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题名:我道侣是只小狐狸   作者:今州   本文文案——:   小道士周刻下山历练,刚到半山腰,脑袋就被一脚丫踩了。   他抬头一看,千年狐妖坐树上。   山花烂漫,狐妖在花里笑。   小道士紧张兮兮地嗷嗷——   “妖怪!!看我不收了你!”   狐妖变幻出尾巴顺他脑袋:“来呀。”   后来——   同僚:“狐妖?!看我不收了你!”   周刻:“滚蛋,这是我道侣!”   再再后来——   狐妖蹬爪子:“不来了……”   小道士揉他脑袋,啾了一口:“再来,最后一回。”   口嫌体正直臭道士攻&美撩狐狸受   #整就一冤家#   #冤家来索你身心灵肉了#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前世今生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潜离,周刻 ┃ 配角:完结《小复婚》《小替身》《小废物》《小不吸》《小be》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狐狸过来给我rua一下   立意:珍惜眼前,把握当下,让真情洒满人间 第1章 楔子 下山   三月,春天一到,整个无果山上的花全开了。   十七岁的小道士周刻御着和光剑飞上山尖,把手抵在额上眺望远方和脚下的景色。远处是一片山包,山尖笼罩在云雾里,再向更远的地方眺望,隐约可以看见人间的村落炊烟。   周刻自六岁起就呆在山里没出去过,看得心有点痒痒,御剑想飞远一点,结果不小心飞出无果山的结界,脖子里戴的鉴妖玉当即发起烫,灼灼地警告他:前方有妖怪出没!   那些原本在山里悠闲自在的飞禽就跟嗅到天下第一美食一样飞扑过来,鸟眼发绿哈喇子乱飞,恨不得嘬他两口的模样。   周刻一张俊脸扭曲,忙不迭地御剑缩进无果山的封印里。结界是他师父老人家设下,那些飞禽被隔绝在外,他身上的“香气”也不会泄出去。   香味消失,飞禽们顿时停下来,扑着翅膀在半空中打转。   周刻摸摸脑袋,垂头丧气地朝它们挥手:“回见了各位。”   这小道士运灵,御剑飞回了山腰的道观。师父从前给他看过,他这体质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唐僧肉/体质,天生会溢散出一种灵息。普通禽兽吃他一口能省略修炼直接变成妖,妖物啃他一口能直接成仙,人……阿弥陀佛,还好人不吃人。   总之,他就是一块行走的香饽饽。   周刻记事时,记得家里总是不太平,六岁时有只凶恶的妖怪闯进了他家,幸好有个云游路过的仙女救下了他们才幸免于难。   那仙女自称是修士,掐指一算说周刻体质特殊,越长大引来的妖怪会越多。仙女还说他根骨倍儿棒,必定是下一届的修道奇才、未来之星……总之扯得十分高深,糊弄得爹娘脑袋一点一点,虔诚地把儿子给交出去了:“仙子,那俺儿就拜托您了!”   仙女倾城一笑:“两位放心。千里外有一座灵气馥郁的仙山,名为无果,山上有高人,我便将令郎护送到那。有高人庇护,他也不至于被妖怪夺去。”   于是爹娘呜呜了一会,但家中贫寒,少张嘴吃饭是好的,很快便高高兴兴地把小周刻送走。   小周刻便被那仙女抱在怀里,御剑临风到了无果山来。分别之时,他还揪住仙女的袖子哭得稀里哗啦的……   周刻回忆到这里噗嗤笑了出来,他已经记不得仙女长的是什么样子,只记得她飘逸出尘,当时袖子被他的鼻涕眼泪蹭湿了一大块。   不知道当时仙女心里是不是很无奈。   周刻御剑飞下山回了道观,收好和光剑,迈进门槛时大喊:“师父,我巡山回来了!”   跳进门里,脚尖踩到地面时,周围的气流出现了与以往不同的细微变化。周刻诶嘿一声,闭上眼睛并二指开天眼,感受着道观里不停流动的灵气,在识海里同步模拟道观中不停更新变化的阵法。   他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使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歪歪扭扭地走出了师傅设下的一堆陷阱阵法。   最后他成功穿过了道观的宽阔庭院,站在殿门前的台阶下。周刻关闭天眼,睁开人眼叉着腰哈哈大笑:“师父,我走出了你的七十二阵,毫发无损!”   话音刚落,台阶旁边的大水缸突然传出老大一声响。大木盖子被顶开,一人影从水缸里跳出来,拂尘啪叽打在了他的脑袋上。   周刻被打个正着,嗷地一声抱住了脑袋。   穿着藏青道服的老道士挥拂尘:“看吧看吧,人就是在最嘚瑟的时候最容易被搞。你走出了七十二阵又怎么样?结果还不是被最寻常的偷袭打了个正着。修炼不够啊徒儿,吃下的米饭怎么全用来长个了?”   周刻哼了老大一声:“明明是师父你太狡猾了。”   老道士把拂尘变小了去掏耳朵:“蠢小子,这就叫狡猾?你这么久没下山,要是去历练,还不得被骗到裤衩都没了。”   周刻蹲地上画圈圈:“说这些,反正我也下不了山……”   “谁说你下不了山的?”   周刻眼皮一抬:“师父你说什么?”   老道士装模作样地掐指:“为师说,你能下山。”   周刻喜出望外,弹簧一样弹起来:“那我这体质怎么处理?”   老道士一挥拂尘,背着手迈着外八的步子溜达进了大殿:“随为师来。”   周刻连忙跟上去,进了大殿,老道士把手伸进摆在宝相下的大香炉,摸索了一会抓出把香灰,摊开在周刻面前。   周刻被那纷飞的香灰呛得咳咳,捏住鼻子看过去,只见师父掌心里有一颗玲珑剔透的紫色珠子。   那珠子圆润可爱,没沾染香灰的地方闪烁着微光,周刻左看右看:“这是法宝,还是能吃的?”   “就知道吃吃吃,没出息。”老道士笑,“看好了,为师这就注入灵力,让你看看它的神通。”   老道士掌心运转灵力,手上残余的香灰被一阵灵流弹出去,那紫色珠子浮上半空悠悠地旋转着,在强劲的灵力下不动如山。   他又运起一轮灵力轰击珠子,然后问周刻:“懂了吧?”   “这珠子能吞食打进去的灵力。”周刻摸下巴,“可那又怎么样呢?”   老道士摇摇他那颗头发蓬松的脑袋:“听好了,这叫无涯珠,又称为无情珠。它是上古风神遗留在人间的宝物,有各种神通,其中一条就是放在你身上能吞食你天生溢出的灵息。你带着它出无果山,妖怪们就不会再因为你的味道发疯发狂哐哐撞大墙了。”   周刻兴奋起来:“真的吗?”   “那是。”老道士捋胡须,下一秒就把无涯珠弹了出去:“徒儿,接好了!”   周刻嗷地飞出去接珠子,老道士运着灵力遥控无涯珠在庭院的七十二阵里乱飞,引着他上蹿下跳,脚下若一不注意踩到阵纹,就会被灵力拍一下。   老道士抱着拂尘蹲在台阶上指挥:“开天眼,东边有埋伏,南边有虚招……”   周刻把感知开到最大,和师父斗智斗勇,蹦跶了好一会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无涯珠。   拿到手上的一瞬间,一股奇妙的触电感导过了全身的灵脉,惹得他在原地跳了段抽搐的机械舞。   老道士见状,啪嗒啪嗒的鼓掌声如鸭掌飞奔声:“起作用了,不错!”   周刻抽搐了一会才停下,他端详着手里的紫色珠子,手背起了鸡皮疙瘩:“师父……你这是从哪里挖来的神奇疙瘩啊?”   “一位故人费了代价换来的,有用最好。”老道士一扬拂尘转身,迈进大殿时手中出现一个酒葫芦,大喝一口,酒香如潮。   “徒儿,我门下的法术法阵你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就差入红尘了。这就回去点好法宝,顺便拾掇拾掇自己,明天就下山去吧。”   周刻脑子里轰然一惊,兴奋前先茫然:“可是师父,我在山上与世隔绝十一年,真下山了要去哪儿修炼啊?”   “天下之大处处为道。”老道士回头赶他,“脚和嘴不是长在你身上的吗?不会一路扫听扫听吗?”   周刻被师父撵回房间里,他既懵逼又憧憬地捧着无涯珠团团转,一边想着要收拾些好东西下山,一边陷入对未来的遐想。   折腾到半夜才入睡,他还做了个美美的梦。   这个梦自他记事起便时常有,场景各种转变,但梦里主角始终不变。   这一回他坐在一片花海里,放眼看去全是花田,美得让人心醉。这时身后传来了超级无敌嗲的叫声:   “嘤嘤嘤——”   周刻听见这声音便心花怒放,想转身去却发现自己没力气站起来,像是坐在椅上。他挣扎了一会,一坨毛茸茸的小生物已经扑到他后背,爬上他的肩膀亲了他的侧脸一口。   周刻转头,看见了一只红彤彤的小狐狸,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狐狸摇了摇蓬松的大红尾巴,从他肩膀上滚到他怀里,四足不知从哪片花泥里沾来了黑色,肚皮倒是雪白,其余地方都是红,皮毛极其光滑。   此刻它窝在周刻怀里,蹬着两只小黑爪子蹭他的胸膛,不住地嘤嘤叫,狐狸眼弯得剩下一条缝。   无论做多少次这个梦,多少次看见这红狐狸,周刻都受不了,这小家伙实在是——太可爱了。   周刻抱住它撸起来,小狐狸耳朵抖啊抖,尾巴团在他大腿上乱扫,只是可能因为是做梦,大腿都没感觉。   周刻团着狐狸幸福得差点泪奔,这才是猛男该养的可爱嗲精。   可惜他体质招妖兽,从小到大都没养过小动物,或许也正是因为没得到过,才会做梦梦到尽情rua小狐狸。   他抱起小狐狸蹭它,小狐狸舔了他一脸,到处都暖乎乎的。   这梦实在太美,周刻醒来时发现自己情不自禁地流出了口水来,实在太像只傻狗了。   待下山了,也许以后就能养一只了呢?   小道士飘飘然地穿戴好衣服,照向镜子时发现自己一副傻样,立即调整好表情,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高冷样。   周刻收拾好东西,检查好了身家法宝,伸缩自如的乾坤袋里有各种各样的法宝、符、丹药,佩剑和光可御剑飞行,悠哉珠能令人平心静气、寡欲修身,提高修行效率。脖子上戴着的鉴妖玉是当年抱他来的仙女姐姐所给,这么多年他一直带在身上。若是和仙女姐姐有缘,或许下山后还能再见到她。   最重要的是那紫色的无涯珠,藏于身便是护身符。   整理好了,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师父就在道观的院子里打太极,很自然地敲他:“小子,又睡迟了。”   周刻笑:“收拾法宝,耽误了点时间。”   “东西都带齐了吗?”   “齐了。”   “思想准备做了吗?”   “做了。”   “那就成了。”老道士解下腰间的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朝天哈了一口,须发自风中扬。   “世间红尘百万,你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是时候去体验六欲、七情、八苦了。”   说完他把酒葫芦扔起来,原本巴掌大的玩意变成了小舟大小。老道士捋捋胡须一屁股坐了上去,慈祥地冲周刻道:“好了徒儿,你下山自去历练一番,为师接下来要去蓬莱找老朋友叙旧了。”   周刻:“啊?!”   老道士捋了一把胡须,没有半分不舍,慈眉善目、仙风道骨地冲他挥手:“去吧去吧,一路上好好历练,降妖除魔,卫道匡正,不用计较去哪儿,需历练多久,进益来时谁也挡不住。遇到危险别慌,你有横练多年的修为和一兜法宝,而且为师已经给你联系好了保镖,妥妥的。好了为师要去浪他个天涯了,回见!”   酒葫芦一飞冲天,还留下了师父对他的真挚祝福:“徒——儿——冲——”   *   就这样,周刻迷迷糊糊地上路了。   这会他也还是觉得很玄幻。六岁上山,修道十一年,他从没下过山。修炼有所进益后,他曾试着悄悄把jio伸出结界试试,没想到jio气的威力也很大,一堆小动物趋之若鹜,吓得他年幼的小心灵蒙上了一亩阴影。   久了,山下红尘便成了一个未知的领域。他现在正在赶完未知的途中,既新鲜,又没底儿。   走了一段,他看了看方圆的茂盛花树,无涯珠在怀里,果真没有任何妖兽扑过来乱舔乱吸。   周刻感觉前所未有的轻快,好像背上插了小翅膀下一秒就能飘起来。兴起,这小道士抬手,运灵率性一挥,清风四方来,荡出一野径的落英缤纷。   “嘿。”他高兴极了,冲着前路喊:“我,周刻!下山了!”   声音也扩散出灵力,把一株梨树上的花震落了不少,远远看去就像一场小雪。他哇哈哈哈傻笑着踏过去,走过梨树下时,忽然感觉到头顶上被什么东西点了一下。   周刻疑惑地仰头,看见一只白皙的脚丫子出现在头顶,脚裸上还系着一段红绳,挂着个小铃。他眼尖地看到那脚裸上有伤疤,只是极浅,应是伤了许久。   “嗳。”   周刻再后仰,看见了树上坐着的白衣人,眼睛直了。   树上人给他的感觉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生得极为风流,眼角眉梢的笑意风情勾得人惊心动魄。   小道士看呆了。   赶往无果山的凡人不多,他对相貌美丑其实没什么定义和参照。但树上这公子,周刻就是发自魂灵地认定,这是自己见过的最好看的一位。   他就这么眉眼弯弯地低头冲他一笑,周刻便觉得醉了。   “你叫周刻啊?”   难道这大美人就是师父联系的保镖?   周刻有些不好意思地退开一步:“是的,公子你是……”   话音未落,脖子上戴的鉴妖玉发烫了。   “……你是妖怪!?”   “嗳。”大美妖很和气地应,“是啊,怕不怕?”   周刻倒吸一口大气,刷地御起和光剑:“怕?笑话!妖怪,看我不收了你!”   妖怪笑得更欢畅了:“小道士,你要收我啊?”   不知怎的,周刻听见这句话时心神一颤,又酸又软地恍惚了一瞬。待回过神来,树上的妖精笑得更好看了。   他警惕地后退:“你休要对我施行媚惑的妖术,我笔直笔直!”   妖怪噗嗤一声,朝他扬了下巴:“就施,你只管你的道心,我发扬我的手段,谁先输谁就是小狗。”   “你——你究竟是谁!”   周刻剑尖一扫,灵力震起地面无数落花枯叶,他不知道这场面有种奇异的浪漫。   树上的大美妖扬起笑,一阵轻风拂过,他从梨树上飘落,足尖停在周刻剑尖的半空上,身上陡然爆发出一阵强劲的灵力,强势的灵压铺展开来,顷刻间罩住方圆百里。   随后,他的身后出现了九条尾巴。   周刻于无边繁花里怔怔,瞳孔中烙印了那九条蓬松结白的狐狸尾巴。   “我,名潜离。”狐妖指着自己笑,“小周刻,如你所见,我是只狐妖。我千年修行已到了最后关头,只差一步就能升为仙格。这最后一步么,说来也是老生常谈,总之我需要你帮我历劫。来之前已和你师父打过招呼,他也举起双脚赞成。”   周刻回过神来,暗暗运灵,结果气馁地发现自己的修为在千年狐妖面前就跟牙签一样寒碜。   这潜离还冲他歪头笑:“我帮你历练,你帮我历劫,如何?”   听完这话,周刻心里只觉不解:“可人世间这么多凡人妖怪,你为何挑我历劫?”   潜离一跃,赤脚又踩上他脑袋,而后落下,摇曳着尾巴悬浮在他身边。   “你……”周刻被踩得上了脾气,“狐妖,你又踩我干什么?”   “我请我族中所有长老算命,所有人都算出我的劫应在你身上。所以小道士,我来找你了。”潜离眉眼弯弯,浓密纤长的睫毛低垂,掩住了悲喜。   “人世间那么多芸芸众生,唯有你是我的劫——不踩你,踩谁?”   --------------------   作者有话要说:   喜大普奔,山包子刚下山就被瞄上了╮(‵▽′)╭   球球小天使们收藏一下隔壁预收《师尊当作精,火葬场全新》T^T——   外刚内柔/誓不低头/手语达人/硬邦邦凶猫受&外白内黑/八百心眼/演技达人/嗜情重欲野狗攻   1.   俗话说,反派死于话多,正派死于话少,周不慕前世就败在太内敛。   前世他努力奉师祖,罩师弟,养徒儿,满腔情意满心付出,始终默默无言。结果后来他被人诬陷,身败名裂时向师门求助,却发现师门上下早已对他厌恶至极,他们嘴上客气说信他,背地却说信个鬼,火速将他关押起来。   再后来,师祖为救心上人剥了他一窍玲珑心,师弟受人挑拨废了他灵脉,徒儿为剔除心魔证无情道把他囚在禁地三年。   周不慕献祭所有一切,不想再当锯嘴葫芦时,却已太晚了。结果到死,师门都断定他是个木讷寡言、内心扭曲阴暗的反派。   2.   重生以后,周不慕伤透了心,大彻大悟,君子不言尼玛,但君子有手啊,他决定修炼以扇耳光为基础的手语功夫。   于是,他一拳揍坏了师祖的宝贝丹炉,把过去孝敬给他老人家的宝物全部讨了回来;他一剑劈坏了师弟的宝贝器冢,把过去送给他的全部名器毁坏殆尽;他一手扇了宝贝徒儿一串大耳刮子,把过去给他誊写的全部经书撕碎。   周不慕以为一顿作天作地,师门定然会提前厌恶他,谁知正准备下山,师祖强行出关来低声下气地哄他,师弟拖着伤体冲来眼泪汪汪地求他,徒儿跪在他洞府门口一哭二闹三嚎师尊不能不要我。   3.   周不慕大手一挥,怒斥退,退,退,立即滚,马上爬!   老子要逍遥远去。   老子要作天作地。   老子要到红尘中,学心口如一,学废话连篇,学该笑该哭,当个会哭才能有糖吃的精神老伙。   4.   然而没逍遥太久,他就被抓回来了。   “想学哭?那便哭啊,快哭给我看。”切开黑的某人愉悦地吹他的眼睛。   周不慕抓坏了褥子,气得眼红腰疼,本来忍不住正想哭上一通,这会又傲骨作祟咬牙说:“我绝不屈服!”   “这样啊。”那人笑眯眯地扣紧他,吹耳边风,等鬓边泪,“那……我再加把劲。”   “!”   5.   后来周不慕才得知,他下山离去那天,师门那群白眼狼莫名都有了前世记忆。   然后他们都疯了。   # 梨花卷——放不下 第2章   两天后。   小道士周刻途经山林,遇到了一头突然从山林里跳出的黑熊妖。   黑熊妖:“人类,我要吃了你!”   然后它就哇喳喳喳地扑过来,然后被小道士无情一铁拳殴趴。   黑熊妖躺地上直哼唧,周刻甩了甩手,取出一张符咒贴在熊妖头上,那妖嗷嗷直叫:“饶命!饶命!我才一百岁我还是个孩子啊!”   “哟,还熊孩子。”周刻乐了,踢了它两脚笑道:“怎么着?仗着是个崽就想要特权啊?那可没门,谁还不是个孩子咋地。”   “嗷嗷嗷大仙饶命!”   不远处一棵大树上,起初踩了对方两脚之后被抗拒亲近的千年狐妖潜离打了个隐形的结界,坐在树上看小道士揍妖,一条狐狸尾巴惬意地轻摇。   小道士这一世剽悍得很,赤手空拳也能单方面殴打小妖怪。   白狐眼眸亮晶晶,心想,真不容易。   周刻教训完熊孩子后放了它:“再怀着这种邪门心思,你再修一千年也修不出人形!”   黑熊妖连忙捂着屁股嗷嗷跑了,大喊   他拍拍手:“嘿,这平头……”   “手,打得疼吗?”   周刻听见这声音,吓得往后一蹦,一转头看见大树上的白狐,闹心得直掏耳朵:“我说大仙,你还跟着我呢?”   “那必须,我担心小道士出意外,所以得保驾护航,步步相随啊。”   周刻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实在不希望下山途中身边老跟着只千年大妖,即便对方说是有和自家师父打过招呼。笑话,他是啥香饽饽体质,这会身上还有无涯珠兜着才没露出来,可万一哪天不小心,大妖怪馋了,一口把他吃了咋办?   于是他三连拒绝:“别介啊,真不必嗷,这不受累您嘛?我还是能罩自己的。另外我jio着自己资质平平,您老人家要不再请些高人算算,那什么历劫对象不该是些天选之子嘛,哪里能是我这种土包子。”   树上的潜离轻笑,尾巴变长往他伸去,拍了拍他脑袋:“你不土,盘靓条顺得很。”   ……尾巴,软软的狐狸尾巴!   周刻生怕自己克制不住想撸的心,连忙往旁边跳开:“哎哎哎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动尾巴啊,道、道爷不跟你来这套。”   潜离笑起来,屈起一膝抱住,姿态慵懒又洒脱:“小道士好绝情啊。”   “道爷和大妖怪没有情,绝也没门。”小道士硬邦邦地说着,眼睛又偏偏挪不开。   潜离下巴磕在膝盖上,眼睛里闪着细细碎碎的光:“可是大妖怪想和小道士交个朋友。”   周刻尔康手:“没门道没门道。”   那狐妖歪了脑袋,两只耳朵冒了出来,满肩的长发也飘了起来,几阵狂风刮过,一瞬之间显了半行,九条狐狸尾巴把小道士围住了。   潜离低头眯起眼睛:“小道士再想想,交不交啊?”   周刻仰头呆呆地看着他,些许落叶打着旋掉下,碰到了他的耳朵,于是那尖尖的白耳轻轻地动了动,萌得一塌糊涂。   但拥有这么一副萌耳朵的狐妖却闲适又霸气地坐着,神态语气无一不霸道,却又奇异地温柔。   九条尾巴又靠近了点,白茸茸的,带着股清甜的味儿。   好、好想rua。   潜离好整以暇地晃着腿,脚裸上的红绳在白瓷肌肤上十分显眼,但铃铛没声儿。他温温柔柔、又不容拒绝地再问:“想好了不?怎么样啊?”   周刻捂额:“交交交!”   潜离这才笑开,收了尾巴,趁他没看见飞快地挠了挠耳朵,怪痒的。挠完耳朵也收了回去,他含了片梨花抿在嘴里跳下去,落在周刻面前笑:“小道士,你下山不久,这一路要去哪啊?”   周刻装模作样地捏着山根挥挥手:“门派机密,你一大妖怪瞎打听什么。”   小道士说完也不看狐妖,扭头就走,表里不一地瞎扯:“嗐,真头疼,真遭心,真有罪受。刚下山怎么就惹了只大妖,打又打不过,赶又赶不走,躲还躲不起,道爷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这……”   潜离跟在他身边晃悠,狐狸眼弯弯。   上辈子造孽,不错。   接下去又是一连半个月,周刻一路走一路揍那些妄想吃了他的山野精怪们,磨磨蹭蹭了老长时间,这才翻过了好几个山头,来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山下世界。   第一站是个叫梨记的小镇,听着像个客栈连锁集聚地。周刻背好包袱,风风火火地就冲进去。潜离啼笑皆非,整了整衣领跟了上去。   小道士可兴奋了,左看看,右瞅瞅,这边摸一个石狮子,那边弹一个风筝,兴高采烈得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是个土包子似的。   大妖怪就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出青丘时也是这样的大惊小怪。   周刻转到了小吃街,幸福得差点原地升天。这烟火气,多少年没闻过了。   他跑到一家馄饨摊前:“伙计,给我来两碗,一碗加料,不加料的那碗不要葱花!”   “好嘞!客儿稍等,坐!”   他乐滋滋地跑去坐下,自然而然地招呼大妖怪来,手一伸出去又楞了。   怎么搞得很热络似的?   潜离倒是没见外,抿着笑过来坐下:“谢谢小道士请客。”   周刻咳了咳:“顺手罢了。”   没一会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送了上来,潜离看了小碗里的清汤,眉尖微微一动。   那边周刻已经端起大碗咕噜咕噜吃起来:“真香,就是这股味儿,可惦记坏了……”   狐妖歪头看着他,真神奇,轮回过了几遭,这人竟还记得自己讨厌葱。   潜离没动筷,就看着他饿死鬼的吃相,等他放下大碗歇息,递了帕子过去:“这么饿?鼻尖都沾汤了,擦擦。”   但小道士糙得很,拿手背揩揩就完事:“不用不用,这是汗,没沾上一点油,手帕这玩意道爷用不上。”他爽朗地笑,又扭头喊:“伙计,再来一碗!”   “来嘞!”小二端了一碗上来,“小哥您胃口真香。”   周刻笑着接过:“可不,深山老林里钻久嘞,嘴巴淡出个鸟来。”   摊子上客人少,小二得闲就和他聊起来:“嗨哟,小哥是山里人?看不出来,您那么俊!”   周刻嘿嘿笑了两声,刚想向小二打听这一带的情况,小二却偏头,不好意思地偷偷看潜离:“而且瞧这位公子,也不像是穷乡僻壤能养得出来的啊。”   潜离笑笑,舀一口馄饨边吃边聊天:“我也是山沟里长大的,没比他强哪去,糙着呢。”   小二直哎呦:“小公子说笑了,您这气派,说是王储咱都信!”   周刻呼噜呼噜吃完馄饨,拍出几枚老旧铜钱在桌板上,拿袖子随手擦过嘴巴:“伙计结个账,我还有急事,不耽搁你做生意了。”   潜离便放下勺子,拱过手就跟他走,小二在后头挽留了几声也没停。   走出一会,他走到周刻身边打量他:“小道士,你不是想和那伙计打听点风土人情么?怎么走了?”   “我做什么还得给你报备嗷?”周刻背了背包袱哼唧了一声,想起那小二看着狐狸时的惊艳眼神就有些膈应,一脸藏不住的不爽。   他也没憋多久,不一会就飞快地瞪了潜离一眼:“你们狐妖的人形都长这种类型的么?”   潜离咦了一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我是什么类型的?”   “就是,”周刻扯着他的包袱带子皱眉,“凡人都喜欢的好看皮囊。”   他人眼中有颠倒众生之色的狐妖楞住了,安静到对方都莫名起来。   最后他轻笑,又轻又低地反问:“那你可是凡人?”   “我——”小道士刚要回答,忽然发现了个言语陷阱,转口道:“不是,道爷是得道者。”   潜离的笑意渐渐消散,复安静了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眉眼间笼罩了一层阴影。   周刻心里一咯噔,正想说什么,街道前却跑出了一大队人,吹拉弹唱的,热闹得不行。周围不少小孩子蹦蹦跳跳撒着花和糖,街道一下子拥挤了起来。   “诶别挤嗷——”小道士被别人推搡开,往一边趔趄而去,下一刻就被身边人握住手轻轻一拉,闪到了一边去。   “谢了谢了。”周刻扯了扯他的破包袱回头看,霎时嘶了气:“您哪位?”   眼前的少年郎无奈:“是你大妖怪,刚变了个样子。”   周刻嘶得更大声:“你这个新样子好丑!”   “……”   潜离复杂地看了他一会,然后轻声跟他解释:“我是照着你的七成模样变的。”   --------------------   作者有话要说:   道士:你照谁的样子化形啊,好丑嗷!   狐狸笑眯眯:就是你啊。   (前世的你) 第3章   周刻哽了一会,改口道:“昂,那挺好看的。”   潜离似笑非笑。   小道士绷不住脸,心里腹诽着狐狸眼睛不好使,自己盘靓条顺,模样哪里有介么蠢。   想归想,他转头指着那敲锣打鼓的队伍强行转移话题:“这是哪家人办喜事啊?阵仗这么大。”   “县官大人的儿子办喜事,阵仗能不大吗?”一边的吃瓜群众打趣,“小兄弟是外乡人吧?来蹭顿喜饭吧,沾沾喜气,保你早日娶上个大美人!”   周刻随口笑着接话:“那可得好好蹭蹭。”   大狐妖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的警告意味看得小道士懵了。   喜锣过街,喜糖洒了一路,周刻张手时正好接过了糖。他诶嘿诶嘿地傻乐着,拆开那糖往嘴里丢:“洞房花烛,人间大喜——”   脑子里忽然电闪雷鸣划过一帧影像,他恍惚看见眼前有人身着红衣,那修长的手递来一杯合卺酒,杯却落地,红衣入帏帐里。   他待要看清那红衣人面容,这影像已经消失。   周刻在青天白日下莫名看见了什么幻象,嘴里的糖瞬间一点都不甜了,变得又涩又赤激。   脖子间的鉴妖玉热了一瞬,周刻脸色立即变了,他要挤进送嫁队里,手腕叫大狐妖捉住了:“小道士,你做什么?”   “有妖物作祟!”周刻压低声和他说,“我刚着道了,你放开我,我需得去斩妖除魔。”   潜离却不放:“哪里有妖?你怕是感知错了。”   “你……”周刻手挣不开他,气得跺脚,“你这是包庇同类吧?”   潜离眼睛看着送嫁的队伍,鼻尖动了动,眸子空了刹那。周刻不安分地挣扎,肩膀被这狐妖一把勾过,听见他附耳来道:“我同类只在青丘,劳你惦记。你若要去收妖,我得同你一起,但你不能轻举妄动。”   “你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潜离勾着他的肩走,从怀里摸出片梨花含进嘴里,“凡人成亲,世间大喜,我喜欢这个热闹。你如今冒冒失失冲上去,这热闹便毁了。”   “嗳嗳那你先松开道爷点,离我远点成不——”周刻嚷嚷着抗议,却丝毫撼动不了狐妖的力气。   狐妖身上有股清香,迷得他脑子有点不好使。   他们一路跟着送嫁队到了那县官的府宅里,此地估计是真的民风淳朴,县官也是真的壕,酒桌从那府里一直摆到街道上。潜离架着周刻按到街道上的酒桌坐下,他竖着指在唇上,示意周刻安分:“你听,新人要拜堂成亲了。”   “有妖作祟,我得去……”周刻叽里咕噜,下一秒,狐妖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嘘,小道士,你安静点。我也许久不曾听见人间喜事了,你让我听完那拜堂誓词。”   周刻自然无法动弹,只得拿着眼睛瞪他,不知道这狐妖想什么。   里头的司仪嗓门响亮,围观闹哄哄的观众也消停了下来,全都安静地听着司仪的唱和声。那洪亮的声音传到了门外街道上,和无形的风一起刮出了潜离眼里的波澜。   “一拜天地——”   周刻也听见了,但也在这时,他闻见一阵花香,鉴妖玉又起了反应,他又看见了一些奇怪的幻象。   红蜡在燃,他手里牵着一段红绸,耳边也有个唱新婚的誓词:   “一拜天地,与欢。   “二拜高堂,善喜。   “夫妻对拜,永乐——”   现实和幻象重叠:“新人礼成!”   周刻一凛,听见面前人群的笑声。   潜离松开捂住他嘴巴的手,和周围其他人一起鼓掌,侧脸平静,浓密睫毛低垂着。周刻看见他在笑,这笑让他本就不咋地的心情变得更加奇怪。   周刻按住太阳穴晃晃脑袋,他摸了摸脖子间的鉴妖玉,站起来想去揪出那导致他入幻的妖怪,捶一顿泄气。   潜离拉住他的手:“小道士,我没骗你,这里没有妖。”   “不可能。”周刻牙痒痒,“这里肯定有妖物,我着了两回道了!我一修道之人尚且如此,那些普通人的处境会更危险的!”   潜离轻笑:“好吧,那你去试试,我就在这里等你收妖,为民除害。”   周刻背上他的包袱刷拉冲了进去,不仅鉴妖玉忽烫,和光剑的剑柄也发起了热。   府邸里,新郎官和一大群客人正喝酒说笑,忽然有个俊俏小道士跳进来大叫:“此间有妖怪!”   哗啦啦一阵喧嚣,嚼着喜糖拍着手的宾客们怒吼着把他叉出去了。   小道士被赶到门外,灰溜溜蹭了一身唾骂,还被县官家的门卫一口气推到了外街:“神棍!要不是看在今天是我们少爷的大喜日子,这么来找我们晦气,我们县大人定把你关进牢狱里去!”   周刻碰了一鼻子灰,又不能跟凡人动手,只好揪着他一身叮叮当当的法器嘀咕:“真是不识好人心。”   门卫把守在街道口,不再让他过去。周刻愤愤地打算找另一条路绕过去,不为别的,那狐妖还在那呢。   他摸索到一条小巷正要钻进去,头顶上传下轻笑。   他抬头,屋顶上喝着梨花酿的狐狸轻晃一条腿,脚裸一条红线若隐若现,他嘲笑他:“就说你进去会被轰出来吧?”   周刻刮刮鼻子哼道:“是我一时心急太唐突了,我这回好声好气地去解释,再配合我的法宝迫使那妖怪显形,凡人们自然就会信我了。”   潜离讥诮:“真如此,凡人们把你当妖怪还差不多。”   周刻想了想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抬头问他:“那我得怎么办?难道要放任那妖物继续横行为害他人吗?”   嗖的一声,潜离降落到了他面前。他变化出了他之前的原本相貌,堵在周刻面前的小巷里,看着他说:“小道士,你可以请我帮忙呀。”   周刻后退一步:“嚯!你怎么会帮我一个道士?即便那作怪的妖不是你同类,你也没理由帮我吧?嚯我知道了,你就是想趁机要我酱酱酿酿的对不对!”   “对。”大狐妖靠近他,唇角噙着笑意,“你亲我一下,我便帮你行侠仗义,为民除害。”   周刻转头就走:“嚓,就知道妖怪没安好心,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可他没有踏出一步,就被身后的狐妖缚住了。   周刻楞楞地低头,看见那双白皙修长的手环着他的胸膛和腰。   身后的狐妖抱着他,吐气如兰:“不给亲,那给我抱抱。”   周刻僵成了石头,说话也结巴了:“你你……松松松……”   潜离轻笑一声,抬手随意地揩了一把他的脸才放开:“好啦,不逗你了,跟我来。”   他转身向前走,指尖捻着一点温度,走出几步后回头,向着那木呆呆杵着的周刻发笑:“小道士,不是要收妖么?还不跟上?”   周刻恍然梦醒,大力地拍了拍自己胸膛和腰部的衣服转身跟上他,嘴里瞎嚷嚷:“你你你干啥着的,蹭我一身骚气……”   潜离老神在在:“圈地盘啊。”   小道士跳脚:“谁是你的地盘啊!!”   潜离看他活蹦乱跳,只是这样凝望着,都觉无比满足。   走了一会,潜离在快到巷尾时停下不走了,周刻狐疑:“我说你,真的要帮我收妖吗?怎么不走了?”   “嘘,那人快要过来了。”   周刻一头雾水,按捺着陪这故弄玄虚的狐狸等了一会,脖子的鉴妖玉果然闪烁了。   潜离反手拦住他,将小道士压在狭窄巷子的墙上,不让他跳出去。   一个年轻的书生拎着一壶酒吟唱着缠绵悱恻的诗词走过巷子,丝毫没有注意到藏在巷子里的两个人,仿佛他们不存在一样。   等书生走出一阵,潜离才松开手:“我施了个隐形的小法术,此时你我在他人眼中空无一物,但我学不到家,你不得离开我太远,不然就失效了。”说着潜离握住他的手向着那年轻人的方西跟上去,一本正经的说:“握紧我的手。”   周刻起了鸡皮疙瘩:“我握你的爪干嘛?不是那家伙妖气好重,那是个什么大妖怪?”   “你如何判定对方是妖的?”   “我身上一堆法器,感应到妖气时自然会提醒我。”   “那在山中时我尾随你,你怎么没有发现我?”潜离说着,“一旦我全收了妖气,你就分辨不出眼前的我是人是妖了。同样的,有些人他就是人,只是身上沾到了妖气,你的法器一闪,你就误以为有妖了。小道士,你太依赖法器了,古往今来有道心的修士鉴别妖怪与否,都不会只凭法宝的感应而判定。”   周刻还没把他后面的话听进去,先诧异前面的:“你是说刚才走过去的那个不是妖,而是沾染了妖气的凡人?”   “对。”   “那原妖怪的妖气得有多浓厚才会把我也坑进去啊!”   “你受了影响,看见了什么?”   周刻没把那些幻象的事说出去,他打了下嘴:“一点点奇怪的景象而已,那是趁我松懈了。我如今提气护体,他就影响不到我了。”   潜离拉着他的手没解释,不是没被影响,是他这只大妖怪给小道士设了屏障。   周刻脑子转转,又唠叨起来:“等等,当你收敛起妖气时,我确实就不知道你是个妖怪了,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假装是个人,非要以本形出现在我面前?”   “听上去好像是你很希望被我骗一样。”潜离捏了捏他的手背,“我要是以凡人的假象去接近你,那一切从初始便只是个谎言。我想请求你帮我渡劫,非得拿出些诚心来。在找到你之前,我立过承诺,我不会对你说谎,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周刻听着感觉有些肉麻,很是脸疼:“您老还是个有原则的大妖。那好叭,我想问问眼前的诚实无比的大妖怪先生,那个凡人身上的妖气来自什么妖怪啊?凶不凶嘚?”   “不凶。”潜离轻笑,“闻着味儿,应是个大美妖,得亲眼见了我才能确定是哪一类。”   “味道?什么味道?”   周刻跟个狗似的耸鼻子,被潜离嘲道:“别嗅了,你身是凡人,闻不出妖怪的味道的。”   小道士不服气,一歪脖子凑过来:“那我为什么能闻得到你身上一股香味?你擦了香粉遮住狐臭味么?”   潜离只打趣:“岂止香粉,我还厚涂了好几层胭脂呢。你看不看得清?要不再靠近点?”   周刻感觉打出的拳头尽数捶在了棉花上,有些悻悻。   潜离又嘱咐他:“你下山第一次收妖,一定要谨慎为上。你本来就是个香饽饽的体质,最惹饿肚子的妖怪流口水,要是着了道,非得被榨到骨头都碎掉。”   周刻没好气:“真剩下了骨头渣也不想便宜你。”   “身体不愿的话,”潜离轻笑,“魂魄给我也使得呢。”   “……您口味咋这么重啊。”   周刻想抽出被紧握的手,奈何不了狐妖半分。没走一会他忽然意识到潜离话里头的信息:“等一哈,你知道我体质的事?”   “自然。”潜离牵着他,“我知道你的一切事,每一桩都铭记在心。”   “……咿。”   一狐一道相伴而走,跟着那年轻人走了好一段路,最后他们停下,微微仰头看着。   年轻人走进了一家写着“万梨”的四合大客栈。客栈中间种着一棵高大的梨树,梨树茂盛的枝桠几乎覆盖了整个客栈的屋顶,一眼看去,客栈的屋顶一片粉白色,想来是盖了一层芬芳四溢的落花。   如此看去梨树蔚为壮观,它和客栈仿佛已融为一体,依旧美得惊人。   潜离鼻尖耸了耸,轻轻笑开:“果然是个大美妖。”   周刻身上所有的法器都在骚动,他呆了一小会,僵笑着问:“这位大美妖芳龄几何呢?”   “尚可,应该比我大一点点。”狐狸歪脑袋,“约莫一千三百岁吧。”   “……嗷?”   十七岁的小道士忽然觉得腿有点软。   --------------------   作者有话要说:   周刻(认真掰手指):比一千三百小一点点……   ……   …………   ╥﹏╥   狐狸:嫌弃我?   道士:不是,是嫌自己   何解?   我来晚啦。   |( ̄3 ̄)| 第4章   “这么大一只妖……”周刻抬头看着不远处的大树,受到了冲击。   潜离拉着他的手,把妖力悄悄注入他的身体里为他抵御梨花妖的侵袭,问他:“小道士,你还收妖么?”   周刻正色:“这么只大妖盘踞在人世里,我得先看看它会不会害人。”   “那你得离我近一点。小道士这么香,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另外的大妖怪给吃了。”   敢情话外意思是说他是大狐妖瞄上的口粮,先屯点肉,不能被其他的得了去呗。   周刻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我有法宝遮着,不香。”   “一颗无涯珠能瞒得过大部分小妖,遇上如我这般的大妖,窥破不难。”   周刻呆了会,问道:“你怎么知道法宝叫无涯珠?”   潜离弯了眼睛:“我说过,关于你的事,我无所不知。”   周刻一脑门黑线,彼时天色渐晚,小道士转头去打量附近的环境,咳咳咳转移话题:“我找个另外的客栈住下,先观察它个几天。”   他要挣出手来,谁知道狐妖依旧攥着他的手不放,拉着他向别的客栈走,笑意盈盈的:“好啊,咱俩一道。”   周刻“诶诶”了老半天狐妖也不为所动,径直拉他走进了另外的客栈里。   “掌柜的,有上好的双人房么?”   周刻在狐妖背后探出头去,复读机一样地强调:“单间!掌柜的要两间单间嘚!”   潜离摸出一锭铮亮的银子摆在柜台上:“我要最高楼的。”   掌柜的马上喊店小二来:“带两位贵客去顶楼的天字号双人房!客官要点什么下酒菜么?”   “有什么拿手的招牌菜都送上来,另外再带两壶梨花酿。”   “好嘞,这儿梨花酿最有名了。”   说着周刻便被大狐妖拉着往上走,他想破罐子破摔大喊大叫,眼前狐狸似乎知道他的想法,上楼过程中转头过来,食中二指并起轻轻堵住了他的嘴。   狐狸指尖有点清香,周刻微愣,随即发现自己说不出话,被他用法术禁言了。   于是一路憋屈得跟个小媳妇似的叫狐狸拉上房间里去。刚进去,狐狸就在墙上按了一下,一瞬间周刻便感受到汹涌强悍的灵力波动,随即意识到狐狸这是设置了个阵法。   做完他才松开了手,周刻连忙往他旁边跳,抽筋似的晃手。被牵了一路,他手心都生汗了。   他指自己的嘴巴:“呜呜呜!”   太气了,修为比不过大妖怪,解不开他的禁言术。   潜离走近他,笑得眉弯弯:“你亲我一下,我就给你解开。”   周刻又恼又羞,心里吧啦吧啦,两手比划着一纵一横活像后世风靡一时的奥特曼手势,他只是借此示意自己是个笔直的钢管。   但狐妖没理他的抗拒,薄薄凉凉的手丝绸一般滑进他掌心里五指相扣,拉过他来踮脚一凑,软软的唇瓣便相磨浅尝。并不含什么色/欲,只是情不自禁的爱意。   周刻避无可避,内心大喊:我脏了我脏了!   “脏”了一会狐妖才放开他,小道士猛然往后三连蹦跳,后脑勺怼上墙壁磕出一大包,嗷了一声抱头蹲下了。   “纯情小雏。”狐妖潜离带着笑意嘲他,周刻又生气又害臊,但又不知道怎么回,便装聋作哑地当个戏精,像条狗似的蹲在地上不起来。   “客官,您的酒菜来嘞。”门外传来店小二的声音,小道士又跳起来,像只弹跳力惊人的青蛙蹦到了门前,伸手想要开门夺路而逃。谁知道狐妖道行比他深多了,一个瞬移来到他身边伸手扣住他的手。   随后施施然地用另一手打开门,单手接过酒菜,笑眯眯地向店小二道了谢。   而小道士被他轻而易举地单手治住,像个大型挂件般揽回了桌前。   “饭都没吃,想跑去哪啊?”潜离屈指弹了他一下,“德行。”   “你离我远点。”周刻捂住被弹的额头往后蹦,想中气十足地抗议这蓝粉骷髅,但肚皮不争气地呱呱叫,话说出来反倒像个被流氓头头调戏了的小娘子。   潜离笑得眉都弯了:“就知道你没吃饱,我不逗你了,来坐。”他拎过盘子上一壶梨花酿,一个瞬移飘到了窗前,自如潇洒地倚坐在窗畔,留给小道士一个仙气飘飘的侧影。   周刻屈服于肚皮,螃蟹似地横着挪过去坐下,生怕大妖怪突如其来又搞什么脸红心跳的游戏。但这回潜离果真没打扰他,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拎着酒眺望着不远处那万梨客栈。   周刻得了空,端过碗筷狼吞虎咽起来,间或抬眼悄悄看那狐妖,这一看发现他露出了条白蓬蓬的尾巴,正惬意地打着晃。   好想rua,不知道和梦里那只小红狐的手感一不一样……   话说,潜离的原形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也会嘤嘤嘤萌得一塌糊涂么?小道士想出了神,那边的潜离尾巴忽然一顿,轻声地自言自语道:“原来是她——”   周刻回了神,嘴里咬的甜圈圈啪嗒掉了下去,下意识地询问:“啊?你认识那妖怪吗?”   潜离拎起酒壶咬开酒盖,仰首喝了一口香气四溢的梨花酿,声音里听不出喜悲:“我说这个味道怎么那么熟悉,原来是故人的友人身上曾带着的妖气。”   周刻跑到窗边去眺望那客栈里的大梨树:“那这妖对城中人是好是坏?”   “从前应当是好的,但如今有点过火了。”潜离伸手横在他面前把周刻轻轻抵回去,“别靠窗口太近,她如今的妖气散溢得很厉害,盯上你了。”   周刻张大嘴巴:“为什么会盯上我?”   “她有千年道行,又有含着一件法宝,无涯珠在你身上实施的屏障瞒不住她。但她寿命将至,不甘心陨灭,咬你一口,大概就能延长寿命再活个几年吧。”潜离喝一口梨花酿,揩了揩唇边酒渍,眼神有些危险地看着他:“想不到你到人世间的第一站,就遇到了这么个棘手的。”   周刻咿了一声,抱住自个儿的手臂龇牙:“我怎么这么受妖怪欢迎啊这,太能了我。”   “怕么?”   “昂,道爷也不是吃素的,干得过就干,干不过就跑喽。”小道士嘿嘿,“我看它扎根在那里,估计也不能到处乱跑吧?”   “的确不能。但在梨花香覆盖的区域里,她能将分‖身附在这区域中行动的凡人身上。尤其是住在万梨客栈里的过客,靠得越近,梨妖能影响的程度越大。”   周刻眺望着那枝繁花茂的梨花树沉思,忽然下巴被身边的大妖怪捏了去,被迫对上他潋滟的眼睛。狐妖靠近他,他闻到了馥郁的酒香,还有清淡但惑人的异香。   真好闻啊。   他猛激灵:“干啥呢干啥呢!”   潜离:“有妖怪想吃你,你为什么不怕?”   周刻嚷嚷:“那你还想吃我呢,我也没怕你嗷!”   潜离的眉眼一动,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舔了一遍嘴唇,克制着什么似的咽了一口,喉结滚动了。   小道士懵了一会,诚恳地认怂:“……不,我怕了,我可怕您了,你先松开我好不好?”   大妖怪扬起笑意,带着薄薄的酒意附过来,啪嗒一口啵唧在他侧脸上:“好啊。小道士要什么,我都给。”   又被调戏的周刻有些仓皇地退开,始作俑者还抿着嘴唇回味无穷地继续调戏:“真甜,小道士比我手里的梨花酿还甜。”   周刻转身冲去面壁,也顾不上没吃完的晚饭,直接盘腿面壁坐下,从乾坤袋里摸出那颗能帮助平心静气的悠哉珠,闭上眼默念口诀强行镇定。   这是斗法。大妖怪要和他斗法。   色即是空、色即是空、色即是空。   撩者骚断腿!   来啊谁怕谁!   他关闭了五感潜心修炼,借助悠哉珠,将灵气在灵脉里运转一周天。他觉得自己现在稳住了,便悄悄睁开一只天眼,看看那只骚狐狸现在在干嘛。谁知竟看到了一条毛茸茸的结白狐狸尾巴在自己脸上挠来挠去,他差点就绷不住了。   “开天眼了?”狐妖低笑,“正好,那我便带你看一下我的灵力分布。小道士你看好了,不要离开我施下的灵力范围哦。”   灵力即是修道者利用灵气而布下的线痕,凡眼看不到,只能感应,开了天眼便能清楚地看见其分布。修道者不同,灵力线路汇聚出的场景也各不相同,周刻以前开天眼便能看见他师父布下的七十二阵,他师父大智若愚,布下的阵法看似是一团乱麻,其实里面排序有致,离不开一个道字,但着实没什么审美可言。   这一回不一样。   周刻被狐妖潜离引着去看这房间里的全景,他发现从屋顶到四面墙壁全都是流动的红色丝线,它们不停涌动,交替着维持流动,围出了一方小天地。   不知道为什么,周刻在这流动里看出了声势浩大的缠绵悱恻。仿佛布下这灵力阵的不是一只千年狐妖,而是一个下凡来的红线仙。   他被这四面八方的缠绵包围住,也因这如梦似幻的景象而痴怔。   “你看,你被我包围了,天罗地网,密不透风,你无处可去。”狐妖用灵力挑他识海,轻声说,“不如跟了我。”   周刻有些晕眩,手一紧握住了悠哉珠,借着这法宝定住了神智。身体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躲开狐妖调戏的尾巴,他关上天眼重开五感,一个箭步划拉到窗边透气,哆哆嗦嗦地指着大妖怪嗷了一嗓子:“你想得美!”   潜离扬起尾巴揩了揩自己无暇绝美的脸,冲他一笑:“你打坐也太久了。我都蹲到脚麻了,这便睡了,晚安。”   说完他径直到那张宽敞的双人床上躺下,用毛茸茸的尾巴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困了就来入睡哦。”   周刻后仰:“不,修炼使我快乐,你自己做梦叭!”   说着他倔强地盘回了腿继续打坐,可是这回说什么也无法再集中精神了,不知道为何识海里总是反复回荡着那一句——   “不如跟了我。”   声音不停地回荡着,到了最后声线变成了另外一个,他也没能及时察觉出来,他只奇怪那句话的内容。   “小狐狸,不如跟了哥哥我,如何?”   --------------------   作者有话要说:   小道士:我要睡了   脑子:跟了我跟了我跟了我×n   小道士:……住口啊你这脑子! 第5章   周刻度过了一个艰难的夜晚,狐妖倒是睡得安然。小道士坐立难安,时不时悄悄瞟过去一眼,只见大妖怪睡相特别老实,抱着点被子,尾巴搭在自己侧脸上,纯白的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又美又萌。   妖怪都是这样子的么?   狐妖身上仿佛有着什么致命的吸引力,不住勾他的眼,周刻努力了好几把,却再也无法像刚才那样入定打坐。他像个瘪了气的鱼泡泡,左思右想,最后对自己竖起中指,然后往自己的睡穴上一戳——于是钢铁小道士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坚守道心!   耶!   此夜他在现世里避开了一只千年狐狸,投入沉沉梦中,又与熟悉的嘤嘤怪狭路相逢。   他在一片混沌中看到那小红狐在面前奔跑着,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它是闪烁着的光芒。周刻不由分说地追上去,小红狐摇晃着大尾巴,引领着他离开茫茫混沌。   跑了一会,周围的环境忽然全部改变,原先的黑暗变成了浓墨,在一瞬之间泼出了一座繁华的城,夜色不浅,满城灯火通明,烟火气十足。   周刻发现自己站在一座楼前,他好奇地从门槛一直往上扫视了这楼一遍,从那精美的灯笼和坊楼本身的美轮美奂得出个贫瘠的结论,这是俗世间寻欢作乐的场所。   楼门前人来人往,而他更像是一个灵魂出窍的身外客,并没有融入这梦境当中。人群穿过他的身体而入,他听见来寻乐的人的笑声,即便知道这是梦,也为这人间的热火红尘而欣喜。   他随兴所至,抬腿也踏了进去,兴趣盎然地在梦里做客。   烛光流转,笙歌弦动,翻飞的衣袂如云如雾,一张张的笑靥,一双双的情客。凡人溺在烟火之中,看似洒脱潇洒,眉目却满是尘垢。   小道士在这醉生梦死里左右回顾,繁华流水一样如过眼云烟,他并没有把任何东西看进眼底。只是转头之间,风腥曲浓里惊鸿一瞥,瞳孔骤然锁定一个身影。   灵魂忽然沸灼,他在这不明所以的悸动里,忽然从一个身外客变成了红尘孽海的痴线,情不自禁地向那身影走去,一步一个念想,一步一劫支撑。   一坑是一腔不自知的情深。   抛却清寂漫长的九天,跋涉过风尘仆仆的春秋,不过就是为了贪恋这一抹人间绝灭的春色。   他来到源头,拉住了那台间翻身作舞的红衣人,看见那人因吃惊而圆瞪的漂亮狐狸眼。   他口干舌燥:“跟我走。”   稀里糊涂的一语落下,周周的红尘忽然变换,他变成站在了一片雪林里。   “愚蠢的凡人!”身前的红衣小少年火冒三丈,哒哒哒就跑进光秃秃的树林里,瞄准一棵歪脖子老树蹭蹭蹭地爬了上去,蹲在树上抱紧树干不理人。   周刻自然是紧追着,追到树下招手呼唤树上的小家伙。他变成了个哄人篓子,哄话一句一句往外蹦,说到一句“别生气啦,哥哥知道错了”的时候,树上的红团子仿佛是终于忍无可忍,低头来从他龇牙:“我比你大多了!嗷!”   少年嘣的一声变成了一只皮毛光滑的火红小狐狸,用大尾巴挂着树干倒挂下来,狐狸眼对凡人眼,冲着凡人挑衅地龇牙,准备吓他丫的。   “看,我可是只大妖怪!嗷!”   周刻内心柔软得一塌糊涂,仿佛对这个事实早已心知肚明,没有半分意外。他看着倒挂的故作张牙舞爪的小狐狸只笑,扬起下巴啵了它额头一口。   小狐狸一呆,尾巴一松,缩爪缩脑地从树上掉了下来,正好被他接了个满怀。   “明明就是个嘤嘤嘤的小家伙嘛。”   *   天一亮潜离就醒了,他收起尾巴睁开眼,转头便看见了躺在地上趴着睡觉的小道士。他觉得好笑极了,隐去尾巴起身,凌空瞬移到他身旁,蹲下去把他扳回来,却发现他紧闭的双眼下,眼角两边迸落了泪珠。   潜离立即一巴掌把他拍醒:“小道士!”   周刻因这亲切的早安问候而从大梦里醒来,茫然地看见了这千年的狐妖。昨夜因这惊心动魄的美而辗转反侧,这时短暂地觉得他好看得让人生不出亵渎之心。意识还未回笼,周刻本能否决地想,同是狐妖,梦里的红狐少年稚气跳脱,和眼前深不见底的大妖怪一点也不像。   “你怎么了?”潜离把手贴在他额头上,试探他的识海,“睡地板不舒服?眼泪竟淌了一地。”   周刻拒绝被窥识海,一骨碌坐起来,茫然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啊?我怎哭了?我明明做了一连串很好的梦啊。”   “什么梦?”   周刻抬起袖子揩了把脸,逐渐清醒过来,眨眨眼没说摊:“就是一个梦罢了,像是一个甜滋滋的好故事。大概因为太甜,深深地刺痛了我单身贵族的心,才忍不住飚了两把汉子泪。”   潜离收回手,叹息一般轻笑:“一个幻梦,不足哭。”   “那说明我是个共情力强盛的好人。”周刻拍拍衣服站起来,掸去一身尘辉,很快挣脱出了梦里的殊途红尘,几个吐纳之间,他又是一条钢管好汉。   妖怪不知道道士旧梦何故,道士再不记那旧眉目,一切又是安然与轻快。   早饭之后,周刻看着窗外那棵大梨树:“对了大妖怪,之前你说你对那梨花妖感觉有些熟悉,还说它从前应当是好的,那现在过火是指什么的?我想去查一查。”   “害人之心是有了,不知道害人举动有没有做成。如果你想查,我和你一起。”潜离饭吃的很少,酒喝的比较多,原本就生得招摇的狐狸眼,加上几分醉意越发显得风流。   小道士的眉毛纠成了一上一下,心想,你不是想查你就是想赖着我叭?   潜离仿佛洞察人心,点头且笑:“对,重头戏是跟着你。”   周刻的脸扭曲成了一个大头柴犬样,忍不住蜷起脚趾头抠地板,手也挠起了后背,总觉得身上痒兮兮的。   “我说,你不是个狐妖,你是虱子精吧?”   “狮子?”狐妖意会错,笑眯眯地拟了狮子嗷了一声。   周刻的心跟被挠了一样,这小道士没辙,只能捂脸转过头,假装是钢铁直男的嫌弃,而不是架不住的波澜。   他嘶了一会站起来:“我出去查妖怪。”   “你准备去哪查?那万梨客栈有她的妖身,你可不要一时冲动,便不知深浅地迈进去哦。”潜离亦步亦趋跟着,凑过来询问时背后的窗口起了风,刮起他一缕发梢掠过了周刻耳廓。   小道士耳朵莫名红了,咳了咳:“道爷知道!我才不会上赶子送人头去呢,我去昨天办喜事的那县官家看看。”   他最初感应到妖气,便是在那敲锣打鼓的队伍里,之后又在那县官宅子的门口感应到第二次。千年梨花妖的地盘妖气深重,他先探探旁的牵扯。   “巧了吗这不是,我也是这么想的。”潜离伸手去捉住他的手腕,“我同你一道去。”   一道一妖出了门步伐一致走着,小道士嘀嘀咕咕,狐妖巧舌如簧。   “什么一道啊,我是人你是妖,人妖殊途,大妖怪别攀亲近。”   “同道尚有殊途,殊途不乏同归,我偏亲近你。你若不喜欢,那你就试试挣开。”   “嗳你这——这不仗着道行深厚点,就、就就——”   “就怎么?”潜离轻笑,“就巧取豪夺?”   周刻暗地里使尽力气、乃至灵力,却怎么也挣不开那微凉的手,便“哼”了一声别扭道:“你老拽着我手干什么?”   “好把着你的脉搏。”潜离神色如常,后一句就说:“这样牵着,倒像是在遛什么大型犬一样,特别亲切。”   这时两人正出了客栈的门,春风一吹十里梨花香,周刻扭头瞪狐妖,不服气地小声逼逼:“你才犬,你小型犬!”   他这一转头才看见狐妖唇上噙着片结白的梨花瓣,沾在唇形极好的唇上。潜离抿着这纯白微仰首,看前方的枝繁花茂的大梨树,春光笼在他身上,照得肌理生香,又纯又艳。   潜离看过去,小道士已经又扭过了脸,喉结动了一下,莫名皱着眉用犬齿磨了磨嘴唇。   他心里有两个长着白翅膀的小人在上下翻飞闹腾,一个哇喳喳喳:“大妖怪长得真好看!”   一个气急败坏:“这绝对是魅惑的妖术!你这虚头巴脑的山包子,一副化形的假皮相就把你看傻啦?这是红……蓝粉骷髅嘞,秉持道心别瞎歪了!”   小道士脑海里天人交战,步子走得越发的快,这时狐妖又凑近来,柔若无骨的手滑进了他掌心里不由分说地和他十指相扣。   周刻一吓便想要甩开,被潜离用那看不见的红线灵力牢牢地绑住了,两人手掌相贴,一阵跳动从相贴的手上传来,震得小道士脑海里嗡嗡。   “听见了吗?”   “啥子?”   “我的脉搏。”潜离凑在他耳边轻声,“我确认你的脉搏,你也听我真实的跳动。小道士,你感受好这跳动,可要记住了,此间魑魅魍魉,真真假假,只有我、只有这跳动不是虚妄。”   周刻心里咯噔一下,在这跳动里心潮起伏,脑子里两个小人吵个不停。   一路僵直走完,来到那昨天办亲事的县官宅子门口,只见一个修长的青年正架着梯子在门口拆除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梯子下有个着粉色衣裳的纤细女子,正抬头看着青年叮嘱:“夫君小心些啊。”   周刻扬了眉:“这就是昨天那对新人吧?”   潜离歪头,看着梯上青年的背影只觉得熟悉,于是便在脑海里搜寻遥远的记忆,看能不能对得上哪位故人。   不一会那青年便摘了红灯笼下梯子,到女子面前和煦地笑着:“麻利地摘下来了,灯笼收库里,做个我们的纪念。”   周刻在不远处看着这对新婚燕尔的夫妻,只觉得无比赏心悦目,从旁观的单身狗视角里瞧出了几分世俗烟火的美妙。   这时他余光看见有个人身形踉跄,转头看去见到了个萧索的书生。周刻一愣,立即认出这就是昨天那个附带着妖气的青年。   正琢磨,鉴妖玉短暂微弱地一热,周刻鼻尖便闻见了缥缈的香气,周遭环境瞬间异化了。   这幻境竟是接上他第一次入幻看见的场景——红烛摇曳,合卺酒杯在地,新人的红衣铺在榻上。   周刻入了幻境之中,附在了一双新人中的新郎官身上,并且此时伏在另一人之上,不受控制地两两相拥,抵住一个缠绵悱恻的拥‖吻。   小道士乍然在幻境里遭逢了这样香艳的场景,虽身不由己,道心却坚固,镇定地默念起了大悲咒。   我本无欲,四大皆空。   周刻干等这幻境结束,憋着气想着待会要抓住书生好好彻查,忽然感到底下新人气短,于是这具附身的躯壳自然而然地松开了对方,两手按在两边撑起身来。   底下的“新娘”长着一双淋淋狐狸眼,半阖着眼与唇,迷蒙又亮澄地凝视着他。   周刻在近距离亲眼看清了这张潜离的脸这双潜离的眼,脑子轰的爆‖炸,满身热血惊涛骇浪地冲向心脏,热得他要糊球了。   挖槽??!!   --------------------   作者有话要说:   道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6章   怎么回事?!!这不是个拜堂成亲的场合吗?!为啥拜堂对象是大妖怪?!   周刻内心咆哮,更让他眼珠子要瞪出来的是,他附身的这位新郎官在解那谁的腰带!   万丈惊怒滔天,他差点没气得背过去,每一寸筋骨都在抗拒,识海里杀猪般地嚎叫。他低头对上这幻境里狐妖星辰一样的眼睛,心窝里像被狠狠戳了一下。   正要避无可避地俯下去,周遭的幻境剧烈地变幻了起来,花烛囍字婚房红纱全部如同雾气一样混沌缥缈,大风一刮,大梦醒来。   周刻身体一震,视线有片刻的扭曲,随后就感觉到了身边传来的脉搏跳动。   “小道士。”   周刻瞬间回神:“挖槽!”   “抱歉,刚才一不小心分了神。”潜离扣紧他的手,“没想到只是这么一瞬间,你就又中招了。”   周刻侧首看见了身边现世里真实的潜离,幻境里的狐妖一身红衣,眼角都晕了红妆,妖冶风流得勾人心魄。   现世里狐妖一身白衣,从头到脚不染尘埃,不笑肃穆时像是九天落下的谪仙。   潜离眉头微皱:“你怎么了?”   周刻立即否决:“我好得很!”他咳嗽着转头环顾四周,耳朵到脖颈一片红:“那书生跑哪去了?!”   那书生竟然不见了。   这时潜离松开了手:“小道士,你先去追那书生,我去确认一件事,待会便追上你。”   周刻此时正巴不得能先离他远一点,好逃离脑子里那些旖旎的幻境残留意识。他当即应了好,抽出手并指捂住脖子上挂着的鉴妖玉,运转起灵力辨认方才那缕强劲的的妖气,顺着这线索感应街道上的妖气残留追踪而去。   潜离已在他身上布下了一层防御梨花妖干扰的结界,看他三两步跑去,也不再耽搁时间,撩衣向县官府邸前去。   门口那对夫妻拿着红灯笼要进门去,忽然听见身后传了一个温热如玉的声音:“两位请留步。”   夫妻俩转身看去,见是个白衣无尘容颜绝世的少年人,和善问道:“小公子有何指教?”   潜离合手弯腰:“在下是修道之人,方才远远一望,与两位有一见如故之感,但所见有些不妥,可否请移步详谈?”   换做别人,便叫人觉得是个来打秋风的神棍,换做是他,却让人觉得信服。   青年笑着侧身扬手:“原来是仙人,请进。”   潜离走上台阶,跟着他们走进府邸,就在庭院中的石桌坐下。   潜离振袖轻扬,一把素扇凭空出现在了手中,惹得那女子惊呼。   他歉意道:“惊到了夫人,抱歉。”   女子挥手:“一时觉得神奇,仙人勿怪。”   那青年倒是如常,他打量着潜离,有些疑惑:“我看仙人很是面善,仿佛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先生的记忆力一如往昔。”潜离展开扇子,那正面写着“同尘”两个字,他翻过面来,抬手在扇面上空掠过,扇上便出现了一幅水墨画。   他将扇子挪到青年的眼底下,问他:“先生看这幅画,会觉得熟悉么?”   扇子上画的是一幅古战场,蓬断草枯,风卷墨旗,战马与步兵紧挨,只有将军头盔上的红缨是萧瑟里的一点亮色。   青年凝神看了一会,摇了摇头。   潜离素手再一掠,扇子上的画又变了,变成了一片庭院深深,一株歪歪扭扭的小梨树在宽阔的庭院里落了满地的花瓣。   这一回青年神色怔忡,竟看得入了神。   潜离见这反应便了然了,倏忽合了同尘扇。啪嗒一声,青年才回过神来:“仙人为何给我看那画,敢问那画上又是何处?”   “是结缘之地,也是埋骨之冢。”潜离看着他,眼眶有一些些酸涩,但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他没有多加解释,转向那女子:“先生身上功德无量,尊夫人却似乎曾被什么邪祟缠上了身。敢问夫人,过门前曾在哪个地方住过一段时日呢?”   女子有些害怕,想了一会,回答道:“我原本是邻县的人,过门前与亲人到城中来时,曾在万梨客栈住过。”   潜离心里叹息,很快想通了原委。女子问道:“仙人刚才说我曾经被邪祟缠过身,这……”   潜离合手:“夫人宽心,先生是功德无量之人,有他在,邪祟便再也侵扰不到你。我先前是觉得有些异样,便想上前来询问两位,如今我已得了答案,多谢两位,这便告辞。”   他站起身来,那青年也紧随着:“仙人留步!那画上的梨花树,是和我有什么渊源吗?”   “先生相信轮回之说么?”潜离看着这人的眉目,“历经千百轮回,面目早已彻变,灵魂却还记着某一世的烙印,几度孟婆汤也磨灭不了的烙印。如果相信,那画便是旧世的一道风景,甚至是一位故人。如果不信,那便只是一幅缥缈的画。”   青年踟蹰了片刻,摇头自嘲笑起:“我相信,可旧世不同今往,虽风景旧曾谙,我却不再是故人,纠结何所在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潜离沉默了以后,回道:“先生通透,胜过旁人千百倍。”   他弯腰向青年一拜,补了一个千年前的礼数:“先生,保重。”   行完礼,他转身离开。   *   另一边周刻循着蛛丝马迹一路追踪,跟个到处嗅的哈巴狗似的,走过三条街道,终于在拐角处堵住了那书生。   小道士一把上去按住书生肩膀,臭着脸道:“兄弟,借一步说话。”   书生躲不开,跟个小鸡仔似的被他拎进了暗巷,还在挣扎:“你是何人,待要怎地?”   “我是你爷爷,教训孙子。”小道士毫不客气地把瘦弱的书生推到墙上,运着灵力把手拍在了书生的天灵盖上,小嘴叭叭的:“凡人,你知道你惹了什么事吗?你被个大妖怪附在身上,还到处招摇害人,你丫的要是不知道也就算了,你要真知道还助妖行凶,为虎作伥这词儿总该明白吧?”   书生神情一凛,大喝道:“她从来没有害过人!”   周刻一楞,张大了嘴巴:“我擦你丫还真知道!”   书生推开周刻的手,一阵灵流从他背后顺着墙壁腾起,周刻的鉴妖玉起了反应,在那妖力袭击过来时,剑光在巷子里大作,小道士壁虎一样爬上了墙,和光剑刷刷挡下了几击妖力,五感全封,开了天眼迎对。   他贴在墙上看底下的书生,看到他整个人都笼罩在浓雾一样的妖气里,相融得很是彻底。   周刻拧了眉,脖子上的鉴妖玉一阵一阵地发烫,他封掉五感自固心脉,并指默念几字咒语,从乾坤袋召出一张符咒贴在手腕上,以此来抵抗那梨花妖无孔不入的幻术,但眼下让他头疼的是这凡人。   书生皱眉抬头,看着粘在巷墙上的周刻:“你究竟是谁?”   “普普通通一山中道士,下凡来除妖卫道。”周刻手里的和光剑大闪光芒,“我不打诳语,兄弟,人与妖有两界之分,大多妖觊觎凡人身铁定没有好事,要么贪恋人的精气肉/体,要么贪恋人的寿数。你身上裹着一层厚厚的妖气,可见那妖附在你身上的程度很深,喂,那可是千年的树妖,就你这豆芽菜的身板,还不够它塞牙缝的。你再执迷不悟,骨头被嚼碎了还不知道!”   “你懂什么?”书生厉声,“一个不知善恶的所谓道士,仗着手中有利刃,见妖即不分青红皂白喊打喊杀,用拳头和力量说话的人,又算得上什么修道者?她是妖不错,可她的善恶,岂是你仅凭世人认知和几眼浮躁就能断定的!”   周刻瞪圆眼:“被卖了还替对方数钱,你怎么不上天啊?那树妖活了千年,你知道它干过什么事吗?远的我是不知道,就凭最近这三番几次诱我入幻境,存着吞了老子进补的心肠,这哪门子看得出是个善妖!”   “她没有想吞你!她不过是想借你身上法宝,以及让你……”书生大声辩解,嘴巴却忽然被什么看不见的手捂住一样发不出声音来。   周刻天眼看着,果然看见一道薄薄的朦胧妖影抬手捂住了书生的嘴,妖影侧首看着暗巷的另一端,周刻循着它转头看去的方向而望,在巷子的尽头看见了白衣凛冽的潜离。   “大妖怪!”周刻喊他,用天眼看着他,他身上竟也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妖气。   潜离踏进巷,身后结界广布,封住了一整条狭长的暗巷,他看着书生和那妖影,瞳仁逐渐显出了妖形的红色,说话间灵压铺开:“让他干什么?”   书生身边的妖影静默,潜离一步瞬移,瞬间来到了书生面前,伸手扼住了妖影的脖子撞在墙上。   书生虽肉眼凡胎看不见妖影,但看潜离抓着空气撞过去,竟把墙压出一个大坑,想也知道那梨花妖的分‖身被制住了,大无畏地就伸手去抓潜离的手臂:“放开她!”   潜离连眼皮子都没动,用灵压将这傻凡人弹开,抬头对贴在墙上的周刻道:“小壁虎,你下来控制一下你的同类,我需得和我的同类说几句话。”   “你才壁虎呢!”周刻嚷嚷着滑下来,一条手臂拎起书生便往后退,“兄弟你怎么回事,你铁定是被那树妖蛊惑了才这么死心塌地……”   “同类?他也是妖怪?他要对浮光做什么!”书生挣扎着大喊。   潜离听见那称呼,看向妖影:“我总算是想起来了。当年那王子出征绕过来请军师参谋,便是到了这个地方。只不过那时宅子不是万梨客栈,只是个破驿站。军师喜欢院子中那株歪脖子梨花树,时常坐在树下读书,还给那株梨花树取了个名字,便叫浮光。”   “那时我看出你也是妖,可你连灵智都未开,长在烟火尘世里三四年,只能汲取着薄弱的天地灵气艰难地修炼,我当时根本没把你看在眼里。”潜离轻笑,“按理来说,这地方灵气薄弱,便是千年,你也不该有如今的道行。”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书生:“像这样呆傻的口粮不少,给了你充足的滋补,是吗?”   妖影没有挣扎,只是从喉咙里挣出六个字来。周刻也听清了,不知怎的,识海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得哭,潜别离……”   --------------------   作者有话要说:   不得哭,潜别离,出自白居易的《潜别离》嗷⊙▽⊙ 第7章   妖影断断续续地说话:“我也记得,你的、名字。”   这话一落,周刻忽然看见潜离身上爆发出了一阵浓厚的妖气,他脖子上的鉴妖玉当即烫得吓人。   “先生、和我说过,我也曾经窥见过、那位大人的记忆——”   潜离面无表情,身后忽然爆出了一条白蓬蓬的狐狸尾巴,鞭子一样朝墙上的妖影去,霎时间将那妖影摧散。   他的尾巴在碎石里一卷,将那妖影打散:“区区一道分‖身。”   这分‖身自知刚不过九尾狐,趁此散入空中流向了自己的妖身本源所在,顾及不上那倒霉宿主。   “浮光!”地上的书生看不见妖影,唯恐她受伤,冲着空气着急地大喊。   潜离猛然转过头,瞬移到了书生面前,蹲下去揪住他的发髻将人拎起来:“蠢货,那是个成了精的千年梨花妖,她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当口粮当得这么心甘情愿么?”   书生面对这狐妖竟也毫不畏惧,只大喊:“你把浮光怎么了!”   潜离眯了眼,他明明面无表情,可周刻偏偏从他的眉眼间看见了愠怒。他抓起书生质问:“你这般维护她,不介意当她的口粮,怎么,是喜爱她吗?喜爱一只千年的狰狞妖怪?”   书生被掐得脸红脖子粗,憋着气在他的桎梏中迸出回答:“我和浮光的事,和你这妖怪有何干……”   周刻眼看潜离模样不对劲,连忙收了和光剑从潜离的爪子下捞出书生,把人往身后一推拦着,生怕狐妖一怒之下把书生拍扁了。   周刻闭上天眼,开了五感迭声劝他:“嗳嗳嗳,大妖怪,咱们不和这愚蠢的小凡人计较,太失身份了。来,你有什么火气告诉我,我帮你收拾他!”   潜离抬头看向他,身上汹涌的妖力才慢慢恢复下来,眼神回到了最初相见的温润。他看着周刻微怔,伸出手摸向他的脖颈,冰一样的指尖贴上他被鉴妖玉烫红的那块肌肤,眼神流露出了柔软的歉意。仿佛刚才还竖着一对无形的尖尖耳朵,现在已经耷拉下耳朵,软绵绵地向他道歉。   周刻只觉得被摸的那块地方凉滋滋痒兮兮的,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随后那冰凉的指尖便抵在了他的喉结上。   “小道士,你先前都看见了些什么幻境?”   他的眼神既认真,又期待,还透露着隐隐难以言说的难过。周刻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这时听见身后书生啪嗒啪嗒逃跑的脚步声,便想转移话题:“啊,那兄弟要跑了……”   潜离身后的尾巴哐地拍下了墙壁,输出了一阵灵力:“跑不了,我设了结界。”   “啊对了对了,那那梨花妖呢?它不会跑了吧?不会吧不会吧?”周刻别过脸避开他的手,假装四处张望检查那妖怪的踪迹。   潜离默了一会,嗯了一声:“是啊,一不小心让她给跑了。没关系,我们先回去,晚点再去抓她。”   周刻曲起拇指和食指,牙齿一露嘴巴一咧展示了个“叮”的标准微笑:“没问题,我顺便把那脑子有坑的兄弟也带回去,把来龙去脉问一下。”   潜离点头,尾巴一摇,用灵力将巷墙上被撞出的大坑拍好,补了堵光滑如初的墙。他一步瞬移踏出了巷子外,又用尾巴将那使劲捶着看不见的结界的书生拍向了周刻:“你带好这愚蠢的同类,我见着他便生气。”   “包在爷身上!”周刻兴冲冲地揪着书生往他们落脚的客栈而去。   他不太想将幻境中看见的东西告诉潜离。大约是下意识觉得,只要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那些所见对他而言便只是妖物设下的陷阱。   只是刚才听梨花妖说出了那六字,他忽然意识到狐妖的名字寓意不是那么好。   正琢磨,一边被拖着的书生抗议:“你,你不是说你是个道士吗?你怎么和妖怪牵扯不清?”   周刻冲潜离的背影努嘴:“他老人家跟上我的,说是要一起历个锤子劫。我一个小道士,张口一拒绝,就能被他用九条大尾巴捆住往天上抛,换你你敢拒绝啊?当然是保住狗命要紧啊!失节事小,生死事大嘛兄弟,像你这种被妖怪吸取寿数精气还替人家说话的,我瞧你才不对头。”   小道士六岁起便在嘴碎的老道士膝下承教,不仅学了一身好本事,嘴皮子也学得青出于蓝,念起经来威力能跟唐三藏掰头。书生没带紧箍咒,也被念得耳朵发麻,两眼发黑,最后失魂落魄地被小道士单手提着回客栈里去。   进了那上房,门一关,周刻把书生往椅子上一塞,忽然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转头问了潜离:“咦,我刚才在巷里用天眼看着,你用灵力轰击那分‖身的时候,我瞧你的灵力好像不是那种红艳艳的线啊?怎么之前——”   和我看见的不一样捏?   潜离侧首看了他一眼:“我双标,分对象。”   周刻眼皮一跳,蛤蛤蛤地怪笑两声,一撩衣摆一屁股坐在书生旁边的椅子上,端起水壶喝了两口,用手戳了戳书生:“喂,兄弟,你怎么认识那梨花妖的,讲讲呗。”   书生搬起小椅子往旁边一搬,一副很不想和他搭话的一言难尽的表情。   “来嘛别羞愤,说说不妨事,人这一生总会踩进那么几个稀巴烂的坑,虽然我觉得你是倒立着走把脑袋埋进了坑里的。但是没关系,我不会歧视你的。”周刻拍拍桌子,“而且这事儿不仅关乎你自己,那么大的一个妖怪,它要是拿着糊弄你的法子去诓骗别的蠢货,那可怎么办?”   书生一脸生气,正要理论,另一边的潜离手一扬,几片梨花瓣在书生面前翻飞,划过他耳边时割断了他几缕鬓发,最后那些梨花瓣停留在书生的七窍前一寸。   潜离的嗓音说不出的动听:“凡人,你若自己说,说完我放了你。你若不说,我将直接用妖力抽取出你脑海中的记忆,看完之后再抹去,让你干干净净地忘记那梨花妖。”   书生瞳孔一缩:“你、你……!”   “后一种也许对你更好。”潜离抬起手来,指尖发出了微弱的光芒,“记住一个妖怪并不是件好事。”   书生以为他要动手了,连忙大喊:“住手!我说,不许动我的记忆!”   潜离便停下,梨花瓣悠悠飞回了他身边,他张口将一片花瓣咬进嘴里嚼着( ̄~ ̄),明明面无表情,但就是莫名的有种生气的感脚。   周刻觉得狐妖这样子其实很像人。   “我……”书生呼了口气,抬手理了理自己有些狼狈的发髻,沉默过一阵之后,缓缓地述说了他的故事。   书生原本是要上帝都去赶考的学子,途中得了风寒,强撑着来到这名为梨记的小县城里落脚歇息。进了城远远一看,他觉得那梨树生得蔚为壮美,便进了那万梨客栈。   他孤身一人而来,生了病越发孤独难捱,夜间烧得头昏脑涨睡不下,挣扎着爬起来拿湿毛巾贴额头,还去翻书枯坐。   周刻握拳插话:“我懂,我特别懂,学习是不是就和修行一样,越学越上头,越学越快乐……”   一边潜离扬起尾巴往他脸上轻轻一拍,堵住了他的多话。   “……”   带着清香的柔软绒毛擦过他的脸,毛茸茸控的小道士差点不能fu吸,废了老大定力才控制住寄几没有对这尾巴下手。   “那夜我屋里的窗忽然有敲击声,我起身去开窗,看见了她。”书生丝毫没有受这道士和狐妖的影响,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自顾自地说着他当时的经历。   “她站在窗外问我,你在读什么书,能不能念大声点,我也想听。”   “我逐字逐句念,她听懂附和,不懂询问。”   他是个书呆子,读过无数篇动人心弦华章美辞的文章,他也能用很多种美妙的言辞去形容那时她的样子以及他的心情,但他只愿意用最平实的语言去讲述。   孤独的异乡客和孤寂的千年妖,殊途两端,一个有情,一个无心,花妖连诱饵都没有抛出,凡人便自愿上钩。   不过是因为熙熙攘攘世间,最好的知音在书生最艰难的时刻敲开了他的窗。   “浮光没有害过我。”书生执拗地说,“她要害我,在我生病之时便可以不引人注意地吞噬掉我的寿数。可那段相伴的日子,我的病却慢慢有了起色。不管你们信不信,是她救了我。”   周刻一脸懵逼,不太能理解这书生的脑回路。他觉得这故事如果从梨花妖的视角来讲,一句话概括“本妖精不费吹灰之力就捞到了一个冤大头哇哈哈哈”便足矣。   潜离尾巴耷在了自己肩膀上,尾巴末尾下意识地轻拍自己的锁骨位置:“你住在那客栈里的时候,随后是不是来了一个姑娘?她住了一段时间,是来待嫁与县官家的公子的。”   书生从自己的思绪里挣脱出来,点了头:“来过。”   “县官家的公子应该去见过他的未婚妻。那时,浮光是不是附在了那姑娘身上?”   书生抬头看向他,惊讶与忧虑显而易见。   “是不是?”   “是。”   周刻挠挠头想不明白,但看见潜离的尾巴末尾忽然蜷了起来,像是一个揪心的小动作。   “昨天,县官家的公子迎娶他的未婚妻,浮光附在你身上,跟着那敲锣打鼓的队伍走了一路,来到县官家的门口,听着他们成亲礼成。”潜离声音沙了一些,“是不是这样?”   书生低下了头:“是。”   潜离忽然站起转身,瞬移到了窗边倚坐窗畔上,从怀里掏出一壶梨花酿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靠在窗边似嘲似骂:“浮光也好,你也好,都是一路蠢货。”   *   两人一妖就这么处在了同一片屋檐下,周刻还有许多事情没弄懂,呆在一边往里猜测,在心里画了一个多角的狗血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证实。   很快入了夜,书生被梨花妖分‖身附了半天,精神总会受到些影响,天黑后没支撑多久,倒在那张大床上便睡着了。   周刻看那狐妖一下午都有些安静,见状便凑去和他小声闲聊:“大妖怪,床榻叫书生给占了,你今晚睡哪儿啊?”   潜离满不在乎:“尾巴挂梁柱上,倒吊着睡。”   周刻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自己梦里那只小红狐倒挂在树枝的模样。   潜离转头来看他,向书生的方向弹了下指,书生便响起了轻轻的呼噜声。   周刻一抬眼便对上了他的眼神。   “小道士,我也给你讲个故事。”   狐妖抿了一片梨花,细嚼慢咽,粗讲疾掠。   “千年前,有个生性顽皮的公妖怪,百年化得人形,故意化成一个人间女子在凡间酒肆跳舞。有一日,一位尊贵的将军来到酒肆。他先是日日来光顾,一个月后却带兵来封了酒肆,说这楼里强抢民女卖笑。他放走所有姑娘,拉住了那妖怪化成的舞姬。”   “他才是那个强抢民妖的,一抢便抢了十五年。后来妖怪陪他上了战场,算出他终将一败。可妖怪不愿他死,便潜入敌营,妄想改将军的命,却被敌营里的道士困住,将行刑于两军阵前。”   “后来,将军来了。”   “那将军没能逃过命数,被挫骨扬灰于边境。” 第8章   “你说那将军倒不倒霉啊。”   潜离在黑暗中嚼梨花,他人在窗畔,夜空上那一轮月照下来,身后远处的巨大梨花树成了朦胧的剪影。狐妖半张绝世的脸隐在薄微的月光下,眉眼都被镀上了一层雾气,说不出的晦涩。   周刻感觉心房好像被撬掉了一个角,风呼啸吹进来,吹得心房空荡荡。   小道士沉默着想了片刻,抬头告诉他:“大妖怪,其实……我确实看见了零星的幻境片段,但因为人家害臊——就不咋好意思跟你说。”   他挠着后脑勺笑了两声,潜离也转头来看他,歪头靠在环着双膝的手上问他:“害臊什么?”   “因为啊,我看见的幻境片段,是这红尘俗世里最热活的,七情六欲最旺盛的快事。道爷刚下山嘞,跟张白纸似的,骤然就看见这么浓墨重彩的场面,小心脏承受不来呀。”   周刻放软语气轻笑着,抬头看他:“虽然我进入幻境的时间很短,但有些东西还是很明确的。那就是我所附身的那个人,他的心情是无比雀跃的。”   潜离静静看着他,眼睛里微光浮沉。   “凡人的一生在妖的寿命前微不足道,渺如蝼蚁,我只听你讲故事,不知道那将军在妖怪的记忆里留下的是欢愉多于痛苦,还是反之亦然。但如果梨花妖看见的记忆是真切的,我感受的是当时遗留下来的真情实感的,那我想,那个凡人遇妖,应当是他一生当中最快乐的事情。”   周刻以前很少思考这种人妖殊途的东西,但在这个时间点,不知为何突然很有感触。他继续发挥他的嘴炮水平,把他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将军遇上妖怪,也许在旁人看来,有是非,有对错。可是对于那将军而言,从进了酒肆一见,再到拉了那懵懂妖怪留在身边十五年,这岁月里欢愉不少。”   “世人总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百年一生太短,如果生有所欢,死得其所,那当然不叫倒霉了。”   小道士说得自己也迷怔了,神使鬼差地竟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潜离的脑袋:“大妖怪,你不用只往坏的方面钻牛角尖的。”   微风徐来,潜离的长发从肩后掠起几缕,一时之间,他脑袋上忽然冒出了两只软蓬蓬的白耳朵,一只狐狸耳朵就钻在周刻的手掌心下。   周刻先是愣了一秒,随后整个人都要沸腾了,心里那两只小人跳出来步调一致地大吼大叫:“耳朵!耳朵!”   “快撸快撸!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心里的小人狂吠,他着实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便轻轻地捏了一把他的狐狸耳朵。随后周刻自己就被吓到了,触了电一样要把手抽出来:“我不是存心的嗷——”   这时一条同样白蓬蓬的大尾巴扬起来,那尾巴末端勾住了周刻的小臂,将他的手拉回去,盖在了狐妖自个的脑袋上。   “你摸摸我。”潜离在他的手掌心下抬眼凝视他,眼角有些绯红,软软地说道:“小道士,你摸摸我。”   周刻手在发抖,这一瞬间心脏被看不见的箭矢击中了,戳得他肺腑酥了起来,魂灵飘了起来,像是置身在一片棉花里,纯白的欢喜无边无际。   “咳、咳。”他结结巴巴的,小心翼翼地捏那软软的白耳朵,还傲娇地给自己找台阶下:“哇,道、道爷还没见过别人向我提这样的要求呢,既然如此,那那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你叭。”   狐狸耳朵!   好软好舒服!   这人表面不情不愿,内心早已乐开了花。一黑一白两个小人扇着翅膀团团飞,捧着乐开的花洒了一整个心房的花瓣。   不过他直人钢铁,冒着粉红泡泡撸了一会,眼看着夜色渐深,“啊”了一声:“嗳呀,我还得修炼一遭呢。”   潜离轻笑,便松开尾巴放了他的手:“那你去吧,我也睡下了。好梦,小道士。”   周刻看他眉眼间再没有那么重的阴翳,便也放下了心,松开手应了声好。转身到地板上盘坐,指尖的触感还一直停留着,他都有点想不洗手了。   小道士内心诶嘿嘿嘿地笑了好久才打住凝神修炼起来。大概是因为撸上了货真价实的狐狸,心情特别舒畅,修炼比平时更快数倍。他运转完身体里的每一寸灵脉后,人便有些疲惫,就着打坐的姿态入了眠。   果真便是好梦。   那稀奇古怪喜足安乐的梦境纷至沓来,他在山中十一年,梦境里是一只蹦蹦跳跳的快乐小红狐,虽然幸福欢乐,但梦境场景单调。自进了这梨记县城来,或许是因为那梨花妖的妖气所致,他的梦境和那幻境,以及潜离口中的故事有了重叠。   他安然地沉浸在梦境里,投在那王子也即将军身上,安然地将自己当做一个旁观人,一个过客。他甚至把这当成了一场修炼,在其中领会既世俗又边缘的凡人情‖欲,妖怪喜乐。   他唯一不解的地方便是这混合了幻境影响的梦境里,那主角也是一只小红狐,但看潜离,明显是一只千年白狐。   不过人在梦境里,很快便被那梦境内容牵引着走,忽略了这点。   也许狐妖挑染了毛??   毕竟是个爱美到把自己扮成个人间女子的。   他想着便笑了起来。   梦境中一帧帧画面浮现,又一场场跳转,就像方才周刻对潜离所说的,他在这梦里看见的都是喜悦安乐的。梨花妖如果是窥见了千年前那将军的记忆,以及从另一个什么先生的口里听到的,那便说明,在将军自己心里,在旁观者先生眼中,与妖的十五年共度是欢喜的。   他在梦里走过春夏秋冬,踏过千山万水,从稚气少年到拍马岸边,身侧总有一个红衣小家伙。   他对他说过许许多多话,历数而来,点点滴滴都是情与爱。   “我一见你,眼珠子便挪不开。”   初见,少年小王子说。   “我一见你,便想用尽世间法子去同你亲昵。”   “小狐狸,你要历尝人间美味清欢,不如跟了哥哥我,哥哥有的是耐心和自由,跟了我,如何?”   雪林,他在树下抱着红艳艳的小狐狸,顺着他的皮毛笑着说。   “跟了我,我带你领教七情六欲,一寸一寸尝个百转千回。”   驿站里,梨花下,少年长成,铁甲加身,胸疼中的情谊如岩浆一般翻滚。   “嗳,小狐狸,你怎么长这样啊?”   “我长哪样了?”   “长了副凡人都喜欢的顶顶好看皮囊啊。”   将军笑眯眯看着红衣少年,把对方吓得收起摇晃的尾巴后退:“你、你什么意思,干嘛这么色眯眯地看着我!”   “我可是凡人啊。”他凑过来捞住他,防止他掉下台阶去。   “我可是天底下最好色的凡人。”将军捞着他逗弄,“你这么好看,我当然喜欢得不得了啊。”   直到天光乍破,繁冗梦境醒来,周刻睁开眼,第一眼就看见了倚在窗边披着曙光闭眼休憩的潜离。   他无声笑起来,这唇角一扬,眼睛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划过了唇角。抬手一抹,又摸到了满脸的泪水。   得,单身汪又在梦里被虐得找不着北了。   他自若地擦擦脸,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灵脉里灵力充沛,修炼似是上了一层境界。   没过多久,一个人霸占了一张双人床的书生也醒了过来,他揉揉眼坐起来,看见了窗外那枝繁花茂的大梨树,张口便喊了声“浮光”。   潜离睫毛一动也醒了过来,他环顾了一圈屋子内,看见周刻时神情温软,再转头去看了一眼大梨树。他叹了口气,从窗畔上下来理了理不染尘埃的衣摆,抬头对书生道:“待会儿便去万梨客栈。”   *   回到风土本身,这小县城能有个千年历史,能在千年前遗存至此,依照地方史录所载,离不开两个要素,第一是名人效应,第二是好景加持。   千年前这大周朝曾与外族发生过一连串的大战,大周朝尊贵的王子带军前去边境应战,身边有一个号称无所不通的军师。王子战死,将军易位,军师一任任地辅佐,最后从战胜的沙场上归来,故土便是这一个小地方。   史载所记,军师长寿百岁,无疾而终,一生未置家室,终岁开设学堂,以读书教书为乐。他住着的小破驿站庭院里有一棵歪七八扭的梨花树,他死的那一年,尸骨依照遗嘱由学生们埋在树下。奇异的是到了来年,那梨花树突然便不歪了,躯干正了起来,枝桠不断抽长,一反之前的歪脖子气象,长得又大又快。   一年年的人来人往,驿站先是被修成了名人堂,梨花树越长越巨大,人们便围绕着这梨花树,将驿站翻修扩大。这地方逐渐成了一个旅游景点,再后来,修成了一个四合的巨大客栈。梨花树的枝干延展到周围,落下的花如雨,传出的香如雾,它的壮美掩盖了埋在深根下的久远遗骨,逐渐代替那军师,变成了这座小县城的代表。   一座梨记小城,一座万梨客栈,那梨花树长得那么高,后人们早已看不见曾挂在它枝干上刻着“浮光”二字的木牌,大家以各种各样的称呼给它命名,没有人知道她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名字。   也没有人知道梨花树化了灵,慢慢修炼成妖,呆在这块故土上等着给她挂木牌、读诗书、讲故事的先生回来。   更没有人知道,他们认为会一直存在、一直延绵花开的梨花树也会走向陨落衰败。而她为了延续妖寿,甚至不惜偷偷攫取无辜者的精气,为了单纯又蠢笨的某个等候。   书生还是不信梨花妖会害人,潜离便摇了头:“她确实吸取了凡人的精气,我也是妖,我分辨得出来。那精气又杂又多,想来是在每个人身上抽取一点点来做滋补。对于被吸取的凡人而言,影响或许微乎其微,以至于他们自己察觉不出。但这事终归有伤天理,违反妖界、修道之律。”   “她想吞了我身边这大补之物的精气进补。”潜离伸手拍了拍周刻的肩膀,“谁叫你对妖怪而言是香饽饽呢?”   周刻耸耸肩:“莫得办法啊,就是这么受欢迎。”   书生喃喃:“我要去见她。”   “是该去了。”潜离挽住周刻的胳膊往门口走,“凡人,我先把话告诉你,那梨花妖再费尽心机,寿命也到了一千三百年。她为心不正,我算算日子,她的天雷大劫也快到了。那天附在你身上去见县官家的公子便已经是她的强弩之末,昨天又被我打得分‖身消散,她能维持人形的时间已经不长了。”   “你这一去,恐怕便该是告别了。”   书生发愣,待反应过来,人已不受控制地冲向门口,一路往万梨客栈而跑。   周刻有些疑惑:“那梨花妖真的要陨落了?”   “当然,妖也有尽头。凡人寿命短,有七情六欲,还有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放不下、求不得这八苦。妖怪则六根清净,负累者少,寿命比人长得多,可也终有尽头。”   潜离看着书生狂奔而去的背影:“我只是没想到,浮光活了一千三百年,到头来悟不开一味放不下,那书生看着不过二十来年,却也深受放不下之苦。”   “凡人真是奇怪的生灵。”   --------------------   作者有话要说:   小道士:咦你们妖怪不也挺怪吗\( ̄︶ ̄)/ 第9章   周刻和潜离来到了万梨客栈前。   这一回不止鉴妖玉不住发烫,他背在身后的和光剑,甚至放在乾坤袋里的御妖法宝都嗡嗡震动起来。可见千年梨花妖散出的妖气是多么的浓厚。   他的手一直被潜离握着,越靠近客栈,周刻越清晰地感觉到大妖怪在往他体表输送灵力,好在他周身布一个抵抗的流动型结界。   大妖怪在罩着他,不让他陷入梨花妖的幻境里。   此刻站在了客栈面前,潜离停住脚步走,问他:“你真要进去?这梨花妖恐怕在回光返照之际,你的修为扛不住她外散的妖力。不如你在外面等我,我进去料理。”   周刻转向潜离,此时他的个头只比狐妖高那么一点。他看着潜离那绮丽的眉目,觉察出对方并不希望他进去。   他用另一只手挠挠头,装出一副为难的傻样:“我师父让我下山,本就是来人间历练的,虽然我修为抵挡不住她,但我有法宝诶。大佬,在下不会拖后腿的。”   潜离略有踌躇,片刻便妥协了:“也罢,反正有我在。”   说罢周刻的手被他更用力地扣住,狐妖像是要把所有的幻境都阻隔在他三尺之外,不让他看见一丝一毫。   但小道士自己想知道。梨花妖浮光到底想让他看见什么,他想知道。   他们一起踏进万梨客栈,穿过前台进到内里,一座四围大院,客房极多。那些或关或开的屋门就像是蒲扇,扇着这一隅天地的红尘风。院中梨花树扎根在这一小块地方里,越衬托得壮美。   他们站在了满地梨花的院中,周刻敏锐地感应到潜离周身变化的气流,不像是妖气。   这客栈里人来人往,那书生就站在梨花树下,手贴在树干上,仰首望着。   小道士见书生那股痴劲更觉得不解,狐妖方才说到八苦之一的放不下,他便觉得莫名。妖怪他不懂,可同为人的书生放不下什么?他图这树妖什么?   图她年纪大?图她不洗澡?   旁边的潜离抬脚向前一踏,一阵异于妖力的灵力波动席卷了整个院子。满地梨花瓣因这波动而被震离地面,漂浮在距离地面几寸的上空。   但它们没有回到地面,都被定格住了。那些打开一半的屋门、走到一半的凡人,他们的状态、动作也都停下,定格在了一瞬间。   换言之,千年狐妖潜离用灵力将整座万梨客栈包住,让里面的时间定格。   周刻看呆了:“这……这是……”   狐妖喘起气来:“无事,我施了法术。半时辰内,阵法里诸事物定格,外头人除非道行深的才会察觉,其他普通人皆会绕道而行。”   周刻被千年妖怪的修为惊到了,真心实意道:“大佬!!”   潜离摇摇头,唇色淡了些,抬起另一只手在周刻身边凌空勾画,而后抬手拍在他额头上轻声对他说:“我去处理那梨花妖,你先封闭五感以及识海,待在这里寸步不动,千万别被她的妖力侵袭。你要小心。”   小道士乖巧点头:“嗯嗯嗯!”   他先老实地关闭了五感识海,确实要提防困兽犹斗。潜离便慢慢地松开了紧扣着他的手,顿了一会,才踏步向那梨花树而去。   然后周刻就悄咪咪地开了天眼,眯着缝打量周遭。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大跳。周围浮动无数红色的灵力线,巨大的灵力阵扣住了目所能及的地方,密密实实地盖住了整座客栈和巨大的梨花树本体。这定然是潜离的灵力。   除此之外,这空间里还涌动着暴戾的黑色灵力线,正在和那些红线缠斗,欲逃之状明显。这恐怕就是梨花妖浮光的妖力了。   黑线也在周刻周围翻涌,想要捆住他吞噬殆尽似的,但近不了他的身。天眼视角从上往下,周刻看到自己脚下有一个红艳艳的圈圈,将那些黑线阻隔在外。   小道士看着圈圈笑,这真是画地为牢了。   他悄悄看向潜离方向,却见到他的背影一步一步发生了变化,从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少年,逐渐显形变成了一只九尾狐。   此时周刻若是睁着人眼,必然会有“瞳孔急剧收缩”的反应。   他以为潜离是一只通体雪白的九尾白狐,此时才看到他的四爪从膝骨以下是黑色的,就像套了四只长袜子一样。   白的纯白无暇,黑的泼墨无垢,像是从山水画里走出的神兽。   这只九尾狐迈着步子走向梨花树,那放不下的书生也被定格在了这一瞬间里,手还贴在树干上。   “你是,潜、离。”   周刻循声而去,看见了书生旁边站着一个身量纤细的女子,衣着一身粉白,衣裳上和长发上都缀满了梨花。   但她的身形已经有些透明了。   九尾狐来到树下,停在梨花妖面前:“你是浮光。”   浮光向前走,半透明的身体穿过了书生,来到九尾狐面前:“你是来,杀我的吗?”   “你自己的状况你应该最清楚。”九尾狐的白耳朵动了动,“我进城来便觉得不对劲。这小地方没有庇护主,不可能在千年里一直遗存,你也不可能汲取足够灵气修炼到如今。除了偷偷吸取凡人的精气,你还含着一个法宝,你的修为来源于外物,并不被天地给予和承认。不然也不至一千三百年,本体如此壮美,却仍旧化不出人形,行走世间只能以分‖身附在凡人身上借做宿主。我感应的可对?”   浮光的模样看上去还有些稚气,灵智不足的模样。周刻旁观着,觉得这梨花妖虽是千年高龄,但不知道是不是天生修行不足发育不良的原因,那神情看上去竟然像个人世间的懵懂小孩。   浮光认真地问九尾狐:“你不是来杀我,那,是来抢法宝的吗?”   九尾狐轻笑:“我要法宝做什么?不需要外物,世间能伤到我的寥寥无几。”   周刻用天眼看着,忽然见那浮光抬起手,指向了自己。   “那他呢?”   小道士吓了一大跳:???   九尾狐摇曳着的尾巴停顿。   “真奇怪。”浮光歪了头,喃喃道,“那时我见到你,你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彻头彻尾,里里外外,不都是因为那凡人改头换面了吗?”   她看向周刻,指尖轻轻一动,一片梨花在潜离的背后飘起,箭一般飞向了周刻。   他来不及动弹,眼睁睁看着那结白的梨花瓣穿过了潜离设下的屏障,啪嗒一声贴在他的额头上。   这道妖力没有恶意,潜离估计也没感应出来。或许是将死之妖最后的执着与不解,梨花妖铁了心要让他看到一些幻境,或者说是千年前的岁月碎片。   周刻陷入了那幻境里,天眼被迫关闭,魂灵陷入了混沌。   “我和你不一样。你只困守在这一隅天地里,而我踏遍了人世间的千山万水,我会变,而你不会。”九尾狐轻声,“你道行也高,趁我不注意窥出了我些许记忆,凝成幻境去诓他。只要吃了他,你便还能活个三五百年。”   无风,梨树上的梨花簌簌而落。   “可是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变呢?为什么还守着那一点岁月停滞困顿?你还看不够么?”九尾狐向前,“浮光,你在这里一千年,先生转世已过几度了?你附了一点分‖身在书生身上,亲眼去见了先生这一世的大婚——你见过了几世几回,怎么还放不下?”   *   周刻陷在了一片古战场上。   “你就爱我这张皮?”   他听见自己愤怒的声音。这一回他不是附在将军身上,而是附在了狐狸的身上。   潜离的身上。   “不然呢?”勉强身穿铁甲的将军握剑,“我只是贪恋好颜色,如此而已。”   小狐狸经不住骗,遂愤而离去。   可周刻莫名就是知道那将军是怎么想的,也在另一个视角里看见了他的模样。   笑得坦荡风流的将军在小狐狸看不见的地方消失了笑,剩了满脸灰败,满眼浊泪。   他要上战场了,他知道这一战无论胜败他都是死,这一生没有什么值得之物,唯独世外的一只小狐狸,不舍他磕碰半分。   而狐狸却也没走,一直在暗自里跟着,因着傲娇不舍,最后潜入敌阵试图为他扭转乾坤。然而技输一筹,被敌方道士抓起吊在了阵前。   这一日,奄奄一息的小狐狸看着他的王子纵马而来,一剑破万军。   看着万箭齐发,看着红缨染血。   最后他来到他面前,以凡人之躯入灭妖之阵,将他抱了出来。出阵刹那,他便跪倒在地上,笔直的腰弯下,高傲的头颅低下,他靠在他身上不说话了。   小狐狸抱住他,一双手摸不到他的后背,触碰到的尽是箭矢,想要好好抱住这凡人,却被这无数的箭镞拦下。   “不是说最惜命,最好色,最怕死,要做长命百岁的纨绔,赏尽天下美人么……”   小狐狸摸索他紧闭的眼睛,冷得嘴唇发抖。   王子只是这样牢牢抱着他,沉默安静如山阿。 第10章   一只化成人形不久,来到人间游历的妖怪,初尝人间情爱,结局便是这满怀的冰冷和灼烫。冷的是王子背上的箭矢,烫的是他的热血。只是这烫也没能维持多久,很快,残余的温度也消失了。   周刻听见他发出呜呜的声音,从人形褪到原形,化成了一只小狐狸也还在嘤呜,听得他难受的一匹。他想抱抱这狐狸,可他就附在它身上,行动不由自主。   人妖本就殊途,自古便是。   一只手将他从这幻境里拉出去,周刻脱离出来睁开眼,周围的世界一片正常热活。梨花在飘落,客栈中的旅客在往来,书生在树下仰首喃喃细语。   身边的千年狐妖轻拍他的额头,说:“好了。”   周刻看向他,嗓子眼有些堵:“你……好了?”   潜离不知他所指,只点头:“我见到了浮光本灵,与她说了一会话。吞过的凡人寿数还不回去,天谴不日将近,但我看她的样子恐怕撑不到天雷。这阵子她消耗的不少,油尽灯枯了。”   他转过头:“小道士,我们回去吧。”   周刻没被他拉动,看着他回头来看自己,眼中露着不解,眼角带着绯红。   潜离问他:“怎么了?”   周刻轻轻把他往回拉,哑声说:“大妖怪,我想住这万梨客栈。”   潜离怔住:“为何?”   他转头看这枝繁花茂的梨树和树下书生:“我忽然觉着这儿很美。就当做,送一程。”   潜离楞了一会,眼角绯红越发的艳:“嗯。”   他们一个到前台去记宿留,一个到原先的客栈去取回之前付的定金。周刻匆匆出了万梨客栈来到街上,金豆子哗啦啦便忍不住了。他抬起袖子去擦,从小到大除了和六岁时仙女姐姐分开,还没有像这样失态过。   他慢腾腾地走着,脑子里一片杂乱,自言自语着:“造孽啊这是。”   回来时,潜离在院中石椅上坐着,手里提着一壶梨花酿小口小口地啜,路过的行人都在偷偷瞧他。因他美貌,因他萧索。   周刻闭眼转转眼珠子,欲盖弥彰地想掩饰。他走上去,潜离见到他便轻笑开,大妖怪比他调整得快,这时已不见失态。   周刻上前问:“还是双人的客房?”   潜离眉一动,笑道:“对,聪明了。”   周刻坐到他身边的石椅,看看眼前的梨花树,有些局促地搓搓手。   小道士不是傻子。梨花妖浮光执意要让他进入幻境看那些奇奇怪怪的别人的故事,也许是想诓骗他吸食他的寿数精气。又也许是因为她记得狐妖潜离,出于“同病相怜”的心思?想告诉他一些狐妖难以宣之于口的东西?   可是六道轮回,奈何桥上走一遭,谁还记得谁呢?   他踌躇地不行,旁边潜离先开了口:“小道士,你是想说些什么吗?”   周刻搓着手,深呼吸后看向他,小心翼翼地隐晦地劝他:“大妖怪,我是修道之人,我一直认为人的灵魂只有一个。一世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   潜离默默看着他,就在周刻要被这眼神看得架不住时,他又问道:“小道士,你的佩剑叫什么名字?”   “啊?”周刻傻眼,反手摸摸后背上的剑,傻傻地回答:“叫和光来着。”   “是谁取的名字啊?”   “是我啊。”   “有什么寓意么?”   “没啥寓意叭,我就是喜欢这俩字,觉得最适合做我武器的名字嗷。”小道士摸不着头脑,模样呆极了,“毕竟是我的贴身佩剑嘛,要跟我一辈子的。我得取个自己最喜欢的剑铭。”   他这样说完就看到眼前的狐妖从眼角眉梢开始,笑意一寸寸显现,又温柔,又撩人。惹得他道心晃三晃,狼狈地避开目光。   谁叫他长了一副凡人最喜欢的顶顶好看皮囊?   “一个魂灵,我知道了。”狐妖轻晃酒壶,笑意沾春风,笑道士不自知的刻骨。   周刻越发觉得这妖怪太痴,还说梨花妖放不下呢,自个……自个不也一副德行么!这狐狸,也忒轴!   待到天色渐晚,他们回了双人客房,潜离一直带着笑意,瞧得他心里越发五味杂陈。等到吃晚饭,他端了大碗走到窗口,冲那还在树底下坐着的书生亮嗓:“兄弟!你好歹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你咋那么犟呢!”   书生扭头看过来,拱手向他行了个礼,又深深鞠躬,随后继续坐下去背靠树干仰首望梨枝了。   周刻莫得办法,扒拉着饭嘀嘀咕咕,叨愣七咕的。   *   书生知道自己傻,可他也不想改。等到夜色深重,客栈里的灯光一整一整地熄,春寒爬上衣角眉梢,他也还这么坐在树下。   “浮光,我念首诗给你听。”   “浮光,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他轻轻地念着,讲完时将手贴在树干上轻声:“浮光,那狐妖跟我说你大限将至,我不信的。他说你害过人,还有天雷劫数……我曾听人说过,身有功德的人能给妖怪挡一挡雷劫。我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没有功德,一路来也曾帮过他人救过小兽,从记事起从未做过一件害人之事。我若是一直守着你,那雷是不是就不会劈下来了?”   书生满眼酸涩,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缥缈的声音。   “你真奇怪呀。”   他猛然转身,看见了那一夜来敲他窗的梨花姑娘。   她站在簌簌落下的花瓣里歪头看他,神情像只乖巧柔软的小猫。   书生便要站起来:“浮光!”   她伸手按住他肩膀,蹲下身与他坐在了一块:“嘘——”   书生立即噤声,点点头低声道:“抱歉抱歉,我一时太激动,便嚷得大声了。”   浮光便孩子气地笑:“嗯。你刚才讲的诗词跟故事,我都听见了。现在,夜深人静,我就、出来了。”   书生也跟着她笑,却听到她下一句说:“其实,我骗了你啦。”   书生愣住。   “我偷偷吸食过凡人们的精气、寿数。那个小道士进城来,我便闻到、他香得不得了,馋得我流口水了。”浮光孩子气地笑,抬手在书生面前虚虚一抓,认真道:“其实,我也想吸食你的。要不是、你和先生有些像,趁着你病重那会儿,我便把你吃掉啦。”   书生睫毛颤抖。   浮光磕磕巴巴地说起来:“你不认识、先生,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呀。那时候他总在这院子徘徊,我瞧他寂寞得很,待他来到我脚边坐下,我便抖落几片花给他。他做了好多诗词给我,还亲自做了木牌,刻上浮光二字系我身上。我虽听不懂,也知道定然很美。”   “他念出来时总要抬头瞧我一瞧,摸一摸我的树干,我的花影映在他眼睛里,真是好看极了。”   书生声音艰涩:“我和他很像么?”   浮光想了想,答:“他那时的相貌我有点记不清了,看他这一世,你长的是不像的。只是你们身上都有些相似的……迂腐,哈哈。”   梨花妖傻笑,努力地用妖力维持着自己的人形,指尖微微地抖,本体树上的梨花瓣也在快速地飘落。   她瞧见了书生的眼里有水光,又继续说:“先生陪了我一辈子。到最后,他还到院子里来,抬头再看我一眼。我把所有花都砸到他身上,把他盖住了,他也还是醒不来。他就那样……在我脚边死去了。先生尸骨埋在我根下,我得了他的血抚育,开通人智,渐渐地脱出精魂。我在这里徘徊呀,嗅着他留下的微薄气息,一世一世,脱胎换骨,直到先生的痕迹随时间消失殆尽……”   这个时候,你这笨书生来了。你是第二个给我作诗的人,我亦欢喜你。   然后我就要走啦。   浮光没再讲,她抬头指着树上花道:“书生,你帮我采一朵花儿好不好?我想簪在头上哩。”   书生沙哑地应了:“好啊,我去采来给你挽上。”   他木木地起身去采,一阵微风吹来,刚折下一朵,这才意识到不解:“这不是你的本体么,怎么还要我……”   他回头问,树下的花妖已经不见了。   书生一眨眼,庭院中梨树上的花,一夕之间皆凋零。   只剩他手中折的那一枝还开着。   *   周刻第二天起来,扫了一眼屋子没见着潜离。他开门去找,就看到所有旅客都围在庭院下,指着那枯掉了的梨花树惊叹。万梨客栈的老板急得要哭了,围着偌大的一棵枯树嗷嗷叫:“这咋回事啊!”   周刻马上明白是什么状况了,连忙跑去找书生,找了一圈也没找见。   小道士唏嘘极了:“嗳……”   这时身后有人拍他肩膀,传来一个顶顶好听的声音:“找我呀?”   周刻连忙回头,见着容色惊人的狐妖,挺直腰背道:“嚯!我找书生呢!你瞧见他了吗?”   “大概走了吧,没找见他。我倒是找着了另一个好东西。”潜离伸手摊给他看,掌心里躺着一颗玲珑剔透的紫色珠子。   这珠子太太太太熟悉了!   周刻惊得炸毛:“无涯珠?!”   潜离点头:“嗯,嵌在梨花树里头,浮光大概就是得了这宝物才能修炼的。我竟然没意识到,着实愚笨。不然也不用费那么大功夫……”   后一句说的很轻,没给小道士听见,他随手就把无涯珠往周刻的怀里塞:“给你保管吧小道士,我一千年妖怪,用不上了。”   周刻茫然:“我啥也没干,就得了这宝物?!”   “大约是和你有缘吧?”潜离笑,“小道士有仙缘。”   总而言之,千年梨花妖的事已结束,这地方也没留下来的意义了。一道一狐结账出行,周刻买了些用品准备继续上路,去下一个地方探寻。   来到街道边,卖饰品的少女见他长得俊,摘下一串红豆串送给他。   小道士拿着这红豆串很是尴尬:“我一光棍小道,要这种东西干啥啊。”   潜离激他:“你可以戴在手上,好看的。红豆生南国,也叫其他人见了明白你是有相思的主。”   周刻吐舌头:“相思个锤子,这还不如当做个念珠使呢。“   他把玩了几把又说:“我要是真相思那也不戴手上啊,太扎眼,用手还忒不方便。”   “不戴手,你干脆并两串成一大串套脖子上。”潜离笑。   周刻举起红豆手串打量,随口说:“道爷要是有了对象,得把红豆给他戴脚上。”   潜离一下子怔住了。   “我的道侣必定肤白貌美大长腿,脚裸如玉如雪,我得把红豆给他缠脚上。他每走一步,红豆便晃一下,那都是我想念他的悸动。”周刻莫名地出口成章,“我不要他戴在手上,那样见得太烦,易叫人生厌。这红豆得在脚上好,踏出的每一步都是分量。我来日有道侣,我得亲手给他戴上,施个术,解不下来的那种。我望他良于行,但不要离我太远。”   潜离低笑,声音有些沙:“小瞧你了,没想到小道士小小年纪,修道至今,竟有恋足这样的癖好。”   周刻脸腾的就红了,胡乱把红豆串塞进衣服里怼他:“你你你说什么荤话呢!我我我刚胡说八道的,不说了不说了上路上路!”   潜离一味地笑,眼角微微红了。   “原来是这样啊。”   # 瓷娃娃卷——病 第11章   夏季,太阳晒得人汗涔涔,赶路的道士翻着乾坤袋里的清凉符,在身上到处贴。   贴完他依然感觉脑门冒烟,指尖捏了一张符转头问同行的:“你要用吗?”   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傻气:“哦,你铁定不用啊,我傻了。”   人家可是有千年修行的,形体和他这□□凡胎的不一样。   刚扣扣搜搜的要把清凉符塞回去,同行的大美妖已经抽了回去。他拿着清凉符一弹,把符咻的丢到小道士脑袋上,顷刻就有一朵乌云盖在小道士头上。   周刻抬头看了眼爱心状的小乌云,心悦诚服:“骚还是您骚啊。”   潜离鼓励:“你也可以。”   “不了叭。”周刻吸溜一口乌云下的冰汽,他不太想穿品如的衣服。   两个人结伴离开了梨记客栈后,周刻记挂着自家师傅跑去蓬莱的事,便打听着向东而去。一阵子不见,怪想那邋遢老道的。春去夏至,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他便挨着水路赶路,好歹凉快些。   潜离却依旧是一副自在的模样,周刻就没见过他流一滴汗,不像小道士自己汗臭烘烘的。   这就是深厚修为吗?慕了慕了。   顺着河道而走,待到天将黑,他们看见了烟火袅袅的村庄,周刻便上前去打算借宿。敲了门,村人夫妻见这俩又俊又靓,浅薄地觉着好看的心地也不会坏到哪去,痛快地便答应了借宿。   “两位小哥这是要去哪啊?成家了不?”端着盆的大婶笑着问他俩,周刻拱手一本正经道:“我是个道士,四海为家一心向道。身边这个是准备去科考的书生,婶子您瞧就知道他弱不禁风的,这怕一路上遇到坏人,就雇了我来。”他又补充道,“他在老家有未婚妻,临行前十八相送呢,就等他考完回去。”   潜离眉尾一动。   大婶很惋惜,一边大叔却亢奋了:“你是道士!”   周刻点头:“是的。”   “会抓妖不?!”   小道士挺直腰板,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名山毕业,十年出师,业务娴熟,童叟无欺。传言中令万妖闻风丧胆的道士就是我——师父!大叔你有什么情况,尽可来找我!”   大叔喜极而泣:“太好啦太好啦!高人您快请坐,小老儿这就去叫村长来,咱们商讨个大事!”说着就风风火火摔出门去,大婶跑去修门,骂骂咧咧的。   周刻疑惑:“这儿有妖物?我怎么没识别到妖气呢?”   潜离眼睛向外扫了一圈,眯了眼感应。   这边大婶把门一掰哐当哐当拍好,擦着手摇头道:“谁知道呢!最近河上像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男人们撞见得多了就疑神疑鬼。几天前村里又来了一对男女,模样齐整又奇怪,也不知道怎么传的,传着传着就说他们是妖怪了。”   大婶不是很相信世上有妖怪,搓搓手笑问周刻:“咋滴啊小哥,你见过妖怪啊?”   周刻眼睛一动,坦然地点了头:“见过哩。其实有些妖怪——”   他笑:“一点也不可怕。”   身边的潜离听着他们谈话不打岔,听此弯了眉眼。   天黑时大叔回来了,说和村长商量好了,此时天黑不妥,待到明天天亮再请他去帮忙看一看。   周刻一口答应,当晚就被接待了一顿全鱼宴。糙糙的小木桌上,瓷碗带缺口,鱼膳带腥味。渔民夫妻淳朴好客健谈,周刻听着他们讲的风俗人情,入神到瞪大眼睛,时不时就爽朗笑起,筷子都掉了几回。   他这模样落在狐妖的眼里又是另一个样子。   入世而来,还没走过千山万水,处处都是浓艳红尘。从前的青丘六儿刚到人间来时也这般,瞧哪都新奇,听啥都惊奇。小道士那么不耐热,仍步行赶路,未尝不是存着想看遍山水渡满红尘的好玩心。   狐妖明白,也愿相陪。   *   入夜,渔民家不大,周刻和潜离同住一间屋子。他盘着腿坐在草床上,手里捧着无涯珠,试着运灵琢磨里面的行道。   一边狐妖平躺,双手叠十作公主躺,闭着眼和他闲话:“小道士,你说你一心向道,那你这辈子是打算做光棍么?”   周刻捻着无涯珠左看右看,此时对珠子的兴趣比对摸不着的道侣的兴趣浓厚得多,便自然地答道:“算是吧,向道比别的事有趣。朝闻道,夕死可矣嘛。”   潜离轻笑,腾出一手枕在脑后,套他的话:“你道心挺重,是你师父指引你修道的?”   “昂——”周刻揣着无涯珠回忆起来,“师父教我养我,但要论起指引却不是他。”   “那是谁?”   “是位实力强劲、心地善良、还倾国倾城的仙子。”   潜离无声笑:“哇哦。”   小道士被引出了话匣子,盘着腿兴致勃勃地讲述起来:“我体质天生特殊,小时候并不知道这体质招妖。我记得六岁时的一个满月雪夜,好多嗷嗷叫的走兽围住我的家,墙壁、门窗被那些爪子刨得滋啦响。爹娘抱着我吓得发抖,我那时没被吓哭,就是冷汗不停地冒。”   他还记得狼狗抓破门冲进来的瞬间,一柄寒光凌冽的剑凌空而来刺入地面,发出清越的嗡鸣声。长剑激起看不见的狂浪,把那些涎水直流的狼狗弹了出去。   后来门外传起走兽的嗷呜声和呼啸的风声,月光凄冷地照在雪地上,他的小心脏噼里啪啦狂跳。   半晌,屋外有人轻声:“别怕,没事了。”   六岁的小周刻涌起勇气,他拔起小短腿跑出了家门,见到站在满地污血里的白衣人,傻了一瞬。   满月,枯枝,白雪,污血。   那背影转过来,半张面纱上是清澈的眼睛,不沾一丝戾气,温柔得如同枝上月。   周刻回想着,眼睛里带了憧憬:“要是能再见到仙子一面就好了。那时人小,一路上只顾着紧紧拉着她的袖子,好像还没对她说过谢谢。”   这时手腕一痒,他低头看见蓬蓬的狐狸尾巴卷住了他的手腕。顺着这尾巴看去,躺在床上的狐妖睁开了眼,眼神也如水。   “会有机会的。”潜离笑,“如今夜深了,歇下吧。”   周刻假装不小心地摸了一把狐狸尾巴,随后就眼神乱飘地爬下草床去:“你歇你歇!我今日的功课还没做,我再修炼一会儿。”   他墩到地上盘腿打坐,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念了半天才悄悄回头——潜离侧躺着,那卷狐狸尾巴搭在眼睛上,应是睡下了。   周刻心里七上八下的,大半夜忽然疑惑起自己是怎么和狐妖变得这么熟络的。   揣在手掌心的无涯珠闪过微光,一起一落像他忐忑的小心脏。   *   天很快亮了,周刻是在鼻尖的瘙痒下醒转的,睁开眼就看见潜离握着自己的尾巴在挠他的痒。   “早安啊小道士。”   他晕乎乎地点头:“同安啊大妖怪。”   潜离模样看着很开怀,门外大婶正巧也来敲门,问两位小哥起了没。周刻一激灵,连忙起身理了理衣服,和潜离一块出去。   吃过他们接待的早饭,重头戏很快来了。   大叔门外已经站满了扛着家伙的村民,都是来凑阵仗好结伴一起去“驱妖”的。   周刻和潜离在前头,一路上问着村民关于妖怪的事迹,村人们异口同声道:“高人,您要是见到了那女人,您就明白了!”   小道士只好满腹疑惑地被簇拥着前往村子的尽头。   来到目的地,只见一座小茅屋前,一俊秀少年正架着简陋的锅在煮东西,突然看见这么多人来,模样有些茫然。   少年站起来合手:“各位是来做什么的?”   周刻打量不出什么奇怪,潜离眉头则蹙起一点。   一村民大喝:“叫你女人出来!”   少年刚还平静的脸便浮现了怒气:“你们想做甚!”   这时他背后的门打开,一个清丽的少女探出脑袋来:“小余,怎么了?”   “燕儿你先回去!”少年低喊,但那边的村民已经轰动了起来:“妖怪!”   周刻和潜离看清了那少女的模样,也先是一愣。   ——她坐在粗制的轮椅上,长着一双妖冶的异色瞳。   左眼蓝如深海,右眼黑如浓墨。   --------------------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意识到现在是农历四月初三,今年农历有两个四月! 第12章   眼见那异瞳少女露出了脸,村民们扛着家伙直喝:“就是她!道长,她肯定是妖怪!”   “你们胡说什么!”少年气得涨红脸,捡起柴火堆里一根木柴守在门口,挡住那女孩,大喊道:“不准靠近我们!”   周刻皱着眉运灵去感应,一边潜离看着少年背后的门,眼神透露几分玩味。   村民们大怒:“这房子是我们村里的,你们两个外来人凭什么占着?我们村里原来平平安安的,你们俩一来,一到晚上猫叫声就此起彼伏,一整条河里不见半条鱼影子!这女人眼睛跟猫一样,她铁定是个妖怪!”   “原本是看你们可怜才腾出个空地给你们,谁知道这么邪门!”   “我们捕鱼人家就没养猫,现在一到晚上那猫叫声就响亮得吓人,不是妖怪是啥子?!”   “姥姥的,整六天打不到半条鱼了,再这么整下去我们都得饿死哇——”   村民们七嘴八舌怒叫,但没一人敢越过前面的周刻去找少年质问,看模样是害怕那异瞳少女的。   不说凡人,便是周刻,看到那少女的第一面也起了阵鸡皮疙瘩。女孩长得太好看,越发衬得那眼睛吓人。她的左眼瞳孔明显比右眼瞳孔大一些,蓝色瞳仁冰莹莹的,乍看确实让普通人第一时间联想到那些在夜里行走的诡异异瞳猫。   他听着村民们的描述,如果是真的,那这事确实玄乎。但他的鉴妖玉没动静,他也没感应出任何的妖气。   村民们越嚷怒火越大,有年轻气盛的蹲下身捡起石头朝那少年扔去:“和妖怪为伍,你铁定也不是个好东西!”   少年被砸中在手臂,疼得神情变了。周刻见状便不能忍了,赶在其他村民们都去捡石头的间隙,他解下背上和光剑,御剑让它在半空中飞转:“大家安静下来!”   村民们震惊地看着这华丽丽的宝剑在半空中飞转,哗的一声全服了:“道长,不仙人,仙人!”   小道士眉眼古怪地抽了抽,清清嗓子挺直腰板挥手:“大家别动暴力,有事交给专业人员来做,不要靠自己臆想断定。”他看向那孤助无援的少年说道:“你们搞错了,他们不是妖怪。”   村民哗声大作:“怎么可能?可我们村里的怪事就是因为他们来了之后才有的啊。”   周刻摇头:“可我昨晚没有听见半声猫叫。”   村民们面面相觑:“对哦,昨晚确实安静的……”   周刻并指收回在半空中耍帅的和光剑,严肃道:“总之这事有蹊跷,大家先别乱想。”   他悄悄看一边潜离的反应,他眉目不动,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可我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再捉不到鱼,家里老小都没着落……”一村民抱头蹲下,走投无路之下指向那少年嚷道:“这些怪事都是你们来了之后才有的。我们村里装不下大佛,不管你们是人是妖,离开我们的村子,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这一嚷引起其他人的共鸣,叫嚣少年二人离开的声音越来越大,周刻刚想劝,便听到那少年背后的门传来那少女的声音:“小余,咱们走吧。”   “走!”那小余抱着胳膊愤怒咬牙,挺直他不那么宽厚的胸膛对村民们大吼:“你们闭嘴!我们会走,但我告诉你们,你们地方出异相,那是你们自个风水不好祖坟被挖损阴德,关我们什么事?”   少年唾沫横飞,村民们气得要上前去教训他,那扇门便开了。   异瞳的少女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她拉住少年的手轻声:“小余,别说了,咱们走吧。”   她抬眼看向村民,合手低了头:“谢谢各位这些天的收留,叨扰连日,这便告辞。”   随后她又看向周刻,也行了礼:“多谢公子澄清。”   她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模样文雅纤弱。皮肤白皙得有些病态,五官精致美丽,只是一只冰蓝左眼坏了这容貌,眉目之间又有先天不足的病气,越发显得怪异。   周刻看出她印堂发黑,像是时日不足的模样,心里涌起了丝丝缕缕的难过,合了手回道:“姑娘客气,我见姑娘行动不便,需要帮忙吗?”   那小余拱手:“谢过公子,不用了,我们自个走。”   少年把少女怀里的小包袱拿起挂在背上,随后弯腰将她从轮椅上抱起来。看他动作,如果不是力气大,那就是她轻得像片落叶。   “燕儿,不游历了,我们回异香谷。”   少年低声对她说话,身后轮椅、煮好的香喷喷的汤一眼没看,就这么横抱着怀里的姑娘,两个人便要离开。   周刻看他们年少孤难心有不忍,拔腿想上前帮忙,侧首去叫大妖怪:“潜——”   刚才还一副无动于衷的大妖怪却先迈了出去,走得还挺急:“两位留步!”   少年停驻侧身,看见那个相貌惊绝的白衣人神情有几分克制的波澜:“有事?”   周刻也快步到潜离身边,一时领会了潜离的意思,抱拳道:“是这样,我们俩歇过脚也准备继续赶路,路上寂寞,不如让我俩和你们一起同行吧?”   少年迟疑了一秒,低头看怀里病弱的少女,随即点了头:“好。”   周刻便转身去向昨天收留他们的大叔致谢,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些驱邪的符咒交给他们,村民们反而感激不尽。   道过谢后,小道士又跑去扛起那轮椅,和潜离一起追上那提前走出好一段路程的少年。   等出了渔村,那小余立即向他们道谢:“两位大哥,多谢你们。”   他怀里的少女燕儿也频频道谢,周刻被谢得过意不去,扛着轮椅道:“顺路,真顺路。我和他也是出来游历的,多两个人才热闹嘛。”   这地区水路纵横交错,这两人年少单薄,一路独行恐生不测,不护着总觉得良心过意不去。   他笑着戳身边的狐妖:“你说是吧?”   潜离点了头,周刻总觉得他眉间似乎有些焦灼。   四人同行,小余抱着燕儿走路气不喘脚不慢,看样子便是走习惯了的。   周刻看着惊奇,八卦道:“你们是手足么?”   燕儿:“姐弟。”   小余:“夫妻。”   周刻:“……”   挖槽,这这这啥关系?!   女孩苍白的脸登时红了:“您别听他瞎说。”   少年抱紧人自得起来:“她害臊,女孩子家都这样。”   “小余!”   “嗳!”   小道士猛然觉得自己被狗粮撑住了,下意识扭头看向潜离:“大家伙?”   潜离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似乎是在疑惑这个大家伙的称呼。   他这模样有点傻,却傻进小道士的心坎里,激起不知所云的兴致。   狐妖看着他,眉尖蹙着,而唇边轻笑。他张开口,一字一字无声对周刻念道:小、东、西。   小道士被反将一军,甚至还打了个趔趄。   潜离低头轻笑,掩去眼底闪过的酸涩,转头去问那小余:“刚才我听到异香谷三个字,那是你们的故乡么?”   那燕儿先吃惊:“公子知道异香谷?”   潜离步伐乱了些:“很久以前去过一次,只是不知道……两位说的异香谷,是不是我记忆中的那片世外桃源。”   小余笑开:“世外桃源称不上,穷山恶水挨不着。就是一偏僻地,里头四季有花开,枯荣皆沾香的地方。”   “四季有花开,枯荣皆沾香?”周刻总觉得这句话特别熟悉,笑道:“听着就是个很好的地方。”   潜离沉默了半晌,涩然笑起:“那便是了。真想不到,它还在。”   燕儿环着小余的脖子凝望他:“公子似乎有些伤悲,不知是何时去过异乡谷的?谷中人都好,风景也依旧,您若是有熟人在谷中,下次不妨再来做客。”   周刻心里莫名揪了一小块:“大家伙,你真去过异香谷?”   潜离抬手揉揉太阳穴,指尖有些颤抖:“啊,去过。太久了,我想想,太久了……”   他艰涩了半天,抬头看了一眼周刻,目光很快便闪躲。   对上那燕儿疑惑的目光,他轻笑:“我记得那时去的时候,它还叫做离魂谷。”   小余停住脚步,目瞪口呆地望着潜离,他怀里的燕儿也瞪圆了眼睛,一双异瞳显得更加瘆人。   “咋啦这?”周刻也跟着停下干笑,眼皮子突突。   “离魂谷……那、那是……”小余抱紧他的姑娘后退三步,结结巴巴的:“我们先祖最初取的名儿……”   潜离神色如常,甚至依旧轻笑:“是啊,算算时间,大约是九百年前了。” 第13章   “九、九百年!”小余吓得额头青筋蹦得欢快,他怀里的燕儿比他镇定:“您……是仙人还是妖?”   “你说呢?”潜离一扬手,正要显出原形,就被旁边的人给扑住了。   “……”   小道士仗着身高优势,居然把他拉进怀里按住脑阔了!   “他是我的灵宠!”周刻想到了个完美解释,抱住这动不动想爆尾巴的大妖怪镇定微笑,“两位不要害怕,我是修道之人,他是和我签订了契约的灵宠。虽然本质还是妖,但早早脱离了兽性,和我一样富有正义感!”   他舔舔嘴唇拍拍大妖怪的脑门:“他很乖的。”   潜离:“…………”   灵、宠。   他有时候真搞不懂这人到底是本性如此,还是灵魂里留下来的烙印作祟。一桩一桩,仿佛这千百年里的旧事不止他一个茕茕独行的妖怪牢记。   周刻以灵传声给他:“大妖怪,你别吓着他们啊,人家少年少女单纯可爱的,你要是露个原形把他们吓傻了咋办?那啥那啥,卖个面子给我好不好?”   潜离哽了片刻,无奈传声给他:“得寸进尺……成吧。”   小余茫然又警惕:“灵宠是?”   燕儿环着他的脖颈:“我在书上看过,记载说是修道者的宠物兼伙伴,签有契约为两方立誓,互为忠诚,亦互为守护。是这样么?”   周刻点头:“是的是的,他岁数听着唬人,其实心眼还跟小孩儿似的。刚才和你们聊天呢,没啥恶意的。对吧大家伙?”   潜离埋在他怀里闷声:“对,我是他的灵宠。”   “哦哦。”小余打鸣一般,长呼了一口气,“吓得我一脑门汗,燕儿,帮我擦擦。”   她便抬手拿袖子给他拭,小声问:“累么?”   小余低头拿鼻尖蹭她额头:“不累。你呢,有没有哪难受?要不要我换个方向抱着你?”   小道士瞧着小情侣的模样便觉得心里暖烘烘的,下一秒意识到自己“大逆不道”地锢着狐妖,连忙撤下了爪子。   潜离鬓发被他一抱蹭得有些乱,狐狸眼又亮又深邃,对着他无声说:主、人。   周刻差点平地打跌,论骚,论play,他觉着自己永远赶不上潜离。   灵宠这说法一出,余燕两人便不惧怕,还兴趣浓厚起来,一路走一路和他闲话。   “灵宠先生,你最初到异香谷的时候,那地方是什么样子啊?你和我们的先祖认识吗?”   少年二人一口一个灵宠先生,听得周刻嘴角抽搐,心里有隐秘的满足感。   “离魂谷很好看。那是个灵气充沛的好地方,四季如画。”潜离缓缓讲着,周刻在前头走路也竖起耳朵听。   “你们口中的那位先祖……”他声音低了些,“原先是位出生高贵的世子,贵族内争斗狗血,他斗不过,带着人出来归隐山林了。”   “啊?!”小余表情有些幻灭,“我一直以为先祖是位英雄人物!原来这么失意的吗?”   燕儿抬手轻轻敲了他额角。   潜离看着扛着轮椅在前头开路的背影,眉尾垂下:“他不是英雄。是个遭人陷害中了毒,以致后半生半身瘫痪的病秧子。”   小余嘶的气越发大,失望又难过:“我一直以为祖先是顶天立地的开山人物呢……”   燕儿又抬手拍拍他脑袋。   “那病秧子无后,孤寡的命数。”潜离默了一会,“不过我记得他身边有几个得力好手,其中有一位就姓余。离魂谷的真正开发者是他们,那大概才是你的祖先。”   小余听此便振奋了些许,低头朝燕儿龇牙咧嘴。   这时周刻侧首问他:“那位世子和你有渊源么?”   潜离点头,眉眼弯弯,那笑意看得小道士心里发堵。   周刻克制住想继续问的冲动,腾出手去轻拍他脑瓜:“行路还是看前方为好。”   潜离掩笑,沙着嗓道:“知道了,主人。”   小道士当即一身鸡皮疙瘩,惶惶转过头去,露出一双怎么也藏不住的红耳朵。   走了半天,太阳越来越大,一行人就在山间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停下。周刻放下轮椅,小余也放下燕儿,出乎意料的是她能站住。他单膝蹲在她面前轻捏她的腿活络舒筋,神情专注,过分痴情。   但她没能坚持站多久便克制不住按在他肩头,脸色煞白煞白,冷汗滴到抬头看来的少年脸上。   小余连忙将她揽到轮椅上,顺着她后脑勺发愁:“不走啦,咱们还是得快点儿回谷里的好,出来这两个月游玩得够本了。”   燕儿点了头,扬起苍白的笑:“好。”   周刻忍不住发问:“我们几个还好,可小姑娘总不能露营在外吧?小余,你们出来这路上都是怎么过的?”   “我带了一整套家伙的。”小余解下背上小包袱,从里摸出一个红色的小锦囊,他把手伸进去掏,凭空扯出了一个不成比例的压缩大帐篷。   周刻吃惊:“乾坤袋!”   潜离瞳孔一缩,指尖蜷了起来。   “啊……谷里的镇店之宝。”小余摸着头干笑,“这小锦囊能塞进去很多东西,拿在身上却不费劲。跑出来时,我把所有能准备上的家伙都装进去了,我能照顾她。这一路其实挺顺利的,就只在那村里挨了平白无故的气。”   他摸出一壶水给燕儿,随后边说边利索地建帐篷:“不过我只带了我俩的份,仙人大哥,灵宠先生,我没有多余的装备帮你们过夜诶。”   周刻从惊讶里回神,挥挥手:“小事,我们不重要,野外过惯了。我盘腿,他倒吊,幕天席地也怪惬意的。”   小余笑起来:“这就是修道高人吗?太潇洒了。”   潜离插了话:“我看你根骨不错,若是修道,机缘不浅。”   “我就算了吧,我还是更想当个凡夫俗子。”他擦把汗笑着看向轮椅上的异瞳少女,满眼爱意不加掩饰。   她抱着水壶看着他只笑,缄口不言,眼前似远,视线落不到实处。   周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上前去帮小余忙活,这少年看着体力无限,满脸的笑意兴奋劲。   “你高兴什么呢?”周刻八卦。   “哥,其实今天是我生辰!”小余小声告诉他,嘿嘿地笑,“我和她出谷的那天是燕儿的生辰,她快我俩月,今天轮到我,满十八了。”   ……敢情是小情侣的成年蜜月!   小道士中了一击,更吃惊的是:“你们俩满十八了?!我看着还以为你们俩十五六!”   小余哈哈笑:“大概是长得嫩吧。不像哥你,看着就很有故事。诶哥你多大?你是跟那位灵宠先生一样活了个千八百年吗?”   其实我还没过十八的生辰,额比你还小……   小糙道士内心饮泪,额就这么少年老成?!   激情的手,微微的抖,他表面无懈可击:“也就和他差不多。”   “哇——”少年惊叹,直言直语:“我头一回瞧见这么仙风道骨的老不死!”   小道士内心俩小人抱团吐血三升。   那边潜离坐到异瞳姑娘身边,在荫蔽下轻笑:“他很喜爱你。”   燕儿咳了两声,也轻笑:“少年人,正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能容我问一下,姑娘身体不好的原因么?”潜离看向她,“凡间的医术我也懂,人妖两界的手段我更熟悉。我能治愈姑娘。”   燕儿低头捏紧了手里的水壶:“多谢先生,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不必再麻烦您了。”   潜离语气如常:“那太可惜了。我看那位小公子身有药骨,正好能帮你。他这么喜爱你,想来也不会拒绝——”   “先生。”女孩低声打断了他,“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样的话请您不要往他跟前说,我不需要,我如今便很好。”   潜离眉目动了动,忽然意识到她心中清明。   是个通透的傻子。   *   天很快黑了。他们四人围在一块,周刻猎来了些野味,百宝箱兼万能小能手小余刷啦啦便炖了一锅香飘四溢的野味,见燕儿多喝了些汤,高兴得眉开眼笑。   一吃完这急不可耐的少年便把轮椅推进小帐篷里:“大哥先生你们聊哈,我们先休息了!”   周刻挥挥手,耳朵飘进他压不住的兴奋:“我有没有生辰礼物的啊?”   “有。你低头来,我给你戴上。”   小道士心梗,马上退避三舍跳到树上,不然他真的会恰成一个柠檬。   潜离也翻上树和他坐一块,俩人安静坐了一会,他抬头看了眼夜空:“今夜月缺。”   周刻抱剑坐直:“嗯,如果有妖怪尾随他们,或许会显形。”   他一路琢磨着,渔村里夜晚的猫叫以及河里无鱼的怪象必然是和妖怪有所牵扯的。他昨晚借宿没有声音,对方估计是畏惧他这个道士……身边的千年狐妖。   “大家伙,你说那妖怪会跑出来吗?”   “谁知道呢。”潜离并不关心,“小东西,你就没有感觉到那小余和燕儿身上,有共通的气息么?”   “是么?”周刻摸不着头脑,“两个凡人怎么会有这种情况?”   潜离拉过他的手,另一手在空中画出一阵:“我指给你看……”   夜空中,那阵法凝聚出了镜面,潜离本是想指出他们二人的共通之处,谁知道画面一出来,俩人瞬间目瞪狗呆。   少年抱着心爱人坐在自个腿上,肌肉结实的脊背随沉缓的喘息浮现出一节节干净漂亮的骨节。而对方靠在他肩头,妖冶的异瞳一会眯着一会睁大,叫他小心又缱绻地牢牢抱着。   周刻:“…………”   潜离懵了一会,胡乱地抹掉了镜面。   一人一妖沉默半晌,异口同声:“……挖槽。”   --------------------   作者有话要说:   周刻:是我太年轻了!!   明天不更,合手向小天使们打个揖,抱歉抱歉~ 第14章   寂静了好一会儿,脸红红的小道士摸摸后脑勺:“昂……所以他们气息才共通吗?”   大狐妖无言,刷的迸出了尾巴卷在树上,整个人一旋转倒挂在树下,另一条尾巴缠着身体遮住了眼睛。   整一高难度动作。   “以后再说。”他磨着牙,“睡觉!”   周刻眨眨眼,从这语气里听出些意味,伸手戳了戳他卷在树上的白尾巴:“大妖怪,你害羞了?”   潜离倒挂不理他。   周刻忽然觉得神奇——他在人世间走了千来年,霜雪不知道湿透了多少回衣袖,早该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老家伙了,却还有这样害臊的时候。   他笑出了声。潜离噌的再出了一条尾巴,准确无误地挡在他眼睛上:“不许想。”   周刻热着脸笑:“呔,你才想着呢!我乃修道之人,心里清净得很。再者凡人相爱交颈合乎天地姻缘,理所当然情致所动,又不是什么该忌讳禁忌的。”   潜离带着鼻音应了一声,尾巴绕到他后脑勺打了下他及颈的发辫,低声说:“可你欺负人。”   “哈?!我一老实小道欺负谁了?”周刻被他尾巴扫得痒,想抓住这滑不溜秋的尾巴撸一把,潜离已经缩了回去,把自己团成一个团子缄默不语。   等了半天四下里依然一片静悄悄,夏夜里蝉鸣夹着树叶拍打声,周刻靠着树干抱剑依偎,看一眼弯钩似的月,看一眼挂着的狐妖。   百无聊赖,他摸出了修炼的悠哉珠和在梨花妖那里收获的无涯珠,修长手指盘着两颗珠子闭眼修炼起来。   他也将灵力注入无涯珠闲玩,以为灵力会被这珠子吞噬个干净,却没想到无涯珠发起烫来,不知怎的在他识海里打开一幅画卷,将他的神识拉进去。   *   周刻睁开眼,看到自己坐在一望无际的花海里。他想起自己下山前的那个晚上,那时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坐在一片花海里,双腿不能动弹,一只红狐狸从后扑到他怀里。   这回不是狐狸,是红衣少年来到他面前。   他长着欺霜赛雪的一张好脸。   红衣少年带着不敢相信的表情,伸手戳了戳他的膝盖,茫然追问:“怎么可能呢?你的双腿真的废了?你以前纵马一日行千里,披坚执锐所向披靡,你带着我周游了三十六国,翻山越岭不在话下——可你如今怎么就废了呢?怎么就只能瘫在椅子上?”   你怎么就成了个废人呢。   周刻听着这话,心里骤然若滴血,掩在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细密针扎穿心入髓。   他伸出掌心四个指印的手,掐住了少年的下巴,将他拉到身前来寒声:“你说的是谁?”   少年的下颌叫他掐红了,他的目光从茫然里清灵,忽然对着周刻说:“你不是他,不是我要找的那个将军。”   他的心像从天上摔到泥地里,裂出无数沾满污垢的碎片。   *   这一入画卷不知道沉浸了多久,识海忽然起波纹,因林间起了妖力震荡,激起鉴妖玉发烫警告。周刻猛然从画里脱身而出,一时没回转过来,不慎从树上掉了下去。   一条尾巴及时卷住他,悄无声息地环着他跃上树梢,潜离抱着他单手施法术,隐身在树叶里。   周刻张开嘴巴,叫他用手捂住了。   潜离传声入他识海:“嘘。”   周刻一时脑热,怒火煎熬并重,传声过去没头没脑道:“我不是他,不用你提醒我,更不用你来找我!”   潜离身体僵住,望着他的眼睛浮现起万般不可说的情绪,睫毛簌簌直抖。   周刻在他手掌间喘息,滑过鬓边的冷汗被夜风刮过,刀一般的刺痛寒凉,刮得他立即醒神了。   “我……我不知道刚在说什么来着。”他茫然失措地抓下潜离的手,却见他转过去,侧脸浮起一层笑意,赶在解释前堵住了周刻的话:“无妨,你先看下方。”   周刻被引着往下看,看见薄薄月光下,无数黑影从四面八方赶来,团团围住了帐篷。一双双碧色或金色的猫瞳在夜里发亮,妖冶又吓人。   鉴妖玉贴着脖子升温,他立即开天眼寻视,看见一缕黑影从帐篷顶端飘出来,帐篷周围的猫便此起彼伏叫了起来。   周刻被那叫声惹得一身鸡皮疙瘩,在识海里着急:“这些猫怎么搞得跟朝圣一样?帐篷里怎么会有妖影?小余他们——”   他以为这些猫妖在害人,却没想到下一秒便看见野猫妖们从口中吐出妖气渡向帐篷顶,而那黑影收束了这些妖气后,竟在施法往帐篷里输入。   周刻呆住。   “他们在救人。”潜离在识海里告诉他,“你应当看得出来,那女孩阳寿不足,能撑到今日来,很大原因是他们用妖气吊着她的命数。”   两个人坐在树上安静地看着底下,潮水般的猫妖蜂拥而来又蜂拥而去。盘旋在帐篷顶的影子刚要钻进帐篷里,潜离猝不及防地伸出手,凭空一抓,就将那黑影从下抓到了树上来。   黑影吓得直窜,潜离命令它:“显形。”   黑影呛了好几声,不一会儿就瑟瑟发抖地化成了一只黑猫,抱着头缩在树枝上不敢看他。   “我又不会吃了你。”潜离伸手顺了黑猫的脊背一把,语气柔和又不可抗拒:“抬头。”   黑猫撤开爪子,睁着双宝石一样的蓝眼睛,胡须抖了又抖:“喵……大大大人您好。”   小猫咪,黑不溜秋的小煤球!   周刻吃惊:“你是躲在哪儿的?我怎么从来没有感应到你?”   “躲、躲在大人的乾坤袋里。”黑猫喵了一声,“大人,喵很干净的,喵保证没有弄脏您的乾坤袋!”   周刻微怔,歪头看潜离:“小余那个镇店之宝的乾坤袋,是你的?”   原来是他九百年前去异香谷找故人,遗留的不朽物件。   潜离含糊地应了声,面不改色地拎起黑猫的后颈,将它提溜在半空中:“那燕儿是怎么回事?从异香谷开始,说来听听。”   黑猫被揪得四爪直划拉,克制了一会才镇定了些:“是酱紫的……那孩子一生下来祖爷爷们就感应到了,她天生药骨,仙根在髓。喵们跑去看她,太‖祖爷爷说,她的眼睛长相跟我们从前飞升的猫仙一模一样,没准是在天上触犯了什么戒律,下凡历劫来了。猫仙从前罩着喵们,喵不能忘本,得多照看她。”   周刻挠头,没想到燕儿从前真的是只异瞳猫。   潜离问:“那小余,你认识吗?”   黑猫胡须直抖,爪子刨了几下空气:“喵的太太‖祖爷爷记得!那货铁定是老早以前就跟喵族作对的鱼妖头头的转世!跟猫仙作对了布吉岛几辈子,居然又来了!”   周刻立即觉得自己头大成柴犬:“啊?!这俩种族?!”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潜离神情平常,又问黑猫:“你们讨厌他,为什么不护着燕儿远离他?”   黑猫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有啊!猫仙一降生到异香谷里,喵们就众志成城地想隔绝她和小余,可、可布吉岛为嘛,他们最后总能碰到一起!”   “那小余天生是个瓷娃娃命,骨骼脆得一摔就折,就得小心翼翼地苟活着。丫还闹腾地到处乱蹦,布吉岛折了多少次,被他老子按在轮椅上还转着轮椅跑去找猫仙(╯‵□′)╯……”   周刻越听越奇怪,打断了喋喋不休的黑猫:“等等等等,你说的这个是小余吗?我看他很康健来着,倒是燕儿,看着才像是个瓷娃娃啊?”   黑猫刨着爪子喵呜起来:“蠢人类你布吉岛!”   浓重夜色上月渐西移,曙光悄无声息地穿透天空,潜离放开黑猫,弹了它两把胡须:“回去吧。”   “好嘚!”黑猫连忙舔爪子洗了两把脸,随后化成道黑影咻地钻回了帐篷里的乾坤袋。   周刻按着额角靠在树干上发懵,想着一路上小鱼对燕儿的百般照顾,想到他们在帐篷里的亲密举止,再想到黑猫所说的那些,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评价。   潜离安静了一会,挪到他身边轻问:“小道士,你昨晚忽然说……‘我不是他’,这是什么意思?”   周刻指尖一蜷,识海里回响起那句:“你怎么就成了个废人。”   潜离靠得近,身上依然带着那股自初见就让他神思恍惚的清香。   “这个……”脑子有点晕乎,他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而识海又响起他挣脱出画卷前,最后听到的一句悠悠叹息。   “人世于我浊臭不堪,唯有你是这浊世里……唯一的一缕异香。”   --------------------   作者有话要说:   喵~ 第15章   周刻抬眼看向他,望见他眼底的紧张。这小道士鼻尖一耸,短促地笑了下:“大妖怪,你身上好香啊。”   他抬手仓促地点了狐妖的眉间,蜻蜓点水,低声问:“是延绵了许多年的异香吗?”   潜离怔怔看着他,曙光穿过树叶斑驳地抚过无暇而沧桑的面容,暖不起眉目,回应只一声:“嗯。”   “那和将军相伴十五年的妖怪,他跑去找将军的下一世了么?”   “嗯。”   “可他再不是英雄,是个病秧子,是个废人。”周刻按着额角可怜兮兮地笑,“是啊,这换我,心里也失望透顶了。”   潜离张口,他却怕听分辨,抱剑而起落下一句“我晨练去”,随即和光剑出鞘,小道士在曙光里人剑合一,一飞冲天。   周刻御剑在山林上空飞行穿梭,水汽润了干涩的眼,看着山间氤氲的薄雾和逐渐刺眼的阳光,想就此乘风上云海化作游龙。   他心里有些晦涩不甘。   累了几世的债,才叫那猫仙重入凡世,鱼妖过桥归来。那狐妖又穿行过几度,从横刀立马的将军,到隐世深谷的病世子,跋涉过几回黄泉,才轮到了这一回懵懂无知的小道士?   周刻飞行在半空,满心不平无法说出。他忽然加速御剑,扯下贴在怀里做屏蔽用的无涯珠,不声不响地撤掉了法宝加护,将自己香饽饽的体质暴露在魑魅魍魉横行的山林间。   太阳慢腾腾上苍穹,山林里的小道士赤手空拳殴打循香而来的各路精怪妖魅,在包围圈里拿自保做发泄。   直到光洒满枝头,他才越过地上吱哇吱哇的众小妖,背好和光剑回去。抬眼远远一看,只有小余在帐篷前忙活。那狐妖不知道跑去了哪,方圆百里也感应不出来。   他揩了把狼狈的脸,上前走去。   小余起得早,正在帐篷外驾锅烧水,听见脚步声抬头,猛然唬了一跳:“哇!仙人大哥你打架去了吗?顶顶帅的脸变猪头啦!”   他盘腿坐下笑:“昂,修炼岔气了,小事儿。”   “这修炼的后劲也太大了叭蛤蛤蛤。”小余烧好水倒了一碗给他,“给,哥你顺顺。”   他一抬头就发现这位仙人大哥用一种很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他,看得小余心里发毛:“大哥你这表情,咋啦这是,是我出问题了还是哥你出事了?”   周刻弯了脊背,想了想,轻搓着两手同他说话:“嗳,是我出事。这个,我看你和燕儿处得很好,所以、所以想向你取取经。”   小余眉毛飞扬起来:“哇哥你是有稀罕的对象,准备去追吗?”   周刻简直要把手搓下一层皮来,点了头:“情况怪复杂的,想听听你和燕姑娘的事迹吸取点经验。”   小余爽朗笑起来:“成啊!”   他从乾坤袋里摸出个米罐,小心洒出米淘起来:“我对她的心思啊,从小就萌芽了。她可能不一定,我们起初相识的时候,她瞧我总是冷冷的。可我不知道咋的,第一眼看见她就那个怦然心动啊,好像我们前世有约今世来续一样。我就是一脑热地宝贝她。”   “俺也一样。”周刻捡起树枝丢进火里,偷偷附和,“俺也一样。”   “她从小身体就很不好。谷里的大夫给她看了,说她天生就得了一种骨骼特别脆的病,容不起磕磕碰碰,一不小心就会骨折。”少年低落地说着,丝毫没有觉得半点不对,“我那时看见她,她就扶在门边静静地望着我。哥啊你不知道,那眼神都快把我的心看化了。”   周刻手一顿:“你小时候,身体应当很健康吧?”   “我身体倍儿棒,上树掏鸟蛋就几个掐指的功夫。”小余洗好米倒进去煮粥,“和燕儿两个极端叭。那时就喜欢她,每天都到她面前去讨人嫌,那时她家养了只黑猫,一看见我来就挠我,害!”   他说起自家心上人的家中成员。她家长辈就一位爷爷,后来老人家也没了,彻底成了个孤女。他怕邻里照顾不好,时不时就跑去瞧她,慢慢的,便把一捧雪捂化了。   小余拿着小木铲搅拌粥,有些激动:“她这个人其实有点冷,左眼又冰蓝蓝的,谷里其他人都有些怕她。我不会,我一见她就想亲近,想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只是她从来都不朝我笑的,就那么平静淡漠的样子,惹得我心里有点泄气。但是有一回,她忽然冲我笑了,我心都快飞到九天上了!”   这少年絮絮叨叨地说着,周刻在一边安静聆听,眼睛看着那锅咕噜咕噜滚起来的小米粥,思绪好像也在里头煎滚。为这记忆颠倒了的少年,也为了脑海里驱之不散的人妖殊途。   “和她处了几年功夫,感觉就像是把一块冰慢慢捂成一坛好酒,越品越醉。”这少年耳朵红笑涡深,傻乐了好一会才想起别的,戳戳锅底问周刻:“话说哥你是什么情况?”   周刻手撑在膝盖上托着腮,脊背更弯了:“哥没情况啊。”   “啊?”   这小道士的指尖挠了挠耳朵,半晌嘿了起来:“人家心里有白白的月光哩。”   小余笑出声:“只要心上人还单着就不叫问题,这算什么呀,谁心里没有一段不凡的恋想。可要是想携手共度的,哪里只能靠那层记忆滤镜美化的。哥你要真宝贝那心上人,真觉得俩人合适,千山万水也别放弃!小弟挺你!”   周刻掐了掐眉心笑起来:“嗳,多谢开导。其实是我入戏深了,这是他和别人的往事,我算什么啊,替身都不够格的,都不知道隔了多少辈了。”   小余看他的眼神顿时很是同情,腾出一手去拍他肩膀:“坚强!”   这时帐篷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小余把木铲塞周刻手里:“哥你看着粥哈!”说完他跳起来钻进了帐篷,和刚起的燕儿说起小声话。   工具人周刻老老实实搅起半生不熟的粥,听力太好,不小心听见了帐篷里俩情侣的悄悄话:“唉呀仙人大哥失恋了,待会儿咱得悠着别在他面前撒狗粮。啊,媳妇,我给你遮遮后颈的印子,狗啃了似的嘿嘿嘿。”   “……你还有脸说。仙人是怎么回事的?”   “嗯……他被甩了叭。”   守着粥的小道士脸部抽搐:“……”   一阵清香忽然细密地钻进鼻子里,周刻手一歪,知道是大妖怪来了。   “好香啊,你煮的么?”   “不是,小余煮的。”他挺直脊背,挺出副俺很坚强的若无其事状。这时右肩上传来点压迫感,周刻以为是潜离的手,疑惑地转头去:“干嘛啊?”   入眼是一对抖了两下的白蓬蓬耳朵,视线再往下,全貌是天生带笑的一只小狐狸。   至于搭在他肩上的,是软软的狐狸爪子。   狐狸凑过来,鼻尖蹭蹭他:“早安。”   啪嗒一声,小道士手里的木铲掉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怪! 第16章   “仙人大哥,我们来啦。”小余抱着燕儿出帐篷来,正想着怎么收敛自个的狗粮气息,就看见刚还惨兮兮的仙人大哥身边蹲着只软萌的狐狸。   “好漂亮的狐狸——”小余叫起来,燕儿眼睛也亮了,问道:“仙人大哥,小狐狸是你带来的么?”   周刻连忙把掉在地上的木铲捡起来,咳了又咳:“勉强算、算是的。”   那四爪盖以下黑不溜秋其余地方纯白的小狐狸摇了摇大尾巴,向前一钻拱进了周刻怀里,扒拉着他嘤嘤嘤起来。   小道士当即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捞住这捣乱狐狸,一手熟门熟路地顺上了它的皮毛,顺得它嘤得更娇气。   小余哇了声,抱着燕儿过去坐下,低头也蹭蹭她:“媳妇,你也扒拉扒拉我,嘤两声。”   燕儿和颜悦色地捏住他鼻子,语调温和:“做梦。”   周刻撸了这狐狸好一会才意识到自个被萌混过去了,举起木铲轻敲了它脑阔,传声入识海凶巴巴问他:“你搞啥嘞!”   小狐狸耳朵一缩,识海里传入了潜离的轻笑:“人形麻烦,偶尔想用原形行走。”   “呔,你原形分明有九条尾巴!”   “这不怕你盘不过来么?”小狐狸眼睛一眯,几欲勾得人神魂颠倒,蓬尾巴扫过他大腿,识海里的声音如一腔春水:“一条就够了。”   “怎么,你不喜欢么?”   周刻心肝颤了又颤,想嘴硬无法,想推开不舍,拿披着小萌物外表的大妖怪没得办法。   “诶,灵宠先生呢?”   周刻接住跳进怀里来挂着的小狐狸,手背被他的尾巴尖轻蹭,不好意思说那妖怪先生正窝在我怀里撒娇,唇齿一磕便说:“他有点事,先离开一阵。”   怀里狐狸舔了下他指尖,像是笑了:“嘤。”   “这样啊。”小余把怀里被折腾一夜、以至疲软劲没缓过来的燕儿妥善地放在一边坐下,拿过周刻手里的木铲去搅小米粥,好奇问道:“那这小狐狸是啥时候来的啊?”   “这家伙……一直偷偷跟着本人,见那位大妖怪离开,就赶不及跑到眼前来找撸了。”周刻手上用了点力,狐狸嘤得大声了些,闻者心肝直颤。   燕儿坐在旁边,弯了长眉:“仙人,我能摸摸你的小狐狸么?”   周刻捏了狐狸耳朵,嘤嘤怪探出脑袋去,爪子还扒拉在周刻心口。   燕儿眼睛一亮,伸手轻柔地抚了狐狸的脑袋:“真可爱,仙人,它有名儿么?”   周刻脱口而出:“叫香香。”   潜离:“……”   燕儿扬出了梨涡:“适合它。”她轻轻抚这小狐狸的皮毛,鬓边发丝贴在白皙的脸上,像玉白瓷器上裂出的碎痕。“这丝滑的触感,倒叫我想起了养在家里的小猫。”   小余舀起一碗粥轻吹,递到她手里插话:“可别提了,那黑不溜秋的煤球挠了我好多次嘞,真不知道跟我啥仇怨。”   “你先捉弄小黑的。”她捧了碗,眉眼在米粥蒸腾起的热气里舒展。   小余又舀了给周刻,轻吐舌头:“还是大哥的香香乖。”   “香香”趁他不注意,张口拿犬牙磨了仙人大哥的手,借此表达他对这个名字的不满。   周刻起了劲,大胆地把小狐狸夹胳肢窝下搓狐头:“是啊,香香最乖了,香香要不要喝粥?”   小狐狸眼睛亮晶晶地由他摆弄,带着气声嘤了一长串。   周刻被嗲得气短,又大胆地去捏它的胡须,乖巧的小狐狸猝不及防地张大口叼住他的手,眯着眼睛不放了。   “诶诶!松个尊口嗳!”他一手拿着碗,一手被小狐狸含着,识海里听见潜离勾死人不偿命的声音:“你只管喝粥,我只要磨牙。”   那边小余燕儿见了乐不可支,见这仙人大哥没沉浸在失恋的阴影里也就放心了。   等吃完早餐,小余麻利地收拾好东西收进乾坤袋里,笑着问周刻:“仙人大哥,我们这就准备收拾回异香谷里去了,你接下来要去哪儿呢?”   周刻捞着怀里的小狐狸,捏着它的小爪爪安静了片刻,抬眼笑道:“我那位灵宠曾经去过异香谷,我没去过。我想厚着脸皮跟你们一起去那块世外桃源看看,看看他从前去过的地方是怎样的洞天福地。你们介意么?”   “哎呀介意啥啊,那地方老久没来客人了,欢迎欢迎!”小余弯腰就把燕儿横抱起来,喜滋滋道:“大哥你不去我还要邀请你呢,我昨晚和燕儿说定了,回家之后就把她娶进门来。咱们萍水相逢有缘,这杯喜酒,我可请定你了!”   周刻一愣,既替他们高兴心里又不是滋味,看着一心高兴的小余,千言万语也只能祝福:“那我太荣幸了,这杯喜酒说什么也得喝!”   小狐狸耳朵一抖索,轻声嗷呜,贴着小道士的胸膛看向同样被人抱在怀里的少女。   她噙着浅淡的笑,羞赧之外,眉目笼罩着驱之不去的孤寒。身弱不能行,名字里却带着飞翔寓意的燕字,相拥的罪魁祸首纠缠了看不见的命数,命运简单直白地捉弄她,她只平静接过。   接下来几天他们便一起结伴往异香谷而去。路途远复,家乡隐在迷障里,小余从乾坤袋里掏出了香点燃,顺着飘起的薄烟走过山路,涉过扁舟,一步一步向异香谷靠近。   这期间潜离一直以狐狸的形态挂在周刻身上,连走路都懒得。要么叫他背,要么叫他抱在怀里,不沾泥土地赖着他这个工具人。   小道士不声不响地惯着他,真被狐狸欺负了,就伸出魔爪将小狐狸rua一把。   他不讨厌暂时退化成小嗲精的大妖怪,甚至乐在其中。   至于那携带着特异功能的无涯珠,周刻暂时没空去探究,亦或是他有心回避。从前每日必修炼的功课,如今也因为每临夜晚便有一只小狐狸窝在膝盖上,而暂时记在小本本上欠着。   他喜欢轻抚小狐狸,有时指尖夹了几根狐狸毛,便大呼小叫:“哎呀你掉毛了!看这势头,铁定早早秃头!”   小狐狸便叼他,叼手蹭背,扒胸咬颈。好像在这相处里,短暂地变回了一只懵懂无知,没有灵智的蠢萌四脚兽。   他们都为这短暂的时光感到满足。人与妖,少年与少女,都放任着沉浸在这归途里。   走了不知多少天,异香谷到了。   彼时太阳西挂,昏鸦将尽,麒麟臂小余抱着燕儿快步进去,而周刻停足在入口。   小狐狸形态的潜离不看世外桃源只看茫然小道士,看夕阳斜照他的剑眉,他的尾巴轻扫着他后背。   周刻抱着这安静的小嗲精怔怔驻足,望着那几乎看不到尽头的花海,看着那些踩着夕阳扛着农具闲适归家的谷中人,识海里短暂地一片空白。   四季有花开,枯荣皆沾香。   安居乐业,有家可依。   几世前未尽的夙愿圆满在眼前,他有些承受不住这安心,近乡情怯之下,下意识地抱紧了唯一认得的小狐狸。   “小余和燕子回来了?”谷中村民看见了归家的小情侣,或笑或骂,一派其乐融融。   小余和燕儿一一打着招呼,有人问:“外头如今怎样了?世道好么?”   “太平岁月,日子过得不输咱们!”   “哇哈!叔要年轻个十岁,叔也出去见见世面。”   “哎呀乱花迷人眼,走了一圈心里还是觉得家里好。”小余爽朗地笑着,“我们还认识了新朋友!”   他转头叫周刻大哥,小道士踟蹰了一会,才抱着小狐狸穿梭过花‖径前去,和异香谷中热情的人们打招呼。   未几天黑,小余带燕儿回家去,他和小狐狸则在一栋小木屋里落脚。   周刻趴在窗口看外面夜色里大风车的轮廓,深呼一口气,叹道:“世外桃源,没跑了。”   小狐狸趴在他肩头轻嘤,什么话也没传进周刻识海里。   是夜,周刻在满屋花香里沉沉地入了梦。无需无涯珠,他续上了之前画卷里的场景和故事。   梦里所见全是象征囍的大红,他锢着红衣的少年在花烛的微光里,缱绻地亲昵,又不由分说地掠夺。   他是个病秧子,是个双足不能久行的废人。即便如此,他也要拉着来寻找转世的狐妖,沉沦进这短暂疯狂的红尘。   花烛灯芯短,他的爱意浓重。   “我不如那个人。”他将狐妖契进更深处,听着他溢出的哭音,不知疲倦地轻吻他,询问他:   “可我对你,不够好么?”   --------------------   作者有话要说:   六一快落! 第17章   破晓照入床榻间,周刻被脸上毛茸茸的触感惊醒。他恍然睁开眼,看见了挨在眼前的小狐狸。它伸出一只小爪子搭在他侧脸,接过了他眼角淌出的泪珠。   周刻怔怔看着它,小声问:“我时常梦见一只火红的小狐狸,可你……怎么是白狐狸呢?”   小狐狸钻进他怀里,潜离的声音传入他识海:“你可以把梦里的当成是挑染了皮毛的我,又或者,把我和梦里的区分开来。”   潜离顿了顿,补充道:“就像你固守道心,把旧世和如今分开来一样。”   周刻将手放在小狐狸的头上,他不敢说。道心束缚不住脱缰的六欲七情八苦。   阳光渐烈,花香馥郁,一人一狐的相拥渐升温,周刻抚着它脊背,慢慢问:“大妖怪,那你分得清楚么?”   识海里没传来潜离的声音,狐狸尾巴翘起来搭在他腰上,准确无误地戳中了周刻的痒痒肉。   “哎呦我去!”小道士绷不住掀开被子蹦起来,小狐狸不依不饶地冲进他怀里,小爪子大尾巴全用上了,堵住了他每一寸的痒痒肉。   周刻架不住趴在床上疯笑求饶:“你干啥子哦……流氓啊,狐狸对人耍流氓啊!”   小狐狸踩在他背上指点江山,小爪子一戳一点全是他的笑穴。他熟悉得很,再清楚不过了,每一世都没变。   周刻在无法无天的狐狸的捉弄下笑得满床打滚,这厮还用灵力将床榻困成了四四方方的小天地,他滚在里面无处可躲。   “哇哈哈、哇哈哈……别戳了别戳了……腹肌要抽搐了哇哈哈哈……”   最后他四仰八叉地平躺在床上,小狐狸趴在他胸膛上摊成一张饼,爪子环着他脖颈,一个拥抱的姿态。   因为是兽形,再亲昵仿佛都不越界。   周刻笑得疲软,也自然而然地伸手环住了身上软软的小家伙。   在这样美好的气氛里,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求助的猫叫,小狐狸便直起身蹲在周刻身上,用小爪子给他整理衣领。   周刻连忙起来盘腿坐正,掐指装出一副修道之人该有的逼格。他小声问潜离:“是不是之前那只黑猫来找咱俩?”   小狐狸矜持地吹吹自己的毛,点了头坐出一副高贵冷艳的派头,对窗外发号施令:“进来。”   一道黑影迫不及待地跳进来:“大人!嘚不起喵来打扰您了!”它在床下刹住小爪爪,情急之下还不忘恭维,“啊,大人,您的原形真威轰!”   周刻憋不住咳了两下,小狐狸耳朵竖直,凑不要脸地点头:“我知道,不用你提醒。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黑猫焦急地在床底下到处转,搓搓爪垂头丧气的:“大人您机道了叭,那个鱼妖头头要娶我们猫仙哇,介都乱套啦,喵们原本系不同意这门亲事滴!”   周刻咳得更大声了些,小狐狸则困惑地歪了头:“那你们打算做什么?生米都煮了几回熟饭,如此放心不下,为何不在一开始就把稻苗掐掉?”   黑猫沮丧地一屁股墩在地上,绕着两只小爪子耷拉着脑袋:“是嘛……喵也机道无济于事了,可系,可系猫仙的身体,我们没法护着她再多撑一会了。”   周刻使劲憋着的笑意消失:“神马?”   黑猫抬起两只爪子捂住脸:“喵们尽力了哇嗷呜呜……喵们妖力就辣样,再撑下去不说透支哇,就是这一条与阴司争凡人命数,喵们就顶不住哇……”   “可系猫仙看着是真滴稀罕那个小余,想来想去,喵们也希望她能了却夙愿。喵就怕没法护她到吉时……”黑猫揉揉脸抬起头,哒哒跑到床下给上头威风凛凛的小狐狸拱爪子:“大人大人,您修行深厚,金光普照,喵厚厚脸皮来求您,您能不能帮帮我们猫仙呢?”   周刻愣了,一方面没想到燕儿已将到尽头,一方面替潜离感到为难:“可若是命数将尽,这还能怎么相助?”   黑猫哭唧唧地小声说:“只能仰仗大人拖住阴司无常一会会……喵。”   喵完它也知道这请求太难了,两爪抱头生怕挨揍。   没想到上头的九尾大佬轻描淡写道:“我已经在做了。”   “嗯?!”   “喵!!”   一人一猫都看向这萌萌哒的小狐狸,它优雅地舔了舔前爪,平静道:“不然我为什么需要以原形示人?那天晚上听完你说的,我已经抽出神魂前往阴司,给她腾出时日。”   黑猫傻了一会,等反映过来喵的大叫,哭唧唧地抱爪:“大人!太谢谢您啦大人!您真是天上地下最好的狐族!以后您飞升了,妖族就有福了!”   “聒噪。”小狐狸忽然打断了又喵又嗷的黑猫,语速加快:“你回去照看好自家猫仙转世,有事再来找我。”   黑猫千恩万谢地跳了出去,还因为太过激动,在跳上窗台时不小心摔了一跤。   周刻被它口中所说攥住思绪,一旁小狐狸便钻进他怀里:“嘤,我聪明吧?”   它笨拙地想转移黑猫口中飞升二字带来的注意,周刻也如它所愿,抬手揉了揉狐狸脑袋:“你真的有另外的神魂在外?”   “嗯。”小狐狸蹭他身上,不经意坦白:“阴司阎罗门那边,我熟悉。”   周刻哽了哽,越过这里头的信息量,轻问:“那燕儿,真的无力回天了?”   “我窥过她前世。天生悲命,命纹诡谲得很。”小狐狸唏嘘,“这是她的劫,绕不开,也解不破。”   周刻拥着这狐狸,克制不住地联想起,关于狐妖潜离的劫。   “我此次来,一是庆贺这对不易的凡人。第二,我要看看那小余背后的人用的什么手段。”潜离的声线动听,语气微冷,“混淆记忆费点大力气不是不行,但抽出天生药骨调换,这手段不得了。”   这都是那夜小黑猫告诉他们的事情。正如燕儿背后有猫妖一族的守护,小余背后也有鱼妖一族暗中的庇护,改变两人的体质就与那背后的妖怪有关。   周刻思及此处正襟危坐:“不错,得查个明白。”   小狐狸仰头看他,觉得他这严肃脸色不怎么俊,于是伸出一爪,轻戳了下他的痒痒肉。   “嗳哟!祖宗!别闹我了哇哈哈哈——”   “就闹。”   狐妖轻晃大尾巴。   闹个生生世世。   --------------------   作者有话要说:   周刻:握着我的抱枕,捂住我的痒痒肉   潜离:戳 第18章   异香谷里的人们开始为小余和燕儿的婚事操办起来,周刻听谷里的八卦才知道,原来那小余是如今谷主的独子。   那少年不管不顾地冲去说要娶那异瞳的瓷娃娃,自家老爹起初并不同意。后来是从前专教小余学识的师父在一边劝慰,最后才打动了那位异香谷主,这门婚事才算尘埃落定。   周刻是客,也沾了少谷主的面子被众人热情款待。他抱着小狐狸出去想帮小余的忙,可惜这里的人着实热情,完全不想劳累他。闲得慌的小道士只好在谷中到处逛,所到之处,他人一看到他怀里软萌的小狐狸,都忍不住伸手顺了两把。   后来小狐狸架不住凡人的热情,鸵鸟似的钻进他的衣服里,时常闹得周刻跳脚。   “捣蛋鬼,撒娇精。”小道士喋喋不休碎碎念,小狐狸便从他怀里蹦下,晃着大尾巴在花‖径上踩花泥。过后它再跳回他身上,拿爪子拍他的脸和脖子,在他身体上烙下花朵一样的爪子印。   “哎呀我去!”周刻躲避着它的小黑爪,伸手一把盖住它笑意满溢的眼睛,箍着狐狸盘腿坐到地上,不轻不重地拍它的尾椎骨:“叫你调皮,叫你顽劣。”   小狐狸耳朵抖动着,或嘤嘤或嗷嗷,玩得起劲。   周刻拍够了又将它捞上膝盖,轻捏着它耳朵闲话:“你在这里住得久么?”   小狐狸抻懒腰一样伸出两只爪子,张指以示。   “十年啊。”周刻又去捏它小爪,在心里漫无边际地设想潜离的过往。   狐妖刚下山遇到了个王子,那人是个了不起的将军,他们周游天下十五年。后来那人的转世与前世完全不搭,拖着病躯退隐避世,浪惯了的狐妖又在这里度过了十年。   周刻轻戳小狐狸的鼻子,它叼住他指尖嘤嘤叫。   这么一只小可爱,那么一个红衣人,陪在你身边十年,谁架得住呢?   只是怎么只有十年光阴?   “喵,喵,大人、大人哇……”黑猫又哭唧唧地跑来冲气氛,小狐狸从他怀里站直起来,周刻也一秒切换正经。   黑猫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过来,吧嗒吧嗒地喵呜:“大人,您快帮忙看看猫仙吧,她出事了……”   周刻二话不说抱起小狐狸就跟着黑猫赶去。闪到了她屋里,便看见燕儿脸色灰败地趴在铺了柔软毯子的地板上,双手毫无目的地摸索着地板,始终无法爬起来。   周刻顾不上其他,连忙上前去搀扶她:“燕儿姑娘!”   燕儿艰难地循声抬头:“是……仙人大哥么?”   “是我!你养的那只黑猫通人性,跑来找我挠爪子。”周刻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肩膀,不敢多用一丝力气,“燕儿姑娘,你有没有觉得身体哪里出问题?”   小狐狸无声迈步来到她面前,停在她面前不出声。   “我不小心从椅子上摔下来,幸好地板上铺着厚毯子,倒是没什么大问题。”燕儿借着他的力挣扎起来,鬓边冷汗直滑落。   “那我还是扶你到床榻上去歇息吧。”   “好,多谢您。”   周刻扶着她坐在床板上,小狐狸悄无声息地跟了来,抬起爪子在她面前晃了晃。   她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周刻的心猛然揪了起来:“燕儿姑娘,你、你的眼睛看不见么?”   燕儿的瞳孔放大了些,冰蓝的左眼越发显得妖异。但很快,她错愕了一会儿又平静下来,抬手轻抚自己的眼睛轻笑道:“是啊……我看不见了。”   “你的身体正在衰败。”   她微微吃惊,睁着茫然的异瞳侧首:“灵宠先生也在么?”   小狐狸看着她:“在,我一直和道士在一块儿。”   燕儿靠在床栏边笑:“抱歉,我这模样,叫两位看笑话了。”   周刻心塞不已:“千万别这么说,我们萍水相逢有缘,我还等着喝姑娘和小余的喜酒呢。”   黑猫跳到她的床上喵呜,燕儿循声过去揉黑猫的脑袋,朝向他们轻柔说话:“我一直觉得两位是高人,如今这里没有别人,我想悄悄问两位,你们能看出我所剩的时日么?”   周刻一时说不出话来,只眼圈红了。一边的小狐狸回应:“能。”   “够么?”   “不够。”   燕儿手一顿,指尖微微发抖,笑得惨然:“我想……也是。抱歉,仙人大哥,这杯喜酒恐怕来不及斟给你。”   “斟得起。”小狐狸向前踏出一步,周身灵流暴涨,毫无征兆地在她面前化出人形——简直像是一时奋起的赌气。   黑猫和周刻都给吓了一跳,黑猫迅速缩到床尾团成瑟瑟发抖的一个煤球,小道士则往他挪进了一步:“你想做什么?”   燕儿看不见,不知道眼前上演了狐狸变人的场景,只一脸茫然:“先生方才说什么?”   化出人形的潜离白衣蹁跹,神情是难得的肃重。他沉默地并指点在燕儿额间,忽然抽出修为注入她脆弱的凡人之躯,就如之前那群猫妖输出修为渡给她续命那般。   燕儿也感受到有澎湃的力量在涌入体内,眼前的黑暗甚至开始驱散。   “先生?”   “无事,姑娘请坐,我给你治疗。”潜离的长发被灵流刮得向后飘,“你和小余的婚事定然能如期举行,我保证。”   周刻在一旁呆了片刻,随即也抬起手来和他一起输出修为。   燕儿有些不知所措,眼周红了些许:“两位……”   “燕儿姑娘不必往心里去。”周刻敛了眉目,“就当是我们闲得慌。”   潜离看了他一眼,他亦看向他。一瞬之间,潜离眼中泛了复杂情愫,周刻回顾不语。   他心想,轴狐狸。   狐妖自渔村里听到“异香谷”三字开始便拧着股劲,周刻途中细想,很快回过了味。来自异香谷的异瞳少女坐在轮椅上病弱无依的模样,叫狐妖追溯起了九百年前的故人。   异香谷,病秧子,哪一个都戳在他心上。   周刻安静地和他一起给燕儿渡修为,竭力弥补遥远的不圆满。   燕儿眼神逐渐清明,显然是看清了眼前。她从灵流的漩涡里往后挣扎:“够了,两位快停下!”   潜离这才收了指,下一秒又嘣的化成了一只小狐狸,叫周刻抱进了怀里。到底分出了神魂,这大妖怪此时没以前那么威风。   燕儿眼角落了泪:“先生,我……”   小狐狸伸出爪子放在她脑袋上,打断她难言的感激:“我喜欢看圆满的事物。这不是帮你,只是了却我作为一个妖怪心里的私欲,姑娘不用往心里去。”   周刻拍着这狐狸盘腿坐下,脸色稍微有些白,但觉得通心舒畅。他附和点头,戳着小狐狸耳朵随口说:“大妖怪有积攒功德的癖好。”   小狐狸轻晃的尾巴一顿,以灵力传声反驳:“我只是喜欢看有情人圆满。”   燕儿擦过了眼角的泪渍,看着自己的指尖喃喃:“有情人……我和小余真的是有情人么?”   周刻发愣:“燕儿姑娘?”   她一笑,泪水不住流淌过梨涡:“仙人,你们是得道高人,那世人皆有前世是真的么?”   一人一狐皆僵住。   周刻轻声问:“你做过许多梦吗?”   她闭上眼睛发笑:“是啊,很多很多梦,如同另一个世界在眼前展开画卷。在画里有只异瞳猫妖为了飞升成仙,致使一鱼妖万劫不复。”   黑猫火速跳进她怀里,急得叫了出来:“不四酱紫的猫仙大大!你斩他不是为了飞升,是为了喵们!”   小狐狸的大尾巴一下打在那黑猫身上,周刻也嘶了气。   燕儿睁眼垂眸看膝上口吐人言的黑猫,对此竟没有多大的惊异表情,只是苍白地浮起笑:“那么,果然是真的了。”   黑猫扒住她的手不住晃:“不四你的错喵!”   燕儿盖住它的脑袋,抬眼看向周刻他们:“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便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什么。世间因缘际会,因果轮回,我和他只是债主与欠债人的关系。”   她笑得孤寒,周刻如遭重击。   “所谓予取予夺,不是情意所致,只是愧疚使然。”   “并非有情人,叫两位失望了。”   周刻脑海里炸开了一片。   不是发自肺腑的情意……只是经年愧疚作祟。   是这样的吗?   --------------------   作者有话要说:   道士:我的脑阔! 第19章   周刻脑子里嗡嗡作响,小狐狸也抖了起来,抱团的俩如出一辙地懵起来。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燕子。”   燕儿揩过脸抬头,小声告诉他们:“是位长辈。”   他们俩一块回神,一块找到借口,周刻抱起小狐狸跑路似的留下一句“那我先走”,说完就咻的从窗户飞出去。   咻出不远,还能听见屋里燕儿的声音:“莫师父,我在,您尽管推门进来。”   接着便是个年轻女子应好和推门而入的声音:“燕子,你这边亲人零落,小余央我来撑场面,挑好东西来给你瞧瞧。”   周刻抱着小狐狸原本想走远,可挂在脖子间的鉴妖玉忽然发热。他刹住脚步,低头俯在小狐狸耳边快速说:“找燕儿姑娘的女子恐怕是妖。”   小狐狸耳朵竖起来:“嘤。”   于是这一人一狐又偷偷摸摸地溜回去,做贼似的贴着墙角。   “您取了什么来?”   “各色各样都有。你看这件,这是小余选的嫁衣,你瞧瞧尺寸对不对?”   燕儿温声:“不会错的。”   那莫师父“哦~”了一声,笑道:“这小子还挑了一筐东西,铁定都没问题。”   周刻低头和小狐狸对视一眼,小狐狸咻咻比划着爪子,小道士点头竖大拇指。随后狐狸抬起爪子贴在墙上,周刻从乾坤袋里拿出有照妖功能的有邪镜,俩人同时施法,屋里的景象叫狐狸“抠”了出来,照入了小道士的法宝里。   人和狐的脑袋挨在一起,看见镜子里照出了个半身人半身鱼的景象。   ……上头鱼,下头腿。   道士&狐狸:“……?”   *   “你近日感觉身体怎么样?”   “尚可。”燕儿神情自若,“我听闻谷主原本不同意这门婚事,是莫师父您帮忙劝服的,谢谢您。”   “唉……”莫师父轻叹,“这是小余最大的愿望,做长辈的何必棒打鸳鸯呢?我看着小余长大,只希望他安康喜乐。”   燕儿轻抚膝上气得直发抖的黑猫,笑道:“他会的。安康与喜乐,他都能拥有的。”   莫师父忽然语塞,清楚这两样都是从她身上获取而来。   她勉强笑起:“那你先瞧瞧这些东西,有什么缺的再告诉我。”   “好,麻烦您了。”   “不麻烦,那我先去小余那边帮忙。”   “您慢走。”   莫师父出了她的房间,顺手帮她关上门,一转身就听见屋里传出猫的喵呜声。   她加快步子远离,走出老远才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她挨着浅溪走,溪里的小鱼苗一尾尾跃出水面,她笑着无声打招呼。突然之间,小溪里所有的鱼像看见了什么害怕的东西火速钻回了水底,不敢再冒出头来。   莫师父停住脚步,抬头看向前方,看见一个着藏青道服的英俊少年。他的头发束成一尾,几缕扎不起的调皮捣蛋的碎发绕在眉目之间,及颈的发梢、微皱的衣摆随着清风飘扬。既俊俏得过了头,又一派世外的仙风道骨。   莫师父楞了片刻,想了想反应过来,合手笑道:“这位公子想必就是小余和燕子在外结识的朋友了。我姓莫,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周刻微微向她弯腰:“在下周刻。”   莫师父笑道:“原来是周公子。听小余说公子是位得道高人,一路上帮了他们许多,我替那俩崽子向公子致谢。”   “您客气。”周刻不动声色地笑,“对了,我有些不解的地方,不知道能不能问一下?”   “公子尽管问。”   “抽出燕儿的药骨调换给小余,改变他二人的体质,以及篡改异香谷中人的记忆,是你做的?”   这悦耳的声线却不是来自眼前少年,而是来自身后。莫师父转身,看见一只可爱的小狐狸。   狐狸语调平静,她却被那股无形的灵压压迫得耳膜微鸣。因着本能感受到的危险,她选择毫不犹豫地纵身跳入溪水里。然而就在脑袋快要沾到水面时,水面上不知何时浮现了一个阵法——哐当一声,莫师父感觉自己撞在了硬邦邦的大石头上,哐得眼冒金星。   周刻指间浮现出闪烁的灵阵纹路:“我们只是好奇询问一下,您别这么快就心虚啊。”   莫师父被撞个猝不及防,直觉这一人一狐合体会十分棘手,当即不敢托大,祭出一样法宝就准备闪。   她低喝一声,一颗紫光大作的珠子从怀里飞出来,想以澎湃的妖力喝退这俩。   谁知道那俊俏小道士一见她的法宝,两条眉毛就飞得老高:“哇!没想到这玩意居然是批发的?!”   小道士一挥手,自怀里飞出两颗一模一样紫光大作的珠子:“老乡见老乡啊哥仨好,来,走起!”   莫师父:“?!!”   两颗无涯珠围住她,一瞬间就把她打趴了。   “你、你……”被迫困在法阵里的莫师父目瞪鱼呆,“你居然有两颗无涯珠!!”   周刻向前一步收回那些紫色的珠子,三颗珠子悬浮在指尖上变速旋转,映照得他的眼眸也变成了紫色。   莫师父忽然从他身上嗅到香甜可口的灵息,顿时绷不住哈喇子,更加震惊:“你还是天生仙根!!”   周刻从三颗基佬珠的晃眼里回过神来,握紧其中一颗施法,掩盖了身上外溢的灵息。   小狐狸瞬移来到莫师父面前,挡住她望向背后的小道士。它打量着被困的莫师父,小嘴没动但声音响在周遭:“你有四百年修为。然而为祸人间的大忌,足以给你引来雷劫。”   莫师父张大嘴巴正要分辨,却看见眼前小狐狸的瞳孔变成了璀璨的金色。   她感觉到自己的记忆被抽出察看,在晕眩之间昏过去前,心里浮起了本能的畏惧。这眼睛……分明是踏入仙道的半仙啊。   那边周刻只等了一会,就看见那莫师父从人形变成了一尾青色小鱼,正躺在阵法上抽搐。   “你干啥了?”周刻大惊。   “吓了她一下而已。”小狐狸转身朝他跳起来,周刻张开双手,正巧把它拢进怀里。   “我翻了一下她的记忆。”小狐狸仰首和他相贴,把看见的记忆渡给周刻看。   周刻闭上眼共享识海,将异香谷十年前的事看明。   潜离在识海里问他:“小道士,如果是你,你是愿无知懵懂地幸福,还是领受艰难的真相?”   周刻沉默了一会,回答:“我只想清醒地活在现实里,而不是沉浸在梦中的虚妄。”   潜离轻叹:“原该如此。”   半个月后,异香谷到处挂满了红绸,少谷主抱着他心爱的姑娘高高兴兴地拜过了堂,磕过了头。   那些祝福真切,随后,他苏醒的记忆也是真切的。 第20章   吉时,异香谷里起了薄雾。   少年郎抱着心爱的人踏过花枝,步上红阶。   唱贺声如雨,他和她俯身祝长愿,同欢不同悲。   敬过酒潮,小余抱起她入喜房。   “成亲前,我悄悄筹备了许多。你瞧这屋子,我盖的,那床和梳妆台,我打的。这屋子里好多东西,我亲手安上去的。以后这就是咱们的小窝啦,喜欢吗?”   她点过头,他把她放下,含着笑意挽袖为她洗铅华:“你十六岁生辰,我问你心愿是什么,你说想到谷外看看,我不知怎的一直记住了。”   她眯着眼,由着他拿锦帕擦洗自己脸上的红妆:“于是今年就带我出去了。”   “不是带,是拐。”他笑得有些坏,“拐你出去,只和我处着,由我照顾和掌控,还由我钟爱和安排。”   “明明受累吃亏,还一副嘚瑟样。”   “哪里累了,我乐在其中,每一刻都飘飘欲仙。”   洗净了红妆,新郎官凑过去轻咬她一口,眼睛明亮:“我见你第一眼就起了贼心,绞尽脑汁地想吃了你,今朝可算是夙愿得偿了。”   新娘捏了他的脸,冰蓝的异瞳泛起温柔的红色:“好大的贼心。”   芳华共烛花,他斟一双酒杯的合卺酒,挽过她的手说:“从今以后,我们生死不离。”   酒入肺腑,而她说:“莫许生死。”   他不听,抱了满怀的人亲吻,说:“我照顾你,别怕。前几天我问过大夫,说你近来身体比从前好。”   她没说是回光返照,依旧予取予夺,无尽纵容:“有一日便还你一日。”   发冠并除,青丝和锦绣纠缠,颠了红锦上的鸳鸯,覆了紧扣的十指。   待到深夜,小余心满意足地拥着她,看她不住打盹,还强撑着看他。   他觉得可爱,亲一口她眉间:“睡吧,累着了嘿嘿嘿。”   燕儿嘴唇翕动,小余挨过去聆听:“说什么悄悄话?”   她声音沙哑:“我想……我是喜爱你。”   小余顿觉震动,收紧人又笑又闹:“知道知道,必须是喜爱我的,不然怎么惯着我胡作非为啊。哎呀总算等到娘子告白了!”他搓着怀里人笑得止不住,“今天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   燕儿的长发叫他揉得乱糟糟,指尖也揪住他一缕头发。眼睛逐渐阖上,她带着笑吩咐他:“夫君,明天记得早点叫醒我,我给你梳头发……”   “好!睡吧睡吧,乖宝。”他安分下来,控制着自己的兴奋,环住她想要一同入眠。   夜色里有缥缈铃声摇动,小余顿觉天旋地转。锋利的针一点点凿开原本严丝合缝的冰封,那些封闭的记忆逸散,叫人在今夕何夕里迷失。   他记得十来岁的时候,他常常摘了满怀的鲜果跑去找住在西村的瓷娃娃燕子。那时她的身体还没有那么弱,只是行动需得极度小心避免骨折。她喜欢树上开得正好的花,他便敏捷地爬上去攀折。   脆弱的是她,康健是自己。   这是过往记忆所示。   然而大雾拨散,他忽然记起真正的自己,一个自小与药物与轮椅病榻相伴的倒霉家伙。大家心疼他,也拘着他,小孩子们不敢来打扰他。他出了屋,没人敢靠近他,大家告诉他要小心行止。他一个人慢慢走,到了西村,看见爬到树上摘果子的燕子,她不躲他,他望着她。   骨折后他被锁在屋里静养,陷在屋子里从窗口望出去,看着异香谷四季花开如春,枯荣生香,疑心只有自己烂在腐臭里。莫师父心疼他,说一定会找办法医治他,他自个并不往心里去。   枯坐发呆时,西村那天生异瞳的面瘫女孩悄悄过来,后来便常在无人时造访。   花开草盛,燕子端着碗洗好切好的鲜果递过去:“吃么?”   春至燕来,燕子上树掏鸟蛋,捧给轮椅上的少谷主:“孵孵看?”   她在窗外把笨拙的礼物塞进去,他一一接住。骨折后他摇着轮椅去找她,她编了个花环套在他颈项间。   那时她天生异瞳,他天生瓷骨,桃源乡里只有他们是相伴的残缺异类。   直到——   “你天生仙根药骨,只有你能救小余。”   “那便劳烦您,救他。”   后来便只有她残缺。   康健的是她,病弱是自己。   这才是他最初的生命轨迹。   *   周刻在异香谷的花海里,运转灵力催动无涯珠,他对这紫色珠子莫名有种熟悉感。先前只从自家师父那里得知关于这法宝一星半点的事,回头得好好留意。   小狐狸原本要拍醒莫师父起来示范操作,谁知道小道士自己鼓捣了两回就领悟了无涯珠的新功能。   他刚喝过喜酒,真情实意地祝贺了小余,原本不该在这时解除掉混淆他们记忆的法术。   但此刻花海外站着道白森森的影子,阴司白无常慢悠悠地赶到了人间。这时不让局中人清醒现实,那些裹挟着浓重爱意的愧疚恐怕就再无法诉说。   周刻叹了口气,身旁小狐狸立起来蹭了蹭他手背。他顺了一把小狐狸,专注地催动起无涯珠。   这紫色珠子泛起光,注入的灵力经由法宝加持增了数倍威力,无形的灵流潮浪一般向外扩散出去,很快就笼罩了整片异香谷。   脱节的记忆正在被扭转。   周刻全神贯注地施法,在这期间也看见了些许一晃而过的记忆片段,最后索性闭上了眼睛。   不知在记忆的深海里潜行了多久,他再度睁开眼时,天光大作,他们听见一阵凌乱仓惶的脚步。   小余抱着燕儿跌跌撞撞狂奔,周刻收好无涯珠,和小狐狸赶了上去。   “莫师父……莫师父……把我体内的骨换回给她……”他抱着燕儿跑到莫师父的住处,但屋里已经没有人。   周刻赶到时,小余一见他就扑上来:“仙人大哥,求求你救救她!”   他衣着狼狈,怀里的燕儿紧闭双眼,一丝血色也无。周刻侧首,看见尾随而来的白无常,缓缓摇了头:“燕儿姑娘命数已尽,已经来不及了。”   他脸色惨败,箍着她滑倒在地,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周刻半蹲在他面前:“其实……燕儿姑娘的命数很早就到尽头了,支撑到现在,大约还是不舍。”   拖到和他成亲,了却彼此的奢望,紧绷的弦便断了。   白无常飘了过来,小余看不见,周刻着急起来:“小余,她如今还听得见你说话,这是最后的时间了,你有什么未尽的话快说出来!”   小余发着抖低头贴紧她,摸索着燕儿的侧脸:“对不起、对不起……”   眼泪滑过她的脸,他哽咽不能吞声:“等我,下辈子我去找你,换我为你遮挡……”   白无常等了片刻,把燕儿的魂魄索了出来。   她穿着嫁衣漂浮在空中,眼中不再那么孤寒。魂魄形态的手接不住他的眼泪,她便低头吻了哭得不能自已的小余,含笑对听不见魂音的他说:“好,来世等你。”   “姑娘,走吧。”白无常在一旁开口,燕儿最后再看他一眼,又向周刻和小狐狸鞠了一躬,随后转身,戴上白无常的锁魂链。   白无常临行前看向周刻的方向,拱手行了礼。   周刻抱起小狐狸,弯腰回了礼。   待阴司无常离去,周刻忍不住也掉了金豆子,告诉小余:“她……走了。”   地上的少年越发抱紧了妻子,脊背直不起来。   *   周刻在异香谷再呆了一阵子,等到红事和白事一起结束,才告了别。   谷中恢复了真正记忆的居民起初一片混乱,后来才恢复了原先的秩序,一同给那异瞳的少谷主夫人立了碑。至于鱼妖莫师父,似乎已叫狐妖潜离惩治过,化不出人形只能回到水域里做尾水族了。   而日出日落,异香谷仍然是那片世外桃源。   他原本还想劝说行尸走肉的小余再到外面游历,但对方拒绝了。   “我便留在这里,不出去了。”   周刻又叹了气,抱着小狐狸,穿过满路花开,出了异香谷。   世外桃源在身后,隐藏在迷障之下,隔绝了杂乱的红尘。   出了谷,怀里的小狐狸跳下,华丽丽地化出了绝世夺目的人形。   周刻嗅到了潜离身上的清香,眼睛有些刺痛,不动声色地和狐妖隔开了距离。   潜离动了动筋骨,瞬移到他身旁捏了他的鼻子:“小道士,世事本无常,别哭丧着个脸啦。”   周刻鼻尖充斥着潜离身上的清香,他勉强扬起唇,扯出个又笑又难受的怪异表情来。   那天他驱动无涯珠,也看见了异香谷里最初的记忆。   九百年前——异香谷第一代谷主,那位避世的病世子不长命。   居住谷中第十年,世外飞来一只白鸽,病世子的人说在外寻找到能解他的毒的解药,让谷里的人出去接应。   他让身边的狐妖去。   “等我回来。”狐妖笑着说,“我脚程快,顺便从外边带些好东西来给你。”   轮椅上的病秧子一口应好。   狐妖潜离出谷去接应,耽误了一些时日。等他带着装了满满一乾坤袋的世外物件回来,那坐在轮椅上朝他温柔微笑的病秧子已经没了。   原是病秧子自知身体不行,找那样一个借口将狐妖支出去,不愿叫他亲眼目睹自己临死前的挣扎之态。   “我这一生,自是比不过你的将军英姿勃发,带不了你驰骋万里,只能在一隅角落里折些花与你嗅。这九年如酒如梦,我醉在你的注视里,一点也不想醒来。”   “哪怕你注视的是前世的将军,病秧子依然为之痴迷。”   “我行到山穷水尽处、看不见来路光芒时,是你来到我身边。潜离,我的小狐狸,病秧子喜爱你,不自量力也喜爱你。”   “人世于我浊臭不堪,唯有你是这浊世里……唯一的一缕异香。”   世子的骨灰洒在花海里,狐妖潜离在那花海间驻足多日,在一个雨天里悄无声息地离开离魂谷。   走前才得知,世子临终前,把这地方改了名,改做“异香”二字。   这狐妖身上沾染的清香便再也没有消失。   # 长生卷——老 第21章   秋季,小道士和狐妖离开异香谷后继续上路。一路上也曾遇到些作祟作恶的妖怪,周刻借着以无涯珠为首的法宝见一个打一个,不知不觉竟然挣出了点名气。   走到路上,他们听闻郑国的君王正在召集全天下的修道之人为他办事。小道士觉得有些意思,便打听着路线想前去看看。   人间并不太平,大周朝里有许多的诸侯国,城池林立,小国居多,纷争不少。也有些人间君王寻求神鬼之类的帮助,只是这到底是把双刃剑,高明的君主不太愿意去握一把自己控制不了的利器。   召集修道者的王是郑国之君,听说这位君王还是公子时在夺嫡当中处于劣势,是靠着一支鬼军而异军突起的。其他地方害怕妖物鬼怪,信奉神明,郑国的风气则因为这个君王而和其他地方大不相同。郑王修订了条例,郑都里面修道者不少,甚者还有与人类和平相处的妖怪。   周刻便打算去那郑国看看,找些同行的,打听打听神奇的无涯珠。他们顺着路线走走停停,还没到郑都,先到了大周朝里一座有名的富庶中立之城,商都。   商都的来历据说是数百年前一位富可敌国的商人,倾尽家财建造起的城。彼时大周四处硝烟,各路巨贾仗着资产各择君主,有的站对方向成了青史留名的权商,也有的赌错,成了历史长河中一点寂寂无名的灰尘。   商都的建造者在乱世中自立门户,虽然没有在人间历史上留下姓名,但却留下比身后名更不朽的太平都城。   周刻听说了个大概,便想到城里去逛个几天再继续赶路。只是没有想到的是,进了商都,小道士交出的大铜板付不起住店的定金。潜离也掏出碎银,两人凑了一小堆推到客栈的掌柜面前,对方拨了回来。   “两位小哥是外乡人吧?商都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这里头,一寸土一寸金,一碗饭一碗银哩。”掌柜拨拉着算盘客客气气地给他科普,“小哥这铜板碎银,得去那些简陋的小客栈问问,兴许人家的柴房啊、马厩啊还有空位。”   穷逼小道士、大狐妖俱懵圈:“……啊?”   “或者实在没办法的,小哥你们可以去商都的官衙里问问,那些吏员能给你们指派些合法安全的活儿。”掌柜和善地笑,“你们二位相貌出众,到哪都吃得开的。”   周刻摸摸脑袋,道了声谢和潜离一块出来。   一人一狐站在游人如织的繁华街道上陷入了沉思。   他们不能用法术变出银子扰乱人间秩序,身上也没啥值钱的东西,纵是有也舍不得挥霍出去。接下来要么走人,要么在这寸土寸金的商都里打工或者风餐露宿。   周刻唏嘘地捏着瘪瘪的钱袋:“住不起诶。”   “逛不上了。”潜离问他,“小道士,你想继续留在这里,还是继续赶路?”   周刻想了想:“我倒是想再留几天,穷苦也是一项修行。你呢?”   潜离顿了会,轻叹:“我都依你。”   周刻背好小包袱,有些歉意地挠挠头:“那……接下来?”   潜离歪了头:“打工去。”   俩人便雄心壮志地去商都官衙找岗位——   吏员:“你们会什么?”   周刻:“我会捉妖。”   潜离:“我会变戏法。”   一阵沉默后,吏员拿起笔刷刷地在纸上落下了几个大字拿给他们。   探头一看,上面硕大三个字:百戏团。   小半时辰后,贫穷的小道士和大妖怪来到了商都里专门给城中居民制造玩乐的百戏园门前。   周刻这时才弄懂了百戏园的性质,想了想笑了起来:“嗳,这要是在里头用法术,看官们估计也只以为是些顶顶聪明的小把戏。”   潜离不置可否:“听起来挺好的。比端茶送水、刷盘子之类的好。”   “那就瞧瞧去。”小道士顺了顺自己翘起来的头发,兴致冲冲地上前去,“我还没到过这种好玩地方呢。”   潜离在他身后慢了一拍,眼神悠远了起来。   进了百戏园,周刻先把来意道明,坐台里的人一听打量了他和潜离几眼便爽快地应了好:“得!两位公子跟我来,我找我们园主掌个眼。”   两个预备的打工仔跟了进去,一到后院里就看见了各色各样的排演,吹火的耍杂技的样样都有。   周土包子好奇地看过去,同时也引来了其他人的注目。视线尽头也是后院的尽头,那里坐着个神情痴傻的老人,一身脏乱,蓬头垢面,旁边还有几个小孩嬉笑着用各种排演的道具逗老人玩。   周刻正要走过去,两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围了过来,冲着他咯咯直笑:“公子来这做什么的呀?”   周刻莫名起了鸡皮疙瘩,连忙转头去看旁边的潜离,却见他被几个汉子围住了。   “小兄弟叫什么?也来这讨生活啊?”   潜离很坦然:“是啊。”   “你这模样要讨生活,那绝对易如反掌。”其中一个人神情猥琐地靠近了他,小声地朝他说了什么话,身边的人便大笑起来。   潜离退开一步神情不变,压根没把垃圾话放在心上。   但下一秒那几个好事的汉子就被道藏青身影一拳一个打趴下了。   潜离微怔,那腮帮子气鼓鼓的小道士就快步过来,扯过他的手大踏步往外走。   “怎么了?”   “老子没兴趣了。”周刻磨牙,“浊臭之地!”   潜离眨眨眼,促狭地笑了起来:“为你大妖怪发脾气?”   小道士嘴硬:“不是!那里头的女子一身脂粉气,熏得我打喷嚏,受不了!”   潜离笑得越发收不住。   --------------------   作者有话要说:   狐狸:噗嗤,那你打人干啥? 第22章   周刻气鼓鼓地架着潜离离开百戏园,叽歪道:“不留了,走人!”   “真不考虑?”   “对!”   他气冲冲地出了百戏园的门,下了台阶迎面就被一个人撞上,撞得差点倒仰。   那年轻人慌慌张张地拱手道歉:“对不住,麻烦让一让。”说着就急匆匆地掠过了周刻的身边,脚底生风。   “诶你这人——”周刻被撞得胸口疼,忿忿不平地转头要吼那冒失者几句,对方已经没影了。   空气中留下微弱而异常的灵力波动,周刻如今的修为比刚下山时强得多,即便鉴妖玉没反应,他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异常。   他楞了下,低头对潜离悄声:“那是个藏得不浅的妖。”   潜离抬眼看他:“还走么?”   周刻想了想:“要不……再等一会?我想看看妖怪在人间干什么。”   潜离观他神情,见他从起初见了妖便大惊小怪喊打喊杀的模样到如今的平和探究,心底忽然便有隐秘的满足。   于是道士与狐妖就在百戏园的后门门口站着,看长街的飞檐青瓦,秋季的枫叶如火。行人广袖如流云,大多神情含笑,想是在商都里过得如意顺遂。   周刻望了一会,心里的烦躁被都城里无处不在的闲适轻松氛围感染,经不住嗳了一声:“真是太平。”   “地方风水好。”潜离眯着眼端详长街落叶,“不仅好,灵气还因地势之利锁着不外流,再过千百年也不怕。”   周刻点了头,观察了下街道上的行人,更为感叹:“这商都里长寿者很多啊。”   潜离弯了眉眼:“凡人一生若能福寿双全,百岁无疾,寿终正寝,那便最好不过。”   周刻附和,这时听到百戏园里传出了老人家的傻笑声。   “孙儿乖,爷爷给你们变个小把戏……”   他们一起回头,透过洞开的门看见之前冒冒失失撞了周刻的那年轻人,背着他们在后院里看到的痴傻老人出来。老人一身尘土污垢,还有些许涎水滴到年轻人背上。   几个小孩儿拿着玩乐的家伙蹦蹦跳跳地跟着他们,笑嘻嘻地和呆傻老人说话:“好啊爷爷,你下次来变什么把戏啊?”   老人在年轻人的后背上比划,神情宛如三岁稚儿:“给你们变只小狗。”   那年轻人一言不发,背好老人快步出去,沉默地甩开了小孩们。   出门时,百戏园无所事事揣袖子的看门大爷还和他打了声招呼:“哎呀,小保,徐老又发病啦?”   “嗯。”叫小保的年轻人慢了一会,“叔,下次老头再悄默默跑来,麻烦您叫个人去喊我来。”   看门大爷应了好:“诶,下次叔提起精神。”大爷又顺嘴问了那老人,“徐老,您还认得我不?”   小保停住,等背上老人的回答。   徐老傻呵呵地乐:“爹。”   看门大爷摸摸他那发量茂盛只是泛了白的脑袋,耷拉着须眉指小保:“那您还认得这背你的后生不?”   徐老仿佛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有人背着,一低头,乐呵呵的傻笑消失了,只困惑又警惕地问道:“你谁?”   看门大爷便有些同情地看向年轻人:“小保啊,要不你改天还是把徐老送赡养院里去好了。老这么两头跑也不成啊,徐老单个待着也寂寞,不如去和院里老人们住一块,好歹有人照顾着不会乱跑。”   “谢谢您。”小保点过头,没再说什么,抬脚便走。下了台阶看见之前冲撞过的英俊陌生人,他又向他们再道了回歉才走。   周刻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视线模糊了些。   “好啦,不是个恶妖,我们继续赶路么?”潜离克制着动容,依旧含笑问他。   周刻回过神来:“哦、哦,那走吧。”   他们相伴着走在枫叶飒飒的街道上,肩挨着肩,都有些落寞,精气神和周围商都的人截然不同,一眼就能被瞧出是外乡人。   路过家铺子门口时,倚在门口的一名女子热情地叫住了他俩:“两位外乡公子,你们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儿么?”   周刻和潜离一块抬头,潜离轻笑:“没盘缠了,正准备出商都。”   女子看见他的长相,神情发楞了片刻,随即轻拍着腿哈哈笑起来:“你们两位正是年轻的时候哩,真想留在商都里玩几天,找份短工不就好了嘛!”   周刻拉了拉小包袱:“谢大姐姐好意。”   女子一机灵,直接下了台阶,脸上画着十分得体合适的妆容,笑起来时尤其亲和:“两位小哥,相逢即是有缘。要不这样,我这铺子最近生意很是景气,我店里的短工又跑了,咱们有缘,我想请你们两位来帮我操劳几天,姐给你们负责三餐住宿。闲暇时你们尽可到商都里去游玩,如何?”   周刻对这样的好事半信半疑:“啊这……”   “正巧再过不久,商都的朱颜节便要举办了,到时可好玩了。小哥真的不打算留下来再看一看?”   一边的潜离歪了头:“朱颜节?”   “是咧,商都好几百年的老节日了。”女子殷切地劝说他们留下来,美目里都要冒星星了。   潜离明显有了些兴趣,但只转头看周刻。小道士悄悄把大妖怪拉到身边来,不好意思地笑着:“这说得我们哥俩都挺心动的,只是大姐姐,你这么热情地想雇佣我俩,小弟我有点慌……”   女子也不好意思,咳了咳小声笑道:“其实是这样的,城里人雇佣起来太贵了,姐姐我入不敷出的,实在是雇不起……”   穷逼驴友遇上穷店家,穷仨看对了眼,很快惺惺相惜起来。周刻和潜离一对视,便答应了给女子做一阵短工。   “太好了,江湖救急啊!叫我九月姐就好,来来来弟弟们快进店来!”   九月高兴地引他们进店,周刻拿手肘撞了撞潜离,眼角飞了起来:“弟弟?”   潜离朝他皱了鼻子扮鬼脸,传音入他识海:“那是,大妖怪还嫩着呢,不像小道士,还没加冠就一脸故事样儿。”   领进了店,九月大手一挥,在一排排琳琅满目的精致小盒子面前豪气冲天地介绍:“弟弟们,姐给你们介绍下姐的产业——姐这儿就是商都里万千少女最爱光顾的梦幻小屋!少女们想要的样子,姐都有!”   周刻和潜离停止了互(da)相(qing)挖(ma)苦(qiao),站在那柜台前懵逼了一会,周刻退后去看店铺挂着的店名,潜离则镇定了些:“……姐,这些产品都是?”   “万、花、筒?”周刻照着那店铺名念出来,神情有些呆滞。   九月一句话回答了两个人的疑惑:“姐这铺子专做胭脂水粉的买卖,听听我的店名,多么富有诗意啊!” 第23章   翌日。   “来来,小潜离闭上眼,姐给你挑点眼角。”   胭脂铺万花筒内,被称小的千年狐妖潜离正襟危坐,下巴被老板娘九月捏着,那张本来就无暇绝美的脸正被九月拿着扫妆笔细描浅画。   一边背对的小道士周刻一脸幻灭,嘴角直抽搐,还抬起手捂住嘴不敢笑出猪叫。   他传音给潜离:“大妖怪,感觉怎么样?”   潜离阴恻恻地回他:“不错,你待会要不要也来试试?”   “哎呀我哪能啊我,我这么糙,哪比得上嫩得能掐出水的您啊!能者多劳,您忍着?”   一人一狐你来我往互怼,九月觉得奇怪:“这空气中怎么好像滋滋的?怪麻的。”   周刻便停下运转灵力,咳了咳道:“九月姐,你快弄好了没咧?我这弟弟细皮嫩肉的,你下手可轻点啊,别把他折腾坏了。”   “快了快了,就上一点点粉再描点眉眼。”九月翘起指尖又给潜离点了点唇脂,“诶你们俩真是兄弟呀?长得一点也不像,虽然都俊。”   “是,他是弟弟。”小道士疯狂占便宜,“年岁个头都比我小来着,身娇体弱受不来风霜,可依赖我这个哥哥了。”   他憋着笑胡吹,岂料九月道:“瞧出来了。”   周刻差点呛住,讪讪地干杵着。   “好啦!”九月放下物件笑起来,“小潜离真是长了一张神明吻过的脸,美人就是美啊,姐粗略画第一遍妆,这效果就这么好!比我之前那个不识好歹的白眼狼长工强太多了!”   周刻有些站不住了,但又不敢回头:“老板娘你不会把我弟弟画成了个鬼夜叉吧?”   九月啪嗒盖上各色胭脂盒子:“你自己瞧!我这手艺可从来没收过差评。”   周刻忍不住转身,看见那狐妖抬起手,有些好奇地拿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唇瓣,而后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指尖上的红妆。   潜离转向他,眼角沾染了绯红一线的浅妆,勾得人魂魄动荡。   “好看么?”狐妖不怀好意地笑,“哥、哥。”   周刻呆了一瞬,而后猛然转过身干咳。   “好看吧小周刻?”九月摆弄好东西高兴地对着潜离细瞧,“我这一辈子真没见过像小潜离这样好看的人,画点妆上去更出众了。”   潜离戳了下自己的脸:“是九月姐的手艺好,胭脂做得也精细,覆在脸上好像也感觉不出什么异样。”   九月拍手笑:“那是!好啦,来,营业去。”   她指挥周刻搬出个写着“开张”的招牌摆在门口,让他俩到门口或站或坐,有客人来询问开张情况便请他们进店铺。   “小潜离就跟他们说,你脸上这个妆还有透亮的胭脂都是出于店主人的手。”九月星星眼,“有你在,客人待会必然涌进来!”   周刻指自己:“那我干啥?”   “你啊,先做苦力和保镖。”九月摩拳擦掌,“或者姐也给你画一个?”   “不了不了。”   周刻搬起招牌出去竖好,潜离也跟出去,大大方方往门边一靠,丝毫不自在。   别扭的反而是小道士,他既想偷偷瞧美颜盛世的狐妖,又傲娇放不下架子,便负着手假装望天:“嗳呀,没想到开工是这样的方式,你讨厌么?”   “起初有些抵触。”   “啊?”周刻生怕他闹情绪,连忙转头去观察他的表情,谁知道狐妖衔着笑意,老神在在道:“但看见小道士的眼神,便觉得值了。”   周刻耳朵一热又扭回了头,严肃道:“色即是空。”   “不空。”狐妖的声音在他耳边绕啊绕,“你心里分明满满荡荡的。眼睛里涨满我的模样,脑海里还回放着各种念头,大妖怪、大家伙、小灵宠、身娇体弱的弟弟,你会玩,你可会玩了。”   周刻体表温度飙升,往旁边一蹦离他远了一步,感觉自己变成了个火炉子:“你……”   这狐妖怎么这么能说?   “来呀小道士,我纵你肖想,也给你大大方方地看。”狐妖倚在门上眯着眼睛看他,眼睛里的坏要溢出来了,“色即是空,你别躲啊。”   周刻更觉得烫,说不过他便简单粗暴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耳朵。饶是如此,潜离的声线依然回响在他脑海,他控制不了。   好在这时有路过的姑娘踩上台阶来,解救了他的窘迫和无措。   姑娘们痴痴地看着潜离,忍不住天花乱坠地夸他好看:“公子,你简直像是从庙里走出来的谪仙!”   “过誉。”潜离笑起,指向店铺里:“是老板娘手艺好,画的妆好看。小姐要瞧瞧最新出的胭脂么?”   顾客们二话不说就进了万花筒。这一开头就不得了,后面来的客人越来越多。都先是围着潜离和周刻两人,问了一番,夸了一番,再进去逛一番,出来时便提着大包小包。   “嘶——这赚钱的法子真是五花八门。”周刻拼命找话题。   “商都里头的居民大约都很会赚。”潜离懒懒地靠在门边望天,“从前那城主太会赚,这风气延续到了现在。”   周刻唔了一声,这时街道前摇摇晃晃走来一个老人,口中念念有词,正巧就是昨天他们见过的徐老。   周刻左右张望,没看见那披着人形的妖怪小保。   痴傻状的老人拍着手哼着小曲走过来,随意抬头看到了潜离,便停在台阶下不走了。   潜离垂眼看他:“?”   徐老看着潜离楞了老半天,忽然兴高采烈地拍起手来:“我雕刻的神像活了过来!不愧是我!哇哈哈哈!” 第24章   午间,痴傻的徐老坐在万花筒里的椅子上,流着口水痴呆呆地看着潜离,摇晃着椅子不住拍手嘻嘻笑:“神像活了,神像活了……”   “是是是,您的手艺特别好,神像特意显灵啦,徐老。”九月端着一碗水喂给老人喝,早上店铺里生意十分火爆,货物卖出了七八成,她特意把店门关了休息,顺便把坐在台阶上的徐老领进门来照顾。   周刻憋了一上午,追问:“姐,老人家说的是什么神像啊?”   “这个啊,盖因徐老从前是雕刻木像的匠人。商都里有不少座庙宇,里头的神像大多是他翻修甚至重新雕的。”九月喂他喝水,老人家嘴巴合不拢,她拿了帕子小心地给他擦拭。   “我小时候那会儿,徐老还在百戏园里帮忙,他从前还会驯兽,一人干两份活。听其他人讲,徐老年轻时游历到这儿来定居,风尘仆仆没带什么财物,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怀里的一只漂亮小狗。他一个外乡人想在商都里立足,难得很。得亏他手艺好,一个人做两份工,慢慢才挣出一分家业。”九月叹息,“徐老最喜欢小孩子了,我小的时候还经常得他的糖吃呢。原本看他身子骨硬朗,却没想到他在一回翻修神像的时候,从高处摔下来伤到了头脑,一夕之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周刻凝了眉,疑惑大妖怪和庙宇里的神像有个锤子关系,一边潜离看着却似乎不在意这事儿,只问九月:“昨天我们正撞见了这老人和一个年轻人。徐老得这个病,这副模样持续了多长时间?那年轻人一直照顾着他吗?”   “我想想啊……”九月喂完了水,“大约是六年前的事了吧。你们说的年轻人应是他的亲人徐保,那是他唯一的依靠了。只是他现在估计也不容易,照顾徐老和养家糊口两桩事没有别人能给他分担,旁人看见他,他要么是在去干活的路上,要么便是在去找徐老的路上。”   说到这里,九月连忙站起来:“对了,我得去跟人那说一声,免得他找不到徐老干着急。”   潜离耳朵一动,拦下了她:“姐姐不急。”   “怎么啦?”   周刻耸耸鼻尖,也站着没动。一缕妖气从远处逐渐向这边逼近,没一会儿万花筒的店门就被一阵急促地敲起来。   “咦,谁啊?外头都挂歇业牌子了。”   “我去开门。”周刻上前去开门,门外果然是昨天见过的那年轻人,对方看见他也是一愣。   小保拱手:“公子,你们有没有收留一个老人家?”   周刻让开脚步:“徐老在里头。”   小保一个箭步冲了进去,来到老人面前喊了一声:“老头。”   原本还乐呵呵流口水的徐老抬头,一看见他便不高兴了:“你谁哇?我不老。”   “我是你的家人。”小保半蹲到他面前,“我来带你回家。”   徐老受惊吓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像个孩子那样躲到潜离身后,扯着潜离的袖子嚷嚷:“我才不认识你,你是人‖贩子,神像,你替我揍他。”   小保要去捉他,一老一小隔着潜离闹起了老鹰捉小鸡的把戏。   “诶这……”九月和周刻在一边看得又好笑又心酸,那小保急了,眼圈红了:“你别玩儿了好不好?和我回家吧,啊?”   潜离见他神情,眉眼忽然一动,顺着老人扯的袖子便转身,笨拙地哄起徐老:“他真的没骗你,他不是坏人,是你的家人,神像绝不骗你。”   徐老依然摇头,把一头花白的蓬乱头发甩得更加狂野。   那边小保哑声:“你就算、就算不记得我,那也得记得自己还养了几条狗吧?就在家里,你抱回家养的三条土狗崽子,你早上还亲自喂了他们吃饭。”   徐老神情茫然,摸着花白的后脑勺有了反应:“狗崽子……”   周刻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上前去帮忙:“要不,我用我的法宝来帮老人家恢复点神智?”   其他人都看向他,潜离和小保两只妖怪俱亮了眼睛:“你有办法?”   九月懵圈:“法宝?”   周刻一边掏乾坤袋一边向她解释:“姐姐,我是修道之人,会法术的那种。”   九月眼睛瞪得如牛:“!”   他摸出样式朴实古旧的来兮铃,展示给潜离和小保看:“我下山时带了一个能招魂的来兮铃。老人家年纪大了,恐怕是因为外力磕损才导致神魂动荡不全。我催动一下这来兮铃,试试把老人家的神魂重新聚拢。”   那小保激动得差点哭出来,潜离连忙哄着徐老坐下。周刻比划个小阵,来兮铃悬浮在老人头顶上,在他默念的口诀下,由灵力催动,悠远地轻响而起。   三声过去,模样痴呆的徐老却没有任何变化。   周刻瞳孔慢慢放大,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这老人。   一边潜离忍不住伸出手:“我来看看他的神魂。”   周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镇定地摇头:“没用。恐怕是老人家神魂受损的时间过长,现在招魂也无济于事了。”他转向小保,声音有些艰涩:“抱歉……没能帮上忙。”   小保脸上的喜色消失,又回到最初的木然,合手一弯腰:“不,公子,谢谢你。”   后头徐老还是闹着不肯跟小保回去,潜离便帮忙着一起将人哄回去。周刻自然也跟着,看着前头背着痴傻老人的年轻妖怪,思绪有些杂乱。   徐老一路上不安分,在小保的后背上挣扎闹腾,潜离便在一边跟他说这话分散注意力。   周刻安静听着,半晌指着潜离插句话:“徐老,你还记得,雕了多少尊这样的神像么?”   徐老挠着脸望天,浑浊的眼睛似乎有一瞬清明,而后他傻呵呵地举手,回答了周刻的问题:“九十九,大小都有。高的有屋顶那么高,小的就这一巴掌。”   背着他的小保步伐慢了半拍:“数目,没错。”   ——老头子间歇地记得他的雕刻数目,但不记得他。   周刻硬着头皮安慰他:“徐老或许还有恢复的机会。”   这时老人家又不安分起来,扯起了小保的头发和衣领,口水只往他身上滴,后者默默背着行走没回避。   周刻和潜离一起送他们回到了家,一开房门,小院子里便有几只小狗扑了过来,围着徐老不住叫唤。老人家马上从小保背上跳下去,蹲下身去摸那三只憨头憨脑的小狗仔,又高兴起来了:“仨娃儿,小乖乖。”   小保朝周刻和潜离弯腰道谢,两人磨蹭了一会才结伴离开。   回去路上周刻率先打破沉默,歪头问潜离:“神像大人?你是曾经路过这块宝地,然后行侠仗义,成了这地方的保护神么?”   潜离眉间有些郁卒,低声道:“巧合罢了。”   周刻耸耸肩根本不信,望天闲聊:“说起来,那小保是陪了徐老大半辈子了吧,真是可叹。”   潜离也摇头:“可惜了。如果不是那凡人神魂不全,也许他们还有十来年的静好岁月。”   周刻眉间一动:“不,也许……”   “嗯?”   “凡人长生,于妖侣而言……并不是一件特别好的事。” 第25章   接下去几天,周刻和潜离都在九月的店铺里打短工。九月每天都给潜离画上各色的妆,周刻则不动,让他保持那种凛冽锐利又略带青涩的少年气。这俩人守在门口,一个是精心雕琢后美貌翻倍的大美人,一个是自带英俊buff的天然糙汉小帅哥,视觉效果越发震撼。来这里买东西,不仅可以收获适合自己的胭脂,还能饱眼福。   托这俩帅哥的福,万花筒的生意在几天里营业额翻倍,九月的存货很快被扫空,不出三天,店里的货就售罄。   “进货都在商都城外,那些商人每隔半月便来一次。”九月飞快地拨着算盘,笑得见不着眼,“再过几天就是朱颜节,现在正是火热的时候,我得快点去进些货来放着。小潜离文弱,留下来看店,小周刻便跟我一起去当苦力扛货吧。”   到了傍晚,周刻便和九月出门,潜离在前台坐着,闲适地抚店里摆设的一张琴。离去前,九月又回头,看着投入在光影里的潜离,忍不住还是小声喟叹:“他怎么长了这副样子呀?我一个姑娘家,看了也自愧弗如。”   周刻也瞄了一眼里头的人,和九月上了马车,走出一阵后才问:“九月姐,你当初其实就是看他模样好,而且长得还像商都庙宇里的神像,才热情地请我们做短工吧?”   九月没遮掩,大大方方地环着手点头:“没错呀,第一眼见着小潜离,着实让我愣了半天。我这人就是俗,就是土,一见到好看的人就挪不动脚步。小潜离那么个大美人,看着他我都觉得人间亮堂了。”   “他确实生得好看。”周刻扬起唇角。   她甩甩手笑:“不过你长得也不赖,我这生意,做的就是要个好皮相。小潜离那样的大美人最容易叫人心生保护怜爱,小周刻你就不同了,豆蔻年华的姑娘们还是喜欢像你这样英俊不凡气宇轩昂的款儿。”   周刻咿了一声,抱住自己的手夸张地后仰:“哟哟哟!姐你别这么夸我,我会飘的。”   九月哈哈大笑:“你这家伙比小潜离有意思,热活多了。你不是说自己是个修道之人嘛?姐真没从你身上瞧出些外高人的样子。”   “道在这里。”周刻指自己的心口,随后又伸手指了指马车,“身在这里。”   九月嘴角抽搐:“装模作样。”   周刻也笑:“九月姐,路上无聊,你跟我说说商都里庙宇的那些事儿呗。模样像潜离的神像,是什么了不起的神佛吗?”   “不是。商都有很多座庙宇,里头不是神佛像,是一对伴侣的雕像。”九月活泛地聊起来,“听说过商都的由来吗?商都的建立者是个富得流油的商人,不知道他周游了多少地方,最后才选定了这儿。商人倾尽家财,平地建起了这么一座城,这地方起初也不叫商都,叫彤城。”   “彤城?”   “对,据传说,是因为他爱人总是穿着一袭红衣,这座城是他给爱人建的一块乐土。”九月轻拍手,语气惊羡,“这传说要是真的,那得是怎样的深情厚意呀。”   周刻托着腮安静聆听,酸溜溜地应了个声:“嗯。”   “那城主一生积善无数,深受城中人爱戴,长寿百岁,无疾而终。但更叫后来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对他那红衣爱人的情意。这情意到了什么程度呢?城主自学雕刻,自己亲手雕了和爱人的一对雕像,寓意天长地久,此生不换。”   九月啧啧了好一会:“后来他驾鹤西去,人虽不在,事迹却传了下来。城中后人为了纪念他们,便在都城里建了许多庙宇,照着那留下来的雕像再复刻。又因他们深情不变,那些庙宇又叫红豆庙。”   “红豆,怎么叫红豆呢?”周刻喃喃。   “这和那雕像有关,以后你要是见了就明白了。”九月卖关子,笑道:“后来,大家又觉得只有这些庙宇纪念还不够格,便又再创立了朱颜节。时节在秋末,枫叶红遍满地的时候,在那凛冬降临以前,大家抓住这一年当中最红的时刻,尽情地纵欢享乐,与心悦者、有情人共度。”   周刻抱住一膝,假意轻轻巧巧地笑开:“数百年的有情人,这后劲儿也太大了。”   “那才叫此生契阔,简直就是神仙眷侣。”九月说着锤了下车子,愤愤不平的,“老娘我啥时才能遇上一个良人呢?!”   周刻被惹笑了,压在心头上的阴霾和不甘随着马车摇晃,一路来到城门口,碾成了嗟叹。   九月吆喝着他一块下车,到城门外那些以前常往来的商人手里接货。走不出几步,待要挤到人群跟前去,身后忽然有女声响起:“九。”   九月猛然转身,随即整个人便呆住没动弹。周刻听这呼唤觉得有些猫腻,暗戳戳八卦地转头偷偷瞧一眼,看见了个高挑英气,脸上带道刀疤的女子。   有些可惜,如果没那一道破相的刀疤,这女子的皮相应当也是九月老板喜欢的那款。   那女子看着九月清清冷冷地开口:“好久不见。”   九月的第一个动作是揩鼻子:“还成,我倒没觉出什么时间流逝,一切如旧。八姐好啊?”   “……”女子沉默了一会,“好。”   一边悄悄八卦的周刻挑了眉,总觉得那女子回答前压了一个不字。   “我跟我的伙计来取货呢。”九月忽然努力地踮起脚一把勾住了周刻的脖子,有些近于炫耀似地说:“这是我新招的短工,长得不比前头那个差,店里还有一个更好看的。嗳我们还忙着呢,就不陪八姐你闲聊了。”   那女子顿了一会才点头:“你忙。”   她轻飘飘地扫了周刻一眼,工具人小道士莫名觉得这目光有些吓人,小心地避开了老板的咸猪手,点头哈腰地向前伸手:“姐,您请。”   九月同手同脚,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前走,一不小心还踩了周刻一脚。   那女子似乎在原地目送了许久。   等到生意谈好,货物交接完毕,周刻扛着东西塞回马车,八卦之魂蓬勃燃烧,看了看四周,贼眉鼠眼地小声问九月:“九月姐,你这咋回事儿啊?欠了那位姑娘债还是怎么的吗?”   “胡扯,没事儿。”九月环手,目光转到一边去,“那姑娘叫八月,和我一块儿从商都的留守院里出来的!也就是看在小时候她帮扶过我的情份上,老娘才叫她一声姐。”   “哎呦听姐这语气,这是有情分还是隔了什么仇怨啊?”   九月哼了老大一声:“锤子情分,我欠她什么债啊我,她欠我个人呢!她挖走了我先前的长工,那么俊的一个小伙子,在我这干了一年半,老娘还以为下半生有着落了呢,她三言两语的把小伙给挖走了!”   周刻憋笑:“啊这……”   我的姐姐诶,我可算是知道你一大把年纪还在愁单身的问题所在了。   九月气哼哼地帮忙把货物搬到上面去,两人把东西都搬完,上了马车准备回去。路上九月没来之前那么开怀,臭着脸戳车座,嘴都气歪了。   周刻不讨晦气,靠在一边看着车窗外的商都景色。一整条长街枫叶如火,确实是难得的人间美景。   彤城。   红豆。   他的心慢慢揪了起来,这时眼睛忽然瞟见街道角落里,有个抓着枫叶往嘴里塞的花白影子,急得坐直了起来:“徐老?!”   九月也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瞧见徐老在街道上吃落叶。”周刻语速飞快,“九月姐,要不你先回去,我去把那徐老送回家?”   “去吧。”   周刻便从缓行的马车上一跃而下,很快跑到缩在阴影下吃枫叶的老人面前。他蹲在徐老身前抓住他的手,制止老人的痴傻行径:“老人家,您别苛待自己。”   徐老抬头看见他,似乎也认出了他是谁,便眯着眼睛笑起来:“神像的朋友。”   周刻也不拆穿他,掏出帕子给老人擦拭脸上的污垢,接口道:“是,是神像的友人。徐老,您一个人在街上不安全,我送您回家吧。”   徐老摇起头来:“嘿嘿,不回。”   “那您想去哪呢?总不能一直在这街道上晃荡啊。”周刻轻叹,“反正……只要待在小保不在的地方便好了,不是么?”   徐老撑着膝站起来,又疯疯癫癫地拍起手来:“我想起来了,我要去拜一拜神像!”   “好。”周刻也跟着站起来,搀扶着这站不稳的老人,“我也想去看看,您带带我吧。”   “你为啥要去瞧神像啊?神像不去就在你身边吗?”   “他的此刻在我身边,可他的过往我一无所知哩。”   一老一少牛头不接满嘴地聊着奇怪的天,去了距离最近的一座红豆庙。   周刻心里有所准备,踏过门槛,进到庙宇里,一抬头便看见了里面的雕像,脚步便停住了。   一对相伴携手的雕像,右尊温雅平凡,左尊面像风流,一双多情狐狸眼含情脉脉,最与众不同的是那脚腕上挂着一串红豆。   周刻有些恍惚起来,记忆飞到与那狐妖的第一面初见时。彼时狐妖一身白衣坐在梨花树上,白皙的脚在空中晃荡,他一抬头便看见他的脚丫子,那如玉的脚腕上套着一串红绳。   似乎与这雕像上是同一个位置,区别只是没有了红豆。   想想也是,数百年已过,那红豆或许也早被风霜磨灭,只剩一段空空如也的红绳。但那轻飘飘的绳子,似乎拴紧了行走的狐妖的步伐。   周刻恍惚着,直待走出庙宇。他扶着痴傻的老人走在路上,忽然发现周围的人都捧着一串红豆,归家前往门上、窗上挂起。那红是那么刺眼,数不尽的相思祈愿。   他在满街繁华的绯红里怔住,半晌从怀里摸出在梨记小镇里得到的一串红豆,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迷茫。 第26章   满城繁红,周刻搀着徐老,照着记忆里的路线送他归家。   等到了他们的家,周刻一眼看见了坐在门槛上的小保。他一身湿漉漉的,几只小狗围绕着他,有的趴在他脚背上,有的直接爬到他后背上,蹲在他肩膀上和他一起耷拉着脑袋。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来,碎发贴着额角滴水,眼睛似乎被水汽浸得有些肿。   周刻有些局促:“那个……大兄弟,我路上看见了徐老,就把老人家送回来了。”   徐老蹲下身朝那几只小狗招手吹口哨,模样看着是痴傻单纯的开心。   小保身边的小狗受领头心情的影响,兴高采烈地摇着尾巴冲徐老跑过去,扑到他身上不住躁动汪汪。   周刻退开一步,在一边看着他们。   小保站起来,迈出的步伐都带着水汽,到周刻面前行了礼:“多谢。”   周刻看见他抬起的手上有些做惯粗活的伤疤,而且他此时还一身滴水,模样更狼狈可怜。他忍不住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只是秋寒,你一身沾水,还是换身干衣吧?”   小保应过,过去拉徐老进门。痴傻的老人抱起三只小狗不情不愿地进家门,嘴里嘀嘀咕咕的。   小保将门阖上,周刻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驻足在他们家不远处没走。闭上眼打开天眼,悄悄观察门里一人一妖的相处模式。   “今天又跑哪去了?”小保打一盆水摆到徐老面前,拧着毛巾给他擦脸,但老人抱着三只小狗跑了。   小保楞了一会,木木地抬手用那毛巾擦拭自己脸上的水珠。他擦了半晌,力度越来越大,擦得一张脸都红了。待把毛巾丢回水盆里,他的眼睛也红了。   家徒四壁,徐老蹲在地上乐呵呵地逗小狗玩,一眼也没有看向他的方向。   “徐长生。”小保低声唤他。   徐老两手摸三只小狗,忙不过来,一个劲地傻笑。   “徐长生!”这年轻的妖骤然爆发出一阵浓烈的妖气,瞳孔泛红。   驻足在不远处观察的小道士吓了一大跳,以为他受不了这种慢性的折磨而爆发本性要伤害凡人。他脚尖刚迈出,天眼又看见那小保嘣的一声,从一个年轻大小伙的形态变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黑白相间的大狗。   周刻:“!”   徐老:“……”   这大狗三两步便跑到了徐老面前,犬牙一露,赖在老人家怀里的三只小狗便哆嗦着一溜烟跑了。   大狗发飙把徐老扑到了地板上,俯在他身上张开大嘴,却又口吐人声:“你看着我!我才是你徐长生唯一的狗!你在这世上的羁绊只剩我!”   徐长生显然是被这突然的变身震懵了,错愕瞬间后才反应过来,痴痴呆呆地惊奇:“咿呀,狗会说话?”   “我会!我会一切我们在一起所需要的生存技能!不用任何妖力,和你一起作为凡人走下去的所有技能!”大狗趴在他身上,水珠蹭了徐长生一身。吠不到一会,音量便小了。   周刻收回脚丫子,心里想着,可你终归不是凡人哪。   “我什么都可以去做,可是你不能忘记我。”大狗小幅度地战栗着,声音也在抖,“长生,你认认我,求求你别把我忘了……我们在一起多少年了啊,你怎么可以到这时把我给忘了?你给了我几十年的纵容,为什么到这里却对我这么残忍……我要我的长生,你回来好不好……”   它趴在他不再健壮的胸膛里发出亦人亦犬的呜咽,而他抬起手想要抚上它的脊背,临了克制着放下了手。   旁观了这一切的小道士忽然控制不住,他关上天眼踉跄着往后退,脊背撞在了一棵树上,撞下了纷乱的落叶。   周刻弯腰捂住眼睛,套在手腕上的红豆串敲骨,他在模糊视线里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才对啊……”他发着抖自言自语,“你好好看这殊途……”   生灵之八苦,任何一味,都够呛的。   何不该溺则溺,该斩则斩?   *   潜离老老实实地待在万花筒胭脂铺子里抚琴,他的心情很平和,他喜欢这地方。   这是他走过的千山万水之中,最喜欢的一段路途。   第三世,那人英勇,康健,温柔,可爱得不得了。   他给了他最好的百岁春秋,建造一座城安身共度,做一串红豆系他脚上绑住,雕一双雕像祈愿天长地久。   那一世,从年少轻狂到鬓发苍苍,他都不曾给过他一分苦。这彤城是个巨大的蜜罐子,那城主拿着小勺子,一口一口渡给他。   临去时他问他:“小狐狸,你开心么?”   他自然点头。   他便笑了,勾住他小指轻晃:“我亦满足。”   “可是……下一辈子,你切莫再来找我啦……”他越说越小声,还挂着笑,“我们这一生,已共度所有快乐了。该弥补的,该圆满的,该给予的,我已经……都填上了。小狐狸,你若再找我,那可就——”   那凡人眼睛闭上,最后的眷恋便默念在了唇齿间,身死魂走。   潜离知道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只是他不舍。   于是这一世世,便寻来了。   他抚完悠远的几曲,马车声音到了店门口。潜离听见九月的吆喝,便停下起身去开门,但小道士没一块回来,说是送徐老回家去。   他有些失望,也没掩盖,帮九月把货物搬回店铺里去。等搬完,九月拿帕子揩汗,关了门小声问他:“小潜离,姐问你个事啊,你和周刻真是兄弟么?”   潜离眼皮一掀,仗着那人不在,轻笑着摇头:“不是,谁稀罕和他做兄弟。”   “那你们……”   “爱侣。”   九月的眼睛瞪得滚圆,懵了好久,扭扭捏捏地绞着帕子问:“这,是因为你们都是修道之人才可以这样么?”   潜离笑开:“这不拘,喜不喜爱跟身份框架无关。两男子可,两女子也可。”   他平和地随口这么一说,却见到万花筒的老板忽然红了脸,险些把帕子给拧断。   “九月姐?”潜离疑惑,这时万花筒外响起敲门声,九月丢了帕子跑去,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呃我去开门……”   结果门一开,站着在城门口遇见的脸带刀疤的女子。   “八月?!”   八月被这破声大喊反吓一跳,点了点头,低头看她:“还是喊我的名字来得顺口。”   九月往后一跳,手胡乱挥着:“你来干神马?”   “路过来拜访一下,顺便看看你店里新招的短工。”八月抬腿走进去,转头看见好看得像庙宇里走下的神像的潜离,脚步顿住了。然后她又扭头看九月,语气酸溜溜的:“当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   “那、那是!跟小潜离小周刻比,那个被撬走的长工算个毛啊!”   潜离左右看看,明白了什么,禁不住无声笑了起来。   两个月坐在桌子上奇奇怪怪地谈话,潜离老实待在一边看她们互动,竟看得津津有味。   待到茶凉,万花筒的门被推开,风起青丝动,英俊帅气的小道士回来了。   潜离见了他便笑。   周刻和八九月打过招呼,便朝狐妖走去,拉起他的手带到内屋里去。   他弯腰掀起了潜离的衣摆,果然看到他右脚腕上还带着一串红绳。   潜离握住他带着红豆的手腕:“怎么了?”   周刻喃喃:“你被诓了。”   “诓得我挺高兴的。”   周刻心里狠狠一动,恶向胆边生,什么顾虑,什么殊途,通通都如潮水散去。   他扣住潜离的手,把这狐妖按在墙上,低头啃咬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亲! 第27章   潜离被按在墙上啃,感觉连气息都快要被他吞了。   这就不是个亲吻,这他爹是掠夺。   喘不过气来时,他也没推开人,回忆起当时在无果山下第一次见到周刻的场景。那时小道士天真无邪地挥着剑漫步在山路里,看着清心寡欲,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重欲了?   周刻贪婪地索取,愤怒里夹着心酸,爱欲以欺压和掠夺为形式发泄,他简直想把这狐妖吞噬殆尽。   迷乱里睁开眼,看见他春情四溢的狐狸眼,和他一起沉沦在唇齿纠缠里,那眼神仿佛还带着予取予夺的弯钩诱惑他——“还可以再用力一点,更深一点”。   周刻神智一乱松开他,扣着潜离手腕,低头和他面对面,呼吸沉重地盯着他的眼睛:“你注视着的是谁?”   潜离不言,喘着气看他。   周刻清晰地在他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但是这认知越清晰,他越感到挫败,于是一脑门热地俯下去,粗鲁地扯开狐妖的领子,埋上去一个咬痕。   潜离哼了一声,随即笑起:“小道士不得了了,要吃大妖怪了。”   高大的小道士咬完又在那痕迹上轻吻,待抬头,他的眼睛泛着红:“我是周刻。”   “嗯,小道士周刻。”   “我是说,别想在我身上找谁的影子。”周刻凶狠地瞧着他,两人的鼻翼相抵,体温不住在升,“如果没有下山,我一辈子都不认识你。”   潜离鼻尖微红,侧首凑到他耳边张口便叼住了柔软的耳垂,边磨,边呵热气:“敢不敢自信点?”   周刻蓦然便起了反应,恼羞成怒的,捏住撩死人的狐妖将他背过身去按在墙上。潜离显然没料到这厮是这么个反应,背对着叫他靠着,越发感觉到小道士仓促下的激烈情绪。   周刻不过是不想让历尽千帆的大妖怪笑话自己青涩的面红耳赤,谁知道潜离脑袋上冒出了两个微抖的狐狸耳朵,人形耳朵则通红:“你……可别太粗鲁。”   周刻楞了一瞬,低头一瞥窘得不知所措。但也没松开,干咳着去捏潜离的狐狸耳朵低声道:“不日你!别乱想!”   狐狸耳朵在他手里动了动,狐妖又浪了起来:“别是不懂,贼心比不上贼胆。”   周刻索性攥住两只狐狸耳朵,无情地转移话题:“给我变成只小狐狸,老子要rua秃你。”   潜离被捏得仰首,闷笑不停:“小道士今天好生热辣,遇到什么刺激了?”   “我去商都的庙宇里看过了那神像。一出来,看见满城里的人都在挂红豆,为那个遥远的美好爱情故事。”   潜离不动。   周刻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大妖怪,你的心分成了几瓣?”   潜离安静了一会,刚要开口,眼疾手快的周刻伸手堵住了他的嘴:“算了,道爷不听。”   他把狐妖扳回面对面的状态,低头轻轻地吻他:“第一次见面打的赌,我输了。”   “你是只狐妖,我是个道士,我爱上了你。”   *   时间过得飞快,十一天后商都的朱颜节便热烈地举办起来。   商都中心搭起了高台,上演各种节目。百戏园全体出动,从长街一直演到高台上,各种戏目搏得无数掌声,观看者恨不得多长出几张嘴来喝彩,小孩们也举着零嘴跟着一路跑。   周围八方摆满桌案,摆满各种好吃的好玩的。节日上女子都穿红色衣裳,男子在其间寻找自己的心悦之人,若找到了,便将手中的红豆送给她。若姑娘接下,便由在场的人们见证他们的恋情。   放眼望去,多是囍的红衣。   “哎呀小潜离你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嘛,姐给你画了个最好看的妆,就差换一身衣裳啦!”   万花筒里九月在哄潜离,朱颜节上还有个同行比试的余兴节目,最后搏得最多认可票数的人能获个行业龙头的光荣勋章,各商人削尖了脑袋都想摘得。九月开的胭脂铺子,自诩是一流的画妆老板,早就打算在朱颜节上大显身手。   “原本姐无人可用,打算撸起袖子自己上阵,可你们来了。小潜离,你要知道,美貌若是藏之不显,那可是最严重的暴殄天物!”九月振振有词。   潜离后仰眨眨眼:“姐,我已经把脸空给你了,这不就够了么?”   九月捧住他的手:“那怎么够,姐给你画的是妖艳挂的妆,你这长相就适合浓艳夺目的。你却要穿着一身白衣上场,那就不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而是个风流俏寡妇了!”   蹲在一边看戏的周刻笑出了声,竖了个大拇指:“噗嗤——姐,你说的太贴切了。”   潜离无奈地斜了他一眼:“乐意当鳏夫?”   这俩人时不时地就在口头上撒一把狗粮,撒得九月时常陷入孤家寡人的凄凉里。   “就差换一身红衣了,小潜离,你就帮帮姐,振兴下姐这常年亏损的小破店好不?”九月眼睛亮晶晶,又回头朝周刻嘴炮:“小周刻,你难道不想看看潜离风华绝代的模样吗?”   周刻有些心动,他在梦中见过许多次年少稚气的小狐妖身穿红衣的模样,但从来没有在现实里见过潜离穿红衣的模样。   他也不说,只是歪着头凝望潜离,目光缱绻又放肆。   潜离敏锐地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期望,轻声叹息后点了头:“好吧。”   九月欢呼,他又认真道:“不是为了姐,是为了我家那口子。”   “咿——”   周刻嘶气,唇角快咧到太阳穴去了。   潜离拿着红衣进了里屋,稍迟了一炷香,随后撩开帘子,低头走了出来。   九月已经看痴了:“我的神啊……”   周刻瞳孔缩起,久久不能回神。   日头西移,第一天的朱颜节举办到了夕阳时分,那些重头戏的精彩节目已经翻过去了,狂欢的人们已经欢呼到嗓子微哑。这时鼓声再响起,台上人大声介绍今天的余兴节目,各胭脂画手要推出自家的成品,展示各种惊艳的妆容美人。   台下人们只当做赏美,看着那些画着精致妆容的人走出来,在台下观赏评论,没有像白天那样热烈。   只是美人们出场到一半,忽然有个红衣人走了上来,在场所有人的呼吸便凝滞了。   萧萧红叶翻飞,红衣人青丝随风起,他伸手接住一片落叶,宽大红袖滑落,显现出白皙手腕上戴着的一串红豆。   除了红豆的位置不同,他的衣着,相貌,神采,无一不和人们瞻仰过千万次的神像相同。   自然没有人会联想到,台上这美人是那神像本尊,他们只以为是胭脂手的超强技艺画就。   神像之所以为神像,便是因为那颜色当在世外的九天,是人间不得的极致绝世。   而今,他从传说里走了出来,换以更璀璨的传说。   周刻亦在人群里望着他,不知天上人间。   八百年前,这红衣的狐妖来到个万贯家财的商人面前,告诉他:我心悦你,我要和你过完你的余生。   商人便应了。建一座城,百岁春秋以承诺。   独一的艳色,无暇的一世。   狐妖在台上垂眸,眼角丝丝缕缕的情意蔓开,沧桑在这里停滞,他仿佛也回到了八百年前。   那千年不变的神魂在台下望他,无声地唤他的名字。   他便扬起了笑,纯粹如八百年前。   此地此时从商都变回了彤城——因你启齿,这人间就回春。   --------------------   作者有话要说:   (/\*) 第28章   胭脂铺万花筒的老板九月心满意足地获得了本年度朱颜节的奖励,她引上去的红衣美人晃瞎了在场的一众商都居民。大家都惊叹不已:“老祖宗的爱人要是长这个模样,别说是给他建一座城,叫人给他打天下也不回绝啊。”   各胭脂老板没一个能敌得过九月,九月喜滋滋地获得了那枚光荣的勋章,心里乐得直蹦。她想找那俩短工好好庆祝一番,一转身却迷失在人群里,怎么也找不到他们。   正苦于找不到对象倾诉喜悦,身后便响起那清冷沉着的声音:“恭喜你。”   九月猛然转身,一眼就看见了脸上带一道刀疤的八月。她在熙攘人群里如松站立,天色渐暗,可她的眼眸是如此的明亮。   此时那俩短工已经在众人看不见的时候瞬移到了另外的地方。秋末风凉,枫叶攀不紧枝头,微风一卷就满地飘落。红叶落在树下人肩头,与对面人的红衣相映。   周刻低头,和潜离的额间相抵,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近在咫尺的绝世。   他心想,这妖怪怎么这般惹人爱。   潜离仗着脸上有九月画的妆容做遮掩,便也沉静地和他大眼瞪小眼:“瞧出什么来了?”   周刻吁气:“往日灰头土脸的还好,今日真要命。”   “原来如此,所以把大妖怪拐到这人迹稀少的郊外了。”潜离轻轻撞了一下他额头,“好啊,意欲何为?”   “不如何。”周刻抬手捂住他双眼,低头浅尝相吻,“如此如此。”   亲上的一刹那,潜离的狐狸耳朵冒了出来。红叶打着卷落到他脑袋上,狐狸耳朵便抖了抖。   周刻亲完看见,顺势把手罩上他脑袋揉耳朵:“是不是痒?”   潜离眼里浮了笑,张开手缩进他怀里,紧紧抱住小道士的脊背。如此还不够,于是狐狸尾巴也冒了出来,一条卷住小道士的腰,两条卷住小道士的手。小道士哪里经得住,激动之下向后一踉跄便摔了下去,抱着这狐妖躺倒在密实红叶造就的锦绣里。   “歪,什么狐妖啊,我看你是八爪鱼吧?”周刻抱住压在自己胸膛上的狐妖,下巴正贴着毛茸茸的狐狸耳朵,痒得笑出了声。   但身上无一处觉得痒,只是被压得紧实。大妖怪似乎对他所有的痒痒肉位置了如指掌,要戳便处处笑穴,要避开就寸寸缱绻。   又一条狐狸尾巴冒出来,搭在周刻眼睛上遮挡了他的视线。   周刻看不清眼前,却感觉得出注视而来的视线。等了半晌,有水滴落到了脸上。   潜离的声音接踵而至:“下雨了。”   耳边果然响起雨滴落到红叶上的声音,周刻伸手摸索到狐妖的脸庞,把他按回胸膛里顺着:“湿就湿吧,我会用法术给你烘干。”   潜离蜷在他怀里轻蹭,方圆十里之内雨下得更大。   周刻顺着这小狐狸,而大狐妖的肩头细密地颤抖。   彤城虽是梦中都,长路上安好铭心处,却也附带另一番的可怜。   小道士抱好他一起淋雨,不施法术罩住周身。顺了狐妖半天,他亲他眼角:“咱们明天就离开这儿。”   *   隔天一早两人才回了万花筒,敲门后来开的是那破相的八月。这女子长得着实高挑,竟和潜离差不多,一蹙眉气场全开,沉静里有股凶神恶煞的护食感。   周刻露出了然的表情,朝八月竖了个大拇指再作揖:“姐姐好,我们是来辞行的。”   八月还是一样的面瘫脸,但那气场瞬间截然不同,让开路来招他们进去:“九月还在困觉,你们且等一等。”   “好的姐姐,您处理您的。我们在一边坐着,待会和九月姐告个别,得当面感谢一下她的收留之恩。”   “不必客气。她收留你们,你们帮他招揽生意,各取所需,无需挂怀。”八月沏了杯茶给他们,闲聊似的炫耀:“昨晚你们两位没回万花筒,九月都急坏了。”   “我俩贪玩,就在外到处逛了。”周刻摆出一副愧疚的表情,心里却忍不住想笑,老板这下可不是一个人守店门了。   潜离捧着热乎乎的瓷杯抿口茶水,喟叹了一声:“姐姐沏的茶真好喝。”   “我原是家茶馆掌柜。”八月浅笑,“隔壁店铺叫我盘下了,定个良辰吉日便搬过来。”   周刻和潜离对视一眼,座中三人啜了口茶,一块儿笑了起来。   这时披头散发的九月从里屋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看见周刻他们俩眼睛瞪圆了:“哎呀你们俩小子,昨晚跑哪快活去了?”   周刻吹口哨:“没去哪啦姐,倒是我俩要恭喜姐你。”   “哇哈哈哈那必须!”九月掏出戴在脖子上的光荣勋章,“瞧见没!这可是对我手艺的认可!昨天小潜离那一身把大家都看呆了!啊话说小潜离你又换回那身白衣啦?”   不仅换回了白衣,并且洗尽了铅华的潜离笑着点头:“是,多谢九月姐昨天大展身手。”   九月左看右看,唉声叹气起来:“你们这是要走了。”   “不愧是九月姐,如此冰雪聪明!”周刻又竖大拇指,“我们瞧过了商都,和这儿的人们一起过了朱颜节,这游历够了。”   潜离接口:“该继续上路了。”   九月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叉着腰说了一箩筐的话,啰嗦了老半天才抹着眼泪告别:“你们俩一看就是世外高人,难为你们顺着我这世俗铜臭商人混迹在这闹市里半月之久,临走了我也没啥好送的,就祝愿你们天长地久,一生与共!”   “多谢。”周刻鼻尖酸了,强笑道:“九月姐也是。”   “老娘铁定会脱单的!放心吧!”九月握拳,身侧八月眼角弯起,连带着那刀疤都变得温柔。   周刻和潜离来时拿的行李少,此时轻飘飘一卷,又是一身轻快出门去。   来到街上,节日的欢快余韵仍在,枫叶如火,商都烈火烹油。   周刻牵着潜离的手走在街上,忽然“啊”了一声:“对了!临走前咱们再去看看那位徐老吧?”   潜离回握:“成,依小道士的。”   两人便赶去徐长生的家里,老人家正坐在门槛上喂几只小狗,看见他们来有些惊讶。周刻感应了下,那犬妖小保不在,但在家门外用妖力圈了个罩子。   潜离自然也看出来,便和周刻一起停在那罩子外。他没有多想,还以为这凡间老头子痴傻,拿哄人语气柔声告别:“徐老,我们要离开商都了,你和小保千万保重。”   徐长生听了看向周刻,小道士合了手,却没说告别话语,眼神异常复杂。   徐长生怔了片刻,起身舒袖,恭敬地向他们行了一个郑重的礼。   “那天公子取出名为来兮铃的事物,我便想公子是高人。”   潜离眼皮一跳,一瞬间反应了过来。   徐长生抬头:“公子是善人,老朽斗胆一求,离去前可否帮我一个忙?” 第29章 倒v开始   犬妖小保化形不过五十年。   遇见徐长生时是他最狼狈的时候。妖怪化人形淬出灵智时伴有雷劫, 他没能扛住,夹着尾巴倒在了马路上。醒来时发现狗中帅哥的自己似乎被凡人逮住套进了犬族卖艺的大团队里,周围没启蒙的同类嗷嗷直叫,吵得他脑瓜子里像在炸爆米花。   很快他就知道同类们干嘛这么扯嗓子, 因为铲屎官来送饭了。   他蔫蔫地趴在笼子里, 半是虚弱半是不屈, 心想施舍之食本帅狗是绝不会吃的,妖族永不为奴, 耶。   “可怜的小家伙。”动听的嗓音响在笼子上,指骨修长好看但密布小伤疤的手从缝隙伸进笼子来,老道地rua起他来。   为妖不知道多少年, 远离尘世已久,犬妖已经记不起狗生里有谁这样爱抚(雾)过自己。   他饶有兴趣地抬头,看见个年少秀气的小人类。   那时徐长生十二岁,稚气未脱, 小小的一只,活却干得不少。白天驯兽卖艺,晚上雕刻木像赚零钱。   小人类跟着百戏园讨生活, 他便跟着这小人类一起卖艺挣碗饭。小人类喜欢他,叫他奶牛宝宝, 因它身上黑白相间的颜色调调。犬妖对此极度不满,但是转念一想——总好比没人叫他吧?   后来,他和小人类一起度红尘, 竟也慢慢开窍。在一普普通通的晚上,他在小人类的爱抚下忽然化出了人形, 他自己都没料到这展开如此猝不及防。   徐长生那时也惊呆了,反应过来后通红着脸扯下自己的衣服给他套上……可惜小了点, 套不住骤然大只的犬妖。   “汪是妖!”犬妖提心吊胆地龇牙,脑补了各种小人类因为害怕而搞出的骚操作。   徐长生只是盘着腿专注地看了他半晌,一如往昔伸手揉他的脑袋笑道:“看出来啦。”   他的狗头被搓得一晃一晃,看着月光下的徐长生,在心里彻底认了主。   再经年,他和大人类搞在了一块。   “不要叫那名字。”犬妖顶他,“徐长生,给我取个好点儿的。”   “宝、宝……”徐长生在春潮里喘息着,“就叫、叫小保。”   “那不还一样嘛。”他不满地低头啃徐长生,瞧着他被弄得神智不清。   徐长生还是不改口,不清就不清。   隔天他坐蒲团上刻了只小狗的雕像,特意涂成了黑白,在脊背上刻了个保字,肚皮下则刻了个宝字。   犬妖小保表面上歪着嘴嫌弃,背地里却当做个宝。从前一心想修炼飞升,等到化出了人形,跟了个小人类,满脑子想的不再是成仙而是做个人。   他也这样做了。   他和徐长生一起过了五十余年。   第四十九个纪念日上,他对徐长生说,希望你长生无疾,希望我们这一生安康静好,还希望我们生生世世都能相遇,然后继续相爱。   此时徐长生鬓已花白。   小人类慢慢成了老人类,某天去修补以前的雕像时从梯子上摔下来,之后……他变成了个日渐崩坏的人类,仿佛旧日徐长生已泯灭,遗留下一具躯壳。   小保沉迷做人五十年,修为不进反退,能施展的妖术也就基础的几项。对着流着口水抓着杂草往嘴巴里塞的徐长生,他束手无策。   这妖怪最后也只能求助于人间的医师,挣钱治他的老人类。这样的日子他过了五年,他不知道还要过多久。   午间,小保拎着鲜鱼归家,回来预备做顿香喷喷的午饭。昨晚刨地修炼,好说歹说才在家门口搞了圈妖力栅栏,至少能不再让那傻子跑出去乱晃。   他推开门进去:“长生,我回来了。”   三只小狗跑过来围着他直叫,小保拎高鲜鱼不叫它们糟蹋,进了屋里放下鱼,瞧见傻子正躺在榻上眯眼睡觉呢。他又笑又叹地走过去:“都快入冬了,睡觉怎么不盖被子?竟然傻到这种程度了。”   傻子没应他,怀里抱着堆斑驳的木料碎片。小保看着眼熟,捡了最大的另一片拿起来,看到上面模糊的宝字。   他心如擂鼓:“你是不是想起我来了?”   可是傻子没吭声。   小保抚他鬓发,却忽然惊觉——徐长生体表冰冷,没呼吸,没脉搏。   *   当犬妖揪着“徐长生”嚎啕时,真正的徐长生在里屋的角落里静静伫立,看着为伴数十年的伴侣哭得稀里哗啦。   两个世外高人并肩在他旁边,周刻手里握着无涯珠,正在制造幻境。徐长生的请求很简单,制造一个他已亡的假象。   潜离到这时才知道这凡人假装了五年的痴傻,将妖侣推远,将两人置在互相折磨的处境里。   周刻对这假死解脱的请求有某种跨越轮回的理解共鸣,他严肃地问了徐长生三次,徐长生三次不改其口。   于是小道士闭上眼,应允了他。   一边的狐妖沉默半天,只对徐长生说出四字:“你心太狠。”   幻境里时间与现世不同,徐长生在外默默看着小保料理他的“丧事”,哭,疯,砸,捶。幻境里日升月落,他枯坐了许久,最后归于平静。   犬妖放下腐朽的雕像碎片起身,脸上是全然不同的神情,推开门走了出去。   徐长生这时才动弹,他从角落里出来跟到门口,看着犬妖缓缓出了家门,这回没有回头。   日暮,他走出了迷障,幻境碎裂,而幻境也与现世合二为一。现世亦日暮,徐长生伫立一个下午,犬妖历完了一世的情劫。   日暮,有妖苍山远,有凡人穷途。   徐长生扶着门无声地笑起来,花白的头发在空中颤抖。   *   小道士收回了无涯珠,和身边的狐妖离开。   潜离久久不能成言,只是紧紧扣着他的手。周刻摸摸他的耳朵,他便挨过来抱住他整只手臂,巴巴地小声说:“你心软点。”   周刻揽住他往自己身上贴,思绪有些远,心想说不定正是太软了。   无涯珠在制造幻境时也捕捉到了徐长生的心境,他一边操控着带犬妖小保提前离开人世红尘的幻境,一边听着徐长生永远不说的自白。   我为凡人,有所钟爱,眷属为妖。   我与他长度五十年,初见时,我稚气未脱,他青春年少;五十年后,我白发苍苍,他青春年少。   老来顿悟,生时一对眷属依偎得越幸福,死后长留的越吃苦头。   我短短百年,他却不知何处尽头。安乐已有数十年,我为何要让他在终点后仍旧徘徊留恋?   我的妖怪这般死脑筋,倘若他下一世,下下一世,还来找我怎么办?   待我死,我便将消散于天地,这人世间不再有我,但这人世间依然有诸多美妙之物。   我这半截入土的短暂凡人,不该成为他寻觅人间的终点。   世人求长生,我亦求。   世人求眷属,我已有。   世人求相携终老,结发长久。   我如今只求眷属放下青丝,去往他原本的天高海阔。   我的长生,终归只是你的弹指一瞬。   周刻眼睛酸涩,抱紧了潜离笑起。   “知道啦。”   --------------------   作者有话要说:   球球小天使们收藏一下新预收《穿成反派的恶毒师娘》(>_<)——   *   “这个沈不寻也太太太辣鸡了,他居然还能苟到大结局?”   就因为骂了一句年下师徒文里的丑角,沈缨穿成了把少年反派整得死去活来的恶毒男师娘。   刚来系统就笑眯眯地颁发任务:“请遵循原文情节,欺凌、践踏、蹂/躏反派哦,一定要让他黑化哦,不然宿主会领盒饭哦。”   沈缨一脸懵逼地看着手里的荆棘鞭,还没反应过来,趴在地上的少年就爬过来握住了他的鞭子:“师娘,小狼知道错了,您打我吧,别赶我下山,求您了……”   沈缨看着年幼反派的狼爪爪和毛绒耳朵,内心响起了一千只唐老鸭的叫声。   夭寿了,还有没有天理了,反派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   周戎平生最恨三种人。   一种是灭门仇人,一种是挡路敌人,还有一种叫师娘的人。   世间对他好的只有师弟,师弟会揉捏他的利爪夸他可爱,会抚摸他的皮毛夸他英俊,会损耗修为治疗他的伤,甚至拼着折寿引渡他的魔气。   他发誓以后一定要鲨尽欺负他的人,善待对他好的人。   后来他终于如愿以偿,风光报夙仇,抢师弟回家。   然而师弟对他口中所说的好全然不知,反问道:“当初师兄入秘境,命玉出现裂缝,是师娘进去把你带出来的。那之后,你的命玉完好无缺,师娘的反而多了三道裂缝——这些你都不知道是吗?”   周戎突然发现一直以来对他好的另有其人。   ——就是他昨夜亲手鲨掉的沈缨。   *   沈缨以为任务完成后就大功告成,岂料眼睛一睁开,发现当下时间是他领盒饭后的一百年。   他撸起袖子想找系统干架,岂料扯开纱帐下床时,一脚踩在了毛绒绒的柔软脊背上。   只见一匹雪白大狼犬蜷在地上不安稳地睡着,鼻子不住抽动着,眼角泪痕未干。   #师尊乃高危职业,还好我穿的不是师尊#   #喂喂师娘怎么也不安全啊!!#   # 鬼军卷——死 第30章   冬季, 大周朝诸侯郑国境内下起了雪。郑都内千檐沾白,行人裹上分发的厚实大袄,呵着热气在街道上往来。   郑国和其他诸侯国相比国力已算强盛,都城内的街道共有十二条, 笔直宽阔, 两街种满了木棉花树, 只是冬季枝头光秃,看了叫人更觉得冷。   好在郑民们精神饱满, 都觉得瑞雪兆丰年,来年必定有收成。自从当年的郑三公子登上王位治理郑国,他们的日子便越过越红火了, 也正因如此,郑民们不介意当今王的背后有一支原本骇人听闻的鬼军。   街道上,一个母亲背着孩子归家,忽然刮起一阵大风, 把母亲和孩子的棉帽都给刮掉了。妇人“哎呦”一声,转身想放下孩子去捡棉帽,地上一大一小两顶棉帽就凭空飘了起来, 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托着,戴回了母子的头上, 还轻轻压实了。   孩子懵懵懂懂拍起手来傻笑,妇人反应过来,也笑着朝前面的空气道谢:“您是王军吧?谢谢。”   平地刮起阵小风, 地上的灰尘绕了个小小的漩涡,正是鬼军的回应。   妇人并不惧怕, 点头打过招呼,背好孩子继续行路归家。   ——凡人与鬼军和谐共生, 便是郑国最独特的生态。   当今郑王登上王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昭告国内关于鬼军的存在,称王室有罕见血脉,历代能与阴间鬼军签下契约。郑王以性命担保,鬼军遵循契约,永不犯凡人,不侵夺人间资源,反过来还会帮助郑国巩固和发展。   起初郑民惶惑惧怕,也有的收拾家当离开了郑国,谁知道当今郑王所言不虚,在位十一年里郑国太平不乱,其间出现天灾,那支神秘的鬼军出动分放王库物资,一瞬到位,怒刷了艰苦里的郑民一波好感。之后他们又发现,有了鬼军守卫和值守,自家里就不用再被抽壮丁服兵役,好处不止一点两点。   眼见郑国一年比一年富庶,在外的郑民也逐渐回到了故土。日升月落,这片土地上的人逐渐认可了来自阴间的鬼军,成了大周内最独特的诸侯国。   郑民们对自己的生活感到越来越满足,但郑王似乎不是。   年轻的郑王很久没展露笑颜,尽管他从微末庶身登上极盛王位,复了当年被迫害的仇,又掌握盛权,已经获得了一切。   郑民们也都知道他的不快乐源于何处,因他的挚友丢下他不见了。   王登位第三年,鬼军在郑境内找遍依然没有找到他的挚友,王便张贴告示宣之天下,诚恳地请他那云游四方无影无踪的妖怪挚友回郑国来。等了半年杳无音信,王又发告示,请天下高人帮他找出一只蛇妖,称那是他年少的挚友,并且下令郑国之内除非被威胁生命,不准捕蛇。   可惜十一年已去,蛇妖挚友依然无影无踪。   王日复一日的孤独,应了那句寡人的自称。   此时,孤家寡人单身狗郑王就在王宫内,对着窗外的飘雪唏嘘。   “这天气,逐渐冷起来了,等到化雪更冷。”   一边辅佐朝政的国师、鬼军之将听了这唏嘘停下了手边的工作,这实诚的大秘问他:“王上冷吗?”   郑王点了头:“自然,冷啊。”   国师沉默了一会,起身弯下腰低声:“王上,对不起。”   郑王楞了:“国师为何道歉?”   “我若是人,便能给王上一个温暖的怀抱。可我是鬼。”国师说,“鬼冰冷,没有温度。”   郑王怔忡,随即摆手:“无事,多谢国师挂怀。凡人感觉冷,多烧点火炭、多穿点厚衣便是了。只是——”   “只是什么?”   郑王放下了笔,长长地叹息:“那蛇遇冷便冬眠,也不知道此时在哪块角落里,安全与否,温暖与否。”   国师沉默了片刻,安慰他:“王上放心。拜请得道者的布告早已贴了下去,我的手下们传来消息,已经有许多得道者进入了郑国境内。有高人合力相助,必定能早日找到您的挚友。”   “希望如此。”郑王叹着,拿起笔继续批改朝卷,却不知不觉在折子上批了“烂蛇”二字。   *   此时正有得道者从别处进郑都来,一个着藏青衣的俊俏道士来到城门下,身上衣单薄,他却不见半分受冻的神情。他手里没有雨伞,因雪花自动绕开了他,没有一片落到他身上。   这小道士从雪中而来,驻足在城门下仰首看城墙,少数的郑国士兵瞧见他佩服他的抗冻,多数的鬼军看见他则有些警惕——来了个一看就不好惹的主。   鬼军们看见他身上冒着浅浅的金光,一看就是和仙神沾亲带故的主。做鬼的最讨厌的就是遇见神仙,看见这金光就觉得怵。   这俊俏小道士——周某人瞻仰了一会大名鼎鼎的鬼都,抬脚准备进城去,却在这时听见身后传来声呼唤:“前面的大哥!等等我!”   周刻转过身,看见个俊秀小少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穿着身青色的道服,身上背了个不小的包袱,在大冷天里竟然跑得满头是汗。   “大、大哥。”少年跑到周刻面前来,累得叉腰喘了好一会的气。   周刻关切起这只弱鸡:“你还好么?”   “好、好。”少年恢复后站直,矮了周刻半个头,爽朗一笑露出口闪亮的白牙,朝气蓬勃,又迷之憨厚。   少年背好他的大包袱打招呼:“这位大哥,我叫郭春山,修士一枚。听闻郑王召请得道者相助,便揭了告示而来。大哥也是么?”   “是,在下周刻。”他礼貌合手一笑,“来游历凑热闹的。”   “周大哥好,我见你就觉得面善。”郭春山背着小包袱傻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听说郑都里有许多鬼……大哥咱们一块走呗?”   “成啊,多个人多个照应。”   两个小道士就一块进了郑都的门,守城的士兵简单问了他们的身份便让他们进城了,并且给了他们张地图,告诉他们去哪个地方有提供住宿饭食。   周刻谢过,进去的一刹那起了一阵大风,郭春山有些被吓到了,下意识地抓了周刻的手臂惶恐地发问:“这这这是鬼魂穿过了我身边吗?”   “不是,你放松点,这只是一阵寻常的冬季冷风。”周刻反而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春山,你怕鬼吗?”   郭春山连忙松开他的手,揩揩冷汗干笑道:“是的……我自小就怕鬼,老是做隔着窗纱看见鬼影的噩梦,周大哥别笑话。”   “笑话什么啊,这不算个事儿。”周刻觉得好笑,想了想认真地问他:“不过,你怕妖怪吗?”   郭春山这回挺直了腰板:“当然不怕,我虽然菜,也是个道士。做道士的,哪有惧怕妖怪的道理。”   “想想也是。”周刻笑起来,“那你讨厌妖怪么?”   “与人为善就不讨厌。至于那些作恶的、兴风作浪的坏妖,叫我遇上我也不会轻饶的。”郭春山笑着,眉眼间带着股稚嫩的意气,“不过我遇到的妖怪都挺好的。周大哥讨厌么?”   “不啊,我想的和你差不多。”周刻拍了拍胸膛里的小团子,笑了笑:“我也遇到了位好妖,不过他很会兴风作浪。”   郭春山摸不着头脑,走了一会,摊开手里的地图问他:“周大哥,接下来我们要去地图上的地方落脚吗?”   “我就不了,我自己找家客栈去。你能自己去么?”   郭春山看了看周围,总觉得街道上有无数看不见的鬼魂对自己虎视眈眈,登时打了个冷战,坚决道:“不,还是自己找家客栈住来得自由点。周大哥,我支持你,小弟我就跟着你一块儿走了!”   周刻倒是不介意,就和这明显是出来游历不久的青涩小道士一块去找客栈。郑都虽然比不上商都富庶,但各方面条件也算是很不错了,俩道士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实惠的客栈。   但郭春山犯怂:“周大哥,咱订个双人房,小弟我跟你一块儿留宿行不?”   “这可不行。”周刻一口拒绝了,“那个……我不太习惯和别人一块住。没事,你要是害怕就定我隔壁的房间,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来找我。”   “好的。”郭春山马上掏银子订了两间相邻的单人间,眼疾手快地把周刻的那一份也付了。   周刻来不及阻止,只好拿了单人间的门牌上了楼,默默希望单人间的床能大一点。   可惜打开门一看,单人间就是单人间,床就那么一点大。   周刻关上门,放下身上的包袱坐在椅子上挠了挠头。   等了一会没动静,他戳了戳胸膛:“好啦,别憋在里面了,你不会闷得慌么?”   空气中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便伸手进内衬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团软绵绵的小团子——还没巴掌大的袖珍小狐狸首尾相贴蜷成一个毛茸茸的圈,小小的耳朵一动一动,但是身子就不动。   进郑国前这狐妖忽然说冬天下雪冷,便化出缩小版的原形,叫周刻抱在手里带着走。大概是这样子很舒服,越往里走,他的体型越缩越小,最后来到郑都前,潜离直接把自己缩成了拇指狐狸,跑进他衣服里睡觉。   周刻瞧着掌心里的小小狐狸,心都要化了,用指尖rua都怕rua疼了他,就小心翼翼地捧着。   他凑到跟前敛着气问:“真不化人形了么?”   袖珍狐狸趴在他掌心里,抬头冲他发声:“嘤嘤。”   “……”   小道士内心疯狂awsl:这也太戳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袖珍小团子~ 第31章   袖珍狐狸摇了摇尾巴趴在他掌心上, 神情倦倦的,不知道怎么的没精打采。   周刻翘着兰花指轻轻摸它,狐狸嘤了又嘤,不住地在他掌心里打滚。   周刻边逗弄着他边到单人床上去, 把它放在床榻上轻轻rua它。袖珍的小小狐狸被他逗得逐渐精神起来, 追逐着他的指尖要咬。周刻捉住它放回掌心里合拢, 它变大了点扒开他合拢的手,挤出一个白绒绒的小脑袋来, 跳起来去亲周刻的鼻子。   小道士被亲得开心,拢着它大剌剌地往床上一躺,用手把它捂在心口上笑:“大妖怪变成小不点儿了, 这么小的一只可不能乱跑。给你画个圈,只能在这个范围里蹦哒。”   然后他就曲起手指,在自己的胸膛化了一个圈,袖珍的小狐狸还很认真地顺着他的指尖跑了圆圆的一小圈, 最后用两爪抱住他的指尖卖力地啃起来。当然了,体形所限,那触感对于周刻而言只是一丝丝的瘙痒。   “走了好多天也有些累了。”周刻打起哈欠, “冬季一到感知都迟缓了……小不点,你是不是也不喜欢冬天?好啦, 现在你没有豪华的狐狸窝了,就维持着这个样子,趴在我心口上休息吧。”   “嘤——”   周刻听见它软萌拉长的声音, 心里的怜爱都要泛滥了。捧着它拉过被子侧身躺,指尖轻抚过袖珍狐狸全身, 嘴动隔空发出“啵唧”一声,之后便哼着小曲捧着它入睡了。   小小的袖珍狐狸一直等到听着他发出绵长的呼吸, 确认他睡熟了,才慢慢地从他指尖滑出来,体型慢慢抽长变大。   单人床太小,他便贴着墙壁,从一只袖珍狐狸变回了那个绝世的白衣人形,在墙与周刻之间的空隙侧躺。   小道士估计是累极了,睡得沉静,剑眉舒展开,呼吸声稳而规律。   潜离久久地凝望着熟睡的他,终是忍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轻而又轻地伸到他鼻尖前,屏声敛息地感受着他的呼吸。   温热的,切实的呼吸。   活着的爱人。   狐妖唇角扬起无声的笑,比笑更真实的是眼角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枕上晕开。   小道士说他下山来是没有目的性地游历,顶多只有最终方向确定,要去往他师傅去的蓬莱。可也许是他的神魂作祟,他这一路所走的都是当年狐妖千山万水跋涉过的路途。   他以为自己在游历大千红尘,却不知道是在回温过往岁月稠。   狐妖潜离跟着他,一步一步地看着他,也看着自己。   自以为尘封的,到底是高估了自己。   千山万水里的每一步他都记得太清楚。比谁都清楚,却也比谁都沉溺,比谁都当局者迷。   在这一步死劫上,最是煎熬。   潜离凝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克制不住地酸着眼睛。   是千年的老油条了,一切的脆弱都不该展现在他面前。他是来护着这人的。   于是进入郑国前便缩成只狐狸球,借着卖萌,仗着纵容,尝试回避第四世。   *   周刻睡了长长的一觉。   身上揣着三颗无涯珠,如果是以前,恐怕会做一场又一场杂乱的梦境。好在他已经找到了些窍门,封住了古怪的神珠,阻止这些仿佛是在针对他的神器。   梦境都是前世记忆,小道士已经能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但这不代表他愿意在无涯珠的效力下沉溺进他没有经历过的前世。   除非他主动,否则潜离永远不会主动告诉他关于前世的事迹,小道士心里很明清。   他自己会去找。但找的不是自己,他一直都是自己,一个香饽饽体质的道士。他寻觅的是身边狐妖的步伐,找他的六欲七情八苦,度两个人的红尘。   喜爱上一只千年狐妖,一点也不丢脸。世间情爱最不可能防患于未然,他栽了就栽了。   放下那些负担之后,小道士反而平和了,爱咋就咋地,现在连睡眠质量都杠杠的。   他舒舒服服地睁开眼睛,一整个屋子的天光大作,然后他一眼看到了蜷缩在他身边睡觉的大美人。   一瞬间,心花怒放。   周刻悄悄地伸手想拉被子给他盖上,谁知道这狐妖闭着眼睛抱住他,往他身上蹭,一条腿还架在他腰上。   “嗳嗳搞偷袭!假睡啊!”   大美人闭着眼睛笑起来,一翻身直接跨坐在他身上。睁开那双潋滟眼睛,他从上往下俯视他,眼神没有对方看不见的脆弱,满满的都是笑,都是钩。   他笑:“早啊。”   周刻“哎呦”了老半天,面红耳赤的:“大冬天的,一大早上就这么热情似火啊?昨晚干什么了你?”   潜离弯腰撑在他身上转换得毫无破绽,笑得浪且坏:“做了场春‖梦,差点兽‖性大发呢。”   周刻脸越发的热辣,空着的手便掐住了他的腰,试图在这家伙身上找到痒痒肉,把他掀翻下去。谁知道狐妖安然不动,还直接懒懒地,跟个没骨头的懒汉一样趴在他胸膛上,长发滑下去,铺满了大清早的旖旎。   潜离脸枕在他肩膀上,蹭了蹭他的耳朵轻声:“一睁开眼便看见你真好。”   周刻楞了一下,随即伸手抱紧他轻笑:“这话该我说哩,大妖怪。”   这俩便在床榻上腻腻歪歪了半时辰才起身。整理好仪表,周刻到窗边看了看郑都的街道,这一回看见了街上有不少同样穿着道服的修道者来往,鬼都热闹了。   潜离也来到他身边,看着底下一眼不发。   周刻好奇:“嗳大妖怪,你看这地方,是不是真的有很多鬼啊?”   潜离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你自己看吧。”   周刻碰了个钉子,摸摸鼻子哼了一声。随即便闭上眼打开天眼,嘀嘀咕咕的:“我自己能瞧的,甭小看你道爷……”   天眼一开,阳间的阴晦之物无所遁形,全暴露在了他的视角下。   小道士原本就没把鬼魂当回事儿,他自认世间最可怕的莫过于那些流着口水、遵循本能的欲望、追着他还哭着喊着要吃了他的那些无法控制自己的妖物。   相比那些发狂的本能生物,鬼魂应该没那么可怕。   他开天眼看清了郑都的街道景象,那些鬼确实并不恐怖,甚至有一些还挺可亲,但他还是被吓到了——   因为实在是太特么多了!   密集恐惧症要犯了!   无数的鬼魂在街道上游荡,贪玩的揪着过往的道士的衣袖和头发,心善的跟着挑着担子的凡人亦步亦趋,时时刻刻准备着在对方扛不动的时候捞他一把。但更多的鬼魂群聚在凡人们房屋的顶上,大概是地面已经挤得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了。   周刻一睁开天眼,就看见对面的房顶上一群鬼,或蹲或坐,或抠脚指或挖鼻孔,姿态闲适得一匹,莫名让他想起了自己那不修边幅的师父。   但是!   这群鬼!一个个的眼神都直勾勾地看着他啊!!   鬼本身不可怕,但是一大群姿势不同的鬼却步调一致地盯着你,不可怕才怪嘞。   被吓到的小道士连忙闭上天眼,哗啦关上窗后,就给了潜离一个熊抱。   嘤,吓死宝宝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周:快哄我呜呜呜 第32章   “他们瞅我!”周刻熊抱潜离大呼小叫, “他们干嘛看我?”   潜离拍他后背:“看你帅。”   “啊呸,道爷都是有妖之夫了,一群鬼看啥看。”   潜离被那四字取悦了,笑得耳朵都冒出来。   “话说……鬼魂不都是由阴间掌控的吗?怎么会有这么多滞留在阳间?”   “有些执念太深的自愿滞留阳间不愿轮回, 阴间渡不过来也就先放置不管了。但为了防止这些鬼魂作恶, 阴司地府给阳间的鬼设定了严厉的契约, 由一强大鬼将统领,而鬼将由……身负至阴血脉的人类约束。”他慢慢解释, “郑王室一脉都是这样的血脉。这种血脉很麻烦。”   潜离抬头看着他,瞳孔里倒转着晦涩的光:“就像你这种生来就是妖怪口中香饽饽的体质,如果没有足够能力自保, 迟早会被垂涎的他人吞入腹中。”   “哇哦,懂了。”周刻圈了个手指,随即笑着揉了把他的耳朵,“哎哟喂, 这是什么表情啊,我不弱,自保杠杠的, 还能抽手撸一把狐狸耳朵。喏,就像现在这样。”   潜离往他掌心蹭, 热气一呵,温热里生出地老天荒的相濡以沫来。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郭春山问:“周大哥, 你起床了不?小弟诚邀你一块儿去吃早餐!”   屋里抱得难舍难分的俩人这才分开,周刻牵过潜离的手去开门:“好啊, 春山昨晚睡得踏实不?”   “还算踏实,一路赶来累坏了, 倒头就睡……咦?”郭春山发现新认的大哥身边还站着个容色浓艳的美人,顿时有些局促,“这位公子是?”   “啊介绍一下,”周刻有些不好意思,“周潜离,我道侣。”   潜离侧首看他,狐狸眼因吃惊而变圆了些。   郭春山也有些吃惊,呆了半晌才马上拱手打招呼,开口先叫了“嫂子”,然后又改了“公子”。   周刻歪头看大妖怪的反应,发现他难得的窘迫,脸上耳根看不出什么,体表温度却是明显上升。   三人在门口寒暄了一会,过后一起到楼下去吃饭。郭春山看着正是在长身体的年纪,饭量属实惊人,腮帮子撑得鼓鼓,单一人就吃了双份的量。   周刻看得都呆了,附到潜离耳边咬耳朵:“他比我还能吃哩。”   “……”潜离卡顿了一下,“我看你胃口才大,竟然敢让千年狐妖跟你姓。”   “跟我姓有什么不好啊?你听听我这个姓,多好听。”周刻自夸,忽然心里咯噔一下,在桌子底下捏住他的手压着嗓子追问:“等等,你不会已经有过其他的姓了吧?”   “没有。”   周刻这才松快,笑得春风得意。   潜离慢条斯理地咬着手里的包子,食不知味。   敢给他冠姓,这真是头一次。   “小弟我真的没想到,大哥这么快就结了道侣。”郭春山吃完七屉包子,这才捧着碗清粥舒舒服服地喝起来,顺带八卦闲聊。   “遇上了就扣住,如此而已。”周刻开玩笑,“春山呢?我看你不像是闯荡时日已久的,是刚出来游历的么?看你这眉清目秀的,孤身在外路上没少犯桃花吧?”   “还真没有!”郭春山委屈起来,“我倒是想结识些人美心善的姐姐,一个都没有!”   这少年拿起一旁的春卷就往嘴里塞,边嚼边含糊不清地嘀嘀咕咕:“额要漂酿小姐姐,不要糙汉……”   周刻觉得这小兄弟像只仓鼠,颇觉好笑。此时日头正好,来店里的游客越来越多,逐渐把桌子做满,客栈外人声不断。   一个声元气蓬勃:“秋柏师兄,这前面有客栈,我们进去歇脚吧。”   后一个低音炮:“好。”   春卷嚼到一半的郭春山忽然像被雷劈到一样,二话不说从餐桌上站起来,招呼都没打一声就风驰电掣地跑上了二楼,留下一脸茫然的周刻和潜离。   这边少年跑得没影,客栈外结伴的修士也走了进来,高个的冷峻淡漠,微微眯了眼看向那条楼梯。   矮个的去问掌柜的客房情况,没一会就领了房号,然后有些发愁地看了一眼位子被坐满了的一楼,转头和高个的说话:“秋柏师兄,要不咱们点些早点到客房里去吃?”   “不用。”这人目光一掠,目光锁定在了周刻那一桌,“拼桌。”   周刻自然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等他们走过来问时诚实回答:“两位,实在不好意思,我对面的位子有人了,他待会估计就回来了。”   “暂坐。”那冷面帅哥惜字如金,一撩衣角就直接坐在了郭春山坐过的长椅上,抱手对周刻道:“等人回来,我再道歉。”   周刻也没办法,总觉得这人不太好相处,便低头吃早点,准备吃完撸狐妖去。   店里伙计过来收走刚才郭春山吃空的七屉空笼,那矮个修士佩服地朝周刻拱手:“公子的朋友胃口真好。”   “可不,还在长个吧。”周刻想想也觉得好笑,“可能吃撑如厕去了。”   对面的修士年纪也不大,在等上早点的时间里自来熟地和周刻攀谈。他说自个叫陈定,旁边的叫展秋柏,两人来自修真界的大门派,来郑都办事。   周刻也自我介绍,说到潜离时,陈定看过去的眼神发光,顿时让小道士警惕起来:“这位是我道侣。”   陈定顿时心碎了。   那展秋柏也看了过来,淡漠神情有了波动,透露了隐秘的……羡慕。   炫耀的小道士心里喜滋滋,一边的狐妖传音进他识海:“显摆。”   他秒回:“我乐意。”   店伙计送上早点,那刚初恋就失恋的陈定拿起包子就啃,可怜巴巴的,展秋柏也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在郭春山吃一半的清粥和春卷之间反复横跳。   周刻吃完拉着潜离要走,他还叫住了:“周公子,请问,你的友人不回来吃早点了吗?”   周刻也挠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展秋柏谢过他,面无表情地低头啃包子,吞咽石头似的艰涩。   周刻觉得疑惑,上楼去敲郭春山的门,问他要不要和他们一块出去走走,那少年躲在屋里说要休息,周刻只好作罢。走到楼梯口还悄声和潜离说话:“春山估计是和那展秋柏认识。”   潜离深以为然,脸上欲欲跃试的八卦:“有戏。”   周刻喜欢极了狐妖外露的可爱,忍不住rua了把他的脑瓜子,换来狐妖的嗔视。   俩人上街闲逛,潜离还吓他:“一群鬼都在看你,怕不怕的?”   “怕啥呀。”周刻不在乎,“反正我这会看不见,再说,还有你呢。”   说是这么说,但周刻明显地感受到了身边歘歘刮过的阵阵阴风,心里还是怂慌,便越发扣紧了潜离的手:“有你在,我什么也不怕。”   “怕的话,就回客栈歇息。”   “不回,我还没好好看这里的景色呢,要看。”他握紧潜离的手说着,“和大妖怪一起走新的路,一起过。”   潜离微怔,一声“好”应得千回百转。   他们从街道的这一端走到那边尽头,天正下了小雪,周刻便拉着他进小店铺买伞。他见架子上挂着的棉帽可爱,挑了顶狗头帽给潜离戴上,走出老远还乐不可支。   潜离摸着狗头帽严肃道:“狐狸不是狗。”   周刻笑得撑着伞的手直抖:“是是是,粉粉嫩嫩的绒狐狸……”   潜离显然还想理论,但看他乐得这么过分,翻了个白眼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细雪翻飞,一把伞撑两个人,伞下朝如青丝,伞上暮成雪。   拐弯走入另一街道,前方却是人群熙攘,两边人相挤,中间众星拱月的正往这赶来。周刻便搂住潜离往旁边挪,躲入人家屋檐下收了伞,一边好奇地问路人:“兄弟,我外乡人不晓得,敢问这阵仗是怎么个情况啊?”   路人激动地解释:“是我们王出来了!”   周刻当即好奇起来,扭头凑到潜离耳边:“哎呦喂是鬼都的王啊,咱们在这逗留会好不好?乡巴佬我还没见过人间君王呢!”   潜离避开他呼出的热气:“头发短,见识短。”   周刻便搂住他在屋檐下笑,伸长脖子等那王走过来。   没等太久,那郑王便迈步走来,和颜悦色地和周围的郑民打招呼。他没骑马,也没车队,甚至连侍卫也没有,只有身后一个黑衣人给他撑着把伞。   周刻好奇的是建立鬼都的人间君王是什么样子,此时一看,那郑王垂眼则见倦,是个孤寡青年,抬眼则见威压,是个人间王。   而潜离看的却是他身后紧随的撑伞人。   确切的说,是一具套了鬼魂的傀儡之身。   那便是万鬼之将,眉心有一点猩红的血迹,正是签订了契约,受缚阴司和人间的象征。   六百年前,他来到这里,便看见了那人眉心这一点猩红。   ……那鬼。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第33章   周刻看够满足了好奇心, 侧首便想去同潜离说话,却见他低头抬手捂住了眼睛,嘴唇翕张,水光从他指缝间滑落, 无声无息地淌下来。   周刻愣住了, 耳边轰隆隆有什么无形之物炸开。   那边郑王在街上走着, 冬风吹过,几片雪花打着旋吧唧一下打在他脸上, 结结实实地让王吃惊起来。他抬头瞄了眼,发现伞歪了,便小幅度地侧首看身后的黑衣人:“国师?”   签订契约后鬼将就是他的第一守卫, 他登王位后身边一直就是鬼将护卫,这鬼也实心眼,从来不会让他受半点损害侵扰。按照以往尿性,他大雪外出忘记打伞, 国师也能让他片雪不沾身,这回没护犊子似的护着反而让郑王觉得很有意思。   “王上恕罪。”国师走近了半步,把伞稳打在他头顶, 并在郑王身边造了个罩子,隔绝了所有风雪。   “怎么了?”   “无事。”国师顿了一瞬, 没有高光的眼睛里闪现过疑惑,“只是看到个少年,总觉得——”   “觉得什么?”   国师诚恳地低声回答:“觉得很美味。”   郑王懵了一会, 片刻才回神:“哪个?”   国师便看过去,郑王顺着他的视线而去, 自人群里屋檐下看见个藏青衣的高大道士,那人正不知所措地抬手, 像是要抚摸身边的白衣人却又不敢下手一般小心翼翼。   郑王兴趣渐浓,侧首吩咐道:“不妨邀请那位先生同行。”   国师便点了头,瞳孔里闪过短促的光芒,无声地把命令传给下属们。   周遭熙攘,周刻无措仓皇,头一次这么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这狐妖就站在他的身边,但他和他之间却不只隔了一个世界一个红尘。他想触碰他,又怕不知轻重,把属于狐妖潜离的裂口越拉越大。   不过潜离也只是失控了一会,他很快放下了手,手心下流淌过的泪水刹那间蒸发消失,再抬眼时他仿佛又是平静温和的模样。   潜离侧首看周刻,小道士迅速要把空中僵住的手收回去,叫他拉住握紧了。   他低声:“周刻,你的手好烫。”   狐妖轻声细语,一字一字看似无波无澜,周刻浑身却起了细密的战栗,莫名从那字眼里听出悲怆的意味。他与他相扣十指,故作轻松道:“那必须,道爷冬可取暖夏可清凉,居家必备游历必带。”   潜离轻笑。   周刻喉口发涩:“你再叫我一遍呗?”   “嗯?”   “我的……名字。”   潜离忽然被狠狠触动,抬手扣住他后颈压下来就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亲他……然后被周遭骤然变低的温度阻碍了。   “这位道士先生,还有这位公子。”   周刻被潜离扣着,正茫然间,脑颅里响起这齐声,跟刮着头骨似的回荡,吓得寒毛直竖。他下意识把潜离抱进了怀里警惕的望着周围:“谁在说话?!”   旁边的人群回以疑惑的目光,又报以“好好一靓仔怎么脑子出了毛病”的同情表情。   “不好意思道士先生,我们是鬼军。人皆有魂,我们这是用魂声跟您讲话来着,旁人听不到的。”周刻脑袋里的大合声有点讪讪的意味,“我们头儿想邀请道士先生你们,和我们王一起去逢春馆,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   周刻这会才摸清点情况,记得那逢春馆就是进郑都时守卫给的地图上的终点,揭榜而来的修道者们大多到那里投宿。   他心里一动,想了想低头看怀里的潜离:“一群鬼军邀请咱们去逢春馆,你想去么?”   潜离抬眼看他,狐狸眼钩得人死去活来:“君王相邀,为何不去?”   周刻咽了口水,松开他牵了小手,朝周遭点头:“好。”   看不见的鬼军们笑起来:“那先生请。”   走出几步,周刻想起什么,在识海里问潜离:“对了,你刚才捏我后颈是想干嘛呀?”   潜离:“……”   “难道是想亲你道爷?”   问了后还是一片寂静,开玩笑闹气氛的小道士意识到歪打正着,悄悄侧首一瞄,瞄到了红耳朵的狐狸。   “这可真要命啊。”   小道士心里如是想,酥酥麻麻的。   他们在街道旁跟着郑王的路线走着,周遭的鬼军们大约是话痨憋得慌,没走多远就开始排号和周刻聊天:“诶这位先生,你的祖上也是王室吗?”   周刻听了莫名其妙:“并没有,在下就是一平头小百姓出身。为什么这么问呢?”   另一个鬼军的声音活泼地回答:“这不,看您气度不凡!”   周刻表情鬼畜了些:“所以你们就直勾勾地观察着我?!”   “啊这……”   鬼军们七嘴八舌地回复道歉,听得周刻脑子要炸开。旁边潜离默默抬手按住周刻一只耳朵,周遭瞬间没了声。   众鬼哗然,交头接耳“大妖”、“半仙”云云。   周刻脑子里消停,顺势捉住了潜离的手:“哎呦喂,可算清净了。”   潜离眼中晦涩,冷冷扫了周遭空气,以魂音震慑所有鬼军——“闭、嘴。”   *   一路来到逢春馆,路上鬼军们全程安静,周刻想打听些风土人情也没机会,只好作罢。   他看着前头的郑王,好奇起鬼军的头儿,以及王为什么在路边看见他就想邀请他一起来。   看老子帅?   那眼光还是不错滴。   小道士内心戏十足,等到了逢春馆,地方宽敞气派,他看见堂院里一株梅树,忽而便想起万梨客栈来。跳脱的内心戏烟消云散,转而成沉甸甸的思绪。   逢春馆里落脚了四面八方而来的修道者,估计是有提前打招呼,修道者们都知道郑王要来,此时正在大堂里集合。   鬼军这时才出了声,指引周刻到修道者的队伍里。他刚环着潜离找到位置,郑王便上矮台向所有人弯腰:“多谢各位揭榜前来。”   他身后的黑衣国师也和他一起弯腰致谢,弯下的弧度分毫不差。   郑王大致说了他召集修道者的所求,无非就是想请人帮他找失散多年的蛇妖挚友。   “今冬一过,我便有十二年不曾见到挚友。”郑王垂眼,“挚友与我曾经有约,无论是生是死,初春必逢。但十一年已过,时间愈久,愈让我担心他的安危。”   “我请天下高人来此,就是想请各位发扬神通,帮我找到他。”   周刻在下边听着,附耳与潜离:“听得我心里酸酸的。”   潜离眯了眼,不知在看台上谁人谁鬼,只说:“鱼与熊掌难兼得,他有些迟钝。”   这时有一修士站起身向郑王行礼:“余必定竭尽全力,只是敢问王上可有挚友的什么信物?若是凭空追寻,我们纵有神通也难以施展。”   郑王点了头:“这个有。”   他从脖颈上摸出一段墨绳解下,末端正系着一枚小小的红色鳞片。   郑王很小心地摊在掌心里展示,身后的国师袖口一挥,那鳞片的景象便放大到半空中给众人看,纤毫毕现。   “这是我挚友的蛇鳞。”   台下有些嘶气声,那回话修士上前,恭敬道:“只看没有裨益,王上可否借我一试?”   郑王稍微踟蹰了一会:“先生打算怎么试?”   “以灵注入,看看能否找到原主人的气息踪迹。”   “可有损害?”   “王上放心。”   郑王这才小心地把鳞片递过去,模样珍重得仿佛那劳什子小玩意是赖以生存的唯一物资。   修士接过,指尖悬在鳞片上空,闭上眼念念有词。台下其他人看着他操作,神色各异。   周刻歪头认真观察,忍不住开了天眼,看到那修士指尖的灵力线极细,密密麻麻地缠绕着那块鳞片进行追踪。这么精细的追踪活特别难干,他自己也不行,这同行确实是有道行。   这时他的视线闯入了一角黑影,那黑衣人上前把郑王往后面拉开,因王忍不住凑近去看。   周刻错愕地放远视线,看见一团形状扭曲的黑影束缚在人形的躯壳里,唯眉心一点猩红。   他这才惊觉那黑衣“人”根本不是人,特么的是一只鬼!   万鬼之将!   那黑色的鬼将抬眼看过来对上了周刻的视线,毫不凶神恶煞,甚至还有点呆。   周刻也呆。   那鬼将的魂灵上烙印着无数漆黑的纹路,壮丽而残忍。   他总觉得有些熟悉。   “对不起。”   一声叹息把人和鬼都拉了回去,那修士把鳞片还给郑王:“鳞片太小,而且过去了这么多年,虽有气息,但实在太薄弱了。”   郑王脸上的期冀成了黯然,但还是合手向对方道谢。   正以为要无功而返,门外忽然走进俩修士,恰巧都是周刻认识的。   矮个的是刚在客栈对他狐妖一见钟情的陈定,高个的是那展秋柏。   ……但这面瘫帅哥脸上带着个耐人寻味的巴掌印。   展秋柏从外进来,脸上一个明晃晃的印子,顶着众人八卦的眼神依然神色自若。   他手一挥,手腕间的乾坤袋闪过光芒,一个锦盒从空中出现落在他掌心里。这帅哥拿着锦盒上前交给郑王,言简意赅:“蛇蜕。”   郑王显然没有从这极简的信息里联想出什么,但还是伸手去接。身后的国师上前越过他接过,检查了一番才看向王,随后他自个打开了。   红色的光芒闪过,郑王下意识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看清了盒子里的东西,瞳孔放大了。   那边陈定补充解释:“我门派弟子在山野间偶得这赤色蛇蜕,掌门判定此蛇修为四百年,其余体貌特征与王榜上所写有接近之处,所以派出我们前来呈上,请王过目是否是同一蛇。”   郑王取出那蛇蜕,指尖有些战栗,摸索到一处时停住,眼圈当即红了。   “是……”过了半晌他才沙哑地回答,“就是他。”   国师垂眼看去,在王指尖停留的地方看到蛇蜕上有一个小圆点的深色痕迹。大约王手里的鳞片是蛇妖自己抠下来的,才留下一处疤痕。   吃瓜群众周刻第一个激动了:“有这东西就可以追踪了!”   那修士去而复返:“王上,可否让我再试一次?”   郑王的眼睛亮起了惊人的光,他把蛇蜕送到修士手上,哑声喊:“找到他!”   修士二话不说再施法,把台下的周刻看得紧张不已。反观潜离,则是一副沉着平静的模样,似乎什么都知道却也什么都不愿说。   修士施法许久才睁开了眼睛,郑王音破:“如何?!”   其他人也跟着紧张起来,大气不敢出。而那顶着压力的修士沉默须臾,把蛇蜕送还给了郑王。   他弯腰行礼,宣告了王最恐惧的现实:“气息已经没有源头,蛇蜕主人不在世间。”   “请您……节哀。” 第34章   日暮, 郑王踏出内堂,路过逢春馆的院里,迎着雪折了其中一根光秃秃的梅枝,随后笑了起来。   黑衣的国师替他拿着装了蛇蜕的盒子, 站在他身后撑着伞, 笨拙僵硬地安慰:“王上, 您别难过。”   王弯腰笑得发抖,像是把过去不展笑颜的年岁补回来, 笑得痴癫。越笑腰越弯,最后他索性得蹲了下去。   国师把盒子塞进怀里,打着伞也蹲到王的身边, 嘴巴张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郑王笑得眼泪止不住,手里的梅枝滑落到地上横躺如尸。   国师干巴巴:“王上,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你走开……”   “这不能, 契约在我额心,您是饲主。无论您去到哪里,我都不能离开七步之内。”   “国师, 你听不懂人话吗?”   “王上说的每一句我都听懂了。”   王似乎被气得越发痛苦了。   周刻和潜离从内堂里出来路过内院,正巧看见了这幅模样, 周围的鬼在周刻耳边叽叽喳喳:“我去,头儿这个聊天鬼才,这个时候就该让王上自己一个人静静啊喂!”   小道士越发心梗, 把潜离的手握得紧紧的:“这也太惨了。”   潜离似乎也看不下去,抬手并指一点, 郑王脚边的梅枝忽然立起来,短短的几个瞬间扎根发新芽, 枝头还冒出了红色的花苞。   郑王和国师看着歘拉长得比他们还高的小梅树,一时呆住。   “气息不在人间不一定是死亡,或许对方是飞升了。”   郑王听到这话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猛的一转头差点把脖子扭伤,追问不远处的白衣美人:“你说的可是真的?”   潜离点头:“真的。”   郑王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周刻内心不住给自家道侣点赞,周围的鬼军也附和:“这才是安慰人的话嘛。”   一边鬼国师却耿直:“但那位蛇妖先生只有四百年修行,精怪妖魅修行飞升少则千年多则万年,四百年者飞升几率微乎其微。”   周刻和鬼军一起口吐芬芳:“卧槽……”   眼见郑王又要气哭,潜离又不紧不慢地补充:“有机缘的妖怪不拘苦修,或仙人指点,或神物相助,飞升只在一念之间。”   国师想了想,侧首对郑王点头,终于说了句像样的:“这位先生说得有理。”   王揩过脸起身站好,深深地向潜离鞠了一躬,沙哑地说了一句多谢。   鬼将国师也站起来撑好伞,郑王迈步走向潜离追问:“敢问先生,妖怪飞升后可快乐?”   潜离双手揣了袖,眯了眼:“飞升即仙,仙无欲无求,悟道即勘破,无谓喜悲。”   郑王似懂非懂,潜离沉默片刻,反问:“你为什么要签订人鬼的契约?”   一边的国师起警惕心,挡在郑王面前直视潜离:“与你何干?”   气氛一下子凝固,周刻见势不妙也连忙插上前合手:“我道侣只是好奇,请王上和这位国师莫见怪啊莫见怪。”   “你……”国师卡壳,这么近距离下,整只鬼都呆了,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周刻——然后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流起了口水。   小道士被这目光看得毛骨悚然:“!”   “天色已晚,改日再叙,告辞!”他拉起潜离下意识就瞬移跑路,总觉得如芒在背。   跑出逢春馆,再瞬移出一条街,他才停下来喘息擦汗,心有余悸:“吓死我了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方才瞬间,那国师要把我吃了似的。那目光也忒熟悉了……”   “谁让你是块香得惊人的香饽饽呢。”   “可我身上带着无涯珠镇着,国师是鬼将又不是妖……”   潜离吁了气,默默地转移话题:“说到无涯珠,你原本来郑都的理由不就是想找一些同道中人,问问无涯珠的线索么?刚才在逢春馆怎么不找几个高人前辈问一问?”   周刻敲了脑壳,可怜巴巴地哎呦:“忘了都。”   潜离摸摸他,眉目舒展:“不急,来日再问。”   “嗳。”周刻挨近由他摸,又唏嘘了回去:“还是你好。那么多妖怪,只有你在知情的情况下不以看食物的目光看我。嗳大妖怪,你说,难道我这体质对鬼也有该死的魅力么?”   潜离拍他:“安心吧,鬼魂没有实体,除非你也是魂体状态,否则不会对你一个道法高超的修道者起口舌之欲的。”   “大妖怪好像什么都知道。”周刻感叹地把话题绕过去,“可你咋不知道无涯珠是个什么东西呢?”   潜离也有些气闷:“我都不知道世间有不止一颗无涯珠,只听闻是个风神遗留下的神物,还以为独一无二。”   “独一无二……你当初在梨花妖浮光的本体里一眼确定无涯珠,瞧着便是个熟悉的行家。”   “神物非同凡响,结合浮光的情况很好确认。”   周刻问得朴实碎乱,不动声色地从大妖怪的话里头搜集讯息,东一嘴西一嘴地我问你答,慢慢假设,慢慢拼凑。   两人紧紧挨着走回客栈,天渐黑雪渐大,周刻又掏出那狗头帽给潜离戴上,打伞把人环在一小片遮蔽下。   回到客栈后,正巧遇上同样回来的展秋柏和陈定,几人碰了照面后对头打过招呼,展大帅哥脸上的巴掌印还怪明显的,可想而知打人者当时气急败坏的模样。   周刻找伙计要晚饭和热水,交代了几句便听见身后不远传来说话声,小道士竖起耳朵,依稀辨认出是陈定的声音。   “周公子好。”   这厮正找潜离说话呢。   他气鼓鼓地要扭头要把大妖怪拉回来,却听见陈定紧张地拉细的询问:“十二年前,我是不是见过您?当年你也是白衣,只是脸上遮了面纱,彼时我才五岁,和家人一起赶车山路上,路遇恶妖,是你出来救下我们……”   周刻脚步顿住,眼皮跳了又跳。   十二年前五岁,陈定如今也十七岁。   那边潜离平静地打断他一连串的询问:“不是我。小兄弟,你认错人了。”   陈定有些急了:“我、我记得公子你的眼睛,我不会认错的……”   “那小兄弟认为是便是吧。”潜离应得爽快平静,越发显得漫不经心,陈定便更加语无伦次了:“公子为何、为何结了道侣呢?而且那位周刻公子,年岁似乎不大……”   潜离平和地回答:“对,我老牛吃嫩草。”   周刻再不能袖手偷听了,快步走去把狐妖拉到身边,朝心碎的陈定同志标准微笑,然后把潜离拉走了。   走上二楼,他拉着潜离噔噔噔走向房间,隔壁估计听见了声音,门哐当一开钻出了少年郭春山的可爱脑袋:“周大哥!大嫂!你们可算回来了!今儿你们不在的时候我差点被欺负了——”   “好的差点就是没有。”周刻语速飞快,“你手劲不小巴掌挥得够准好样的!下次遇到合不来的家伙继续使这招如来神掌保准没事。”   “啊?!”郭春山瞪圆眼,“大哥你知道?!”   周刻嗯嗯啊啊地应过,拉着潜离直接越过他推开门进了客房,反手就把门关上。   两具身体磕磕绊绊地砸在单人床上,道士在上,狐妖在下,两双眼睛近在咫尺。   潜离由着被他箍住手腕,予取予夺。   周刻喘息着注视他,不想问没有把握的话,于是满腔的沸腾换了另外的宣泄方式。   门外郭春山还在敲门喋喋不休:“大哥你咋知道的啊?难不成是姓展的那个混蛋跟你说的吗?那啥那厮就是畜生,大哥你别被挑拨离间嗷!”   没一会店里伙计也来敲门了:“客官,您要的晚饭给送来了,您开门来取一下?”   门内的周刻充耳不闻。   他只专注于把大妖怪亲得眼冒金星。 第35章   周刻放开他的时候, 潜离喘着气地瘫着,唇上沾了胭脂一样的血迹。   “抱歉……冬天太干了。”小道士轻轻地揩着大妖怪的脸,触感极好,像是在掌一块滚烫的美玉。   大妖怪脸极红, 并没有应对自如。舔过唇, 他就地侧翻拉过被子把自己兜头兜脑地埋进去, 拱成一团害臊的狐狸球。   周刻揉了两把这球,理好起身去开门, 郭春山已经回了自个房屋,店伙计则一脸苦相:“客官,您的晚饭。”   “多谢。”周刻有些不好意思, 接过后一瞟,看见展秋柏正从郭春山隔壁的房间出来,两步后停在他紧闭的房门前。看见周刻,他还合手无声打招呼。   周刻点头回应, 一脸“兄弟保重”的微妙神情。   屋里那狐狸球还团在被子里,周刻放下东西拍拍手,看着那些嘱咐的饭食, 对床上的球说:“热乎乎的红烧牛肉,香了吧唧的骨头汤……都没有葱哦。”   狐狸球动了动, 随着香味越来越浓,被子里的妖怪掀开条缝,鼻尖耸了又耸, 没一会就钻了出来。   周刻坐在椅子上托腮,笑:“都是大妖怪爱吃的吗?”   潜离溜到他背后去, 弯腰环住他,脑袋埋在他脖颈处:“都是。”   周刻揉这一个脑袋, 又问:“大妖怪和别人不一样,不喜欢吃鸡对不对?”   大妖怪又点头,蹭了蹭他:“喂我。”   周刻爽快地夹起块肉:“啊——”   潜离抬头张口:“嗷。”   他一口一口投喂这狐妖,好像关于潜离的喜好憎恶,他与生俱来就知道一样。   就如同潜离熟知他的每一处痒痒肉。   等吃完晚饭天已完全黑了,雪越下越大,呼啸进房间时卷起发梢。周刻指尖一咻让窗户关上,反手就把潜离扛起来,三两步到床榻边,再次把他压了下去。   师父的故人,无涯珠,仙子姐姐……   “我有很多话想同你说,想问的更多。”周刻密密实实地抱着他,“但想了想,我只关心一个。”   潜离被压得气息不稳:“什……么?”   “‘我千年修行已到最后关头,只差一步就可升仙格’、‘我想让你帮我历劫’……这可是你亲口对我说过的。”周刻轻手拉腰带,“大妖怪,你想飞升么?”   “不想。诓你,需得编点过得去的说法。”潜离指尖缠住了他的头发,一字一字磨着牙,“神仙都是些王八蛋。”   “啊?”周刻听了意外,憋不住笑起来,“神仙怎么了你啊?”   “神仙捉弄了本狐狸。”潜离呼出一口气,“我这辈子受过的伤屈指可数。家里排行老夭,上头的爹娘哥哥们都很护着我,记事以来第一次磕碰,就是遇到个混账神仙。”   “当时连人形都化不出,还是只野狐狸。某天在青丘窝着,忽然看见一对神仙下凡到山头来,其中一个见了本狐便捉弄,害我从山上摔下去,把腿摔瘸了。”   周刻原本只是当做个玩笑听着,听到这里心头大震,立即起身去看潜离的脚。   初见那幕他记得太清楚,那只踩了他的脚丫子在脚腕上有道浅疤。他没轻没重地提了潜离的衣摆,果然看见他右脚腕上挂着红绳的地方有道浅浅的疤痕。   “就是这儿?”   “……昂。”   “哪个王八羔子神仙!”   “不知道……”潜离挣了挣,耳朵红透了,“别捏了!痊愈了一千年,早没事了。”   周刻还捉着大妖怪的脚不放,摸完脚还去揪他挂在脚裸上的红绳,指尖戳了戳绳上套着的小铃:“末端怎么还系着个小铃铛呢?”   潜离呆了片刻,苦笑着回答:“因为是个……没用的法宝,再怎么戳也不会响。”   “我对法宝可在行了,我给看看。”   厚脸皮的小道士打着看法宝的借口按住大妖怪白皙的脚,倒也没有起什么亵玩心思,只是后怕地捏着他的骨头,确认没有后遗症。   他一寸一寸摸骨,一想到这小狐狸的后爪子曾经瘸过,心里就翻山倒海的煎熬,什么念头都飞了。   潜离越来越经不住,受不了地踹了他一脚:“别摸了,流……流氓。”   周刻顺势握住狐狸脚裸,却不知触碰到了什么关窍,那红绳上的铃铛细细地响了起来。   那铃声动听悦耳,像是抵足时情人的轻声呢喃。   潜离瞳孔骤缩。   “嗳别动,就说我是法宝行家吧,你听它响了……”周刻抬头去看潜离,却见他两手化成了白茸茸的狐狸爪子,抬起这两爪挡住脸,发着抖重复起来:“我没有逃、我没有逃……”   周刻满腔的旖旎瞬间烟消云散,连忙松开他的脚把狐妖捞起来哄:“我们大妖怪怎么了?王八蛋周刻不逗你了,别抖别抖啊。”   他扒拉开两只狐狸爪子去看潜离的脸,潜离的狐狸耳朵都冒了出来,钩死人的眼睛含着亮晶晶的水汽。   周刻的心房被重重一敲,原来让狐狸从羞赧到畏惧,只是一个铃响的瞬间。   潜离带着鼻音喊他:“周刻。”   “嗳。”周刻眼睛也涩了,强笑着摸他的狐狸耳朵,“抱歉……方才玩过头了。大妖怪,你看看,是我。”   别认错啦。   潜离喘息着趴在他心口上,耳朵尖蹭在他下巴处:“小道士……外面很冷,你很暖。”   “那必须。”周刻抱紧他。   潜离蹭着他喃喃:“该说抱歉的是我,我失态了。”   周刻叼住他耳朵尖含混地说话:“没有的四,四我耍流氓。”   潜离笑得呛住,手臂和耳朵恢复过来,忽然奋起将周刻压在床板上,低头与他额间相抵,气息交融。   周刻看出他神情不对,但只咳了咳捡轻飘飘的实地落脚:“怎么,这回换大妖怪自个来耍流氓啊?”   “周刻、周刻……”潜离笑着喊他,“不用回避……每一世都是你,我都是我……”   周刻被他扣住后脑勺,雪夜里互相掠夺气息,半晌才汗涔涔地分开。周刻揩过他眼角的泪痕,低声问他:“大妖怪,那你哭什么?”   “我控制不住。”   “千年的大妖怪了,怎么控制不住了?”   潜离忽然又揪住他的衣领发狠地亲他,真切地失控、反常。   周刻被他咬破了唇角,细微的血腥气在两人之间传开,倒像是漫长雪夜里血淋淋的依靠。   潜离用着一种要把他锁死的力度抱紧,埋在他肩头,说在他耳边:“因为在这片土地上,我看了你三百年。”   这是狐妖潜离第一次主动把前世扯开来给他看。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回避的是狐狸自个嗳(T▽T) 第36章   “这一世, 你在哪?”   这是周刻脑海里响起的第一句话,随之心里涌起期待和忐忑。   他睁开眼,看见了茫茫的大雪。   此行是赴一场已达美满后再求圆满的约会,身后有长长的脚印, 一世山高水长十五年春秋, 一世独居一隅九次异香四季, 一世彤城长生百岁无疾。   本应趋利避害,本应就此画过句号, 凡人轮回他的生死,妖怪修炼他的大道。   可是狐妖还是来了。   这一回,周刻附在潜离的记忆里, 感他所想,看他记忆所渡,历他七情六欲。潜离在激‖吻里把识海放开,拽着他的神魂进来, 把记忆中第四世的情劫具象化让他游历,浮沉由他,评断由他。   至于他的肉身, 恐怕此刻正瘫在床上任由潜离为所欲为……咳。   周刻摒弃脑子里的杂念,跟着潜离的视线行走。   他算了算, 此时的潜离芳龄约莫五百岁。都说活的岁数越长,岁数越精明,可这五百岁的妖怪似乎还是一脑门热的少年, 他深一步浅一步地在大雪里行走,没有关注这冬雪带来的寒冷, 一心只顾着前路的欢愉。   盖因前三世,凡人待他好。于是他惦念着这份好, 飞蛾扑火一样,义无反顾地追寻。   周刻的神魂附在他身上,感受着这狐妖心里的雀跃和对第四世未知的向往,第一个评断便是“傻子”二字。   雪越下越大,五百岁的潜离赶到了城门前,抬头看城门上的“郑都”二字。此情此景倒和周刻刚进郑都的场景契合,只是那时小狐狸窝在他怀里。   仰望了一会,他冒着风雪走进都城,迎面而来便是欣欣向荣的人间王都。但这热活的红尘里夹杂着无法忽略的阴寒,来源非冬雪,而是魂魄共感的孤寒。   潜离受到了惊吓,他踟蹰在街道上,并指施法在眼睛上,随后——看见了人间都城里安定又漂泊的无数鬼魂。   有趣的是,鬼魂们也在看他。   周刻讶然:“这不巧了吗!”   潜离同样惴惴不安,进到这鬼都后,他反而无法确定那转世的气息了,仿佛都城里到处都有他,但人人都不是他。   “嘤……”他抬手咬了指腹,在街道上慢慢走,在鬼魂们无处不在的注视里打听着郑都的风俗。因着好相貌,被问的郑人都很热心地给他科普。   他并不在乎遍布的鬼魂,只关心那转世在哪取暖。   “小公子,你找谁呢?”   “找我的哥哥。”他比划,“按年头算,他今年应该十八岁了,有这么高,相貌是最英俊的那一个。总之,这城里长得最好看的那个男子,就是我的哥哥。”   郑民听了这话觉得他可爱,搓搓手呵热气笑着逗他:“哎呦这话,最好看的自然是我们王啦!但是我们王的君弟已经病逝了,小公子你又是哪个弟弟呢?”   周刻听见他在心里回:“情弟弟。”   但面上,这狐妖还是乖巧地答着话,他人并不知道这具漂亮的皮囊下、这副天真无邪的神情下藏着怎样热烈的爱欲。   他简单地打听完城中最好看的帅哥所在,就粗暴地盘算着主意:今晚偷偷溜进郑宫里,找到那凡人,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趁着天色早,他找了家客栈歇脚捯饬自己。他太喜爱这人间的烟火味了,要了食物和热水,啃着老大一块猪骨头,嘬着汤汁舒舒服服地泡脚。脚腕上的红豆泡在水里,已经有些脱色,即便用着妖力维护,到底敌不过时间的摧折。   潜离轻轻踩着水,周刻借着他的视线看到水里的倒影。看着狐妖那漂亮得不像话的脸庞,辨认出他眼角眉梢的跳脱和天真,那都是后来的千年九尾狐隐藏了的过去。   “咦?”周刻忽然发现个不一样的地方,这时他脚上还没那小铃铛。   潜离吃得满手都是油,吃完他就在房间里预演着晚会找到那凡人该有的“表演”。   “第一印象灰常重要。”狐妖抓着冒出来的两条尾巴绕着圈圈,“得给他个见之难忘的,人形好,还是原形好,还是半人半兽的好?”   周刻此刻就想挣出来去提他耳朵,然后狠狠地打狐狸屁股。   第四世就这么会计算!   来到他这里,踩他也好,坐树上也好,铁定都是拿捏好分寸dea!   周刻快气撑了,今生的自己吃起前世的醋来,骂骂咧咧地数落歪了。   “不能女装,免得他以为我是个姑娘。”狐妖板着手指数起过往的灾难地带,“不能在他跟前提起半嘴前世如何,他要吃起前世的醋的。”   正恨恨的周刻听到这更是老血一口:“&#%$!”   “不能隐瞒我是妖怪的身份,不然……他要满心期待着和我一块白头偕老。”   潜离捏着自己的两团尾巴发起呆来,直到手劲没控制好,把自己捏疼了才回过神来。   他来到窗边看外面的苍茫大雪,伸手接过几片疾速下坠的雪花,落在掌心里顷刻便融化成了雪水,打湿了红袖。   “总之,我不能再骗他,今后也需坦诚相待。而且也不能让他骗我,绝不能再上他的当。”   这狐妖自认为仔细地做好了准备,最后便只是整整衣袖和长发,信心满满又提心吊胆地潜进郑宫,再来寻找那世上待他最好的凡人。   郑宫极其宽敞,他一路潜进去,发现竟没有多少侍卫,就连宫人也只有寥寥几个。   潜离越往郑王的寝宫而去,越觉得古怪。生怕有不同寻常之处,他施法在眼睛上认真巡视,但郑宫里也没有任何鬼魂。   人迹罕至,鬼痕全无。   这是他五百年里见过的最孤寒的人间之地。荒凉如最初的离魂谷,也比这富丽堂皇的王宫好上千百倍。   潜离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重,最后潜进寝宫里时,最初的期待已经被压抑的气氛磨得只剩下急迫和无措。   他见过肆意张狂的将军,外阴郁内灼热的世子,温雅又精明的城主,他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那凡人怎样的另一面。   王的寝宫里同样宽敞,似乎是为免近乎到空荡的地步,于是挂上了许多的纱帐。底下的地龙烧得足,香炉里的暖香一缕缕蒸腾而起,缥缈得没有人间该有的烟火,不伦不类的,似人非人的居住之地。   夜已深了,烛火微弱,床帐里躺着个人,呼吸均匀。潜离隐着身形慢慢走近那床榻,到最后甚至忘记了呼吸。   他抬手,发着抖慢慢揭开床帐,视线模糊了一瞬——这是克制不住地流泪了。   周刻也跟着空白了一瞬。随后他借着潜离的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床榻上熟睡的帅哥。   小道士吐了口气:“没有我长得俊╯^╰。”   但潜离的心脏突然慌了:“不是他,这不是!”   周刻的心情又跟着他一起过山车地起起落落,慌得手足无措。   空茫的冬夜里,身后忽然传来毫无起伏的沙哑声色,沙哑不似人。   “你在,找我。”   潜离条件反射地猛然转身,刹那间只感到恐慌。他在隐形状态下叫人窥破,这样的威胁和畏惧只有两百年前在战场上被老道士抓住时有。   他一句“谁”未说出口,就看见重重纱帐之间,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伫立着,望过来的眼睛没有高光。   周刻脑子轰然炸开,难以置信地看着微弱雪光下的人影。   ——那家伙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但身形显然瘦弱一些,他感觉就像是看见了十五六时的自己。   这第四世的转世慢慢地向潜离走去,肢体说不出的僵硬。   随着距离缩短,周刻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眉心处的一点猩红。   “你来,找我了。”   六百年前的鬼将木木地看着潜离,木木地如是说。   --------------------   作者有话要说:   呜哇 第37章   现世, 潜离抱住沉睡的周刻靠坐在床上,小道士毫无意识地往他身上瘫,眉骨磕在潜离的锁骨处。   潜离擦掉唇角的血迹,蹭了蹭周刻的侧脸, 闭了眼自言自语:“潜别离是我, 不得哭是你。”   他把过去幻化成戏台上的剧目, 小道士在台上历他的旧魂。数年前他们在雪夜无措以对,经年之后此夜相拥。   窗外呼啸声渐大, 沉浸在旧世里的千年狐妖忽然被强劲的神魂波动干扰,睁开眼的瞬间他捞好小道士瞬移,而那张逼仄的单人床下一秒被灵力切割得四分五裂。   空中九条狐狸尾巴浮现, 潜离拥着周刻悬浮在半空中,灵力结阵困住了踏雪而来的不速之客。   潜离捂住周刻的后背,眯着眼俯视闯进来的傀儡,冷了语气:“郑王的鬼师, 来这里做什么?”   地上阵中的黑衣人抬头,眉心的猩红浓重得刺眼。   “半仙。”国师被无数灵力捆住,眼神毫无波动, 坦诚得近于愚笨:“我想要你怀里那个凡人。”   潜离被逗笑了:“鬼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修炼, 吃了他对你没有任何帮助。”   “我总得——”国师的瞳孔忽然变猩红,周遭气压骤降,“试一试。”   风雪呼号, 郑都之内万鬼群聚,蜂拥进这狭窄的小客房, 试图帮助他们的头儿一起牵制住半仙九尾狐,抢夺他怀里的那个香饽饽。   国师想得简单, 好汉难敌四手,何况他手下鬼军千千万,大家一起上还是有胜算滴。干扰了大妖神魂,他就能瞅准机会把那香得惊人的年轻道士掳过来吞噬……   然鹅九尾大佬抱着香饽饽一动不动地悬浮在空中,眉毛都没动一下,嘴唇翕张无声地念出一串咒文,一瞬间反过来控制住了他手下的万鬼。   被定格住的鬼军们万脸懵逼:“?!”   随即鬼挤着鬼瞎嚷嚷起来,有气急败坏的:“头儿你被偷师了!”   “老大快把我们的控制权枪回来!”   “你怎么肥事啊头,你一个鬼将,御鬼权咋被大妖撸了过去啊!”   还有鬼腿子卖老大的:   “卧槽半仙大人!这个鬼主意跟我们没有关系,有事您冲我们老大去——”   “没事扛老大,有事老大扛!”   鬼军们叽叽喳喳的碎嘴能力吵得潜离神魂差点不稳,他再念一串咒文,于是鬼军们的发声能力也被暂时剥夺,只剩大鬼眼瞪小鬼眼。   鬼将国师也懵了,反复试着控制鬼军,可惜全部以失败告终。   潜离抱紧周刻落地,小道士个子比他高,被摆弄着弯腰,脑袋软软地搭在了他肩头。   国师困惑不已:“我才是鬼将,你为什么能越过我控制他们?”   “你和那个郑王根本不知道契约的生效重点在哪。”潜离有些吃力地抱着大块头小道士走回单人床的位置,尾巴一扫,被捶成破烂的单人床歘歘复原回了原本的样子。他把周刻放平拉被子,指尖轻轻地按在了小道士的眉心处。   “小鬼,你这位子的前任就躺在这。他的前世在鬼将的位子上一待就是三百年,我看着他如何做鬼将,知道的都比你多。”   蠢呆国师傻了眼:“这位凡人的前世,是我的前辈?”   “对。”潜离看着沉睡中的周刻低声笑起来,“正儿八经的前辈啊。你那主人不知道,适合签鬼军契约的是至阴血脉的人类,比如他自己,而不是你这种笨妖。当年郑氏有二子同为至阴血脉,二子中一人为王,握着鬼军契约,得万鬼做依傍;另一个……十五上祭坛,死而成鬼将。”   “就是你想吞噬的……这香饽饽的前世。”   *   “卧槽……”   周刻在看见一个长得跟自己相像的傀儡鬼将之后便开始绷不住,他身处潜离过去的记忆里,自己的记忆竟也开始出现了风暴。神魂仿佛被剥离出来,又或者是归位,到那鬼将的身上历过短暂又漫长的七天。   入目是满地咒文刻痕的地板,他被钉在巨大的祭台上,伤口凝固后再撕过,眼睁睁看着缓缓流淌出的暗红血液填满每一条咒文的凹痕。   周刻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感觉到口中的湿润感。干涸到最后,濒死间便出现湿润的幻觉。   “有人么……”   周刻听见哑透了的小小求救,满地血腥,视线无一物。   谁来都好。   妖物魔物都好。   不奢求救我于生,赐我痛快一死。   七天血枯太难熬。   周刻大口喘息起来,喉咙跟心肺里有烈火在燃烧。钉在此处的不是人,是焦炭,是枯草。   没有谁来,从日出到日落,最后一滴血放干,他才闭上了眼,归入混沌的黑暗。黑暗里没有生之痛,仿佛只有永恒一般的死之寂——可他成为了鬼,记忆却融汇了自己喧嚣的前三世。   一只红狐,一只狐妖,他来了三世。   周刻忽然打起寒颤,无边无际的冬雪淹没了精心打造的傀儡容器,新鲜出炉的鬼将套在和自己生前相貌相差无几的傀儡躯壳里,眉心被寒冰刺过,触碰到了无处不在的寒冷。   随后他发现,除了寒冷,他也没有别的感觉了。   视线由黑变亮,周刻神魂颠簸地跳转寄宿,又回到了潜离的身上,和自己的第四世四眼相望。   五百岁的潜离满心错愕,压根理解不了眼前所见:“你……”   “我死了,三年了。死后,有前世记忆。”鬼将木木地站着,字眼吞吐得困难,他简短说完就转身,抬腿迈向寝宫外。   “我不需要你。你走吧。”   我的命数无从更改,我死与你无关。   只是……   你来晚了。 第38章   国师转动他那有限的脑子, 最后在灵阵里茫然地摇头:“我听不太懂,理不清。”   “看出来了。”   “但是,您说到一个地方。”国师像个笨笨的乖学生认真询问,如果此刻他不是被潜离的灵力阵困住的话会更乖。   “您说我是妖, 我生前是妖怪吗?”   潜离转头看向他, 一片欲言又止。   国师认真地解释起他的来由:“我想吞噬这位前辈, 我觉得他香之外,还能给我强劲的灵力滋补, 能帮我找回我过去的记忆。半仙先生,如果您知道我的身份,那我就不用吃人了。”   潜离看了他半晌:“你怎么死, 怎么成为鬼将,一点都不知道?”   “我弄丢了记忆。”国师敲敲他的傀儡脑袋,“鬼生前也是生灵,有记忆经历才叫活过一遭, 我忘记怎么活过,我便只是一团虚无的脏东西。”   鬼军们泫然欲泣:“头儿……咱也不算东西啊,顶多一团看不见摸不着还没有气味的空气。”   “不, 我们是鬼军。”国师扭头和他们灌鬼汤,“我们是死而不散的军队, 郑国无形的脊梁,人世值得眷恋守卫的证明——这是王亲口对我说的。”   鬼军们唉声叹气:“和毒唯没啥话好说的。”   国师转头看潜离,眼神因期待而亮起:“您能告诉我吗?”   潜离走到他面前, 伸手放在他天灵盖上,瞳孔短暂地泛起金光。国师寒毛直竖, 这躯壳只是用来填装他鬼魂的容器,他感受到的战栗都来自神魂。   黯淡的魂魄像是被一只天外的手抽出, 散落的记忆如发光的碎片遍布人间,最终定格在郑国之内。   潜离松开手,低声:“你知不知道已经无所谓了。昔日郑子祭出至阴的血脉,你祭出的是自我,从此生前万般与你无关。不管生前如何,你如今都只是一只鬼。直到魂归天地,你还是一只鬼。”   国师的神情依然带着些呆滞,听到些否定的话也没有失望生气,只是应道:“哦,原来这样。”   他低头自言自语:“我确实只是一只鬼,我没有温度。我只能成为别人的鬼,无法成为他的家人,友人。我的温度永远是郑国冬天的大雪,和逢春沾不到边。”   潜离眼睛发疼,抬头看向墙壁。他闭上眼睛,分魂出窍,飘到了隔壁。   郑王果然被安置在郭春山的屋里。鬼将与契主的契约让他不能离开主人七步之内,于是他跑来寻找答案,也把自己的主人背来,悄悄放在了隔壁。   郑王此刻正躺在床上,盖着厚被子气息平稳地沉睡。而这间客房原本的主人郭春山小兄弟则被鬼军们搬到了地上,而且还睡得像死猪一样沉。   潜离的分魂上前去,抬手垂在郑王的天灵盖上。因只是分魂,追溯记忆便困难漫长得多。他花费了小半时辰的精力,才将他们的过往简短地捋完,而后把该告知的东西化成一场梦境,以指尖点在郑王的眉间。   寒冬终将融化,只是总有些人的明天不再有春光明媚。   潜离给了答案,从此王与师的尽头一望无边,每一天都是尽头与结束。是停留寒冬里,还是把雪天过成立春,都随生者的心意。   留下来的生者毫无选择,离去的亡者亦然。   *   周刻陷入了死循环。   他每天都在看“自己”的背影。   那鬼将最远的自由距离是郑王的七步尽头,他兼着各种身份,一切以契约持有者的主人为至上命令。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也是郑国阴影下的王,谁也不需要看见他。   鬼将的目光长年累月地聚焦在主人身上,身后的狐妖长年累月地望着他,从起初的崩溃和绝望,到最后和鬼将如出一辙的机械麻木。鬼将是郑王的影子,狐妖是鬼将照不出的影子。   前十年,狐妖作天作地,围绕着鬼将做尽一切智障事。   无数次怒不可遏,他对那背影咆哮无数次:“你回头看着我!”   第二个十年,狐妖闯进阴府作天作地,阎王闭门不出,黑白无常坚强地同狐妖周旋了十年。   “他若死了,便该轮回!为什么会变成那副鬼样子?!”   “契约上有他的死契。六公子,你改不了的。”   第三个十年,白无常心软,告诉了他。   “六公子,你情劫已经历完了。”   “……什么意思?”   “你已经不需要再历情劫了,这一世便是圆满结束。履行完契约后,鬼将都将魂归天地,不再受六界轮回之苦,超脱化外,得大清净。”   “这是什么屁话……”   “实话就是,我的生死簿上写着,这一世结束,您和情缘者便不再有瓜葛,您的劫数可尽,对方亦然。”   第四个十年,狐妖不再作,安静地待在鬼将七步之外。   “我不是故意来晚的。”他终于对那背影解释晚来,声线从青稚变成了沙哑。   “我的五哥飞升失败,受了重伤。我和其他哥哥轮流给他护法二十年,他从千年修为降为百年,成了只独眼狐狸……”   潜离说着低低笑起来,寒冬深处,眼泪落在地板上顷刻间凝结为冰晶。   他说得小声,他听得认真。   “我出关那天……推演的星象告诉我你已十八岁,我便来了。”   鬼将静静地等着后话,然而等了许久什么都没有,于是他背对着对他说:“家人比什么都重要。你应该回去照顾他们。”   潜离摇头:“五哥有自己的缘和劫。我们能陪他的只是几段最难熬的岁月,他跨过去了,和他一起走的便不再是我们。而我……也有自己的缘和劫。”   “你就在那里站着,不回头也好,我知道你在我眼前就够了。从前待我无止境的好,我便理所当然以为这善缘绵延不止……”   鬼将打断他:“这只是孽缘。”   潜离盘腿坐下,靠在冰冷的宫墙上沙哑地笑:“孽也好,业障也无碍,我还没看够……就已经看一眼少一眼了。”   鬼将默默站着,背影数年如一日。   狐妖望着这背影,困倦时揉揉眼睛睡了过去,眼角还沾着湿痕。   随后周刻的视角总会在这类似的时刻发生跳转。狐妖闭眼睡过去,鬼将僵硬地无声蹲到他面前,轻而又轻地揩过狐妖的眼泪。   这泪珠不易得,每一颗他都小心藏好,装在傀儡身躯空空荡荡的心口里。   第七个十年,郑王寿终正寝。   人与鬼的契约理应将在这时结束,囚禁奴役了七十年的领鬼将解脱于六界。   潜离一眨不眨地瞪着那背影,等待终末的结束。   但鬼将没有消失,他单膝跪在新的王脚下,成为第二代郑王的影子,继续他的奴役生涯。   潜离呼出一口气,喜悲难分,继续待着。   后来,新王成老王,下一代再起,那死在十五岁的鬼将依旧是鬼将。人间滞留不走的鬼军被他渡走了五波,阴府无常的累活他分担了最难的一块。   如此三百年。   他走的那一天毁坏了献祭过他也献祭过前人的祭坛,给下一代的郑王立下最不像诅咒的诅咒:“从我以后,郑氏至阴血脉再无法成为鬼将。”   临走前他来到狐妖面前,轻问:“如今看腻了吗?”   狐妖答不出话来,只是泪水止不住。   鬼将伸手接过他的眼泪,舔了指尖的泪珠,僵硬地摇了头:“我终究是尝不出味道。”   “那就别尝……”狐妖捂住自己的眼睛不成声。   “别尝。”鬼将重复,他取出一段墨布给狐妖绑在眼睛上,动作僵硬却轻柔,“你也切记。”   “别看了。”   “我……走了。”   狐妖终究忍不住大声哽咽起来。   周刻的视线由黑暗转而模糊,依稀看见了面前弯腰的黑无常。   *   “我想和阴府签契约。”   “您能给我们什么?”   “两百年无偿劳力。渡不了的怨魂推到郑国来,我替阴府办差。”   “但您的身份是鬼将。”   “这才方便,不是么?”   “我的意思是,如果您签订这契约便将有两份苦差,一是人间的鬼将,二是阴府的鬼差,这是两份奴役。”   “是,那……能实现我的所求吗?”   黑无常肃穆:“您求什么?”   鬼将答:“我想求轮回。”   无常诧异:“鬼将一职结束后便可超脱六界,您为什么反而要八苦轮回?”   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心口。   “……超脱没有八苦,七情,六欲。”   没有一只狐妖。   黑无常斟酌片刻,竖起三根指头:“可以,再加三十年苦役,整合三百年。”   鬼笑起来:“好的。”   *   “走之前怎么不告诉他您还有轮回?”   “不了。”他挠挠头,“下辈子……他还是别来找我为好。”   黑无常无语了半晌,友善地提醒他:“那么您这三百年白干了。”   “哦。”   黑无常总觉得有些噎:“……”   鬼将——周刻回头,看见了站在原地蒙着眼睛哭的小狐狸。   “我只是没看够。” 第39章   雪夜漫长, 小道士周刻的眼角滑出泪水。   一屋之隔的客房里,郑王的梦境也在进行。   五公子郑留出生起便被安置在冷宫里,不曾见过母妃父王,跟着乳母在冷宫里安静地长大。   一年寒冬, 冷宫里断了炭火, 乳母把厚实些的衣物全包在他身上, 冒着大雪出去求炭火棉被。那时他冻得连小小的手掌心都是发紫的。窗外风雪呼啸,七岁的郑留忽然冻得迷糊, 觉得浑身烫极了。他扒掉身上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屋子,冲到庭院里想钻进埋到小腿的雪里。   忽然夜空里降雷, 滋啦滋啦劈到了他旁边,把小郑留吓得呆住了。   “太好了,嘶。”   风雪里传来了一把懒懒的低音炮,小郑留疑惑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随之感受到有真正冰冷的东西缠上了他的脚裸,钻进衣物里盘在了他小腿上。   “小孩儿,你怎么回事?竟不比我暖多少。”   那冰冷的东西从他脚上出发, 迅速地盘了一圈,最后从郑留的衣襟里顶出个扁扁的脑袋来, 黑豆眼睛眯成条缝——这条赤蛇活灵活现地打了个哈欠,嘶着蛇信子吐人言:“谢谢你啊小家伙,你功德不少, 替我挡住了天雷。”   先前还冻得迷糊的郑留被吓了个魂飞魄散,嗷叫起来:“蛇!”   眼泪弹珠一样迸出来, 赤蛇扭着身躯滑到他肩头去,蛇信接到了小孩儿的泪珠。它似乎是咂吧了两把, 随即蛇尾钻进他衣里贴住肌理,开始在寒夜里自造灼温。   郑留忽然感到有暖流罩住了全身,仿佛世间风雪再也欺负不到他了。   “回屋里去啊傻小孩。”赤蛇又打了个懒懒的哈欠,“我不是坏蛇,你歪打误撞地救了我,我报答你还差不多哩。知道我是谁么?本大爷可是有四百年修为的大好妖怪,注意了这里的大和好可以分开……”   赤蛇叽里呱啦,郑留奋力跑回了屋子,动作幅度大得蛇头被晃得直甩,于是它又操着那把顶好听的低音炮说:“哎呀小孩儿别跑那么快,我的头要飞出去了!”   等郑留躲回屋里,那赤蛇已经垂头耷脑地趴在他肩膀上,一副要死不活的惨样。他要将那赤蛇扒拉下来丢掉,那小小的蛇尾缠紧了他小小的手。   “小孩儿,不能松开我哦,不然你就要冻死哩。你这大屋子没有其他人,只有我这么个鳞闪心善的大好妖怪了。”   眼泪刷刷的郑留哆哆嗦嗦:“等我姆妈回来,我就、我就……”   赤蛇的笑声在冷宫里回荡:“好,等你家大人回来,你们一起处置我啊。”   他们一起打着盹,困倦到互相依偎。   风雪一夜过去,乳母从此没有回来。   郑留脚踩着板凳眺望窗外,慢慢不哭了。   这冷宫是人间的尽头。   “歪歪歪,小孩你叫什么啊?”赤蛇大约也看出了他的窘境,提起精神来吵闹搞气氛。   冷宫里只剩他和这一条甩不掉的蛇,他这回也不怕了,木木地回答:“郑留。”   “留?”赤蛇坏声,“石榴,硫磺,癞头瘤子,你是哪种啊?”   小孩一屁股墩到板凳上,抱住膝盖簌簌掉着眼泪:“没人留下来的留。”   赤蛇卡了壳,从他右肩滑到左肩,最后游到他衣襟里,用脑袋顶顶郑留的下巴:“诶别哭啊……胡说八道,谁说没人留下来?本大爷就在这呢!”   郑留揩眼睛:“可你也不是人啊……”   眼泪还没有擦拭干净,眼前视线尚模糊,他便感到自己被个人抱了起来,傻了半晌。   “喏,你看,本大爷能化成人形。”   那低音炮含着笑意,郑留胡乱擦着眼睛想看清眼前,越擦越模糊。   他朝郑留吹了口气,小孩儿的泪水便止住了。   “我留下来陪你嘛。这郑国冬天真冷,不过以后我可以不冬眠,冬天也陪你。”   郑留抽噎着睁开红肿的眼睛,他被这蛇妖抱在肩膀上,一低头,便看见了笑盈盈的俊郎男人。   “我待在深山老林里修炼了四百年,也该进凡尘好好历练一番了,就从你这三寸丁开始吧。”蛇妖拍拍他后背,笑眼里透着股与生俱来的邪气,“还有,本大爷还没名字呢。妖怪们的大名得凡人来取,亲口呼唤才能定,你叫我一声,我应你一句,大爷我可就有着落了。”   郑留看着他眉尾处还未藏干净的红鳞,呆呆地反应不过来。   “就你这呆瓜样,算啦,我自己想一个吧。唔,郑留、郑留……”蛇妖转动着眼珠子,顾盼生辉,“长留就行了!来来来,快叫本大爷!”   他怔了许久,才迟钝地喊了出来:“长……留。”   蛇妖痛痛快快地应了:“诶!!”   时隔多年后,郑留才慢慢醒悟。   你以我名为己名。   我唤你,从此这只蛇妖属于我。   郑王在睡梦中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他和那只蛇妖待在冷宫里九年,彼时老郑王驾崩,前头四个郑公子铆足了劲夺位,举国动荡。   养在冷宫里杂草一般的五公子也逐渐进入了各方角逐的视线。他开始被拉拢,被接出冷宫,踏进金碧辉煌的王权中心,成了所有人争相拜求的天选之子。   少年郑留初登贵胄行列,阴谋气息扑面而来,如走钢丝地步步惊心。他稳住了脚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当年抛弃他的乳母,可惜遍寻不得。半个月后,宫人重修冷宫,在冷宫八百步之外的雪地里掘出了一具尸骨。   他赶到了现场。   姆妈卑贱的尸骨在雪下沉埋,他裹着名贵的狐裘站在雪上垂眼俯视。   回去后,赤蛇安慰他:“别难过啦,姆妈一定轮回到了没有四季如春的世外桃源。”   他嗯了一声,沉默了良久后,抬头和他说:“长留,我要当王。”   蛇妖张大嘴巴,第一个反应是皱眉,连锁反应是敲他脑袋再推倒他额头贴额头:“你发烧了?!”   少年直直望进蛇妖的眼眸里,一字一顿:“我没糊涂,我要当王。长留,你是大好妖怪,你帮我。”   “不是你图啥啊?”蛇妖急了,“你瞧这眼下的郑国哪里成个样子,天灾人祸的,政法混乱各地揭竿的,你再瞧瞧自己,你有个锤子心腹筹码?”   “我眼下没有,但我知道有办法。”少年撑起身体靠在床上,面无表情地指向自己:“几个哥哥为什么拉拢我,我已经打听明白了。我是郑氏六百年不出的至阴血脉,我的血能开启王座下的祭坛,召来天下间的鬼军为我所用。”   “哈?!”   “所以他们都在拼命拉拢我,想让我成为棋子。”少年的眉骨一寸寸隐进阴影里,“既然我有此大用,为什么还需要依附他们?我可以自己操控鬼军,自己登上那至高无上的王位,成为再无人敢践踏我以及我身边之人的王。”   蛇妖怔怔看他半晌:“你想给姆妈报仇吗?”   “我不想再看见如同姆妈那样的下场。”郑留直直注视他,“长留,你帮我吗?”   蛇妖踟蹰了一会,最终只是抬起头去揉他的头发,浮夸地唉声叹气:“小辣鸡啊。”   他们开始博弈,但蛇妖不同意他召鬼军。他不能滥用妖力干涉凡间事,只是帮他一起聚财富,拉拢效忠的臣民,在前头四个公子的夺位战里坐收渔翁之利。   但再藏锋敛性,也终有和对手们兵戎相见的一天。   大军兵临城下,他镇定地下达守城的命令,而后回到王座下,命令人重开祭坛。他站上了祭坛的中心,丝毫不惧那些血迹斑斑的残破咒痕,短匕出鞘便要往手腕上割。   蛇妖飞上去握住他的手,一直以来玩世不恭的神情变了。   “我带你走。你的人我也能一并带走。郑留,别开这个祭坛,别再争那把无谓的椅子。”他低声求他,“姆妈不会再回来,可是你还有自己的路,这条流血寒冷的道路不适合你……你还有我不是么?我带你走,我们找个春暖花开的好地方落脚。”   郑留挣不开他的手,僵持片刻后他问:“长留,你的雷劫,过去了吗?”   蛇妖神情剧变:“你……”   “十年了,应该过去了。”郑留咬牙,“你已经不需要我挡天雷了,我也已经长大,不需要你了。”   “你少扯些有的没的!跟我走!”   郑留不让步:“我绝不会走。就算召不出鬼军,死在这里也比苟活在角落里强千万倍!我前生像一条狗那样缩在冷宫里求活,我保不住自己护不住任何人,那样的暗无天日我已经受够了!”   蛇妖额头青筋暴起,眼角边暴出了鳞片,眼神发狠。   郑留看出了他的打算,丝毫没有给他余地:“好,你尽管强行带我走。但只要我活着,我就用尽一切方法自我了结。你要么自己走,要么留下来,我半步也不离开。”   蛇妖的力气弱了,他趁此慢慢掰开他的手:“长留,我是人间俗人,我有我的路,你是世外大好妖怪,你有你的道。我们只是凑巧在一个你需我求的岁月里走过一段,如今旧路已经走完,该各奔东西了。”   蛇妖凝视了他许久,忽然猛力将他扯进怀里抱住,哑声道:“我告诉你,本大爷如果走了,以后就再也不回来找你了!”   “你走。”郑留忍住发抖,“外面海阔天空,你早该走了。”   他听见了蛇妖不稳的喘息,像是啜泣。蛇妖松开了他,伸手入衣襟,过后发着抖把一枚赤色的鳞片给他。   “行,老子不陪你玩了,你自己玩去吧。”蛇妖转身便走,半步不回头。他还留了微弱的余地,叫这离别看起来体面些许:“如果来年春天你还活着,老子再回来和你算账。”   郑留攥紧那鳞片,死死地看着那蛇妖走远而一声不吭。   本就不是纯良的人,本就心术满腹,偏在这一刻割舍最根深蒂固的不舍,承认这殊途永不同归。   后来,他放满了一祭坛的血,等了四天,在城破的最后一刻前召出了鬼军。   那一瞬间,冰寒彻骨,蛇妖从前在身边时的温度消失殆尽。   如潮鬼军反扑人间寒甲,毫无悬念地反败为胜,他如愿以偿地登上王位。   万鬼之将附进粗糙制作的傀儡里,带头跪在他脚下。在他身后,凡眼看不见的万鬼跪满了郑都。   少年夙愿得偿,从此世间无人再能欺辱他。   从此他便一边焦头烂额地处理郑国之政,一边盼望来年初春。即便他知道那妖基本不可能再回来,纵然回来,也只是徒看他这不堪的淤泥深陷。   而十一年过去,那蛇妖确实不曾回来。   郑王在睡梦中发抖。   他又觉得冷了。 第40章   “呼——那白痴。”   郑王在寒冷里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只是深陷梦中不得行止,空有一腔沸腾。   “鬼军,鬼,看看这字眼, 跟这玩意儿牵扯上的能是什么好事!”   他看见长留快步走在前头念叨, 神魂不由自主地紧紧跟随, 和这蛇妖一起跋涉黑暗里。   长留先是隐匿在夜里偷听其他公子的墙角,听了许多夜也没从他们嘴里得出关于祭坛、鬼军的有用情报。这蛇妖团团转, 最后一咬牙盘腿画阵,离魂入阴府。   郑王跟着他穿过漫长的混沌,在他三步之外, 观望他当年不曾在自己面前显露的焦急。   长留到了忘川河岸边,阴府无边的黑暗里只有一盏灯,在河上一叶孤舟里。摆渡人摇摇晃晃地推浆,孤舟漂到岸边, 白衣人提着灯下船,停在长留面前。   接待他的是白无常。   长留有些发怵,好在鬼差态度友好, 听了他的来意之后直接大大方方地将郑国的人鬼契约告诉了他。   “郑国那地方非同寻常。”白无常提着灯领他走进一片草丛,落座在其间的小亭里。   “郑氏祖先, 原是阴府前代鬼王与凡人的后嗣,至阴血脉便是源出于此。他们献祭一身鬼王之血,孤身成鬼将, 此后亦神亦鬼,借契约行使遗留下来的鬼王之权。来日契约尽, 契约之人主寿尽入阴府,鬼将则将魂归天地, 超脱于六界化外,和前代鬼王一样得大清净。”   风过,绿叶枯萎化而成风,这一片草丛瞬间开出了艳丽妖娆的曼珠沙华,举目无边无际的鲜红之色,不见一片叶子。   长留身上也化出了鲜红,那是他的赤鳞。   “不过你不用担心,前代鬼将立了个反向诅咒,往后的至阴血脉都成不了鬼将。”白无常随手摘了一朵曼珠沙华嗅花香,“但他成不了鬼将,不代表他不能献祭那一身鬼王之血。然而这是白白的献祭,没有鬼将,即便契约有人主也不成立,滞留人间的万鬼无法被传召成军。六百年没有鬼将,这些东西早已尘封,如今的郑国王室压根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只会在上边瞎起哄。”   白无常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来意。回去后劝一劝那小公子,让他别做傻事。人间事人间毕,不要再试图去开封那些久远的契约了。”   长留郑重地朝白无常行礼,随后穿过曼珠沙华,急匆匆地想回人间。但在花丛的尽头,一个提着灯的黑无常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也知道你的来意。”他也笑,气质和温雅的白无常截然相反,“可是小蛇,我切实告诉你,那位小公子注定会献祭,谁劝也没用。那位白老爷心软,哄你还有转圜呢,鬼神虽不能说谎,可白老爷只把话说了一半。”   鲜红的曼珠沙华在刹那间全部凋零,花杆上再次只剩下叶子。   长留伫立在花叶永不相见的阴府里,僵硬地听着黑无常不疾不徐的话:“全话是,每一个至阴血脉都会献祭,无论他们是被迫的还是主动的,这已经变成天地守衡的至高规则之一。前代鬼王的锅留给后代来背,一直到鬼王的神力全部回归天地,至阴血脉才会断绝。上代鬼将原本该是最后一个,可惜那位大人沉迷孽海再求轮回,才有了六百年后最后的鬼王后嗣。”   “献祭注定生生不息。郑留必然会献祭,谁也拦不住。他的生死簿只有两条路,或死而轮回,来世为常人,亦或——生而为王,来世亦为常人。”   最后一句让长留从万念俱灰再到重燃希望,他刚想追问那两条路是怎么走出的,黑无常已经掠过他身边,灯熄之间将他拍回了凡间。   “至阴血脉不能再成为鬼将,却可以反奴为主,成为契约人主。”黑无常最后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郑留若死,只因献祭无将。郑留若生,则因一个局外者纵身一跃,成为契约里的鬼将。”   “你的生死簿,亦如此。或生,或死。”   长留魂归躯壳,坐在黑暗里长久地发呆,而郑王忽然涌起了不详的疯狂念头。   他深陷梦中,战栗地安慰自己眼前所见皆是幻梦,然而后续所见与自己的记忆分毫不差,到最后,终究只是自欺欺人。   不是梦。   “我带你走。”   “跟我走!”   “如果来年春天你还活着,我再回来和你算账。”   蛇妖转身离开他的视线,他们一人一妖的长路看似分割却又再度相交。都在人间,一生一死,咫尺天涯。   他在人间献祭,看着自己的血一点一点滴落在祭坛上,化开忠诚我到此生尽头的契约。   蛇妖在阴府入局,记忆和自我一寸一寸消散,魂魄一点一点归入人与鬼同生不共来世的契约。   四天后,契约成。   他站在祭坛中央几近虚脱,在往后倒的瞬间,是跋涉而来的鬼将搀扶住了他。万鬼遵从号令为他驱使,而他放在胸膛里的赤鳞失去了温度。   最后一滴血滴落在傀儡眉心,那鬼魂入主一副面目全非的躯壳,从此成为他的鬼将,他的国师。   鲜红的花瓣与翠浓的叶子结在同一花杆上,不复相见,永伴而生。   十一年寒冬,他日复一日等着来年逢春,而身后是年复一年的询问和道歉。   “王上冷吗?”   “自然,冷啊。”   “王上,对不起。”   “国师为何道歉?”   “我若是人,便能给王上一个温暖的怀抱。可我是鬼。”   “鬼冰冷,没有温度。” 第41章   天亮, 周刻从大梦里挣脱出来,胡乱地想扒拉住手边任何的东西做支撑,然后抓住了一片白袖。他抬起眼来,便看见眼角眉梢浸润在曙光里的千年狐妖。   小道士怔怔地看了他许久, 一直到阳光从他眼角一直照到衣襟来, 他才眨了下酸胀的眼睛, 视线忽清忽糊。   周刻抓紧他的手,问得哽咽:“你是不是想着, 想着,于那只鬼有愧?”   潜离安静地望着他,逆光眯着眼不出一声。   周刻只当他是默认, 抬手捂住眼睛,夺眶而出的滚烫划破漫长的雪夜,一切荒谬又合理,脱轨又契合。   “彤城的城主说的没错, 你就不该再接着去找劳什子转世……不,第三世,第二第一, 你化成人形后就不该进人间,好好待在世外桃源修你的道……”   小道士越说越糊涂, 感觉周遭随时都在崩塌。   见过光便难以忍受黑暗,得过情爱便难以捱过孤独,狐妖是, 这凡人亦是。   仿佛开了错头,就再也无法及时止损, 再错也这样禹禹独行走下去。挣不完的六欲七情八苦,混合成越难越走, 越走越难的千山万水。   周刻混乱至极,胡乱说着两人最初便不该结孽缘,却也说不出“这一世你也不该来找我”。   他只能対已发生的过去说着不该,怎么也割舍不了这当下,那未来。   每一世都如此。   潜离这样看了他许久,张开手抱住他,鬓角厮磨在愈来愈升温的冬日里:“你和我的道不冲突。你在何处,何处即桃源。我要和你共渡这道。”   小道士忽而泣不成声,紧紧锢着他喃喃:“大妖怪,人鬼、人妖、人神殊途,殊途你认得吗?”   狐妖缓缓吸一口气,亲了他耳廓一下,眼中承载着剧烈又平静的痛和烫,沙哑地爆了句粗口:“去他爷爷的殊途。”   周刻又落泪又扬唇角,埋在潜离肩头便想咬他一口,却忽然看见客房里还有不速之客,登时吓了一跳:“这不是国师吗?!您在这干啥呢?!”   盘腿坐在阵法里发呆的国师听到话立即起身,合手深深弯腰:“抱歉,前辈,晚辈无知冒犯你们了。”   “哈?”周刻憋回眼泪泡,潜离拍拍他后背安抚:“不必介意小鬼,昨晚他来找茬,我反弹了,这就放他走。”   他一弹指,国师脚下的阵法瞬间解除,被定住了一夜的鬼军们也得以自由,呼啦啦嗷叫着围绕国师飘了好几圈。   周刻只觉得小小的客房里像是搞起了一阵小龙卷风,卷得潜离的长发飘起来。   于是他茫然又紧实地抱紧这狐妖。   国师比划了几个手印,让鬼军们出去玩泥巴,随即又向那抱得难舍难分的两位行了礼,才转身灰溜溜地离开。   王应该还在隔壁安睡着,那房主是个猪一般的好人……   他开门出去,就看见一个高大冷面的帅道士提着个大食盒站在隔壁门前,手抬在门前似乎已犹豫了许久。   迟钝的国师还没来得及反应,帅道士展秋柏就下定决心,屈指毅然地敲起了门:“春山,你起了么?我带了你最喜欢的点心,热腾腾的,要吃一下么?”   门里传出了乒乒乓乓的声响,略显锐利的一声怪叫搞得展秋柏的冷脸大变,他丢下食盒一脚踹开客房的门闯进去:“春山!”   国师觉得自己的傀儡小心脏似乎也被那一脚踹开,慌忙也跑进客房去:“王上——”   门里,郭春山头发乱翘地坐在地上,睡眼惺忪强打精神地指着坐在床上抱着头的人大喊:“什么贼人占我的床!”   这一喊反而把某个讨厌鬼引了进来,他还没反应,整个人就叫讨厌鬼箍在了怀里,被从头到脚摸了一遍:“你有没有什么事?!”   郭春山被撸得瞌睡虫全飞跑,下意识大叫一声:“如来神掌——”   展秋柏猝不及防,又挨了打是亲骂是爱的甜蜜一掌。   郑王头痛欲裂,忽而听见熟悉的呼唤,猛然抬头看去,那傀儡急匆匆而来,不过七步,步伐一快便显出肢体的僵硬。   这一具粗糙的傀儡,装着一只变笨拙的鬼。   窗外枝头积雪恋着日光,融化成雪水滴落窗框,化雪的寒气与日出的温暖一同涌进来。   大梦散去,他挣扎着起身,忽而不惧身后千里与身前万里,唯见这咫尺一鬼。   国师还未到他面前,便见王起身扑了过来,鬼将不知道张开手,身躯已叫王抱住。   鬼将茫然无措,小心翼翼地、僵硬地想要轻推开他:“王上,我没有温度,冷。”   王喘息着忍着呜咽,说:“我有……我有。”   七步之内,生死不离。   此后半生,换我暖你。   唯是人间长留。   *   醒来不久,周刻便背起他那小包袱急着要牵潜离离开。   他啪叽一下把狗头帽给潜离戴牢固了,捧着他的脸说:“这儿寒冬刺骨,我们去其他地方。”   郭春山二话不说也收好包袱跟上他们:“大哥大嫂小弟跟你们一起闯荡啊!”   那脸上巴掌印愈加火辣的展秋柏冷着一张脸,和陈定一起不远不近不声不响地跟着。   “无涯珠的事还没找人问。”   周刻一把将他搂住,几乎要塞进怀里:“离开要紧。”   潜离低头贴在他心口听了听:“小道士的心要跳出来了。”   “小道士心要碎了都。”周刻揉了大妖怪两把,走出客栈时抬头看见了郑王和国师,便问起潜离:“话说那两位怎么会到客栈里来?”   “来求答案,我便给了。”   周刻看着那一人一鬼互为扶持的背影,低头小声问潜离:“答案是什么?”   潜离回:“逢春在身侧。”   然误以深冬。   周刻一时心中百味聚杂,又低声问他:“我们能帮上忙吗?”   潜离轻声:“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这契约让他们绑在一起,来日人主死鬼将亦陨灭。妖怪将超脱化外,而凡人过奈何桥再经轮回,情缘或情劫都在这一世走向终末。若是眷恋,这一生相伴走完,也足够漫长了……即便是以如此的方式。”   他压了压狗头帽,停顿片刻以总结:“一世毕,或许不算坏事。”   周刻狠狠触动,呼吸颤了颤,贴着他说:“就如同那犬妖小保一样,一世情劫即结束,是吗?”   潜离低着头,狗头帽遮挡了他的神情,周刻只听见他叹息一般的低笑:“是啊。”   小道士心绞,水珠在眼眶里打转:“那你怎么不勘破呢?”   狐妖扣着他的手轻问:“那你怎么还求轮回呢?”   世间妖怪如你一般执着的不多。   世间凡人如你一般固执的也不多。   “我还爱红尘。”小道士吸鼻子,哭腔沉闷,“我贪玩。”   “而我还爱你。”狐妖轻笑着掩盖声音里的颤动,“我、爱、你。”   满地风雪微卷,这一击直撞入肺腑。   我遇你于春,初逢时你称我为劫。   踏过四季,你告诉我这三字。   你刻了我的喜悲。   # 贼首卷——求不得 第42章   深冬十二月末, 一路化雪过,小道士周刻裹着大妖怪潜离继续向东南游历。越往东南而去,路上见到的花草便越茂盛,春来初见端倪。   这回队伍多了三人:自称是他小弟的郭春山, 冷脸面瘫展秋柏, 万事通陈定。   多了三个年纪相仿的家伙, 路上行走便多了点趣味。   路上郭春山时常会单方面地和展秋柏吵架:“你跟着我干嘛呀!”   对方面瘫惜字:“顺路。”   少年跳脚闹到大嗓门了,和事佬陈定便出来劝慰:“小师弟莫气, 你知道的,秋柏师兄就这样子……”   这三人同出师门,郭春山刚下山, 展秋柏后脚就借着递送蛇蜕的任务跑出来找,一路尾随到郑都截住。前者稚气未脱,后者面瘫酷盖,也不知道火花怎么如此噼里啪啦。   这一路时常吵闹, 周刻听了只觉得好笑,瞧一边大妖怪的神色,他嘴上不说, 实则也听得津津有味。   小道士从山中来,喜欢热活的红尘, 跳脱的同伴。   大妖怪明显也喜欢。   出了郑都后,他们走走停停,此时踏入了另一诸侯国, 吴国的境内。吴国多山,大型都城少, 多的是林立的小山村,风俗淳朴。周刻等人经过个小山村, 吴人都热情好客,还有不少妹纸热辣辣地冲着他们唱情歌,还有直接求爱露水情缘的,吓得哥几个抬脚就跑,后面经过村庄也没敢借宿。   潜离溜出来之前还爪爪痒,顺走了村民们自酿的好几壶烈酒。夜间露宿时便拔盖抿一口,烈得直呛,咳得死去活来也不忍释手。   “你是酒鬼吗?”周刻看他咳的样子,心窝跟被大力金刚指戳过一样,上前就要抢走他的酒,“不许喝了,小贼狐狸,还顺别人家的酒!”   潜离由着他来抢,手里的酒葫芦到处瞬移,小道士抢不到,后面便气呼呼的像只胖头鱼。   “我很久没喝过这酒了。”潜离咳得嗓音低哑,眯着眼带着笑望着他,摇着酒葫芦递过去:“小道士,来一口么?”   他才喝几口,便已这般醉醺醺了。   初见他时,这大妖怪便拎着壶梨花酒边走边喝,只是出了梨记小镇后他便没再喝,周刻便以为他酒瘾不大,没想到到了这山野间,大妖怪突然之间又犯起了酒瘾。   周刻狐疑地接过酒壶来,真以为是什么绝世佳酿,便云里雾里地尝了一口。结果这酒辛辣得过了头,刺激地烧过喉咙再烫了一路到达胃,差点没把他带走。   周刻哇喳喳喳地挠着喉咙,潜离挨过来捏住他脖子施法缓解,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小道士气不过来,低头撞大妖怪的额头:“这么糙的酒,有什么好喝的啊?不准你喝了!”   潜离的手紧紧贴住他的脖颈,还在剧烈地笑,笑得眼角泪珠不住滴落:“你只是……没体会到这酒的好处罢了,不糙,红尘间一品的烈酒就该如此入味。”   周刻一脸懵逼:“啥玩意来着,你喜欢这样儿的?”   “不错,辛辣如你。”   “……”   一边点篝火的郭展陈三人默默无言,一路而来狗粮都要吃撑了,纷纷在心里想着我才应该去借酒消单身/被甩/失恋的愁。   隔天五人一起进了座野山,准备翻过山去找村镇或城郭。郭春山要避着展秋柏,便屁颠屁颠地跟在周刻身边当电灯泡聊天:“大哥大嫂,你们这是准备去哪啊?”   周刻听着他一口一个大嫂,心里喜滋滋的:“先随便走走,最后往东方蓬莱去。”   郭春山噶了一声:“巧了这,我也想去蓬莱!”   “哟,你去那做什么呢?”   “找老爹。”郭春山诶嘿笑,“我娘说我老爹在蓬莱,让我下山来,去找那老不死的,然后她就自个去逍遥了。”   周刻听了眨眨眼:“你娘不和你一块去么?”   “她啊,找第二春去了吧。”郭春山摸摸后脑勺唏嘘,“蛇妖嘛,估计性本淫惹,我老爹不知道是她第几任了。”   周刻楞了下:“你娘也是蛇妖?”   “是嘚,老漂亮了她。”郭春山揩揩鼻子,“前阵子她说我长大了,该出来折腾一番顺便去找老爹相认了。然后她就把我轰出来,然后自个也溜出去浪啦。”   周刻目瞪口呆,潜离则好奇地打量了这少年几眼:“人和妖的后嗣?可你身上没有妖气。”   郭春山拍拍自己的胸膛:“娘说随了我老爹来着,老爹是个有道行的蓬莱仙长。”   周刻哇哦一声:“没想到弟弟如此优秀!”   郭春山:“哇哈哈哈大哥过奖!”   他大笑起来,身后不远的展秋柏也跟着轻笑。周刻瞧见这细节,八卦之魂熊熊燃烧,悄悄去问郭春山:“弟,你和那位展兄是什么关系啊?”   郭春山的笑意僵了些,随即脸色一言难尽起来,那眉头皱得跟便秘了似的:“没啥关系,反正他只是大师兄,哼。”   啧啧啧。   周刻暗自噗呲,一阵冷风吹来,拂得他打了个哆嗦,二话不说环紧了一边的潜离,就这样边搂边走。大妖怪冬季暖烘烘,夏季凉滋滋,身上的清香嗅得他神清气爽,叫小道士想亲亲抱抱不撒手。   潜离反倒有些不自在,似乎对这热情有些受宠若惊:“歪……”   周刻低头看他:“咋?”   潜离歪着脑袋看他,忽然发现另外一个问题:“你是不是长高了?”   初见时他的脑袋大概来到小道士的唇珠位置,一晃快要一年,他连小道士的下颌线都及不到了。   周刻亲昵地蹭他脑袋:“是吧,这不还在长身体么,有啥好吃惊的。”   潜离却是有点呆,结实惊到了的样子。   郭春山也问:“大哥几岁了啊?”   “快十八了。”   “啊?!”郭春山一脸难以置信,接着就比划起自己和周刻的个头来,比划完还悄悄转头看展秋柏和陈定,蔫了吧唧地嘀咕:“啊为什么年岁差不多,我却这么矮……”   周刻端详潜离懵逼的表情,想了想低头问他:“咋滴,我是最高的嘛?”   ——在那些前世里。   潜离唔了一声没正面回答,只抬手搓了他一把,望着他的眸子含光如星。   脚下山路有些崎岖,冬末风光也参差,但这狐妖在白雪化青翠的凌乱背景里眉目如画,周刻看他一眼便觉天光四野。   他心里的爱意不住翻腾,意会了那些前世里怎么万般舍不得。   这狐妖偶尔路过人间,色如白雪也如罂粟,满目星河压人间春色,那凡人惊鸿一眼所见,目成心许,便再也走不动了。   整一祸害,整一冤家。   山路不好走,他们午间翻山,转眼间天色已经暗沉。郭春山掏出下山时身上塞的旅行必备地图察看,撺掇道:“大哥,再过十几里路就是吴国的边境城啦,咱们要不要加快脚步到城里去找间舒服的客栈歇脚?哎呦喂走了这么多天山路,我脚都快废了,你看我这肚子都饿瘪了。”   “成啊。”周刻附和好,观察了四周一圈,“一进这山我便感觉被什么东西震着,没准是风水不好,早离开也好。”   十几里路说长不长,但光靠脚走到那儿去可能太慢,于是几个道士出剑要来御剑飞行,反正山路间人迹罕至,也不怕会吓到普通人。   郭春山兴致勃勃地掏出他的大宝剑,踩上去默念法诀,咻的一声第一个上天:“哦吼——”   展秋柏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边,任他怎么御剑漂移也不离太远。   周刻带着潜离踩上和光剑,被头顶那傻帽的大叫逗乐了:“噗嗤嗤这小家伙跟个脱了绳的马驹似的,这么兴奋。”   潜离眼角一弯,清清嗓子,压低声音学起他刚下山的欢脱来:“道爷我,周刻!下山了!”   “噗——”周刻差点喷出来,伸手就捂住了潜离的嘴巴,捞着他御剑飞上半空。   “看,五十步笑百步。”   “好啊,学我!”周刻捏他脸颊,“狐狸变鹦鹉了!”   潜离的长发叫风拂乱,笑涡在夕影发间的迷乱里。周刻注视着他,心口忽然一阵悸动,时空似乎在此时交界,眼前狐妖累世的笑靥重叠,惹得他眼前模糊一瞬,脚下的和光剑便打了个歪。紧急之下,周刻只好捏法诀强行降落。   “怎么了?”潜离诧异地握住他的手,“我们道爷多日不振便虚了?”   周刻都被他气笑了,抓着他的手放在心口:“你才虚嘞!道爷只是太久没御剑,灵脉运行不畅而已!没良心的大妖怪,还不给我揉揉心口,就只知道在一边咒自己没个下半生幸福。”   潜离耳朵一红,还真的乖乖给他揉起心口,小小声地嘀咕“变流氓了”。   郭春山在前面飞得高兴,那三人又一致相信他和潜离的修为,便也没注意他们在后面停了下来,眨眼间已经御剑飞远了。   终于只剩下俩,周刻反而有些飘了起来,低头亲了大妖怪一口。   潜离一楞,耳朵红得更明显,抬眼亮嗔嗔地瞪他。   周刻笑得更为嘚瑟,正想再亲他一口,却听见山野树林里传来一声微弱的救命。   一人一妖顿时紧绷,对视过一眼后同时朝那求救的树林而去,周刻一边大声问一边往树林里释放灵力感知:“是谁喊救命?”   潜离足尖一踏,灵力阵瞬间而出,同样感知起四面八方的异动来。   树林里传来小女孩凄惨的哭声:“我、我被蝎子蛰了,脚裸肿了好大一块,疼得走不动了……哥哥救我!”   潜离耳朵微动:“是有个小女孩,脚上流着血。”   周刻也没有感知到什么异样,听了抬脚就往里迈:“小孩儿你小心着别乱动,我们这就来帮你!”   向前急匆匆地走了几步,潜离忽然眼神一凛,一手环住周刻往后掠,一手随意扯下腰间的酒葫芦扔出去。   树林间飞出来的暗器和酒葫芦碰上,烈酒的辛辣味弥漫在四周。   “我擦!”和光剑飞起在半空,周刻冷了眉:“搞啥?”   “不对劲。”潜离挡在他身前警惕地扫视四周,瞳孔显了金色,半仙之身出,“不对,没有小孩,我们方才入幻觉了。”   周刻悚然:“连你也着了道?”   “嗯。”潜离身上的灵压越来越重。   千年梨花妖都骗不过潜离,周刻在这山间又压根察觉不到任何的妖物气息,那还有谁能压制住潜离?   正高度警戒,一道金戈声传入了他脑海,周刻听见了一个喑哑的声音:   “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第43章   周刻脑袋发起疼来, 那声音带着力量强行和他的神魂共鸣。奇怪的是不仅脑袋疼起来,脖子居然也剧痛无比,仿佛被无形的刀刃切割一样,搞得他痛苦不堪。   “什么东西作祟!”他一手抱紧身前潜离的腰, 另一手抓住了自己的脖颈, 艰难地从喉咙里嘶吼出来。   脑海里的声音变得更哑了:“你会记起我的, 如弦。”   如弦?那是谁?   周刻的脖子越发地疼,疼得似乎生命力都被抽取掉一样。小道士压根就没体会过这么强烈的疼痛, 高大的身躯撑不住往潜离身上倒,疼得不住抽搐。   “别怕。”潜离按住周刻发抖的手,另一手扬起, 一把素扇凭空出现在手里。扇面展开,正面上浮现了“同尘”二字,他握着扇向前猛烈一扇,灵力所过之处树折草催, 登时将身前那些无形的压制扇开一个口子。   潜离翻过同尘扇,扇子的反面晕染开一副画,中央是一颗熟悉的剔透紫珠。   他愣住:“无涯珠?”   四周传起人声:“我和如弦的事, 轮不到你来插手。”   如弦二字叫狐妖眼前短暂地浮起血红,烈酒烧喉的滋味仿佛只在昨天上演, 三百年郑都岁月还未消化,锥心便再扑面而来。   道士站不稳,狐妖看不清, 片刻分神之间,无涯珠再次催动, 狂风四起间,他们一起被黑暗吞噬, 意识陷入狂乱之间。   周刻仿佛置身在强烈的风暴里,狂风刮得眼睛睁不开,四处摸索潜离不得,张口一呼唤却发不出声音。抬手一摸,他竟从自己的脖颈上摸到了满掌的鲜血。   他看着掌心的血惊骇,还没缓过神来眼前就出现了一条野径,自己的脚正艰难地一步一步朝草木深处踏进。   而背上响起了陌生少年的沙哑声音:“哥哥,你放下我,自己走吧……”   “别说话了,存点体力。”他自己的声音也哑透了,喉咙干燥得像是被火烤过,“如钰,休存死志。你还小,贺家变故与你无关,唯有你……唯有你是无辜的……”   “有罪的……是我们。”   眼前长路无涯,后背如负山阿,越走越沉。这感觉跟被强行套入戏台上的傀儡全身心地演戏一样,和先前潜离拉他进记忆拟造的幻境的体验截然不同。   周刻共情不起来,他清楚地知道眼前所见皆是虚妄,本能地抗拒起来。他竭尽所能地轰击灵脉和识海,趁着夺回一点神智就大吼:“滚!”   这一吼成功地让他挣脱出束缚,然而猛然睁开眼后,眼前却是个完全陌生的密闭房间,他扫视一眼,没看见潜离心里便慌了,而自己还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动弹不得。   他立即运灵想挣开,谁知道灵脉里空空如也,竟然激荡不起丝毫灵力。   “和光!”   运不起灵力,佩剑不听召唤。   周刻震惊了,他居然从一个法力不弱的道爷变成一个手无缚鸡的普通人?还被这么屈辱地绑着?   “挖槽这嘛玩意——”周刻破口大骂,猛烈地摇起椅子来,找不着北地冲着四周怒吼喷火:“哪个龟孙使绊子?奶奶个鸡翅膀,我道侣呢?!你们他姥姥的把我道侣怎么样了!”   就这么无能狂怒了好一会,紧闭的门从外推开,照进来满地黯淡月光。一紫衣青年迈入门,相貌俊美,只是苍白得过了头。   周刻看见人立马大吼:“我道侣在哪!”   对方反手阖上门,站在门前怔怔地凝望他,目光喜悲夹杂,似乎下一秒就要流下眼泪来。周刻受不了这样的目光,那感觉简直就像是看见一个低配版的潜离。只是潜离藏得深,没有这人这么露骨。   周刻竭力控制满腔的怒火,尽量平复焦躁的心情:“请问你是哪位?我那穿白衣的道侣去哪了?”   “那狐妖没事。”紫衣青年缓缓走近他,最后单膝半跪到他面前,眼眶里一片湿潮:“你仔细看看我,你好好想想,可……记得我吗?”   周刻在椅子上后仰,尽力拉开和这人的距离:“我完全不认识你,我要亲眼见我的道侣!他人呢?”   “没关系,没关系。”紫衣青年这么说着,眼泪却糊了一脸,“三百年了,不记得也属正常,我说给你听,我叫贺、如、钰。”   周刻脑子和脖颈一起疼了起来,咬着牙强忍着重复:“我、道、侣、呢?”   贺如钰低下头发颤,半晌才抬起头来:“我没有存伤害你们的心,你尽管放心。但是暂时不能让你和他见面,我有话问他,也有话想跟你说。”   “老子不想听。”周刻的神情因疼痛而扭曲起来,“姓贺的,我一点也不认识你,你听好了,老子姓周名刻!我不管你因为什么原因而将我们掳进来,也可以不计较你用什么鬼蜮伎俩压制住我们,我现在只想见到我的道侣周潜离,放开我,让我看见他安全无虞!”   贺如钰抬手捂住脸笑起来:“道侣,道侣,自我进门来你就只顾念着那妖怪……你方才不是也看见了一些记忆片段么?你难道就一点触动都没有?”   周刻气得肺都要炸了,他最恨那种把自己看成是别的替身的说法,他受不了这鸟气。可眼前的人捂着脸在笑,眼泪却一滴一滴从指缝间掉下去,一边浇他的怒火一边又激起他的憎恶,他居然被憋得骂不出口,不骂又越憋气。   好在这时门外传来个糙汉的叫声:“二当家!二当家你出来一下,咱们大当家劫货出事,被城里新上任的官员逮住了!”   贺如钰听了后马上站起来,袖子一拂泪痕皆消失。   “如弦,你等我回来再和你细说。”   他急匆匆往外出去,周刻差点没被气死,门一关就怒吼起来:“你他姥姥才如弦,你全家都如弦!老子叫周刻!周刻!”   小道士火冒三丈,心里又悲凉不已。嚎完他蹬着椅子大喊大叫:“外面还有没有人的?我道侣在哪?你们要是敢动他一根发丝,我就*%$#&——”   吠到一半,墙壁那边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霎时间压住了他的焦躁和怒火。   “小道士,嘘……歇会。”   周刻从没觉得他的声音这样好听过,拖着椅子连滚带爬地滚到墙边,耳朵紧紧贴着墙壁低声吼:“大妖怪!你在那边么?”   “是,小道士别担心,大妖怪没事,虽然也被制住了。”   周刻听着这声音,这称呼,泪花都要冒出来了:“怎么个被制法儿啊?我是被绑在椅子上挣不开,不知道怎么的灵脉里没灵力,你呢?看着就一细皮嫩肉的主,难不难受的?”   “和你一样,绑在椅子上。”那边的潜离轻笑,“不像小道士那么能折腾,大妖怪一直安静地坐着。你那么乱撞,定然破皮了。”   “小事而已,你没事我才安心。”周刻贴着冰冷的墙壁不肯挪开,“靠,我想见你,我好想见你大妖怪。”   “这会撒娇也没糖给你吃。”潜离轻笑,掩盖声音里的虚弱,“给你个隔空的亲亲,啾,别慌。”   周刻眼眶顿时胀痛,贴着墙壁笑:“啾,啾啾啾。”   潜离笑了一阵咳起来,周刻又提心吊胆:“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小看了无涯珠这神物。”潜离尽力调整呼吸,“小道士,贺如钰去见过你了对么?”   “我不认识那神神叨叨的人!无涯珠怎么了?”   “贺如钰如今不是人了。”潜离说一句就缓一缓,“他由凡人,变成了只魅。魅和妖不同,他恐怕是执着未化才致如此……”   周刻掠过:“我们受制和无涯珠有关么?”   “是。”潜离喘口气,“不是你带着的无涯珠,是贺如钰自己持有的。他操控得太好了,这珠子真被催动起来够我们喝一壶的。无涯珠能吞噬你身上天生外散的灵息,也能吸走我们灵脉里的灵力,如今你我和普通人无异,便是拜它所赐。”   周刻听完便明白了:“姥姥个腿!那我们在山间中的那个幻境圈套,也是那谁用无涯珠制造的,对不对?”   “对,这珠子是真神遗留人间的东西,我又大意了。抱歉,没能护住我们小道士。”   “你说什么傻话!”周刻撞了撞墙壁,“是我没护住你,要是我对无涯珠这东西熟练一点就不至于这么狼狈了……对了,你看见那无涯珠了吗?如果是它吸走我们的灵力,那应该就在咱们的附近,可我在这房间里似乎没看到,不知道会不会是藏在了哪个旮旯角落里。”   “嗯。”潜离舔了舔干涸的唇瓣,抬眼看上方,那颗剔透的紫色珠子就悬在他头上,一刻不停地吸走累世千年的灵力,甚至掠夺走了他的体力。   “它……就在我头上。”   周刻如遭一击,眼圈瞬间红透了。   “我c——王八蛋!” 第44章   方才贺如钰先来找了他。   潜离昏迷的时间短暂, 一醒来便看见紫衣青年坐在面前,手中把玩着无涯珠。   见他醒转,他抬头看过来:“原来你是狐妖。我方才还以为自己认错了,果真是你。三百年了, 你一直跟着如弦?”   潜离从错愕里回过神来, 显妖瞳, 看到他的本相变成不人不鬼的魅之后,皱着眉反问:“贺如钰……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贺如钰摇头:“我如今很好。”   潜离心头火起, 周身灵流涌流,捆在身上的锁链被寸寸崩断:“可笑!贺如弦想让你活下去,却绝非这样糟践的活法!”   “那便该如弦自己来评断, 和你一只妖怪有什么关系?”贺如钰抛起紫色的无涯珠,珠子定在了潜离头上,一瞬之间疯狂吸食起他的灵力来,从黯淡无光变成光芒大作。   无涯珠遇强则强, 潜离越试图反抗越被全面压制。贺如钰指尖划动,荆棘藤从地面破土而出,代替碎裂的锁链将牢牢他捆住。   潜离挣扎无果, 质问:“周刻呢?你把周刻怎么样了!”   “他不叫周刻,他是贺如弦, 我不会认错。”贺如钰拿出一把素扇,那是潜离不常示人的法宝。扇面被展开,他摸着正面的“同尘”二字, 手乱了起来:“这是如弦的字迹,狐妖, 他什么时候写给你的?”   “别用你那双手碰我的扇子。”   贺如钰神色忽然癫狂,发狠地想要将潜离的扇子撕裂。可那素扇看着平平无奇, 却不知是怎么回事,完全无法损耗一丝一毫。   潜离咬牙:“你疯了。”   贺如钰又摸着扇面:“対……我是疯了。但如弦回来了,我以后便可不疯了。”   “贺如弦死了三百年,尸身都朽成尘土了。”潜离冷声,“你应该给他收过尸了,还做着什么大梦?”   贺如钰被刺激到,神情又变得不対,抬手虚空一抓,无涯珠运转得更厉害:“住口!”   潜离刹那间只觉得身被剥离,即便痛楚是无涯珠模拟出的,依然疼得经不住。   贺如钰丢了无尘扇,起身在房间里胡乱走动:“他原本不必死!我找不到他的头颅,否则我便能复活他!我们就能在这山中相伴!”   潜离被无涯珠制造的痛觉磨得脸色惨白,听到这还冷笑起来:“让贺如弦变成跟你一样的魅?”   看着贺如钰非人非鬼的样子,他觉得可笑极了。三百年前遇见他们的时候,他万万没想到那个逃亡中连只兔子都不忍杀的公子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因贺如弦?因三百年煎熬?   贺如钰在屋中胡乱走动,潜离低头看见丢在脚下的同尘扇,脚腕上的铃铛似乎在响,喉咙里的烈酒似乎在烧。   于是他也战栗。   可千年东流至如今,他并没有疯。   *   “王八蛋!”   墙壁那边的小道士痛骂着,哭腔浓重。   “我无碍。”潜离侧耳听,“小道士掉眼泪了?”   墙那边吸鼻子的声音有点明显:“你这会……是不是感觉身体被掏空啊?”   “是有点,但没事。”   贺如钰一走,估计是対无涯珠的掌控减弱,那剥离皮毛的幻觉已经不再。潜离低头看自己被荆棘藤绑住的手,稍微动了动,白袖上晕染开了红。   他确实不喜欢疼痛。   他想了想,说:“以前被你压的时候,那才叫掏空。”   隔壁的小道士立即呛起来:“歪歪歪!这是什么时候啊,你……你说啥呢。”   “一时嘴欠。”   说些不着调的话,转移两人的注意力总是有效的。   他尝试着脱离束缚,荆棘藤有生命一般捆得更紧,血从手腕上淌到指尖滴在地上。   “说荤话,小道士脸皮薄,听不得。”   “你、你不过就会逞嘴上功夫罢了。我薅你的时候,你哪次耳朵没红,千年的大家伙了,脸皮也不见多厚。”   只轻微运转了下灵脉,头顶上无涯珠的光芒便越发炽烈,仿佛有无数小刀刮着灵脉。   潜离无声呼出一口气:“你且等着,待出去……我定然攻一把。”   那边的小道士便笑起来:“成啊,我可期待了。”   潜离被无涯珠压制得喘不过气来,之好暂时放弃挣扎,放松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小道士,见过了贺如钰,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我不认识他。”小道士声音变低沉,隔着墙越发的好听,“他叫我如弦,还给我弄了一把记忆回溯,可那又不是我的经历,不是我这一生,这要叫我想起什么?”   潜离闭着眼:“那你想知道么?”   墙那边沉默了一会:“你呢?若是劳什子前世,你在么?”   “我在,虽然晚矣。”潜离低喃,“我旁观着,给你送了行。”   “你说什么?太小声了我听不见。”   “我说——”潜离笑起来,“我想喝酒!”   “歪!!”   小道士叽歪起来,潜离便听着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只觉安然。他闭着眼睛回想着杂乱又条理清晰的记忆,指尖轻轻敲着缠绕的荆棘,一点又一点细微的刺痛泛开。   那边小道士碎嘴子叨叨了半天:“大妖怪!你怎么不说话了?”   “大妖怪正闭目养神。”   “要我给你唱个摇篮曲吗?”   “不了,咱们是自己人,别开腔。”   “……哼。”   潜离仰首看无涯珠,此时放松,珠子的光芒便没那么刺眼,反而柔和可爱:“周刻,郑都那会,我让你的神魂进入我的一隅识海里,你看见了自己第四世的结局対吧?”   “看见了。”   “我那会以为我们结束了。没有来世,你超脱化外,我在地上。”   小道士他又吸鼻子了:“那也不失为……圆满二字。”   “可我不觉得圆满,一点也不。如果按照凡人的岁月去衡量,第一百年,我是破小孩,第二百年,坏东西,第三百年,臭家伙。第四百年,大约从那时才醒悟。”潜离指尖按进荆棘里,“我很想替你做些什么。你教会了我,我却没有反馈的机会。前三世都是你纵着我,而我不曾。”   “你走后,我在郑都里徘徊了些年岁,仿佛那样就可以弥补些错过的岁月。直到后来,我出了郑都漫无目的地游走,随后便在这儿看见了你。”潜离抚着荆棘笑,肋骨处似乎还有些遗留的错觉。   “你再轻轮回,我们重新相遇,我终于知道你何等顽固。小道士,论轴,你我不相上下。你和我的红线缠得多结实啊,那也是你亲手打上结的。” 第45章   当这对道侣被困在不知名之地时, 小弟郭春山还傻乎乎地御剑在半空中肆意飞行,一口气飞过十几里,赶在天黑前赶到了吴国边境城。   “芦城!”郭春山看到了城名后就刹车在山林里降落,兴高采烈地往后看:“大哥你们看……诶大哥呢?”   身后只有面瘫展秋柏和气喘吁吁的陈定, 大哥大嫂影儿都没有。   陈定擦着汗还在缓, 听此也慌了神。同行的俩一个是修炼小天才, 一个是人妖小混种,就他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修士, 保持要跟上他们着实累得够呛。他也压根没去注意周刻他们,毕竟一看过去就是吃狗粮,吃得人生无可恋。   “我大哥呢?”郭春山刷拉收了佩剑, 手足无措地挠脑袋,“难道他们没跟上?不应该啊。”   展秋柏拍拍陈定后背顺气,眼睛看着郭春山:“嗯,不应该。”   “我先等等他们。”郭春山没理他, 扫了把地上一盘腿就坐下了。   展秋柏也坐下:“我也等。”   陈定团团转了一会:“会不会是路上出了什么事?要不这样,我先倒回去找一下他们。”   “哎呀陈师哥不用担心,来你也坐啊。”郭春山远离展秋柏, 拍拍身边招呼他坐下,“他们能出什么事咧, 大嫂可是千年的大妖怪,压根就没什么人敢欺负他们。”   “千、千年大妖?!”陈定脸色大变,“怎么可能?我从没有在他身上感知到妖气!”   展秋柏:“!”   “哦, 那大概是因为我有妖族一半的血统吧,我感觉得到同类的气息。”郭春山笃定地点头, “话说陈师兄,我怎么总觉得你看大嫂的眼光怪怪的呀?你们以前认识吗?”   陈定有些恍惚:“他怎么会是妖怪, 我一直以为他是道法高深的散修……”   “咋啦,师哥对妖怪有啥偏见?”郭春山拉他坐下,隔开了目光黏人的展秋柏,“嚯!陈师兄,你这反应伤了师弟我的心灵。”   “我不是那意思。”陈定连忙解释,“我是从没想过,故此惊到了。”   “那师哥认识大嫂?”   陈定呆了一会,叹了气:“他是我救命恩人。当时年幼,曾在山中遇到猛兽,幸亏他从天而降及时搭救。否则,我恐怕早就葬身于野兽腹中,何来今日。”   “这样啊。”郭春山打量了他一会儿,凑过去小声发问:“陈师兄,你是喜欢大嫂吧?”   陈定的脸倏忽通红:“我、我……”   “人家已经有周刻大哥了哟。”   “……”陈定黯然了半晌,低头道:“我知道。”   郭春山又挠头:“师兄伤心了?这喜欢要是叫人不快活的话,那又何必再去喜欢呢?世间之大,有缘人比比皆是,师兄你不如找下一个浪去。”   后边的展秋柏安静地理着剑穗。   小混血有个桃花无数的洒脱母亲,自个又乳臭未干,不曾深陷情与欲,自然也有一番天真的洒脱。   陈定指尖拨着脚边刚出的嫩草,苦笑了起来:“小师弟,你与我们不同,恐怕还意会不到。世间芸芸众生,总有些注定的人会让你惊鸿一顾,至此念念不忘,百转千回地寤寐思服。纵是求而不得,也弥足珍贵,难以割舍。”   郭春山耸耸肩,笑得有些欠:“那我也等一个念念不忘的人,再试试那是个什么滋味。”   展秋柏一个错手,指尖敲在剑柄上,发出了清越声。   郭春山耳朵一动,转头看向他,展秋柏正抬眼而来,剑眉星目,着实俊郎。   可他也是着实无感,甚至还有点反感。   他原本不讨厌这位大师兄,也曾是尊敬与喜欢,十分亲近和依赖过的。展秋柏自律而强大,光芒普照了底下的无数师弟师妹,门派小家伙们的头号暗恋对象。他又是个外冷内热的主,和他相处久了会发现许多反差萌,怪有趣的。   只是去年十六岁生辰时,他娘喝着酒大着舌头给他算了一卦桃花债,言之凿凿道,他命定中的红线和大师兄展秋柏绑在了一起,天定良缘,独一无二。   他娘嘴上时常没把门,郭春山听了只觉得搞笑,压根就没往心里去,只当做是娘亲酒后开的玩笑。事实上也如此,娘亲酒一醒,果然就把睡觉前说过的话全都忘了,给儿子过完生辰后就跑去搞名为闭关实则冬眠的美容觉。   可是另一个当事人听见了这种玩笑,却当真了。   大师兄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面前,时常做出一些让别人误解的行止。好家伙,为这郭春山还受到了大师兄暗恋者们不少的排挤。   关键是,他笔直笔直,也一直以为大师兄钢铁笔直。   后来着实是解释不通,郭春山赌天咒地地告诉他:“大师兄,那真的是我娘随口胡诌的!你别中了圈套啊拜托!”   “我问过师尊了,你我红线之事,确实不假。”   他那会懵逼了,脚趾抠了好一会地才挠头问他:“那大师兄你真信?”   “顺天而为,有何不可?”   展秋柏如是说。   郭春山老是忘不了这句回答,也忘不了展秋柏回答时的那个眼神,仿佛就是把他当做了历情劫、共进修为的一个工具人。   强扭的瓜不甜。   宁缺毋滥。   小混血在这大佬们都盖章的天定情缘面前莫名执拗。情缘对象盘靓条顺,可就不是他的菜,他偏要和天道杠上。   当小爷是牛吗?谁都别想按着小爷的头喝水。   郭春山转回来,拍拍膝盖骨心想,哪有什么人是注定会被喜欢上的呢,我就不信这个邪。   脚下的土地随着他拍腿的动作而有了轻微的响动,他敏锐地感到异样,按住土地感知,随即抬头看向山林里:“好家伙,这远处有一对人马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了!”   三人起身跳到树上去,以为是什么军队或旅队,便想着避开这阵仗。然后没一回,那动静越近也越乱,竟然还夹杂着喊打喊杀和兵器相接的杂声。   陈定乌鸦嘴:“这吴国山林纵横,会不会有什么山匪出没?”   话音刚落,那人马就往这边冲来,前面的是普通商队装扮,后面则是一群凶神恶煞且衣着夸张,一眼就能看出是匪贼的人。   匪贼不住怒喝着要砍杀前面那商队,而商队的战斗力也不弱,里头似乎还挟持了个匪贼,且退且战。   此时那波人离三人小分队还有一点距离,但这三人眼力极好,都看得清楚。郭春山小同志孤陋寡闻,没见过人间这种事,越发看得入神。   匪贼队伍仗着地形优势,忽然有好些人从小路抄了出来,直接从四方包抄住了商队人马。   商队带头那人及时刹住,马蹄高高跃起,略显单薄的身体几乎腾空在半空中,而旁边又有匪贼拉开弓一箭射去,情况着实危险。   好在马上那人反应也快,侧身避开了箭矢,然而脑后发髻被擦过,狂风一卷,青丝忽如瀑。   “吁——”受惊的马蹄落回地面,那人一手紧抓着缰绳,另一手握剑在身前,长发垂乱在前胸后背,眉目化开了冬末的雪,是三尺青锋也映照不出的凛冽。   是荒芜山林之间,既锋利又浓艳的颜色。   那场景一帧帧地在郭春山眼睛里慢放,慢得他疑心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陈定就地直播:“不好,那姑娘要被那些山匪击杀了!”   “那还杵着干嘛!”郭春山惊惧交加,当即御剑飞去冲进战场。   那散了发的姑娘挡住匪贼劈砍而来的一刀,还没进行下一个回合的交手,眼前的匪贼就被一股怪力揪起来飞了出去,徒留下一阵怪叫。   “姑娘你没事吧!”   略显青稚的声音在眼前炸开,一个少年郎踩在一把剑上望过来,衣袖飘飘,目光炯炯。   她楞了楞:“剑、剑仙?”   对方也一愣,随即就咧开了嘴,笑成了二傻子。   三个修士掺和进这战场当中,很快就将结果扭转,那些匪贼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只好掉头立马就跑。   那姑娘匆匆道过谢,下马冲到队伍里清点伤亡,确认完停在了被控制的匪贼人质面前。   那匪贼人高马大,脸上还画了些什么图案,站在她面前像只熊:“臭娘们,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她简单地一拳过去,打在匪贼腹部上,把对方揍得哇了一声。   “知道,山匪大当家么。”她活动活动手腕,扬手吩咐他人押好这重要匪贼,“抓好,押回城里!”   整顿完她转身走向了郭春山他们,抱拳弯腰郑重道谢:“我叫夏宿雨,芦城女官,多谢三位剑仙出手相助。”   小混血看得眼睛都直了。 第46章   夏宿雨一队芦城官吏此次是假扮成普通商队, 到山里钓鱼来的。风声放得早,富商来头营销得火热,一进山就被山匪盯上了。一番里应外合的,虽然过程稍微有些凶险, 好在抓住了山匪头子, 属实是大功一件。夏宿雨对拔刀相助的三个修士千恩万谢, 并极力请他们进芦城歇息。   此时天已黑,残月显, 他们仨不好再露宿,便先进城过夜,明日再等等掉队的俩。   陈定因潜离有些心神不宁, 展秋柏一如既往地沉默,郭春山则跟在夏宿雨身边聊天,努力使自己看起来稳重一点,正正经经地介绍了他们三个。   “我们不是剑仙, 就是三个修士。云游到此,恰巧有缘遇见夏姑娘你们。”   “原来如此,多谢三位仙长。”   夏宿雨牵着马转头和他说话, 郭春山说话间总觉得口干舌燥,不知道什么毛病。而且眼睛总是想看向这英姿飒爽的女武官, 仿佛她正在发光,牢牢扯着他的视线。   夏宿雨简单扼要地同他讲起山匪的情况。芦城是吴国最靠近边境的城池,再向西就是边境线和错落分布的山村, 吴国与郑国邦交友好,芦城便是通商路上至关重要的关卡。城外山林多, 有些不务正业或穷凶极恶的聚成山匪,专劫掠路上行人商客。这里匪患已久, 也成了气候,芦城官吏与之已斗了几十年,甚至不止。   郭春山被她的气场折服,感jio正道的光照在了身上:“那你们这回出来就抓住了贼头,这剿匪也差不多算大功告成了哇。”   夏宿雨笑了笑,摇头道:“只是筹备已久的成果,比起剿灭还远得很。山匪据点荫蔽,而且据我们所查,这个大当家虽说是贼首,可背后还有个从不离巢的二当家,一勇一谋盘踞已久。抓他只能算是逮到匹夫中的领头,最要紧的是揪出那狗头军师,才可早日一网打尽。”   “这样啊。”   说话间已来到了芦城门口,天黑城门重兵把守,夏宿雨挥剑做信号,门口士兵认出他们后让道,一行人进城畅通无阻。   城门外是千山暗伏,城门内是万千人家,长街闹市,灯火通明。郭春山好奇地左顾右盼,看见了城门前不远有个台场。   “诶,夏姑娘,那台子是干嘛的?”   “是刑场。”夏宿雨回答,“那是实行斩首或其他极刑的地方,如今大周朝海晏河清,这刑场搁置已久了。”   虽说是搁置已久,可郭春山定睛看过去,仿佛还能从那无声中听见人头落地、犯人哀嚎的声响。这脑补把小同志自个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掉过头,改看夏宿雨。   为免惊扰城中百姓,她领着一行人从另一条僻静的街道绕去官衙的后门,令人把那匪贼关押起来。这大块头之前被夏宿雨揍了之后依然满口骂骂咧咧,押着他的人便直接把他劈晕扔在马背上了。   属下们把他从马背上搬下来,报告道:“夏大人,这厮晕在马背上时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呢。反反复复念着什么‘如玉’,听着像是个姑娘的名字,不知道会不会是他窝里人。”   “如玉?”夏宿雨神采飞扬,“好样的,大家伙轮流看着他,他要是在梦里又念了什么东西,通通记下来。”   处理完她转身邀请郭春山等人到官衙的客房区歇息,仨人盛情难却,便也跟着她而去。   夏宿雨风风火火地领着他们穿过大院和回廊,官衙里来往的官吏看见她都恭恭敬敬地道一声大人。   “三位仙长帮了我们官衙大忙,既是云游,滞留芦城期间不如直接歇在我们这儿。我们官衙空房多,设备不比外面客栈差,来去也方便……”她带着笑指着回廊尽头的那一片房屋,郭春山一直悄悄看着她。   这年轻的女官凤眼长眉,鼻梁高,原本温婉的鹅蛋脸型因为顾盼神飞的眼睛而使整体英气勃勃。有趣的是可能是之前长时间在外的原因,她额头中间以上的部分比下边的肤色要黑,估计是在外办案时戴了顶帽子。但即便就此,她的肤色也比常人白皙些。   她来时路上草草束了头发,一身男装沾了不少尘土,从头到脚都不甚狼狈,可腰背挺直,步伐坚定,身上有着让人挪不开眼睛的气质。   郭春山对这种散发着正道光芒、自信大气的人没得抵抗力,大哥周刻也是这种人,人群里一眼看过去立马就能认出来。夏女官在马背上的英姿还在他脑海里徘徊不去,此刻在一边注视着,越看越高兴。   夏宿雨领着他们到了客房,展秋柏在门口抱拳:“多谢夏大人盛情款待,有需要我们出力的,不妨先提。”   夏宿雨愣了下,神情略微有些窘迫,但也大方地抱拳鞠躬:“仙长太客气了,是这样的,我们近日可能将出动剿匪,届时……若是仙长得闲,不知道可否助我们一臂之力?”   展秋柏神情不变:“修士多处理妖物肆虐之事,至于干涉人间事,只要不违道义,不乱人间秩序,我们都愿意助力。”   郭春山总觉得这话模棱两可,陈定则一脸“展师兄你居然说了这么多话”的憨憨震惊。夏宿雨显然也吃不准这到底是答应了还是婉拒了,笑着岔开话题:“不急,几位仙长远道而来,想必也有些疲累,不如先稍作歇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院子里的人。”   她抱拳行礼后转身,这时回廊上有个人匆忙跑了过来,夏宿雨快步而去,到回廊上和对方碰头,那属下匆匆行过礼就附在她耳边汇报。   展秋柏仨人在门口还没关上门,耳力都是顶顶的好,即便隔着好一段距离也听见了他们的话:   “大人,那匪贼二当家出巢了。”   “很好,长线钓大鱼。”   “线人又报,那二当家今天还抓了两个人质,一个藏青道服一个白衣,被那个二当家关在了密室里。”   “既然有人质,那么我们之后行动要更加隐蔽,以免他们狗急跳墙拿人质出来威胁……”夏宿雨按着腰间佩剑低声吩咐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异动,一转头,那三位仙长急匆匆地全过来了。   郭春山为首跑得最快:“夏姑娘!”   “仙长这是怎么了?”   郭春山和陈定神情焦急,展秋柏也蹙了眉头。   陈定:“我们的友人恐怕被贼人掳去了!!”   郭春山:“你们什么时候剿匪?!”   展秋柏:“我们仨一起上。”   夏宿雨:“!!”   --------------------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更新之后老是显示不粗来嘞 第47章   “你瞧, 我们的红线缠得这样长,这样紧实。”   周刻贴着墙壁聆听着潜离的低喃,呼吸困难起来,安静了半晌后才克制着心绪和他说话:“好啦……旧事暂且不提, 咱们先商量商量怎么出去, 这地方待得我发怵。大妖怪, 那混账珠子困着你,可我还隔着段距离, 试试没准有戏。”   潜离轻叹:“可眼下你没有灵力,我动弹不得。”   周刻撞了撞墙:“无涯珠这玩意到底是干嘛的啊,靠。”   “我以前听过传说, 说它原名叫无情珠。”潜离抬头看着悬在头顶的紫色珠子,“造出它的上神大道无情。珠子能容天地之物,使用者越强珠子上限越高。然而既无情,便混沌了善恶。后来连它自己的主人也认为无情珠危险, 改为无涯,下界时遗留人间,意欲让无涯珠收集世间的七情。我没想到的是, 这样的珠子竟不止一颗。只能说,神仙们真是一群无事生非的搅屎棍, 坏透了。”   周刻听到他尾音上扬,比先前显得有人气,便紧巴巴地附和:“是啊, 一群坏了良心的糟糕家伙,造出来的坏东西到处乱扔, 给咱们搞出了多少烂摊子。辣鸡神仙还欺负我家小可爱,呸呸呸。”   潜离轻笑:“是哩。不过我也好奇这珠子到底是怎么催动的, 按道理来说得用灵力催动,可是贺如钰既已成了不人不鬼非妖非仙的魅,又是怎么催动这珠子的?”   “没准这糟心玩意还有别的窍门。”周刻环顾四周想找点什么东西弄断身上的麻绳,可惜屋里空空如也,就他屁股下的椅子和挂在墙上的和光剑。   潜离听见他窸窸窣窣的声响,叹息着劝他:“你先别乱动,累了一天,别浪费那么多力气。贺如钰暂时不会拿你我怎么样,不慌。”   周刻只好挪回去,依然有些焦躁:“那人看着古里古怪的,谁知道他回来后要对道爷做什么。”   “无非是将前世记忆告知你,以解三百年折磨之苦。”潜离轻了声,“你若不愿受制于人,不如我此时……就将那一世告诉你。”   “啊呸,我不想听。”周刻又撞起墙来,“真要说,那也得我来说!”   潜离一怔:“你有什么可说的?”   “我怎么就没有了?”小道士叽歪起来,“谁说我啥谈资都没有!我这一世过得顺遂安康,不都因为是你带来的么?只凭你这份呵护幼崽似的心,那可有得说道说道的了!”   潜离暗道不好,还装傻充愣:“我哪里带来了什么。”   周刻费劲地咚咚咚撞墙,唇角扬着,用着咬牙切齿的语气说:“还想耍赖?仙、子、姐、姐!”   “……”   一阵长长沉默,狐妖说:“那是谁?”   “就是那个十一年前,在冬天夜里救我于水火的仙子姐姐。”小道士闭上眼回忆,“他带我去了无果山,把我交给了老道士抚养。临走前,他在我脖子上套了鉴妖玉,我拉着他的袖子不停地哭,鼻涕眼泪蹭脏了他的白袖。”   “他白衣翩跹,带着面纱,好看得不像话,我原先误以为他是个仙子。十一年后我下了山,路过一棵梨花树,被一只脚丫子踩了个正着。”   “我抬起头,看见了一个同样好看得不像话的大妖怪。”   “这大妖怪和我日夜相对、耳鬓厮磨的,那双狐狸眼睛太出挑,那眼神太温柔,叫我熟悉得要命。然后有一天,我听见另一个和我同岁的小道士说,他小的时候也被一个白衣仙人救过。”   潜离始终一言不发,或许正在飞快想着怎么应对,毕竟……脸皮薄。   周刻软了语气,涩了心口:“这一世你也来找我了,只是你找的不太对,兜兜转转,找岔了好几个。是吗?” 第48章   潜离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那是他认错人了, 不是我。我们还是继续谈怎么逃出去这个话题为好。”   “嘁,你敢做不敢认,敢撩不敢耍真把式,我早把你看透透了!”周刻额头抵着墙嚷着, 想哭又想笑。   “要是告诉了你, 叫小道士觉得这良缘不算是天定的, 不愿意从了大妖怪,那可怎么办啊。”   潜离在墙那边回着, 周刻不知怎的,心弦忽被勒紧,眼泪刷刷就流了下来。   两人分隔在两端, 恍惚间也不知道外面时间流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周刻马上挣扎着远离墙边, 努力平复自己的表情,凶狠地盯向来人。   意外的是进来的不是贺如钰,而是一个高大的糙汉子, 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有着不少伤痕。   周刻眼珠子上下扫:“你是谁?”   糙汉打了个手势,拔出短刀快步来到他身边蹲下, 用力地割起绑住他的绳子。   周刻瞪大眼睛看他忙活,糙汉手背青筋暴起,花费了老大力气才割断那绳子, 铁钳似的手臂拽起周刻:“趁着二当家不在,快逃。”   这声音和之前通报贺如钰的那声音很像, 周刻倒抽一口气,压了声道谢:“谢了哥们!那我隔壁的道侣?”   糙汉脸色凝重, 把短刀别在腰间往外走:“先出去。”   周刻取回和光剑就跟他出门,一推开门,才看清周遭是个什么地方。这地方几乎像是在大山里凿出的地下大墓室,道路曲折回环,五步挂一盏灯,一眼看过去几乎要被那些灯看花了眼。   但这不对,他记得贺如钰第一次进门来时有月光。   “二当家精通这些奇门遁甲,我也不是很懂。”糙汉个头比周刻还高,站在甬道里还得低着头,“你说你的同伴在隔壁,你们确定只有一墙之隔?”   “确定,我隔着墙还能和他说话……”周刻看向门旁,然而这条甬道却只有背后的一扇门,似乎只有一个房间。   周刻瞳孔地震,扑上去发狠地拍着那些山壁,拍出的声响是实心的沉闷,他所处之地的隔壁确实没有房间。   “潜离,潜离?”他呼唤着把耳朵贴在墙上倾听,那边没有任何声音。   他马上试着运转自己的灵脉,灵脉里依然空空如也。   “那珠子……覆盖了这一整片区域?”   糙汉狐疑:“你说什么?小兄弟,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周刻来不及解释,抬脚冲进屋子里扑到墙上喊:“大妖怪!回我一声!”   “怎么了?”   周刻松了一大口气,把方才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告诉了他:“无涯珠镇住了整块地方,这地方空间估计因珠子而错了位,你等着,别怕,我想办法去你那边带你出来。”   潜离在那边安静了一会,他抬头看向那颗紫色珠子,盯着它散发出的光芒。一试图运转灵脉,无涯珠就把他的灵力吸食得更干净,光芒也更耀眼。   周刻叩叩地敲着墙壁:“大妖怪?”   “你先离开这儿,暂时不用管我。”潜离眯眼,“这儿恐怕是建在山腹里的巨阵,我此刻就在阵眼里,离不得。”   “啥?”   “我先前还好奇无涯珠怎么能无主启动,如今才明白了。”潜离自嘲,“这珠子吸取了我的灵力去提供整个阵法的流动。你我看似一墙之隔,实际上也有可能隔着无数堵墙。我动不了,而且若是真挣脱了束缚,贺如钰那边定然有所察觉。小道士,你先走,走远一点,离开无涯珠的范围,取回修为后再想其他办法。”   周刻咬着牙:“你不和我一块走那就没意义,我还走个球,还不如就继续待在这里。”   这时那边的糙汉插了话:“那我这算是白忙活了?”   周刻抱拳向他深鞠躬:“抱歉,辜负了大兄弟一片好意。冒昧问一句,请问你是?”   “城里过来的线人。”那糙汉笑开,脸上的凶悍气一扫而空,“算了,反正已经到了最后关头,露馅也没事了。”   潜离在墙那边询问:“您方便告诉我们一些情况么?”   “方便。”糙汉擦了把手,比划了个五的手势,“这边山匪猖狂,我到这边卧了有五年。昨天城里同伴给力,抓住了匪贼的大当家,放出风声称明天准备把他押在邢场上斩首,二当家肯定要带其他人跑去解救。”   “山匪的据点我都摸清楚了,就差二当家的地盘。他一个人要抓你们进来太费力,才让我帮忙搬人。”糙汉也向周刻抱拳,“虽然对你们的遭遇深表同情,但小兄弟,我还是要向你道一句谢。没有你们这一遭,我真摸不准山匪们最后的退路在哪。如今确定了,明天才能一网打尽。”   潜离轻声:“贺如钰自己当了贼啊。”   周刻听得清楚,说不出的堵,转移话题问糙汉:“大哥你是说,明天城里的官军会来剿匪?”   “对,一波人借着大当家这个饵守株待兔,抓住到时去劫邢场的山匪,另一波进山来捣毁他们的老巢。”糙汉解释间神情慢慢平和,“就是你们两位人质,我得把你们带出去。”   “正道的光啊。”周刻唏嘘着抬手又向他一拜。   糙汉摆手:“不敢。二当家为人和做事都玄乎古怪,小兄弟,我只怕没法带你们出去。”   周刻的敬意越发浓厚,没有十足把握,但这人还是来了。   他再行一礼:“大哥,你已经尽了你的一切,多谢你来松开我的绑。接下来的便是修士和妖魅之间的事,您尽管去忙剿匪大业,剩下的交给我们自己来对付。”   糙汉也没逞能,摸出怀里一块破布递给他:“这是我下来时潦草画的甬道地图,小兄弟,你拿着。”   “多谢。”   “那我要回战场上了。”糙汉抱拳,“祝我们好运。”   糙汉离开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潜离问周刻:“你真要摸索着过来?”   “从前都是你来找我,就不能我去找你一次吗?”   潜离指尖一动,抵在了荆棘上。   “美人儿,等着我啊。”周刻取出乾坤袋,“等我越过迷障,到你面前去亲亲抱抱举高高。”   潜离哑着声笑了笑。   “他贺如钰仗着一颗无涯珠胡乱搞,道爷我有三颗。”周刻掏出了三颗无涯珠,“神物之间没准有什么引力,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他没有一次性地把三颗无涯珠拿出来过,一直都是用一颗掩盖自己的体质,另外两颗分开放着。当下没有灵力,周刻也不知道这么取出来会有什么后果,但非试试不可。   周刻手掌大,三颗珠子拢在手里刚刚好。无涯珠取出来后先是灰扑扑的样子,而后三颗并撞,光芒开始闪烁起来,竟首尾相连着悬浮了起来。   “挖槽真有反应了!”   潜离不由自主地绷紧:“你小心点。”   三颗无涯珠连成圈匀速地转动着,忽然缓缓飞出了房门,仿佛在指引着他去往某个地方。   “那仨批发珠子飞起来了!没准就是朝你的方位而去的,大妖怪,你等着我哈!”周刻拍着墙说完,听到潜离的应和声才出了门紧随其后,跟着无涯珠而去。   三颗无涯珠环绕着飞在甬道里,说不出的诡异和滑稽。周刻一边跟着一边不停尝试运转空空如也的灵脉,以及一刻不停地喊着“大妖怪”,然而再没听见潜离的回应。   错综复杂的地下墓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回荡,但周刻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恐惧,只是颈项间越来越奇怪,总觉得疼。   不知道走了多久,三颗珠子在绕过一条甬道时忽然加快速度,周刻不得不跑起来追赶。   无涯珠指引的尽头定然有什么在等着他,周刻竭力忽略脖子间奇怪的疼痛,追着珠子跑下去。   最后无涯珠在一堵墙面前急刹车,三颗珠子的光芒一瞬间炽烈,面前的墙化成了一扇门,自动地打开了。   无涯珠缓缓飞了进去,周刻喘着气跟进去,一停下来身上便冒了细汗,视线也模糊了些。   这时他感觉脚迈进了一方特殊的土地,就像是少年时迈进老道士布置下的阵法里进行锤炼的感觉。   周刻本能地感觉到脚下有阵法,并且灵气运转很浓烈。他停下步伐,揩了汗抬起眼来:“到地方了?”   然而这一抬眼,他便动弹不得了。   举目是一片宽敞的空地,穹顶山壁缀了无数星点,地上铺着一层凄迷的光,像是一地黯淡的月光。   三颗无涯珠飞过去,围绕着中央的一具躯壳停住不动。   ——确切的说,是半具躯壳。   那是具跪在地上,弯着腰的无头躯壳,安置在这一个保住不朽的阵法里。   周刻呼吸凝滞,只觉得脖颈剧痛无比。 第49章   “谁的尸体……”   周刻痛苦地按住脖子倒下去, 咳得撕心裂肺。   阵法里的灵气忽然流向了他,恍惚间他似乎看见有无数紫色的灵力线缠绕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胸口闷得厉害,费劲地翻过身瘫在地上喘气,视线模糊地看见无涯珠垂在他眼睛上, 悠悠像一滴眼泪。   三颗无涯珠都在吸食阵法里流动的灵气, 光芒越来越烈, 最后爆出强光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了光芒里。   周刻闭上眼睛,仿佛置身深渊又如悬临云天, 澎湃的灵气灌入灵脉,痛苦将他摁进深渊,又将他拽出来抛上九天。   虽闭上了眼, 却仍有所见。纷乱海量的记忆碎片飞快流逝,视线由黑转白光刺目,九天云海如潮,长风赤羽, 转瞬林声如涛,小狐狸躺在怀里沉睡。   “咳咳!”周刻又呛起来,悬浮在半空的无涯珠光芒黯淡, 同时掉了下来,咚咚咚砸在他胸膛上。   周刻接住三颗珠子撑地坐起来, 四肢百骸灵力充盈,脖子也不那么疼了。他并指一试,和光剑出鞘飞上半空, 剑光凛凛。   “灵力都回来了……”周刻讶然地看着,一站起来, 就明显地感觉到脚下阵法里的灵气枯竭了。   他捏了捏那三颗变得灰扑扑的珠子:“抽取了阵法里的灵气塞给我?”   身后传来咔呲一声,他转头看去, 阵法中央的无头躯壳身上出现了裂痕,一弹指间,躯壳一寸寸地化为了灰尘。   周刻脖颈上的疼痛也随之消失殆尽,身前屏障仿佛也碎了一面。   他走上去蹲下,不知该怀以什么心情注视这一捧尘土。   怔了一会,他站起挥手:“和光,回来。”   和光剑嗖的飞回来,周刻握住了剑柄,举剑向下一斩,灵力卷裹长风劈下,那捧尘土随即逸散于空间。   “尘归尘,土归土,这样才対。”他喃喃着,转身欲离开,一个趔趄险些滑倒。周刻握紧和光剑权当拐杖,拖着步伐往外走。   周遭全是旧尸的灰,识海里亦全是翻腾的旧记忆,挡都挡不住。   “潜离。”周刻边走边叫着他的名字抵御,“潜离。”   小道士不停呼唤着大妖怪的名字,识海里三百年年前的自己叫的是另一个少年。声声如钰,公子无辜,有罪者我。   周刻强撑着清醒走出阵法之地,望着眼前漫长逼仄的甬道,眼前一花,前路变成了曲折山路。   *   少年单薄的身躯在他背上,眼泪淌进他脖颈里,沙哑地低喃着:“胡说,爹他怎么可能叛国……我们贺家乃是四朝高门,爹是相国之辅,门生遍布吴国,他比谁都希望吴国越来越好,他怎么可能叛国呢?哥哥,他们一定搞错了……”   “如钰,别想了。”他声音也哑,“别说那么多了,我们先活下来。义父的事,我们日后再查。”   “活下来……可我们还能去哪儿?”   “离开吴国,去郑国。”他背好人,“你放心,我一定带你出去,他们追不上来的。”   话音刚落,山路前忽然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道身影从树上跳了下来。他心头惊骇,连忙背好少年掉头逃亡。   “他们追上来了!”少年在他耳边颤着喊,“哥哥,放下我,你快跑!”   他沉默地绷紧身躯狂跑,背上人忽然挣扎着自己跳下去,他急刹车转身:“如钰!”   “你走啊!”   紫衣少年趴在地上冲他大喊,右腿不自然地发肿,已折了多日。   就此扔下他,他必死无疑。   那追兵已赶了过来,与以往黑衣铁甲的装扮完全不同,他穿着一袭白衣,腰带上还配着酒葫芦。   定然是伪装。   他冲到少年贺如钰面前,拔刀护住身后,刀锋指向眼前逐渐逼近的白衣人:“停下!不准过来!”   太阳已经落下,山野苍茫如泼浓墨,一草一木都像是潜藏杀机的猛兽。   那人踏进他七步之内,他看清了一张容色惊绝的脸,他和他的目光一样的惊怔。   天地失色,白衣人踏着渐起的月光靠近他,他的眼睛比他的刀还要亮。   *   周刻抬起和光剑发狠向前劈斩,剑风在甬道的墙壁上留下裂痕,他想就这样斩断一切。   识海里的一切还在上演,水滴砸在剑上,周刻又喊了他的名字:“潜离。”   现世下没有回应,识海里他不会唤。   周刻一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一手提着剑往前走,他找不到方向,背上似乎还有山阿,但他只能走下去。   转过一个岔道,一个小东西扑过来撞到了他的脚,发出了尖叫声:“吱!”   周刻低头,看见一只白兔子。   兔子用脚尖站着,大耳朵上有一块明显的伤疤。周刻眼皮一颤,蹲下身去逮住兔子仔细观察。   山间逃亡时,贺如弦曾磨了木箭准备射猎物果腹,贺如钰跟着他一起趴在草丛里,対不远处的白兔动了恻隐之心,弄出了声响,让那兔子跑了。   贺如弦一箭射偏,只射中了大白兔的耳朵。   周刻反反复复地提着白兔的耳朵,有些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同一只?”   白兔的皮毛忽然泛起了一层紫光,泥鳅一般从他手里滑了出去,四只小短腿跟风火轮一样飞快。   周刻干脆御剑追了上去:“等等!”   白兔旋风一样狂奔,周刻快要追上时它就猝不及防地加速,狂奔间周刻忽然发现兔子跑的方向灵气越来越浓厚,简直就是在引路。   周刻忽略识海里翻涌的记忆一股脑跟上去,甬道狭窄,仓促间没注意好分寸,横冲直闯里磕出了好几处青紫。   这么风驰电掣地飚了老半天,白兔直奔着一面墙加速冲去,周刻也御剑直冲,最后一刹那墙壁消失,他跟着兔子一起穿过了一道厚重的结界。但他莫得心理准备,穿进去后来不及刹车,哗啦啦地翻了车。   小道士脸着地刹车,和光剑去势不减勇往无前,呲啦刺进了墙里,剑柄还直嗡。   周刻抬起头来,呸呸呸地吐着沾上的尘土。   “小、小道士?”   识海里翻腾的第五世记忆瞬间退潮,一切回归于当下,他不是贺如弦,他是周刻。   他寻声望去,大妖怪在椅子上身缠荆棘,一身白衣像是斑驳开了罂粟。   潜离呆住了:“你真的找来了?”   周刻爬起来,瞬移到了他面前,伸手握住那颗泛着光芒的邪气无涯珠往外丢。   无涯珠滚到地上,白兔往外跳避开它,等它停下滚动又跑上前去守着。   潜离更呆了:“就这么、这么解决了?”   周刻弯腰徒手扯开他身上的荆棘,潜离直喊:“小心手!”但定睛一看,小道士手上运转着灵力,没受丝毫伤。   荆棘拔除干净后,潜离叫他抱进了怀里,随即便感到枯竭的灵脉有灵力渡了进来。   潜离被他圈得严实,连声音都闷闷的:“你取回灵力了?”   小道士没空回答,这样安静珍重地抱了失而复得的大妖怪许久,松开他,怼上去,一个密不透风的吻。   --------------------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天搞错更新字数,这周进黑名单了〒▽〒   黑——名——单——   阿哒!   我揍我自己 第50章   天将亮, 芦城里,夏宿雨彻夜不眠地领着人马守在刑场周围,把那晕乎乎的山匪大当家押在刑场上,摆出一副天一亮就斩了贼头的架势。   夏宿雨握着剑柄低声问身边的下属:“怎么样?”   “那边情报一直传递着, 那个二当家带着人在来的路上。”   夏宿雨握剑的手爆出了青筋, 咬牙道:“来得好, 就等这一朝了。”   她磨了好一会牙才忍住情绪,转头去找那三个天降的得力助手, 深深一拜:“三位仙长,破晓之际那伙贼人应该就会赶到,届时麻烦你们协助我们了。拿下了这伙匪贼, 我们就前去他们的据点,将你们的同伴救出来!”   “麻烦夏姑娘了。”三人组同样还礼,陈定还有点忧虑:“请问,你们的线人有没有我们同伴的一点点消息呢?”   “仙长放心。”夏宿雨声音又沉又快, “我的老搭档在里面行动,他不会放下人质不管的。”   “那就好……”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押在刑场上的贼头从昏迷里彻底清醒了过来, 放开嗓子大骂起来。其他人要上前去堵住他的嘴,夏宿雨给制止住了:“让他骂, 骂得越大声越好,最好让十里之外的山贼们都听见!”   然而天将破晓时,夏宿雨的下属忽然跑过来急道:“大人!不好了!”   “怎么了?”   “那个二当家不知道怎么回事, 突然放弃带队救他们的首领,转头回山里了!”   夏宿雨眼前几乎是一黑:“难道是线人暴露了?他们此刻回去……不好, 留下一队人看好贼头,其他人跟我走!”   她迅速翻上马背厉喝, 芦城官军行动快得惊人,很快跟着跑起来。郭春山第一个并指出剑,御剑跟在夏宿雨的马后。   *   “我背你出去。”   “我没有大碍的,灵力也在慢慢恢复,我自己能走。”   “让我背背你。”   “……好。”   周刻把潜离背起来,越过满地荆棘迈向外界。   “我胸口塞着那个大兄弟给的地图,大妖怪,你摸出来瞧瞧,看看怎么走出去。”   潜离便伸手到他胸膛里摸索,摸了半天,除了摸到一手胸肌啥也没捞着。   这时那兔子跳到他们面前,前爪指了指前方,吱了一串声。   “哦,这兔子要给指路了。”   潜离便把手收回去,眯着眼看了那兔子一会,在周刻背上抖了抖。   “对,是它。”周刻点头,“三百年前放跑的那只,贺如钰把它逮了回来。”   潜离怔了怔,靠在他背上轻喃:“你想起来了。”   “这兔子估计也不太好受。”周刻自顾自说,“是被他催化成了一只魅么?如今不是只小动物,也不是个小妖怪,只是一只不知生与死的魅。”   “贺如钰也变成了这样。”   “嗯。”周刻声音有些哑,“我还看见贺如弦的身躯了……还是那个姿势,摆在个阵法里,汇聚着灵力保持不朽。”   潜离又抖了抖。   周刻短促地咳了一声:“我让那尸体回归尘土了。那模样看着瘆人得很。”   潜离把脑袋抵在周刻宽阔的后背上,抖了好一会儿:“你瞧见那人如今变成了这样,难受吗?”   周刻颠了颠他,脚步缓了下,前面的兔子掉头又吱一声,仿佛在催促他们。   “昂,以小道士的目光来看,还挺唏嘘的。贺如弦做了古,那不是我,我也只有如此观感了。”周刻轻轻捏了狐妖的大腿一把,“可是你,谁疼一疼我们小狐狸呢?” 第51章   潜离环着他的手收紧, 趴在他背上几乎无力抬头,指尖揩过周刻的脖颈,兀自发着抖:“你才小呢。”   周刻喉结一动,触到了他的指尖, 轻声:“那是想疼你的称谓。”   潜离的气息越发的乱, 说了句他怎么也想不到的话:“那谁疼一疼我们小道士, 疼一疼这俱神魂……”   周刻眼眶骤然酸胀,眼前视线模糊了起来。   这甬道太曲折, 太狭窄,太幽暗,他一步步踩在地面上, 看不见出口一般的压抑。   这长路斗折蛇行,荆棘载途,路上人影幢幢,那都是他, 也都不是他。然而每世忆起,如啜茗如揭蜜罐,如凌迟如烹烈火。   怕疼的小狐狸小道士都饮了这烧喉沸魂的烈酒, 含着刀子咽下去,相视时道:人生如此, 莫误修行。   这情来得浓烈,先行尝它的甘甜无穷,后涉承它的八苦层叠, 因着心头血作祟,每一遭都赶来义无反顾, 共享那个无法捉摸的结局。   周刻吸了几口气,歪了脑袋蹭蹭他的手:“凡人朝露, 妖怪春秋,都担不了对方背上的山阿。可是遇着小狐狸是最最美好的事儿,我此刻背着你便觉得满足,快活极了的说。话说,你现在身上修为恢复了几成?”   潜离红着眼睛呆了一会才回答:“四成。”   “身上还疼么?”   “小事,早已好了。”   “对了对了,刚才手感怎么样?”   潜离微楞,声音还带着点细微的哭腔:“什么手感?”   “我的胸啊。”周刻一本正经,“刚才摸了好久呢。手感怎么样啊?评价几句呗?”   “……”潜离脑袋上伸出两只狐狸耳朵来,又埋进他后背,眼角边的红蔓延到了耳朵,“……不知羞。”   “到底怎么样?”周刻又颠了他,狐妖死不吭声,他便逗趣:“好吧,这回不说也罢,下次来个时间长一点的体验。”   潜离挂在他后背上“tui”了一声。   前面带路的白兔着急地吱吱吱了好几声,急得在原地蹦哒。   周刻见状便加快速度跟上它,揣在乾坤袋里的几颗无涯珠互相碰撞,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他心脏一缩,背好潜离道:“抓紧我啊小狐狸。”   小道士周身爆发强劲灵流,在甬道内跟着白兔的影子瞬移,那兔子见此只管撒开了短腿蹬起来,快得留下一连串残影。   风驰电掣地七拐八绕了好一会,他们都看见前方的甬道尽头涌进了光芒。周刻对潜离说:“你看,天亮了。”   潜离点过头,忽然寒毛直竖:“不好……”   “不怕。”周刻低声,背好他朝那光芒尽头而去。   白兔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压力而停下了奔跑,惴惴不安地放缓脚步小跑,还时不时回头看一看周刻他们。   周刻镇定自若地朝外走,他背着潜离踏进光芒区域,甬道尽头光芒万丈,出口处有一紫衣人站在那里,身披风霜与冬末的阳光,但他的眼睛已经亮不起来了。   贺如钰看着他,瞳孔泛起猩红。 第52章   在三百年以前的吴国国都, 贺氏意味着炙手可热。贺氏男儿官拜相国,女儿登极后位,王座上的吴王身上流淌一半贺氏血。意图踏入仕途的无数野心勃勃者,都绕不过踏进贺家门折腰。   某一年初春, 一个年幼的乞儿无知地在这背景下被牵着踏进贺家的大门, 并由相国授予贺如弦这个名字, 成了贺家的第六个义子。除此之外,他上面还有五个义兄, 同为颠沛中人。   这性命与姓名皆是贺府赐予。这六人尊相国为父,侧身为臂膀,俯首为影卫, 生死无怨言。   往后岁月,深恩浩荡,唯效忠尔。   贺相国中年得子,小公子贺如钰刚会走路便在六个义子的守卫与注视下成长。其中老六与公子年岁最相近, 也最亲近,唯一被小公子拉着袖子喊过声哥哥,其他人都被喊了声叔。   “嘁, 谁叫咱们没老六长得齐整。个个老气横秋的,不如老六潇洒标致。”被喊了叔的几个义子忿忿不平, 开完玩笑后又勾搭着那老六的肩膀叮嘱:“如弦,以后我们要是在外出任务,小公子亲近你, 你就好好守着公子。外边盯着贺家的人可太多了,义父软肋就是这小团子, 咱们几个再没本事,也得把公子护好了。”   “我知道。”少年搭着弓习武而笑, “公子良善可爱,我定然会好好护着的。”   这一知道便是十二年,护到吴国和东境宋国发生战争。越往后拖吴国劣势越明显,王不肯降,力主强战到底。两国派使节来往,贺相国出使,私下曾送出书信,由其义子亲自越过防线送到。   那时他以为那是一封力陈利弊,力求谈和的书信,因义父也是这样告诉他的。僵持数月后,两国也确实放下了刀剑谈和。   相国惶惶不安过一阵子,派人悄悄打点过阖族上下,后来见诸事一切照旧,吴王称要嘉奖相国首功,这才逐渐安心。   然而到那一夜,吴王送来的旨意却并非褒奖相国出使邦交有功,而是转述宋国送来的相国亲笔书信。上书叛国,毫无诬陷。   是夜贺府大火,贺家六郎只来得及扛出一个小公子。   从一路竹马,到一路无数濒死逃亡。   世间再无人能使我全盘依赖信任,也再无人能使我奉行尽忠。即便是愚忠,也是我剩下的唯一选择。   及到白衣人出现,他们两人之间也没有任何空隙,再来容下谁人。   *   冬风宰割着前世今生者,周刻背着潜离抬头看着那逆着光的魅,识海里的前世记忆翻涌,一时间心如刀割。   贺如弦护着的小公子还站在那里,却早已彻变。   贺如钰低头看着他,眼角龇开裂痕一般的纹路:“你把阵法……毁坏了……”   周刻点了头,声音嘶哑:“化成灰了。”   那一刹那,贺如钰的眼神变了。   他其实一直知道某些既定的事实,也知道眼前相貌如出一辙的人叫周刻不叫贺如弦。他强留三百年,不过坚信着那人会回来,这回来意味着复活。   可如今……   “贺如弦的尸体化成灰了。”   贺如钰神色骤然疯癫,畸形的骨翅从他后背展开,庞大的灵力无差别席卷而来。周刻当即召唤出和光剑和一堆符咒抵御,刚要背好狐妖,腰上已经被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卷住,下一秒就被扯着瞬移出了地下甬道。   潜离挡在他身前撑开结界,身后狐狸尾巴直摇:“他失控了,离他远点!”   周刻胸膛发热,之前收在乾坤袋里的那颗邪气无涯珠震碎乾坤袋自行飞出来,直接穿过潜离的结界飞向了贺如钰,悬在他身边闪烁。   一道一妖俱震惊,周刻收拢了乾坤袋里其他法宝,尝试催动自己持有的三颗无涯珠,但还没找到窍门催动,贺如钰就催动着那紫光大作的珠子轰向了他们。   潜离用尾巴卷住周刻往侧瞬移躲避,方才站立的地方被轰出了地缝,看得人牙酸。   周刻收回和光剑和潜离互为攻防,潜离极其戒备:“小道士,和他拉开距离。”   贺如钰从硝烟里走出来,从眼角到侧脸凝固了两行血泪的痕迹,瞳孔浑浊不辨神智,再感受不到一丝人气。   他向着周刻走来,脸上的咒痕和裂痕越来越多,嘴唇翕张着不知道呼唤着什么,后背的骨翅随着前行的每一步都坠落下断裂的骨骼,骇人狰狞又残破不堪。   周刻低喃:“怎么会这样?”   “这是魅。”潜离亦低声,“周刻,小心。”   “还给我……”   贺如钰朝他们走来,步伐越来越怪异,拖着右腿行走仿佛那条腿折了骨头。而他的身体和相貌已经扭曲到脱离了人形。   “把如弦……还给我!!”   嘶吼声响彻山林,悬在他身侧的无涯珠似乎蚕食到了什么看不见的能量,光芒更为炽烈。   强悍的灵力潮扑过来,再避开也于事无补,周刻直接握紧和光剑发狠刺入地上御起结界抵消,而潜离手中则凭空出现把素扇。扇启,一晃而过的同尘二字和剑铭上的和光二字同时闪烁,潜离扬扇猛力一挥,配合着周刻一起抵消掉对方的灵力。   “还给我,还给我……”   周刻咬牙大吼:“贺如弦死了三百年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   话音刚落,贺如钰更受刺激,周身灵流涌动更加凶猛,攻击越发可怕,但是毫无章法,周刻和潜离且战且避,不多一时周围的环境已经被一次次的强劲灵力轰得不成样子。   周刻挡下几波,虎口发麻:“他不该有这么强的修为!”   潜离提着一把同尘扇不住反扇反弹,衣袖灌满了风。他眯着眼看了一会,侧首对他道:“那颗无涯珠是他灵力的来源,他的情绪越激烈,珠子光芒愈盛。”   周刻按住放在胸膛里不住躁动的另外三颗无涯珠:“无情珠……那玩意以他的爱恨为饲料?”   “是的——”一个稚嫩微弱的声音传过来,周刻看过去,竟是那只引路的白兔。它软绵绵地趴在个坑里,垂着大耳朵冲他们奋力叫喊:“是那颗珠子让他变成那样的,击碎那颗珠子,快击碎那颗珠子——”   周刻怔了一瞬间,贺如钰的攻击来到眼前,潜离瞬移挡下,低声对他说:“贺如钰和无涯珠恐怕是共生关系,想好了周刻!”   兔子的叫喊和潜离的声音一起在他耳边重复回荡,三颗无涯珠越发躁动,几乎就要脱离他的控制跳出来。   周刻看向那逐渐不成人形的贺如钰,耳边的万种喧嚣不知怎的越来越弱,最后天地间变成了一片死寂。   他取出了一颗无涯珠,就像儿时捡着小弹珠扔着玩那样简单,对准了另外一颗珠子。   灵力爆开,冬末的山间光芒万丈。   他忽然想起三百年前,大火焚烧前的贺府夜晚。   小公子十六岁生辰,他背着他跃上贺府高高的楼顶,陪他等飞星。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趁着小公子打盹没注意,他大喝道:“有飞星飞过去了!”   “在哪在哪!”   “在天边。如钰,快许个愿吧。”   于是小公子在嘴里叽里咕噜快速地念了一大段,最后睁开眼睛高兴地大喊:“我许完啦——”   他便笑了起来,对着夜空也大喊:“祝我们如钰如愿以偿——”   那少年笑得天真且快活,环着手放声大喊:“祝天下太平,祝老爹健康长寿,祝大家永远待一块,祝我和哥哥——”   “哥哥”的回音拉得老长,他没等到下文,便揉着他脑袋问:“和我怎的?”   少年快速念过一串口型,而后嘿嘿傻笑:“明年生辰再告诉你。”   如今……三百年已过。 第53章   天亮, 芦城女官带领浩浩荡荡的官军杀进城外山匪的据地里,匪贼的两个当家一受捕一无踪,群龙无主的收拾起来省了不少劲。有刺头的,夏女官自己冲上去解决。她不惧明枪暗箭, 但敏锐地感觉到周遭好像有股气流, 有暗箭飞来, 她的剑已拉开了架势准备打开,那暗箭却总会在离自己两步内的距离被弹开。   三次以上是邪门, 夏宿雨在打斗间得空往半空中望了一眼,那儿有个不易察觉的小黑点,是御剑飘在空中的仙长。   夏女官只看了这一眼便继续投身剿匪, 丝毫没有多想。   郭春山注意着那边凡人们的混战,陈定却急得御剑不稳:“潜离他们到底在哪?”   展秋柏俯瞰地面:“别慌,专注感应。”   陈定一边御剑一边干着急:“这里面一定有反常,周道长修为不低, 潜离既是大妖,修为一定也不弱,岂会被他人捕获……”   话音刚落, 山的另一边就传来轰炸声,巨大的灵流席卷了半个山头。   陈定二话不说就御剑飞去, 展秋柏拉过郭春山把他也拽过去:“找你大哥去。”   郭春山跟被刺猬扎到一般:“嗳呀还用你说!松开松开我自个来!”   地面的灵流轰击越来越强,三人组御剑落地就身陷一片飞沙走石,郭春山落地没注意, 差点被石头碎片砸个满头包,幸而展秋柏抬手挡住了。   “谢了。”他别扭地道了个谢, 抬头时去看到展秋柏定定地看着他,那目光看得小混血发怵, 便抬手挡住了他的视线凶巴巴道:“看啥看哪。”   之前一直很识趣地隔着距离的面瘫师哥忽然拽下他的手,低头而来一句:“你护着别人,但只有我护着你。”   郭春山懵了片刻,展秋柏已经松开手上前去拉住理智飞了的陈定。   陈定那厮不管轰击不停的灵流,运转着他那磕碜的灵力做防护盾前行,在一片混乱的硝烟里传声大喊:“潜离!你们在哪儿!”   展秋柏也撑开防护结界,环顾四周后说了声“邪门”,另一手顺势拉住了郭春山的剑鞘,头也不回地叮嘱:“小心。”   山间突然爆发出一阵狂暴的灵流,展秋柏最先感觉到,一把将陈定拽到后面去,他下意识把郭春山拉进怀里护住,运法在面前凝造了抵御阵。   *   无涯珠相击,本是同出一源的神物,却因为混沌的性质而导致如今衍生出了正邪。兄弟涉深渊,也该由兄弟拯救或者制裁。   潜离被那爆发出的光芒刺得眼睛灼痛,立即铸起防护阵守住。他转身粗鲁地把周刻拽近怀里紧紧地抱住,扣着他的后脑勺将人捂在自己锁骨上。   “别看,别看小道士。”   周刻紧紧闭上眼,下一刻,毛茸茸的狐狸尾巴环住他,他的听觉暂时被屏蔽。   潜离竭尽所能地抱紧他,听着背后狂乱里的嘶吼,还有那只白兔逐渐微弱的道谢:“谢谢你们啦……”   混乱里有破碎声响彻,他咬着牙把周刻抱得更紧。无涯珠碎裂导致的灵力外溢涌过来,他们像是浪潮里两块浮木,互相攀扯着,天地再无别物的依靠。   灵潮扑来,周刻灵脉震荡,识海里一片翻天倒海,明明什么都听不到,无涯珠碎裂的声音却奇怪地在识海里回荡。   等到灵流弱下来,周围草木一片狼藉,潜离累极地抱着小道士瘫下,抬手揉揉他脑阔施了道安神诀:“乖,先睡一会吧。”   周刻本就撑不住,在他安抚下意识越发模糊,埋在他怀里陷入了昏迷。   潜离抱着他环顾四周的惨烈,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潜离!”   “大哥!”   远处传来他人的呼唤,潜离楞了一愣,轻叹后低头吧唧了沉睡的小道士一口:“天亮了,我带你走。这一遭我来得不早不晚,往后我都牵着你的手。”   周刻听得见。   *   三百年前,狐妖以为那个人已经消散在人世间,浑浑噩噩滞留郑都二十年后,漫无目的地出来游历。   来到吴国山间,挂在树上饮酒时,忽然看见一对凡人蹒跚往山野来。   那累世债的转世者,背着腿折的少年一步一步而来,注定一般地逃不离。   他自然急切地想去到他面前,那人却背着人转身逃跑,停下也是守卫在他人身前。   狐妖为这失而复得陷入痴狂,只顾着上前确认对方的神魂,确认他跳动的脉搏和心跳,却忽略了他握着刀迸发出的警惕和杀意。   “停下,不准过来!”贺如弦哑声低喝着。   他却只顾充耳不闻上前:“你……”   半句话卡在喉间被突如其来的剧痛打断,狐妖怔怔地低头,看见刀锋埋在自己的腰腹间,红色从白衣上蔓延开来。   他一向讨厌疼痛的。   贺如弦顿了顿,像是没有预料到对方连躲都没躲。他收刀后退,转身背起贺如钰继续仓惶地逃亡。   狐妖茫然地捂住腰间,痛觉慢慢涌上来,随即听到背后远处响起了秩序井然的脚步声:“足迹还是新的,他们绝对逃不远,走,天黑以前抓捕他们归案!”   他看向那隐没入草木的凡人,低头将他们的足迹改成了反方向,施法治愈腰上的伤后悄悄尾随那对凡人。   狐妖静悄悄地跟了几天,就这么不远不近地注视着,看着他照顾着那紫衣少年,从他们二人互动和称谓里,才逐渐摸清了他这一世的身份。   一个尽力保护着小主人的倒霉蛋。   天黑,贺如弦点了一小团火,守到贺如钰安睡过去,而后抬头轻声说:“你出来吧,我早发现你了。”   他发了会呆,从黑暗里显身而出,离在他五步之外坐下,轻声问:“你怎么发现的?”   贺如弦安静地拨了会火,抬手把腰间刀解下往身后丢去,低声答:“我猜的。”   “……”   他默默无语,沉默了一会忍不住抬眼望去,望着火光映照里几世不变的眉目,依然瞧得入神。   贺如弦看向他腰间:“你的伤口……”   “无碍。”他垂眼摸着腰间挂着的酒葫芦,“我不是凡人……是一只妖怪,你伤不了我的。”   一阵寂静,他疑心贺如弦是被吓着了,抬眼看去时却发现他熄了火。黑夜里,那双眼睛比月光亮。   “狐妖,是么。”贺如弦看着他说,没有任何疑问的语气。   狐妖又发起了呆,久久没有回答。   “我曾梦见过一只狐妖,一次而已。”贺如弦低头简短解释,拿着火折子想要再点燃火,却怎么也点不上。他在弯腰鼓捣间忽然毫无征兆地对他说:“对不起。”   狐妖听见后在黑暗里哽了许久:“该说对不起的应是我。”   火依然没有点燃:“为什么?”   “我……又来晚了。”   贺如弦拨过火折子,小火点起,低声再问:“为什么还有个又字?”   狐妖拎起酒葫芦灌,随后咳起来。贺如钰在睡梦中呢喃了什么,他便捂住嘴转头,眼眶干涩:“抱歉,我胡言乱语的。”   过后的时间里,狐妖与他们同行。贺如钰好骗得很,他说自己是路过此地的流浪游客,这少年便相信了,一脸愧疚地为自家哥哥捅了他一刀而不停地道歉。   狐妖避过这事,问他:“你们准备去哪里呢?”   “去郑国。”贺如钰摸着还没好的断腿哽咽,“我们得活下去,以后才能为……为家里人翻案。”   他这样回答时,狐妖侧首悄悄看去,贺如弦在一边处理野果,手上动作不停,眼神却发空。   待到小公子睡过去,他问贺如弦:“那些人在追捕你们,你们家犯了什么错?”   贺如弦在夜里安静了许久,向他伸手:“借我喝一口你的酒。”   狐妖解下酒葫芦给他,贺如弦一口喝了许久,估计是想喝完,但没有想到狐妖佩戴的东西是个法宝,压根就喝不完。他放下酒葫芦时神情不变,灌了这样多烈酒依然没有半分醉意。   “不是错,是罪。”他把着酒葫芦没还,“历代高门显贵之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掌权半生后,蒙蔽了双眼触犯的叛国罪。贺家有罪者,尽在烈火里偿还了。”   狐妖也安静了半晌:“你们正在逃亡的路上,和你们无关,是么?”   贺如弦轻轻笑起来,而后拿起酒葫芦再饮烈酒。   那吞咽声听得他只觉得喉间也艰涩。   “那封叛国的书信……是我送出去的。”贺如弦放下酒葫芦,看着自己发抖的手低声,“我们所有人都为贺氏那只庞大的怪物办过差。大人待我如父,他犯下这万古唾骂的罪,可他对公子,对我们无愧。”   “公子无辜。”   “有罪者我。” 第54章   潜离扶起周刻, 陈定第一个冲到他面前来,堪堪刹住后将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红着眼睛问他:“你还好吗?”   潜离先前都是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模样,此刻衣襟上全是斑驳红点。他点头应了声没事, 后面两人赶到, 郭春山看着周刻大惊失色:“大嫂, 大哥他?!”   潜离扶好昏迷中的周刻,侧首看他时鼻尖蹭到了他鬓角, 说不出的怜宠意味:“不碍事,他体力不支,我先带他回去。”   展秋柏扫了四周一圈, 握着剑柄问:“作祟的妖物逃走了?”   潜离扶着周刻踏出一步,僵了刹那。   “都消散了。”   一行人出了山头,远远便看见芦城官军和山匪的混战,郭春山御剑而出:“我去看看!”   展秋柏迈出半步, 脚又收了回去。   那边人间两派的较量已到了尾声,山匪们一个个被押起来,芦城官军从据点陆陆续续搜出匪贼们抢劫来的财物, 其间还有被掳来的男女,全部登记在册。   旷日持久的剿匪行动在这一天快刀斩乱麻, 芦城一举得胜。   郭春山替那女官高兴,御剑飞在半空中寻找她的踪影,很快锁定了她。   夏宿雨在人群里穿梭抓着山匪察看, 急躁到近乎暴躁:“他人呢?!”   “这儿。”   一声低沉,人群散开, 一个负伤的高大糙汉毫无形象地坐在大石头上,周围站着芦城士兵:“大人, 哥在这!”   他抬头看过来,夏宿雨眼圈忽然红了,周围士兵们识相地让开。   这一身伤疤的糙汉撑着膝盖站起来,缓缓张开双手。   夏女官风一样扑上去,两个狼狈的人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一个女官,一个线人。当年年少一腔热血地制定了这样一个计划,隔在危险重重风尘仆仆的两端,一晃数年不曾相见,最怕的就是午夜梦回里梦见对方的死不得其所。   而今万般阻碍踏过,理想践行成功,爱人归来,这一相拥从此不必再分离。   小混血郭春山御剑在局外,怔怔地看着地上的人发呆。半晌他抬起手,困惑地揉揉了心口,总觉得皮囊下的心脏蹦得异常。   长风一刮,眼角凝的水痕转瞬即被抹走。   他大约是意会到了那么一星半点的情劫,只是来得太快,去得也快。   *   一众山匪共计三百余人,芦城官军里应外合,最后将所有匪贼全部抓捕归案。有些带头的贼寇手上过的人命太多,无论是依照大周律还是吴国法都不容赦免,最后刑罚判下来,有的流放苦役,有的押上了刑场。   周刻被安置在芦城官衙里,昏迷了两天醒转过来,听陈定讲述他们当时的情况,大致了解了来龙去脉,只能称一声巧。   郭春山搬张凳子坐他旁边,手舞足蹈地补充当日状况,仿佛还是跳脱天真的样子。   周刻看了他一会,伸手按住他脑袋:“春山,你遇着什么事了?”   小混血楞了楞,干笑着说无事。   “一副要哭的样子。”周刻端详了他一会,大手把他的发型揉乱了。   他抱着潜离又休养了几天,官衙外人声稍乱,不经好奇:“出什么事了?”   潜离竖起耳朵听了一会,继续埋他胸膛上:“那些官军要把几个大贼押上刑场行刑。”   周刻抱着大妖怪顺了一会,低声道:“我想去看看。”   潜离起了一阵战栗,最后却也没说什么。   两人一起出去,正巧遇见之前在甬道里遇见的糙汉,他脖子、手上还缠着绷带,没缠的地方伤疤也不少。   周刻朝他抱拳,糙汉也还礼,爽朗笑起来:“小兄弟,劫后重生,咱们后面必有新造化。”   “必须的。”周刻又笑又叹,“大哥也去刑场?”   “去。在那潜了好些年头,也当是去送送。”糙汉和他们一面走一面聊天,“说来也唏嘘。大当家在牢里不安分,一直嚷嚷着二当家会回来劫他。后面我们人告诉他,二当家那天破晓折了回去,压根把他当成了弃子。他还不信,折腾得更厉害了。”   这线人估计是逮不到合适的人聊一聊自己多年的卧底生涯,遇到周刻和潜离两个局外人,叭叭地停不下来:“其实大当家就是个二愣子,一身蛮力,一直被当个屠夫使,本性豪迈愚钝,要是遇到个好人指点,也不至于走上这穷凶极恶的路。”   周刻低声:“他遇到了那二当家?”   “是啊。”糙汉沉浸在追忆里,不曾发现了身边两人的异样,“二当家那人,生着一副纯良的好皮囊,可谁知道山匪们的坏点子都是他在后头出呢。他比大当家更像个贼首,定下的规矩没人敢违背,曾有山匪良心发现想离开据点,当时就叫他抓了回去,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把人折磨地死去活来。”   他指指自己眉尾一道长疤感叹:“这疤就是他忽然暴怒划出来的,他人喜怒无常,安静时看着莫名可怜,一怒就极其可怕。那么多人都怕他怕得腿肚子发抖,就大当家真心实意把他当兄弟。”   “说起来也是凑巧,二当家竟然也叫贺如钰,也真是稀奇。”   “怎么个稀奇?”   “小兄弟不知道吧,这名字钉在芦城的耻辱柱和诡事录上。”糙汉摇着头,“好几百年前了,国都叛国贼的儿子一路逃到这边境城来,妄图想逃出去。后来那人叫官军抓回来,未免夜长梦多,就在芦城里行刑。”   糙汉抬手比划斩势:“定了斩首之邢,当时居民们都以为刑罚不够,追着刑车到刑场,恨不得踏碎其身。可奇怪的事发生了,那一刀下去后,叛国贼的头颅不见了,就剩个身躯跪在上面。青天白日,瘆人得很……”   周刻安静听着,一边潜离握住了他的手,体温极低。他回握住,试图替他暖起来,却是于事无补。   或许是因他自己也发寒的缘故。   官衙到刑场不远,他们没走多久就到了。刑场上押跪着一列贼首,排第一个的估计就是那大当家,还在激愤大骂。他越激动围观居民便也越激动,捡着西红柿和鸡蛋砸过去。他人被砸得狼狈,又转头啰里吧嗦地追问其他贼首。   隔得远,周刻也听见了那追问——“如钰呢?”   贺如钰早已走啦。   “小道士……回去吧。”潜离低着头紧紧抓着他的手,脆弱得似乎下一刻就要崩溃。   周刻转身将他抱进怀里,捂住了他的耳朵:“别听。”   身后——   “午时三刻到——行刑!”   狐妖的识海万丈狂澜,小道士闭上眼运转灵力,与他神魂同,与他记忆共,去看三百年前的行刑。   *   三百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末春初的晴天。   顶着贺如钰之名的叛国贼被押往刑场,一路而去,道路人相挤,万民拿着各种东西往他身上砸,连带无数咒骂。贼首坦然接受,不躲也无处可躲,来到刑场下车,一身脏污与伤痕。   刽子手等着午时三刻,百官等着绳之于法,万民等着天理昭昭,贼首什么也不等。   人群中忽然传出讶然声,贼首勉力抬头,看见那狐妖换下白衣着红衣,拎着一坛酒而来。   所有人为那绝世而寂静,也为这万中独一来为叛国贼送临别酒而寂静。   他来到他面前蹲下,揭开酒封,倒了一杯递给他。   他双手在背后绑住,低头咬过那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围观者反应过来,有人带头大骂一声叛徒,手上的东西砸向受刑者和送别者。   红衣人不为所动,背后不设防,一点妖力护住手中酒,斟满三杯给他,他咬过这三杯全部饮尽。   狐妖沉静斟着,目光亦沉静,指尖却发抖。   一杯敬你俯首认罪。   一杯敬你忠义两难。   一杯敬你黄泉走好。   喝过三杯,他自己提起酒坛,在赴死者眼里,身后万众唾骂丢掷里,旁若无人地将剩下半坛烈酒灌尽。   这一坛敬我沉沦誓约,长路无言。   饮尽,他放下酒坛呛得撕心裂肺,抬眼和赴死者对视。偌大天地只剩一人一妖在刑场上下共负骂名,浩大喧嚣里绝对寂静。   午时三刻到,行刑声起,贼首终究一字不出,狐妖起身后退,水珠凝在眼角。   贺如弦最后看他一眼,唇形无声:“走吧。”   他低头,日光凝在刀下,蓄势一刀挥下。罂粟四去,开满狐妖的红袖。   狐妖接住滚落下的头颅,脚尖一踏,刑场时间在此定格。   万民将要扑上去践踏其身骨,却发现叛国贼的头颅消失不见,只留一具无头的躯壳和喷溅在地的鲜血。   午时四刻,恐惧弥漫在刑场,那无头身躯到底无人敢践踏,跪在刑场上受日曝风吹。   而十里之外,红衣狐妖抱着头颅,埋在一株还没有花开的桃花树下。   春来了。   我的送别酒一滴不剩。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第55章   冬去, 一行人在芦城滞留,城中百姓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地准备过新年。   官衙里抽空办了场庆功宴,周刻等人也受邀在列, 宴上热酒一杯接一杯, 他接过饮下, 也不再觉得烈酒烧喉,辛辣里有着别样的催眠式的痛快。有趣的是五人里一个个都闷着喝酒, 潜离慢慢品着,与人聊天时含笑,桌子底下的手和周刻相牵。   宴席上, 夏宿雨在一众官军里显得特别,她亦束发着骑装,或许是重担卸下后确实高兴,开宴时就一连喝了三大碗的烈酒。那线人糙汉大哥在她身边拦着, 夏女官只笑:“我痛快!今夜不醉不归!”   周围官军起哄:“大人觉得哪件事最痛快啊?”   夏宿雨一口闷了半碗,瞟了身边一眼,眼睛里的泪光一闪而逝, 随即继续豪爽地笑起:“夙愿以偿,哪哪都痛快!”   她端起酒去和糙汉大哥的碗一碰, 那大块头竟比她还腼腆。   置身喧嚣中就像沉溺在热泉里,甜的苦的都能叫这喧嚣掩盖过去,短暂地交融成一体的人间红尘。   后半程, 官军们玩起掰手腕,郭春山也加了局, 撸起袖子和对方玩。他看着少年气浓厚,力气却不小, 一连赢了好几个,那糙汉大哥便也来。   周刻干了几杯后只觉得身体暖了起来,看着那边热闹,紧握住潜离的手低头和他撒娇似的说话:“我醉了。”   潜离“呀”了一声,拉出他的手支在桌上:“醉了好,我们也来玩。”   郭春山那边围观者众,这边一道一妖自娱自乐,两只手交握一处摇摇晃晃,压根就不是掰手腕,像是小朋友勾着手指索取疼爱。   潜离忍俊不禁:“真的迷糊了?”   周刻低头,额头抵在两人相握的手上,带着醉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乖乖点了头。   潜离伸手要来揪他呆毛,那边又哄闹起来,原是郭春山掰手腕赢了糙汉大哥。一边歪头观看的夏宿雨在哄闹声里拎起糙汉大哥的后颈衣领,把人提溜开,自己坐到了郭春生的对面:“道长,咱们也来一局。”   哄闹声更大,周刻眨眨眼,看见了郭春山耳朵腾的红了,一下子精神了:“嗯??春山那小子?”   “八卦。”潜离这么说着,下一句说:“我猜他输。”   果不其然,小混血坚持了一会输了。   周刻拉着潜离的手摸下巴阴阳怪气:“哟哟哟~”   夏女官笑着和小混血碰杯喝了酒,酒过三巡后,她和糙汉大哥对视过,两人起身一起抱拳:“各位,我们有事想宣告一下。”   周刻挑左眉,潜离扬右眉。   “我们二人决定,择吉日新春元月十六,”夏宿雨慢了半拍,糙汉大哥红着耳朵替她说了接下去的话:“成婚。”   “!”   官军们显然是早已料到有这一天,登时群魔乱舞,拿着碗筷乒乒乓乓敲起来大笑大吵,奇奇怪怪的祝福语一句接着一句,场面像一百只青蛙大呱特呱。   郭春山手里的酒杯差点掉到地上,叫他眼疾手快地捞住了。酒液洒在手上,他楞了一会,抬起头来和众人一起说:“恭喜。”   一边的陈定也懵了一会,干笑着转移话题:“巧了,元月十六正好是我生辰来着,是个吉日哈哈哈哈……”   展秋柏倒了杯酒给他,陈定讪讪不说了。   周刻吸了几口凉气,听到陈定说的话反倒发起了呆:“我生辰也是元月十六。”   潜离表情夸张:“哇~真巧,再过不久小道士就十八了……”   周刻转念就明白了,待到宴席结束,他拉着大妖怪回房间里推墙上圈住:“老实交代,找过几个元月十六的崽子?嗯?当了我的初恋,还当了别人的?”   潜离瞪大了眼睛,对着他左看右看,避轻就重:“初什么?”   “目成心许有什么意见吗?”周刻低头挤他,酒气热气一并往耳边吹,笃定地告诉他:“每一回都是这么个样。”   潜离的笑意凝固在唇边,揪住了他的衣角,不自觉地缩起来。   “真的。”周刻把他困得无处可避,“目、成、心、许。”   *   新春来得热烈,夏女官和功成身退的线人大哥的婚事筹备快速而齐全,用双方的话而言,“脑子里不知道模拟了几回”。因这对新人,也因生辰日,周刻只觉得新年和上元节都没以往的有趣,唯元月十六是重头戏。   他去找过郭春山小同志几回,无奈总是逮不到。小同志在大家面前似乎没什么两样,该吃该笑依旧闹,但一转身,人又不知道待哪个旮旯里画圈圈去了。   失恋可大可小,那纯良小弟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元月十一那天周刻遇到展秋柏,问起小混血时,面瘫帅哥神情有了波动:“没事,他人不见是挑礼物去了。   周刻眉间一动:“给夏女官的贺礼?”   “嗯。”   回去时和自家狐狸说起这事,他有些不得其解:“他到底是心不心悦呢?”   “心悦的。”潜离摆弄着剪纸道,“求而不得和喜爱不冲突,那混血应该晓得。”   周刻把狐妖捞进怀里:“我是说,展秋柏那人。”   展面瘫走在路上忽然打了个喷嚏,他运灵净化周围空气,这才继续向目的地走。   目的地是官衙院子里偏僻的假山,他来到假山后站了半晌,无声叹了一口气,伸手往假山的坑里摸索,停顿在一团冰凉凉的小东西面前。   他运灵使指尖温度上升,没一会,那小东西追逐着温热盘上来,一直圈到他手腕处。展秋柏再伸出手来时,手上盘了一尾醉醺醺的小小青蛇。   他盘腿坐下,轻轻抚着小蛇。   元月十六很快到来,那新人的婚宴只请了些熟人友人,本着颗低调的心,满城百姓却早已把这段情意传开,携着贺礼不请自来,既敬父母官连年所献,也贺有情人终成眷属。   周刻和潜离也送上了贺礼,宴席上遇见郭春山,那少年笑着叫大哥大嫂,腰间常佩的佩剑不见踪影。   “送了什么?”   “一把神兵。”   “喜日送利器怕是有点不好哦。”   “夏姑娘喜欢神兵。”小混血笑着举杯,“而且,身为利器,心为护盾嘛。”   一杯饮尽,堂中一拜天地。三杯饮尽,新人礼成。   有人拉开序幕,有人悄然落幕。   待得入夜,陈定过生辰贪了杯,醉意大发跳上了屋顶高歌,搞得人鸡飞狗跳。郭春山笑得肚子痛,最后是黑着脸的展秋柏把人扛下来,丢进屋里被子一卷捆仙绳一系,就让春卷陈师弟在被子里期期艾艾地唱歌。   周刻没把生辰说出来,在一旁乐不可支地看热闹,闹够了回了屋,门一关就急不可耐地捏住狐妖的后颈:“给我的礼物呢?快给我,就盼着这个数日子呢!”   潜离嗦地化出原形跳上房梁,晃着大尾巴优雅地舔爪子:“没有这东西。”   周刻仰首瞪了他一会,跳起来把狐狸抓进怀里可劲rua:“真的没有?”   白狐叫他撸得毛发乱蓬蓬,嘤嘤嘤地跑了几回都给按了回去,抗议似地张嘴咬他的手。   周刻腾出左手给他咬,另一手照撸不误:“今儿可是道爷的成人礼,真没准备,看我不把你酱酱酿酿——”   话音刚落,无名指上被套进一个东西,白狐轻蹭他指尖,尾巴乱晃。   周刻看见无名指上套了个剔透的赤色指环,刚要仔细看,指环竟慢慢蒸发,最后在无名指上留下一小圈的赤色纹路。与此同时,白狐右爪相同位置上也出现相似的一圈赤色印记。   他把手伸到跟前来看,又捉住那狐狸爪子到掌心里来揉,仔细辨认那纹路无果,依然满足高兴:“看着像是串文字,写着什么?”   “族里的文字,只是些老旧习俗。”白狐追着尾巴盘下来,毛茸茸的尾巴挡住了眼睛,像是害臊了,连声音轻不可闻:“我之骨血,刻你心魂。你之心魂,融我骨血……”   “你中有我,我也有你。”周刻端详着无名指上那可爱的赤色印记,笑意和泪意一并涌起:“小狐狸,这个不会有什么效期吧?”   “海角天涯,生生世世。”   他抱起那狐狸:“千年了,这会才刻?”   狐狸小小地战栗着:“嗯……”   “我正好也叫刻。”他笑起,“可知是命中注定的。”   白狐化回人形,埋他胸膛里细微地发着颤,十指相扣里唤他:“周刻。”   他也唤:“潜离。”   唇齿间一声声厮磨低唤,到最后,尽数吞没床榻间。   这里没有求而不得。   十六之夜,小道士生辰,当夜压了大妖怪。   # 琴师卷——怨憎会 第56章   仲春二月, 大周朝帝都天鼎都发生了一件举世罕见的怪事:天子宫阙被一棵疯长的巨树包裹住,宫城被包得密不透风,犹如一座深山,天阙中所有人不知生死。   帝都臣民快急疯了, 外头的军队不停地砍伐, 然而每砍断一枝就暴涨十倍。大周天子以及所有重量级皇室都在里面, 军队不敢火烧水淹,几欲束手无策。祭司起卦卜算, 称宫城为妖所困,必须请大能修士来帮助破劫。   天鼎都屹立数年,从不曾遭此劫数。帝都召令很快传遍所有诸侯国——“帝都有妖, 请修士往。”   闻召者纷纷前往。   芦城边远,消息稍微有些闭塞,滞留在此地的几个年轻道士还在游历红尘,各勘各的劫。   里头的某对道侣, 此刻完全不在意所谓的情劫之说,只顾沉溺在破戒的痛快里。   世说万般罪恶,□□为首。色‖欲理应密封在罐子里, 捂住它唆使放纵的原罪,令它与羞耻污秽挂钩, 或讳莫如深,或污言秽语。   双修有各种各样的隐晦说法,文雅如云雨, 中性如人道,贬义如苟合, 各色各样。   到了自己身上,周刻简单一字蔽之。   他喜欢就那么欺着狐狸。潜离的眼睛迷蒙着, 素日看着举止风流,到此时却分外安分,老实巴交地抖耳朵。任修理到极致了,捱不住便哭,哭得鼻子红红,颤颤嗦嗦。也只有到了这时,人反而像只不知餍足的兽,那狡猾狐狸反而成了软绵绵的待宰羊羔。   可这狐妖又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呆瓜,每次醒了便往道士凑去,啃啃咬咬地暴露本性,浑忘了昨夜败战的可怜可羞事迹。周刻睡得浅,少不来锢住不安分的狐妖,趁着时日尚早整顿一番,令狐狸呜呜抖着耳朵窝在臂弯里补上觉。   待日照明媚,二人起来,捯饬完毕了,他还是那个板板正正的道士,他还是那只眯着眼睛爱撩拨爱引逗的狐狸。   周刻捏捏他的狐狸耳朵,感觉属实是好。灵与肉密不可分,爱深欲浓。   而今朝春来,梨花得开,潜离摘了花抿一朵在唇间,狐狸眼舒坦得成了月牙。   周刻在一边歪头看着,那月牙就那么丝丝缕缕勾在他心尖上。   由爱而生的欲,又在这最平凡的日常里搁浅,化而成浅而长的满足。   只消这一眼,他便觉得春日漫漫无尽。   一人一妖步履蹒跚地涉足到这,不扣手沐春,攀采花蜜,还想去做什么?   爱之不及,何来怨之。   --------------------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好 第57章   周刻看着这样的潜离, 忽然就不想再去何处,只想携着他找个深山老林,躲在里面和他长相厮守,岁月无绝。   他是个道士, 潜心修炼也能憋出老王八的寿命, 什么老病死, 什么放不下求不得,他都算是越过去了。   “大妖怪。”他从后环住潜离, 亲昵地和他耳鬓厮磨,“咱们再待几日,离开后找个野山沟沟, 归隐进那深山老林吧~”   潜离嚼梨花的动作一顿,忽然咳嗽起来。   “嗳这是激动到不行了吗?”周刻笑着轻拍他胸膛,一手环着腰一手袭着胸,这样把狐妖禁锢着。   潜离咳了好一会, 嗓音还有些沙哑:“你真这么想?”   周刻倒没想过他是这个反应,蹭蹭他问:“去一个只有你我,再无世事纷扰永不分开的地方, 你觉得不好么?”   “那你不在红尘中修行了?”   “你便是我最想留住的红尘。”   “师长,友人, 外界数不尽的美好呢?”潜离的手盖上他环在腰间的手,捏着他的指尖轻搓,“你如果只选择我, 恐怕便意味着舍弃掉了其他万般鲜活东西。”   周刻快速地眨眨眼,亲了他脖颈一口:“昂, 你不信我!”   潜离被亲得一缩:“不是……”   “哦,你就是想说只有两个人的话待久了会变无趣, 你觉得我还年轻放不下那些花花世界,对吧对吧?”   周刻把怀里的狐妖翻个方向抱到眼前来,低头和他鼻尖相蹭。   “我一点点也没有那么想着。凡间虽美,但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游历,指定没有这么多奇遇和趣味,有你才叫游历,没有你那是茕茕独行。师父令我下山本就是寻求道法自然,我想的自然就在这里。至于友人,相伴一路互扶持,却也没有不散的筵席。”   “真真正正从深夜走到天明,再走到黄昏的只有爱侣。我总会与他人分道扬镳,但唯有你我不想分开。”周刻轻轻撞了下他额头,“我这下山来走了约有一年,已觉得世间的红尘渊泽太满太满,都要将我淹没了。见的多了,心中亦倦亦畏,也怀念起了在山上清修的日子。我现在啊,最想平平淡淡地和你当神仙眷侣,看日升月落,听蝉鸣花开,相倚坐,相拥眠。”   潜离怔怔看着他,眼神湿漉漉的,周刻又亲他一口:“哎呦别用这么可怜兮兮的目光瞧着我,这我受不住,看了就想推倒再日一回。”   潜离马上抬手捂住他双眼,又羞又恼地低声斥他:“啐,几时一回过了?比我还像只禽兽。”   周刻便笑起来:“是是是,我才是兽性浓重的那个,爱我你怕了吗?”   潜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脚腕上的铃铛似乎在识海里响起,有种难以回避的畏惧与痛楚。他拥住这大块头的小道士,侧耳贴着他的心口默数这心跳:“因爱而生怖,这很正常。”   周刻抱紧他,感觉像是抱住了一捧冰花,再用力一点就要把他揉碎了。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大哥大哥,出大事了!”   潜离在他胸膛里蹭了两把才松开他,周刻低头用力亲他一口,两人才理好衣襟,周刻拿了潜离手中的梨花捻在指间,走去开门:“什么大事啊?”   郭春山咋咋呼呼地拿出了那封天鼎都的召令给他看:“人间帝都有难!”   周刻接过展开一看,诧异不已:“帝都天阙正对紫薇星宿,那地方怎么会有大妖呢?”   潜离也凑了过来:“什么大事?也给我看看。”   郭春山叉腰:“这可是世所罕见的大事,要不咱们绕过去瞧瞧?”   周刻还纠结着,潜离已经合上召令递回给郭春山:“事不宜迟,我建议尽早出发。”   郭春山楞了下,随即故作爽快地点头:“好啊好啊,又有热闹可以瞧了,我去找陈定他说说这事!”   他走得像阵风,回廊里一闪而出,带起了一阵灰尘。   周刻有些心塞:“刚还想着要归隐山林呢……”   潜离轻笑:“有你想的,少不了,不必急。”   周刻叹口气,又疑惑起来:“树妖困天阙,这得是多深厚的修为?梨花浮光那样的?”   潜离想了想:“起码两倍吧。”   “……嘶。”周刻牙疼起来,“这也太可怕了!”   “还成。我见过寿命那样长的大妖,修为和寿数都凌驾于他人太多,见惯了世间风波,一般都特别懒。”潜离安慰他,“不怕,就当是去长见识,帝都是个好地方。”   周刻心口一滞,片刻才反应过来点了头。   当天下午,五人便向夏女官告辞。帝都召令是夏宿雨带来的,辞行前她向他们深深一拜:“此事重大,必然也艰险,夏宿雨一介大周凡俗人派不上用场,多谢各位仙长愿意前往,各位保重。”   “夏女官保重。”周刻抱拳,“多谢女官收留我们几个,也多谢大哥当时解救。祝两位天长地久,世道太平,无需搏命挣安康。”   夏宿雨笑起:“承仙长吉言!”   临别前,郭春山转头看着她,想要再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吞咽了回去。他朝她笑着挥了挥手,夏宿雨也挥手,抱拳而笑:“望有缘时,与仙长再会。”   她站在那里,熠熠生辉如宝石。   郭春山再看了最后一眼,心满意足和失魂落魄夹杂,浮生第一道越不过去的坎停在芦城。   他低头艰涩地干咽了几口,走出不远后摸出怀里的地图,抬头时继续灿烂欢脱:“天鼎都!我们来了——”   周刻且笑且唏嘘,看向身边潜离,他也跟着郭春山默念了一声。   “来了。” 第58章 有修改   天鼎都, 大周朝首善之地,六阳会首。二十七诸侯国拱卫这一帝都,反之天鼎都也给予强大庇佑。帝都中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王侯十二氏, 将相出三十六家, 进出帝阍之人皆英杰。   帝宫被巨树围住后,朝上紧急由十二王联合摄政, 避免大周混乱。但再这样持续下去终究会陷入混乱,目前虽还太平,但帝都也难免人心惶惶。   周刻等人一路御剑向天鼎都而行, 一连赶了七天,在距离天鼎都不远的白涌山停下歇脚,也顺便打听下情况。据夏宿雨给的帝都召令,上面有提到欲进帝都需得先在白涌山鉴定身份, 以免混进什么不轨之人。   这回帝都有难,有头有脸的门派基本都派出了扛把子前往,白涌山作为前往帝都的一个中转站, 此时山脚下连片的客栈已经住满了人。   周刻搂着潜离御的剑,到了白涌山地界时, 潜离往下一望,看着那熙熙攘攘的一连串客栈楞了会神:“如今竟然这样热闹了。”   周刻低头在他耳边轻声:“你来过这啊。”   “来过。”   “我呢?”   潜离静了半晌,轻笑道:“被我拐了来。”   周刻听此莫名放了心, 环着他御剑降落,郭展陈三人也随之一起落地。   一落地周刻便感觉到周围全是各种各样的阵法, 灵流互相夹杂,修士如云。   郭春山也打了个哆嗦, 抱着手臂看着周围皱眉:“怎么感觉有点不舒服啊……”   周刻掏出片符咒贴在他肩膀上,符咒瞬间隐形:“有些修士布下了对妖怪不友好的阵法,你可能受到了一些影响。”   “是是是这样吗?”郭春山哆嗦了没一会,果然觉得身体好多了,眉开眼笑起来:“还真的舒服多了!”   展秋柏冷着脸巡视,准备待会去破坏掉那些阵法,陈定则看向潜离:“那……”   “我牵着他呢。”周刻笑笑,“自家道侣,时刻关注着的。”   他扣着潜离的手上运转着灵力,自觉地给他抵御外界侵扰。只是——   潜离拍了拍他的手,很自然地说:“没事,小把戏而已,对我完全没有影响,不必浪费你的精力。”   “……”周刻默了片刻,这道侣太强,满心窝子的保护欲也无处可使啊。   小道士给自己找台阶,传音给大妖怪说:“这不是想正大光明地牵着你的手嘛。”   潜离脚步一顿,悄悄地扣紧了他的手,笑意若隐若现:“好,那就不松手。”   五个人找了家客栈进去,店里伙计请展示出召令,郭春山便珍重地拿出那帝都召令给对方确认。他一路上都揣在心口的,取出来时还是温热的,毕竟是那人转交。   店伙计收好请人进店,五人一进去,周刻便感觉到大厅里坐着的不少修士都朝这边望过来。   客栈掌柜是个不起眼的中年人,接过帝都召令后放进个小匣子里,翻开一本册子哗啦啦地翻,很快找到了对应的画像,抬头向展郭陈三人行礼:“灵霄城展秋柏,郭春山,陈定,三位道长有礼。”   被一眼确认身份的三人组愣了一下。   深藏不露的掌柜抬头看向周刻和潜离:“请问两位出自何方?”   周刻抱拳应道:“散修。”   他没说无果山,反正那就是个破落地,自家师父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门派,下山以来,他一直把自己定义为散修。只是一路而来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尴尬的境地,他这时忍不住悄悄在心里腹诽,这是个什么看门第的世道,修仙人也被迫俗了一把。   掌柜捋了捋胡须,也没说什么,招呼伙计请他们上楼去房间落脚,估计是看在三人组背后名门正派的面子上。   展和陈两人自然感觉到了那种细微的鄙视,郭春山没察觉,抱着咕咕叫的肚子愁眉苦脸:“哎呦饿得前胸贴后脊了……”   正巴望着快快上楼叫一顿好吃的,大厅里的却有个修士站了起来,拔剑一挥,剑气劈在了周刻刚要踏上去的楼梯。   他反手把潜离拉到自己身后,和光剑在剑鞘里嗡鸣,小道士敛着眉,怒意几乎收不住:“阁下什么意思?”   “我不针对散修。”那年轻修士横眉冷对,“但此地不容许妖怪涉足。”   周刻眼神也冷了,脖子间的鉴妖玉压根就没动弹,潜离是修为深厚的狐妖,身上没有丝毫要气外泄,小混血郭春山也是,但这人却在这短短之间就确定他们五人当中有妖怪。   另一边也有修士开了口:“小兄弟,我们对同道中人没有恶意,只是你身后那只狐妖,着实不该出现在此处。所有修士此行就是为了去收妖,你带一只妖精来,算什么呢?”   还有修士笑起:“若是灵宠,倒也还说得过去。”   “怕不是炉‖鼎。”   大厅里传起低沉笑声。   潜离的指尖轻不可闻地动了一下,周刻发火间没注意,怒气冲冲地怼回去:“妖又如何人又如何?修炼了几天功夫就把自己当成是万物生灵之长了?善恶不分一肚子偏见的蠢货,嘴臭心脏,谁给你的大脸盘子,谁跟你同道中人,呕呕呕——”   “就是!你们算老几啊!瞧不起谁跟谁呢!”郭春山捂着肚子生气起来,“我娘也是妖,老子我是人和妖的混血,那又怎样?我师傅从不因为我身份而芥蒂,和我娘还是拜把子,你们算个锤子,在这里瞧不起妖怪!”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大厅的修士们一众哗然:“灵宵城竟窝藏人‖妖?如此败类竟然为师?”   郭春山气得差点炸鳞,展秋柏的佩剑已经飞到了说话的人面前,裹着剑气一顿猛扇。   被扇的修士避之不及,挨了好几个大耳瓜子:“你干什么!”   “侮辱我师。”展面瘫惜字如金,出剑倒是很积极,乾坤袋里的剑一柄接一柄嗖嗖嗖飞去打人,御剑御得飞快。老实人陈定也加入混战,咬牙切齿骂道:“一群傻逼!”   周刻自然更不用说,除了剩余的两颗无涯珠,其他的法宝都使起来,四个小道士硬刚对面一波修士。   潜离叹着气在背后当辅助,一边撑开阵法护住四个气血方刚的小家伙免于被群殴,一边抽空转身向那掌柜鞠躬:“实在是万分抱歉,客栈里的所有损失请记在我头上,来日必偿。”   掌柜一脸淡定地拿着小本本点头:“在记了。”   “……”   客栈大厅鸡飞狗跳,对面修士不仅人多修为也都高,潜离护了一会担忧四个小家伙对自己实力没个清醒认知,越打越上头,便没纵容太久。他捏了个法诀踏足为阵,瞬间把小队伍瞬移出了客栈,顺便掏出同尘扇一扇,把对面修士的法术、法宝攻击化解掉了。   值此之间,他也怅惘了起来。   千年前他为了那将军,潜入敌方阵营,试图偷些军机情报回去帮忙,却轻而易举地被一个修为高深的年轻道士困住,最终成了将军厮杀阵前的负担。   而如今,面对那么多修士,他心里毫无波澜。或许是修为比当时强盛百倍,又或许仅仅是他岁数大了,遇事平和到可用慈祥形容。   “不必和庸人计较。我带你们去别的地方落脚,咱们走吧。”他收好同尘扇别在腰间,牵了周刻的手轻轻拍着,叹了一声。   周刻依然骂骂咧咧,郭春山嚷嚷着还要回去再打架,潜离再掐了下法诀,把大家一起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五人队前脚刚走,客栈里的修士们后脚就追了出来。   “我刚没看错吧?那是同尘扇?”   “没错。”最先挑事的修士皱眉,“兵主的法器怎么会落在一只狐妖手里?”   眨眼之间,耳边风声短暂呼啸而过,周刻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草地上,眼前是   “这儿是白涌山深处。”潜离深吸一口气,“钟灵毓秀之地。”   郭春山睁开眼便看见一片深山美景,正要哇一声,他感觉脚边被小东西撞了下,低头见有条小蛇围着他的脚盘,不禁乐了。   潜离牵着周刻走,乱石侧立,枝上栖燕,远处山涧如炼,山南朝阳,仲春山中百色缀青翠,处处透着生机。他一边走,一边指着各种草木花鸟介绍给周刻。   脚下是依稀能辨认出人迹的曲径,听着他的声音,周刻心里的躁慢慢散去,四顾山中之美,忍不住感叹:“山下那么熙攘,山上却这么幽静秀丽。”   潜离轻笑:“这也不矛盾。世间有偏见便有公正,人心与世道齐变,从来没有亘古不变的道。遇到不对脾气的争两句也罢了,不必徒增烦躁。”   “那些人不仅偏见深,嘴巴还不干不净。”周刻忿忿,“一想到同类有那些德性的我就膈应。”   “和你过日子的是我又不是他们,你我互相善待才要紧。”   “凡间太多悠悠之口,要是十人九口冷嘲热讽,我也忽视不了,到底会自己气自己。”周刻握紧他的手钻牛角尖,“往后不往修士群里走,我们找个深山老林归隐,远离那些不好的纷扰。”   他絮絮叨叨地展望着,潜离默不吭声地牵着他走,最后停在一片花开之地。   “我曾在这里安过家,搭了一个小木屋,养着个孩子。”他指向花开处说,“意图远离世俗,归隐山林。”   周刻头脑空白了片刻,然后问他:“后来呢?”   “失败了。”   潜离走上前去,背对着他施法,声音显得缥缈。他用满山取之不尽的花草树木建了个宽敞的草庐,速度极快,熟练得一匹。   他拍拍手,转身对呆了的四个小家伙说:“我们今夜在这儿歇息就好,明天再看情况要不要进天鼎都。”   五人一起进草庐,最里头隔开了三个单人间和一个双人间,连常用的家具都造了几把。郭春山捂着咕咕个不停的肚子一屁股坐在木质椅子上,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嫂你以前铁定是基建人才!”   潜离拍了拍新鲜出炉的桌子,垂眼笑着:“小把戏而已……就差准备一顿饭了。山中花果走兽到处都是,猎来烹制就能果腹。”   展秋柏看了一眼饿得站不住的郭春山,扭头就走:“我去打猎。”   陈定也包揽:“我去摘些果子,你们呢?”   “师哥,拜托你了!”郭春山饿得够呛,“小弟我体力都用在打架上了……”   陈定忍俊不禁地拍拍他肩膀,随即看向潜离。   潜离牵了周刻的手:“我先去拜访山中一位故人……故妖,膳食就拜托你们了。”   “好。”陈定垂眼应过,“你们早去早回。”   周刻由着他牵着走,因那三字而心事重重。   “当年在这里小住,受过山中一个大妖的庇护。”潜离寻着路,“那位大妖本体是棵梧桐树,修为高深,可担山神之称。我两百年没有踏进这里,冒然回来,于情于理都该去和他打个招呼。待会你不必害怕,那位大妖是个好脾气的……”   潜离的话音戛然而止,连带着周刻也回神:“嗯?”   他往面前看去,除了个坑,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   潜离的脸色却第一次那样难看,他放开周刻的手匆匆赶上去,蹲在坑前扒拉。   周刻手里失了温度,箭步去到他身边:“怎么了?你把我的手都松开了。”   潜离扒拉了一会泥土,整只妖都呆了:“怎么可能……”   “啊?歪歪歪别吓我啊。”周刻往他眼前挥手,潜离眼神依然失焦。   他难以置信地震惊茫然:“他的梧桐本体被挖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想替换一下章节,无奈被网审改不了…… 第59章   “去岁秋末, 帝都来了一堆威风凛凛的凡人,在白涌山上找好树木,呜呜呜,挖了我们好几个眉清目秀的兄弟, 呜呜呜。”   一棵小小的歪脖子白果树哭哭啼啼地说着来龙去脉, 潜离神色凝重地蹲在它面前:“山上不是设有迷雾结界么?来的凡人怎么找到路的?”   “我也不知道, 看着都是凡人来着的,就是领头那个后生奇奇怪怪, 好像身上有龙气,兄弟们的幻术对他没用。其他凡人都是跟着他走的,他好像能屏蔽一切妖术……”   周刻也蹲在一边, 听着小树精期期艾艾地说着,再联想到天鼎都帝宫发生的事,凝眉道:“难道来的人是天子家的人?”   “身有龙气,不是帝王就是储君。”潜离给白果树松土, “可青吾兄那修为,怎会眼睁睁看着你们受难?他的本体怎么可能也被……呢?”   “青吾大人闭关历劫了呜呜呜……”小白果树哭得好伤心,叶子本来就稀疏, 一边哭一边掉叶子,越发地秃了, “大人平常一睡觉就跟躺尸了一样,更别说他正好到了历雷劫的大关头,原本其他哥哥们是要给他护法的, 谁知道、谁知道,呜哇!我们太弱鸡了, 呜哇!大人强行把雷劫推后破关而出,元神大毁, 那些凡人已经拖着兄弟们和他的本体下山去了。”   潜离表情管理逐渐失控,声音都尖利了起来:“那、那,如今困住整座帝宫的巨树就是他吗?”   白果树哭得打了个嗝:“我不知道啊哥哥,不过青吾大人确实追下山去了,那是他本体诶……”   “我知道、我知道,千错万错都是挖了他本体的凡人的错,”潜离语无伦次,“只是围困紫薇星照耀和龙神庇佑的帝宫皇室,破坏人间秩序,广传世间恐慌,若真是他的报复所致,恐怕要遭天谴……听你说他还正在雷劫的关头,我担忧再那么下去九天要整死他……”   白果树哭得更厉害了:“青吾大人啊——”   潜离连忙哄小树精,承诺他会尽快去天鼎都把老朋友捞出来。   白果树安下心来,又抽噎着问:“可我们妖怪靠近帝王宫会被削弱的,哥哥你顶得住吗?”   周刻便往前蹲,一块儿哄它:“我跟他一起去,还有其他帮手的。”   “是吗?那太……”白果树枝叶转了个方向,仿佛到此刻才在泪眼婆娑间看清了周刻,然后声音破了调:“呜哇!是你!”   周刻被一堆叶子拍了个满脸,听见小树精的控诉:“就是你一屁股把我的脖子坐歪的!”   “……??”   周刻惊呆了,潜离在一旁呛住,安抚起白果树来:“他不是那个他……罢了,山中岁月百年如一日,你化出灵智时日尚浅,恐怕还有些理解不来六道轮回。小白果,你先镇定些,我待会再设下一道结界,随后马上去天鼎都看青吾兄以及你的哥哥们的状况,别慌。”   白果树这才慢慢平静下来,仔细回忆之后大叫一声:“对了哥哥!青吾大人临走前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原来这才是我的劫数’。” 第60章   潜离和周刻回草庐去找三人组, 把事情说了个清楚,五个人便商讨起来。   “天鼎都不好进。”潜离回想两百年的情形,“到底是人间龙脉之地,妖要踏入难免会有不适, 十成功力至少要削弱三成。天鼎都除了进城的大城门, 内城还有两道大门, 都带有禁制,并且是必走之路。有些修为浅的小妖第一道城门便会被压制出原形。”   说到这他看向了郭春山:“春山恐怕捱不过。”   郭春山一愣, 嘴巴里的烤鸭腿顿时不香了:“那、那怎么办?”   “以原形而入就好了。”   展秋柏眉尾轻轻扬了起来。   周刻拳头敲掌心:“懂了,你化原形缩小体型让人揣兜里,不舒服还能由我们暗中为你运灵。”   潜离轻搓指尖:“为保稳妥, 我化原形由周刻带着,春山——”   他看向展陈二人,陈定懂得一匹,连忙举手道:“我修为不如师兄高, 稳妥还是得师兄来!”   郭春山吐出骨头,眉斜眼歪:“啊?”   展秋柏面无表情:“没问题。”   “……”   于是一顿饭吃完,五人到底没在白涌山上休息, 马不停蹄地下山前往天鼎都城门。   “大妖怪,你说无涯珠能派上用场吗?”御剑途中, 周刻低头问趴在他胸膛里的小小白狐。   潜离闻声抬头,小小的一只,耳朵被风吹得向后贴, 开口就是细弱的“嘤”,只得传声给他:“你如今只剩两颗珠子, 一颗用来掩藏你的体质,另外的……你想怎么做呢?”   “唔, ”周刻不太确定,“比如那位梧桐大妖若是失控,造个幻境安抚他?”   他其实想的是另外的功能,只是没把握。潜离也明白,回答也不确定:“我也没有把握。”   周刻想了想:“那位大妖,是个什么性格的?”   小小狐狸抬起爪子托了腮,思索一番后答:“不动如山吧。”   ……大意就是宅,懒得挪窝,没事睡睡觉,听听山间风雨飒飒滴落声。   “这样看起来,你倒是与他相反的。”周刻伸手环住小小白狐,“你走过了很多地方,见过无数人来人往,红尘滚滚自东流。”   潜离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掌:“红尘因你入怀。”   周刻心中喜悲夹杂,黯然之间,天鼎都已经到了。众人御剑降落,陈定取召令上前去交涉。   庆幸的是,他们行动快,此时天还没黑,那些滞留在白涌山脚客栈里的大波修士们估计还没有到,有关他们一行人的干架事迹还没有传开。盖过章的帝都召令递上去,守卫确认后便送他们进了帝都。   踏进城门的刹那,展秋柏脚步慢了半拍,随即若无其事地抬起手捂住了心口。   陈定使眼色,展面瘫一弹手示意无事。   周刻火眼金睛,瞄到了那条青色小蛇冒出衣襟咬了展秋柏的手,恐怕是受到了禁制的影响。他连忙传音给潜离:“你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潜离轻叹,“如今帝都守卫加重了,寻常小妖恐怕抵挡不住。可这层层削弱下来,我着实是想象不到,青吾兄是怎么做到把整座龙气环绕的宫阙包围起来的。”   他们走进帝都的青龙大街,一连跨过两道内城之门,展秋柏的手一直没从心口撤下来,脸色也越来越苍白。陈定见状不对连忙问他是否劳累,是否需要停下稍作休息。展帅哥终于服了软,喘着气虚弱地点了头。   周刻和陈定一左一右搀扶着他到大街边最近的酒楼里坐下,潜离看出端倪,传声解释:“春山禁不住,咬着他的手吸食灵力。”   周刻皱了眉,便伸手放他肩膀上传了灵力过去,展秋柏道过谢,安静地蜷着手指捂心口,有一种受苦受难但是甘之如饴的奇妙满足感。   陈定观察了下周围环境,提议:“周兄,咱们先在这里稍作休息吧?”   “好。”周刻点头,“顺便看看能不能打听一下,那个去了白涌山伐树的蠢货。”   陈定扫了酒楼里一圈人,眼睛一亮,起身道:“我去去就来。”   他向酒楼角落里一个正在抚琴的中年人走去,说了一会,便请了人到他们这一桌坐下。他含着温和笑意说自己和另两个哥们初来乍到,付了银钱请那琴师抚一首帝都雅乐,顺便说一些风土人情,避免乡下人进帝都闹出笑话。   中年人爽快接下活,慢悠悠地抚起琴:“若是平时,在下能洋洋洒洒地从帝都千年历史说起,可如今,唉。各位公子虽远道而来,但想必也已经听过了我们帝宫出了桩大事,一夜之间,巍峨帝宫被巨树枝条环绕,竟变得如同深山老林一般。”   三人对视一眼,陈定向中年人抱拳:“听来着实惊骇。好在帝都运转千百年,秩序一时也并未乱。我等来的这一路上也看到了很多修士御剑而来,想必帝宫困居之破指日可待。”   “害!”中年人唏嘘得更厉害了,“这天灾就是破了,后面也还有人祸哩。”   “这……祸从何来呢?”   中年人欲言又止,忿忿不平地拍了下琴身,小声地吐槽:“上好细腰,下多饿殍;上爱琴声雅乐,下减士农工商!”   周刻虎躯一震,小声地八卦回去:“先生这个上……难道是天子?”   中年人凝噎半天,最后还是弹不下琴,唉声叹气:“要是天子也罢了,毕竟年纪大了。还是我们那年轻有为的储君公子,哪哪都好,就是好琴、好木这一点,痴迷到兴师动众、爱不释手的地步。少年时为了制作一张好琴,就一度砍完了帝都里的桐木,何等盲目。几位公子进帝都来,大可细数街道上有几家琴铺。琴师多如牛毛,苦练这奇技淫巧想媚上的多了去了……唉这么一说老子也是了,淦。”   “先生自嘲了……不过话说回来,原是这样啊。”陈定套话,“我们经过白涌山,听闻先前,曾有一大队人马上了白涌山,从山上砍了好些树木下来,莫不是储君为了制琴?”   中年人一愣,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哦,那都去年的事了!那倒不是,听人说是去年宫里枯了几棵树,又正值天子寿辰,储君便亲自去伐了几棵好树移植进宫里修缮。不过……还真说不定,当时似乎就拖了一棵梧桐树来着?”   潜离传声给周刻:“小道士,问他那储君后来有没有宠信一个外来人。”   周刻寻隙便问了,中年人竖起浓眉:“还真有,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宫里宫外都穿得沸沸扬扬,储君十分宠信一个外乡来的琴师,就连上朝也要带着。也不知惹了多少口舌,万幸那琴师没有入朝,不然抨击更猛。”   “是他了。”潜离扒拉周刻的里衣,“倘若真是与仇人朝夕相对,或许积怒日久,真有不可知的爆发。”   周刻点了头,和陈定展秋柏使了个眼色,两人都意会,请那中年人喝过茶水,借口天黑找客栈走了出来。   三人一妖一迷迷糊糊小混血边走边缄默,半晌陈定才打破沉默:“现如今,怎么说?”   潜离低声:“我想一个人……一个妖去看看他。”   周刻便也捂心口:“我今夜先过去探探,展兄和陈兄不如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瞅瞅小家伙。一有所获,我立马回来找你们汇合。”   “潜离的意思亦如此么?”   “哦不这厮想丢下我自己去。”   “……周兄!你们俩去去就回,注意安全,咱们记得联络!”   “好!”   夜色渐深,周刻托着心口的小小狐狸走得飞快,还没到青龙大街尽头,脖子上的鉴妖玉就发起烫来。   “这妖气太重了。”他望向妖气冲天的方向,“深重都叫人害怕。”   “你走小巷,我化原形出来。”   “就不。”   周刻捂住冒头的袖珍狐狸快步走,途中听见头顶上有咻咻声,他一抬头看见有其他修士直接御剑飞行,嘴角抽了抽:“所以我们低调什么呢?”   和光剑而出,他在街道上凡人们的惊呼声中直接御剑上天,到了半空看见剑下万家灯火,印入眼中是星魂聚而成千河,壮美而叫人向往。   他似乎被这夜景震住,不受控制地发起呆来。   “天鼎之夜很美。”潜离钻出他的手掌心,华丽丽地化出人形,站他身前缩进他怀里,长发随风拂乱了周刻的视线。   “当年你曾许多次从白涌山上跑下来,就为了看一眼天鼎都的万家灯火。你憧憬着其中的哪一盏为你而亮。”   周刻伸手抱住他:“我不憧憬,我只要你为我点灯。”   潜离在他怀里轻笑,脑袋上耳朵冒出来顶到了他下巴:“那时长大了的你并不喜欢,我到底不该占据你世界的所有。”   周刻心口丝丝缕缕的难受。   这时有其他道士御剑飞过,眼尖的看见了潜离冒出的狐狸耳朵,掉头返回来大喝:“狐妖!?”   周刻抬头凶巴巴:“干嘛?”   对方又是一根筋:“狐妖,看我不收了你!”   这小道士一个掌风扇出去,恶气郁气一并发作:“滚蛋!这是我道侣!” 第61章   周刻扇飞了触霉头的修士, 潜离收回了狐狸耳朵,反手摸摸他的脸:“不气。”   夜色逐渐笼罩四野,周刻圈着他加速御剑,在天鼎都万家灯火上空飞行。他腾出一只手高举运灵, 掌心像是握住了一把光芒, 在夜空中如一根划破墨布的炽热火柴, 又像一颗不顾一切的流星。   “无果山周刻——”   小道士大吼。   “岁十八,历红尘一载, 得七情六欲,遇我生生世世命定爱侣——”   “周刻之爱侣,千年狐妖者!既取君名, 冠我之姓,我与君互为心魂!上指浩瀚苍天,下立万丈后土,道士周刻与狐妖潜离结契, 天地为证,人间灯火为贺——”   他那清冽音色远传百里,大喇叭地宣示这一出道侣定契。   潜离置身在这大喇叭下, 听着他一字一字放声,整只妖一寸一寸僵成了木头。   “我与君, 生生世世不离。”小道士当空吼了一路,掌心运灵而出的光芒熄灭,这只手抱住了身前狐妖, 拥住了千年不灭的炽热光芒。   “山无棱,天地合, 也与君缠绵厮磨到陨灭。”   千锤百炼的狐妖忽然想喝酒,想奔跑, 想大哭。   葬身于红尘中的孤魂野鬼,千年后,才熬成这太平盛世里一只漂泊有定的狐妖。   既见宿命,焉有避之不逐。我与你握笔,横写也将这故事写到终末。   此时他们已御剑出了青龙大街,半空中同样御剑的大波修士喧哗起来,“谁是周刻”、“和千年狐妖结契”云云重复不止。但这喧哗很快又被震撼百倍的事情压过,变成了一场修士群体的骚乱。   “围住帝宫的巨树出现变化了!”   周刻从当空出柜的心潮澎湃里清醒过来,他也看见了远处潜藏在夜色下、孤立于万家灯火上的庞大异类的起伏。   那用枝条围住帝宫的巨树身上蔓延出了数之不尽的星点,像是聚生出世间所有萤火虫,又像是天上银河万星倾倒在巨树怀里。整座原本被笼罩在不详黑暗里的庞大帝宫,忽然在恒河沙数的星点里显现出了它束缚下的巍峨。   更为壮丽的,则是这【束缚】。   他认不出那是什么树,只知道那庞如山阿的巨树是比千年天鼎都更为宏伟的奇迹。   它用数不尽的枝蔓,像拥一个情人一样把巍峨帝宫拢入怀抱,是封闭一切的严苛,又是包容一切的温柔。   而今夜,它用妖力在身上催生出了无数星点,仿佛以这盛大浩瀚妖力凝聚的星河,祝贺握光于空中宣告结契的友人。   无数修士停顿在空中不敢再靠近上前,周刻抱紧潜离风驰电掣地穿过空中的喧嚣,飞向帝宫在怀的巨树下。   落地瞬间,巨树下传来一弦琴声,简单无回音,仿佛是谁人的一声“好”。   周刻收和光剑,和潜离一起站在巨树前,身型渺小如山阿前的两颗沙砾。   “他是不是在呼应我们?”周刻仰首眺望这令人震撼的奇迹,并不觉得畏惧。   “是吧。”潜离笑起来,指尖拂过眼角,抬眼时身前有巨树上飘下来的璀璨星茫。   帝宫前已经有大批修士驻扎,眼见巨树这奇怪举止,修士们判定为威胁,很快聚而成阵型一起对巨树发起攻击。   而树藤从帝宫正门前慢悠悠地伸过来,龟速地摇动着进行抵御和反弹,但是没有伤到人。   “你先在这等我。”潜离扯过周刻衣襟吻他,随即瞬移而去,展开同尘扇从容一扇,扇风将修士的阵型和树藤一并吹歪开。   趁着这间隙,他瞬移跃到了帝宫正门上,再继续蓄力向上翻跃瞬移,白衣在星茫之间闪现,最后隐入树藤之间,地上人再看不见。   潜离到了靠近巨树主躯干的地方,悬浮在半空中,伸手贴在树上,九条狐狸尾巴一瞬显露,尾尖轻点星茫。   “青吾兄,还记得我吗?” 第62章   巨树上星茫万点, 寂静了半晌后,一个温润纯净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困惑:“你不是,只有八条尾巴么?”   狐狸尾巴轻扬, 潜离捋过飘散到身前的长发:“青吾兄, 距离我们认识, 已经两百年过去了。”   “这样啊。”   “一别数年,兄还如昨日。”   树妖青吾说话的语速很慢, 显得特别懒:“小狐狸,你知道的,我时常在睡觉。外界的岁月流逝, 于我像是没有意义。”   “不止岁月。红尘不也是被青吾兄隔绝在外的么?”潜离抬头看着夜色里的枝叶,合手一拜:“可是兄如今却在这里,引千军万马围拢,算是怎么回事呢?”   青吾用了更长的时间安静, 许久开口反问:“那小道士,是你养的小孩么?”   “……不是。”潜离也被反问得有些措手不及,“这回我没养。前十七年, 我不干涉。”   “他是转世?”   “是。”   “那之前那小孩,他后来怎么样了?”   潜离顿了下, 踏过一点星茫掠到一根大树枝上坐下,指间拢着星茫笑道:“从前在青吾兄的地盘里,反而不见兄追问, 如今才好奇起我的红尘来么?”   巨树间的星茫忽然涌向同一地方,风起树叶飒飒, 萤光里踏出一个仙气飘飘的青衣人。   他踏过夜色和星光,去到潜离身边坐下, 一弹指树枝纵生,把他落座的位置搞成了一把长靠椅。   这树妖没骨头一样瘫在自己本体造成的椅子里,眯着眼睛的神情舒服得仿佛要冒泡:“诚然,十分好奇。这夜还长,你既然来了,不逢和我叙叙旧,说说些旧闻。”   潜离便也跟着他靠上去,就着微仰的姿势看见残月和满天不那么亮的繁星,他便也眯起眼睛:“这夜色倒是很像,他当时离开白涌山的样子。”   “那小孩儿当初和你吵了许多架来着。”青吾嫌不够舒服,指尖再一弹,把屁股底下的椅子给整成了晃动的秋千,“哦,那时候我觉得他挺聒噪的。我压根想不明白,他和你吵些什么,白涌山是多好的净土。”   “我拘了他二十一年。因我诸多前世悔恨,我把他早早带走,拘在身边看了那么久。”潜离短促地笑了一声,“我只顾着自己呢。”   “那时你把他当什么来着?”   “当什么……原是所爱,原是弥补缺憾,原是要护个一世安乐,换我去纵容宠溺的圆满一世,可到了最后,我才恍然大悟——我却是只把他当成了一个工具。”   潜离想起了白涌山上那少年的捣乱叛逆日常,一边笑也一边蜷起了指尖:“他当时离开我,那才是对的。”   青吾抬起手,手指在空中慢慢划动,星茫凝聚于指尖下描摹了他记忆中的画面。白涌山仲春,花开遍野,一少年挂着泪花在树下大吼“我恨死你了”。   潜离尾巴卷过来,不客气地把他描摹的画面给打散了。   树妖也不生气,指尖想戳一戳那看上去就很柔软的狐狸尾巴,但对方很快缩了回去。   “后来他去哪了?你跟着么?”   “去了很多地方。”潜离自己抱住了白绒绒的尾巴,“五湖四洲,千山万壑。春江花月夜,黄梅时节雨,烟水枫叶舟,雪满天山路,一直走着不曾停下。”   到最后也没回头。   相背江海,此生不复。   青吾继续在空中作画,以光芒画出前面一个凡人,背后一只狐狸,然后欸了一声:“凡人真复杂。”   潜离抓着一把尾巴上的毛:“算是吧。这回轮我好奇一番,青吾兄遇见了哪个凡人?”   树妖靠回了他的养生椅,眉头扬了起来:“嗯……”   潜离等了半天,直到他那个长长的尾音彻底消失也没听到什么,他只好忧愁地再问:“帝宫中的人,都还健在么?”   “在。”青吾这回应得快,“我不造杀孽,他们都好好地睡着。”   潜离说不上是安心还是不忍,本体生生被掘到这来,就是真的报复一番,又有什么不该?   他纠结地揪起狐狸尾巴上的绒毛来,绒毛簌簌往下掉:“我知道,青吾兄恬淡,是决计不会坏修行的……”   青吾插嘴:“不,我坏修行了。”   “……”狐狸毛薅得更多了,潜离小心翼翼:“怎么个坏法呢?”   “我本修无情道。”树妖眯着的眼睛睁开,“潜离,你修的是有情道,你千年的修炼之路,与情劫两个字密不可分。我却不一样。我原形是棵树,我也不爱动,修的道无情无欲。我不爱往红尘里走,故而修了两千年的道,才堪堪修成了个半仙。”   “天欲我渡劫,天欲我成仁,安排下这劫数。我只是来追回我的本体,飞不飞升,我一点也不在乎。”   青吾指尖轻轻一拨,指下无弦,而满宫起琴声。   “但我坏修行了。” 第63章   周刻只在原地楞了一瞬, 就见潜离自顾自跃上了巨树,想追上去却发现脚后跟被定住了,显然是那狡猾狐妖趁他不注意时设下了个定身咒。   ……原来他亲我时还耍了个小心眼!!   周刻忿忿然地捏起法诀试图脱身,无奈修为不比千年狐妖, 怎么捏都没办法。   正无奈地仰天望巨树, 周刻听见阵缥缈钟声, 一个戴着奇怪面具,衣服上挂满叮叮当当配饰的人跑到他身边来聊天:“这位小哥也是来捉妖的?”   “是的。“周刻莫名对这人感觉亲切, ”你也是?”   “我?我不是,我跳大神的。”那人揭开面具,露出一张年轻清秀的脸, 眼中有笑意与光。   周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青年指向巨树:“帝宫后面有一司命神殿,住满神神叨叨的星官司女们,我是里面的头头,大家有事时都尊称我一声祭司, 没事时都叫我白吃干饭的。”   “噗……”周刻咳了咳憋笑,“唔,祭司也是一份很有意义的工作嘛。”   “还好还好, 太平即无意义,逢乱则意义重大。大家不偏信神明才好, 要是遇事都要跳大神的占卜,那要乱的。”这祭司随性地拿着面具扇风笑,站在周刻身边一起仰头望树, “只是有些该来的总会来。这回出了事,我一说巨树为妖, 大家就都认定是储君的锅,一边干活一边痛骂的。害, 这有什么好骂的,上天安排的总是会来的嘛。”   周刻听着感觉确实很有那股玄乎的神叨味,便问:“祭司知道内情?”   “不甚详细,亏得神殿里的老古董们通知。”祭司拍了拍手中面具,“储君把山中树运载回来时,神殿里一排编钟齐响,听着就很有故事。后来琴师先生来了,编钟又响了一遭。我便也到帝宫里去看情况,那时储君初见琴师先生,怔了半天,说道:‘何彼秾矣,花如桃李’。”   周刻:“啊这……”   “害,一股酸臭味。”祭司摇了摇头,“既是因缘际会来的劫,解铃人便是局中人。我瞧着自觉不是我等俗人能涉足的,便走了。后来再去,却瞧见储君和琴师先生试新琴。对,就是伐自那梧桐树制的新琴。”   “那琴弹出的声……真是好听极了。”   *   “嘴笨,不知道怎么说。”青吾窝在椅子里打哈欠,“我困了,小狐狸,你看看。”   他的朋友着实不多,除了白涌山上的土著小弟们,一只火鸟,再有就是两百年前带着个小孩不请自来的狐妖。   一片裹在光里的叶子飘到潜离眼前,他抱着尾巴后仰了些,对这敞开的信任受宠若惊:“青吾兄……”   树妖大哥自顾自地打着小小声的呼噜了。   越是郑重本就越难以言说,潜离意会,便小心翼翼地用尾巴尖戳了叶子,随即看见了装睡故友的记忆。   “听说你在找好琴师。”   青吾在富丽堂皇的帝宫内弹琴,弹完站起,揣着袖子眯着眼睛,看那挖走了他本体的玄衣青年如是说。   那储君发了半晌的呆,老半天说了一句什么桃李,而他身边站着的戴和奇怪面具的人捂了脸。   青吾等啊等,也没再听到什么话,便掀开了眼皮:“喂。”   那人起身来到他面前,青吾有些后悔怎么不把自己的人形搞得高一些,竟比一凡人还矮半个头。   储君低头轻声:“如今找到了。”   本体木头的树妖分辨不出其中不同,只是内心想着,这厮睫毛好长,来日报仇剪秃。   冬去入春,储君下朝后找他。庭院檐下,庭中花随春风开满,满目的绚烂美丽。   “先生像是从云中露出的明月。”   檐下,着褚红常服的储君亲自煮着酒,斟了一杯给对面的青衣琴师,随心而动,无所遮掩,看着他笑道:“先生又像只刺猬。”   青吾手刚要伸出去,听此便缩回去,扭头看庭院里的花。   “光景正好,莫观奇妙。”储君带着杯盏绕到对面放下,身形挡住了青吾的视线。   他说:“你现在就挡了我的光景。”   他笑:“应观我。”   而后青吾真直勾勾地看了老半天的眼前人,反倒把那储君看得耳朵发红,低头看杯中酒,如看心中人。   “是万物之形,也是万物之光,在我眼前流转……”他又轻又快地说着什么,青吾听不清,困惑不已:“对我说话吗?说什么?”   “你聪慧得像个盗贼。”储君飞快瞟了他一眼,摇着杯笑:“只说这一句。”   凡人真复杂。   但也很有趣。   青吾原先只是来要回本体,时日渐深,却渐渐觉得仇人很是有趣,报仇前不如再看看。   始知红尘春深,误入不知归是常有的事。   帝宫内日子是不同于白涌山的惬意,他远远看过自己的本体,那梧桐树在花园里,逐着光,只是入春以来,还没有花苞。   那天凡人又来,抱着绸布包裹着的长物件,越靠近他一步,青吾觉得身上多一分的难受。   储君把东西横放桌上,不知情的开心:“青吾,我带了一把新制的琴来,材质绝佳,与你一起试试。”   揭开绸布,剜自他心头的梧桐琴见天日,天真无知的凡人拨动琴弦,听着那琴音余韵笑着对他说:“你听,多好听的琴声,你来试试么?”   青吾点过头,缓缓到梧桐琴前坐下,伸手拨弦。   每嗡鸣一声,都如剜心头。   “我喜欢你弹琴的样子,极美,不可方物。”   琴声勾着点颤音,青吾抬头看他的沉醉,冷汗湿透了背后。   可我弹琴时很痛苦。   你看,我用痛苦来取悦你。   是夜他灌起杜康,储君不知道他缘由,拦不住便也跟着喝。   酩酊间,储君扶着他回榻上,两人醉意滚烫,跌跌撞撞陷进其间。   醉意让一切既诚实又迷糊。   “你竟敢、竟敢?知道我是谁吗?”青吾叫他拥着,头一回生出怨恨的情绪。   “知道,是青吾,我的琴师。”储君小心顺着他后背,吐字因醉意而不太清晰,“竟敢什么?”   “你挖了我……”   “啊?”储君笑起来,“我来说也恰当。”   “什么?”   “心被先生挖去了,勾走了。如果你和我一样……”他摩挲着青吾额发,“热恋的人是个漩涡,我邀请你跳进来。”   是杜康太醇厚。   青吾只往这缘由承认。   真奇怪。分明是怨憎的,可是床帐里抵足碾磨,湿汗淋漓之间,除了怨憎和身体堆积的快感之外,又仿佛还有额外的。   储君春日下的温雅斯文,夜里成了恶劣的败类,摩挲也沉埋,颠簸和湿热。他指尖揩过青吾眼角控制不住的泪水:“像是迷路小孩在雾中呼救的泪水。”   青吾张着嘴想回句什么,储君却俯首下来,吮含住了唇瓣。   滋味很好。   青吾的顺应引来加重的鞑伐,趾尖都忍不住蜷了起来。模糊之间看见近在咫尺的人,几乎要被长睫下眼睛里化不开的迷恋淹没。   要不是妖术对他没用,青吾当真怀疑自己是不是不经意里对这人施加了什么魅惑术。   “少时翻闲书不懂君王不早朝,后来见先生才明了。”储君撞着他的喘息,抵额说,“我想和你晨昏颠倒,不舍昼夜。”   醉意让一切既迷糊又诚实。   天亮,储君问他:“青吾,你的故乡在哪里?”   “故乡……在深山里,百鸟争鸣,万花四季争开。”   “如此美景,你在其中做什么呢?”   “我?我在其中扎根。”青吾眯着眼沙哑道,“扎不够深,轻而易举地,叫人挖了出来。”   “离乡了么?”储君覆住他手背,“你之前从不说家里情况,我不好问。故乡离天鼎遥远么?家中还有几人?对你婚配之事……可有什么要求?”   青吾看着他期待小心的神情忽然觉得好玩,叫他知道真相,或许也像一种报复。   何况这试探红尘的劫数亦游戏也该结束了。   “我带你去。”   储君由期待转而兴奋:“我、我这就去准备些……”   “不用,一炷香的时间。”   “?”   他修行尽两千载,半仙半妖之躯,人间天子之地阻他妖身,他便用仙术。青吾握了储君的手,眨眼之间带他瞬移到了梧桐树下。   被剜的痛楚让他有些站不稳,他靠在树上看着茫然的储君,伸手而去,储君傻傻地要牵他的手,便看见他指尖上长出梧桐叶子。   青吾欣赏着他逐渐发白的神色,逐渐感觉到快意。   “我是妖。”   “我在山中将近两千年,历劫闭关前,你到深山中,断了我脚下的根,挖了我的身躯,将我搬到帝宫之中。”   “你还剜了我本体,制新琴,兴致勃勃地弹。”   指尖叶子枯萎消失,代之以裂口。血从指尖滑落,滴答声空前响亮。   青吾一字一字说:“我来寻仇。”   储君自此终日失魂落魄,往司命神殿里跑了几天后,抱着梧桐琴踉踉跄跄地来到了他面前。   “对不起……”   “道歉能做什么呢。”青吾抚过琴,皱了眉,“嘶,疼。”   “你要如何惩罚我都好。”储君忽然跪在他面前,模样看着好像比他还痛苦,他想将一把匕首给他,“刀柄给你……”   青吾推开刀,蹲下身,观察着他剧烈的煎熬:“既然惩罚,你不如自己告诉我,什么事对你而言最痛苦?”   储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周通红。   青吾等了半晌,他沉默又像初见时。   “说吧。”   “我……对你做的事。”   青吾不解,怔了片刻再追问:“为什么?”   “我喜爱你。”储君攥紧刀战栗,“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伤害你。”   青吾呆住,脸色越来越苍白。   没有人对这不入世的懒妖说过这一字,连带着他也从来不往这里触碰。   他一直修的无情道。   他也忘了。   青吾后退:“……我不爱你。”   储君俯下去,蜷得更厉害,肩背都细密地发起抖来,喃喃道:“我对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可这南柯我想当真。”   “对不起。”他抬头望着青吾,“来年今朝……我望你在我墓前拍手称快。”   青吾上前拽出他的手,看到他衣襟上逐渐晕染开的鲜红罂粟。 第64章 有修改   潜离尾巴尖卷住叶子, 同时也闭上了眼,掩藏眼底的湿润。   青吾的呼噜声停止:“这么快看完啦。潜离,你走过了那么多红尘,观看我这红尘, 可觉得愚昧可笑?”   潜离摇头。   “我想不通啊。”青吾摊开手, 掌心上出现一把滴血不沾的匕首。   他屈指敲着刀尖, 笑了又笑:“你说我到底在做什么呢?不回老窝,报仇也报得拖泥带水, 待在这里干嘛呀。我都想不通。”   潜离脑袋上的狐耳耷拉下来,深吸一口气:“青吾兄,你透支了。”   他来时强行破关而出, 耗费大半修为将雷劫拖后,却在这匕首的主人倒下时放开禁制,用千年修为去挽救他的心脉。   帝宫里的储君被树妖用尽仙术护住,而梧桐本体妖力暴走, 化作巨树包围了整座帝宫,化为一座孤城,与即将降下的天劫对峙, 与生死对峙。   待在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再等等看, 再看那么一眼。   潜离站起来仰望夜空:“这已经是第七夜了,对么?凡人七日回魂,待这天亮, 储君回生,你的雷劫也提前到来。要么渡过去飞升, 要么回归原点,可你如今修为耗在了帝宫和里头的人里。”   “那就那样吧。”青吾收了匕首, “最后一程还有朋友送行,并不赖。”   他伸了个懒腰,揪住了一条狐狸尾巴轻撸,眯着眼吹狐狸的绒毛:“不亏。”   潜离尾巴任他揪:“青吾兄,这劫你跨不过去。”   两千年昏睡度日,寸步不离深山,自忖山水林海鸟语花香足矣,一遭入世听喧嚣浮沉,来得短来得值。   你挖了我,我令你自剜心头血,这笔账,我勾销了。   以后,我做我的深山树妖,你做你的人间天子,山川草木,庙堂文武,妖怪和天子的南柯不当真。   “跨不过啊……”青吾看向他,“狐狸,你曾经跨过么?哪怕一世,你勘破过么?你的皮怎么换了个色?”   狐狸尾巴上忽然灵力汹涌,惹得青吾松开了手:“哎呀老弟,你暴涨什么灵力呀,烫手啊。”   潜离周身灵流澎湃,同尘扇显形展开,扇面如漩涡般吐纳着无尽灵力。他避之不答,临风而立:“青吾兄,我给你护法,你我一起奋力,我不信这雷劫挡不过去。”   青吾怔怔看着他:“小狐狸……”   “再小也是千年的大妖了。”潜离抚过同尘扇,认真道:“我修为不比你差多少。”   “问题不是这个。”青吾神情从一贯的散漫变为肃然,还站了起来,“我睡了一觉两百年年,眼睛还没花。你修为已经胜过我,周身功德也快到临界点,飞升之劫近在咫尺,你没察觉么?”   潜离一脸茫然。   青吾两手拍他肩膀上,比小狐狸略高的事实让他心里舒了口气,他再上下认真打量潜离,视线停在他右脚上:“你腿也不跛了?”   潜离的狐耳竖起来,有些气急:“我早不瘸了!幼年时候的伤哪里会留到现在。不是,老哥你先操心自己些不?”   “我就这样,没什么变数,可你变化也多了些。”青吾歪了脑袋,“没说你瘸,只是你当初来山上,常妖看不出,但老哥瞧得出你缺了一节骨头,跛得不引人注意。但你如今莫名修复了,修为也暴涨到半仙,是在这两百年间得了什么奇遇么?”   潜离失了片刻的神,刹那间想起脚裸上的铜铃和曾经俯视过它的冷冷银瞳,遍体生寒。握紧同尘扇的指尖泛了白,他镇定道:“应当没有。”   青吾越发困惑,拍了拍他肩膀左看右看:“奇怪啊奇怪,难道你在两百年里为善无数,积了一堆人间功德和香火?”   “没有。”潜离语塞,用尾巴拂开他的手,“青吾兄刚才说我飞升之劫在际?”   “昂。”青吾点头,“所以,你不能给我护法。”   潜离皱眉:“为什么?”   他比出了两根手指:“我一个雷劫已经够凶,你若擅动再引来天雷,那全完了。”   潜离楞了半晌,懵逼不已:“你不是在诓我吧?我自己怎么从没有察觉?”   “诓你干什么,我懒得说谎。”青吾拍拍他肩膀,“只是我不知道你的变化从何而来罢了。再者,要真引来两道劫,帝宫外吵吵闹闹的小道士怎么办?”   “……”   “小狐狸,你继续历劫,争取跨过去。”青吾低头,“我行到末路,而你……”   他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听见了一阵缥缈的钟声。他顿时僵住了,不敢置信地猛然回头看向帝宫深处。   潜离也听到钟声,耳朵立了起来:“这是,司命神钟?那——”   紫微星宿照耀下的下一届天子回魂了。 第65章   周刻一边尝试着解开潜离的定身咒一边听着身边祭司的絮絮叨叨, 听到最后有些茫然:“你是说,树妖这个形态,是因挽救储君所致?”   祭司点点头:“大概再不久就会解除吧。”   “……不是,既然如此, 那你让全天下的修士们来这里是干嘛?”周刻感觉自己被耍了一样, “待会他离开, 危机不就自己解除了吗?”   “这个嘛……”祭司嘿嘿笑,又玩了一把故弄玄虚, “山人自有道理。”   周刻莫名觉得这家伙一肚子坏水,但看着又不像个坏人。   这时,远处又传来悠长缥缈的钟声, 周刻身上的禁制一瞬有所松动,惹得他禁不住愣住:“你们那个司命神殿里的钟,是什么了不得的法宝么?”   祭司带着笑注视着他,眼中水光一晃而过, 说不出的“慈爱”。   “的确是法宝。而且,不是所有人都能听见。”   周刻施法冲破了潜离的一半的定身咒,一条腿勉强能动了, 听此好奇:“那什么样的人才能听见?”   “一者,是和我同出一源的血脉。二者, 天生仙骨的人。除此之外,与仙骨沾亲带故的也能听到。”祭司看了一眼钟声方向,笑叹一声, 把面具戴了回去,而后拉住了周刻的手:“小兄弟, 你也听见了钟声,不如和我一起去司命神殿看看吧。”   周刻被拉得一愣, 心想着咱俩又不是很熟,一对上祭司面具下温和的眼睛又拒绝不开,只得不好意思地解释:“我这,身上有我道侣设下的定身咒,挪不开步子。”   “好说。”   祭司抬手拍了一把他的肩膀,周刻周身的灵流毫无征兆地铺开,一瞬间和潜离的灵力相撞化解,禁制破。   周刻讶然:“你不是普通人。”   祭司向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言笑晏晏:“就一普普通通,吃乱世珍馐、太平粗茶的神殿祭司。夜深露重,小道长,到神殿看一看么?”   周刻扬了眉:“看什么?”   “看因缘际会,看过往云烟、风雨如晦。”祭司含笑,“看局中人时的怨憎会。”   周刻心中骤然一抽,抬头看向那巨树,望着追寻不到身影的白狐。   “你家道侣道行高深,何况这是大妖之间的旧识。”祭司摇了摇他的手,像讨糖吃的弟弟,“看么?”   周刻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有劳了。”   祭司便高兴地拉着他而去,所到之处,天鼎都士兵皆向他行礼,修士则让道。绕过帝宫一角,巍峨帝宫背后的司命神殿出现在眼前,夜色里沉静古朴像敲木鱼的僧人。   周刻看见神殿檐上雕有衔珠的龙,脑海里短暂地空白了一瞬,像是似曾相识。   “似是故人来。”祭司拉着他走进神殿,进门时钟声又起。   穿过庭院时,他笑着一挥袖,星官司女纷纷退下。   周刻被他拉着往神殿内堂里而去,忍不住询问:“哪个故人?”   “我的哥哥。”   周刻脑中起了嗡鸣声。   “小道长,你知道么,这神殿还是继承制的。不是我这一支血脉的人就干不了这个活,我若没有后嗣,我也离开不了这里。”祭司拉着他走进内堂,里面点着数以千计的鲛人烛,明亮如白昼,却仿佛又比外面的夜色还要深幽。   他拉着周刻到内堂尽头,鲛人烛安静地照着尽头的墙和角落里的编钟。   祭司带着周刻走到墙壁前,指着上面的七幅画说:“你看这面墙上挂着的,便都是历代的神殿祭司。”   周刻不由自主地望去,一眼看到了中间第六幅与其他的都不一样,那上面画着的是一个襁褓中沉睡的婴孩。   “那第七幅画的就是我,那是我弱冠时的样子。”祭司松开周刻的手,摘下脸上的面具走上前,把这轻飘飘又重若千钧的祭司面具扣在了画像上自己的脸上。随后他转头问周刻:“你看,我的样子是不是没有什么变化?”   周刻茫然地点头:“能有什么变化……你如今看着也像是刚弱冠不久的模样。”   祭司捧着面具笑得很开心,又指向前面那一幅画:“这位变化就很大啦。”   周刻目光移不开:“你上一任的祭司,为什么画的是个婴孩?”   “因为他刚降生不久,受过祭司接任洗礼后,就叫人偷走了。”祭司走到那幅画前,用手在画上婴孩的脸上轻轻摸了摸,“如果他没被偷走,此刻一定是他在当这大周祭司,没准就不会有我。”   “你……”周刻捂住了脑袋,纷繁的碎片扎进脑海里,折磨得他站不稳。   “我呀,是这画上小孩的小老弟。”祭司笑,“老哥小小一团的时候,便被只修为高深的妖怪偷走了。那妖怪设下了很强的结界,即便他们确定哥哥不会离神殿太远,可是他们怎么也找不到他。”   “后来爹娘没办法,这才有了我,以暂时接替这职位。而他们才能卸下这漫长的职责,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结束漫长的孤寂。我们这一族呢,身上带着点上古龙神血脉,受帝宫底下龙脉庇佑,寿数与仙无异。但要是离开了帝都,上古先祖的庇佑就会越来越弱,死亡也来得越来越早。”   祭司走到编钟前,屈指弹着,声声缥缈:“我小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待在这里。我演算着星宿天道,想找一找我那不知下落的哥哥。找不到就急得摇钟,希望他听见了能寻着这声回到家里来,但他一直没有出现。”   “直到我弱冠的那一年,我的画像挂上这面墙的时候,哥哥回来了——那是两百年前。”   周刻弯了腰,视线里的祭司和编钟都有些模糊。   “他终于回家了,我那时高兴得哭了。”祭司低头摇钟,轻笑声和钟声一样轻飘飘,“可惜他只在这里待了一天,陪我过完了弱冠年的生辰,随后便只能告别。”   “多荒谬啊,老哥被偷走了之后,无人能当祭司,这才有了我。可当他回来时,我及弱冠,祭司转交仪式彻底落实,神殿便有了它现任的主人,开始排斥前任,我们同出一源的血脉反而成了折磨。龙脉只承认一个主,王不见王,否则两败俱伤。他又不能留下来了。”   “于是哥哥又走了。他说要去周游四海,我恳请他不要离开天鼎太远,我不怕反噬,我能把祭司的寿命分一半给他。”祭司垂下手,但编钟一直在响。   “他执意要走。于是我只好继续当起了祭司,算着星宿下的乱世和太平。我无法离开神殿太远,走不出天鼎都,我只能算着,看看他的来世什么时候能经过这里。”   “他走的时候……”祭司看向周刻,“老哥年岁二十一,比你如今年长三岁。”   周刻在钟声里后退,靠在墙壁上瘫下,记忆碎片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年幼时,狐妖抱着他在山里穿行,他和他一起看着四季轮转,有时会听见耳边传来一阵悠长飘渺的钟声。   他仰首看他好看得不行的面容,奶声奶气地一遍遍追问:“潜离,你听见一阵特别特别好听的声音没有呀?”   狐妖一遍遍温和地回答:“没有呢。”   后来他长成了一个小少年,开始做一场又一场鲛人烛里的梦,梦里一个更小的少年坐在编钟下敲钟,嘟着嘴,委委屈屈一个人:“妖怪,把我哥哥还回来呜呜呜……”   再后来,他年岁再长,对钟声感应更强。钟一响,他脑海中便有了那少年的记忆,渐渐还有以往神殿祭司的记忆。   他看见一只皮毛火红的八尾狐妖,顶着禁制穿过人间帝都,穿过神殿所设的无数阵法,伤痕累累地偷走了一个含着指头睡觉的婴孩。   那张花容月貌,熟悉不已的脸,一个玉树临风的夜叉。   他开始反抗,从一山的千变万化折腾到云舒雾涌,折腾得白涌山所有妖精一众骂骂咧咧。   那狐妖还是安安静静地望着他。   山中结界一个不少。   闹到累了,他疲惫地到山冈上画一个圈坐下,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天空降下一片翻阅而来的闪电,照亮他或者劈碎他。   温和的折腾不出效果,那便只能决绝奔逃。   跑一回被逮回去一回。   就像放生的鱼终将重新回到渔夫的手上,逃跑的羊羔最终将丧身在狼王的獠牙之间。   苍山含黛,大雁飞渡,白云旋舞,狐妖把他的头颅抵入自己的怀中抱着,仿佛宁愿叫他在怀里腐烂,也不叫他在凡间复生。   “别离开我。” 第66章   祭司来到周刻面前蹲下, 轻轻喊了一声哥。   周刻抬起手捂着眼睛,艰涩道:“我如今不是了。”   祭司笑了笑:“于我而言,神魂都是同一具。”   “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想也是。”祭司盘腿坐下,“不然也不会一世又一世跑来。真神奇, 他竟还能找到你。”   “什么……意思?”   “狐妖能找到你, 不外乎是能感应到你的气息。你被偷走后, 神殿中人恨啊。”祭司伸出手指在周刻面前的空地划阵,“他们找不到你, 只好推算你和他的渊源。后来作为报复,他们列了一个阻隔的阵法,让他今后再也无法嗅到你的气息。来世人海茫茫, 他大海捞针,你自过红尘。”   周刻手收紧。   “我小的时候也恨这只狐妖哩。”祭司笑叹,“哪哪都算得刚刚好,多自私的一只妖啊。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 我问你恨否,哥说,怎能不恨。”   恨他走投无路, 恨他囚人囚己。   还恨他叫人放不下。   当年周游百川,何尝不是拖着身后的狐妖遍走, 舒朗豁达都好,希冀他的目光能转移到偌大浩瀚天地,希冀他得遇世间任何美好。   那狐妖怎么能比他还像个小孩呢。   “可你看, 两百年过去,我都已将仇恨放下了。”祭司唏嘘, “狐妖还像千百年前一样。”   周刻牙根咬紧,死死闭上了眼。拨开纷杂记忆, 这一世的六岁雪夜,白衣的大妖怪自野兽群里救下了他一家,带着他去了无果山。十一年里,他再不曾见到他,直到去年仲春下山,他才在树上踩他一脚现身。   这一世,来的刚刚好,来的那般小心翼翼。   “哥,那你将如何?”   *   钟声响了许久,青吾盯着黑夜里远处的储君寝宫发懵,怔怔半晌,感应到巨树环抱下的沉睡帝宫因为钟声而泛起一点涟漪——   远处,衣衫不整的狼狈凡人撞开门,摸索着宫墙四顾,最后望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刹那间,青吾几乎怀疑他隔着重重迷障看见了自己。   凡人开始逐光奔跑。   青吾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巨树上惹眼的闪烁星茫全部散开。他显然没有做好临别前再四目相对的准备,只想着趁着那凡人沉睡间再雾里看花一回。   他不知所措:“怎么提前醒过来了?”   潜离向浓重夜色里望去,目光穿梭层层楼阁,追及到一个披头散发撞门而出,踉跄而来的凡人。   夜深,帝宫被树妖的妖力包裹着,万人沉睡,灯火熄灭。唯一苏醒的、提前回魂而来的储君身体还没好全,迈着略带僵硬的步子摸黑奔跑,看不清前路和听不清耳畔风声,时不时磕撞到这里那里。   他向着帝宫里唯一有光的所在奔跑,他知道树妖在星茫光点里。   “青吾,青吾。”   那沙哑呼唤听得潜离一阵动容,他转头看向债主:“青吾兄,那人叫你。”   青吾呆了一会,随即抬手慌不择路地施法,令满树的星茫熄灭。   潜离:“……”   青吾一屁股坐下,抠着树枝碎碎念:“不见。小狐狸,你帮我一下,施个仙法让他继续睡。我原本就计划好的,待到明天日上三竿,我的雷劫也劈完了,这妖身化为尘土,妖力一散阖宫凡人一同苏醒,就当是一场漫长的梦即可。这厮突然醒来算怎么回事?不见不见,快让他回去睡觉。”   潜离的尾巴随风摇曳,忍不住用一条尾巴捂住脸,感到心酸又无奈:“真不见?没别的办法?”   “我这本体暴走成这样是何其丑陋可怖啊。”青吾抠断了树枝,又笑又吸鼻子,“遭劈的样子肯定也吓人,给老哥留点体面吧。”   潜离喉头酸涩,抬起同尘扇指向黑夜里的大周储君:“那么,我过去用仙术再让他昏睡么?”   “拜托了拜托了。”青吾合掌,“小狐狸,你快去快回,趁着还有点时间,我再瞧瞧你身上的变化。”   潜离叹了气:“那我去了。”   他从树上一跃而下,九条尾巴也没收回去,以尾拨开瞬移时眼前因气流涌动的尘土沙叶。   他循着整座帝宫里唯一的心跳声而去,认为那就是凡人所在。   夜深,星光黯淡,潜离也没有试图去看清目标人物,自然也是感应不出来的。他只是瞬移赶到他面前,想伸手去拍他肩膀以术击晕他,扛回寝宫安置。   他出现是一秒,尾巴也是一秒被抓住。心跳声在耳边炸开,深夜里显得尤为震撼。   “抓到你了。”   潜离狐耳猛然竖起,整个妖都傻了:“小、小道士?”   “嗯。”赶到的周刻张开双手抱住他,自他耳边开门见山,“我见到了祭司本人。他告诉我,两百年前我是他的哥哥。”   潜离浑身血液骤冷,猛然抱住他,双手因紧张而化成了一对爪子,紧紧攀住了他后背。   “他……还告诉了你什么?”   “我知道了全部。”周刻弯腰将他往怀中贴,说话又低又哑,“大妖怪,你总是能出乎我的意料,做我想之未想。你告诉我,为什么偷走了那一世的我?”   “我……”潜离的爪子控制不住地撕破了他的衣服,胡乱摸索到他后心位置,“我耽误了两世,一世看着你当三百年鬼将,一世看着你斩首在我面前,我承受不起再看你陷入渊泽。”   “是这样么?”周刻抱紧他,“真的么?”   潜离神色苍白,安静了好一会才摇头:“不……是我、是我不愿和你陷进去。祭司一职漫长,要么孤独难以终老,要么传以后嗣离任,我何其自私,两者都不情愿看到。”   拖到另一个祭司彻底取代他,拖到无可转圜才放手,让那一世的凡人无处可去无家可归,才能舍不得离开自己。   那是他自己作的一世苦果。   潜离发着颤笑:“我可恨么?像不像阴魂不散的恶鬼?”   “你把我的希望击碎了。”   潜离被这话击得头晕目眩。   周刻粗喘了半晌,抑制不住勒紧他:“你让我怎么办啊。来时我满怀希望地想和你归隐山林,我憧憬来路,才知道原来你已经走过这样一条路,走出一世怨憎会。”   “我怎么断得开对错啊潜离……祭司问我知情后想要如何,我只能来找你。大妖怪,我多想和你做神仙眷侣,为你做点什么,可是我……我怎么发现那些旧世窟窿怎么都填不上?”周刻脊背更弯,泪眼婆娑地贴着他鬓角,“难道除了互相伤害,我们就走不出其他的路了么?”   潜离松开了爪子:“是我在伤你。”   “可是……”周刻收紧怀抱,“被留下的都是你。”   *   青吾在树上等了许久,等到心惊胆战,疑心起狐妖小老弟和那凡人出了什么事来。   他焦灼到掐断了树枝,咬咬牙便想过去看看,也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声热情的招呼:“嗨。”   青吾差点被吓得摔下去,立即转头看去,一副古怪诡异的面具撞进眼帘,那人周身还飘浮着几点悠悠的火焰,简直就像鬼火,活脱脱一出黑夜鬼魅出场。   这鬼还举起两手做了个袭击的手势,面具嘴部的位置滑出一条长长的红舌头:“略——”   “呜哇!”没见识的千年树妖被吓得够呛,好巧不巧的脚下的树枝就在这时崩断,他在慌乱之下满脑子空白地从自己本体上摔了下去。   青吾扑腾着要施法停止下坠,树上那“鬼”手一挥,一朵火焰坠到了青吾上空,重若泰山地把他往下压。   惊吓和下坠来得太快,他还没有来得及拨开火焰反应过来,就坠到底下,被一双手接住。   侧耳就是心跳,抬头就是下颌。   树妖的第一反应是隐遁,伸手推开人的瞬间摸到了一手黏腻,血腥味弥漫在鼻尖。   “我回来了。”接住他的大周储君环紧他,心口没有彻底愈合的刀伤渗着血,“我穿过冥府的曼珠沙华,回来讨你的嫌了。”   青吾的脸憋成了张包子脸:“放我下去!”   “这一条不想听你的。”储君低头眯着眼注视他,又弯起了眉眼:“我还欠着你的,你不能躲。折磨我啊,青吾。”   “从没听过欠债人追着债主不放的!”   储君摩挲了把树妖:“如今便听过了。”   “你——”   论口舌,他从来就说不赢。   “我觉得我没事时还可以兼职当个媒人,或者挂个牌子当狗头军师。”祭司在树上揭开面具唏嘘了两把,仰头观察着天色,手指翻飞掐算了一会,低头冲树下的一人一妖喊道:“殿下,先生!今天阴雨,天色看着黑,其实距离破晓不远了!”   青吾猛然清醒,掩住眼睛战栗:“祐之,听话,放下我,回你的宫殿去。”   储君悄声:“我可以理解为,你舍不得折磨我么?”   青吾止不住发抖,说的话却很有气势:“呸,少自作多情,老子要历劫,你待在我身边碍手碍脚。”   “那利用我啊。”   树妖楞住了。   储君低头轻吻他掩住眼睛的手背:“破晓了,我还赖着你。”   “灰飞烟灭,或劫后余生,我都和你一起。” 第67章   客栈里, 三人组小分队里的陈定急得团团转,时不时打开窗往外看一眼:“怎么还没回来啊?”   夜空静悄悄,他又回头看另外俩,化身十万个为什么:“师哥, 春山怎么样?”   展秋柏盘腿闭眼打坐, 神情平和:“在咬我。”   “师弟还在吞食你的灵力吗?!”   “没。”展面瘫轻叹, “应是本能讨厌我的气息,咬着撒气。”   陈定叹气, 来到床榻边伸手:“要不师兄,让我看会春山吧,你休息会。”   “不用。”展秋柏歪了下头, 小青蛇正从衣襟里冒出个脑袋来,不轻不重一口咬在他侧颈上。   陈定自感脖子凉嗖嗖,苦主本人反而面无表情,还淡定地看着他:“陈定, 等我们到了蓬莱,之后你想做什么?”   “帮春山找到他生父啊。”   “我是说,一切结束后。”   “那自然是回师门……”陈定楞了下, 有些急了,“师哥, 你这什么意思啊?”   展秋柏正要回答,小青蛇的尖牙猛的全部埋进了他脖颈,突如其来的剧烈痛感刺激得他歪了脑袋:“嘶——”   陈定急忙上前去捏住蛇身令小家伙松口:“出血了!”   “没事。”展秋柏镇定地揩过侧颈伤口施法修复, 伸手把陈定捏在指尖扭动的小蛇引回来,看着它盘在自己手背上吐蛇信, 竟轻笑出了声。   这时窗台传来“笃笃”声,陈定一振, 连忙跑过去打开窗户:“两位回来了?!”   然而三楼的窗外是个御剑悬浮仙风道骨的半老道士,一手晃着个酒葫芦,另一手拎着枚闪着光的青色玉珠,笑眯眯地冲陈定打招呼:“小兄弟好啊。”   失落的陈定打起精神:“前辈好,不知道您找谁?”   老道士笑眯眯地往房间里望:“受人之托,找我那混血侄儿。”   展秋柏立即坐直了,掌心里的青蛇还在孜孜不倦地啃他。   陈定茫然了一瞬:“您是说,春山?”   老道士点了头,一闪身从窗口进了客栈房间,青色玉珠弹向小青蛇,悬在了它脑袋上。傻兮兮的小家伙停下了咬师哥,张大了嘴巴直勾勾地瞧着玉珠。   它看玉珠,老道士弯腰看它,眉飞色舞:“长得真像他爹!”   展秋柏内心:……这也看得出来?   老道士慈爱地打量了会傻蛇,站起来喝了口酒,变了脸吹胡子瞪眼道:“对了,后生仔在外闯荡别太败家啊喂!白涌山下那家客栈,你们几个大闹一番拍拍屁股就走人,走前也没把损失还给店家,害得老子一打听就赔了九百两阿堵物啊!”   “……啊?”陈定脸涨红了,“这、这,实在是对不起>人<。”   “算了算了不说了,也就少喝九百壶酒的事。”老道士唉声叹气地嘬了酒葫芦一口,随即又说了句让陈定震惊的话:   “周刻那小子呢?”老道士四顾,“臭小子,师父来了,出来找打!”   *   帝宫里,树上的祭司把面具推到脑袋上,打了个响指,指尖上随即点起了一簇小烛火。他从树上跳下来,悬浮的烛火飘到了储君和青吾面前。   祭司朝他们行了个礼:“殿下,先生,待我这烛火燃尽,就是日出之时。我先到外面周旋去,两位……”   他把别在脑袋上的面具拉下来,笑意爽朗:“两位先别放弃。”   储君弯腰:“祭司,多谢你。”   祭司诶嘿一笑,拉好面具转身而出。黯淡星光烛火下,他身后似乎迤逦着一条龙的影子。   青吾怔怔地看着他离去,下一秒储君就横抱着他转过身,不叫他看别的:“看我。”   “……让我下去。”   储君置若罔闻,抱着他走向树干处,靠着树背坐下,依然将青吾拢在了怀里。   “天快亮了。”储君揉着他的脑袋笑叹,“让我抱着你看日出吧。”   青吾耳边尽是凡人的心跳和呼吸,温热得像一团火,既让树妖觉着怕,又舍不得这罕见的灼热。   他贴在他肩窝上轻颤:“成啊,你看日出,别看我。”   储君把他捂进怀里摩挲:“别怕,外面有祭司处理。纵是它一定要劈下来,我先给你挡着。”   青吾闷笑:“天雷又不会劈凡人,你挡什么啊。祐之,也许到时你一低头,就会看见一截烤焦了的树枝……”   储君把他拎出来,用最简单的法子让他住嘴,厮磨半晌后才松开。   “嘘。”储君抵着他额头,巨树上落叶纷纷飘旋,星茫像萤火虫一般弥漫开来,每一点光入他眼底都是一簇火。   “我入阴府,看见了你些许从前的记忆。”   咫尺之间呼吸交错,青吾视线沾染上些水汽,乖乖地任由着他摩挲:“看见什么了?”   “很单调恬淡的时光。”储君蹭他鼻尖,“日复一日的四季轮转,唯二的变数是,我看见你有两个故交。一个记忆鲜明些,是只漂亮红狐。一个轮廓已模糊,只看出是一团烧着的火,那是谁呢?”   是谁呢。   青吾有些恍惚。   他本体是梧桐,安安静静修炼满千年时,九天飞下一只拖着火焰的大火鸡来,落在他枝上栖息,啄走了他辛辛苦苦才结出的果实。   于是他第一次化形出来,鼓足勇气和那神兽讲道理:“歪,我好不容易结的果实,你平白无故就给吃了是不对的……”   大火鸡叼着梧桐果实安静了好一会,最后还是一咕噜吞下去了。   而且它身上的火焰忽然炽烈膨胀,树下的梧桐妖以为神兽生了气,唬得要掉头跑路,却因懒惯了,脑子说“快跑”,两脚说着“慢慢来”。   于是,他便阴差阳错地呆在树下看完了大火鸡的变身。   那火焰卷起了一阵暑风,璀璨得他眼睛差点瞎掉。   待睁开眼,夺目的火焰变成了□□上的纹路,高大的神祗降落到他面前,风还卷着发梢,晃得他眉心的红色火焰纹若隐若现。   青吾从没见过那么夺目的红色,以至于他总是记不清那张脸的具体模样,包括他说过的什么话,因他只是出现,存在感便强得无与伦比。   他只记得那满目的炽热之感,轰隆隆地碾过了寂静的旷野,所过之处寸草皆燃。   那种感觉,直到很久以后,他才在闯进来的红狐妖身上看见些许。   是谁呢。   储君注视着他发空的神色,手轻轻地顺着他的脊背。温和地,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的回忆。   “一只火鸟。”青吾眯起眼睛,“我很久没再见过了,那团火……”   非梧桐不止。   是一只凤凰。   --------------------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天搁家里,不小心把一张不太结实但很舒服的铁椅子坐坏了……   思来想去,下单了一张电子秤。 第68章   周遭迷蒙, 一瞬即逝的光从眼角浮现,滑落如露水,闪烁如雪光。   周刻接到了这光,就滴落在他脸上, 灼热与狐妖的微冷体温截然不同。   “被留下意味着……”潜离低哑地笑起来, “每一回, 你都牵着我走了一段路。”   “和本该悠闲不知岁月稠的千年比,”周刻口齿不清, “那些坑坑洼洼的路途值得么?”   “尝过一口甜,就再也忍受不了粗茶淡饭。”狐狸尾巴卷住了周刻的脚,他还是笑, “如果没有你,我千年如一日。正因你来了,我一日如千年。”   周刻用力地抱紧他,识海里飞快地闪烁过六个前世的记忆, 亦混沌亦清醒——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前世让他这一年如同历经千年。潜离在逐渐升温的温水中受折磨,他却如同被猛然推进沸汤里煎熬, 并且一推就是六次,每一回都比前头更为剧烈。   他心口逐渐浮现了阴翳, 神情不自知地狰狞痛苦:“可我和你走过了六次死局,我窥不破。”   要怎么办才能劈开这死局?   “无非是断绝他的念想,杜绝他再来。”   脑中忽而冷然响起这一句, 几乎把神智压垮。   从前他内心里有两个叽叽喳喳的小人扑扇着白翅膀斗戏,今夜二者忽然合一, 生着他的面孔,浸在幽暗里笑得扭曲, 戾气横生。   “不都是你一世一世,惯着放纵吗?”   周刻瞳孔里龇开血丝,眼前视线陡然一片漆黑,蓬勃戾气待要发作,却听见了头顶上乍然传开的雷鸣。   “要破晓了。”潜离回神,仰首望向乌沉沉的天空,“青吾的雷劫将来,我……周刻,你怎么了?”   周刻垂下眼看向他,在他眼里意外地看见了错愕和惊吓。   我怎么了么?   他想问,忽而看见潜离发红的眼睛里倒映出自己的模样,额心出现了一道黑痕,随即明白了。   未触及孤光,悟道也悟了魔。   *   “下雨了……”青吾感觉到脸上有水滴淌过,他怔怔地抬头,储君把他又捂了回去。   他这回的声音有些低沉:“那,你还记得火鸟叫什么,长什么样子么?”   青吾竟听见他的心跳声快了起来:“不记得了。”   储君轻叹了一声,顺着他的脊背绕指青丝,也笑也责怪:“记性这样差,将来……可不许忘了我。”   他心想着还有什么将来,只这一时半会了,嘴上却又郑重答应:“不会,直至魂飞魄散,我都将记得你。”   储君将他裹得更紧:“不必魂飞魄散,还有一种情形。当你从妖身跃入仙格,你将被洗髓濯魂,凡尘的七情六欲都将被冲刷得所剩无几,包括最凛冽的爱恨,最刻骨的红尘。”   “包括此时的我,”他声音更哑了,“包括前尘的我。”   青吾眼皮直跳:“什么意思……”   “你相信这是一场局吗?”储君亲吻他的鬓角,“你来历劫,我也来渡劫,九天说你来日为仙将忘却前尘两千年,还说我来日回归星位将勘破凡尘一百年。他们说世间情与欲,只在人间的土地上才能生根发芽。”   “九天上只有浩瀚的云烟,没有土壤,神与仙隔着无垠的边界,触碰不到彼此。无限的时间把任何的私情拉长到几乎透明,众神在长生的两端,寿数与天不死,再剧烈的爱恨,最终也多数湮灭成淡漠的长寂。”   青吾听得晕乎,忽然看见那祭司给的烛火烧到了最后。   雷鸣声骤起,这回真的开始下起了雨。   一道闪电从天降下,沿着巨树一瞬到底,所向披靡地朝青吾而来。   他第一反应便是推开眼前的凡人,然而对方却纹丝不动。   闪电击过千年巨树,树叶飘落如雨,待要击向妖身与魂,面前的凡人却以脊背拦下这第一道轰击。   青吾的瞳孔里倒映着犹如烈焰的火红翅膀,降落的雨熄灭不了他翅膀上的火焰,反而一点一滴地洗出了遥远的记忆。   储君再度把呆呆的树妖捂进怀里,火红翅膀收拢,挡下了外面的电闪雷鸣和春雨无声。   他在这小空间里摩挲他的额发、腰脊,如同十几天前与他耳鬓厮磨,如同千年前与他巫山云雨。   “我很早见过你。”他轻声,“你从妖怪修炼为半仙时濯了一半的魂,忘却了我大半。”   火红的翅羽纷飞,青吾脑壳痛起来,怎么也拨不开浓雾。   他的意思是……妖修炼成仙,即修而入道,也即忘却前缘?   “而今你将历劫彻底化而为仙,飞升途中重塑仙体与识海……”坠世为人的凤凰也笑也颤栗,“呆梧桐,来日我们九天重逢,我记得你,你不许、不许忘了我。”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早喝水手滑,保温杯被磕出了个坑,本不富裕的家庭顿时雪上加霜,诉苦时还被老盆宇一顿嘲讽:“空调房里泡枸杞??” 第69章   “天色看着要吃人似的。”   祭司摇着脑袋从帝宫正门出宫, 守在外面的士兵和修士都惊住了,为首的连忙上前来询问情况。   他稳居神殿祭司之位两百个春秋,太会起范了,背着手一顿神秘莫测的说辞, 唬得他人既敬又惧。   吃的便是这碗乱世饭, 恐慌的分寸得拿捏得刚刚好。   “接了帝都召令的修士都到齐了吗?”   “齐了。”   “甚好, 待破晓听我号令。”他在面具下吐舌头,语气端得严肃稳重, “请众英杰助帝宫共度难关。”   助得道成仙,或者助其纵身一跃,成全仙道茫茫, 也永无翻身之地。   夜色缓慢散开,第一缕微弱的光穿透万仞降落,云层间雷电开始肆虐。潜离听见帝宫边缘的巨树传来轰炸声,余光看见了炽烈的火光。   但他有些不敢动弹, 心脏几乎要跳出躯壳,身前身后俱惊惧。   “周……周刻……”   脑袋上的狐狸耳朵折了下来,想逃和停驻的反应同时浮现。他颤栗着看向小道士眉心浮现的心魔印记, 竟看见那印记逐渐消散,小道士眼中的幽暗换以光芒大作。   周刻只觉得从深海浮到水面喘出了气:“这是树妖飞升的劫, 对么?”   潜离见他无恙才立起了耳朵,郑重地点点头:“我想、想在力所能及处帮青吾渡劫。”   “走。”周刻口干舌燥,“我陪你一起!”   潜离便和他一起折回巨树下火光冲天的地方, 周刻急促地追问:“怎样做?”   “很简单但很艰难。”潜离的手被他握着,小道士体温越来越烫。   “飞升的雷劫来势凶猛, 我兄长当初渡劫降了七道雷,来到第四道便受不住。而今青吾修为受损更挡不住, 若是直接正面劈中恐怕要身陨魂消。我能做的只是施法帮他拦下前面的天雷——”   但青吾又说他同样飞升在即,折腾过了恐触发雷劫。   周刻问:“帮他多挡下几道天雷就是了对吗?”   “是。”潜离深呼吸,“你修为尚浅,别站前头。”   周刻把他的手握得更紧:“至少要挡下几道?”   潜离呼出一口气:“五。”   第一道闪电只是个开胃菜,潜离以为火光是巨树被雷电劈燃了,到了地却看见火焰来源是一双炫目的火红翅膀。   闪电劈完,火红的凤凰翅膀缓缓张开,露出其中相拥的两个人,储君抬起头来,火光映照得五官生辉。   潜离盯着他的脸错愕,记忆回溯到遥远的过去——   彼时还是只在山头上打滚的野狐狸,青丘漫山遍野的花开,无边自在因一对下凡的神仙打破。那欠揍的上神身负灰衣,坐骑便是神兽凤凰。   那厮没轻没重地捉弄慌慌张张跑回家的红狐狸,凤凰化人形扶额以示无奈,却也没有出手阻止,通体火焰照耀下五官如镀了一层光。   害他把后爪摔瘸的混蛋神仙之一,想忘记都难。   周刻忽然感觉到潜离炸了毛,竟在这关头罕见地发了怒。储君看见他们两人瞳孔也缩了起来,惊疑地看看这再看看那。青吾从他的怀里挣出来,转头看见潜离,眼睛通红地泫然欲泣。   潜离盯着那储君,牙都要咬碎了。青吾摇晃地站起来,对着他笑得惨淡:“狐狸,你可刹好了功德,千万别飞升了。”   潜离听了不解,还没来得及问,突然滂沱大雨,头顶上雷电交加,第一道天雷轰隆隆地砸下来。青吾仰首望去,侧脸的咬肌凶狠,巨树的枝条疯狂生长为笼,铺天盖地地试图拦下第一道开门雷。   那场面极其宏伟,庞大的灵力倾泻而出,天空上像是以树木枝条凭空造出了一座悬浮的孤城,刹那间把大雨都挡得一滴不漏。   周刻被树妖的灵力刮得头发乱吹,正以为凭借这么大的输出可以挡下一道天雷,他就看见闪电在头顶上空的孤城飞速游走,电光刺目得骇人,所过之处把屏障全部瓦解。   大雨和被劈碎的枝条木块倒下来,第一道天雷降下,那凤凰转世忽然挡在青吾身前。凤凰火翅怒张,巨大的火球冲上半空炸开铺成火海,和青吾的灵力合二为一化解天雷,又将坠落的雨木一并燃烧殆尽。   这场面极尽炫酷,周刻刚要喝个彩,就看到储君软了腿脚,背上的凤凰翅膀缓缓消失了。   青吾接住人捞好:“祐之!”   储君揉了他脑袋一把:“抱歉,冥王只答应给我这么一点灵力,一不小心就挥霍完了。”   青吾又气又心疼,直接把人往周刻塞了过去:“道士,帮我看好他!”   周刻和储君碰了个正面,面面相觑。   扛过了第一道雷,青吾捂着起伏的胸膛仰首等待第二道。潜离瞬移到他身边想出手帮他,却看见第二道天雷劈到半空时迟迟没有落下,被一个透明的屏障拦下了。   青吾也懵了:“什么情况?”   日出了,阳光穿透乌压压的云层照下来,地上还没有半点雨滴。地上的两妖两人透过阳光望见空中有一个巨大的透明屏障,像是一个琉璃罩,将他们裹在了帝宫里。   而天雷只能在这琉璃罩子上肆虐,每张牙舞爪地轰隆劈闪,琉璃罩上各种各样的灵力纹路便越发的明显。   储君看明白,先笑了起来:“祭司……你果然能糊弄世人。”   周刻紧握和光剑的手松了些,如临大敌的状态卸下,松了一大口气:“原来号召天底下的修士过来是用在了这地方,老弟……真有你的。”   青吾和潜离难以置信地望着天上那个由无数修士的灵力凝造出的琉璃罩,眼睛一同瞪得滚远:“他们不是来讨伐的?”   忽悠众多修士一起出力帮一只大妖渡劫,这绝对能载入修真界的史册。   第二道天雷在琉璃罩外猛劈,琉璃罩上色彩变幻飞速,壮观得无以复加。等这天雷劈完,青吾看见琉璃罩的厚度被削弱了一层,但还密实得没有任何裂缝。   “居然劳驾那么多人……值了!”他放声笑起来,竟不知道该感谢还是该沮丧。   潜离还仰首观察那无数人出力的琉璃罩,默默计算着还能挡下几道天雷,眼睛就被青吾遮住了:“不用看了小狐狸,我这回恐怕真死不了,要飞升上去当老祖宗了。”   潜离用尾巴敲他的手:“你刚才说让我别飞升是什么意思?”   青吾转头看了那两个凡人一眼,传音入他识海:“狐狸,这是条死路啊。从妖身修炼到仙格,一寸进益意味一寸舍弃。我历过了情劫,挨不过天雷他要我死,若我挨过了,他又要把我的魂魄记忆打碎重塑,让一只好不容易得了情窍的妖怪断情绝爱地飞上去。”   潜离僵住身体,疑心自己理解错了:“什么?”   “我来到此时没有退路了……狐狸,你要是那么那么地喜欢你的凡人,难受一点折磨一点都好,至少轮回转世,你和他还有希望。若是飞升了,也许、也许……”   坐忘长生,为仙无欲。   便也无情。   潜离脑子里第一反应便是斩断仙缘,第二反应是青丘里的五哥,心脏顿时揪紧了。   期间第三道天雷酝酿完毕劈了下来,琉璃罩上光芒四射,潜离心惊胆战地看着九天和人间的博弈,忽而觉得无限渺小。   青吾对头顶上随时可能降下来劈碎自己的天雷失去了兴趣,扯住潜离的尾巴问他:“你刚才看祐之的样子不对劲,和他有过节么?”   潜离尾巴上的毛炸开,当下也不拐弯抹角,气冲冲地咬牙根:“青吾兄,你那情劫,怎么是那只凤凰?!”   “千年前就扯上关系了,修成半仙时丢了部分记忆。你认识他?不该啊,你这岁数。”   他的狐狸毛炸得竖起来:“我认识,死也忘不了!我幼年还没修出人形时曾经遇见两个下凡的神仙,被其中一个捉弄摔断了一条腿,另外一个,就是他。”   青吾楞住:“这么巧?”   记仇的狐狸竖着耳朵忿忿:“就是他就是他……”   周刻偷听到这话,转头怒视那厮,握剑的手蠢蠢欲动,储君苦着个脸,着实没有想到在这关键时刻遇上当年的苦主。   青吾看向他:“真有这回事吗?”   他点过头,左看右看,向潜离郑重道歉,神色复杂得难以言表:“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   第四道天雷就在这时降到琉璃罩上,轰炸的巨大声响把储君后面的话掩盖,刺目的电光将四个人的脸照得惨白。他们一同抬头看去,看到那琉璃罩上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潜离脸色苍白,毫不犹豫地反手将他们推开:“周刻,带着那厮退后,不许靠近我们!”   “潜离/青吾!”   青吾向后挥袖,树藤平地而起将两个凡人围成一个笼子,他还想如法炮制把潜离隔开,却被对方一条狐狸尾巴轻飘飘地弹开了树藤。   琉璃罩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裂痕,雨水开始渗漏下来,两只大妖的长发俱被打湿。   青吾狼狈地擦过脸:“潜离!我刚才说的话没有半句虚假!你不是最看重你那小白脸吗!别趟我这趟浑水,走啊!”   潜离手中现出同尘扇,瞳孔泛起半仙才有的金光:“我收着临界点就是了!”   “你怎么轴起来了!”   狐狸的尖牙龇了出来,灵力疯狂输出,他看着那狂暴地劈着琉璃罩的天雷,忽然涌起了无边的暴躁。   退是死,进也不见得比魂飞魄散强,九天以捉弄万物为乐!   “这烂透了的天,何以不撕!”   像是回应地上的逆反,第四道天雷火力全开地劈着琉璃罩,半空中的裂痕越来越多,无数不同的灵力纹路爆闪,不远处司命神殿里的编钟不停地响,帝宫门外修士们齐心协力的嘶吼声在雨水里放大。   空中琉璃罩碎开。   大雨滂沱而下,树妖与狐妖对着降下的天雷一同暴虐输出灵力:“去他妈的!” 第70章   雷鸣声响彻四野, 却偏偏没有伤及渡劫者之外的任何人,帝宫还在巨树的环抱下陷在动荡的梦魇里。   周刻刚被困在笼子里就听见外面地动山摇,急得血涌上头:“和光!”   小道士十二年的修为根本撼动不了大妖两千年的灵力,和光剑卖力地砍了一圈树藤笼, 连根须都没削下来。   周刻掏出乾坤袋一股脑倒东西, 丢出了一堆爆破符, 笼子是没炸坏,倒是在情急之下把笼子里的两个人炸得脸都黑了。   “咳咳……”储君嘴里吐出黑烟, 呛得口吐芬芳,“别炸了!我艹用无情珠啊!”   “啥?!”周刻眼睛被烟熏得睁不开,慌慌张张地摸索倒出来的法宝, 储君眼力比他好,把角落里冒着紫光的两颗无涯珠塞到了他手上:“快用它吞噬了树藤上的灵力!”   周刻在抓住了无涯珠的瞬间本能地将灵力注入到里面,骤然感觉到无涯珠发了烫。   随着一声“嘣”,困住他们的树藤四下散开, 大雨把见了天日的两个人浇了透顶,爆破符的余波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们俩被雨砸得压根看不清前面,储君以手勉强挡着脑袋大吼:“云层上铁定有雨龙铁定在使绊子!你再试试用珠子吸走天上下的暴雨!”   “我艹能成吗!我压根摸不清这东西怎么驱动!”   周刻一边大吼着一边胡乱尝试着催动无涯珠, 这乱糟糟的当下也让人来不及再想别的。   储君腾出一只手拍他肩膀上:“稳住别慌,心随意动, 它会跟着你的意志走!”   周刻急得快疯了,毫无章法地催动着一颗无涯珠,混乱中不知道刺激到了哪里, 无涯珠突然从他手里咻地飞上空中,爆发出了堪比雷电的刺眼光芒。   与此同时周刻感到自己的骨头似乎有点痛, 睁开眼时就看到半空中的无涯珠像颗海绵球一样吸起了雨水,暴雨被吸着往它的方向涌, 天空中搅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源源不断,一滴不剩。   解决暴雨干扰,他看到远处陷在天雷轰击下的两只妖怪,他们的身影几乎全被雷电的光芒吞噬殆尽,只有不时冒出来的狐狸尾巴叫人既放心又心惊胆战。   周刻爬起来要御剑过去,脚骨骤然疼得跟被敲碎了一样无法站稳,储君搀扶住他带着往前走,吼得他耳膜嗡嗡:“撑住!你还有一颗珠子!拜托你救救青吾!”   周刻被吼得脑袋歪向一边:“靠啊小声一点,知道了!”   他忍着疼并指御起和光剑:“走起!”   和光剑嗖地回到剑鞘,而后架起这対难兄难弟朝轰击中心飞去。周刻浑身的骨头都开始痛起来,那痛苦难以形容,他平生没遭过这么大的罪过。   第四道天雷结束,光和尘散去,青吾和潜离灰头土脸,但还有余力站着,他们还没抬头看一眼暴雨停下的原因,第五道天雷蓄势待发地再度劈了下来。   潜离到后头忘了周遭一切,抽着灵脉里的灵力全力以赴,脚腕处的铜铃忽然灼烫起来,随之灵脉里毫无征兆地窜出一阵电流,血液逆行,识海动荡。   第五道天雷扛下,他心口不住抽搐,只听到耳边青吾的大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潜离恍惚间看到同尘扇上的字化开,桃花枝从扇面生长出来,攀附住他的指尖将他拉进了幻想中的桃源乡。   “忍着点,我要楔进去了。”   窗边的桃花还没折,白蛰古井无波的银瞳高高在上地俯视他,仿佛没有半分情绪,仿佛他眼中的自己只是个泄‖欲的灵宠。   “逃什么?” 楔进来的时候真难熬。   脚裸上的铜铃还在响。   潜离意识丧失前下意识地把自己蜷起来,小声地啜泣起来。   周刻御剑赶过来接住倒下的狐妖,青吾趁着第六道天雷还在酝酿的间隙里飞快地大吼:“他身上的功德累积无量,很容易触发飞升的雷劫!带他远离这儿,别让他再运转灵力!”   周刻抱住昏迷的狐妖后退,潜离身上金光闪烁,烫得就像一把火。他嘴唇哆嗦着,周刻附耳下去,听见他不停重复“轻点”。   “潜离,大妖怪!”他试着把灵力打入他灵脉里,潜离丝毫没有反应。   前方第六道天雷劈下来,青吾独身一人硬生生扛住,撑到后面时仰首痛苦嘶吼。雷电里被丢出一个人,周刻一手抱住潜离接住飞过来的倒霉兄弟,正是满脸泪水的储君。   “开始洗髓濯魂了……”他望着漩涡中心哽咽,又转头抓住了周刻的手臂哀求:“还有一道雷,青吾根本挡不住!你还有一颗珠子,拜托你救救他,救救他!”   远处,无涯珠在半空卷走暴雨,周刻浑身骨头都在疼,他什么都顾不上,紧紧地把潜离按在怀里,追问他希望得到的答案:“天雷结束后他就飞升了対不対?飞升后妖怪成仙是不是就能解脱了?”   储君用力地擦过眼睛,沙哑地在雷声里嘶吼:“対!飞升后就解脱了!可他要是扛不住天雷就会身陨!”   周刻低头看怀里脏兮兮的昏睡狐妖,绝境里攀附住希望:“好,好……”   没过多久第六道天雷结束,青吾踉跄着跪倒,一身血迹斑驳,遍体灵脉骨骼都在重塑,最煎熬是识海里历经风暴摧折的记忆。   “不许吃我的果子……”鲜血淋漓的手捂住头,他伏下去痛苦地挣扎,颠三倒四地喊着。   “対,我就是生了贼胆,坏了良心,不自量力地招惹你……梧桐妖怎么了,凤凰神兽怎么了……”   “青吾!”   第七道天雷降下,他睁开血丝密布的眼睛,抬手以灵力抵抗最后的雷劫,可惜天光已破,他来到了强弩之末,环抱着帝宫的巨树本体已开始自行消失。   天雷劈过周身,洗髓,濯魂,拉扯着他从妖渡向仙。   “呆树,我喜爱你。”   “先生,我喜爱你。”   过往糅杂打碎,周遭刺目的穷途末路。   他忽然放下了手,情愿被劈成一截焦木。   “祐之,周、祐、之。”   巨树本体消散,司命神钟长响,天雷落在倒地不起的树妖身上,凤凰转世泣血,怀里狐妖沉眠。   小道士催动手里剩下的、最初从师父手中得到的紫色无涯珠,令它跃上半空,摄取天地灵流化解天雷。   惊天动地的惊雷声响中,他催动着无涯珠只专注于抵抗天雷,而撤下了它最初的功能——小道士周身的灵息再没有珠子替他吞取遮掩,天生吸引妖怪吞食的香气四溢。   天雷与神器対阵轰鸣,持珠人身上传来剧痛,血从唇边龇裂滴落……   滴在怀里闻香苏醒,本能地把獠牙埋进他脖颈里的狐妖脸上。   # 蓬莱卷——爱别离 第71章   潜离做了光怪陆离的一个梦, 梦境将漫长的千年抽成短暂的八世碎片,从纵马春秋到无果山下,梨花树下仰首望来的小道士眼里装满和前七世如出一辙的恍然和痴迷。   可爱的小凡人。   不对……还有一世不同。   他时常会刻意地回避掉。   “你以后尽可以刻意地忘记我。我准你忘记。”生着一双银瞳的青年平静地俯视他,他在他瞳孔里看不见任何的倒影。   “白蛰……”   “但那是在我死后, 现在我还活着。”他低头把铜铃系到他脚裸上, 一如既往的冷漠和阴阳怪气, “逃啊狐狸,继续逃, 我不介意。”   狐狸细细地战栗,想把脚抽回来,反而被拽了过去。   那人半掐半抱地压着他, 眉心的心魔印记漆黑:“不过以后逃跑时记得要更小心。因为只要铃声一响,我就把你抓回来。抓回来像这样,跑一次操一天。”   “你不就喜欢被糟蹋么?”   潜离猛的睁开眼,猛的从床上爬起来, 汗涔涔地打量周围,房间里只他一人。   百年过去了。   他抹过眼睛,手心里汗泪交融, 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的呆。   脑海里纷乱的记忆捋平,定格在天鼎帝宫的天雷里, 潜离大惊失色地跳起来,一身骨头狰狞作痛。   “呜……周刻,小道士……”   怕疼的狐妖拖着脚步呼唤, 门外脚步声急匆匆,门被推开后踏进个俊秀斯文的灰衣小道士:“潜离你醒了?”   潜离看清人后失望了:“陈定?”   “诶。”陈定脸色有些苍白憔悴, 又笑又红眼圈,“你……昏睡了十四天了, 醒来后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潜离愣住:“我晕了十四天?那帝宫,青吾……周刻呢?他去哪了?”   “别急别急。”陈定安抚着哄他先坐下,一件一件慢慢解释。   “天鼎帝宫没事,虽说是经过了一场浩劫。有神殿祭司和大周储君奔走操持着,很快稳定了下来。围困宫城的巨树也自行消失了,帝宫里的人毫发无损,都自称酣睡一觉而已。至于那天雷……”陈定笑叹,“我们见识短,叫祭司忽悠着一起出力筑防御阵。后来还是前辈告诉了我们仨,才知道那天雷是大妖渡劫引来的。”   潜离紧张地拧住了自己的大腿:“当日渡劫是什么情况?”   陈定笑:“你放心,那位大妖飞升了。”   潜离松了长长的一口气:“那就……”   “好”字湮灭在尾音里,他又想起青吾告诉过他的,一时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仿佛只有坏和更坏的境地。   这时整个房间摇晃了起来,桌上摆放的铁壶哐啷啷地掉下去,陈定眼疾手快地接住:“哎呦,恐怕是又遇上了风浪!”   潜离被晃得不舒服,捂住额头皱了眉:“什么风浪?”   “啊那是因为——”   “因为我们在船上啦!”许久不见的郭春山推门跳了进来,活力十足地打招呼:“嫂子你终于醒了,咱们的船已经出发了四天,正前往蓬莱呢!”   潜离一脸懵逼:“我们在海上?”   “是嘚!”郭春山跳到窗边把小窗掀开,外面刮进来一股海风把他吹成爆炸头,他还一脸享受:“我第一次见到海!”   有风吹潜离便觉得船晃得没有那么难受,压下吹到眼前的长发,他问:“周刻呢?”   陈定不自然地转过头,郭春山如常地笑:“大哥被交代了个任务,暂时没跟咱们同行,走之前他千叮咛万嘱咐地托我们好好照顾嫂子哩!”   潜离听了紧张且警惕:“谁给他任务?”   “我。”   又一个人跳进了屋子里,洗得发白的道服衣袖涨起来,须发凌乱的老道精神奕奕地打招呼:“哟!青丘六,你可算精神了。”   “……平云真人。”潜离眉心抽搐,“你怎么在这?”   一旁郭春山骄傲地挺起胸膛:“来接我的!”   老道士闪到少年身边拍他肩膀,笑得很开心:“这是师兄的孩儿,我来接他回蓬莱。”   “……”潜离眯着眼想了想,“你师兄的俗家姓名是姚景休。”   “对对对!”老道士激动起来了,“哎呦多少年没听过别人叫他的俗家姓名了!”   郭春山也激动:“这就是我爹的名字?好听!不过我为什么是郭姓呢?我娘只有名字没有姓来着啊。”   “叔也不知道啊哈哈哈——”   一大一小吵吵闹闹,潜离揉了揉蹙起的眉心,扫过郭春山时眼神冷了些,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   没想到小混血是那道士的崽,他原本还挺喜欢小混血的。   潜离无奈地磨了会牙:“周刻呢?”   老道士抚须打哈哈,取下酒葫芦喝了几口:“海里有水族妖王,我派他出去交涉交涉,好让船走得顺当……哦哦你快放下手!没事的相信我不会出事的!我让展小子跟他一起去,还带着蓬莱令,就是出去走一趟历练历练!”   潜离提起了拳头,谁知一运灵力浑身灵脉都跟受了雷击一样难受,疼得坐回去喘气:“呼哧呼哧……”   “你差点引发了雷劫,灵脉差点重塑了吧?暂时不能动哦。”老道士在他身边飞快地转圈,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接下来是一只废狐狸哦,先安安心心养老吧前辈,过千了千万要注意养生巴拉巴拉——”   潜离抬起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揉乱,太阳穴青筋蹦得欢快。   “遇事千万别跟个小年轻一样横冲直撞,咱多大岁数了啊不是精神小伙啦……”   潜离耳朵要炸了,被唠叨到要发狂地指向门口:“离、我、远、点。”   “好啦好啦。”老道士搂过郭春山出门去,留下一阵哇哈哈哈的魔性笑声。   潜离呼了一口气,站起来到窗口去透透气。   陈定留下和他聊天,说话间止不住的笑意:“原来你认识前辈啊?”   潜离站在窗边吹海风发呆,听到他的声音转头而去,看到这少年眼里些许藏不住的光亮,心里忽然一麻。   陈定沉浸在方才的傻乐气氛里,错觉和眼前的狐妖拉近了距离,眸子都亮晶晶的。   潜离思忖两秒,负手:“几百年前,我在路上偶然遇见他。他当时年岁和你差不多,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腔热血收恶妖,反被妖怪打得满头包。他对妖怪的偏见没那么深,性格爽朗,便把我当朋友了。”   陈定笑起:“原来如此……”   “陈道长,”潜离看过来,海风把他的眉眼吹得模糊,“我活的时间很长,一路随意地走,遇到的凡人数不胜数。我记不住大多数的过客,也不乐意去记。”   他竖起食指,眼睛深邃:“遑论其他的。”   陈定转瞬听明白,心都如被掏空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发颤的指尖:“那周刻呢?”   潜离没有回应。   也不必告知。   *   “叔。”郭春山跟老道士出了房间,擦了把汗小声问:“我没露馅吧?”   老道士拍拍他肩膀赞许:“没,你太自然了!嗳,要哄住他还真得靠你。”   郭春山挠了挠头:“可是咱们能瞒住多久啊?等嫂子醒过神来感应大哥的方位不就知道了嘛。”   “他感应不出来。”老道士拍了拍酒葫芦,“唯独周刻,他分辨不了。”   “这是为什么啊?”郭春山疑惑,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他要是想起来去感应师兄的气息呢?”   “……”   啊这。   老道士也挠了挠脑袋,底气不足地找补:“他不是那么乐意记住凡人的妖怪,应该不会记住展小子的气息吧……毕竟,人妖殊途哩。”   说话间船上水手来往不少,俩人打过招呼去了他们包下的船舱,门口就设着结界。老道士走到中央,在看似空无一物的半空中屈指一敲,随即拉着郭春山跨进了隐藏的芥子空间。   这是他随身携带的法宝之一,芥子空间里是一个类似地窖的地方,他通常用来囤酒,一走进去便闻到淡淡的酒香。   空间里光线有点昏暗,郭春山正眯着眼,前方就有人弹指,从指尖运灵凝出一束光。   光影里照出展秋柏英俊的面瘫脸:“来了?”   郭春山看到他侧颈上斑斑点点的牙印,窘迫地移开了目光。   “来了来了,”老道士迭声应,“刚才潜离醒过来了,他有没有什么反应?”   展秋柏看过小混血一眼,让开了步子亮出背后的光景:“有,刚才躁动,心魔印变深了。”   在他背后,锁链将一个衣衫破烂的年轻道士死死地束缚在墙壁上,他垂着脑袋喘息,侧颈上有一大块狗啃似的伤疤。   “我看看。”老道士上前去,小心戳了戳他的脑瓜,“徒——儿——”   小道士扭过脸不看他,身上一股戾气。   “你那大妖怪醒啦。”   他浑身骤然绷紧,慢慢抬起头来,神情时而狰狞时而痛苦,眉间漆黑的心魔印随着他粗重的喘息而一闪一灭,瞳孔里一片血红,喉咙里咕噜咕噜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老道士抬手把灵力打入他额头,唏嘘不已:“一年没见,六情七欲八苦都全了,连心魔都滋生了,你这进展很神速啊。”   老道士唉声叹气:“上辈子都不见得这么快。”   小道士混乱地低低嘶吼:“骗我……飞升……骗我……”   “也不算骗你。”老道士摸摸他乱糟糟的脑袋,“你也看到那树妖飞升的模样了,忘却了,不正是解脱么?”   小道士眉心的心魔印一瞬消失,啜泣得像个弃犬:“如果终要舍弃,又为什么还要我得……”   --------------------   作者有话要说:   小道士(搓搓手):我要黑了?!   老道士(摸摸头):你那是过去时,别浪了快坐下 第72章   老道士以指点着他眉心, 顺着杆子哄他:“谁也没让你舍,现状好,那便一直这样下去,不要他飞升就好了。”   谁知小道士的心魔印又爆了出来, 凶神恶煞地嘶吼:“我来日走在他前头那还要他再来找我的转世吗?!”   “……”老道士没辙, 加强输出灵力稳住他的心魔, “嗳别急别急,这不还有大把的时光嘛, 为师游手好闲地修炼也活了小五百年,自家师哥潜心修炼也撑过了千年大关,咱们修士也不缺时间嘛。”   小道士的情绪稳了些, 老道士再给他加个小压力:“徒儿,入魔不可怕,关键是你不能受心魔驱使干些坏事。你抓把劲控制好了,出关照样是条好汉, 但你再这样拖下去啊,潜离的娘家人要追上来了!”   小道士挣起身上的锁链来:“娘家人……娘家人要把他怎么样?”   “肯定是带他回家了!到时候青丘一关上结界,就把他锁家里不出来了!”老道士拍拍他脑袋, 趁热打铁地忽悠:“所以你得快点回复正常,出去让潜离的娘家人放心, 好歹得表现一副照顾得了他的样子吧?”   小道士外泄的戾气收敛了些,老道士一边唠嗑一边给他输入灵力,折腾了许久才算结束了疗程, 让他陷入沉睡里自我消化。   老道士擦了把满头的大汗,招了俩小的移步到外面。   郭春山回头看被钉在墙上的周刻, 心里酸酸的,小声问老道士:“叔, 大哥这样要维持多久?”   “等他醒过神就好啦。”老道士喝了口酒,“他天生仙骨,抵御心魔比寻常修士强点。”   展秋柏冷不丁地开口:“您刚才说及上辈子,晚辈斗胆问一下,那是怎么回事呢?”   郭春山附和。   老道士回望了小道士的方向一眼,手一挥变出一桌四椅,招呼了其他两人坐下。他两手叠在酒葫芦上问两个小辈:“你们听过白蛰这个名字不?”   郭春山摇头,下意识地看向大师哥。   展秋柏顿了下,侧向他的方向回答:“我曾在灵霄城的藏书阁里看过一笔记录,百年前有个惊才绝艳的眼盲炼器师,因来自莫问岛,被年轻一辈的修士称为莫问兵主。”   郭春山恍然大悟:“这个我听过!灵霄城里的师弟们曾经说过,最想要兵主炼制的法器来着。但是这前辈入世没多久就又隐遁回去了,他炼制的法器基本都绝迹了……”他有些茫然地停下话头,叼住大拇指瞪起眼来,“其他人都以为他只是归隐去了啊。”   展秋柏接口:“所以,周刻前世便是白蛰,兵主消失不为别的,是因入了魔?”   “嘚。”老道士摸了摸酒葫芦,“昙花一现。”   郭春山有些结巴:“为、为什么啊?”   展秋柏了然,指尖不自觉地轻搓着,默默盘算着。   “话说,你们还挺有缘的。”老道士移开了话题,看着郭春山笑起,“他虽出生于莫问岛,却拜于你爹门下。我转交给你的那青色玉珠,当年就是白蛰亲手磨的,说是送给师兄未出世的孩儿做礼物。”   郭春山大惊,摸出身上的玉珠左看右看,看着看着就傻了:“这不对啊!兵主是百年前的人物了,我今儿才十七呢!”   “你娘果然没告诉你!”老道士大笑,两只手比划了一个圆圈的形状,“你老早老早就出世了,但一直是一颗蛇蛋的形状,怎么也孵不出来!”   郭春山:“!!!”   展秋柏屈指咳了咳,掩盖克制不住的笑意。   老道士弹了下郭春山手里的玉珠笑:“你还是颗蛋的时候就冷冰冰的,但要是把这玉珠放在你旁边,嘿,你就发热了。也不知道当时他到底糅合了什么东西进去,这玉珠于你这种混血体质似乎有莫大的安抚。可惜你娘不知道,走的时候没带上。”   小混血整个人都傻了。   展秋柏倒是放下芥蒂了,轻叹了一口气:“难怪刚认识不久就喊哥。”   呼,安心了。的确是哥,只是哥。   老道士哈哈笑了两声,委托展秋柏继续看好徒弟,自己先离开芥子空间了。   还是要把地儿留给小年轻的好。   *   大船接连行驶了四天,潜离觉得自己恢复神速,便跑去敲老道士的门:“老小子……”   声音刚起门就开了。   “哎呀老六!”老道士嚯地打开门拉他进去坐下,热情地哐哐哐摆上酒碗倒满,“我正一个人喝酒觉得无趣,你就来了,妙极妙极,碰一杯?”   潜离端起了那比他脸还大的碗:“……一杯。”   老道士咕噜噜地喝了一大口,大喝一声:“好!”   “酒鬼。”潜离摇摇头,指尖敲了敲碗沿,开门见山:“周刻什么时候回来?给我指个方向,我去接他。”   “不用不用,我估算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对了,和你说个事。”老道士喝着酒乐呵呵地唠嗑,“当日你朋友渡劫,最后一道天雷是周刻用无涯珠给他挡下的。”   酒碗停在了唇边,潜离瞪圆了眼睛:“小道士挡得下?”   “法宝外挂嘛,你对当时那最后关头真的没有印象了?”   老道士揩了揩手背,心想你当时还咬了他一大口呢。   潜离还是摇头:“着实没印象,无涯珠这么能扛么?”   “能扛,但是么……最后碎掉了。”老道士唏嘘,“碎的还是你送来的那颗。好在他身上还有一颗,能护体。”   潜离微顿,喝了半碗垂下手,转了转酒碗随意道:“碎就碎了,有用就成。”   “那可太有用了。诶老六,之前我就想问你了,你是从哪找到的无涯珠啊?”老道士拱过来挤眉弄眼,“亏你找得到啊,那神器散落人间各地,持有的人估计也不肯交出来吧。”   “拿些东西去交换就是了。”潜离喝了剩下的半碗酒,倒扣了碗轻敲轻笑,“不必再顾左右而言他,告诉我周刻的方位。”   老道士心里抽了一口气,正笑着准备再抛个障眼法,谁知这千年狐狸脸一转,看着房间中央的地方眯了眼:“好情调,你还专门设了个芥子空间。”   老道士心脏提到了嗓子眼:“这不是囤着酒么!不是我说,每天一杯酒,活到九百九十九……”   潜离按着碗底站起来,老道士也连忙跟着起身,妙的是这时船剧烈地摇晃了起来,他一个没注意差点闪了老腰:“槽啊怎么又来……”   老头灵机一动,把嗓门提高了:“这他娘是要来带走谁啊!”   芥子空间里的人猛然睁开了眼睛。   潜离扶住桌子,脚不住打滑,他晕船反应大,感觉刚喝下的酒在肺腑里不住翻腾。他施法想稳住大船,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潜离捂住嘴巴皱眉:“不对,水下有妖!”   再摇他要吐了!   老道士把酒碗收好,掏出拂尘念经:“阿弥陀佛……”   大船剧烈地摇晃着,忽然被水下怪物直接顶起来再抛回去,地动山摇地掀起一阵滔天风浪。   海水灌进船舱,把船上见惯大场面的水手淹得直骂娘。老道士一卷拂尘列阵稳住船体,顺便拉了把潜离:“老哥,搭把手啊?”   潜离却是一脸空白地湿哒哒站着,脑袋上的狐狸耳朵噌地冒了出来。   老道士吓得缩回手,更没想到的是小混血郭春山从身后的芥子空间跑了出来,大门也不走直接急吼吼地从窗口跳了出去,嘴里还一顿啊啊乱叫。   潜离胡乱擦过眼睛,咻地也从窗口跳出去了。   “!!什么情况这!”   老道士傻了眼,下意识地卷起拂尘也跟着跳了出去,但是身法不够利索,老腰嘎啦闪到了。   潜离瞬移到了甲板上,只见一条庞大的青蛟挡在船头上,蛟尾卷着帆,小幅度地轻轻拍着。   郭春山一溜烟跑到青蛟的大脑袋前,忘乎所以地大挥着胳膊:“啊啊啊啊——”   潜离的视线凝固在青蛟头上,耳朵慢慢地折了下来,嘴唇翕动着轻唤,眼周也迅速泛红,表情逐渐小孩子化。   青蛟头上,站着一个相貌阴柔魅惑的红衣人。   老道士扶着老腰出来一看,看到那立在风浪里遗世独立的红衣狐妖,脑子里顿时哦豁一声:我这开光的嘴!   红衣人低头看见了潜离,从青蛟头上降落到甲板上,缓缓走到了他面前,头上冒出一对火红的狐耳。   他们一个着红衣一个着白衣,在茫茫无际的海上面对面地站立,身形相仿,头上狐耳相仿,眉眼亦说不出的相似。   红衣狐妖端详了他许久,伸手摸了他的耳朵一把:“六儿。”   潜离乍然失态,呜呜地哭出了声。 第73章   潜离小心翼翼地想去碰他的左眼, 他眨了下眼,左瞳有些无神,只是笑意晃眼:“没事。”   他六百年前飞升失败,受天雷所伤, 从此左眼看不见。   潜离拽住他的手, 低着头止不住发抖:“五哥……”   青丘里, 妖王夫妇和九天、阴府联系密切,时常神出鬼没。六狐里大哥当家, 二哥年幼时得了点化被一上神收做弟子,三哥叼了只兔子成了家,四哥沉迷收徒, 五哥有个“童养夫”……大家都疼老幺,但论程度,五哥观琦最深,简直当爹又当娘。   为野狐狸时, 他当了百年五哥和“嫂子”的电灯泡,好不容易出去野一趟,竟被一混账上神捉弄摔下山断了腿。五哥跑出去把他抱回窝里, 他躺在窝里嘤嘤嘤,五哥心疼地贡献了自己的尾巴给他当枕头, 被他做噩梦时不小心咬下一撮毛,从此漂亮的大尾巴秃了一块地儿。   化出人形后他不愿再困居一地溜出了青丘,原不过想着玩闹够了便回家吹嘘, 后来在人世间撞了满头包犹舍不下红尘。   五哥三番几次想来带他回家,是他自己轴, 不把那个给他取了名的凡人找回来便不罢休。   游走人世三百多年,青丘的霹雳把他召唤了回去。   潜离紧紧握着他的手, 一身骨头疼:“你、你出关了……”   观琦笑答:“睡了好长一觉,醒神来一身舒坦着呢。”   潜离猛地抱住了他,脊背因啜泣而起伏。   观琦也抱住他,眼底水痕闪过光,他轻拍着老幺的脊背笑叹:“六儿。”   “五哥,我……你怎么来了?”   观琦拍拍他:“单独说。”   甲板上乱哄哄,海上大青蛟盘着船逗小混血玩,潜离泪汪汪地指了自己歇脚的船舱却没走动,下意识地需要五哥在前头牵着他走。   观琦便带着他而去,秃了一块的大尾巴现出,拍了门把喧嚣隔绝在外,看向他时满目沉重:“前不久,你的命盘动了,是雷劫将至的预兆。”   潜离心知是在天鼎都时发生的事,擦了眼睛想仔仔细细把事情说给五哥听,观琦摸了他的脑袋轻轻打断:“六儿,那些契机已经无关紧要,现在最重要的是和我回家,我们闭关给你设阵。如今有所准备,我不会让你步我前尘。”   潜离又慌又心酸:“五哥,我、其实我如今状况很好,不必回青丘闭关的。”   “你状况分明不好,糟糕得很。”观琦捏住他的狐耳,声音低沉了,“六儿,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把你强硬地带回家,虽知你执着,未想你的固执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他自怀里的乾坤袋摸出一个匣子,扣指打开,里面放着一小块火红的狐狸皮毛。   “半年前,有人说在昆仑山看见了青丘红狐的影子,我巴巴地跑去寻你,寻见的却是只披了红狐皮的白狐。”   潜离垂了眼,睫毛簌簌直抖。   观琦把匣子收回去,一字一字磨着牙:“你为了一颗无情珠,把皮毛换了。”   潜离脑袋垂得更低,瑟缩着不敢抬头。   “够了,足够了六儿。”观琦揪住他后颈,克制着怒气和心疼,尽量放平语气劝他,“七世情劫够多了六儿!这红尘已经游历得够多了,劫数满得不能再满,修炼也到了飞升前夕,未尝过的皆已遍尝,再滞留毫无意义!”   潜离惶惑地摇了头:“不是的,并非如此的……”   “你追寻的凡人是一个呼吸、一个眨眼之间就会消失的存在!即便这一世修道,也不过是拉长了一点你和他之间的痛苦!六儿,你什么时候才能回过头来?两妖都未必同道,”观琦咬了牙,“妖与人更为殊途,何苦年复一年、累生逐世地给自己找不痛快?”   追过来的凡人隐匿呼吸停在转角,听见了这些,唇齿间发苦。   他闭上眼等回复,怎样都好,答案早该有了。   “可我不能不呼吸,不能不眨眼。”   那狐狸如是说。   大狐狸被回得耳朵直抖,最终忍不住扬起秃了一块的大尾巴,又气愤又恨铁不成钢地拍小狐狸的脑袋,气得口不择言:“你、你个轴狐狸!蠢不蠢的啊!找个七世八世都不换人的也算了,还是个被日的!啊?你怎么那么没出息!啊呀可恶——”   小狐狸被打得耳朵一抖一抖的,心酸和委屈劲儿全泄露在一対大狐耳里。怎么数落他都没觉得什么,“被日的”一出口,他顿时窘迫地搓起爪爪来,可怜巴巴地红了耳朵,一句“哥你不也是么”不太敢出口。   他老老实实地站着挨教训,忽然船舱门被踹开,一道藏青身影飞过来扑走他,随即耳边想起了那小道士抑扬顿挫朝气十足的声音。   “好啦好啦不许再拍他了。看在他份上我喊您一声五舅子,再欺负我的狐狸,大舅子也不客气。您说话就不能文明点嘛?什么叫被日的?那叫被疼的,被宝贝的!” 第74章   “我可宝贝死我家狐狸了, 您少欺负老实狐狸不还嘴!”   臂弯里的小狐狸竖起了耳朵,怔怔地看着小道士脖子间缠着的绷带,一边大狐狸被臊得直呸:“不要脸的臭道士!把我弟弟还回来!”   “不让。”周刻揉了揉怀里的宝,理直气壮, “只要能得了他, 要脸干啥!”   观琦怒气冲冲地挽起了袖子, 这时老道士和陈定闻讯而来和稀泥,和潜离一块好说歹说劝下了炸毛的大狐狸。   老道士给了周刻一个眼神, 小道士拿手指贱兮兮地比了个心,眨眨眼表示太平无事。   眉心的心魔印压下来了。   观琦气呼呼地要和老幺再说些什么,却发现他的眼神一直失魂落魄地黏在那小臭道士身上, 顿时很是不爽地掩面挥手:“滚滚滚!”   这该死的狐粮。   “好嘞!”周刻笑着应过,揣起潜离便跳窗溜了。   潜离回头喊了声五哥,迎头一条嫌弃的大尾巴:“去去去!”   周刻带着他瞬移到之前定好的房间,手臂把他箍得喘不过气来。   “你回来了?”潜离仰首看他, 周刻把他堵墙上便亲,戾气尽成绕指柔。   “唔。”   周刻狼吞虎咽地按住他,末了蹭着他低声问:“想我不?啊?”   潜离面红耳赤地往墙上贴:“没有……”   “骗我。”周刻低头咬他。   潜离侧过身给他咬, 伸手小心摸着他侧颈:“怎么受伤的?”   “小事。”   “我看看。”   “丑。”   “不会的,伤痕是勋章, 我看看……”   “那你的勋章在哪啊。”周刻打断,弯了腰紧紧抱住他,“我偷听到了, 拿皮毛换无涯珠,大妖怪, 不值啊。”   他轻轻地蹭着潜离的耳鬓,似哭似笑地呢喃着:“不值啊。”   雪白的狐狸尾巴显形卷起, 扫过他面庞,温和地轻拍他额顶:“小道士,别听五哥嘤,他说的不作数。”   周刻含泪笑:“是吗?”   “世间有很多东西能造成我们分开,病痛衰老死亡,可我记忆所在便不算。灾难和考验可怕于一时,却总有相逢不朽。”   “我们在一起了八世。八个轮回,八苦轮着来,也轮完了。不都轮过一遭,怎么叫历劫?我们什么都捱过去了,我不信这一世不能修成正果。”   潜离蹭了蹭他的胸膛,眷恋深厚。   “我不想你,你一直都在。”   周刻默了许久,半晌后把他扛了起来,放置在锦绣间捂住他的双眼。   “而我特别想你。”他屈指设了个结界裹住整个房间,俯身含住了潜离的唇瓣,“我想疼疼你。”   *   另一边,老道士把珍藏的酒掏出来,天下酒友顿时皆兄弟。   观琦一肚子忿忿,嗅到酒香时也安静了下来。   老道士摆出酒杯,斟给青丘狐五和小道士陈定,把人陈定搞得诚惶诚恐。   三杯酒下肚,酒兴酣时划两把拳,气氛立马不一样。   观琦逮着他俩说说小臭道士周刻的过往和性情,老道士便敞开来唠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唠得另外两位最后都觉得聒噪非凡。   观琦要陈定说:“那厮为人如何?”   陈定喝得多了,回得诚恳简单:“周刻自然是很好的人。”   观琦挑剔不已:“何以见晓?”   陈定一句话把他堵死了:“见潜离待他便晓。”   老道士笑得手抖,酒都撒出去不少。   “我幺弟自然好!”   “是啊,潜离当然好,见过他的谁不喜欢……”陈定喝得更凶了,“何况他在我年幼时施以大恩,我的恩人自是世间一等一的好!”   “小家伙喝多了,平时心里话兜着发酵呢,这会啥都往外蹦,您见笑。”老道士笑着插嘴,“话说老六哥也救过我啊,那时在下也是十八一枝花,要不是道心坚固也得栽进去。何况他如今风华比当年更甚,寻常凡人架不住生了情分太正常了。”   观琦顿了顿,眼神有些迷茫。   谁也不是天生便完美无缺,世人说好,那也是一点一点经由岁月打磨出来的。   又或是由着谁,一点一点手把手塑出来的。   一边的可怜小道士喝高后晕乎乎地趴在了桌上上,观琦拨着酒杯,忽然问向老道士:“你的酒很好,有过道侣吗?”   老道士哈哈:“没有没有,我一生痴迷者寥寥,享乐贯穿始终,酒与修炼就占了大半。”   “那也未尝不失为痛快。”观琦也笑,仰首将酒一饮而尽,“去他妈的道侣!”   酒过三巡,青丘狐五也醉得趴在了桌上酣睡,狐狸耳朵又冒了出来。   老道士失去了两个聊得来的新酒友,懊恼起不该拿劲太够的酒,这下又莫得聊了。他也只好施法请观琦躺榻上去,再把陈定扛回船舱里去。   陈定躺床上时呓语:“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我亦当放下,虽则不曾拿起不叫放下……”   老道士呆了片刻,拍了拍他的发髻竖拇指:“可以啊好小子!当断则断,这很好哈哈哈哈。”   他摇着酒葫芦出来,晃着这百般滋味到甲板上去。船帆因掀起的风浪坏了四成,那尾大青蛟干脆卷着船向蓬莱方向游。船上水手船长全清闲下来,高高兴兴地聚众推牌九去了。   原以为甲板上无人,却还有个展秋柏伫立不走。   老道士便走上前去:“展小子在这呢?”他左右看看,小声诶嘿:“你这几天帮忙看着周刻那小子也不容易,这会不用回去休息休息?”   “前辈。”展秋柏打过招呼,脖子上也缠着密实的绷带,“不用。”   老道士顺着他刚才望的方向看去,看见坐在大青蛟脑袋上“哦豁”得开心的郭春山。青蛟也喜欢他,轻拍着海浪逗小混血玩。   ……大约是因为这乖外甥有一半青蛇的混血,和水族比较投缘?   老道士笑了两声,再掏出新酒杯招呼展秋柏:“左右闲着,聊聊天,来几杯解渴吧。”   展秋柏当即接过,先道谢,再老老实实地自认乏味:“晚辈口拙,怕败前辈的兴。”   “不会。我对这生性沉默木讷的人十分有好感。”老道士指向郭春山,拍拍酒葫芦笑,“他爹也是这样的人,锯嘴葫芦啊,人说一百句也不见得回几个字,一副孤家寡人的臭德性。”   大船航行的速度慢了些,青蛟卡了一会。   展秋柏呃了一声,想了想,隔空拍马屁:“前辈应是大音希声。”   老道士差点呛住,捧着酒葫芦笑得差点背过气去:“有道理,说得好!”   展秋柏喝过三杯,面色如常,只是拈着酒杯转了转:“从前我和春山修炼,我寡言,他欢脱,两位前辈莫不是倒了过来?”   老道士愣了愣,哦呦不止:“你居然说自个口拙,太谦虚了贤侄,一聊一个准。”   展秋柏合手表示不敢。   老道士唠嗑着一些从前修炼的师门日常,好酒调味,往事皆珍馐。   “修士大约有那么两类,一类是俗人修炼长生,一类是天人修炼极道。我本俗人,踏上超脱修真路,也依然走到哪里哪里都红尘。酒得烫,美食得大快朵颐,好妖得结交,好风景得住下。”他神情沉醉地品着酒,仿佛杯里才是飞升和得道。   展秋柏喝着酒,神情自若地搭话:“好人得爱,前辈应有道侣吧?”   老道士这回没有停顿,爽朗地笑着回答没有。   展秋柏喝尽杯中酒,起身给他斟酒:“前辈,万般不如人间酒,请。”   这小道士通透得可怕。   老道士又懊恼了,觉得自己说太多,拿出的酒劲儿不够。   但又如何呢?   败犬又如何。   他举起杯,迎风入杯:“好,干!”   展面瘫余光看向海上的小混血,饮酒自知是俗是超脱,是哑是难舍。   *   周刻按着潜离的手起起落落,动作从起初的小心到大开大合。为了安全,潜离的眼睛叫他用布条蒙住了。   说实话,这很刺激。   他看着潜离眼角的生理性泪水打湿鬓发,堆积铺陈的快感像涟漪像狂澜,给予也索取,浪荡也虔诚。   潜离到后面支持不住:“小道士,别遮我的眼睛。”   周刻不听,低头轻磨他的汗和泪。   “你说话,”潜离轻轻地战栗,“周刻……你说话……”   周刻喉结滚动,摩肩抵足,回应了喘息。   潜离眼角打湿的地方愈多,潮开云舒,这狐妖勉强地用指尖摸索小道士的手,一边低泣,一边被不间断的侵伐抛起搁浅,褥子一片狼藉。   周刻低声:“你已到了,即将飞升的时候……无数修士和妖怪的祈愿都是成仙,你千年修炼,不想要么?”   他摇头,身躯如出水的冷玉,水珠聚而衔成水流淌过无暇的肌理,这令人沉溺贪恋发疯的触感和温度,足以令一切无欲无求的木头圣人神祗抛却一切放纵。去爱怜,去欺压,去安抚,去鞑伐。   “我不成仙……我不……”   周刻指尖拨进他的长发里,就着不分离的处境把小狐狸托起来,或更深或更欺凌。   “真的不成么?你哥哥来接你了啊,潜离。”   潜离蜷趾,想扒拉狼狈的褥子,脚裸也被握住了。   “我不会……”   “不会……什么呢?”   周刻在这块冷玉上落下密布的桃痕,错觉在一方洁白的扇面上落画:“难道你要一直跟着我,天涯海角都跟着么?”   潜离意识模糊,多久和多深都不知道。只是……脚裸上的铃铛好像在响。   眼睛被蒙上了,那铃声便越发的响。它要什么时候才停下来?   周刻尝试着克制,这位置太欺负狐狸了。   “我不会逃的。”狐狸靠在他身上求饶,“……我不会逃。” 第75章   船在海上航行, 日出照于东海,潮浪拍打船身,安睡中的所有人置身摇篮。   周刻安静地坐在潜离的床前,一双手想去捧他的睡脸, 却总是想起储君周祐之和树妖青吾的模样。   天雷散尽, 无涯珠碎成千万点微光湮灭于世间, 他抱着咬自己咬得起劲的潜离瘫倒在地,七窍都流血, 看什么都是猩红一片。   他不过是挣扎着想看一眼树妖和凤凰转世的结局,以便窥见自己和狐妖的尽头。   可周祐之一遍遍喊树妖的名字,青吾并不回头。   怀里狐妖把他咬得淋漓, 他也舍不得放开,就这样抱着去质问周祐之。   那天光破开,结局不过是天与地在上与下,遥遥不可相及。   心魔隐隐有冲破桎梏出来兴风作浪的架势, 周刻揉了揉眉心,指间缠着潜离的一缕长发,仿佛那就是束缚住自身戾气的枷锁。潜离在睡梦里嘤了一声, 他连忙松开长发,唯恐扯疼了他。   床榻下是潜离的白衣, 周刻没得事做,捡起来慢慢折好,发现衣襟被他昨天撕坏了。   他暗斥自个禽兽, 转头看向潜离,小狐狸睡得沉却不舒服, 眉心轻蹙着,唇角都给他之前整破了。   注视他的时间长了, 心底又有那低沉的笑声:“糟蹋他,快啊。”   周刻猛然抬起手给自己一个耳光,恨声:“闭嘴。”   这烂糟心魔。   门外这时响起敲门声,内里结界起了波动,周刻拉着薄被给潜离掖好,轻手轻脚地起身出去开。   门口站着一身红衣的五舅子,见出来的是他便横了眉:“我弟呢?”   周刻竖了手指:“在睡呢。”   观琦也低了声:“你的,出来说话。”   哟嚯,这大概是娘家人来训话了?   周刻顺从地点了头,出了门厚着脸皮道早:“五哥早上好。”   “呔!”观琦炸了毛,“谁是你五哥!”   “那我改个称呼,五舅子?”   “……”观琦克制攥拳头的冲动,“前面那称呼就行。”   周刻便痛痛快快地叫了五哥,搞得五舅子一阵鸡皮疙瘩。   观琦対这厮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可恨这货长得太高,要端出娘家人的威风训话居然气势不够。   于是他袖子一挥,在甲板上变出一套桌椅令他坐下,再站直负手,顶着年轻绝艳的皮囊摆出一副老大爷的做派:“我六弟雷劫在即,我是想把他带回青丘的。”   “我问过潜离的意思,他不离开我。”周刻坐姿乖巧,“或者,我能和他一起到青丘去吗?”   观琦凉凉地看了他一眼:“青丘是妖界圣地之一,凡人进不了。”   周刻不无遗憾地叹息,观琦看他神情,暗自觉得奇怪:“你希望小六飞升?”   周刻出神了一会,合手行礼:“我曾听他说过,您历经过雷劫,那这飞升之劫,当真九死一生吗?”   观琦在海风里伫立了一会,背过身去,语气硬邦邦:“那是自然。”   他眯着眼睛眺望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太阳,再怎么努力眺望,左眼也看不见一丝光亮。雷劫给他的不止盲左目,还有更致命的。   “可是,我曾见……”   “你要说的是天鼎帝都里的,是吗?”观琦打断他,“我来之前已经知道了。帝都龙脉之上,世间所有妖怪妖力削弱,雷劫也受影响减弱。何况梧桐妖飞升,集结了大批天下出类拔萃的修士的防御屏障。这样的例子很少,即便如此,那树妖最后也被劈得差点外焦里嫩。遑论最后,你还祭了一颗珍贵的无情珠抵挡天雷。”   周刻的手攥紧。   “不是每一只妖怪都能修炼到飞升。修炼之路漫长而苦不堪言,没有天生灵根,没有充沛灵气,芸芸众生大多结束在飞升之前。”观琦沐浴在阳光下不知暖,“我苦修千年,才堪堪触碰到那条临界线。小六却不一样,他志不在飞升,千年游荡闲走,却反而有这机缘。或许那些机缘,赖你所赐。”   这话让周刻通身过电一样难受,他摇着头自嘲:“我赐了什么,八苦为重?”   观琦走过来撩衣坐下,默了片刻才开口:“还有,飞升途中有净化。洗髓濯魂,剔除累赘的人间七情六欲,忘却而新生。这个,你知道吗?”   这回换周刻站起来背过身,不让人看见他眉心隐隐约约的印记。   “我知道。”   观琦有些惊讶:“你从哪知道的?”   “亲眼所见。”周刻闭上眼,“您是亲身经历过,想来更刻骨。”   观琦自嘲:“我不过捱到第四道天雷,还不到那最后关头。”   他从乾坤袋里摸出一壶酒,自斟自饮自笑:“不过也是亲眼所见。”   周刻愣住。   “修炼太苦,我自己坚持不住,和一匹狼一起修炼。”他一边喝,一边屈指敲酒壶,“他渡过了劫数,我没有。”   小道士转身而来,心魔带来的焦躁淡化,代以那酒香里的苍凉。   观琦掩着左眼看杯中酒,轻描淡写地摇晃杯里倒影:“我用这只眼目送他离去,不胜感慨。”   阳光普照之间,安静持续了一阵。   “五哥,”小道士开口问,“你后悔吗?”   “有什么悔的?飞升是自古以来无数修士、妖怪的理想。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一直想看看仙道上的风光,纵使败过一次,这份渴慕之心也没有湮灭。”   “只不过是少了一份炽热。”观琦饮尽倒影,垂眼看自己空空荡荡的指间轻笑,“我视情为劫,跨过即可,仅仅如此。”   周刻静了许久:“潜离……不一样。”   “是不一样。”观琦合了手,“可是雷劫不管他一不一样。待时间到了,它照样劈下来。捱得过,仙道浩渺,剔除尘世或许也是新生。捱不过,好一点如我,闭关个六百年,坏的莫如身陨魂飞魄散,不再有轮回来世。小六无心飞升,可他已经走到了这里,后退无路。”   “你既知道,想来明了没有多少选择。”   周刻蜷起手指,指尖触碰拥抱蹂‖躏过的温度仿佛还在。   “不是还有另外一种吗?”   甲板上忽然传来一个妩媚的女声,这弟夫和那五舅子都给吓了一跳。周刻循声而去,看见船头站着个青衣妖娆女子,头上盘着一尾呼呼大睡的小青蛇。   “夜阑?”观琦懵逼过后不悦,“你偷听我们讲话!”   青衣女子理了理鬓边发丝,一举一动说不出的风流婀娜,一笑春色无边:“你们说的太大声了,妾身不小心听到了嘛。”   周刻不知道她是谁,也不在意她的身份:“你说还有什么?”   夜阑笑:“若不愿飞升,折掉修为不就好了吗?他折损你努力修炼,相伴到寿命尽头就是了,这样多好呀。”   “……”   一阵寂静,五哥和弟夫一起怒了:“好你个头啊!”   “哎呀别那么凶嘛,真可怕。”夜阑掩袖,一双眼流转生辉,“妾身不过就是补充个选择,相较不知生死的飞升,退一步更保险嘛。”   这时船尾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夜阑眼波一转,迅速地摘下了脑袋上的小青蛇朝周刻抛去:“小白!把你弟接好了!”   那盘成一坨的青团子朝着周刻的面门扑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那边夜阑已经纵身一跃跳进了海里——下一秒,一条巨大的青蛟尾巴拍打着海水缓缓沉下去。   观琦嘘了一声:“别说你见过她的人形。”   周刻:“?”   船尾的脚步声一瞬拉近,老道士揉着眼睛左右张望:“咦,徒儿,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什么访客?”   “……没有。”   老道士狐疑不已:“我怎么感应到了一阵妖气?难道是我岁数渐长出现幻觉了?”   周刻张着嘴巴不知道说啥好,手里的小青蛇就伸了个懒腰,噌的变成了俊秀少年郎。   少年睁开眼,一下子精神了,抱住他的脖子大叫:“大哥!”   周刻被这小蛇大变活人还挂他脖子上的现实震住:“……春山?”   郭春山简直要喜极而泣:“大哥你终于醒了,我听叔说了你以前的事,哦大哥!谢谢你这么心灵手巧!”   周刻:“??”   他一头雾水地把郭春山放下去,忽然感觉后背凉飕飕,回头一看,只见展秋柏顶着一张升级的冰山脸默默站着。周刻大惊失色,连忙离小混血远一点再远一点。   甲板上一下子热闹起来,那边老道士还摸着下巴巡视:“不対啊,肯定有大妖来了。”   观琦咳了咳:“我就是大妖。”   “不不,不是您,是水的。”老道士摸摸腰间的酒葫芦,“还怪熟悉的。”   他到船边往下望,対着海面挥了下手:“嗨?”   不嗨不知道,一嗨海面炸开了。   周刻脖子间的鉴妖玉发烫,随即就看到一只大鱼跃出海面,从船的那一头跳到另外一头,带起了老大的浪花。   飞跃过去的还不止一只,特么是一连串,它们接连不断地飞过去,把甲板上的所有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老道士打个响指在头顶上凝造一把灵力伞,対这鱼群飞跃大船带来鱼工降雨的场景叹为观止:“我的嘴开光了?”   等大鱼飞跃过船,他还朝船边瞧:“还——有——吗——”   大青蛟冒出水面,一个眼珠子顶一个缸大。   老道士拱手:“哎呦您是狐五哥的朋友吧?昨天没打招呼,幸会幸会!”   青蛟鼻孔一张,喷了他半身的海水。   老道士茫然不已。   周刻施着法把自己湿漉漉的一身弄干,谁知干爽没多久,胸膛忽然被个水球砸中,哗的又是一身水。   他转头看去,离船不远的海面上,几条银白大鱼冒着个滑溜溜的扁脑袋游着,周围水泡咕噜咕噜,显而易见的罪魁祸首。   周刻试探着挥手向它们打招呼,迎来了大鱼们一连串的水球攻击。他运灵反弹水球,被水族接二连三的攻击搞得莫名其妙。   他冒着枪林弹雨到船边去拱手:“各位大佬好,敢问在下哪里得罪你们了?”   一尾大鱼跳出来,穿透力极强的正太声扎进他耳朵里:“白蛰!你介个坏蛋,别以为你换了双眼睛我们就不认得你了,把鲸骨还给我们!”   ——白蛰。   无边蔚蓝海面上,万丈光芒打碎成粼粼波纹,大鱼一尾接着一尾跳出来,此起彼伏的讨债声:“坏白蛰,把镇族之宝还我们!”   水花四溅,周刻擦拭了飞到脸上的冰凉海水,清晨第三次茫然。   “小道士。”   一只手把他拉回来,他低头看见这身白衣的衣襟是坏的,便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手。   潜离的嘴唇有些白,他拦在周刻身前,另一白袖向海面振起,汹涌的灵力所过之处炸起了海浪,把大鱼们吓得钻回海里。   周刻抬眼看着他的背影,又侧首看甲板上的其他人,师父,春山,甚至展秋柏的神情落入眼底,茫然成了了然。   ——那也是我。 第76章   “嘚, 为师从前就认识你辽。要不咋说,冥冥之中自有缘分。”   “你这两世无独有偶,都是天生仙骨。不同的是,你这一世体质招妖怪垂涎, 白蛰是反过来, 天生体质招妖怪厌恶, 他孜孜不倦于炼器没准和这也有关。当然,最主要还是源于他那双眼睛。道上其他人见白蛰总是拿墨布遮眼睛, 以讹传讹说他是盲人,其实不然。”   “白蛰眼睛天生能看破一切和灵力有关事物的运行轨迹,能解破无数兵器锻造起源, 好像有的时候还能看出他人命理。就是生来是银瞳,看什么眼睛里都有加强版的倒影,看上去有点吓人,他才习惯拿块墨巾把眼睛遮住。”   “他于修道上天赋惊人, 在蓬莱岛时醉心修炼,造出了一堆了不得的法器,有很多都封藏在蓬莱里。你脖子上那块鉴妖玉是你前世自己随手做的, 白蛰戴身上,有那么点想看看可有妖怪敢靠近自己与否的意思。”   “弱冠后, 你……白蛰忽然请辞离开。他出东海入中陆十二年,十二年后带着一只狐妖回的莫问岛,封岛隔绝所有人, 在岛上深居简出六年。岛上魔气环绕,我和师兄去察看, 然莫问岛周围八方列兵法阵形,设了无数凶险机关法宝。”   “他自己出来, 眉心有心魔印。我和师兄想帮他压制心魔,他长跪请剔除列在蓬莱令里的姓名,冷静得不像滋生了心魔的人。他在想什么,在做什么,我们都不知道,那六年里整座莫问岛不让外人进,不让其中出。”   “直到白蛰身陨,莫问岛自行沉入海底,其中之事,一切外人不可知。”   “直到十二年前,潜离带着你到无果山去找我,我才知道那时白蛰带到莫问岛的狐妖是他。我和师兄对潜离、潜离对我们俱一无所知,潜离也一字不提。”   老道士拍拍他脑袋:“前世我是你师叔,你正儿八经的师父是我师哥姚景休。他……回蓬莱时,你见见就知道了。”   *   “灵霄城的藏书阁里,正载上记录的白蛰只限于莫问兵主与其锻造出的法宝,对为人不着笔墨。但我曾在另一册野传上,看到一位据传亲眼见过白蛰的前辈撰写其人事迹,极尽溢美之词。”   “前辈于纸上回忆撰述,兵主修为甚高,极擅卜算,所断十有八九确认。为人乐善好施,见不平常相助,随身法器多数赠人,只留一把素扇防身。”   “兵主后来销声匿迹,惦念者比比皆是。这样的人,很难想象结局是湮灭于心魔。”   展秋柏平静地叙述他自己的看法:“但也再正常不过。”   *   “我记不太清了。”   各处有各版本,但当事狐默默一句蔽之。   “百年前,我恰好在满千岁时跃入半仙。听青吾所说,或许正因为如此记忆有所磨损。”   周刻沉寂了半晌,走上前捧起他的脸,轻声问:“既然磨损,你希望我用无涯珠复原前世么?”   潜离神情自若,只是窗外阳光照进来,睫毛投在脸上的剪影在细微地抖。   “你随意。”他浅浅地笑起来,“不过你只剩下一颗无涯珠,催动时切记小心,免得灵息外泄。”   周刻也跟着笑起来,低头抵着他的额头,闭上眼亲吻他眉心,喉间感觉吞下了辛烈的酒:“对,我差点忘了这一茬,那无妨,到了蓬莱再说。”   两人遂如常。   只是他按着潜离时总会想起那个不常响的铃铛,心底的声音也时不时会冒出扭曲的欲念。   周刻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平衡,蹲在黑与白的边缘抱头不动。   你可以不去想,只看身下的道侣。一下一下,不揭发爱以外的他物。   因为这段插曲,蓬莱之行也变成了一个答案的所在地,而不是那可有可无的随意旅行历程。   那群大鱼不远不近地跟着大船,但因着船的周围有一尾大青蛟,船上有大妖,它们虽然也想讨回自家东西,但也害怕遭到暴锤。   周刻有时在甲板上眺望海上风景,闲得没事就比划着灵力弹海面,炸出小水花逗大鱼们玩。   礼尚往来,大鱼们也毫不示弱地搓水球扔回来,一人对一群鱼幼稚地弹海水。   郭春山时常骑在大青蛟的脑袋上指挥这战局,青蛟经常来劲,老拿尾巴拍海面,一拍就是小型海啸。   对这一切感到暴躁的是狐五哥,船上这群人妖似乎都知道些什么,只有他傻傻的啥也不晓得,问谁谁也不说,说了也听不懂。更别说大船时常摇晃,没见过几次海的狐妖晕船晕得厉害,最后抱着自家六弟晕得化出了原形。   潜离程度比他轻,白天便抱着小红狐坐在周刻身边,显出一条尾巴伸到怀里给五哥盘成窝。和小道士一起并肩眺望海天,以及和大鱼打水仗。疲倦时他也化成一只白狐,周刻要撸小狐狸,大狐狸不给,叼着白狐摇摇晃晃回房间去了。   这天,周刻悄悄地去戳潜离怀里打盹的五哥,红狐睁开眼,毫不客气地咬破了他食指,小道士指尖立即淌下一滴血,船上红狐与水里青蛟俱一愣。   潜离也闻到了那无涯珠都遮掩不尽的浓郁香气,只觉得唇齿间骤然生香,整只狐狸都愣住了。   仿佛曾在哪一瞬间饮血不歇。   海面很快地出现异动,先前保持距离的大鱼们闻香而来,小眼睛全发了红,尾巴把海水搅出了漩涡。除此之外其他的海中妖物也隐隐钻了出来,茫然地朝着香气来源聚集。   五哥炸着毛跳到了潜离的脑袋上,抓着他两撮毛嘤嘤狂吠:“他这么香的吗?!”   青蛟怒吼着拍走围过来的海妖,口水又哗啦啦地砸在海面上,模样既威风又滑稽。   老道士从船舱里跑出来,战斗鸡一样高亢地嗷嗷叫:“卧槽卧槽卧槽快止血!这海上无遮无拦的可不得了!”   周刻刚运灵治愈了那伤口,就有不少体型细小的鱼妖从海水里跳出来,闪电一样飞过他身边,划破了他的衣衫和制造出了新的小伤口。   更多的灵息外泄惹得海面越发沸腾,青蛟也越吼越大声,卷着船偏离了原先既定的航线。五哥惊吓地往外跳,远离那块人形香饽饽,化出人形和老道士一起卧槽。   “我去——?!”   周刻完全没想到自己在海上这么招妖怪喜欢,立即运诀在周身设下好几道结界,本着能挡一点是一点的心造金钟罩。   但一条狐尾忽然拍过来,轻而易举地拍碎了他的结界。   结界碎了一地,周刻顿时感觉自己像在裸奔,人都惊傻了:“潜离?”   狐尾朝着他的脖子而去,挟着灵力把他脖子上缠着的绷带撕得粉碎。小道士侧颈上大块的伤疤显现在空气中,几乎像是曾被咬下一块肉来。   船周海面上,浪花涌得更多,像是一盘香喷喷的酥肉暴露在饿死鬼群里。   周刻狼狈地捂住脖子,在水花里看见潜离血丝泛起的眼睛,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先担心什么。   一尾大鱼从海面上飞起,张着嘴朝周刻飞来,看样子是想一马当先吞下这香饽饽。   然而还没挨到船身,它就被一阵飓风卷上了天空,化成一束璀璨的光线。也不知道要经过多久,这倒霉的冲锋卒才能从空中坠落回老家。   周刻看着拦在他身前的狐妖,视线凝固在他手里握着的扇子上。   潜离通红着眼睛,或许愤怒于觊觎身后小道士的一众海妖,又或许愤怒于在他侧颈上留下难以消除的伤口的自己,方寸之间,灵力汹涌得难以自持。   压抑下所等待的宣泄,偏偏在这里双重加持地撕开。   同尘扇猛地扬起,海上飓风席卷十里,伴随着狐妖嘶吼的一声“滚”,所到之处群妖升天,海啸浪嚎。   大船随着飓风的方向胡乱地乘风破浪,青蛟夜阑被扇得七荤八素,卷着船往着不知名的、冥冥之中注定的方向而去。   周刻感觉到潜离的失控,慌乱中从背后抱住他大喊:“潜离!你冷静下来!”   风卷潮落,咸腥的海水如雨淋下,怀里的狐妖发狂又发抖,手中看似平平无奇的扇上同尘二字遇水不化,字迹熟悉得惊人。   “潜离,你停下来看看我!”周刻环住他,海水淋到脚跟,从头到尾的发冷。   潜离反手摸索上他的侧颈,喘息声和哽咽交融,在风浪里微不可闻:“这是我咬的……”   “没事,没事的,什么事也没有。”周刻苍白地想哄住他,一阵铃铛声骤然尖锐地在四周彻响。   潜离蜷起脊背抱住脑袋,陷入更深的混乱梦魇里。   与此同时,船外的青蛟口吐女声:“海下有个古怪的大旋涡!”   警戒声还没消失,整艘大船便开始被一阵难以抗拒的吸力拖着往下打卷沉没,船上众人被晃得什么也抓不住,晕得快要吐了。   老道士和观琦联手制阵法设结界稳住大船,喝着凡人回船舱避险。   周刻抱住潜离想要远离船边,骤然听见海底下传起此起彼伏的沉浑齿轮契合声,灵魂几乎被这巨大的声响震碎。   无数锁链一瞬自水下攀跃而出,活物一样落在他们身边,卷住他和潜离的手足,猛地将他们拉进海底。   海水模糊了视线,他奋力想要抓住怀里被带走的狐妖,却什么也掌握不了。   心魔应劫而出,周刻扯住缠在手臂上的锁链要强行扯断,那锁链却泛起光来,仿佛确认了目标一样,缚着他往海下坠落。   挣扎无果,黑暗里,心魔说:“欢迎回来。” 第77章   锁链带着他坠入无尽黑暗, 周刻意识陷于迷乱,恐慌、愤怒、一切情绪都被湮灭在其中,躯壳不听使唤地顺从锁链,任由着拉扯着颠簸的神魂回归沉没之地。   齿轮旋转声在黑暗里响彻过七声, 他忽然感觉到冲破了一层屏障, 伴着撞碎的爆破声, 身体从凝滞的海水中掉进了一片柔软的泥土,仿佛从云层间坠入泥沼。   周刻意识模糊地咳嗽着爬起来, 猛力的摔落并没有带来什么痛苦,只有更深的茫然。这里没有海水,没有窒息感, 一切空气的流动正常无比,他摇晃着站起来,发现一身沾了细腻的海沙,双脚踩在绵软的沙滩上。   他呆滞地抬头, 仰首时看见了一个以无数巨大、繁琐可怖的骨架搭建为圆罩的穹顶,那些骨架的间隙以锁链和灵力网连接填补,硬生生在这海底建起结界, 隔开一块滴水不进的净土。   穹顶下,半空中悬浮着沙砾一般密集的璀璨明珠和凝固不动的水滴, 将那些本该微弱的光折射照耀得明亮如白昼。   追循着他的血而来的无数海妖盘旋在这机括狰狞的穹顶外,仿佛畏惧着这蛰伏于海底安静如沉眠的庞大怪兽。   巨大的齿轮声戛然而止,周刻再呆滞地看向眼前, 眉心心魔印发烫。   身前不远桃花成林,落英如雨, 林间甚至还有禽兽鸟雀,生机茂盛得仿佛深海是个笑话。   这头顶是微光斑驳的海, 这脚下是一座由无数骨架机括搭建的,监狱一样的孤岛。   周刻发了半晌的呆,才接受了自己从船上掉进一个海下的孤岛这样荒谬的事实。他的视线从那看不出人迹的密林移开,凝视着孤岛结界边缘的巨大骨架,喃喃自问:“那就是鲸骨?”   空气中似乎因为他的声音而出现了波动,一个缥缈虚无的白衣人影凭空出现在结界边缘的墙壁边,他抬手摸索着鲸骨,声音低哑粗粝:“鲸骨是海中最好的锻造材质。以此为墙,不阻灵流而阻世外一切有形之物。除了我的首肯,谁也进不来,谁也出不去。”   话音落,那人影烟雾一样消失了。   周刻怔了一会,忽然无师自通明白了什么,对着空气开口:“这里是?”   周围的灵流出现了奔涌,那白衣人影又像鬼魅一样飘出来,揣着袖子背对着站在他身前不远:“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一座与世隔绝的小岛,处在海底无数灵流的交汇处,很适合修炼。”   说完人影又一阵灰尘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周刻算是整明白了,这里不知道用什么邪门的道术设下了这样的场景,生人说一句话,就有这个“导游”闪现出来介绍。   周刻打消想离开这里的念头,现在只想探究一番。他迈开步伐向前走,拍了拍沾了一身的海沙,磨着牙迸出四字:“你是白蛰?”   果不其然,那人影又出现了。   他背着手用一种很悠闲的步伐走在周刻的面前,后脑勺有一段缥缈的墨巾无风自飘,但这回嗓音奇特的动听稚嫩,估计是少年时。   “白蛰,不才区区在下,生于斯长于斯,力拔山兮气盖世,天生丽质难自弃;金鳞岂是池中物,养在深闺人未识。十二出岛乘风破浪,拜于蓬莱姚景休座下,习得四十九道术,锤炼数千小法宝。平平无奇小天才,英俊潇洒美少年,噫吁嚱,数风流人物,还看老子。”   周刻:“……”   ……炼器师真他妈会玩。   周刻不服:“白蛰是傻逼。”   虚影飘出来轻快地回一句:“傻逼喊谁谁傻逼。”   “滚!”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你的肾。是非成败转头空,唯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周刻太阳穴边青筋突突,他决定闭嘴不说话了。小道士从绵软的沙滩走上硬实的陆地,踏上的瞬间,有草芽从脚边突兀地长出来,惹得他惊出了一声:“草?”   白影秒现:“草。”   然后秒消失。   一种奇妙的情绪涌上了心头。周刻在火大、无语、智熄间反复横跳,最后竟笑了出来。   “喂,你不是该受制于心魔吗?”   白影冒出来,还是一派吊儿郎当少年气:“妈?该叫我爹。”   周刻又笑起来,看着那来无影去无踪的白影,乐着乐着眼眶酸胀起来:“我说,你一个作古的死鬼,设置这些是想跟谁说?”   他等了一会,白影没有在身前出现,而声音从身后传来:“跟谁说……如果你留在这里,我以后能这样天荒地老地跟着你说话。但你不会留下来,大约还是会去找下一世、下下一世。”   周刻转身,那白影依然背对着他。   “但只要你踏入这片海域,我会把你重新拉回来,重温不见天日的苦处,或者回味不愉快的囚禁。总之,我这一世给你的就是这牢笼。怕不怕啊小家伙,走吧,去修炼,去飞升,逃离这监狱,别回来,别找谁。”   周刻在原地停驻了好一会,转头望向那郁郁葱葱的桃林,潜离恐怕在里面。   可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要不要上前去把他带出来。   周刻仰首:“喂,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来世会来到这里?下一世,来世。”   “来世……”   那嘈杂的齿轮转动声忽然又响了起来,越转越大声,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周刻不知道还会触发什么另类的机关,杵在原地没敢动。   但他没动,脚下的大地动了。   以他所站为中心,地面突然裂开一个十字形的巨大地缝,那些活物一样的锁链从地底再度冒出来,缠绕着他的四肢将他拽进深邃的幽暗里。   *   潜离怔怔地站在桃林环绕的木楼面前。   一切都那么熟悉,木楼旁边的圈里还有肥鸡在咯咯叫,小池塘里也还有肥鱼在咕噜咕噜地吐气泡。   而楼前檐下台阶上,那个白衣人屈膝坐着,埋头摆弄着一些他看不懂的机括。   那人体质天生引来的厌恶让潜离想后退,后来被践踏得唯他独尊的身体却本能地向前走了一步。   白衣人耳朵微动,抬起头来望向他的方向,抬手揭下绑在眼间的墨巾,显露那双让人见之战栗的银瞳。   莫问岛终年飞散的桃花烙印在他瞳孔里,像一场盛大的世外红尘,那般璀璨壮观。   潜离还看见了他眼中的“自己”,一身红衣,恍若百年前,甚而千年前……仿佛这一抬眼望尽了毕生温柔眼神。   白蛰定定注视着他,伸出一只手:“过来。”   潜离站定不动。   一道红色身影穿过自己向他而去,潜离安静地看着,百年前的自己,那还没有换皮的红狐局促地靠近白蛰。   炼器师一把握住他的手,把狐妖拽进怀里抱住,不由分说地按在大腿上。狐妖啜泣着请求进屋里,炼器师的心魔印忽然浮现,戾气裹住了台阶上紧贴的两具身躯。   潜离转过身,依稀听见白蛰低声的命令:“自己动一回。”   他站在原地眺望莫问岛的桃林,记忆凛冽又稀碎地试图和眼前一切对上,分不清虚实的迷茫里,身后曾经切实的禁脔过往像一把刀挑开了伤疤上的线。   头顶的太阳从中天到地平线,声色犬马终于从台阶上到屋里,虚掩的门挡不住沙哑糜烂的哭泣。置身其中的囚徒,很容易想不起除了这孤岛以外的天地。   唯独这一世这六年,除了白蛰这个人,他什么也没有余力去想。每一天,睁开眼到闭上眼,像颈项间的绳索套在木桩上的家犬,举止在以木桩为中心的圆圈里。踏出这范围,其主不喜,踏不出这范围,其身不主。   陆上长涉的狐狸关在海上,不见世外他物,戴着被驯服的一套锁链和铃铛行走岛上,浑浑噩噩地捱过了最漫长的六轮没有多大变化的四季。   而今百年过去,潜离在曾经的桎梏前抬手捂住耳朵,蹲下来抱头,在无孔不入的哭泣声里想起这一切的起源。   第六世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再也感应不到结契过的神魂所在。惶惶然地照着测算出的结果徒劳地在人群里搜索一张张陌生的新面孔,仓惶倘若那新的转世真的站在自己面前,自己能不能分辨出来。   为其任性的强取豪夺,他付出失去寻找能力的代价。   然后——是那转世找到了他。   茕茕独行于长街,他从一个街角的年轻“盲人”身上感觉到一阵发自肺腑的厌恶后,拐弯准备远离时,那白衣人持着一把素扇挡住他的去路,带着笑意问:“公子,算命么?我算命很准哟,本人料事如神盖世无双,价格低廉童叟无欺,看你我有缘,还给你打个对折哟。”   那语气吊儿郎当不正经,是他鲜少听过的。可那音色,却熟悉得让他瞬间想起昨夜梦里听过的旧世人声。   他嗅不出来,听可以,看可以,直觉可以。   他忍不住把这人的墨巾揭开,看到一双冰一样空明的银瞳,看到他眼中凝固的倒影。   潜离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刹那的欣喜若狂。   那是他从未有过的高兴。   盖因这一世,你自己来到我面前。   可这最欣喜的开端酿造的后来,是与他第六世所作所为相反的第七世。   白涌山上的禁锢,变成了莫问岛上的被禁锢。   然而他不曾施加日复一日的践踏□□,不曾强制地画地为牢,千种镣铐。   若论公平,我有错在前世,你负我于此生。   “白蛰……”   潜离蜷在地上抱住双膝,分明百年已过,依然在此刻感到周身无处不在的剧痛。尤其脚裸,脱不下的铃铛,跛过的位置,反复煎熬倍增其煎熬。   “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第78章 倒v结束   海上, 漩涡中心的船靠着老道士和观琦的灵力撑着,才堪堪撑着不被卷进海底下去。   “这么搞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观琦费着劲输出灵力,着急得狐狸牙都龇出来,“我弟和那香……那周刻被拽下去了都!”   “这一片海域就你弟修为理论上最高, 手上还有那种级别的法宝, 他只要清醒点俩人铁定没事!”老道士掐指维持阵法, 胡子乱翘,“五大爷, 咱还是先稳咱这边,船上还有普通人,这船要是坠下去就完蛋了!”   “我这……”观琦差点吐血, 戴在脖子间的一枚狼牙垂了出来,“我出关不久,修为不够,这还晕船, 顶不住……”   几个小辈的也使出劲在后面辅助,郭春山眼见风浪可怕,吓得脸都白了。展秋柏靠近他低声:“别怕。”   小混血吞了口唾沫:“我才没、没怂。”   这时船剧烈一晃, 他怕得炸出蛇鳞,叫展秋柏一环才站稳了。   船头传来先前那警告漩涡出没的女声:“沉死了……”   老道士伸长脖子一看:“前辈您在干嘛呢?”   青蛟夜阑把声音压粗噶:“喝!那当然是把这破船从漩涡里拉出来了!”   展面瘫怀里的郭春山登时大惊失色:“呢……姐!你撑得住吗?!”   “淦, 我使使劲试试。”青蛟磨着牙,“没想到老娘有一天也要干这种苦力活儿,淦!”   老道士腾出一只手去掏乾坤袋:“我这就传信给蓬莱, 让他们派些弟子和搞些法宝来救场……”   青蛟噎了一下,有些气急败坏地拖着船向前一挣:“叫些小喽啰就行, 老娘顶得住!”   于是她吭吭哧哧地埋头苦干,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己化成蛟之后会遇上这些事儿, 前脚给青丘妖王的儿砸当潜艇,后脚就搁这当车夫,一点也不优雅。   正碎碎念,她忽然听见天空上传来一声遥远而熟悉的鹤唳。   她把脑袋埋进海水里,露出眼睛悄悄地望向天空,看见一点白影从天际如流星而来。   老道士也听见了声音,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去。   观琦也感应到强大的气场,手上忙,便扬起尾巴擦走额头上的汗:“帮手这么快就来了?”   白鹤从天笔直而降,沿着海面展翅,闪电一般掠向大船。漩涡激起的浪花层层,鹤翅斜垂划过潮水,鹤上的人振袖,一柄花里胡哨的灵剑裹在深厚灵力里向大船飞去,扎进海面淹没至剑柄,千年修为和底下千丈狂澜相抗——一声辽阔金戈争鸣声,漩涡不再那么汹涌,竟有被平息的征兆。   青蛟彻底地藏进了海里,匿在水里看着不远处那柄灵剑,眼睛都不敢眨。   淦,这还是我送的那把来着。   鹤背上的青衣人再挥出两把样式普通的灵剑,分别扎进大船周围的方向,三剑共振和鸣,灵力汇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圆里八方灵线交接成阵,正好和老道士在船上设下的阵法遥相呼应。   白鹤快飞近大船时,那青衣人凌风而起,脚尖点过露在海面上的剑柄,轻飘飘地跃上了船头。   潮浪逐渐褪去,海天一色,这人站在船首垂目望过来,仿佛在地平线的中间安插了一块寒冰。   展秋柏看清他容颜之后,下意识就看向了郭春山。小混血傻傻地看着眼前这从天而降的拉风修士,嘴巴张得能卡住一颗鸽子蛋。   他的面容看着很是年轻,眉宇间却极清极冷,像是不知道看过几轮沧海桑田,没有半点红尘烟雨气,站在那里像一尊强大的泥塑。   郭春山的眉目偏偏就随了这泥塑。只是小混血稚气浓厚,天真欢脱,那泥塑沉如渊泽,冷得无边无际,即便只有七步之隔,也让人觉得遥不可及,谁也靠近不得。   郭春山看着这气场可怕的男人,情不自禁地后退,又卡进了展秋柏怀里。他抬头看展杆子,只觉得同是面瘫,这么一对比,这厮真是个极可爱的师哥。   所以说……娘,你那么不着调的一条,当初到底是怎么看上他的呀。   青蛟隐没在海底,默默安静装死。   观琦诧异于这人的修为,就听见老道士喊了一声:“师兄!”   老道士三下五除二拍好阵法闪到青衣人身边,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克制住了那些外泄的激动和担忧:“你怎么出来了?”   这青衣人,也即郭春山的生父姚景休,默默地抬起手指比划,空气中浮现了一行字:“闻听有海裂,疑心是你们,迟来了。”   ——他是个哑巴。 第79章   海下, 地底以深渊为裂口,把失魂落魄的凡人拉扯入命运深处。   周刻坠进全是齿轮的深渊,有一种自己在不停陷落的错觉,齿轮声震耳欲聋, 浮光掠影无数帧过往。   在他的目光所至, 潜离的身影像四处溅落的月光。   从他百岁化人形起, 女装上高台起舞,异香离魂谷里坐看四季枯荣, 彤城商都里戴上红豆串,郑都王宫深夜里抱膝歪头沉睡,寒冬山野上围着小小的篝火仰颈喝烈酒, 白涌山上云舒雾涌,再到莫问岛上桃花披满肩——   这是这俱神魂的挚爱所在,也是心魔所往。   一直以来,每一世都有心魔, 只不过到了莫问岛白蛰这一世,入修炼道,才显露了海面下的冰山。   周刻被拉到无数机括的尽头, 目睹一簇黑色的心火熊熊燃烧,炽烈不知闪烁了多少岁月。他眉心的心魔印突然就疼了起来, 仿佛要从体表下挣脱出来,汇聚于这一簇黑火里。   黑火似乎也受他的影响摇曳得更加疯狂,甚至传出了一个扭曲嘶哑的狰狞笑声:“哟, 欢迎回来……”   周刻后退,按住发烫的眉心错愕:“什么鬼东西?”   “你才他妈是东西!老子是心魔种, 装什么装!”黑火暴躁地闪烁着,估计是想把人烧了泄愤, 却仿佛被一个无形的罩子扣住,画地为牢无法作为。   周刻:“……”   “了不起,我服了。”黑火发着诡异的人声,有点想拉回面子似的,“不就是想扼杀我吗?可惜天魔能摧毁,心魔却永生不灭!别白费心思了,天地间没有任何人能困住我,神也不能,终有一日我会降临祸世,六界等着浩劫……”   黑火没发表完中二言论,齿轮转动的声音就越加响亮起来。周围无数累加的复杂阵法有条不紊地运转,汹涌灵流对准所有镇压的中心而去,将黑火闪烁的空间压榨得更密实。于是这毫无排面的心魔黑火发出了“吱”的一声,气焰屈辱地变小了。   黑火有气无力地咒骂:“你这混账。”   周刻莫名其妙,完全看不懂这东西是个什么来历,更加听不懂它在叽叽歪歪什么,眉心时不时的发烫剧痛更惹得他很难静下来思考。   “怎么会这么疼……”他疼得快要抓破眉心,又听见那黑火得意洋洋:“哈,果然,你上辈子再怎么挖空心思分离我,也驱逐不尽!”   黑火不停聒噪,叽里呱啦扯一通,周刻指尖按压下的心魔印不住翻腾,周身仿佛像受业火焚烧一样难受,识海里也跟着响起无数声音,熟悉的陌生的此起彼伏。   有遥远的、喧嚣的声音从高高的九天降下,在识海里回荡重叠:   “天心石生魔,天魔已净化,但心魔从何下手?”   “天界明明是至清之地,为何净化不了?”   “天心石给的答案是个‘情’字,那么,带到人间销毁如何?”   “以何为手段?”   “以情。”   随后纷至沓来的是人世红尘间的过客,世人的面孔不停浮现又消失,直到他承受不住超载的信息量。   周刻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冷汗透了道服,忍不住爆了粗口:“这他妈都怎么回事,白蛰你个辣鸡……”   黑火还附和:“玛德白蛰你丫就不是人,狗东西!”   齿轮转得越快,深渊里忽然出现一片炫目的白光,晃得周刻反胃。等到极光散去,他小心睁开眼,在深渊里到处都是潜离的身影,但周遭回荡起来的声音却是白蛰的。   “来世者,你要是来到此地,应该也看见了潜离的千年岁月。”   白色的身影再度出现在阴暗的深渊里,虚无缥缈地站立在巨大冰冷的齿轮机括下,对比之下渺小得不堪一击。   “倘若你此世也滋生了心魔,不用忧虑,你我世世有之,它附在神魂上,我尽力剥离镇压在此。至于为何,或天命或人祸,这都已不重要。”   黑火破口大骂:“狗狗狗!”   然后它又被压缩空间,气焰被迫再缩小了一倍。   “唯一重要的只有潜离。”虚影说,“只要你遇到他,你……懂吧。当你知道他找了你不止一世,结局尽归殊途时,你也必定会有两个疑惑,衍生两个选择。”   “一者,是遵照内心,笃定昨日死抛却来日生,只活于眼前,爱他,待他无所不能的好。”   “二者,是不忍他困守孤城,想让他放下断绝死心。但只要你试过,又会发现这只狐狸轴得堪称世间最固,你越一世世地待他好,他的执念越深,越不能松手。他什么也不在意,殊途也无妨,一时纵欢换百年冷寂也在所不辞。那么你便又束手无策,不知道是爱他好,还是远离他好。”   “我呢,这一世是修士,天生仙骨,眼睛天生还能看见些命理。故此,选择了第三条路。”   “我不想他陷于这怪圈里受尽苦楚,我想——助他飞升。”   “这事得瞒着他,不然他不配合我。所以我……把他折磨得够呛。运气好的话,这一世我就能助他飞升,若是运气不好,时候未到,那恐怕就只能交给你续上了。”   那道身影转过身来,绑着的墨巾无风散落,银瞳里轮转着狐妖的无数身影。   “周刻,你决定怎么走。”   小道士呼吸凝滞,震惊得无以复加。   白蛰的身影消失,黑火摇曳着咒骂不休,空旷的深渊里只有这一人一火,深切的渺小。   一幕幕光影骤然浮现于识海,周刻在黑暗和仿徨里接受汹涌而至的记忆,心魔火烧进四肢百骸,视线辛烈也猩红。   他看见自己渡过东海,从水面上看到自己冰一样的银瞳,这双眼能看破世间所有兵器起源,也能看破无数人的命理,唯独看不破自己。   然而那天,游荡中陆第十二年,他看见一只快要千岁的狐妖走来,鉴妖玉灼热发烫如此心,仿佛所有游荡来到了终点。   他上前拦下,狐妖反手扯落了他遮盖眼睛的墨巾,满面激动变成惊愕。   他不惊,只惧。   他在狐妖眼中的倒影,看见了自己清晰的过去与模糊的将来。   莫问岛上最后的六年,心魔、囚禁、设阵、天雷。纷杂筹备六年,到最后,他按着狐妖把一截仙骨渡过去。   “忍着点,我要楔进去了。”   窗边的桃花还没折,白蛰垂下眼俯视他,假装没有半分情绪,伪装泄‖欲。   但他还是在最激烈的时刻低下头贴着狐狸耳鬓轻声:“我的浮生不过是一粒微尘。我没有你那漫长的岁月。那么多你的故事,我都不是那个人。”   “而你,却还是那只狐狸。” 楔进去的时候很难熬。   他脚上的铜铃还在响。   狐妖神智迷乱地啜泣和询问,他俯身抱着他,彼此的冷汗沾染了彼此的肌理,没有谁好受。   “潜离,莫问。”   因为你……未来不必记住我。   *   不堪而糜烂的回忆一幕幕重演,无尽回放,怎么逃也逃不掉。   到底怎么样才能离开这梦魇?   纷纷乱乱的桃花如雨,他回忆当初怎么离开的莫问岛。   无非是……白蛰死了。   可他怎么死的?   记不清了。   潜离摸出同尘扇,记得哪个瞬间在窗边折桃花,回过头来时看见白蛰提着笔出神。悠悠惊蛰,他在花开里写下同尘二字,合上扇子随手扔给了自己。   这扇子是白蛰最早的法器,淬炼到最后强得莫名,仿佛在扇里储存了大量灵力。他怕白蛰,也怕和他有关的东西,铜铃摘不下只能作罢,可他为什么随身带着同尘扇,缘由也记不清了。   潜离抬头环顾莫问岛,百年过去了,也仅仅百年。   背后虚虚实实的幻象还在持续,床第之声不绝于耳,他无措地握紧同尘扇,所记只有这些。他不喜欢。   真相是非他不想寻找,如今,也还是只想逃。   这个莫问岛是沉没在海底的旧梦。   旧梦当毁。   他闭上眼,一寸寸展开同尘扇,灵力如海汹涌,全部聚在一击。   碎裂声不绝于耳。   穹顶的鲸骨纹丝不动,机括轮转的声音响彻空间,灵力网和结界开始打开,海水灌进来,从低处淹向高处,逐渐吞没莫问岛。   潜离掠上半空,一点点拆开这个牢笼。   当毁,当毁。   成片的桃花林倒下,纷繁的记忆画面消失,野墓就该杂草丛生。   他又听见厚重的齿轮声在响,脚下的大地忽然出现裂缝,海水被推向两边,一个湿漉漉的藏青身影从水里冒出来。   潜离呆了呆,迅疾飞下去把人带出来。   这不是白蛰,是小道士。 第80章   莫问岛第一年, 白蛰收集了无数炼器,半骗半抢取得四海鲸骨,一点一点把莫问岛建造成孤城。   第二年,同尘扇内里桃源铸造完毕。   第三年, 庇劫铃戴了上去。   第四年, 狐狸第十二次奔逃, 也是他最后一次反抗。   第五年,狐狸修为已能打破莫问岛所设的结界, 但他不再尝试逃跑,说过最多的词是“主人”。   第六年,狐妖潜离渡劫半仙。   雷劫之下, 莫问岛沉没。   周刻猛的睁开眼睛,一只手便捂在了他眼睛上,驱散了他漫长的溺水感。眼角的水珠从这掌心下滑落,他从喉咙间逸出艰难的喘息:“潜……离?”   那手小心翼翼地挪开, 周刻便看见了他。   潜离坐在他的床边,一身白衣忽而比当年红衣还刺目。   他忘了,那是白蛰给他换上的。   潜离的长发垂到他的指间, 安静地看了他半晌,揩过他眼角笑起:“早啊, 小道士。”   周刻眼眶里慢慢蓄了水渍:“早啊……大妖怪。”   他撑着坐起来,张开双手,潜离凑过来钻进他怀里, 抱着他顺了半晌,小声地说:“对不起, 都怪我鲁莽,叫小道士遭罪了。”   周刻把他抱了个满怀, 眼泪打着转:“哪儿啊,我好着呢,道爷就是铁打的。我好像晕过去了,我们……怎么回来的?”   “歪打误着,用蛮力撞出来的。”潜离拍拍他肩膀,“船周的灵力波动强烈,我循着灵流而去,叫你师父捞上来了。”   周刻埋他肩头:“三言两语的,听着就凶险,吓死我了。”   潜离慢慢顺着他脊背:“在海底看见了什么吓人的么?”   他低头抵着他肩窝闷声:“看不见你最惊骇。”   潜离笑着:“不怕。”   门外传起敲门声:“六儿,那厮醒了么?”   “醒了五哥。”潜离拍拍周刻回头,小道士一抽鼻子快速擦好眼睛,那门便被一只狐狸爪子拍开,雄赳赳气昂昂地迈进来一只极为漂亮的红狐。   红狐观琦优雅地踱到他们床前,大尾巴摇了摇,它自个半蹲下去,抬起前爪挠挠脸,向周刻低了头:“那什么,对不住,要不是我把你挠出了血丝儿……”   周刻被这情形搞得大为所惊,万万没想到能听到五舅子的道歉,正想着怎么把场面糊回去,五哥又说:“也不会连累我弟,搞得他这么疲累。”   ……得,整一伏弟魔。   “哥,我真没事,无辜遭罪的是周刻。”潜离蹲下去撸他的尾巴,委婉地提醒他该道歉的对象。   红狐蹭了蹭潜离的下巴,别扭地垂着耳朵:“总之,对不住你们就是了。”   周刻哪敢受傲娇五大舅的道歉,也从床上滚下来蹲在潜离身边和大狐狸商业互歉。余光看见红狐脖子上挂着的狼牙在一闪一闪发着光,他连忙转移话题:“五哥,你戴的这枚狼牙真有型,还会闪烁!”   红狐却更别扭了,巴不得脖子上的毛长得再浓密一点好能盖住那枚解不下来的狼牙:“破烂玩意儿罢了,没你脖子上那块玉精致。”   它也转移话题:“对了,小混血他爹来了,据说是你师父的师兄,那不是你大师伯吗?那人修为可真高,多亏了他船才没翻,小六能上来也得了他的助益,这人真不一般,就是可惜是个哑巴。”   周刻脱口而出:“师父……的师哥来了?”   *   甲板上,郭春山和姚景休对面坐,哑巴老爹安安静静地端详儿子,一声不吭,看得小混血紧张得冒冷汗,舌头打着结:“你……你就是我老爹啊?”   姚景休点了头,安静了会,两手的食指拇指屈成一个圆。   郭春山干笑:“叔告诉过我了,说我以前是颗……蛋来着。”   姚景休又点了头,然后像是踟蹰了一会,按住身边的灵剑,一只手比划了个游动的手势。   郭春山看不懂:“啊?”   姚景休见他不解,摇摇头放下了手。   父子又陷入了一阵尴尬的寂静。   趴远处偷看的俩人看不下去了,对视一眼过去,老的靠近哑巴,少的挨着混血,扯成了四角方桌。   老道士朝郭春山笑:“你爹就是这锯嘴葫芦德行,不跟他计较哈。”   郭春山挠挠头也笑:“不会啦,第一次见面,局促点总会的。毕竟以前我还是颗蛋来着,他没见破壳就见这么大只的儿子,换我也傻眼。”   展秋柏每次听到他自己说蛋就要笑出声,这种时刻最不像个面瘫,像个回忆喜剧的傻子。   姚景休比划手势,字也懒得写,一边老道士边看边翻译:“他不傻眼,说看见你很开心哩,夸你玉树临风、生龙活虎、根骨绝佳……”   老道士吧啦吧啦一通彩虹屁,姚景休眉心跳了两下,手势不好意思地慢了些。   郭春山直乐,身体也放松了些,说话一不小心直接了些:“那爹为什么不来找我和娘啊?”   姚景休便顿住,老道士咳了下,自顾帮他补上了:“蓬莱事儿多,你爹一时走不开。”   大船周围的海浪不动声色地卷起,水花拍上船头,洒了郭春山一脑门。小混血啊呀一声,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摸不着头脑。   周刻和潜离出船舱时就看见那么一群人围着,郭春山第一个看见他,兴高采烈地跳起来喊大哥,惹得其他人全看向他们。   周刻喊了老道士师父,看到姚景休时发了怔,再一声的师父压在了舌下。   他到底不是白蛰。   姚景休起身走向他们,周刻轻喊了一声前辈,他点头应过,又看向了潜离。后者神情冷淡地别过视线,显然不待见他。   姚景休抬起手慢慢划字,一笔一画郑重地写:“对不起。”   潜离挥过袖,将那三字挥去,漠然置之:“年岁已久,劳你还记着,不必了。”   到底是没接受这道歉。   其他人都一头雾水,老道士左看右看,笑着调解气氛:“你们这是结过啥梁子么?”   “陈谷子烂芝麻,不用理会。”   周刻站在一边满心苦涩。别人不知情,他刚从一场劳心戮力的梦境里出来,却再清楚不过了。   九百年前,第一世,当他还是打马驻扎大周边境的将军时,身边的半仙还是只什么都懵懵懂懂的小狐狸。   将军算得大战必败,支着狐狸想赶他走,小狐狸不听,硬跑到对面敌军的营帐里去偷窥军机,叫那营帐里的道士捉住了。   好巧不巧,当时那刚正不阿的年轻道士,就是九百年后第七世白蛰的师父。   这只狐狸的记性其实很好,尤其是对于那些伤过他的。   唯独……他。 第81章   海面忽然起雾, 水手来嚷到地儿了。   老道士继续吆喝搞气氛:“大家,到蓬莱辽!山海有结界,船驶不过去,咱们该下船游去喽。”   郭春山跟着起哄:“不会吧不会吧!去蓬莱居然还得游过去?”   姚景休便转身去打手势, 老道士要翻译, 小混血心血来潮要逗老爹, 嚷着自个猜,对着冰山帅爹的手势一顿猛猜:“去蓬莱之前要……跳舞?这个我会!”   姚景休连忙打了个叉的手势, 怔怔地看着欢脱的亲儿子,眼圈有些红。   老道士自然知道他看着小混血在想谁,便只在一边笑眯眯地站着, 情绪藏得极好。   郭春山越猜越离谱,姚景休忍不住伸手去,轻轻摸了他额顶一把。傻儿子哇的一声,下意识捂住脑袋:“我还以为老爹要弹我脑门呢, 娘就老这样。”   船底又掀起一阵小风浪,不过这回拍不到小混血。   姚景休轻笑,眉眼都弯了。   一边老道士便也跟着乐:“总算笑一笑了。”   他叠着手交叉拇指做了个翅膀扑扇的动作, 指了指天空,随后拔剑出鞘, 屈指一弹,清越的金戈声直冲云霄。   这一声如同口哨,天空中不一会儿就浮现了许多体型巨大的飞禽, 呼啸着从天而降。   郭春山咋咋呼呼地跑向船头表迎接状:“是白鹤吗?”   海面借着风浪,一尾青色小蛟飞快地滑向船上, 小混血还把一只手背向身后打掩护,青蛟一瞬跳到他手上, 滋溜钻进他袖子里躺尸。   巨大的飞禽飞到了大船周围的海面,众人这才看清那不是活物,是极尽精巧的机关鸾。   郭春山揣着袖子真看傻了:“这比真白鹤还拉风!”   姚景休看向周刻,老道士补充:“以前蓬莱出行用的确实是真白鹤,这些大家伙是白蛰从前做的。”   潜离神情愈加冷淡,指尖不为人知地蜷起来。   周刻握住他的手:“我和潜离御剑即可。”   一行人很快登上前往蓬莱的路,周刻带着潜离御和光剑,跟着前头带路的机关鸾穿云过雾。   脚下海面辽阔,头顶苍穹苍青,如果长此在这浩渺无际的天地海之间守卫,久而久之,就成了姚景休那样的冰块。   东海蓬莱是灵气深厚、益于修炼的洞天福地,只是有舍有得,得了修士向往的修炼圣地,便舍了凡人熙攘的红尘。蓬莱中人,大多过分孤直。   周刻边御剑边回想,抬手挥去眼前的云层迷雾,这时身后的潜离展开把扇子往他面前轻轻一扇,瞬即在天空中开出一条大道。   周刻垂眼看着扇上的同尘二字,侧首和潜离轻声:“你手里是同尘,我脚下是和光。你看,我们连法宝都是一对。”   潜离环住他腰身,看着他侧颈上那一块伤疤,闷笑着:“对。”   飞了好一会,云雾才彻底散去,半空下的仙山琼阁蔚为壮观,众人一起向下降落,展陈郭三人组从上到下看蓬莱山的大体全貌,到底还是少年,看得眼睛都直了。   姚景休摸摸郭春山脑袋,老道士接口:“欢迎回家。”   小混血啊呀叫着憋不出人话,姚景休眼神柔软,又有些困惑地靠近儿子轻嗅,左感应右感应,总觉得……好似她也在。   不过,应是妄想罢了。   落到地面时,姚景休到地面,蓬莱山上的弟子纷纷赶来行礼:“掌门!”   郭春山嘴巴张大,身体都僵了。他第一反应是看向老道士,满脸写着“叔你怎么没告诉我老爹是掌门”和一连串感叹号。   为首的蓬莱弟子合手,耿直劝谏:“掌门,您有什么事尽可吩咐弟子们,怎么亲自出山了?万一路上出事,蓬莱上下定然要混乱的。”   姚景休挥挥手示意无妨,取下腰上的一枚蓬莱令放到郭春山手里,蓬莱弟子见状纷纷弯腰:“弟子谨遵掌门嘱托。”   郭春山一波震惊未平另一波又起,举着那蓬莱令瞪圆了眼:“这什么意思啊老爹?”   姚景休默然地拉过他的手,又侧身指了周刻和潜离,示意跟他们父子一起走。潜离本不愿,叫周刻附耳顺毛了。   这四人便前往琼阁而去,弟子们分列队伍两边,等姚景休走进琼阁,所有弟子全部解剑下跪,行礼齐声:“恭送掌门。”   被留下的人看向老道士,陈定茫然不知情况:“前辈,这是……”   化了人形的观琦也不爽:“这什么情况,干嘛连我弟也带上?”   那老道士——从来不着调不正经的平云真人眼里却忽然滚落了泪水,把其他两人一妖全整懵了。   展秋柏低声:“前辈?”   老道士负手仰首,一路上都藏得好,此刻看着那身影走入琼阁,眼里再克制不住滚烫。可他还是带着笑解惑,吊儿郎当惯了,愈苦痛愈需要笑意。   “我是个俗人啊。俗人修炼求长生,求享乐,而天人修炼,求的是极道。可修为再高,得道再满,天人终归还是人。”   “师哥他……天人也将五衰了。”   *   姚景休牵着郭春山和另外两人进入掌门堂,待大门阖上,小混血开始紧张兮兮:“老爹,我之前都不知道你是蓬莱掌门哩,你给我这块令牌是不是那意思啊?传我衣钵?这么大个蓬莱送给我啦?啊这份大礼太隆重啦,我觉得咱们可以培养感情先,继承神马的不急于一时哇。”   姚景休到堂中蒲团上盘腿坐下,轻拍了他的手,柔和着眉眼,神情温和地伸手在他掌心写字。   郭春山坐在他身边,看着老爹往他掌心里写字还觉得怪有意思的,便一个一个读出来:“蓬莱令给你,是让蓬莱弟子们以后尽量照拂你。但留不留下,全看你自己意愿,如果想离开东海去别处,都随你。”   姚景休写得慢,郭春山也没催,一边读一边乐呵乐呵地插嘴:“我当然要先在这里住一阵,蓬莱看着真美,比灵霄城还壮观!仙山上好吃的一定很多,我想在这吃成个胖子!对了老爹你太厉害了,得空时带带我教我修炼呗?有你和……嘿嘿,有老爹在,我铁定进步神速。”   周刻默默看着,眼睛酸胀起来。   姚景休微笑着听他炮弹一样说话,等了好一会才慢慢地在他手上继续写。   小混血沉浸在幻想中的美好日子,兴奋难抑地继续念:“抱歉,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咦?爹你为什么这么说啊,哦是因为掌门很忙是吗?”   姚景休摇摇头,低着头写完最后一句话,合上了郭春山的手。他安静地拢着这不同于纯粹蛇妖冰冷的温热的手,眉眼没有任何怆然,只是平静。   那句话是——“我羽化在即”。 第82章   郭春山整个人都空白了, 姚景休拢着他的手轻晃,他反应过来时眼泪已经飚了出来:“你别瞎说!胡扯,我看爹比谁都年轻,什么羽化, 那不能够!”   姚景休摇摇头, 抬手在空中写字:“我已修炼了九百余年, 比你母亲还长久。”   “那、那也不作数!”郭春山激烈地摇着头,像个洒水壶, “我们……我们才认识多久,老爹你别走,再、再坚持一下, 多处两天不行吗?难道就不行吗?”   姚景休只是摸摸他的额顶,眉眼柔和。   蓬莱掌门堂关闭了八天,里头的人没有一个出来过。   姚景休打坐着,期间慢慢华鬓, 郭春山一直陪在他旁边,不停地说着话,告知他从小到大的无数破事, 告知娘的不靠谱,一直说到声音变哑。   其间他无数次想把袖子里的青蛟抖出来, 青蛟知道他所想,每一次都传声入他识海拦下来,或者施法定住他的身体。   于是小混血最后总是哭, 围着刚见没两天的父亲咿呜呜。   姚景休精神一天比一天差,越到后面闭上眼的时间越长, 但脊背依然挺得直,醒来时便摸摸郭春山的手, 将走之人安抚旁观的骨肉。   他把那柄花里胡哨的灵剑放在膝盖上,闭上眼时会紧紧握着,睁开眼时会松开。   临别之际,哑巴自然而然地回溯着漫长的岁月。   前半生意气行事,自认世间万妖善类寥寥,踏足人间遇妖从不留情,手上杀孽并不少。此身如剑,此剑斩恶,此念不问缘由,只有是,没有非。   四百年过,哑巴游历时阴差阳错领了一个根骨上佳的小乞儿,小孩认定他是大哥,死活赖着不走。他拗不过领了去蓬莱,小孩成了他的师弟,因生来无名无姓,师父做主取了他的姓,给小师弟起名姚平云。   姚景休带了那聒噪的、尘气与道骨并重的小师弟十几年,或许是因为他那与众不同的热活,又或许是他活得够久了,曾经坚冰打封的佩剑慢慢软化。   他打坐时开始会做梦,梦见斩于剑下的无数妖怪的哀嚎。   尤其是当年初次降妖遇到的红狐。狐狸稚嫩绝望的哀嚎时常回荡在梦境里,他醒来时鬓边总是汗涔涔。   那只小狐狸,还有其他的妖类,当时真的做了恶么?   而今回望,才迟缓地惊觉剑下的腥重。   做类似的梦,不过因一个愧字。   弱冠后的姚平云出东海历练,捉妖时受困,他赶到时慢了一步,师弟叫一只路过的红狐救下,转过身看见自己时冷了脸。   那张绝艳的脸,哑巴记得太清楚。   彼时,曾经稚嫩莽撞的狐狸成了一方大妖,曾经愚直的道士成了一山长老。   岁月整合了故人们的眉眼。   他记得,狐狸也记得,一愧一憎。   愧念成了割扯道心的一把钝刀。哑巴忽然想再次一个人游历,不再依赖师弟的声音和热活,去沉默地接触红尘,补偿那些前半生的愧。   后半生的起始,在哑巴遇到一只妖怪——一尾寒冬深夜里钻出冰窟,沿着热源趋附而来的冰冷青蛇。   它冻得尾巴都僵了,可怜兮兮、晕晕乎乎地盘在他身边。   哑巴平生对妖怪起了恻隐之心,把它拢进了掌心。   他不过想着,这是历练新红尘的第一步,弥补愧疚的第一妖。   青蛇天亮醒来,蛇信蹭着掌心示好,吐着人声叽里呱啦地道谢与吹他的彩虹屁,倒废话的程度和聒噪师弟有的一比。尤其是知道他是哑巴后,青蛇说得更欢快,称自己发挥的空间更大了。   一整个冬天,哑巴提供体温,青蛇提供喧嚣。透过肌理与耳畔,一路寒冬的亲密无间。   直待春来,青蛇拿尾巴扫着他指尖吱哇大叫着说要去寻春。他虽有不舍,还是在翻过山头时,松手把它挂在了枝头花苞上。   走出几步,忽然听见身后叫唤,他一转身,那青衣女子在山路上亭亭玉立,拈着一枝花苞笑盈盈地望着他。   哑巴从未想过那废话篓子化成人形时妖娆如斯,发了老长时间的呆,才比划着问她:所为何来?   蛇答:“寻春哩。”   哑巴又发呆,蛇发笑:“之前就想狠狠吐槽一把了!名字真不好听!景休景休,那不是说好景色都歇菜了吗?”   哑巴承认:是的。   他是个哑巴,生来无声。亲长失望至极,取名时并未捡好兆头,他晓事时就知道了。   蛇妖把手里的花苞插在他衣襟上,粲然生辉:“胡说八道!休个锤子!”   她在春山烂漫里笑得酒窝深深,身后的山顶升起一轮耀眼的太阳。   “春景就在你衣襟上。”   这新起始的第一步,忽而有了些奇异。   他那时也怎么都不会想到,掌心里拢着的青蛇成了他后来的……妖侣。   聒噪的废话篓子,和一个连手势都懒得打的哑巴道士结成了道侣。   怎么看都是奇奇怪怪的组合。   她不像蛇,倒像只八哥,卷着他的手撒娇打滚:“姚景休,休休休,你给我取个名字啊,别老比划着那个游水的手势,难看!一看就知道你叫我蛇,一点心意都没有!还没有凡人给我取个正经名字哩,你来最好,快给我取个顶呱呱的好听名儿——”   他被她的痴缠闹得手势都活泼了些:好好好,待我想。   其实那天她初次化出人形,拈着花站在他面前时,他便想到了。   哑巴握着她的手贴在咽喉处,努力地吞咽着,传声入她识海,是沙哑的温柔的不成调的轻唤:“夜、阑。”   夜将尽,光将出。   哑巴说,你是我夜尽前的光。   *   姚景休睁开眼,又忍不住看向眼前哭唧唧的少年。   他喟叹着,拉了郭春山的手写:你和你娘很像。   “是吗?”小混血哭得鼻尖红红,絮絮叨叨地说,“可大家都觉得我长得像爹啊。我也觉得像爹好,爹可俊了,娘也好,招桃花的美貌。只是我要是长得像娘,妹子们估计就拿我当小姐妹了,还是像爹好。”   姚景休颔首笑起,垂眼看膝上的灵剑。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发脾气,好似就是因为她周遭的“桃花”。   他喜爱贪恋她的热闹喧嚣,她的风情万种,却以自己孤家寡人的立场去希冀她和自己一样,只对一人侧目,只对一人与众不同。   他那时压根没意识到,她今日的热情似火,正是在遇到他之前于红尘中修炼出来的性情。   再深爱也有不可触碰不愿改变的自在。他有他的清寂,她有她的热烈,他本不该苛求她一同守孤寂,她也无法拽着他一同沉浸骄阳似火。   他见惯了休景,她却并非将尽之夜。   争执到了极点,彼此怒火攻心,夜阑化出了蛇尾高声:“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抱剑打坐你的,我游历结交我的,我都不嫌你无趣你叽歪我什么!今天我把话敞开说,我不过是想历一个情劫助自己突破修为罢了!我图的是和你双修能修为暴涨,早日让我化蛟,不是图你染指我生活!姚景休,你看着我时念的谁想的什么,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吗?谁还不是个工具人了!”   他只觉得脑袋似乎叫钟鼓狠狠一敲,回声撞得四肢百骸余震不断,一切都错了位。   “爹?你在想什么?”   姚景休含着笑自他掌心里写:“想着和你娘吵架的时候。”   袖中沉默的青蛟也记得。   记得他打着手势,一句一句:我于你而言,不过是个助你飞升的泥胎蠢物是么?你见我愚直,乱一乱我不足的道心,拿我做个动心谈情的筏子,混着三分真情七分玩闹同我耍上一回,你再割舍了我,大功告成,修为唾手可得了。是这样吗?   意气汹涌时,诳语全当是切实。   她说不出话,用力地比划了手势:是! 第83章   青蛟默然间, 小崽子忽然又跟哑巴说:“爹,其实娘她——!”   夜阑用蛇尾缠紧了他的手臂,一下子施法令他失声,无论如何也不准行踪暴露。   “情劫已毕, 红尘已尽”。这是她和哑巴的约定。   过刚易折, 我们不必弯腰, 不必委屈了谁,不必牵挂着谁。   郭春山又双叒说不出话来, 憋得眼泪泡斗大。姚景休见他难过,伸手轻捏了他的脸,另一手慢慢比划着笔画潦草的字体:当初, 你还是一枚蛋时,足有百年光阴不孵化。我们都以为你无法降临世间,直到一个哥哥给你打磨了一枚玉珠,称你来日必逢破劫人。春山, 你遇到那个人了么?   郭春山呆住,脱口而出:“什么人啊?我怎么不知道?”   他擦了把眼睛,忿忿地看了衣袖一眼, 蔫蔫地耷拉着脑袋:“我曾在一座城里遇到一位见之难忘的好女子,但是……她已经和志同道合的他人成亲了。”   志同道合四字令哑巴垂眼含笑, 他点过头,比划着手势再问:可是秋季所遇?   郭春山连忙摇头:“不是,那是个深冬, 天气阴惨惨的,她一出来, 那天地才有了昂扬的色彩。”   姚景休也摇头:虽如此,或许你的良缘, 另有他人。   郭春山怔怔地发起呆来,姚景休温和地注视着他:你定然有一个不同于我们的未来。   他放下手看向周刻和潜离,前者眼角通红,后者别过眼不愿直视。   姚景休忽然握紧灵剑支撑着站起来,拖着步伐向他们而去。这花里胡哨不中看也不中用的灵剑,在他人生最后的路途中像一根拐杖,撑着他走向尽头。   周刻立即起身上前扶住他:“前辈……”   姚景休凝视这年轻人的黑瞳,回忆起当年莫问岛前那双过分澄澈的银瞳。不知道他看破了世间那么多人的命理,是否又看见了自己的。   他打起手势:千年前,对不起。   眼前年轻人忽而落了泪,摇着头艰难地吞咽,他便知道他看见了。   姚景休又拄着灵剑走向那狐妖,狐狸依然盘坐在蒲团上,平静地没有看向他。   哑巴不敢坐下,因这一坐或许再站不起来。一生习剑骨,站着走比坐着挺直,有尊严。   他便用指尖运灵,在狐妖面前刻下字语:我愧于妖者众多,于你极甚,你愿意原谅我吗?   潜离安静了许久。   他垂目看自己指尖,仿佛千年前,那将军带着满背箭镞陷入他怀里的猩红还在这手里,比当时自己身上的伤更辛更烈。那是除了幼年断腿后,平生第二次领略的彻骨剧痛。   只是或许时间已久远,或者对痛感不如年少时敏锐,此时他竟觉得——他其实经得住。   他仰首看这五衰的天人,近距离的死亡永远如此苍凉与震撼,世间生灵皆如此,所憎之人亦如此。   千年光阴,原来凛冽又柔和。   他忽然想和过去,和岁月和解。不仅是对将死之人所存的善念,还有内心深处奇特的共情——怜悯哑巴和青蛇的离身,怜悯自己和第七世者的离心。爱也别离,憎也别离,劫数者的轨迹惊人地重叠。   他拢了手,慢慢地站起来,和哑巴面对面,在对方希冀的目光里,沉沉点过了头:“我接受了。”   那一瞬间,天人和狐妖都感到了豁然释开重负。束缚在周身的无形枷锁落地无声,凡人的愧念,妖怪的……功德。   一人羽化在即,一妖飞升将及。   姚景休身形踉跄些许,最后再看了郭春山,潦草书写:珍重,有惑寻求小叔与蓬莱。   郭春山泣不成声:“我知道,我知道了……爹你、你有什么想对娘说的?”   站立在那里的姚景休垂下了手,艰涩地张开嘴,费力地一字一字做唇形。   袖里青蛟探出小小的脑袋,自家崽子分辨不出哑巴的哑语,她一眼看明了。   “愿你,无拘无束。”   长风忽然灌进堂中,那哑巴的身躯化成了千万点碎裂的光芒,由着长风带向天地世间,化为甘霖,化为和风,汇聚入天地灵脉,泽被万物。   她这样一眨不眨地目送他的羽化,堂中人再不见,剩一把无主的灵剑摔落在地,磕碰出四分五裂的心脉。   记忆忽然斗转回为妖的前半生,寒冬路遇一孤直道士,偎而取暖,得与短暂的同路。   那时他在山路下仰首望着她,新的太阳毫不吝惜地把光芒镀在他眉眼间,耀眼得任何人都不忍令他一个人独行。   她只知道身后寒冰已消融,新春已来临,她与他一同翻过了一座冰水潺潺的春山,踏向了未知的,光芒万丈的来路。   跃过春山,你我新生。   只不过……到此为止。   *   掌门堂之外,静默伫立的道士想解下酒葫芦饮一口烈酒,手指却抖得无法完成这熟练简单的动作。   他的目光跟随着为长风卷走的千万碎光,面目沧桑不复过往,眸子还清澈依旧。这样的目光从何时开始,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只知道是一段长长的静谧岁月,无波无折,睁眼时插科打诨,闭眼时握剑入定。跟随一个背影入道,也背离一个背影悄白华鬓。   师父说他如云洒脱,来去无拘,其实那大概也不该叫洒脱,不过是分寸自知。   从不宣之于口,也从不失去。   你向来信任我,我自是努力不沾半分错处,让你安心到临别时都不需顾虑的地步。   我认认真真做好一个师弟的本分,需时我来,不需时我去。   仅此而已。   # 天心卷——生 第84章   掌门姚景休羽化, 守在殿外的蓬莱弟子皆下跪,被安置在厢房里的展秋柏、陈定和观琦杵在窗外眺望随长风飞走的千万碎光,有的沉默,有的唏嘘。   陈定忧心忡忡:“小师弟他……”   正感伤着, 一个蓬莱弟子御剑来送信:“两位公子, 灵霄城送了信来。”   展秋柏像块木头杵着, 陈定连忙接过道谢,招呼着大师兄拆开一并看, 那木头只是转了眼珠子看来,眉目间一片萧索。   陈定无奈,只好当着他的面拆开。一边观琦自觉避开, 刚转头就听见那顺眼的小道士诧异的声音:“师兄,师父另我们速回,他要、要把掌门之位传给……”   木头伸手按住了那信件,陈定噤声, 想到了当日在天鼎都里大师兄问过他的话,一时之间心乱如麻。   小师弟寻到生父不久便遇上这死别,正是悲痛时, 恐怕也不会和他们回灵霄城。大师兄这……又怎么忍得下心转身就走?   展秋柏垂着浓密的睫毛,沉默地把信件轻推给陈定, 大踏步推开门去找蓬莱弟子,直接道:“我想见春山。”   观琦在一边都听见了,咂摸了下现在的后辈们为情所困的不少, 还那等别扭内敛。   他拍了把陈定的肩膀,也跟着出门去, 向那弟子说道:“我也想去接我弟弟,方便么?”   弟子点过头, 转身刚要带他们前去,就见蓬莱山上的天空乌云密布,雷电有蓄积态势。   那弟子和观琦同时大惊失色:“天雷劫?!”   弟子懵逼:“掌门已羽化,蓬莱里还有谁能触发飞升雷劫?”   观琦忽然从头发丝冷到寒毛,拽住那弟子大吼:“快带我去!”   整个蓬莱,能触及天雷劫的,除了他那宝贝幺弟还能有谁?   蓬莱堂内,郭春山还在恸哭着,忽然差点被一阵爆强的灵流撞得飞出去。幸亏袖中青蛟显形护着他往后退,否则小混血非得被撞个不轻。   郭春山喊了一嗓子:“娘——”   青蛟夜阑护着他退到门口:“以后再哭,当前运灵护住你灵脉!”   他这边有亲娘护着,那边的周刻没有,叫那灵流震飞撞到墙壁上,唇边溢出血丝来。他眼底的泪痕未干,更多的泪水就止不住砸落,模糊得看不清灵流漩涡中心的身影。   潜离感觉到一身灵脉里的灵力剧烈逆流,周遭气压变低,身体却似乎变得更轻盈,感官也跟着敏锐数百倍,让他体会灵脉里的凛冽冲刷。   他茫然地看自己的手:“我……要飞升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他做了什么触发了雷劫?   他慌张地寻找小道士,只见他提着和光剑抵抗着灵流向自己前行,眼中……没有半分意外。   周刻擦走唇边的血,朝着无措的他露出个安慰的笑:“潜离,你在千年里累了九百九十八桩功德……今天,这是最后一桩。”   潜离瞳孔骤缩,周刻抹了把脸,苍白地轻笑:“我在莫问岛底下都看见了。白蛰把看见的命理刻在机括里,每一幕……我都看见了。”   潜离白了脸,下意识地往后退。   “很抱歉前世对你做了很多过分的事。”周刻眼中的水滴落在和光剑清透的剑身上,“不过……待你飞升,你大概也记不住那些好坏,弹指就能全部挥走。我啊,既不后悔和你好,也不后悔今日诀别,这大概是世间万妖最舒坦的归宿,我希望你好,你便当我自私混账,推你去无情仙道。”   “你在说些什么!”潜离扣住自己手腕的命门克制灵力的逆流,通红着眼朝他大吼,“你……你推着我飞升?!”   嘶吼间第一道天雷已经酝酿结束,势如破竹地劈下来。潜离惊骇地望向头顶,却没有等到降临的天雷,反而听见了震耳欲聋的钟声。   “蓬莱的护山结界打开了。”周刻提着和光剑走向他,剑尖在地上划出刻痕,“别怕,它至少能帮你拦下两道天雷。有人能为青吾谋划,我也能为你做准备。”   此时夜阑已经拎着郭春山跃出了掌门堂,一到外面就看见天雷开始降临,正吓得心惊肉跳,就听见高耸琼阁四方的钟声同时响起,蓬莱最紧急的结界张开了。   蓬莱弟子还没从掌门离世的悲伤中缓过来,就遇见了千年难得一遇的天雷劫劈山,顿时个个如临大敌,飞往护山结界的各个阵点补阵。   天雷劈在护山结界上,闪电到处闪烁,底下的小混血吓得呆了。夜阑震惊之间,身后有道藏青身影飞向了掌门堂,拿酒葫芦撞开门冲进去,随即又被一阵强劲的灵流弹飞出来。   夜阑故意避开,于是那老道士咕噜噜地滚了出去,叫赶过来的观琦接住了。   观琦急着想上前去,一着急一巴掌把老道士拍成了猪头,也急吼吼地飞向了掌门堂,结果也被弹飞了出来,把好不容易站稳的老道士又撞飞了出去。   陈定和展秋柏一人扶住一个,后者办完迅速闪现到郭春山身边,闷不吭声地停驻。   观琦急得掉眼泪,朝着里头大吼:“小六!”   灰扑扑的老道士姚平云揩了把脸,强作镇定:“没事的……”   观琦飚出了泪花:“你确定吗老家伙?我看你们蓬莱结界比青丘还不结实,这他娘能顶住多久?”   “蓬莱的结界百年前开始修得极为牢固,有好些地方是由白蛰当年留下的防御阵图搞出来的,他那双眼睛一目望穿千里,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做过准备。”姚平云眼底的红还没消失,声音也还保持着泪奔过的战栗,“潜离很可能没事,我更担心周刻……”   堂里,潜离经受着灵脉里的冲击,周身灵力控制不住地暴走,周刻没有离他太近,依然被暴虐的灵流割破了道服,不多时脸上便出现了几道伤痕。   潜离知道飞升过程痛苦,却难以想象如此可怕,精神上的打击也几乎摧垮了所剩无几的理智。   “你知道飞升忘情。”他死死按着手腕看向他,灵力暴走在周身凝成漩涡状,那漩涡里忽然多出了许许多多的水滴,涩然不散,不像狐狸的泪,反倒像鲛人珠。   周刻额头上的伤疤淌下血来,凝进眼眶里再滑落:“我知道。天鼎都里就知道了。”   那狐狸笑起来,笑得肩膀直抖:“好……”   你说着为我好,却也是不要我了。   大道三千,我走有情道,你却把忘情梯架好,不由分说地推我远离尘世。   好。   真好。   他笑得弯下腰,周身漩涡的水滴越来越多,忽然就想这样任劫数宰割,与其一片空茫做长生不死的神仙,还不如就此回到原点。   “……不怕。”周刻猜得到他的想法,按着当日深渊下的所见,和光剑在狐狸周围画下了庇护阵的雏形。   即便你不抵抗,我也能替你扛下七道天雷,包括白蛰设下的准备,包括这千年里每一世的执念。   空中两道天雷劈完,蓬莱的护山结界被彻底劈开,修士们只能远离蓬莱堂,目睹这艰险悲壮的凡妖渡劫。   潜离仰首等待第三道天雷劈来,乾坤袋里的扇子却突然自行跳出来,开扇声音响彻八方——那漆黑的同尘二字忽然化开,桃花枝从扇面生长出来,攀附住他的指尖将他拉进了扇里的空间。   待视线里的白光消失,潜离睁开眼,看见了眼前无边无际的桃源乡。   “这是……”他茫然地四顾,明明上一秒还在历天雷劫,下一秒怎么突然被拽进了一个陌生的芥子空间?   头顶传来可怕的轰隆声,他仰首看去,望见了数不胜数的鲸骨穹顶,天雷在其间肆虐,却竟被严实地拦住了。   足有两道天雷降完,那花费了主人无数心血搭架的鲸骨穹顶才碎裂开来,桃源乡里的花卷起千堆雪,把狐狸送出了这碎裂的小千世界。   潜离从芥子空间里出来,刚在切实的土地上站好,就看到了地上碎裂成两半的同尘扇。   与此同时,第五道天雷降落,他还没从怔忡里醒转过来,脚裸上始终摘不下的铜铃忽然自行脱落,悬浮在他头顶上震响。   这个说是打造来警惕来困住他的铃铛,却忽然在半空中一瞬扩大,将他整个人罩在里面,任由外头天雷轰隆,铜铃里的狐狸毫发无损。   第五道天雷劈完,铜铃碎裂成千千万,狐狸忽然明白了自己百年前丢掉的记忆都是些什么。他想走向那个凡人,却忽然发现地面上出现了一个错综复杂的阵法,空气中弥漫起猩红,而他在阵心里不能动弹。   狐狸几欲癫狂:“周刻!”   那小道士在阵法的起源处站立,和光剑割破了掌心,那天生招万妖觊觎的鲜血从指间汩汩淌落,填满了脚下阵法的每一条刻痕。   百年前,天生银瞳的白蛰望穿了命理,穷尽所有给小狐狸设下三道防御。   一是一把扇子,扇里有小千世界,景象是最初的莫问岛,用法器和七成鲸骨给他造出了第一层屏障。   二是挂在他脚上的铜铃,淬炼了无数法器,令其在狐狸生命攸关时能拦下一劫。   三是他自己的仙骨。   狐妖曾断足,左腿有不易察觉的跛。那炼器师天生仙骨,抽出自己的骨,在欺侮他、在他啜泣时一次次将仙骨植入他妖骨中,做他最后一道保护伞。   助他修为暴涨,助他成为半仙,助他靠近飞升。   狐妖自然不知。   而他这一世有的只是这一身奇特的神之血,还有怀里紫光闪烁的无涯珠。   一身红迹斑驳的周刻看着脚下画成的阵法,看向阵法里猩红了眼的狐狸,和光剑委地时,辛烈和怆然并起。   “这一回……换我助你飞升。” 第85章 正文完结啦   飞升渡劫期间, 凡妖将洗髓濯魂,剥除浊世记忆。大浪淘沙,记忆一幕幕浮现,又一帧帧黯淡。   过往从懵懂无知到最后莫问岛的灰暗无望, 丢失的过去忽然占据了视野, 来势汹汹。   潜离抱头, 周遭电闪雷鸣,记忆也如此。   原来这不是他第一次历经雷劫。上一次有一个疯子死死抱着他, 和他一起扛过五道天雷。   “跨过去,跨过去……”他一遍遍重复告诉他,“潜离, 跨过凡尘,跨过诸我,跨过那些枷锁……”   可天雷劫实在太痛苦了,他无法经受到最后。   两个人的伤贴在一起, 将他带进这局里的炼器师摸了摸他的耳垂,腥重里最后只有一句“抱歉”。   忽而海啸地裂,狂潮拽着莫问岛沉没, 最后的天雷浇到了偷天换命的炼器师身上。   他渡过一半的劫升为半仙,至于那人, 不过是舍了天赋前途,不过是葬身海底……不过是尸骨无存。   可潜离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带着升为半仙的命格和残缺记忆搁浅,余晖里回望了囚禁自己六年的莫问岛方向, 忘却了失败的飞升劫数,踏上了岸。   忘却了海底湮灭的银瞳。   踏过百年, 再寻百年,待到春日梨花满山, 前去迎接眉目清澈的小道士。   他配着一把和光剑,他携着一把同尘扇。   潜离还来不及捉住过往,记忆就如断线风筝消失苍穹。千年里所历的七苦,最后都不如这忘却与新生来得撕心裂肺。他抬起头看向阵法外的道士,眼里溃堤,一半痛苦一半茫然。   ——我有一个劫,自百岁至千载。   ——我欢喜劫里的儿郎。   ……奇怪,那着藏青道服的道士在干什么?   我认识他么?   第六道天雷,地面以神血画成的阵法痕迹忽然变淡,只能引渡走一道雷。周刻自怀里取出无涯珠,整个蓬莱瞬即叫紫光笼罩在其中。   凡人用无情珠,助所爱走绝情道。   最后一道天雷摧枯拉朽地劈砍下来,那珠子耗尽光芒挡下,碎裂成了千万日光。   无涯珠碎,周刻身上致命的灵息再没有屏障,连同地面阵法干涸的血,灵息由狐妖飞升的长风带着,从蓬莱传到了东海之上。   无数因神血而迷失妖智的海妖从水中不管不顾地冲出来,蓬莱仙山结界为雷劫全面劈坏,大批妖怪涌进了蓬莱,千万妖念直指天雷下幸存的道士。   蓬莱中所有人立即阻拦海妖,却也挡不住源源不断的千万疯狂妖兽。   它们冲到那道士周围,尽皆想吞噬他。   周刻手中空空如也,他透支完了灵力,撑不住瘫到地上盘腿坐下。和光剑刺在面前土地上,主人已然不足力气将它□□。   额上心魔印浮现,又一寸寸消失不见。   这回他心甘情愿舍下。   不贪求得,拱手尽付。   金光铺天盖地,璀璨夺目的飞升劫数里,小道士仰首看飞升的狐狸,眼里徐徐漾开笑意,而狐狸垂目凝望,眼泪茫然地不停坠下。   他奋力想往下去摸摸那小道士,把他从无数妖兽的垂涎里拉出来。   可惜小道士抬手伸出的距离,只够在和光剑上轻敲出嘹亮的一声争鸣。   “不必……”   潜别离,不必哭。   天光四裂,洗尽浊世的狐狸飞升而去,地上的道士悄无声息地淹没在妖兽里。   *   飞升极为漫长。   九天上,苍穹边缘,领命的小仙使眼巴巴地等着新来的仙人。不知等了多久,天边经久不散的胭脂一般的红光终于散开,白云载着朵小小的红色花苞浮来,小仙使小心翼翼地捧起花,开心地赶向天心石。   凡是飞升的新生的仙,都要先到天心石下烙个印。那大石头如名,聚了天地意志,时常会浮现天地谕旨,天帝和九大上神围绕着天心石掌管天界,千万年来不曾出过差错。   小仙使很喜欢到天心石那去,那儿仙气浓厚,而且能第一眼看到新仙们的形态,差事清闲又意义重大。可惜下界飞升成功的仙着实少,新生的路途遥远,小仙使自上任起,等了许久也才等到三个,一位本体是匹强悍的灰狼,另一位本体是梧桐的漂亮仙人,不知道这回的仙人本体是什么?   掌心里的花极暖,小仙使很喜欢。   等到天心石下,他把花向上轻轻一托,花便旋着飘向巨石,小仙使在底下握着手期待地仰望。   那花挨到了天心石,朴实无华的巨石忽然闪耀,仿佛染上了万物的颜色。小仙使被光闪得眼睛睁不开,但还是在捂住眼睛后悄悄眯开一条眼缝。   云蒸霞蔚之间,潋滟红衣显形,卷走了九天的光。小仙使呆呆望着,一时想不出赞美的词,生出几分自行惭秽来。   那新生的狐仙悬浮在空中,把手贴在天心石上,空空如也的脑海遂有了自己在凡尘间的大致过往。那活水红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宿命之美,只是他如今悟不出涟漪,仿佛不过是观看他人的故事,不能感同身受。   “我没有情根。”   他新生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有那么点不甘心的意味。   “仙君,仙君——”   底下的小仙使呼喊着,他便收回手,落回了云层里。   小仙使两眼放着光:“仙君仙君,你叫什么啊?”   他敲敲脑阔,努力找了一下,温和地答:“叫我潜离就好。”   小仙使唇角要咧到耳根去,满眼的“哇”:“好的仙君!现在您已经录入仙册了,我带您进天宫去!”   他顿了顿,合了手:“好,劳烦了。”   天心石的不远处,天帝和另外八个上神躲在云层里挤着脑袋看那边情况。   上神们咬耳朵:“那就是风的小狐狸?甚善。”   “最后一次舍身成仁,他应当也成功掐灭了心魔火吧?”   “再等等,看他待会是不是归位,再看看天心石有没有什么变化。”   神明们窃窃私语,殷切地注视着那边情况。   许多年前,那九天之心天心石忽然生了魔火,九神联合净化令天魔火熄灭,可心魔火却丝毫不受影响,甚至焰火越来越盛。   九神束手无策,围着天心石团团转了许久,大石上只浮现了一个“情”字。   想灭心魔火,就凭以此物。   他们面面相觑,天界是无情之地,怎么灭?   唯有人间,人间七情六欲极盛,凡人尘根汲深,情与欲蓬勃到令神明吃不消。   九神再加个天帝琢磨探讨许久,序齿最末的风神不耐烦,拍拍屁股溜了出去,放了另外的老哥们鸽子。   偏就在这次会议上,神明们拍板决定:为表重视,派一个上神挟着这心魔火到人间去,以历情劫为皮毛,灭内里熊熊燃烧的心魔火。   派谁去好呢?   诸神除了风神都已历劫归来,谈起当初下凡的情劫,如今都勘破得不能再勘破。   大家本质上都是一样无情无欲的超脱神明。屹立九天俯瞰天地无数岁月,以天地万物为仁,多情亦无情,早已忘了要怎么做,才能把目光只投注于某一个体身上。   此时,末位的风神骑着凤凰归了位,手里盘着他新铸造的几颗珠子一屁股坐下,问候完开始吧啦个不停:   “我下了趟凡,碰到了只特别可爱的狐狸崽。我也没干什么啊我,就是见它可爱想亲近,它却一个劲地跑,然后咻地从山坡上滚了下去!结果不仅折了腿,小爪爪也流了血,你们说,凡间的小家伙都这样脆弱的吗?”   这话痨神也没等其他兄弟吱一声,自己手舞足蹈地滔滔不绝,就爱碎碎念独角戏。   他似乎还没有被极度漫长的岁月磨去激情,还有这样涓涓不绝的热情,可以就着一只普普通通的狐狸讲上许久。   其他神原本无甚兴趣,后面越听越认真,彼此眼光交流了好几轮,意会出了安排。   风神叨咕了许久才住嘴:“奇了怪了,你们这回怎么这么有耐心?”   天帝和八神各伸出一只手,挑了他脑袋肩膀手臂的位置亲切地拍了又拍,简洁明了地把关于消除心魔火的举措告诉他,顺带安排了一把他的下凡历劫。   一脑门问号的风神强烈抗议,弹着手里的珠子朝他们怼鼻孔:“看看这是什么?我的杰作无情珠,无、情、珠!历凡劫生情根,我怎么可能干得来!”   诸神慈祥jpg:“你刚才不是表达了対凡间小家伙的深切喜爱么?这样,你历劫的対象就安排是它,如何?”   风神手里的自以为傲的无情珠差点飚了出去:“可它、它只是长了好皮毛的四爪兽而已嗷!”   天帝见有戏,便以神力看了一点那小家伙未来的模样,幻化出了他的人形给风神瞧。   风神抬头看去,手中无情珠的光芒毫无章法地闪灭。   诸神趁他分神,联合传给了他一道神谕——   你将対一人挚爱。   无论生死,无论种族。   你将爱他不死不休,直到心魔熄灭之时,此劫才圆满,九天才复澄澈。   或许只有还未受过得与舍锤炼过的纯净的神,才更能领悟凡间的情与欲是何等的烈火。   于是,风神带着心魔火,带着神谕下了凡。   诸神在九天观望,看那执着顽固的深爱,一世世削弱熊熊燃烧的心魔火。   他们看那号称无情的风神在为凡人的八世里,放纵六欲,沉溺七情,沉湎八苦。   他们还以为那情的来源是九天一道神谕。   小仙使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引路,开心地在云层里踩出一个个小猫脚印。狐仙看着那足迹,忽然想到红尘里的什么,最后却也没问。   他向前眺望,远处的天门庄严恢宏,从前屹立千万年,此后也将如此往复。高高在上的九天之道,约莫也如此。   他垂目跟着小仙使的足迹,忽然,九天起了一阵剧烈的震动。   小仙使大惊失色:“地……天震了?!”   云海翻涌乱了视线,他于模糊间感应到了什么,本能地回头飞回天心石。   石头前,一朵奇形怪状的藏青色花苞泛着光飞旋,最后骤然炸开。   万里长风卷空了所有云雾,狐仙费力地从长风里眯出眼睛去瞧那神,蓦然対上他的眼睛,心如撞鹿,天地日月都失色。   一切拨云见雾,豁然明朗。   记忆拉扯到了最初的原点。   春来,青丘漫山遍野的花开。小狐狸摇着尾巴在山野里穿梭打滚,忽然半空一声巨响,一个逆着光的神祗从巨大火红的凤凰背上落下来,毫不客气地揪起了它的后颈皮。   神祗対小狐狸又戳又撸:“憨头憨包的,真有趣。”   狐狸却被那神祗的神性压得喘不过气来,趁着他逗弄完毕,小爪一沾到地上,飞一样地火速狂奔。   神祗却像是被这反应激出了几分顽劣,跟在它尾巴后面吓唬:“要揪到尾巴了——”   小狐狸吓得一哆嗦,小爪打滑,骨碌骨碌地从山野上滚了下去,扑飞了漫山遍野的蒲公英。   从那开始,他生了厌。   而他落了愧。   于是有降神格,有入人间轮回。   于是有将军,携狐十五年。   有离魂谷,染满袖异香。   有相思彤城,赠一串红豆。   有不生鬼将,三百年凝望。   有沉默守卫,刑场饮送别。   有出行祭司,转身不复见。   有莫问六载,固守而为牢。   有干干净净的小道士,想以深情换无情,舍身舍魂换狐狸来路自在。   一场长风卷尽大梦,天心石上浮现了满目花叶相见的曼珠沙华——无情了千万年的九天,一瞬情花遍野,情根遍植云海,遍扎神心。   风神缓袖轻袍,于破晓天光中伸手展颜,狐仙眼尾红了,匆匆上前,相拥无隙。   两手伸展,恰好八苦轮回,两臂张开,恰好拥你千秋。你历劫而来,我重塑而归。   风神归位,浇灭天心魔火,带回一味新的澄澈心火。   即“情”。   天心石生魔,所为不过如此。   ——长风万里,天界再非无情之地。   狐狸牙齿打着架:“你这……你这冤家。”   风神把他揣进怀里,摩挲着又笑又泪目。   “冤家来给你身心灵肉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天心石:(/≧▽≦)/~   所以以后天界也是有情根的修(柠)罗(檬)场了~有狗的牵狗,木有的左手拉右手心酸jpg 正文到此结束啦,后续再补几个番外~感谢所有大力支持的小天使哇!爱你们么么叽!   如果有缘,我们下一段旅途再会~(≧ω≦)/   对妖精们的耐情故事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看看俺的完结文《小替身和你说拜拜》⊙▽⊙——   1   晗色原本是一束无忧无虑的草。   化形那天,他被一尾黑蛟逮回巢穴,迫于淫威成了他的贴身小厮,每天端茶倒水热炕头、做牛做马热炕头、累死累活热炕头。   虽然每天都受着操劳、压榨,但他天真地以为,早晚有一天,大妖怪会像他喜欢他那样地喜欢他(就四这么拗口)。   直到后来,嚣厉抓回了他的白月光仙君。当晚晗色做了梦,发现仙君才是该世界的主角,黑蛟无可救药地迷恋他,和他相爱相杀拆床榻。   至于晗色自己,继被骗身骗心后,他还在梦中看到了他的未来——惨死于夜夜共眠的枕边人手里。   2.   “老大,小替身已经让你给冷落三天了。”   “他知错了吗?”   “没有。小替身薅了你的宝库,卷宝跑路了。”   “?!”   3   嚣厉原本是一尾薄情寡义的蛟。   他要啥就直接上手,要不到就搞个替代品,用得舒服就好。结果小替身跑了的那俩月里,酒不醇了,床不暖了,白月光不香了,他满脑子都是小替身甜蜜蜜冲他笑说“喜欢你”的模样。   好不容易把那宝贝逮回来了,他还没和小替身掰扯他在外勾搭野男人的举止,也还没香一口睡一宿,从前又乖又软的小家伙就又臭又硬地拔剑怒吼:   “滚!”   4   事后。   “搓衣板,榴莲,海胆我都找来了。”嚣厉把东西摆在紧闭的门前,小心翼翼地敲门,大气不敢喘,“媳妇,要跪哪个,跪多久,你定。”   又甜又软可爱小草精&又凶又坏恶棍大蛟妖 第86章 番外之狐狼(一)   蓬莱受天雷摧垮后的第七天, 蓬莱山终于恢复了往日的些许秩序。   掌门姚景休已羽化,姚平云临时代掌师门,忙得脊背没以前挺直了。   青丘狐五观琦捡了幺弟从前随身带着的扇子,红着眼睛告别了。   ……只是来时有青蛟夜阑带着, 这回离开只能坐回大船, 搁大船上晕得七荤八素, 好几次忍不住化出了狐形抱着尾巴嘤嘤呜呜。   狐五活了一千七百岁,亲眼见了两次妖怪飞升, 一次妖侣,一次幺弟。他们都受天道改造,剔除凡世而去, 无论他怎么呼唤他们都不再记得他。   他亦向往大道,却着实经受不住舍弃红尘的代价。六百年前心念一起,便叫天雷劈得焦嫩。   狐五扫了把脖子间的狼牙,晕船晕得仰首一声狼嚎。   待跋涉万里回了青丘, 回到家,见到诸兄弟,他一嗓子便嚎了出来:“小六飞升了——”   四个哥哥挨个来给他爱的抱抱:“害, 我们都从命石上看到了。小五别哭,往好的想想, 那也是老幺的一番机缘,为九天上仙,至此与天地齐寿, 好歹不算坏事……”   哥哥们哄着新晋的幺弟,无奈狐五跟漏了洞的水桶一样, 不停地往外滋滋冒水。   直嚎到天黑他才发泄完,醉酒般踉踉跄跄回了自己的窝, 却在窝旁看见只蜷成一小坨的团子。   要不是体型差异太多,他一瞬间要以为是灰狼拙石回来了。   从前大狼时常在家门口等他归家,姿势便类似这般,闻声抬头来,森森的绿眼眸看向他时化成春水。   观琦晃晃脑袋,前去拎起团子,只见是一只闭眼的小奶狗,鼻子突噜着气泡,被揪起来也睡得沉沉。   观琦楞了楞,呵了一口气把它吹醒了。   小狗眯开眼睛,鼻子上挂着的小气泡轻轻炸开,小舌头伸出了红尖尖,尾巴摇,脑袋歪。   观琦心中大震,大约因都是犬类,这小东西示好的模样也有几分像拙石。   他疑心自己是不中用了,如今连看只眉清目秀的狗崽子都觉得像那大狼。   观琦赶在掉金豆子前把它放在了地上,咻咻挥着手赶它走:“你是哪来的狗崽子?走错地了快归家去。”   说罢也不欲再看,钻进自己窝里闭门,化出原形盘成一团。   窝里无日无月,却光彩夺目,盖因到处挂满了剔透上好的精品灵玉,无一块重复。观琦瞅瞅这边再瞅瞅那边,鼻子便酸了。   窝里的玉全是当年那匹狼叼来的。   他又有些想念那匹灰狼了。   他们的相识似乎源于很久之前,久到连观琦自己都不记得。狐王和狼王拜过兄弟,据说未开化的狐五和大狼小的时候曾抱到一块去玩,狐狸的利爪没轻没重,在灰狼肚子上划了四指。   后来他们结了契,那狼总爱捉着他的手按在自个腹肌上,信誓旦旦地说那伤疤是他所留。   狼还说:“是看上我的证明。”   但观琦早不记得这样凛冽的记忆,他记得的初见是撞见灰狼在河边饮水。   天边残阳如血,青丘河如胭脂,那狼感应到他的气息,狼耳竖起仰首望来。狐五在山坡上弹下一颗小石子,落入水中溅起水花,警告他休要侵占他妖领地。   那狼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他觉得无趣转头想走,狼却忽然从水中叼回石头,一跃而起跳到他眼前,问他:   “送我的?”   他不过是随手一扔,却叫狼妖认定成个“定情信物”。   观琦凝望窝里数之不尽的上好玉石,回忆起灰狼年复一年地叼着玉来赠送的蠢笨模样,嘤了一声,埋在尾巴里紧紧闭上了眼。   青蛟夜阑曾说,殊途即昨日,昨日即坟冢,坟冢便当跨过去,实在跨不过去便勘破看淡。妖生漫漫,莫要时时给自己添堵。   他也想像夜阑所说那般洒脱,只是千年太长,不过闭关六百年殊途,还不足以冲淡当年同道。   长夜漫漫,唯有梦境是最好的去处,苍山如海,故人尽在。   当年谷雨时分,灰狼冒着雨来到他窝前第两百次求偶。狐五想继续拒绝,他出于本能抵触这比自己个头大太多的凶狼。何况他不是那么想要道侣,他更想闭关修炼。   这回灰狼说:“我去人界找到了个最有文采的凡人,叫他给我取两个名字。”   狐五楞了楞。   凡人虽手无缚鸡之力,却因其人智而位居万物灵长,妖怪精灵想要一个名字,通常需要凡人亲取亲唤。   狐五本性宅,长到少年也不愿出青丘,他妖都只叫他五殿下,家人直唤小五。   虽是无伤大雅,但若真有一个好名字……   灰狼松开右爪子,毛茸茸掌心摊着块剔透明亮的红玉:“我告诉他,我看见那人时就像看见天地间最纯净好看的玉石,希望他照着我的心思造一个好听的名字,他便写下来给我。”   他抬头看狐五,眸子如化开的翡翠湖:“观——琦。”   “我见你,就如见玉。”   狐五蓦的一震。   灰狼又松开左爪,掌心是那朴质的“定情信物”:“我又告诉他,相比那最好的玉,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粗笨的石头,很是配不上他。但我心中不在乎,配不上我也要追逐,请他不需顾虑再取一个,他便再写了个同样不错的名字。”   他收好玉和石,来到狐五面前取出一只能藏音的海螺,垂眼看着他:“你喜欢观琦这个名字么?若是喜欢,我就打开声音,若不喜欢,我就捏碎海螺,就当没有这回事。”   狐五点了头,但问:“凡人给你取了什么?”   灰狼笑,在他面前轻轻点开海螺,传出了凡人念出的“观琦”二字。再等了一会,又传出了另外二字。   “拙石”。   “拙石。”灰狼指自己,“我是粗笨的石头,观琦,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你愿意答应我的求偶么?”   那个瞬间是他此生都堪不破看不淡的心动。   醉心于修炼飞升的狐五心想,如果这妖生要有个顶顶喜爱的妖侣,那么除了眼前这匹狼,不会再有他妖了。   他答应了一匹狼的求爱。   而后被压了千年。   狼平时温柔,但总有温不住的滚烫时刻。小六年幼时,他带了那红团子好几年,有回叫小狐狸看见了自个被压哭,过后小六还举着小爪子问他:“五哥五哥,拙石哥是不是欺负你了?他怎么压着你呢?你怎么哭得那么奇怪呢?”   那时他窘迫极了,灰狼过来把小狐狸抱起来举高高,坦坦荡荡地说:“不是欺负你五哥,是疼爱他。五哥也不是因难受才哭,是被疼爱得爽到了。”   小六懵懵懂懂,他则原地羞窘到差点炸开,越想越觉得自己好生吃亏。于是当夜灰狼要和他来时,他严肃地提了要求:“从来都是你压我,这回我想压你,你肯不肯?”   灰狼怔了一会,挠挠脖子应了好,慢吞吞地剥了衣服,弯腰到他面前笑:“玉儿,你来吧。”   突如其来的亲昵小名惹得他爱意大发,到底也没能反攻,还是被密密实实地干了一晚上。   之后也没有反攻成功。他彻底放下了那点雄性的面子心理,想着终归都得趣,何必计较决雌雄。没那必要,舒爽即可。   狐五和一只狼妖厮混了千年有余,他竟从不觉得腻。   直到后来,他才蓦然明白。   他答应和灰狼结为妖侣,不只是那一瞬的心动,不只是觉得需要一个凑合过的伴侣,最主要的还是——   他打心底中意他。   大狼为他收起了獠牙。   狐五为他收起了利爪。 第87章 番外之狐狼(二)   一夜大梦, 观琦从梦里醒来时,家里的玉石无风却全晃,摇曳了满地的碎光。   他以为是地动,起身出门想察看情况, 第一眼却先看见了昨天趴在家门口的小狗。   狗崽子正蹲在地上咬一朵花, 听见声响掉转脑袋, 衔着一朵花朝他摇尾巴。   这举动叫观琦看着新奇,索性半蹲下向小狗招手。那崽子颠颠地跑来,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撞到他掌心里,费力地蹭着他示好,八百年没被人摸过似的。   观琦怔忡地看着这热情的狗子, 指尖暖了些许。   谁都喜爱温暖的事物,尤其是刚从深冷渊泽里出来。   他摸了摸狗子的脑袋,小家伙边嗷呜边快速转圈,兴奋得找不着北。   观琦虽没笑, 心里却舒服得多了。他索性把狗子抱起来好好看看,指尖探入几缕灵力,确认这崽子还没有修成灵妖, 普普通通的小犬。   他心里便又沉甸甸,有心想养团子, 又怕它不得机缘修不成灵妖。寿数太短,养了便伤心。   正出神间,自家四哥不放心跑来找他, 观琦便放下狗子过去。   那灰扑扑的狗子在地上滚了两遭,肚皮上的伤痕隐隐约约。   “小五。”四哥拎着个食盒跑来, 上下左右看了他一遭才松了口气,笑道:“我带了只叫花鸡来, 吃不?”   观琦欸了一声,四哥手一挥,桌椅凭空出现,热情地拍着他落座。   四哥一打开食盒便垂涎欲滴:“这鸡可好吃了。”   观琦早年辟谷,对饮食其实不在意,五味早消磨走了。他们六个兄弟的年龄差动辄几百上千年,记事起都是各有各的事,大事来相护,无事便各占小山头。   四哥不清楚他的喜好,只是笨拙地拿自己稀罕的来安慰。观琦知道,便跟着啃了只鸡腿,迭声夸好吃以示无事。   四哥听了极开心,掰着手指介绍这鸡得经过几道繁琐的烹饪工序,还要加多少某某珍稀的调料,听得观琦眼角抽搐。   这么麻烦,还是辟谷好。   四哥正介绍得起劲,忽然看见滴溜溜跟过来的团子,楞住了:“小五,你又带了只狼回来么?”   观琦被个又字戳到,放下鸡腿低声:“四哥,那是只狗。”   他又补充:“我不会带狼。我出关时就在领地周围设了结界,狼族不得近我身。”   四哥听得呆住,嗫嚅着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不小心,把手上叫花鸡的油腥给蹭他衣服上了。   这时前方传来个青年的声音:“师父。”   四哥连忙心虚地把食盒迅速盖上,皮笑肉不笑的:“徒儿,你怎么来了?”   观琦记得四哥很爱收徒,顺着声音看过去,眯了眼,看见那英俊青年的本体是只……老虎。   那青年目光也看向了他,视线在他肩膀上停留了一瞬,眉头扬了扬。   观琦若有所思地看桌上的食盒。   那青年恭恭敬敬地和四哥说了些那边山头的事,听在观琦耳朵里只觉得本质都是些鸡毛蒜皮,虎妖故意往紧急里说罢了。但四哥却傻傻地被勾走,提了食盒乖乖地和观琦挥手。   观琦这回是真的觉得好笑,便竖起耳朵偷听他们离去路上会说些什么。   “师父,你说自己要吃鸡……”   “咳咳咳!”四哥弱气了些,“顺你一只鸡又怎么地。”   “不是。”虎妖嗳气,“我是想说,师父瞒我做甚,你要是直说,我烧两只。”   “!”   “省得师父不解馋。”   啧。   观琦悻悻地关了顺风耳,揪起围在脚边打转的狗子一顿搓。   这年头,狐粮成吨了。   狗子只顾舔他指尖,扭得像泥鳅。   观琦搓了一会,搓出了一手土,连忙捏着它后颈皮到溪边去洗澡。乖巧的狗子一沾到水就嗷嗷叫,一蹦三尺高跳到他怀里不肯下水。   观琦把它扒拉下来往水里按,留一个惊恐的狗头在水面上嗷嗷呜呜,四只狗腿则刨得起劲,蹬了观琦一身的水。   “一个样。”观琦擦过脸上的水笑了,“多久没洗澡了你?”   狗子:“嗷嗷嗷!”   那灰狼也讨厌洗澡。   观琦却爱干净,总觉得捏个法诀不干净,偏要实打实进水里搓叭搓叭。他给灰狼立过多久洗一次的规矩,拙石老是糊弄过去。有时忍受不了,观琦就使出浑身解数揪着他耳朵去洗澡,拙石一挨水就忍不住嚎,要是化成本体更聒噪,仰着脑袋直扯嗓子。第一次狼嚎时就把狼族其他妖吸引了过来,以为自家少主被妖王的儿砸海扁了。   再后来观琦干脆和他一块洗,人形狐形时刻都有。拙石到底刚不过他,也就捏着鼻子委委屈屈地一块儿洗。然后洗着洗着,又时常忍不住把泡得惬意的狐狸罩住,带着些讨奖励的意味按着他做起来。   观琦回忆到这里立即收住,捏决平心静气。   他弹了弹小狗的脑袋,把它从水里提溜出来,屈指弹走了它一身水珠。   狗子还没来得及甩动身躯洒水,一身皮毛就已干燥蓬松,连它自己都傻了。观琦继续搓它,这回手感好了许多。   只是它的皮毛干得太快,观琦也就没有看见它肚皮上的伤痕。   如此日子过了一月有余,狗子长得快,狗身壮了一圈,却还是爱往观琦怀里跳,几次猝不及防的偷袭差点闪了他的腰。   观琦捏了几个造型感人的肉包子丢着逗弄惩罚它,指尖划过之处,狗子追肉包子追得嗷嗷叫。   他看着那皮毛从灰黑夹杂到逐渐变成纯灰的狗子,略一分神,肉包子已经叫它嚼完了。   吃完狗子兴高采烈地继续扑过来,观琦捡了石头往远处一扔,它便也乖乖跑去拾。   他看着那狗自嘲,一只犬儿,自己竟也当成了狼影,着实是可怜可笑。   灰犬咬了石头跑回来,就见这红衣的美人按住了它的脑袋,噙着笑意把一道讯息传给自己:“我养你一个月,如今养腻了,你走吧。”   它衔着的石头吧嗒掉下,惊慌失措地抬起前爪扒到他膝盖处嚎叫。   是我不乖么?   是我错了么?   他弹指拨开它,什么也不肯说,料想是觉得无需与一犬掰扯。   “走吧。”   灰犬嗷得可怜,观琦听了半晌忽然烦躁,现了原形,化成一只体型庞大的五尾红狐把灰犬按在了利爪下。   一句滚还没吼,他忽然看见灰犬肚皮上有着刺眼的几道痕迹。   他楞楞地去拨灰犬肚皮上的皮毛,利爪没收好,不小心再添了一道指痕。   灰犬呜呜叫着,却也没有从他爪下逃脱。   观琦不敢置信地拨着那灰犬的皮毛,确确实实地摸切实,那四道顽固的指痕和他在拙石狼身上抚过的形状一模一样。但他再仔细对比,指痕却不是狐爪。   他化回了原形,捉住灰犬的爪子对比,疤似是它自己抓的。   观琦止不住地打颤:“拙……石?”   灰犬一翻身凑过来咬住他衣角,对这名字并没有什么反应。   观琦混乱成一团,恍惚间不知如何自处。这时脖子间的狼牙骤然发热,他被烫得难耐,刚摸出那狼牙,就见山头上有一道天雷劈下,随即一道火一般的身影风驰电掣地飞过来,一声五哥惊动了整个青丘。   观琦茫然一瞬,随即震惊到傻眼:“六六六……”   那身影猛的扑过来,给了一个大大的熊抱:“五哥!我下凡回家了!”   “!!!”   观琦一脑子浆糊,小心脏怦怦跳:“可、可飞升不是会剔除凡尘一切记忆么?”   “九天如今变了。”潜离松开他,眉间有道红痕,周身灵压与从前截然不同,“九天仙神有了情根,我的记忆全部都在!”   观琦眼睛瞬间通红:“那、那……”   脚边的灰犬嗷叫起来,潜离低头一见立即明白,转身吼了一声风,就有道藏青身影同样风驰电掣地飞过来。一边飞,还一边喘气:“狼哥你有点沉啊……”   等他赶到刹车,澎湃灵流如潮向脚下八方席卷,所过之处花开树长,灵兽口吐人声。   这长得和小道士周刻一模一样的上神背着个人亲热地朝他打招呼:“嗨!小舅子!”   观琦对周遭都失去了关注力,一切焦点都只在他背上的人……或者说仙。   他安静地趴在周刻背上,没有半分呼吸,眉间也和潜离一样有道浅浅的仙痕,灰色而已。   而刚才还嗷呜得无休无止的灰犬也戛然而止,软绵绵地趴到地上,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混沌模糊了起来。   “我在九天上记起一切后,便想去找拙石哥。雨神让我们见到了他,说他神魂挣脱仙体,私自下凡了。”   潜离蹲到小灰犬面前,伸出食指轻点了它的额头,吁气:“果真是他的神魂附着。”   *   洞穴里,满穹的玉石无风轻飘。   风神把拙石和灰犬并排放好,不胜唏嘘:“神魂离体太久了,狼哥当时飞升洗过一次魂,私自下凡再濯了一次,如今神魂已然很虚弱了。”   潜离撸起袖子:“我来试试。”   “诶诶不用不用。”风神打包票,“我来!”   说着他便运起神力,吭吭哧哧地施起了法。   潜离见状放了心,转头想与五哥说说话,却见他背身不语,并不看拙石。   小狐仙惴惴走去:“哥?”   观琦却已不能成声,捂住眼睛止不住颤抖。   待得许久,满屋灵玉轻击如雅乐,观琦问:“他……下凡了多久?”   潜离答:“九天岁月与地上不同,据那雨神所说,算来应该有五百九十年了。”   也即是说,他飞升失败闭关时,那狼的神魂一直都在。纵然情根已经剥除,纵然凡尘已经剔去。   那指痕……是想提醒谁?   风神这时高声:“能成,我把狼哥的神魂安回了仙体!就是离魂了太久,不知道何时能醒来。”   潜离闪现到他身边,左看看右看看:“就没有办法?”   风神揉了把小狐仙脑阔:“那大概需要个什么物件来刺激他,小舅有不?”   观琦刮了把脸,镇定地解下脖子上不住发烫的狼牙挂坠头也不回地递过去,落下一句飞快的“你们试试”,随即就急匆匆地出了家门,半眼也不敢看那沉睡中的熟悉的脸。   大约是近乡情怯,又大约是失而复得,只觉痛如大梦。总之竟不敢望去一眼,怯懦如此。   右眼叫可耻的水渍糊得什么也看不清,看不清苍山百川,也看不清百年尘世。   身后忽然传出一阵爆响,九百九十九枚灵石碎裂的声音化作一场震撼的合奏,一袭接着一袭恍若昨日涉足而来。   这碎裂又新生的回荡里,那脚步清晰可见地传到耳朵来。他不敢回头,只是视线越发的模糊。   身后气息近来,一只手从后揽住他,另一手掩住了他右眼。   于是所有视线归于漆黑。   这一刻,千山狼嚎声起,他耳边响起了千年前灰狼第一句求爱的话:“你的皮毛像珊瑚海。”   观琦在黑暗里吞下喉头的辛烈,战栗着回复了千年前的答复:“你的眼睛像翡翠湖。”   而后他们轻声同声为妖时最爱听的话:“我中意你。”   观琦在黑暗里感触更为深刻,脸上湿意更重,唇一张尝到了甘苦交加。   忽而眼前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由熹微逐渐到光芒万丈,所见和他从前眼中看到的有些不同。   灰狼撤下了捂住他右眼的手,狐五因飞升失败盲了的左眼借着另一眼看清了不一样的森罗万象,满目光明。   他小声说:“从今以后,我的左眼就是你的左眼。”   “你共享我的视线,我共享你的岁月,我们谁也离不得谁。”   观琦左眼复明,视线却忽然浑浊得一塌糊涂。他深吸了一口气,在他的拥抱圈里费劲地拧过了身,终于看清了阔别六百年的爱侣。   灰狼神情镇定地泪流满面,垂眼凝视时眼中淅淅沥沥如雨。   他猛地抱住他,踮脚挂住了心心念念的傻大个。   ——“欢迎回家。”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