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书名:听说武安君他不得好死 作者:莲子百合糖 —本文文案— 冉冉升起的清北之星蒋泊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终于摘了“大字不识,满口疯话”的战国文盲标签 连夜在山脚贴了一张狗爬字的大字报: 急聘一无脑壮丁! 包升官! 包发财! 包娶老婆! 欲报从速!! 没有靠山?我们硬核造山!!! 没有好运?我们逆天改命!!! 白起一时手贱,忍不住,揭了榜…… 木讷杀神大将军×软刚学霸小军师 食用指南: 1、战国权谋历史向,谢绝考据 2、互宠互撩互治愈互养成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朝堂之上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蒋泊宁,白起 ┃ 配角:苏代,芈八子,公子稷 ┃ 其它:战国,权谋,战争,魂穿,秦国 第1章   山洞里头阴风阵阵,山洞之外,更是狂风呼号,暴雨横飞,连同山洞外面的枝丫也被吹得劈啪作响,从洞内看向外头,只可看见断枝挂在枯藤上,挣扎般撞击石壁。   蒋泊宁最是害怕那砸砸敲击的声响,更加上浑身水湿未干,湿冷如冰,忍不住缩着身子往面前的火堆挪得更近。   一旁罩着大红翻毛斗篷的女子从地上站起来,抱着一张狼皮毯子,走到蒋泊宁身侧,屈膝跪坐下来,扬扬手摊开那狼皮毯子,盖在自己与蒋泊宁身上。   那狼皮毯子带着体温,暖得蒋泊宁忍不住自己感恩的目光,星星眼直勾勾看着红衣女子,险些叫红衣女子都红了脸。   红衣女子开口道,“可觉得好受些了?能想得起来自己的来历不可?”   蒋泊宁愣着摇摇头,却反去问她,“还不知道小姐姐叫什么名字?这……”   蒋泊宁环顾山洞一圈,只见角落里头还缩着另一个女子,身着同样的大红翻毛斗篷。山洞另一侧,三个全副铁黑甲胄的青年兵士正围着另一堆火坐着休息,火堆旁还坐着另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一身灰绿布衣装束,腰间还别着把略带锈迹的青铜锄头。   蒋泊宁压低声音,“这些是什么人,都是去哪里呀?”   那红衣女子说,“小妹妹唤我伯嬴便可,那是我小妹,唤作季嬴。在那处围坐的几位兵士,奉秦王之命,护送我与小妹前往苴侯宫。”   伯嬴看着蒋泊宁,那目光忽得黯淡忧伤,道:“我与小妹,要嫁于苴侯。”   蒋泊宁瞪大眼睛看着伯嬴,竟一瞬间忘了自己要从伯嬴口中套话,忍不住伸手在那狼毛毯子底下握住她的手。   伯嬴却苦涩一笑,道:“无甚,我与小妹是秦国宗室偏支的偏支,更兼父辈不善农事,家中又无男丁去挣军功,如今这般远嫁苴侯,已经算是好的了。”伯嬴捏了捏蒋泊宁的手,另一只手指了指那架在火边烤干的衣裳,说道:“他们刚把你从河中救上来时,我瞧你的衣着物什,倒像是山中药农猎户的孩子,等到了葭萌,你便可跟着我们雇来的向导,去寻寻你的亲人。”   蒋泊宁应和着点点头,看着面前那跳动的火焰,问道:“伯嬴姐姐,你方才说的,秦王,是哪一个秦王啊?”   伯嬴心下正纳罕,一个巴蜀深山里头的丫头,怎得还懂得问秦王是哪个秦王?却见蒋泊宁嘿嘿笑了两声,说道:“我想起一些事情来,多日前,跟家人去葭萌卖药材时,听街上人说过秦王,这一想起来,便想问问姐姐。”   伯嬴了然一笑,道:“如今的秦王乃是孝公的太子,今年正是秦王称王更元的第九个年头。”   蒋泊宁恍然大悟一般噢了一声,又问:“我听他人说,秦王大破五国联合大军,是那个秦王吗?”   看见这山中野丫头这一副惊叹神色,伯嬴只觉得胸中一股自豪油然而生,道:“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赵魏韩燕楚那五国合起伙来,却被我大秦破于修鱼,斩首八万余!”   蒋泊宁看着这伯嬴,只觉得莫名有些难过,她掉落的,正是秦灭巴蜀的更元九年,倘若如她所猜想的一般,这伯嬴和季嬴便是秦灭巴蜀的诱饵了。现下那位伯嬴尊之重之的秦王驷,怕是早已在外宣扬了这伯季二姝是何等美貌。等伯嬴和季嬴到了葭萌苴侯宫,以好色著名的蜀王杜宇便发兵来夺,秦军南下,一吞巴蜀。   “怎么了?可是想起什么来了吗?”   蒋泊宁正沉思暗叹,听见伯嬴唤她,猛地回神,想了片刻,笑着点点头:“想起来了,姐姐说的没错,我便是苴国人,家中都是在葭萌附近的山上采药贩药材,今日是第一次独自出来采药,竟然失足落进了河中。”   伯嬴惊喜,问道:“名字可想起来了?”   蒋泊宁点头道:“伯宁,我叫伯宁。”   伯嬴疑道,“宁?”   蒋泊宁摆手,笑说:“巴蜀人的姓,怕是姐姐未曾听过。”   伯嬴一听,也觉有理,不再追问。   蒋泊宁静默着,想要细细捋清楚现下的情况。还未曾细想,洞穴外头走进来三个人,两个年轻的是甲胄在身的兵士装束,剩下那个身着蓑衣,等将那身蓑衣脱下,才露出里头的衣物来,是与火堆旁的那人一般的灰绿布衣装束。   那人将蓑衣放在一边的地上,抽出腰后的青铜锄头放在地上,一面拍打身上的衣物,一面说:“这接连暴雨,山路倾塌,原先的路只怕是走不过去了,要想去葭萌,得绕路走!”   坐在火堆边上的一个兵士站起来,与回来的兵士对视一眼,后者点点头,那兵士略顿了一会儿,沉声问道:“最近的路如何走?”   蒋泊宁这下看出来了,那两个着灰绿衣裳带着药锄的,该是当地的向导。   刚回来的那个向导看了兵士一眼,又朝伯嬴这边瞧了瞧,说:“最近的,是爬着巴子梁翻过去,可这带着几位女娃,便是做梦也翻不过去。”   地上坐着的那个中年向导忙站起来,挡在那年轻向导面前,冲那兵士陪笑道:“伍长莫恼,近路当然是有,娃子年轻不晓得,有另一条路,打此处去,只需……”   未等中年向导说完,那兵士便抬起手来制止他继续往下说,“孟贲,你随我去攀巴子梁。余下三人护送伯嬴季赢绕道去葭萌。向导,劳烦您跟我去巴子梁,请您的儿子带他们去葭萌。”   年轻向导双眉皱起,正要说什么,中年向导已然按下了自家儿子,对着那兵士诺诺连声。   蒋泊宁冷眼看着,只惊叹,此时的秦国在他国眼中果然已经是这样虎狼之国的模样,便是这样一个小小伍长,还没对寻常人家作威作福,这向导已经如此惧怕。   她正想着,却见那伍长已经行至自己身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包袱,另一只手仍按在腰间短剑上。   伍长背着光,蒋泊宁只觉得这人身形高大,下意识往伯嬴身侧缩了缩,抬起头来仍不怎么能看清他的脸,只看见那黑铁军盔下,双目晶亮细长。   伍长见蒋泊宁瑟缩,只以为是害怕自己,手中动作一顿,方才在伯嬴面前屈膝半蹲下,把拎着的小包袱单手托到伯嬴面前悬住,道:“路途遥远,还请公主用些干粮米浆。”   伯嬴不过宗室不能再偏的偏支,远嫁之身,还能被称作一声公主,心中骤然暖融融的,从狼毛毯子后头抽出双手,接过那包袱,笑着轻声道了声谢,又说:“路程艰险,白伍长小心。”   伍长颔首,嘱咐道:“乌获他们均是军中猛士,定能将两位公主平安护送到葭萌,请公主放心。”   蒋泊宁听着,眼睛猛地一亮。   伯嬴道:“那是自然,你们五人均是大秦的猛士锐武卒。没什么不放心的。”   伍长诺声,起身便走远了。伯嬴打开包袱,取出一块饼来,放进蒋泊宁的手中,正要起身将干粮分给山洞那边的妹妹,却觉得手臂一紧,是给蒋泊宁攥住了衣袖。   蒋泊宁一手捏着饼,一手捏着伯嬴的衣服,低声问道:“姐姐可知道,那伍长叫什么名字?”   伯嬴一愣,却并未回答,瞧了蒋泊宁一会儿,扑哧一声笑出来,抖开她的手,只捧着包袱往季嬴那边走去。蒋泊宁不解,只一头雾水地看着伯嬴手中捏着一个饼又走回来,在她身边重新坐下。   伯嬴伸手在蒋泊宁额头上轻轻一点,“你这小丫头,是要想嫁到我们秦国当新妇了?!”   蒋泊宁摸摸额头,眉头都跳起来,这傻大姐什么跟什么,倘若伯嬴是她,这样莫名其妙地从科技发达的二十一世纪落入这鸟不拉屎的战国,还想要嫁人?这伯嬴怕是愁嫁人愁疯了。   伯嬴只以为蒋泊宁是害羞不好意思,自顾自道:“秦国孟西白三族,你可听说过?这三族出的都是一等一的锐士,这个伍长叫做白起,听说白山将军还是他的族叔……”   伯嬴讲的什么,蒋泊宁早已听不清了,脑中只嗡嗡直响,回荡着白起的名字,一双眼睛也不受控制,直勾勾挂在白起身上不能移开。   “武安君白起……”蒋泊宁抑制不住地喃喃出声。   原来这传说中的秦国杀神,不止坑杀二十万赵军,一把火将楚国祖坟烧了个干净,就连这五丁开山灭巴蜀也有他的一份。眼前这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才刚刚是个伍长,纵使再高大强健,也瞧不出以后那遇神杀神,遇魔屠魔的不败战神模样。   “伯宁?”   “嗯?”蒋泊宁回神,对上伯嬴笑眯眯的双眼,也不打算说什么,只笑了笑低下头来啃饼,当真装出一副少女思春的模样来。伯嬴看着她,只道女娃子脸皮薄,也笑着不再追问。   蒋泊宁咀嚼着口中的干饼,心中小算盘打得正响。   苍天啊苍天,蒋泊宁只以为是天要亡了自己,在高考最后一场考试前吹了一瓶西洋参,写着写着一鼻子血喷出来,双眼便是一黑。醒来时,却是在这样深山老林里头,浑身湿透,刚刚被打捞上来的模样。   本以为碰上了光鲜亮丽的美人儿,还想借着东风找法子回家,却偏偏碰上的还是这样一个有去无回的苦命女伯嬴。   果然老人家说,天无绝人之路。这不,未来秦国第一大将,权倾朝野的武安君,如今还是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小小伍长,就如此这般,空投一样掉落在了她的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古穿连载】《我王今日死无葬身之地》 求收藏!!!!求收藏!!!! 五岭之下,采矿机突然停工 “南越武帝墓保护性挖掘项目”紧急启动 考古学独苗越枝领到了人生第一把洛阳铲 兴致勃勃撸袖子,热火朝天齐开工 …… 越枝在《考古日志》中认真记下: 三月三日晴, 我开中了我未来夫君的坟头。 【古言预收】《世子她养妻有方》#重生# 【现言预收】《追玫瑰的人》#追妻火葬场# 赵佗又双叒叕自闭了 快要成年参军报国——赵国被灭了 考上秦帝国公务员——帝国倒闭了 拦路封山自立为王——蛮夷造反了 伏底做小娶南蛮女— 新婚之夜,媳妇一刀差点没捅死他 赵佗Kevin假笑,说:结婚真好。 第2章   月上柳梢头,暴雨初歇。   洞穴中的火堆还未熄灭,所幸干柴仍够,这个雨夜之中洞穴里头不至于阴森湿冷得难以入眠。伯嬴季嬴姐妹已经就地铺着毯子睡下,蒋泊宁勉勉强强眯了一会儿,可一闭上眼睛便是家中的一切,高床软枕,亲朋好友。梦中恍惚如若一切如旧,可一瞬猛地惊醒,眼中却是三面空空无物的冰冷石壁。   蒋泊宁睁着眼睛看头顶的石壁洞顶,火光映在上头闪烁,洞中冷风吹出,蒋泊宁只觉得脑中尽是方才梦中的画面,久久萦绕,任怎么吹也不肯散去。   洞穴里头的火堆噼啪炸了一声响,蒋泊宁被吓得一跳,身侧盖着同一条狼毛毯子的伯嬴只翻了个身,却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呼吸声绵长均匀,丝毫不被洞穴内一切干扰。   蒋泊宁坐起身来,手脚并用爬到火堆旁边,摸了摸那套架在树枝上烤的衣衫,粗麻已经干透,摸起来粗糙得简直硌手。她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这套粉衣绿裤,明明白白是丫头村姑款式的旧衣服,想来是伯赢季赢从家中带过来的而已,可怎么也毕竟是秦国王室带过来的衣服,实在是比她手上这乡野的布料穿着舒坦,手上这套粗布衣服,当作外衫罩一罩驱寒也罢。   她拎起那烘干的衣服披上,又环视洞穴里头一周,见那两个向导也靠着墙壁睡着,五个兵士中的三个正在小憩,一个坐着看守火堆。借着火光,蒋泊宁细细分辨了一回那四个兵士的脸,却并不见白起在洞穴之中。   秦军军纪森严,这些又都是挑出来探路开山的锐士,不可能都在一处休息,留着外围无人看守。蒋泊宁想着,伸手摸过一旁的鞋子套上,瞧瞧贴着山洞石壁踮着脚尖朝外头摸去。   山路崎岖,蒋泊宁脚下这双鞋鞋底倒是厚实,踩在地上虽然比不上现代的运动鞋登山鞋,但至少不至于走路让石子硌脚。   此刻月亮正升到最高处,暴雨将天山的云都洗了下来,月光毫无阻碍,普照山谷,映得洞穴外头的那条河流潺潺泛光,如同丝绸一般。   蒋泊宁刚刚走出洞穴外头,便听到甲胄的声响,未等她看清,只觉得自己的身子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避,冷刃泛着月光,恰恰在她脸旁划过。躲闪之中,蒋泊宁身上那件旧衣落在地上。   白起一见那月光下的粉衣绿裤,剑锋一转,收了回去。   蒋泊宁贴着石壁站着,心脏怦怦直跳,猛地抬头瞪着那白起。此刻她惊魂未定,眼瞧着白起铁剑入鞘,这才松了一口气。要是方才她躲得晚了一瞬,那阔身短剑便是要将她的脑袋直接削下来。   “抱歉。”白起收剑站好,颀长身形立在洞口,宛如石雕一般。双目炯炯,同样直直盯着蒋泊宁,口中是道歉,却听不出半分愧疚语气。   白起一张脸神色冰冷如旧,打量她一眼,道:“丫头,你身手不错。”   蒋泊宁一愣,方才胸中的郁闷顿时消散。白起这样一说,她才惊觉,方才躲闪剑锋那一招,并不像是一个药农丫头会的。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中指处常年握笔的茧子已经无迹可寻,虎口处却是一层薄茧,这一双手,说是常年握药锄采药可以,说是常年握刀练剑,又有何不可?她这是到底穿越到了什么人的身上?   正想着,却听白起低沉的声音又响起,“不好好睡觉,出来作甚?”   蒋泊宁放下手臂,弯腰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拍了两下重新披在身上,回答道:“睡不着,想回家了。”   白起点点头,往旁边跨了一步,蒋泊宁这才看见这洞口的一块长条石块,上头还留着树叶的绿泥,似乎是被人用叶子擦了一边。蒋泊宁抬头看白起,他却转身在石块的远侧坐下,身边空了一半,算是让了个位置给她。白起坐得端正,看着她的那目光虽算柔和,可身旁一手仍旧按在腰间短剑上。   蒋泊宁也不恼,白起毕竟是兵士,又是站着岗值夜,防着她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也是正常。只白起一辈子到头也是死忠,手握重兵被逼迫到自尽也没有当反贼,蒋泊宁纵使是谁也不信,也断不会怀疑他,只走到他身侧一屁股坐下。   白起问,“你家在何处?”   蒋泊宁听着,伸手便指向远处一座山,张口就说,“那里。翻过这座山,再往南走十里,便是我家。”   白起冷声呵斥,毫不留情地拆穿,“胡诌!说实话!”   蒋泊宁不惧他冷言冷语,只笑说道,“白伍长,你可信鬼神?可信巫祝?”   白起冷哼,“我可从未听说过有哪国的巫祝太卜,厉害到掉进河里不省人事,需得别人搭救的。”   蒋泊宁见白起这一副不屑神情,手下捏了捏自己指节,声音沉稳,颤抖几乎不可闻:“我知道你五人是来探路的。那伯嬴季嬴二姝到了苴侯宫,蜀王来夺或不来夺,今日你走过的路,他日秦军也会走来。”   白起目光如鹰隼,按着剑柄的手骤然收紧,厉声道:“小小丫头,乱猜些什么!”   山风掠过,蒋泊宁禁不住瑟瑟发抖,咬着牙继续道,“秦军大将司马错带兵,辎重兵器轻舟而上,陈仓、大散关和褒斜古道各五千轻装锐士开路,两万步锐……”   未等蒋泊宁说完,白起腰间的冷刃乍现,刀光一晃,蒋泊宁只觉得颈前冰凉,那把将饮数万人鲜血的短剑利刃,此刻就搁在她的颈动脉旁,只消再加一分力,蒋泊宁便再无生机。   月黑风高,此刻刚刚及冠的青年如同鬼夜罗刹一般,追魂索命道:“我军军情,你如何知晓?!”   蒋泊宁缓缓吸入一口气,心下道:怎么知晓?素质教育拓展课堂呗!《蜀道难》、五丁开山、秦灭巴蜀,哪一段老师没有讲过?   蒋泊宁略定下心神,看着白起笑道:“我说了,我是巴蜀巫女,你不能杀我,倘若你杀了我,或者原路返回,秦国永远都得不到巴蜀。”   她就不信了,战国乱世这样科学未生,宗教未进的时代,白起这个土生土长的老秦人,能一丁点儿都不畏惧怪力乱神。   白起看着她,目中如结冰一般森寒透骨,手中的剑并未挪开一分,冷声道:“说,是谁派你来的?你说这些,意欲何为?!”   蒋泊宁道:“带我去秦国,我要入秦王宫。只要你带我去秦国,如今我所知之事,一分一毫都不会阻碍秦国夺得巴蜀。”   白起疑道:“你去秦王宫作甚?刺杀?”   蒋泊宁想要摇头,却碍于脖子上那黑铁利刃,只说道:“我说了我是巫女,你带我去秦国面见秦王,我担保你秦国东出争霸,一扫六合,更保你荣华富贵,成为秦国的护国柱石!”   白起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放屁”三个大字,那架在蒋泊宁脖子上的剑也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蒋泊宁这下慌了神,这愚忠的杀神怎得这样木,她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难道他还一点儿也不心动吗?蒋泊宁压着不安,咬咬牙道:“我不仅知道秦如何进军巴蜀,我还知道蜀王一定要进攻葭萌,苴侯南下投奔巴王向秦求救,唇亡齿寒,秦军班师便吞了巴国与苴国。你明白吗?秦王会信我,赐我千金助我还乡。”   脖子上的冰冷瞬间消失,蒋泊宁只松了口气,正想笑说“白老哥,跟着我混,保你吃香喝辣!”这话还没出口,却听见短剑入鞘啪嗒一响,白起冷声道:“满口疯话。”   白起目视前方,道:“我只当你今日说的是梦话,待到了葭萌,你便留在苴侯宫……”   蒋泊宁听到这里,登时心慌气急,白起这口气,是一点点都没有将她带去秦国的打算,这如何是好?!蒋泊宁忙喊道, “你可愿与我赌,巴王攻陷葭萌之前,巴蜀地动山摇,天险自通。”   李太白是浪漫主义诗人没错,可那句“地崩山摧壮士”却并不全是酒后胡言,巴蜀地震多发,在秦军入巴蜀之前,确实有一次小地动。战国时的人多信鬼神,只要能够印证蒋泊宁的话,白起便是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此刻白起倒是愣住了,看着蒋泊宁信誓旦旦,想要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你……”   蒋泊宁抢先道:“巴王进攻葭荫,秦军才师出有名,不妨等一等,倘若我预言成真,你带我回秦,当献宝一样将我献给秦王。要是我说的不灵验,你便当我是疯子,将我一剑杀了,时日仍充足,你再回去跟你的大将军司马错推倒沙盘,重新想怎么进攻巴蜀便是。”   白起仍未有回应。蒋泊宁自知他是不打无胜算之仗的人,此刻谨慎也在所难免,便又说软话诱道:“秦军进攻巴蜀那些路线,尽是入巴蜀的必经之路,司马将军思虑周全,改无可改。你与我打这个赌,实在是稳赚不赔。”   白起冷冷看她那呲牙笑的脸,低头从腰间抽出一根绳子,一把攥住蒋泊宁的一双手腕,三两下将那绳子捆在了蒋泊宁的腕间。   蒋泊宁还未看清,只见双手上头一个结结实实的绳扣,便是怎么挣扎也挣脱不开了。蒋泊宁急,当下就想骂出来,“你个木头……”   一开口,一块黑布便贴上来,将蒋泊宁的口捂了个严实。   白起厉声道:“我大可在此处杀了你。你说的没错,司马将军思虑周全,秦军进攻巴蜀的路线改无可改。我信鬼神,可我不信鬼神能被我捆住。谁知你是不是奸细,不过猜了几个发兵数目来试探于我。此刻将你捆在我身边,纵使你插翅,也不能把我军大计吐给他人,半个字。我倒如你所愿与你赌上一赌,倘若真如你说的有地动,我便将你献给王上,倘若没有……   白起冷冷一哼,“你必死无疑。” 作者有话要说:  【古穿连载】《我王今日死无葬身之地》 五岭之下,采矿机突然停工 “南越武帝墓保护性挖掘项目”紧急启动 考古学独苗越枝领到了人生第一把洛阳铲 兴致勃勃撸袖子,热火朝天齐开工 …… 越枝在《考古日志》中认真记下: 三月三日晴, 我开中了我未来夫君的坟头。 赵佗又双叒叕自闭了 快要成年参军报国——赵国被灭了 考上秦帝国公务员——帝国倒闭了 拦路封山自立为王——蛮夷造反了 伏底做小娶南蛮女— 新婚之夜,媳妇一刀差点没捅死他 赵佗Kevin假笑,说:结婚真好。 第3章   未等东方大白,白起便将孟贲、乌获和那中年向导叫了起来。   年轻向导听见声响,也转醒过来。他揉揉眼睛,刚拍拍身上衣服,抬眼却注意到蒋泊宁小小一张脸被黑布蒙了一半,双手更是被绳子捆了一个结实,那绳子的另一端,更是牢牢绑在白起的腰间。   巴蜀之地民风虽然未化,却早已不兴这样抢女为亲的事情,更加是这人是秦国的兵士,年轻向导一瞧蒋泊宁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顿时火冒三丈,敲着药锄就炸了起来,骂骂咧咧道:“好哇你个虎狼秦兵!说什么狗屁军律军纪!来我们这抢女娃!”   年轻向导这样一阵火爆叫骂,山洞中还在熟睡的伯嬴季嬴二姝、余下两个秦国兵士、还有那中年向导都一并转醒。   白起脸上未显露半分慌忙神色,不卑不亢地按着自己腰间短剑,道:“这丫头可能是他国的奸细,我要将她押去苴侯宫关押。”   中年向导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抹了抹嘴角,定睛看了看蒋泊宁,双眼又在白起那一干秦国兵士脸上转了两转,说道:“竟……竟是如此,不过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怎么可能是什么奸细……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年轻向导往地上啐了一口,冷笑道:“什么奸细啊!阿大你也听他胡诌!”   伯嬴和季嬴二人醒了,却也只立在山洞后头,并未上前来说一个字。蒋泊宁抬眼看着伯嬴,也只见她眼中一片怀疑冷漠,隐隐可见怨恨酝酿。蒋泊宁偏过脸,不再去看。心中说不难过是假的,来到这四顾无亲的地方,伯嬴是她第一个瞧见的人,给她衣食又与她相依而眠,天亮前还姐妹相称怂恿她嫁去秦国,今日一听“奸细”二字,说不定已经后悔将她从河中救上来。   罢了罢了。蒋泊宁心中暗道,又不是什么真姐妹,救来的小猫小狗,怎么比得上那个她甘愿献身的伟大秦国。   蒋泊宁冷眼瞧着那年轻向导为她抱不平,忍不住抬手拽了拽那绳索,扯下捂住自己口鼻的黑布,松松脸颊,道:“别吵啦,我随你们去爬巴子梁便是。这位大哥,他可是兵,腰间那把短剑可利得很,不是你的药锄能比得过的,省省心,莫要管我的死活了。”   年轻向导见蒋泊宁这样随意自己的生死,一口气气不过来,摔了手上的药锄,骂道:“什么窝气向导!屁!”   孟贲脾气火爆,见那年轻向导罢工一般,瞪大了铜铃一样的双眼,粗声叫道:“收了秦国的金,现在不想干啦!”   中年向导见状,忙拦在儿子面前,道:“哪里会!哪里会!我儿子不过脾气不好身子又弱,是我带各位军爷去翻巴子梁,他领路去葭萌,怎么会不干!”   说着,那中年向导侧身踹了一脚自家儿子,低声骂了一句,“乱管什么闲事,不要命了!”   年轻向导此刻火气尤在,只抱着膝盖不肯低头。   乌获看了看地上赖坐着的年轻向导,对白起拱手道:“伍长,趁时日赶路要紧,我在此处督促,必不会晚了日子。”   白起点头,沉声道:“好。你按着原定的时日绕路前往葭荫。孟贲,往巴子梁出发。”   孟贲手按短剑,高高回应,“嗨!”   中年向导撇撇嘴,回身又踹了那年轻向导一脚,低声不知说了句什么,这才快步往白起前头走去,先出了山洞,领路往巴子梁走去。   孟贲跟着向导往外走,白起正想走,抬眼却见蒋泊宁还回头瞧了瞧伯嬴与季嬴,动手扯了扯拴着蒋泊宁的绳子。   蒋泊宁感知手上的动作,却没回头,沉默一瞬,开口道:“不时将有地动,姐姐赶路之时,切记小心头顶落石。”说罢,抬起下巴来,瞪了白起一眼,将手上的黑布狠狠掷到地下,又觉得不解气,抬脚撵上去踩了几脚。   白起只觉她孩子气,也未曾上心,扭头就往外走。   “伯宁……”   身后传来伯嬴的声音,蒋泊宁双肩微动,未曾回头,加紧了脚步,攥紧手腕上的绳子,跟白起的脚步着往山洞外头小跑出去。   下了一日半夜的暴雨,将这山路冲刷得泥泞不堪,盘山的羊肠小道本就狭窄,此刻路上尽是泥土混着沙石,被风吹断的树枝横斜错乱地拦在路上,不时还能见山上滚下来的枯木与大石。   蒋泊宁虽然被捆着手腕,可那绳子不长,白起身形又比她高大,那绳子挂在他腰间,倒是让蒋泊宁能借力而走。蒋泊宁只紧紧跟着白起的脚步,几乎是印着他的脚步往前走,根本不需要自己避开石块与泥泞,轻松得仿佛是牵了条牵引犬一般。   蒋泊宁抬头看前面一声不吭,大气不喘,蒙着头一样往前走的白起,只见白起身上甲胄齐备,手执一支硬木长矛,身上还背着箭筒与一张铁胎硬弓,腰间左侧一口阔身黑铁短剑,右侧一把精铁匕首,背上更架着一面牛皮包铁的盾牌。整个人从背后看去,更是如同黑压压的铁山一般,看起来沉重异常坚不可摧。   只顾往前走着,竟有些百无聊赖,蒋泊宁攥着手中的绳子往身前轻轻扯了扯。   白起感知到腰间有细细的力道牵扯,却没有回头。蒋泊宁见他无视自己,狠起劲来又扯了数下。   白起头也不回,更是惜字如金,“说。”   蒋泊宁撇撇嘴,“白伍长,你这身多重啊?”   白起冷声道,“与你无关。”   蒋泊宁心中暗骂一句“臭木头。”却起了性质纠缠于他,套话道:“那我问些与我有关的。你便这样放心太子荡跟那年轻的向导走,不怕乌获保护不力,叫太子荡魂留巴蜀?”   白起猛地顿住脚步,蒋泊宁贴着他走得紧,一时不备,一脑袋撞在他背上那面牛皮包铁的圆形大盾上,哐当一声,叫蒋泊宁只觉得脑袋一片发白。   白起旋踵转身,一手揪起蒋泊宁被捆住的手腕,冷冷看着她,只一句话不说。   蒋泊宁回过神来,想要揉揉额头,却奈何手被人执住,只撇撇嘴,嘿嘿笑道,“还真有太子荡在啊!”   白起一愣,一瞬便反应过来是被蒋泊宁套路了,一张黑黢黢的脸竟泛起了红,用力一把丢开蒋泊宁的手腕,大步往前走去。   绳索牵引,蒋泊宁只觉得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上,扯着绳子晃荡两步,这才跟上白起的步子,往前继续走去。   蒋泊宁心中暗忖,这白起脾气确实差,又木又凶,这般看来,到真的有了两分战国杀神的模样。方才白起的反应,倒是真真切切告诉她——秦国的太子荡,未来的秦武王,如今真真切切地在这巴蜀深山之中,与乌获一道,绕路往葭萌而去。   历史上并无太子荡从军的记载,可是秦武王生性鲁莽,力大无穷,胆敢到周都洛阳去举鼎,以致后来丧了性命,蒋泊宁也只是猜测,这太子荡在即位之前,曾改名换姓投入秦军麾下。而如果是入了秦军,按照太子荡的个性,这样开山拓路的大力士之举,必定少不了他的身影。   这样说来,在蒋泊宁落入这个时空之前,所有人事物,都与蒋泊宁所知的历史没有出入。   蒋泊宁看着面前行进的那座“黑铁山”,倒生发出一个令她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念头来,假若她将这个世界翻天覆地,会怎么样?   倘若她是穿越时间,除非她在这巴蜀深山里头孤独老死,否则肯定会对历史产生影响,但根据“外祖母悖论”,她倒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伤及自己先祖的性命。倘若是穿越时空,那么从她来这一刻开始,这个世界将会因为她的一言一行发生扭曲,所有的一切都会向她的未知发展。   换句话来说,无论她怎么作,都不会伤及她所存在过的那段时空。即便是在这个世界里,她害得秦始皇不能统一中国,对她来说,也不过是多了一段不能预估的未来,无伤大雅。   既然如此,在这个世界里头保护自己的小命,努力保护历史,凭借着脑瓜子里的东西悄咪咪地发家致富,然后再从长计议寻路回家,这些,方才是正道。   手上绳索陡然抽紧,害得蒋泊宁平衡不稳,脚下又尚未站定,险些栽在地上。   白起停住脚步,回头来看着她,那眼光不屑,仿佛看一个傻子一般,“好好走路。”说完,未等蒋泊宁回答,又是迈开大步往前走去,绳索又是一下扯紧,蒋泊宁再一个趔趄,好容易才没撞在旁边的树上。   蒋泊宁气结,看着自己被绳子勒出道道红痕的手腕,忍着疼顺着绳索攀上去拽住一段借力,心中暗暗道:算了算了,发什么家致什么富,还纠结什么怎么穿越的,跟着这样一尊大杀神,还是保命要紧!保命要紧!   蒋泊宁低头一声不吭地跟着白起他们朝巴子梁进发,也不知走了许久,抬头一瞧,太阳已经快到头顶了,蒋泊宁忍不住白眼一翻,这白起和孟贲不愧是秦军的精锐武卒。这连着在山野之中行进了快六个小时,连大气都不带喘的,也不见停下来喝一口水吃一口干粮。想到此处,蒋泊宁也忍不住佩服她穿过来的身体,倒底是钟灵毓秀的大自然抚养大的孩子,体能就是不一样,要换作蒋泊宁原来的身体,就是跑个八百米都能叫她脱了一层皮。   忽地,前头向导喊了一声,“前头便是巴子梁啦!”   身前的白起举起未握长矛的左手,高声道:“原地休整,准备上山。”   蒋泊宁抬头去打量那巴子梁,下巴一路抬高,只觉得脖子连着锁骨都要扯得生疼了,才刚刚看到那巴子梁的顶峰。这是什么山啊!分明就是山边边角角上一块天然而成的大石壁,顶峰叫山风雨水磨了个平,突突地高耸入云,这石壁陡峭异常,连植被都难以攀爬生长,若不是长臂猿猴,蒋泊宁都想不到有什么不长翅膀的东西可以登上去。   “白伍长……”蒋泊宁讨好般嘿嘿一笑,凑过去正要求饶。   白起却先一步过来,将蒋泊宁手上的绳子三两下解了开去,俯下身去,双手在她腰间绕了数圈,就用那绳索将她捆了个结实。   绳索余下极短,蒋泊宁此刻离白起不过一步的距离,半分也不能再拉开。   “这……”   白起道,“巴子梁天险,不是闹着玩的,不管你是疯是傻,先翻过去再说,不要耍花样。”说着,从背上接下一个牛皮囊袋,扔到蒋泊宁手上,冷声道:“喝,喝完我们上路。”   蒋泊宁双手托着那囊袋,心中几乎想要大喊“断头酒”。白起懒得管她,自顾自掏出一个干饼来,坐在旁边的树墩上歪着脑袋啃起来。蒋泊宁拔开那囊袋,将鼻子凑过去嗅了嗅,倒是米香清甜,一下子勾出她大半天水米未进的饥饿感来,捧着囊袋仰起脖子就咕噜噜灌下一半,长长打了个饱嗝。   白起见她喝得差不多了,伸手将她手中的囊袋拿过来,跟着灌了两口,将手中的饼吞下,塞好牛皮囊袋,拍拍手从地上站起来。   那边孟贲和向导也休息齐备,将白起站起身来,纷纷将手上东西备好。   蒋泊宁砸砸口中那齿颊留香的浓稠米浆,只听见白起喊了一声,“上山。”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感情戏还是主打互养成,也可以算是少年恋情(古人来说就是大龄未婚啦!大声哔哔!) 蒋泊宁初期毛毛躁躁想回家,仗着知道的一点点历史头铁乱窜,没关系!会被盘圆润哒!!! 白起初期冷冰冰的一点也不温柔,直男性子一根直肠通大脑的,没关系!会被捂温暖哒!!! 求一波点赞评论转发素质三连……啊不……收文评论收专栏素质三连!!!!请多多吐槽……啊不……评论剧情啊!红包掉落!! 第4章   蒋泊宁抬头看天,只见几只杜鹃鸟静默无声地高飞而去,此刻她才惊觉,整座山里头并无半分鸟叫虫鸣,几近死一般的寂静,水中拦河石北面的游鱼更是,三两浮头换气。   蒋泊宁意识到,是地震将至了。   “白起,不能爬了。”蒋泊宁扯住腰间绳索,拉住一头赳赳要冲上前攀登巴子梁的白起。   孟贲一马当先,手中那把精铁短匕首已经打进巴子梁脚下的石壁之中,铛铛凿壁之声在沉寂的山谷之中回荡。   白起眼见着孟贲与自己之间那段三丈长的绳索越来越短,一把拽过蒋泊宁手中的沉声斥道,“说了莫要胡闹!”   白起力大,几乎是扯着蒋泊宁就要往巴子梁上去,蒋泊宁只恨这副身体娇弱,在白起这座黑铁山前头如若螳臂当车一般无能为力,心中急切,又恨白起这头蛮牛不肯信自己,一瞬间急火攻心起来。   那向导见白起并未跟上来,在山脚回头看着他们俩,摇着手中的药锄在石壁上狠狠敲击两下,喊到,“干啥子呀?!上山咯!”   蒋泊宁听见向导那川地方言,一瞬回过神来,这木头白起是陕西人,没见过地震,不知道这“虫默鸟寂鱼浮水”的厉害,可这向导却不然,地地道道的巴蜀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还催促着他们上山去。   蒋泊宁指着那向导大骂,“你是哪门子的向导,山中这样的情形,你怎么能还催着他们爬山去!难道不知道地动将至吗?!”   听到蒋泊宁的声音,石壁上的孟贲却停了正在凿洞的手,踩在一块山石上回头看地面的三人。   那向导眼珠子低低转了两回,双手叉腰道,“你个女娃子懂个屁!你怎知道地动将至?!你是先知噻!还是神女噢!”   蒋泊宁看着这向导强言狡辩的模样,忍不住气笑了,果然啊,这个巴蜀向导,为着山洞里的事情,现在是要报复着白起他们来给自己的儿子报仇来了。   孟贲见蒋泊宁冷笑着不回答,只以为是她被向导三两句辩驳得无话可说,转头又动起手来继续在石壁上凿壁攀缘。   白起压着怒火长呼出一口气,道:“你若再……”   蒋泊宁跺着脚,只叫道,“我也在这巴蜀深山里头长大,大地动前鸟不叫虫不鸣,鱼浮水蚁搬家,你若是执意寻死我不拦着你,你把这牛皮绳子给我解开,你要找死,我可不想给你陪葬!”   白起见她如此,咬咬牙只道,“事不过三!别想找借口遁走!今日这巴子梁你想爬也得爬,不想爬也得爬!”说着一扯蒋泊宁腰间的绳索,用剩下那一步长的绳子将她的双手捆住,只叫蒋泊宁如同挂件一般吊在他背后。   “白起!你放……”   蒋泊宁话音未落,但觉脚下大地如同活了一般跳动起来。   白起顿时醒悟,反身扯开捆住蒋泊宁手腕的绳子,右手从腰间而出,往身前一划。黑铁打造的匕首泛着冷光,在这地动山摇之中,长了眼睛一般往前飞去,蒋泊宁瞪大眼睛,眼见这那冷刃没入向导的脊背,那身灰绿色的衣裳裹着他的身体,仍保持着往山边跑的姿势,重重摔在地上,血液从中渗出。   蒋泊宁一瞬只觉得浑身冰冷,双目锁着那巴蜀向导的尸体,竟不知该有何反应。她此生,第一次真真切切见着一个活人死去。   大地跳动暂时停住,石壁上挂着的孟贲从石山里头狠狠拔出自己的匕首归入刀鞘之中,踩着石头跳下山来,低头去冷眼瞧向导的尸身,拔下向导背上的匕首,还往那血泊中啐了一口,“呸!什么狗屁……”   孟贲正骂着,脚下大地再次苏醒一般,世界之中的一切都开始左右猛烈摇晃起来,头顶传来隆隆的声响,那巴子梁石壁如同一位巨人,发出震人心肺的怒吼。   山石滚动,孟贲反手接下背后的圆盾,利落地卡在手臂之上,石块带着湿泥,咚咚敲打在那牛皮铁盾之上。   蒋泊宁只觉头顶天空顿暗,这才回过神来,方才察觉白起已经举起圆盾,小小一面胸膛大小的盾牌,为盾下两人撑起一片小小天幕一般。   白起言简意赅,“怎么办?”   蒋泊宁只忍着惧意,攀附在白起身侧,已然是本能一般说道:“往开阔的地方走!”   孟贲已然移动到两人身边,抬手一指河边的一块空地,道:“那处场地开阔!”   蒋泊宁一瞧,断言不可,指向一处石山短坡,“雨后山土湿滑,倘若山体松动,低地便是墓地!”   白起颔首,一手撑着铁盾,一手揽住蒋泊宁,沉声道,“走!”   大地摇动,山石隆隆滚落,白起三人架着两面圆盾,一步步挡着碎石土块,爬上那处石坡平地落脚。孟贲卸下圆盾,抽出重剑在头顶一棵横生的大树劈出一道凹槽,将手中圆盾架进树干之中。   蒋泊宁躲在白起的圆盾下,渐渐觉得大地震动渐弱,周遭渐渐安静下来,唯独剩下一片狼藉的山石土路。   孟贲问道,“地动似乎已过,可否继续攀巴子梁。”   白起未说话,蒋泊宁只想给他翻个大白眼,果然是撺掇秦武王扛鼎的孟贲啊,对着这地龙反身也毫无畏惧之色,这才刚刚过了一次地震,就要嚷着去征服巴子梁,也就只有他能做得出来。   蒋泊宁只叹了一口气,道:“这不过是初震,余震还不知道有多少。这样莽撞,若是爬到半山腰,无所凭依,那可如何是好”   孟贲气急,“那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在这傻等!”   蒋泊宁腹诽,谁叫你的杀神伍长抬手就要了那向导的命这下好了,此处三人在这巴蜀深山里头如同路痴盲人一般,还能怎么办   白起沉默半晌,道,“此刻那后生向导已经领着伯嬴季嬴往葭萌而去,乌获督行,我并无不放心之处,你我但在此处等候,若明早无地动,再行攀登巴子梁。”   地震之后的余震可能会延续数日到数月不止,这次地震不过是在野史上有只言片语,更无法知晓有无余震。蒋泊宁想要开口制止,却忍不住细想,若打一开始没有她参与,向导应该没有生出算计他们的心思,还是会如她一般劝阻他们,三人会寻了个地方躲避地震。这样一来,白起的决定也该会如他现在的决定一般。想至此处,蒋泊宁自觉地选择了噤声。   白起见山石滑落已然渐少,便站起身来,单手解了自己腰间的绳子,左手擎着那牛皮圆盾,右手拍了拍蒋泊宁的后背,道:“起来,举着盾。”   蒋泊宁见他那手刚拍完自己的背,便抄到左侧腰间握住了那把黑铁重剑的剑柄,便猜到他是要如同孟贲一般,将手中的牛皮铁盾固定在头顶的横生大树上。她乖乖起身,双手从白起手中接过那面牛皮圆盾,举在自己的头顶。白起弯腰从圆盾下猫出去,三两下在蒋泊宁头顶的大树干上劈开一道凹壑,单手将牛皮圆盾从蒋泊宁手中拿起,架在那道凹壑里头。   白起收剑归鞘,将腰间装着米浆的囊袋接下来丢到蒋泊宁手上,“饿了便喝,我与孟贲去探路,寻些柴火回来。”   蒋泊宁捧着半满的牛皮囊袋,一声也不吭,只靠着树干,安安静静盘腿在两面牛皮圆盾形成的遮蔽下坐下。   孟贲将之前收回的那把匕首交予白起,问道:“伍长,就如此将这丫头放在此处,也不捆不管的,不怕这丫头遁走吗?”   白起看了蒋泊宁一眼,摆了摆手,接过自己的匕首握在手中,就着旁边的树干揪了两把绿叶下来抹干净刀刃上的血迹,把那血污的绿叶随手丢开,道:“走吧。”   等两人抱着半干的树枝柴火回来的时候,蒋泊宁早已倚靠着树干眯着眼,睡得正熟了。昨日未曾怎么合眼,又被白起绑着走了半天,大地震,血泊死尸,这大半日间又累又惊,也难怪蒋泊宁已然不挑地方了。白起与孟贲甲胄全身,又背着那五件轻重兵器,此刻更加上手中的柴火以及路上打来的猎物,走近离蒋泊宁三丈有余的地方时,她便被那甲胄摩擦的声音弄醒了。   孟贲见她还在,不由得嘿嘿笑了两声,将手中的柴火丢到一边的地上,取笑道:“这丫头倒是个大杠,竟这般也不遁走。”   蒋泊宁听着了,却不知道这“大杠”是什么意思,只觉得不是什么好话,满眼怨气地瞪着孟贲。   白起放下柴火,寻了一块扁平的石头坐下,一面搭着柴火,一面道:“她?她可不傻。”   蒋泊宁累及,懒得说话,拔下怀中囊袋的软木塞子,又咕嘟咕嘟灌下两口,抱着囊袋又眯起了眼睛,不一会儿便慢下呼吸入了梦中。那梦里头再不见那条学校里头的开满锦绣杜鹃的小道,尽是火光血色,山石横飞,冷刃如冰,蒋泊宁恍惚见到黑铁山一样的白起,手握精铁重剑,刀刃发亮,在她眼前狠狠劐开,将她眼中的世界一下子破成两半。   血与刀刃消散开去,眼前木柴在火中噼啪作响,火光不远处,那黑铁山一样的白起正坐在树下,双手抱在身前,蒋泊宁一动不动,只盯着那黑铁山看。白起察觉,扭头过来,眼神对上她的。蒋泊宁只觉得浑身都是一颤。   白起看见她眼睛里头的瑟缩,低下眼眸,道:“给你留了些肉,过来吃吧。”说着放开抱在身前的双臂,抬手将摊在身边的那片大叶子往前推了推。   蒋泊宁这才看见那叶子中心放了巴掌大的一堆肉丝,已经烤得焦黄,似乎还散发着温温热度,诱着她放下怀中抱着的囊袋,挪到白起手边,将那盛肉的叶子捧起放在手心。虽然无盐无油,但在此刻的巴蜀深山里头,还要什么自行车,蒋泊宁连道谢也浑忘了,囫囵将烤肉吞了个干净,连是兔肉还是鸟肉也未曾尝出来。   吃完了肉,蒋泊宁就着手背擦擦嘴,又将装着米浆的囊袋摸过来喝了两口,轻轻打了一个饱嗝。吃饱喝足,蒋泊宁这才想起自己整日抱着这囊袋,不知白起喝过一口米浆没有,又将囊袋塞好,双手捧过去,道:“喝两口罢。”   白起取过囊袋,却没有喝,只放在一边,又将双手抱起来,化作黑铁山。   蒋泊宁坐在一旁,捏着自己的衣摆,细细打量白起。   忽地,白起听见蒋泊宁道,“白起,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白起扭头回来看她,冷着脸却也不说话。   蒋泊宁问道:“两军对垒,敌方投降,兵卒二十万余,若是你,你会如何做?”    第5章   篝火劈啪作响,裹着缕缕青烟,孟贲抱着长矛在一旁靠着树歇息,常年作战的兵士,几乎不能深眠,只发出细细的呼吸声,只叫人觉得恍若小兽的声音,安在这魁梧秦军锐士身上,显得格外违和。   巴蜀深山中虫鸣阵阵,早不似地动之前的死寂。   白起倚着树干,双手抱在身前,冷冷看着蒋泊宁,他未脱下那顶黑铁军盔,此刻蒋泊宁只能看见那阴影下他细长凤目格外晶亮。   白起此刻沉默着,更似一座石山,似乎能叫周遭的一切活物,觉得喘不过气来。蒋泊宁这样的感觉尤其强烈。   白起盯了她许久,险些让蒋泊宁退缩,方开口道,“又作先知了?”   蒋泊宁一愣,只道,“你只管回答我,若你是那胜方主帅,你会如何做?”   白起扭头直视前方,恍若背书一般道,“二十万兵力,便是脱下甲胄,碎釜而战,如我大秦死士一般,也有可以一搏的可能。这样的降?究竟是何等的酒囊饭袋才能写得出降书?”   蒋泊宁只道满头白线,这木头白起,莫不是只要一涉及兵家战术时便是如此杠精?蒋泊宁暗暗腹诽,酒囊饭袋?那纸上谈兵的赵括可不就是酒囊饭袋吗?那又如何?那酒囊饭袋为了保全赵国兵士,还真写下降书,将你推入那不仁不忠的境地!   蒋泊宁只觉得自己是一头撞上了一堵死墙,气得只想骂自己一顿,此刻吃饱了脑子也灵活了,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乎这个木头白起!他日后如何被逼得带病打仗,如何被削爵赐死,都是他白起一个人的事情,与她蒋泊宁何干?!反正他白起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叫他自作自受天道轮回好了!如此一窝气,蒋泊宁一手扫开膝上的那片大叶子,又要挪回去原位继续睡觉。   “二十万大军,若是投降,秦国如今也难以消化。”白起蓦地出声,蒋泊宁顿了要起身的动作,转头回来看他。白起那张脸仍旧没什么表情,只说道,“送还敌国?分批流放?徭役囚禁?哪一项都不可能。这二十万战俘,不论放在何处,都是反秦的一把利刃。”   白起看向蒋泊宁,一瞬只叫蒋泊宁看得心痛出神,那双细长凤目里头,第一次流露出如此的哀戚无奈。蒋泊宁听见白起的声音平静如常,“无论是何人做那胜方的主帅,都会将那二十万俘虏处决。”白起顿了顿,道,“我,你所说的,是我吧。终有一天,我会杀那二十万降卒,如今日你说的这场地动一般。”   蒋泊宁木然,只觉全身关节都硬了,这一刻,她才真的后悔问白起那样一个问题,她看着白起,他才不过二十,而她将一个他几近花甲才遇到的困局直直丢到了他怀中,此后他每一次行军打仗,或许都会想着这个无解之局。她后悔了,悔得肠子都青了,悔得想那大地动再来一回,直叫她被巨石埋死才好。   蒋泊宁突然呲牙一笑,挪着屁股往白起身边凑过去,笑道:“我何时说过是你了?不过是你多想了,纵使我有先知之能,也不能如此预知这许多,区区一个小地动不足挂齿。我若有预知人事的本事,也不会早些时日被你捆着走,还险些被你拎上那巴子梁。若你那时扯我扯得猛些,只怕我早已被地动给抖下来,叫石头给砸死了。你说是不是?”   白起眨眨眼,看了她一眼,只垂下眼眸去,轻轻似是自问,“是么?”   蒋泊宁耳朵尖,听着了那轻飘飘的一句,道:“我不过是做梦梦见那情形,起来看见你,想着你既然是个伍长,算是个兵家,无聊问两句罢了,莫要在意,莫要在意。”   白起冷眼瞧她,满眼满脸写着“我不信你这些狗屁”,却也没说什么,那似乎天生冰雕的脸上罕见地显出来两分笑容,问道:“那我这答案,你觉得还可以无?”   蒋泊宁却默了,直勾勾瞧着那跳动的火焰发呆。可以无?如何能有可以的答案呢?长平之战后白起一病不起,被秦昭襄王多少道君令逼着也不肯再领兵攻打赵国。   说是白起畏惧赵国那滔天的怨恨也罢,此刻的蒋泊宁,倒更加愿意相信另一种说法,那巍巍的秦国黑铁山白起,是被自己内心的愧疚压垮了。纵使那坑杀二十万赵国俘虏的决定再理性,也改不了那秦国杀神终究是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这样的事实。   白起见蒋泊宁不吭声,抬手戳了戳她的手臂,道:“木着做甚?你不是挺多话的吗?”   “嗯?”蒋泊宁回过神来,尴尬笑了两声道:“什么可不可的,我不过一个山野丫头,便是再知道,也知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看着白起,略顿了顿,又说:“只不过我觉得,天下杀戮太多,死者苦,生者也苦,被杀者苦,杀人者,也不一定好受。”   白起听着,半晌才轻轻点了点他那颗沉重的头颅,似是自言自语道:“若弱,便被欺,若强,便要夺。如今的世道,不过如此。兵者,不过求无愧于先祖,无愧于君上。”   蒋泊宁正想说什么,那白起却抬头看了看天,低头便起了身,走到孟贲身边将他叫醒。孟贲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又拍了两下,坐直了身子,瞪大一双铜铃一般大的牛眼,接替白起守起夜来。白起自己走到边上的一棵树下坐着,倚靠着树干闭起了眼睛。   孟贲环视周遭一圈,见蒋泊宁望着自己这边出神,粗粗地喊道:“嗨,你这丫头也是铁打的不成?”   蒋泊宁不去理他,侧身摸起白起留在身侧的囊袋,坐在白起方才的位置上,背过身去用脊背对着篝火。   她心中乱得很,也烦躁得很,她蒋泊宁毕竟是未来的人,生于和平长于和平,连过年杀鸡的鸡血都不曾见过,当然知道自己不能体会白起这个战国人的一切,若是让她为什么先祖,为什么君上而战,蒋泊宁只会大喊一声“放屁”,而在这个时空里,对于这个时空的人来说,先祖与荣耀,便是安身立命的一切。   可蒋泊宁只是觉得不安,即是愧疚,又是不忿,只想着白起若是放在她的世界里,大概不过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直男体育生,如今他背负的一切,和将来他要背负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在这些繁杂不堪的思绪之中,蒋泊宁又昏昏沉沉地睡去,这一次的梦中,尽是课堂操场,鸟语花香。因着一个人,她从未比此刻更思念那个她可能再也回不去的远方。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蒋泊宁便被孟贲拍着肩膀叫醒了,山林间的鸟鸣阵阵,山谷里头尽可见飞鸟出巢觅食的景象,叽叽喳喳恍若闹市一般。山坡上的篝火已经灭得不剩下火星,蒋泊宁环视四周,看见白起在整理身上盔甲,一手握着长矛,弯腰将脚边石头上的一捆牛皮绳子取下来。   白起转身对孟贲道:“今日登巴子梁,你我只求速速通过,探察路况,不凿坑不钉木椽,这些压后再说。”   孟贲点头称是,抬手便挥着重剑将头顶横木上嵌着的两面圆盾卸下来。白起接过圆盾装上,沉声道:“出发。”   孟贲先行,白起随后,蒋泊宁只贴着白起紧紧跟在后头,他们露宿的山坡离巴子梁不过数米,眨眼便要到了。蒋泊宁抬头看那巍峨巴子梁,只见那高耸入云的石头峰因为地震滚了不少巨石下来,秃秃地似乎比昨日看着要矮了一截,视线下移动,半山腰的歪脖子树上架着碎石土块,山脚下堆着更多。   正看着,蒋泊宁只觉眼前一黑,干燥温热。白起捂着她的眼睛,说道:“孟贲,把那向导的药锄拣过来。”紧接着便是孟贲脆生生的一句应答。   那黑暗消散,蒋泊宁睁开眼,却只看见白起那装着铁甲的胸膛,白起俯身,又将牛皮绳子往她腰间捆,一边捆,一边道,“我再说一遍,巴子梁天险,今日我们势必要爬过去,你莫要怕,我在便不会叫你给我陪葬。”   孟贲捡着药锄回来,白起接过来,将药锄塞到蒋泊宁手中,一言不发,转身跟孟贲连着捆好牛皮绳,抬头望了望巴子梁顶峰,大步一迈,正式进攻巴子梁!   孟贲和白起隔着三丈的牛皮绳索,一马当先在前头挥舞着匕首与重剑开路,白起亦然,手中匕首和重剑交替,分毫不差地交替着打进石缝之中,脚下牛皮军靴蹬着树根与石块,一步一步往上攀登。蒋泊宁虽是借着绳索挂在白起身上,手中也仅有一个药锄,可身体轻盈,一上石壁,几乎是本能一般找到一个又一个牢固可靠的落脚点,不过一个时辰,竟能与白起并肩往上爬,还偶尔指点着他该避开何处的碎石。蒋泊宁也惊讶,心想说不定她穿过来的这副身体,还真是师从什么隐士高人,在这巴蜀深山里头修炼的,武功也有,更能像猿猴一样攀岩,实在是神奇得紧。   三人攀爬了足足四个时辰,终于登顶巴子梁。蒋泊宁最终实在体力难支,由着白起将她挂上了一段路程,最后也还是由白起拉着绳子将她半拖半拽地拉上了山顶。   这巴子梁北侧虽险峻,南侧山坡却是平缓,东侧便可见山路往南下山去。立在此处,可遥望北侧险峻河山,转身,隐隐可见村落与城墙。   白起伸出手,指向远方,道:“那,便是苴国国都,葭萌。” 作者有话要说:  【古言预收】《世子他养妻有方》 #重生# 郑黛上辈子命薄如纸 貌美又如何,王女又如何? 舞姬生母早逝,姑嫂奴婢尽可将她呼来喝去 都城被围,却要她跟着质子去赵国 被世子赵玟看中,过了几天好日子,却难产而死 生前,她只以为赵玟因为美貌宠她 死后,他无妻无妾,将她的灵牌放上赵国后位 原来他真的将她从泥中捡起,捧在心口 都说饮下孟婆茶,忘记凡尘事 可茶汤下肚,郑黛一睁眼,却是那日新郑被围 韩王高高在上,命她同去邯郸为质 郑黛只愿,即刻启程 这一世,她要陪他,长长久久,度过邯郸严冬 也要那些轻贱她,害她一尸两命的人—— 下!地!狱! 空有美貌和技能,今生终于有胆的包子庶女 狂拽酷炫苏炸天,毒辣颜控宠妻的腹黑世子 第6章   山路从高耸入云的巴子梁蜿蜒而下,如若一条盘踞在巴蜀之地的大蟒蛇一般,尾朝着山尖尖,头指着苴国国都葭萌城。   这苴国的国都建造在群山环绕的一块小小盆地平原之中,只有一条名为“潜水”的河流从中劐开山脉,打那群山之间的一线天往南面滚滚而去。葭萌,便依傍在这潜水河的河边上。   白起三人走到巴子梁南侧山脚时,天空那金乌已经西斜,炙热的阳光将周遭的一切都烤得火辣辣的,即便是葭萌城外稻田里那些青翠的稻穗,也仿佛要被这艳阳烤熟烤蔫一般。午后时分,稻田里头已经不见农民,连黄狗都躲入树荫下头去休憩,见着白起他们绕着田间阡陌过去,只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连叫也懒得叫出声。   行至葭萌城下,城门大开,打城门外头往内望去,可见那土夯城墙内,砖屋瓦房齐齐整整地码在中轴线两侧,葭萌城中大道上甚少行人,整座苴国国都似乎都在午睡憩息之中。   孟贲抬头看了一眼那城门上头那铜铸的“苴”字,只道:“这苴国国都也忒小了。哪里似我大秦咸阳城?”   白起不说话,蒋泊宁只撇嘴翻了个白眼。苴国不过是蜀国分出来的小弟,抵挡一下你秦国的狼子野心罢了,一面盾牌,还指望有什么大场面。放眼这个时代的中原大地,试问除了山东六国,有哪一国的国都可以与咸阳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相媲美?   三人正刚刚在这葭萌城下站定不过片刻,便见那城墙之后走出来三个人,领头那个一身青色广袖长袍,发戴高冠,一副文官扮相,后头跟着两个布冠灰衣的小吏。   那文官笑着迎上前来,深深拱手鞠了一躬,道:“苴国长史杜阴,奉我苴侯之命,前来迎接二位。”   蒋泊宁看着那杜阴满脸堆笑,只道这苴国还真是很仰仗信任秦国,白起不过一个伍长,又没有使者的身份,居然都能让苴侯出动相当于秘书长的长史前来城门迎候。   白起拱手回力,问道:“我国两位公主可已经到了苴侯宫?”   长史杜阴笑道:“那是自然,苴侯已经册封两位公主为夫人,各赐了宫殿侍女,如今只等几位秦国锐士洗尘,好好宴饮一番。”说着,长史伸手遥遥往城内一引,道:“请。”   白起拱手道谢,领着孟贲与蒋泊宁往葭萌城内走去。   这苴侯宫位于葭萌城中心,说是宫殿,其实也不过是一幢土夯砖石的三进院落,宫门外两个轻甲兵士各握一支青铜长矛把守。蒋泊宁左瞧瞧右瞧瞧,只见那兵士不怎么精神,苴侯宫装潢也不怎么好看,心下只更为伯嬴季嬴两姐妹难过。巴蜀水害频繁,纵使良田沃土,看来在秦国吞并巴蜀治理水害之前,也产不出两捧能饱腹的稻子来。伯嬴和季嬴住在这穷酸苴侯宫,也不知能不能比她们的母家要舒坦。   跨过苴侯宫第一道宫门,蒋泊宁便看见第二道宫门的阶梯之下立了个青衣绿裤,头扎丫髻的小姑娘,一见到苴国长史杜阴领着白起三人进来,先是一愣,拧着眉头踟蹰了半晌,小跑着迎了过来。   小姑娘对长史道:“长史,我是秦伯夫人派来的婢女,夫人说若是见到一个粉衣绿裤的女娃跟着穿黑甲戴黑盔的兵士进宫来,便叫我将那女娃领去见她。”   小姑娘声音还带着奶气,这一番话说下来,蒋泊宁也听出来小姑娘是伯嬴派过来寻她的。   人是白起带来的,长史也不好决断,只等着白起发话。白起扭头看了一眼蒋泊宁,道:“去吧。我与孟贲去拜见苴侯,你在也不像话,只不要乱跑,等我这头事情办完,便差人去秦伯夫人那里寻你。”   蒋泊宁听着,也觉得有理,正好浑身酸痛,又积累着两天汗渍,找伯嬴讨个澡拾掇拾掇自己也好,便向白起点点头,说:“一言为定,莫要抛下我自己走了。”说完便跟到小姑娘身边,绕着第二进政事堂的左侧墙壁,往后头第三进院落去了。   白起瞧着蒋泊宁的背影出神,直到长史“伍长”“伍长”地唤了他两声才回过头来,木着脸与孟贲一道踏上苴侯宫政事堂的石板阶梯,往里头走去。   蒋泊宁再见伯嬴时,伯嬴正守在院前的阶梯上等她,一见她绕进院落中,便提着裙子小跑下来,情真意切地握住蒋泊宁的一双手。蒋泊宁再来细细瞧伯嬴,只见她早脱下了那身大红斗篷,换上了素色的衣衫,面上略施脂粉,发髻低绾,显得更贤淑温和,有说不出的迷人妩媚。   “伯宁……”伯嬴双眸中含着点泪,道“先前是我错了,不知你是一番好意提醒我,还将你认做奸细。那地动如此可怖,我还以为你与白起不能活着来了。先祖庇佑……”   蒋泊宁拍拍伯嬴的手背,说:“我在山中野大的,看见山中鸟兽那样的情景,自然知道是地动将至。你们来自陇西,不知道,以为我说的是胡话。”说到此处,蒋泊宁抬眼瞧了瞧伯嬴,嗔怪地一跺脚,学起那巴蜀话的调调,“你们那白起伍长噢,险些害死我噻!这些天澡也没得洗,好饭也没得恰!”   伯嬴看蒋泊宁一身狼狈,头发也是乱蓬蓬拿一根不知打哪儿来的藤蔓随意扎着,此刻装出一副微怒的模样,又是滑稽可笑又是娇俏可爱,直叫伯嬴心中愧意与爱怜更甚,忙讨好道:“好好好!我此处有好饭好茶,也有一应衣物,姐姐服侍好你,你可原谅姐姐无?”说着,伯嬴便半推半拉,将蒋泊宁带进了第三进院落的西侧宫殿里头。   这苴侯宫固然小,但却也麻雀俱全,伯嬴命人给蒋泊宁烧好一桶温热洗澡水,又将一干崭新衣物备好,这新任苴国夫人倒真的没有架子,带着秦人的爽利,说到做到地亲自给蒋泊宁洗发梳头,如若照顾自己自家小妹一般亲昵。蒋泊宁三日来的疲累一洗而净,伯嬴又命宫人送来热饭热菜,叫她吃饱喝足,舒服得只摸着肚皮觉得浑身畅快,眼饧骨醉,等碗筷被收拾下去,只一头往旁边的矮榻上栽倒,头发还湿着便叫嚷着要睡。   伯嬴瞧着蒋泊宁,只觉得她如同小妹季嬴幼年时一般,忍不住笑着将蒋泊宁拉扯起来,拽到偏殿的铜镜妆台前,硬是要替她擦干净头发再放她睡去。   蒋泊宁浑身软着如同泡在蜜缸里一般,被伯嬴掰扯着在梳妆台前跪坐好,任由伯嬴捯饬,只眯着眼睛往那铜镜里头随意一瞧。这一眼,便将蒋泊宁那浑身瞌睡虫都给吓走了。   妆台上那光亮铜镜里头的那张脸,明明白白便是蒋泊宁原来的样貌,只不像是十八岁的高三学生,顶多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眉眼不过刚刚长开的模样,婴儿肥都还未消下去。   身后的伯嬴见蒋泊宁盯着镜中的自己出神,只将手中的湿布交予身旁的侍女,五指拢进蒋泊宁的发间,又从侍女手中接过一面蒲扇,一面扇着,一面笑道:“怎么了,苦了这许多天,都忘了自己长什么模样了?”   蒋泊宁紧着嘴角笑了两声,垂下眼眸道:“姐姐这样取笑我,不过没见过铜镜嘛!这铜镜也真是神奇,比我从前在水中瞧自己的样子要好得多。”   伯嬴一愣,从镜中瞧着蒋泊宁的面容,双目柔柔,蓦地放下手中的东西,侧身从旁边的小柜中取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放到蒋泊宁的手中,道:“送你。”   蒋泊宁低头,从小小铜镜中看见自己的模样,翻转铜镜,可见铜镜背面做成盘蛇模样的铜镜钮,纹路清晰,样式精巧,不像是凡品。蒋泊宁抬头,问道:“姐姐,苴侯待你很好吗?”   “自然。”伯嬴不假思索道,说罢挥挥手,周围的侍女皆缓步退下,伯嬴拎起裙摆,侧身坐在蒋泊宁身边,伸手来按着那面盘蛇铜镜,包裹着蒋泊宁的手,“不过刚来苴国一两天,怎么说好不好的,但我毕竟是秦国女,苴侯又并无正室,吃穿用度上,都不会差罢了。”伯嬴细细看着蒋泊宁的脸,抿抿嘴唇,忽然道:“你若是不能找到你的家人,不如就跟我留在苴侯宫,当我的侍女也好,我自把你看作小妹一般。”   蒋泊宁不答,咬着牙根垂眸不去看伯嬴。苴国不日便要倾覆,蒋泊宁真想告诉伯嬴,叫她快些带着季嬴逃走,可这二姝又能逃到哪儿去呢?这一逃,日后会对巴蜀,对秦,甚至对六国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一想到此处,蒋泊宁只觉得喉咙中如埋热炭一样无法开口。   蒋泊宁抬手合住伯嬴的手背,微微一笑道:“只怕我再想也不成了。你们那白伍长只觉得我是能预知地动的先知,要带我回秦国去献给秦王呢!”   “怎么……”   蒋泊宁抢过话头来,笑道:“等我去你们秦国当了大巫祝,你回秦国归宁时,可要来见我呀!”正笑着,蒋泊宁忽地换了副苦脸,拉着伯嬴的手道:“只求上苍庇佑,我那些预知地动的伎俩莫要失灵才好!要是失灵了,指不定怎么被你们秦国给五马分……”   伯嬴慌忙捂住蒋泊宁的嘴巴,拧起眉头嗔怪道:“胡说什么!”   蒋泊宁拉着伯嬴的手笑倒,软在她膝头上,抬头看她那张温柔娇媚的面容,手中五指渐渐握紧那小小的盘蛇铜镜。 第7章   苴国内的雄鸡不过刚刚打完这一日的早鸣,连东方鱼肚白都还未曾完全浮现,天边透着夜未消散的墨蓝微光。   苴侯宫内,身穿交领盘蛇长袍,头戴青铜冠的苴侯,看着面前那甲胄齐备的五位秦国兵士,忍不住背过脸去,抬起手来,以广袖掩面,悄悄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又搓搓双手在面上使劲揉了两揉,捏着指尖在眼睛搓了两回,勉勉强强睁大眼睛来。   这一回,几乎是打他继任苴侯之位起来,第一次如此早起了。   长史杜阴压着步子走上前来,从身边文吏手中捧过一个漆木大盒,恭恭敬敬地奉到自家君主的面前。   苴侯抖擞抖擞精神,甩了甩广袖,清了清嗓子,道:“此番夫人来我苴国,有劳各位勇士护送。求娶秦女而愿成,寡人无以为谢,举全国之力,备下此礼,请各位勇士替寡人交于秦王,转达寡人感激之情。”   白起面无表情,目光直直看着前方的苴侯,等苴侯这一大段应酬的好话说完,只略一拱手,答了声“是”。   面对着这满脸都写着冷漠的秦国兵士,苴侯也没指望他能说什么客套话。不过也好,此刻苴侯的心中也就只是惦记着自己的被枕,想着赶紧送走这几尊神,好回去睡个回笼觉。苴侯只笑着伸手将长史手中的木盒捧过来,郑重其事地交于白起手中。   白起脊背都未曾弯曲一分一毫,接过那漆木大盒,转身交给身后的乌获。   长史也笑着迎上来,道,“苴国到秦国路途遥远,鄙人为各位勇士雇来了两位苴国的猎户,充作向导,一路送各位到大散关,现下正在外头的院中等候。”   白起道,“多谢长史好意。”说着,那长史便伸手引向院外,准备送这五位秦国兵士走出苴侯宫。   正当此时,与乌获一左一右站在白起身侧的另一位黑甲兵士开口道:“我国送去墨家的书函,还请先生亲手交到巨子手中。我王日日盼望巨子入秦,再续孝公与墨家巨子的相知之情。”   站在苴侯身侧,那位长身玉立的青年一直沉默着,听见这话,只拂了拂身上那件黑白双色的交领衣衫,浅笑着拱手道:“秦国如今早已今非昔比,秦国国力强盛,陇西之地尽数收复,北平义渠,大有东出之势。墨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帮助秦国的了。信函我自会转交与巨子,但还望秦国莫要期待过甚。”   青年这番话说得尽是嘲讽,句句指责秦国是虎狼之国,指责秦国意欲东出欺凌六国。那黑甲兵士自然听得出,双眼大冒火光,仿佛是要将青年咬碎吞下一般。   那青年可不是什么甲乙丙丁,正是如今墨家巨子唐姑果最看重的大弟子——唐弋。   而那黑甲兵士也不是无名之辈,乃是那隐姓埋名投入秦军的秦王之子——太子荡。   这次太子荡入秦军赴苴国,可不是只为了当个探路的送亲大使。临行之前,秦王之弟樗里疾私下到蓝田大营之中,找到了太子荡,将一封铜管泥封的书函郑重地交到他的手中,叮嘱他此次入苴国,务必通过苴侯找到墨家传人,将信函交到墨家巨子手中。   墨家主张“兼爱”与“非攻”,世代弟子以帮扶弱国,抵抗强国侵略为己任。从前秦国弱小,墨家巨子入秦相助,如今秦国强大,墨家在秦国渐渐销声匿迹。樗里疾听闻,如今的墨家巨子隐居葭萌,正插手于苴国与蜀国之间。   这一回,秦国要的不止是巴蜀千里沃土,要的还有那以机关工巧著称,曾为秦国建造咸阳城的墨家。   苴侯宫政事堂之上,太子荡与唐弋如同刀兵相见一般,剑拔弩张之中,那苴侯呵呵一笑,道:“墨家弟子自是信义在心的君子,书信自然会转达到巨子手中,何必争执,莫得伤了和气。”   东道主出面打了个圆场,两面自然也不得不给这个面子。白起先拱手道:“连日叨扰,多谢苴侯款待。”   苴侯如蒙大赦,广袖一挥,引向宫门外,笑道:“请。”   五座黑铁山齐齐转身,白起先行,领着余下四人跟着长史走出政事堂,走到了第一进的院子之中。宫门墙下,蒋泊宁贴着墙根站着,手中还捏着个青枣吃,一面吃,一面拉着旁边的小侍女聊天,见长史陪着白起五人出来,笑着向小侍女挥了挥手,握着那吃剩的半个青枣将手背在身后,乖乖跟了上去。   白起铁军盔下的眼往侧面一瞥,瞧着粉衣绿裤的蒋泊宁悄没声地挪到自己身后,贴着孟贲走。   孟贲低声取笑她道:“大杠丫头,真跟我们回咸阳去呀?”   蒋泊宁掏出青枣嘎嘣又咬了一口,笑说:“那是,去咸阳当你们大秦的巫祝去!等我大富大贵,拿你去祭……”   只听背后政事堂内传来高声急切的呼喊,“泊宁!”   蒋泊宁闻声回头,队头的白起也顿时止住了脚步,扭头过来看。跟在白起后头的四个秦国兵士也跟着停住了脚步,   唐弋三两步从政事堂内跑出来,一手抓住蒋泊宁的手腕,声音中带着不可置信的惊喜,“你怎会在此处!”   蒋泊宁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您有事儿吗?”却只见唐弋那张脸一瞬黑透,怒斥道:“你这丫头,疯了四五天不曾归家,不知道巨子多担心吗?”   “你说……”   蒋泊宁还没说完,白起却截过去话头,两步走回来,只低头看蒋泊宁,问道:“认识?”   蒋泊宁抬头愣愣地看着白起,拧着手腕想要从唐弋手中挣脱开去,却不得其发。白起见状,抬起手来要扫开唐弋的手。蒋泊宁的怒气却被惹上来,条件反射地立起手刀,往唐弋的尺骨三寸砍去。唐弋适时收手,叫蒋泊宁的手刀扑了个空,另一只手就要伸过来捉她的衣领。白起往前一站,蒋泊宁侧身一躲,猫在了白起身后,双手扶着白起的腰背,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瞧唐弋。   “泊宁!”唐弋见蒋泊宁躲在白起身后,气得怒发冲冠,直要跳脚。却奈何白起这座黑铁山挡在中间,叫他不能往前进半步。唐弋压了压火气,嘴角抽着道:“白伍长,这女孩子是我墨家的弟子,你这样,是何用意?”   白起目不斜视,冷冷道:“她不认你。”不认!认识也好,不认识也罢,如今,不认!   唐弋觉得自己的肝都要气爆了,只觉得蒋泊宁胡闹,这秦国白起也蛮横无理!   蒋泊宁此刻回过神来,觉察出一些苗头来,低低地问白起,“这人谁?”   唐弋倒是先听到了,憋着气冷笑道:“我是谁?!托你的福!我这次出来,可不就是奉巨子的命令来寻你这小东西的!”   “巨子?”蒋泊宁喃喃一句,只觉得有些糊涂。巨子是墨家领袖独有的称号,可秦惠文王的末年,墨家已经开始在史书中渐渐淡出,墨家始祖墨翟死后,墨家三分,留在西部的是以禽滑釐为首的那一派实学者。可传到如今,墨家巨子是谁呢?   蒋泊宁大着胆子伸出脑袋来,问唐弋:“如今的巨子是谁?是相里勤,还是?”   唐弋冷笑更甚,“连养你长大的人都混忘了,好呀你个唐泊宁!”   蒋泊宁眼睛一亮,如醍醐灌顶一般,抓住了唐弋的话,想起方才一开始唐弋唐弋便是一口一个“泊宁”地喊她,也不知喊的是“泊宁”还是“伯宁”。但无论是哪个,在这个时空里头,除了伯嬴,还没有第二个这样喊她的。如此一想,蒋泊宁的双手已经松开白起的腰背,脚已经向前一步,要脱离白起的庇护。   白起目中骤暗,手臂一挡,把她又给按了回去,低声道:“把你这些个毛躁性子收一收!怎么任凭谁说两句你都能扑过去抱大腿!”   这话白起没说错,可蒋泊宁不爱听,他不知道个中细节,在这里瞎比划什么?蒋泊宁不去理会他,只扒着白起的手臂,问唐弋道:“你喊我唐泊宁?是哪个泊?哪个宁?!”   唐弋此刻觉出不对来了,拧着眉头回答道:“墨家巨子唐姑果十数年前于潜水河岸捡到你,感叹‘泊于葭萌,天惠我宁’,给你取名为泊宁,养于墨家。我是墨家弟子,你的师兄唐弋。”   唐弋说得头头是道,面上神色更为严肃郑重,不能叫蒋泊宁不信。又听唐弋说道:“五日前,你入山中采药,便一直不曾回来,地动骇人,巨子命我来葭萌寻你。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蒋泊宁恍然大悟,为何她会一个人在巴蜀深山之中,为何她体力如此好,能攀岩如猿猴,能轻巧躲避白起的剑锋。倘若她是墨家弟子,打小跟着巨子唐姑果习武学艺,这一切便说得通了。那么倘若这一副身体也叫做泊宁,或许墨家巨子知道些什么,也未为可知啊。   白起仍旧一言不发,蒋泊宁道:“我地动前那日在河中醒来,被白伍长与秦伯夫人所救,一应记忆全都没了,只记得自己叫作泊宁。”   唐弋眉头拧得更深,“怎么会如此……”   站在孟贲身旁的太子荡却蓦地出声,道:“既然如此,便让这泊宁丫头回墨家去好了,墨家神通广大,自然知道怎么治这些疑难杂症。”   白起闻言,猛地回头瞪着太子荡,只见后者神色坦然,嘴角更似有隐隐笑意。太子荡亦抬眼来看白起,目光锐利不占下风。   白起没出声,已经忍不住咬住牙根。蒋泊宁回头应了唐弋时,白起已经不疑惑唐弋的身份,可这丫头满口疯话又做事不经脑子,葭萌并非什么好地方,他只不想将蒋泊宁留在此处。这如果是旁人,白起此刻自然可以肆意斥责驳回,可说这话的却是太子荡,他未来的君主。更何况,那阴阴笑意之中,白起总觉得别有深意,他忽地想起秦人打猎时,将崽狼做诱饵,只为捕那母狼的情形。   蒋泊宁抬头看了看这木头白起,此刻他本不应该有什么理由阻止自己跟唐弋走,却仍旧杵在这儿没动。若说是真的要捉她回去献给秦王邀功,蒋泊宁只觉得白起不该是那样的人,只怕是不信任这唐弋罢了。想到此处,蒋泊宁猫下腰侧身一闪,便绕开了白起,唐弋见状,牢牢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再不肯放开她的手腕。   白起回神,却见蒋泊宁半倚在唐弋的手臂上,道:“唐弋先生既然是苴侯的客人,想来不是什么坏人,我愿意信他。”   “你……”白起倾身向前,正要将蒋泊宁拉过来,却反被身后孟贲架住了手臂。   太子荡道:“日头不早了,伍长莫要误了回去的时候。”   长史见状,亦圆场道:“唐先生,先进政事堂内吧,寡君还在等您议事。伍长,这边请。”   长史说完,唐弋立马扯着蒋泊宁的手大步迈进政事堂,连一瞬都不愿意停下来。白起只眼睁睁看着蒋泊宁跟着进了政事堂,头也没回地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白起狠狠一甩孟贲的手臂,铁着脸一言不发,转身往外头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现言预收】《追玫瑰的人》#追妻火葬场# (全文存稿61.3%,元旦零点开文) 那时梁月十六岁 背上书包沉沉 装着五三,装着考卷 装着不能送出去的情书 蒋泊舟刚满十八成年 白日里在开学典礼上新生致辞 走下台就去泡吧打牌山顶飙车 狐朋狗友不断,女友一个一个地换 十年不见 蒋泊舟没想到梁月会回来 正如当年他没想到她会走 他更没想到的是 他们重逢时 她的双臂正拥着他的死对头 交颈热吻 抵死缠绵 #追妻火葬场#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文名来自 《追风筝的人》-卡勒德·胡赛尼 Kite Runner- Khaled Hossein 香水-阿蒂仙·小偷玫瑰 L'Artisan Parfumeur Voleur de Rose 第8章   唐弋走得急,拽得蒋泊宁几乎要摔倒在地。政事堂里,早已没了苴侯的半点身影,只剩下三两内侍站在政事堂内的立柱旁,泥塑像一般站着待命。唐弋拉着蒋泊宁在正厅前端的木案旁边停下,往外头院中望了一眼,见那五尊黑铁神已经走出苴侯宫宫门,道:“你在此处等我,我回后院客房收拾些行李,我们再回墨家。”   白起已经走了,眼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唐弋还不知脾性如何,蒋泊宁哪里肯轻易放开,也不知打哪儿抽出来一条牛皮绳子来,身子一往前扑,双手往唐弋的腰间一环,十指翻花,便绑了个牢牢实实的绳结。   唐弋低头,眉头一拧,动手去解却解不开,急急地骂道:“你这小东西,这是在做甚!快给我解开!”   蒋泊宁恍若未闻,只将那绳子的一头也牢牢挂在自己的腰间,笑道:“等你?我不!谁知道你会不会将我撇下遁走,打这一刻起,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唐弋气急,抬手要往蒋泊宁头上敲暴栗,却被她轻巧躲过,只咬牙切齿道:“不是说什么都忘了吗?这无赖秉性怎么没丢到脑后,还变本加厉起来!”   唐弋见拿蒋泊宁没有办法,索性大步拽着那牛皮绳子拖着蒋泊宁往外头走去,蒋泊宁提着裙子,踉跄两步,小跑着跟在唐弋身后。一大一小由着一条牛皮绳子扯着,打苴侯宫政事堂而出,绕过第二进院落,却没有进第三进,自偏门又进了一间小小的偏院。   这小偏院里头草木葱郁,似乎是个小花园样式的地方,内里种了许多细长竹木,似乎是还是冷箭竹,形成了一条铺石夹道,绿意幽幽。唐弋扯着蒋泊宁走过这铺石夹道,她方才看见这竹林背后还藏着一座小小石亭,看来这里倒真的是苴侯宫的后花园了。   蒋泊宁定睛看那石亭,只见那小小绿顶石亭下面,还站着一个袅袅娜娜的黄裙美人。蒋泊宁只觉得这唐弋的步子都慢了下来。离那绿顶石亭还有一射之远,唐弋停下步子,转身来瞪着蒋泊宁瞧。   蒋泊宁嘿嘿两声,她这二十一世纪根正苗红的三好学生,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没谈过恋爱,还没见过别人脸红心跳吗?蒋泊宁仍厚着脸皮笑,拽着那绳子不肯撒手,道:“你们聊,你们聊,我当聋子瞎子,没毛病。”   唐弋气得满脸通红,却苦于解不开那绳结,不过解开也无济于事,绳子解开了,也抵不过蒋泊宁一口咬上来,他怎么甩也不能甩开,只得闷着头扯着绳子往绿顶石亭下走去。   那石亭下立着的黄裙美人转过身来,先是看见了蒋泊宁,面上抑制不住的喜色,“呀!我们宁儿找回来了!”这再继续一瞧,却看见唐弋和蒋泊宁用一根牛皮绳子捆在一块,忍不住噗嗤一笑,道:“这是做甚?弋兄是怕宁儿再跑走吗?”   蒋泊宁一听,呦,原来“自己”是认识这个黄裙美人的,想来唐弋倒是老带原来的那个“泊宁”来苴侯宫会这黄裙美人。   唐弋以手扶额,道:“泊宁在山中掉入水里了,似乎不记得事情了。这怕我不要她,非得要绑着我,不肯离开半步。”唐弋说着,抬手在蒋泊宁背上轻轻一拍,说:“这是你的若姐姐,苴侯的长女。”   杜若忍不住问道,“宁儿身体可有什么伤吗?有没有觉得何处不舒服?”   未等蒋泊宁说一个字,唐弋只摆摆手道:“如今看来倒没断手缺脚的。若妹,此番我只来与你说,既然已经寻着泊宁,我须快些回墨家去向巨子复命。”   杜若也不见恼色,只笑着点点头,说:“那是自然。”   唐弋抬手按在蒋泊宁的头上,硬是将她的脑袋转了开去,自己往前走一步,伸手握住杜若的手,在她手心捏了捏,柔声道:“来回不过三五天,莫太想我。”   杜若不语,只红着脸低下头去。蒋泊宁听得一清二楚,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别了卿卿佳人,唐戈这才真的扯着牛皮绳,带蒋泊宁去客房收拾了行李,也没跟苴侯拜别,只临出苴侯宫时碰上了溜达回来的长史,跟他说了一声便往葭萌城外而去。蒋泊宁见他这一路如行云流水,把这苴侯宫当作自己家一般闲适自在,只道这唐姑果这一代的墨家,还真是与苴国亲厚。   蒋泊宁有些想不通,唐姑果此人,在历史上不过寥寥数笔,她知道这人,还是当初语文文言文阅读刷题的时候,偶尔刷到这个名字。可那文献中也只是“秦之墨者”四个字,场景还是唐姑果忌惮他人得到秦惠文王的宠信,在秦惠文王面前说了两句坏话来着。既然这唐姑果是个亲秦派,怎么之前在苴侯宫中时,唐弋与白起他们这样不对付的模样?而且,蒋泊宁也想不起来,这个唐弋是何许人也?   蒋泊宁扯了扯腰间的牛皮绳,前头的唐弋转过身来,她问道:“弋师兄,你家乡是哪儿啊?为何会入墨家?”   唐弋未答,倒反问她道:“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蒋泊宁点头,撇嘴说道:“不然我怎么可能跟着那一堆鬼面神满山跑,早回家去了。”   唐弋听着,觉得十分有理,却长长叹了口气,锤了一下自己的手心道:“怎么会将脑袋摔坏了,也不知巨子能否治好你。”   蒋泊宁不甚在意,一心只想套话,说:“这有何相干,你不是说了嘛,我现下没断手断脚的,我忘了什么,你再告诉我不就好了。弋师兄,你是哪里人啊?”   唐弋道,“我原是洛阳人,家中经商,地位卑下,父亲将我们兄弟送出洛阳,说必得创出一番事业才好还乡。我便西行到了巴蜀,投入了墨家巨子门下。”   “噢……”蒋泊宁细细想了想,忍不住在心中为唐弋叹息,历史书上也没见过有唐弋这个名字,看来这位唐老大爷终究还是没能如愿以偿啊。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古人诚不我欺。不过不在历史上留名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说不定这唐弋日后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也不失为是一桩幸事。   想到此处,蒋泊宁对唐弋说道:“弋师兄,你既然如此喜欢若姐姐,何不早日迎娶她过门呢?两情相悦,长相厮守不好吗?”   唐弋正色道:“功名未就,尚不能还乡,怎么能叫她跟我受苦。”   蒋泊宁想要再劝两句,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心中只哀叹,算了算了,她连伯嬴都不知道该怎么救,何况又多一个杜若呢?只盼日后蜀王攻打苴国,她还能及时让唐弋动身,把她们从葭萌救出来。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墨家的情形,我先与你说一遍,一定要记牢,他人问起,不能说你是没家的娃儿。更不能跟着不相干的人满山跑。”唐弋抬手拍了拍蒋泊宁的脑门,说道:“自墨家始祖墨翟算起,经第二代巨子禽滑釐,第三代巨子相里勤,如今的巨子唐姑果正是墨家第四代巨子。墨家以‘兼爱‘为本,弟子无分等级,以兄弟姐妹相称,按学之所成分院而居罢了。初入墨家先习武后习文,文武皆成者,方开始学墨家的机关术,尽数通晓之后,才能叫做大成。”   蒋泊宁问:“我现在是学会了什么了?”   唐弋道:“你自幼长在墨家,比我等后来拜师的要早学许多,文武皆好,机关术更是精通。”说着,唐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只说:“如今看来,武还在,文与机关术嘛,我也难以拿捏你还记得几分。”   蒋泊宁一听,不免有些遗憾,但一瞬便转念一想,能有这身体素质,即便是只有两三招三脚猫功夫,也算是赚到了,至于文啊机关术什么的,日后再学也无伤大雅,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高三学生的脑袋还能装呢?   蒋泊宁嘿嘿笑了两声,又问道:“墨家如今和秦国的关系如何?怎么我见弋师兄与秦国那几个鬼面神一块儿时,脸色都不太好瞧?”   唐弋便是听到秦国二字,这脸色都能沉了三分,说:“莫要多提那个虎狼之国,我墨家好意助他强盛,商鞅夺回河西旧地便罢了,如今这秦公竟称了王,将天子置于何地?!”说着,唐弋从胸口中拿出一根泥封铜管来,恨恨道:“还妄想我们墨家为虎傅翼?递信给巨子,求巨子入咸阳!可恨!”唐弋说完,将那铜管狠狠掷在地上,铜管击在河边卵石上,叮叮当当发出一通响。   蒋泊宁一瞧,连忙解了腰间的绳子,跑出去将铜管拾回来,拍掉灰尘放入怀中,道:“弋师兄还说是什么洛阳臣民,一点气度都没有,亏我还说过你的好话!竟然做出这种截他人信件的事情来!”   唐弋被说得满面通红,毕竟是天子之民,一句话也不能反驳,再不愿意说一个字,狠狠一拂袖,只往前走了。蒋泊宁在后头一面走,一面摸着自己胸口的那根铜管直道“幸好”。   如今的中原大地上,墨家三分,唐姑果不过是最有亲秦余荫,又最重技术实学的一派,不似其它两家,一家走了任侠刺杀的道路,一家只抱紧墨家的政治方针不松手。秦王看重唐姑果这一派墨家,却不意味着只看重这一派。既然唐姑果日后能在秦王面前与别的墨家学派争宠信,那这秦王肯定不是只请了唐姑果一家入秦。此时如果蒋泊宁由着唐弋这一“怒沉铜管信”,只怕唐姑果这一派墨家便要在这巴蜀深山之中自行腐烂了,更何况这葭萌即将成为秦军战场,当然是走为上计。   蒋泊宁深深出了一口气,不由得第一次感到疲累无力,自打她来到这战国,似乎每一步都可能改动这里头的未来走向,长此以往,真不知道她记得的那些史料还能不能派上用场。蒋泊宁看着前头唐弋的背影,只觉得此地真的不能久留,一定要趁这个时空还没变得面目全非,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第9章   葭萌三面环山,背靠天险,蒋泊宁原以为巴子梁那样的屏障作为葭萌的庇护,已经是金城汤池一般。可当她跟着唐弋一路向东颤颤巍巍进入葭萌东面的米仓山脉时,才知道这“天险”二字的真正含义。这组成米仓山脉的群山虽不高耸,却座座都是刀劈一样的鬼怪,古木横生,水流湍急,一线天一般的羊肠小道两侧,只消抬头往上瞧,便能看见山腰石壁上件件天墓棺材,钉子一样突兀,吓得蒋泊宁只叫自己胆都要破了。   这还不算,唐弋似乎是山中的小兽一样,一头钻进这米仓群山中,似乎不钻到底不算完,领着蒋泊宁在这山中古道穿梭,直到日上三竿才在米仓群山中心处一座山的山脚停下。   蒋泊宁见唐弋脚步停住,松了一口气,双手撑在自己的腰间,道:“弋师兄,总算到了吧!”   唐弋回头看她,却轻轻一笑,只伸手一指面前那山腰,道:“可看见这山腰的路了?墨家总院便在这山的后腰之上。”   视线上移,蒋泊宁便看见那山腰上绳索连着木板,勉勉强强搭起一座吊桥,用木椽铁钉打在墙上,充作上山的路,山风一吹,还隐隐可见吊桥摇晃,吱呀作响。这一瞬,只叫蒋泊宁目瞪口呆,险些要晕过去。好家伙!天天走这样的路,铁人三项一般,这副身体不好才怪咧!   眼前已经无路可退,蒋泊宁只好撸起袖子咬牙跟着唐弋上山,也着实是神奇,如同她攀爬巴子梁一般,这叫人破胆的山路在她的脚下却如平地一样,步步平稳,不过半个多时辰便攀到了山背后。一绕过那山,墨家总院便尽数展现在蒋泊宁眼前。   石山之间木吊桥相连,身着黑白双色窄袖衣衫的墨家子弟,在那座座石窟之中行走,个个神色肃然,洒扫学文习武,一派井然有序的模样。   唐弋道,“随我来,老师定在等你。”   蒋泊宁颔首,跟着唐弋又过了两座木吊桥,攀上中心处那座石窟。石窟内干净整洁,有三两个弟子正捧着竹简往外搬运,见到蒋泊宁跟着唐弋进来,皆喜出望外,眉开眼笑地想要上来与蒋泊宁说话。蒋泊宁倒不见外,笑着想要搭上去套两句话,唐弋却凑上来打两句哈哈,将那几个墨家弟子往外头催着赶了出去,抬手扯着蒋泊宁的领子,就将她往石窟内里带去了进去。   这巨子的石窟幽深,唐弋带着蒋泊宁绕过两道天然形成的石壁屏风,才来到这石窟的最深处。石窟的这一处,侧面的石壁顶上有个天然形成的洞口,日光打进来,正好照亮洞中那一条长长石案,和石案背后那位青丝掺杂白发的长胡子老人。   唐弋停下脚步,朝那老人恭敬地拱手行礼道:“老师,弋带着泊宁回来了。”   唐姑果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炯炯双目似一瞬聚了泪水,拍着桌子喊道:“竖子!竟在外混玩足足五日,连个口信都无……”   蒋泊宁被这花甲老人吼得浑身一跳,竟忘了为自己辩解。还是唐弋急急拱手道:“老师息怒!泊宁失足落水,似是忘了许多东西,被人救起,送去葭萌,这才被弟子寻到。”   唐姑果抓起刻简铜刀的手顿在半空,瞪大了眼睛喃喃道:“什么?”   唐弋点头诺诺,道:“是,泊宁不记得许多事情了,在葭萌见到弟子时,连弟子是谁都不识。”唐弋说着,拿胳膊肘戳了戳蒋泊宁,示意她说些什么为自己辩解。   蒋泊宁一脸茫然,说什么?唐弋都说了她失忆了,她还能怎么办?现下她连她该称呼唐姑果老师还是巨子都不知道。除了傻愣愣地站在此处,蒋泊宁倒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做。   一瞬间石窟内一片寂静,只剩下三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蒋泊宁有些忍不住了,开口道:“弋师兄,你先出去,我有话单独对……对巨子说。”   唐姑果一瞬踉跄,握着刻简铜刀的手垂下来,只瞧着蒋泊宁,未曾说话。唐弋亦看着蒋泊宁,一步也没有动,似是不信蒋泊宁的话,不能放心她一人在留在这石窟之内。   蒋泊宁扯了扯唐弋的衣袖,道:“弋师兄出去吧。”   唐弋犹豫半晌,终是点点头,向唐姑果一鞠躬,转身退出了石窟。唐弋前脚刚走,还未等蒋泊宁说一个字,她只听唐姑果沉哑的声音说道:“说吧,你是谁?从何而来?”   蒋泊宁一瞬木然,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等反应过来,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以头抢地,高声道:“巨子,我并非是墨家唐泊宁!求巨子帮我!”   唐姑果双臂垂在身侧,那黑白双色的广袖垂着,只叫这墨家巨子不复矍铄,形销骨立一般。唐姑果看着蒋泊宁良久,终究低下头去,提起下裳盘腿坐下,只双手随意搭在两侧膝头,长长叹了口气,道:“泊宁不论如何胡闹,也不曾喊过我一声‘巨子’,只喊我‘大父’,你开口,我便知道你不是泊宁。”说罢,唐姑果蓦地喃喃道:“鬼谷老儿,还真是被你给说中了。”   蒋泊宁耳朵尖,连站起来都忘了,直接跪着膝行到唐姑果的石案之前,双手扒在石案上,急道,“鬼……鬼谷子?鬼谷子说中了什么!”   唐姑果拧起灰白斑驳眉心,道:“十四年前,我在潜水河边捡到你……捡到泊宁时,鬼谷老儿周游列国,正在我身侧,他不知为何,喃喃道:‘明哲泊焉,不失所宁。’,我欲收养泊宁作孙女,那鬼谷老儿笑我并非明哲之人,注定不能留她在我身边长大成人。我却道,她是被装在木盆之中随水而下,如船泊于葭萌,是天惠赠我安宁,执意将你带入了墨家。如今,却被那老儿说中了。”   蒋泊宁如遭雷击,只觉得脑袋都亮了,这“明哲泊焉,不失所宁”正是她这名字的真正出处!蒋泊宁的父母均是考古工作者,母亲更是痴迷魏晋南北朝,才从蔡邕的传记中挑出这一句为她命名,出自的可是《后汉书》,这早了数百年的鬼谷子如何晓得!   蒋泊宁大喜过望,话都变得不利索起来,哭着道:“巨……巨子!求您……求您告知我鬼谷子……在哪儿吧!求您……求您助我归家吧!   唐姑果疑道:“你……这鬼谷老儿倒底知道些什么……”   蒋泊宁急切,只又叩了两个响头,眼泪流了满脸,道:“我亦唤作泊宁啊!蒋泊宁,我的家,远在千年之后,我自己亦不知怎的,五日前醒来便是如此了!只求巨子带我寻到鬼谷子啊!”   唐姑果也是被吓了一跳,纵使墨家如何信奉鬼神,处处与“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针锋相对,此刻的墨家巨子也难以完完全全地消化眼前的现实。鬼谷子与蒋泊宁所说的话成了实实在在符契一般的相互印证也就罢了,这蒋泊宁还是来自千年之后?!   唐姑果沉吟半晌,终究点了点那斑驳花白的头颅,道:“我何尝不想助你归家,你回去,或许我的孙女还能回来,可鬼谷老儿神出鬼没,我上一回见他,便是十四年前的那一回,白驹过隙,如今早不知道他身处何地。”   蒋泊宁一颗心如若沉到冰水里头一般,只觉得浑身都冰冷了下来,一双眼睛亦没了神采,只左右转着,心中一遍遍地念着“鬼谷子”三字。   鬼谷子,鬼谷子,鬼谷子在历史上如同一团迷雾一般,似乎无处不在,却又总是不可触摸,被多少门派尊为宗师始祖,也不知道究竟活了多少年,有多少亲传弟子。对!弟子!蒋泊宁右手攥拳,一击左手掌心。鬼谷子虽神出鬼没,可那些相传是鬼谷子门下弟子的一个个,却是在历史上有实实在在建树的人!   如今是秦惠文王更元九年,商鞅、庞涓已逝,孙膑在马陵之战后便再无迹可寻,剩下的便只有苏秦与张仪,如今的苏秦应该在东边的燕国与齐国两国间游走,张仪呢?张仪如今便正在不远处的秦国为相啊!   蒋泊宁慌忙摸索袖袋衣襟,翻出衣中的铜管信函,双手捧着奉给唐姑果,道:“秦兵入葭萌,将此信交予弋师兄,秦王请巨子入秦,还请巨子应允,带我前往秦国!”   唐姑果抿唇思索片刻,便想到了蒋泊宁所想的,道:“你是想要我带你去找秦相张仪。”   蒋泊宁连连点头,可唐姑果却接着道:“你若想去秦国,我修书一封,由你带过去面见张仪亦可。只是应秦国之邀入秦……”唐姑果摇摇头,道:“秦国大有东出之势,五国攻秦之战上的尸首尚未凉,入秦,便是将我墨家与秦国放于同一条船上,受六国指责攻讧,我为墨家掌舵人,以守护墨家为己任,万不可将墨家置于这样的境地。”   蒋泊宁却道:“巨子可还记得,我来自千年之后,若巨子信我,便依我所言,与秦共荣辱,方才是墨家生存发扬之道!”   唐姑果见蒋泊宁之言这样掷地有声,也不由得摇摆起来。这唐姑果早就不如从前的巨子墨翟、禽滑釐与相里勤,能够扛起墨家的思想,为墨家开创新的未来。若将墨家巨子比作帝王,这唐姑果便是其中的守成之主,在唐姑果之后,墨家逐渐衰落,销声匿迹,即便是曾经并肩而行的秦国,也抛弃了墨家,转而选择了法家作为自己的主心骨。   唐姑果喃喃两声,似是在说服自己一般,“那,那我便如你所言,入秦,看一看……”   唐姑果话音未落,便有一个小弟子跌跌撞撞跑进山中,喊道:“报告巨子!苴国破了!”   蒋泊宁猛地回头,惊道:“怎么会这么快!”   那弟子一头雾水,只急道:“葭萌城一片火光,蜀国已然攻破!”   蒋泊宁望向洞口透进来那丝丝微光,心中只道,秦灭巴蜀之战,终于开始了。    第10章   米仓山地势高,立在这最中心的高山之上,纵使远在数里之外,亦可见西南面那云雾缭绕之中,黑烟如同箭矢一般高高冲天,点点火光隐隐可见,山风急啸,仿佛还能将那兵士厮杀之声带到米仓山上来。   蒋泊宁立在米仓山顶上,俯瞰着战火纷扰的葭萌城,只觉得打脊背而上,连同着天灵盖都麻了。   唐姑果似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挺直了脊背,站在蒋泊宁身侧,一手端在身前,朗声问身边的弟子,“蜀国与苴国开战,师出之名为何?可探知到苴侯眼下境况如何?”   那弟子垂手道:“蜀国师出无名,突袭苴国。如今苴侯已从葭荫城后乘船沿着潜水而下,往东南的巴国去了。”   蒋泊宁听着,回过神来问:“苴侯可带着女眷出逃了?”   那弟子一愣,摇摇头道:“在潜水河滩探知的弟子未曾见到,说苴侯只带了一队兵士随从,不过五人,连苴国长史,苴侯的异母弟杜阴,也不曾跟随在旁。”   蒋泊宁只觉得怒火攻心,浑身的血液都要烧了起来,好哇这个苴侯,抛妻弃子,自己逃命去了!这叫那一家老小如何办?!   蒋泊宁正想再问,却见唐弋沿着山腰小路跑上山来,连气都还未喘匀,便一下跪倒在唐姑果身前,磕着头高声恳求道:“老师请准唐弋带弟子们援助苴国!”   唐弋这一跪,蒋泊宁便明了了他这样哀求的用意,苴侯那个女儿还在苴侯宫里面,被她那个贪生怕死的爹抛在了脑后。   唐姑果似是不知道内情,只厉声斥责,“苴侯抛妻弃子,这样的人怎配为君!你还有脸去助他?”   唐弋浑身一阵,隐忍着颤抖,终究抬起头来看唐姑果,清俊的脸因为急切红了个通透,拱起手来,道:“弋倾慕苴侯女杜若,此刻杜若被困葭萌,命悬一线,求老师相助弋这一次!”   唐姑果一张脸登时板了起来,黑如铁沉如水,抬起手来就要教训唐弋,蒋泊宁见状,忙伸手拦住唐姑果那要抬起来的手臂,低声劝道:“大父,那秦国的两个公主昨日才嫁到苴国,今日苴国都城便破了,苴侯也跑了,秦国公主大老远从秦国来,也是可怜,值得一助啊大父!”   蒋泊宁几句话提了数遍秦国,饶是唐姑果是个聋子也听出了她话中深意,面上怒容顿时消散,抿着唇思索起来。他日入秦,如今插手救了秦国女,也算是给秦国买了个面子,放弃作壁上观的身份,救儿扶老的,又不至于太过降低身价,何乐而不为呢?   见唐姑果沉思,蒋泊宁又适时开口,拱手道:“大父,蜀苴之战不好有过多墨家弟子参与其中,请准泊宁跟弋师兄两人一同前往!弋师兄与苴侯女有情,苴侯夫人秦伯嬴对泊宁有恩,我二人前往,皆为私情,无可非议!”   蒋泊宁已经将台阶造到这个份上,唐姑果亦不能再端着架子,只背过身去,压低了声音对蒋泊宁耳语道:“仔细盯着唐弋,莫要让他做傻事来。还有,你这身躯是我孙女泊宁的,伤了一根头发,我不饶你!”   唐姑果老头儿声音严厉,却叫蒋泊宁蓦地觉得心中暖暖,压了压心绪道:“我真实身世,只有巨子与我二人知晓,还望巨子莫要与他人道,也算是保护泊宁了。”   唐姑果点点头,道:“那是自然,去吧。”   蒋泊宁拱手,向唐姑果深深一躬,拉着地上跪着的唐弋,朝山下跑去。唐弋救人心切,一旦得了唐姑果的准许,恨不得立刻往葭萌跑去。蒋泊宁可没他那样的理智全无,只扯着他的衣摆喊道:“弋师兄!如此光靠两条腿跑去苴国怎么行,墨家的马厩在哪儿?不可以策马去吗?”   唐弋此时才醒过来,一拍脑门,拉着蒋泊宁沿着山间石桥往另一座石窟跑去。这石窟倒是远比唐姑果那间石窟宽敞,看装潢倒像是弟子一同起居的地方,如同宿舍一般,唐弋扯着蒋泊宁一路沿着洞中的石阶上行,绕进了建在洞内的其中一间厢房。   房内简简单单一案一榻一柜,除此之外,便只有洞壁上挂着的那个大黑箱子,像是个理工男标配款的瑞士军刀背包,也不知是有什么作用。   蒋泊宁一头雾水,“这是哪儿?”   唐弋道,“你的房间!”说着,放开了蒋泊宁的手,径自打开了旁边的柜子,翻出一套与别的墨家弟子别无二致的黑白双色窄袖衣袍,丢在榻上,道:“换上,然后穿上千机翼,就是那个!”   蒋泊宁顺着唐弋的手望去,只见他正是指着那“瑞士军刀背包”,蒋泊宁还未来得及问一句,唐弋只迈腿往外走,扔下一句:“快些换,我在洞口等你!”   蒋泊宁也没心思折腾时间,三两下换好衣服,扯了条黑布把头发束起来,将那千机翼从墙上抱下来,撒开腿就往洞外跑。   唐弋恰好跑过山间木桥,接上蒋泊宁,抬手帮她将千机翼穿好,带着她又走上另一道木桥,往高处爬去,一直到山顶才停下。蒋泊宁愣愣站着,不解唐弋的用意。只见唐弋一转身,从自己背后的千机翼上取下一块铜包木的腹甲来,啪嗒一下扣到蒋泊宁身前,与她背上的千机翼相连。唐弋转身,拉着那块腹甲的铁链绳索,又是两声响,便将蒋泊宁身前的腹甲与自己背上的千机翼合二为一。   只听一声脆响,不知道唐弋做了什么,两双木制鸟翼从千机翼的黑盒子中哗啦啦展开。   蒋泊宁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滑翔伞吗?!   唐弋迎着山风喊道:“将手臂固定好。”   蒋泊宁犹在震惊之中懵着,哦哦两声,这才仔细看那双木制鸟翼,发现了上头那两对铜箍,正好可以让她的手臂从中穿过,固定在其上,仿佛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只道怪不得还要腾时间叫她换衣服,这千机翼似乎是只能装在这墨家弟子的衣服上,若不是穿着墨家的窄袖衣衫,这千机翼是如何也固定不牢靠的。   未等蒋泊宁惊叹完,只觉得脚下一轻,唐弋已经将她整个托起驼在背上,周围风力顿时扯紧,唐弋纵身一跃,头朝东南,如鸿鹄一般,展翅朝葭萌而去。   蒋泊宁的尖叫只卡在喉咙里头连声儿都发不出来。   难怪这秦王愿意将自己的太子送进这巴蜀深山,也要来请墨家巨子入秦,这墨家的机关灵巧果真是名不虚传,有史可载的便有墨家始祖墨翟与公输班的九攻九距,却不曾想数十年之后,唐姑果时期的机关术已经有这样惊人的进步。只可惜墨家的思想随着七国吞并而消亡,如若不然,这机关术流传到后世,不知道会让科技前进多少年!   唐弋操纵着千机翼,逆风而行,翱翔在米仓群山之上,云雾翻腾,蒋泊宁伏在唐弋的背上,只看见那冒着滚滚浓烟的葭萌城愈来愈近。唐弋又拉下了一处机关,一侧木制鸟翼向上倾斜,另一侧往下收拢,航向偏转,千机翼带着二人往葭萌东北面的缓坡而去。   缓坡上树木的一片翠绿直直如同一面墙壁一样,向蒋泊宁的面上打过来。唐弋拉进千机翼上的一双把手,木制鸟翼重新打开,扩展至尽。蒋泊宁哇呀着尖叫,被千机翼带着挂在了树杈之上,片片铜片锁边的鸟翼架在树冠上,唐弋拉开一处绳索机关,咔哒一声,千机翼的背带与手臂铜箍应声而开,将唐弋与蒋泊宁放开,由着他两人从树冠直直掉到地上。   蒋泊宁揉揉摔疼了的小腿,抬头看那挂在树上的千机翼,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千机翼毕竟是两千多年前战国中期的产物,即便再怎么高科技,也终究做不到像现代滑翔伞一样实用安全,勉勉强强能在蜀中这样的深山老林里头使用,到了江河平原之中便是一无是处了。   唐弋拍拍衣袍上的尘土,将右侧腰间的短刀卸了下来,绑到蒋泊宁的腰上,道:“走吧!”   蒋泊宁摸了摸那精铁短刀缠了黑布的刀柄,点点头,跟上唐弋的脚步,往山下的葭萌城抛去。   潜水河滩上,随处可见中箭到底的兵士,身穿藤条编造的盔甲,文身散发,一看便是南边少数民族的装束。战死的兵士或穿土黄战服,或是灰绿衣衫,有的仍保持着厮杀向前冲的姿势,伏在河边的大石上,青铜刀剑还握在僵硬的手指之中。   如今太阳还没有落入西山,蒋泊宁仍记得清晨时离开葭萌时,不过朝夕之间,流血漂橹,黄土枯骨。唐弋疾行在前头,蒋泊宁只拖着自己的一双腿跟着,双眼木木地瞪大,看着这葭萌城外的一切,满脸尽是惊恐。   唐弋绕到葭萌城东北角的城墙根下,抬手翻开衣袖,一拍手腕,一只铁钩带着铁链从袖口哗啦啦飞出,啪地扣在城墙顶端的垛口上。唐弋朝蒋泊宁伸出手来,蒋泊宁会意,跑上去趴在他的背上,像只小猴一样扒得牢靠,唐弋手腕一翻,双手扯着铁链,脚下发力,三两步助跑从地上一跃而起,牛皮靴蹬着夯土城墙,接着西方暮色掩护,轻巧翻进了沸锅一样的葭萌城内。   葭萌城外横尸遍野,城内民众□□,城门紧闭,蜀国兵士手举长刀四下蹿腾,张着血盆大口烧杀抢掠,即便是在这偏僻城墙角落,也能闻到尸首焦腐的恶臭。   唐弋丢了绳索,拉起蒋泊宁的手,也不管路上遇到的是兵是民,只挡我者死一般,直直朝着中心的那座苴侯宫杀过去。苴侯宫宫门大开,也无一个蜀国士兵把守,这蜀军只觉得攻下了葭萌城,大门一关,将其中当作斗兽场游乐园一般。唐弋左手拉着蒋泊宁,右手提着一把染血长剑,顶着一张溅了半边血的脸,打苴侯宫大杀进去,一路往前,如入无人之境一般。   眼瞧着这唐弋杀红了眼,提着刀就要闯进政事堂,蒋泊宁忙咬着牙将他拉住,抬手在唐弋手臂腹前各锤两记,狠道:“你是来复仇屠城的?!还是来救人的?!”   被蒋泊宁这样一吼,唐弋这才如被冷水泼了一头,如梦初醒一般,愣了半晌,听见政事堂内有军甲碰擦之声传来,似乎有人听到他二人的声响,正要走出来探查。唐弋忙拉着蒋泊宁绕过政事堂,往苴侯宫的后院而去。   刚刚迈入过第三进宫门的门槛,蒋泊宁抬眼便看见一队身穿藤甲的蜀国兵士从内里的正殿殿门乌泱泱出来,前头五六个兵士开路,后头十数个兵士殿后,抬着各色铜壶铜尊木匣,两队兵士之间,三个女子手脚上镣具齐套,被押送在队列之间。唐弋也看见了,手腕一紧,提着刀就要冲上去。蒋泊宁眼疾手快,一跳便扯住了唐弋的右手臂,扳着他的手腕将他连人带刀地拽出了宫门,往边上的偏院门里头躲进去。   没等唐弋红着眼挣扎出去,蒋泊宁只抬手就把唐弋给她的那把黑铁短刀亮出来,一刀抵上了唐弋的脖颈处,沉声斥道:“前狼后虎,你一个能救几个?!”   唐弋怎么听得进去,不管那刀锋便要挣扎起来。   唐弋力大,蒋泊宁此时将他拉进偏院,早已经力竭,只能喘着粗气劝道:“入夜,入夜我们再救人!杜若是蜀王的族亲,再不堪也不会对她怎么样!我们只待入夜!”   正说着,便听见那政事堂里头传来一声高呼,“王上!秦国的两个女人已经绑来了,还有这苴贼的女儿!”   当即便有回应,“这秦国女也不过如此!驷老贼啊!驷老贼!行啦,将这三个女娃押到庖厨关着,明日一道回成都!”   唐弋听着也冷静下来,他也不是傻子,蜀王所在之处,自然是兵力最集中之处,此时硬拼,即便能杀进去将杜若抢过来,也无法带着杜若出城。   唐弋咬咬牙道,“今夜天黑透,便动手!”   蒋泊宁见他终于不再发疯,附和着点点头,手脚松力,整个人软着坐在了地上,借着偏院半掩的门往外看去,眼中只有那一抹黄色衣裙从外头晃晃悠悠地飘过。空气中,冷箭竹的幽香不再,尽是灰烬与烟火,还有宫墙外蜀兵的欢呼喧闹。    第11章   巴蜀深山笼罩在一片冰凉如水的沉沉夜色之中,葭萌城周遭山峦密林里头,传出来声声猫头鹰的凄冽嘶鸣,在山谷之中飘荡回响,仿佛有魑魅魍魉夜行其中一般。山林之下,葭萌城外的血腥战场仍旧横尸遍野无人收拾,这一具具尸首,无论是胜负的哪一方,都被沉溺在胜利之中的蜀国抛之于脑后。   城墙高耸,城外,是寒冰地狱一般的死寂,城内,是自黄昏至日落笙歌未歇的狂欢。   那座简朴庄严的苴侯宫,此刻已经成为了蜀军的大本营,从苴侯宫第一道宫门,一路门户大开,酒坛子压着还没脱下藤甲的醉鬼,衣不蔽体的美人枕着还没擦干血迹的铜刀。   苴侯宫政事堂之内,兵士们架着长剑,弹剑作歌,饮酒划拳,蜀地方言叽里呱啦吵了一堂,只叫要将那政事堂的屋顶掀翻开去。坐在堂上的蜀王看着自己的一众部下,肆意大笑,只歪坐在堂中央那条木长案后头。蜀王长发披散,一身青铜甲里头战袍衣襟大开,可见一条花绿的纹盘蛇纹身自脖颈开始,缠绕着整条左臂。那盘蛇尾巴绕在蜀王堆满横肉的脖子上,蛇头吐着血红色的蛇信子,缠住了蜀王怀中那个素手高高捧起酒杯的女子。   蒋泊宁从窗纸洞口看着政事堂里头的靡靡场面,忍不住啧啧,只道想来那商纣王的酒池肉林也不过如此。蒋泊宁回过头来,背靠着贴住廊下木柱,低声对唐弋说:“蜀王他们在里头正乐呢,是时候了,走吧。”   唐弋颔首,从脚下牛皮靴里头抽出另一把精钢匕首出来,反握在手中,领路贴着墙根往第三进院落中摸去。   蜀军士兵都集中在前头的政事堂内,一路上竟无人阻挡。唐弋与蒋泊宁脚步压得实,牛皮靴子踩在地上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来。来到第三道宫门外头,唐弋往前一探,打了个手势让蒋泊宁悄悄守在宫门外。蒋泊宁会意,握着手里的匕首,背过身去贴着墙根,隐匿在了阴影处。   唐弋摸到宫门另一侧的墙根,将匕首咬在齿间,三两下攀上了宫门墙头,只听衣袍发出窸窸窣窣的两声响,便见唐弋翻进了院内,宫门外头的蒋泊宁只听见内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哼叫,便是铜器轻轻倒地,敲击地面石砖的声音。   一声山雀暗号响起,蒋泊宁侧身,沿着宫墙猫进了院中,随手将宫门关了一半,将一个铜铃丢在了门下缝隙中。   唐弋将那蜀兵的尸首拖到墙角藏好,压着步子跑到庖厨门前,将匕首插回牛皮靴子里头,从衣襟里头摸出一把铜钥匙,三两下啪嗒开了锁。蒋泊宁跟着跑了进去,反手关上了门。   蒋泊宁本来还捂着口鼻,跑进了庖厨呆了片刻,才发觉这里头气味并不熏人,更没有油烟味道,转头看了看周边的炊具,才想起战国时期连铁锅都未曾有,吃食不过蒸煮烤三种而已,怪不得蜀王肯将这娇滴滴的三个美人儿关到厨房这样的地方,小而干净,易于看守,倒真是个小宝地。   唐弋可没心思管这庖厨里头脏不脏臭不臭,一眼看见了被捆在角落里头的杜若。   杜若此刻跟旁边的伯嬴季嬴一样,被蜀兵用布蒙住了双眼,不能看见周围是什么境况,只听见庖厨的门开合发出的吱呀声响,只以为是蜀王来了,挺直了身子往伯嬴与季嬴的身前一挡,下巴绷紧,凛然斥道:“要杀便杀!少折磨女人!算什么东西!”   蒋泊宁见这杜若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忍不住肃然起敬,只道这杜若小姐姐真是铿锵玫瑰啊!如果这杜若是苴国的女侯,而不是她那个没出息的爹,苴国还指不定是什么样的呢!   唐弋原本双眼中含了一泡眼泪,听见心上人这样说,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杜若听见,浑身一跳,痴痴喊了声:“弋兄?”   唐弋伸出手去,解开了杜若脸上的黑布,双眼中泪滚滚落下,双手捧起杜若的脸。葭萌城破之时,唐弋只以为杜若身死,此刻重新将心上人捧在手心里,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一把将杜若揽进怀中,埋在杜若的发间,一声一声地唤杜若的名字。   杜若也是喜极而泣,抱住唐弋,一边喘气一边道:“我还以为再不能见到你了!”说着,又锤唐弋的背,笑骂道:“男人哭个啥噻!”   蒋泊宁吃着狗粮也吃够了,贴着门听了一会儿,觉着没有人寻过来,快步过去解开了伯嬴季嬴的蒙面布和手脚镣铐,道:“弋师兄,快走吧,此刻不走,怕夜长梦多,万一他们换岗,我们便走不了了。”   伯嬴攥住蒋泊宁的手腕道:“伯宁,你怎么会这样回来?”   蒋泊宁拍拍她的手背,道:“这些事情稍后我再跟你介绍,现在快些起来,我带你们离开苴侯宫。”   一直不说话的季嬴此刻却道:“我不走!”蒋泊宁正想骂她,可季嬴却梗着脖子道:“离开这里,我与姐姐还能去哪里?秦国回不去,苴国不能留,难不成满街要饭,到山里吃树皮吗?”   说着,那季嬴还拉住伯嬴,道:“姐姐!这丫头不过你从河里捞上来的,山里的野丫头,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逃出这葭萌城去,能将你我救到哪里去?这外头可都是蜀兵!片刻就打下了葭萌城的蜀兵啊!你我去蜀国,好歹能混个妃子当,吃穿不愁的!”   蒋泊宁冷笑,反讽季嬴道:“哟!瞧不出来,原来不声不响的,是个这么有算谋的,你们秦王怎么不将你请去当秦相啊!”   季嬴听出蒋泊宁话中的刺,一张脸红透了,银牙磨得咯咯响,圆眼一瞪,张口便要大喊起来。蒋泊宁眼疾手快,条件反射地翻转手腕,架着匕首就给了季嬴脖颈后头一下。那季嬴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伯嬴护妹心切,一把推开蒋泊宁,厉声斥责:“你干什么!”   唐弋解开杜若手脚的镣铐,扶着她从地上站起身来。杜若看着地上的季嬴,对伯嬴道:“夫人已然嫁来我苴国,便是杜若的长辈亲属,杜若奉劝夫人一句,蜀国不是什么好地方,此刻与我们一同遁走,他日苴国光复,夫人仍是苴国的夫人。”   伯嬴冷眼看着杜若,道:“我感谢你保护我的恩情,可你那父亲无情无义,我姐妹二人嫁来苴国不过一日,便能将我们丢在苴国,自己逃命去了,连你这个女儿也不曾过问一句!这样的人,任谁嫁也好,我秦伯嬴不当他的女人!”   蒋泊宁咬牙劝道:“姐姐!不要在这个时候闹脾气,离开苴侯宫之后,天南地北任君选择,只不要去那蜀国送死啊!”   伯嬴拢了拢怀里的季嬴,硬着脾气道:“这不是深山地动,战乱争雄的,不是你个女娃子说送死便是去送死的。今日我当苴侯已经死了,我们姐妹两个寡妇,要去哪里,我们自己说了算!”   蒋泊宁正要再劝,唐弋却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沉声道:“自己要选的路,由着她们去。不带她们,我们更容易离开这苴侯宫。莫要误了机会,快走!”   蒋泊宁回头看了伯嬴,咬咬牙,心中骂了伯嬴季嬴一句“死脑筋!”,转身快步走到庖厨门后,抬手扣开门栓。   庖厨门一开,只听见叮铃铃一声铃铛,蒋泊宁立马吓得头皮发白,反手就要把庖厨门关上,唐弋见状,抽刀卡住木门,两步跳将出去,手腕一扬,那精钢短剑冷光一闪,就将那宫门后头来的那人劈成了两半。   唐弋大喊,“带若妹走!”   紧接着哇呀两声大喊,两个披发纹身,满身鲜血的藤甲兵士亮着青铜弯刀,跨过宫门台阶,直直冲进庭院之中。蒋泊宁抓住杜若的手腕,转身就朝后头宫墙跑去。   那两个打头的蜀兵这样一喊叫,前面政事堂近处的蜀兵也听到了后头的声响,一下便猜到了后院发生了什么,自家俘虏的美人儿被动手,这如何能叫蜀兵忍得?一瞬之间,便听见呜啦啦的鬼叫此起彼伏地想起来,浪潮一般朝后头冲过来。   唐弋再怎么武艺精湛,也不可能以一敌百,眼见着支撑不住,只能奋力将第三道宫门一关,抄起地上散落的青铜长矛,卡在宫门后头,紧紧顶住宫门,挡住那愈来愈烈的叫喊声,反身朝蒋泊宁那头跑去。   宫墙边缘,蒋泊宁已将杜若送到宫墙那一侧,正攀着绳索奋力朝上爬,唐弋见状,伸手扯起绳索,往手腕上缠了两圈,手中短剑往宫墙上狠狠一钉,托着蒋泊宁一下跳了出去,翻过了宫墙,往地上一滚,总算是逃出来苴侯宫。   三人彼此搀扶着从地上起来,往葭萌城城墙跑过去。白日里唐弋与蒋泊宁翻进来的铁钩绳索还在,唐弋掂了掂蒋泊宁,将她背在背上,扯着绳索先上了城墙,将蒋泊宁放在城墙垛口上头,又三两下往城内滑下去接杜若。   蒋泊宁蹲在城墙上头,手指抓着垛口土块保持平衡。城内蜀兵喧闹之声越来越近,蒋泊宁只觉得胸口的那颗心脏如同擂鼓一样,山风吹过来,那原本寂静如墓的深山之中,有声音由远及近,蒋泊宁循着那山风往巴子梁南坡定睛望过去,这一眼,蒋泊宁才觉得胸口的那颗心脏已经难以抑制,下一刻就要从喉咙里头跳出来了。   原本翠绿一片的巴子梁南坡此刻火光四起,秦兵已逼近山脚,黑压压的黑甲兵士,山石一般朝这葭萌城滚滚而来! 第12章   潜水河滩平原上,水流在沉沉夜色之中滚滚朝南边而去,昔日回荡着河水流淌哗哗声响的河滩平原,在这夜幕之下,一丝丝水流之声也听不清。那浪涛拍岸之声被地动一般的隆隆轰鸣掩盖得一干二净,葭萌城如同伸出在地龙翻身的最激烈之处,立在葭萌城边,只觉无尽的巨石从三面的幽深山脉上剥落下来,借着山势长了眼一样朝葭萌城压下来。可若是定睛一看,才会知道那滚滚轰鸣的并非是巨石土块,而是浑身黑色甲胄的虎狼秦军。   葭萌城背后三面山坡上,三面银绣白色大篆“秦”的黑色军旗同时升起,战鼓雷鸣,兵士嘶吼。   还不待秦军涌入潜水平原,葭萌城的城门里头便涌出来一股周身藤甲的蜀国兵士,挥舞着青铜弯刀,刀锋闪亮,正要迎着山坡杀向那黑色铁甲。打前锋的那队士兵一见那山洪一般的三面秦军,立刻调转刀锋,钻回了葭萌城中,葭萌城大门轰隆一声关上。   未几,当黑色军甲洪水一样涌到了葭萌城的三面,眼见就要将葭萌城包了起来,那葭萌城的大门轰然大开,几声马鸣嘶嘶,蜀王长发披散,青铜战甲下一匹红色马驹,撒开了腿朝西南跑去,那马背之上,还伏着一个黑发红裙的女子。一骑红色飞出葭萌城,后头紧紧跟着五骑黑马藤甲兵士,此外再无马匹,步兵断后,陆陆续续从葭萌城城门涌出。   但见中央那面最大的大纛旗下令旗招展几下,已经踏入潜水平原的黑甲兵士原地停下,齐齐将手中长矛插入背后盾甲之中,引弓拉满,箭雨飞出,只追蜀国步兵,潜水平原上,又是一片藤甲兵士压在了原来的苴国兵士的尸体之上。   唐弋站在不远处的山坡高处之上,迎着山风俯瞰潜水平原上的杀戮,看见那蜀王策马出逃,抬手就抽出腰间短刀,狠道:“我去追杀那蜀王老贼!”   蒋泊宁正想开口去劝,唐弋身边的杜若已经拉住了唐弋的手臂,道:“秦军已经追在后头,毕竟如今秦国二姝还是我苴国的夫人,秦国不会饶了蜀国,不必急着报这一时之仇。现在趁着秦军赶走了蜀军,赶紧入葭萌城,安顿好苴国民众才是正道。”   蒋泊宁忍住了原本想说的话,只偏过头来看着杜若。如今杜若站在这山坡前端,双目紧紧锁着那硝烟未散的葭萌城,鬓发散乱,有几络发丝散在脸颊旁,却未曾给她添上半分狼狈,反倒更突出她五官刚毅清冷,不输英勇男子半分。   唐弋沉默半晌,咬着牙收刀归鞘,脚下却没有动半分,眉头紧皱,同样看向那葭萌城,说:“秦国虎狼野心,如今只想着东出,怎知它不是为了得到巴蜀,才发兵南下,根本不是为了相救,如今贸贸然返回葭萌城,羊入狼穴可怎么好?”   蒋泊宁只道这唐弋还算是个明白人,昨日午后白起才到了葭萌城,今日清晨那五人才踏上回秦国的路,秦国与苴国并不远,可这山路弯弯绕绕,怎么可能这么快?历史上,秦国说是苴侯逃到巴国去,才向秦国递了消息搬救兵来,将秦国勾入了这巴蜀之地。可这不过是秦国一张口说出的话,照如今这兵速看来,白起的五人小队进入巴蜀的时候,秦国大军已经在背后守候了,为的就是在蜀国攻打苴国的时候,先发制人,免得被他国先抢作了渔翁。   蒋泊宁看着这争执中的两人,忍不住扯了扯杜若的衣袖,开口道:“若姐姐,弋师兄说的不无道理,既然如今已经离开了葭萌城,你何不跟弋师兄一道,天高地阔自在逍遥去?何苦回那人间炼狱里头呢?”   杜若抬手在蒋泊宁头上摸了摸,望向那葭萌城,似是喃喃,“我受苴国之民的奉养长大,不能在这样的时候背弃他们。父上难奔巴国,我相信,父上是去请救兵的,救兵是秦也好,是巴也好。我是苴侯的女儿,除非出嫁,死不离开葭萌!”   唐弋握住杜若的手腕,却一句相劝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低低唤了一句“杜若。”   杜若反握住他的手,道:“弋兄,莫要劝我了,送我回葭萌吧!你是墨家人,不论如何,秦国必不会为难你。”   唐弋一听这话,怒斥道:“你这是什么话!纵使这葭萌城是狼窝虎穴,只要你前往,我便没有后退一步的时候!”   杜若满眼含泪,紧紧握住唐弋的双手。   蒋泊宁偏头看向那葭萌城,只见那黑色的山洪已经将葭萌城包围起来,黑色主帅大纛旗摇摇进入了葭萌城。葭萌城西面,一面上绣秦字的黑色军旗引着一股黑色军甲,沿着蜀军逃亡的方向向西南开去。另一面黑色军旗随着东面的兵士驻扎在了潜水河滩之上,兵士安营扎寨,埋锅造饭。蒋泊宁沿着那潜水往下流望去,她似乎记得,苴侯下西南出奔巴国,走的便是这条潜水。   唐弋先行开路,杜若牵着蒋泊宁的手走在后面,三人下了山坡,往葭萌城走去。三人刚刚行至河滩上秦军营地边缘,便有驻守营外的兵士架着长矛拦住了唐弋的去路。   兵士声音冰冷刚硬,道:“来者何人!”   唐弋双手垂在身侧,道:“墨家弟子。”顿了半晌,又道:“这位是苴侯之女。”   兵士往后头的杜若身上瞧了一眼,又回来接着营地的火光,定睛瞧了瞧唐弋身上的那件黑白双色的墨家长袍,说了一句,“既是墨家弟子,请。”说着,兵士手中长矛撤下,数步开外的另一名兵士握着长矛走过来,朝唐弋轻轻颔首,转身领着唐弋往葭萌城走过去。   自葭萌城城门一路到苴侯宫大门,一路上皆有秦兵驻守,更有黑甲兵士放下手中兵器,帮着那苴国中的民众将地上散乱的器具摆放回了原位,往苴侯宫而去的路中,蒋泊宁还瞥见有几队秦兵将葭萌城内的尸首往城外搬运,尸首或兵或民,都用平板车推着,白布盖着,不至于像蜀兵入城之时那样随意堆在路边,任虫蝇兽鼠爬行其上。   杜若也四下瞧着,喃喃道:“这秦军并无他人说的那样可怖!”   蒋泊宁只听着,也不言语。此刻杜若、唐弋任何一句话一个动作都可能改变历史,蒋泊宁不由得更加小心翼翼,谨言慎行起来,只觉得自己仿佛成了那刚刚进入贾府的林黛玉,不肯多行一步路,不肯多说一个字。   秦军将军幕府安在了苴侯宫政事堂之内。蒋泊宁跟着唐弋等着那通报的兵士回来,领着他们走进去时,她只闻见那政事堂里头酒气还没有散去,不过那些散倒在地的酒坛子都已经被收拾干净了,腾出了那长木案来,放上了军令军旗,旁边也挂上了巴蜀的羊皮地图,上头密密标注着各地山脉河流,字迹麻麻,蒋泊宁不能认清小篆,只认得“秦”、“巴”、“水”、“山”四个字,仿佛睁眼瞎一般。   蒋泊宁环视幕府一周,只见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站在木案之后,黑铁甲胄,腰间一把半旧的阔肾短剑,看起来平和进人,没什么威严神色,却在这幕府之中莫名有不容忽视的气场。   唐弋拱手,道:“墨家唐弋,见过司马将军。”   蒋泊宁一听,登时回神来,看着那中年将军,忍不住在心中叹:原来这便是伐魏攻楚,一吞巴蜀的秦国儒将司马错。   司马错按着腰间短剑的手抬起,朝唐弋拱手回礼,道:“不知墨家入我幕府,有何贵干?此番我秦军来苴,乃是收到了苴侯求救的书信,蜀国不义,想来也为墨家所不容吧?”   唐弋压住冷笑,只道:“蜀国不义,墨家自是不容,是故墨家弟子来救苴侯女杜若出葭萌城,如今秦军平定葭萌城,自当送苴侯女还葭萌城,苴侯不在苴国,苴国还需苴侯之女来主政。”   未等司马错开口,便听幕府之外传来爽朗大笑,蒋泊宁循声往后看,只见一白衣束冠的男子,抬腿迈入殿中,男子不过三十岁上下,面容俊秀,身段风度更是儒雅,笑着走入殿中,道:“这苴国还是苴侯的苴国,苴侯又只有这一个女儿,我们守着这苴国,也不过是等着苴侯回来罢了,此刻有人出来主政,何乐而不为!”   司马错伸手引向那男子,道:“我国丞相,张仪。”   蒋泊宁双目圆瞪,只不敢相信耳朵听到的一切。   唐弋轻轻一笑,拱手道:“秦相大度,弋在此谢过。”   蒋泊宁攥紧了拳头,捏住自己的衣袖,压制住此刻扑上去拽住张仪的冲动,一双眼睛牢牢盯着张仪,一寸也不肯移开。   张仪倒浑然不觉,不过一个黄毛小丫头,他还不怎么放在眼内,此刻只一心挂在唐弋与杜若身上,又是笑了两声,道:“现下苴侯宫被蜀军搞得乌烟瘴气的,秦兵正在后头收拾,稍后便可清扫出,可供……”   张仪适时停下,瞧了杜若一眼,杜若会意,未等唐弋开口,便对张仪道:“秦相唤我若姑便可,我们巴蜀人不似外头,名字没有那么多讲究。”   张仪哈哈一笑,抚掌道:“若姑好气概,倒更有苴侯风度!今日蜀军来袭,葭萌民心不安,明日正午,还望若姑与本相一道,在苴侯宫门前安定民心,重整葭萌城。”   别国的丞相,本国的侯女,安定民心?怎么讲都不合事理,唐弋刚想出言反对,杜若却先点了头,朗声道,“多谢秦相。”   唐弋侧目看着杜若,却见她微微一笑,伸手来握住他的手腕,柔柔弱弱的,却叫他的一颗心安定下来。   张仪笑道:“我与司马将军还有事商讨,请三位到后头稍作歇息,今日众人皆疲累不堪,今晚大可安心睡个好觉了。”   唐弋朝张仪拱手,与杜若一道,转身就要往门外走去,蒋泊宁死撑着还不愿意走,却绞尽脑汁想不到有什么理由留下,又被唐弋牵住了手腕,半拖半拽地往外头带过去。   出了政事堂,到了外头的场院中,蒋泊宁挣脱开唐弋的手,道:“我有事,要在这等一会儿,弋师兄你们先走吧!”   唐弋只道这丫头顽劲儿上来了,道:“你今日水米未进的,莫要再……”   正在此时,三个黑甲兵士迈进场院中,蒋泊宁眼尖,瞧见了领头的那个兵士,双眼登时一亮,一时口快,将心中所想直直喊了出口,“木头!”   领队的白起听见这声脆脆的“木头”,铁甲下的身躯猛地一颤。   身后的孟贲与乌获抑制不住,齐齐发出噗的一声。白起的脸彻底黑透。    第13章   唐弋定睛一看,只见来者是今日清晨方才在这政事堂之中红过脸的那个秦军伍长,当即面色就沉了两分,抬手又抓住了蒋泊宁的衣领,道:“你这丫头莫要再胡闹!仔细我回去禀报巨子,叫你好瞧!”   蒋泊宁反手拧住唐弋的手指,小鸡崽一样扑腾,从他的手指里头挣脱开去,唐弋又要来擒她,她身子轻巧一躲,猫着腰窜到白起的身后。   白起只觉一个恍惚,似乎回到白日里那场景之中,唐弋又成了老鹰,蒋泊宁又成了小鸡,他自己也竟然鬼使神差一般,伸出手臂将背后的蒋泊宁护了一个严严实实。   唐弋见白起这般动作,拧起眉心冷笑一声,“我说这位伍长,你还想扣留我墨家的人么?”   白起仍未说话,蒋泊宁却探出个脑袋来,叫道:“哪里扣留了,白起救过我一命,算是我的知交,我本就是想在这里等他,什么扣留不扣留的!”   白起低头去瞧蒋泊宁那颗红毛丹一样乱糟糟的脑袋,铁军盔阴影下的剑眉跟着高高地挑了起来。方才这丫头是说在此处等他?   白起虽木,可这几日相处下来却实打实地摸清楚了蒋泊宁那副鬼肚肠,白日里还头也不回地跟着唐弋走了,此刻这样跟唐弋顶嘴,可见已经抱紧了墨家的大腿,怎么可能在这里等他?   唐弋本就与秦军不对付,此刻被蒋泊宁如此吃里扒外的反骨一气,一张脸涨得红,斥道:“你等他作甚!跟我回去吃饭!”   唐弋说着,又要侧身过来抓蒋泊宁,却被白起横步一拦,挡了个干净。   白起脸上没什么表情,当真是木头雕出来的一般,黑着脸沉声道:“她既然说来找我,便是有事,与你何干。”   唐弋见白起这副刚硬不讲理的样子,火气更是旺了三分,抬手就要开骂。一旁的杜若看情形不对,看那猫在白起身后的蒋泊宁又没有出来调停的意思,忙上前来拉住唐弋的手臂,笑着打圆场道:“弋兄,如今葭萌城内外都是秦军,宁儿怎么玩闹,也不会有性命之虞,今日大家都疲累了,等会儿宁儿玩累了,自然会找路回后头歇息的。”说着,杜若看了一眼白起的那张冰块脸脸,道:“秦军这么多人,还怕饿着一个十多岁的丫头不成?”   唐弋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杜若紧紧按住手臂,他见杜若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的恳切神色,理智方才回来了几分。   是呢,如今葭萌城被秦军里里外外包了不知道多少层,他是墨家的人,出入随性逍遥自在,可杜若跟葭萌城死生一体,如今他跟秦军急了眼,这残局却是要杜若来收拾。   想到此处,唐弋也只能狠狠压下心中的火,瞪了蒋泊宁一眼,拂袖带着杜若往后头的院落走去。   蒋泊宁一直猫在后头,被白起挡了个严实,没能看见前面的情形。身后的孟贲抬手在蒋泊宁的脑袋上拍了一下,嘿嘿笑道:“大杠丫头,你家老妈子走咯!”   蒋泊宁摸摸后脑勺,才从白起身后探出头来。白起反手抓到身后,一把将蒋泊宁提溜到身前,冷声道:“行了,他走远了,你走吧。”   后头的孟贲却摸不着头脑,搭话道:“伍长,她不是说来找你的吗?”   白起冷冷一哼,“你信她放屁?”   蒋泊宁看着白起那张冷可结霜的脸,凑上去拉住他的手臂,嘿嘿呲牙笑了两声,道:“我真是来找你的!我要见秦相张仪,白伍长,你行行好,带我……”   蒋泊宁马屁没拍完,却听见政事堂里头传出一声:“白起何在?”   白起身形一凛,朗声赳赳,“伍长白起在!”说着便往前走去,刚走了两步,撤回手来一把拎起蒋泊宁的衣领,低声说了一句“不是要见秦相吗?还不走?”   四人刚刚迈进政事堂,那与司马错一同站在巴蜀地图前的张仪便回过头来,一眼瞧见了被白起提溜进来的蒋泊宁,面上一乐,笑道:“这丫头怎么去而复返了?”   白起拱手行了军礼,道:“禀报将军、秦相:白起带孟贲、乌获到。这丫头要面见秦相,一直等在外头。”   “哦?”张仪哈哈大笑,缓步走到蒋泊宁身前,弯下腰道:“你找我有何事啊?一应衣食已经下令送到后院去了,我这儿可没有你的玩伴。”   蒋泊宁拍拍衣襟,拱起手来微微一躬,道:“墨家弟子泊宁,奉巨子之命,前来与秦相会面。”   张仪双眼一亮,面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收了收,沉默了片刻,道:“你师兄唐弋方才打这道门出去,他却并无半分入秦的意思,怎么?巨子没将这重任交给他,却放到你这小丫头的肩上?”   蒋泊宁凉凉瞧了张仪一眼,开口不卑不亢,道:“弋师兄是洛阳天子臣民,不愿入秦侍奉秦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巨子感念孝公对墨家的知遇之恩,才派我随弋师兄前来,秘密于秦相相见。苴侯女杜若,便是我墨家巨子送给秦国的见面礼。”   蒋泊宁说着这话,只觉得心中一阵不安与愧疚,她原本是想来救伯嬴与季嬴,将二姝好好交给秦国,既回报了伯嬴的情谊,又给了她们两个安定的归属。至于杜若,她是真真切切希望杜若能够跟唐弋双宿双栖,做这战国的一对逍遥鸳鸯。可如今一切不如她所愿,伯嬴季嬴不肯走,杜若也留在了葭萌城。利用伯嬴季嬴的话,还算是给她们一个好的去处,可这样利用杜若,却叫她前途更加未卜,蒋泊宁只咬紧了牙根,长长叹了一口气。   张仪聪慧过人,蒋泊宁这样一点,他当然能够想得一个通透。若是没有这苴侯女,秦军接管葭萌城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此地民风未化,还远不能适应外头弱肉强食的规则,什么都还要问一个名头。即便秦军入巴蜀,也还是得借着蜀国攻打苴国的东风。此刻有了苴侯女相助,一切名正言顺,他日吞并巴蜀,更是师出有名。强行攻打巴蜀不是不可,打是司马错的事情,治理与安抚却是他张仪肩上的担子。要让巴蜀安安稳稳地成为秦国的大粮仓,这个苴侯女还真是事半功倍的关键所在。   张仪看着面前的丫头,胸中一股敬意竟油然而生,不过毛都没长齐的巴蜀丫头,跟着墨家在这巴蜀深山之中竟也有如此胆识算谋,不能不叫张仪深觉吃惊。   有了这个台阶,张仪自然乐得顺着蒋泊宁的意思,抬手朝着这丫头深深鞠了一躬,道:“仪代我秦国,谢过巨子相助之情。”说罢,拂袖一引身旁长案,道:“我军正准备商议攻打蜀国之事,若想共议一二,请坐。”   蒋泊宁捋捋额边碎发,走到旁边的小木案后头盘腿坐下,抬眼便对上孟贲那瞪大了的牛眼,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睛,径自拿起小木案上头的面饼啃了起来。   司马错也是疑惑,忍不住道:“丞相,这……”   张仪笑着摆摆手道,“墨家久居巴蜀,又有机关工巧之术,如若有墨家相助,我秦军如虎添翼一般,眼下墨家有心来,我又何必拒之门外,这丫头机灵,指不定能有什么好点子。”   司马错是崇尚实打实野战拔城的猛将,不似张仪那般喜欢机巧战术,虽然心中疑惑不满,但一看蒋泊宁那歪头啃饼的样子,也觉得这墨家的丫头不像能翻得出大风浪的样子,便也随着张仪的意思去了。   司马错与他们将相兵一块儿商议战事,蒋泊宁已然找到借口呆在政事堂中等张仪,也就不问则不出声,只自顾自地吃饼,留了一只耳朵去听秦军的战事部署,不时抬头去看那张羊皮地图。   战国时四川的河流走向与两千年后的还是有些出入,秦国吞并巴蜀之后,巴蜀大小平原成为了天府之国,中原之粮仓,大大小小的水利兴建暂且不说,单是这两千多年来的自然河流干涸形成变迁,也将这片土地改了一番面貌。   司马错与张仪商谈着如何攻打蜀国国都成都,手中捏了一根竹枝,轻轻点中了地图中的一点。蒋泊宁抬起头去,顺着那竹枝定睛看那一点,只见一个标着两个秦篆小字的黑点,被四条河流交叠包围,身处在河网的中心。   蒋泊宁咀嚼着口中的饼,见司马错头头是道地分下行军路线,孟贲与乌获各自领命,往外传令出去。可那秦相张仪却仍旧皱着眉头,盯着司马错手中的竹枝在地图上一点一点的,踱着步子,不时朝她这里望一眼。蒋泊宁不语一言,默默避开张仪的目光,低下头去捧起面前的木碗,慢慢啜饮里头的米浆。   张仪啧啧两声,从蒋泊宁身上收回自己的目光,暗暗忖度该怎么钓这只小狐狸。   秦国处在河西平原上,陆战所向披靡,可水战上却是经验不足。司马错作战风格夯实,按照他推演的兵法行军,确实不会出什么差错。可张仪却着实觉得这样的行军过于老实艰苦,士兵损耗过多,不利于日后安抚统治巴蜀。张仪笃定,这墨家机关术惊人,肯定有更好的办法攻下这河网里头的成都。可蒋泊宁一副奇货可居的模样,硬是要吊着他开口,否则还真能这样一直木着不出声,啃自己的饼啃个天昏地暗。   张仪承认,自己确实有些心急了。南吞巴蜀与北抗义渠,已经牵制了秦国大半兵力,若是他张仪想要驾驭秦国这匹战马东出,为自己在青史上再书一笔,他便要尽力减少秦军兵力损耗。   司马错布置好兵力战线,白起领了最后一道军令,转身走出幕府,蒋泊宁也见没什么事,拍拍屁股起身跟在白起身后,往政事堂外头的场院跑出去。   张仪思忖片刻,匆匆朝司马错一拱手,转身便跟着出了政事堂。   一迈出政事堂的门槛,张仪便瞧见蒋泊宁立在廊下,倚着廊柱子,手中还捏着半个枣子,啃得手指上尽是碎碎的枣渣,脑袋歪着靠在柱子上,嘴角挂着笑,早就是一副请君入瓮的模样。   张仪咬咬牙,双手背在身后握住,撇撇嘴:“说吧,你们墨家想要甚?” 第14章   蒋泊宁抖抖手腕,将手中的枣子一甩丢到廊下,拍拍手上的枣渣,就着手背在嘴角揩了两把,这才慢悠悠地朝秦相张仪拱手,笑道:“非也非也,不过是我久仰鬼谷子大名,想去拜见一番,这才来求秦相卖我一个人情。”   张仪挑眉,细细打量一番眼前这个半大的丫头,正想要驳斥,那双细长的眼中,却是亮光一现,嘴角一扬,道:“家师久居深山老林,我出师闯荡天下也已经数年过去,如今家师或是云游,或是闭关,都不可知呢!哎,真是棘手啊,棘手啊!”   蒋泊宁砸砸嘴巴,歪着头看那秦相张仪一脸假得不能更假的为难模样,不禁恨的有些牙痒痒,恨极反笑,道:“秦相闯荡六国多年,凭一舌之功,在各国朝堂纵横捭阖,势必懂得这买卖不能空手做的道理。我墨家如今就在这葭萌四周,秦相一句话而已,是散是聚,但凭秦相心意。”   张仪哈哈大笑两声,摆摆手,说道:“小丫头何须动气呢!你我都是诚心诚意来做这趟买卖!我所说为难,不过是为了你着想,我此刻一说东南西北,你蒙着头便去,指不定三年五载找不到家师,岂不是得不偿失。不如等巴蜀平定下来,我领着你一道去寻家师,你拳脚功夫自然在我之上,拿绳子往我脖子上一捆,我还能跑不成?”   说着,那张仪还当真双手一抬,仿佛手中真有一根绳索一般,脑袋一歪,手腕一翻,笑着将舌头也吐了出来。   蒋泊宁满脸假笑,看着这秦相张仪的滑稽样,道:“秦相说笑,这天下有谁敢用绳子捆秦国丞相的脖子?”说罢,又拱手正色道:“既然如此,你我一言为定,我先回墨家准备绳子……啊不……请巨子前来。”   张仪笑得肆意张狂,广袖一扫,亦给蒋泊宁拱手回了个礼,目送她跳下台阶,往后头走去。   蒋泊宁一面走,一面在心中痛骂张仪祖宗十八代,这老狐狸,“战国第一舌”还真是名不虚传,颠倒是非黑白,死生人肉白骨,三两句的功夫,倒将她说的无话辩驳,失尽了先机。   不过张仪确实说得没错,倘若今日张仪随便一指,蒋泊宁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鬼谷子,还真不如等巴蜀平定下来,捉住张仪再找路。反正这张仪也活不了多久,等秦惠王过两年双脚一伸一嗝儿屁,太子荡登基做了秦武王,第一件事就是废了他这个秦相,拿笤帚将他赶出秦国去,蒋泊宁这副身体年纪小,纵使是日日咬着张仪的衣摆跟他耗,也是耗得起的。   蒋泊宁想着,拍拍身上衣服,低头看了看脚下那双牛皮靴子,时不我待,早一刻帮秦国拿下巴蜀,早一刻去找鬼谷子,今日月夜明亮,葭萌城中近如白昼一般,蒋泊宁细细想了想回墨家总院的路,咬咬牙扭头就往葭萌城城门走去。   还未走到城门岗哨,蓦地前面就冒出来一座黑铁山,蒋泊宁借着月光抬头一看,惊喜一笑,道:“你怎在此处?”   白起一张脸冰着,却对她说:“你要去墨家总院。”   蒋泊宁惊讶,还叹道这木头如何知晓,一瞬转念一想,问道:“你家丞相叫你来押着我去的?”   白起轻轻颔首,那双剑眉却拧起来,声音亦变得凌冽严厉起来,“黑灯瞎火的,你就准备这样走回墨家总院去!我看你是真的不要命了,胡闹!”   蒋泊宁不以为意,只抬手指了指头顶圆月,笑道:“月色入户,欣然起行!”   白起见她这副玩闹的模样,冷声呵斥,“胡闹!”   蒋泊宁悻悻然收回手,学着那张仪的模样将双手背在身后,说:“你家秦相只叫你来盯着我回去,没说让你拦着我回去,趁月色正好,走吧!莫得误了你们南下巴蜀的军机。”   说着,蒋泊宁迈开步子一头往前面走去,身后跟着这铁甲秦兵,出城门过军营,倒真一路顺遂,如过无人之境一般,免了她许多麻烦。这张仪狐狸是狐狸了一些,作队友还真是没话说的。   出了河滩平原,弯弯绕绕拐进米仓群山之中,蒋泊宁回头看白起,只见他右手擎着一支火把,火光映衬他架在背后盾牌上的黑铁长矛,显得那黑铁发亮,蓦地在火光中多了几分寒意。   山中静谧,夜里连鸟叫都不可闻,蒋泊宁只听见两人四双牛皮靴子在地上行进摩擦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得显得冷清寂寞。蒋泊宁不禁放缓了脚步,走到白起身侧,贴着这黑铁山走。   蒋泊宁抬头问他:“伯嬴与季嬴,会怎么样?”   白起道:“主帅已经下令,护送她们俩回秦国。”   蒋泊宁听着,点点头,算是好归宿,行吧,战国民风开放的国家有三:秦楚郑。秦国不被礼教束缚,这二姝回去,兴许还能找个好人家,好好平静度过余生。蒋泊宁只想,这秦王不会如此没心没肺,连抚恤金都不给两袋吧,想来这二姝以后衣食无忧,倒真的不需要发愁。   问完这二姝,蒋泊宁又想去问那苴侯女杜若呢?可转念又想,这样的事情,司马错与张仪未必会与白起这个小伍长将,话到了嘴边还是作罢。   难得沉默了片刻,蒋泊宁又开口问道:“今日怎么没在幕府中见到你家太子荡?”   白起目视前方,冷声道:“少问这些事情。”   蒋泊宁一嗤,漫不经心道:“不过是问你罢了,你又不是旁的人,有什么所谓不所谓的。”   白起低头瞧了蒋泊宁一眼,沉默半晌,道:“长史甘茂来了军营,将太子荡带了出去旁的地方说话,不是我能理睬的事情了。”   蒋泊宁一听白起提及甘茂,眼睛也亮了几分,这秦国长史甘茂可是日后代替张仪继任秦相,安抚巴蜀的人,此刻秦王派甘茂入巴蜀,想来这张仪呆在巴蜀的日子也不长了,不日巴蜀被攻下,张仪便会随着秦军还朝,此生都不会再回巴蜀山沟沟里。   白起见蒋泊宁这雀跃的模样,也不知道她开心个什么劲儿,只一路为她照着面前的路,提点她当心脚下石块,蒋泊宁有问,他便有答,话虽不多,却知无不言。   两人上到墨家总院时,来迎接的墨家小弟子见到一身黑甲黑胄的白起,吓得连手中的火折子都要摔在地上。蒋泊宁只伸手去揉了揉小师弟头上的两个总角,道:“去,咱们该有客房吧,收拾一间出来,带白伍长去。”   小师弟正要拔腿就跑,却被白起给扯住衣领。白起见孩子哆哆嗦嗦,也悻悻然放开了手,只对蒋泊宁道:“不需客房,我跟你去拜见巨子。”   蒋泊宁拍拍小师弟的脑袋,仍说:“收拾房间去吧。”说完,转过头对白起道:“你是铁打的,我不是,这一天奔波下来,我总得睡一觉再跟你去成都与秦相回合。”   说罢,蒋泊宁一指旁边的木吊桥,说:“走吧,那上头就是巨子的石窟。”   白起跟着蒋泊宁踏上那吊桥。方才上山时他走吊桥走得有些晃悠不稳,此刻已经如蒋泊宁一样如履平地地在木吊桥上走,边走边道:“你大可在墨家休息,我等会儿自行回葭萌城去。”   蒋泊宁抓住绳索,停下脚步来,回头看了白起两眼,又是敬畏,又是不可思议,“你还真是铁打的?赶路杀敌又赶路,不累吗?”   白起脚下不停,随意道:“行军打仗,哪里能这么多时间休憩,习惯了。”   白起说着就超过了蒋泊宁,一路往前走。蒋泊宁在后头盯着白起背上的牛皮盾牌,只忍不住想,白起活在这战国乱世,还真是辛苦巴哈的,披荆斩棘浴血厮杀,每天都跟铁人三项一样。   蒋泊宁紧着步子跟上去,道:“先歇一晚吧,就算是等等我,这山里路难走,莫要留我一个人苦哈哈地往成都赶,唐弋又不在。”   白起不言语,心中暗道,这蒋泊宁既然在巴蜀深山里头野大的,连巴子梁那样险峻的石山都不在话下,这点山路算什么。但两人一爬到唐姑果的石窟前,蒋泊宁却听白起低声说,“好,你我明日清晨再走。”   蒋泊宁眉开眼笑,快步跟上去,带着白起走进唐姑果的巨子石窟。   夜虽深了,唐姑果却还没就寝,此刻点着油灯,在石案后头看竹简,听见脚步声进来,抬起头来,先是看见黑白双色墨家衣袍的蒋泊宁,再看见跟在后头走进来的白起。唐姑果的目光在白起那身黑色甲胄上停留许久,情不自禁地叹道:“多年前跟随我师入秦,自打幽居葭萌之后,竟没想到此生还能见秦军这黑甲黑胄。”   白起拱手道:“秦国白起,见过巨子。”   蒋泊宁跟在拱手一躬,直起腰来道,“大父,我已见过秦相张仪,秦相请您出山,攻下蜀国。”   蒋泊宁说完,一双眼直直看着唐姑果,只见唐姑果听着,面上表情沉重,宽阔的肩背胸膛随着长长的呼吸起伏,久久未曾说话。蒋泊宁深知,墨家这么多年来固守“非攻”,要巨子迈出这一步,实属不易。   向前,墨家与秦国一体,再不复墨家气骨灵魂,向后,墨家自行腐败,在历史长河中消散。   良久,唐姑果道:“成都临江而建,四水环城,易守难攻,更何况秦军陆战虽强,却不擅长水攻,此可造船搭桥,未免过于浪费时日。多年前我师相里勤为阻断巴蜀之战,命我赴巴国修城,赴蜀国凿河,使得两国自守。蜀国今年日益狂暴,今日更是破了葭萌,成都确实是不破不可。”   说罢,唐姑果从石案旁拿出一个木盒,从其中取出一块木符,示意蒋泊宁过来,将木符放到蒋泊宁手中。   蒋泊宁双手捧起木符,见这木符是半条鱼的模样,上刻着秦篆小字,蒋泊宁一个都认不得,问道:“这是?”   唐姑果抬眼瞧了瞧白起,对蒋泊宁道,“墨家在成都上游有一座小院,弟子轮流驻守,你不知道。那小院临江,看守着三座蛇头大木舫,每一座木舫足以三千人共乘,将船锚打在江中,横船而立,足以为桥,供大军过河攻蜀。”   未等蒋泊宁发出赞叹之语,白起先道:“以攻为守,墨家相里子好计谋,与兵家围魏救赵不分伯仲。”   唐姑果瞧着那秦国小伍长,思忖道,当初他老师相里勤命他打造三艘大木舫时,连他都有些不解。是后来相里勤解释道,蜀强巴弱,倘若蜀国坐大,危及巴国,墨家可围蜀救巴,以攻代守来调节两国之间的战火。这便是相里勤从孙膑围魏救赵中学来的。如今唐姑果一提,这小小伍长便已经联想到了它的源来,不可不说是令人叹服。   唐姑果微微一笑,点头道:“后生可畏。”   蒋泊宁回过头来打量白起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忽然想起不久之后,秦破楚,攻到了楚国郢都与鄢都,一把火烧了楚国的宗庙和祖坟。那一场战争,便是以少胜多的水攻,领兵的,便是现在这位小小伍长白起。   蒋泊宁低头看着手心里头这枚小小鱼符,暗想,说不定,这一战,便是白起水上功勋的起点。    第15章   庞大蛇头木舫的甲板上,一座座黑铁山直挺挺地站立着,个个左手架着一面牛皮圆盾,右手握住一支黑铁长矛,整齐划一,黑盔遮住了半张脸,几乎分不出这一个和那一个有什么区别。木舫船头做成蛇的形状,白帆扬起,恍若是眼镜王蛇受到威胁张开了血盆大口。三条大木舫沿着江水而下,蛇行往蜀国都城成都吞去。   船头江风猎猎,蒋泊宁与白起并肩站在领头的那条木舫之上,在白起的身后不远处,还站着孟贲与乌获,再后头便是数个黑甲兵士,连着白起,一共是十个秦国重兵锐士。蒋泊宁看了看他们,笑问白起道:“你们这一队,是有别的军令在身吗?不会是单独抽出来保护我吧?”   白起乜了她一眼,道:“你与墨家百余名弟子在一起,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我与孟贲他们要打前锋攻进蜀王宫,丞相命我等务必生擒蜀王。”   蒋泊宁轻轻哦了一下,望着前头不远处的蜀国成都,侧身对身边的墨家弟子道:“该是时候准备抛下船锚了吧?”   那墨家弟子是看守木舫的弟子中最为年长的,最熟悉这三艘木舫,肩负着指挥驾驶这三艘“战国巨轮”的重任。那弟子往远处眺望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往木舫的后头走了过去。   白起见那墨家弟子走远,低声对蒋泊宁道:“木舫抛下船锚之后,你即刻下船,改乘小舟沿江水而下,可以到龙泉山脚停住,避入龙泉山中,幕府大帐在龙泉山东,若找不到,先挑个隐蔽处藏好。”   蒋泊宁抬眼去瞧白起,心中蓦地一暖,这木头还挺会投桃报李的,这是在担忧她被乱箭射死呢?还提醒她躲避战场,逃到龙泉山里头去。   不过细细想来,日后这白起在秦国左右逢源,这军功惹人艳羡是一样,他这待人热忱的一颗温暖真心,也确实为他笼络了魏冉一干重臣,举荐他到君王眼前去。   成都近在眼前,蒋泊宁都已经可以察觉到船行进愈来愈缓慢,背后的白色大帆也渐渐收拢。   白起转身,厉声整顿所带领的兵士,兵士高声应和,旋踵面向船沿,做好了即可下船奔走冲杀的准备。正当此时,白起却脚步微顿,转过身来看蒋泊宁。   蒋泊宁蓦地觉得该跟白起说什么,比如什么要砸酒碗上梁山一样的豪言壮语,最不济也应该说两句“平安”之类的话,可白起这一仗又肯定会平安归来,蒋泊宁就觉得没有必要搞得自己像老妈一样。无奈白起那眼神灼灼,似有千言万语要讲,或是等着蒋泊宁的千言万语。这被白起盯着,蒋泊宁还是一句话说不出来,自己都不禁觉得自己这个朋友做得不够意思。   蒋泊宁脚尖微动,往前迈了一步,正想说什么,只听船尾接替传来吆喝:“船定!”白起闻言,立刻转了身过去,走到孟贲身侧,船尾战鼓大响,雷鸣一般。隔着成都城,远远的龙泉山山头上,但见翠绿之中黑色战甲涌现,鼓声亦跟着传过来,与江上的鼓声汇集,如同一张大网,笼罩在了成都城上空。   船上秦兵高举手中长矛,赳赳大吼:“风!风!风!大风!大风!”   震耳欲聋的大吼堪堪平息,大船停定,数千长矛铁亮的矛头齐齐指向天幕,船上的黑甲秦兵洪水一样涌下了船,向成都城席卷而去,兵分三路,包抄了成都城。   蒋泊宁站在船头,看着船上的秦兵将大木舫运来的攻城器械运到陆地之上,渐渐推到蜀国成都城的城墙之下,前锋云梯高架,中军火箭雨掩护,等城墙上头火光乍现,箭雨初歇,云梯之上的黑色甲兵已经逼近城墙垛口。   蒋泊宁细细看那片黑色,已经无法分辨出其中哪一个黑点是白起。再看那成都城北口,不断有藤甲兵士出城企图抗击秦军,却被河北岸蹲守的秦军牢牢锁住了去路。前狼后虎,成都城俨然是囊中之物。   后头一个墨家弟子上来,道:“宁师妹,该回秦军幕府了。”   蒋泊宁点点头,收回视线,轻声道:“弃船上岸,走吧。”   三条大木舫上的百余名墨家弟子齐齐下了船,借小舟上岸,步行入了龙泉山,贴着山腰往设在了龙泉山背面的秦军大营赶去。   墨家弟子在秦军大营外头稍作歇息,蒋泊宁拿着令牌进了秦军大营。幕府帐门刚开,蒋泊宁便瞧见那幕府之中几张生人面孔,多了几位武将倒不稀奇,稀奇的是还有三位文官扮相的杵在帐内。   蒋泊宁走到帐中,朝站在司马错旁边的唐姑果拱手行礼,双手捧着鱼符交还到唐姑果手中,道:“大父,泊宁复命归来。”   唐姑果收下鱼符,嗯了一声,蒋泊宁顺势站到他身侧,与唐弋并肩站着。蒋泊宁抬眼瞧了瞧唐弋,只见他一张脸木着没什么表情,似是对周围的事情十分厌烦,巴不得马上冲出幕府去,只叫蒋泊宁想起从前数学课上的一个个同学。   蒋泊宁瞧着唐弋这苦瓜脸,正想要拉着唐弋说两句小话,去拉他衣袖的手伸到一半,却听外头一声高呼——“报!蜀王宫破!蜀王生擒!”   一个黑甲兵士跑去幕府之中,重新又将战报报了一遍。张仪听完,挥了挥广袖哈哈大笑,道:“好啦,巴王蜀王已被擒住,大局已定,长史,宣令吧!”   站在一旁待命的秦国长史甘茂领命,从身后仆从手中接过一卷羊皮卷轴,展开捧在手中,朗声道:“秦王令:巴蜀苴不仁,苴侯流放陇西,降蜀王为蜀侯,巴王为君长,苴并入蜀,置巴、蜀二郡。封公子通为蜀王,封陈庄为蜀相,领军一万镇守成都城。巴郡主君未定,暂由蜀王蜀相管辖。秦王更元九年。”   唐弋听着,猛地抬起头来,双眼如箭,直指宣旨的长史甘茂,厉声道:“苴国何处不仁?苴侯弃城而逃,苴侯女杜若当继任苴侯,何故苴国并入蜀国!置苴侯女于何地!”   长史甘茂不过宣旨而已,此刻一不知唐弋是何许人也,二不知有什么可答,直接愣在了原地。   张仪见状,往前走了一步,将甘茂拉到了后面,对唐弋道:“苴侯女杜若女儿身,掌管苴国多有不便,此刻巴军已全军覆没,苴侯被俘虏,便是苴侯女也道‘苴侯听凭秦国发落。’,再者……”张仪瞧了一言站在一边的公子通,低声道:“公子通已经求娶苴侯女为妻,这苴侯女嘛,也应允了,现下秦王的旨意也在路上了!苴侯女与公子通共掌巴蜀二郡,也是圆圆满满呀!”   唐弋浑身一震,险些站不稳,直愣愣看着张仪,俊朗的面容先是一白,紧接着满面通红,怒斥道:“竖子大胆!口出狂言!苴侯女怎会嫁给你们秦人!”   秦相被辱,帐中尽是秦国武将,一听唐弋这话,按在腰间剑鞘的手纷纷掰开剑扣,一个个怒目圆瞪,仿佛要将唐弋生吞下去一般。   蒋泊宁也是一愣,正要上前去问张仪可是说错了,脚尖刚动,手臂却被唐姑果一扯,整个身子被带到唐姑果身后去了。   唐姑果看向唐弋,沉声道:“唐弋,我何时这样教导你?秦国国政,不得插手!”   唐姑果这话,蒋泊宁这个旁观者听着都觉得心中一凉,更何况唐弋。至亲老师这样明明白白地偏袒秦国,摆明了是早就知道了这道王令的内容,早就知道了秦王要杜若琵琶别抱,弃了他去,却到此时,仍将他摆在局中,蒙在鼓里,怎么叫他不心惊!怎么叫他不心凉!   唐弋此刻的声音都哑了,双眼通红,满是血丝,咬牙恨恨地叫了一声:“老师……”可唐姑果目视前方,沉默不语,宛如一座石雕像一般冰冷无情。   唐弋环视这秦军幕府一周,将每个人的脸看进眼中,静默片刻,蓦地爆出一阵大笑,苍凉至极。蒋泊宁看着,心中揪着疼,忍不住轻声喊了句“弋师兄”。   唐弋没有听见,笑声落尽,咬牙冲出幕府,蒋泊宁手臂一拧,便挣脱了唐姑果的手,直直追了出去。   秦军攻打巴蜀用的都是步兵,一匹马也没有,公子通他们入巴蜀倒是带了马匹,却看守得紧,唐弋如今头脑不冷静,一丝一毫也想不到去抢马,眼下又无千机翼,只靠着自己的一双腿,直直跑下龙泉山,一头往东北冲去。   蒋泊宁明白唐弋此刻一心想回葭萌,只又恼唐弋冲动起来比白起还木头,自己先绕去秦军后营,拿着令牌凭着墨家弟子的身份骗了一匹马,翻身上马,俯身马背,往东北紧追唐弋的脚步。   未出二十里蒋泊宁便在洛水河滩上截住了唐弋。将近八公里一口气不歇地跑,蒋泊宁追上唐弋时,他只跪倒在洛水河滩上,头垂在双臂之间,形容枯槁,再不复那英俊儿郎的模样。蒋泊宁翻身下马,冲到唐弋身边,伏住他的手臂,哭着劝:“弋师兄,你……”   唐弋喘着粗气,一张脸是惨白如纸,气若游丝,道:“泊宁,回去吧。”   蒋泊宁一听,大喜,收住了眼泪,扯着唐弋就要扶他起来,口中还说道:“好好好!你想开了就好!我们回去!我们先回去!”   唐弋却没起来,抬起头望着远方,喃喃道:“泊宁,你回去吧。”   蒋泊宁目瞪口呆,道:“你呢?你要去哪里?!”   唐弋答非所问,道:“送女入秦,一吞巴蜀,不都是秦国算计好的事情吗?看哪!三日未过,这赐婚王令已经在路上了,公子通,苴侯女,不是正好吗?秦国啊秦国,你的好算谋!”   蒋泊宁只觉得脊背冰凉,绞尽脑汁,反身去把那匹马牵到唐弋身边,将缰绳往前拉,捧到唐弋身前,劝道:“弋师兄!或许若姐姐有什么隐情呢!你们如此情深,你去问她,你去劝她,一日未成婚,便还有一日可以转圜的余地啊!”   唐弋抬头看着那马,蓦地笑了出来,“问?我何曾没有梦过与她天高海阔,她当初选了葭萌城,不曾选我,此刻又怎会再弃了葭萌城,来选我?”   唐弋抬手拔出腰间的铁剑,拄着剑身缓缓站起来,咬牙起誓,“秦国奸计,毁我姻缘,灭我师门,我与秦国不共戴天!他日,我定要用计让秦国将相不和,民不聊生,腐于蛮荒,再无东出之日!此誓不成,我苏代人神共弃!”   蒋泊宁浑身一颤,瞪大眼睛去看唐弋,耳朵里只有他方才起誓时说的那句,“我苏代,人神共弃。”   苏代?苏代!怎么会是苏代!   蒋泊宁脑中轰的一下,唐弋说过的话一句句在耳边响起来。   他是洛阳人,家中经商,地位卑下,拜入唐姑果门下,改苏为唐,去人为弋,唐弋,是苏代。是苏秦族弟,是他日在六国大施纵横之计,离间秦国将相,使秦国痛失柱石白起,屈居西陲数十年才复而东出争霸的洛阳苏代!   蒋泊宁自震惊中醒过来,想要再去寻苏代的身影,却只见那一袭黑白衣袍在天地间越走越远。   墨家唐弋,已再不可在天地间寻到半分踪迹。    第16章   成都平原之上,黑帐篷一个个围绕着成都城,让这成都城仿佛处在乌云中央,岌岌可危一般。可那成都城门大开,穿着各色布衣的秦国新民荷着锄头,如同往日一般,有说有笑地打城门而出,走到田间垄上,又开始一天的劳作,仿佛那蜀国未灭,又仿佛蜀国从来未存在,他们一直都是秦国蜀郡的臣民。   蒋泊宁坐在成都城高大城墙的垛口之上,两条腿悬在城墙外头晃荡,一双眼只看着城下一个个人头来来往往,盯着那一个个人头点融于绿油油的夏日稻田之中。   正发着呆,蒋泊宁猛地双臂一紧身下一空,被提到了半空之中,吱哇乱叫着几乎要哭出来。脚下便是高高的城墙,半个身子都悬在外头,蒋泊宁吓得脑壳发白,什么脏话都给骂了出来。   身后传来声声爽朗的大笑,那双架着蒋泊宁双臂的手也在空中抖起来。   任鄙皱着眉头一拍孟贲的肩背,厉声道:“快把她给放下来,叫白起知道了,要你好瞧!”   孟贲嘿嘿一笑,将蒋泊宁从城墙外头收回来,乖乖放到地上。蒋泊宁脚一沾地,渐渐回过魂来,双眉蹙着,双眼冒火,抬脚就上去踹孟贲,手脚并用爬到孟贲身上,扯着孟贲的头发不撒手,嘴里叫到:“叫你捉弄我!还等你的百夫长来管你教训你?!我就要叫你好瞧!”   蒋泊宁招式刁钻,泼猴一般,也真叫孟贲招架不住,连连求饶,口中说了百遍“姑奶奶”,才将蒋泊宁从自己背上给请了下来。   孟贲伸手摸摸自己被扯得生疼的头皮,呲牙咧嘴了一阵,又是笑着去逗蒋泊宁:“你这大杠丫头也是有意思,吱哇叫着那是什么疯话,什么‘喔嘈’什么的,稀奇古怪的!”   蒋泊宁懒得答他,只拍拍自己的衣服,瞪了孟贲一眼道:“就是骂你傻,你才大杠!”   任鄙在旁笑道,“好了好了,你俩如此不对付,从早拌嘴拌到晚的,可歇歇省省力气罢!时候不早了,一起走吧。”   蒋泊宁见这两人难得轻装,只穿了一身黑色束臂绑腿的短褐,腰间佩剑,别无兵器,好奇去问任鄙:“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任鄙道:“日日见你在这城墙上发呆,岂不是连时日都忘了?如今成都城破已经七日,百废俱兴,我们也该班师还朝了,今日长史代王上犒赏三军,明日大军便要拔营启程了。”   蒋泊宁也是一惊,“原来都已经过了七日了……”她这日日在成都城四面城墙内晃荡,吃过饭便爬上城墙吹风,成都城这东南西北的城墙都呆坐了个遍,一轮轮的哨兵前两日还会问她两句,这两日都不再管她,仿佛将她看做这墙上的一块墙砖一般了。   蒋泊宁点点头,伸手在前头一扫,道:“行吧,你们去吧!”说着,又要转身爬上城墙垛口上坐着了。   孟贲一把抓住蒋泊宁的衣领,将她给捞了回来,道:“嗨!我和任鄙不是来寻你这大杠丫头去吃宴食呢吗?不然干嘛上这城墙上来?又不是哨兵,闲逛呢?”   蒋泊宁拍掉孟贲的手,疑道:“寻我做甚,我又不是你们秦国的兵,吃什么犒赏饭?不去。”   孟贲见蒋泊宁又要掉头往城墙上爬,连忙又将她拽住,道:“唉,不是秦墨一家嘛!喰饭去嘛!再说了,要没你找来那三艘大木船,我们可怎么攻下这成都城,好家伙!”   蒋泊宁想起攻打成都城的那场水战,心中更是烦躁沉闷,脑子里都是苏代远走时的,那天地间苍凉的黑白背影,忍不住沉沉叹气,道:“不去不去,我不饿,不想走。”   孟贲直脾气起来,抬手就将蒋泊宁小鸡崽一样提溜起来,扛在了肩上,“不由得你不去,不想走我便把你这大杠丫头扛过去!”   任鄙一瞧这样子,也急了,“你这是做什么!快把人放下来!”   孟贲任由蒋泊宁在自己肩膀上咋呼,也不肯松手,只哈哈大笑着对任鄙道,“走咯走咯!”说罢,长腿一迈,直直朝岗哨角楼走过去,打边上下了城墙,一路往城外营地疾行而去。   成都城外,甘茂那段替秦王而讲的犒赏之言已经告一段落,酒肉饭食依次上了来,三军依着军营黑帐篷,黑布往前一铺,便纷纷席地而坐,解了军盔军甲,欢畅饮食起来。   白起亦坐在黑布边上,一手捏着木碗啜饮碗中浊酒,一条腿架起来,整个人难得松散开来。正跟旁边的公子荡说着笑,抬眼却见远处孟贲风风火火地赶来,后头还跟着紧赶慢赶而来的任鄙。   白起眯着眼睛一瞧,却见那孟贲肩头扛着个人,黑白衣衫,双腿蹬来蹬去的,不是墨家的蒋泊宁还能是谁?   孟贲跑到帐篷前,仿佛那蒋泊宁烫手一样,哗啦啦将蒋泊宁丢在地上,骂骂咧咧道:“你这大杠丫头,扯得我头发都要断了,任鄙,你瞧我脖子是不是被她给抓红了!”   蒋泊宁头脚颠倒被扛了一路,即便是闹了一路仍不解气,一下地就要扑过去追着孟贲打。   任鄙笑着一哼,径自在公子荡身边坐下,道:“你自找的,叫你莫要欺负她,偏你要去跟她疯闹!”   白起凉凉看着蒋泊宁跟孟贲打闹,抬手喝了口酒,半晌才开口,也不知是对哪一个道:“好了,过来坐下吃饭!”   白起已经出言制止,孟贲也再不敢造次,由着蒋泊宁锤了两下,摸摸脑袋走到黑布前,贴着任鄙盘腿坐下。   公子荡问:“这边是墨家巨子的孙女?”   蒋泊宁见那黑布旁边只留下白起身边一个空位,也就走过去坐下,听见自己被提及,抬眼去瞧那开口的人。白起原先那五人小队中的四人她都已经认全,最早认出白起、孟贲与乌获,这两日也知道了任鄙,这剩下的一个,自打入攻下葭萌城便不多见,蒋泊宁一想,只能是那秦国的公子荡。   蒋泊宁仍不知公子荡化了什么名字投进秦军军营,此刻不敢贸贸然开口,只点点头回道:“墨家泊宁。”   公子荡点点头,却没自报名姓。   白起放下木碗,伸手用小刀挑了块肉,放到蒋泊宁碗中,却对公子荡道:“秦扬,上回在葭萌城,你方才见过她,这几日便不记得了?”   蒋泊宁摸了个新碗,从白起放在边上的碗中匀了两口浊酒,想起他们五人小队离开葭萌城那日,是有个人在白起面前帮了句腔,让苏代将蒋泊宁带走,似乎就是这太子荡。   蒋泊宁正想着,手中刚斟了酒的碗却被夺走,指头一空。   白起抬手将她偷过来的两口酒饮尽,蒋泊宁正叫着要去抢,却被他一手挡开。白起瞪她,道:“你个丫头片子,吃你肉去,还敢偷酒?”   蒋泊宁哪里肯,见夺不过碗来,又再摸了一个新碗来,伸手就要去将黑布中央的酒壶拉过来。白起抬眼一瞧任鄙,后者立马便会了意,将那酒壶挪了开去,蒋泊宁手短,再也碰不着。   蒋泊宁急了眼,将面前盛着肉的碗往前一推,“叫人家过来吃肉,连口浊酒都没有,你们秦人就是这样待客的?!”   白起瞧着她,冷声吐槽了句“蛮不讲理”,将身边的牛皮囊袋丢到蒋泊宁怀中,“我们喝酒,你喝米浆。”   蒋泊宁翻了个白眼,这一圈直得不能再直男的大老爷们,较起真来她哪一个都拗不过,再不忿也只能识时务地抱起囊袋米浆作罢。   这战国的酿酒技术实在原始得不敢恭维,更何况是这能带到军中的浊酒,想来不过没醉先饱,跟这米浆也没多大区别。蒋泊宁自我安慰,也就将就着喝米浆去。   白起低头又往蒋泊宁碗中拨了两块肉,又挪了一张烤饼放到她碗边,低声道:“这些天我带队去安抚旧蜀国地方小城,都不曾在成都城呆过两日。”   蒋泊宁拿起烤饼啃了两口,点点头,直到难怪这些天都不曾见过白起,那天苏代远走之后,蒋泊宁还特地去找了白起一圈,却只听说白起那十人生擒了蜀王杜宇之后,紧跟着又离开成都城了。   白起又问道:“孟贲说,你这几日都一个人呆在城墙上。”   蒋泊宁啃饼的动作一顿,脑袋点了点,抱起牛皮囊袋喝了口米浆,抬头看着白起,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一瞥旁边的太子荡他们,撇撇嘴又低下头去啃饼。   蒋泊宁那眼睛一动,白起便瞧见了,也没追着问,径自给自己倒酒,不再说话。   旁边孟贲灌了半碗酒,畅快叹了一气,道:“咱们明日便回秦国去,可路过葭萌吃蜀王的喜酒?”   乌获却道:“吃什么喜酒,咱们绕缓路回咸阳,你难不成还想去爬那巴子梁不成。那天险可好,打北边爬上去容易,从这南面上去,再从北边下去,可不要了半条命?你我五人还行,这数万人,莫得乱来!”   任鄙瞧了一眼蒋泊宁,给孟贲的酒碗里头灌了满满一碗酒,道:“你还想喝?现下这劳军酒还不够堵上你的嘴的?”   孟贲见酒液都要溢出来了,忙叫唤着用嘴去接,直骂任鄙,“你小子暴殄天物,多难得能喝口老秦酒!你给我把酒壶放下,滚开!”   白起拍拍手中饼屑,抄起另一个放在边上的牛皮囊袋挂在腰间,对蒋泊宁低声道:“吃好了无?起来随我去走走?”   蒋泊宁看看孟贲他们,也不想在这儿多留,听白起这样说,立刻点点头,丢下手中的饼,拍了拍衣服便跟在白起后头起身往外走去。   蒋泊宁跟着白起前脚刚走,这边任鄙就一肩将孟贲撞倒,“你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过两天你只看白起怎么整治你吧!”   孟贲撑着地从乌获身上爬起来,挠挠脑袋一头雾水,“我又没欺负那大杠丫头!这怎么又赖我啊!” 第17章   成都平原之上,四条河流交织,弯弯绕绕朝东南的龙泉山脚而去,河岸之上,可见身着黑白双色衣袍的墨家弟子正与民工徭役一道,将木板木桩与绳索运到河边。   蜀郡已成,这四条河流就不能再成为秦军入蜀的障碍,蜀相陈庄新官上任,第一道政令就是要在这四条河流之上搭桥建造码头,墨家当仁不让,将设计施工一把揽下,投入了这工程之中。   蒋泊宁看着那些墨家弟子,眉头紧紧拧着,只觉得心中沉沉,抑制不住地想起苏代来,更加阴郁难安。   白起走在蒋泊宁身侧,看着小姑娘垂头丧气的模样,看了一会儿,双唇微动,又还是忍着没说。   一人心事沉重,一人欲语还休,就那么沉默着走到旁边稻田边上,午后的日头烈起来,蒋泊宁抬眼看见田边一株大树,见树冠浓密,树根边上还有木条凳,看样子像是农民搭起来,留作午后田间劳作歇憩时用的。   蒋泊宁抬手一指,道:“累了,到那儿歇歇脚吧!”   白起点点头,没说话,只跟着蒋泊宁往树下走去。   两人并肩坐在树下,蒋泊宁曲起双腿来抱在怀中。打这儿往东北望去,似乎还能隐隐约约看见那巍巍巴子梁。蒋泊宁数了数日子,从她来到这战国至今,才过了不到半个月,却眼见着秦吞巴蜀,天翻地覆,正想开口叹息两句,却听见白起说:“杜若嫁给蜀王,唐弋远走,都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你能左右的。”   蒋泊宁双唇微张,只愣愣地看着白起,后者目中尽是关切,被她这样傻里傻气地看着,忍不住别过脸去,只看着眼前的地。   蒋泊宁蓦地问了句,“你腰间那个小囊袋,装的可是劳军酒?”   白起头也没扭过来,只抬手扯下那个小囊袋,伸到蒋泊宁面前,冷声道:“给你的。苦着呢,缓着点喝。”   蒋泊宁嘿嘿笑了两声,接过那囊袋,拔开囊袋的软木塞子,凑上去抿了一口,当即就伸着舌头喘起气来。白起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起来,接过那囊袋,自己喝了一口,咽下那苦辣秦酒,道:“说了,小丫头片子莫要喝酒,不信我。”   蒋泊宁这倒不服气了,从小用筷子偷五粮液茅台二锅头喝着长大的,还搞不定这蛮荒时代的小小一袋酒?蒋泊宁凑着就过去将酒袋夺回来,灌了半口吞下,辣得舌头咂咂响,脸也登时泛上两抹红。   白起伸手过来要将囊袋再拿走,却被蒋泊宁拨开,只见她小口小口地慢慢抿,眉毛拧成小川也不肯撒手。   这秦酒虽然入口苦辣,喝下去确实回甘,苦尽甘来,蒋泊宁也渐渐品出一些滋味来,却仍说:“你们秦人真奇怪,秦酒苦涩,秦乐苍凉。都要做苦行僧不成?”   白起偏头,眉心微挑,“苦行僧?那是什么?”   蒋泊宁正想要解释,却想起来她这是身处战国,现在这个时候,释迦牟尼才刚刚顿悟,离这佛教传入中原还有数百年时光要走,怎么解释也解释不通,还是摆摆手作罢,道:“就是说你们不好好过日子,老要给自己找苦头吃的意思。”   白起看着蒋泊宁,细长双目里头疑惑神色未曾消解半分,眨眨眼睛,说道:“你还敢来笑话我们秦人,也不知是谁,因为一个唐弋就七八日坐在城墙上发呆。”   说起唐弋,蒋泊宁面上淡淡笑意登时凝住,低下头去,说:“弋师兄本名不叫唐弋,他叫苏代,是苏秦的族弟,你可知苏秦?洛阳苏秦。”   白起面容也渐渐严肃,点点头道:“自然知道,苏秦佩六国相印,大行合纵,阻挠我秦国东出,秦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蒋泊宁道:“正是啊!苏代有这样的一个族兄,现在又因为苴侯女这样仇恨秦国,我只怕,只怕……”   白起轻轻一笑,却反问她:“那你又能如何呢?”   蒋泊宁一瞬哑口无言。   白起道:“巴蜀已平,苴侯女与蜀王的婚期已定,即便是苏代,也寻不到踪迹了。你又还能如何呢?这每一件事都非你我可以决定,更非你我可以使其转寰。既然如此,便静观其变,便是苏代能有苏秦那样的本事,让六国联合攻秦,上阵杀敌,也不需你一个女娃去。”   白起声音沉沉,更有令人叹服的坚定,叫蒋泊宁想起那日在巴子梁下,他也如此对她说的那一句——“你莫要怕,我在,便不会叫你给我陪葬。”   可这一回不一样,蒋泊宁不担心她自己,不过十天半月,她必能从张仪口中挖出鬼谷子的下落,寻路回家去。而苏代,将会在数十年之后,用纵横之术,架上白起的咽喉。   蒋泊宁抬手灌了一口秦酒,热辣辣的苦酒下肚,蒋泊宁咬牙对白起说:“我只怕我今日之失,会是明日之非。这‘非’带来的祸害,不是落在我头上,是落在旁人的头上。”   白起定定看着蒋泊宁,冷笑道:“怎么,这次又先知到了什么?莫不是那苏代以后会要了我的命?”   蒋泊宁醉意上头,竟点头吼道:“是,那苏代以后会要了你的命!”蒋泊宁吼完,眼睛都红了,一把将囊袋盖上,丢到白起的怀中,仍发着莫名火,道,“倘若我那日不帮苏代去救杜若,兴许蜀王就能带着杜若逃走,不必……”   白起沉声打断她的话,“蜀王带着杜若逃走又如何?秦军攻入成都城,也必然将苴侯女杜若救出来,便是我这个小小百夫长也知道,那道蜀王迎娶苴侯女的王书,早就在攻下葭萌之前便已经从咸阳发出。此事早就定了,只要杜若活着,苴侯必定流放,苴侯女必定会嫁给公子通。”   白起叹了口气,看着蒋泊宁,伸手去将她眼角的眼泪抹去,难得软下声音来,道:“我说了,这与你无关。”又重复道:“便是他日苏代真的杀了我,也与你无关。”   白起指腹粗糙,动作又笨拙,把蒋泊宁弄得眼睛痒痒,她揉揉眼睛,想要反驳他两句,可白起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脑子有些糊涂,脸也烫,只道:“我说不过你,连你这木头也说不过了。”   白起用手背探了探蒋泊宁的脸颊,便知道她有些醉了,道:“好了,你也别多想了,莫要做你说的那个苦什么僧,明日才来的事情,便明日再去理会,何况苏代如今还成不了什么气候。”说着,白起站起身来,拉起蒋泊宁,道:“上来,我背你回去。”   蒋泊宁晃着脑袋顺着白起的手臂爬到他的背上,垂下脑袋来贴着白起的肩颈,喃喃道:“你说的有道理,这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情,只是,只是,我若再继续在这儿呆着,还不知道会弄出什么事情来。”   白起伸手将那牛皮小囊袋挂回腰间,掂了掂背上的蒋泊宁,应和她的话,只有一句没一句地回道:“你不是先知吗?怎么,先知也怕以后的事?”   蒋泊宁轻轻哼了一声,“哪里有什么先知!傻木头!”   白起问道:“那你怎么知道预知了地动?还说我日后会杀二十万俘虏,又说那苏代日后能杀了我?”   白起脊背宽厚而温热,蒋泊宁伏在上头昏昏欲睡,声音含糊着道:“就是知道而已,已经有的事情,不是先知,是后知了。”   白起也知蒋泊宁是真醉了,轻笑着说了句“不知所谓”,沉默了一会儿,却问了蒋泊宁一句,“你呀,倒底是打哪儿来的,老是这样疯言疯语的。”   “哪儿?还能是哪儿?我家呀!”蒋泊宁伸着胳膊又往上蹭了蹭,说出一句,“哎呀,好想回家啊!”   蒋泊宁咕囔完,白起还想再问,却只听见背后呼吸声沉重均匀,已经是睡着了。   白起叹了口气,双手托着蒋泊宁的大腿,将背上的她扶正了位置,朝着蜀王宫一步步将她给驮回去。   墨家子弟都住在蜀王宫里头,为着那造桥建码头的事情奔走,日日进进出出的,白起刚背着蒋泊宁踏进蜀王宫正门,便有个墨家的女弟子从后头追了上来,瞧着白起背上的蒋泊宁,惊道:“呀!宁师妹这是怎么了?”   白起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冷,道:“无甚大碍,跟着我们喝了两口劳军酒,醉了。”   那女弟子手中还拿着一卷工图,指了指蜀王宫西侧的几座宫殿,道:“我也正要去寻巨子,你将宁师妹交予我便可。”   白起放手,冲着女弟子指的宫殿抬了抬下巴,道:“劳你引路。”   女弟子见这人冰山一样,也不敢再说什么,抱着羊皮卷轴工图,引路往唐姑果的住处走去。   此刻唐姑果正坐在殿前,借着日头看竹简,见自家弟子领着白起进来,心生疑惑,起身又见到了伏在白起背上的蒋泊宁,亦是一惊。   女弟子拱手行礼,道:“宁师妹混进秦军里头喝了两杯劳军酒,不胜酒力醉了。巨子莫要担心。”   唐姑果面色缓和,摆摆手道,“带她去后面歇着吧,给她换了衣裳擦把脸,将图放在此处便可。”   女弟子诺声,放下了手中的羊皮卷轴,白起这才将背上的蒋泊宁放进,让女弟子架着蒋泊宁往后头走去。   唐姑果看着那两人的背影,许久才回过头来,却瞧见这白起还杵在殿内未走,问道:“可是找老朽有事?”   白起略拱了拱手,沉声道:“敢问巨子可确切知晓泊宁的来历?”    第18章   唐姑果浑身一颤,花白斑驳的眉毛一动,那双眼睛炯炯盯着白起,仿佛要把那黑甲洞穿一般。   这秦国后生是知道了什么吗?唐姑果心中疑惑,却不敢贸贸然开口质问,事关重大,眼前的白起虽说看来跟蒋泊宁亲近,却并不知根知底,倘若有一步闪失,还真不知道蒋泊宁会被如何处置。   唐姑果面色舒缓下来,一手抬起端在身前,一手贴在身后,笑道:“后生为何这样问老朽?你可知泊宁是老朽的孙女?可是老朽与亡妻一手带大的。”   白起面无表情,垂下眼去,拱在身前的手仍端着,微微又往下低了一些,道:“后生失言了。不过是看泊宁聪慧过人,不像是寻常女娃。”   唐姑果点点头,朗声笑了几声,道:“无妨无妨,我这孙女自小如此,鬼精鬼精的,哎,倒与你们那张丞相有些像,若是秦国有女相,不妨让我泊宁去当一当。”   白起道:“巨子说笑了。时候不早,后生还得回军营收拾打点,明日启程回咸阳。告辞。”说罢,白起直起身来,旋踵转身往外头走去。   唐姑果面上笑容顿收,手中捏紧衣袍袖口,定定瞧着那白起的背影,直到白起消失在视线之中,也久久不曾回过神来。女弟子打后院回来,见唐姑果一个人立在殿前,走过来拱手行礼,道:“老师,宁师妹已经安顿好了。”   唐姑果回过神来,转身看那女弟子,问道:“醉得如此厉害?”   女弟子笑了笑,答道:“是了,想来宁师妹是初次饮酒,竟没个度,旁边也没人管着,没人劝两句,现下睡得人事不省。”   唐姑果叹了口气,道:“好了,辛苦你了,去忙吧。我去看下她。”   女弟子躬身行礼,退了出去。唐姑果甩甩衣袍,踱步走到后院,推开蒋泊宁的房门走了进去。只见蒋泊宁睡在西侧的床上,抱着被子双颊绯红,床头还放了盆清水,盆边搭了块布巾。唐姑果走到蒋泊宁床前,就着床边的软墩盘腿坐下,蒋泊宁毫无知觉,一丝要转醒的意思都没有。   唐姑果看着熟睡的女娃,长长叹了口气,声音中一瞬有了与白发相匹配的衰老模样,“虽说你不是我的孙女,但有着泊宁的样貌,多与我说两句话也是好的,可如今连你也对我有怨气,数日不曾理会我。我一个老头儿,妻儿子女一个都没了,唯一一个孙女如今也不在了。弋那孩子不知墨家处境艰难,定要弃我而去,如今我倒真真是孤家寡人了。竟不知,是天要亡我,还是亡我墨家啊。”   蒋泊宁翻了个身,仰面朝上,四肢张开成了个大字。唐姑果看着,轻轻笑了起来,伸手去摸摸蒋泊宁的额头,自言自语道:“睡着了竟也如我的泊宁一般没个睡相。你与我的泊宁何时才能各自归位?你在此处过得不错,也不知我的泊宁还在否?过得如何?”   一室静默,只有蒋泊宁细微均匀得呼吸声,与唐姑果沉重的声声叹息。良久,唐姑果还是撑着地面缓缓起身,双臂垂在身侧,往院外走去。   屋内,蒋泊宁当真睡得如同死猪一般,直到翌日同门师姐来催,方才耷拉着脑袋从被窝里头爬起来。这一夜,缠在蒋泊宁梦中足足七八日的苏代,终于消散了踪迹。   ……   巴蜀与秦国咸阳之间山脉相隔,直线不足千里,却足以让大军足足走了两三日,才堪堪出了葭萌城北的褒谷,进入渭水平原之中。大军停在陈仓县稍作整顿,补给军粮,更为墨家弟子配了战马车辆。午后,三军整顿齐备,墨家巨子唐姑果与丞相张仪等同乘一青铜轺车,余下墨家弟子骑马而行,齐齐沿着渭水往咸阳而去。   大军行至咸阳城外,唐姑果与张仪乘着的那辆青铜轺车马头一转,往咸阳城门而去,大军行进照旧,朝东往咸阳城西的秦国军营蓝田大营开去。   未到咸阳城城门下,蒋泊宁便听见里头一片喧闹繁华之声。青铜轺车在城门处微微停顿,兵士勘验张仪的凭信,才让轺车入了城。车马前行,沿着咸阳城主路大街一路往前走去,蒋泊宁骑马行在轺车之侧,手中攥着缰绳,一双眼睛只盯着咸阳城中的景色,只觉得看不过来。   商贾齐备,各色衣衫,身着右衽广袖衣袍的中原人,一身翻毛左衽短褐的胡族商人。市集之中,更有驿站旅舍,酒馆茶坊,形形色色,规模宏大,打这咸阳城城门,一路到秦王宫外,皆是摩肩接踵,挥汗如雨一般繁华。   张仪从轺车的青铜伞盖之下看蒋泊宁,笑道:“莫着急,等安顿下来,我派两个婢女陪你出来好好逛一逛。”   蒋泊宁偏头看那张仪的笑脸,忍不住腹诽,她不过觉得这两千多年前的繁华稀奇罢了,这张仪还真觉得她是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不成?呵,两千多年之后,别说这咸阳,北上广不相信眼泪,京津冀不相信喝醉,哪里的大都市她不曾见过。便是这样人头济济的景象,逮着个小长假,全国哪一个景点没有,便是高速路上也能见识到咯!   蒋泊宁皮笑肉不笑,手握缰绳拱手道:“多谢丞相美意。”   张仪回头,对唐姑果拱手笑道,“巨子贵客,入秦之后我王必定急急召见,住在驿馆旅舍恐怕多有不便,我在陈仓之时已经命人快马送了口信回来,在丞相府中收拾出两间客房,巨子尽可先住在我家中,也算方便。”   唐姑果拱手回力,道:“如此便是最好,有劳丞相了。”   张仪哈哈大笑,更是恭维道:“哪里哪里,能请得巨子入秦,我在我王处可是要记上大功一件,是我要多谢巨子了。”   蒋泊宁无心理会这两人,左右看着街景,一言不发地伏在马上。不多时,轺车拐进一旁的一条宽巷,缓缓停下,蒋泊宁抬头看前面,只见一个灰色衣衫的中年人立在前面的台阶之下,蒋泊宁视线上移,看见那宅门门楣处的匾额,三个秦篆大字,她只认得其中一个“相”字。   那中年人迎上来,拱手鞠了一躬,道:“丞相。”   张仪先从轺车上起身下车,唐姑果紧随其后,蒋泊宁亦翻身下马,跟在了后头。   张仪道:“这是秦家老,主管我家中一应事务,若起居有何不足,巨子尽可派人告之。”说罢,张仪伸手引向门处,道:“巨子请。”   蒋泊宁只听身后青铜轺车车轴转动,回头看已有家仆牵着车马往后走去,便拍拍衣袍,跟着唐姑果走进丞相府中。   此时的秦国强大未久,仍极力崇尚简朴,咸阳城的浩大也不过是为了满足日后秦国东出争霸,六国使者商贾齐聚咸阳时的实际需要而已。秦王宫尚且不论,这座丞相府便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座三进院落,连正门亦不对着主街,过了前头会客的厅堂,便是起居的后院,前堂后院间隔处东西面各开了两座偏门,通向另外两座配套的小院落,西侧的是庖厨与仆人起居之处,东侧的更为雅致宽敞,则充作了客房。   丞相府的仆人提着唐姑果与蒋泊宁的行李,先去了客房安置。张仪引路,领着唐姑果与蒋泊宁先去会客的厅堂小坐,还未到厅堂之下,便见一个身着黄色衣裙的女人从厅堂中迎出来,看见张仪他们三人,笑道:“一应饮食已经准备好了,长途奔走劳累,先喝杯酒吃口茶歇一歇吧!后头已经命人烧水,待吃过了饭,客人便可换身干净衣服了。”   张仪对唐姑果道,“内子明镜。”说罢,又对张夫人招手,笑道:“镜妹,拜见墨家巨子。”   明镜走下阶梯来,朝唐姑果拱手行礼,道:“家师在我等之前提及巨子,镜久仰墨家巨子之名。”   蒋泊宁看那丞相夫人明镜,荆钗布裙,长得却清秀雅致,举止行为都不像是久居内院的小姐夫人,倒有一股女侠的英气。   唐姑果听见明镜提及她的老师,问道:“不知夫人尊师是?”   张仪笑道:“内子与我乃是同门。”   蒋泊宁听着,眼睛一亮。同门?想不到张仪的妻子亦是鬼谷子的门生,既然张仪那只老狐狸不肯轻易张口,倒不如从这位张夫人身上下功夫。蒋泊宁不由得多看了明镜两眼,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双手叠在身前,一副乖乖等着张府女眷来引导的模样。   张仪瞥了蒋泊宁一眼,话锋一转,伸手引向厅堂内,道:“巨子请吧。”   唐姑果微笑颔首,跟在张仪身侧,沿着台阶往厅堂上走去。蒋泊宁久久不跟上去,倒贴去了明镜身侧,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明镜走。厅堂中早已布好碗箸,张仪与唐姑果甫一落座,便有仆从打外面端着酒菜进来,恭敬奉到四张矮案上。   蒋泊宁凑到明镜身侧,腆着脸道:“夫人,泊宁可否坐在夫人身侧?大父与丞相说话,我闷得要紧。”   那面厅堂上首的张仪往蒋泊宁与明镜处看了一眼,嘴角微动,笑意盈盈地照旧与唐姑果闲谈起来,伸手捧起面前盛着满满秦酒的铜爵,敬了唐姑果一爵。   明镜面容柔和,眼中笑意更是温柔,轻轻拉起蒋泊宁的手,道:“这有甚不可的?” 第19章   秦国丞相府会客厅堂之上,上首的秦相张仪侧身面对着东面木案后的墨家巨子唐姑果,手中高举铜酒爵,正喝到酣畅之处,面颊微红。唐姑果亦然,原本端坐的身形亦松散下来,伴着酒菜与张仪谈论各国时政,隐约竟也可见青年时残留下来那股子的意气风发。   厅堂西面的木案后,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并肩跪坐着,低声交谈,相比厅堂另一侧显得恬淡平和许多。   明镜不时往蒋泊宁碗中布菜,一面还留神着东面那桌的酒水菜品,嘱咐厅堂边上候着的仆从填补一二,一双秋水杏眼弯弯,声音柔和细腻,俨然一副相府主母的气派。   蒋泊宁吃得半饱,一心挂在明镜身上,思忖着何时该开口,该怎么开口。   厅堂门外有三两婢女缓步走进来,手中还都各捧着一个青铜小鼎,两个送了手中小鼎到张仪与唐姑果案上,一个将那小鼎端到明镜与蒋泊宁这边。   明镜直起身来,一面将小鼎中的羹汤舀出一碗来,一面对明镜说道:“这是秦国的羊腿羹,寻常都是炖苦菜的,我与丞相来秦国久了,早习惯了秦国苦菜的滋味,只怕巨子与你还吃不惯,我在这一份苦菜少放了些,你可尝尝?”   蒋泊宁笑着道了声谢,从明镜手里接过来,用木勺子舀着尝了两口,虽却是难掩饰苦菜滋味,但也远远不及秦酒苦辣,还不能叫蒋泊宁咋舌叫苦。   蒋泊宁放下碗,道:“夫人与丞相定居秦国有多久了?我听大父说过,秦相张仪凭着一条舌头在六国间闯荡,夫人与丞相,可是自打丞相闯荡六国那时便在一起了?”   明镜看了蒋泊宁一眼,道:“那倒不是,丞相年长我几岁,比我要先出师门,我与丞相,还是在楚国偶然相遇的。”   蒋泊宁笑起来,凑到明镜身边,拉着明镜的衣袖低语道,“啊!彼时丞相还远远为闯荡出名头,怎得夫人便如此慧眼识英雄呢?大父说,鬼谷子所居之处钟灵毓秀,是个极好极好的去处,倘若是我,宁可一辈子呆在那处,绝不出秦国来吃苦菜喝苦酒!”   明镜脸上那笑容如旧,目光往上首张仪那面一扫,却道:“什么好地方啊?我知道鬼谷穷山恶水的,哪里有咸阳城繁华便利?”   蒋泊宁见明镜这样说,索性装作孩子脾气,笑道:“怎么可能是穷山恶水呢?夫人可告诉我那鬼谷如何走,我倒要去亲眼瞧一瞧!鬼谷子深居的地方,定是天地间极好的去处!”   明镜拍拍她的手背,目光柔柔,那话语却叫蒋泊宁心中发凉。只听明镜一字一句道:“家师久居深山老林,我出师闯荡天下也已经数年过去,如今家师或是云游,或是闭关,都不可知呢!”   蒋泊宁心头一跳,这明镜所说的,一字不落一字不错,正正是张仪曾经对蒋泊宁所说的话。蒋泊宁松开手中明镜的衣袖,抬眼看向那上首的张仪,只见这秦国丞相一手端着酒爵,一手撑着额角,似是酒力不支,那一双眼睛却带着阴阴笑意,直直看向蒋泊宁。   好一只老狐狸!蒋泊宁只恨的牙痒痒,扭过头来捧起案上那碗羊肉苦菜羹,咕噜咕噜灌了个干净。   明镜亦与上首的张仪对视一眼,仍旧给蒋泊宁布菜添汤,却是一句话也不再跟蒋泊宁说了。   酒正喝得半酣,腹中也填了个半饱,却听见外头哒哒有仆人快步上厅堂来,走到中央,朝上首的张仪躬身行礼,道:“丞相,左更樗里疾来访。”   张仪放下酒爵,笑道:“快请!”说罢,从木案后头起来,拍拍衣襟,理理衣袖,满面堆笑,对唐姑果拱手道:“秦王来请啦!恐今日仪不能留巨子暂住寒舍了!”   唐姑果眉头一挑,缓缓从木案后头起身,一言不发,只等着那樗里疾真真切切到面前来。   身旁的明镜亦起身来,蒋泊宁跟着站起来,再不粘着明镜,走到唐姑果身侧立着,眼睛盯着门口瞧,只见一个黑袍红衫,身形健壮的中年男人健步如飞,大笑着迈过厅堂下的台阶,行到厅堂之上,双眼晶亮,一瞬便迅速锁定张仪身侧的唐姑果,先与张仪相互拱手行礼,复而又对唐姑果深深躬身行礼,朗声说道:“巨子来秦,秦王当即命我来迎巨子入秦宫,还望丞相快快放人啊!”   唐姑果一听,确实如张仪所言,是秦王来请他入秦王宫。这秦王庶弟樗里疾如此诙谐,便是唐姑果也忍不住露出笑意,更别说张仪,早已捧腹大笑,朝樗里疾一躬,道:“左更如此说,便是要治我的罪了,仪哪里敢久留巨子!”说罢,侧身朝唐姑果拱手,道:“将巨子请出巴蜀,仪使命已成,请巨子与泊宁随左更入秦王宫,仪在此恭送!”   蒋泊宁本就在气头上,一听这张仪点了自己的名字,当即便明白这狐狸张仪没安好心,推着她跟巨子进秦王宫去,指不定要怎么将自己卖掉。   蒋泊宁火冒三丈,抬腿就想往前走去,却只觉得手臂被人一扯,一时不觉,竟往后倒退了一步,只见唐姑果对张仪拱手道,“多谢丞相酒菜,今日畅谈尚未尽兴,日后定当再续!”唐姑果话音刚落,那樗里疾便转身引路,一面与唐姑果谈笑,一面往丞相府外头停着的青铜轺车走去。   明镜拉住蒋泊宁,只俯身去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知泊宁心中定有不满,若泊宁肯听我一句劝,此刻先入秦宫看看,说不定有意外之喜。旁的,我以丞相之位保证,丞相应允泊宁的地图一块也不会缺少。”   蒋泊宁张口便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只觉得此刻是自己所想所要的东西被捏在他们手中,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如何也不能左右这张仪夫妇一二,便是扑上去咬也咬不动。蒋泊宁看向那门口,唐姑果与樗里疾正要登上那青铜轺车,那车是要通向秦王宫里头去,秦王宫里头,可是大有能压这狐狸张仪的人,不如捞两位贵人,再来咬这狐狸一口,不咬下一块肉,也带得下一块皮。   想到此处,蒋泊宁咬咬牙,甩开明镜的手,撒开腿往那青铜轺车跑过去,手脚并用爬上去。马鸣嘶嘶,青铜轺车铛铛作响,转出宽巷,往秦王宫开去。   张仪咳了两声,缓步走到妻子的身边,道:“这丫头可能成大事?”   明镜望着门口,撅着嘴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此刻尚未知,但你我将她耍成这个地步,她还能忍着脾气不撒泼,可见这丫头将老师看得十分重,你捏着这三寸,这丫头炸毛之前,还能为我们所用。”   张仪手端在身前,只长长叹了口气,“这丫头聪慧是聪慧,却并非知根知底。若不是秦王宫里头人人都认得你我,事关重大,我怎会用这野丫头!只盼她莫要胡来,搅了大局。”   明镜却道,“这丫头打巴蜀深山来,任各方势力也不能查透,你说的,她既机灵又有两下子武艺,倒确实好人选。罢了罢了,先瞧瞧如何再说吧!”明镜抬起头来,一眼瞥见张仪那张喝酒喝到红透的脸,一双柳叶眉登时蹙起,抬手便是往张仪身后一抽,道:“好哇你!不声不响地喝了这许多酒!”   张仪捂着屁股嗷地叫了一声,呲牙咧嘴道:“这不是公务嘛!公务!公务!”   明镜伸手又是一下,瞪着眼道:“公务?我看你是假公济私!今夜的搓衣板,你是跪定了!”   张仪哭丧着脸,伸手就扯住明镜的衣袖,哀道:“好镜妹!好夫人!我明日还要进宫去的!饶了我吧!”   明镜抄起手来,一声也不吭,冷冷低头看了张仪一眼。   张仪道:“好嘞!媳妇儿!咱们今天挑哪块?柚木的还是桑木的?”   ……   青铜轺车徐徐驶过秦王宫的正宫门,车轮铛铛碾过铺满石砖的广场,缓缓在秦王宫前的石阶下停下来。   此刻月已高高升到空中,台阶两侧宫灯点起,火光幽微,映衬着石阶上两列黑甲卫士,一个个如同石雕一般伫立在纯黑色的石阶两侧,仿佛与石阶融为一体。夜风吹过,只听见石阶旁“秦”字大旗猎猎招展发出的声响。夜色之中,秦王宫仿佛一只沉睡的巨兽,便是一声不响,亦叫人心惊胆寒。   樗里疾率先下了青铜轺车,唐姑果与蒋泊宁紧随其后。三人一道踏上那石阶上铺着的大红毛毯,拾阶而上,登上秦王宫前的宽阔平台。秦王宫第一道大殿的殿门之前,已有一个身着灰黑衣衫的内侍垂手等候,见樗里疾三人上来,躬身道:“见过左更,见过巨子,王上已在议政堂偏殿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樗里疾笑道:“劳烦了。”说罢,那内侍转身,打西边绕过了第一座大殿,带着三人走到了第二座宫殿前。殿门前守候的兵士沉默着侧过身去,推开了殿门,内侍领着三人稍后片刻,只见内里东边的偏殿走出来另一个灰衣内侍,迎上来道:“请。”   进到殿内,蒋泊宁第一眼便看见偏殿那四面墙尽是装满竹简羊皮书册的木架,正对着偏殿入口放着一张宽大木案,案上同样堆积着一卷一卷的竹简,旁边还搁着两大箱子。数座油灯闪耀,将这偏殿点亮得如若白昼一般。   那木案后头并肩坐着两人,一男一女。男人面容肃穆,发束铜冠,身着一袭黑色长袍,衣袍上绣着朱雀玄武,正赤的腰带上更勾勒着各式图腾。身旁的女人长发束在身后,身上一间嫩粉色广袖衣裙,衬得面容娇俏,粉黛略施,只双目中媚意婉转,便是蒋泊宁看了也移不开眼去。   樗里疾恭敬拱手道:“王上,八子娘娘。”    第20章   樗里疾话音刚落,秦王便拂袖起身,自木案后头走了过来,伸手虚扶起唐姑果,道:“寡人等待巨子等得心都要焦了,今日,终于可以得巨子入秦,孝公在天有灵,也当心中安慰了!”   唐姑果亦寒暄道: “十数年前,老朽携弟子隐居巴蜀,是老朽来迟了!”   樗里疾在一旁笑道,“巨子言重啦!何以来迟呢!若无墨家弟子,我大秦将士攻下成都可要花费好大一番力气,巨子身在巴蜀,心却与我大秦同在!”   秦王亦道:“墨家与大秦将士配合作战,此事司马错早已告知寡人。”说罢,秦王往后退了一步,拱手在身前,朝唐姑果深深一躬,朗声道:“大秦无以为谢,只愿巨子以秦为家,大秦愿永为墨家弟子大展拳脚之处!”   唐姑果未曾想这虎狼之国的秦王竟如此敬重墨家,受了这一大礼,一瞬不禁满眼含了老泪,亦向秦王拱手弯腰,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蒋泊宁跟在唐姑果身侧,也随着他将脊背弯了下去,心中只腹诽这秦王也算是有礼贤下士的好手段,三两句既跟墨家攀亲,又嘉奖了墨家的战功,压低了自己的王侯身份,许了墨家衣食住行的,将这唐姑果哄得一愣一愣的。   当此之时,却听秦王身侧娇俏女声响起,蒋泊宁抬起眼来,见那芈八子一双上挑的狐狸眼微微眯起来,笑道:“敢问巨子,这个女娃娃是何人呀?”   唐姑果直起腰来,眨眨眼睛收起眼中泪水,仍未知这位秦王妃嫔说这话是何用意,只照实回答道:“老朽妻儿已逝,独余下这孙女,唤作泊宁。”   蒋泊宁低着头,一双眼睛却不时抬起来,细细打量着那芈八子,心中更是疑惑,这芈八子出现在秦王的书房之内,与秦王一同会见外臣,已经是十分稀奇,怎么还出声问起她来?莫不是与明镜说的话有关,这芈八子是在此处等着她的?   秦王并无出声斥责芈八子的意思,倒放任芈八子径自上前,拉住蒋泊宁的手,亲昵道:“泊宁丫头,你与我皆是女眷,他们在此处说话,聊的都是政事,实在是无趣得紧,你可愿意与我到后头去作伴?   未等蒋泊宁与唐姑果说什么,那秦王却先是大笑起来,“你这女人,说是无趣,方才又为何缠着寡人要来这书房内?还说甚仰仗墨家巨子,说什么要为巨子奉一杯热茶才肯罢?”   芈八子转身回去看秦王,笑得娇媚万分,软声道:“妾身自然是为了王上与巨子着想!王上前些日才告诉妾身,当年孝公与墨家巨子墨翟相见,促膝畅谈,自日暮到日出,连睡觉都浑忘了!今日王上见到巨子,必定如同孝公见到巨子墨翟一般,没到个天亮自是不肯出门去的。咱们泊宁丫头一个娇女娃,怎好陪着熬夜去?”   芈八子回头来,将蒋泊宁一双手合在手心中,道:“我见你觉得很是有缘分,日后王上必定请墨子久居宫中客殿,客殿中伺候的那些内侍服侍惯了他们大男人们,可不必我宫里的婢女温柔贴心,你可愿意住到我宫中去?”   蒋泊宁抬头看着芈八子,只觉得纵使自己是个女人也不能否认芈八子的娇媚明艳、风情万种,芈八子这样歪着头瞧她,一双狐狸眼水亮,仿佛其中有千言万语。   蒋泊宁一瞬明白了这芈八子为何能在秦王书房中出入自如,倘若让她与秦王易位而处,只怕这芈八子要这大秦江山,蒋泊宁都无怨无悔地能双手奉上。   这样一想,蒋泊宁便有些不懂这秦王了,如此得宠的妃嫔,为何终极也不过八子的位分,连儿子都要送去燕国当质子呢?更何况这秦王摆明了是有些倚重这芈八子的,这芈八子邀她同住,八成是先有了秦王的授意,也是留下墨家巨子的手段之一罢了。   蒋泊宁还未回答,便听樗里疾呵呵笑道:“巨子,八子娘娘此话亦有理,泊宁丫头住在八子娘娘宫中,还能与王女公子们作伴,不至于太过烦闷,巨子意下如何?”   唐姑果虽然颟顸守成,却也眼见这芈八子在秦王书房之中亦出入自如,自然知道这芈八子身份不低,此刻自己初入秦国,虽说秦王礼遇有加,可若是能遇上这样一个好好与秦王,甚至是未来的秦王亲近的机会,唐姑果又怎会拒绝?当即对芈八子拱手道:“孙女顽劣,拜托八子娘娘了!”   芈八子抚掌一笑,朝秦王微微福身告退,牵起蒋泊宁的手,便往外头出去。等在外头的内侍婢女见芈八子出来,纷纷跟了过来,向芈八子伏身行礼。一个打扮格外不同的妇人迎上前来,对芈八子恭敬一躬,道:“娘娘,王后已在宫中等娘娘了,方才派人来传,唤娘娘速速回去。   芈八子狐狸眼往上一挑,翻了个白眼,一手牵着蒋泊宁的手,一手端在身前,声音不复殿内时的娇媚,竟带上几分凌冽气概,道:“如此,咱们便如王后所言,速速回宫吧。”内侍婢女诺声称是,簇拥在芈八子身侧,两个掌灯的内侍领路走在前面,走过秦王宫前殿与后宫之间相连的架空复道,一步步往后宫中走去。   蒋泊宁手放在芈八子的手心之中,只觉得芈八子手心温热柔嫩,毫无一丝寒意。方才那妇人通报王后催促芈八子回去,便是蒋泊宁这个旁人也感知到这只言片语之中的浓浓敌意。蒋泊宁忍不住偏头去看芈八子,只见芈八子面色淡然,虽无半点笑意,却更没有丝毫惧意。   秦王这个后宫里头,似乎并不太平啊。蒋泊宁想起,那妇人所说的王后,便应该是太子荡的生母,秦王从魏国娶来的正妻。   日后,这魏国来的王后,在儿子崩逝之后,还翻起大风浪来,造成秦国数年内乱,可见如同这芈八子一样,都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今夜,蒋泊宁道,自己确实是有好戏瞧了。   芈八子领着蒋泊宁迈过道道宫门,到一座宫殿前头时,蒋泊宁老远便看见那殿门前头站了个发髻低绾的妇人,妇人板着的面容被两侧内侍手中的灯光映衬着,更显得幽深可怖,蒋泊宁一瞬想起那些恐怖片来,一瞬间忍不住发起抖来。   芈八子察觉,低头瞧了蒋泊宁一眼,低声笑道:“你也觉得那老太婆可怕不是?”   未等蒋泊宁答话,那可怕的老妇人便迎了上来,行了个不太周全的礼,厉声道:“八子娘娘,王后等您多时啦!”   芈八子冷笑一声,摆摆手道:“哪里敢让王后久等,我这一听王后派人来传,可不就着急忙慌地赶回来了。还请姑姑通传,放我进去吧!”   那老妇人脸色青白交错,撇了撇嘴侧身让开,芈八子礼数周全,还道了句谢,方才牵着蒋泊宁走入自己的宫殿之内。   迈过宫门,便见里头灯火通明,芈八子与蒋泊宁迈上那几阶石阶,打那大开的殿门踏入殿中。正殿之上,只见那木案后头坐着一个红袍女人,发髻高挽,上缀着各色宝石金银,妆容精致,华丽万分。   芈八子福身道:“参见王后姐姐。”   “如此晚了,你明知王上要接见客人,为何还缠着要到前朝去啊?”魏后说完,此刻才慢慢抬起眼来,睨了芈八子一眼,又看见芈八子身侧的蒋泊宁,问道:“这又是何人?”   蒋泊宁只冷眼看戏,并不打算帮衬任何人。芈八子笑道,“姐姐这是错怪妹妹了!这是墨家巨子的孙女,唤作泊宁!是王上怕照顾不周,这才让妹妹跟着过去,将巨子的孙女领回后宫来照顾一二。”说着,伸手在蒋泊宁背后轻轻一拍,软声道:“泊宁丫头,这位是秦王的王后。”   蒋泊宁瞧了芈八子一眼,拱手朝上首的魏后道:“墨家泊宁,见过王后。”   魏后虽身居后宫,却也并不是无丝毫见闻,细细瞧了一会儿蒋泊宁,见她确实身着一身黑白双色的墨家服饰,此刻行礼也如男儿一般,不像是宫中的女孩子。   此刻有外客在,魏后纵使有满腹的牢骚,也不能发出来,只冷着脸忍了一会儿,道:“既然王上嘱咐你照顾客人,必得尽心尽力,不可有半分懈怠,若宫中有何事物不足,立刻来寻我。再有……”魏后冷冷看着芈八子,从胸中发出轻轻一声哼,“你身为王上的妾室,要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这复道之外的朝堂,不该是你去的地方!”   芈八子软软福身,低下头来,乖乖道:“妹妹记住了,多谢姐姐提点,劳姐姐费心了。”   这一副软棉花不怕打的模样,看得魏后更加来气,却也不能将这芈八子搓圆按扁,只能咬着一口银牙,狠狠拂袖起身,厉声道:“八姑!回宫!”   殿下首,先前等在外头的那可怕老妇人诺声回了一句,便迎上来服侍在魏后身侧,随着魏后王外头走去。   芈八子在后头,面朝魏后离去的方向,福身行礼,高声道:“恭送姐姐!”待魏后迈出了宫门,芈八子抬眼往宫门处瞧了一眼,见确实再不见那魏后的半片衣裙,这才起身来。   蒋泊宁冷不丁开口道:“八子娘娘接我来此处,是何用意,此刻尽可明说了吧?”   芈八子转身,狐狸眼眯起来,双手端在身前,歪着头上下打量了蒋泊宁一番,噗嗤一声掩唇笑道:“张仪那滑头说得可真无错,你这丫头着实机灵可爱!”   蒋泊宁咬牙,果然是张仪那一窝的狐狸。    第21章   芈八子又瞧了蒋泊宁那气鼓鼓的小脸一会儿,放下手来,偏头对身侧跟着的仆妇道:“月姑,你随我进内殿去,其余人都散了吧。”   月姑颔首称是,抬手一挥,殿内的婢女仆从当下四下散去,月姑打头走在前头,引着路往西侧内殿走去。   芈八子倒不再去牵蒋泊宁的手,只笑道:“看样子那张仪与明镜是将你诓骗进这秦王宫来的,我现在这里给你陪个不是,你莫要生气,既然来了秦王宫,不如先耐着性子听我说完,此后如何抉择,自然随你的心意。我可不是张仪那滑头噢!”   说罢,芈八子裙摆翩跹,便随着月姑走进内殿之中,蒋泊宁拧着眉头思忖片刻,也觉得芈八子说得有道理,来都来了,既然还未知道鬼谷子的住处所在,总不能丢了眼前的饭碗。   更何况这芈八子是未来的宣太后,有道是“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说不定还能借着这芈八子,好好整治整治张仪那窝狐狸。想到此处,蒋泊宁咬咬牙,跟在芈八子身后往内殿走去。   芈八子宫中的内殿也并无如此华丽,软榻床帏,边上放着妆奁铜镜,殿中央搁着木案茶具,琴棋书画只一概全无。   打头进来的月姑理了理木案后头的软墩,道:“娘娘,请坐。”复而又缓步行到木案的另一侧,为蒋泊宁放下一个软墩,便跪坐在木案旁,抬手倒了两杯清茶,低头候在了一旁。   蒋泊宁在芈八子对面屈膝跪坐下,双手放在膝前,开口便问:“我不过是秦相从巴蜀挖来的一个野丫头,还是被诓骗进来的,娘娘为何信我?”   芈八子一手拢着衣袖,一手捏起茶碗,缓缓抿了一口,笑道:“你是想知道我与张仪的交情无?你我之间,不必要如此拐弯抹角,像极了楚人那一套,讨人厌。秦国虽穷,但这点好,黄土上长的人,说话直来直往的,讨我的喜欢!”   蒋泊宁被说得一愣,接着便想起史书上芈八子的所作所为来,这个芈八子,日后在朝堂之上,面对着外国使节亦大谈闺房秘事。起初蒋泊宁还觉得这芈八子脑回路清奇,简直不可思议,现在看来,有这样连男儿也望尘莫及的潇洒气度,说出那些话来,倒也不足为奇。   蒋泊宁轻轻颔首,道:“娘娘好气派,泊宁懂了。”   芈八子道:“我与张仪也不过互惠互利罢了,彼时他在楚国落难,明镜与我交好,借我的手帮了他一帮,后来他助我到秦国作了秦王的后妃,我既然得宠,又生了一个儿子,拉拢丞相也是自然。一来一往的,大家坐在一条船上,又有何不可信呢?至于你嘛……”   芈八子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茶碗,面上难得露出了郑重的神色来,“泊宁丫头,此番我让张仪将你带入秦宫来,也是有事要请你帮我一帮。这件事原先我是指望着明镜能担当起来,本没有必要把你卷进来,可事关秦宫秘事,这宫中人人都认得明镜是丞相夫人,她在宫中实在是伸不开手脚来,若是从秦国里头找,他人的势力太大,我们无十足把握此事能成。还望你谅解啊!”   这两大段话,听得蒋泊宁一颗心越来越紧,她这倒底是被卷进了什么样的政事纷争里头?这芈八子还说他人势力太大,这他人,又是何人呢?魏后?秦王?或是谁?   蒋泊宁沉默半晌,道:“娘娘也该知晓,秦相张仪反悔在前,现在又将我骗进秦宫里头来,我亦不知秦相与夫人看中我何处,这件事,泊宁只怕,做得不好,是死,做得好,也是死。”   蒋泊宁抬眸,目光炯炯盯着芈八子那一双狐狸眼。她现在还不知芈八子所为何事,但有一点她想得很明白,倘若这件事情真的如同芈八子所说的那般要紧,却放任一个从山野挖来的丫头去做,只能是两样。   要不,这芈八子是真的无计可施,死马当做活马医。要不,这本就是一桩替死鬼的生意,有去无回。后者,蒋泊宁可答应不下来,虽说她有唐姑果作靠山,但现在人在屋檐下,秦宫里头任何一个人,要捏死她简直易如反掌。若在这里死了,还谈什么找鬼谷子?还谈什么回家?   芈八子见蒋泊宁如此说,也当下明白了这丫头心中的顾虑,只抬眼给一旁的月姑打了个眼色。月姑会意,起身走到旁边的矮柜前,取出了一个木制长盒,放在了蒋泊宁与芈八子之间,又重新跪坐在木案旁边。   蒋泊宁看那木盒上没有一丝花纹,简朴至极,正疑惑着,却见芈八子伸手往木盒一指,听见她道:“泊宁丫头,这是秦相托我交给你的,打开罢。”   蒋泊宁一听,眉心一跳,抬手去推开那木盒的盖子,里头果然是一幅羊皮卷轴,取出来展开一瞧,那上头是真真切切画了一副山河地图,其中河流山脉尽数标注清楚,自秦都咸阳,如何往东,打哪里入鬼谷山,一条条明明白白,上头有些字她现下仍看不懂,但这一幅地图确确实实是张仪先前应允她的,丝毫不差。   蒋泊宁合拢卷轴,抬头去看芈八子,只见芈八子目光柔柔,道:“我不知道鬼谷子对你来说为何如此要紧,这地图本是张仪托给我,要我拿来要挟你的。你不过是个半大丫头,这张仪也忒没意思,便是我也不忍心,现在交给你了。你若是急急要去鬼谷,我不拦你。但我惜才,更是真心诚意恳求你帮我,张仪应允你什么我一概不管,我只答应你,我保你平安,事成之后,我求秦王下令,让张仪亲自护送你到鬼谷。”   说罢,芈八子挺起脊背来,双手大开合在额前,深深一伏,拜道:“泊宁丫头,请救救我夫秦王吧!”   蒋泊宁一惊,将自己那些思量打算一概抛到脑后,慌忙丢下地图,绕过木案去,跪在地上将芈八子扶起来,问道:“秦王?我如何能救秦王?   芈八子此刻哀伤难抑,拉着蒋泊宁的手臂,双眼中竟然满含泪水,泣道:“我所求你办的事,便与秦王的性命相关。王上打年初开始,忽地染上了癔病,不时胡言乱语,更将身边的人认作了别人。这病来势汹汹,便是连太医令亦束手无策,自打攻打巴蜀以来,王上的病情更是日益沉重,一日间神智清明竟不到三个时辰,倘若你不信,尽可拐回去前朝,王上与巨子谈论事情,定连一个时辰都不到,便要歇下了。”   蒋泊宁不禁愣住,如今才是秦王更元的第九个年头,这位秦王在两年之后便会因病崩逝,终年四十六岁,英年早逝。难道如今芈八子说的癔病,便是杀死秦惠文王的元凶吗?   蒋泊宁扶起芈八子,跪坐在她身侧,道:“八子娘娘,您说,秦王得了癔病,可是已经怀疑到谁身上了?”   芈八子坐直了身子,用衣袖揩了揩眼角泪珠,啜泣了一阵,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头柔弱顿收,显出冷冷杀意来。她伸手握住蒋泊宁的手腕,道:“如今倘若王上崩逝,即位的自然是太子荡,获利的自然是魏后。更何况,近日来王上时常召樗里疾入秦宫,寻常若是商议国事,王上自然是同张仪商议的,顿时寻了樗里疾,我只想,莫不是王上动了易储的心思。我若能如此想,魏后为何不能?倘若我与魏后易位而处,自然先下手为强。”   蒋泊宁垂下眼眸来,黑眼珠左右转着,一字字思度咀嚼芈八子的话。这字字句句,并非毫无依据,这秦惠文王既然称了王,也早不把什么宗法放在心中,更兼面对的是这样一个鲁莽的太子荡,易储的事情,怎么做不出来?若是商议易储,张仪不是秦人,这秦王自然是会和倚重的另一个智囊,自己的庶弟樗里疾商议。   但转过来想,这芈八子贼喊捉贼,又怎么没有可能呢?先害秦王,嫁祸魏后,再从中获利。不,也不对,公子稷此时尚且年幼,秦王的儿子里头,还有几个年长的在公子稷前头呢。这样想来,如今的芈八子一党,是完完全全依附着秦王的,倒确实像是真心救秦王的。   蒋泊宁刚想开口,话却停在嘴边。若她真的查出了什么,说不定下一任秦王可就不是太子荡了,这个时空的走向倘若天翻地覆,还不知有多少人受牵连,眼前的芈八子,还有唐姑果、苏代、张仪,还有,白起。   此刻她遂了芈八子的心思,将这秦王宫掘地三尺,反正此刻她有了地图,只消她到了鬼谷,总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她是走了,可是这些人呢?日后白起的成名之战,便是在秦武王重创韩国的基础上才得来的,今日没了秦武王,他日,还能有战神白起吗?   蒋泊宁抬头看芈八子,只见她目中坚定依旧,只这一眼,蒋泊宁便知道,纵使今日她不在,芈八子亦会寻他人做这件事情。蒋泊宁咬咬牙,膝行后退几步,抬手贴额,对着芈八子深深一拜,道:“泊宁定不负八子娘娘所托,纵粉身碎骨,一定揪出幕后凶手!” 第22章   “月姑,这个字是什么?”蒋泊宁捧着一册竹简, 膝行靠到旁边的月姑身侧, 指着上头的字道:“这一个。”   月姑从蒋泊宁手中取过竹简,看了一眼,道:“这是梦魇的‘魇’字。”   蒋泊宁哦了一声, 侧身坐了回去, 没过片刻, 又直起身来, 指着另一个问,“那这一个呢?”   月姑道:“这个是龟甲的‘甲’字。”   芈八子坐在殿中北侧的木案后头,啜饮了一口杯中的茶水,看着蒋泊宁那抓耳挠腮的模样,皱着眉头道:“泊宁丫头,你不是墨家巨子的孙女么?这打小跟着墨家巨子的,怎得还不会读书识字?竟还不及我这个楚国蛮夷的。”   蒋泊宁撇撇嘴,她这有什么法子, 这两千多年前的秦书小篆, 便是距离秦始皇的改良版还有些出入,更何况她这个从小是学简体中文长大的高三学生?没被手机电脑豢养得提笔忘字就不错了!   蒋泊宁不回话, 悻悻然低头去提起铜管笔来,将月姑教她的字用简体小楷记下来。这个“甲”字的秦篆,画得跟中国铁路的标识差不多,蒋泊宁只恨当初被父母推着去学书法的时候,只贪图玩乐, 不过学了入门的楷书与行书便哭闹着作罢了。   真是——少壮不努力,穿越徒悲伤!   月姑偏头看了一眼蒋泊宁写下的竹简,取了一片放在手中瞧了半晌,道:“你这写的是什么呀?像是字,却又怎么写得如此稀奇,我竟一个都瞧不懂。”   月姑这样一说,芈八子也起了兴致,伸手朝月姑唤道:“来,拿过来我瞧瞧。”   月姑领命称是,捏着那片竹简便提裙起身,往芈八子那面走过去,将手中的竹简双手奉上。   芈八子接过竹简,放在手心上好好瞧了一会儿,倒笑起来,“哎呦呦!是我孤陋寡闻了,泊宁丫头,这可是你们墨家的密语?难怪你不晓得七国文字,原来是你们墨家还自创了一套?”   蒋泊宁不愿被芈八子低看了去,扯着嘴角笑了两声,道:“正是了,这七国文书过于繁冗,大父自创了一套文字,教于我等罢了。”说罢,又抬手将月姑唤回来,捧着竹简去问另一个字。   芈八子将手中竹简放回月姑的手中,扬扬手让她回蒋泊宁身边去,说道:“这秦篆不比外头六国的文字,笔画多得紧,也确实是难学,这本还是太医令的医案,晦涩难懂,算是难为你了。”   蒋泊宁抬手又记下一行行书小字,换了一册竹简道:“无甚大碍,我不过认字有些难罢了,只消我把这一册认完,通读一遍便好。”说罢,又低头誊抄医案,一面抄一面小声喃喃,眉头越皱越紧。   秦王这一年来的医案都已经被摆了出来,打年初开始,便是时常口腔溃疡,牙龈肿痛,嘴角起泡,难以饮食。太医令在上头的记载是秦王宵衣旰食,太过劳累。这倒并无什么异常,秦王正值盛年,仗着身体强健,熬夜办公也是有的,两日前蒋泊宁随着唐姑果入宫的时候,秦王不就是在夜间召见他们的吗?彼时书房之内还有大堆公文书稿,可见秦王是真的为秦国鞠躬尽瘁,直到现在还不愿意听从太医的嘱咐,时常处理政事到夜里。   往后看,这位秦王倒真是头铁,该是一点也没有按照太医的嘱咐好好休息调理身体,药是吃了,却一点效用都没有,一个多月之后又添上了失眠多梦的病症,头也时常晕眩疼痛。直到最近这一两个月的医案,完完全全如同芈八子所言,不仅多疑易怒,更不时产生幻觉。   蒋泊宁看着那医案,双手食指搓着,拧着眉头细细思索,若说是前面两三个月时,是秦王自己劳累过度,累坏了自己的身体,那些病症还说得过去。毕竟秦国那时处在如此关键的节点之中,北抗义渠,南下准备吞并巴蜀,东面又有五国联军,这秦王处在这样的高压和高强度脑力劳动中,这样的病症也正常。别说是这样的战国帝王,单是蒋泊宁知道的高三学子,便是精英班里头的,面对高考没有一点紧张,天天吃好睡好的,那是极少数,什么口腔溃疡,头晕脑热的,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可是到了后头,这边有些不对路了,药是照常吃了,开的方子也是清热解毒的,怎么一点好转也没有,反而还每况愈下,直到现在产生幻觉了呢?   蒋泊宁抬眼看向芈八子,想着这芈八子时常陪伴秦王,说不能讲出一些秦王的日常作息来,让蒋泊宁找找线索,她刚想开口,却听见外头脚步声传来,一个婢女停在内殿帘下,道:“八子娘娘,王子稷来给您请安了。”   芈八子一听,这一颗心当即就被牵了过去,茶碗啪嗒一声放到了桌上,扬手道:“是稷儿回来了!快,快叫他进来!”   月姑见状,立刻起身走到芈八子身侧,扶着芈八子起身,又替她理了理鬓发衣裙,主仆二人满脸都是笑意,看得蒋泊宁也觉得心暖。   蒋泊宁刚刚放下竹简起身,便见到外头一个尚未束冠的男孩子快步跑了进来,衣袍随风摆动,如同一只小燕子一般,一瞬扑到芈八子怀中。   芈八子咯咯笑着,打怀里捧起儿子的脸颊,心肝宝贝地哄道:“稷儿我儿,可是回来了,让母亲瞧瞧,可是瘦了?”   公子稷抬起脸去看芈八子,竟满脸都是泪痕,却仍是笑着,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稷儿……舅父待稷儿很好……不过山长水远,路甚是难走……稷儿也想母亲了!”   芈八子伸手揩去公子稷脸上的泪珠,拉着公子稷的手臂后退一步,将他上上下下看了几回,笑道:“也好也好!我儿虽是被晒得黑了,却是壮实了许多,这一趟没有白走。”   公子稷似是恍然大悟一般,这才拱手给芈八子深深一躬,道:“稷儿高兴过了头,竟忘了礼数了!”   芈八子与月姑竟是哈哈大笑,便是蒋泊宁见这小男孩这样可爱的模样,也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芈八子将公子稷搂紧怀中,点点他的鼻子道:“此处只有我们自己人,少些礼数也不甚要紧的。说起礼数,母亲倒问你,你可去给你父王请安了无?”   公子稷又是一脸恍若大悟,跟着便红了脸,挠了挠耳朵说:“稷儿只想着母亲,还未去找父王呢!”   芈八子拍拍公子稷的脑袋,道:“你舅父带你去巡视秦西,这是公事。你外出归来,这是私事。先公后私,往后记住了无?”   公子稷拱起小手来,朝芈八子一鞠躬,朗声道:“母亲教诲,儿子谨记在心!”   这一副庄严肃穆的模样,倒叫蒋泊宁忍不住多看了这公子稷两眼。历史上的秦昭襄王,虽然当秦王当得一半英明一半昏聩,但作为芈八子的儿子,他却真的是做到了一个帝王可以尽到的“孝”,纵使芈八子晚年时,秦昭襄王与芈八子那一干外戚斗得多么凶狠,也终究没有直接诛杀,也算偿还了芈八子养育他的一番辛苦。   公子稷放下手来,又道:“那稷儿便先告退,去前朝寻父王了。”说着,便要转身往外头走去。   “王子留步!”蒋泊宁匆匆喊道,公子稷脚步一顿,回头来,这才发现了内殿之中多了这样他不熟识的面容。公子稷上下打量了一番蒋泊宁,见她长发高束,穿着一身黑白双色的束袖衣衫,心下正疑惑不解,还未开口来问。   蒋泊宁走到芈八子身侧,道:“娘娘,看着这些医案,并不能看得多仔细,既然王子正要去面见王上,可否让我跟着一同前往,也好看个真切,或许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若是旁人问起,我便说是娘娘让我陪伴在王子身侧,教习王子墨家的典籍。娘娘意下如何?”   芈八子一听,略思忖片刻,便点头允诺,转头对公子稷道:“这是墨家的弟子,乃是我们秦国的客人,唤作泊宁,这些天陪在你身侧,可好?”   既是母亲的安排,公子稷没有一刻犹豫,当即转身回来,朝蒋泊宁抬手一躬,道:“多谢宁少姑。”   受这未来秦王的一拜,蒋泊宁一瞬忍不住想要拜回去,下意识抬起来的手拐回来,摸了摸鼻子,笑道:“王子多礼了。”   蒋泊宁侧身来,朝芈八子拱手道:“泊宁告退。”   芈八子轻轻颔首,道:“你万事小心。”说罢,拍了拍蒋泊宁的手背,便看着蒋泊宁跟着公子稷一同往外走去,看着看着,忍不住往前跟了两步,一直走到廊下,眼瞧着一大一小两人迈出眼前那道院门,拐入宫内长廊。   月姑跟上来,双手叠在腹前,道:“娘娘,将此事交给墨家泊宁,当真合适吗?奴婢看,不过是个十多岁的丫头,实在不够稳妥。”   芈八子长长叹了口气,看着那空空的院门,道:“自然不合适,不过掩人耳目罢了。不知明镜入宫了没有?事情查得怎么样了?你派两个手脚利落点的,跟着稷儿,一旦有事,立马禀报。”   月姑颔首道,“诺。”    第23章   当日进秦王宫时正是黑夜,第一晚蒋泊宁便被提着住进了芈八子的住所, 现下数一数, 已经过去了三五日,蒋泊宁倒是吃喝均在芈八子那处,连她那道院门都未曾迈出过半步, 只跟着月姑埋头在那堆鬼画符一般的秦篆里头。   此刻跟着公子稷出来, 蒋泊宁方才是第一回真真切切地瞧清楚了这座巍巍咸阳秦宫的模样, 黑瓦砖墙, 大太阳下头屋瓦锃亮,宛如黑珍珠一般耀眼。   蒋泊宁回头来瞧两步前头走着的公子稷,只见那公子稷与自己的那个书童小仆从一块走着,书童跟在他左侧半步后头,还要比公子稷高出一个头来。蒋泊宁两三步追上去,在公子稷身侧,与他并肩走着。   公子稷觉察,偏头过来瞧蒋泊宁, 那还未张开的童稚脸庞上尽是诧异不解, 道:“宁少姑是有话与稷儿说?”   蒋泊宁嘿嘿一笑,问道:“方才听王子与娘娘说, 王子刚刚从秦西回来?”   公子稷抿了抿唇,想起刚才在芈八子宫中,这蒋泊宁也是如此肆无忌惮的,似乎很受芈八子的宠信,便点了点头, 说道:“舅父从陇西卸任回秦,接任咸阳令一职,母亲向父王求了两句,让父王准我跟着传令的兵士一道去陇西,再与舅父一同回咸阳。”   蒋泊宁略思索片刻,又问,“王子说的舅父,可是唤作魏冉?”   公子稷道:“自然,秦国之内,稷儿只有这一个舅父而已。宁少姑若是有事要寻我舅父,尽可与稷儿言说,稷儿自当修书写帖,给与舅父。”   说着,这公子稷还真扭头去问身旁书童,“郑服,你午后去打听一下,舅父可到咸阳令府上交接完毕了?我好……”   蒋泊宁抬手将公子稷的手臂拉住,摆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我没甚要紧事的,不过随口一问罢了,随口一问!”   见蒋泊宁这样说,公子稷也只抿着嘴唇作罢。蒋泊宁心下只道,这公子稷也不知道是傻呀,还是真被芈八子养得如此温顺,小孩子家家的,还乖得怪可爱的。   刚沉默着走了两步,倒是公子稷先忍不住了,也不好意思偏过头来,只直直看着前面的路,问道:“宁少姑,嗯,墨家,为何入秦啊?”   蒋泊宁一愣,正想叹道“你不知秦王的儿子吗?怎么连秦国与墨家的渊源都不知晓?”话还没出口,却忽地想起公子稷出世时,墨家该早在唐姑果的带领下遁入了巴蜀,这公子稷不知,也不足为奇,方才在芈八子宫中,这公子稷见到蒋泊宁这身黑白衣衫,也没什么反应不是?   蒋泊宁一面走,一面问道:“王子今年几岁了?”   公子稷回道:“稷儿正好在父王更元元年出世,今岁正好九岁。”   蒋泊宁道:“正是了,墨家与秦国的渊源,要从孝公变法之时说起,后来商君……商君伏法,秦国既定,墨家也隐退于山林之中。前些日子秦军攻下巴蜀,墨家这才复出,入秦国为秦王效命。”   公子稷思索片刻,问道:“方才回咸阳,途经陈关、郿县,听闻墨家助秦水攻成都,宁少姑那时可在成都?”   蒋泊宁点点头,道:“正是我领了巨子之命,送秦军先锋越过成都的护城河网。”   公子稷一听,童稚面容上露出肃穆敬畏的神色来,蓦地停住了脚步,抬手来对蒋泊宁深深一躬,道:“稷儿不知,怠慢宁少姑了。稷儿代大秦,多谢宁少姑相助之恩。”   “哎呦喂我的小祖宗!”蒋泊宁扶起公子稷双臂,笑道:“王子不必如此多礼,我也不过领命办事,客气了客气了。”说着,蒋泊宁指了指前头的宫殿,说:“议事堂已在前头,王子先走,八子娘娘交了重任于我,我跟在王子的书童身边更为方便。”   公子稷颔首,又是拱了拱手,道:“稷儿先行了。”说罢转身先往殿门走去。   蒋泊宁跟在后头擦了擦额头,只道跟这小秦昭襄王呆在一块儿还真是有些累心,这公子稷也是神奇,先不说他那个野心勃勃的爹,便是跟那个鬼精鬼精的娘,也不该长成这样一副战国大秦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模样。三五句离不开秦国战局,七八句又开始礼贤下士的,若放大了看,倒也是一个小王的风范,不过安在一个未满十岁的小童身上,有些怪异罢了。   公子稷后头的书童先上前跟殿前兵士通报,未几,内里便有内侍开门出来,宣公子稷进去。蒋泊宁双手贴在身前,压着步子跟在书童后面走进去,还未跟着行礼,便听见那压着笑的男声炸出来。   “呦,这丫头怎么也在这处?”   蒋泊宁闻声抬头,便瞧见张仪立在秦王身侧,一身素白暗绣的广袖长袍,腰束玄色银绣腰带,正歪着头瞧着她嘿嘿笑着。   秦王听张仪这样一说,也扭过头来定睛瞧着蒋泊宁。   正中的公子稷倒仿佛双耳未闻,照旧面对着上首的秦王,提袍屈膝,跪地叩拜,道:“儿臣参见父王。”后头蒋泊宁也暂且未理会张仪,只跟着书童朝秦王跪拜,行了个礼。   上首的秦王道:“起来吧,可去见过你母亲了?”   公子稷从地上起身,回答道:“稷儿已经去见过母亲了,母亲说父王为公,母亲为私,当先公后私,不让稷儿久留,让稷儿先来拜见父王。”   秦王点点头,“你母亲教你教得很好。”说罢,偏头瞧了张仪一眼,“丞相认识这丫头?是何人哪?怎得穿着墨家的衣衫?”   张仪拱手道:“是臣赴巴蜀将墨家巨子请来,这丫头是巨子的孙女,巨子面见王上时,王上该见过?”   蒋泊宁抬头看秦王,见他拧着眉头似是十分懊恼地揉了揉额头,绞尽脑汁一般顿了半晌,这才眉头舒展,道:“是了,八子还带这丫头回去住了,瞧我这记性。”秦王说罢,侧过身来问,“即是你陪八子同住了,怎得又跟着稷儿来了,可是有事禀告?”   蒋泊宁回道:“泊宁并无要事禀报,只是八子娘娘托泊宁给王子讲讲巴蜀奇闻,便让泊宁跟着王子了。”   未等秦王说什么,张仪倒是先哈哈大笑,道:“王上啊,这八子娘娘还真是精明,处处打算得,真叫仪叹服。”   秦王听了,眉头竟蹙起来,似乎并不太高兴,沉默片刻,只抬手指了指一旁的软墩,看了张仪一眼,自己亦走回木案后头坐下,道:“稷儿,你这趟去陇西,所见所闻如何啊?”   公子稷挺直腰背,朗朗道:“此次稷儿沿着郿县与陈关,经过雍城……”   秦王听得入神,公子稷未说完,这秦王一句话也不插嘴,并未因为公子稷不足十岁,便低看他一眼,少听他一句,双手微微半握了拳头,枕在了木案的边沿上。蒋泊宁微微低着头,一双眼睛却抬起来紧紧盯着上首的秦王,一瞬也不曾离开。越看,蒋泊宁只觉得越摸不着头脑,这秦王看起来面色红润,不过眼下有两道黑眼圈罢了,嘴唇红红,跟寻常上火没什么区别。   蒋泊宁收回视线来,正想要再细细观察这议事堂书房有何异常,却听到门口出内侍尖声道,“魏后到。”   殿中正回话的公子稷闻声,顿时收了话,侧身退到一旁。他的小书童随即跟了过去,蒋泊宁也凑过去站到一块儿。   殿门开合的声音过后,魏后的衣摆缓缓拂过议事堂的青石地砖,终于停在殿中。蒋泊宁低着头,见那华丽的大红裙摆后头跟着一袭青灰色的衣裙,抬眼看上去,真是在芈八子宫外见过的那个可怖的老妇人,蒋泊宁记得,魏后唤那老妇人叫做“八姑”。   公子稷先行跪地行礼,道:“稷儿参见母后。”一旁的张仪亦拱手道:“魏后。”   魏后朝上首秦王福身行礼,侧身过来看了公子稷一眼,道:“是稷儿回来了。巧了,丞相也在。本宫来的不是时候,可王上得谨遵太医令的嘱咐用药,现在已过时辰,不得不来了。”   魏后说着,身旁的八姑提起手中的木盒,魏后转身,抬手打开盒盖,取出一个青铜小壶并一只小碗来,缓步行到秦王的案前,将那小碗放下,端起小壶,手腕倾斜,浓黑的药汁从壶嘴涌出,将那小碗灌了一个满满。   魏后将那只小壶交回身后八姑的手中,道:“王上,良药苦口,珍重身体才是。”   秦王看着那碗药汁,皱着眉头撇撇嘴,道:“药须得见效才是良药,也不知太医署是干什么吃的!”话说如此说着,还是将那碗药汁端了起来。   许是铜碗烫手,蒋泊宁看见秦王手腕微抖,几滴药汁洒在了木案之上。秦王一仰脖将碗中药汁喝了个干净,将那小碗交给魏后,道:“好了,辛苦王后了,回去歇着吧。”   秦王这语气冷漠,听得蒋泊宁都是一瞬心惊,抬眼去瞧那魏后,却见魏后面上神色未变,似乎司空见惯一般,只又向秦王福身行礼,道:“妾身告退了。”说罢,领着那八姑便退出了议事堂。   殿门刚刚合上,公子稷往前走,正要回去继续向秦王交代自己在陇西的见闻。一旁的张仪却先开口道:“王上,有句话,臣似乎不得不说。”   公子稷见状,停住脚步,先顿在一边待命。秦王抬手向张仪虚虚一扶,道:“丞相但说无妨。”   张仪道:“臣听闻,宫中有许多宫人乃是从前巴蜀两国进贡而来的,现下秦国吞并了巴蜀,不如将这些人遣送出宫去,免得有人心生怨恨,成了后患。”   秦王不以为然,摆摆手道:“丞相亦是魏人,秦与魏多年交恶,寡人难道要将丞相赶出魏国去吗?”   张仪哑口无言,蒋泊宁倒是没忍住笑,发出轻轻一声噗嗤。张仪瞪了蒋泊宁一眼,咬着牙没再说话。蒋泊宁暗暗大喜,想不到啊想不到,这秦王还是个怼怼王,这真是解气,真是解气!   不过这秦王也真是头铁,吞了别人的国,还能这样放心任用,这骨子里的骄傲,还真是沿着血脉遗传下去。想百年之后的秦始皇,吞了六国却不杀贵族,压了最后,不还是被那些亡国权贵推翻了?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又何尝不是一朝天子一朝民呢?日后那些开国皇帝登了位后,有哪几个手上如此干净?谁敢把那些亡国之民放在自家后院里头啊?真傻!   慢着!蒋泊宁猛地往秦王看过去,只见秦王那双枕在木案边沿的双手仍旧半握着拳,自手腕到指节,仍在微微颤抖。   口腔溃烂,头痛失眠,手足颤抖,迷糊易怒。   那侧公子稷还在与秦王对答,这面,蒋泊宁只盯着议事堂那关上了的沉沉殿门。   八姑?不,是巴姑! 第24章   人定,月升, 入夜。   黑如珍珠的秦王宫顶上空, 咸阳西侧的北坂吹过来的凌冽山风之中,燕雀惊飞,月色染上屋顶, 但见水一般清明的月光之中, 一抹黑影在那片黑瓦上掠过。只一瞬, 仿佛是花了眼一般, 便不能寻见那影子。宫墙之间,梆子叮当敲了数下,秦王宫重归宁静,巨兽一般,沉沉睡去。   蒋泊宁背靠着宫墙,一手五指张开,紧紧贴着墙砖,一手按在腰后, 握紧了那把黑铁匕首的握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响, 敲着梆子报时的宫人渐渐走远,蒋泊宁紧紧耸起得肩膀终于松了下来, 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将手从腰后收回来,五指收拢,掌心已经是一片湿润冷汗。   蒋泊宁喉头滚动,只暗暗叫苦, 倒底自己是不是跟梁静茹借的勇气,还不知道自己这三脚猫功夫倒底能用多少,却能这样脑子一热就解了套黑不溜秋的夜行衣往魏后的宫殿摸过来,真是,冲动是魔鬼。   幸好,这魏后的宫殿并不难寻觅,蒋泊宁那日随着公子稷去过秦王跟前查探过之后,傍晚便换了套宫婢衣衫跟着芈八子去给魏后请安,之后两日,寻了几个借口,往魏后宫里摸过去几遍,早将这路线记了个牢靠,纵使是在这黑幕月夜之中,也毫无差错地摸到了魏后的宫殿侧面墙外。   蒋泊宁拍拍衣衫,探头看向长街两端,细细贴着墙根下听了一会儿,再三确认近处无人,抬手扣动袖中箭索,铁钩打上墙头,蒋泊宁拉了两下,抬脚一蹬宫墙,双手一扳墙砖缝隙,燕子一样翻了过去,稳稳当当地落在墙角处。   此刻魏后宫中只剩下点点灯光,夜已深,今夜秦王宿在别的宫妃处,魏后宫中并无太多内侍宫婢,不过正门处有几个婢女坐在门外值夜。   蒋泊宁绕着宫墙,细细打量了一番这魏后的宫殿,扭头便一路压着步子往魏后宫中那住着一干婢女内侍的西侧小院摸去。西侧小院无人值夜,蒋泊宁一路如同入无人之境一般,摸到西侧小院之中,在西面与南面的屋子外头转了一圈,透着窗纸往里头瞧,只见内侍与宫婢都已熟睡。一回头,双眼便定定瞧住了北侧的那间小屋。巴姑看起来是这魏后身边十分受宠信的老人儿,那北侧的小屋,便只可能是住了她的。   蒋泊宁右手摸向腰后,抽出那一把黑铁匕首,反握在手中,往北侧的小屋摸过去。   屋内漆黑一片,蒋泊宁贴着木门听了一阵儿,并未听到内里有什么动静,一手按着木门,手腕翻转,将刀面嵌入那木门缝隙之中,刀尖上挑,门口搭扣沉声而开。、   未等蒋泊宁推开那道门,只听见吱呀一声,木门大开,一只手蓦地打黑暗之中冲出来,五指扣上蒋泊宁手腕,只叫蒋泊宁脚下不稳,眼瞧着就要被扯着往屋内撞进去。蒋泊宁立手为刃,破风砍在那手腕之上,直直打中了那细细的腕骨。   但听一声闷哼,那手抽回门后,蒋泊宁抬脚踹开木门,跳了进屋内,冷刃亮起,就要朝那人冲过去。那黑影往侧面一躲,闪到了门后,却抬手侧身,将木门推了过去关了个严实。   蒋泊宁一击未中,撑着墙壁俯下身去,抬腿就要朝那黑影的下盘扫去。   却听见一声低低的呼唤,“泊宁丫头,且慢!”   蒋泊宁的腿停在半路,贴着那黑影的小腿,悬在了半空。   这声音……   那人抬手拉下面上的黑布,蒋泊宁眯了眯眼睛,借着打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瞧清楚那人的一张脸,果真如她所猜想的那般,这个夜闯魏后宫的人,正是那秦相张仪的夫人——明镜。   蒋泊宁收回腿来,从地上站起来,擦擦手掌,冷声道:“八子派夫人来的?”   明镜也不掩饰,只点点头,道:“八子娘娘用心良苦,也只是过于担忧罢了。”   蒋泊宁冷冷一哼,并未理会明镜,狐疑瞧了她一眼,侧身往这屋内的床铺那头走去,还未走两步,便听见后头明镜道:“别去了,巴姑已死。”   蒋泊宁猛地顿住脚步,一瞬回神,攥着手中匕首,快步跑到榻前,果真见那面容可怖的巴姑已经没了气息,浑身肿胀,露在外头的皮肤上一片红色斑疹,双目圆瞪,比活的时候要可怖上千百分。蒋泊宁忍不住后退两步,捂住了口鼻,缩着脖子转身,压制住喉头那一阵呕吐的冲动。   未待身体中那恶心稍稍褪去,蒋泊宁当即反握着匕首抵在身前,道:“你是来查案的,还是来灭口的?现在死无对证,魏后纵使可以毒害秦王,芈八子又有何不可贼喊捉贼来邀功?”   明镜无惧她那刀锋,只低声道:“你瞧那巴姑,已经身发恶臭,我若是灭了她的口,怎么会在这里呆这么久,等你来找我?”   明镜话音刚落,便听见门外人声微动,明镜目光一冷,只直冲冲上前,握住蒋泊宁握刀的手腕,道:“此处不宜久留,我有话对你说,你跟我来!”   未等蒋泊宁挣扎,明镜抬手一捏蒋泊宁腕骨,便卸下了她手中的匕首,一把拉开木门,扯着她便往外头走去。刚刚绕出那西侧偏院,蒋泊宁便听见那南侧的房门打开,有脚步声响起。明镜带着她翻出魏后宫墙时,她分明听见了后头传来女声尖叫,该是巴姑的尸体被宫婢们发现了,这样一来,巴姑的房中再不可探寻,蒋泊宁咬咬牙,再不肯,也只能跟着明镜走。   蒋泊宁一路跟着明镜,在这巍巍秦宫中绕,只觉得明镜对这座秦宫的熟识远在自己之上,这一路,将那报时的内侍、巡逻的兵士尽数绕开,丝毫不差地带着蒋泊宁入了一座小宫殿之中。   明镜反身合上宫门,道:“这座宫殿从前住的是一个燕国来的嫔妃,那妃子死了,这宫殿空了许久,不会有人来。”   蒋泊宁不作声,只将匕首收在了手中,并未归鞘,一直握着。   明镜瞧了一眼她手中的匕首,道:“你是个聪明的丫头,自然知道八子没有杀秦王的动机,更可况那在秦王饮食中加的那些毒物,是炼过的朱砂,并不是八子可以得到的。”   蒋泊宁仍旧把刀攥在手中,只道:“八子好计谋,既然早已用你将秦王汞中毒的事情查了个透彻,还将我骗进局中,来干扰魏后,那日我一到议事堂,魏后便跟来了。八子这样好的算谋,区区一点点汞罢了,怎么得不到?”   明镜眉头蹙起:“汞?”   蒋泊宁气到失智,这回神来才想起战国时还只有“水银”的说话,又补了一句,“水银,是水银。”   明镜看着她,那蹙起的一双远山眉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瞧得蒋泊宁脊背发凉,一双眼睛滴溜转,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明镜定定瞧了她一会儿,却忽地敛下眼眸,轻声道:“噢,许是我听岔了。”说罢,又静了半晌,劝蒋泊宁道:“你是个聪明人,也该知道这么重要一件事,八子总不会只让你一人来做,纵使将你蒙在鼓里是不厚道,却不得不这样做。这些日子,八子没少派人跟着你,你觉得,倘若不是有我已经在这魏后宫中,八子会让你孤身犯险吗?旁的我暂借不论,八子为人还是很好的,纵使你再生气,气也有消了的一天,你该知道,不可得罪八子。”   最后那六个字,明镜咬得极重,蒋泊宁听着,忍不住抬头借着月光多看了明镜两眼,心中暗道这明镜还真是对芈八子忠心耿耿。   明镜又说道:“好了。我们应允你的事情尽已做到,你现在有了打咸阳去鬼谷的地图,倘若你要去,我自然派人手车马送你入鬼谷。这你尽可放心。我不知你找我老师是为了什么,但我只告诉你一句,鬼谷子虽然名满天下,却不见得是什么仙丹妙药,更兼我老师年事已高……”明镜看了蒋泊宁两眼,叹了口气,道:“你好自为之吧。”   明镜这一番话说得蒋泊宁一头雾水的,没等蒋泊宁反应过来,明镜便拍拍袖子,要往外头走去了。   蒋泊宁忙三两步上去抓住明镜的衣袖,道:“你这便走了?”   明镜低头瞧蒋泊宁那几根手指,道:“不走还能做甚?”   “这秦王他……”蒋泊宁抬手指向魏后宫方向,话刚起了个头。   明镜将手放在蒋泊宁的手背上,将她那只手给按下来,道:“秦王的病已入膏肓,不是人力可以转圜,三日前我查到巴姑身上时,便已经请南方来的医者瞧过医案,八子仍不知道这事。我本还想查一查谁是幕后真凶,再一同跟八子禀告,可今日却……巴姑毒计得手自尽也好,魏后过河拆桥也好,这一桩案子,是结不了了。我也再劝你一句,莫要揽事上身了,尽早离开咸阳。”   明镜低头将蒋泊宁的手从自己的衣袖上掰下来,抬腿就要往外头走去。蒋泊宁心中闷闷,觉得明镜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理,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头,只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沉重的宫门吱呀一声打开,蓦地,蒋泊宁听见明镜的声音又响起来。   “还有一件事得劝你,八子非池中之物,膝下那三个王子也个顶个的好,如果我是你,我会跟八子站作一队,让她欠你一些人情。”   蒋泊宁抬起头来,却见明镜头也没回,直接迈出了那座宫门。 第25章   蒋泊宁抬头看眼前那座芈八子居住的宫殿,一时竟呆在门口不知是否该进去。此刻夜已深了, 连天空中的明月都将西沉, 芈八子宫中灯火微弱,却见那灯光映衬着廊下,明明白白立着一个身影。   未等蒋泊宁抬腿走进去, 那身影先一步徐徐下了台阶, 灯火闪烁, 带着那人走到蒋泊宁跟前来。待那人走到宫门口的时候, 蒋泊宁才瞧清楚来人的模样。   月姑缓缓停下脚步,手中擎着青铜油灯,双目柔柔,看向蒋泊宁,道:“泊宁丫头,八子在内殿等你了,可还愿意去无?”   蒋泊宁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道:“劳烦月姑领路了。”   月姑握紧了手中青铜油灯, 借着灯光瞧了蒋泊宁一会儿,终究转过身去, 领着蒋泊宁往殿内走去。   内殿之中,只中央的木案上头放了一盏油灯,灯火跳着,内殿忽明忽暗。芈八子坐在木案后头,身上是素色内袍, 长发松散扎在身后,肩膀垮着,竟是露出一副罕见的疲态来。   月姑轻声道,“娘娘,人来了。”   听见月姑的声音,芈八子这才抬起头来,定定看着蒋泊宁,过了许久,才抬起手来擦了擦自己的眼角,道:“回来了。”见蒋泊宁抬起胳膊来就要拱手醒了,芈八子又摆摆手指了指木案那一侧,道:“别行什么礼了,坐下吧。”   月姑轻轻往蒋泊宁背后一推,轻声道,“坐吧,听娘娘的。”   蒋泊宁往前走了几步,提起衣摆,在木案后头屈膝跪坐下来。   芈八子直了直脊背,轻笑了一声道,“泊宁丫头啊,可生我的气无?”   蒋泊宁不假思索,坦然道,“方才在魏后宫中看见丞相夫人时,确实气娘娘,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现在不气了,倘若我与娘娘易位而处,怕是会将能用的人都用上去,只依靠丞相夫人,要叫我半夜都担心得难以入眠。”   芈八子被她逗笑了,连眼中那酝酿未消的眼泪都给笑了出来,说道,“你这孩子!”笑了几声,忽得目光渐渐暗淡,叹了一口气,道,“我倚重明镜,一来她跟我相知已经十数年,二来她确实稳重可靠。可那又如何,这一次,确实是走慢了一步棋,救不回来了。”   看着芈八子这副萎靡神色,蒋泊宁也略有不忍,想了半晌,道:“祸兮福之所倚,今日一招虽然慢了,这盘棋还在,只要一日未曾咽气,便还有余地可以转圜。”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芈八子听了亦目光微亮,不由得多看了蒋泊宁两眼,道,“话虽如此说,眼下困局却是难解。王上没几年活了,我膝下几个孩子尚且年幼。王上驾崩,必定是魏后的儿子太子荡继任秦王。我这些年谨小慎微,可魏后仍厌我入骨。明镜更说,太子荡即位,国政未稳,必定寻求他国支持,送秦国的儿子出去当人质。我的稷儿必定首当其冲啊!”   蒋泊宁一惊,这明镜怎么会有这样的推断呢?纵使一句句听起来顺理成章,可公子稷上头还有几个庶子,怎么一下便压中了未来的秦昭襄王?   蒋泊宁道,“王子稷年岁虽小,却稳重超群。如今秦国强大,纵使王子稷去他国为质子,谅他国也不敢对王子如何。况且,太子荡鲁莽轻敌……”蒋泊宁说道此处,猛地顿住,虽说她即刻便要拍拍屁股去寻鬼谷子,可一刻未走,一刻便可有变数发生。言多必失,更何况眼前的芈八子未来会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宣太后,万一被她看出端倪来,说不定就被扣下来走不了了。   如此想着,蒋泊宁当即调转话头,道:“太子适合当武将,做了秦王,文政上难免有不足,他日王子稷回国,受重用也未可知呢。”说着,蒋泊宁又想起明镜的劝诫,道:“只一样,倘若娘娘力有余,多派心腹保护王子平安。娘娘留在秦国,这‘飓风过岗,伏草犹存’的道理,娘娘该比我要清楚得多。”   看着芈八子的面容舒展了几分,蒋泊宁舒了一口气,道,“逝者不可追。将来不论如何,泊宁都愿娘娘能化险为夷。”说罢,膝行后退几步,向着芈八子一拱手,道:“连日来多谢娘娘照拂,教授泊宁读书识字,泊宁明日将远走赴鬼谷,在此别过娘娘了。”   芈八子伸手虚虚一扶,道:“好了,莫须再多说这些,你也连日劳累了。听闻这两日丞相邀了巨子前去丞相府小住,你且先回去好好去睡一觉,明日清晨,我便明月姑带着令牌送你到丞相府去,与巨子拜别。”   蒋泊宁却直起身来,说:“多谢娘娘,只是泊宁还想回丞相府收拾行李,明日便立刻启程。”   芈八子眉头挑起,心下暗忖这丫头到底是有何等急事,连一晚上也不愿耗费在秦宫里头,要连夜出宫去。或是,终究是不信任自己,怕夜长梦多,她芈八子河也没过,要拆她这座备用小桥吗   虽如此想,芈八子也还是摆摆手,命月姑将出宫令符取过来,又令去了两袋钱币来,与那地图一并包好了交于蒋泊宁,道:“既然如此,我也不留你了,鬼谷在魏国中,这一袋秦币一袋魏钱,你兴许用得着。”芈八子说完,起身来往旁边的睡榻走去。   蒋泊宁跟着月姑退出内殿,月姑擎着油灯将蒋泊宁送到院门前头,见她将包袱往背后一扛,笑着拱手一拜,便转身往外走去,转入长街,再不能看见她的身影。   从复道走出秦王宫后宫,穿过前朝的广场抵达秦王宫最外的大宫门,蒋泊宁将芈八子所给的令符交给宫门的卫士,打偏门出了秦王宫。方才迈出宫门,蒋泊宁便借着门口火把的光亮,瞧见有一人两马在宫门外头等着。   那人一见蒋泊宁出来,当即牵了马过来,道:“夫人命我牵马来此处接少姑回丞相府。”   蒋泊宁心中忍不住惊讶,难怪这明镜能够收服张仪与芈八子这两个人精,察言观色探查人心的功夫做得这样厉害,竟料定了她今日会连夜出秦王宫。   蒋泊宁笑道:“如此,真是夫人思虑周全,有劳了。”说罢,两人走到马侧翻身上马。蒋泊宁拉住马缰,双腿轻夹马肚,跟在那丞相府仆从的后头,往丞相府方向而去。   马行缓缓,蒋泊宁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按在腰后的匕首上,目光只锁着前头仆从的脊背不曾离开,一颗心悬在半空,只反复咀嚼着明镜、张仪与芈八子三人。这些人都太精明了,精明得让她觉得可怖,倘若她不曾跟这些人搅和在一起也便罢了,如今被牵扯进秦王中毒的事情里头,便不得不多添两个心眼。   细细想来,如若是有人想要蒋泊宁的命,倒不可能是芈八子那一派,一来按照如今的局面,芈八子身处弱势,巴不得有蒋泊宁这个证人在,二来,即便是蒋泊宁这颗心不放下,也不得不随着张仪他们走,谁叫那鬼谷老儿手中捏着蒋泊宁的三寸,叫她动弹不得。   如此想着,蒋泊宁咬咬牙,将右手从腰后的匕首上收回来,整个人泄了气一般,只伏在马上,沉默着随着前头的马走。两人到了丞相府,下了马,那仆从牵了马去马厩,另有个小婢女开了门出来,将蒋泊宁接了进去,往后头的偏院客房带过去。   丞相府正堂一片漆黑,入了偏院,那婢女领着蒋泊宁直直往那套客房走去,蒋泊宁遥遥便看见那客房里头灯火通明,隐隐可见窗纸上头透出一个端坐的人影来。   蒋泊宁问道:“是谁在房中等我?”   小婢女转过头来回道:“少姑,那是巨子,夫人打宫里回来,便递了口信给巨子,说少姑明日离开咸阳。”   蒋泊宁瞧着那窗纸上静静端坐着的人影,撇了撇嘴角只觉得不是滋味,自打那日成都城破,蒋泊宁得知苏代的身份,便没怎么跟唐姑果说过话。明日之后,只怕是再也不会见到那唐姑果老头儿了。   小婢女领着蒋泊宁往前走到客房门前,只侧身立在门边,不去推开门。蒋泊宁偏头跟她道了句谢,自己抬手将门给推开,迈腿走了进去。   客房北侧的木案后头,唐姑果端坐着,身前的长案上头放了一个比手掌略长些的素朴木盒。蒋泊宁抬眼去瞧唐姑果,心下不觉一惊,不过数日未见,蒋泊宁蓦地觉得他苍老了许多,此刻在灯火映衬之下,更显了脸上沟壑纵横,鬓发灰白,连那双一直炯炯有神的双眼也黯淡了几分。   蒋泊宁走到木案前,拱手道:“巨子,泊宁回来了。”   唐姑果抬起眼来,轻轻点了点头,道:“坐吧。”   蒋泊宁撩起衣摆,在木案这头跪坐下,说道:“泊宁明日便启程去寻鬼谷子,行程急切,连累巨子这大半夜起身,是泊宁的不是。”   唐姑果摇摇头,道:“不怪你,你不愿在离秦之前见我,我明白。你不见我可以,我却不能不来送我的孙女泊宁。”   鹤发老人的声音低沉,只说得蒋泊宁心中一痛,撇开脸去没有说话。   唐姑果道:“我与亡妻捡到泊宁之时,并不知泊宁生辰是什么时日,只将捡到她的那一日算作她的生辰。明日,该是泊宁十五岁的生辰。” 说着,唐姑果抬起手来,将面前的木盒往前一推,说:“我懂得,鬼谷能助你归家,我的泊宁自然会回来,若不能,我只怕此生都不会见到她了,便是你,恐怕也不会再回秦国来。若泊宁回来,自然会将这玉笄戴着回来,若是泊宁不回来了,也请你将这玉笄带着,他日遇到喜欢的好男儿,代我泊宁及笄出嫁。也算是可怜我这孤寡老人,了了我这唯一的心愿。”   听唐姑果说罢,蒋泊宁将那木盒收了过来,放在手中,道:“巨子之愿,晚辈自当达成。必定请鬼谷子转告泊宁,戴着这玉笄回来见巨子。”   唐姑果点点头,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撑着木案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   木门吱呀一响,却听见唐姑果低沉喑哑的声音响起,“若,若他日再见到唐弋,待我对唐弋说一句,‘老师对不起他。’”   老者沉重的步伐远去,蒋泊宁低头,推开手中木盒的盖子,只见那玉笄样式简朴,扁平的簪头雕了一直小燕子。蒋泊宁只想,若泊宁戴着这玉笄,燕飞鬓边,必定十分好看。 第26章   晨鸡初啼,一辆青铜轺车缓缓绕进宽巷之中, 在丞相府前停下, 马蹄声收住,前头驾车的车夫从马后跳将下来,三两步跑上丞相府前的石阶梯, 抬手抓住门上的青铜门扣, 铛铛铛敲了三下。   未几, 丞相府的大门从内打开, 一个灰衣仆从打里头探出身子来,从马夫手中接了名帖,拱手一躬,转身又缩进了丞相府的门后,将木门一关。那马夫将名帖递了进去,又返身回来,从轺车上头取下一个木制高凳,放在地上, 道:“魏令, 到了。”   轺车内传来一声沉沉的回应,便见一个发束青铜冠, 身着青灰袍衫的男子从轺车中出来,踏着木高凳下了青铜轺车。男子的双脚方一落地,那丞相府的大门便吱呀大开,男子抬头看去,只见张仪身穿着一袭暗绣白袍, 还正用手扶正腰间的绣银黑腰带,门一面往两边开着,便更见那张仪大张着嘴,眯着眼睛打哈欠,眨眨眼睛,眼角都尽是泪水。   男子哈哈大笑,指着张仪道:“仪兄,你这人也真是的!明明自己都还未睡醒,何苦叫我如此早来!”   张仪嘿嘿笑了两声,抬手拍拍自己的脸颊,道:“冉老弟!还不是明镜弄得,非要叫我连夜写信于你,我这也是被逼无奈,你又何苦来挤兑我!”   魏冉捧腹,一面拱手,一面笑得弯下腰去,待直起腰来,道:“仪兄,阔别几年,没想到仪兄还是如此妻管严啊!”   张仪摆摆手,笑道:“好了好啦!我可有我妻来管我,你可奔波这许多年,却不见有女人愿意管你。孤寡儿,莫要来笑我!”   魏冉摸摸鼻子,知道自己说不过这没皮没脸的张舌头,只扭头对后头的轺车喊道:“白起老弟,可在里头睡着了无?”   魏冉话音刚落,便见那青铜轺车里头又下来一人,黑布冠,黑衣袍,束袖绑腿,面上没有半分迷糊神色,双目炯炯,不苟言笑,正是那秦军百夫长白起。   白起下了地,往张仪拱手一躬,道:“丞相。”   张仪轻轻拱手一回了礼,将手又背在了身后,看着白起那没甚表情的冰块面容,笑了两声,道:“好好好,一齐进去吧!”说罢,侧身伸手一引,走在魏冉身侧,一同往丞相府内里走去。   身后的仆从将丞相府大门合上,张仪与魏冉在前头一面往内走去,一面闲谈起来。   魏冉笑道:“听白起说来,仪兄在巴蜀兵分两路,打破蜀国成都与巴国江州,还生擒了巴王蜀王与苴侯,这可是灭国战功,小弟在此恭喜了!”说着当真拱起手来,笑呵呵地要给张仪道贺。   可张仪却哎了一声,压下了魏冉的手,道:“巴蜀毕竟蛮夷小国,纵使在我当秦国丞相之时被秦国吞并,也算不上什么大功绩,更何况,这一笔战功,该记在司马错将军身上,与我并无太大关系!”   魏冉收回手来,点点头道:“我知道,仪兄学习纵横之术多年,为一国丞相,在这样的乱世,仪兄是觉得有了一桩灭国功绩才算名满天下。冉虽在陇西,却也听闻了仪兄与司马将军的争执,仪兄也该明白,此刻攻打韩国,并非明智之举,秦国自孝公变法后,虽一改积贫积弱的面目,却并未算得上米面不愁的富庶,将这巴蜀收归秦国,稳定后方,才是正途。若是仪兄想不清楚这一层,也不会随司马将军入巴蜀了不是?”   张仪撇撇嘴,抬手拍了拍魏冉的肩膀,叹道:“知我者,冉弟也!可冉弟亦知,这太子荡素来与我看不对眼,只怕秦王百年之前,愚兄还不能完成我的灭国功绩啊!”   张仪这话不假,魏冉也自然懂得。张仪是魏国人,魏冉生长在楚国,生父却是魏国人,两人都不是秦国人,深知这战国之时,瓦釜雷鸣,早不拘泥于谁是哪国人,为哪国效力了。因而魏冉张口便想劝张仪一句“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可话到嘴边,却转念一想,身后的白起却是土生土长的赢姓秦国人,还是将那句话吞了回去。   魏冉笑了两声,看着张仪道:“秦王现正值盛年,仪兄何苦说这丧气话!”   张仪察觉魏冉话音中的停顿,眉头先是一蹙,双眼一瞥也瞧见了后头跟着的白起,心下了然,对魏冉笑道:“你小子,他日能耐了代替我做了这秦国的丞相,可要请我喝一杯上任酒!”   魏冉哈哈大笑,“还等我做丞相?仪兄是要等到猴年马月?我今日来府上拜访,不就是为了来请你与明镜嫂子去喝杯酒无?”   说着,便听厅堂下传来一声女子的爽朗笑声,魏冉抬眼,便见明镜一身明黄衣裙,裙摆翩跹,从廊下走了过来,笑道:“冉弟来啦!真是可惜,八子娘娘不能出宫,待我过两日入宫去,可要将我们今日畅饮之事添油加醋告诉她一番,好叫她酸上一酸!   魏冉笑着向明镜拱手行礼,道:“嫂子说得是!可得好好酸一酸长姐!想当年你我四人在楚国,闲坐云梦泽畔,大醉闲谈,何其畅快!亦不知何时能再如此啊!”   明镜低下头去,嘴角含着浅笑,竟不知是否沉溺于往日记忆之中,双目却蓦地添上了两抹愁色,转瞬而逝。明镜抬起头来,视线越过魏冉的肩头,看向后头的白起,笑问道:“这后生,可是丞相向我提过的那位,生擒蜀王的百夫长?可是唤作白起?”   白起迈了一步上前,拱手道:“后生白起,见过丞相夫人。”   魏冉瞧了一眼白起,对明镜道:“嫂子何故在信中提及,叫我务必将白起带来?所幸白起近日军中轮休,到咸阳他族叔的住处去了,要是他还在蓝田大营,这一个晚上急匆匆的,我纵使有通天本事,也带不了他到丞相府中来。”   明镜笑了笑,回答着魏冉的话,那双眼却是直直瞧着白起,“无甚要紧的,不过是丞相跟我提起,你与巨子的孙女似乎聊得来,那丫头客居丞相府,今日是要往鬼谷去了……”   白起剑眉一蹙,“鬼谷?”   明镜嘴角扬得更高,眉头挑起来,道:“那丫头还不曾与你说?是了,你在军中,书信似乎不方便。可那丫头也不曾说归期不归期的,我这才托了冉弟,去寻你一寻罢了。那丫头似是没什么旁的朋友在咸阳,若你能送她一松,不至于如此凄凉。”   白起拱手道:“夫人,现在泊宁在何处?”   张仪在旁,猛地伸手一指门外,道:“就在你们来之前,刚刚驾着轺车往南走,现下不知出了咸阳城无?”   白起尚未听完,只拱手朝张仪、明镜与魏冉三人深深一躬,转身就朝大门跑去。   “哎!这小子……”魏冉不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白起大喊。   张仪哎哎叫了两声,将魏冉扯回来,道:“莫叫了,人家追姑娘去了,你这光棍儿哥哥就别挡道了!”   魏冉挑起眉峰来,道:“我算是知道这小子的,铁树一般的木头桩子,还能开出花儿来?”   张仪啧啧两声,“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真真儿的铁木头开不了花?”   魏冉悻悻,再不作声。张仪见他不再说话,也觉得无趣,侧身与自家媳妇儿道:“镜妹,不过一个墨家丫头,何故费如此大力气留住她在咸阳。”   明镜看着那丞相府大门,却摇摇头,对张仪道:“留不住的,不过为她铺条后路罢了,免得她日后后悔。我若真想留住她在咸阳,又何必昨夜废了那许多功夫,给老师写了那一大封羊皮书信?”   张仪嘿嘿笑了两声,道:“素不相识的人,如此心善作甚,竟不像你平日作风。”说着,动手捏了捏明镜的脸颊,笑道:“可有人私下换了我妻去?”   明镜抬手拍开张仪的手,娇嗔瞪了他一眼,只道:“一个孩子罢了,我难得心善,不成?冉弟还在呢,你少动手动脚!”   魏冉翻了个白眼,只径自朝厅堂内里走去,大喊道:“仪兄,嫂子,可有早饭吃无?!”   丞相府内欢声笑语,一门之隔以外,白起三两步跑下台阶,抬眼便见有仆从牵着一匹马候在廊下,见白起出来,当即双手将马鞭缰绳奉上,白起心下顿生诧异,却来不及细想半分,只翻身上马,伏身马背上,马鞭一抽,黑马高声一嘶,撒开蹄子跑出宽巷,沿着咸阳城大街直直朝南面城门而去。   浩浩渭水逶迤绕着咸阳城东向而去融入黄河,咸阳城外的官道沿着渭水东去,一路十里一长亭,如今日头初升未久,浩大官道上只见两匹马拉着一辆青铜轺车,孤零零地顺着官道一路向东。不远之处,一骑黑色打咸阳城而出,马蹄如飞,黄沙扬起,直直朝着那青铜轺车而去。   黑影打旁边掠过,蒋泊宁坐在青铜轺车里头,只庆幸临出发前取了旧布来将这青铜轺车的伞盖围了一圈,要不然,这大太阳烤得,可不得将她给烤熟了。青铜轺车晃晃悠悠,蒋泊宁昨日晚睡,今日又早起,此刻只觉得昏昏沉沉,双眼迷糊着要睡过去。正要入眠,忽地浑身一震,只觉得那青铜轺车狠狠一晃,两声马鸣嘶嘶交叠,轺车停了下来。   蒋泊宁被带着晃荡,一个不稳,一头撞在轺车伞盖柱子上,揉着脑袋嗷呜叫着疼,朝外头大喊道:“作甚了?怎么抖得这样厉害!”   布帘外头马夫道:“看样子是个兵士,少姑可瞧瞧认不认识。”   蒋泊宁揉揉脑袋,手脚并用爬起来,挪到轺车前头,伸手撩开布帘,一抬头,只瞧见青天烈日下头,白起坐在马上,身形高大,手中紧紧攥着缰绳,眉心紧蹙,双目炯炯,如同鹰隼一般,直直盯着蒋泊宁。 第27章   蒋泊宁一撩开帘子,便见那白起这样一副罗刹面容, 一瞬间只觉得自己似乎刚刚到这战国世界, 又回到那巴蜀深山之中,一面恐惧着这秦国杀神,一面又得自己压下自己的恐惧, 喉头艰难吞咽一下, 扯着嘴角笑道:“好巧, 你这是去哪里?”   白起偏过头, 垂下眼眸去,过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肩头微动,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听说你要离开咸阳。”   蒋泊宁爬出轺车,膝行到前头垂膝坐下,点点头道:“是了, 我要到鬼谷去寻鬼谷子, 丞相与夫人赠了我地图,还托了……”   “为何一声都不曾与我说?”   白起声音沉沉,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压抑着的怒意翻涌,叫蒋泊宁想要再缩回轺车里头去。   蒋泊宁抿抿嘴唇抬头看他,道:“我想你军中未必有假,何况我这一去, 也并未与旁的人作别。”蒋泊宁心下暗忖,别什么呢?她这又不是去旅游的,依依惜别该是有归期才做的事情,她这一走,只是拍拍屁股不回头了,何苦呢?   白起听了蒋泊宁的话,却未回应只言片语,只手攥着缰绳立在马上,大太阳下,黑冠黑衣黑马,宛如一座雕塑一般。   蒋泊宁抬手挡了挡阳光,拧着眉头,另一只指了指百米开外那山坡之上的长亭,道:“去那儿坐一会,你觉得如何?”   白起转过脸去,顺着蒋泊宁指的方向瞧了瞧那小小长亭,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一扯手中缰绳,便引着马往那侧过去。车夫亦会意,手中马鞭轻点,驱着青铜轺车饶了缓路上了山坡,在长亭前缓缓停下。   蒋泊宁扶着车夫的手臂跳了下地,拍了拍衣衫,往眼前的长亭走去。这长亭四面透风,建在这山坡之上,更是畅快舒适,亭中放了套木案软墩,白起早已跪坐在木案一侧。蒋泊宁走过去,道:“你怎知我今日要离开咸阳了?”说着,蹲下身来拍了拍那软墩,盘腿在白起对面坐了下来。   白起道:“方才从丞相府出来。”   蒋泊宁眼睛一亮,只道果然是张仪与明镜做的手脚,又问道:“平白无故的,去丞相府作甚?休了假,特意去寻我出去玩么?”   白起嘴角微动,乜了蒋泊宁一眼,说道:“新任咸阳令魏冉昔年在我家乡郿县当过几年县令,与我族叔白山将军有些交情,我在军中得了假,住在山叔家中,今日清晨魏冉突然登门,邀我同去丞相府,我想着……”白起的话一瞬顿住,抬眼看着蒋泊宁。蒋泊宁不解,亦歪着头去看他,只等他说下去。   白起蓦地看向别处,继续道:“到了丞相府,方才知晓,你要离开咸阳了,连归期都没定下来。”   蒋泊宁点点头,低下头去思索了许久,却是道:“木头啊,如今这咸阳城表面看上去一片祥和繁荣,但地下暗潮翻涌,你一定得小心。虽然你在军中,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只有一句忍不住说,你日后无论如何,切记切记不可违抗君王旨意,还有就是……”   “泊宁。”   “嗯?”蒋泊宁抬起头来,直勾勾看着白起,尚不知为何他要打断自己的话,只等着他开口。   白起眉心微皱,那双细长凤目亦微微眯起来,看着蒋泊宁问道,“你如实回我,你去鬼谷,究竟是为了做什么?”   蒋泊宁一愣。这木头,是知道了什么吗?不可能啊,她的来历,只有她与唐姑果两人知道,再无第三人能够告诉白起。   山坡上山风骤起,猎猎风声之中,蒋泊听见白起字字掷地有声:“巴子梁地动、二十万降兵、苏代,到如今你又在这临别时劝我,不可违抗君王旨意。这一桩桩一件件,不是谁信口胡诌便能说出来的,你倒底是何人?”   长亭中山风回荡,带着渭水平原上头烈日的温度,那一瞬,却叫蒋泊宁觉得脊背都凉透了。   她一直觉得白起不过领兵打仗的木头块,老是没甚表情,人木木的,说话也直来直往的,却没想到这块她最安心的木头桩子,却是这样心细如发,将每一个她忍不住压不下说出来的未来之事,都记了个一清二楚。   蒋泊宁忽地觉得肩膀一轻,一口气叹出来,整个人往下松了松。是了,她总以为诸如张仪、芈八子那样人物才精明可怖,那样人堆里头泡出来人精,她才用了百般心思去防备。却忘了像白起这样人,可不是孟贲那样只顾冲锋的大力兵士,而是日后在幕府中运筹帷幄的将军,他的心智,又怎会被前朝后宫的人轻易比下去呢?   蒋泊宁抬头去看白起,只见那双凤眼晶亮,似摄人心魂一般,勾着她将心中的话尽数吐出来。蒋泊宁看了他半晌,“百年之后,秦一扫六国,一统中国,之后千年岁月,王朝更迭,王侯将相换了一批又一批。我的家,在两千年之后,那时早已没了秦,也没了什么齐楚燕赵魏韩,那时的文字与语言,都与如今相去甚远。白起,我不是此处的人,我要去寻鬼谷子,是想要回我自己的家。”   白起听着,身形微微一动,却仍如同雕塑一般立着,不过眉头更紧了些罢了,一双眼仍旧盯着蒋泊宁。半晌,却喃喃道:“百年之后,秦灭六国,然后又被灭?”   蒋泊宁点点头,想起他说过的家国先祖,只以为他是不忍,又说道:“在秦之前,也有多少国家朝代亡了?便是如今,周天子也不过屈居洛阳,早不复从前万国来朝的盛世。白起,你该知道,若是没有你,秦不可能统一,日后的你,会是秦国的护国柱石。”   白起却笑了,道:“你不是说,我会杀了二十万降卒,被苏代威胁,你方才更是劝我莫要违抗君王旨意,日后,我是被我护的秦王杀了,不是吗?”   蒋泊宁一惊,连连摆手,道:“我所知的东西,不会成为你日后结局,只要你听我的,一切都不会有事的。”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根木簪子,撑着木案就要起身,口中说道:“我给你画六国地图,你只消记着,在哪一年,要先攻下那里,便……”   蒋泊宁蓦地感到撑在木案的手一暖,只见白起捉住了她的那只手腕,叫她无法起身来。   白起道:“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蒋泊宁似有不解。白起却捉着她的手腕直起身来,一瞬居高临下,只锁着她的眼睛又问了一遍,“为何要与我说这些?你既是来自千年之后,如今这里每一个人的死活都与你无关,有你没你,二十万降卒我会杀,苏代也会有,秦王也终会废了我。若是你这样鲁莽,与旁人说起这样的话,你可知你会再也去不了鬼谷?”   蒋泊宁挣脱不开,抬起头去看他,道:“我自是知道。可我一来此处便认识你了,你又不是旁人。”   蒋泊宁所答似是并非白起所想,他那张脸仍旧冰冻,下颌线浮现又消散,咬咬牙坐回去,放开蒋泊宁的手腕,道:“你既然知道这许多,还要画地图来规劝我,为何不留下来?秦要百年才一统六国,你若是在朝堂之上,君王身侧,像秦相一般,什么得不到?何苦挣扎着回去?”   蒋泊宁轻轻一笑,“木头!你觉得我是要荣华富贵的人吗?千年之后还有我的家人亲友在等我。更何况,朝堂波诡云谲,我若是行差踏错,这日后的情形便与我知道的历史差开十万八千里去,我知道再多,也无用了。”说罢,自己也叹气来,“是我懵了,还想给你画地图,我也只敢劝告你几句,‘小心苏代’,‘服从君王’,别的我再多说,只怕你的未来也不如我所知的那般了。”   这一下,白起竟无话可说,真真如木头一般愣在那里。   蒋泊宁见他无话,便说:“你莫要难过,如今我不过来此处数月,想来没做什么能影响未来的大事,日后你照旧是秦兵勇士,他日加官进爵,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将军。”   说罢,蒋泊宁起身,拱手朝白起一躬,道:“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木头,你多珍重。”说完,转身走出长亭,打缓坡而下,又登上那青铜轺车,车夫马鞭扬起,马头调转,往外而去。   四下通透的长亭中,白起黑冠黑衣,照旧跪坐在木案前头。蓦地,那双凤目里头精光一现,便见那尊雕塑活了过来,撑着木案从地上起身,大步跑出长亭。拴在一旁的黑马似乎也感受到白起的急切,鼻孔中吐着热气,嘶嘶低声鸣叫起来。   白起抬手扯下缰绳,翻身上了马,脚下一点马肚,但听马鞭破空一响,半空中四蹄腾空,扬起的黄沙之中,黑马跳下山坡,追着前头的青铜轺车而去。   青铜轺车粼粼远走,布帘之内,蒋泊宁背靠着那伞盖,明知自己正朝着鬼谷而去,心下却空落落的,想起在长亭中说的话,只想抄起拳头锤自己的脑袋。也不知说的那一句会错,万一白起听了她的话,日后命运更加不堪,那可如何是好?虽说不过一个古人,还是平行时空里头一个更无甚相关的古人,可这几个月来的相处,蒋泊宁即便锁起自己的良心,也做不到那样无动于衷。   马蹄声骤紧,周遭猛地一顿,青铜轺车骤停,蒋泊宁的后脑勺又在伞盖柱子上磕了一下。   “泊宁!”   蒋泊宁一瞬便听出那是白起的声音,慌忙从布帘后头爬出来。一掀开帘子,只见白起坐在马背上,贴着青铜轺车停住。   “怎么了……”   蒋泊宁刚开口,只觉手腕上一紧,身子不稳,便被直直往那黑马背上扯了过去。   白起攥住缰绳的手拢在一侧,一手控住蒋泊宁的手臂,她抬头,便瞧见那双眼睛,里头炽热万分,叫她忍不住后退。   白起咬咬牙,低沉的声音竟压得柔软,道:“留下来,如何?”   “留下来,你既然信任我,让我来当你的家人亲友,如何?”   白起一字一顿道:“嫁给我,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改文名儿!因为这是个蒋泊宁和白起应该是“战国青龙学习互助小组”的关系,不该只养成老白。但头秃了只能先暂定这个……真.头秃了 第28章   许多年之后蒋泊宁再被问起此刻是何感受,她只道如若有一道天雷从天灵盖劈下来, 一直通到她的脚趾甲盖, 将她从里到外都雷到透了木了。   蒋泊宁双眼圆瞪,浑身一抖,愣住不能动, 身后是温热厚实的马背, 身前是白起那双炽热眼眸, 其中如星辰闪耀, 如烈火惹眼,并没有半分玩笑神色,只叫蒋泊宁心惊,也不管不顾自己在这高头大马上,手脚并用地挣扎着要往下头翻下去。   蒋泊宁此刻没了脑子般地挣扎,白起却可还记着两人还在马上,忙锁着手臂去固定住蒋泊宁的声音,免得她从马上摔下去, 一瞬只觉得怀中像抱了一窝兔子一般闹腾, 一个不慎,还是叫蒋泊宁侧身滑了下去。白起眼疾手快, 单手护住蒋泊宁的身子,脚下马镫一松,手中缰绳放开去,身子一翻便随着蒋泊宁摔下马去。   官道铺满黄沙,架不住黑马高大, 摔下地时,蒋泊宁只听身侧一声闷哼,慌忙从白起身上爬起来,拍着自己的衣袍后退了两步,心中忐忑,怯怯开口问了句:“摔伤了没有?”   白起在地上缓了缓,侧着身子爬起来,右手握着自己的左手腕,一声哼也不再发出来,更别说答蒋泊宁一句。蒋泊宁见他这样,心下愧疚更是泛滥成洪灾,咬咬牙跟上去想要瞧一瞧他的手腕。白起却回过身来,将左手背在身后,抬起头来,右手往前一握,将蒋泊宁的手臂握住。   蒋泊宁手臂一紧,只以为白起是装疼引诱她过去,既羞又怒,抬起另一只手就去拍他的手背,叫嚷着:“你放手!不要脸!登徒子!我都说了我比你小两千多……”   尚未说完,蒋泊宁只觉脚下一松,半张脸已经覆上了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掌,将她要说的话都捂成了唔唔唔的声音,再发不出来。背后贴上一具宽厚胸膛,蒋泊只听见白起的声音贴着她耳根响起,带着隐隐怒意,轻斥道:“还这么鲁莽!还当此处只有你我两人?”   蒋泊宁抬起眼去,便见车夫还坐在青铜轺车上,侧着脸往他们这边瞧,笑得一脸荡漾,正是吃瓜吃得兴起。这一眼,只叫蒋泊宁悔意顿生,不由得后怕起来。   白起见她消停了,也放开捂着她嘴的右手,单手握住她的手腕,扯着她往官道边上走去,一言不发,一直到走到路边边上,才撒开蒋泊宁的手。   蒋泊宁抬头去打量白起的表情,也不知该说什么,手指头搅着衣摆,只觉得心乱如麻,竟不知解,剪不断理还乱。   白起瞧见她这样的神色,眸色亦黯淡了几分,顿了许久,道:“罢了。是我不好,你当我未曾说过那些话。你此去鬼谷,还需个把月功夫,也不知路上会遇见何人,你既然给我那许多劝告,礼尚往来,我也还你一句,莫要再如此毛躁,更不可轻信他人。”   蒋泊宁看着白起,一瞬心中竟酸酸不是个滋味,正想开口说什么,却听白起又道,“愿你早日还家。”说罢,白起转身朝那匹黑马走过去,右手扒住马鞍,翻身上马,单手攥住缰绳,脚下点马肚,马蹄声响,黑马驮着白起,转头朝咸阳城走去。   蒋泊宁三两步跑到官道正中,眼见那黑马远去,一瞬慌乱起来,张口便想大喊白起的名字,话到嘴边,却生生抑制住。   她喊个什么劲儿?所为何?道歉赔不是?还是说别的什么?放着那张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地图,放着这辆入虎穴出狼窝赚来的轺车,不回家了吗?都是荒谬!   她也不知为何与何时,白起竟有这将她留在身边的心思。她与白起是亲近些,却也远不至于郎情妾意的地步,敬佩也好,愧疚也罢,怎么扯也跟情爱扯不上关系。   再说了,扪心自问,她蒋泊宁自打落在这战国乱世,便从来都没有一刻打算过要留在此处,如当初伯嬴说的那般,嫁去秦国当新妇,简直天方夜谭。   蒋泊宁烦躁地一踢脚下黄沙,低低骂了一声,转身便跑向青铜轺车,连长凳都不用,手脚并用地爬上去,钻进布帘里头,喊道:“大叔,劳驾启程吧!”   车夫长长噢了一声,但听马鞭起落,青铜轺车的车轮滚滚转动,与那咸阳城向北,一路向东。   白起拉紧手中缰绳,制住马头,回身去看那官道,只能看见扬起的黄沙之中,青铜轺车越行越远。定定看了半晌,这才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腕,只见那上头已肿了起来,轻轻一动便觉牵心钝痛。   身下黑马似乎有灵,不管缰绳被扯紧,竟迈开步子带着白起往咸阳城走去。白起回过神来,脚下夹了夹马肚,道:“你这牲畜也劝我放手不是?”说罢拍了拍黑马脖颈后头的鬃毛,喃喃一声,似是自嘲,笑道:“罢了。”   望着前头的巍巍咸阳城,白起一颗心只忍不住想脑后那官道上发生过的种种。只叹到自己素来被称赞沉稳冷静,怎得一听那鬼灵鬼灵的丫头说要走,竟然慌了手脚没了头脑,直赳赳冲上去,还把人家扯到自己马上,逼问人家可愿嫁给自己。   真是,连自己都觉得蒋泊宁骂他的那两句“登徒子”骂得好,倘若他白起在路上走,见别人如此对一个姑娘,只怕也会提着刀上去揍那人一顿,如今,却是自己实打实昏了头脑。   白起随着身下黑马一颠一颠地往前走,不住在心中一遍遍问自己,倒底是如何会对蒋泊宁说出那些话来,是那丫头太鬼精有趣,还是被她一遍遍劝告关心所动?白起摇摇头,只一概不知。   若追根究底,他只知道,他们大秦男儿打小学的就是直爽,喜欢那个姑娘就站到那姑娘眼前,堂堂正正地说出自己的心意。想要一个姑娘,便一辈子对姑娘好,要将自己的姑娘揣在怀里疼爱!他军中哪一个弟兄不是如此?可他二十年来,未曾想要过任何一个姑娘,唯独那丫头要走时,他千般万般个不愿意,只想如同在巴蜀深山里那般,找根牛皮绳索将她捆在腰间算完。   可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唯一一个他想要的姑娘,竟说来自什么千年之后。纵使白起早已猜到端倪,也还是忍不住骂一句“狗屁”,怎么身边兄弟一个个定亲娶妻生子,独他一个如此背。   这一下,无论他再不舍,这头放不下家国族人,那头拦不住心尖尖的人,只一人一马,独自回城。   打咸阳城门而入,过咸阳城主街,白起掉转马头,绕入秦王宫脚下的东坊宽巷,在白府前头停马下底,小厮跑下台阶,从白起手中接过缰绳,道:“小起爷,将军喊您回府后即刻去见他。”   白起眉心微皱,他族叔白山不常如此,许是当真发生了什么大事,便问小厮道:“我出门后,可有什么人来过家里?”   小厮回道:“宫里头派人来过,递了名帖直接领去了将军眼前,在书房里头呆了好些时候才出门来。”   白起垂眸思索片刻,道:“知道了,我这就去书房。”说罢拍拍袖口衣袍,将左手背在伸手,迈进白府大门,朝东面书房走去。   白起前脚刚迈入书房小院,便见族叔白山打里头走出来,身着武官黑袍,腰间配剑,已是一副要入宫见秦王的扮相。   白山见白起来了,一拍腰间黑剑,道:“侄儿!去换衣衫,随我入宫。”   白起走上前,拱手行了礼,道:“宫中发生何事了,怎么如此急召叔父入宫?”   白山正要说话,双眼却一瞬瞧见白起身上黄沙污渍,细细一看,见他手腕怪异,抬手便要去抓他手腕来细细瞧一瞧。   白起收回手去,沉着扯谎道:“骑马不慎,马具未安紧,从上头滑了下来,手腕扭了一下罢了。”   白山一双斑驳眉毛皱了皱,斥道:“怎么这样不当心!打小在马背上玩大的,如今加了冠入了军中,还如此吗?”   白起低下头去,恭顺不答。白山斥了两句,撇撇嘴又道:“快去换衣裳取剑,寻一副镇痛膏药贴在手腕上。”说罢,望着门口叹了口气,道:“王上病危,是要下诏书了,三公具齐,王上还下令让在咸阳的武将都得去宫中听令,我奉命入宫,你随我前去。”   白起心下一惊,今年秦王如今尚未过半百,怎么会猛然病危?未等他思索过多,只时间紧迫,白起颔首称是,转身出了书房小院,回到自己房中换了一身衣衫,取了配剑便跟着白山策马入了秦王宫。   黑瓦黑墙的秦王宫,比平日更添了几分肃穆压抑,青天白日中黑燕飞过,往日这对于秦国来说的象征着吉祥的国鸟,在今日竟也蓦地让人觉得心中闷闷,总有些莫名不好的兆头。   白起随着白山到了秦王寝宫外殿,交了配剑,入了殿中,抬眼便见大殿之中武将们三三两两聚做数团,张张黝黑面容上尽是眉头深锁,唇角深陷,谁都不说话,眼睛却左顾右盼,只焦急等待。   白山偏头对白起道:“旧例秦王宣旨下诏,定储君交付王位,前朝里头,太傅太史太尉三公,与王族族长,他们四人在便可,今日这样如此,召见一干武将守候,只怕我们王上,是很不放心这王位啊!”   白山话音刚落,便听前头内侍高声宣道:“秦王到!”文臣武将纷纷随之躬身行礼,道:“王上!”   上首传来一声沉沉沙哑的“免礼了。”白起直起身来,抬眼往上望去,只见秦王鬓发斑驳,双目混沌,乍一看,只觉是一个耄耋老人。白起一惊,数月出征巴蜀之前,他方才在三军誓师时,见过意气风发的秦王。   秦王抬起眼来,努力要看清殿中的一个个文官武将,这,该是他最后一次,如此俯视他的臣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万千星辉年度最惨评选: 苏代:辞职,破财,丢老婆 白起:情伤,工伤,要加班 秦王:我快嗝儿屁了都…… 白起:失敬失敬 苏代:告辞告辞 最近想小修一下文,大情节不变,如果是一直看的小天使不必回头翻,对后头没影响,当天改了什么地方我当天更文的有话说会提一下,想看可以回去瞅两眼~新手上路,多谢包涵 第29章   秦王坐在上首的王座之上,身侧的内史甘茂往前一步, 清了清嗓子, 宣道:“王令有曰:‘寡人沉疴旧疾,国政重大,难以肩负, 令太子荡领命监国, 以备不虞, 三公九卿皆辅佐之。秦王更元九年。’”   底下太子荡率先往前打走一步, 拱手一躬道:“儿子领命。”底下三公九卿众大臣皆跟着齐齐表忠心,道:“臣领命。”   上首的秦王一言未发,旁边的内侍高声道,“秦王回宫!”声音未落,一旁的几个内侍立时围在秦王身侧,搀扶着秦王起身,一步步缓缓往后头走去。   底下的臣子皆是一脸惊诧,却一个个都不敢说一个字, 狐疑地瞧着秦王的背影, 也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秦相张仪站在前头,先转身往外走, 行到文官队中,抬手一拍队内的魏冉,道:“走了,还杵着做甚!”   魏冉一愣,抬头看了一眼前头的太子荡, 高声对张仪应了一声,“好,去你府中说话!”   白山见魏冉随着张仪往外走,亦扭头对白起道,“走,跟着去丞相府。”   魏冉与白山这一动,便如同旗帜一般,领着一班文臣,一队武将,浩浩荡荡地往外走去。张仪虽任秦相,却是常年在外为秦国破公孙衍、苏秦一干合纵之计,并未在秦国久住多少时日,在前朝自然少了人脉党羽。可魏冉扎根秦国十年,稳扎稳打地在文臣中罗织了一张人脉网,白山更是,出身秦国武将孟西白三族,土生土长的赢姓秦人。有这两张牌在手,张仪回头看了一眼立在秦王王座旁的甘茂,下巴扬起,雄赳赳气昂昂地迈出秦王寝宫。   看着这一大帮文臣武将被张仪一把薅走,站在上首的甘茂嘴角抽搐,一张脸沉得几欲滴水,根本不能看。那甘茂追随的太子荡更是,背着手面对着那帮往外走的文臣武将,只咬着牙把拳头握得劈啪作响。   白山与魏冉他们方才走到殿外廊下,正要迈下殿前阶梯,却听见后头有人喊,“白山将军请留步!”   白山闻声往回看,只见一个小内侍双手揣在怀中哒哒哒朝他跑来,在他身前三五步处停下,拱手躬身道:“王上有令,请白山将军入内殿。”   身旁的魏冉亦转过身来,略一思索,问那小内侍,“可还有别的人领命去了内殿?”   小内侍往寝宫大门处瞧了一眼,低声回道:“孟止将军与西驻将军已经领命去了内殿了。”   魏冉对白山道:“将军,该是王上另有话对孟西白三族的大将说,将军尽可去吧!我与丞相在相府等将军。”   白山朝张仪拱了拱手,道:“劳丞相稍等老夫了。”   张仪笑而不语,只拱手回礼,看着白山领着白起跟着小内侍往后绕着入了秦王寝宫内殿。待那白山的身影消失,方侧了侧身子对魏冉道:“冉老弟,你说,这秦王找孟西白三人,何事啊?”   魏冉眉头一皱,道:“仪兄,此处不是你丞相府,少说话,暂且忍一忍你这舌头吧!”   张仪嘿嘿一笑,伸手一指口中,“还忍着做甚,过两日便回家种地去了!”说罢,大笑着甩开广袖,往秦王宫宫门走去。   魏冉自知他所言不假,一朝天子一朝臣,孝公一倒,商鞅便亡。秦王一倒,秦国再无张仪立足之地,此刻不走,更待何时?多年挚友,魏冉只心中沉重,望着张仪潇洒远去的背影,又回过头来,看着秦王宫内殿,心下只想,还是这老秦人当的铁将军稳妥,流水的秦王,铁打的将军!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秦王寝宫内殿之中,这三个铁打的将军,正是念着一本魏冉还未读懂的经,等候着秦王的召见,一颗心七上八下,纵使是秦国的铁山,也不禁瑟瑟发抖起来。秦王病危,太子监国,看起来理所应当,总好比秦王突然驾崩,国政大乱要好。可这王位更迭,岂是儿戏,前朝后宫,文武双方,内患外敌,任何一招错,都将落得满盘落索的局面。   内殿隔间的帷帐被徐徐拉开,秦王依靠着内侍的搀扶,蹒跚走出来。殿内孟西白三族武将,纷纷低首拱手,道:“王上。”   秦王轻轻嗯了一声,仍一步一步往殿中央的木案走去,旁边一个内侍快步上去,将软墩靠背拍着放好,让秦王更舒服地坐下来。似是历尽千难万险,秦王终于扶着内侍的手臂在木案后头坐下,长长叹了口气。   秦王喘了许久,道:“寡人,近来愈发不能理事,病情沉重,寡人也知道天命不佑,寡人所剩时日无多。太子是寡人嫡出长子,继位秦王顺理成章,今日,寡人召见三位将军,便是为了这件事,秦国无虞,是要拜托各位将军了。”   孟西白三位大将都浑身一颤,孟止最为年长,一是竟忍不住哀恸,拱起手来,大喊一声,“我王!”话音刚落,抬起头来,已是涕泗横流。   秦王后头滚动,摆摆手,声音照旧低沉,却没有一丝苦涩沙哑,道:“太子我儿,自幼爱武而厌文,若当武士,可为秦国锐士,若当秦王,为王,寡人是喜,为父,寡人却是忧啊!秦国今日富庶,巴蜀已定,不日对外用武争霸,我儿这份锐意,是秦王该有的血性。但我儿鲁莽,朝中威望甚低,他日用兵,恐文武不从,我儿这王,当得还不如一个武将!”   那一瞬,白起看见秦王那混浊的双眼之中忽得现出锐利杀意来,恍若那秦王并未病危,还是那立在高台之上,看三军誓师的秦王。   这一番话,是父亲托孤,更秦王威胁。如同三把未出鞘的黑铁长剑,压在了孟西白三位将军的脖子上,让三人齐齐拱手一躬,道:“臣等定当竭力辅佐秦王。”   秦王又是长长出了一口气,道:“你们均是秦国的护国柱石,不论谁是秦王,都得尽力辅佐,寡人相信诸位。寡人只想嘱托诸位,莫要让秦王头昏脑胀做了错事误了国,亦不可让秦王孤掌难鸣,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秦王说完,孟西白三将脊背压得更低,秦王定定看了他们半晌,抬起手来,内侍立即上前,将秦王扶起,秦王站定,抖了抖衣袍,郑重拱起手来,亦对孟西白三将深深一躬,声音喑哑,“护住我们秦国,有劳诸位了!”   孟西白三人躬身,等着秦王入了内室,方才直起身来,竟不由自主地齐齐呼出一口气来。   白山回首瞧了白起一眼,那深深拧起的眉头下,目光沉沉,叫白起亦不觉被白山那愁思感染,细细回思咀嚼起方才秦王与孟西白三人说的每一句话来。   西驻见孟止长吁短叹的,忍不住抬手拍了拍西驻的肩膀,道:“我王话虽说得重,但小弟总觉得,我秦国的王上吉人自有天相,这多少关关坎坎都过来了,我王肯定能与大秦一道,将这道关隘迈过去。”   孟止又是叹了口气,只与西驻白山他们一到走出秦王寝宫。一出秦王宫,白山与白起的马便直直朝着张仪的丞相府而去。   丞相府门前的小厮一见白山来了,当即开了门下来牵走马匹,门内的家老走出来,向白山拱手一躬,一句废话也不多说,直接转身将白山领进了府内会客厅堂。此时那些跟着张仪魏冉来丞相府的文官武将已经散去,厅堂中独独余下张仪、明镜与魏冉三人,正坐在殿内上首,围着一张圆案说话,见白山来了,纷纷起身来迎。   明镜抬手唤婢女去添上茶盏,亲自去去了两副软墩来,一副放在圆案边,一副放得略远。魏冉引着白山在圆案边上坐下,白起自去白山身后的软墩屈膝跪坐下。   白山甫一坐下,张仪便捏着茶碗问道:“白将军,秦王唤你们三人去,可是交代了要给未来的秦王面子,莫要忤逆行事?”   白山眉头一挑,拍手道:“丞相好算谋!一字不差!”   一听这话,张仪往后仰了仰身子,笑着看向魏冉。那魏冉却眉头紧缩,一脸的哀愁神色。张仪道:“老子嘛,自当是护着儿子的,有何错!我说冉老弟,你也别太愁了,如今你在朝堂势大,政绩暂且不论,就是这人脉也得让人忌惮三分。十个文臣里头四个都是你的知交,个个儿都是跟你一样,从县令郡守一路到这咸阳城里头来的,他太子荡纵使三把火,也难以烧到你的身上去!”   魏冉摆摆手,道:“谁当了秦王,我都是一样如此罢了。我怕的,不过是王上崩逝,太子荡即位,魏后得势,我那可怜的长姐还有三个小外甥,只怕是没有好果子吃。如今稷儿尚且年幼,远不到有封地的时候,这十数年,我在前朝,怎么护得住他们?”   明镜却道:“冉弟,你只当你长姐那个性子是吃素的不成,她不过平日里伏低身子做人罢了,该是硬气的时候,只怕你们这些汉子,都要钦佩上几分!”   张仪点点头,“这倒是。若说担忧,也是该担忧三个王子。”   明镜抬手给张仪添了碗热茶,笑道:“这便不需要你与冉弟担忧了,我自有法子,你还是先好好收拾东西,待时日一到,你我立刻离开咸阳。”   白山惊道:“丞相要离开秦国?!”   张仪叹了口气,道:“唉,这天下无不散的……”   话未说完,但听咸阳城上空,钟声大作,一下一下,震人心魄。   明镜一瞬坐直,双眼圆瞪,喃喃道:“怎会,怎么会快了如此多……”   张仪浑身一震,撑着圆案起来,一步步挪到廊下,面向那声声丧钟,屈膝跪地,双手贴额,一躬至地,声带哭腔,喊到:“我王!” 第30章   咸阳城外十里长亭上,但听见渭水滚滚东逝去, 已近深秋, 渭水河上吹来的风,随着日头渐短,也变得渐渐凌冽。一瞬之间, 河边之上两侧的树已经染上秋意, 秋风打黄叶, 更添萧条。   白起望着那滚滚河水, 忽地想起了两月之前蒋泊宁远走时的那日,当日那青铜轺车上布帘卷卷,宛如重现一般在眼前又浮现出来。长亭之下,青铜轺车亦安了垂垂布帘,正随河风晃荡,浑身红棕的高头大马领着车头朝东,车前马夫骑在马上待命,车后, 是巍巍不倒的咸阳城。   “侄儿!”   白起听见后头白山喊他, 转身走入长亭亭盖之下。   明镜扶着张仪的手提裙跪坐下,抬头往白起脸上看了一眼, 低下头去并未说话。白山屈膝在长案另一侧坐下,魏冉亦拂袖坐下,将一旁的酒器放上木案。待他人尽数坐下,这张仪方才在明镜身侧潇洒盘腿坐下,伸手就从魏冉手中取来酒具, 为自己的青铜杯斟了一杯满满。   夫唱妇随,明镜已自斟一杯,随着张仪将酒杯举起。   张仪偏头深深看了一眼明镜,道:“我夫妇入秦十年,岁月匆匆,如今一别,此生不知可否还能再见,仪受诸位照拂十年,临别之际,无以为谢,请白将军与冉老弟满饮此杯!”   白山与魏冉相视一眼,忽地哈哈大笑起来,一起将张仪夫妇手中酒杯接过来,齐齐一仰脖饮尽,长叹一声,直呼痛快。   魏冉啪嗒一声放下酒杯,低下头去,一开口,声音中却尽是喑哑苦涩,道:“当初云梦泽畔说好了的,仪兄与嫂子,我,还有长姐,一入函谷关,便要扎根老秦,再不济,如同那商鞅一般,受万人唾骂也要相互扶持着,在秦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如今才刚刚过了十年,仪兄便要离去,这一杯,不该是仪兄谢我,该是我罚仪兄!”   魏冉说完,捧起酒壶斟了满满一杯酒,双手捧道张仪面前。一抬头,张仪便见这刚毅青年脸上,已是双泪纵横,眼中通红。张仪愣了片刻,压不住喉头酸涩,一言不发,接过酒杯来一饮而尽。   明镜捧起酒壶斟酒,但听淅淅沥沥酒入铜杯,明镜道:“当此乱世,你我已在秦国大展拳脚,虽无法相伴畅快一生,但在这好年华里头遇见了,一道青史留名,也不辜负此生!”   明镜说罢,白起却见那酒杯被明镜的手推到自己的面前,循着那黄袍袖子往上瞧,白起只见明镜笑意盈盈,柔声道:“这不是还有好后生呢吗?日后秦国有冉老弟,有白起,文武相成,也是好事!”   白起端起酒杯,直起身来,颔首道:“多谢丞相夫人。”说罢,一饮而尽杯中酒。苦酒入肠,回甘畅快。   明镜掩唇笑道:“莫要再喊丞相与丞相夫人了,幸亏此处无甘茂在,不然,可得被他那张黑脸扫兴。”   白起并无致歉,只跪坐回去,双手放在膝头,再不说话。   白山自斟了一杯酒饮下,对张仪道:“丞相为我大秦奔走十年,纵使离开秦国,也是我老秦人眼里的丞相,这点不变!只有一点我忍不住问丞相,今日离开秦国,丞相可有何打算?”   张仪双唇刚开,却止住了要说出来的话,轻轻笑了一声,道:“这事,十年前入秦之前,我妻已经问过我,我为秦得罪六国,他日离秦,该何去何从。那时我从未想过这事,只想在秦国终老,便将马鞭缰绳双手奉于我妻,说若他日离秦,张仪此生归隐,不属于任何六国,但属于我妻。”   这一通话说完,只叫白山与魏冉都愣在原地,连那满脸冰霜的白起亦忍不住低头露出三分笑意来,说道:“丞相与夫人,很是恩爱。”   这张仪向来舌头三寸,脸皮亦有三寸,脸不红心不跳,嘿嘿笑了两声,抬起手肘抵在木案上,托着下巴,一双眼满含桃花,直勾勾瞧着明镜,继续道:“那是,我与我妻年少相识,这多少年风风雨雨,啧啧啧!”   明镜脸颊绯红,抬手给了张仪一巴掌,将他脸打过去,自己低下去,道:“功名既成,如今不求什么,只求天地间一个逍遥自在,我只愿游历这大好河山,我们并无封地,若是贫困难耐了,便让他出去说书换粮吧!”   张仪闻言大笑,只拍着大腿说好。魏冉笑着摇了摇头,捧起一杯酒来,道:“那便祝仪兄口若悬河,财源广进了!”   一时,长亭之内,欢声笑语,竟将秋风退散,使寒意不侵。日头渐烈,离别之刻已到,众人从亭中起身,张仪携明镜踏出长亭,转身来,齐齐对着亭中人一躬。   张仪直起身来,大笑道:“诸位莫要远送,张仪携妻去也!”说罢,两人转身下了山坡,登上青铜轺车。众人立在长亭里头,真的一步也没有送出去,只看着那青铜轺车渐渐走远,没入东方黄沙尘土之中。   三人未在长亭停留许久,见着张仪青铜轺车远去,也就出了长亭翻身上马,打马回到咸阳城中去。魏冉初为咸阳令,公务繁忙,便是白山邀魏冉去府上用晚饭,也不得不推脱,调转马头回了咸阳令衙里头处理公务。   白山与白起刚到白府门前,还未下马,便见到门内有个小厮领着一个黑衣高冠的内侍往里走去,内侍听见马蹄声,见是白山与白起两人,当即转身从门下走出来。   白山翻身下马,朝内侍一躬,道:“可是王上召见?”   内侍回礼,面上有些尴尬,道:“是王上召见,却并非召见白将军,是召见白不更入宫去。”   白山回头来看了一眼白起,白山军功卓绝,早不被称什么爵位,如今这白府里头,刚刚受封“不更”爵位的,只有白起这一个而已。   白起正要下马来,那内侍却忙止手道:“不更莫要下马了,不必如此麻烦,小人这就上马去,随不更一同入宫便是了。”   白起与白山看了一眼,见白山点了点头,也就握着马鞭朝内侍拱手,道:“失礼了。”   小厮牵着马来,内侍上了马,轻点马肚,领着白起往秦王宫而去。   白山拧着眉头瞧着两匹马离去,思忖了半刻,转身进了白府内。刚走到前厅,见夫人从内里迎出来。白夫人往门口抻着脖子瞧了半晌,疑惑道:“怎得没见起儿回来?不是一同出的门,还等他回来吃饭呢!”   白山往后院走去,一面走一面同夫人说道:“刚到门口,遇上宫里来的人,被王上传进宫里去了。”   白夫人眉心也是一皱,道:“叫起儿去作甚?他不要大哥留下的军功,要自己一级级挣,如今才到不更,不过是一个百夫长,王上与他有何说道的?”   白夫人所言正中白山心中担忧,白山也无话可答,只沉沉叹了口气,蒙头往里头走进去。   白府里头两老正为白起担忧难安,白起这边却一派坦然,攥着缰绳随秦宫内侍入了秦王宫,到宫前台阶下下了马,跟着内侍一同拾阶而上,往秦王议政堂而去。   议政堂之内,只有秦王一人在。白起入了议政堂,抬眼瞧见秦王面对六国地图,背着手,长袍广袖曳地,玉冠高束乌发,一瞬间叫他也认不出这是曾经与他一同平巴克蜀的太子荡。   白起行至殿前,躬身道:“王上,白起到。”   秦王荡转身回来,快步走到白起身前,搭着他的双手将他扶起来,道:“你我出生入死,如同兄弟,此时仅有你我两人,莫要如此多礼,你只当我仍是秦扬。”   白起腰背虽然直起来,双手却仍旧拱在身前,并未差了礼数,道:“心中自然当我王是出生入死的老秦兄弟,面上却不能这样。”   秦王荡不语,只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地图走去,一面走,一面道:“今日寡人传你来,是有一件事要问你。”   白起垂下手,道:“王上请讲。”   秦王立在地图旁,双目锁着那地图上“宜阳”二字,忽地转身来,鹰目直冲白起:“寡人赐你副将之命,却将三军实权交予你手中,让你去攻下韩国宜阳,你敢是不敢?”   白起心中一跳,蓦地想起蒋泊宁临行前那句嘱咐——莫要忤逆王命。可这一道令,他不愿接,不能接,更不可接。副将实权,纵使是帝王任命,又如何能真真实实让主将服气。秦军所向披靡,靠的便是这武将之间情同一家的和气。再者,此时他纵使相信秦人风骨,也不敢以小小百夫长的军职,号令三军。   白起抬起头来,赳赳道:“王上这王命,白起接不得。王上当知道,白起入军中,是立了誓要一级一级挣军功的。王上如此说,臣倒是想问,王上要打宜阳,我大秦大将如云,为何王上要宣我来?凭白起所知,攻下韩国宜阳这事,我族叔白山早已与张仪商议过。”   秦王荡眼中一亮,往前迈了一步,追问道:“当真?”   白起重重点头,道:“当真。”   秦王荡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前些日子我派左相甘茂出使魏国与赵国,相约攻打韩国。如今我初即位,大秦未稳,大秦需要一战,来让六国知道,大秦无论是谁当秦王,都是不容欺负的浩浩秦国,这一仗,要大,要赢。我只担心,军族不从。”   白起心中重石落地,拱手道:“我王安心,只要是有把握的仗,我老秦人便不怕打,更不会输!”   秦王爽朗大笑,抬手放在白起肩上,道:“寡人很看重你的才能,只可你太倔,不肯直接领命,也罢,寡人等你当上大良造,替我秦国东出夺地!”   白起颔首,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也算两人放养模式的开启。现在白起和蒋泊宁还太年轻,在未来的一段时间,两个人要各自成长,各自走过一段光明与昏暗夹杂的路,在以一种更好的方式相遇和互相温暖。 ↑都是废话,为什么俩人要分开呢,因为我知道我一写感情戏就掉收…… 第31章   古木森林静谧深幽,深秋的山风拂过, 幽幽谷底之中窸窸窣窣的木叶摩擦声齐作, 更有风擦过山壁洞穴,风声更响,呜呜如同妇人低泣, 婴孩夜啼, 加上浓密树荫遮天蔽日, 叫人毛骨悚然, 心中戚戚。   蒋泊宁环视周围山谷一圈,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抱起双臂来搓搓自己胳膊起的一层鸡皮疙瘩,心中忍不住暗道:难怪这地方叫鬼谷,真真是白日里也如同百鬼横行一般。   “泊宁丫头!可要搭把手噢?!”   蒋泊宁扒住身侧石块,冲前头笑道:“无事无事!楚叔,您当心走路!”   楚叔嘿嘿一笑,回过头去牵着毛驴一步步稳稳地往前带路, 一面走一面道:“这鬼谷当真是冷得狠, 透进骨子里头,你若是觉得凉, 可要添件衣服咯!”   蒋泊宁跟着楚叔走过的路往前走,问道:“楚叔,你跟丞相与夫人从楚国来,怎得对这鬼谷如此熟悉?”   楚叔抬头眯着眼睛望了一眼前方的石壁,道:“我是楚国人, 却是比张仪在这鬼谷里头呆的时日还长,还是我瞧着那小子来拜师,又将明镜丫头从鬼谷骗走的。”   这两个月来,蒋泊宁跟着楚叔从咸阳到鬼谷,一路东聊西扯,却尽是听楚叔说他如何跟着张仪与明镜在各国闯荡,从楚叔这里听见鬼谷里头的事情,还是头一回。今日之前,蒋泊宁还以为是张仪与明镜是在楚国刚刚发迹闻名时遇见楚叔的。   蒋泊宁往前跳了两步,跟到毛驴后头,问道:“楚叔,听你的话,那丞相夫人竟是比丞相还早来鬼谷拜师吗?”   楚叔回头看了明镜一眼,哈哈大笑起来,道:“我听明镜丫头说过,你是墨家巨子在巴蜀抚养的不是?”   蒋泊宁嗯了一声,点了两下头,脑袋中灵光一闪,道:“丞相夫人亦是在鬼谷长大的?”   “哎!是啦!”楚叔点点头,牵着毛驴打岔道往另一侧山壁走去,道:“具体如何我倒不清楚,只是鬼谷先生与明镜丫头一直是师徒相称,自打我来鬼谷,见到的便是如此。”   楚叔抬手指向两座山夹着的那侧山腰,道:“那后头便是了,山腰上头是一片平地,鬼谷先生便住在那处。”说罢,只听见楚叔长叹一声,“近二十年未曾回来啦!”   蒋泊宁循着楚叔的手指往上瞧,一点点也没能瞧见后头的平地或房屋,可只那一眼,便一瞬觉得胸中一颗心疯狂跳动,带着浑身都颤抖起来,连手脚都变得冰凉起来。到了这战国将近八个月,如今终于能有一天有望回家。有道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一刻,蒋泊宁终于懂得这是怎么一种折磨,直叫人脚底发软,心乱如麻。   毛驴驮着行李,随着楚叔与蒋泊宁一同朝那山腰平地爬过去。   鬼谷与墨家的总院皆在这样深山老林之中,墨家总院依据天险,加上墨家机关,将总院建的如同军事堡垒一样易守难攻。可鬼谷一门却不然,下了幽深鬼谷,走羊肠小道上了那山腰平地,便一眼可见鬼谷总院全貌,不过两三间砖瓦石屋,带着菜圃小院。   蒋泊宁站在院外,打量了这鬼谷总院一圈,见楚叔过去将毛驴牵到菜圃边上的马厩中。未等楚叔回头管蒋泊宁,便有一个穿着灰布短褐的青年从砖瓦石房里头走出来。   灰衣青年瞧见蒋泊宁,似是被吓了一跳,红着脸走上来,见蒋泊宁衣着不似山中少女,便拱手向蒋泊宁深深一躬,道:“不知贵客从何而来?所为何事?”   蒋泊宁从袖袋中掏出明镜所给的泥封铜管信函,躬身捧到布衣青年面前,道:“墨家泊宁,前来拜访鬼谷先生,这是鬼谷明镜夫人的信函,劳您转交鬼谷先生。”   灰衣青年刚刚从蒋泊宁手中接过那铜管信,还未放入袖中,便听见楚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何须如此麻烦!”   灰衣青年闻声转过身去,便见楚叔大步朝自己走过来,一手抄进衣襟内,摸出一块木刻令牌来,抬手拎着那令牌,悬在了灰衣青年眼前。灰衣青年一见那木刻令牌,当即双手捧过来细细瞧了足有半刻钟,才抬起头来,恭恭敬敬地将那令牌奉还给楚叔。   灰衣青年从袖中拿出那泥封铜管信函,交到楚叔手中,道:“晚辈在鬼谷呆了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老师从前的学生回来,失敬了。”说罢,伸手遥遥引向最内里的一间石屋,道:“请!”   楚叔嘿嘿笑了两声,将木刻令牌揣回衣襟内里,走到蒋泊宁身前,道:“这是明镜丫头的令牌,我并不算是鬼谷先生的门生。”抬手将那泥封铜管信函交回蒋泊宁手中,说:“这个,你还是自己给鬼谷先生吧!” 说着,袖子一挥往灰衣青年所指的方向走去。   蒋泊宁将铜管信握在手中,跟上楚叔与灰衣青年的脚步,往那石屋走过去。   灰衣青年在石屋门口停下脚步,握起那门上石扣,轻轻叩了两下。   过了半晌,木门之内才传来一声沉重沙哑的回应,“何事?”   隔着木门,灰衣青年亦躬着身子,极是恭敬,回话道:“老师,有客来访,已经出示了令牌,曾是自家人,可见否?”   木门内两声咚咚的点地声,回了一声:“请进。”   灰衣青年推开木门,却退到了门边,伸手引入内里,对楚叔与蒋泊宁道:“请进吧。”   那石屋里头幽深昏暗,看不见半分人影,更似石墓棺椁,叫人头皮也发麻。蒋泊宁停在门外,一步也不敢向前。正踟蹰着,楚叔伸手在蒋泊宁背后轻轻一拍,道:“进去吧。想来你有许多话要与先生说,楚叔我在外头等你,莫要害怕!”   蒋泊宁瞧着楚叔那神情,虽仍有些惧怕,却也心安了两分,顿了片刻,咬牙抬脚迈进了门槛。   足尖落地,但见石屋中灯光顿现。内里正对木门处忽地亮堂起来,木案、书架、油灯,有一鹤发老人晃着手中木棍,将那棍尖的点点星火弄灭。   老人将那木棍丢到木案的石碗里头,那碗中有水,将剩余的火星尽数吞噬,青烟飘起,缭绕烟气之中,老人抬起头来。蒋泊宁只见那双眼浑浊无光,老人白眉白须,满面尽是皱纹,仿佛是那块朽木刻出来的面容一样,就要随着那原本的朽木一同腐烂一般。   蒋泊宁瞧着那张脸,一瞬竟愣住了,忘了行礼,似乎也变做了另一座木雕,直直地杵在了门口。   鬼谷子抬起眼来,沉重的眼皮微微眯起来,眼下皱纹渐深,下巴处白须微动,道:“你是何人?来自何处?”   听了这话,蒋泊宁才回过神来,拱手朝鬼谷子举了个躬,往前走了两步,将那信函放到木案上,退回来,道:“晚辈泊宁,墨家泊宁,得巨子唐姑果提及,经前辈门生张仪夫人引荐,特来拜见鬼谷先生。”   鬼谷子未曾看那信函一眼,右手缓缓抬起来,擎住那油灯,往前推了推,道:“墨家?泊宁?”   蒋泊宁一听,眼中一亮,嘴角忍不住笑意,猛地点头回应,道:“正是正是!巨子曾说,鬼谷子知道泊宁!”   鬼谷子放在油灯旁的手往空中抬起,树根一样的手指轻微屈卷两下,沉沉道:“孩子,你走近一些。”   蒋泊宁此刻心中又惊又喜,哪里还有半分惧意,只两步往前扑,攀住了那木案,几欲哭出来,道:“先生!”   鬼谷子面上神色未改半分,那双眼照旧混沌难辨,朦胧得如同染了翳的眼珠往下转,落在那封铜管书信上,手指在木案上摸索,握住那铜管,发灰的指甲扳开上头泥封,将里头的羊皮纸摸出来,缓缓在桌上铺开,指尖覆上去。蒋泊宁见那上头不过一片凹凸的点迹,未见一个字,似是用针或刀尖一个个抠出来的一般,竟像是盲文。战国时,已经有盲文了吗?   鬼谷子声音低哑,似是喃喃,道:“张仪夫人?是了,是我明镜丫头!”鬼谷子往羊皮纸上摸索的指尖一瞬停顿,蒋泊宁只见鬼谷子那双白眉皱起,心中一紧,想要问明镜究竟说了什么,话到嘴边,却又不敢开口,只紧了攀住木案边缘的手指,连骨节都隐隐发白。   鬼谷的指尖继续往后,蒋泊宁一颗心狂跳,只觉得胸口连着肩背都紧绷酸软起来。鬼谷读完了信件,双手垂在木案后,似是思忖半晌,正当蒋泊宁心焦难耐时,才听见他道:“明镜可给你另一封书信了?”   “有!”蒋泊宁大喜过望,只觉得家近在眼前,一瞬手忙脚乱起来,从袖带中又掏出了另一幅封铜管信来,手腕酸软,险些将那信摔在地上,方才双手捧着铜管信放在鬼谷子身前的木案上,又怕鬼谷子看不见,又往前推了推。   鬼谷子却不接那铜管信,长长叹了口气,声音沉得如同来自远古:“孩子,你可知,明镜是何来历?”   那一瞬,蒋泊宁只觉天灵盖都一凉,心似乎沉入这鬼谷深处,泡入那幽幽山风之中。蒋泊宁嘴角抽动,哭笑不得,两行泪一瞬涌出来,“先生,这是,说的什么?”   鬼谷子说出口的那一刻,那一片片曾被蒋泊宁抛诸脑后的细节似被山风吹回,为何明镜听见她将水银说做汞时,是那般神情?为何明镜要她与芈八子站作一队?为何明镜会说公子稷要出他国为质子?   蒋泊宁冷笑出声,眼中泪珠落下,鬼谷子那皱纹横布的脸又清晰起来。蒋泊宁声音颤抖,道:“明镜来此处,已经多久了?”   鬼谷子声音不见起伏,“二十年前,明镜大病一场,醒来,便是如今的明镜了。”   二十年。蒋泊宁一瞬只觉得石屋中一片昏暗,一瞬连同那木案上的幽幽灯光也被黑暗吞噬。   二十年,明镜随张仪走遍中华南北,如今,明镜也还是明镜。他日,蒋泊宁,也只能是唐泊宁。    第32章   幽幽鬼谷,层层叠叠的翠绿之中, 但见一抹雪白自天边苍苍撞入山林之中, 扑楞扑楞羽翼振动之声混入风声之中。绿影之中,弓弦铮铮紧绷,箭矢震颤, 箭头冷光欲现。   “楚叔!箭下留鸽!”   楚叔食指一横, 压住了正要离弦而去的羽箭, 强弓往回收, 弓弦还未完全松下来,便见一袭青灰色长袍扑来,广袖按住了那一张硬木长弓。   楚叔哈哈笑道:“卫淇,不过一只野鸽子,也兴你这般与我争夺?”   卫淇见鸽子远飞,楚叔纵使再引弓搭箭也不能伤害那鸽子半分,这才直起身来拍了拍袖子,道:“这哪里是什么野鸽子!是我在谷中养的信鸽, 送到先生分散在六国的门徒手中, 一月一回,轮流往谷中传递消息的。宝贝得紧, 可由不得楚叔打去熬鸽肉羹。”   楚叔一愣,将箭收回背后箭筒,道:“这倒是个好法子,比从前托山中药农猎户打探得知外头消息要可靠得多。”说罢,抬手直了直方才那信鸽飞来的方向, 问道:“这个月轮到哪一个送消息来?”   卫淇望向谷外,又抬头看了看日头的位置,亦皱起眉来,疑惑道:“这鸽子飞来的方向该是东北的燕国,这一个月,该是身处秦国的张弋师兄与明镜师姐啊!理应该是从西北来的才对。”   楚叔听了,略思忖片刻,却不是问那信鸽,“今日泊宁丫头可好些了?”   卫淇摇了摇头,与楚叔一同朝鬼谷院中走回去,一面走一面道:“自打那日她从老师出来,在自己房中关了三日,水米不进,死尸一样睡着。如今虽说是从屋里走出来愿意见天日了,可也一句话不曾听她说过,现下已然七八日了。”   楚叔沉默半晌,只叹一口气,道:“这些日子也不曾见过她踪迹,你可知她去哪里了?”   卫淇垂眸想了想,道:“在谷中的云梦潭边上见过她两回,那时我去打水,见她坐在潭边的石头上发呆,喊了她一声,她便躲进林子里头去了,下一回又见到她,便没再管她。”   楚叔点点头,说:“有道是,解铃还需系铃人。你我也不知先生倒底跟她说了什么,她既然不愿见人,现下便随她去吧,知道她在哪里便好。”   卫淇点点头,捞起袍子顺着石阶踏上屋外场院,道:“也就只能如此。”说着,直了直房后的鸽舍,问楚叔:“我要去看看那鸽子带了什么消息回来,楚叔一同前去否?说不定有张仪师兄与明镜师姐的消息。”   楚叔抬手将长弓架在身上,道:“好,我离秦已有两月有多,不知张仪可会又出使别国去了,得知道他们的消息,好出谷后跟上去找到他们才好。”   说着,两人走向那鸽舍,屋外架子上果真有只雪白信鸽立着,正咕咕咕地叫着。卫淇快步走过去,一把捏着信鸽,将信鸽脚上的竹管解下来放在架子旁,腾出手来用手指勾开鸽舍的竹制小格子门,将手中信鸽塞进去,这才回头来摸起竹管,扳开上头泥封,取出一张小小羊皮信来。   楚叔见卫淇捏着那小小一张羊皮看了又看,越看,眉心皱得越紧,忍不住开口问:“何事如此慌神?”   卫淇抬起头来,将那羊皮纸条收在手心中,道:“秦王已崩,张仪师兄已被罢任秦相,现下已经逃出咸阳。”   听到此处,楚叔亦大惊失色,“秦王正值盛年,怎么会如此?信上还说了什么?”   卫淇却指向鬼谷子所在那间石屋,道:“秦国如今东出争霸,国君更迭事关重大,我得尽速去禀告老师,楚叔一同去吧!”   楚叔已觉得有理,二话不说,跟着卫淇往鬼谷子那处而去,让卫淇将信上内容尽数转告鬼谷子。小小一张羊皮纸,明镜用了鬼谷子所教的密语,将秦惠文王崩,太子荡即位,甘茂继任秦相,秦国意欲攻打韩国,夺城立威,一件件事都记了下来,传入鬼谷之中。   卫淇说着,鬼谷子只垂着浑浊双眸,一言不发,便是等卫淇全都说完,也不见那张皱纹横布的脸上有任何变化,宛若坐化了一般。   见鬼谷子如此,楚叔先是忍不住,开口道:“先生,可有何应对之策?”   鬼谷子沉重眼皮抬起半分,道:“昨日之非,今日之失。秦惠文王所受的,皆因他往日所作所为。当年我问卫鞅,今日出鬼谷,入秦国,他日五牛分尸,可惧否?他答若能成就大业便无惧。之后孝公崩,惠文王加罪于他,他回封地欲反之前,不也曾来信问我有什么应对之策,我当日说的,你可还记得?”   楚叔听了,也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当日明镜与张仪离开鬼谷,他追随他们夫妇离开时,也听过鬼谷子如此这般对明镜与张仪说过,既然选了,便不可回头。今日鬼谷子再这般说,他也明白,张仪与明镜这一局,已经落下帷幕,秦惠文王一死,便再无余地可以转圜,能逃出秦国,不必像商鞅一样殒命,已经是大幸。   鬼谷子眼皮开合,终是叹了口气道,“我纵横一家,只求名不求终,张仪这盘棋下得不错,算是不负他多年所学,你无需为他多叹息,倒是想想你自己该何去何从的好。”说罢,对卫淇问道:“墨家来的那个孩子,如今在何处?”   卫淇道:“在后头云梦潭,老师可要找她?”   鬼谷子点点头,“带她来见我,我有话与她说。”   卫淇闻言,对着鬼谷子拱手一躬,便退了出去。   楚叔亦抬起手来,正欲行礼退出去,却听鬼谷子道:“张仪为秦国奔走多年,如今离秦,该是归隐山林,躲避灾祸。你便是寻遍南北,恐难找到他们踪迹。我已经风烛残年,不久于世,卫淇虽年轻,却心细如尘。你离开鬼谷之日,将他一同带走,从此,莫再回鬼谷了。”   楚叔定定看着鬼谷子,竟愣在原地,细细回想着鬼谷子的话不敢回应。在他心中,鬼谷子恍若是人世以外的存在,幽居这云梦山的鬼谷之中,门徒却个个是能在鬼谷之外搅动风云的俊杰鬼才,不禁叫楚叔觉得,这鬼谷子能在鬼谷之中,如山石一般存在,永不消逝。   鬼谷子双眼似是无神,心中却是清明,似是猜中了楚叔所想,道:“世间万物有始便有终,你莫要太挂怀。你这一身武艺,该择良木而栖,莫要愚忠,张仪已然归隐,我也快要终于这鬼谷,都不是你的良木了。”   楚叔不禁心中大恸,撩起身前衣袍,跪地朝鬼谷子一叩,道:“先生虽未收我为徒,但我敬重先生为师,谢先生教导之恩,定不辜负先生。”   鬼谷子沉默半晌,徐徐抬起一只手,往前虚扶,道:“去吧。”   楚叔一出石屋,正好看见卫淇带着蒋泊宁回来,一个愁眉不展,一个面如死灰。前头的蒋泊宁面上没有半分表情,只抬起眼皮来瞧了楚叔一眼。   卫淇见楚叔眼中湿润,正想问,却见楚叔抬手擦了擦眼角,催促道:“快带她进去见先生罢,莫叫先生等急了。”   卫淇心中虽疑惑,却也懂楚叔不愿言说,只颔首一点,领着蒋泊宁往内里走,将蒋泊宁往鬼谷子眼前一丢,便躬身退了出去。   蒋泊宁人虽坐在鬼谷子身前,那双眼却比鬼谷子的眼睛还无神,飘忽着无焦点,仿佛灵魂出窍一般。鬼谷子伸手往旁一摸,抬起手来往身前一放,叮铃铃金属之声响起,一封铜管落在木案上。   鬼谷子道:“孩子,开了这信,这信不是明镜给我的,是她给你的。”   蒋泊宁渐渐抬起眼皮,双眼好容易聚焦,盯着鬼谷子,冷笑道:“她既然明知道我无法回家,注定要困在这战国,还将我如同猴子般戏耍,指点我来到鬼谷,叫我彻彻底底死心。又怎么还会留下书信给我?取笑我不成?”   鬼谷子摇摇头,轻笑出声:“明镜行事自有她的道理,你这些时日如若行尸走肉,让你来到鬼谷再告知你实情,难道不是明镜为你打算的吗?若你在秦王宫那样的漩涡之中崩溃,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麻烦来。你可知,秦王已崩,月前,太子荡即了位,成了新的秦王?”   蒋泊宁眉头微动,眼中这才有了些亮色,“怎么会如此快?秦惠文王崩,明明该是五年后的事情!”   鬼谷子头颅轻点,将面前的铜管信往前推,“明镜与你,都是变数,二十年来,她循规蹈矩,便是害怕一个不慎,未来便再不可知。你初来乍到,行事鲁莽随意,已不知道触了何人的逆鳞,要早早解决了秦王,以免夜长梦多了。”   蒋泊宁倒吸一口凉气,这下才觉得后怕起来,鬼谷子此话不假,战国乱世,国与国之间彼此牵扯不断,这秦惠文王死前五年虽无甚大事发生,可秦武王若是早了五年成为秦王,却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影响战国走向的事情。再者,背后黑手既然催了秦惠文王的命,保不齐如今得势,要将一干人等赶尽杀绝,一抬刀,砍不死芈八子那些后台硬的,便会先拿蒋泊宁这种小马仔开刀。   这一想,如若醍醐灌顶,将蒋泊宁一瞬点醒,倘若她那时再呆在秦王宫,自己的性命给赔进去也是早晚的事情,幸亏明镜这个老司机领路,将她早早送了出秦国。蒋泊宁伸出手去,将那铜管信摸过来,开了上头泥封,一字不落地读起来。   明镜所写,皆是简体小楷,一看,便叫蒋泊宁忍不住思念家乡,心中酸痛,几乎要落下泪来。蒋泊宁忍着泪看完羊皮信,抬手想要将信烧掉,却又舍不下那一个个简体小字,终究收起来放入衣襟里头。   鬼谷子察觉,问道:“可想好了,何去何从?”   蒋泊宁停顿半晌,双手放在膝前,道:“想好了,我听明镜夫人的,去燕国,等我的良木靠山。”   鬼谷子点点头,“既来之则安之,如明镜一般,也……”   “不!”蒋泊宁摇头,朝鬼谷子伏身一拜,“恕晚辈不能听从先生教导。明镜夫人寻了二十年不能归家,我便寻三十年,四十年,战国乱世并非我家,我此生,一定要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蒋泊宁:我不到黄河心不死! 各位乘客,前方到站,黄河。 第33章   青铜轺车布帘又一次扬起,车轮再次转动起来, 铛铛作响, 这一回,楚叔扯起缰绳,却是引着马头面向东北, 往燕国苦寒之地而去。布帘之内, 蒋泊宁已经拥起了皮裘, 正攥着一支用木炭做成的笔, 在一面木板上写写画画。   轺车之内,除却那炭笔在木板上摩擦发出的嘶嘶点点声响,还有一人低低啜泣。蒋泊宁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抬起头来,道:“我说小哥哥,你又并不是出嫁,拜师终有一日要出师,你是鬼谷子的关门弟子, 当振作起来, 不辱鬼谷子门楣才是!”   卫淇贴着袖子擦擦眼角,道:“话虽如此说, 可我本来想侍奉老师终老的,如今被赶出来,也不知老师日后该如何。”   蒋泊宁想了想,也觉得卫淇心善,倒问:“你父母兄弟可在?”   卫淇摇摇头, 道:“老师说,我父母是山中猎户,父亲狩猎身死,母亲要再嫁,便将我送到了鬼谷之中,因着母亲家乡在淇水旁,母亲便给我命名为淇。”   蒋泊宁点点头,道:“鬼谷先生让你出来,也就有他的打量,既然是你的老师,也该是为你着想的,我们此去燕国,也许能遇上你的师兄苏秦,你去投奔他,也是好事。”   卫淇叹了口气,道:“也是。”说着,卫淇往蒋泊宁身侧凑过去,问道:“你这写的是什么,怎么如同天书一般,甚是难懂!”   “不过是乱写打发时间的。”蒋泊宁低头看了看手上木板,上头炭笔笔迹尽是年份与人名,阿拉伯数字与简体字混杂,更加上炭笔字迹朦胧,卫淇看不懂是自然。   炭笔在木板上头轻点,将“燕”与“316”圈了又圈,燕国的公元前316年,正是著名的“子之乱国”的开始,燕王哙被蛊惑,禅让王位给相国子之,导致长达4年的内乱,更引来齐国入侵,中山国亦过来分一杯羹。而这蛊惑燕王哙,支持燕相子之的人,有两个,一个叫鹿毛寿,另一个,便是苏代。   蒋泊宁看着木板上的“苏代”二字,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她在巴蜀做的事情细微,苏代远走是必然,想来苏代的命运跟她所知道的历史并没有多少出入,离开巴蜀进入燕国,继承苏秦的政治遗产。如今蒋泊宁他们入燕国,等得靠山可是秦国公子稷,如今苏代恨秦入骨,蒋泊宁只怕,苏代这份恨,连那个不满十岁的孩童都难免被波及。   蒋泊宁抬起头来,将手中木板丢开,膝行爬到轺车前头,撩开布帘,对楚叔问道:“楚叔,一国质子入他国,会先在哪里落脚?”   楚叔回头看了蒋泊宁一眼,抬手拍了拍身侧。蒋泊宁会意,向楚叔笑着道谢,将手中布帘挂好,挪到前头盘腿坐下。楚叔想了想道:“质子入国,该先去拜见国君,受到卿一样的礼遇,住宫中客殿的有,如同使者一般住在外头旅舍的也有,若是本国国力强盛的,国君畏惧,出资在外头置办房舍赠予质子的,也不是没有。”   蒋泊宁想了想,道:“秦于楚呢?该如何?”   楚叔道:“燕国是老牌诸侯国,第一任国君还是周武王的亲弟召公奭,秦国不同,祖上得势于商,便跟周不对付,后来又是牧马发家,西戎入侵后,从秦襄公开始才真真正正成为周的诸侯。一元老,一新贵,一守旧,一创新,你说呢?”   蒋泊宁低头思忖,若按照楚叔这般说,公子稷入燕,所受的待遇不会有多好。若是秦惠文王晚几年死,公子稷还赶不上苏代在燕国炙手可热的时候,如今正撞了个满怀,可想而知这条路该有多难。一想起那儒雅稳重的小小公子,蒋泊宁便觉得不是个滋味,苏代如何如何,她可以安慰自己,可公子稷早了这许多时日入燕,她倒真的脱不开关系了。   楚叔道:“你这般算谋,是哪位秦国的公子要入燕国为质子了?”   蒋泊宁不假思索,“公子稷。”过了片刻,又道:“在秦国时,明镜夫人便与我说过,秦王易位,政局不稳,必定要送公子去当质子,芈八子娘娘与魏后不和,公子稷首当其冲。我思来想去,秦要攻打韩国,赵国被北胡弄得头疼不已,齐国与魏国正打得不可开交,楚国是又是芈八子母国,这样看来,魏后最想要的盟友,应该是燕国。”   楚叔紧着手中缰绳往后一仰,支起一条腿靠着点头笑起来,道:“你这丫头脑筋动起来也是挺机灵的。好!你想得不错,昨日我们路过邯郸时,我才听赵人说起,过几日秦国的使节车马便要借道邯郸,送质子入燕,送的便是芈八子的长子公子稷。”   蒋泊宁双眼一亮,喜道:“楚叔,我们可否掉转车头,在邯郸等秦国的车马?”   楚叔思忖片刻,拧着眉头反问她道:“先不说秦国车马会否在邯郸停留,单是这如何靠近秦国使节,便是棘手,我手上虽有张仪与明镜的凭信,但如今太子荡与甘茂当道,这些早不能作数。依我看,你若想投奔公子稷,倒不如在燕国等到公子稷安定下来,两国使节交接间隙,你再寻机会与公子稷见上一面。我这边,送卫淇去燕国找先生的门生,与你顺路,不拖沓行程,也算便宜。”   蒋泊宁还在思索,终究难以放下身后不远处的邯郸。楚叔见她如此,笑着扬了扬手中缰绳,道:“纵使我将你丢在邯郸,你自己数一数,你手里那几块秦币魏钱够你在邯郸等多久?噢,是了,你还一块赵刀都不曾有呢!”   楚叔笑声爽朗,直叫蒋泊宁满脸通红。楚叔这话说得一点没错,如今蒋泊宁出了秦魏两国便是身无分文,就是去换钱,也不知道汇率几何,若是跟楚叔和卫淇分开,真是连口热汤饭也吃不上,别说什么用银钱打点着靠近公子稷了。这下,又似乎回到起点一般,没钱没文化,大腿够不着。一瞬蒋泊宁竟想,何时天公能作怜,再凭空掉一个耿直白起下来该有多好。   “泊宁丫头啊!你楚叔我开玩笑的,你莫要当真啊!”楚叔见蒋泊宁垂着脑袋不言不语,还以为她当了真,忙说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无依无靠的,我纵使把卫淇丢出去,也不会撇下你的,再不济总得把你送回巨子那处才好。”   楚叔这话说得直白暖心,叫蒋泊宁忍不住笑出声,正要开口去宽慰楚叔,却听见后头传来卫淇的咋呼叫骂。   “楚叔!这……这可不成样子!明明我与您才算是同门,怎得偏袒她,要丢了我去!”   楚叔方才也就是随口一说,此刻被卫淇揪住,摸摸脑袋道:“你比她年长,又是个男娃,皮糙肉厚的,争个什么气!”   卫淇也不知哪里来的泼皮劲儿,硬是争道:“我明明比她细皮嫩肉,要是打起来,指不定她怎么凶咧!”   蒋泊宁听着,捧腹笑倒,只叫道:“还真是鬼谷门生,这强词夺理的样子,可不是像极了张仪!”   一听蒋泊宁这话,连楚叔亦抚掌叫好,直说卫淇与张仪那副样子像了个七八成。张仪乃是鬼谷子的得意门生,卫淇这样听了,虽明知是贬他的话,仍当作褒扬装了个满怀,笑嘻嘻地退回去再不说话。   蒋泊宁笑意减收,正要退回轺车内里,抬头看了看头顶太阳,眉头微皱,从衣襟中掏出前两日刚做好的小木盒指南针,抖了抖掰开拨正里头的小磁针,一瞧方位,合上指南盒,对楚叔问道:“如今可是往东北方向走?”   楚叔摇摇头,“往的是正东,绕开中山国,前头便是巨鹿,咱们打巨鹿那边入燕国。中山国与赵国如今不大太平,能躲自然躲。”说罢,楚叔瞧了瞧蒋泊手中的小盒子,问道:“你这是何物,能辨别南北方位不成?”   蒋泊宁将那指南盒递到楚叔面前,道:“能是能,有时不太准,得带着磁石校正,刚刚做好的小玩意儿,随口问两句,好回去改好了,他日能派上大用场也说不定。”   楚叔拿起指南盒,抠开盖子眯着眼睛瞧了瞧内里,只见小小铁针立在正中,手腕偏转,铁针不动,针尖与南北相对时,涂上了红漆的那一端倒真是指向北方,不过有些偏移,勉强可用。楚叔将指南盒合上,交换给蒋泊宁,道:“墨家机关灵巧当真厉害!若是阴雨天,不见日月星辰,这东西真是好用。”   蒋泊宁将那指南盒握在手中,坐在轺车前头,细细看着那小磁针左右晃动。起初她刚刚到战国,就十分想做指南针一类的小东西,一是有所顾忌,二是她毕竟只有高三的基础知识,也许力所不能及。如今破罐子破摔,只想铁着头往前冲,也就放开了手脚,这边敲敲那头改改起来。动起手来生活有些意趣,反倒没那么想家了。   蒋泊宁将指南盒收尽袖袋中,抬头往前看,便见路上绿荫消散,黑马牵引着青铜轺车绕入一大湖边缘,青绿湖蓝交错,日光映衬,浩大巨鹿泽波光粼粼,煞是怡人。   蓦地,蒋泊宁眼见瞧见了那湖边正有兵甲押送着一队人走过,队伍在巨鹿泽边上歇息,有两三兵士下湖边打水去了。轺车路过,蒋泊宁定睛往队中看过去,只见其中女多男少,男丁看上去更是皆不满弱冠,面上均是刺了字。   “赵国与中山国向来有摩擦,赵国东边的人大多是中山国的旧民,心向旧国,若是越界,会被罚作官奴。”   蒋泊宁听着楚叔在身边低声解释,眉头不禁拧起来,又往那队人中多看了几眼,“为何独独是男丁面上刺字?”   楚叔道:“有些女奴脸上也有,有刺字的,大多都罚作做体力活的奴仆,若是没刺字的,大多长得不错,没记入奴籍,或是卖入勾栏酒肆,或是卖入官商私宅,所得,便是这些兵士跟上头的人分了的。”   蒋泊宁听着,只觉心中闷闷,看着那一个个女孩子,比她大不了多少,却手脚皆有镣铐,更不知前途多么不堪。她不忍,却无法尽数救走,救了这一批,还有多少?她再看不下去,扭过脸要钻入轺车内里去。   布帘还未撩起,却听空中一声鞭响,少女一声痛呼,兵士骂骂咧咧高声道:“好你个鬼精小奴,趁你阿大不瞧,竟将手中镣铐都解了去!要是我还不多瞧你一眼,你不是要将这整队人都放了去!”   旁边又有兵士叫喊,“指不定前两天逃走那个也是她放走的,只怕是给她刺了字她也会搞鬼。要我看,把她给就地打死!   蒋泊宁反身回来,狠狠甩下门帘,摸出那两包秦币魏钱来,尽数推到楚叔面前,斩钉截铁道:“楚叔,我要买那个女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上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琉璃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卫淇斜斜倚在青铜轺车前头,将伞盖的布帘用铜钩勾在头顶固定住, 往外头望去, 但见已过秋收的麦田中白霜初起,枯黄麦梗田地之外,遥遥可见城墙依据地势, 高耸震撼。   楚叔扬了扬马鞭, 指向那城墙道:“那便是蓟城, 燕国国都。”   卫淇点点头, 将手中的毛毯放在楚叔膝头,道:“已入冬,燕地苦寒,昨日路过方城,泊宁还去寻了匠人,打两个了铜手炉,只没来得及找人做一副皮手套给您。”   “我皮糙肉厚的,不妨事!”说着, 楚叔握着缰绳往手里呵了一口热气, 将那毛毯掖好,“也不算是第一次来燕国, 只是冬日里还是第一回,燕国里头冷的日子还有的是,到了蓟城,赶紧落脚去置办冬衣。”   卫淇一一应下,又细细问了些燕国国情, 这才翻身回轺车内。自打在巨鹿买下了那个赵国小女奴,蒋泊宁便改装了这辆轺车,扩大了车座与伞盖,车座下头还加了个暗格存放银钱。从前车内只足够两人跪坐的地方,如今都宽敞得可以让人盖着毛毯睡一觉。   现下蒋泊宁便与那买来的小女奴一块,裹着毛毯窝在轺车一角,抱着木板与炭笔,教小女奴识字。   蒋泊宁握着炭笔,轻轻写下两个字,将木板放在小女奴膝头,伸出被炭笔染灰的指头,点着那两个字道,“青榕,你的名字。”   青榕瞧着那木板,盯着那两个字,却摇了摇头,将木板举起来,让卫淇看见,脆生道:“你可认识这两个字?我只识得赵文与中山文,这是秦文还是魏文?”   卫淇抱着手臂,扑哧一笑,“这是……鬼画符!”   蒋泊宁瞪眼,抬手将炭笔往卫淇身上一丢。卫淇一挥袖子,笑着将炭笔挡了开去。   卫淇拍了拍广袖,道:“泊宁写的字与众不同,该是墨家密语,你认认便罢了,莫要学着写。”说着,卫淇似是想起什么,问道:“你识得字?既是识得字,便该不是普通农家女,怎得被捉去当官奴了?”   青榕放下木板,往蒋泊宁身边靠了靠,道:“我阿爹是一个小里长,一会儿是中山国的,一会儿是赵国的,他们两国打来打去的,阿爹与乡里长老合计着祖上是中山国,便想一起逃回去国内去,没想到半路被拦截,这才是到了这样的下场。”   蒋泊宁朝卫淇挤了挤眼,对青榕道:“你莫要难过,如今既然跟我们在一块,以后我们便是你的家人,不叫你一人孤苦伶仃。”   卫淇本来确实想问青榕的家人现在身在何处,一听蒋泊宁这话,也懂得青榕是父母俱亡,不再继续问那些过往去,开口问蒋泊宁道,“这名字是你给她起得,可有什么缘故?是哪两个字?”   蒋泊宁摸出暖炉抱在怀中,看向风撩起的那一角布帘,缓缓道:“我离开家时,正是夏日里,榕树正青。我想,青青叶榕,待我还乡。”   黑马一头撞入苦寒蓟北燕地,楚叔寻了一处离燕王宫不远客舍落脚,安顿好了车马。青榕留在房内休息,卫淇拿着楚叔列的单子上街置办皮裘冬衣,蒋泊宁借了一套卫淇的男袍换上,跟着楚叔出了客舍,寻了一处酒肆,点了一壶温酒两碗肉羹坐下。   酒肆小二端着酒肉上来时,楚叔笑呵呵接过,随口道:“听闻过两日秦使入蓟城,来的是那个还不到十岁的秦国公子。”   蒋泊宁会意,接过酒壶双手为楚叔斟上一杯,道:“长兄即位,自己孤身一人到这千里外为质子,真是可怜见的,不过也算这秦国的公子有胆识,不知会在哪家驿站客舍落脚,真想去瞧一瞧。”   楚叔笑着抚掌大呼:“这倒是!这倒是!得去瞧一瞧,说不定能见到大名鼎鼎的苏秦,不是说苏秦曾入秦国,被这刚崩的秦惠文王拒了吗?这不识才的仇,你猜这苏秦可会报复在小公子头上!”   听见这话,酒肆小二一拍袖口,叉腰道:“客官他国来的吧?苏秦虽说不怎么样,可做过我燕国相国的人,断不会做这样为难小儿的事情,为他人不齿!再说了,苏秦如今也不在燕国咯!”   蒋泊宁眨眨眼,拉住酒肆小二,问道:“怎会如此,苏秦如今去了何处?”   酒肆小二撇撇嘴,不情愿道:“苏秦与文侯夫人那些事,唉,不说了。苏秦啊,早逃去齐国去了。”   楚叔眉头挑高,嘴角抑制不住笑意,忙用手掩住,道:“如此,真是可惜了,无法见这大名鼎鼎的鬼谷门生了。”   酒肆小二话匣子开了,刚往别处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道:“至于那秦国的公子啊,恕我直言,二位也莫要想太多,宫中的易王后乃是秦国公主,就是刚刚崩逝的秦惠文王的长女,依小人瞧,这公子多半是住在宫中,跟着她长姐,哪里会在外头落脚,如此寒酸呢?”   说罢,酒肆小二拱手做了个揖,退了下去。   蒋泊宁手点着酒杯杯沿,低头算了算燕国国君的辈分,这燕易后,应当是刚刚卸任那位燕王哙的嫡母,原本该是燕国的太后。这样一想来,酒肆小二哥说的也不无道理,蒋泊宁此前并不知如今这燕易后是秦国公主,这样一来,要是等秦国使节送公子稷入燕王宫,只怕是她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公子稷一面,何谈靠上这未来的秦王靠山。   楚叔将案上肉羹往蒋泊宁面前一推,道:“我这儿还有张仪与明镜留下的书信,给秦国使节并不成,诓骗燕王宫的侍卫该不成问题,只消你见着公子稷或是燕易后,便不愁后头的事情。等你事成,我再与卫淇南下齐国……”   未等楚叔说完,蒋泊宁抢先道:“楚叔,莫要再去寻苏秦了,苏秦既然与燕文侯夫人有情,必定忠于燕国,此去齐国,不是逃,是入齐为燕谋划,如此,不会有善果。”   自然不会有善果,历史上苏秦逃燕入齐,根本缘由是何无从知晓,可最终确实是死在齐国,此时再去寻苏秦当靠山,倒不如说是自寻死路了。   楚叔拧起眉头,道:“这话有理,我一人倒无所谓,留在燕国也无甚,只是卫淇,不好将他拖在此处。”   蒋泊宁想了片刻,道:“楚叔跟着张仪许久,也知道公子稷性情儒雅温良,如今到燕国为质子不过一时,秦国内有八子娘娘与咸阳令魏冉,不日必定回秦国。等公子稷日后回秦,身有质子之功,加上母族势力,不可小觑。此时他孤身一人在燕国,我们若帮了他一把,他日得到的回报,又怎会少?”   楚叔抬手饮下半杯燕酒,点着头道:“你是这样的打算。也是一条好路子。也罢!回去与卫淇说道说道,让他自己抉择吧。”   蒋泊宁一笑,三两口将碗中肉羹吃尽,取出手帕来擦擦嘴角。楚叔喝完杯中酒,吃了肉羹,呼唤酒肆小二过来结了帐,拍拍衣袍便与蒋泊宁一同起身,往酒肆外头走去。两人还未迈出酒肆大门,却听见后头一声呼唤——   “泊宁?”   蒋泊宁闻声,正觉得熟悉,一回头,却见一青年白衫蓝袍,发束玉冠,长身玉立,正站在酒肆内堂,见她回头来,双眼发亮,三两步走过来。那人笑得春风满面,却叫蒋泊宁浑身一颤,只道不是冤家不聚头。   来者,正是苏秦之弟,如今燕国里头妇孺皆知的客卿苏代。   蒋泊宁回神,拱手行礼,道:“代兄。”   这称呼叫苏代不禁一愣,被喊了十数年的“弋师兄”,一瞬成为“代兄”,蓦地疏远,叫他脸上笑容亦是一顿。此时苏代早不是当年唐弋,只眨眼便笑着伸手来拍拍蒋泊宁的头顶道,“不到一年,学得这样有礼貌,看来秦国也不是什么戎狄之邦。”   蒋泊宁对苏代道:“这是楚叔。”又偏头对楚叔道:“苏代,苏秦之弟。”   楚叔与苏代拱了拱手,算是打了个照面,亦无话可说。   苏代放下手去,问蒋泊宁:“怎么入了燕国?”刚说完,眸中明晦微变,轻轻笑了一声,“因着公子稷来,先派你入燕探路不成?秦王荡,不见得如此疼爱这个庶弟吧!”   蒋泊宁心中惊诧,只暗忖这苏代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虽然还是那一副唐弋的面容,言谈间却无半分唐弋的直率可亲,透着的满满是谋臣的圆滑算谋,叫她不禁觉得可怖。   蒋泊宁略定了定心神,笑着张口便扯谎,“我在秦宫行事鲁莽,闯了些祸,幸好遇到秦惠文王的王妃芈八子为我求情,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次来燕国,我是想来报恩的。”   苏代听着,一手端在身前,一手收在身后,竟哈哈大笑起来,叫蒋泊宁摸不着头脑。待苏代笑声散去,方才听他道:“如此,现下,你倒是欠我一个人情了。”   “嗯?”蒋泊宁不解,蹙起眉头看苏代那嘴角含笑,心中隐隐有些发毛。   苏代道,“你这报恩,借的还是我的光,秦王新立,还是我劝燕王派使节去秦国结盟,秦王这才送了质子过来,不过,你莫要误会,这完完全全是秦王荡的意思,我燕国使者不过送了结盟文书过去,可没提什么要求。”   蒋泊宁不知有这一层关系在,却疑惑道:“秦燕结盟?代兄怎么会促成这事?巴蜀……”   苏代嘴角抽动,垂下眸去,摆了摆手,笑道:“年少不识事罢了,那些风月事,怎么能作数?”说罢,苏代似大梦初醒,从袖袋中逃出一块木牌请柬,递到蒋泊宁面前,道:“你初来乍到,我本该接你去我家中照顾,可我婚事在即,这两日怕招待不周到,就先请你来喝一杯喜酒,等女主人入了苏府,一切妥当,若是你愿意,尽可住到我那里去。”   说罢,苏代拱手朝楚叔一躬,轻甩广袖,往外走出去,登上了一辆小巧的青铜轺车。   楚叔看着苏代远去的背影,回头问道:“你与这苏代,是旧相识?”   蒋泊宁点点头,道:“从前算是同门,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燕王哙禅让,如今是从前的相国子之当了燕王,这苏代可是燕王眼前的红人,这苏代即将要迎娶的,可是燕王子之的嫡长女,不可谓不炙手可热。”   楚叔目中喜色乍现,“是这样的巧合?这人又是苏秦之弟,若是卫淇拜作他的门客……”   “不可。”蒋泊宁看了两眼手中的请柬,只将它捏在手中,“苏代素来厌恶秦国,秦灭巴蜀时,更是起誓说与秦国有夺妻灭门之仇,你且听他说吧,这人心思深沉,不得不防。” 作者有话要说:  苏代:不好意思,升官发财娶老婆,我先走一步。 关于苏秦的年代争议哈,用的是《史记》的时间线,融合一点点《战国策》——合纵连横时代,秦国张仪、魏国公孙衍和燕国苏秦,他们三个相亲相爱,啊不对,是相爱相杀,然后三个先后谢幕,我们苦逼的苏代宝宝就出来继承苏秦的政治遗产啦!反派是也是要有挂的!不能做得太绝啊! 第35章   燕国苏宅坐落之处,向来被说是燕国的福地, 昔日有腰配六国相印的苏秦, 如今有在燕国高冠长佩的苏代,且这苏宅对门,便是燕王子之的潜邸, 自从这燕王子之即位, 燕国贵族陆陆续续在周遭建宅起楼, 熙熙攘攘, 不可谓不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   今日,苏府大喜,张灯结彩,十里红妆,四方宾客来贺,直叫苏宅门口的迎客小厮都不曾直起腰来。   青榕抬头看了看前头那高门府宅,怯怯回头来扯了扯蒋泊宁的衣袖道,“泊宁姐姐, 我还是和卫淇回客舍去吧, 姐姐与楚叔去赴宴便是了。”   青榕说着要往后走,却被蒋泊宁一把扯住手腕, 手臂一紧,便被扣住不能脱开。青榕无奈,只皱着脸向后头卫淇求救,卫淇见状,也扒着手上来要将蒋泊宁拽开去。   可这两人的怎能敌得过蒋泊宁, 任青榕如何挣扎,蒋泊宁也决计不放开,只扭头对卫淇道:“没出息!今日这苏宅里头尽是燕国王公权贵,我可打听过了,今日燕易后都带着公子稷来了。公子稷入燕那日我们已然错失良机,你若是想要光耀鬼谷门楣,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卫淇听了,面上神色一动,手中劲儿也小了,却见青榕不放手,也不好脱开去,只搭在上头,道:“可我们这样无名无势的,便是去了也只是尴尬,还一大家子过去,实在不好看。”   蒋泊宁听这话,只想要敲碎卫淇的脑瓜子,无奈腾不出手来,只被他气得跳脚。   “哎呦!”卫淇忽地痛呼了一声,抱着脑袋跳开两步去,一回头,只见楚叔抱着手臂撇着嘴瞧他。   楚叔上下打量卫淇一眼,道:“前些日还说你像张仪,现下看来,徒有这口舌功夫,没点张仪的胆识眼界!”   蒋泊宁点点头,亦道:“这话说得好,我问你,你若是有名有势,来此处做什么?来的便是挣一挣这名势权利的,你师兄们都是以布衣之身挣来的相印,你学识不比他们差半分,为何不可?”   卫淇被说得满面羞红,喉头滚动,只狠狠嗯了一声,站在楚叔身边,一副乖巧模样,再不敢动弹半分。   搞定了卫淇,这青榕却没撸顺毛,蒋泊宁扭脸来狠狠往她面颊上一掐,道:“走什么?你今日要是走了,我们若是进了燕王宫出不来,可就只剩下你在外头了,你没银钱没依靠,要回去做官奴无?”   “可这……我怕……”   蒋泊宁拍拍青榕的小脸,替她理了理衣襟鬓发,道:“你机灵可爱的,怕什么?若不是见你聪明,我也不会救你来这里。听我的,你只跟着我,一切有我们担着,你莫要怕,我在便不会叫你给我……”   话如同自己长了脚,自然而然地走出来,叫蒋泊宁觉得耳熟,细细回想,似乎也有人这样对她说过让她安心的话,此刻努力去想,却难以回想起是何时何地,恍若前世一般。   “泊宁姐姐?”青榕见她失神,眨着眼睛扯扯蒋泊宁的衣袖,将她的魂魄带回来。   蒋泊宁摇摇头,将脑中思绪抛开,捏着青榕的手,笑道,“你不要怕就是了,天塌下来我顶着。还有的就是……”蒋泊宁嘿嘿笑了两声,道:“如今我们手头日渐拮据,都没给你买过两顿饱饭了,今日得带你们过来好好饱餐一顿,若是今日还不能成功,饿肚子的日子还有的是咧!”   青榕挠挠头,“不是才说好准备盘家铺子……”   未等青榕说完,蒋泊宁只手臂架紧,便夹着青榕往苏宅门口大步走去,口中还笑喊着“开饭咯!开饭咯!”   四人还当真凭着一张请柬入了苏宅,也只兴那苏代如今位高权重,也财大气粗起来,门口迎客小厮也笑脸相迎,只将四人引到院中,连问也不曾问多一句。   楚叔往宾客中央瞧了一圈,偏头对蒋泊宁道:“我打听到,今日的主婚人,原该是退了位的老燕王哙,可老燕王病重不理事,将这事交托给了他嫡母燕易后,又叫了儿子公子平协理。等会儿临近黄昏,行礼时定能见到这一祖一孙,还有那公子稷。”   说罢,楚叔低声又与蒋泊宁耳语:“这燕王子之能有这样好心?开口请老燕王主持大婚不成,连主婚人都由老燕王来定,似乎真有尊礼禅让的模样。”   蒋泊宁扯扯嘴角,只想起秦惠文王生前那病重的模样,如今这燕王哙不是也病重了吗?   蒋泊宁抬手扯了扯卫淇的衣袖,将他拽到身侧,道:“等会儿若我与公子稷和燕易后搭上话,你务必要盯紧苏代,倘若他阻拦我见公子稷,你便凑过去,与他攀谈说你是鬼谷门生,仰望他兄长苏秦,好好用你这舌头拦住他,懂了无?”   卫淇点点头,还当真笑着吐出舌头来晃悠,惹得旁边青榕掩唇偷笑,只不住笑着打他。这两人小打小闹,蒋泊宁低头一笑,拉着楚叔侧身往旁边挪了两步,又低头聊了两句苏代与秦国的往事。   正说着,却听外头轺车轮毂转声响起,楚叔耳朵尖,先对蒋泊宁道:“该是苏代迎亲归来了,等会儿主婚人便会进正殿,你速去廊下候着等公子稷与燕易后。苏代忙着行礼,腾不出手来阻拦你。”   蒋泊宁颔首,上前拉了青榕,疾行往正殿那头绕过去了。   此时苏代所乘坐的轺车在苏宅前头堪堪听闻,立在上头的苏代一身玄黑礼服朱红礼袍,墨发高束,翩翩从轺车上头下来,门内一小厮跑出来,贴在苏代耳边轻声耳语两句。   苏代听了,只轻轻一笑,伸手正了正衣襟,轻飘飘吩咐一句:“知道了。”说罢,便大步往后走去,迎上那辆尾随而来的马车,俯首拱手行礼道:“臣苏代,恭迎易后,恭迎公子平,恭迎公子稷。”   马车车帘掀起,先下来一个绿衣婢女,在马车下布了马凳,马车上头,只见车笼内一双红酥手缓缓扶助木制车门框,锦绣燕雀纹的蓝裙摇曳,绿衣婢女伸手去扶,将人扶了下车。马车内又徐徐出来一个身着蓝衣青袍的俊秀青年,下了马车,与燕易后并肩而立。末了,才有一个身着黑衣的小童扶着婢女的手臂下了马车,双目圆圆,竟带了怯怯神色,下了马车便贴在燕易后身侧,似是想要拉住燕易后手,却迟迟不敢伸手,只捏住燕易后的衣袖。   燕易后抬起一只手来,扶了扶乌云鬓间的发簪,笑道:“先生好福气,今日本后来给先生主婚,也是沾光了。”   苏代脊背弯得更低,声音含笑,道:“是代得易后与公子主婚,蓬荜生辉了。”说罢,伸手往内一引,道:“请易后与公子入内稍坐。”   燕易后微笑颔首,莲步轻移,往内里走去,公子平朝苏代略略拱手行礼,也跟了上去,走在燕易后身侧。   公子平一面走,一面笑着与燕易后低语,道:“这嫁到对门去,也辛苦这子之家的伯姬,要在家门口呆这许久!”   燕易后扑哧一笑,“这算什么辛苦的,让本后来做主婚人,只怕日后像本后一样,三十不到便死了丈夫,白头发没一根,还得当别人的嫡祖母,那才叫辛苦咧!”说着,燕易后正想抬起袖子掩唇,却觉得袖子微紧,低头瞧见公子稷小手捏着自己的衣袖,撇了撇嘴,伸手去将那小手牵在手中,道:“小心走路,莫要跌跤,不好看。”   公子稷抬起头,看着燕易后,用力点点头,小手放在燕易后的手中,手指都不敢动一下。   公子平听着燕易后的话,低头去瞧了公子稷一眼,道:“嫡祖母,我小时候,可如这公子稷一般乖巧?”   燕易后眼角微扬,一笑恍若花开,道:“你呀,跟别的孩子都不一样,你最特别。”   这面燕易后牵着公子稷,与公子平缓步走入苏宅正殿,那边蒋泊宁正从人群中艰难挤出来,终于到了廊下,拍了拍挤出褶皱的衣袍,贴着廊柱堪堪站稳,伸着脖子往外头看去。只见侍从婢女开路,一个弱冠年华的青年先入了眼中,后头紧跟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美妇人,牵着的那个黑袍小童,便正是蒋泊宁心心念念的公子稷。   青榕贴着蒋泊宁,察觉她手上抖动,问道:“泊宁姐姐,那便是你说的秦国公子稷吗?”   蒋泊宁双眼离不开那小小公子稷,只嗯了两声,点头答应。   青榕松开蒋泊宁的手掌,抬手拢了拢袖子,咬牙笑道,“姐姐你就看我的吧!”蒋泊宁还未听清,便见青榕从身边飞过,一个起跳,将她身侧的几个华服高冠的卿士大夫一把撞倒在地,蒋泊宁大惊,正想去扶,却见青榕从地上滚了两滚,大喊道:“泊宁姐姐!后头有人不长眼撞我!”两声哎呦未落,又听她撕心裂肺般大喊了一声,“泊宁姐姐!”   蒋泊宁一愣,扭头看方才青榕站的位置,只见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人推搡。一回神,见那弱冠青年与那美妇人都目瞪口呆,只看着她一人,一旁的公子稷更是,抬手揉了揉眼睛,双目圆瞪,小嘴大张,似是喃喃出一句:“宁少姑?”   蒋泊宁这下懂了青榕在作甚,虽心中感激,却也更是心疼她撞倒了一窝人,连忙三两步跑过去将青榕扶起来,正要跟那几位先生拱手致歉,一转身,却只觉得腰间多了一双小手,一低头,便见公子稷双手扒在自己腰间,清瘦的小脸蛋已经见不到多少婴儿肥。正是他乡遇故知,只见那小脸上头两行清泪顿时滚着落下。   公子稷嘴唇一扁,呜哇地一声哭出来:“宁少姑!”    第36章   一时间面面厮觑,正厅中满座宾客齐齐扭头, 一双双眼睛似是被磁石吸引一般, 紧紧就粘在了廊下那一大一小的身上。   公子稷见蒋泊宁未应她,连脸也皱起来,竟全不顾那些礼节, 哭得更狠, 哇哇叫道:“宁少姑不认得稷儿了吗?不是母亲派宁少姑来的吗?”   青榕此刻仍半瘫在地上, 听着公子稷所言, 也不觉心中一动,双眼滴溜溜地转,只瞧着蒋泊宁。蒋泊宁亦暗觉奇怪,眉心微蹙,一抬眼,见廊下的燕易后裙摆微动,已经要走过来,赶紧强压下心中疑惑, 笑着蹲下身来, 伸手捧住公子稷那一张小脸,柔声顺着公子稷的话头哄道, “认得认得!泊宁纵使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公子!公子可别哭了,若是八子知道了,可要责怪泊宁了。”   “姑娘与稷儿是旧识?”   蒋泊宁闻声徐徐起身,将公子稷的手握在手心中,福身行了礼, 这才抬起头来,正眼对上那燕易后,心中暗道这燕易后保养得宜,衣裙飘香,云髻高挽,跟身旁的公子平站在一块儿,只不过如姐弟一般,谁知道这两人竟是嫡祖母与孙辈?   蒋泊宁回道:“民女泊宁,在秦王宫时曾得芈八子照拂,蒙恩图报,追随公子来燕国。”   燕易后上下打量了一翻蒋泊宁,正要说话,身侧的公子平却先一步走近来,在燕易后耳边道:“易后,新人快要到了,还是先速速进去,莫要误了礼节。”   燕易后听了,亦颔首应允,朝公子稷伸出手来,道:“稷儿,先与长姐进去,待苏卿礼成,再与这姑娘叙旧,可好?”   公子稷望着燕易后,手却未曾松开蒋泊宁的半分。蒋泊宁伸手在公子稷背后轻轻拍了拍,柔声道:“公子听话,泊宁哪里也不会去。”   公子稷闻言,捏了捏蒋泊宁的手心,松开手去,跟在燕易后身侧,随着他两人,由侍从宫婢簇拥着,往正厅上首而去。蒋泊宁随着众人行礼,等燕易后远去,这才直起身来。   青榕拍拍袍子站起身来,嘿嘿笑着走到蒋泊宁身边,这才转身给周围的各位赔了个不是。周遭的卿士大夫见着蒋泊宁与公子稷和燕易后关系不浅,纵使脸上有怒气,也不好找青榕,自己拍了拍衣袖四下散去。   蒋泊宁拍了拍青榕的脑门,道:“不知该夸你还是该打你。”   青榕呲牙一笑,摸着脑门道,“自是该夸的,我屁股墩儿摔得可疼呢!要姐姐揉揉!”蒋泊宁噗地一声笑出来,抬腿玩笑着往青榕屁股上一踢,却被青榕轻轻躲了过去。青榕又道:“姐姐,这公子稷看起来乖巧儒雅,却是个有心思的。”   蒋泊宁望向上首公子稷小小的身影,拧着眉头道:“兴许是独自一人在燕国,真是以为我是芈八子派来的。”   依着蒋泊宁的记忆,日后的秦昭襄王可不是这样一个心思深沉手段精巧的人,虽说是秦国史上开彊拓土最盛的君王,可却大多是背后的芈八子与魏冉一干人执掌秦国大舵,关于秦昭襄王那些渑池相会与完璧归赵的故事,更是像一个争宠儿童宣示不满。蒋泊宁只觉得,在秦王宫那样依恋母亲的公子稷,才是这样的一个君王的幼年模样。是以,蒋泊宁只想,也许是公子稷如今到燕国做质子过于年幼,才更会这样。   青榕努努嘴,道:“若是那样,姐姐该跟紧点公子稷才是,孩童心性,谁知道会不会等会儿就回过神来,易后还是对公子稷不错的。等苏代礼成,就立刻扑上去扒着公子稷不松手!”   蒋泊宁听着,点点头,往正厅内里挪了挪,一颗心只牵挂在公子稷身上,再不分心去理会旁人。   苏宅外头,载着燕王子之嫡长女燕伯姬的车马徐徐停下轮毂,身着朱红玄黑二色喜服的燕伯姬,左手执扇遮面,右手扶着陪嫁女的手臂,缓缓从马车上下来。苏代拱手作揖,笑意盈盈地迎了燕伯姬入门,两人并肩走入正厅大堂,先是拜了上首的易后与公子平,礼官一一宣礼,新人尊礼而为,循着礼官指引,到最后共饮了合卺酒,婚礼既成,已经将近日暮,陪嫁女与一众侍婢送了新妇到后院安歇。   苏代正是满面春风,受了八方祝贺,大笑抚掌道:“今日苏某大婚之喜,已备酒席,请各位赏脸!”   话音一落,小厮们满脸堆笑迎上来,将一众宾客引向酒席,一扫之前行礼时的肃穆,喧闹欢笑之声乍起,这才与苏宅这张灯结彩一派喜气相应和起来。上首的燕易后由公子平扶着,缓缓起身,侍从开路,燕易后牵着公子稷,走到苏代身边。   苏代躬身行礼,道:“今日……”   话刚起了个头,却听燕易后笑道:“苏卿今日大喜,这宾客熙熙攘攘的,苏卿应酬也繁忙,本后不便叨扰,便先行回宫去了。”说罢,偏头对公子平道:“送给苏卿的贺礼可都到了?”   公子平恭敬回话,“已与苏宅家老交接,一一点收了,亦收了回礼,已吩咐小厮搬上车了。”   苏代见这燕易后与公子平话中毫无逗留之意,面上的笑也无半分挂不住,只道:“如此,臣恭送易后,恭送公子。”   燕易后正要抬脚,一旁的公子稷却伸手指向廊下,轻声道:“长姐,还有宁少姑。”   苏代顺着公子稷的手望过去,正见到蒋泊宁与青榕立在廊下,正是等候的模样,却没有半分跟上来的意思。   蒋泊宁并没想到公子稷此时提起她,本来还打算跟在他们之后出苏宅,再伺机追上去找公子稷。此刻公子稷一提,便将苏代也引过来,叫蒋泊宁心中咯噔一跳,目中神色一动,便往院中寻卫淇去。   卫淇自然也是盯着这方局势,见苏代目光往蒋泊宁身上一瞥,当即笑着上前,高声道:“鬼谷卫淇,特意前来拜见苏……”   苏代目中明晦未可辨,听见那“鬼谷”二字,眉心微动,却仍恍若未闻的模样,轻巧端手在前,抬步便走向廊下,大笑着执起蒋泊宁的手腕,返身对燕易后道:“公子稷识得我这小妹?”   燕易后蛾眉轻动,凤目冷冷,笑着看向蒋泊宁,话却是问向苏代,“这姑娘,是苏卿的小妹?”   蒋泊宁牙根咬紧,这公子平他日是与燕王子之对着干的人,燕易后与公子平看上去十分亲密,苏代这一招,岂不是将她从公子稷身边推开?   未等蒋泊宁辩解,却听苏代又道:“正是,昔年我于六国游学,结识了泊宁小妹,一年之前,得知泊宁小妹随墨家巨子入秦,便失了音信联系。想不到,今日相见,还知道有这缘分。”   燕易后尚未说话,却是公子平先开口,疑惑道:“墨家?”   “自是墨家,泊宁小妹的祖父,正是如今在秦国的墨家巨子唐姑果。”苏代答着公子平的话,回头望了蒋泊宁一眼,那眼中笑意深沉,却蓦地叫蒋泊宁毛骨悚然,心中隐隐不安。   蒋泊宁心中大乱,又不知首尾,只好逆着苏代的话,避重就轻,将自己往秦国靠拢。她反手挣脱苏代的桎梏,拱手朝燕易后一拜,道:“泊宁入秦王宫后,奉芈八子之命,给公子稷讲巴蜀山川,略陪伴了公子稷一段时日。”   公子平轻轻咳了一声,道:“我瞧姑娘年岁不过刚刚及笄,若跟着公子稷当老师未免过于年轻,当作侍婢书童又委屈了姑娘。”说着,公子平上下打量一番蒋泊宁,只见她衣裙朴素,身上皮衣也不过半旧,又说道:“现下姑娘入燕国,想来一切仍不方便,不如我命人替姑娘寻一处宅子安置下来,待公子稷闲暇,自去找姑娘叙旧,如何?”   这话,算是拦在了蒋泊宁与公子稷之间,如同一道十足十的天堑一般,名正言顺,无可反驳。公子稷眉头紧皱,抬手拉住燕易后的衣袖,燕易后低头,在公子稷手背拍了两下,只还未说话。   蒋泊宁轻轻一笑,道:“敢问如今公子稷身边,是哪位名家当老师,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可都在教着?”   公子平正要回话,却见蓝袖轻摆,燕易后朱唇微启,笑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赋诗言志,这春秋古礼,以诗摘局言志,既考学识,又探心意,此刻虽无乐音相合,不过轻飘飘吟诵出来,却更显得意蕴深长,叫人心中一惊。   蒋泊宁眉心微动,细细咀嚼这两句诗,一瞬便知了燕易后言外之意,回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君愿兮。”   说罢,蒋泊宁伸手遥遥引向两步外的卫淇,道:“此君名为卫淇,是云梦山鬼谷子的关门弟子,鬼谷一门,纵横捭阖,涉猎百家,门生更是良才辈出,文有张仪苏秦、武有孙膑庞涓。若是为公子稷挑选良师,蓟城之内无出其右。”   公子平斜眼一乜卫淇,只见他布衣布冠,心中便大为不屑,道:“姑娘莫信口……”   “好!”却听清脆一声鼓掌,公子平话头掐住,只看向燕易后。燕易后面上笑容淡淡,放下手来,在公子稷背后轻轻一拍,道:“稷儿,去拜见你师卫淇,打今日起,卫卿便要与你宁少姑一同在宫中伴你左右了。”   “易后……”公子平眉头紧锁,尽是不满,意欲开口阻拦。燕易后轻轻摆手,云鬓上步摇随着微微摇摆,只用手压住了公子平的袖口。公子平见状,也不再言语。   公子稷闻言大喜,两步上前,抬手正正衣襟,拱手至额,躬身深深一拜,道:“稷儿拜见我师。” 作者有话要说:  卫淇:嘿嘿嘿,我,美人,清扬婉兮! 楚叔:厚颜无耻! 泊宁:恬不知耻! 青榕:没脸没皮! 卫淇:…… 第37章   木窗吱呀一声被推开,红漆窗框后, 一枝窗撑伸出来, 将窗框支住。   素裙轻摆,有侍女缓缓走到窗前,双手偏在腰间, 福身行了礼, 道:“宁姑娘, 今日青榕姐姐早早地就领了牌子出宫去了, 说春日到了城外蓟花该开了,她去采一些备着。”   蒋泊宁倚着窗框,双手攀在木框上,还未梳洗,长发披散着,整个人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春困模样,伸手挠了挠耳边,喃喃道:“采那个作什么?”   侍女没听清, 歪着脑袋嗯了一声。   蒋泊宁摆摆手, 道:“罢了,随她去吧。公子可起身跟卫淇读书去了?”   侍女直起腰来, 走到一旁将盛了水的木盆端过来,一面回道:“起了,公子可不像宁姑娘这么贪睡,日日都是鸡鸣则起,若是卫先生贪睡, 也得给公子闹起来的。”   “他年纪小,正是学东西的好时候,自然该早起了。”蒋泊宁嘿嘿笑了两声,从枕头旁边摸了一条玄黑发带将头发松松束在身后,抬手接过侍女手中的木盆,捞出里头的布巾洗脸。   侍女等蒋泊宁洗完了脸,只将那木盆挪开,并未搬走,又说道:“宁姑娘,楚先生今日比往日早了些过来,还问了一句姑娘醒了没,我说姑娘还没醒,楚先生也没让我喊姑娘,只在外殿等着。”   蒋泊宁听了,眉心微微蹙起,略一思忖,道:“既然如此,应该也不是什么急事,等一起用早饭时,他自会与我说。”说着,蒋泊宁三两步走到衣架子边上将衣袍取下套在身上,一蹬上鞋子,便将那侍女抛在脑后,快步朝外殿走去。   蒋泊宁来到外殿时,正见外殿之中的木案上后头,楚叔屈膝坐着,正用着早饭,见她到了,当即搁下手中木勺,伸手招呼她过去。   一旁的内侍见蒋泊宁到了,将另一份早饭端到旁边的木案上,蒋泊宁走过去,端起那木碗肉羹,直接走向楚叔,踢了一张软墩过去,径自盘腿在木案另一侧坐下,一手捧着木碗,一手捏起木勺,先吃了两口,将口中肉羹吞下,便问道:“可是有什么消息?”   楚叔抬头瞧了那内侍一眼,内侍见状,轻轻颔首,退了下去。楚叔见那内侍走出殿门,才从衣襟中取出一面写满字的绢布,道:“旁的事倒没什么,只是近日秦齐联盟的消息传到燕国,你知道的,这燕国与齐国算是向来的死对头,燕国前朝有大臣提起,他国质子住在王宫里头,这待遇太高,主张让公子稷搬出去。”   蒋泊宁又舀起两勺肉羹吞下,道:“公子稷搬出去,咱们自然也会跟着走。如今秦国国力强盛,燕国内又有燕易后在,公子稷不至于被扫地出门,宅院肯定是有的,楚叔是怕公子稷搬出去后,会有人对公子稷不利?”   楚叔点点头,道:“正是,纵使秦王不喜欢这个弟弟,可万一公子稷在燕国有什么三长两短的,为了秦国的名声,也得向燕国宣战,不是正中了齐国的下怀。”   蒋泊宁握着勺子想了片刻,道:“也不难办,既然有人想害他,也自然有人想保他,若是当真如此,我们便去面见燕王子之,为公子稷求个里三层外三层的警卫兵。”   楚叔哈哈大笑,拍着大腿道:“也好!不必我们操心这许多,这秦国的娃娃,还是给他燕国国君去宝贝好了。”   蒋泊宁眯着眼睛笑道:“哪里,该宝贝还得宝贝,以后还得指望着他有出息,带着我们青史留名呢!”笑了一阵,蒋泊宁低头吃尽碗中的肉羹,取过帕子来擦擦嘴角,道:“如今秦国跟各国的局势如何,楚叔与我说道说道?”   楚叔将手中木碗推开,用手指蘸了些水,在木案上边画边道:“秦王即立,近处与魏国联姻,远处与东边的齐国结盟,克制赵魏韩三晋,与南面的越国联盟,平定巴蜀并克制楚国。”   蒋泊宁看着那地图,如今这地图上的一切,正好是历史上秦武王即位后,为秦国的东出函谷关铺路的局势。她低头在心中算了算时日,秦武王不是个能久久耐着性子的人,如今路已经铺好,那么离他东出向周天子假道去攻打韩国不远了,一旦宜阳被攻下,秦国对周国形成包围之势,秦武王便会入洛阳举鼎,那时,公子稷便会带着他们回秦国执掌权秉了。   蒋泊宁抬起头来,道:“楚叔在秦国军中可还有知交眼线?”   楚叔略一思忖,当即点头。   蒋泊宁伸手指着那木案上未干的地图,指尖正好落在函谷关上,道:“秦王若东出函谷关,请楚叔的眼线务必飞鸽传书,尽早告知。”说完,蒋泊宁转念一想,楚叔毕竟不知道自己身份,如此唐突难免他生疑,还是编个理由搪塞过去为好。   如此想着,蒋泊宁又说道:“秦王荡生性好武,性子又鲁莽冲动,一定会东出争霸夺地,若是这仗打赢了,秦国便稳固了,不再需要公子稷在燕国当质子,咱们或许能修书一封,帮公子稷回到秦国去。”   楚叔听着,觉得有理,点点头道:“好,我回去便传信去秦国。”   正说着,外头忽地响起少女笑声,蒋泊宁循声望去,便看见青榕青衫绿裙,蹦跳着往殿上来,蒋泊宁定睛一瞧,只见青榕手中挎着个藤编小篮,鬓发上还簪着朵粉紫小花。   蒋泊宁一笑,伸手撑在木案上,支着下巴,朝青榕喊道:“让我瞧瞧是路边哪朵野花让你抛下我早早出宫去?”   青榕捂着嘴笑着跑过来,蒋泊宁抬脚踢了个软墩过去,青榕见楚叔也在,乖巧喊了人,就着蒋泊宁踢过来的软墩坐下,将手中的小篮子放到蒋泊宁身前,伸手从中捏出一朵小花来,道:“这是蓟花,就是蓟城的蓟,卫淇说这花可入药用来做止血伤药,他下午要教我的。”   蒋泊宁撑着脑袋瞧青榕绯红双颊,只觉得心中甜甜,忍不住开口逗她,道:“哟,我昨日才听别人说,你私下里都喊卫淇做淇哥哥,怎得,在我面前害羞了呢?”   青榕一瞬被说中,抬眼瞧了一眼旁边正吃瓜吃得香的楚叔,脸上顿时通红,丢下手中蓟花,娇嗔道:“泊宁姐姐别说了!”   蒋泊宁此刻玩性儿起来,倒揪着她不放,笑得更欢,道:“怎么,只许你们腻歪,不许我说?”说着还偏头瞧了楚叔一眼,努努嘴做了个鬼脸。   楚叔抚掌大笑,道:“青榕,你今年多少岁了?卫淇那小子今年才刚满十八,你可等得了他两年?我看,咱们青榕这模样品行,只怕还没等卫淇及冠,这向青榕求亲的人可要排队排出蓟城城门去了。”   蒋泊宁摸着下巴附和道:“楚叔,我看哪,要叫卫淇跟公子稷一道,日日下午随你练武才行,若是没个两把刷子,怎么把那些求亲的人打出去?可莫要叫别人抢了我们青榕去!”   这一唱一和,只叫青榕红了脸,直起身来就要伸手过来捂着蒋泊宁嘴,蒋泊宁往旁边一滚,躲过青榕的手,从地上手脚并用爬起来。两人绕着木案你追我跑,只听蒋泊宁笑得正欢,青榕又是羞又是恼,吱哇乱叫着在后头赶,蒋泊宁身子灵动,在她指尖几次险险逃走,青榕毕竟年纪小,孩子脾气上来,抓起蒋泊宁用过的木勺便要去敲她。   楚叔捂着肚子抬手拉住青榕,将她手中的木勺掰下来,道:“莫生气!莫生气!来,我告诉你她一件好玩的事儿,你听了尽可去取笑她去!”   “噢?”青榕一听,双眼一亮,乖乖蹲下身去在木案边上坐好。   蒋泊宁此刻正扒着柱子,半个身子躲在柱子后头,见青榕不追过来,也好奇回头过来瞧,正听见楚叔说的话,心下还在疑惑,楚叔能知道她什么好笑的事情。却见楚叔拢起手来搁在青榕耳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看见青榕嘴边笑意越来越深,那一双眼睛水亮,只瞧得蒋泊宁也心虚起来。   只见青榕双眼弯弯,笑得如同一只小狐狸,缓缓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身体往前一躬,道:“泊宁姐姐!被人从马车上扯入怀里逼婚,滋味如何呀?”   蒋泊宁只觉得脑袋一白,脸上登时一阵火辣辣,瞪着木案后头仰头大笑的楚叔,一瞬竟只张大嘴不知道该骂什么。那青榕还嘻嘻笑着,撅起嘴来做鬼脸,只气得蒋泊宁双手一撑身前的柱子,跳到前头来,就要朝青榕扑过去。青榕一惊,往楚叔身后躲过去。   还未等蒋泊宁跑到木案前头,便听殿外内侍高声宣——“易后到!”   殿中三人一瞬愣住,自打蒋泊宁入燕王宫,这燕易后只拨了人手过来,一句话不曾过问公子稷的事情,这日怎得一反常态了?   蒋泊宁与楚叔对视一眼,只收住了方才玩闹的神态,理了理鬓发衣襟,垂手立在殿内等着燕易后进来。   内侍婢女先行开路,燕易后唇角含笑,缓缓踏进殿中,见蒋泊宁他们拱手行礼,立刻遥遥伸手虚扶,道:“多日不来看宁姑娘,一切可好啊?”   蒋泊宁直起腰来,回道:“托易后的福,公子稷一切安好。”   燕易后抬手以衣袖掩唇,道:“不是问稷儿,是问宁姑娘。”未等蒋泊宁回过神来,燕易后又道,“今日我来,是来请宁姑娘的。有几位墨家的先生,听闻秦墨巨子唐姑果的孙女在燕王宫,从齐国的稷下学宫而来,特意来见一见你,你可愿意随我去?”   蒋泊宁轻轻吸一口气,笑问道:“泊宁不过追随公子稷入燕,这齐墨的先生们如何知晓?还有,有一句不知该不该问,泊宁得知,齐燕两国素来并不交好,这位先生是如何入燕呢?”   燕易后抬眼细细瞧着蒋泊宁的脸,面上仍是暖暖笑意,道:“我燕国亦是尊重士子的大国,既然稷下学宫的学子愿意来,又无关邦交,燕国怎会拒之门外。我本来也只是想,这几位若是来燕国投奔宁姑娘,也说不定能助稷儿一臂之力,所以才来问一问,若是泊宁姑娘不愿意,便不去看好了。”   蒋泊宁心中一个咯噔,燕易后这样说,无异于是做了顶高帽子强硬套在蒋泊宁的头上,不戴,便是不忠于主君公子稷,此时她与公子稷还算不得亲密互信,若是公子稷知道了,说不定要生出嫌隙来。   便是公子稷信赖于她,在别人看来,也会觉得公子稷孤立无依,连她这个门客也收服不了。   更何况如今燕易后就在眼前,她若是直接拒绝,要是燕易后也认为她忠心可疑,将她从公子稷身边赶走,那便更不好办。   若是戴了,会如何呢?这燕易后也说了,无关邦交,又有何妨?如今秦齐联盟,若是公子稷与齐国有关联,正好免了齐国从中挑拨秦燕两国,误伤公子稷。   如此想着,蒋泊宁拱手躬身,道:“易后多虑,易后相邀,泊宁感激不禁,自当随易后前往。”    第38章   仲夏时分的燕北平原上绿莹莹一片,城郭之外尽是油绿麦田, 炙热夏风拂过, 只叫麦浪翻涌,隔着老远都能随风感知绿麦的香甜。   原野之上的砂石官道上,燕北高头大马开路, 马铃铛叮叮作响, 引着三辆宽大马车沿着官道北上。最前的那辆马车上的藏蓝窗帘被风撩起, 隐约可见那虚虚斜倚在窗框上的白皙玉臂。   那玉雕一样的手臂抬起, 指尖挑起窗帘,藏蓝帘布缓缓上移,露出一双细长眼眸,眼皮微抬,慵懒意味乍现,如若一只夏日里未醒的猫,迎着夏风伸着懒腰。   窗帘缓缓放下,燕易后侧身回来, 倚着马车车壁, 身子随着马车摇晃,头上的玉簪珠饰亦摇动生姿。马车颠簸, 燕易后瞧向马车内伏在蒋泊宁膝头午憩的公子稷,笑道:“看稷儿累得,真不知道那时是怎的从咸阳来的蓟城。那时本后随燕王去城外接他,他倒还精神,一回宫, 便听婢女说他一个人在寝殿里蒙着脑袋哭呢!”   蒋泊宁轻轻拍着公子稷的背,道:“咸阳与蓟城,山长路远的,幸好有易后照拂。”   燕易后笑着用手扶了扶鬓间玉簪,道:“照拂什么,本后虽说是他的长姐,可我出嫁之时,别说是他在哪里,就是他的母亲都还未进秦王宫。”   蒋泊宁低头看着公子稷的睡颜,越看越觉得公子稷这小圆脸乖巧可爱,只道:“有家人在,总安心些。”   燕易后看了看窗外,道:“快到了,这蓟城一到夏日便酷热难耐,跟热锅一样。避暑行宫要好些,等会儿你便知道了。”   正说着,马车忽地缓缓停下,燕易后心生疑惑,抬眼往马车前的婢女打了个眼色,婢女颔首应下,正要起身出马车问是何事,马车帘子却一瞬被撩开。   蒋泊宁偏头往那边看去,只见一角蓝袍扬起,帘子后头蓦地出现一张俊俏面庞来,玉冠高束,手执羽扇,正是燕国公子平。   燕易后嗔笑道,“你这孩子,怎么突然来了?”   公子平朝蒋泊宁这儿看了一眼,入了马车,跪坐下来,对燕易后拱手一拜,道:“平儿拜见嫡祖母。父亲知道嫡祖母畏热,特意命平儿送些水果来。”   后头果然跟进来一个小厮,将一个漆盒交给公子平,又退了出去。公子平将那漆盒放在马车中央,抬手打开那漆盒。   燕易后抬抬眼皮略一瞧,只笑道,“不过是些桃子木瓜,也值得你跑这一趟,我只道你是在你父亲的马车中腻了,才借我出来透气吧。”   公子平低头一笑,拱手求饶道:“平儿万不敢借嫡祖母当借口,腻是腻了,孙儿只想到外头骑马而走罢了。”   燕易后撩起窗帘,一瞧外头的艳阳高照,眉眼登时冷下来,斥道:“外头这日头,你是嫌弃你这头上玉冠太冷,要出去暖暖它?给我回马车去!”   公子平嘿嘿一笑,伏身道:“孙儿遵命。”说完,这公子平当真退了出去,片刻之后,马车又摇晃着往前走了。   燕易后低头笑了笑,道:“这人,真是的,胡闹。”佳人面上笑意久久不褪,许久才抬起头来,伸手将那面前的瓜果往蒋泊宁处一推,道:“用些吧,消消暑也好。”   蒋泊宁伸手取了一枚李子放入口中,只觉酸甜清爽,当真叫人觉得夏日退却。蒋泊宁笑道:“易后与公子,感情很是深厚。”   燕易后凤目低低转了一圈,唇角轻扬,道:“平儿说是我的孙儿,倒不如说是我的儿子。我十五岁嫁来燕国,只生过一个孩子,养到两岁时没了。那时的平儿正八九岁,母亲一病去了,就交给我来养。”说着,燕易后似是自嘲一笑,“三十出头的祖母,二十出头的孙儿,也亏得你不笑。”   蒋泊宁只微笑不答,低下头去。这燕易后在历史上没什么记载,公子平却不然,燕王子之即位的第二年,公子平便与燕国将军市被发动宫变,市被临阵反水,公子平斩杀市被,接着便逃出燕国。燕国毕竟远离中原,后世留下的记载少之又少,公子平宫变失败之后,无论是燕易后还是公子平,都在历史上再无迹可寻。   蒋泊宁抬起头来,细细瞧了瞧那正闭目养神的燕易后,不过三十多的妇人,面上无一丝皱纹。   在这燕王宫住了大半年,蒋泊宁与公子稷处处得燕易后照拂,便是年前,前朝那些臣子要公子稷搬出燕王宫的呼声如何震天,都被这燕易后给压了下来。   更加上燕易后助了齐墨入燕,让蒋泊宁即便身在燕国,也结交了几位齐墨士子为己所用,不至于让楚叔独自一人在燕王宫内外奔波,一桩桩一件件,不得不叫蒋泊宁心生感激。   细细想来,这公子平发动宫变,正是明年,宫变之后,齐国趁势攻入燕国,直接打下了蓟城。公子稷是秦国的公子,自然无惧与秦国已经结盟的齐国,可是这燕易后虽是秦女,却已经是燕国的太后。这,该如何是好?   “易后。”   “嗯?”燕易后闻声,抬起眼皮来。   蒋泊宁扭头看向马车外,道:“这燕北之地草原肥沃,不知道冬日里,是怎么样的好雪景,只来这燕北行宫住一个夏日,泊宁只觉得未免有些可惜。”   燕易后笑道:“你也是孩子心性,燕北行宫乃是避暑用的,莫说是冬日,便是秋日里,也叫你只觉得透骨寒,恨不得钻进火里头去。若是想要看雪,策马往蓟城外头玩几日便是,蓟城那地倒真的不常下雪,不似咸阳,冬日里渭河成冰,漫天大雪纷飞,美得很。”燕易后眯着眼睛,似是沉在回忆之中难以自拔,徐徐才回神来,问蒋泊宁道:“你入秦时,是几月?”   蒋泊宁回道:“正是春末,还不曾见过咸阳的雪景。”   燕易后轻轻一笑,以手撑着额头,“可惜了,若你以后能跟着稷儿回秦国,定要站在秦王宫最高处看看,去函谷关亦可,只消在高处,便知道那雪景有多美。”   蒋泊宁见燕易后如此神态,眼珠子转了两转,柔声道:“如今燕王虽是子之,却对易后亦是敬重有加,老燕王亦尚在,易后何不回秦国归宁,亲眼再瞧瞧那咸阳雪景?”   燕易后眸中神色微动,却终是摆摆手,笑道:“普通人家的女儿贸贸然回去亦难免被责骂,更何况本后生在这王侯贵族之家,出咸阳那日,也就此生求莫再回国。出嫁的公主,若是归国,便只可能是被废弃了,被赶回母国去。”   蒋泊宁低下头去,恭敬道:“泊宁不知,易后莫怪罪。”   燕易后依靠在马车车壁上,轻轻合上眼眸,声音软软,恍若未可闻:“无甚打紧的,你也不过好心。”   马车颠簸往前,车内只再无言语。公子稷翻了个身,睡得无意识,该是觉得热,伸手扯了扯衣襟。蒋泊宁取过一旁的布扇,翻动手腕轻轻为公子稷扇风,自己双眉蹙着,只觉得如同拿着地图却身处迷宫之中一般,明知有路可走,却总无头绪,条条路都被堵住,不可通行,只叫她的心也一阵焦躁起来。   车队走走停停,终于在暮色中抵达燕北避暑行宫。宫人先行围上到第二辆马车旁,齐齐将车内的老燕王哙扶下车,搀着他走进行宫之内。婢女上来撩开第一辆马车的门帘,将燕易后迎下马车。蒋泊宁轻轻叫醒公子稷,抬手替他整理整理衣衫,牵着公子稷的手走下马车去。   燕北行宫一切早已打点妥帖,车马一到,燕易后身边的婢女们立刻四散分开去,带着牌子引着各位主子入住。老燕王哙住在最中央的宫殿,燕易后掌管上下,自然挑了东南面最清凉的宫殿入住,蒋泊宁、青榕与卫淇随着公子稷住,宫殿稍偏,却也宽敞。   燕易后拨了三个行宫的婢女过来,早早将床铺一概收拾好,蒋泊宁他们迈入殿内时,正见内侍捧着食鼎,将菜肴布好温着,他们只消一进去便有热饭热菜等着。   公子稷扯扯蒋泊宁的衣袖,道:“宁少姑,稷儿今日睡了许久,功课还不曾温习。”   青榕在一旁掩唇笑道:“如今出来避暑呢!只是游玩,公子连这一天都不肯放下吗?”   蒋泊宁看了看一脸倦容的卫淇,见他双眼直勾勾看着木案上的食物,也知他今日无心教公子稷。蒋泊宁弯下腰来,拍拍公子稷的肩,道:“公子先用晚食,好好沐个浴,之后泊宁给公子讲故事,也算是学了功课,可好?”   公子稷双手往身后一背,似是并不买账,道:“宁少姑要给稷儿讲什么?”   蒋泊宁略思忖片刻,道:“八子娘娘来自楚国,卫淇可不知道楚国的诗歌,我今日给你讲楚国的诗歌,可好?”   公子稷正是思念母亲至极,此刻一听,眼睛登时一亮,拍手叫好,朝蒋泊宁躬身一谢,快步走到殿中木案后坐好,搓搓手准备开饭。   卫淇凑过来,道:“你还知道楚国的诗歌?”   蒋泊宁抱起手臂,眨眨眼睛,道:“自然!”高中必背古诗词,怎么少得了大名鼎鼎的《离骚》?别说背,就是唱,她也唱得出来!   此刻燕北行宫东南角,蓝袍衣裙缓缓摆入宫殿之中。燕易后抬眼,瞧见正殿上木案摆着的饭食,蹙起眉头来摆摆手,道:“都撤下去吧,今日没有胃口。”   殿下婢女诺诺连声,有婢女上前伏身问道:“已经备了水,易后可要沐浴?”   燕易后抬手托了托鬓边发簪,轻轻点了点头,前头的婢女躬身退下,后头的婢女跟上来,随着燕易后走入内殿,服侍着自家主子在梳妆镜前坐下,替她卸下头上那件件玉簪珠饰。乌发披散,燕易后抬眼,往镜中瞧了一眼,垂下眼眸去,抬起手来,轻声道:“你们,先出去。”   婢女顿了手上动作,齐齐诺声,退了出去。   内殿之中,只剩下燕易后一人坐在梳妆镜前。   “还躲着?”   梳妆镜中,一角蓝袍浮现,广袖拂动,羽翼一般拢住了那铜镜中的人影。静谧内殿之中,灯芯噼啪一响,男子低低的声音温软含笑,“嫡祖母。”   镜中佳人一笑,抬手拍了拍身后人的额头,道:“你也是胆大,明知我车中有旁人,还敢来?”   公子平不屑,只搂她搂得更紧,贴着她耳廓,张口便含住那小小耳珠,含糊道:“想你想得心焦,只恨我不是那公子稷,能名正言顺地赖着你。再说,那不过是个丫头而已,怕甚?”   燕易后嘤咛一声,抬手覆上公子平的手背,道:“丫头?我的好平儿,那是我给你求的护命符。”    第39章   “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初六,不永所事, 小有言, 终吉……”   燕王宫客殿廊下,夏日里不见一丝风,公子稷虽是穿着薄薄夏衫, 可站在廊下读了半个时辰的书, 还是热得满头大汗, 忍不住不时抬手捏着汗巾抿一抿额头的汗水。   一旁的卫淇只着短褐, 也禁不住这闷热酷暑,给公子稷讲解一会儿,便折返到一旁的木案上取水来喝。院中夏蝉阵阵,也叫得人心焦难耐。   蒋泊宁打殿内出来,领着两三个婢女各托了一个木盆,用木勺舀水泼洒在院中,烈日蒸着凉水,一会儿便将地上蒸干, 院中添了丝丝凉意, 叫人心定了不少。婢女在院中廊下洒水,蒋泊宁又走进殿内, 从里头搬出一架木架铜铸的大家伙来,放在门边。青榕跟着出来,手中托着一个果盘,臂间夹着两卷凉席,布在了一旁, 将竹席铺开,捞起一捧水洒了洒擦开,又将果盘放在竹席旁。   蒋泊宁屈膝在竹席上坐下,伸手正反摸了摸另一张竹席,抬起头来对公子稷喊道:“公子,来,先歇息一会儿再读。”   卫淇如蒙大赦,向公子稷轻轻一拱手,当即放下手中竹简,拿手擦擦额头汗水,甩着袖子往蒋泊宁那侧走去,捞起衣袍就要往竹席坐下去。   蒋泊宁抬手将卫淇的腿拍开,笑骂道:“你自己到里头搬竹席去,哪里有跟公子抢东西的道理。再去多搬一张,给青榕。”   卫淇努努嘴,看了眼青榕,认命自己往殿中搬竹席去。   公子稷捧着竹简走过来,屈身在竹席上跪坐下。蒋泊宁将果盘朝公子稷面前推了推,道:“吃些果子润润嗓子。”   公子稷颔首道谢,伸手从果盘里头取了一个油桃,捧在手中咬了一口,桃果酸甜,生津止渴,公子稷亦忍不住长叹一声,浑身都松乏下来。   青榕洗了布巾,捧道公子稷面前给他擦擦额头汗水,道:“今年怎得这么热,若是在燕北行宫,那该多好。本来易后都该吩咐下来,三日后就启程去燕北行宫了,没想到还是躲不过这酷暑。”   公子稷道:“只且忍耐这几日吧,今日闷热难耐,大概是要下雨了。”说着,公子稷只觉身侧凉风细细,往身边一看,只见蒋泊宁操纵着一个木箱,木箱上头铜制的叶片旋转成风,往叶片底部看,只见那里头还盛着浅浅清水,使风更为清凉宜人。   公子稷双眼一亮,凑过来细细看那木箱,问道:“这是何物?”   蒋泊宁笑着指了指木箱之后,道:“这叫风轮,转动手柄,叶片转动,跟扇子差不多,不过省些力气而已。我在这里头加了个水箱存了些水,风中带了水气,比扇子扇的风要凉上许多。”   说着,蒋泊宁将那木箱一转,将手柄推到公子稷面前,道:“公子好奇,不妨试试?”   公子稷亲自上手摇了摇手柄,左右前后又瞧瞧这风轮,凑上去感受凉凉微风,脸上笑意难掩,放下手柄之后,更是拍手叫好,道:“宁少姑好厉害!这样的东西真是精巧神奇!”   蒋泊宁被夸奖,却是青榕在一旁笑得眯起眼睛,道:“泊宁姐姐做的好东西还多着呢,哪里止这一个风轮!”   蒋泊宁笑笑,挪过风轮来缓缓摇起来,道:“不过是些小玩意儿,从前跟着巨子时学的,墨家里头这些东西还多着。”   卫淇抱着竹席出来,刚刚迈入廊下,却见院门处,楚叔风风火火快步走进来,额头鬓发皆被汗打湿,黏在脸上。   蒋泊宁抬起头来,见楚叔这般模样,心中咯噔一下,放下风轮,道:“发生什么事了?”   卫淇铺下竹席,楚叔朝公子稷拱手一躬,当即屈膝坐下,青榕见状,亦洗了块面巾递到楚叔手中。   楚叔喘着粗气,接过面巾来,在脸上额头乱抹了一把,道:“你先前结交的齐墨士子传来消息,齐王聚兵在徐州,似有攻燕之势。”   “攻燕?”公子稷疑道:“燕王子之乃是将军出身,军武治国,齐王怎会硬碰硬?已经到了徐州,离燕齐边境只有一城之隔,又怎么迟迟不来,只是聚兵?”   蒋泊宁抬眼看向公子稷,不过是十一岁的孩童,听了楚叔这一条消息,就已经有这样的见识,不禁让蒋泊宁刮目相看,心生赞许。   齐国聚兵,从现在看来,只有进攻燕国之势,还没有进攻燕国之意,所以只是屯兵等待。齐王,在等什么?蒋泊宁低下头,思来想去,这个引子,只能在燕国里头找。这一年,该是子之乱国的第二年,公子平宫变,便该是这一年。   蒋泊宁道:“楚叔,蓟城内外,可有聚兵?特别是,公子平的府邸。如今公子平是领着什么武官官职?或是,与哪位武官交好?”   楚叔细细想了想,道:“起初老燕王退位,公子平倒是权倾朝野,手中文武齐备,这两年来,文臣武官被燕王子之一点点换掉,如今公子平的手中,最为亲近的武官,应该是燕国将军市被,市被如今领着国尉一职,他的庶女是公子平的宠妾,公子平并无嫡妻,府中该是这个妾室掌权。”   宠妾?蒋泊宁这就想不明白了,历史上,公子平宫变失败,最大的原因便是市被临阵倒戈,如果市被跟公子稷是这样的翁婿之好,他又为什么要反呢?扶植自己的女婿成为燕王,当个国丈爷,不好吗?   公子稷倾身向前,问道:“宁少姑是说,公子平与齐国勾结,意图内外联合,来夺权吗?”   蒋泊宁摇摇头,道:“我所知不多,也只是猜测。而且,公子是秦国的公子,如今齐秦联盟,即便是齐兵入燕,公子也无需担忧。泊宁只是怕,若是燕王子之与公子平起了冲突,易后会受害。”   公子稷坐回去,说道:“长姐在燕国威望甚高,荡王兄又是长姐一母同胞的亲弟,宁少姑无需如此担心长姐的安危。”   蒋泊宁歪头笑道:“纵使是最强大的人,都会有自己的软肋,便是身上不受伤,心里也会疼。易后与公子平情同母子,公子难道不怕易后伤心……”   蒋泊宁话未说完,便见院门外有内侍领着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入内,楚叔一见那人,立刻站起身来。蒋泊宁心中顿感不安,只看着楚叔。   楚叔三两步走入院中,道:“何事?”   小厮拱手行礼,低头道:“国尉市被将军不服燕王夺权,率城外驻军攻入蓟城,如今城门大开,公子平领着府兵迎了出去,正往燕王宫杀来。”   楚叔回头与蒋泊宁对视一眼,对那小厮说:“继续探查!”   “诺!”小厮躬身退下,快步跑了出去。   公子稷朝蒋泊宁拱手一躬,道:“宁少姑说中了。”   蒋泊宁不假思索,立刻说:“公子平手中有燕王宫令牌,带着市被攻入燕王宫易如反掌。”蒋泊宁偏头朝青榕吩咐:“青榕,你速去易后宫中,告知易后市被与公子平谋反,请易后速速出宫避祸,以免燕王子之捉着易后要挟公子平。”   青榕诺声应下,提着裙跑了出去。   “楚叔,立刻飞鸽传书递消息回秦国,给咸阳令魏冉,告知他如今燕齐形势,倘若燕国以公子要挟秦国出兵,请咸阳令务必在朝中相助。”   楚叔颔首,“好!”   子之之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日后燕国被齐国入侵,蓟城被攻破,蓟城之中饿殍遍野生灵涂炭,后来各国齐齐施压,齐国方才退兵。本来公子稷不必遇上这档子事,可如今撞上了,变数横生,既然秦国日后会出手,不如让秦国早些准备出手,以免公子稷成为弃子。   蒋泊宁说完,回头看向公子稷,伏身与公子稷平视,道:“公子,如今燕国内忧外患,你我在燕王宫中,一切不需要害怕。上年年末我在蓟城城郊置办了一处田宅,倘若有危险,我与楚叔会陪公子藏匿到那里去,既能避祸,也没有离开燕国境内,于秦于燕都不失一个说法。”   公子稷听着蒋泊宁这一项项嘱咐,一瞬便明白蒋泊宁对此刻早有准备,身处异国,本无所依靠,如今突然得到这样稳固的保障,只叫公子稷心中一阵大动,如同要满溢出来一样,嘴唇微动,往后退了一步,拱手对蒋泊宁深深一躬。   蒋泊宁没想到他如此,一瞬惊讶,连忙过去将公子稷双臂扶住,“公子这是做什么?”   公子稷抬起头来,尚未脱去稚嫩的脸颊上两行清泪流下,道:“宁少姑与我非亲,却伴我许久,为我筹谋,稷儿感激……”   蒋泊宁叹了口气,抬手抹去公子稷脸上的泪水,柔声哄道:“公子是主君,我是臣子,身为臣子,自当忠于主君,处处为主君着想。再说了,公子是大秦的公子,他日是要回秦国保护大秦子民的,不可随意流泪示弱。”   公子稷抬手擦去脸上泪水,点点头,道:“稷儿知道了。”   蒋泊宁突然想起什么,直起身来面向卫淇,道:“卫淇……”   “墨家泊宁可在?”院外内侍高声传呼,直叫人蓦地心惊。   蒋泊宁回头看向院门,只见两队燕国皮甲侍卫跑入院中,夹道拦住去路,内侍昂首挺胸迈入院中,扫视廊下一圈,双眼定在廊下的蒋泊宁身上。   楚叔正要上前,蒋泊宁两三部走上去,伸手拦住楚叔,强压下心头不安,道:“楚叔莫要担心,护好公子就是。”   说罢,蒋泊宁迎上去,朝内侍拱手道:“民女泊宁在。”   内侍上下打量蒋泊宁一遭,广袖一扫,高声喊道:“拿下!”   皮甲侍卫一拥而上,将蒋泊宁团团围住。廊下公子稷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喃喃道:“宁少姑……”未等楚叔上前拦,蒋泊宁的双臂已经被牢牢制住。   “这是何意?!”   “何意?”内侍朝楚叔冷冷瞧了一眼,清清嗓子,道:“燕王口谕:墨家泊宁,通齐叛燕,教唆公子平宫变谋反,立刻拿下,打入蓟城大狱!”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改卫淇的年纪,从十五改成十八。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生结海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 第40章   未等蒋泊宁反驳半句,那内侍拂袖转身, 大步迈出院门扬长而去。皮甲卫兵随之而动, 蒋泊宁只觉肩头被用力一压,推着不管不顾地往外头去。   蒋泊宁连挣扎都不得力,只能手脚并用着推搡, 转过头来, 对着卫淇喊了声:“青榕……”, 还未说出半句, 直接被架着双臂从地上拎起,提出了院去。   卫淇跑下台阶来,正要追上去,却只感觉手臂被扯紧,回过头来,映入眼中沛便是楚叔一双紧紧拧起的剑眉。卫淇急道:“泊宁被带走,咱们就这样坐视不理吗?!”   楚叔怒斥,“你莫要听着青榕便乱了阵脚!方才那内侍说的罪名你可听清了!‘通齐叛燕, 教唆宫变’, 哪一项泊宁做过?你怎得不去想想,现在到底是谁在构陷?!”   卫淇登时停了动作, 整个人如同座入冰水一般,登时冷了下来。他虽初出茅庐,可也知道这两项罪名的要紧之处,若是皆坐实了,莫说是蒋泊宁此生再无见天日的可能, 便是连公子稷也要受到牵连,他卫淇,与楚叔,还有青榕,一个也逃不开。   卫淇双手颤抖,强压着将手背到身后去,咬牙开口道:“不可慌,不可慌!此时只是泊宁被下令捉拿,也只是被关进狱中,并未判罪,尚有转圜的余地!且倘若是针对泊宁,或是针对公子,此刻不会只捉拿泊宁一人,楚叔与我也该进了狱中,如此说来,泊宁该是无端受罪,或是……构陷泊宁的人,只是想要泊宁,并不想伤害公子,所以留下楚叔与我,以免公子身边一下子一个人也没剩下。”   楚叔点点头,轻叹了一口气,道:“好,这便是有些你师兄张仪的风度了!”楚叔低头细细思索片刻,道:“泊宁一步不离开公子,所得罪的人也该只是在这燕王宫中。如此,我们该先去寻易后,易后毕竟是公子的长姐,又对泊宁颇多照顾……”   “不可!”未等楚叔说完,公子稷先两步跑下台阶,走到院中,站在楚叔身侧,一双小手握在身侧,面上笃定神色,竟不像是一个才刚满十一岁的孩童,公子稷重复道,“不可!不可去寻易后!”   卫淇疑惑不解,道:“为何?公子如此不信任易后,难不成公子知道什么内情?”   公子稷摇摇头,“此刻我与两位先生一样,所知甚少,可易后虽为我长姐,却与我并不亲近,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求宁少姑入宫。且倘若易后心中亲近于我,想要保全我,只怕会对宁少姑更不利。”   卫淇听了,不住颔首,道:“公子所言有理。既然如此,如今可救泊宁的,只有我们三人了。”卫淇右手握拳,一下一下击着左手手掌,在院中低头走了五步,返身回来,一拂广袖,道:“宫中人尽不可信,楚叔先用我养的信鸽与外头墨家士子联系,墨家武艺卓绝,先请一两位士子秘密入宫保护公子,再行依照泊宁所言,递消息给秦国咸阳令魏冉,请他相助。墨家士子一刻未到,楚叔一刻不能离开公子,其余一切照旧。还有一则,外头公子平与市被叛变的消息继续传进来,还请楚叔自行定夺安排。”   楚叔朝卫淇拱手,朗声应下:“诺!”   公子稷先听出卫淇话中他意,问道:“楚叔留在我身边,卫先生要去何处?”   卫淇握拳在身前,道:“泊宁在蓟城大狱,青榕跑出去下落未明,我在宫中多日,比楚叔熟悉这燕王宫,先去找到青榕,再行打点进蓟城大狱寻泊宁,问清楚来龙去脉。”   公子稷朝卫淇一躬,道:“稷儿力弱,但宁少姑有一句说得不错,我为秦国公子,燕齐不敢轻易动我,卫先生行事,由我作保,请先生务必尽力而为!”   卫淇后退一步,广袖拂起朝公子稷深深鞠躬,道:“死不旋踵!”卫淇又向楚叔拱手道:“此处有劳楚叔了。”说罢,转身一收广袖,咬着牙迈出院门去。   燕王宫外暗潮翻涌,燕王宫外,正是厮杀之声已歇,半日打杀过去,自燕王宫宫门之外,一路到蓟城大狱,尽是烟雾缭绕,伤病尸首随处可见,朝时熙攘的蓟城市坊,未到黄昏,已凋敝不堪,便是偶有行人,也尽是一脸迷茫无措的模样,如同白日行尸一般。   蓟城大狱建在蓟城边角,石砌大狱,密不透风,莫说是窗,连狗洞都不曾打多一个,只叫整座大狱寒冬里如若冰窖,酷暑里恍若炼狱,纵使不叫人剔骨去肉,也得给活活剥下一层皮一般。   没有审讯,没有罪令,那燕王宫的皮甲兵士只把手铐脚镣往蒋泊宁身上一套,直接拖进蓟城大狱,沿着狱中石道,丢进了最里的一间牢房。   蒋泊宁被甩进牢房之内,只一下撞到牢房石壁,顿觉石壁滚烫如热锅,叫她疼得大喊出声。   那内侍缓缓走到牢门处,双手叠在身前,朝地上的蒋泊宁乜了一眼,狞笑道:“秦国那个质子尊你,咱们燕国也不能亏待你,这牢房可是最靠近天的,太阳照,也最先照得到。牢房虽小,可铺足了皮草毛毯,珍贵着!宝贝着!宁姑娘,好好受着吧!”   蒋泊宁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抬头瞪向那内侍,眼中倔强神色,只叫那内侍看着心中更气。   内侍笑了两声,往地上啐了一口,“硬骨头,瞧你怎么死。”说罢,抬手往后招了招,道:“按照牢里规矩来,先上一顿入劳饭,宫里说了,不许缺胳膊少腿,得留她一口气,别太难看,我在这瞧着,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内侍往后退了一步,背后幽幽火光之中,走出来几个身穿短褐狱卒,一个个弓着背挤进牢房中,手中晃动的,正是一支支小腿大小的硬木棒槌。   领头那狱卒冷笑道:“姑娘,吃入劳饭了!”   话音刚落,蒋泊宁只觉后腰一痛,连着眼前都一白,一瞬连痛也叫不出来,双手扯着那镣铐,十指陷入地上闷热皮草之中,颤动难抑。   内侍抬手揉了揉额头,瞧着蒋泊宁那双复而清明的眼睛,道:“慢慢来,现在那反贼公子平逃了,咱们安定下来,有的是时间耗!”   狱卒回应:“是!”话音未收,手臂扬起,木槌如雨落下。   火光褪去,牢房顶那小小洞窗也不再有光透进来,漆黑一片,深深扣进地上皮草的手指颤抖着松开,骨节处已经是青紫一片,指甲失血过久,许久才渐渐透回两分粉色来。蒋泊宁松开牙关,侧着脸,也不能管身下皮草如何焖,只能用额头抵着地,一下下轻轻地吸气吐气,肋骨似是断了,也无力伸手去确认,更怕手臂一动,扯出身上更多痛楚来,只知道连着呼吸都觉得头皮发凉。   是谁?到底是谁?从头到尾,她忍着疼咬着牙,守着那一丝清明去听那内侍嘴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却始终不曾听到一个名字。到底是谁来陷害她,她不过依附公子稷,这两年安分守己,只蛰伏在燕王宫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为何是她?怎么会是她?   教唆公子平?她与公子平一年到头见不了两面,连他的府邸在何处都不知,何谈教唆,何谈牵扯?通齐叛燕?齐国?不过是齐国的墨家士子,每次相见,都在燕王宫内,都有燕易后作陪,如何通齐?如何叛燕?她想不通,想不透,满心满脑只觉得委屈气愤,想哭哭不出,想喊无人听。只一遍遍在心中问,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哪一步做错了?   蒋泊宁闭上眼,只一点点回想入燕后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翻出来细细咀嚼。未等她捋出眉目来,只听见耳边铜锁响动,登时睁开眼来,四肢一瞬冰冷,只以为是那些狱卒去而复返。   却听不见有任何人声。牢门开,吱呀声响,只听见闷闷一声哼,有什么被甩在牢房的皮草之上,重重的一声,似是个装满了的麻袋坠地一般。   牢门吱哑着合上,铜锁啪嗒一声。这时才听见那狱卒道:“宁姑娘,这下莫要怕寂寞了,牢狱中还能有婢女相陪,谁能不羡慕!”   婢女?蒋泊宁浑身一颤,青榕?!狱卒一走,蒋泊宁立刻低低呼出声:“青榕?”   可怎得毫无回应。   蒋泊宁又喊了一声,却只觉得身侧没有任何动静,心中急躁,不顾疼痛,挣扎着撑起身子来,朝方才那落地声旁摸着爬过去,手一伸出去,只觉得满手温湿粘稠,心中一凉,收手回来,放在鼻尖闻了闻,铁锈腥甜,眼中的泪水登时决堤,大喊着青榕的名字,支着身子撞了过去。   牢房黑暗至极,蒋泊宁不是没有经历过无月无星无灯的夜,可只觉得前生今世,都没有一处,比今日的牢房更伸手不见五指,牢内闷热,却只叫她如若在冰洞里头,从里到外都冷的疼。   “青榕,青榕……”蒋泊宁低低喊着,伸手将那具温凉躯体搂紧怀中,衣衫裙袍,无一处干净,布染了血结块,粘着不知是鞭伤还是刀伤,叫她摸不下去,只抱着青榕,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没了硬气,没了傲骨,没了脊梁,只能忍着疼,哑着嗓子朝外喊:“救命……救命啊……人呢……救命……”   怀中的人轻轻咳出两声来,细细的声音混着艰难的吞咽声,蒋泊宁抬手不顾血污,在脸上抹了两把擦去泪水,伏身凑过去听,却只听见青榕喘了两丝游气,“姐姐……我疼……”   那气息渐弱,再不可闻。   蒋泊宁愣住,颤抖双手拢着那躯体,眼泪无声而流,手中躯体渐渐冰凉。她弯下腰来,腰背疼痛欲裂,额头伏在青榕身前,浑身抖动。   暗黑无光的牢房,唯有低低啜泣。   长夜刻骨而过,牢房顶的小小洞窗透进晨光,昏暗石道之中,有灯火打远而来,铜锁抖动,牢门又开。   伏在那冰凉尸身上的头颅抬起,面上血污骇人,那双眼睛映着火光,如同夜中虎狼,一瞬叫来者心惊。   蒋泊宁抬起手来,轻轻覆上青榕的双目,轻声道:“代兄来看我,所为何?”    第41章   一扇牢门之隔,门外, 火把闪耀将石道照得如若白昼, 苏代一身蓝底白纹的官袍,在火光映衬下如若海上浮浪,直叫人以为是神君公子。门内, 昏暗闷热, 蒋泊宁坐在地上, 佝偻脊背, 血污满面,衣衫污渍,说是难民乞儿也不为过。   “泊宁。”苏代此刻也愣住,蓝袍抖动,似要向蒋泊宁伸出手去,手指伸到半空,忽地顿住,五指握拳, 背回身后。苏代往侧面退了一步, 另一手带着长袍挥动,厉声道:“太医令!”   暗黑之处一个白衫医者背着药囊领命站出来, 向苏代拱手一躬,两三步迈进了牢中,身后一个狱卒举着火把跟进来,照亮了小小一方牢狱。太医令见蒋泊宁怀中的青榕,浑身亦是一震, 低下头定了定心神,蹲下身来伸手往青榕鼻下一探。   蒋泊宁双肩耸起,咬着牙闷哼一声,侧身护住青榕的身体,将太医令的手挡开。   太医令长叹一声,道:“宁姑娘,这位姑娘已经没了,放她走吧。”   太医令声音低沉温暖,却叫蒋泊宁眼中一瞬又聚了泪,刷刷滚落下来,将血污又溶了开去。   苏代拧起眉头,道:“泊宁,我会好好安葬她,你先让太医令看看。”   一听“安葬”二字,蒋泊宁猛地抬起头来,双眼瞪着苏代,双手收拢要搂青榕搂得更紧,却一瞬扯到背上伤痛,浑身疼得颤抖如筛糠,只咬着牙不出声。   太医令见蒋泊宁如此,正要抬手去碰蒋泊宁,却被苏代出声止住。   时间滴水而过,蒋泊宁那双手臂终于敌不过疼痛,一点点从青榕的尸身上松开。她双目中冷冽一点点散去,苏代见她嘴唇轻轻翕动,听见她吐出两个字来,“城郊。”   “什么?”苏代不解。   蒋泊宁沉沉呼吸数下,道:“我在城郊有一处地,要将青榕葬在那里。劳代兄先替青榕收敛尸身,我身体好了之后,再扶棺去那里安葬。”   苏代沉默片刻,道:“按你说的办。”说罢,抬手让狱卒进去,要将蒋泊宁怀中的青榕抬走。   蒋泊宁低头,借着火光,用袖子给青榕擦了擦嘴角血污,低下头去,在青榕耳边道:“你莫怕,我粉身碎骨,也会给你报仇,你先等等姐姐,好不好?”   无人回应,只泪滴在冰冷身躯上,融入血污之中。   狱卒见蒋泊宁直起腰来,当即上前将青榕的尸身抬起,挪出了牢房。   太医令随之上前,看了一遭蒋泊宁衣服上的污渍,抬手覆上她的小腿。蒋泊宁当即疼得浑身颤抖,痛呼出声。太医令收回手去,不再检查,退身回去对苏代道:“腿骨断了,牢房昏暗,不好看伤,还请小心挪出来,再容臣诊治。”   苏代点点头,下巴一抬,后头苏府的小厮便抬着担架进来,太医令折返回来,从药囊中取出两片参,伸手捏开蒋泊宁的嘴,将参片塞入她舌下,又取出一方布巾,叠成方块,放在蒋泊宁齿间让她咬住,这才让小厮抬起蒋泊宁放到担架上,抬出牢房去,一步不停,出了蓟城大狱,一路抄了近道迅速入了苏府。   这边苏代方才领着人打后门进了苏府,前头苏府家老便差人来报,燕易后得了消息,车马已经出了燕王宫大门,直直向苏府而来。   苏代看着那满脸惊慌的小厮,冷笑一声,道:“一个无子秦女,有何好惧的?若是她来了,尽可请她到正厅去,好茶好饭伺候着,只许家老陪着打发她。”   小厮听了,更是忐忑不安,弓着身不知如何是好,一抬头,只见自家主君已经拂袖扬长而去,只得咬牙跺脚,领着话回去告诉家老。   苏代直直朝后院客房而去,未到院中,便见苏夫人燕伯姬从房中出来,正招呼着婢女托着铜盆换水,苏代走到门外,只见那一盘盘血水浑浊,忍不住皱起眉头来。   燕伯姬见丈夫来了,福身行了礼,道:“宁姑娘浑身是伤,君子找的太医令医术虽高明,却不方便,妾身去寻了一位医女来,可帮衬一二。”   苏代背着手,颔首道:“夫人有心。”话音刚落,便听内里传来一声沉闷痛呼,伴着低低颤抖哭泣,只叫听者纵使是石头打的心都能知那刻骨之痛。   燕伯姬抬头,见苏代眉心紧拧作一团,柔声道:“断骨重接,自然非比寻常,宁姑娘受苦了。”   苏代不置可否,眸色深深明晦不可辨认,许久却开口道:“她的罪名,是教唆他人杀你的父亲,你不恨她?”   燕伯姬倒吸一口凉气,只觉眼前这人一瞬阴冷得陌生起来,忍不住低下头去,道:“宁,宁姑娘是君子的小妹,君子要救,自然有君子的道理。妾,妾身相信君子不会害父王。”说着,燕伯姬只觉腕间一暖,抬头,苏代面上冰冷已不可寻,柔目含笑,仍是那翩翩的洛阳王畿儿郎。   苏代揉着她纤细腕骨,道:“当然,便是因着你在,我也会忠于燕王。”   燕伯姬心中一暖,双颊含羞,低下头去不回话。   房中太医令领着医女出来,握着手上布巾擦了擦额头的热汗,朝苏代拱手一躬,道:“宁姑娘身上断骨已接,用木板固定,上了伤药,其余的,尽是些击打后的血瘀,已经敷了散瘀的药,便无甚大碍了。臣开两帖药,宁姑娘服上个五日,五日之后,臣再来看,再开方子给宁姑娘。”   苏代朝太医令拱手,道:“有劳了。这断骨接好,还需多少时日能够康复?”   太医令道:“宁姑娘底子好,想来夏日过了,也能好得如初了。只是天热,需要好好照料,且不可挪动过多,以免错骨。”   苏代从旁小厮手中取过一袋燕币,交到太医令手中,道:“燕王那处自有我去言说,太医令无需担忧。”   说罢,让身旁小厮送太医令从后门离开苏府,自己理了理衣袍,走进那客房之中。   客房之中,血腥气味未散,混着浓厚药香。房中榻上,蒋泊宁正靠着被枕,眯着眼细细喘着气,长发披散开来,额头尽是汗水,打湿了鬓发,黏在苍白不见血色的脸上,叫她整个人如若鬼魅一般。   苏代走到榻边,跪坐在软墩上,看了蒋泊宁许久,开口道:“燕王那边,我自会替你求情,你别担心。等你伤好,便在苏宅住下,别再入燕王宫了。”   蒋泊宁眼皮微微抬起,气若游丝,声音若浮在空中一般:“代兄,知道是谁害我,不是吗?”   苏代沉吟半晌,道:“你猜得出,不是吗?”   蒋泊宁抬眼看向房顶,只觉眼角冰凉,泪珠滑落,道:“知道,只不明白。我何处惹了她,便是昨日事起,我还想让青榕送信给她,想保她平安。却不曾想,我是将青榕送去了死地。”   苏代长长叹了口气,伸手覆上蒋泊宁的手背,道:“你可知,公子平与易后,并非你所见的那般。今日市被临阵而反,便是市被的庶女,公子平的妾,将那两人的丑事捅到了市被面前。”   蒋泊宁侧过脸来,银牙紧咬,只叫下颌线都绷紧起来。   苏代仍道:“今日公子平兵败出逃,易后当即面见燕王,说是你通齐叛燕,教唆公子平谋反,燕王这才下令将你捉拿。我得了消息,当即去求情,带人去救你,却还是晚了一步,叫你受苦了。”   蒋泊宁冷笑,点着头道:“好哇,我视她为主,好意为她筹谋,她却自始自终将我当作盾牌,真好,是我有眼无珠,有眼无珠!”蒋泊宁笑着,那眼泪却不住地流,双手攥拳,指甲深入手掌,一下下锤着榻,直要把自己的掌骨锤碎一般。   苏代伸手握住她一双拳头,急道:“你恨那秦女便是,作贱自己做什么?!再说,你如今留住命在,已算是大幸,不要再鲁莽了!”   “命?”蒋泊宁愣愣看着苏代,道:“我做错了事情,我的命在!可青榕的不在了,她做错了什么?凭什么她的命没有了!凭什么我还在!”   苏代面上大骇,只劝道:“不过是个婢女,无甚打紧的,我再给你卖好的丫头!”   蒋泊宁摇着头,不顾身上伤痛,只要将眼珠子哭出来一样,“不是的,不是的,那是我的青榕啊,是我的家我的青榕啊!若不是我,她总还是有命在的啊!她与你不同啊!”   苏代拧着眉头,一头雾水,只觉蒋泊宁是伤心过度,竟开始说胡话了。   忽地外头小厮大喊一声,“先生!”   苏代眉心挑起,一面按住蒋泊宁,一面回头朝外头怒斥道:“何事!”   小厮快步急趋进来,颤颤巍巍拱手道:“易后那边拦不住了,闹着要见先生还有……还有宁姑娘。莫说是家老了,便是夫人也去了,也还是挡不住啊!”   听见“易后”二字,蒋泊宁登时止了哭闹,喘着粗气,浑身颤抖着坐起来,抬手抽出苏代腰间短剑,咬牙一字一字地道:“那个毒妇!我要她以命偿命!”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来正面开打round one 蒋泊宁智商loading 冲鸭! 第42章   但听青铜佩剑铮铮作响,剑尖狠狠撞在地上, 剑柄上紧握的那只手骨节淤紫, 青筋暴起,蒋泊宁咬紧牙根倚着剑就要强撑着站起身来。   苏代大惊失色,抬手架住蒋泊宁的手臂, 抬脚将那青铜剑踢了开去, 只觉太阳穴突突跳起, 斥道:“你疯了!你杀了那秦女, 纵使燕王偏袒,你还能有命出蓟城吗?!为了一个罪奴出身的婢女,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是吗?!”   青铜剑撞在地上,碰中房中的木案,金木相击,嗡嗡回荡在房中。   蒋泊宁抬起头来看苏代,目眦欲裂,双眼赤红, 那眼中滔天怒火渐渐散去, 她抓着苏代衣袍的手指却渐渐收拢,喃喃道:“罪奴出身……”蒋泊宁眉心抽动, 如遭雷击一般,只剩那双眼锁着苏代的脸。   苏代被她盯得一瞬脊背发凉,正要开口,却觉得手上一轻,听蒋泊宁声音无力, 道:“代兄说的是,我如今以卵击石,是我懵了。”   这不过转眼之间,蒋泊宁的转变如此快,叫苏代忍不住心中生疑,却未等他细想,蒋泊宁又道:“有一事,请代兄帮我。”   “你说。”   蒋泊宁靠回身后被枕上,道:“宫内楚叔和卫淇还不知我已脱离险境,我也担忧宫内的公子稷,我不便进燕王宫,还请代兄即刻递消息进去,让楚叔速速来苏宅。”   苏代拧眉沉思,片刻便应允下来。   蒋泊宁顿了半晌,又道:“还有就是,易后既然是为我而来,纵使代兄庇护我,我也该去见一见她,否则,只怕今日易后不会轻易罢休。”苏代正要出声制止,蒋泊宁却抬起手来截住他的话头,劝道:“老燕王哙也还在宫中,对易后敬重有加。而且易后是公子稷的长姐,我既然认了公子稷为主君,便不会贸然动她,代兄放心。再有,如今在苏宅,易后,也不会对我怎么样。”   苏代听完,见蒋泊宁面色平和,点点头,转身往外吩咐小厮往燕王宫递消息,又唤了仆从抬了担架进来,抬着蒋泊宁往前厅而去。   此刻苏宅前院正厅,下首的燕伯姬坐在小小木案之后,陪笑得只觉脸都僵了,不住捧起茶盏啜饮里头的茶水,柔声道:“宁姑娘伤势实在沉重,兄妹之情,难免心痛,还望易后体谅一二。”   上首啪嗒一声,只见那铜杯摔在木案上,茶水撒了一片,燕易后冷笑道:“要本后说,夫人还真是心宽,有了夫忘了爹,若本后要是夫人,只恨不得一刀刺死他们,还在这替他们为难?”   这燕易后话中带刺,毫不留情,只将燕伯姬说得面上青白交错,竟一个字回不出来。燕易后抬眼扫了扫屋梁,只轻叹一口气,拂袖笑道:“好,既然苏卿面子这么大,那我去见苏卿,不劳他老人家动脚。”   “易后……”燕伯姬见易后要起身,面上大惊,撑着木案先起身,急趋往堂前要拦住。   却听后头朗朗笑声传来,燕伯姬回头一看,只见苏代白纹蓝袍风度翩翩,徐徐走到厅上,边走边道:“臣哪里敢劳烦易后,苏代来迟,向易后请罪。”   燕易后斜倚身后凭几,凤目斜挑,声音含笑,狠辣如刀:“本后哪里敢向苏卿问罪?苏卿现在是只手遮天,胆敢私自将逆贼从牢中救出,枉费燕国尊先生为客卿,苏卿就是这样回报燕国的知遇之恩的吗?!”   苏代拱手朝上深深一躬,道:“易后这话,臣不敢担下,臣为私情,救小妹泊宁出蓟城大牢,于法确实有所不妥,可臣早已禀明我王,以臣项上人头作保。”   苏代说完,燕易后目中神色微动,面上笑意冷冷,正要开口,却看见厅外小厮用担架抬着蒋泊宁缓缓进来。   昨日还是明眸皓齿的娇媚少女,今日却斜倚在枕被上,乌发散乱,面色青白,身上薄被半掀,露出夹住腿骨的两块木板,直叫上首坐着的燕易后看了眉心都是一跳。   蒋泊宁抬起下巴,朝燕易后道:“泊宁不便行礼,还望易后见谅。”   燕易后定定心神,斜睨着蒋泊宁,对苏代道:“苏卿这是何意?将这罪女带到本后面前,就不怕我下令将她立即杖毙吗?”   苏代不语,蒋泊宁先开口,道:“泊宁没有受审,却先受了刑,没有死在狱中,如今出来了,明明白白死在易后的棍棒之下,易后就不怕子民的流言吗?燕国乃是天子宗亲,奉行的是礼法王道,纵使燕王亦愿意留泊宁一命,易后却残暴治下,不知燕王如何看,不知老燕王又如何看,燕国臣民百姓如何看?”   燕易后笑道:“你通敌叛燕,教唆谋反,桩桩件件本后作证,若不诛杀你,才是违背祖宗礼法,本后做的事,哪里会有流言?”   “是吗?”蒋泊宁轻笑,那纸一样苍白的面上,双目炯炯,但见双唇轻启,道:“若真如易后所言,罪女愿意自首,可论罪,当然是公子平罪名更重。敢问易后,若是罪女供出公子平去处,可否保罪女不死?”   一旁的苏代猛地看向蒋泊宁,目中尽是震惊。上首燕易后眼皮一动,面色仍是平和,冷笑道:“竖子大胆,信口雌黄。”   蒋泊宁面上毫无惧意,阴阴笑道,“易后也好奇吧?罪女无知,胸中还有一颗忠心,对着易后,罪女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易后可曾听说过魏国季梁的一个故事,叫做南辕北辙,罪女所言,与它同曲却异工,车辙往北,心思在南。”   蒋泊宁声音刚落,只见上首燕易后面色已是大变,一瞬拍案而起,怒目圆瞪,直指蒋泊宁,“住口!”   “易后说罪女教唆公子平,罪女不敢不认,正好代兄亦在,罪女坦白,燕王日后也会知道。”蒋泊宁冷笑,蛇打七寸,燕易后的七寸,除了一个公子平,还能有谁?她望着上首燕易后,笑意愈深,道:“人人只道公子平向北逃往无终,将蓟城兵力尽数引走,这是北辙,可公子平心中所谋,却是在南面大开国门,放齐兵入内,这,叫南辕!”   苏代两步上前,挡住背后燕易后,直面蒋泊宁,“这些你从哪里得知!”   上首的燕易后已不顾仪态,抬手扯出身旁侍卫的配剑,一手捞起衣裙,只撞开苏代,刀指苍天,直直要向蒋泊宁劈来。   一旁燕伯姬早已破胆,见燕易后抽刀向前,只尖叫一声晕在身后侍女怀中。   蒋泊宁抬眼看着那刀锋,眼中哪里有惧色,只双手撑着担架,一字字掷地有声,“勾结齐国,谋杀君王,引狼入室,易后若真如此坦坦荡荡,这刀该砍向你心心念念的公子平!”   苏代抽出配剑,反身挡下燕易后手中刀刃,厉声道:“易后自重!”   燕易后毕竟是女子,只听刀刃相击,铮铮作响,便觉得右臂被震得全麻,踉跄往后退了两步,拄着剑身,怒视苏代:“她一派胡言,污蔑王室,你还敢庇护她!苏代,我看你是狗胆包天!给我让开!”   苏代脊背挺直,俯视燕易后,咬牙道:“事关重大,臣不能从命!”   燕易后怒极反笑,掂了掂手中铜剑,“好哇,本后是易王嫡妻,燕国国后,历经四朝,还使唤不动你一个客卿,我倒要看看,我今日杀了你,子之那个老贼,敢不敢动我一根汗毛!”燕易后说罢,一挥广袖,双手握住手中铜剑,直直就要刺向苏代。   却听耳边破风一响,金石相击,燕易后只觉双臂一震,痛呼一声,便见手中铜剑掷了落地,剑身落地哐当狼狈作响,一颗石子咚咚滚落在旁。燕易后双腿不稳,往后趔趄两下,身后侍女快跑上前,才堪堪将她扶住。   苏代侧目往厅门一看,只见楚叔一身黑衣短褐,手提短剑跳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布冠束发的男子,身着黑白束袖衣衫,明明白白是墨家弟子。   楚叔低头看向担架上,见蒋泊宁如此狼狈,只觉一颗心都揪住生疼,怒发冲冠,恨不得上去将燕易后的腿也给砍断。蒋泊宁抬手攀住楚叔的衣摆,问道:“公子如何?”   楚叔屈膝半蹲下来,将蒋泊宁的手包握在掌心中,道:“齐墨士子保护,卫淇也在一旁陪着,已安全送到城外安置,你且宽心。”   蒋泊宁听罢,点点头松了口气,不到一日未见,似是过了半生一般,此刻蒋泊宁看着楚叔,才觉得浑身疼痛如春草复苏,打骨髓里头蔓延出来,将她双目染红,只觉眼前一片湿润朦胧。   后头齐墨士子手握短剑,看见这样的情状,更是忿忿不平,对着燕易后骂道:“枉费易后秦国王室出身,更身为燕国王后,处事竟然如此残忍!我墨家的弟子,容不得易后这样欺侮!”   燕易后扶着侍女站直身子,拂袖道:“此女乱我燕国国政,挟持秦国质子,意图挑起燕国内战,你们墨家,便是这样兼爱?!便是这样非攻?!”   那齐墨士子冷笑,“你燕国王室作乱,还想嫁祸墨家?真是荒诞!易后娘娘,劝您还是早日避祸去吧!”   燕易后正想反唇相讥,苏代却耳尖听出不对,上前一步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未等齐墨士子开口,便见苏宅一个小厮从院外慌里慌张地跑进来,扑倒在苏代身前,哆哆嗦嗦道:“先……先生,齐国大兵压境,已近蓟城!”   苏代大惊,面色一瞬青白,袖中双手颤抖:“怎么会!斥候呢?!怎么一点消息都无?死绝了吗?!”   那小厮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蓟城兵力北追公子平而去,掌管蓟城外燕兵的市被又死了,齐军一路屠城……”   “屠城?!”燕易后听着,也双目瞪大了,扑上去将那小厮的衣襟攥在手中,“怎么会屠城?!”   小厮抖得如同筛糠,哭哭啼啼道:“是……是屠城啊!燕军斥候一概猎杀,消息封锁,蓟城城墙上,已经能看见齐军了!”   燕易后如同魂灵被抽走,只没了骨头一样放开小厮的衣襟,跌坐在地上。   小厮伏得更低,哭喊道:“先生,易后,避祸吧!”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白起呢!别睡啦!出来拿剧本!明天出镜! 第43章   眼前,是不可见顶的石山绝壁, 耳边, 是连绵不绝的鸟鸣猿啼。蒋泊宁低头,看着腰间那一道牛皮绳索,抬手, 只见手中黑铁匕首锃亮, 刀刃冷冷, 映出她双眼来。   “泊宁姐姐!”   蒋泊宁闻声回头, 只见青榕青衣绿裙,头上总着两角,那双眼睛圆而水亮,一眨一眨,正瞧着她。不过三尺开外,一根牛皮绳索连着青榕与她,青榕抬手扬了扬手中药锄,眯着眼睛道:“姐姐要当心啊!莫要将我丢下去!”   蒋泊宁握刀的手背过去, 将手中那黑铁匕首刀锋尽收, 只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着朝青榕伸过去。青榕仍笑着, 如若天地间盛开的一朵粉嫩蓟花,蒋泊宁的指尖贴近,悬在她脸颊前,只余下半寸距离。   青榕定定瞧着她,一瞬苦了脸, 双眉撇成八字,撒娇道:“泊宁姐姐,别爬了吧!我好害怕!”   蒋泊宁收回手来,抓住腰间牛皮绳索,握紧手中匕首,郑重道:“不怕!只要我在,绝不会让你死!”说罢,蒋泊宁转身,抡起手臂,将手中的匕首狠狠打入面前石壁,不顾石壁泥土湿滑,更不管枝桠碎石尖锐割手,手脚并用,只往石壁顶上一寸寸攀爬,绳索带着青榕,一寸寸往顶峰挪动。   汗流浃背,乌发尽湿,手掌磨破了,只火辣辣地疼,蒋泊宁只见那顶峰越来越近,一丈,一尺,一寸,黑铁匕首铮铮打进最顶处的石缝之中,蒋泊宁回头来,朝下望去,兴奋喊道:“青榕!我们要到了!”   一低头,只见牛皮绳索坚韧如初,从她的腰间往下,没入低处云雾之中,雾气渐渐消散,那牛皮绳另一端,青榕身上却再不是那身青衣绿裙。   衣裙染血,伤痕累累,浑身找不出一块好布,青榕双手攀住绳索,抬起那苍白脸庞来,咳得让人心惊,吐出一口黑血来,哭喊一声:“姐姐,我疼!”   蒋泊宁大惊,慌忙去拉那绳索,却只觉周遭天摇地动,石缝迸裂,黑铁匕首脱开,那坚韧无比的牛皮绳索丝丝断裂开去,由青榕的身体坠着,顺着那无尽绝壁往下堕。   “青榕!”   蒋泊宁松开手中扳着的石块,脚下一蹬石壁,就要朝着青榕的身躯,齐齐往崖底落去。猛地手臂连着肩头一紧,小臂一只大手被握住,顺着那束袖黑衣往上看,端的是剑眉凤目,面若结霜。   白起握住她的手臂,声音沉稳,似是这天崩地裂之中的一座亘古不变的黑铁山。他说,“这不是你的错,这与你无关!”   蒋泊宁扭过脸去,眼看着青榕那血染的身体越落越小,陷入白雾,落入黑暗之中,再不可寻。蒋泊宁喃喃,“这……真的是我的错啊。”   冰凉泪珠涌出眼眶,追着青榕的身躯,没入那无底悬崖之中。   天旋地转,双目睁开。   蒋泊宁望着那灰白帐顶,在被中动动指尖,只觉得酸麻一片,眨眨眼睛,有水泽自眼角而起,滑向耳廓之后。她抬起手来,擦擦眼角,撑着床榻缓缓坐起身来。   屋外,响起三下叩门声,蒋泊宁叹了口气,回道:“请进。”   门从外被推开,一个灰衣蓝裙的女子包着药囊走进房中,缓缓行至蒋泊宁榻前,抬眼一瞧她额头汗水,便叹了一口气,道:“又梦魇了?”   蒋泊宁点点头,苦笑道:“日日如此,赵医也无需为我开药了,这不是什么药石能解的病。”蒋泊宁说着,伸手掀开身上薄被,屈膝便要起身来。   赵荧慌忙上前将她按住,蹙眉斥责道:“说了多少次,等我帮你慢慢来,你这腿骨伤得太重,初时没好好照料,如今还这么作贱自己,只想以后坐一辈子轮椅是吗?”   蒋泊宁扶住赵荧的手臂,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一步步走到一旁墙边,取过拐杖来扶着站稳,笑道:“前几日便可以拄拐走路,不需要终日坐着了,赵医话说得太过了。”   赵荧见蒋泊宁已经可以站好,取过衣袍来帮她换上,道:“也怪不得你,数月前齐军攻进来,蓟城兵荒马乱的,你这条腿没废了已经是上天见怜。”   换了衣衫洗脸梳了发,赵荧陪着蒋泊宁慢慢走去正厅。厅上木案后只剩下楚叔一人,正用着木碗木勺用着清粥,见蒋泊宁走来,立刻起身过去扶着蒋泊宁坐下。   “其他人呢?怎么只剩下楚叔在用早饭了?”   楚叔走回去盘腿坐下,从案前木盆中舀出两碗菜粥来,递了一碗到蒋泊宁面前,道:“今日鲁施说要教公子稷射箭,两人早早用了早饭到后院去了。管参与卫淇去蓟城里头打探消息了。”   赵荧在蒋泊宁身侧坐下,从楚叔手中接过一碗菜粥,笑道:“你们墨家也真是神奇,这燕国乱成一锅粥,竟还往这儿钻,放着稷下学宫的衣食官位不要,要跟着来吃这苦头。”   楚叔哈哈大笑,道:“我说赵医,你这便是五十步笑百步了。鲁施和管参是如此,可你如今,不也随我们一同吃苦头吗?”   赵荧不屑嗤笑,道:“我为医者,见不得你们这一个个老弱病残的罢了。”   楚叔未曾想通,蒋泊宁先是噗嗤笑了出来,险些被粥给呛到,“我是残,公子是弱。楚叔,你是病还是老,你自己说。”   楚叔此刻转过脑筋来,一拍木案,横眉道:“这医女,嘴巴竟比医术厉害!”   赵荧掩唇偷笑,只往蒋泊宁身边凑过去。   三人用完了早饭,赵荧方才收了碗勺下去,楚叔还想扶着蒋泊宁去院中走走,还未起身,便见管参与卫淇从外头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蒋泊宁朝楚叔压压手掌,坐在地上拱手朝管参一拜,道:“管先生回来了,蓟城中如何了?”   “泊宁今日看来好些了。”管参向楚叔回了个拱手,在木案边上软墩坐下,道:“今日,齐国终于退兵了。”   楚叔喜笑颜开,抚掌欢呼道:“三个月了,终于啊!”   蒋泊宁面上不见喜色,道:“如此,燕易后和公子平,就快从燕北行宫回来了。”   一听“燕易后”三字,蒋泊宁只见卫淇别过脸去,身前衣袍微动,可见袖边露出的半个拳头上骨节狰狞发白。   管参颔首,却道:“燕易后与公子平纵使能回了蓟城,却并不一定能入得了燕王宫。今日我与卫淇入蓟城时,正好遇上赵使入燕,你们猜,这赵王送了谁来?”   蒋泊宁笑意渐浓,倾身扶着木案,急急问道:“可是燕国在韩国的质子,公子职?”   管参一拍木案,一脸不可置信,喜道:“泊宁你怎知是公子职?!这公子职乃是燕王哙的儿子,公子平一母同胞的弟弟,数年前入韩作了质子。如今子之被杀,燕王哙自缢。赵王正是要送他回燕国,拥立他为燕王啊!连送公子职回国的使臣,都是如今的赵相啊!”   蒋泊宁又问:“如今公子职可入了燕王宫了?”   管参点头道:“入是入了,可这公子职却并未加冕即立。这燕国臣民固守礼法,公子职是嫡不是长,公子平在一日,便轮不到他。可公子平那德行,燕国臣民容不下又舍不得废弃,也是,公子平通敌并无实证,别人奈他不何。这燕人也是彪悍,开始竟拦住了宫门不让公子职入内,公子职对臣民许诺,一日未得蓟城人首肯,一日不加冕称王,臣民这才放他进去安置下来处理国务。”   蒋泊宁低头想了想,道:“楚叔,你取笔墨绢布与铜管泥封来。”楚叔起身,搬了东西来放到蒋泊宁面前,见她提笔唰唰写下密密一纸燕文,提起绢布来抖了抖晾干,卷好塞进那铜管之中,取了泥封密密封好,双手捧到楚叔身前,道:“劳烦楚叔将这信交到燕王职手中,务必,亲手!”   楚叔接过铜管信,看了一眼蒋泊宁,将信放入衣襟之中,道:“好!”   管参不解,问道:“泊宁你这是为何?如今局势不明,你怎么……”   蒋泊宁摇摇头,道:“公子职入韩为质子多年,背后有韩赵两国在明面上拥立,自然比齐国暗中支持的公子平胜算要大。”   卫淇一直一言不发,此刻却开口点道:“公子平可还有燕易后呢,背后的秦国,怎容忽视?”   蒋泊宁握拳按住木案,朗声说:“自然不可,公子职亦心知肚明。我邀他前来,便是要助他一臂之力,先断了燕易后与秦国的关联,再折去这燕易后,彻底断了公子平的臂膀!”   卫淇皱眉,疑惑道:“如今公子职初入蓟城,如履薄冰,当真会应邀前来吗?”   蒋泊宁望向门外,轻轻点头,“会,他一定会来,只要他看了信,便一定会来。”   入夜,燕北平原上秋风冷冽堪比冬日,一辆青铜轺车火把亦不曾点,只披星戴月,徐徐过了蓟城城门,绕入城外阡陌。   蒋泊宁静坐在房中,身前案上已经沏好了热茶,用木盆盛着,徐徐散着热气。房外人影匆匆靠近,没有叩门,木门被推开。楚叔站在门边,伸手引向内,道:“公子请。”   墨蓝斗篷擦过门槛,男子抬起手来,掀开头上宽宽兜帽。皮冠束发,眉眼温和,身着布衣,所处陋室,也脱不开那身雍容气度。   蒋泊宁拱手朝前一躬,道:“墨家泊宁,见过燕王。身上不便,不能起身行礼,请燕王莫怪。”   公子职朝蒋泊宁拱手回礼,道:“我未即立,还不是燕王,只是公子。”公子职直起身来,走到木案前坐下。   蒋泊宁抬手执起茶勺,替公子职添了杯热茶,道:“蓟城风寒入骨,公子先喝杯姜茶,驱驱寒吧。”   公子职双手放在膝头,并未动面前茶盏,抬眼看向蒋泊宁,只想面前这女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形容,生得袅娜而不失英气,面色苍白更添三分柔弱,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写下那封书信的人,心中不免生疑。   公子职顿了许久,开口道:“姑娘信中所写,可属实?”   蒋泊宁抬眼,直直看向公子职,微微一笑,道:“不信,公子何必来?” 作者有话要说:  白起(摔剧本+拔剑):你叫我来是为了让我看别的狗崽子来泡我的妞的!!! 导演(举盾+下跪):白爸爸,有句话叫“对比产生美!” 第44章   水蓝纹绣广袖怒扫过,哗啦啦一声, 木案上的灯盏器具尽数滚落下去, 在木地板上四散。燕易后尤不解气,长长十指扳住木案,直直将那木案掀了开去。木案滑下台阶, 压住地上那只薄薄绢书, 上头秦文密布, 左下角王玺印章殷红。   厅上婢女一声都不敢吭, 一个个吓得扑跪在地上,只将额头抵着地面,皆是瑟瑟发抖。   燕易后双手广袖垂下,站在厅中台阶上,那一双细长高挑的凤目斜斜瞧着厅下那跪着黑衣使者,面上狞笑骇人,只听见她笑道:“好哇,好哇, 秦王如今能耐了, 攻了宜阳,夺了武遂, 东出函谷关,叫天下畏惧!”   燕易后抖动广袖,一步步迈下台阶,踱到厅中那直直跪着的黑衣使者身前,弯下身躯来, 咬紧银牙,一字字道:“却不敢出兵来燕国,帮一帮他的亲姐姐,啊?!”   黑衣使者面如黑铁,腰背挺直,双手平放在大腿上,并未抬起眼来,回道:“燕易后息怒,秦攻打宜阳,足足用了半年才将宜阳攻下,已经是疲惫不堪,楚国景翠趁虚而入,率兵来逼迫秦国,还从秦国手中拿走了煮枣城,若是秦军在强盛之时,怎么会怕区区一个景翠。燕易后细想,宜阳与武遂是韩国重镇,攻下是攻下了,还需平复治理。如今东有宜阳武遂,北有刚刚臣服的义渠,南有巴蜀,秦国实在是无过多兵力来燕国了。”   “荒唐!”   燕易后震怒,抬脚便往那秦国的使者胸口踢过去,秦国使者不敢躲闪反抗,只闷哼一声扑在地上,咬咬牙直起身来,又跪得笔直,抬起头来看向燕易后,铮铮道:“如今秦国有势却乏力,我王有话,燕易后尽可借秦国这势头来做文章,只要燕易后用得妥当,当事半功倍。”   燕易后抬脚几步走向那剑架,劈手抽出一把青铜长剑来,骂道:“我让你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敷衍我!”话音未落,那长剑剑刃一亮,便朝秦国使者头上砍去。   “住手!”   秦国使者见机,当即起身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那剑刃。燕易后看向厅外,只见公子平眉心紧拧,蓝衫如风,三两步跑进厅中,抬手便夺下燕易后手中长剑,收在身后。   “平儿,这人……”   公子平侧身挡在燕易后身前,朝秦国使者道:“今日易后身体不适,情绪不稳,吓着秦使了,我在此,代易后向赔个不是。”   燕易后双目瞪大,握住公子平的手腕,道:“平儿!你……”   “还不快来把易后扶下去,等着做什么,要本公子亲自动手吗?!”公子平话音刚落,厅中跪着的婢女齐齐上前,将燕易后团团围住,半扶半架,要将燕易后拖下去一般。   燕易后冷笑,甩开手臂上那一双双手,斜眼打量公子平两眼,一言不发,拂袖而去。公子平看燕易后那远去的背影,垂下眼来叹了口气,一瞧厅中那满地狼藉,厅中留下的婢女当即会意,上来七手八脚地将东西一一扶起。   公子平抬眼看了一眼秦国使者,颔首笑道:“此处不便,还请秦使随我到偏厅说话,可好?“   秦国使者面无表情,拱手道:“我王之意,外臣已尽数转达,半年前秦国正在攻打宜阳地紧要关头,都向齐国施压援手燕国,已经是仁至义尽,还望公子谅解。”   公子平嘴角抽动,往前又走了一步,陪笑道:“秦使这话说得……”   秦国使者往后退了一步,拱手低头,道:“外臣使命已尽,得速速回国复命,不劳公子远送。”说罢,那秦国使者一眼都不看公子平,只朝公子平深深一躬,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公子平面色铁青,抬手摔下那长剑,往地上啐了一口,“虎狼之国!什么养马出身的商朝贱臣!小人得势!”   厅下一个婢女快步趋来,到公子平面前福身行礼,怯怯开口道:“公子,易后她,她在房中发脾气呢,砸了好些东西,公子,可去劝……”   公子平抬手不耐烦地甩袖子,骂道:“劝什么劝!让她砸好了!这公子府中的东西哪里比得上燕王宫里头的值钱,憋屈在这里这么久,莫说是她,我还想砸呢!”   公子平转身走到刚刚扶起的木案后头,曲腿坐在软墩上,靠着凭几,直起一条腿来支着手臂,长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本来只差一点儿就能除掉子之,谁知道被市被那个没眼力见儿的搞黄了,齐王老贼出尔反尔,说着拥立我,实则狼子野心!好了好了,这齐贼走了,赵贼又把阿职送回来跟我抢王位!齐国不助我,赵国不助我,秦国也不助我!”   公子平从鼻中冷冷发出一声哼来,抬手指着房梁骂道:“天啊天!你为何不肯助我一次!我是太子啊!太子啊!怎么就不能即位为燕王!”   越想越气,公子平只一脚踹在那木案边上,见那木案滑下台阶,隆隆声后,厅中又变得一片平静。   厅外脚步声匆匆,府中小厮躬身疾步急趋上前,伏低身子道:“公子,宫中来了人,说……”   公子平广袖一甩,撒泼一般叫喊,“不见不见,宫里来的人一概打出去!”   那小厮急了,跪伏下来喊道:“是邀您进宫的啊,公子!”   公子平双眼一亮,推开凭几三两步跑下来,揪起那小厮的衣襟,急急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小厮抖着回话,“是宫中内侍来传话,公子职邀您进宫啊?”   公子平面上登时大喜,眼珠子一转,却回过神来,道:“可说是何事?他怎会无端邀我进去,蓟城人又怎肯放我入宫?若不是秦王攻下了宜阳,易后得势,我如今还进不了这蓟城呢!”   小厮道:“公子您忘了,过几日便是易王忌日,燕人重礼,您是长孙,公子职邀您进宫,斋戒同赴太庙祭拜,燕人怎会不允?机不可失,正是在蓟城人面前重立威信的好时机啊!”   公子平丢开小厮的衣襟,抚掌大笑,一连说了三声好,“你说得没错,正是提醒他们,本公子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这公子职,尊礼法讨好臣民,我就看看他怎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公子平偏头对一旁的婢女道:“速速去告诉易后,请她即刻梳妆,与本公子一同入宫!”婢女诺声退下,公子平自己喜笑颜开,在厅中踱步,整了整头上玉冠,又理了理身前衣襟,一拍腰带,冲小厮命令道:“快去备车,本公子去换套衣裳便出门!”   待公子平打扮好,往前院走去,抬眼便见门外青铜轺车已在等待,车下却并无一个婢女,便知道燕易后未到,立在廊下心焦脚跳地等了半晌,终于看见燕易后扶着婢女,黑着脸朝他走来。   公子平立马迎上去,也不顾及旁人,当即扶起燕易后的手臂,快步朝门外走。燕易后冷冷一哼,一把甩开公子平的手,道:“扶我做甚?你不是独独心向着他人吗?还管我这老太婆?”   公子平此刻心暖如阳,哪里有一丝怨气,只陪着笑脸贴上去道:“我的好祖母,你哪里是什么老太婆,打这里出去,只满街人将你认作我的姐姐而已!我的这颗心,向着谁,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燕易后面上神色稍缓,也不说什么,只随他出门,由燕易后扶着登了车。青铜轺车车毂滚滚,向燕王宫驶去。行至燕王宫前,公子平下了车,扶着燕易后下来。   此刻的燕王宫门前清冷,宫门大开,侍从只对他们视若无睹,燕易后往宫门内一瞧,凤目一转,抓住公子平的衣袖道:“平儿,我觉得不对劲。”   公子平往左右两侧瞧了瞧,亦觉得有些奇怪,却不敌心中雀跃,只安慰燕易后道:“易王忌日在即,清冷些也是正常,自从齐兵攻入蓟城,蓟城何时繁荣过了?这些人都公子职换了,这才无礼了些,不必担忧!”   燕易后也觉有理,点点头压下心中不安,随公子平步行入宫。   燕王宫宫门到正殿台阶前,还有宽阔广场作缓冲,燕国地广人稀,这广场更是建得敞大,此刻四下无人,只听见风声扯紧,旗帜招招,只叫燕易后一颗心都被攥紧了。   公子平觉察,低头柔声宽慰她,“莫怕,有我在呢!易王忌日在即,燕人重礼法,不会……”   身后战鼓声隆隆作响,如若雷鸣,公子平回头一看,但见城墙之上刀兵乍响,机关弓弩一瞬间摆满,身边军甲声齐作,只见皮甲燕兵手握长矛短盾牌,从广场三边潮水一般涌了进来。   燕易后大惊失色,身后公子府家老大喊:“保护公子!”声音刚落,公子府府兵齐齐上前,刀剑对外,将公子平与燕易后围在了其内。   燕易后侧目看向台阶之上,公子平蓝袍玉冠,正立在那九九台阶之上,双手背在身后,身侧,站满了燕国朝堂的文武百官。燕易后怒火攻心,直指公子平:“好你个公子职!易王忌日在前,你就是这样逼迫你的长兄,逼迫你的祖母吗?你还有何脸面祭拜易王!”   未等公子平回答,燕王宫大开的宫门之外,蓟城百姓早已被隆隆鼓声吸引而至,不少已经挤入广场之中,不怕那流矢刀兵,只一个劲儿想看清楚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公子职见臣民齐聚,低头俯视场中困兽,声音平稳,不怒自威,回荡在宽大燕王宫中:“公子平私通齐国,卖国宫变,引狼入室。齐国细作密使潜入蓟城,已经人赃并获,公子平,你可知罪!”   公子职话音刚落,身后侍卫压着一个灰衣短褐的男人上前,推下台阶。公子平一见那男人的脸,当即吓得面色煞白。   燕人彪悍,见此刻公子平无话辩驳,便知道公子职所言非虚,前头不知是谁先骂了一句,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只听人声鼎沸,此刻公子平再想辩驳,却只被唾沫掩埋,无论如何也无人肯听了。   台阶之上,战鼓又响,人声渐收。公子平只觉得嗓子都着了火,咽了口唾沫正想为自己辩护,却听上头公子职声音响起——   “燕兵听令,护我民众,除我奸佞,放箭!”   城墙之上,弓弦惊响,燕易后大喊一声,想要往前扑过去,却被人群之中数只手捉住,丹蔻指甲往前,燕易后闭上眼前,只见箭矢如雨,下一眼,公子平转身面向她,嘴唇微张,似是说了什么,却叫她听不清楚不可分辨。公子平身躯无骨一般倒在自己府兵的尸体之上,箭矢骤停,蓟城百姓涌入,拳脚落在那早无活气的身躯之上。   九九石阶之上,公子职扫了一眼台下,垂下眼眸,侧身对旁边一袭黑斗篷拱手深深一躬,道:“多谢泊宁姑娘。”   蒋泊宁解下头顶兜帽,看一下眼台下燕易后,对公子职躬身回道,“多谢燕王暂留易后一命。” 第45章   沉重宫门从外推开,吱呀声响之中, 殿上蓝袍乌发的妇人从地上缓缓抬起头来。殿中阴暗无光, 殿外骄阳似火,妇人抬起手来,挡住那刺眼光亮, 眯着眼睛, 想要从指缝之间看清来人的面容。   两个婢女先进来, 将手中举着的油灯放入殿中, 一袭黑色斗篷缓缓拂过门槛。婢女转身,向那黑色斗篷福身行了个礼,从两边绕出了殿门。吱呀声响又起,殿门收拢日光,在斗篷之后缓缓合上。   黑色兜帽徐徐被掀开,蒋泊宁对着那殿中趴在地上的燕易后福身行礼,道:“墨家泊宁,见过易后。”   “果然是你。”燕易后双手撑着地板, 咬牙支起身体, 伸手抚平身上那染血蓝袍,冷笑一声, 道:“我就知道,是你在背后搞鬼。我一直在想,公子职初回燕国不到一年,到底是谁在帮他,叫他能如此眼手通天, 叫我的平儿被齐国、秦国一同弃掉!”   燕易后字字控诉如同泣血,蒋泊宁一言不发,只冷冷瞧着燕易后,听完了,抬手朝燕易后一拱手,面无表情道:“泊宁谢易后赞誉。易后可知,泊宁今日之功,若无易后,将一事无成。”   燕易后瞧着她,只十指蔻丹指甲陷入地中,浑身发抖,目中冷光狠狠,只咬牙恨不得扑上去将蒋泊宁饮血噬骨。   蒋泊宁直起腰来,看向燕易后,一字一字,务求让她听个清清楚楚,“秦国弃您,是我借公子稷之名向秦求援,若易后当初不将公子稷托付给我,这一步,泊宁做不到。易后的胞弟,如今的秦王,曾说过要出兵拥立公子平,可公子平却与齐国先结了盟约,秦国朝中左右丞相并文武百官一并阻拦秦王出兵,唯恐公子平即位,不念秦恩,让齐国坐大。毕竟,公子平跟您,与公子职跟您,在外人看来,有什么区别呢?”   殿中油灯发出噼啪一声,燕易后浑身一震,“你竟知道……你竟然知道,可你为何……”   蒋泊宁点点头,“泊宁不似易后铁血心肠,易后对公子稷和泊宁的照拂,用这个,泊宁还清了。公子稷年幼,不能有一个不顾伦常礼法的长姐,这段秘闻,泊宁自当守口如瓶。你害死我的青榕,我用你公子平的姓命来填,勉强足够。”   燕易后撑着地缓缓喘气,双眼染火,拂袖骂道:“你那个婢女的命,怎抵得上我的平儿!我的平儿是我一手养大,整个燕国里唯有他亲我懂我!云泥之别,怎可相提并论!”燕易后头颅垂下去,泣泪无声,见身前衣裙渐湿,“易王无情,燕人瞧不起我是秦女,整个燕国,整个燕国,唯有他,唯有他啊!”   蒋泊宁抽出腰间短刃,铮铮刀兵,冷光乍现,“那又如何?公子平的命是命,青榕的便不是了吗?我的便不是了吗?”黑色斗篷猎鹰羽翼一般展开,俯冲往前一扑,冷刃抵上流淌着热血的咽喉。   燕易后身形一抖,深深往蒋泊宁眼中瞧了一眼,下巴抬起,忽地笑起来,轻蔑开口道:“你要杀我?你可知,你这一刀下来,这辈子都不会再知道到底是谁害的你。”   刀尖上挑,逼迫着燕易后头抬得更高,蒋泊宁抬手捏住那尖尖下巴,目中凉若冰川,一开口,只叫燕易后吓得双目失神。   “你以为我不知是苏代才是罪魁祸首吗?”   “你……”   “你听着,我叫你死个清楚。”蒋泊宁冷笑,手指收紧,将燕易后的咽喉脖颈掐在手中,“他用我墨家弟子的身份诱你将我带入燕王宫,将我一步步养成公子平的替罪羊,公子平有恃无恐,宫变谋反,他又将你与公子平的丑事捅给市被,搅成一个窝里反好让他渔翁得利。倘若没有齐兵攻进来,你的公子平定会被关进大狱之中,他再用你们俩的龌龊事做文章,说你这个秦女厚颜无耻,罔顾伦常勾引公子平,挑起秦燕两国纷争。可惜啊,可惜,他没算到齐国有灭了燕国的狼子野心,不然,他这运筹帷幄,可真真是堪比孙子。”   蒋泊宁捏着刀尖拍着燕易后的脸,“易后啊易后,苏代留我的命,不过是想借我的手将你的丑事昭告天下。说要给我留一口气的人,说要杖杀青榕的人,是他不是你。公子职入燕王宫之后,早帮我将你宫中婢女都审了个遍,当日青榕根本没能跑到你的宫门前。蓟城大狱的人,也都将事情吐了个干干净净。”   燕易后此刻眼中尽是惊惧,忍不住想要后退,却只逃不开蒋泊宁的指尖,“你,你竟然忍得……”   “这盘棋我两年前便想通了。两年,两年了,每一日每一夜,青榕都在我梦中不肯去,易后啊,我对你何其宽容,这一刻的刺心之痛,可比数百个日日夜夜的折磨好得太多太多了!”   燕易后目中一滞,红唇翕合两下,直直往后倒了下去,华丽纹绣衣袍当心没着一把青铜匕首,刀柄上燕雀飞舞,铸的正是燕国春光正好的景象。   黑色斗篷从地上缓缓立起来,丝毫未染上血污的手抬起,将兜帽徐徐拉好,转身往外而去。殿门重开,两旁婢女低着头迎上来。那黑色兜帽下轻轻传来失了气力一般的言语,“易后病重暴毙,燕王有令,按王后礼收敛下葬。”   婢女福身,道,“是。”   蒋泊宁抬起头来,迎向那徐徐下落的夕阳,日光正好,带着夏日余温。一旁另一顶灰色斗篷迎上来,道:“车马已在侧门等着了。”   水泽自眼眶滑落,蒋泊宁抬手,触及那一片冰凉,喃喃道:“青榕去的那时,也是夏天,日头烈得很,碰到的所有东西都是烫的,唯有青榕是冰凉,怎么抱着暖也暖不回来。   那人声哽咽,“卫淇,我很想念青榕。”   灰色斗篷之下人形一抖,但听颤抖压抑的哭腔传出来,“我知道,两年了,我无一日不曾怪自己,为何如此不懂事,明明你当年已经叮嘱过,苏代此人阴险不可信,我却竟然仍将苏代当作兄长知交,若非那样,他也不会打青榕的主意。”   蒋泊宁伸出手去,隔着那斗篷覆上卫淇的肩膀,“不是青榕,也会是你,或是楚叔,或是我。若非他从你那里得知青榕罪奴的身份,在我面前一时情急说漏了嘴,只怕我一生都蒙在鼓里。青榕的债,我答应你,你我终有一日,一定能从苏代身上讨回来!”   卫淇重重点头,抬起袖子揩去眼角泪水,道:“时候不早了,快走吧,免得叫人看见,徒惹非议。”   蒋泊宁点点头,跟着卫淇绕着宫中小道,一路往偏门而去。一出燕王宫偏门,当即看到管参候在马车一旁。管参三两步迎上来,抬手往后头那辆马车上一指,道:“卫淇你随我来,咱们去坐那辆。泊宁你坐前面那辆马车。”说着,管参也不顾三七二十一,只一把捉住卫淇的手腕,将他半拖半拽地给拉了过去。   蒋泊宁正觉奇怪,可转念一想,如今她这身体也十九岁了,有道是男女七岁不同席,以前穷没办法,如今富了也该摆摆阔了。如此想着,也就低头往前头那马车而去,借着马凳,攀上那马车。抬手掀开车帘一看,只叫蒋泊宁险些惊叫出声,一个不稳,就要往车下摔去。   内里蓝袍一动,骨节分明的一只手便将蒋泊宁的手腕执住。   公子职玉面含笑,道:“泊宁姑娘小心。”   蒋泊宁攀着马背定住自己的身形,从公子职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来,躬身拱手道:“不知燕王在车内,泊宁失礼了。”   公子职笑意未改,一手撩着车帘定在一旁,道:“不怪得姑娘,是我想来送送姑娘罢了。”蒋泊宁正要开口婉拒,那公子职又说道:“且有事想与姑娘商议,所以才心急先进了车内,还请姑娘莫要怪罪。”   蒋泊宁抬头看公子职,见他笑意柔柔并不似有恶意,心中也想或许真是有什么事情要与她商量,日前秦王已经率兵进入洛阳,世事变化莫测,别真的漏掉了什么大事就不好了。   “泊宁不敢。”说着,公子职侧身定住车帘,蒋泊宁躬身,进了车内。   车帘放下,青铜马车缓缓往前。车内,蒋泊宁与公子职跪坐在车内两侧,皆是静得只听见呼吸声。   公子职正正衣襟,道:“如今燕国诸事凋敝,我想请泊宁姑娘教我,若为燕王,我该如何做?”   蒋泊宁轻笑出声,“燕王抬举泊宁了,如今何止是蓟城,整个燕国都知道,公子职礼贤下士,爱护子民,平定叛乱,虽然还未即立为王,但已经是燕国臣民心中的燕王。泊宁小小女子,不敢言教。”   公子职笑声爽朗,抬手往额间一点,头歪着直直瞧向蒋泊宁,“伪造书信诱捕齐国细作,掐着秦军攻下宜阳的时间放公子平与易后入蓟城,设下陷阱等秦使离燕立即诱捕公子平,借公子平引起的沸腾民意助我即立,这环环相扣如此精巧。泊宁,纵使天下人将你当作小小女子,我断不敢小看你。”   蒋泊宁低下头,双手叠在身前,恭敬道:“泊宁不敢当。”   青铜轮毂零零作响,马车随之晃动不停,公子职声音温润宛如泉水,“我自知该收纳天下名士,只我很头痛,该如何将他们留在燕国。”   蒋泊宁未曾抬头,只觉这公子职分明是扮猪吃老虎,论这史上善于招揽名士的君王,无人敢与他比肩。要知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便是源自他日为求贤才而高筑黄金台的燕昭王,如今蒋泊宁眼前的公子职。   “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间人所求不过名利二字,燕王贵为一国之王,名可许一国相印,利可许万顷良田,这些纵使泊宁不说,燕王自然懂得。”   “噢?是吗?”公子职以手支额,抵着车窗,声色顿时松乏,竟叫人觉得眉眼间自生一股风流神色,叫人移不开眼去,“敢问泊宁姑娘,公子稷无名无利,又怎得如此幸运,得姑娘为臣,碎骨效命?”   “燕王……”   车帘呼啦一声被掀开,车夫急急喊道,“公子!前头似是出事了!”   蒋泊宁一听,当即出了马车,借着傍晚夕阳余光,见不远处一黑马疾飞。细细往后瞧,十里开外的山丘树影之后,有三骑紧随其后,微光之中刀刃闪亮。蒋泊宁垂眸一想,当即暗叫不好,来不及取下马凳,直接跳下马车,跑向一侧抢过随从侍卫的马,抽出他腰间长剑,翻身上马,剑身一拍马身,斗篷翻飞,直直朝那黑马而去。   离近一看,马上果然是鲁施与公子稷,蒋泊宁手中缰绳一扯,立马长嘶,当即取下身上黑色斗篷,往鲁施身上一披,剑直不远处,道:“那树后是燕王马车,将公子稷交予燕王,让他速速回宫!你我分头引开他们!”   公子稷从斗篷中探出头来,抬脸喊了一声:“宁姑……”未等公子稷声落,蒋泊宁长剑一扬,策马直接迎着那三骑而去,鲁施马鞭抽动,带着公子稷背道远去。   新月初升,燕北平原之上夏日晚风干热,蒋泊宁一人一马狠狠撞入那三角骑兵小队之中,伏身马背,脚勾马鞍一个侧身,手中长剑如蛇,直直剖开剑尖马肚,但听马鸣嘶嘶,一人一马往山坡下滚落而去。足尖敌方剑刃破空,贴着马鞍裂开去。马蹄不停,带着蒋泊宁疾驰而去。身后马蹄声回转响起,蒋泊宁正想直起身来,却听箭矢钻入空中,一瞬贴着她耳边飞过,叫她只敢伏在马背上不能抬头。   前方忽地马蹄声急急传来,蒋泊宁贴着马背抬眼往前看,便瞧见数骑锃亮黑甲兵士,心中一惊,却忽得看边上两个引弓搭箭,将她身后的箭矢压了下去。后头一声闷响,马蹄声顿减,一敌落马。蒋泊宁心中大喜,是友军!   一骑黑甲从蒋泊宁身边擦过,后头金器相撞之声响起,不过数个回合便听一声沉沉堕马。蒋泊宁手执马缰,从马背直起身来,想要看清那援军模样。   “当心!”   未等蒋泊宁听清,只听两声破空箭声,肩头一阵剧痛,身下战马嘶鸣,将她掀翻下地,直直顺着那山坡滚了下去,狠狠往坡上草丛一撞,方才停了下来。蒋泊宁一瞬只觉头昏脑涨,腰背肩头皆是疼痛刺骨,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只剩下嗡嗡作响。   身后脚步声急急,蒋泊宁只觉一双手扶住自己肩背,稳稳将自己转了过去,那双手一瞬颤抖,往她额前鬓间一拂,沉沉人声中带着难以置信,低低喊了一声:“泊宁?”   黑暗渐散,但见朗月高挂,眼前那人剑眉凤目,面若结霜,那双眼中,若盛满星辰,闪闪发亮。 作者有话要说:  白起:不好意思,堵车,来晚了。 第46章   苍凉燕北平原之上,夏风温热如绵, 水华月色自天边洒落。也不知是否因着那月光太柔, 还是这晚风太暖,白起只觉得恍如身处梦境之中,四肢木然, 不敢收一分, 更不敢松一分, 目光只在怀中人那素净面庞上流连不去。   那对远山眉因身上疼痛紧蹙, 双眼迷蒙着,似是想要细细分辨他的面容,却吃力得很,终究不得其法。白起只见那苍白嘴唇轻轻翕动,但听柔柔夏风之中,女子声线轻灵,“又是梦吗?”   未等白起细想那呓语,便见蒋泊宁眼皮一闭, 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泊宁!”白起大喊一声, 双手一颤,抬手探向蒋泊宁鼻尖, 只觉呼吸微弱,当即一捞她的腿弯,将她稳稳抱在怀中,反身朝山坡顶上跑去。   不远处马车轮毂转动作响,车上马鞭高扬, 高头大马拉着马车,急急朝这边赶过来。白起身侧秦国骑兵见状,立刻策马靠近,铁剑亮起,挡住那马车的来路。马车侧护卫的燕国骑兵引马向前,高声斥道:“何人大胆,敢刺杀秦国质子!”   车夫反身掀开车帘,公子职钻出马车,还未下车,抬眼便见蒋泊宁昏在白起怀中,面色登时煞白,双目狠光乍现,如刀追向白起。   白起亦望向马车那处,见车内走出的公子职玉冠华服,便猜出两分他的身份,抱紧怀中蒋泊宁,往那马车走过去,一面走一面朗声道:“秦国公乘白起,奉命特来护送公子稷归国!”白起说完,已经走到马车旁,抬头看向公子职,道:“秦墨弟子受难,还望先生借马车一用!”   公子职低头便见蒋泊宁肩头中箭,血染衣衫,当即命车夫放下马凳,伸手要去白起手上接人。   白起瞧了一眼公子职伸出来的双手,冷声道:“多谢。”说罢,将蒋泊宁拢在怀中,直接登上马凳,钻入马车之中。   公子职双手落空,一瞬尴尬,只拧着眉头转身回来,掀起车帘入了车内,对外喊道:“速速回宫!”   燕国骑兵开道,秦国骑兵断后,护着青铜马车飞似地朝燕王宫赶去。马车之内,白起只将蒋泊宁安置躺下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手扶住她肩头箭杆,一手抽出腰间短刀,手起刀落,未见箭身颤动半分,箭杆已断,被他丢出车外。白起定住蒋泊宁上身,单手扬起短刀从马车内裂出一条长布,覆在她肩头将残箭定住压好伤口。   公子职见白起为蒋泊宁处理伤口如行云流水,让他一分都无法插手。   白起将手压在蒋泊宁肩头,抬眼瞧向公子职,打量了他半晌,才道:“外臣多谢燕王搭救。”   公子职原只以为白起不过一介武夫,却不想他如此便猜出自己身份,“公乘客气了,泊宁姑娘与本公子……”说着,公子职双眼往蒋泊宁肩头一瞧,忽地笑了一声,道:“相识已久,无需公乘替泊宁答谢本公子。”   白起眼皮骤抬,目若鹰隼,碰上公子职那含笑双目,一瞬车内气氛骤变。   公子职嘴角笑意浓浓,道:“公乘既是为了贵国公子稷而来,怎得一句都不问公子稷安否?”   白起回道:“杀手尽死,公子稷身边自有人助,外臣无话可问燕王。”   公子职眉心微皱,只暗道这白起不止看起来如若冰霜不可亲近,说话行事更是如此。他见蒋泊宁肩头布条被血渐渐洇透,也再无心与白起说话,一手撩起窗帘,只看着蓟城越来越近,一颗心焦急如在油锅之中。   马车急急掠过蓟城大门,一刻不停开入燕王宫。此刻鲁施与卫淇两人早已护着公子稷入了燕王宫,领着公子职交托的令牌安排了太医令和医女在客殿等候,公子职马车一如燕王宫,当即将蒋泊宁接入客殿偏厅安置。   公子职与白起皆候在外间没有走,只听外头脚步声急急,管参领着公子稷、楚叔与赵荧一同入了殿中。   楚叔一见白起,不住吃惊,喊道:“是你!”   白起不认得楚叔,只见前头公子稷,当即拱手躬身行礼,道:“臣白起,奉大夫魏冉之命,前来护送公子回秦即立为王。”   “即立为王?”公子稷眉头高挑,大吃一惊,如何也想不到有这一日,问道:“王兄呢?”   白起低着头,回道:“秦王入周举鼎,受伤气绝。”   公子稷满脸不可置信,一旁的公子职面色也是难辨,只碍于不是自家的事情,并不好说话,端着手在身前,只若有所思。   管参嗤道,“前些日只听闻秦王入洛阳举鼎,不过数日便回了秦国没了下文,原来是这样。”   偏殿布帘被撩开,太医令领着医女从内走出,公子稷一见,当即快步迎了上去,问道:“宁姑如何了?”   白起一听公子稷所言,目中惊讶一闪而过,只默不作声,先去听太医令怎么说。   太医令朝公子职拱手行礼,回话道:“宁姑娘肩头箭矢已拔,箭伤未动及筋骨,现下流血已止,只小心养护待伤口愈合便无大碍。只是堕马撞到头部,还需一段时日才能醒来,腰上也有伤,也得养几天才能行走了。”   公子稷听完,长长出了一口气。后头白起拱手道:“魏大夫有令,请公子速速回秦,臣请公子先行,臣……”   公子稷转身,抬手止住白起的话,道:“宁姑待我恩重如山,我断不可弃下她回秦国,先等宁姑伤势好转再议此事。”   白起抬眼,只见公子稷那稚气未脱的脸上尽是坚定,颔首只道了声是。   公子职侧过身来,对公子稷道:“如今外头局势不稳,恐还会有人对公子不利,请公子在燕王宫内暂住,本王先行修国书一封,以燕兵护送公子归国,公子意下如何?”   公子稷望向公子职,郑重拱手一躬道:“稷多谢燕王,待稷回国,必定尽绵薄之力,修两国之好,不负燕王好意!”   不过十三岁孩童,此刻远未到加冠成年的时候,一举一动却已然有了君王气度,不得不叫公子职惊叹,亦郑重朝公子稷躬身回礼。   公子职唤来内侍,吩咐下去为公子稷一行人安排起居饮食,方才离开客殿。   公子稷见公子职远去,当即唤白起一同往另一侧偏厅而去,遣散了屋内侍从婢女,问白起道:“白起,今日刺杀我的,你可知是谁的人?”   白起回道,“武器兵甲,皆是秦军的装备,本该是自己人。”   卫淇思忖片刻,问道:“如今秦国之中,各方局势如何,秦王可发丧了?”   白起摇摇头,“魏大夫压下消息,以秦国未定为由,公子一日未回秦,便压着不发丧。惠文后一党推举公子壮为王,魏大夫并朝中大臣拥立公子,此刻局势未明。”   公子稷在厅中一面踱步,一面道:“壮兄性情与荡王兄太像了,朝野皆知,再推举他继任为王,确实难以让臣民信服。”公子稷脚步一停,问:“我母妃呢?”   白起道:“八子娘娘安好。”   公子稷点点头,“那就好。”   公子稷又问了白起几句魏冉的近况,见蒋泊宁迟迟不醒,赵荧自请与医女轮流守夜,公子稷一干人方才各自回去休息。白起送走公子稷,在蒋泊宁客殿外呆了许久,终究是跟着内侍往后头去歇下。   长夜逝如流水,旭日东升照入蓟城,燕王宫客殿之中,婢女进进出出,赵荧在偏厅醒来,梳洗一番当即捧了药囊过去蒋泊宁那边。一个婢女迎面走过来,见了赵荧,笑着行礼道:“赵姑娘来了,正巧方才宁姑娘已经醒了,还正找赵姑娘呢!”   赵荧面上一喜,“醒了?”说着,伸手一指偏殿,道:“我去瞧瞧她,劳烦你去把那带轮子的木椅推过来。”   赵荧掀开布帘走进偏殿,正见卧榻上蒋泊宁正扶着婢女的手缓缓坐起来,似是牵扯到肩膀伤口,一时疼得她呲牙咧嘴起来。赵荧见状,立马走过去,将被枕垫起来让蒋泊宁斜靠着,口中念道,“幸好未曾把你那张轮椅给丢掉,看吧看吧,我就说,你这性子,还少不了要用的时候。”   蒋泊宁笑了笑,开口便是道:“小伤罢了,方才那侍女已经告诉我,秦兵来迎公子回国,我看过两日便能下地赶路去了,不妨事不妨事。”说罢,又问道:“公子可好?咱们可有人受伤了?”   赵荧叹了口气,只伸手一拍蒋泊宁脑门,“不曾,只有你拖后腿!”   蒋泊宁哎呦叫了一声,摸着脑门道,“赵医别拍了,本来就还有些晕乎,好不了的话,真就拖后腿了。”揉了半晌,蒋泊宁扯过赵荧的衣袖,问道:“这撞了脑袋,可会出现幻觉吗?昨日我似是出现癔症,还以为见到了……”   未等蒋泊宁说完,只听外头内侍宣道:“公子职到!”   赵荧连忙帮蒋泊宁着好衣衫,将薄被盖好,打点好一切,方才让婢女掀开布帘。只见黑袍翻动,公子稷快步往前跑,一扑在蒋泊宁榻上,眼睛红红,一丝不见昨日那少年君王的模样,分明就还是个半大孩童,双手抓着蒋泊宁的被角,低低唤了一声,“宁姑……”   蒋泊宁一笑,伸手覆上公子稷的脸庞,道:“公子就快是秦王了,不可失态,外头不是还有燕王在吗?不能让人笑话。”说着抬手摸摸他眼角,拍着他肩膀让他站起身来。   公子职缓步走进来,蒋泊宁低头道,“泊宁身上不便,未能全礼,燕王莫怪。”说罢,蒋泊宁抬起头来,却见公子职身侧站着那人,一时面上神色忽地凝住,嘴唇微张,要说的话只留在嘴边,只剩一双眼直直看着前方。   这一瞬,只叫蒋泊宁知道什么是恍若隔世,如今眼前这人未着甲胄,只小冠束发,一身束袖黑衣短褐,衬得整个人更为稳重干练。四年时光如刀,削得白起面上棱角更显分明,打得他脊背愈发直挺,只让他更似一座屹立不倒的黑铁山。   公子职见蒋泊宁双眼愣愣,偏头一看白起,只见他目中凝神,与蒋泊宁如出一辙。公子职唇角微收,垂下眼去,双手背在身后,道:“泊宁姑娘既然醒了,看来身上也无大碍,公子尽可安心了。燕国使臣已经带着国书先行前往秦国,燕国愿拥立公子为秦王。”   蒋泊宁回过神来,略思索片刻,看向公子职,颔首道:“泊宁多谢燕王。只还有一事,不知可否拜托燕王。”   “泊宁姑娘请讲。”   蒋泊宁看了公子稷一眼,道:“公子回秦,必经赵国,虽说秦赵同源,但泊宁怕事生有变,还是想先于赵国商议才能稳妥,既然如今赵相还在燕王宫中,泊宁想劳烦燕王引见。”   历史上公子稷回国即位,可是赵武灵王拥立的。赵武灵王如今该是在筹备在赵国推行“胡服骑射”,正想着法子稳定周边各国,一年多前才送了公子职回燕国与燕国结盟,想来送公子稷回秦这个忙,赵王没有理由拒绝。现在秦国时间线改变太多,谁也不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数来,多一个靠山多一重保障。   公子职沉吟片刻,偏头对身边内侍道:“去请赵相乐池去议政殿。”   内侍领命退出去,蒋泊宁看了公子稷一眼,后者立马旋踵面向公子职,拱手道:“多谢燕王。”   公子职并未看向公子稷,双眼只满含笑意,直直看向蒋泊宁,对公子稷道,“公子不须言谢,燕国愿与秦国永结为好。两国结好,互为姻亲是最好不过,如今职不日将即立,可身处韩国为质子多年,并未娶妻,愿求娶秦女为后,公子意下如何?”   白起闻言,心中噔地一跳,眼神登时化作冰刀,侧目飞向公子职。   公子职果然道:“愿求娶泊宁姑娘为后。”   一时殿中寂静,一旁赵荧手中药囊落地,啪地一声响。后头管参发出噗嗤一声,忽地猛烈咳了起来。   蒋泊宁只觉自己的耳朵坏了,苦笑道,“燕王……”   “不!”   公子稷两步走到蒋泊宁身前,抬起下巴望向公子职,双臂扬起,广袖将后头蒋泊宁挡了个严实——   “我不!”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白起,你是什么时候决定为秦国报效终生的? 白起:我生是秦人,死是秦魂,我爱秦国,死生不悔! 导演:来,白公乘,我们来聊点实在的。 白起:……我对我王的爱,是从我王成为我的僚机那一刻开始的…… 白起:(抢麦)公子职我草你大爷! 第47章   公子稷广袖张开,如若黑鹰的一双羽翼, 童稚面庞上神色严肃凝重, 不禁也叫面前的公子职也心生三分退意。可公子稷面上那严肃神色没能维持半刻,便察觉袖口重重扯动,一扭头, 看见蒋泊宁那紧蹙双眉并眼中淡淡斥责, 一瞬就如同松了气的皮球, 呼啦啦泄了下来。   公子稷放下双臂, 扁着嘴对公子职拱手一躬,只一声不吭,悻悻退了两步。   蒋泊宁看向公子职,面上笑容恬淡,似是未察觉有甚尴尬,说道:“燕王乃是大周宗亲,燕国之主,燕国国后怎么也该是一国公主, 泊宁不过一介草民, 无职无爵,更非贵族出身, 万死不敢高攀。更何况泊宁家中长辈远在秦国,一无父母之言,二无媒妁之辞,纵使燕王抬爱,可这与礼法不合, 燕国子民也断不会首肯,大业来之不易,民女斗胆,劝谏燕王珍惜才是。”   眼前蒋泊宁低着头颅,倒是一副做低恭顺的姿态,话中一字一句明面上抬高公子职贬低自己,可公子职如何听不出她话中深意。他要是敢逼迫蒋泊宁出嫁,只怕她还真的会将此事添油加醋,叫外头那些扶他登上燕王之位的燕国子民,扭过头来将他从燕王宫给揪出去。   良才固然可贵,可若是失去了王位,良才又有何用?这道理,公子职懂得,蒋泊宁更笃定他懂得。   公子职轻笑出声,圆场道:“请公子先见赵相,此事再议不迟。”说罢,公子职深深瞧了蒋泊宁一眼,一双广袖背在身后,抬脚往外走了出去。   蒋泊宁抬头朝赵荧道:“劳赵医扶我上轮椅,我送公子去议政堂。卫淇、楚叔你们陪着来。”   赵荧不肯动,拧着眉心道:“你箭伤未好,腰背也有扭伤,在这里躺着就不行是不是?”   蒋泊宁看了一眼卫淇,后者立刻会意,走上前将轮椅推了过来,唤来婢女扶着蒋泊宁坐上轮椅,取了薄毯过来铺在她膝头。赵荧正要上去拦,却被楚叔挡住,“这都两年了,你还不知道她的脾性是不是?”   蒋泊宁回头,朝公子稷伸出手去,道:“来,泊宁有话对公子说。”   公子稷抿起嘴唇,脚下不曾迟疑,跟上去执住蒋泊宁的手,一同往外而去。客殿门槛高,蒋泊宁正要扶着卫淇先站起来,待轮椅抬出去再往上头坐,一伸出手,却只觉得手下触感不同,一抬眼看,却是一段束袖黑色衣衫,一瞬间只觉腿弯一轻,整个身体便落入宽厚怀抱之中,抬头,眼中便是白起线条分明的下颌。   身后卫淇一愣,楚叔只走出来将轮椅往外一抬,一脸见怪不怪的神情。蒋泊宁一瞬僵硬得不敢动弹,一是因为身上的伤实在是疼,但更多的,是充盈宫室的尴尬。   蒋泊宁心中乱麻一片。算下来白起现在二十四岁,二十四岁的战国人,又是白起这样贵族之后,军功爵位齐备,家中又有房产有车马有良田的,也该是已经娶了妻生了娃。还这样照顾她,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日后还得一起辅佐公子稷,不说清楚,怎么行?   “白起,你……”   “这是你做的?”白起恍若未闻,将蒋泊宁放回轮椅上,伏身替她压了压被角。   蒋泊宁话到嘴边,只嗯了一声又将它吞了下去,声如蚊响,“我画的图,叫他们拿去用桑木打的,叫做轮椅,总得方便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白起眼眸垂下,轻轻点了点头,走到蒋泊宁身后,自然而然地扶上轮椅背后的手柄,推着蒋泊宁往前走去。   公子稷走在蒋泊宁身侧,将她的手握起来,看了后头白起一眼,道:“宁姑,这是舅父派来接我回秦的武将,公乘白起,孟西白的白。”   未待蒋泊宁出声,白起先道,“公子,臣与泊宁多年前在巴蜀已经相识。”   公子稷眉心挑起,笑了起来,“还有这一层缘分?是了!宁姑是随军从巴蜀到秦国了,可是怎得未听过宁姑你提起来?”   蒋泊宁捏紧手中薄毯,回了回心神,道:“莫转开话题。公子方才对燕王那样,泊宁觉得公子明明可以做得更妥当些。”   公子稷本以为逃过一劫,却没想到还是被揪住了尾巴,小脸登时丧了起来,撇着嘴道:“如今稷儿正要回秦国,宁姑怎可以嫁给那公子职?秦燕这样远,宁姑要弃了稷儿吗?这路上艰难险阻的,宁姑要让稷儿一人回去吗?”   蒋泊宁揉揉公子稷的手背,笑着安慰他道:“我自然不会嫁给公子职。他呀,不过是个求贤若渴的臭流氓罢了。”   公子稷一听,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将蒋泊宁的手攥紧,问道:“宁姑说的要当真!不可出尔反尔!纵使那公子职拿赵国相要挟,也……”   蒋泊宁面色一冷,“这便是我要说的,公子日后要回国即立为王,万事要以王位,以秦国,以子民为先,且不论现下我们身在燕国的屋檐下,公子也还没有回到秦国,燕国与赵国拥立公子与否更是举足轻重。即便是日后公子回到了秦国,也要先与各国修好,秦国之外安定了,秦国内才能图谋富强。宁姑这样说,公子可能明白?”   公子稷看着蒋泊宁双眼,郑重点点头,“稷儿知道了。”   蒋泊宁看了看前头议政殿的殿门,抬手让白起停下,拉过公子稷双手,柔声劝道:“一会儿见了赵相,切记要藏好锋芒,只说秦赵同源之亲,说在燕国的思乡之苦,其他的一概让卫淇来说。”   楚叔迎上来,对蒋泊宁道:“你莫担心,赵相乐池曾在秦国为官,我跟随张仪时与他相识。卫淇你便更不需要担心了。”说罢,转身面向白起,笑道:“白公乘,劳烦你送泊宁回去了。”   公子稷抬眼瞧了瞧白起,转身跟着楚叔与卫淇朝议政殿内走去。   “你在这儿,还挺资游资在。”   身后沉沉男声响起,叫蒋泊宁肩头亦一跳。她还未应答,身下轮椅转动,稳稳转了个弯,带着她反身往客殿那边回去。白起没再说话,蒋泊宁也不知该说什么,当年两人告别时谈不上半分愉快,如今想起只更觉尴尬,四年未见,如今蒋泊宁除了方才知道他进爵成了公乘,其余一概不知。   蒋泊宁低头想了半晌,道:“也算不得什么自在,在鬼谷碰了一鼻子灰,就跟楚叔与卫淇到了这里,年少鲁莽,吃了不少苦头才渐渐学乖了。”   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笑声,“你要是学乖了,还能坐在这轮椅上动弹不得?”   蒋泊宁没想到白起竟这样说,当下想要转身瞪他,却扯着了肩上箭伤,疼得呲牙咧嘴,只嘶嘶倒吸着冷气。   白起推轮椅的动作一顿,抬手扶好她肩头,声音顿急,“还逞强不是?坐好!”   蒋泊宁按着肩膀喘了会儿气,待肩头疼痛减轻,才说:“几年不见,你这木头的嘴巴怎么厉害这许多!”   白起推着她慢慢往前挪,道:“哪里比得上你,我看,快比得上张仪了。”   蒋泊宁听见张仪的名字,垂眸想了想,问道:“张仪与明镜夫人如今可已经离开秦国了?”   “是。你离开秦国之后没多久,惠文王崩,张仪与夫人便离开了。”白起顿了片刻,反问她,“你问他作甚?”   蒋泊宁揉揉肩头,终于还是说出来,“明镜夫人和我是一样的。从未来而来。”   后头白起听见,却一言不发,推着蒋泊宁走到客殿前。两个婢女迎出来,要扶着蒋泊宁进去,白起又是将婢女挡开,躬身下去,要把蒋泊宁直接抱起来。   蒋泊宁那还能让他抱,一瞬满脸通红,抻着手挡开白起,“不用,不用,让她们扶我进去。”   白起拧起眉头,“你的腰伤是不是不想好了?”   婢女想要上前来,怯怯喊了一声,被白起扭头一瞪,当即退了下去。   蒋泊宁揪住膝头的毛毯,一个字一个字地憋,平日里舌灿兰花,今天却不好使了,“你,你,这都好几年过去了,你要是把我当战友,照顾我,我感激不尽,只是搂搂抱抱的,对不住白夫人,我做不到。”   白起一愣,这才明白蒋泊宁的脑袋瓜子里装了什么。他也没解释,只瞧着蒋泊舟连耳朵尖都红起来,由着婢女们在旁边等着。   蒋泊宁先绷不住了,朝婢女们伸手,要她们过来扶自己走进去。   婢女没一个敢上前。白起往前一倾身,照旧把蒋泊宁抱了起来,拢在怀里。   “木头,你……”   “我没成婚。”   轻飘飘四个字,耳语一般,蒋泊宁只听见两人心脏相靠,砰砰直跳。   一路走到床榻前,白起将她放在床榻上坐着,扯过薄被来给她盖上双腿。   蒋泊宁自己掖了掖被角,只想找个地方钻进去,也不敢抬眼看向白起,只看见他仍站在榻边。她正疑惑他怎么还不走,却见白起侧身直接在榻边坐下。   她抬眼看向白起,他面上没甚表情,一如当年初见的模样。   他顿了半晌,方才开口,“若你想要回……回家去,如今燕国孱弱,举国上下一心一意只想要找齐国复仇,并不是什么好选择。且你若嫁给公子职,当了燕王后,以后便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谈不上能怎么寻路回去。相反,你既然来燕国投奔了公子稷,我也明白公子稷必定是日后的秦王,既然公子稷即立为王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他又尊你敬你,等他掌权,你尽可如张仪一般,以替秦游说各国为名,寻遍山川河海。”   这一大段话,也不知白起想了多久,蒋泊宁一字不落地听着,见他目光清澈,只觉得心中更是暖如冬日普照,浑身都松乏下来。   白起说完,却看见蒋泊宁抿着唇摇了摇头,还以为自己有什么说得不妥,正想解释,却听蒋泊宁道:“我不走了。”   “什么?”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蒋泊宁看着白起双眼,道:“我不走了。”   白起眉心皱起来,嘴唇微动,却仍未问出口来。   蒋泊宁继续说道:“从前我在这儿无牵无挂,一心只想回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可如今不同了,我在这里还有事情没有了结,一日未完,我一日都不会想着回去。”   顿了半晌,蒋泊宁忍住眼眶酸涩,说道:“来燕国路上,我见着一个女孩子,长得与我以前的挚友很是相似,我救下她,给她取名叫青榕。后来我轻信他人,落入别人的圈套里头,害她被苏代设计杖杀。如今苏代下落不明,这是我欠下的债,我不能走。”   蒋泊宁低着头,只觉眼中泪水怎么忍也收不回去,忽地感到手背上一片温热,抬起头来,正对上白起双目。   白起收紧五指,将她的手握在手中,声音如人,沉稳可依,“我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历经这么多章,这对迟钝cp的锁终于可以准备上了……言情好累 第48章   盛夏清晨,骄阳似火, 蓟城城郊之上, 但见水蓝燕国旌旗猎猎随着夏风卷起,燕兵身着皮甲,列队夹道。队列尽头, 燕国礼官手捧礼器, 恭敬从燕王职手中收回铜爵。冕冠上的九旒晃动, 上绣日月黻黼的衮袍轻轻抖动, 燕王职拱手朝公子稷一躬,道:“公子质燕多年,愿公子不弃,视燕为乡,归秦之后,望两国修好,不以刀兵相见。”   公子稷正正衣襟,躬身回礼, 直起身来, “稷定不负燕王拥立相送之恩,归秦之后, 当即送来结盟国书。”   燕王职伸手引向路边车马,道:“本王送公子上车。”话音一落,燕王职身后武将一声令下,两队士兵当即绕道往马车前开去,骑兵在前, 步兵在侧,将三辆马车护卫得如铁桶一般。   公子稷颔首,随着燕王职往第一辆马车走过去。车夫放下马凳,公子稷先行登车,后头赵荧扶着蒋泊宁,正要往马凳上去,却听后头燕王职声音蓦地响起。   “泊宁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蒋泊宁动作一顿,回头来看向燕王职,面上尽是难以置信,都到这紧要关头了,怎得这燕王还是不死心,直叫蒋泊宁觉得那句“臭流氓”没有错骂他。   公子稷掀起车帘的手一顿,眉头紧拧,瞪向燕王职,正想开口驳斥他,却见蒋泊宁的眼神,嘴唇轻轻抿住,将口中的话咽了回去,顿了一顿,往外喊道:“白起何在?”   车马一侧,白起闻声,手中缰绳一拽,引马到公子稷眼前,回道:“白起在。”   公子稷道:“本公子与车马先行,你留下护卫宁姑,稍后速速追上车队。”说罢,公子稷望向蒋泊宁,见她轻轻点了点头,童稚脸庞上那不悦方才收敛一些,朝燕王职一点头,反身进了车内。   蒋泊宁正要走,却被赵荧拉住手腕,赵荧目中忧虑重重,嘱咐她说:“你一会儿赶上来也别太着急,小心腰伤。”   蒋泊宁一笑,拍了拍赵荧手背,自然而然道:“有白起在,不用担心。”说着,放开赵荧,提裙走到燕王职身旁。   马凳齐齐收起,但听马蹄声响,随着青铜马车轮毂转动,前头秦燕两面旗帜招展,带着车队浩荡往西开去。   白起翻身下了马,牵着缰绳走到蒋泊宁身后,一身黑甲黑袍,面上冷若结霜,目中更是如冰似刀,攫住那燕王职一寸不移。   燕王职抬起眼皮瞧了白起一眼,抿着唇压下心中不悦,看向蒋泊宁,柔声道:“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泊宁姑娘,本王留下泊宁姑娘,只想请泊宁姑娘细细想,燕国国后的锦衣玉食,华宫车马,都不足以留下泊宁姑娘吗?”   蒋泊宁只微笑着摇头。   燕王职眉头微皱,又道:“若是本王许以燕相之位呢?若泊宁姑娘愿意,以女子之身位列朝堂,本王愿意排除众议,尊泊宁姑娘为相。”   “燕王昔日问泊宁,何以留下贤才,泊宁答燕王以名利,现下细细想来,该是泊宁说错了。”蒋泊宁看着燕王职双眼,郑重道:“若士子为名利归附于燕王,燕王许以名利,自然没有错,可是泊宁心中所想却并非是名利,所以泊宁不能留下来。望燕王原谅。”   燕王职长叹一口气,偏头看向那远去的车马旌旗,道:“泊宁姑娘所求,唯有秦可许吗?敢问姑娘,所求到底是什么?”   蒋泊宁心中答案清明不过,此刻却无法对燕王职言说,只低头想了半晌,回头一瞧白起,正对上他炯炯目光。那眼中尽是关切与担忧,却蓦地叫她心安下来,扭头来回答燕王职道:“泊宁所求,不便对燕王说,只眼下看来,唯有秦国可以。”   燕王职点点头,面上一瞬释然,忽地轻轻笑起来,自嘲道:“是本王无福了。”   “燕王敬贤礼贤之有目共睹,他日必定有八方贤才来燕辅佐燕王。泊宁相信,燕国与齐国之仇,必定得报。”说罢,蒋泊宁拱手朝燕王深深一躬,“泊宁愿燕王得偿所愿。”   燕王职颔首,亦拱起手来对蒋泊宁一躬,“职亦愿泊宁姑娘得偿所愿。”   蒋泊宁直起身来,心下一松,转身看向白起,笑道:“走吧,白公乘!”说完,一看白起身后,才惊觉奇怪,皱着眉头,低声道:“你这个木头!怎么只牵了一匹马来?还得我向他们讨一匹马不成?”   “不必。”白起说完,伸手将正要转身过去的蒋泊宁拉过来,双手架在她腰间,一个用力便将她托举到马鞍上坐好,自己一扳马鞍,翻身上马,双臂一拢,将蒋泊宁牢牢收在身前。   马下燕王职忍不住双眼瞪大,抬手便指向马上白起,斥责出口:“你……”   白起只当未闻,脚下一夹马肚,黑马嘶鸣,驮着两人扬开马蹄跑上官道,将城郊众人并那燕王职远远甩在身后。   马蹄渐缓,白起这才说道:“你往我身上靠着借力,马上颠簸,免得你腰伤疼。还问我为何只牵一匹马来,要是让你一个人骑马,只怕等赶上公子,你这腰就断了。”   蒋泊宁也不反驳他,这一小段路骑马颠着走过来,她的后腰就开始隐隐酸痛,纠结来纠结去,还是咬咬牙往后靠在白起身前,这才感觉腰上松乏好受了些。   两人沉默中走了半晌,蒋泊宁只觉怎么望也看不见公子稷的车队,心中不免有些焦急,问道:“咱们赶上公子他们还需多久?别到日落也看不见他们的马屁股。”   白起声音沉稳如旧,没一丝急躁,“大队会在燕赵边境的武阳停下修整,明日再往前走,今日天黑透之前,我们必定能赶到武阳的官驿跟他们会合,公子稷有燕兵护卫,你莫要担心。”   蒋泊宁一听,却又问道,“这样停停走走,还要多久才能到咸阳?不是还要去邯郸拜见赵王吗?不得个把月才能回到秦国?”   白起轻轻笑起来,“你从鬼谷到蓟城,难不成一日就能到吗?这回咱们已经是走近路,不过函谷关,先南下去邯郸,接着北上越过太行山关隘,经赵国的中都回秦国,过少梁回咸阳。算下来,十日上下足够了。”   蒋泊宁嘟囔道:“要是在我那个时代,从蓟城去咸阳,最快一个时辰上下便能到了。”   白起沉默半晌,说道:“千年之后,如此也不足为奇。”   说起家乡,蒋泊宁渐起了兴致,扭头对白起道:“千年后中原一统,都城便定在蓟城稍稍往北,不过那时已经改了名字,叫做北京。”   白起也乐得与她闲扯,“那咸阳呢?咸阳还在吗?”   蒋泊宁靠在白起身上,眯着眼睛瞧那燕北平原上旷阔原野,笑着点点头,道:“在。咸阳也还叫咸阳,是个很漂亮的地方。”   白起侧了侧肩膀,叫蒋泊宁靠得舒服些,手中缰绳扯了扯,引得身下战马缓下马蹄。白起问她:“你家呢?若是换在如今,应该在何处?   “贴着淮河,如今应该在楚国境内。小时候听长辈说,我家的族谱往上追溯,应该是蒋国人的后裔。”蒋泊宁一瞬想起来,又说道,“啊,我来到这儿之后,还没对任何人说起过,我本名也是泊宁,蒋泊宁,也是算巧了。若族中长辈说的是真的,那样算下来,我也是姬姓族人,还真不能嫁给燕王职。”   白起听了竟低低笑起来,那笑声爽朗,只叫蒋泊宁觉得与这微热日光正好相配。   “更何况我那时的人,不似你们如今这样,十五六岁便可以成亲生子,男子得二十二岁才能娶妻,女子二十岁才能嫁人,我现在才十九,不论是按你们的规矩,还是按我们的规矩,都不该嫁去燕国。”   白起道,“燕王毕竟是一国之王,你在燕国不论当王后还是当燕相,若是被他知道你真正的来处,只怕对你不利。公子年幼依赖你,辅佐公子,要比辅佐燕王也许要好些。且你不是说过,百年之后,是秦国吞并六国,一统中原。”   蒋泊宁点点头,“虽说如此,可如今的事情也与我所知有不少出入,就只是公子稷入燕国为质子,本不该这么早。以后的事情如何,也许也只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推断罢了。”   说着,蒋泊宁扭头看向白起,“你既然知道我的真正来处,怎么一点儿也不好奇你的未来?我说的不多呀,你就不想知道?”   白起摇摇头,手攥缰绳看向远方,“既是未发生的事情,时机到了,便依随时机而动,问心无愧便是了,又何必问这么多,徒添烦恼。”白起低头看向蒋泊宁,笑道:“难不成,你背史书还能背到我娶了哪家的女子为妻?”   “这肯定没有。”蒋泊宁低头细想,白起后人在史书上并无记载,便是强说有,也是数百年后的人附会白起战功,为自己找个名气大的祖宗罢了,并不可信。   “既然如此,你所知的,我若问了,也并无太大用处。若是我真如你所说,成了秦国的护国柱石,你这小脑瓜子里头装的东西,才真真切切对我有用。那时我若带兵打仗,一定请你当我的军师。”   “哟,那白大良造从今儿起可得挑条好的牛皮绳了,我如今可不是能随随便便被你绑在腰间带走的丫头了!”   白起笑声低低,“好,明日便去集市买绳。”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宁姑娘,你对白起冷面阎王的称号怎么看? 蒋泊宁(撩头发wink):有些人不是不甜,就是不对你甜~ 白起:……咳咳……山竹男了解一下…… 第49章   夏日里热风习习,赵国邯郸官驿后院之中, 柳枝带着树荫拂动, 平添一丝慵懒意味。瓦檐之下,但听呼啸破空之声响起,还未等人看清, 只见那柳树之上, 一支短羽箭矢深深没入柳树树干之中, 硬木箭杆之中, 穿了一枚嫩绿柳叶,正正是柳枝中心,一分不偏,一分不倚。   檐下众人大喝,“好!”   楚叔放低手中秦弩,托在手中细细看秦弩结构,道:“楚人善于弓箭,百步穿杨并非难事。这秦弩较别国的弩机都沉一些, 张力也强, 若是步兵结队布阵来用于攻城,自然能发挥它的效用。可若是骑兵用起来, 换箭未免太过费时,倒不如弓了。”   白起从楚叔手中接回秦弩,放在木案上,“自然。这架弩机是墨家弟子改进过了的,将弩张满已经轻松许多, 换箭时间大减,只初步在骑兵上试用。如今看来,也还是难以与弓一争高低。”   蒋泊宁捏起炭笔,敲了敲那弩机,在上头画了几笔,喃喃道:“也不是不能再改,在这儿加个箭盒,在这儿加个扳柄,倒可以向诸葛连弩那边改一改。可这重量,也还是不能用在骑兵上头,伤脑筋。”   鲁施啧啧道:“秦国乃是马背上立国,铁骑强大,如今我看白公乘他们的装备已经近乎完备,近战远攻皆可,还是在战术上细细推演考量,才能事半功倍。”   蒋泊宁却反驳他,“秦军装备都是针对魏国步卒改良的,便是不说东方各国,还有背后的义渠骑兵,北胡西戎的孩子,都是马上握着弓箭长大的,若我们止步不前,怎么抵抗外敌?”   “这儿用起来不太顺手,不时会脱箭。”白起对蒋泊宁低声说完,抬手捏起案上一支炭笔,将那弩机一角圈了圈,又对鲁施道:“秦墨一向钻研机关工巧,鲁先生莫要说她了,只叫她改着玩解闷罢了。”   鲁施听着只笑了笑,并未再说话。蒋泊宁得了便宜,也不好卖乖,心中悄悄嘀咕,她这么用心改弩机,还不是为了日后秦国与赵国之前的较量,如今邯郸内已经隐隐有“胡服骑射”的味道,随处可见的戍城赵兵身上军装军备可见往胡人那边改动的痕迹。若不从现在开始绸缪,他日赵国壮大了,那场长平之战,白起也还是逃不开。   蒋泊宁偷偷抬眼瞧了瞧白起的侧颜,蓦地又想起巴子梁下那夜。不管日后人事物如何改变,她不想白起落得跟历史上一样的下场,忠骨埋铁血凉,未免太过惨烈可怕。   白起偏头,蒋泊宁还未来得及收回目光,只对了个正好。那双眼中尽是凄凉惋惜,叫白起心中不安,正想开口问,却听见后头屋内脚步声响起。   官驿中的侍从急趋往前来,通传:“白公乘,公子稷与两位先生从王宫里回来了。”   蒋泊宁面上喜色乍现,笑道:“劳小兄弟将公子带过来,说我今天刚去市集上买了鲜果,叫他过来乘凉。”   侍从双手交叠在前,俯首道:“魏使来拜见公子稷,卫先生与管先生陪在一旁,已经往偏院去了,遣小人来告诉宁姑娘一声。”   “魏使?”蒋泊宁疑惑,“魏使找公子做什么?”   蒋泊宁自言自语着,便要扶着木案起身,楚叔皱着眉头摆摆手道:“不是说卫淇和管参已经陪在一旁,文有卫淇,武有管参,你便莫要担心了。”   蒋泊宁摇摇头,从地上站起来,“不可,惠文后出身魏国,魏国不可能帮咱们的公子,非亲非故的,能有什么好事?”   “我跟你去。”白起亦跟着起身,陪着蒋泊宁往偏院走过去。   邯郸官驿房舍众多,侍从领着蒋泊宁与白起一路弯弯绕绕,终于到了公子稷所住的客院,还未等蒋泊宁迈进院中,只见里头公子稷气喘吁吁,身上那件穿去面见赵王的袍衫还没换,就这么一头往外面撞去。   “公子!”蒋泊宁拦路将公子稷拽住,却见他挣扎着要逃开去,一直不肯抬头来看她。蒋泊宁捧起他脸颊一看,只见公子稷一双眼红红,双唇紧紧抿住,整张脸都皱着,只叫蒋泊宁看着都揪心。可还没等蒋泊宁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公子稷只奋力挣脱她的双手,撒开腿往外跑了去。   “哎!”蒋泊宁气急,正要往公子稷那边追过去,却听见后头客舍之中男声响起,一瞬如若脚镣拷在她的双脚上,叫她走不动了。   “泊宁,两年不见,可还安好?”   蒋泊宁咬紧牙关,转过身来,果然见苏代立在房前廊下,此刻一手压在腹前,一手垂在身侧,面上笑意恬淡,布衣布冠,却端的是翩翩公子风度,只叫蒋泊宁恨的牙根痒痒,当即伸手探入袖中,手指攀上袖刀握柄,刀口隐隐发出啪嗒一响。   忽地臂上一紧,蒋泊宁回头来,只见白起皱眉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他目光放远去,引着蒋泊宁看向廊下,屋内苏代身边走出来一个红衣玉冠的男人,阴笑阵阵,正盯着一身黑色短褐的白起瞧。蒋泊宁一瞬便反应过来,推着袖刀扣回去,双手放开,垂眸倒吸一口气,对白起道:“快去找公子,莫让他出事。”   白起颔首,转身追了出去。蒋泊宁回身过来,福身朝两人行了个礼,笑意盈盈道:“齐兵入燕后便再不见代兄,不知今日代兄跟魏使来,有何贵干?”   那魏使双手背在身后,倨傲不可一世,道:“本使与苏先生是来与公子稷说话的,与你这女子何干?”   苏代抬手,不让魏使再说话,对蒋泊宁道:“不过是聊两句罢了,我与公子稷也算在燕国打过照面,见他要回秦国,来恭贺两句。”   苏代正说着,身后屋内卫淇与管参与几个红衣小厮推搡着撞出来,两人都是气得面色通红,指着苏代正要开骂,一见蒋泊宁站在院中,当即拂袖走了过来。   “发什么事了?”   管参一字不答,转身往公子稷走的方向追了过去。卫淇喘着粗气,指着苏代骂道:“这小人,仗着魏国使节在身旁,强硬要见公子,说了一大通秦国内芈八子要拥立的儿子是公子芾或是公子悝,在咱们眼皮子下挑拨离间呢!我和管参要拦,他竟指示底下爪牙将我们按住!无法无天,真以为这里是他们魏国不是!”   苏代面上毫无愧色,只道:“不过是鄙薄见解罢了,公子稷自幼聪慧,若是他没这样的想法,我再离间,也离间不开去。倒是你们一上来便要与魏使动手,若是不拦着,只怕要叫魏使死在赵国。若是结下这个仇,赵王可还能让你们走?我也是好意帮你们罢了。”   卫淇更气,指着苏代鼻子便骂道:“恬不知耻,祸乱燕国被燕国子民驱逐出来,还胆敢在这儿搅弄是非,你可信我现在便叫燕兵来将你捉回燕国,叫你也尝尝那蓟城大狱去!”   苏代身侧的魏使大笑道:“不劳尊驾动手,本使此行,正是将苏先生送回蓟城!不过可要让尊驾失望了,苏先生此行,去的可不是蓟城大狱,而是燕国苏府,如今的燕王已经下诏,以客卿之位,召苏先生回蓟城去啦!尊驾如今将燕兵喊来,倒是猜一猜,他们见了燕王的诏书,该捉的,是谁?”   卫淇一听,当即愣在原地,回过神来,抬脚便要冲上去,蒋泊宁猛地握住卫淇手腕,望向苏代那含笑双目,压着心中熊熊怒火,展颜一笑,朝苏代道:“泊宁恭喜代兄了。”   卫淇难忍火气,“泊宁……”   苏代缓缓走下来,玉面笑容收敛,双目幽深,直直瞧向蒋泊宁,“两年不见,泊宁越来越不同了。”   蒋泊宁面上神色不变,一字一句道:“承蒙代兄教导,燕国四年,泊宁如若重生。”   苏代问道:“我今日从这门走出去,你便是放虎归山,舍得?”   既然已经扯破了脸皮,蒋泊宁也无甚顾忌,只冷笑一声,道:“既然能回山中,代兄可别轻易出山了,来日再见时,代兄可不见得有燕王这样一张护身符了。”   苏代定定瞧了蒋泊宁良久,广袖一甩,往外扬长而去。魏使紧随其后,大笑着走出门去。   卫淇攥紧拳头,只恨不能上去咬碎他们,怒道:“燕王职怎么会再召他回去!忘了他当初是怎么将燕国搅得天翻地覆吗?”   蒋泊宁看着苏代远去的背影,“当初祸乱燕国的罪名,明面上自有燕王哙、子之与鹿毛寿等人担着。苏代上有苏秦的余荫庇佑,自己的才学也不是假的,定然是给燕王职提了不少安定燕国,复仇齐国的策略。燕王职此时求才若渴,召他回去是自然。不怕,日后还有相见的时候,路且长,咱们且走着瞧。”   卫淇纵使再恨,也只能咬着牙点头,长叹一口气,说道:“公子稷那边,还需你多费心,苏代那嘴巴太厉害,说得我与管参都心惊担忧,一桩桩一件件,虽是推论,却如同真的一般。”   “我知道了。”蒋泊宁握拳压在身前,抿着唇点点头,转身往后头官驿后院走去。   即便蒋泊宁未曾听见苏代挑唆半句,也能猜得出他倒底对公子稷说了什么。只因这芈八子属意公子芾或是公子悝为秦王这事,是历史上真真切切记载过的。若是易位而处,也不难理解芈八子,都是自己的儿子,立谁不是立?可若是站在公子稷的角度,离家多年,明明是芈八子的长子,却被放在次位,不免心寒啊!   蒋泊宁走入后院,只见楚叔和管参他们尽是一脸担忧。楚叔一见蒋泊宁来了,当即迎上去,急急说道:“你快些去劝劝公子吧,白起虽是跟过去看着了,可他一个武夫,别劝不来,反倒添乱!”   “他们在哪儿呢?”   楚叔指了指游廊尽头,“方才公子稷抽了把剑,扛着去劈柳树出气去了。”   蒋泊宁眉头皱起,当即快步往楚叔所指的方向赶过去,刚顺着绕过去,便看见小院角落处,一个黑衫,一个黑袍,一大,一小,面对着一株柳树站着,那柳树腰间刀痕累累,地上尽是木屑。   公子稷正喘着气,长剑曳地,剑尖随着他抖动的肩膀,在地上细细摩擦着。   蒋泊宁正要过去,却听见公子稷面对着那柳树的躯干,咬着牙一般狠狠道:“父王将我送走,连母亲都会弃我而去,难道宁姑便不会有一日丢下我走吗?!”   白起低头看着公子稷,道:“燕国四年相伴,内乱谋反见过了,外兵入侵也见过了,若是泊宁要弃了公子而去,为何不早弃了公子呢?便是臣也知道,泊宁有情有义,连身边婢女也当作亲人相待,何况是公子。”   公子稷抬头望向白起,拧着眉头疑惑道:“为何呢?亲如父母子女都可以相互舍弃,毫无亲缘的人,又怎么会真心相待?”   “在臣看来,泊宁并非将公子视为主君,而是将公子视作亲弟一般,虽非亲,更胜亲,这份情谊难得,公子应当珍惜呵护才是。”白起声音沉沉,一字字如斧凿,可以深深刻进他人的心中。   “身处客地,如若水中浮草。无亲无故,便更渴求真心。如果能得他人真心相待,粉身碎骨,又有什么可怕呢?”   蒋泊宁扶着廊下木柱,只见院中柳叶飘摇,柳荫之下站着那人身姿挺拔,远胜这夏日万千风光。   暮夏风中热度犹存,纤弱浮草点点下沉,附在水中砥岩之上,丝丝如扣,也不知是浮草缠住了砥岩,还是砥岩攫住了浮草。 第50章   “公子。”   公子稷闻声,扭头过来, 看见站在廊下的蒋泊宁, 双手如若触电般丢开手中的长剑,任它哐当落在地上,自己只定定看着蒋泊宁, 眉头拧着, 小脸皱着, 渐渐低下头去, 扭过脸去对着那棵柳树,一声不吭。   白起看了公子稷一眼,弯腰捡起地下的长剑握在手中往背后收好,往廊下走过去,到了蒋泊宁身侧,偏头对她道:“交给你了。”   蒋泊宁点点头,看着白起沿着围廊往前院走过去,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转角处, 才回过头来, 瞧着那对着柳树生闷气的公子稷,长长叹了口气, 半晌才提起裙摆向公子稷走过去。   “四年前泊宁入燕国,那时公子才刚刚与泊宁的腰一样高,如今一看,过两年就可以赶上来了。”蒋泊宁双手叠在身前,慢慢踱到公子稷后侧, “彼时公子刚刚到燕国,长姐燕易后与公子不亲近,公子身边连个好的侍女侍读都没有,更别说好的老师了。如今四年过去了,公子已经拜了卫淇为老师,更有楚叔、鲁施和管参他们护卫在近处,教习公子武艺,现在白公乘也到公子身边了。四年风雨飘摇,泊宁原本以为自己为公子筹谋得当,叫公子后顾无忧,却没想到还是让公子这么不安。泊宁,心里很难过。”   “宁姑……”公子稷声音低哑,等蒋泊宁说完,已经浑身颤抖起来。蒋泊宁挪到公子稷身前,只见他低着头,泪珠一颗颗顺着脸颊啪嗒啪嗒落下来,察觉蒋泊宁伸手来为他擦眼泪,更是别过脸去,强忍泪水而忍不住,双肩抖得更加厉害。   “来。”蒋泊宁牵起公子稷的手,带着他到廊下台阶上并肩坐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柔声哄道:“在泊宁面前,公子无需忍着眼泪,这里没有旁人。”   公子稷一听,通红双眼中泪水如若大河决堤,双手抱住蒋泊宁手臂,扑在她肩头便嚎啕大哭起来。一瞬间,只叫蒋泊宁恍惚觉得身边的公子稷又回到四年之前,还是那个九岁的孩童,一见到她便扑上来将她牢牢抱住,哭了个撕心裂肺,直叫蒋泊宁觉得倘若她此刻将他丢开,会立刻被天打五雷轰一样。   蒋泊宁的手拍抚在公子稷的肩头,口中发出轻轻的嘘声。公子稷哭声渐渐弱了下去,身上颤抖缓了,慢慢冷静了下来。蒋泊宁从袖中抽出一方布帕,捧着公子稷的脸给他将脸上的眼泪擦去。   公子稷由着蒋泊宁的动作,只捏住她的衣摆,还带着大哭之后的微微喘息,低着头道:“稷儿失态了。”   蒋泊宁捧起公子稷的脸颊,笑着摇摇头,“公子不日就要即立为秦王了,确实不能轻易在人前展露真性情,叫别人知道你的喜好厌恶。可在泊宁面前,公子尽可自在一些。公子哭鼻子的样子,别人不能见,泊宁还见得少吗?”   公子稷脸颊一红,面上还有泪痕,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抬眼一瞧蒋泊宁,半晌却又耷拉下眼皮去,声音也染上哀戚,“连母亲也不属意稷儿为秦王,只怕这秦王之位,稷儿登不上去。稷儿不是不懂得母亲的考量……”   蒋泊宁反问,“公子真的懂得八子娘娘心中所想了吗?”   公子稷撇着嘴顿了许久,似是自言自语,“稷儿离开秦国久了,也不知秦国朝堂境况如何,与母亲,也比不上芾弟和悝弟与母亲亲近,母亲自然……”   “那公子可曾想过,由蓟城回咸阳,路途遥远,艰难险阻更是不计其数,八子娘娘早一日成为秦王之母,便能早一日将公子接回秦国呢?”   公子稷面上一愣,先是一喜,可眼中那抹喜色转瞬消逝,喃喃,“当真是这样吗?”   蒋泊宁见公子稷如此,伸手将他放在自己腿上的手握住,道:“八子娘娘倒底如何想,泊宁也不过揣测一二罢了,如何想不要紧,关键是看八子娘娘如何做。如今燕国、赵国都拥立公子为秦王,楚国也会看在公子母族的份上声援公子。在秦国内朝堂之上,也由公子的舅父魏冉大夫全力支持公子。秦王之位,早已是公子的囊中之物。”   公子稷面上神色稍稍缓和,又问道:“可是宁姑,许久之前,稷儿还在母亲身边时,母亲最喜欢的就是稷儿,稷儿最喜欢的就是母亲,那时从未想过能有一日即立为王,日子温暖怡人。即便是嫡母惠文后,也对稷儿很是亲厚,可如今一碰上王座,连自家人都会派人来杀我,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都要这样冷漠吗?”   蒋泊宁叹了口气,“便是寻常人家,为了一亩三分地,为了油盐酱醋,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大打出手也是寻常。更何况帝王之家?昔日秦献公被叔父秦简公夺位,放逐到魏国。晋文公重耳被庶母迫害,流亡数十年才回国即位,便是眼前,燕王职与公子平,也是亲兄弟啊。王位高高在上,却也是高处不胜寒。”   公子稷眉心紧拧,“纵使有宫殿华服,锦衣玉食,可身边母族不可信,兄弟姐妹不可信,做王还有什么意思!”   蒋泊宁只觉公子稷如今这颗赤子之心可爱又可贵,忍不住轻笑出声,循循诱导道:“便是普通人,选择朋友同伴时也有‘患难见真情’这一说。推到王的身上,便是要慧眼识才了。王者,如同坐在马车之中,要学着睁大眼睛去挑选前头驾车的车夫,选得妥当,一路顺遂,选得不妥,便有祸国的危险。这样说来,王族亲情比寻常人淡漠也并非坏事,任人唯亲,难免被亲情遮蔽双目,任人唯贤与才,方可让国家日益富强。”   公子稷恍若明白了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又问:“可如何选呢?譬如苏代,并非没有才学,又是那副笑意盈盈的谦谦君子模样,可却搅得燕国大乱。稷儿如何做得好?”   蒋泊宁拍拍公子稷的手背,道:“这些,泊宁也教不了公子,只能由公子自己去判断人心了。”   蒋泊宁说着,脑中渐渐浮现白起的面容来。   历史上的秦昭襄王并非不懂得识人用人,相反的,在秦昭襄王统治秦国的时代,秦国武有白起司马错,文有魏冉范雎,破楚弱赵,远交近攻,奠定了秦国日后统一的坚实基础。可惜白起死忠,司马错年老,魏冉贪财,范雎不贤,到最后死的死、废的废、逃的逃,秦昭襄王为秦国所夺得的战果竟一一丢失,秦风低回,直到秦王政即位,方才再行东出。这一切,不得不说是秦昭襄王前期用人唯亲,后期用人唯才的过失。   蒋泊宁沉吟半晌,又说:“孝公将秦国内政全盘交托给商鞅,惠文王亦把秦国外交拱手奉送给张仪施展拳脚,泊宁相信日后,公子即位为秦王,身边也会有得力的文臣武将辅佐。只是公子,若想得到这样的臣子,除了得擦亮眼睛,还必须用真心去对待臣下,不可随便猜疑,以免凉了臣下的忠心啊。”   公子稷看着蒋泊宁双眼,郑重点头,站起身,双手一捞身前衣摆,双膝一屈跪了下地,拱手朝蒋泊宁一拜,额头触地,道:“稷儿一定将宁姑的话牢记在心,不盲目轻信他人,睁大眼睛选择良才,誓不猜忌忠臣。”   蒋泊宁扶起公子稷,抬手将他额头乱发抚平,笑道:“日后这条路必定十分难走,可但凡泊宁在,必定不叫公子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可好?”   公子稷眼眶顿时又泛了红,握住蒋泊宁的手,喉头滚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不住用力点头,小鸡啄米一般,叫人觉得无比可爱。   蒋泊宁一笑,道:“好啦,回去吧,洗把脸吃点东西,明日咱们就要启程回秦国了。”说着,蒋泊宁牵起公子稷的手绕着廊下往前院走去,一面走还一面逗公子稷,“有一件事,泊宁一直未曾问公子,当年在燕国相见,怎么公子一见泊宁,就哭喊着说泊宁是八子娘娘派来的?”   公子稷低下头去,声若蚊蝇,“彼时易后待我算不上亲,宁姑方才也说过了,稷儿如同举目无亲,四顾无托一般,见着宁姑了,扯谎那样说,觉得一来兴许宁姑会看在母亲的面子上留下来,二来宁姑在易后面前也有个说法理由。”公子稷说完,急急攥住蒋泊宁的手,道:“宁姑可别觉得稷儿小小年纪心机重,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泊宁不会那样想。”蒋泊宁带着公子稷绕出游廊,抬眼便能看见前头正在前头小院说话的众人,停下脚步对公子稷说:“公子方才不是还在担心日后怎么选材用人吗?早在四年前,公子不是已经把泊宁收入麾下了,泊宁觉得,公子做得很好。”   公子稷一听,展颜一笑,松开泊宁的手,对她又是拱手一躬:“稷儿定不负宁姑相伴帮扶稷儿的情意。”   蒋泊宁亦是拱起手来,郑重对公子稷一躬:“泊宁也谢过公子知遇之恩,定当碎骨以报。”说罢,还未直起身来,一偏头,便瞧见白起站在不远处,正往她这边看过来,一向冷若冰霜的脸上,双目柔和,如若清泉。 第51章   青铜马车上,车帘被打起固定在一旁, 马夫放下马凳, 蒋泊宁先行出了马车,抬眼便见不远处碉堡一样的石砌栎阳城。咸阳城宽广,带着容纳百川的浩然之气, 眼前这秦国旧都栎阳, 却如同高踞在山腰的雄鹰一样, 叫人心生畏惧。   官道之上, 黑色骑兵步卒列队夹道,从栎阳城大开的城门之外,一路到车队之前。招展黑色旌旗之下,男人一见马车内公子稷出来,当即翻身下马,躬身单膝跪地,朗声道:“臣大夫魏冉,恭迎公子回秦!”   公子稷速速下车, 三五步急急赶上去, 扶起魏冉,双目湿润, 喊出一句,“舅父!”   魏冉被公子稷这样亲昵一喊,也禁不住身子一颤,点点头压下心中酸楚,拍拍公子稷的肩膀, 道:“四年啦,公子长高了很多,要肩负起秦国了!”   公子稷以袖拭去眼角泪水,摇摇头道:“稷儿能回秦国已是大幸,若无舅父,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肩负秦国,外甥心中忍不住惶恐。”   “哎!可莫要再这样胡说!”魏冉看向公子稷身后,见蒋泊宁、楚叔、卫淇等一干人齐齐站在车队旁,满脸赞许,冲公子稷点点头道:“公子是有福之人,在逆境仍能有人共患难。”   正说着,后头白起带着一队秦兵骑马上前,下马朝魏冉屈膝拱手,道:“白起不负使命,护送公子归秦。”   魏冉上前将白起扶起来,带到公子稷面前,道:“公子啊,白起你可见过了?”   公子稷点头道:“自然,若非白公乘及时赶到,外甥就要死在杀手的尖刀之下了。”   “公子受苦了。”魏冉早已知道公子稷归秦之路艰难不堪,此刻一听,更是心疼,拍拍公子稷的手臂。魏冉偏头看向白起,笑道:“白起的叔父,可是如今白氏的族长将军白山,这小子啊,在夺取宜阳与武遂时可是立了不小的功劳,隐隐有运兵胜敌之才。”   白起拱手道:“魏大夫过誉了,如今咸阳近在眼前,还是速速上路吧。”   魏冉颔首,抬手引向马车,道:“公子上车,臣领兵在前头开路。”   公子稷握住魏冉的手,道:“请舅父与外甥一同乘车吧!外甥如今对秦国一无所知,还有许多事情想要请教舅父。”   魏冉一想,也是在理,便跟着公子稷上车。公子稷恭敬有加,先请魏冉进了马车,这才上了马凳,未进车内,反身一看,见蒋泊宁正要往后头跟赵荧同乘一辆马车,又下来拉住蒋泊宁,对她道,“宁姑,来。”说着,拉着蒋泊宁一同上了马车。   车帘打起,魏冉抬眼却见着蒋泊宁进来,不禁一愣。   蒋泊宁在马车中坐下,拱手朝魏冉行了礼,道:“墨家泊宁,见过魏大夫。”   公子稷跟着走进马车坐下,放下车帘,马车轮毂,徐徐前行。公子稷对魏冉笑道,“这是宁姑,墨家巨子唐姑果的孙女,外甥在燕国这些年,多亏有宁姑为外甥筹谋,燕王与赵王肯派兵护送外甥回来,也少不了宁姑的功劳。”   魏冉恍然大悟,拱手朝蒋泊宁一躬,道:“多谢宁姑娘助我秦国。”   蒋泊宁却笑着说:“哪里,多年前在秦王宫内,曾受八子娘娘教导相助,报恩罢了。”   魏冉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也是缘分,算是自家人了!”   公子稷亦说:“舅父说的是,稷儿待宁姑如若亲姐,一应事务,在宁姑面前,舅父但说无妨,无需有何顾忌。”   “好!”魏冉一拍大腿,说:“如今咸阳之内,面上无甚大动荡了,公子外有赵燕楚三国拥立,内有秦国上下各朝臣相助,唯一让人不心安的,唯有公子那一干兄弟,还有惠文后。可此时他们没有动静,也不能奈他们如何。”   公子稷听着,眉头紧紧拧在一块儿,许久才说:“在燕国时,那场刺杀,可还能否查出来倒底是谁下的手?”   魏冉摇摇头,“白起送信给臣的时候,臣已经私下细细查过,一来燕国过于遥远,二来杀手尽死,口供证物皆无,咸阳之内也毫无头绪。”   蒋泊宁沉默半晌,说道:“公子不需担忧,既然他们有谋反之心,一定会再有行动,魏大夫身居朝堂,八子娘娘在王宫之中,如今执掌秦兵的将军们白山、司马错皆是可信之人,如若我们布下的大网,等他们行动,必定能捉住。”   “宁姑娘说的有理,待我回咸阳,便散布眼目,牢牢盯住惠文后他们。”魏冉看向蒋泊宁,又说:“既然宁姑娘和长姐是故交,又是巨子的孙女,不如就随巨子住在秦王宫客殿之中,一来与公子相见方便,二来也可帮衬着王宫之内,长姐如今被许多眼睛瞧着,难免有些地方不好动手,兼顾不到。”   公子稷抚掌大喜,“好!”   蒋泊宁展颜一笑,“泊宁遵命。”   魏冉面上笑意亦是盈盈,拍拍公子稷的膝头,低头想了想,又说道:“今日午后车队便可抵达咸阳,惠文后与长姐并一众赢姓王族都会出来迎接公子入宫。随后公子斋戒五日,先入太庙祭拜秦国祖先。秦王宫广场之上会设好祭坛,公子祭拜上天,各国使者皆会来祝贺,周天子亦会派使者来送胙肉作为贺礼,太师为公子加冕,公子宣告天下,便是礼成。公子尚未行冠礼,惠文后与长姐日后会临朝听政,直至公子成年。”   公子稷问道:“惠文后乃是稷儿嫡母,自当享父王的谥号,可稷儿即位之后,母亲该当如何呢?总不能还是八子吧。”   魏冉笑道,“公子孝心,王族内亦说过此事,尊长姐为后,只不加上先王的谥号了,以示对惠文后的尊重,惠文后亦首肯了。”   公子稷点头,“如此也好。”   公子稷又细细问了如今秦国朝堂之上状况如何,问了母亲的近况,魏冉知无不言,一一为公子稷解释。蒋泊宁只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只等着车马离咸阳越来越近。   日近西山,黑色秦国甲兵护送着公子稷的车马缓缓靠近咸阳城,车马在咸阳城外稍作停顿,魏冉下车上马,蒋泊宁亦挪到了后头马车上,秦兵开道,车轮重新转动,开入咸阳城中。   秦王宫之外,惠文后、芈后并王族大臣樗里疾,领着文武百官,齐齐站在秦王宫外,看着那马车愈来愈近,终于在一射之外停下。侍从上前撩起车帘,车夫放下马凳,公子稷扶着侍从下马,抬手扶正头上布巾,拍拍身前衣襟,一步步走向秦王宫。   未等礼官宣礼,公子稷先加快脚步,走到惠文后身前,撩起衣袍跪地,俯首拜道:“稷儿归来,嫡母一切安好。”   一旁的樗里疾看向惠文后,见她面上神色略显尴尬,爽朗笑了两声,抚着腰间铜带钩,说道:“公子稷有孝心,懂礼数。”   惠文后扯扯嘴角,笑意不入眼底,弯腰将公子稷扶起来,抬手替他拍拍肩头尘埃,道:“稷儿长大了,四年质子羁旅,稷儿辛苦了。”   公子稷恭顺低下头来,“都是为了秦国,稷儿不敢言苦。”   “好!是我大秦的好儿郎!”樗里疾走上前去,执起公子稷的手,将他带到芈后眼前,道:“你母亲可等你许久啦!”   此刻芈后已是热泪盈眶,只以袖子挡在口鼻之前,一见公子稷走到身前,也不管什么文官武将,扑上去将公子稷抱在怀中,哭声凄凉,只不断呼着公子稷的名字。   公子稷心中酸酸,也不知是何滋味,双手微微顿住,终于将母亲抱住,眼中泪水打了两转,还是落了下来。   芈后哭声渐收,双手放开公子稷,捧住他脸颊,细细抚他额头碎发,声音仍带着低哑,道:“我儿,我都四年不曾见你了,我的稷儿啊……”   樗里疾长叹一口气,道:“先入宫去吧,蓟城到咸阳,千里之遥,公子稷也辛苦了。”   芈后哎哎应了两声,抬手擦擦眼泪,牵起公子稷的手,往秦王宫内走去。   蒋泊宁往人群中扫视一圈,绕过马车走到魏冉身后,低声道:“魏大夫看今日公子壮可在?”   魏冉摇摇头,“并无。”   蒋泊宁拱手,“魏大夫小心公子壮。泊宁先随公子入宫,告辞。”说罢,走到卫淇身边,跟着公子稷一同走进秦王宫中。   公子稷由着芈后带着,一路往她宫中去。蒋泊宁一入那宫苑之中,便看见殿中芈后的近身侍女月姑迎了出来,喜笑颜开,福身朝公子稷行礼,笑道:“娘娘等了这许多年,终于将公子盼回来了!”   月姑身后,还有两个小男孩跟着婢女站在一处,小的那个不过六七岁的样貌,大的那个十岁上下,长得皆与公子稷有几分相似。   芈后伸手招向那两个男孩,笑道:“芾儿,悝儿,快来见你们稷兄长!”   公子芾往前走了两步,躬身朝公子稷一拜,道:“稷兄。”可公子悝年幼,还贴着婢女,一步不肯向前。   芈后叹了口气,笑骂道:“你这孩子!怎么连自家人都不认!”   公子稷摆摆手,看着公子悝笑道:“我离开秦国的时候,悝儿不过两岁,还未开始会说话。芾弟当时也不过六岁,只怕其实也不认得我,母亲让他喊他便喊罢了。”   芈后面上笑容收敛两分,拍了拍公子稷的手背,道:“自家人,日后肯定会亲近起来,月姑已经为你备了热水,先沐浴用了饭食,咱们母子再叙旧,嗯?”   月姑正要上来迎,公子稷却摆摆手,对芈后道:“母亲,有两人,稷儿该先引见给母亲。”说着,公子稷转身来,伸手遥遥引向蒋泊宁与卫淇,“这是我师,鬼谷子高徒卫淇。这一位,母亲见过,墨家弟子泊宁。”   公子稷此刻未能直接看见蒋泊宁,笑着朝卫淇身后亲昵喊道:“宁姑,快来见过母亲。”   蒋泊宁走到芈后眼前,拱手行礼,直起身来,望向芈后双眼道:“墨家弟子泊宁,见过芈后,芈后别来无恙。”   芈后上下打量蒋泊宁一番,笑声朗朗,道:“四年不见,泊宁丫头越发标致了,竟叫我认不得了。你与稷儿,怎得会一道回秦国的?”   未等蒋泊宁开口,公子稷先说:“稷儿在燕国四年,无依无靠,燕国内乱外患,多亏有宁姑在。”   芈后嘴角微收,蔻丹指甲捏住袖口,面上忽地展颜笑起来,竟福身朝蒋泊宁行了个礼,“多谢泊宁姑娘相助我儿。”   “墨家效忠秦国,应该的。” 蒋泊宁往前急急走了两步,扶住芈后的手臂,“此处风大,请芈后与公子进内殿吧,泊宁四年未归,孝义在前,既然拜见了芈后,还得去见大父,先行告退。”   芈后颔首,转身牵着公子稷入内。   蒋泊宁站在院中,看着那华服摇曳,公子稷抬脚迈入殿中,却忽地看见芈后衣裙停住。芈后侧身转过头来,双眼看向蒋泊宁,七分探究,三分不安。蒋泊宁拱手,遥对着站在殿门前的芈后,伏身深深一躬。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子稷日常 “舅舅!你看,这我宁姑!” “妈妈!你看,这我宁姑!” 第52章   咸阳城内,秦王宫中, 四面的宫墙角楼之上, 黑底白纹的秦字旗帜猎猎招展。秦王宫前那开阔广场上,文武百官分列红色地毯东西两侧。文官东侧,是秦国一干赢姓王族, 武官西侧, 是打函谷关外来的六国使节护卫。   广场正中, 祭坛高筑, 年幼的公子稷身上衮服华丽,五色丝线绣满了日月星辰,龙凤黻黼。公子稷身前,太师从礼官手中捧过九旒冕冠,郑重戴在公子稷头上。礼官上前,将绢帛王诏捧到公子稷身前。   少年声中带着未褪去的稚气,宣读着即立秦王的祭天诏书,声音朗朗, 回荡在咸阳城上空。周国使臣带头奉上贺礼, 恭敬拱手道:“天子贺秦国新王即立。”   秦王稷双手接过贺礼,交予身侧礼官, 伸手往石阶上引去,道:“请周使入宴。”   礼乐响起,秦王稷先行,礼官随后,引着一众以周国使臣为首的六国使节缓缓走入秦王宫正殿中。殿门大开, 各国使节依着侍从指引,依次走到席位旁。秦王稷沿着那红毯一路往前,登上上首王座。王座两侧低处,各放了一张木案,秦王仍未坐下,先见惠文后与芈后从两侧走出,一东一西,在那木案后安坐下来。   两后落座,秦王稷方才一拂广袖,坐在王座木案后,下首各方使节依次落座。   殿上礼乐宴食未上,便见一旁身着红蓝二色官服的赵国使臣从木案后站起来,缓缓走到大殿中央,拱起手来朝上首的秦王稷一拜,道:“秦赵同为赢姓部族,同出一源,自古便是同心同德,赵王此次派兵护送秦王从燕国回到秦国,如今秦王已经即立,本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可赵王对秦王十分关切,见秦王年幼,身边不可少了能才贤臣,于是在赵国内大举招贤令,得了一纵横大才楼缓先生,特命外臣引荐给秦王。”   赵使话音刚落,赵国席位后头便走出来一个身着布衣,头戴布冠的男子,打扮虽简朴,气度却不凡,往大殿正中一站,朝秦王稷一拱手,朗声道:“赵人楼缓,拜见秦王。”   上首秦王稷、芈后与惠文后尚且没有半分反应,那楚国的使臣先是拍着身前木案大笑起来,“我说赵使啊!你们这关心也太过头了吧!送王回来便罢了,还得舔着脸巴巴儿地送臣子过来,赵国与楚国相去甚远,我只听说过赵女多姿,没听说过赵人手长啊!若是你赵王还不放心,是不是要替秦王管王印,坐王位啊?!”   赵使面色铁青,朝那哈哈大笑的楚国使臣骂道,“这是我赵国与秦国一家人的事情,要你这南蛮人插手?”   楚使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拍案而起,怒道:“蛮夷人?当今秦王的生母可是我楚国女,你这一声蛮夷人,可是在骂芈后?如今秦国朝堂里头,我楚人多了去了!大夫魏冉,长史向寿,哪个不是我楚人?我说你这赵人可是好笑了,是当秦国无人了吗?还缺你送来的这一个臣子啊?”   赵使正要反驳,那厢的魏使倒是横插一脚进来,拍起手掌来说道:“楚使这话说得对啊!如今这西陲秦国,可是楚人当道,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中原人说话。秦国大夫魏冉是芈后亲弟,秦国长史向寿是芈后族侄,不知道的,还以为芈后才是秦惠文王三媒六聘娶回来的正妻,只怕日后还要以惠文王的谥号合葬!哪里还有惠文后的位置!”   魏使说完,亦不起身,斜斜朝上首的秦王稷拱手,冷哼一声,“敢问秦王一句,秦王可还认惠文后这个嫡母啊?与妾室同席,让妾室专权,我魏国的公主,断不可受这样的委屈!”   大殿之上的惠文后此刻一言不发,只以袖掩唇,看着殿下魏国使臣涨红了脸,眼角微挑,斜斜睨向一旁的秦王稷与芈后。   芈后腰肢微斜,靠在身侧的凭几上,狐狸眼冷冷瞧向惠文后,心中便明了了七八分,转头俯视魏使,忽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脆,道:“我说魏使……”   未等芈后说完,大殿末尾忽地传来豪迈笑声,引得芈后也停住了话头,只抬眼看下去,只见一个男人长发披散,身上穿着左衽皮毛袍子,一条腿松松立起来,手正拍着大腿笑得忘我。男人笑声渐收,偏过头来,抬起下巴看向上首的芈后。那男人唇边留着胡须,双目深邃,鼻梁高挺,明明白白是一副外邦人长相。   秦王稷清清嗓子,道:“义渠君何故大笑?说来听听?”   义渠王拍拍衣摆站起身来,走到大殿之上,一手按住肩头,弯腰朝秦王稷一躬,直起腰来,那双眼却是紧紧盯着芈后,笑道:“戈卓笑的,是你们这中原人,虽然口口声声说我们是西戎,骂我们不懂礼法野蛮霸道,却实际上连我们这西戎都不如!”   此话一出,赵魏韩燕齐五国当即变色,个个拍案大怒,直指义渠王。   芈后笑意醉人,垂眸道:“噢?这倒有意思,义渠君请细细说来。”   义渠王道:“草原上羊羔都知道跪乳,孝顺自己的母亲。你们中原那个什么孔子,不也是说要尊重父母吗?如今秦王即立了,不尊生养自己的母亲为后,尊谁?”义渠王侧身,双手大张,踱步到魏国使臣身前,笑道:“尊你吗?”   魏使腾地站起身来,怒发冲冠,破口大骂道:“你这戎狄人!懂什么中原礼法?父死娶母,兄死夺嫂,还敢来逞论知道礼法?!”   那义渠王笑意盈盈,只叫魏使气得目眦欲裂,拱手朝秦王稷道:“秦王!这样悖逆礼法之人,怎可与我等中原使臣共处一殿!敢请秦王将其驱逐出去!”   “魏使此言差矣!”   魏国使节一听,循声朝大殿一角看过去,只见一人身着白衣,发束玉冠,朗笑从后走出来,疑惑道:“你是何人?”   卫淇朝魏使拱手一躬,道:“秦国客卿卫淇,来教魏使礼法了!”   一旁的义渠王噗地笑出来,叫魏使一张脸更是红,可在这秦国的大殿上,对着秦国的客卿,却只能将胸中的怒火一压再压。   卫淇直起身来,笑道:“君子,自当有胸中气度,当包容天下,此乃礼。魏国身处中原,又是从晋国而出,却为何开口闭口就是‘驱逐’,‘驱逐’的,如此,失了气度!想昔日齐国以君子之心容纳东夷,才有今日齐国疆土,楚国本非周国的子民,如今也遵循礼法,与各国共处。百十年前,孔子还不肯入秦国,直说秦国是蛮夷,可如今六国使节不也齐聚秦国的朝堂,六国能才不也在秦国大展拳脚吗?此乃魏使之错一也!”   卫淇笑意盈盈,朝上首秦王稷一拱手,道:“方才魏使说如今芈后主政,秦国朝堂之上楚人肆虐,我以为不然。将军司马错不是楚人吧,左丞相甘茂不是楚人吧,右丞相樗里疾不是楚人吧!魏使怎么说秦国朝堂尽是楚人呢?往前数过去,商鞅是魏人,张仪是魏人,要我说,魏人反倒还站了上风呢!且如今秦王也并非不尊嫡母啊,惠文后居东侧上位,一应器具都要比芈后优越,这惠文后都还不曾发牢骚,魏使太着急了些吧!”   “你……”魏使句句被驳斥,一时竟只能指着卫淇,一个字说不出来。   “好啦!”惠文后拂动衣袖,凉凉瞧了一眼那魏国使节,“今日是我秦王即立,各位使节来贺,是幸事,何苦红脸白脸争做一团?秦国之土,凡是有识之士皆可容纳,不论国别。赵国护送我王归国,又送来能才,是我秦国之幸。稷儿,依本后看,先拜楼缓先生为客卿,如何?”   芈后猛地抬眼瞧向惠文后,只握紧了凭几扶手,并没说话。   秦王稷思忖片刻,向惠文后略一颔首,对着殿中朗声道:“拜楼缓先生为客卿,赐座。”   楼缓朝上首秦王躬身一拜,高声喊道:“臣楼缓,谢秦王。”   惠文后见楼缓落座,对殿中使臣道:“请各位都落座吧。”   主人发了话,纵使各国使节再不服气,也只能拂袖转身,回到席间坐下。殿下歌姬舞姬次第上前,乐声响起。一片飘渺乐声之中,义渠王背过手去,信步往自己那张木案走去,方才走了几步,却停了下来,侧身回头,往上首望过去,正对上芈后那双半垂的狐狸眼,唇角微动,隐隐含笑,又恋恋不舍看了两眼,才往回过去。   秦王宫大殿之内,乐声起伏,终究渐渐消散,宴席散去,各国使节拜别秦王,走出秦王宫,登上本国的车马,陆续往咸阳城外开去。卫淇本是随着文武百官往秦王宫外去,还未下秦王宫殿外黑石阶梯,却有内侍绕路走出来,寻到他身侧。   内侍恭敬朝卫淇一躬,低声道:“卫先生,芈后与王上有请。”   卫淇唇角微微勾起,似是早已料到,朝内侍略一拱手,随着内侍往秦王宫后走去,经过秦王宫座座复道,一路往芈后所居的甘泉殿走去。   一入殿内,卫淇就看见芈后与秦王稷一同坐在上首,一见卫淇来了,芈后面上笑意更满,道:“卫卿来了。不愧是鬼谷子高徒,若是你师兄张仪仍在秦国,定可与见你两人同台较量呀!”   秦王稷站起身来,对卫淇拱手一躬,恭敬如若少时,“老师。”   卫淇心中一暖,亦深深躬身回礼,“王上。”   芈后伸手遥遥引向殿中木案,笑道:“卫卿请坐。”   这厢卫淇方才向上首芈后道谢,直起身来走到木案后头坐下,那边甘泉殿外的侍女便引着蒋泊宁徐徐走入殿中。   芈后见了蒋泊宁,唇角微动,偏头看向秦王稷,笑道:“怎么泊宁丫头也来了?”   秦王稷眼神坦荡,丝毫不觉芈后面上的尴尬,道:“出了正殿之后,稷儿便让人去客殿将宁姑请了过来,母亲觉得有何不妥吗?”   芈后面上微笑淡淡,只摇了摇头,抬手让婢女为泊宁备了座位让他坐下。   秦王稷看向下首蒋泊宁,问道:“今日殿上发生的事情,宁姑可都知道了?”   蒋泊宁点点头,“王上派来的内侍都已经跟泊宁说过了。王上以为,今日使节们,为何会那样行事?”   秦王稷抿起唇来,细细想了片刻,开口说道:“赵国于我有恩,想要借此在秦国安插眼线,楚国见不惯,魏国嘛,对我为秦王本就不满,不过借机发挥罢了,宁姑以为……”   未等秦王稷说完,但见外头内侍急急走入殿中,后头跟着魏冉,步履匆匆,一双剑眉皱得紧紧。芈后见他这副神情,也顾不上什么礼节,直接开口问道:“发生何事了?”   魏冉走到殿前,朝秦王稷一拱手,道:“巴蜀生变,蜀相陈庄杀了蜀侯通,封锁石牛道,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的卓戈小太阳_(:з)∠)_ 第53章   魏冉的话如同一道惊雷,瞬间在甘泉殿之内炸开。上首的芈后蛾眉一蹙, 蔻丹手指登时握紧木案边缘。秦王稷腾地撑着木案站起身来, 满脸不可置信,“怎么在这个时候!”   芈后冷笑一声,“当然在这个时候了, 我儿新王即立, 正是国政不稳的时候, 武王即立时, 各国尚且还观望着愿意结盟,只怕如今,内乱骤起,各国是要趁机对我秦国群起而攻之了。”   秦王稷听完,浑身一颤,低头定了定心神,扶着木案重新坐下来,抬眼看向殿上的魏冉, 道:“舅父, 如今可还能做得到封锁巴蜀消息?”   魏冉看着秦王稷,面上一瞬露出欣慰神色, 点点头道:“臣已经派人南下巴蜀封山,见斥候信使立即斩杀,不叫六国知道巴蜀生事,以免六国趁火打劫。可消息封得了一时封不了一世,平定巴蜀, 此事不能拖。”   芈后道:“只怕消息不是封山就能锁死在巴蜀的,里头的人传不出来,外头的人未必不知道,说不定,比咱们要早知道。”   秦王稷正不解芈后的意思,却听魏冉亦说:“芈后说的是,魏国对秦王即立一事不满,韩国正仇恨秦国夺取宜阳与武遂,近日臣派去监视公子壮的眼线回来禀报,公子壮的门客与魏国使臣来往甚密。”   芈后怒极反笑,“好她个魏女。”   魏冉拱手道:“长姐不必恼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皆在明面上,臣即刻派人通知函谷关守卫将士,王上下旨命蓝田大营备兵,以防不测。国尉司马错昔年便是平定巴蜀的将领,如今请他再行挂帅开赴巴蜀,定能斩杀陈庄,再次平定巴蜀。”   “好!”秦王稷一拍手掌,呼道:“长史,取兵符诏印来。”   长史向寿还未转身,一旁的卫淇却走出来,拱手朝秦王稷一躬,道:“王上,陈庄在巴蜀当蜀相近六年,熟悉巴蜀地形地势,当年秦军入巴蜀,走的是石牛道、巴子梁与潜水三条路,陈庄对昔年战况路线一清二楚。此次秦国平定巴蜀时,还得防范魏国与北方的义渠,跟当年的情形相比,实在艰难得多。臣请王上派墨家弟子协助司马错将军,一同进入巴蜀。”   秦王稷一愣,看向下首的蒋泊宁,喃喃道:“宁姑……要去巴蜀吗?”   芈后侧目瞧了秦王稷一眼,道:“卫卿说得无错,秦墨弟子出自巴蜀,五年前秦国吞并巴蜀时,秦墨弟子也出了好大的力,墨家机关巧妙,用来攻打巴蜀,可以出其不意,是最好不过了。”说完,那双狐狸眼斜斜一挑,看向蒋泊宁,“泊宁丫头,你如何说呢?”   蒋泊宁站起身来走到殿中,拱手道:“秦墨效忠秦王,自当义无反顾,如今大父年迈,不便入巴蜀,泊宁愿带领墨家弟子,跟随司马错将军平定巴蜀。”   秦王稷正想再说什么,手却蓦地被旁边的芈后执住,偏头一看,只见芈后轻轻摇头,目光幽深,与当年劝阻他在燕王跟前隐忍的蒋泊宁如出一辙,叫他将口中的话牢牢锁在口中,只抿着唇沉吟半晌,抬手让向寿去取兵符,转头对蒋泊宁叮嘱:“巴蜀路远艰险,宁姑千万小心。”   蒋泊宁颔首,躬身向秦王稷一拜:“泊宁谢王上。”   长史向寿取来兵符诏书,秦王稷口授,长史誊写,命宫中内侍速速传旨到司马错府中。魏冉急着回去找两位丞相商议国事,等诏书送出甘泉殿,便告了退走出了甘泉殿。蒋泊宁也没有在甘泉殿中停留,只领了从军诏书便退了出去,卫淇亦向芈后和秦王稷告退,两人一同走出甘泉殿。   甘泉殿内送两人出去的婢女一转身回去,卫淇便加紧脚步追上蒋泊宁,与她并肩走,回头见没人跟来,问道:“你如何算到巴蜀生乱?”   蒋泊宁低头浅浅一笑,“时候到了,自然会反。巴蜀地势险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任谁在那里久了都会有反意。巴蜀不反,蜀相陈庄只是个地方小官,巴蜀一反,他可就不一样了,小则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大则成为一国之君,割据一方,谁能受得了这种诱惑?”   历史上,蜀相陈庄反是反了,挑的时节也刚刚好是新君即立,秦国国政不稳的时候。只是那个秦王是秦武王,并非如今的秦王稷。司马错再度挑起大梁平定巴蜀,也与历史上没有出入,想来不会有什么差错。   卫淇又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让我在芈后与秦王面前举荐墨家从军?虽说司马错当这次将领,想来平定巴蜀应该不难,可终归是战祸,能躲则躲,你却偏要往里头钻?”   蒋泊宁摇摇头,“不是战祸,是战机。你可知这蜀侯通的夫人原是苴侯的公主,名叫杜若,这个杜若不是旁人,正是苏代的心上人。”   卫淇恍然大悟,“你是要借杜若将苏代逼出来?可是……”卫淇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秦国放逐苴侯,未到一年苴侯便死在西陲,这苴侯女杜若,怎么这么安心地做了这么多年的蜀国夫人?莫不是这巴蜀之乱,有她在从中作梗?”   蒋泊宁也觉得卫淇说得有理,点点头道:“也不是没有可能,杜若心性坚韧,又有胆识,不是泛泛女流之辈,昔年苴侯被秦国放逐,她都能答应下嫁蜀侯通,想必那时开始便有这样的打算。”蒋泊宁摆摆手,“不管如何,我只回去请管参将消息散播到苏代面前,杜若有难,他不会冷眼旁观,一定会来巴蜀。燕国孱弱,没有能耐帮他,这一回,他这只老虎,可要独身下山了。”   卫淇长叹一口气,望向苍天,“只可惜,我不能随你一同去巴蜀,不然定手刃苏代,以告慰青榕在天之灵。”   蒋泊宁拍拍卫淇的肩膀,道:“我带着墨家弟子去了巴蜀,咱们便只有你在秦王身侧了,莫要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讨好芈后一党,却千万不可让秦王觉得你是芈后党羽。”   卫淇郑重颔首,“我懂。可如今芈后似乎不怎么看得惯你,你若是去巴蜀,不怕她像惠文后一样,先对你动手?”   蒋泊宁摇摇头,“芈后不过嫉妒我陪伴秦王稷四年,如今秦王稷依赖我甚于她这个生母。可血浓于水,秦王稷心中的疙瘩不论解得开解不开,芈后终究是他的母亲。这个道理我懂,秦王懂,芈后更懂。且芈后是明事理的人,我是臣子,只对秦国有用,能帮她的儿子,她不会对我怎么样。”   卫淇抿着唇呼出一口气,道:“这我便放心了。”   正说着,卫淇一往前瞧,却看见不远处宫中长街上,一个内侍,一个婢女,领着一个披发左衽的男人,正徐徐往这边来。卫淇定睛一瞧,不是那义渠王还能是谁?   义渠王走到近前,也见着卫淇,大笑道:“可是秦国的客卿卫先生?”   卫淇拱手朝义渠王一躬,亦笑道:“义渠君眼力过人!卫淇佩服!”说着,卫淇直起身来,疑惑道:“义渠君这是,往哪里去啊?秦王议政堂,可不该往这儿走。”   未等义渠王说话,前头内侍恭顺回答道:“秦王与芈后宣义渠君前往甘泉殿,要答谢义渠君在大殿之上为芈后解围。”   义渠王低低笑起来,道:“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周幽王为褒姒一笑倾国的故事吗?我看啊,是你们周幽王,还没遇上芈后这样的美人罢了!”   这话直白露骨,只叫卫淇也是一愣,身旁的蒋泊宁抬手,以袖掩唇挡住忍不住的笑容。待卫淇回过神来,那义渠王早已大笑着随着内侍婢女往甘泉殿开去了。   回头看向那义渠王的潇洒背影,卫淇只一个目瞪口呆,“这……”   蒋泊宁抬手按下卫淇的手臂,笑道:“你也别太迂腐了。”说罢,也抬眼看向义渠王远去的方向,双手叠在腹前,道:“我说过了,为了秦国,为了儿子,芈后什么都做得出来。一笑倾国,这个义渠君,还真是一语成箴。”   卫淇仍木然立着,如若被雷劈了一般,只叫蒋泊宁忍不住笑,扯着他往外走去。两人走到宫门前登上马车,一同往南开去。   如今蒋泊宁这一行人在咸阳安定下来,蒋泊宁还是照旧随着墨家巨子唐姑果住在秦王宫客殿。卫淇名为客卿,实为王师,秦王稷与芈后赐了卫淇一座临近秦王宫的院落,楚叔与赵荧他们便随着卫淇住。转眼之间,卫淇竟摇身一变成了一家之主。   马车在卫宅前停下,卫淇与蒋泊宁陆续下了马车,还未等马夫收起马凳,便见管参从里头急急出来,三两步跑下阶梯,直直走到蒋泊宁跟前。   蒋泊宁从不见管参这样慌张,疑惑道:“管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管参抬眼一瞧外街,蒋泊宁与卫淇会意,再不多问,只先跟着管参先走进内里。   刚迈过门槛,身后大门一关,管参便说:“韩国使臣口漏了风,韩魏联合,准备陈兵函谷关,要攻打秦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蒋泊宁:来!起床备嫁妆! 白起:来!起床备聘礼! 第54章   渭水滚滚东逝,但听河岸浪花轻拍, 初秋的风仍卷携着夏日余热, 带着渭水湿气往北吹去,回荡在秦国蓝田军营之上。黑甲兵士巡逻不歇,高处岗哨上弩机高架, 箭矢指向南方, 仿佛可听见那铮铮弓弦绷紧之声。   蒋泊宁放下挡在眉间的手, 将视线从那岗哨上收回来, 另一只手放下车帘,回头看向车内的白起,问道:“你这样带我来蓝田大营,合规矩吗?”   白起笑着摇摇头,只招招手让她坐回车内,说道:“你既然都领了从军令随司马错将军入巴蜀,我带你来挑匹好马,也算不得什么事。”   蒋泊宁屈膝坐好, 低头想了想, 问道:“从前秦军初次攻下巴蜀时,并没有派骑兵, 尽是步卒,后来王族大臣和长史他们进巴蜀才带来几匹马,这次你带我来挑马,做什么?”   白起答道:“那时秦军进军的路线偏,选择的地形也不便用骑兵攻打, 如今是光明正大平定巴蜀叛乱,且务求快速进军斩杀陈庄。我已经问过了司马将军,墨家弟子一概策马随着前锋,你自然不例外。”   蒋泊宁点点头,也不再问什么,默不作声地等着马车进入蓝田大营之中,白起直起身来撩起车帘,递了令牌给站岗兵士。兵士勘验了令牌,放马车一路前行,直直进入蓝田大营腹地,绕进后头马场。   两人还未下马车,便听见不远处战马嘶鸣,蒋泊宁撩起车帘下车一瞧,便见蓝天之下,黄土之上,一匹匹战马驰骋在扬起的黄沙之中,战马上秦兵身着黑色短褐,伏身马背上,潇洒自然,再惹眼不过。   白起见蒋泊宁露出笑脸,伸手一指旁边马厩,道:“来,跟我去挑一匹。”蒋泊宁笑着点头,快步跟着白起往马厩走去。   马厩内里匹匹战马动着鼻翼轻轻吐气,叫蒋泊宁忍不住摸摸这个拍拍那个,却见白起一步不曾在这些马前头停留,只直直往马厩边上走。   “木头!走这么快做什么?!”蒋泊宁嘟囔一句,在身侧那匹红鬃马的头上揉了两下,提起裙子跑了两步追上白起。   白起只笑着不理她,脚步终于在马厩一格前停了下来。蒋泊宁走过来,只见这格马厩里头两匹黑马并立,其中一头正努力探出头来,鼻翼一下下地吐出热气。那马长得甚是俊俏,眉心独有一撮白毛。白起抬起手来扶住马厩的木门,那匹黑马当即低头,用那撮白毛在他手心里拱来拱去。   蒋泊宁伸手凑过去摸摸那黑马的鬃毛,扭头问白起道:“这匹?”   白起摇摇头,抬手指向另一匹,“那匹。”说罢,白起扶在木门上的手往外一拉,将马厩打开,蒋泊宁这才看清这两匹黑马来。   一匹通身乌黑,壮实无比,唯有额间一点白。另一匹要小一些,黑头黑身,唯有四只马蹄上的是雪白。   蒋泊宁一瞧,倒是乐了起来,“这两匹马怎么这么好看?一个四蹄踏雪,一个眉间一点白,是一窝的?”   白起点头,走进马厩去,将马具往两匹马上一套,反身将马缰马鞭递到蒋泊宁手中,抬起自己手中那马鞭,往不远处的山丘一指,问道:“走走?”   “好!”蒋泊宁牵着那“四蹄踏雪”走出马厩,没等蒋泊宁贴近,那马便自己凑过去,鼻翼耸耸,往蒋泊宁袖口凑过去。   蒋泊宁笑起来,揉揉那马的额头,夸道:“你鼻子好灵,知道我给你带好吃的了?”说着,蒋泊宁伸手探进袖袋里头,取出一个小布袋子来,掏出两块黄饴糖,放在手掌里头喂给它。   白起见她用糖喂马,亦笑起来,“你倒是机灵。”   马吃完了糖,蒋泊宁拍拍手掌,扳着马鞍翻身上马,攥紧手中缰绳坐稳,方才对白起说:“以前知道马爱吃糖,见卫淇家里有,顺了两块过来,免得你们秦马的性子像秦人的一样烈,闹得将我掀翻下去,我这腰可受不起了。”   白起拍拍身下黑马,抬起手中马鞭指向蒋泊宁骑着的那“四蹄踏雪”,说:“你那匹马是再温顺不过的了,要是性子烈会闹人,我怎么会留给你?”说着,脚下一夹马肚子,黑马低低嘶声,驮着白起往前跑去。蒋泊宁一拍战马,也笑着追了上去。   伏身马上,马蹄腾空如若追风一般前行,只叫人顿觉万物不过尔尔,唯有耳边风声,脚下绿草,头顶骄阳。世间广阔,连人的心情也像这开阔地势一般,风一吹,愁绪四散,再无踪迹。   马蹄渐缓,两匹黑马一前一后,沿着山坡背脊,慢慢踱步。   白起忽地转身过来,瞧向蒋泊宁,问道:“你此番入巴蜀,虽说司马将军稳妥可靠,可你也得在意一些,遇上苏代,更要时时小心有诈。”   蒋泊宁看向白起,脚下夹紧马肚子,跟上去与他并肩走马,嘴唇微张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还是抿起唇,将话收回去。   白起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扭头望向远处连绵不断的群山,道:“我此番作为副将随叔父开赴函谷关抵抗韩魏联军,战况如何不能预知,所需时日也不定。秦军之中自有信使,你要是有事要我帮忙,尽可叫信使送信到函谷关军中。”   蒋泊宁没出声,脚下力气松了,只看见白起与那匹黑马渐渐往远走去,双眼瞧着他背影,忍不住出神,长长叹了一口气。   韩魏联军陈兵函谷关,不该在这个时候。如今这个时空的时间线大乱,真的是到了她也不能预测的地步。历史上那次韩魏联军,诱因众多。可唯有一点,那该是白起成名的一场大战,史称伊阙之战。在那次大战之中,白起为主将,前后斩杀韩魏联军二十四万,俘虏魏将公孙喜,一战晋升为秦国国尉。可当时担任秦军主将的,一开始便是白起,并不是白山,那时的白起,爵位已经是左庶长,也并不是如今的公乘。   一切都不同了,原因不同,将领不同,话句话说,白起的命运如何,蒋泊宁也不知道了。   蓝天辽阔,大地无垠,在这浩瀚战国时间之内,蒋泊宁第一回觉得前途如此不可预知,叫她觉得心中闷闷,如同被揪着不能放开一般。   “白起。”蒋泊宁喊道。   白起闻声回头。   蒋泊宁攥紧手中缰绳,抿着唇看向他,忍了半晌,终是肩膀一垮,呼出一口气来,说道:“回去吧,我累了。”   白起眉心微微拧起来,拉着手中缰绳掉转马头,走到蒋泊宁面前,正想说什么,却见她回头策马朝山坡下而去,白衣黑马,广袖拂动,叫他喉头一紧,只终究能低下头去,轻轻叹了一口气。   青铜马车远远驶出蓝田大营,白起站在军营岗哨口,望着那马车后摇曳的幕帘,定定地出神。   “从巴蜀带回来的那墨家丫头?”   白起回头,见任鄙已不知何时站到身侧。白起看他面上笑容颇含深意,只冷冷道:“年近二十,早不是什么丫头了。”   任鄙噗嗤一笑,伸手在白起背上一拍,“巴蜀归秦都五年了,你这些年谢绝了多少亲事?如今连‘踏雪’都送给她了,还不成?”白起不答,任鄙只摇摇头叹了口气,“随她去吧,秦国多少好女子,何苦只眼瞧着这一个,难不成你还要像魏冉大夫一样,打光棍到三十不成?”   白起摆摆手,转身往蓝田大营里头走,只说道:“不说了,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任鄙冷哼一声,“得,死脑筋。”   青铜马车轮毂叮叮作响,载着蒋泊宁一路回到咸阳城,车夫驱车,沿着咸阳城大道,往卫府而去。马车在卫府门前台阶前头停下,车夫放下马凳,蒋泊宁撩帘下车,抬眼却见赵荧背着个药箱,正站在台阶上对她笑。   赵荧望向马车旁的“踏雪”,笑道:“这马好俊,你从哪儿买来的?”   蒋泊宁摆摆手,“旁人送的,我先将它牵去后头马厩。”说着,蒋泊宁便摸起马缰,带着“踏雪”就要往卫府后头绕过去。   赵荧眼珠子转了转,将药箱交给卫府门前小厮,抬脚就追了上去,倒是有穷追不舍的架势,“旁人?我在这咸阳城行医济药的,名气不比你大?可也没见别人平白无故送这么好一匹马给我。”   蒋泊宁不答,只耷拉着脑袋拉着马往前走,一路走到后院马厩。   赵荧绕上去,继续说道:“我记得来燕国接咱们那个秦国公乘,与你似乎很是要好,可是他送的?”   蒋泊宁一声不吭,走上去将“踏雪”身上的马具取下,将它带进马厩,拿起一旁的马草添在马槽里头。   赵荧见蒋泊宁这副模样,心中更是坚定几分,笑道:“卫淇还跟我说,那白公乘是由他族叔带大的,卫淇还说他族叔就是如今的国尉白山将军,就住在两条街开外的白府里头。”   蒋泊宁丢下马草,抿了抿嘴唇,对赵荧道:“赵医,你不是医者吗?怎么如今倒像是查户籍的小吏了?”   赵荧抬手拍拍那“踏雪”,笑容更显,道:“是是是,我不过是个医者。可正因如此,我晓得,人若是像你这般愁容不展,迟早得五内郁结,生出病来。”   蒋泊宁被她说中,顿时泄气,再不肯说一句话。   赵荧侧身倚在马厩的门上,道:“若是你心中无他,为何会在他出征前这样为他担忧?若你心中有他,又为何舍得让他那样牵肠挂肚?”   “我……”蒋泊宁心中咯噔一下。   赵荧不听她回答,只伸手在“踏雪”额间揉了揉,自言自语道:“我亡夫六年前死于义渠,我只遗憾那一次,我不曾十里相送看他远行。你懂吗?”   赵荧说罢,低下头去轻轻笑了一声,不看蒋泊宁一眼,直直往屋中走去,只留下蒋泊宁一个人在院中伫立。   此刻日至正中,却蓦地秋风乍起,叫人脊背生寒。身旁“踏雪”低声啾啾,蒋泊宁方才愣愣回过神来,伸手去摸它,也见它在自己手心拱来拱去,一如白起那匹“眉间一点白”。   “做,怕错。不做,怎么也怕错!” 作者有话要说:  任鄙:舔狗! 白起:汪! 蒋泊宁:乖! 任鄙:……草 =========================== 感谢小可爱 @心非物语 灌溉的3瓶营养液~ 感谢小可爱 @鸢茜 灌溉的1瓶营养液~ 第55章   蓝田大营广达百亩的校军场中,素日里只有兵卒较量训练的刀兵声响, 可今日, 伴随着蓝田大营外滚滚渭水,却是如若雷声的隆隆战鼓,声声敲击人心, 叫那校军场上每个秦人都热血沸腾起来。   校场中心高高筑起的王台之上, 黑底白文的“秦”字王旗翻飞, 场中每个黑甲秦兵都昂起头颅来, 迎着那冉冉升起的初阳,齐齐望向那王台顶端。   黑袍上黻黼齐绣,九旒冕冠耀眼夺目,年仅十三岁的秦王稷,此刻站在那王台中央,凭栏望向台下数十万秦兵,只觉得心中澎湃,就像外头那大河奔涌, 喉头酸酸, 连眼中也莫名湿润起来。   鼓声齐响继而顿收,只留下余音在校军场上震荡不去。王旗招展发出猎猎声响, 秦王稷的声音略显稚嫩,却在这寂静肃穆之中,声声掷地——   “魏国无礼,辱我大秦;韩国无耻,为虎作伥;周国不公, 竟容许韩魏借道洛阳,联军陈兵于我函谷关外!将士们!我大秦五百年基业,数起数落。昔年魏国夺我河西百里,蒙孝公变法,才有今日的大秦!今日大秦强盛,绝不再龟缩西陲,任人宰割!”   “大秦儿郎!”秦王稷双手握紧王台围栏,额头颈间青筋暴起,右臂高扬,直冲苍天,“破韩魏!振大秦!”   台下秦兵抬头望着年轻的秦王,个个热泪盈眶,齐齐振臂疾呼,声声如雷,直直掩盖了旁边重新响起的鼓声——   “破韩魏!振大秦!”   秦王稷转身走下王台,由礼官引路,一直走到三军面前。将军白山甲胄齐备,手扶着腰间铁剑,面对着秦王稷微微躬下身去。秦王稷在白山面前停下叫脚步,身旁礼官碰上两爵秦酒,秦王稷抖抖广袖,郑重捧起其中一杯,奉到白山手中。   秦王稷侧身捧起另一杯,双臂高举到身前,往后退了一步,捧着那爵秦酒对白山道:“破韩魏!振大秦!白山将军,十五万秦军与我大秦河山,尽数托付给将军了!”   白山捧着秦酒,郑重向秦王稷一躬,声音中气十足如若洪钟,“臣定当不辱使命!”   声音方落下,两人面对着一躬,齐齐饮尽杯中酒,礼官上前接过铜爵。白山转身,翻身登上战马,铁剑出鞘,一指东方,“出发!”   “秦”字大纛旗徐徐扬起,校军场中甲胄摩擦声响齐作,伴随着沉沉步声,秦兵如若黑色浪潮,朝蓝田大营外滚滚开去。   王台边上的小看台上,蒋泊宁忍不住站起来,走到围栏边上,看着那座座黑色铁山往东而去。   “咱们的秦王,越来越像秦王了。”身后楚叔走上来,立在蒋泊宁身侧,望着王台下的秦王稷,忍不住喃喃,“这场仗要是打赢了,秦国能过好长一段安生日子。”   蒋泊宁望着东方,一双远山眉紧紧拧起来,声音轻柔,更似是在问自己:“这仗,难打吗?”   楚叔听清,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你不比我清楚?昨日右丞相樗里疾为司马错将军誓师送行时,你不是才听他说过,韩魏联军近三十万,白山率领十五万秦军迎敌,刚刚才敌军的一半,不能不说是行军凶险。”   蒋泊宁回头看向楚叔,“这白山将军也答应?”   楚叔摇摇头,“不知,他自有自己的考量。如今秦军兵力,或许也确实吃紧,北有义渠,南有巴蜀。面上咸阳一派繁荣平和,可不到十年两任新王即立,怎么吃得消?”   蒋泊宁十指收紧,只抿着唇不作声。   楚叔又是叹了口气,拍拍衣袖道:“好了,先莫要替白山将军担心了。你既然说要看完蓝田大营誓师才走,如今也看完了,该赶路追上司马错将军了。”   蒋泊宁恋恋不舍收回目光,望着楚叔点点头,随他走下看台,到后头去牵马。两人上了马,楚叔这才发现蒋泊宁骑着这马与往日不同,问道:“昨日听赵荧说,你去蓝田大营牵了匹好俊的马回来,就是这匹四蹄踏雪?”   蒋泊宁点点头,楚叔思忖片刻,随着她一同往蓝田大营外头走去,出了大营,才开口问她:“这马,可是那白起白公乘送的?”   蒋泊宁没想到楚叔问起这一层,只愣了愣瞧着他,连点头也忘了。   楚叔见她这副丢了魂的神情,也猜出几分来,扯着缰绳定住马匹,道:“当年他向你求亲,我是在近旁的,忘了?这么些年,他一没娶妻,二没变心,这份情意难得,你如今也不小了,虽说你与旁的女子不同,不求丈夫庇佑给衣给食,可有一人护你疼你,总比孤零零的好。既然可以与他亲近,便别太傲气了……”   “我并不是……”   楚叔摆摆手,笑道:“当我说错话。只是泊宁啊,白起是个武人,我也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走刀口的人,心总愿意放在别人那处,便是今日死了,也知道死了有人惦记着,魂也不孤单。”   蒋泊宁一听“死”字,当即急了,“楚叔你说什么呢!大军出征,这么不吉利!”   “好好好,我个粗人,不会说话!”楚叔笑着抬手,往自己嘴上一拍,立马在一旁,问道:“既然自己想好了不去,那咱们就走吧。”说着还真的扯紧马缰,脚下轻点马肚子,往前而去。   蒋泊宁回头往东方望过去,只见那黑甲秦军渐行渐远。她一咬牙,回过头来,拉着“踏雪”,追上楚叔。蒋泊宁一头向南,可座下的“踏雪”却频频回头朝向东方,步子迟缓,似是不舍得一般,竟叫蒋泊宁也拗过不它,连拿出饴糖来哄也不肯吃。她正急着,忽地想起,昨日白起带她挑马时,曾说“踏雪”跟他那匹“眉间一点白”是同胎的马,莫不是牲畜有灵,也感知这场战凶险,才这么舍不得离开,想要再看一眼?   “楚叔!”   楚叔收紧缰绳,回过头去看,只见蒋泊宁坐在马上,朝他道:“劳楚叔在此处等我一等!”说罢,少女调转马头,伏身马背,马鞭扬起,但见“踏雪”四蹄如若踏风,朝着东方疾驰而去。   “小孩子心性。”楚叔望着那一人一马,笑着拍拍座下马背,道:“咱们在这儿等等闺女!”   渭水官道上,黑色大军齐整列阵向东,一面大书“秦”字籀文的纛旗领头,旁边跟着一面“白”字籀文将旗,那旗帜之下,白山骑马先行,白起与任鄙均为副将,跟在主将左右后侧,两人身后裨将、千夫长依次跟随。   任鄙攥着缰绳,引着座下战马朝白起身侧靠过去,道:“这场战不好打,好好拾掇拾掇精神,别出什么差错,为了个女子,丢了命不值当,更别说连累身后这些兄弟。”   白起斜斜睨他一眼,冷冷回道:“你第一天认识我?”   任鄙撇撇嘴,“从前认识你,只以为你愚孝,白老夫人让你往东你不往西,怎知道你居然敢跟白老夫人顶嘴,怎么也不肯娶亲。保不齐为这小小女子,还做出什么叫我下巴落地的事情。”   “你闭……”白起正要开口驳斥他,却忽地感知座下黑马焦躁不安,踢着马蹄甩甩脑袋不肯往前,似乎是要扭头往西边回去一样。   任鄙拧起眉头,道:“你这马怎么了?平日里不见得这么闹腾,可见是马似主人,你这下没话说了吧!”   白起懒得去理会任鄙,拍拍座下黑马,仍不能将它安抚,眉头泛起褶皱,忽地灵光一现,攥住手中缰绳便回头望去。   但见蓝天白云之下,渭水堤岸之上,有一马通体乌黑只四蹄踏雪,有一人身着白衫广袖飞扬,一人一马,只叫天地间颜色尽失,唯有那处光芒更胜东方艳阳。   任鄙循着白起目光回头看过去,也见到蒋泊宁策马而来,当即双眼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大,还未回过神来,便见身侧白起驱着座下黑马往前而去,与前头主将白山耳语两句,调转马头,一骑黑色,如箭矢一般朝那处而去。   任鄙忍不住笑起来,只低低骂了声,“草。”   一马眉间点白,一马踏雪追来。蒋泊宁只将手中缰绳攥得更紧,也不知是因为飞一样策马而来,还是因为此刻看着那人身着黑甲,引着黑马往她徐徐靠近,她只知道,自己胸膛中那颗心在怦怦跳动,像是方才蓝田大营之中的隆隆鼓声,叫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能喘着气,一句话说不出来。   白起脚下夹紧黑马,渐渐爬上那堤岸土坡。两匹马额头相抵,轻轻蹭着,亲昵无间。马上的两人只一声不吭,四目凝望,便是呼吸也紧着上了同一个节奏。   白起望向她双颊上两抹绯红,忍不住垂下眼眸去,待那双星一样的眼眸抬起来,那嘴角笑意也漾起来,叫面上冰霜冷意尽散。   他终究忍不住先开口,“你等我……”   “我等。”她抢着说出来,双颊粉云更深,又深深吸了口气,重重说道:“我等你回来。等你平安回来。”   他只见她单手抬起,摸到鬓间,一瞬乌发垂下,脸颊旁的散发随着渭水上吹来的秋风扬起,似是直直吹到他的心间,叫他浑身酥麻起来。那只手递过来,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握着一支扁扁的玉笄,那玉笄上头,燕飞展翅,正如她策马朝他迎来的模样。   白起伸手,握住那玉笄上的飞燕,珍重将那燕子拢在手心,收入怀中。   少女唇角扬起,笑意如三月春花,手上缰绳一引,发丝飞扬之中,四蹄踏雪而去。   黑甲亦调转马头,向着那东方晨光,面上暖意更胜初阳,马蹄疾跑胜风,追上秦兵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来呀,抬上我那八十二斤的青龙偃月锁 感谢小可爱 @云生结海 灌溉的16瓶营养液~ 第56章   巴蜀盆地,成都平原之上, 巍巍龙泉山山脊, 但见茂密树丛之中,一袭黑白相间的衣袍穿越其间,躬身疾行到龙泉山西面的幕府之前, 脚步停下, 拱手道:“墨家弟子装备完毕, 待令。”   话音未落, 一个黑甲秦兵从山下沿着小路攀上来,对着幕府前拱手回禀:“四路前锋攻城军集结完毕,待令!”   司马错颔首,抬眼眺望山下成都城,冷声道:“攻城!”   主将话音刚落,只听龙泉山上号角长鸣,未等号角尾音散去,龙泉山山腰处战鼓齐作, 隔着一座成都城, 邛崃山上战鼓跟着响起。成都城城墙上战鼓亦随之擂响,巴蜀士兵往城下望去, 却不见有秦兵攻来,个个抱着石头推着弩机,一时间面面厮觑起来。   城墙上不知是谁抬起头,一看天边,只吓得破胆, 大叫出声。守城的将领抬起头,只见两侧龙泉山与邛崃山山体翠绿幽深,黑鹰展翅从中飞出,直直朝成都城内俯冲而去,定睛一看,却并不是什么黑鹰,而是身着黑白衣衫,背架千机翼墨家弟子。未等那巴蜀将领回过神来,只听箭矢破空,千机翼上头支支冷光箭矢飞出,成都城上兵士惨叫迭起。   巴蜀将领侧身躲过箭雨,抽刀出鞘,喊道:“两侧弩机变向,射下天上人!”   城墙上弩机隆隆转过来,弩机上弓弦铮铮作响,羽箭朝着天上千机翼飞去。前锋墨家弟子拉动机关,羽翼回收,侧身躲开箭矢,一面操纵手中轻弩射杀城上守军,一面往成都城侧飞去。后方墨家弟子借着前方庇护,加速俯冲落入成都城。   龙泉山上第二道令旗落下,号角又呜呜响起。成都城城墙上守城将领一听,心中一惊,往城墙垛口望去,便见巴蜀士兵将身上尸体推开,重新架起垛口弩机,朝城下攻城秦兵攻去。两侧弩机也重新装箭,弓弦不断绷紧弹出,箭矢如雨,没入城下黑色洪水一般的秦兵之中。城下云梯搭上城墙,任由上头巨石滚木落下亦毫无退却之意,四面城墙,尽数被秦兵包围,一时间,整座成都城如若在黑色火焰之中灼烧一般。   龙泉山上,蒋泊宁与司马错并肩站着,齐齐眺望那成都城中攻城之状。秦兵逼近成都城下不久,但见成都城四面城门从内被打开,黑色秦兵齐齐涌入。   司马错笑着朝身侧蒋泊宁道,“墨家机关,果然名不虚传。原本老夫迂腐不信,五年前攻下成都城时,老夫初觉心惊,如今,经宁姑娘之手,这墨家机关更叫老夫心生畏惧了。”   蒋泊宁笑道,“不过是依据地形罢了,只能用在这巴蜀盆地之内,若是在平原开阔之处,却是半分好处也没有。”   司马错点点头,侧身抽出腰间铁剑,直指成都城,身侧号角声响起,龙泉山上秦兵齐齐上马,朝着成都城冲锋而去。蒋泊宁绕去龙泉山后侧,楚叔已在旁牵着两匹马等着她,蒋泊宁走过去,摸摸“踏雪”的额头,与楚叔一齐翻身上马,马缰一扬,策马绕下山去,往已经飘起“秦”字大旗的成都城蜀王宫而去。   墨家弟子入城开门,攻城之战不过两三个时辰便落幕,蒋泊宁与楚叔走马进入成都城时,只见成都城内并不像被战火席卷过的模样,不过片刻,便有巴蜀子民上街查探情形,见秦军不过把守街头清查巴蜀士兵,也就安安稳稳地去做自己的事情,恍若刚刚那场攻城守城从未发生过一般。   蜀王宫一道宫门相隔,内外已是两个世界,宫外的成都城转瞬回归稳定,宫中,却尽是因恐惧自尽的叛秦官吏,还有些被从鬼门关拦回来的叛臣,用粗绳破布捆在一旁。蒋泊宁与楚叔在宫门前下马,步行一路进入蜀王宫正殿,刚迈进殿门,便见大殿之上,那王座之前,有一人身穿墨绿黻黼纹绣袍衫,头戴九旒冕冠,被粗绳捆着,跪在殿中,冠帽歪斜,衣衫染灰,正是那早已不成样子的叛臣陈庄。   蒋泊宁走到陈庄跟前,先朝一旁的司马错拱手一躬,道:“泊宁还有两句话要问他,请司马将军稍后再将他押进牢中。”   司马错一瞧那陈庄的破败样子,也点点头,道:“好,我留两个兵士护卫在侧,你问完,叫他们把他拖进牢中。”说罢,司马错斜眼一瞥陈庄,留下身边两个卫兵,抬脚便往殿外走了出去。   蒋泊宁提裙蹲下身,瞧了瞧陈庄的脸,道:“放着好好的蜀相不做,硬要贪这王位?当你是谁,也配自立为王,安抚百姓?你自瞧瞧,这成都城内,谁会为你这蜀王哭?”   陈庄也不抬眼瞧她,只撇开脸去,一言不发。   蒋泊宁点点头,“原来不是为了王位权势。我猜也是,公子通不过是傀儡,有他没他,你也是这蜀国的第一把交椅,有实权,有财富,有靠山,还有什么不满的呢?有什么,是必须要公子通死你才能得到的呢?钱权名利皆不是,莫不是,他的妻?”   陈庄猛地抬头,双眼冒火,只想将蒋泊宁吞噬进去一般。   蒋泊宁拍拍手掌,笑着站起身来,“果然是杜若的手笔。”说罢,蒋泊宁偏头对两个卫兵说道:“带他下去吧,他对我来说没用了,蜀侯夫人如今可在?”   陈庄眼见就要强撑着起来朝蒋泊宁扑过去,却被两个秦兵一拦,挣扎之间头顶冠冕摔落在地,发髻松散,更显得不堪,却还是咬着牙要往前冲,朝蒋泊宁怒吼道:“有什么你冲我来!”   蒋泊宁见那陈庄这般模样,心中竟有些不忍,叹了口气道:“还真是个情种。你这么聪明,能够被提拔为咸阳内史,到成为蜀相,甚至有本事反了公子通,叛了秦国,我不信你想不通,杜若她对你,不过是利用而已。用你挑起巴蜀祸乱,搅乱秦国内政,报仇罢了。”   陈庄脸色苍白如纸,鬓间头发散乱,却还是嘴硬,昂着头说道:“你懂什么?又与你何干!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蒋泊宁还想再说,却被楚叔拉住了手臂。楚叔摇摇头道:“将死之人,跟他拗这些理做什么?抓紧时间办正事要紧。”   蒋泊宁抿唇,抬手让那两个秦兵将陈庄押走,与楚叔朝蜀王宫后宫走去。蜀王宫里里外外,每一个宫殿都被秦兵把守,尤其是那杜若的宫殿,除了秦兵之外,还有墨家弟子看守着。   蜀侯夫人宫殿前的墨家弟子见蒋泊宁来,当即迎上去道:“师姐。”   蒋泊宁问道:“蜀侯夫人还活着吧?”   那弟子点点头,指了指内里殿门,“用手铐脚镣锁了在里头,派了两个人近身看着,身边侍女都赶走了。”   蒋泊宁偏头对楚叔问道:“信鸽都发出去了?”   楚叔颔首,“昨日安排攻城之前,已经放了出去。算日子,若是如你所料,今晚能到。”   蒋泊宁看向那紧闭着的两扇殿门,道:“那便就是今晚。”说完,蒋泊宁提起裙摆,抬脚朝殿门走去。   殿中灯火皆备,如若白昼一般。看守杜若的墨家弟子朝着蒋泊宁一拱手,齐齐喊了句“师姐。”大殿上首,那袭苍绿衣裙一抖,木案后头跪坐不得动的杜若缓缓抬起头来,五年时光匆匆而过,蒋泊宁见了她,也只觉得仿佛在巴蜀的初遇只是昨日一般,跟前这眼角眉梢难掩风情的妇人,与昔年将苴国子民重重放在自己肩头的苴侯女别无二致。   看着蒋泊宁缓缓走到近前,杜若双眼微微眯起来,似是将她打量了数番,看了个透,才恍惚想起来,自己认识眼前这个人。   杜若低头轻轻一笑,道:“五年不见,宁儿已经是大姑娘了。真是岁月无情,叫谁都变得不一样了。”   蒋泊宁走到杜若面前,屈膝在木案另一旁的软墩上坐下,颔首道:“是,岁月无情,谁也不一样了。杜若姐姐明知不可为而为,泊宁佩服,定在秦王面前,为姐姐求情。”   杜若抬眼看着蒋泊宁,只嗤笑出声,摇着头说:“不必。我这一败,便没想过能留全尸,秦国多狠啊,自己的功臣都能五牛分尸,何况我一个小小叛贼女子?可惜啊可惜,秦国如今王位更迭之时,我都不能将巴蜀从秦国挖出来,陈庄那个蠢货居然还叫我隐忍几年。忍?我只恨不能再早叛几年。”   杜若面上神色阴鸷狠辣,叫蒋泊宁无话可说。天下一统合并是战国大势,便是东方六国都不能逃脱,何况小小一个巴蜀?可若是用杜若的双眼看,那便是夺家灭国之仇,蒋泊宁没有什么可以替秦国反驳的,只能双手叠在身前,低着头听着杜若发泄那熊熊怒火。   殿中灯火噼啪作响,殿门忽地被打开,有墨家弟子从殿外走进来,手捧着铜碗木箸,端着餐食,放到蒋泊宁与杜若面前。   蒋泊宁将碗筷拿起,夹起菜肴送到杜若眼前,柔声道:“先用些饭食吧,免得难受?”   杜若一瞧,却冷笑问道:“断头饭吗?”   蒋泊宁摇摇头,“明面儿上造反的是蜀相陈庄,待左相甘茂入巴蜀,立了蜀侯通的儿子公子恽,在蜀侯的封侯大典上,再行斩杀陈庄,五牛分尸。姐姐该如何,要等甘茂来了,再行决断。”   杜若眼皮微抬,也不碰那筷子菜,只斜眼盯着蒋泊宁,半晌开口,“你在等……唐弋?”   蒋泊宁见杜若没半分要用饭菜的意思,只将饭菜都挪到自己近前,一面吃,一面回她,“姐姐说错了,不是墨家唐弋,是洛阳苏代。”   杜若忽地笑起来,摇着头道:“是,是我记错了。洛阳苏代在燕国被拜为客卿,娶了燕王子之的女儿,是一时风光无限,凭他的才学,再得到君王的重用不是难事。你等他,却是为何?”   “我与苏代有仇,除之而后快。有姐姐在,苏代一定会来。”   杜若双眼一亮,可那亮光转瞬即逝,如若灯火油尽灯枯,一时间竟让她憔悴下来,苦笑喃喃道:“我当初那样伤他,他怎么还会来?我已别嫁,他也另娶,早不是当年的杜若和唐弋了。”   蒋泊宁放下手中木箸,掏出手帕来抿抿唇角,将帕子叠在手中收好,看向杜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苏代他入燕国搅弄风云,就是为了报秦国夺妻之仇。我筹谋这么多时日,费尽心思跟着秦军来到巴蜀,瞒着秦王将巴蜀作乱的消息送出去,就是为了将苏代引诱过来。姐姐,你是苏代的心上人,却一直不懂他对你这份情意有多重。别说是为了来救你身赴险境,就是只为了来看你最后一眼,他也会孤身前来。”   杜若抿唇不语,蒋泊宁偏头看向那殿外日光,道:“姐姐不信?泊宁陪姐姐等着看看。”   蜀侯夫人宫殿之外,是武艺卓绝的墨家弟子,蜀王宫外,是秦兵精锐处处把守,成都城外的平原之上,更有里三层外三层的黑甲战士。天罗地网,只等着日落月升。   殿中,墨家弟子捧着灯油进来,将殿内的油灯添了个遍。木案之后,杜若动了动酸软的手脚,抬眼望向外头漆黑天幕,只见黑夜里头成都城中火光点点,轻轻叹出一口气来,偏头看向蒋泊宁,道:“宁儿,别等了,五年时光,不会再……”   话未说完,只见殿外一袭黑白袍衫徐徐走入殿中,墨家弟子拱手对着上首的蒋泊宁道:“苏代孤身来成都城,人马已经被拿下,上了镣铐,正往殿中押过来。”   杜若闻言,面色登时煞白,双唇颤抖,“他……怎么会……”   蒋泊宁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殿前,单手按住腰间铁剑,面对着那殿门站的笔直。殿外台阶之下,有一人身着灰衫白袍,发束小冠,纵使双手被拷在身后,那头颅却仍旧抬起来,未曾低下半分。秦兵与墨家弟子押着在后头,推着那人一步步走到殿前,隔着一道门槛,站在蒋泊宁身前。   “代兄,数月不见,可还安好?”    第57章   苏代一双眼中如海浩瀚,未见一丝波涛, 只越过蒋泊宁的肩膀, 往殿中深深望过去,唇角渐渐扬起来,双唇干裂近乎不见血色, 似乎还沾染着路途风沙, 此刻却还是笑起来, 唇瓣开合, 近乎无声,轻轻呢喃两字,“杜若。”   蒋泊宁心中一酸,一咬牙狠心抬起手道:“关殿门,押他到蜀王宫外,我亲自处决。”   殿中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响起,蒋泊宁只恍若未闻,身后墨家弟子就要推着殿门将宫殿关起来, 却听见苏代笑着对蒋泊宁道:“你许我一炷香时间与杜若告别, 我口中,有你想听的东西。”   蒋泊宁抽出袖中匕首, 刀刃铮铮作响,“我与你无话可说,也不想听你说一个字。关殿门!”   苏代看向蒋泊宁双眼,轻声问道:“你想杀我,是因为我杀了谁, 还是因为我要杀谁?”   蒋泊宁一瞬握紧匕首,猛地抬起手来,止住身后墨家弟子的动作,双眼化作冰冷箭矢,直直射向苏代,却只见他面上淡然,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已经是将她吃得死死。   见蒋泊宁未动,苏代又说:“成都城里里外外都是秦兵,我只身一人已经逃不走,你算过时间,从蓟城到成都,我策马而来,一刻未曾合过眼,更别说搬救兵。没有人会来帮我,我的命,已经在你手中。”他望向殿中,道:“我的命,早在你手中。   蒋泊宁抬眼看向苏代身后的秦兵,道:“劳各位押他到蜀王宫地牢。”秦兵颔首称是,一压苏代的肩背,推着他往外走去。看见苏代被押着走远,蒋泊宁转身,对殿门边上守着的墨家弟子道:“一炷香后,送蜀侯夫人去地牢,手铐脚镣可除。”墨家弟子应下,目送蒋泊宁跟着秦兵的脚步往地牢走去。   巴蜀本就湿热,地牢建在蜀王宫之下,更是一个活生生的水牢,比别国的大牢更加幽暗闷湿,直叫人喘不过气来。秦兵引路,举着火把照亮前方,带蒋泊宁走入水牢身处,接连开了两道牢门,方才走进那关押着苏代的小小牢房之中。蜀王宫地牢的狱卒没换,纵使王侯变了模样,也还是如此尽忠职守,苏代不过刚进来,便被扒了外袍卸了冠簪,四肢皆用镣铐锁在墙上。   蒋泊宁走入牢中,向领路的秦兵拱手一谢,眼见他们走到外头候着,方才转身到牢房边上的石墩坐下,面对着苏代,冷冷说道:“说吧,什么时候猜到的?”   苏代倒也没有拐弯抹角,“齐兵入燕,你纵使有法子知道他们陈兵在燕齐边境,也不能掐得如此准,到底他们什么时候来。还有便是公子稷,非嫡非长,你却在他最困苦的时候,认定他为主君,从不离弃,赵王与燕王拥立他,我便觉得不对劲了。再有便是,四年前在燕国重遇之后,你一直防我,叫我费解,纵使我痛恨秦国,可你是我的师妹。墨家教养出来的孩子,将师兄弟姐妹看作至亲,便是在你入狱时,我也得保你一命。可你不是,至少从五年前开始,不是那样了。”   蒋泊宁不置可否,道:“那你觉得,我想听什么?”   苏代忽地低头笑起来,“若你还是唐泊宁,我对你无计可施。可若你不是,你惧怕我,是从我与秦国势不两立开始,你忠于秦国,可是忠于秦国里的谁呢?我起初以为是公子稷,可不是,他成了秦王稷,便是我再如何用计,也难以全盘颠覆秦国,取了秦王的命。若是我要用计,一定是离间秦王与他的臣子,叫他们将相不和,叫秦国自毁干城。我想到了一人,五年前,你不就是挑中他,险些跟他回秦国去吗?”   蒋泊宁瞧着苏代,只从心底生出一股滔天惧意来,那惧意翻涌,叫她喘不过气来,纵使面上再竭力保持着,也掩盖不住袖中那颤抖双手。她真的觉得此刻袖中匕首热得发烫,叫她忍不住将世间全部抛诸脑后,只直接要了苏代的命!她怕,真的怕,怕这些什么精铜镣铐,什么石壁水牢,统统都锁不住这一个苏代。   若是没有齐兵攻燕,若是没有杜若作为诱饵,苏代怎么会在这牢狱之中,怎么会这样束手就擒,引颈就戮?他太聪明,聪明得叫人心惊胆寒,也太愚蠢,全然砸在情与仇两个字上,叫人心疼。   “在我所处的时空之中,你做到了,你用一己之力,挑拨得秦国自废手足,龟缩在西陲数十年,你要报的仇,尽数报了。”   苏代却问:“你所知的我,可有如今天这样,能见到杜若最后一面?”   蒋泊宁一瞬愣住,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这样问,摇摇头回答道:“巴蜀生乱时,你在燕国,千里之外,没人告诉你巴蜀的事情。杜若下场如何,也没有人知道。”   苏代低头一笑,点着头道:“值了。这样的结局,比那样要值得太多。既得佳人,大仇,也终将得报!”   蒋泊宁拧起眉头,“苏代,你……”   苏代抬起头来,面上笑如三月春风,却比那三九寒风更叫人觉得脊背发凉,“公子稷自幼聪慧,心计过人,纵使我不用计挑拨,他就不会自己生疑吗?谋士用计,不过是将君王心中那点点的猜忌与恶意扩大罢了。你若是要保白起的命,杀了我一个苏代,你觉得足够吗?”   苏代站起身来,手脚镣铐沉沉作响,他声音铿锵,“今日你护送公子稷回国成了秦王,他还年幼,尊你护你,可若是有一天,他连你也猜忌呢?公子稷少年奔泊无依,我随口说了两三句,他便连自己生身母亲都怀疑,更何况是你?到了那一日,你自身都难保,你还能保得住谁?”   蒋泊宁腾地站起身来,反握住手中匕首,三两步迎上去,停在苏代身前。刀刃并未出鞘,蒋泊宁只浑身发抖。   苏代不依不饶,仰天大笑,“你不过这乱世过客,尽可资游资在,寻遍天涯海角找寻法子回家去,为了一人,陪伴在虎狼之侧,日日提心吊胆,值吗?泊宁啊!若日后有一日,你要寻的法子自己长脚走到你眼前,你又该何去何从呢?弃了你真正的父母挚友,在这乱世苟活,孝?义?仁?有哪一样你……”   蒋泊宁一瞬冷笑出声,叫苏代反而噤了声,“忠孝仁义?你也配在我面前提这四个字?为臣不忠,弃周叛燕,你不忠。为子离家,功名无成,你不孝。祸国乱政,罔顾百姓,你不仁。大难当头,弃妻而逃,你不义。忠孝仁义,你自己守了哪一样?你没有,你苏代这一生,连自己的情都守不住!”   水牢中铁链腾地绷紧,苏代面如暖玉,一瞬炸开去,面皮撕裂一般露出狰狞的本貌来。   蒋泊宁唇角微扬,望着那近在眼前的苏代,看他十指发白,想要抓住她却不能。苏代字字诛心,如若尖刀,将她那颗心划开,却也划开了她心头迷雾,一瞬之间,万事万物都变得清晰起来。   “此生该如何做,如何走,泊宁从前或许不能看透,可今日,泊宁懂了。”蒋泊宁往后退了一步,笑着拱手向前一躬,道:“谢代兄指点,泊宁此生自当感激不尽。”   说罢,蒋泊宁一拂衣袖,走出牢门。石道阴暗,只有前头火把明亮,蒋泊宁循着那光亮往外走去,却有墨家弟子押送杜若,沿着那黑暗往内进来。   杜若抬眼见蒋泊宁往外走,停住脚步,等蒋泊宁走到近前,拱手向她深深一躬,低头道,“我有一请,求泊宁你替我达成。”   “你说。”   杜若直起腰来,道:“送两杯毒酒来吧,我替你送苏代一程。你也帮我一个忙,趁我今日懵了头,断了我再向秦国复仇,飞蛾扑火的念头。”   蒋泊宁看着杜若,蓦地回想起方才狱中苏代那神情来,低头一笑,终究点了点头,往身旁狱卒打了个眼色,抬脚往牢外走去,再不管这牢中人事物。   地牢深处,苏代仍愣愣站着,只听见牢门再次打开,一抬眼,眼中还带着难以消散的震怒。却见墨家弟子送杜若走入牢中,女子发髻低绾,身上衣裙华丽,眼角眉梢神情柔柔,带着娇媚,藏着情深,叫苏代移不开眼去。恍惚之间,只叫苏代以为时间滚滚往回流去,多年之前,他初见她,心中忿忿不平之气被她英姿模样一扫而净。多年之后,该是他最后一次见她了。   杜若在苏代面前跪坐下,身后狱卒随后走来,将手中捧着的木盘放在狱中地面上,躬身退了出去。苏代低头,见地上木盘里头两尊铜爵,其中酒液清清,盛了半爵。   杜若抬头,“我还以为再不能见到你了。”那眼如若盛了毒酒的铜爵,清澈见底,叫苏代明知有毒,却还是甘之如饴。   一瞬如若回到五年前,他斩杀蜀兵,闯入葭荫城,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她那时也是如此,叫他忍不住落泪。一颗清泪落下,滴入酒爵之中。苏代心中怒火不消也消了,自嘲一笑,弯下腰来盘腿坐在地上,铁链作响,在牢中回荡。   杜若笑骂道:“男人哭个啥噻!”说着,也只觉自己脸上两道泪痕,亦是怎么压抑,都压抑不住了。   苏代点着头,抬手捧起面前酒爵,奉到身前,道:“方才泊宁说我说得,也确实无错。我苏代这一生,于家国百姓皆无裨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可唯有这个‘情’字,苏代,此生无悔!”   说罢,苏代举起那酒爵就要饮下毒酒,却被杜若抬手拦住。只见那双手捧起酒爵,亦如他一般举到身前,女子笑颜如花,道:“杜若此生所愧,欠弋兄一杯合卺酒,今天这酒,算代替了给弋兄赔罪,可好?”   苏代喉头滚动,酒爵往前,“好!”   铜爵相碰,两人齐齐仰起脖子,将铜爵中酒液一饮而尽。杜若丢下酒爵,双臂一展,如若一只杜鹃鸟扑入苏代怀中,眼泪决堤,只呜呜埋在他双臂之中。苏代低头,忍住喉头刺痛,沉声在杜若耳边问道:“若有来生,再答应我一回,弃了那葭荫城,去他的百姓,去他的王侯,只你我……逍遥世间……可好?”   地牢幽深,听不见一声回应,两人冰冷躯体相拥,石道中火把渐渐熄灭。   蜀王宫客殿外头,墨家弟子打廊下绕过来,迈入殿中,徐徐趋到一旁木案边上,拱手对蒋泊宁道:“师姐,地牢中两人已经断气,尸身也已经收敛了。”   蒋泊宁手中炭笔一顿,抿着唇叹了口气,道:“合葬吧,葬在葭荫城外。”墨家弟子颔首称是,退了出去。   殿中油灯噼啪一声,蒋泊宁才恍惚回过神来,丢下手中炭笔,正想摸过帕子来擦擦手指,却听见外头脚步声匆匆,抬眼一瞧,便见楚叔慌慌张张跑进殿中,手中捏着一张绢布条。   蒋泊宁心中当即咯噔一下,扶着木案猛地站起身来,急急开口问道:“发生什么……”   “秦军在巩城遭韩军伏击!” 第58章   房门被一脚踹开,白起一身黑甲闯入堂中, 浑身甲片血污遍布, 抬手摘下军盔,那脸上也尽是飞溅血滴残存的暗红斑驳。堂中军吏迎上来,从白起手中接过那把铁剑, 但见那发蓝剑刃早已卷起, 还有几处凹陷断口, 上头结了层层血垢, 早不知道饮过了多少人的血。   白起丢下铁盔,喘着粗气,一路直直朝房内撞过去。偏厅房中,尽是一股血腥之气,两个军医站在榻旁,却是束手无策,卧榻上头那人白发散乱,身上军甲解开, 那件染血的中衣也被剪开大半。白起浑身一颤, 咬牙看着卧榻上的白山,双眼只盯着他微微起伏的胸口。一枝箭杆纯黑发亮, 当胸将白山穿了个透,定在他左胸上,白布浸血压住伤口。   白起双目染火,军甲下拳头握得啪啪作响,看向一旁站着的军医, “怎么还不拔箭?”   军医双手尽是血污,只叹气摇头,面上也是焦灼难耐,“不可啊,这箭通体铁打,根本不能断箭,箭矢透过后背,恰是在心脉的位置,若是此刻强行拔箭,肯定会伤到心脉,血崩难救!别说是拔箭了,就算是动刀,也无处下手啊!”   白起看向白山那毫无血色的脸,只见他叔父双眼紧闭,此刻只有微弱呼吸,只像是将要燃尽灯油的枯灯,叫他觉得那箭仿佛穿透的是他的胸膛一般,痛得连喘息都不能。   身后脚步声响起,裨将白秋跑入殿中,见主将白山伤得这样重,也是脸色煞白,双眼通红,偏过头去压下心中怒火,拱手朝白起到:“副将军,韩军后撤,此刻在洛阳北郊集结扎了营,斥候来报,魏军驻扎在洛阳南郊,已经埋锅造饭。”   白起点点头,问道:“宜阳守军可有消息?”   白秋回答道:“宜阳尚未受敌骚扰,任鄙副将军已经领兵与宜阳令回合,派了斥候来等主帅军令。”白秋看向卧榻上的白山,问道:“可白山将军……”   白起他知心中担忧,战国军法有道:主帅如果战死了,亲兵全队尽数问罪斩杀。更何况倘若白山死了,莫说是众多将士受牵连,便是对三军士气的打击,也不可估量!白起重重吸了一口气,道:“韩魏已扎营修整,便是知道我主帅伤重,等的便是军心涣散的一刻。主帅所率领的军队折损如何?”   身旁军吏应声回道:“巩城受韩军伏击,死伤过半,两万人,如今还剩八千可用。”   白起点头,“并入武遂守军。”说罢,扭头对白秋道:“你亲自在武遂城内寻一辆马车,派一名军医随行,挑十人护卫,趁韩魏喘息这时刻,全速将主帅送入函谷关救治。”   白秋拱手得令,转身便朝外头跑去,还未跑出门去,却迎面与一人撞了个正着。白秋后退两步,抬眼见武遂令一个不稳,一屁股摔在地上,只捂着心口拧着眉喘气。白秋着急,只抿唇上去扶起武遂令,抬脚就要往外走,手臂却被武遂令拉得紧紧,正要开口骂过去,只听见身前女子声音带着急促。   “白山将军何在?”   内厅里白起闻声,两步转身走出来查看,一见来人,登时眼前一亮,道:“赵医?!”   赵荧见白起在,面上笑颜展露,呼出一口气来,反身将身侧的一人拉住,带到白起眼前,问道:“白山将军呢?”   白起未答,先是看向赵荧身边那白发老人,只见老人身形佝偻,皱纹满布的脸上带着赶路而来的潮红。白起拱手,对那老人问道:“敢问这位前辈是?”   老人喘了两口气,摸摸下巴上的白须,笑着拱手回答道:“老朽秦缓,受一墨家姑娘所胁迫,啊不,相邀,特来救一救白山将军。”   白起一听,当即松了一口气,大喜过望,朝前深深一躬,郑重道:“多谢扁鹊先生救我叔父!”   扁鹊捻须一笑,扶起白起双臂,“先莫要说这样早,白山将军可在内室?请带路。”   白起重重点头,伸手引向内里,领着扁鹊进入内室。军医已经听见扁鹊来了,当即恭敬往边上让开,让扁鹊走到伤榻近前,只在一旁帮衬着。   “莫要太担心了。”赵荧走上前,拍拍白起的肩膀,道:“有扁鹊先生在,万无一失。如今主将伤重,白公乘还是先安抚军士,准备迎接韩魏联军才是。”   白起颔首,见这里赵荧与扁鹊都在,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正要抬腿往外走,却还是顿住步子,转身回来,却对上赵荧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   未等他开口,赵荧先笑道:“她在来的路上。我在咸阳受到飞鸽传书,急匆匆寻了扁鹊先生过来,她还在成都,赶过来还有些时候。大敌当前,先公后私,白公乘该懂得。”   白起抿起嘴唇,拱起手来对赵荧一躬,“谢赵医提醒。”说罢,转身接过军吏递上的新剑,大步往外走去。   此时的秦国军队初战受挫,内里主将重伤,外有近三十万韩魏联军虎视眈眈。白起步入武遂城守军堡垒正堂时,正见一屋子裨将千夫长百夫长围着沙盘地图站着,个个愁眉不展,手按剑柄,恨不得将那剑柄认作外头韩魏军队,一把捏碎在指尖。   见白起入内,一人立刻迎上来道:“白副将,主帅如何?”   白起扫视堂中一双双盛满焦急的眼睛,朗声道:“医者扁鹊先生赶到,主帅无虞!”   内里一人当即双手举起,长叹一声,“天佑我大秦!”一时之间,喜悦如同浪潮,在整个厅堂之中回荡,将那一双双拧紧的眉毛舒展开。   沙盘旁的一个裨将一拍案边,抽剑出鞘,狠狠道:“领兵出城,将那韩魏二狗杀个片甲不留!”   剑尖一指天空,当即一呼百应,只叫那屋顶也被掀翻开去!   “众将士。”白起忽地开口,声音冷冷,如若他冰山一样的面庞,上头没有怒火,没有愁容,只冷静得不像凡人,仿佛那中箭重伤的并非是他的叔父主帅。   “韩魏联军三十万陈兵洛阳郊外,宜阳军力六万,武遂不足八万,如今我军主帅重伤,士气低落,此战断不能硬碰硬。”   热火如同撞在冷冰之上,霎那间偃旗息鼓,堂中将领渐渐噤声冷静下来,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收剑归鞘,拱手向白起道:“但听号令!”   堂中尽是跟随白山征战多年的秦国老将,随便挑一个出来肩上都有赫赫战功,一声未曾应和,只平静看向白起。   白起脊背挺直,细长凤眼中目光炯炯如刀,未现丝毫惧意胆怯,伸手一指沙盘中函谷关隘,道:“第一,武遂主力五万强兵步卒后撤渑池,三万依据山势埋伏待命,两万越山支援宜阳,与一万宜阳步卒埋伏在华山脚下。第二,宜阳剩余五万步兵绕道翻山,沿着伊阙设伏。第三,骑兵精锐,五千武遂,五千宜阳,关口待命引诱韩魏联军入内。第四,剩余骑兵由我率领,北上巩城,冲散驱赶韩魏联军,迫使韩魏南下伊阙,包抄截杀。”   身旁军吏捧着军令符牌上前,但听堂中一阵细细抽气之声。忽地后头一将上前,拱手道:“末将愿领兵埋伏渑池!”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末将领兵驰援宜阳埋伏!”   “末将守武遂诱敌!”   “末将领宜阳铁骑!”   一座座秦国巍巍铁山,此刻皆拱手俯首在白起身前。白起取过军令交到堂中将领手中,自己手中亦握了一道军令,紧紧锁在手心之中。   白起望向堂中一众将领,拱手道:“新君即立,外敌入侵,秦国存亡,尽在我等肩头!”   话音一落,亦是群情激昂,个个手握军令,赳赳回道:“但听号令!”人声震天,只在屋内久久不去,一座座铁山手握铁剑迈向外,领着军令共赴沙场。   身后站着的白秋上前,白起将手中军令交到他手中,道:“整顿骑兵,趁韩魏联军修整,趁夜北上。我去看看叔父,随后到。”白秋领命,握着军令走了出去。   白起低头看向那沙盘上点点旗帜,压在沙盘一侧的双手十指收紧,缓缓呼出一口气,转身往白山那处走去。   屋内血腥气味消散不少,白起一迈进堂中,便见赵荧陪着扁鹊走出来,两人脸上表情皆是松乏,扁鹊面上柔和慈祥,正笑着用一方湿帕子擦着手。   白起两三步迎上去,问道:“扁鹊先生,我叔父如何了?”   扁鹊呵呵笑了两声,将手中帕子交给赵荧,道:“箭矢已经取出来,并未伤及心脉,白山将军无大碍了,只是失血过多,有些虚弱,日后还得静养好长一段时间。”   赵荧开口问道:“战况如何?”   白起向扁鹊拱手一躬,“武遂将有韩魏军队过境,请扁鹊先生速速乘车回函谷关内。”   赵荧和扁鹊面上神色都一瞬凝重下来,这场仗难打众人皆知,白起这样一说,便是要兵行险着的意思了。   扁鹊点点头,道:“如此,白山将军伤势重,不能呆在武遂城内,老朽是医者,不能弃伤者在险境,必定送白山将军一同入函谷关。”   白起脊背躬得更深,“晚辈谢扁鹊先生。”   赵荧一指内里,道:“你先进去瞧瞧白山将军吧,好放心,我先送扁鹊先生出去登车先行。”说着,赵荧扶着扁鹊,一同往外头走去。   白起目送二人离去,抬脚进入内室,刚绕过幕帘,便见榻边立着一人,黑白束袖衣衫,三千青丝由发带松松束着。白起浑身一震,两步上前,一把将那人扳过来收入怀中,低头,发香盈满胸腔,一瞬将血腥污浊洗净。   声音低低竟不知为何带着些喑哑哭腔,喊出一声:“泊宁。”   蒋泊宁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一瞬间喉头酸涩,也不顾战甲血污,伸手搂住白起腰背,声音温软如绵,“我在。”   山河破碎,沙场待命,纵使千军万马踏血而来,却难抵这一声柔情。   白起略略松开双臂,低头看见蒋泊宁眼下一圈淡淡乌青难掩,忍不住伸手轻轻覆上她干燥嘴唇,喉头滚动,轻声道:“辛苦了,我……”   未等他说完,只听见外头白秋的声音急促,“副将军!骑兵已经集结完毕!”   白起高声回道:“知道了!”一转头,正想开口,只觉手指被蒋泊宁握在柔软手心之中。   蒋泊宁抬头看他,笑道:“我会护送白山将军回咸阳,你只放心。”说罢,又重重捏了一下他手心,“我等你回来。”   白起只觉一颗心如若被暖阳包裹,反握着蒋泊宁一双柔荑,“小心。”   蒋泊宁笑着点头,“平安。”   白起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两下,转身取过军盔戴上,迈出门去,双目如狼,直视门外,沉声下令,“出发!” 作者有话要说:  白起:┗( ^O^ )┛挣聘礼去! 第59章   日暮黄昏,洛阳郊外, 但见魏红韩绿两面大纛旗在半空之中, 迎着秋风,发出呼啦声响。军旗远处,乌压压的军队围着洛阳王城, 军饭锅灶炊烟阵阵, 军帐丛立, 望不见尽头, 只拱卫着中间那顶大红色幕府大帐。幕府军帐外,有一轻甲斥候急急赶来,撩起幕府帐帘,刚要拱手高声报告,却被这幕府之中的压抑气氛硬生生将话吓了回去,如同一座雕像一样,立在了帐帘旁边,撩着帘子的手都还未曾放下来。   幕府正中, 立着一张由数张羊皮拼接而成的大地图, 地图北侧,站着韩军将领暴鸢, 地图南侧,立着魏军统帅公孙喜,两人皆是手按腰间重剑,面色涨红,怒目相视。   “报……报告……将军。”斥候放下帐帘, 怯怯拱起手来。   公孙喜沉沉吸了一口气,侧目瞪着那无辜斥候,斥道:“说!”   斥候躬身伏低,回话道:“武遂宜阳两城外秦军铁骑集结,是要出城迎战的势头!”   公孙喜一听,冷冷一笑,道:“再探,一有军情,即刻来报!”   斥候如蒙大赦,高声喊了声是,当即转身跑了出去。   公孙喜扭头面向暴鸢,道:“韩军重创秦兵,射伤主帅白山,如今正是杀红了眼,士气高涨的时候,本帅让韩军作前锋迎击秦军,有何不妥!”   暴鸢将后槽牙咬得咔咔作响,“公孙将军!韩军不过埋伏巩城拦截,才堪堪斩杀秦军一万。韩军如今不过八万人啊!白山重伤,秦人好战,一定会出全力出城扑杀。公孙将军,你此举,可是要推着韩军入死地啊!”   公孙喜横眉一瞪,大掌一拍身侧沙盘,将上头小旗子也震得一抖,“暴鸢!秦国夺你韩国宜阳与武遂,你韩国无能,讨不回来,如今是要赖着我二十四万强兵,为你作主替你出气,自己倒在后头当缩头乌龟吗?!未免太厚颜无耻了!”   韩国确实弱小,韩兵装备随精良,却兵力不足难以发挥,夹在各国之中,俨然一个受气包。领兵出韩国时,韩王还千叮咛万嘱咐暴鸢,千万千万保存韩军实力,也千万千万不要惹怒魏国,如今这样被摆到台面上,只叫暴鸢又是怒,又是羞,又是愧,一张脸青白红紫交错,只能攥紧拳头,一个字说不出来。   公孙喜见暴鸢不说话,心中暗暗骂了句草包,抬手将军吏唤过来,取过一块兵符令牌,拍在沙盘案边,冷声道:“韩将暴鸢,领韩兵八万,前锋冲杀,攻下武遂!”   暴鸢一看那颐指气使的公孙喜,再看那冷冰冰的兵符令牌,一咬牙,将令牌摸了过来,攥紧在手中,躬身吐字,“是!”   公孙喜转身面向那羊皮地图,一眼都不愿意再多看暴鸢,对身侧军吏下令,“传魏军各副将裨将入幕府,领兵攻秦!”   军吏颔首称是,退了出幕府,暴鸢更是一刻都不想与公孙喜多呆,见公孙喜一转过身去,当即大步迈出幕府,头也不回。   韩军南下,西进靠向武遂,驻扎在洛阳与武遂之间。魏军包抄后方,自洛阳南郊,到南面宜阳之外,如同将韩军托在身前一般,仿佛是要推着韩军,将韩军挤进武遂,推向函谷关,将他们锁在里头一般。   日落月出,驻地中炊烟已经消散殆尽,军帐之间刁斗声声,洛阳上头秃鹫盘旋,仿佛已经提前嗅到了即将要来临的大战。黑夜之中,韩军面前秦军,只瑟瑟发抖严阵以待,生怕秦军趁着夜色出城袭击,个个将腰间长剑都握热了,也不见山口有一丝动静。   明月渐渐西沉,初秋晨间白露乍现,东方已经隐隐可见太白星。韩军一夜紧绷的神经,终于缓缓松弛下来。就在韩兵叹息长夜终于过去的时候,却见前方联军斥候疾驰回来,未等到洛阳西郊,便被后头追箭射落马下。   韩军大惊,摸起刀剑矛盾,却已经看见前头山谷之中,火光大现,黑亮铁骑如若山崩大石,正滚滚朝东方而来!   号角匆忙吹起,战鼓乍擂,太白星还未完全显现,暗蓝天幕笼罩之下,宜阳城外秦军铁骑直直扑向韩兵,火把耀眼,军旗招展,一下竟叫人以为是秦军主力尽数出山一般。韩将暴鸢当即下令集结,冲锋迎敌。可那秦国骑兵策马如若道道闪电,一小队一小队地次第冲来,一卷前锋韩兵,却又拍马朝后撤去,一进三退,如同在韩兵脖子上套了一条粗绳,将数万大军往宜阳城一步步拖过去。   暴鸢一见韩兵前锋已经逼近宜阳城,过半韩军进入山谷之中,当即觉得不妥,立在战车之上,抽刀大呼副将,正想传令要前方军队后撤回来。还未呼出声,却见北方一个韩军裨将急急策马来报:武遂骑兵出城,冲入韩军之中,已将北面韩军裂开去,韩军侧翼暴露,也被诱入武遂!   暴鸢心头大惊,扬剑大喊:“鸣金收兵!”   未等那号令传下去,后头魏军军吏拍马上前,大声传令:“魏帅有令:韩军挺进!后方秦兵偷袭!”   收兵号令被拦腰折断,暴鸢气得跳脚,抬头一望宜阳城,果然见那山腰上冲下秦兵,乌泱泱堵住了山谷,将韩兵吞进腹中,已经无力回天,再看那武遂城外,也是如出一辙,依据山势,将绿甲韩军尽数吸纳,纵使暴鸢想救,也无处可以让那韩军后撤,只能让那韩兵如同游鱼,被罗进秦军编织好的大网之中。   暴鸢眼见秦军拦下武遂关隘,却是无计可施,只能仰天大喊一声,挥剑转身,一刀砍下那魏军军吏的首级,血剑拍马,也不管身边亲兵阻拦,拍马朝南逃去。   此刻的联军后方,正乱作了一锅粥,本来个个翘首看着西面函谷关,却不知这黑骑秦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觉得一瞬间后背一痛,便见箭矢如雨,如同十万大军压境,万箭齐发,将魏军后方射得如同刺猬一般。   公孙喜原本就是等着韩军入武遂和宜阳两城,消耗了秦军主力之后,再挥师西进,收拾残局,一揽战果,正听见前方斥候回来禀报军情,说韩军已经与秦军交战,心中大喜,却没想到秦军居然悄悄移兵绕到了后方偷袭。   秦军冷箭先在夜幕笼罩中发了一通,扫除了一片魏军,还没等魏兵转身迎敌,但见箭矢带火,一瞬点着了魏军刚刚暴露出来的座座军帐。魏军人数众多,军帐连片,粮草充足,火星一现,当即形成火舌,将那军帐尽数吞了进去。火海阻隔,魏军步卒无法向前,只能一边射箭断后,一边往南开去。秦兵依据地形南下,杀人放火,马蹄如风,将魏国步卒逼得节节后退,中间魏兵前不知韩军已亡,后不知秦军来袭,只能被推着往南走,一时间乱作一团,分不清谁是谁。   公孙喜见后方大火如若白昼,转眼望向前方,又见韩兵所剩无几,可山后火光大作,秦兵步卒源源不断地开出山谷,与魏军开始正面交锋。魏军人多,可战力如何,别人不知道,公孙喜不可能不知道,二十四万魏军,如今被这样前后夹击,还不知剩下够不够二十万,还是在秦国函谷关天险之外,断不可与秦国硬碰硬。   公孙喜当即挥剑下令,咬住后方秦国骑兵还未将魏军包抄,当即全军南移,越过伊阙山口,向南梁开去,奔回魏国。   浩荡红甲魏兵之上,鸣金收兵之声大作,军旗一展,引着十多万魏兵往南急速奔去。伊阙山谷地势险要,入如同一道屏障,割断了韩国与魏国的平原地带与秦国天险函谷关,只要过了伊阙,后方秦军便难以长途奔袭,这二十多万魏兵便可以保住。公孙喜看着前头伊阙山口越来越近,听着后方铁骑追赶的声音越来越弱,心中也渐渐松了下来。   魏军尽数南撤,挤过了伊阙山口,已经入了韩国境内,南梁近在眼前。最后一队魏兵越过来,公孙喜长长呼出一口气,好险。   静谧伊阙山南,但听战鼓大作,公孙喜脑中那根弦彻底绷断,魏军大惊,四下望去,只见西侧、南侧,平地扬起黑底白文的“秦”字大纛旗,秦兵如山,连起来遮挡远处天地交接之处,如若成片虎狼,长着血盆大口,要将魏军一口吞尽!公孙喜拉紧手中缰绳,正想调转马头往东跑去,却见北面方才追击过来的秦国骑兵已经拦住东方去路,铁剑出鞘,刀刃未曾染血,直直要往他公孙喜而来!   东方鱼肚白越来越亮,将那黑暗鲸吞蚕食得一干二净。天幕之下,每一把秦剑上血流融着沉积的血垢,剑口微微卷刃,仍发着暗蓝光亮,如同夜中虎狼的眼睛。自北往南,武遂、宜阳、伊阙,刀兵之声尽数散去,独独余下“秦”字大纛旗,迎着壮烈秋风招展不歇。   伊阙山口,秦国铁骑之间,跪着魏国名将公孙喜,军盔掉落,兵甲残破,双手被捆在身后,丝毫不见往日威风。白起低头瞧了他一眼,握着手中铁剑下马,走到他跟前。   一个腰背挺直,面胜冰山,一个跪地佝偻,面如死灰。   白起问他:“公孙喜,你降还是不降?”   公孙喜抬头,迎着那朝阳望他,眯着双眼,冷笑道:“我韩魏联军已被你屠尽,你问我降不降?我倒要问你,你主帅白山,还在否?!”   白起面无表情,再问:“秦国白起,问你公孙喜,降,还是不降?!”   公孙喜看着白起双目,只见那里头冰霜染着血色,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还在这战国之世名不见经传,却已经统领三军,来问他一个征战杀伐多年的魏国大将,降还是不降。可笑,公孙喜只觉得可笑,笑得他昂起头颅,费力直起腰背,咬牙道:“我公孙喜,誓死不降!”   秦剑迎向日光,刀刃成风,当头劈下。只见公孙喜首级落地,那身躯腰背仍是直的,栽在地上。   白起转身,提剑上马,带血铁剑一指北方,号令三军:“秦军听令,韩魏犯秦,与我渡河北上,杀!”   秦国众将领浑身一震,俯身握剑拱手,“但听号令!”   铁剑齐齐亮起,但听军旗之下,秦兵举剑大呼,“杀!杀!杀!” 作者有话要说:  韩魏:不是都赢了吗?怎么还来打我! 白起:打你就打你,还要挑日子吗? 韩魏:…… 第60章   咸阳城内,寒意渐渐笼罩, 市坊内街头巷尾, 偶尔可见妇人走出家门闲谈,三两个怀中抱着刚做好的冬衣,皆是跟身侧的人聊个几句, 便回头去望咸阳大街, 探着头想去看那咸阳城门。   “听说韩魏退兵都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 怎么还没见他们回咸阳啊?”   “别人打来, 自然打回去,沙场上次次都是胜仗,久一些也没甚关系!不是说巴蜀天险比函谷关还厉害,连巴蜀都能平定两次,韩魏算个什么东西。”   “可眼瞧着就要入冬了,这冬衣我都为我家那人做好了……”   但听咸阳大街外马蹄疾驰而过,巷间百姓纷纷跑出来,只见一轻甲信使策马而来, 一手紧握缰绳, 一手高举捷报,大喊道——“大破韩魏, 夺地拔城,班师凯旋!”   捷报如若一颗火星,自咸阳城城门到秦王宫后殿,将整个咸阳城一瞬点燃。老少欢呼雀跃,妇孺喜极而泣, 这一回,秦国又活过来了,这一回,秦国的脊背又抗住了东方的又一次击打,挺立在华夏大陆西陲,傲视中原。   那信使策马入了秦王宫不久,只见秦王宫大门又徐徐打开,王旗招展,引着数辆青铜轺车开出宫门,前头礼官扶着车轼领路,车队中央,年轻的秦王稷立在青铜轺车之中,面容肃穆却难掩唇角欢喜,即便是在车上,也忍不住左右扭头去看沿路百姓,看见路旁大娘对自己招手,也挥起广袖叫大娘看见自己,边上有孩童学着大人说话,咿咿呀呀喊出两声“秦王万岁!”,都能叫秦王稷浑身一颤,木在青铜轺车之上。   车队一路往咸阳城大门开去,百姓欢呼之声渐渐被抛在身后,王旗越过咸阳城大门,便听见渭水涛涛,沿着咸阳城外官道往西望去,只见黑甲秦军绵延数里,虽是风尘仆仆从沙场上厮杀而归,可那黑色军盔之下却尽是欢喜精神的面容。沿着秦军队列从远而近,便见一面“秦”字大纛旗迎风摆动,缓缓朝着咸阳城靠近,那“秦”字大旗一侧,照旧是那面“白”字将旗,可那将旗之下,却早不是将军白山。立在马上那人,身形矫健,脊背直挺,手握缰绳引着战马,端的是一副生人莫近的威严面容。   秦军渐行渐近,礼官高呼:“秦王郊迎秦军,慰劳众将士!”   黑甲秦军步子缓下来,前头骑在马上的将领骑兵纷纷下马,定在原地,看那王旗引着秦王车队走到近前。王旗驻步,秦王稷扶着内侍从青铜轺车上走下来,快步向白起走去。   白起见秦王稷下车迎过来,从身侧军吏手中接过一个长形木匣,捧在手中,俯身单膝跪地,赳赳道:“臣白起,携安邑至乾河百里地图,归来复命!”   秦王稷满脸尽是欢喜,伸手扶起白起双臂,笑道:“白公乘勇退韩魏联军,夺韩国城池,大壮我秦国国威!”说罢,秦王稷身旁长史向寿从白起手中接过装着地图的木匣,交到身旁内侍手中。   礼官捧来两爵清酒,奉到秦王稷与白起面前,后头小吏也沿着秦军队列捧着酒碗酒壶过去,将劳军酒一一分给领军将领。秦王稷将酒爵捧起来,亲自送到白起身前,白起俯身恭敬接过酒爵,秦王稷这才回身拿起自己那爵秦酒。   秦王稷看着白起,将手中酒爵捧到身前,道:“征战数月,白公乘辛劳,这一爵,寡人敬公乘。”   受到年轻君主的这样敬重,纵使是冰山木讷如若白起,一瞬也觉得浑身一震,喉头滚动,捧起酒爵高声回道:“臣为秦人,为秦人征战,不敢言苦!”   说罢,两人一仰脖,与身后一众秦军将领一起,将杯中辛辣秦酒喝了个见底。秦王稷终究年轻,还不太受得了秦酒的苦辣,忍不住握拳在身前,轻轻咳嗽了两声,把酒爵交回给身边的礼官。   秦王稷喘过气来,转身往身后那一干由魏冉领着的文臣看去,回过头来面向白起,朗声道:“白山将军伤重,不便再任国尉一职,寡人属意你接任国尉,如何?”   白起本来心中还担忧秦王稷会因为白山中了韩军埋伏一事问罪,一听秦王这样说,便知道这劫白家算是迈过去了。他也不推辞扭捏,低头拱手俯身,道:“臣定不负王上。”   秦王稷抚掌一笑,长史向寿往前迈了一步,展开手中王诏,高声宣读道:公乘白起,领兵征战,夺地百里,扬我国威,爵升四等,进为左更,领国尉一职,护卫咸阳。秦王元年冬。”   身后文官听了,皆是一惊。纵使知道这次白起临危反杀韩魏军功卓著,也没想到秦王这么大手笔,一下子就给他进了四等爵位,还一句不问白山战败之事,直接将白山的国尉一职交到白起手中。   一个文官凑到魏冉近前,低声道:“魏大夫,秦王这样,不合规……”   “慎言!”魏冉冷冷打断他的话,看向前方,见白起跪地领命,只抿了抿嘴唇道:“秦王任命官吏,哪里有你置喙的地方?!还知不知道自己身为臣子了?”   那文官听了,只悻悻然往后退去。人群中再没人有一句话。   看见白起领了命,秦王稷满意地点点头,对白起道:“国尉请上马,与寡人一同入城吧!”   白起朝着秦王稷一拱手,却说:“谢王上好意,臣还得带秦军回蓝田大营,等大军安定,臣再入城。”   秦王稷正想说话,身旁长史向寿却靠过来,低声说了两句,秦王稷听了,低头想了想,对白起说道:“好。寡人目送秦军回蓝田大营。请。”   白起躬身,转身骑上战马,战旗掉头,领着浩荡秦军往蓝田大营开去。看着那面“白”字战旗远去,秦王稷这才回头往青铜轺车那边走过去,扭头问身边向寿,“白山将军如何了?”   向寿回答道:“还在府中静养着。宁姑娘千里奔袭,请了扁鹊去医治,如今还陪着日日去白府上看护着,并没有什么大碍。”   秦王稷点点头,“大将若损,必定搅乱军心。多亏宁姑找到了扁鹊。”内侍放下马凳,扶着秦王稷登上马车,向寿正要走,却被秦王稷喊了回来,“向寿,如今宫中太医没几个得力的,过些日子寡人想邀扁鹊入宫,掌管太医署,你觉得如何?”   向寿低头略想了片刻,说道: “扁鹊先生周游多年,喜不喜欢入宫为官且另说,若是王上真的想要请扁鹊入秦王宫,不如先问问宁姑娘,兴许她会有法子。”   “也是,再议吧。先行回宫。”秦王稷一挥衣袖,向寿往后退了几步,转身登上旁边的马车,随着秦王车队调转车头往咸阳城内驶进去。   车队轮毂钉钉作响,沿着原路开回秦王宫中,咸阳城中行人见秦王慰劳秦军回来,又立在家门口瞧了瞧,又四散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咸阳城主道大街一侧,白府家丁急匆匆跑进门去,一面跑,一面挥着袖子兴奋大喊,“起爷班师啦!起爷班师啦!”   后院白老夫人扶着侍女走出来,急急唤那家丁过来,“你方才说什么?起儿回来了?”   家丁捞起衣摆三两步跑到堂前,满脸尽是得意,躬身回话道:“还不曾回到府中,带兵回蓝田大营了,遣了小秋爷过来先告诉夫人一声,黄昏时分便能回来了!”   白老夫人抚着心口呼出一口气,“这么些天了,终于回来了,王上可问起……”   家丁机灵,立马摆手说道:“王上半句没问起老将军,别说没半句责备的话,还当下将起爷的爵位进了四等,让起爷代替老将军领了国尉一职!”   白老夫人双手合十,大叹祖上垂怜,感慨了一番,立刻命人去收拾白起的房间,备下热水衣食,合府上下,只翘首等着白起回来。白老夫人由侍女扶着回后院去,守在白山身边,日头渐近西山,房门忽地被推开,白府家老先迈步走进内里,白老夫人一见,当即从床榻边起身,急急喊了一句,“起儿!”   却见白府家老身后跟着的并不是白起,蒋泊宁笑着低下头,福身给白老夫人行了个礼,道:“是泊宁不是了,让老夫人空欢喜一场。”   一旁侍女也轻笑出声,白老夫人只拍拍自己手背,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迎上去拉住蒋泊宁的手,柔声道:“哪里,见你来,我也一样欢喜,不过听说今日起儿回咸阳了,我这颗心总悬着罢了。你这时候怎么过来了?”   蒋泊宁还未回答,只见家老领着扁鹊走进来。白老夫人恭敬朝扁鹊福了个身,“扁鹊先生昨日才来过,怎好劳烦先生又过来?”   扁鹊略一拱手,抬头瞧了蒋泊宁一眼,道:“还不是因为这姑娘,说白左更班师,秦王劳军犒赏,少不得要白山将军出面的时候,求我过来多看两眼,免得出什么差错。宁姑娘这嘴生得厉害,叫老朽不得不来啊!”   白老夫人只笑得合不拢嘴,将蒋泊宁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头捂着,“还不是扁鹊先生心肠软,才会被泊宁说动,怪不得咱们。有劳扁鹊先生了。”   蒋泊宁只笑躲在白老夫人身后,也不管扁鹊斜睨她,拉着白老夫人劝道:“扁鹊先生医者仁心,医术又是高明,此处没有老夫人和我的用武之地,还是先去外头等吧。”   扁鹊瞧着蒋泊宁半哄半拽地与白老夫人一同走出去,只留下他在屋内,也忍不住指着她背影笑骂:“竖子心机,甚于张仪!”   白老夫人挽着蒋泊宁,随侍女慢慢朝白府前厅走去,边走边与她闲聊,“今日听府里家丁说,王上在郊迎秦军时,就进了起儿的官职爵位,还连进了四等。”   “大退外敌,夺地百里,算得上军功卓著,又是在秦君新立这样的节骨眼儿上,自然少不了这些,老夫人只多些享福,少些担忧,日后好日子还多着呢!”   白老夫人抬起眼皮瞧了蒋泊宁一眼,却长长叹了口气,“享什么福?我膝下无子,唯有将起儿当自己的儿子来养着,眼瞧着他都过了二十五了,身边连个贴心的女子都没有,也不知我这家里,何时才能有儿童欢声笑语?”   蒋泊宁垂下眼眸只一句话不说。   白老夫人忽地抬起手来,覆上蒋泊宁的手背,“泊宁呀,你今年可是二……”   “老夫人!老夫人!”前头家丁急急跑来,在白老夫人与蒋泊宁面前刹住脚,拱手喘着粗气道:“起,起爷,起爷回……”   未等那家丁气喘顺了将话说完,便见那廊下走来一人,身形颀长挺拔,一身黑底暗纹束袖衣衫,发束小冠,脚蹬皮靴,一步步缓缓走来。不到两月未见,只叫人觉得他面上五官凌冽更甚,沙场浴血而归,带着杀伐之气,可那双眼睛却亮晶晶地如同一汪泉水,暖得叫人心醉。   白起抬眼瞧向白老夫人身侧那人,目光流连不愿离去,许久才向白老夫人躬身拱手,“婶母,侄儿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 @云生结海 灌溉的2瓶营养液~ 第61章   白老夫人当即落下泪来,扑上去将白起扶起来, 也不顾旁边家丁婢女都在, 双手捧着白起脸颊哭喊:“还不到三十岁,怎么敢如此胆大?领兵打两国联军!他们退兵便是了,你还不懂得见好就收?!”说着, 白老夫人一抹脸上泪珠, 挥起袖子就往白起肩背上打过去, 一面打一面骂:“叫你狂妄, 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向你父母交代!叫你狂妄!”   白府的家丁与婢女只见怪不怪,垂着脑袋在一旁立着,一句话不说只抿着嘴偷笑。   白起举起手来挡,只一声不吭地连连后退,眯着眼瞧了瞧那边用袖子掩唇笑得正欢的蒋泊宁,低声向白老夫人讨饶道:“婶母莫要打了,还有别人在呢!”   白老夫人手上动作一顿, 扭头看了看蒋泊宁, 只见她将袖子垂在眼前,偏头将视线移开, 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白老夫人扭头回来,抿着唇冷冷一哼,抬手又是狠狠一拍白起手臂,咬牙道:“现在暂且放过你小子!”   说罢,白老夫人喘了两口气, 收回手来理了理衣襟,转身回来,擦擦眼泪,满脸再不见怒火,只有盈盈笑意,拉起蒋泊宁的手往白起身前走过去,“起儿,快谢过宁姑娘,若不是她,还不知道你叔父能不能保下这条命来。”   蒋泊宁低下头去,轻声笑说:“白山将军是秦国柱石,我既然入了秦国,能帮上的都尽量帮上一些罢了。”   白老夫人眼尾皱纹中尽是欢喜,抚着蒋泊宁手背,不住地夸赞,“哪里是你说的这么轻,这隔一日便带扁鹊先生来一回,还有赵医,也是你带着日日往白家来,怎么能不谢你这份情意?”   “不过是……”   “何止?叔父受伤时,泊宁尚在巴蜀成都,既嘱托赵医带扁鹊去武遂医治叔父,又千里赶路来亲自护送叔父回咸阳。”   蒋泊宁抬眼看向白起,只见他双目璀璨如星,其中情真炽热,叫她看着也动容。白起拱起手,朝蒋泊宁一躬,“多谢。”   蒋泊宁心头一动,定定瞧着白起,一旁白老夫人只笑得合不拢嘴,抬手在白起肩头轻轻一拍,说道:“我家这孩子,性情是木了些,可这颗心暖得很,放眼咸阳望去,也找不着比他更会疼人的了。”   纵使蒋泊宁是个聋子,也听出来了白老夫人这话外音,瞧着白起那抿唇偷笑的模样,却点点头说道:“白左更自是秦国里头数一数二的好儿郎。白府有这样的人才,老夫人好福气。”   白起听了这话,却是一愣。白老夫人瞧蒋泊宁那面上神情,眼珠子低低转了转,还是垂下眼眸去叹了口气,瞪着白起只轻轻摇头。   蒋泊宁抬头瞧瞧天,柔声对白老夫人说道:“时候不早了,泊宁也不好打搅老夫人和白左更团聚,先行回去了。我备了车马等着扁鹊先生,好送他回去,白老夫人不必担心。”   “哎……”   白老夫人一声挽留刚刚出口,白起便急急往旁迈了一步,拦住蒋泊宁的去路,“我送你回去。”   白老夫人双眼一亮,拍拍手将蒋泊宁往前推了推,笑道:“正是了!正是了!起儿回来,虽说王上已经郊迎过大军了,可领了国尉一职,还是该进宫去一趟,还得跟王上说说他叔父的伤势不是?你们两人一块儿入宫是正好顺路!”说着,白老夫人向旁边小厮打了个眼,那小厮立马如同离弦之箭那般冲去了门外备马拉车。   一见这形势,蒋泊宁只瞧了白起一眼,向白老夫人福身行了个礼,随着白府婢女往外走去。白起朝白老夫人拱手,转身急匆匆跟了出去。   白府小厮拉着一辆青铜马车在门外候着,见蒋泊宁来了,转身将马凳放了下来。蒋泊宁三两步走下白府前的石阶,伸手正要扶着那小厮上车,却忽觉腰身一轻,直接被托上了马车前头。   白起下巴一抬,“进去。”说罢,一撩身下衣袍,抬脚便踩上马凳跟了上来。   蒋泊宁一颗心砰砰作响,慌忙打起车帘进入马车里头,却还没见白起进来,只觉车外他的声音低低响起来,却也听不清楚,跪起身想要出去看看。车帘一瞬被撩起来,马车随着开动,车帘哗啦一声被甩下。   黑衣如若猎鹰袭来,一瞬将那白裙包裹得严严实实,白起俯身向前,只一手箍在蒋泊宁腰际,一手握住她下巴,没给她一丝挣扎拒绝的机会,一句话也不说,直接覆上去又是吮又是咬,直接撬开她齿间进去,攻城掠地,一瞬如若战场厮杀,分毫余地都不肯留。   蒋泊宁被吻得脑袋发白,软得只能伸手勾住他脖子,鼻腔里头嗯嗯糯声叫唤着,早是一副丢盔弃甲的模样,哪里还有平日里半分机灵厉害。   帘外是深秋风紧,帘内只热火似夏。   蒋泊宁侧身跪坐着依靠在白起臂弯里头,没骨头一般细细喘气。白起喉头滚动,手腕扭动托起蒋泊宁的下巴,只瞧见那双眼迷蒙像是盛了水聚了雾,看得他脊背都通了电一般一片酥麻。   他伏下身来,搂紧她腰肢,只轻轻在她唇上啄了几口,伸出手去,用指腹在她嘴角轻轻摩挲。   蒋泊宁回了点力气,抬手揪住他衣领,凑过去就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气道:“那么大力气做什么!木头!我嘴都麻了!”   白起低低笑出声,舔了舔唇,就着她的力气将她拢入自己怀中,下巴贴着她头顶,许久才出声,“不太会这个,只亲过你,弄痛你了。”   “那就饶了你吧。”蒋泊宁撑着他肩膀坐到白起大腿上,低头在他嘴角轻轻一啄,笑着搂住他的脖子,“我也是,只亲过你一人。”   白起只觉这一颗心都是满得暖暖,扬起唇角,将蒋泊宁脸颊捧在手中,爱不够般又是亲吻舔啄几口,抱在怀中不肯撒手。蒋泊宁也觉得浑身如同泡在春风里,搂着白起腰背,便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此刻也足够温馨怡人。   马车一路往前开不曾停下,蒋泊宁从白起怀里抬起头,问道:“这车没往秦王宫开?”   白起摇摇头,伸手将蒋泊宁额边乱发拨到她耳后,“没,先出去绕两圈。你真急着回去?方才在我家,你逃似的做什么?怕我直接逼婚?”   蒋泊宁一瞬乐了,点着他下巴笑道:“你又不是没逼过我?面上看上去正派得很,六年前就将我硬扯到马上问我嫁不嫁,今天一来又这样,我倒是说你不该当将军,该去当土匪。”   白起磨磨后槽牙,低头笑着在蒋泊宁嘴唇上又是轻轻咬了一口,“乱说话。我要是真想抢你过门,方才就不会让你出白家的门。等我今天回去就让婶母去宫里提亲,叫你怎么跑。”   蒋泊宁一瞬不说话,面上笑容也冷了,白起心中咯噔一下,捏起她下巴便问:“怎么了?不愿意嫁给我?”未等蒋泊宁解释,白起那双眼忽地黯淡下去,捏住她下巴的手也松开去,“这场仗,是不是本就险?你知道,追出来,也只是叫我安心?”   “木头!”蒋泊宁一拳打向白起肩头,气鼓鼓道:“你就这么看我?”   白起揉揉肩头笑起来,俯身用额头蹭蹭蒋泊宁的,哄道:“既然不是,那就嫁给我。我如今也不是兵头小卒了,你若是想周游四方,我也可以……”白起忽地停住,目光灼灼,看向蒋泊宁。   蒋泊宁自是明白他想起什么。从开始到现在,最棘手不就是这个。   他在千年前,她在千年后。   “我在巴蜀,见到了苏代。他猜出了我的来历……”   白起急急握住蒋泊宁手背,“他可曾对别人说过?”   蒋泊宁看着白起脸上神情,只觉得喉头酸酸,伸手覆上白起手背,摇摇头道:“燕国大乱之后他猜了出来,后来他逃到魏国,又被押回燕国,再到巴蜀,他应该没有对别人说起。若是有别人知道了,一定会过来找我,现在看来,并不像。你不必担心。”   白起松了一口气,低头想了想,又问:“他,可是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秦王猜疑,终有一日会觉得你功高震主,我本来可以逍遥自在,若是跟了你,命运未卜不说,日后如果我找到法子回家了,我走,还是不走。”蒋泊宁顿了顿,正想继续说,却觉得白起五指收紧,将自己的手裹在掌心,一片温热干燥。   白起轻轻吞咽一下,垂下眼眸去,说道:“父母亲人,哪里是可以随意抛弃的。若是真的有这么一天,你想走,我绝不留你。只是泊宁,在秦国一日,便留在我身边一日吧。乱世无亲太苦了,我舍不得。”   蒋泊宁眨眨眼睛,伸手捧起他脸颊,声如蚊蚋,“这么喜欢我?”   白起不出声,手臂收紧将她抱住,许久才用下巴抵住她肩窝,轻轻点了点头。   蒋泊宁低下头去贴住他脖子,伏在他肩头,“好。”   白起一瞬只以为自己听错了,将她从怀里捞出来,炙热双目瞧着她,又问了一遍:“当真?当真愿意嫁给我?”   蒋泊宁笑着郑重点头,只叫白起面上那什么愁云啊冰霜啊顿时统统消散得一干二净,将面前人紧紧抱住,笑得低沉爽朗只若秋日暖阳。   “那我明日便……”   蒋泊宁摇摇脑袋,截住白起的话头,伸手覆上他手背,“还要等一等。这桩婚事,我想让秦王自己提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蒋泊宁:你觉得你收多少中介费合适? 秦王稷:不想,不要,拒绝。 蒋泊宁:不,你想。 秦王稷:好,我想。 --------------------------- 接下来62和63过渡章,建议攒攒一起看 第62章   秦王宫客殿之中,赵荧握了握手中温热的炭炉, 抬眼望向殿外廊下, 抿唇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往那袭黑狐裘走去。   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起,蒋泊宁回过头, 见赵荧走过来, 将裹着炉套子的铜炭炉塞到自己手中。蒋泊宁低头笑了笑, 转身回去看那殿外漫天乌云翻涌, 轻叹了口气,“看样子是要下大雪了,我在秦国,还未曾度过一个冬天,这该是我要见的第一场咸阳大雪。”   赵荧点点头,望着那沉沉天幕,“下了雪的咸阳,可谓是美不胜收, 我也许多年未曾见过了, 五六年?四五年?记不清了。”   蒋泊宁拢拢身上狐裘,目光似是透过那天幕, 望向无尽远方,“从前有人跟我说过咸阳雪景,我也答应过别人,要带她来看。”说着,蒋泊宁只笑着抬手在眼角轻轻一擦, 偏头问赵荧,“赵医,扁鹊先生可入宫了?”   赵荧颔首,“楚叔已经护送着老师进了甘泉殿,差人过来告诉咱们了,说甘泉殿里头人都齐了,可以过去了。”   蒋泊宁搓搓怀里的铜炭炉,抬眼望向甘泉殿方向,“好,走吧。”   说罢,两人齐齐迈出客殿,走上宫中复道,往后头甘泉殿走去。   此时的甘泉殿中,尽是药香弥漫,上首惠文后安坐在木案后头,芈后坐在下首,只焦急地瞧着内殿宫女进进出出,蛾眉紧蹙,不住地深深呼吸。   惠文后放下手中茶盏,“妹妹你也别太焦心,这冬日里忽然冷下来,孩子贪玩着了凉也是常有的事情,何况悝儿素来身子骨弱一些。如今妹妹连李太医令也不信,将扁鹊先生都请来了,还不能安心吗?”   芈后那双狐狸眼抬起来,目光不比惠文后那风凉话暖和多少,“姐姐膝下多年已经没有过幼子,自然忘了这孩子病了,母亲心里能多心焦。恕妹妹直言,若不是李太医令开的药一点儿起效也不曾见,妹妹也不必费这些心神去请扁鹊入宫。姐姐要是觉得烦了无聊,大可回自己宫里去。”   惠文后轻轻一笑,“妹妹这话说得过分了,本后是悝儿嫡母,这悝儿的病未愈,本后不在,说出去,岂不是让满朝文武笑话本后刻薄?”   芈后翻了个白眼,冷冷哼笑出声,“姐姐自可大步走出去,若是有一个人敢嚼舌根,妹妹自当去谢罪就是了!”   惠文后一拍木案,正要再骂芈后,却听殿外内侍高声宣道,“秦王到!”惠文后一听,当即抿唇压下心中火气,将案上铜茶杯紧紧攥在手里。   秦王稷快步走进殿中,宫婢迎上去为他脱下身上皮裘,退去一旁。秦王稷三两步往前走到惠文后与芈后面前,拱手深深一躬行了礼,开口便问道:“悝弟如何了?扁鹊先生的医术怎么样?”   未等芈后出声,惠文后先笑出声,说道:“王上啊,这天下医者用的药相差不大,又不是什么神仙丹药,这才不过一两个时辰过去,哪里说好就好?”   惠文后话音未落,内殿里头便有婢女面带喜色走出来,福了身对芈后道:“芈后,小公子已经发了汗,扁鹊先生又给喂了一回药,刚刚睡着了。”   芈后拍着手笑起来,连忙吩咐道,“快给悝儿换件衣服再让他睡,免得病气又回去。”   惠文后面上一瞬发白,怒目瞪向大殿边上立着的太医令李醯。李醯脸上也是青白红紫交错,羞得是一个无地自容,只垂下头去,悄悄往殿外退去。   秦王稷亦是拍起手来,见扁鹊从内殿走出来,当即迎上去,拱手朝扁鹊深深一躬,道:“扁鹊先生医术高明,远胜秦王宫医者,寡人恳请扁鹊先生入宫,担任太医令一职。”   扁鹊躬身朝秦王回礼,捻着下巴胡须笑道:“秦王美意,秦缓心领了,本不该推辞,可秦缓年老,只想教授学生,并没有入宫为官的……”   扁鹊还没说完,但听殿外刀兵铿锵之声乍现,宫婢惨叫声响起,秦王稷一听,眉心一拧,转身往外头看去,大喊道:“是谁在外头喧闹!带进来!”   众人齐齐朝殿外望去,只见蒋泊宁一身黑色狐裘,扶着满头大汗的赵荧缓缓走进殿内。殿中宫婢上去为两人脱下皮裘,便看见赵荧右边袖子已经被鲜血浸染。扁鹊一瞧,当即捧着药囊上去为赵荧包扎。秦王稷一见这情形,当即震怒大吼:“谁敢在王宫行凶!押上来!”   秦王稷话音刚落,便见两个近卫压着一人走进殿中,那人头上冠帽已经被打掉,浑身都在发抖,抬起头来,正是那太医令李醯。   蒋泊宁扶着赵荧走到殿旁的木案后头,见手臂上血渐渐止住,当即上前朝秦王稷一躬,“王上,泊宁与赵医一进甘泉殿院门,便正好撞上李太医令朝外头走去,李太医令一瞧见我们,先是一愣,接着抬手便是攥了匕首朝赵医冲过来!赵医可是扁鹊先生的学生,王上若要请扁鹊先生入秦王宫,怎么能让他的学生受这样的委屈!请王上作主!”   李醯浑身一震,挣扎着大喊,“臣没有啊!是她们撞上来,臣哪里来的刀剑……”   “王上!”赵荧推开身边宫婢,扑到秦王稷身前,面色苍白,左手捂着右臂,额头触底,低声哭道:“民女有罪,欺瞒王上!”   赵荧抬起头来看向秦王稷,声声如若泣血,“民女并非是赵国人,而是土生土长的秦人,家父名为秦未,曾在秦王宫中为官,正是在那太医署,只因撞破太医令李醯擅改医案,惨遭李醯陷害,民女被迫流亡,改名赵荧。今日是被李醯认出,他才如此大胆要杀民女啊!”   李醯挣扎更甚,忙喊着没有没有,清白清白。   上首芈后却冷冷笑了一声,道:“我倒是有点儿印象,秦未刚进太医署不久,晋升甚是快,可转眼辞了官没了消息。原来是你从中作梗,废我良才!”   惠文后却道:“一个小小女子,名不见经传,说风就是雨,怎么可信?李太医令在秦王宫中为官多年,侍奉三朝,眼瞧着便要放金让他回乡终老,现在这样疑心他,岂不是太凉薄了?!”   “凉薄?我的好姐姐!忠臣蒙冤,奸佞当道,那才是真凉薄!”芈后一拂衣袖,冲下首赵荧道:“你尽管说,有何可证你清白的?”   赵荧冷笑看向一旁的李醯,伏地说道:“惠文王崩乃是惠文王更元九年深秋的事情,可早在两年之前,惠文王便有口角生疮的症状,李醯用药却无法使秦王病情好转,家父觉察惠文王病情有异,要劝李醯换药,可李醯分毫不听,删改医案,将惠文王病症掩盖住,盖不住时便往后拖,大化小,小化了。惠文王病情难以掩盖,便谎称是癔症心病,蒙混过去了啊!”   秦王稷一听,震惊得木然而立。芈后当即抓起木案上的铜壶铜碗,抬手往李醯身上砸过去,叫嚷嘶吼:“那是你的王啊!你这个混蛋庸医!那可是秦王啊!”   秦王稷手按腰间剑,三两步走到李醯面前,咬牙吼道:“取医案来!有多少取多少!今日扁鹊先生在,我倒要看看,是谁害死了父王!”   蒋泊宁抬眼看向上首惠文后,只见她胸脯起伏,苍白面上尽显六神无主,只死死盯着殿中李醯,也不知是惧怕还是震怒。蒋泊宁目光偏移,与一旁的芈后对上,那双狐狸眼里头虽盛着怒意,却是清明一片,见蒋泊宁看过来,将手上铜碗一丢,轻轻点了点头,抬眼向殿外看去。   太医令医官医吏陆陆续续走进甘泉殿,个个捧着惠文王晚年的医案,一摞摞捧到扁鹊面前。殿中李醯见那些尘封的竹简医案一卷卷在扁鹊面前展开,已是吓得魂飞魄散,只瑟瑟发抖跪在秦王稷跟前不敢出声。   甘泉殿中众人只屏息凝神等着扁鹊,却忽地听殿外又是一声高声通传,“大夫魏冉到!”   秦王稷抬头望殿外望去,只见魏冉一身官袍,身上斗篷带风,抬手拒了迎上来的宫婢,只一路走到秦王稷跟前,拱手躬身,直起背来朗声道:“王上,庶长公子壮谋反,勾结魏国,意图夺位!”   “住口!”惠文后这下坐不住了,一拍木案站起身来,“信口雌黄,给我闭嘴!”   魏冉冷哼一声,道:“臣不敢造谣污蔑王族,魏国密使细作入秦,正是在公子壮的府中被拿下,一应信函密印皆已查获!白山将军率军绕道巩城,惨遭韩军伏击,也是公子壮的手笔!请王上定夺!”   “你……”   “王上。”扁鹊从木案后站起身来,拱手朝秦王稷与芈后一躬,“惠文王之病,按李醯医案所记载,该不是病,而是毒,是朱砂水银之毒,用药不准,时日已久,伤及膏肓,这才无力回天。”   惠文后当即抓起木案上的铜杯,狠狠砸向殿中李醯,“好哇你个李醯!枉费你食秦国俸禄,竟是这般狼心狗肺地毒害秦王!来人啊!还不快将他拖下去,就地杀了以告慰秦王!”   李醯一惊,吓得跌坐在地上,殿中卫兵领命,架着李醯就要往外拖去。   芈后抬手止住卫兵,凉凉叹道:“这李太医令久居秦宫,这朱砂水银,是从哪儿来的呢?我看,倒是把他压下去,各套刑罚来一遍,撬开他的嘴,方才能真的告慰先王啊!押去宫中大牢吧,先上刑,等过了一遍了,再审不迟!”   卫兵高声称是,从地上拖起李醯。这李醯如若大梦初醒,奋力挣脱开卫兵的桎梏,扑到芈后身前,哭喊道:“芈后饶命啊!臣是无能,可从未下毒啊!”正喊着,李醯又匍匐膝行到惠文后身前,以头抢地,“惠文后救小臣啊!每回煎药都是惠文后身旁的巴姑来盯着的,臣哪里有能耐下毒!臣无辜啊!”   蒋泊宁抬眼望向秦王稷,开口道:“巴姑?巴国,可是盛产朱砂水银的巴国啊!”   芈后冷笑,一眼都不瞧惠文后,高声令道:“查!将宫内每个巴蜀人查他个透!我倒要看看,这秦宫内外,是谁要乱我大秦社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 @棋阑 灌溉的3瓶营养液 第63章   秦国王族宗庙之内,但见青烟缭绕, 灯火长明, 正堂之上,满满一面墙尽是灵堂牌位,正中, 是惠文王驷的那一座。   芈八子俯身奉上祭品, 退了两步, 双手叠在身前, 面对惠文王的灵位立着。   偌大宗庙正殿,只有芈后与秦王稷两人,连一旁的礼官太卜都被遣散。   秦王稷抬头,望向他父王的牌位,双眼渐渐聚起泪来,牙齿咬紧,“父王本不该这么早去了,儿子恨啊, 明明知道是谁, 却苦无证据!父王!”   芈后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过去, 抬手压在秦王稷肩头,道:“母亲何曾不恨?她杀我夫君,送我儿质燕。我六年前便知道是她,却无能为力,眼见着她一步步得势。母亲的恨, 只比你多,不比你少。”   秦王稷眼泪决堤,扑到芈后怀中,呜呜哭起来。   芈后抚着他发顶,“可稷儿,咱们还得忍。”   “忍?”秦王稷抬头,泪痕满面,只满眼都是不解。   芈后点头,“是,忍。报私仇很容易,反正咱们已经揪着名头将魏后幽禁,今日一杯毒酒送去,明日宣布魏后暴毙,易如反掌。可是这私仇报了又有何用?你父王能活过来吗?你去燕国当质子,我们母子分离的时间能回来吗?都不能,魏后的命要留着,要留着去为秦国谋利。”   秦王稷双眼骤亮,如若醍醐灌顶一般,低下头去思忖片刻,抬头对芈后说道:“母后以为如何?”   芈后牵起秦王稷的手,领着他一步步往外走去,“公子壮是魏后的养子,不幽禁魏后,公子壮在朝中的势力除不尽,不废了公子壮,魏后在野便还有支持。母亲在宫中断了魏后与外头的联系,你舅父在前朝铲除公子壮的党羽,双管齐下。公子壮必须死,可魏后的罪名定不实,母亲只问你一句,你想不想再打魏国一回?”   秦王稷连连点头,“秦魏世仇,哪里有不打的道理!”   “你与你父王,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秦国虎狼!”芈后捏了秦王稷的手背,笑道,“好,我王既然想打,便用这魏后祭旗。罪名是人说出来的,我说她魏后挑唆公子壮谋反,她就挑唆了,我说她为后无德,谋杀秦王,她就谋杀了!即便魏国反驳,那下毒的人,也确确实实是从她宫里出来的,便是她不认,我也打得那狗太医令认下!”   秦王稷握紧拳头,高高扬起如若誓师,“好!父王在天有灵,得知母亲与我为他报仇,定然会欣慰的!儿子谢过母亲!”说罢,秦王稷停住脚步,朝芈后深深一躬。   芈后笑着扶起他双臂,“我是你母亲,你父王是我的夫,自家人,自然是护着自家人的。傻孩子。”   母子俩说着走出宗庙,魏冉已在外头车马旁候着,护送两人回宫。魏冉骑马先行,芈后与秦王稷在后头同乘一车跟着。   车子摇摇晃晃往前开去,芈后撩起车帘往外瞧了一眼,扭头回来看向秦王稷,“说起自家人,我倒想起泊宁丫头来。这次也是她的主意,举荐扁鹊入宫给悝儿看病,彻查医案,寻到借口整治魏后。说起来,泊宁这孩子身上功劳也是不少,既护你回秦国,又带墨家弟子随军平定巴蜀,加上这次的,真是也不知道该奖她什么好。”   秦王稷点点头,“秦国爵位功勋严明,唯有平定巴蜀那次可以给宁姑论功行赏,儿子已经晋了宁姑的爵位为簪袅,若是宁姑他日想出宫去住,田宅自是少不了的。”   芈后笑着摇头,“王上,秦国的爵位呀,奖赏是其次,最要紧的,是鼓励人才为我秦国效力。母亲所讲的是,要奖什么给她,才能叫她对你更为忠心。”   秦王稷不解,“燕国子之乱国的时候,宁姑都在儿子身边,如今儿子身为秦王,可以给宁姑田宅财宝,她又为何要走呢?”   芈后轻轻一笑,伸手点了点秦王稷的额头,“傻孩子,她毕竟是个女娃,不比魏冉卫淇他们可以长久辅佐你,若是她要嫁人呢?她有一大家子人要管束照料,怎么顾得上你呢?”   秦王稷被芈后这样一说,倒是一瞬醒悟,拧起眉头满面愁容,撇过头去低低思索着不愿说话了。   “所以我说,自家人,才会护着自家人。”芈后身子往前倾,握住秦王稷的手背,柔声劝说,“她如今也快二十了,你身为君主,关心她的婚事,给她赐婚,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你舅父魏冉平定公子壮谋反以后,论功论才,也该给他丞相一职了,这朝野之上,还有哪一家比丞相府更好呢?等她成了你的舅母,一来可时时入宫,二来,也绝不会背叛你我母子了。”   秦王稷眼皮一抬,喃喃道:“舅父?”   芈后点头,静静瞧着秦王稷自己思考,却一句话都不再多说。她这个儿子自幼聪慧有想法,一点即通,言多反而不好。虽分离数年,秦王稷的性格,她这个生母还是明白的。   秦王马车徐徐驶入秦王宫,芈后与秦王稷先后下车。甘泉殿婢女先迎了上来。   芈后转身面向秦王稷,抬起下巴看了那政事堂一眼,“王上去读书吧,我先回宫去了。”   秦王稷应了一声,躬身送芈后往甘泉殿走去,见芈后走入宫中复道,方才直起身来,望向芈后的背影,嘴唇抿起来,那双眉毛还是紧紧拧着,并没有半分舒展。   内侍从后头迎上来,停在秦王稷身侧,躬身说道:“王上,卫先生已经入宫了,听闻今日王上与芈后去了宗庙,现在还等在政事堂里头。”   秦王稷颔首,抬眼望向政事堂,一挥衣袖,抬手揉了揉眉头,迈开步子朝石阶走去,“走吧。”   甘泉殿外,芈后尚未到门口,便见月姑迎了出来,在她眼前停住,福身说:“义渠君来了。”   芈后狐狸眼一挑,嘴角轻轻勾起来,抬手扶了扶鬓间发簪,扶住月姑的手往内走去。一进院内,便见那义渠王正跟一个义渠武士切磋,未着上衣,头发散乱,手中弯刀闪亮如若弯月,兵刃相击,铿锵作响。   义渠王刀刃一偏,倏忽从那义渠武士的发间穿过,贴上他脖颈。武士木然不动,义渠王下巴一偏,朝门口看过去,嘴角勾起,煞是邪魅。   芈后倒是捧场,抚掌笑着,缓缓走去院中,“义渠君好身手。”   义渠王一笑,弯刀刀刃收起,丢给那武士,自己信步朝芈后走来,“去拜祭惠文王了?”   芈后不置可否,只抬脚朝内里走去,“那是其次,人都去了,拜祭又有什么意思。我向来只信眼前,不信脑后。”   义渠王听见这话,自是心中大悦,脚步也不觉轻快起来,“那你为何要去,有什么眼前的事值得你走这一趟?”   芈后回头瞧了那义渠王一眼,略想了片刻,觉得没什么好瞒他的,便直言道,“有个女子,打稷儿去燕国时便追随他,一路回来,又立了不少功,很是受稷儿信赖。”   “听你的口气,怎么酸得很,既然不喜欢她,除了便是了。”义渠王轻轻一哼,甚是不屑一顾。   芈后笑着摇头,“义渠君,你也是过于直爽了,我不是说了,这女子立了不少功,是个可用的人,除了,岂不是太可惜了。若是不喜欢就要除掉,义渠君,你早不知该被从我甘泉殿赶出去多少回了。”   义渠王摸摸鼻子嘿嘿笑了两声,跟着芈后走进殿内坐下,从一旁婢女手中取过衣袍披上,“那你想让她如何?”   芈后侧身靠着木案,一手支着额角,一手伸出去,将义渠王的衣领收拢,捏在手中,笑得当真是一个风华绝代,“自然是把我不喜欢的,变成我喜欢的。”   义渠王微微眯起眼睛,握住芈后的手,贴近自己心口,“怎样,才是你喜欢的。”   那五指收紧,芈后声音轻软醉骨,“能为我所用的,能于我有益的,我都喜欢。”   甘泉殿中温香暧昧醉人,前头秦国政事堂之内,却是静穆一片,只见灯火将内里照了个亮,内侍宫女皆是脚步轻轻,唯有一人声朗诵文章,不时停下讲解,充斥着整座政事堂。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卫淇停下步子,捧着手中竹简道,“这几句,讲的是‘盈必亏,满必溢’的道理,王上可想天中明月,若满,必将迎来缺损,若……”   卫淇固然止了声音,只见秦王稷低头看着面前竹简,手中提着毛笔,却是一副愣神的模样。   耳边忽地没了声音,秦王稷一抬头,对上卫淇那将笑未笑的一张脸,腾地满面通红,站起身来朝卫淇一躬,“失礼了,请先生责罚。”   “哎,王上心里似是有所忧虑,若是心中忧虑不解,便是听进去了,也学不会,记不住。”卫淇放下手中竹简,双手背到身后,“今日,便先讲到这里吧,王上先回去将心中忧虑解开,咱们再继续讲。”说罢,卫淇拱起手来一躬身,便要退下去。   还得卫淇未曾往外走够十步,边听见后头秦王稷喊道,“先生留步!”   秦王稷匆匆走上去,朝卫淇一躬,“寡人心中忧虑,先生或许可解。”   “王上请讲。”   “母亲要我将宁姑许配给我舅父魏冉,先生以为如何?”   卫淇一愣,抚掌大笑,“这可是大好事啊!王上该早日应允才是!” 第64章   政事堂之中,油灯噼啪响了一声, 秦王稷肩膀一跳, 一瞬回神来,拧着眉头将身体微微前倾,似是方才听岔了一样, 又看着卫淇双眼再问了一遍:“卫先生说的是, 此事可?”   卫淇一手端在身前, 柔柔笑着反问秦王稷:“臣方才说的, 是‘好’,而非仅仅是‘可’。王上似有迟疑,王上觉得泊宁嫁给魏大夫,有何不妥吗?”   秦王稷轻轻摇摇头,伸手迎向卫淇,“寡人愿先听听先生怎么说,宁姑若是嫁给舅父,是怎么个好法?”   卫淇似是觉得秦王稷的话难以置信, 竟愣住了未曾立刻回答, 双目瞪大,好好瞧了一回秦王稷, 方才低头笑出声,将双手收到身后握住,朗声回答:“臣觉得泊宁和魏大夫这桩婚事若是成了,好处有三。其一,泊宁今年已经年满二十, 搁在寻常人家,早已婚配,只怕孩子都会说话能读诗了,不过是这些年颠沛流离,耽搁了。魏大夫年近三十,也未曾娶妻,算是相配。其二,王上敬重泊宁如若亲姐,这若是泊宁成了魏大夫的妻,便是成了王上的舅母,成了实实在在的亲人,不是更好吗?其三嘛……”   秦王稷原本还听着连连点头,卫淇忽地停住,叫他心中一顿,连忙追着问:“先生为何不继续说,第三是什么?”   卫淇笑着低下头,拱手朝秦王稷深深一躬,并未直起身来,“臣与泊宁私交颇深,这第三点,乃是臣作为泊宁的朋友,为泊宁做的私心考量,王上还是别问了。”   秦王稷走上去扶起卫淇的双臂,说道:“先生是寡人的老师,宁姑也相伴寡人多年,都是一起从燕国回来的,有何不可对寡人说的?再说,先生既是为宁姑好,寡人怎么会阻拦?”   卫淇抬手在眉间揉了揉,低头一笑道:“是臣以小人之心来对待王上了。这第三点嘛,不过是臣觉得,自入秦以来,芈后对泊宁不甚亲近,想着或许是因为王上宠信的缘故。这让泊宁嫁给魏大夫的话,既然是芈后说出来的,兴许是个两人缓和的契机,对泊宁也是有好处。”   秦王稷抿起唇,双手握拳,一手贴在身前,一手背在身后,转头过去不再面对着卫淇,而是看向政事堂上首那面羊皮秦国地图。过了许久,才喃喃道:“也是寡人做得不好,苏代的那些话,总如鲠在喉,叫寡人疏远了母亲,没想到连累了宁姑。”   “正是了。芈后也是明事理之人,不然也不会在这次魏后与公子壮生乱时,与泊宁联手。可女人心总反复无常,难免日后再有什么龃龉,中间有这层亲在,也好办许多。”卫淇垂下眼眸,叹了口气,“如今宫中魏后没有了,前朝公子壮的党羽也尽数折断。宫中仅有芈后,前朝魏大夫也掌权,泊宁与他们有亲,也是好的。毕竟王上如今还年轻得很,少不得依赖他们,万一有什么不妥当的,泊宁倒不至于少了护命符。”   秦王稷忽地转头,双眼冒火,咬着牙叫还未明朗的下颌线也突出来,身前按在腰带上那只手也握拳攥得指节发白,“寡……”一回身过来,怒目却撞上卫淇恭顺垂下的头颅,只能见他乌黑发顶并头上玉冠小簪,一瞬气郁结在胸中,发也不好发出来。   卫淇缓缓抬起头来,似是不懂秦王稷那目中怒意,反皱眉问道:“王上怎么了?”   秦王稷胸膛不住起伏,强迫自己闭上双目,握着袖口,只等身上颤抖渐渐平息,才缓缓抬起眼皮,望着卫淇衣摆,低声问道:“寡人为秦王,能激励秦兵,能退韩魏联军,难道就连护住一个人性命都做不到,都要宁姑投靠别人吗?”   卫淇一惊,拱手伏底身子,“臣失言。”   “没有。”秦王稷摇摇头,上前扶起卫淇,反倒躬身给卫淇赔了不是,“先生说的没有错。先生是寡人的老师,先生都如此想,放眼朝堂后宫,又有谁会把寡人这个刚满十五的秦王放在眼内。”   卫淇看着秦王稷眼中哀戚,说道:“王上,恕臣直言,撇去亲戚血缘,只论君臣,芈后与魏大夫,皆是贤臣能才,王上若是因一己的妒意忌惮,弃了自己的臂膀,得不偿失。”   秦王稷毫不迟疑地点头,“先生所言,寡人何曾不明白?只是心中难受罢了,只恨不能早日及冠,撑起秦国的这片天。”   “王上有此心,是秦国之幸。但即便是王上及了冠,也还是要倚重信赖文臣武将,秦国这片天,若是由王上一人撑起来,既是难,也是苦。”卫淇三两步走到一旁的木案旁,拿起那卷竹简,走回来双手捧道秦王稷眼前,“‘盈必亏,满则溢’,再则,如若这世间一花开了,并非是春色,唯有百花齐放,才有春意。”   秦王稷捧着那卷竹简,细细看了半晌,才将竹简握在手中,向卫淇一躬,“谢先生教导,寡人明白了。”   卫淇笑着看秦王稷那清明双目,“既然如此,今日的课,王上是学得通透了,臣先告退了。”说罢,卫淇拱手朝秦王稷一躬,转身往殿外走去。   秦王稷送走了卫淇,又是长长叹了口气,低头一面看手中竹简,一面踱步回到木案旁,将手中竹简放下,捏着袖口握拳端在身前,面向上首王座后那面秦国地图,看了半晌,忽地拂袖转身,大步往殿外走去。   内侍一惊,连忙跟上来为秦王稷披好狼毛大氅,一边急趋一边问:“王上去哪儿啊?”   “去前头客殿,找宁姑。”秦王稷抬眼,看向议政堂前方那片低矮黑色屋檐,双目炯炯,脚下步子一刻不停,叫身边侍从也只能堪堪跟上。   秦王宫内客殿不大,只三四座院落,昔年也只是为了招揽贤才臣子做的面子,后来墨家依附,墨家巨子唐姑果住进客殿主殿,蒋泊宁随着住进边上的小院落,其余的也就那样空着罢了。   秦王稷一进客殿,也不管一路的内侍婢女,直直朝蒋泊宁所住的小院走去。还未等秦王稷踏入院门,便听见院中一声利刃破风,紧接着一声闷响。有人拍掌叫好,跟着几声轻快的脚步声。   一入院中,便见树下立着个人形靶子,蒋泊宁披着皮裘,站在靶子旁边将箭取下来。   “王上。”   秦王稷闻声望去,见百米开外,院子的另一头,白起一身黑衣罩了件灰裘,玉冠束发,双手捧着一架弩机在身前,那弩机样式奇怪,还挂着一条皮质带子,上头齐整排列挂着十数支箭,垂到白起脚边。   “王上怎么过来了?”蒋泊宁将靶子上取下的箭握在手中,拱手朝秦王稷一躬,直起身来,笑道:“泊宁正和白国尉试着新做好的连发弩机,王上要一块瞧瞧吗?”   白起却抬手将弩机交给一旁的白秋,向秦王拱手道:“王上急急来找泊宁,该是有事要与泊宁说。今日试弩机也试了大半个时辰了,改日再试不迟,臣先告退了。”   “慢!”秦王稷缓步走过来,从白秋手中拿过弩机,郑重交到白起手中,“这弩机看着有趣,寡人很想瞧瞧,国尉可愿意为寡人一试?”   “臣领命。”   白起躬身接过弩机,见秦王稷与蒋泊宁都走到廊下,手臂一抬,将手中弩机翻转架在肩头,左手握住前方木把,猛地往身前一扳,只见弩机上弓弦轻而易举拉满,弩机右侧皮带缩短,箭矢到位。望山,箭头,靶心,三点一线,弩机轻抬,扳机扣下,箭矢裂开冷风,没入人形靶子正中。木把回弹,发出啪嗒一声脆响,白起伸手将木把扳回,又一支箭搭上弓弦,弓弦铮铮,箭矢飞出,直直劐开人形靶子上那支木箭。一连三支,支支衔尾。   “彩!”秦王稷拍起手掌,走下台阶,从白起手中捧过弩机,在手中掂了掂,“这弩机当真厉害。国尉,我军骑兵可否即刻配上?”   蒋泊宁笑着走过来,“这不过是刚做好,唯有这一架而已。今日也只是请国尉来瞧瞧,有哪里还需改的,便是即刻改好,也须时间多试几遍,看容不容易脱箭,箭带上箭会否卡顿。哪里有王上这么心急的。”   白起也附和着说道:“泊宁说得对,最终改好之后,臣想先让蓝田大营中的步兵先试试,成熟之后,再取代弓弩,推向骑兵。”   秦王稷点点头,将弩机交还到蒋泊宁手中,“国尉出身秦国精锐强兵,自然是国尉的考量更周到,就按国尉说的,放手去做便是。”   “是。”白起躬身,“今日既然试完了弩机,臣先告退了。”说着,就要带着白秋往外头走去。   “哎,国尉且慢。”蒋泊宁抱着弩机追上去,将弩机交给白秋,“这架弩机国尉先带回去再练几天,过几日将要修改的地方一起告诉我。”   白起颔首,看了蒋泊宁一眼,转身和白秋一同走了出去。   见白起走远,蒋泊宁方才转身回来,理了理伸手斗篷,抬手引向殿内,“天冷,快要下雪了,王上先进去喝杯热茶再说。”   秦王稷点点头,走到蒋泊宁身侧,与她一同走进殿内。屋中婢女已经摆好软墩炭炉,炉上茶水温热,只叫满室清香。秦王稷先行坐下,蒋泊宁挑开炉上茶壶,舀了杯茶水捧到秦王稷面前,方才握着自己的茶碗慢慢在木案一旁坐下。   秦王稷捧着铜杯,望着杯中茶水,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蒋泊宁,似是带着试探的怯怯,“今日母亲对稷儿说起,舅父尚未婚配,让稷儿来问问宁姑的意思。”   蒋泊宁垂下眸去,指尖轻轻在杯沿打圈,想了半晌说道:“王上该知道,不论泊宁嫁给谁,都不会背弃王上的。”   “稷儿自然知道!”秦王稷急急伸出手来,握住蒋泊宁小指,“只是……只是宁姑,你没想过嫁人吗?人总是要成家的。”   蒋泊宁不回答,反问他,“王上的意思如何?”   秦王稷抬眼瞧向蒋泊宁,嘴角轻轻勾起,凑过来说道,“宁姑若是看得上舅父,愿意做稷儿的舅母,本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舅父都快三十了,稷儿觉得不好。”   蒋泊宁轻轻笑出声,抬起手来在鼻尖轻轻一碰,也往秦王稷那边凑过去两分,轻声又问:“那……王上觉得,谁跟泊宁匹配?”   秦王稷偏头,似是思索许久,试探问道:“宁姑觉得,国尉如何?”   蒋泊宁也偏头看他,以手支着额头,笑得是一个风轻云淡,说的话却叫秦王稷心中一惊。   “王上这将白起收为己用的心思,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第65章   木案上茶水热气袅袅,隔着温白雾气, 女子双眼明亮如月, 一手指节屈卷抵在鬓间,那笑容温柔,貌似无害, 却看得秦王稷浑身一震, 脸上笑意尽失, 脊背一瞬挺直, 又是愣愣看着蒋泊宁看了半晌,直到她也坐直了身子,将双手恭敬放在膝头,秦王稷才能回过神来,连忙拱手朝蒋泊宁深深一躬,伏低不敢抬头,声音一瞬染上丝丝哭腔,喊出两声, “宁姑, 稷儿错了。”   蒋泊宁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秦王稷双臂扶住, 带着他直起身子来,见他双眼红红落下泪来,也不替他擦眼泪,只问道:“王上觉得自己错了吗?泊宁不知道。王上错在哪里?”   秦王稷抽抽鼻子,压低了下巴抬眼瞧着蒋泊宁, “稷儿不该利用宁姑去拉拢白起。”   “泊宁觉得,王上错不在此。”蒋泊宁抬手,抽出袖中巾帕,用指腹揪着巾帕,伸手揩去秦王稷脸颊泪珠,柔声道:“王上先说说,为何王上要选白起,朝中文臣武将多了去了。即便王上不想要泊宁嫁给魏大夫,泊宁也觉得,王上想的,该不是因为魏大夫比泊宁年长十岁吧。”   秦王稷自己也觉得好笑,轻轻笑着摇了摇头,就着蒋泊宁手中的巾帕擦了擦鼻子,“宁姑别生气了。”   蒋泊宁转身为秦王稷的铜杯添了一勺热茶,将铜杯捧起来塞到秦王稷手中捂着,“泊宁没有生王上的气,只是想知道王上为什么这样做而已。泊宁相信王上选白起,自有王上的道理。”   秦王稷喝了口热茶,将铜杯放下,抬手自然而然地捏住蒋泊宁的袖口, “如今司马错年老,白起这次领兵击退韩魏联军,将才显露。稷儿想,他日白起或许是稷儿能够倚重的武将,所以想招揽他。”   “他族叔白山是魏大夫的忘年交,王上不怕他也亲近魏大夫和芈后吗?王上想要自己选人,不是怕芈后势力坐大吗?”蒋泊宁见秦王稷目中惊讶,低头握住他的手背,“六年前王上还是公子,泊宁见过王上怎样依赖芈后。六年之后,王上也是这样依赖泊宁,既是因为这些年的相伴信任,也是因为王上刻意疏远芈后吧?”   秦王稷低下头去,半晌才点头,“一是苏代那番话挑拨,二来,母亲与舅父终究是楚国人,他日秦国若要扩张,势必会和楚国打起来。再有就是,曾经宁姑也说过了,任人唯亲,难免被亲情遮蔽双目,任人唯贤与才,方可让国家日益富强。卫先生也说过,盈必亏,满则溢。”   “王上说的是。”蒋泊宁满怀欣慰的点点头,“是这个道理,只要是人,便有贪欲,权势大了,难免遮蔽双目。不论是魏大夫,还是白国尉,都需要王上从中节制,以免臣子独大,子民只知臣子,不知君王。这样说来,王上也是在保护魏大夫和芈后娘娘。”   得到肯定,秦王稷那紧紧抿着的嘴角才终于微微扬起来,拉住蒋泊宁的手说道:“宁姑觉得,白起为臣如何?稷儿可选对了?”   蒋泊宁低头一笑,“白国尉确有将才,一破联军,二夺韩地,做将军,是很好的人选。做臣子嘛,性情耿直,虽说忠,却难免死板。”蒋泊宁抬手覆在秦王稷腰间配剑上,抬眼深深望进秦王稷眼中,“譬如这把剑,锋利无比,坚硬无双。若是对外,堪称无敌,可若是王上想要改变它,只怕会伤了自己。泊宁这样说,可清楚?”   秦王稷双唇贴紧轻轻撅起来,低头看着自己腰间的铁剑,许久才抬起头,对着蒋泊宁郑重点头,“操纵刀剑,关键之处在握刀用剑的人,不在剑本身。”   “好!”蒋泊宁收回双手,直起身来,拱手迎向秦王稷,“墨家泊宁,愿为王上招揽白起。”蒋泊宁手伏低至地,额头贴上手背,“但凭王上赐婚。”   秦王稷一惊,慌忙膝行上前扶起蒋泊宁,急道:“宁姑何必如此,稷儿已经想明白了,笼络臣子,稷儿再不敢用宁姑的婚姻做筹码。”   蒋泊宁摇摇头,将秦王稷的手收在手心中,“白起如今才二十五岁,便成了国尉,能够率兵出征,肩上战功赫赫,他日王上及冠,更加倚重他,王上虽信任他,但武将不比文臣,能够由得王上升迁。武将身上兵权要紧,可更要紧的是,武将的存废连着秦国的军心和民心。既然泊宁终须嫁人,不如为王上锻造这把剑,唯有如此,王上用他,才能一直安心,不是吗?”   “可是,稷儿有愧,宁姑如此为稷儿着想,稷儿却是先想着利用宁姑。”秦王稷握紧蒋泊宁的手指,将脑袋摇成拨浪鼓,“不可以。稷儿不愿意委屈宁姑了。”   蒋泊宁笑着捏住秦王稷的脸颊,软着声音哄道,“也不是委屈,白国尉不是比魏大夫年轻许多吗?”   秦王稷噗嗤一笑,双手握着蒋泊宁的手腕,眼睛瞪大了满是真挚,“白起当真是我大秦的好儿郎,若是稷儿不做秦王,也想像他那般驰骋沙场。若是宁姑看得上他,嫁过去也是好事。可是宁姑,你当真没有喜欢的人吗?”   蒋泊宁摇摇头,“还不曾遇见。兴许嫁给白国尉,以后相敬如宾,也说不定会喜欢。说起来,我与白国尉,也是多年的朋友了,相处起来,该没有什么问题。六年前我离开咸阳时,他曾问我愿不愿意留在咸阳嫁给他。只是当时我年纪小,确实也没有那个意思。如今想来,倒是冥冥之中,王上为他做了媒人。”   秦王稷眼睛一亮,“当真有这事?不是宁姑为了安慰稷儿撒的谎吧?”   蒋泊宁笑着摇头,“泊宁何曾欺瞒过王上?”   秦王稷长长呼出一口气来,笑说道:“稷儿只是还在担心,一怕白起拒绝这婚事,二怕他看在君王旨意的份上,虽是娶了宁姑,却对宁姑不好。要是他原本就喜欢宁姑,稷儿便可以放心了。”秦王稷面上笑容忽地渐渐消散,又凑过来问:“可,若是宁姑日后还是不喜欢白起,可怎么办?不行不行,不如还是作罢,寻别的好女子去拉拢白起也无妨的,免得还是要委屈宁姑。”   蒋泊宁只觉得心中暖暖,笑着又是捏捏秦王稷的手背,“找谁?白起是赢姓老秦人,王上还能嫁公主给他?若不是公主,挑谁去,王上才能安心?”见秦王稷那吃瘪的模样,蒋泊宁又安慰他说道:“小到寻常百姓,大到王公贵族,谁的姻缘能真真正正自己做主?便是王上,不管以后怎么及冠掌权,只怕也是要屈于时势,以秦国利益为先,娶一个见也没有见过面的王后,相比之下,泊宁已经对白国尉是知根知底,又有王上护着,白国尉不会辜负泊宁的。王上放心。”   秦王稷一愣,终究点点头,从地上站起来。蒋泊宁跟着起来,送秦王稷出去。   还未走到殿外,秦王稷忽地拉住蒋泊宁的袖口,问道:“若是稷儿日后纳后,宁姑以为,哪国的公主合适?”   蒋泊宁倒是惊讶,接过身边婢女递上来的大氅披到秦王稷身上,“王上这么快开始考虑这事了吗?”   秦王稷颔首,抬起下巴来让蒋泊宁替他扣上身前系带,“也算不得很早,既然说起,问问宁姑的看法也是好的。”   “那王上如今是怎么想的呢?”   秦王稷垂下眼眸思索片刻,“母亲是楚国人,必定想让楚女为秦国国后,可稷儿不愿意。别的,魏国与秦国有世仇,韩国太弱,秦国东出,第一个灭的就是韩国。秦赵同姓,也不可。唯有齐国与燕国了,齐强燕弱,稷儿更属意齐国。可齐国离秦太远,难以借力,未免太亏了。”   蒋泊宁抬手为秦王稷拂去肩头细小尘埃,点点头道:“齐国虽远,可秦国强盛时,不需他齐国帮,若是秦国弱了,齐国又怎么会看在姻亲费力不讨好呢?燕易后也是向武王求助过,武王帮了吗?泊宁以为,秦国东出,但求一个‘远交近攻’,麻痹远方强国,叫他们作壁上观便好。”   秦王稷听得一字不落,只连连点头称是。   蒋泊宁陪着秦王稷一路往外走,又说道:“姻亲嘛,王上尽可以只看着大国。可若是各国之间的形势,可千万莫将中山、宋、卫和越这些小国抛诸脑后。”   秦王稷抿着嘴点头应下来,正要走出院门,却似是想起什么来,转身对蒋泊宁说:“魏后将废,稷儿想以此为由,发兵攻魏,先夺地震慑各国,再休养生息以恢复国本。这一战,稷儿想让白起为帅,待他归来,便以军功为由,给他赐婚。”   蒋泊宁双手叠在身前,朝着秦王稷点了点头,“王上思虑周全,无需担心泊宁。”   秦王稷拱起手来,朝蒋泊宁一躬,转身往外头走去,黑袍衣摆翩翩,只叫蒋泊宁看着他的背影,不禁觉得那个九岁的孩童渐渐走远,一步一步只愈发坚定,往那本就是他命中注定的王位走去。那个曾经在异国他乡,第一面便将她紧紧抱住的孩童,如今早不只依赖她一人,他身上黻黼王袍将更绚烂,他头顶九旒冕冠将更耀眼,终有一日,她能见他拔出腰间长剑,剑指东方,气吞天下。    第66章   “庶长公子壮等,拥兵谋反, 废爵去官, 押赴渭水刑场行刑。惠文后教子无方,教唆公子壮祸乱国政,逐惠文后、武后离秦归魏。亲王年少, 芈后共治, 尊为太后。大夫魏冉, 护国有功, 拜为左相。秦王二年。”   上首长史向寿收起手中绢帛王诏,躬身后退回到秦王稷身侧。下首堂中百官皆拱手躬身领旨,待秦王稷与太后从王座上起身退朝,再陆续直起身来,松松身上筋骨,三三两两往外走去。   魏冉握着手中笏板,略笑着拱起手,对着身旁前来祝贺的同僚打了两句哈哈糊弄过去, 脚下却是加紧脚步, 追上往外头大步走去的白起,见他步子又大又急, 简直就是行军一般叫他跟不上,忍不住喊他:“国尉!”   白起闻声停住脚下,转身见魏冉急急赶来,面上表情也没变,只拱手朝魏冉一迎, “左相。”   魏冉倒是满面笑意,上来一拍白起肩头,“白起老弟何故走得这么急,叫我赶上来吃力得很!”   “军里呆久了,习惯了而已。”白起见魏冉将笏板收进腰间,一面轻松模样,又问道:“左相找我何事?”   魏冉拍拍腰间笏板,伸手引向台阶远处秦王宫门,“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一直在料理公子壮那些事,自白山将军回咸阳,我还未曾去瞧过他,如今尘埃落定,想去白府看看。白山将军如何了?”   “山叔如今也养了小半年,无大碍了。”白起随着魏冉一同走下台阶,往秦王宫门内停着的马车走去。   两人先后进了车内坐下,马车开动,魏冉才开口,“王上有意要讨伐魏国,与我说了,让我在后料理军需粮草,你在前头来领兵,左右旨意五日内就会下来。”   白起点点头,“韩魏大败,正是该乘胜追击的时候,如今魏国痛失二十多万魏兵,惠文后一事,咱们也有了出兵的理由,这仗可以打。”   “有你这话便好。”魏冉一拍大腿,倒是豪迈壮阔,“等你想好这仗该怎么打,便可来跟我说,我在后方看着粮草,死保粮线紧跟不断,你尽可放心。”   白起一拱手,“左相办事,没有不妥当的。”   魏冉眼珠子一转,忽地想起什么,低声问道:“听说白老夫人为你的婚事发愁得紧。我前两日进宫面见太后,连太后都让我帮着白老夫人张罗。我倒是奇怪,你家门槛按理说早该被媒人踏断了,何故要我张罗?”   白起脸色一黑,低着头道:“没有的事,叫左相笑话了。”   魏冉哈哈笑了两声,一拍白起肩背,“你也老大不小了,如今官爵军功皆在,也是该娶妻成家了。哎,我记得从前张仪和镜嫂子在时,听他们说过你属意墨家巨子的孙女,后来倒没了下文。”魏冉抬手理了理衣襟,“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太后曾问过我,墨家巨子的孙女很受王上信赖,问我愿不愿意娶她为妻。”   白起猛地抬眼,却见魏冉一摆手,嘿嘿笑了两声,“你放心,君子不夺人所好。只若是你喜欢她,得赶紧下手,免得太后忍不住开口,她倒不好回绝了。你也知道的,我长姐那张嘴,可是什么都说得出来。”   白起只抿唇叹了口气,“多谢左相。”   马车在白府前头停下,车夫放下马凳,白起与魏冉只先后下了车,还未走上白府门前台阶,便见白府家老迎出来,朝魏冉和白起一躬,说道:“起爷,老夫人正在前厅等着您……”   “哟,白国尉回来了,正是巧了!”   家老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见赵荧背着药囊从院内缓缓走过来,侧目瞧了家老一眼,朝白起和魏冉福了个身,笑道:“国尉莫不是忘了还答应去试新改好的弩机,今早泊宁都说要去找国尉去了,看这样子不像找着了,莫不是她去了蓝田大营了?”   “秦姑?”   赵荧循声看向魏冉,倒是一愣,瞧了许久才认出来,“魏冉!”   白起瞧了瞧两人,却未问出一声。倒是赵荧先笑着解释,“早年在外流亡,随了亡夫以赵为氏,隐姓埋名,也是上年秋天才回来。”   魏冉了然一笑,“前些日才听闻,秦太医的女儿回来替他伸冤翻案,我还正想会不会是你。”   赵荧摇摇头,“当年祸乱,我家中姐妹一概流散,嫁的嫁,亡的亡,回秦国的只有我一人。当初也是多亏亡夫的战友护送,不然连逃也逃不出去。说起来,也欠了魏冉大哥你的人情。”   魏冉这才扭头看向身边的白起,笑道:“秦……赵医的丈夫曾是秦军的司马,与我在郿县相识,后来她家中遭遇不测,我略伸手帮了帮罢了。”   一旁的家老看着三人叙旧,一张嘴开合几次,没讲话说出来,只叹了口气终于出声,“起爷……”   白起眉心一抬,瞧向那家老,“回去告诉老夫人,我去蓝田大营试军械了。”说罢,只转身下了台阶,从小厮手中接过缰绳,拍了拍黑马额头那撮白毛,翻身上马,直朝咸阳城大门飞去。   家老急匆匆想往外头追,却被赵荧拉了回来,“白家老,您只回去对老夫人说,你家国尉去找墨家的宁姑娘了,保准她一句不会责罚你。”   白府家老一听,也是连连称是,对赵荧是一深深躬身,连忙要打发身边小厮去给白老夫人回话,却听魏冉道:“家老还是自己去回白老夫人好些,我自熟悉白府,等会儿直接去看白山将军便是。”家老应了一声,行了礼转身回了内里。   “白老夫人如此钟爱墨家那姑娘?”   赵荧点点头,“你也知道的,白山将军的命能保住,全是她的功劳。且收复巴蜀不是还给泊宁挣了个爵位。不过啊,白起也不知道怎么了,硬拦着不让白老夫人去提亲,你是不知道白老夫人这颗心急的。”   魏冉眉头微拧,“这倒是奇怪。”   赵荧掂了掂背上药囊,笑道:“先不与你说了,我还得医庐寻老师去。”   “医庐?”   “正是,义诊医庐,就在两条街开外,你随便问都有人会带你去。”赵荧三两步走下台阶,福身朝魏冉行了个礼,笑意温软,“得空过来,请你吃酒。”   魏冉拱手,瞧着赵荧的背影消失在巷头,又是低头思索许久,方才转身走进白府。   白起策马一路奔出咸阳,直走向城外官道,还未见第一座长亭,便远远瞧见一人身拥黑裘,座下黑马水亮,四蹄踏雪。“踏雪”似感知白起座下的“眉间白”,扭着身子扯着缰绳转过来,马上的蒋泊宁也觉察“踏雪”的兴奋,转身过来,瞧见白起斗篷带风,翩翩随着战马而来。   蒋泊宁歪头一笑,“来了?”   白起点点头,由“眉间白”引着走到蒋泊宁身侧,“怎么在这儿等?”   “看那儿。”   白起循着蒋泊宁扬起的马鞭瞧过去,只见东边官道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身边一无旗帜,二无卫兵,就这么凄凉往东走着。白起问:“惠文后与武后?”   蒋泊宁嗯了一声,“王上要打魏国了。”   “我知道。下朝后与左相一同回了白府,他告诉我了。王上属意我领兵,他在后方护着军需军粮。君令五日内便会下来。”   蒋泊宁拢了拢领口,双手扶着马鞍,“你大可信魏冉,他除了贪点权势钱财,也没什么不好的,要才有才,要……”   “太后属意你嫁给魏冉?”   蒋泊宁一瞬噤声,抬眸瞧向白起,见他嘴唇微微抿起,一双眼深深瞧着她,说不出的委屈,却又压着不发出来,只叫蒋泊宁眼角眉梢笑意更深,脚下一动,催着“踏雪”靠过去,伸手拉住白起斗篷一角,说道:“醋了?”   白起摇摇头,捞起蒋泊宁的手攥在手心里头,“本不该担心你,只是等了许多年,怕其中再有什么转折。带兵打仗、杀敌攻城,这些我在行,可朝堂之上这些……”   “王上说了,等你这仗回来,就给你我赐婚。”蒋泊宁笑着握住白起的手指,“你只管做你在行的事情,朝堂后宫的那些我在行,你自放心。”   白起胸膛起伏,长长呼出一口气来,笑着揉揉她手背,一瞧“踏雪”背着的那架弩机,伸手过去,“来,带你去打猎。”   “冬日里还能有东西打吗?”蒋泊宁问着,也还是侧身将弩机取下,递到白起手中。   “不多,打些野兔野鸡,吃上两顿还行。”白起将弩机背好,手中缰绳一扬,“眉间白”四蹄扬起往前飞去。蒋泊宁也一打马鞭,由“踏雪”带着追了上去。   天上乌云翻涌,地上枯草遍野,只两骑黑色往西掠去,逼近太白山才堪堪在山脚平原放慢马蹄。前头白起操纵弩机,双目如鹰隼,一箭发出,必有所获。后头蒋泊宁伏在马上,用袖中机关一路勾起地上猎物,挂在马鞍后头。   蒋泊宁带到箭不多,最后一箭飞出,山边低空一只山雀落地。“踏雪”追上去,银钩飞出,将那山雀带了回来。蒋泊宁拔下上头箭矢,用布巾擦了擦,回身递给白起。   “够吃了。”白起将箭收回箭囊,反身将弩机挂好。“我去找地方生火。”   “木头!”白起闻声扭头,只见蒋泊宁满眼放光,伸手指向半空,“看,下雪了。”   阴沉乌云积聚,盘旋在太白山山巅,蒋泊宁伸手,看着大片雪花飘落,一瞬触碰手心,化作凉凉水泽。那冰凉水泽忽地被收入另一人掌心,蒋泊宁抬头,只觉手臂一阵牵拉,已经被带到白起的马上,身子背过来倒坐着。   “踏雪”在一旁啾啾地吐着热气,鼻翼笼着一团白雾。   “雪下大了,得找地方躲躲。”话音刚落,黑色斗篷拢上来,与蒋泊宁身后皮裘叠着,将她包了个严实。   蒋泊宁嗯了一声,只伸手去往前抱住白起,贴着他胸膛与他闲扯,“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   头顶传来男人轻轻的笑声,“外头野大的,咸阳城外的山头我都钻过。这附近有眼热泉,藏在一个山洞里,我带你去那里。”   蒋泊宁点点头,撩起身侧斗篷瞧着外头漫天大雪,山景树木皆往他们身后倒去,马蹄疾走只轻轻颠簸,带着他们绕着山路,一头钻入太白山深处。马蹄渐渐缓下来,白起一手捞起蒋泊宁腰肢,带着她下了马,仍用斗篷罩着拢在身侧,伸手从“踏雪”背上取下猎物,提在手离往石壁一侧的山洞走去。   白起将手上猎物丢在洞口,抖抖身上斗篷上的雪,正想抬手将蒋泊宁头上的兜帽放下,却见那兜帽中双眼含笑,正瞧着他。   女子踮着脚尖,一手勾住他肩背,一手往上伸,落在他头顶轻抚,女子声音温柔,恰似洞中泉水,“大雪白头了。”乍如清泉脆响,暖流入心,“你和我一起走到白头,是个好兆头。”   他伸手锁在她后腰,拢在身前,定住她身形,那双眼深邃难以见底,其中若盛满星辰,闪闪发亮。   柔荑抽开他束发骨簪,她吻上那耀眼星辰。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个重要的时刻……打滚儿求一下新文《我王今日死无葬身之地》的预收,还有专栏收藏也球一球 第67章   石壁之间热气氤氲,背风处有火光摇曳, 小小的一簇贴着石洞中热泉的边缘, 只能见到暖黄色光亮,若不是看见那后头有火星飞出,还不能叫人发现。   火堆中柴火噼啪响了两声, 洞穴另一头, 那团黑裘轻轻动了动, 纤细五指缓缓伸出来攀住了狐裘边沿, 往下拉了拉,露出了一双微微眯起的双眼。   白起听见那窸窸窣窣的声响,抬眼就见蒋泊宁在狐裘中将身子转过来,低头放下手中的树枝,从火堆旁站起身来往她那边走过去。   蒋泊宁抽出一只手来揉揉眼睛,抬起下巴看向白起,“木……”   一开口,那声音只又软又哑, 叫蒋泊宁立刻就闭上嘴, 双颊腾地红了个透,手指一抓狐裘边沿, 便将自己的脸埋了回去。狐裘外头先是一静,接着便传来白起低低的笑声,蒋泊宁既是羞也是气,正要钻出去打他,脸还未露出来, 只觉浑身一轻,被他连着狐裘一裹,打横抱了起来。   周遭越来越暖,白起连人带衣服将蒋泊宁扛到火堆旁边,拢在怀里靠着洞内的石头坐下。   “好了,别捂着了。”白起抬手,将蒋泊宁头上的狐裘扯开,捏着她脸颊低头笑起来,在她脸上唇边亲了两口。他声音也哑,只是平日里声音便低沉,此刻听起来更莫名醉骨,“饿不饿?肉在烤了,还得等一会儿。”   他伏底身子,只松松束在身后的发垂下来,融进蒋泊宁身上狐裘,“还疼吗?”   蒋泊宁脸颊又是一红,抿着唇抬眼定定地与他对视,只见那眼中珍重情意,忍不住一手搂住他脖颈,一手拢住身前狐裘,往他身上拱了拱,扬起脸在他下巴上啄了下。感知背后白起双手收紧,蒋泊宁软着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低声清清嗓子,“也不算很疼,比以前想象中好很多。”   白起见她捉住自己束发的发带,那原本是她的,可此处一没梳子二没镜子的,他也不好重新把头发束冠簪上,只能用刀将蒋泊宁的发带一分为二,绑在自己头发上。   黑的发,红的发带,白的手指,白起伸手将它们一同握住。   “你来之前,多大了?”   他掌心的手指微动,蒋泊宁想了一会儿才说:“刚满十八。还是个学生,我们那时候,百姓都能上学读书识字。我小时候,听过很多你们的故事,我的父母,就是专门研究历史的。”   白起指腹带茧,在蒋泊宁手背轻轻摩挲,“难怪。”   蒋泊宁以为他在说她凭借着历史扶摇直上,只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来这里之后,栽了多少跟头,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有些事情,倒不是知道就能做好的。”   “自然不是那个,我的意思是,难怪你这么懂得揣度人心。太后、秦王他们,说你是他们腹中蛔虫也不为过。”白起轻轻笑了一声,“不过你也是胆大,初来时便咋咋呼呼地要我带你去见秦王,也不怕我真的把你当作奸细杀掉。”   蒋泊宁嘿嘿笑了两声,伸手摸着白起下颌,“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想着你该不会那么冷血。那时我也一无所有,只剩咋咋呼呼的愚勇了。”   蒋泊宁收回手来,握住白起的手指,望向那跳跃的火苗,“不过,说起秦王,我倒确实担心。如今他信赖我,不过是因为他现在还势小力弱,又缺了母亲的关爱。他终有一日会长大,我真怕他会变成那个疑心深重的君王。”   白起唇角微动,面上未见一丝愁容,“你我问心无愧便可。”   蒋泊宁噗嗤一笑,只能无奈地摇头,点着白起的下巴道:“木头。”   白起抓住自己下巴上那几根捣乱的手指,贴到嘴边亲了亲,侧身拢着蒋泊宁直起腰来,将火边烤着的肉取过来,拔出一边放着的匕首,挑了挑肉,见里头没有血水外渗了,才将肉递到蒋泊宁手边。   烤肉无油无盐,却别有一股天然香甜,蒋泊宁也是真饿了,白起递过来什么她便吃什么,一瞬风卷残云,只吮着手指笑得满足。白起见她吃得差不多了,起身走到热泉边上捞水洗了洗手,又打湿了一条布帕回来递给蒋泊宁。   “外头雪停了吗?”蒋泊宁就着布帕擦了擦手,将布递回白起手上。   “停了。天黑前就停了。”白起随手将布放在一边的石头上,转身在火堆中添了两捆枯枝,这才走回到蒋泊宁身侧坐下,伸手在她头顶乌发上揉了揉,“头发干了。”   蒋泊宁一瞧火堆边上,见旁边石块上铺着两人的衣袍,就着火光暖着,石块另一旁,热泉里去气泡轻轻涌起来,发出轻微的咕噜咕噜声响。她也是累得迷糊,只隐隐约约记得白起抱着她走进热泉里头,却只觉得朦胧模糊,像梦一样。现在发尾微湿,身上也是清爽,窝在两张狐裘斗篷之间,只怡人得叫蒋泊宁又觉得困意来袭。   白起侧身躺在狐裘外侧,枕着自己的手肘,另一只手勾着蒋泊宁鬓边的头发捏在指间。他也只穿了袴裤,将上身的衣袍同蒋泊宁的一同留在泉边。外头是冰天雪地,周遭却温暖如春,叫他也有些困倦,正想伸手搂住身前那一卷狐裘,却忽地见黑裘抖起,将他也包裹了进去。胸膛前温玉覆上来,不知比外头暖了多少,只让他觉得脊背一阵酥麻,低笑着便在狐裘下搂住蒋泊宁腰肢。   乌发伏在他身前,白起只笑着伸手将她耳边头发撩起来,另一只手在她腰窝轻轻一勾,“还想?”   “没有没有!”蒋泊宁抬起脸来,只将脑袋摇成拨浪鼓,红着脸将他抱住,“困了,只是困了。”   头顶传来他朗朗笑声,只叫蒋泊宁双颊更红更烫,正要抬头凶他,却感到脑后他的手顺着她的发轻轻抚摸,声音微哑,却暖得酥麻,“睡吧。”   一声如若咒语入耳,叫万千睡意顺着脊背蔓延开去,但听热泉边上火堆里头噼啪响了几声,只剩下人声轻软呼吸。   洞内旖旎暖意拥着火光,洞外寒风呼号扬起碎雪。一侧火苗渐弱,一侧长夜流去,外头的日光沿着洞口缓缓透了进来。   日光盈满洞穴,惹得蒋泊宁睁眼醒来,往身边一摸,却不见白起,只剩下暖暖两张狐裘。她坐起身来一瞧,洞内火堆已经灭尽,旁边石头上也不见白起的衣服。等蒋泊宁起身穿好了衣裳,就着热泉洗了脸,才见白起走进洞来。   黑衣黑裳,发尾却束了一条大红发带,只惹得蒋泊宁笑出声来,“你去哪儿了?”   白起倒不甚在意,走进来将地上的两顶狐裘捡起来拍了拍,走到蒋泊宁身前,用狐裘将她裹好,一面给她系带子,一面回答:“昨天没空管那两匹马,早上出去没见着,往外头走了走,才将马牵了回来。”   蒋泊宁伸手在他手指上握了握,只觉一阵冰凉,抿着唇用手心给他暖了一会儿。   “没事。”白起披上斗篷,低头系好领口,牵起蒋泊宁的手,一起往外走去。   蒋泊宁扳着马鞍爬到“踏雪”的背上坐好,见白起上马后一扯手中缰绳,马头却是往北而去,并没有回咸阳的意思。   “踏雪”马蹄扬起,带着蒋泊宁走到白起身侧。   “去哪儿啊?”   白起扬起马鞭,指向前头,道:“郿县老家。要是我不在军营也不在咸阳白府,军令若来了,会送到郿县老宅。”   “也好,去换身衣服。”蒋泊宁抬眼便瞧见他头上的发带,“你还得陪我一条发带呢!”   白起未答,手探入怀中,伸到蒋泊宁面前,摊开手掌,只见掌心玉笄莹亮,上头那只燕子栩栩如生正是展翅欲飞。   “还带着?先还我吧。”说着,蒋泊宁伸手就要去拿,却见白起五指一收,抬眼望去,只见他笑着扭脸回去,手上马鞭一扬,“眉间白”四蹄踏碎草原积雪。   蒋泊宁勾唇一笑,一拍马背,脚下轻动,也追了上去。太白山下草原只一片冰雪,两抹黑色如山中燕雀,夹着欢声笑语,往北飞去。   一场大雪,将渭水平原染了个透白,东至函谷关,西到郿县陈关,皆是茫茫一片枯草夹着白雪。郿县虽是大县,房屋却甚是古朴,雪后平添两分萧索,可这太阳还没出来,便见房前屋后孩童出来嬉闹,一个个穿着厚皮袄,绕着街巷打雪仗,嘻嘻哈哈叫个不停。   白起与蒋泊宁两人骑马进了郿县,在街头下了地牵马走进去。街上孩童不大认得他们,只见两人黑马黑衣黑狐裘,端的是一副富贵样子,见白起面上表情冷胜冰雪,也没一个敢上前问,只一面瞧一面躲到路边。   孩子堆里头有个拔高的,哎呦叫了一声,挤到前头大喊一声,“起叔!”   白起闻声望去,朝那孩子招招手将他叫过来。   那孩子身上衣服湿一块脏一块的,头发也乱蓬蓬带着碎雪,简直就是在雪地里滚了一圈回来,可那张笑脸红扑扑煞是喜庆,一上来就对蒋泊宁拱手躬身,抬起头来便自报家门,“郿县白冬。”   “我族侄。”   “怎么你辈分都这么大了,都有侄子了。”蒋泊宁上下打量一回白冬,也向他拱手道:“墨家泊宁。”   “你婶母。”   白冬一双眼瞪大,眨巴眨巴看着蒋泊宁,忽地笑起来,正要张嘴,却被蒋泊宁一手捂住。   “听他瞎说。不许叫!”   蒋泊宁眉毛一挑,只叫白冬连连点头。白起伸手将蒋泊宁的手拽回来,下巴轻轻一抬,“冬儿,回去告诉家老,我待会儿就回去。”   白冬如蒙大赦,拔腿就带着一群孩子吱哇叫着沿着主街往远跑去。   蒋泊宁瞧着孩子们跑远,另一只手里的马鞭一抽,却被白起放空握在手里,往怀里一扯,反将蒋泊宁整个人扯了过去。   “把我睡了,还想不认账?”    第68章   日出雪融,屋顶积雪化作冰水, 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撞上廊下的石阶,碰出朵朵小水花。有道是“下雪不冷融雪冷”,起初大雪覆盖郿县时, 蒋泊宁还不觉得有什么, 便是只裹着皮裘在原野上迎风策马, 也只觉得爽快清凉。可今日积雪融化, 便是用皮囊袋装了满满一袋热米浆揣在怀中,也还是觉得周遭冷意沿着领口袖口钻进来,赶也赶不走。   廊下蒋泊宁抱着热水袋瑟瑟发抖,可院中那一大一小却只穿着一套冬衫,连薄外袍也没穿,各自握了一根木杖,挥舞击打得发出呼呼风声,恰好卡中屋檐水滴落地, 声声流畅, 悦耳非常。   白冬年幼,只能双手握住手中木杖, 眉头拧着,脚下扎实迅猛,一步步冲杀劈砍,平日里那嘻嘻哈哈的模样不见一分,倒隐隐有些沙场征伐的锐意狠辣, 一瞬竟叫蒋泊宁觉得白冬仿佛是一个缩小版的白起。反观白起,却是单手执着木杖,在身前身侧轻巧抵挡,不时侧身出击,次次点中白冬软肋,面上虽不像平日里那般冷,却也没有半分玩闹神色,口中偶尔提点白冬两句,言简意赅,倒像是身在幕府中下军令一般。   最后一声木杖相击啪嗒一响,白起将木杖收到腰侧,宛如利剑归鞘,厉声道:“好。今日到此为止。”   白冬双手攥着木杖,弓身喘了会儿气,也像白起一样,将手中木杖收到腰侧,拱手向白起一躬,“谢起叔。”   “冬儿来。”蒋泊宁笑着招手,将白冬叫到身前,把怀中牛皮囊袋打开,递到白冬眼前,“喝口热米浆。”   白冬满头大汗,笑嘻嘻将手中木杖交给一旁的家老,捧着牛皮囊袋向蒋泊宁点点头,由着蒋泊宁用巾帕给他擦去汗水,自己就着囊袋咕噜咕噜猛灌了大半才放下囊袋,舒爽地长叹一声,哈出一团热气来,将囊袋封好还给蒋泊宁,拱手笑喊了一声,“多谢宁姑!”   蒋泊宁笑着摸摸白冬的头顶,由着家老将他带下去换掉被汗浸湿的衣裳。白起缓缓走到廊下,轻轻躬身贴紧蒋泊宁,也将自己的额头凑过去,微微笑着瞧着蒋泊宁,却只一句话也不说。   “幼稚。”蒋泊宁一笑,低头将手中巾帕翻了个面,抬手也给他抿了抿额头鬓间,“平日里看着稳重,怎么人后这么小孩子脾气。都是别人叔叔辈儿的了。”   白起但笑不语,蒋泊宁却忽地想起什么,又问,“哎,白秋是白冬的哥哥吗?”   白起点点头,抬手将小厮唤过来取走腰间木杖,自己陪着蒋泊宁往屋内走,边走才边向她解释,“白秋与白冬也是同辈,他俩的父亲都是我的堂兄,一个是最年长的,一个只比我大上一岁。白秋的父亲不曾从军,冬儿的父亲名唤白石,原先是山叔的护卫,在巩城护着山叔退了出来,自己却没了。”   蒋泊宁眉心蹙起,将怀中牛皮囊袋抱得更紧,急急问道:“冬儿的母亲呢?”   “难产没了。”白起与蒋泊宁走到堂中木案旁,围着火炉坐下。白起低头想了片刻,说道:“我想将冬儿接到咸阳白府去住,一来好有人照顾他,二来,婶母老催我,有冬儿在,她也有些事情做。”   蒋泊宁低头笑起来,将手中巾帕丢到一旁的木案上,“也是,过几日你领兵讨伐魏国,少也要半年才能回来。老夫人身边有个小孩子,也是安心些。”   白起凑过来握住她手背,“只一点,你觉得如何?”   蒋泊宁抬眼瞧他,眼中三分不解,七分羞涩,“我?为何要问我?”   白起眼中倒是难得有了几分玩笑神色,忽地伸手覆上她腹间,低声道:“要是咱们有了孩子呢?不是觉得会……”蒋泊宁抬手正要往他手背上打去,却听见外头一阵马蹄急响,心中咯噔一下,当即扭头往外看去。   白起正色,倏忽站起身来,三两步往外走去,还没走到廊下,只见一人黑衣轻甲,从马上下来,跑进院中,正是方才两人刚刚说起的白秋。   “何事?”   蒋泊宁跟着出来,见白秋这副急匆匆的样子,心中也是忐忑不安,站到白起身后,下意识攥住他袖口。   白秋单膝跪地,拱手道:“太后有令,请国尉和唐簪袅即刻进宫。”   白起咬牙尚未说话,只反手在后握住了蒋泊宁的手指。蒋泊宁先开口问道:“谁传令来的?什么时候?说了是有何事吗?”   白秋抬头回道:“宫中内侍昨日午后来的,直接到了白府,只说太后要请两位速速入宫去,却并未说是为什么。”   “可有王令下来,让国尉领兵讨伐魏国了?”   白秋点点头,“有了,只是内侍来时,听说国尉不在府中,便说让国尉回咸阳的时候入宫领兵符。魏左相也来过,也是说在宫中等国尉,叫国尉要入宫时,将他叫上一块儿进去。”   蒋泊宁这才松了口气,偏头看向白起,说道:“之前你说,是魏冉告诉你太后的打算,想来他也是想要拉拢你,既然如此,加上讨伐魏国再即,在太后面前,他也会力保你。不用担心。”   白起却摇头,“如果是要讨论军务,太后下旨叫我进宫去的话,虽然奇怪,但如今太后一同执政,也算不上不合理。可叫你去做什么?”白起皱起眉头想了想,“你先留在郿县,我先回咸阳,若是无事,你再回来。”   “不可。”蒋泊宁抬眼一瞧白秋,冷声说道:“快去备马备车,我们带上冬儿,立刻赶回咸阳。”   白秋诺声,正要转身往外走,却被白起叫住。白起握住蒋泊宁手腕,“如今太后掌政,咸阳有谁能与她抗衡,你既然已经违逆她的意思,怎么还敢这么鲁莽地进宫?!”   蒋泊宁打了个眼色叫一旁的家老随着白秋一同去拉马备车,自己拉着白起走到屋内,低声劝道:“我并没有鲁莽,之前我劝王上的时候,你觉得我是怎么劝的?我说什么,王上便是什么了吗?王上虽然年纪轻,可想的并不少,若我的理由不是为了秦国,为了秦王,他怎么会允诺?太后虽然是女流之辈,可确实是以秦国和秦王为先的,纵使她再怒,只要她明白我这么做都是对她有利的,她便不会对我怎么样。”   白起正想再驳斥她,却被她反握住手腕,忽地身前一暖,被搂了个满怀,“好啦好啦,信我好不好?都说了这些事我在行,你不用担心,有我在就好。”蒋泊宁抬起头来抿唇瞧他,踮着脚凑上来在他唇上一亲,软声哄道:“你不是能打仗嘛,要是我真的被太后攥住了,你就拿军功来将我换出来。这么多年挣的军功,你舍不舍得?”   白起纵使心中再生气再忧虑,也叫她磨了个干净,双臂收拢将她搂紧,低头吻住她狠狠吮了两口,又忍不住轻轻叼着咬了一下,抵着她额头叹气,“舍得。为着你什么舍不得?”   “起叔!”   蒋泊宁脸颊一红,窝在白起怀中眯着眼睛往外瞧,只见白冬站在廊下,一只手提着个小包袱,一手五指张开贴在脸上,指间眼睛眨巴眨巴,直直瞧着他俩,嘿嘿笑得浑身都在抖,一面笑一面喊,“该走啦!”   “去!”白起笑着抽出蒋泊宁手中牛皮囊袋,直直朝门外丢过去。白冬将小包袱往肩上一扛,吱哇乱叫着,裹着自己的小皮裘撒开腿,往门外白秋那边跑了过去。   白秋三两步走进屋内,看见白起和蒋泊宁并肩站着,嘴角也是染上笑意,拱手躬身道:“车马都备好了。”   一旁家老走过来,捧上白起的那顶黑斗篷。蒋泊宁先一步走上去将斗篷接过来,给白起披上,一边给他系好颈间系带,一边听旁边家老叹气,“小冬爷走了,郿县老宅就冷清了。”   蒋泊宁抬手拍拍白起肩头,对家老笑道:“既然冷清下来,不如家老也搬去咸阳同住?若是哪日白家人要回来,先派小厮婢女过来打扫便是,也不用家老总是在这儿守着。”   家老只喜笑颜开,还未回话,便听白起低头不知在蒋泊宁耳边说了什么,只见蒋泊宁脸颊一红,一锤白起肩头,转身就跑了出去。   白起笑着揉揉肩头,抬眼瞧见白秋双眼直直只看着自己,那脸上笑意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霎那如同倒春寒,将漫天春暖花开一瞬冰封,叫白秋也低下头去,不敢再瞧他一眼。   “走吧。”白起说完,抬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白秋诺声,朝家老一拱手,转身追了过去。   白冬还不太会骑马,只能坐车,蒋泊宁担心他一个在车内太闷,也就进了车里陪他,留白秋和白起两人骑马先行。渭水平原上雪水汩汩流动,马蹄沉沉,映着车内欢声笑语,白起与白秋骑马走得慢,白起更是频频往回瞧马车上翻飞的车帘子。   白秋虽是怕白起,却压不下心中好奇,两步一回头,两步一回头,仿佛白起脸上有什么宝贝似的,被白起冷冷眼刀一扫,反倒大着胆子问出口,“起叔,太后召见你与宁姑娘,是不是因为她……”   白起没让他说完,只厉声吩咐,“等会儿到咸阳,你先送冬儿去白府,立刻遣人去请左相入宫。还有,请老夫人立刻带着媒人入宫,去见墨家巨子,提亲。”    第69章   巍巍咸阳城一片雪白,北风呼号, 掠过秦王宫片片黑瓦, 将城楼上的黑色旗帜卷得呼呼作响。两匹黑马并行,踏着秦王宫外咸阳主道上的碎雪,不紧不慢地往秦王宫宫门而去。秦王宫前的皮甲侍卫见状, 侧身往外走了一步, 手中长矛一架, 厉声道:“请下马出示令符。”   蒋泊宁俯身拍了拍“踏雪”的额头, 随着白起翻身下马,抬手拢拢身上狐裘,见白起与侍卫对了令符,便跟上去往宫内走去。还未走过城门,蒋泊宁便瞧见城门那一头铺石宫道上有个黑衣内侍,双手叠在身前,目光炯炯,俨然就是在等待他们的模样。   果不其然, 那内侍三两步急趋上前, 躬身道:“白国尉,唐簪袅, 太后已经等候二位多时了。”   白起冷着脸正要开口,蒋泊宁先一步走上前去,对那内侍笑道:“一听见太后传令,当即马不停蹄赶了回来,有劳带路了。”   内侍嘴角勾了勾, 只皮笑肉不笑,又是一躬身,转过去领路往秦王宫后头走去。蒋泊宁侧身面向白起,从狐裘下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指,轻轻握在手心捏了捏,面上笑容和煦恰如暖阳,可白起却只觉得心头沉闷,想笑也笑不出来,只能随着蒋泊宁往甘泉殿走。   两人还未踏进甘泉殿正殿,便瞧见内里魏冉站在殿中,往殿中走进去,才看清楚魏冉正侧身对着一面羊皮大地图,一手压着腰间长剑,一手指着地图。大殿上首,太后与秦王并肩坐在木案之后,秦王稷正襟危坐,正听得入神。   太后歪着身子,斜斜倚在身后凭几上,瞧见白起与蒋泊宁进来,只微微抬起眼皮,笑道:“终于来了。”   白起走到殿前,拱手单膝跪地,身上皮裘也未脱,俯首道:“臣回郿县老家接族侄来咸阳,耽误了行程,请太后、王上见谅。”   太后还未问多一句,秦王稷先遥遥伸手,向殿中的白起与蒋泊宁虚虚一扶,笑道:“国尉请起,不过是小事而已。眼前商量如何讨伐魏国才是正经事,左相也只刚刚说起如今军粮军需储备之事。”   魏冉也转身过来面向白起,点点头道:“现下粮草清点已经完毕,国尉可先说如何用兵。”   后头宫婢上前,为蒋泊宁与白起脱去身上厚重斗篷。蒋泊宁只一句话不说,默默退到大殿一侧,双手叠在身前立着。   白起站起身来,看了一眼上首的秦王,抬脚便走向那羊皮地图,抬手指向秦国刚刚从韩国手中夺取的安邑,朗声道:“此战,臣想全用骑兵打头,先从安邑北上,绕道平阳,先往东南攻下曲沃,将魏国斩出这块飞地,骑兵南下包住,步卒强兵东进随后包围守城夺地。”   魏冉皱了皱眉头,道:“仅仅用骑兵打头阵,军粮供给可否足够,骑兵最多带三天军粮,也带不了攻城器械,三天攻下一城,恐怕不够。”   “够。”白起摇摇头,看向地图上画着那包裹韩国长平的巍巍太行山脉,道:“从前护送王上从蓟城回来的时候,途径太行山,臣已经观察过太行山西侧的情况。太行山西侧,由北到南,是韩国的土地将魏国的几乎包了个干净,紧紧留下曲沃这一条通道。这一次魏地全依赖北方的韩国城池接壤防卫赵国,城墙低矮不说,城外耕地丰饶,城与城之间距离极近。骑兵夜间靠近,可连续攻城。”   秦王稷一拍手,笑道:“如今正是秋收冬藏之后,魏城之内储粮定然不少,骑兵攻城夺粮,可否不断补充军需?”   白起还未回答,魏冉却笑着摇头,拱手朝向秦王:“敢问王上,此战是否只想震慑魏国?还是说王上除了震慑之外,也想守住夺下的城池?”   秦王稷一愣,当即想明白了,朝魏冉点点头,一手握拳压在腹前,倒是略有几分君王的谦逊,“左相说的是。既然这块魏地丰饶,秦国应当守住。若是想守住土地与百姓,左相以为,该如何做?”   魏冉偏头看向白起,字字掷地有声,“杀魏国官吏,夺府库官粮,步兵守城,不扰百姓。”   白起拱手俯身,“臣领命。”   “既然如此,国尉率骑兵先行北上,沿着太行山由北至南,先斩断曲沃通道,绝了魏国发兵运粮的路,我亲率步兵,沿着安邑北上与国尉回合,分兵把守曲沃,其余步兵随着国尉往西夺城。国尉以为如何?”   白起点头,“正是此意。”   秦王稷看着白起与魏冉商议用兵,面上笑意更暖,见两人达成一致,当即抬手,“长史,取兵符……”   “慢。”   一时间,秦王稷、白起与魏冉三人的目光齐齐看向上首闲闲坐着的太后,却见她嘴角浅浅勾起,一双狐狸眼盛着盈盈笑意,望向下首仍低头默然站着的蒋泊宁,“听闻墨家新制了弩机,还叫国尉试了许多回,改了许多回。现在可否已经能给秦国骑兵配上了?这行军打仗的,军械如果跟不上,只怕兵力也是不足的。”   魏冉眼尖,当即瞧见白起背后的双手一瞬攥紧了拳头。   蒋泊宁也没往前走,只侧身面向太后,福身行了个礼,抬起头,朗声回道:“连弩已经改好,十日前已经交给了国尉,送去军械库批量打造。一并送去的还有新制的火油小罐,用于骑兵攻城。”   “火油小罐?”   “是。”蒋泊宁颔首,“先前国尉火攻大胜韩魏联军之后,便向巨子说过骑兵火攻略有不便,泊宁用火油浸满黄泥,装进瓦罐封好,配上羊毛绳索做火引子,点火投掷攻城,威力虽不大,但能震慑敌军,替骑兵攀城墙入城争取时间。”   太后拍手叫好,嘴角笑容却早已不见,冷眼瞧向蒋泊宁,“墨家当真是有功。本后无甚可问的了。”   见太后松口,秦王稷抬眼瞧了瞧白起,将向寿唤过来,取了虎符兵令,分别交给白起和魏冉,郑重道,“此次既然要偷袭曲沃,寡人不便在蓝田誓师,寡人在等咸阳,等国尉和左相凯旋。”   白起与魏冉均握着兵符,拱手朝着秦王稷深深一躬,高声赳赳,“臣定当不负我王。”   殿下待命的内侍随即走上来,将羊皮地图收好,推到后头去。魏冉将兵符收进袖中,朝上首拱手道:“时不我待,臣与国尉先告退,去蓝田大营了。”白起瞧了旁边蒋泊宁一眼,也跟着拱手要告退。   秦王稷点点头,“寡人也要去见卫先生了。”说罢,也转身面向太后,道了句“儿子告退”。   蒋泊宁见上首太后眯着眼轻轻点了点头,三人退了几步转身往外走去,也往前走了一步,拱手告退正要跟上他们,却听见后头太后的声音响起。   “泊宁丫头。”   白起脚步一顿,转身与蒋泊宁相望,只见她抿着唇,轻轻摇了摇头,目中坚定其中无畏无惧。蒋泊宁转过身去,双手在身前交叠待命。   “你方才说的那个火油小罐甚是有意思,留下来再与本后说道说道吧。”   蒋泊宁拱手一躬,“是。”   顿了许久,身后脚步声才又响起,渐渐行远,直至听不见。蒋泊宁脊背仍旧伏底,也不抬起头来,只等着上首的太后先开口。   声音柔媚婉转如水,字字却冰冷如刀,叫殿中的婢女也是肩头一跳。   “泊宁丫头,你可知错啊?”   蒋泊宁抬头,那面容冷淡,忽地低头,缓缓绽出笑意来,拱手躬身更低,笑声朗朗,“泊宁一心为秦国,不知自己有错,还请太后明示。”   太后五指在手边凭几上轻轻点动,“本后问你,左相是本后亲弟,秦国肱骨,你为何不肯嫁?”   “回禀太后,泊宁不敢违背王命,所以泊宁不敢答应嫁给左相。”蒋泊宁直起腰来回话,“泊宁奉王上之命,等国尉领兵讨伐魏国胜利归来,便嫁进白家,替王上拢住国尉的忠心。”   太后冷冷一笑,“你倒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婆家,自以为稷儿信你,便不把我放在眼内。本来你不肯嫁,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后不会逼迫于你,算了便算了,可你这样用计,是要离间我们母子吗?”   “泊宁不敢,太后直爽,泊宁也敢直言。”蒋泊宁腰背挺直,往前走了两步,笑着看向上首太后,“泊宁敢问太后一句,泊宁若是嫁给左相,于太后有何好处?笼络王上?王上自幼聪慧,少小离秦,历经多少动荡,心中不安,极容易猜疑旁人,苏代三言两语,说太后要立公子芾为王,便足以让王上与太后离心。太后细想,如今朝野后宫,太后掌权,左相辅佐,倘若泊宁也站在太后身后,若太后是王上,还会不会信泊宁,还敢不敢信太后您啊?”   太后眼皮一抬,狐狸眼中如若藏刀,手中一瞬握紧凭几。   蒋泊宁见太后正色,继续往下说:“白起有用兵之材,如今才刚过二十五岁,便已经身居国尉一职,如今信他,可以,日后他肩上军功更大,大如巍巍秦岭呢?他是嬴姓老秦人,可娶不了秦国的公主,那时,又该用什么去勒住他这匹战马呢?这一层,恕泊宁直言,太后您考虑的,还不如王上啊!”   “你……”   太后一拍凭几,当即就坐直了身子,怒指蒋泊宁。殿内婢女皆面露惧意,纷纷跪了下地,蒋泊宁却仍昂首挺胸,往前又走一步,声音朗朗,“泊宁不敢嫁给左相,还有一层原因,正是为了太后与左相。太后与左相是楚人,太后嫁给秦王,又生下了秦王,自然不会被秦国宗亲百姓反对,可左相不同,左相先是除了公子壮等一干王族公子,与宗亲结了仇,又在朝中身居高位,若是娶了泊宁这个外人,还怎么融入秦国,怎么安身立命?要想想,昔日的商鞅与张仪,哪一个在秦国熬到了最后呢?”   上首一声轻轻倒吸冷气,蒋泊宁捞起身下裙袍,伏身跪地,“最后一层,泊宁私心,墨家客居秦国,虽有报答秦国重用的心,却总是觉得身是外人。泊宁嫁给嬴姓秦人,也是如太后和左相一般,想在秦国安身立命罢了。一日不能在秦国扎根,一日便只能依附王上宠信,只要王上心中起了忌惮疑心,便是朝不保夕。此情此心,还请太后成全。”   大殿之中,只静得只剩下缓缓呼吸声。华服窸窣作响,上首太后终于站起身来,玉步轻移,走到殿中,停在蒋泊宁身前,伏身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从前初见你,我只觉得你像明镜,办事尽心,多了孤勇,少些谋略也无伤大雅。现在看来,你倒是更像张仪,腹中肚肠九曲,叫人吃惊啊。”恍若春风乍起,只见太后眼中冰霜尽消,春意未进眼底,可唇边笑意却是暖暖,双手扶起蒋泊宁,握住她双手,轻拍她手背笑道,“你的话说得很好。既然话已经说得这么好,本后希望你自能做到。你聪慧,我也不瞒你,本后很不喜欢你,但为着秦国,为着我儿,舍不得杀你,你要好好把握这个度,不要让自己变得无用,也不要让自己变得太叫人讨厌。”   “泊宁明白。”   殿外宫婢缓步走进来,躬身朝着太后道:“太后,赵医令来了。”   蒋泊宁闻声转头,见赵荧手中端着一个木盘,盘中搁着一只铜碗,碗中药汁漆黑,散发着酸苦气味。   赵荧俯首道,“太后,避子汤好了。”    第70章   偌大甘泉殿,但听赵荧声如珠落玉盘, 轻轻回荡在房梁之下。蒋泊宁心下一跳, 只觉得自己四肢血液回流,一瞬手脚冰凉,只能缓缓吸住一口气, 转头望向太后。   那双狐狸眼抬起, 亦是瞧着她, 眼角笑纹若隐若现, 三分狡黠,七分探究,看进蒋泊宁眼底,叫人连头皮都发麻。   太后脚步轻动,往赵荧面前走了两步,端起那碗避子汤,转身面向蒋泊宁。蒋泊宁压不住惧意,脚跟往后挪了半寸, 却见太后广袖一扬, 却是以袖掩面,一仰头将碗中避子汤喝了个干净。   铜碗落在木盘上, 哐当一阵钝响,后头婢女走近来,双手将布帕递到太后手边。太后接过来,手指捻着布帕,在嘴边轻轻一擦, 抹去棕色药汁,那双狐狸眼却是牢牢攥着蒋泊宁,一分一毫未曾移动。   布帕被甩在铜碗旁边,太后扬扬手,“都下去吧。本后要午睡了。”衣裙摆动,广袖轻拂,狐狸眼中冷光未消,又是在蒋泊宁那早已伏底下去的头顶瞧了许久,才缓缓收了回去。   婢女侍奉着太后走进内室,待到那脚步声尽消,蒋泊宁和赵荧方才直起背来。两人对视一眼,只默契地一言不发。赵荧将手中木盘交给甘泉殿内婢女,转身随着蒋泊宁一同往外走去。   前脚踏出甘泉殿院门,后脚赵荧便两三步急趋到蒋泊宁身侧,一瞧宫内长街无人,低声问蒋泊宁道:“往日里太后都不是这个时辰用避子汤的,今日可是你惹了什么事了?”   蒋泊宁瞧着赵荧那神情,只觉此刻胸中那颗心还猛跳个不停,“我还以为,那碗药,是太后要灌给我的。”   赵荧脚步骤然停下,眼睛也是一瞬瞪大,是一个哭笑不得,扯住蒋泊宁的衣袖,急急问道:“你和国尉……”说到一半,赵荧那笑意顿时崩然四散,双眼一眨,攥紧蒋泊宁袖口,“太后她怎么会知道?莫不是忌惮你到这种地步?”   蒋泊宁挽起赵荧的手臂,只一块儿缓着步子往前走,“这几日我同白起去了郿县,想来太后也知道了。不管今日太后本来想要干什么,现在她没有灌我避子汤,就是说我方才在殿中花的口水没白费,太后倒底是听进去了。我算是躲过一劫。”   赵荧虽不知个中细节,但她只向来不喜多问一句话,只心中替蒋泊宁松了一口气。   未走多几步,蒋泊宁倒先开口,“赵医,那避子汤,能不能给我来一碗?三四天前的事情,现在还有用吗?药重一点也没关系。”   赵荧噗嗤一笑,抬手在蒋泊宁额头轻轻一点,“乱来。若是以后落下病根怎么办?”   “那可怎么办?之前一是没想起来,二也是不敢在外头随意找医者。”   赵荧歪着头瞧蒋泊宁,倒是不解,“这有什么的?难不成你还打算将婚事往后拖?白国尉不心寒,我都得替他心寒。”   蒋泊宁皱起眉头,“我也不是想拖。可再快也得等他打仗回来,少说也得四五个月小半年的。虽说有王命在,可明说出去是无媒苟合,面子上怎么过得去?”   “面子?你以为这里是燕国还是鲁国?我们秦国这里,还不兴这些虚的。再说了……”赵荧偏头一瞧蒋泊宁,“太后虽今日因为你的说辞放过你,可若是明日又听了谁的话,怎么办?她要拆散你们,国尉不在咸阳,你找谁来帮你?要我说,不如看天命,若是有了,太后轻易不会让你嫁人,要是没有,今日我给你熬避子汤,也是白费了我的药材。”   蒋泊宁只觉得脸上有些辣,战国民风是奔放,太后晚年还能跟义渠王生了俩娃,又纳男宠的。可这也比她能接受的要奔放太多了吧。但是,赵荧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思忖再三,蒋泊宁还是点点头,算是顺着赵荧的话,听天命算了。   两人刚走到分岔口,赵荧正想起什么话要嘱咐蒋泊宁,却见一个内侍从宫墙根走过去,躬身对赵荧说道,“赵医令。”   赵荧撇撇嘴倒没打算去理他,转头只握住蒋泊宁的手,刚要开口却被截过去话头。蒋泊宁瞧了一眼那内侍,只觉得眼生,不像是太后和秦王近身的人,只问赵荧道,“你如今不是当宫中的女医令,只管甘泉殿和议政堂,这人是哪家的?”   那内侍先躬身回话,“小人在左相跟前做事。”   赵荧瞪了那内侍一眼,对蒋泊宁说道:“不用管他,烦得很。我只同你说,免得你又犯迷糊。一个月内,仔细饮食,月事要是晚了,立刻递消息给我过去,我好去给你诊脉。切记!”   “知道了,知道了。”蒋泊宁拍拍赵荧的手背,却是凑上去说道:“你别老顾着劝我,也得顾一顾你自己,若是对左相有意思,他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我倒不知道你与他还有交集。”   “见了两三面便没头没脑黏上来,什么糯米糕子麦芽糖。”赵荧斜眼看那内侍,“我明白。他要在秦国立足,等着娶一位秦夫人,我可不想做他的垫脚石。你别说了,我先走了。”说完,赵荧放开蒋泊宁的手,转身朝太医署走去。   魏冉派来的内侍朝蒋泊宁躬身,跟着赵荧往远走去。蒋泊宁只瞧着那一前一后走远,撅着嘴叹了口气,转身走上宫中复道,往前头客殿走去。   临近午间,冬日里难得暖阳,叫整座秦王宫都带上些懒意。客殿中向来人少,蒋泊宁不喜欢太多婢女在身边,唐姑果年岁大了身体不好,身边也只有墨家弟子出入,从朝至暮,向来少有什么声响。可蒋泊宁回到客殿前头,还未进院门,却听见前头正殿隐隐有人声传来,正疑惑着走进去,抬眼便瞧见两个眼熟的婢女,不是旁人,正正是白府的。   那两人站在廊下,见蒋泊宁来,也是没笑颜开地迎上来。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你们在这里。”还没等白府的婢女回答,蒋泊宁抬头往正殿内一瞧,正好瞧见堂上唐姑果坐在上首木案后头,旁边那张木案坐着的妇人,笑意盈盈,不是白老夫人还能是谁?   蒋泊宁抬脚就要进去,却被白府的婢女当即拉住,“宁姑娘先别进去,老夫人带着媒人在里头……”蒋泊宁一听,当下便明白是白起干的,心中大喊一句这还了得,立马将婢女推开,三两步走进殿中。   白老夫人没想到蒋泊宁回来,先是一愣,接着倒是同身边坐着的媒人一同笑起来,抬手朝蒋泊宁挥挥手,要将她唤到身前来。殿内婢女正要上前替蒋泊宁脱去身上斗篷,却被蒋泊宁摆摆手拒绝了。   白老夫人瞧着,倒是有些疑惑,皱起眉头问:“可是还要出门吗?”   蒋泊宁缓步走过去,只朝白老夫人福了福身,笑道:“偏院里头有新做的饴糖糕,是泊宁上回同老夫人说过的那个,难得老夫人来做客,可愿意去尝一尝?”   白老夫人面上笑意顿时凝住,旁边媒人嘴角也是一僵,旋即放下手中茶碗,笑着打了两句哈哈,“巧了真是,正说着宁姑娘呢。都说宁姑娘性子洒脱不输男儿,却也少不了害羞的时候不是?这……”   媒人正要继续往下说,却见白老夫人抬手一止住她的话,轻叹了一口气,抬眼瞧向蒋泊宁,对身侧媒人说道,“劳您在这儿等我一等。”说罢,扶着身边婢女就站起身来。   媒人一愣,虽是面上颜色难看,却也只忍住了苦笑两声,瞧上首坐着的唐姑果没半分驳斥管教蒋泊宁的意思,只觉得自己两头不讨好,捞起木勺自己给自己添了半勺热茶,一声不吭。   蒋泊宁躬身,从婢女手中接过白老夫人的皮裘,正要走上去为她披上,没成想白老夫人却一扬起手,自己取过来系好,抬脚便朝外头走去。一时殿中寂静,蒋泊宁瞧着白老夫人的背影,也没出声,朝上首的唐姑果一拱手,转身追着白老夫人的脚步走了出去。   前头婢女领路,蒋泊宁只跟在白老夫人后头,心中又是担忧白老夫人生气,又是怨白起乱来,只一个七上八下。   入了偏院殿内,白老夫人身上斗篷也懒得脱,见蒋泊宁跟了进来,转身瞧她一眼,便开口道:“我晓得是起儿独独喜欢你一个,你也是个实心肠的不拖泥带水,不喜欢便是不喜欢,我也没有什么好怨……”   话没说完,蒋泊宁只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斗篷铺地,广袖扬起,额头贴紧手背。白老夫人一惊,正要弯腰去扶,却听见蒋泊宁声音哑哑,似是隐忍许久才发出来一样,“求老夫人莫怪,泊宁和白起,虽无婚约,可却……”   蒋泊宁话还没说完,白老夫人只颤抖双手,连忙扶住她双臂让她直起腰来说话。蒋泊宁只瞧白老夫人嘴唇微张,眼中尽是狂喜,开口,连声音都带着颤,“你,你说的,可是,可是真的?”   蒋泊宁喉头滚动,脸颊腾地爆红,正要低下头去,却又听见白老夫人声音中带着重重质疑,“不,不是那小子对你用强逼婚吧?”   蒋泊宁猛地抬头,只将头摇成拨浪鼓,握着白老夫人双臂哭笑不得,“不是的,不是的,这是哪儿跟哪儿?他不会那样做。”   逼婚?他倒还真逼过。   蒋泊宁抿唇瞧向白老夫人双眼,只郑重说道:“我心里也是有他的。”   白老夫人一瞬喜极而泣,将蒋泊宁从地上扶起来搂紧怀中,口中不住念叨,“祖宗在上,起儿的婚事终于有好着落了!”刚念叨两遍,白老夫人才有些醒转过来,擦擦眼角,握住蒋泊宁双手问道:“这既然你们俩都是喜欢彼此的,起儿也叫我带着媒人来提亲,你这是做什么?”   蒋泊宁想了想,还是扶着白老夫人到一旁坐下,细细解释起来,“这桩婚事原是王上要赐婚的,想着讨伐魏国在即,不如等到白起回来再下旨。是白起心急了,原先太后有意要将我指给别人,本来我和他还在郿县,宫里匆匆来人传令召我们进宫,他以为是其中又有了什么变故,劳累老夫人走这一趟。”   “哎,来这一趟也不亏,说什么劳累。”白老夫人拍拍蒋泊宁的手背,倒是叹了一口气,“你别瞧起儿平日里那个稳重得木讷的样子,这些男女之间的情啊爱啊他是一点都不会。他父亲在秦国跟魏国打仗时就战死在了雕阴,母亲也改嫁了,他六七岁上下随着他叔父在军中野大的,身边是从来没有过女子的。”   蒋泊宁听着,蓦地想起白冬,心中也是隐隐作痛,说道:“难怪他这样对白山将军,还有冬儿,都那样珍重。”   白老夫人点点头,眉眼尽是柔软温情,“是了,他面相冷,又凶巴巴地不爱说话,对自己人却是掏心窝子的好。”说着,白老夫人捂着蒋泊宁的双手,是低头一笑,“我也不用说这些了,你既然看得上他,我说这些也是废话了。”   蒋泊宁抿着嘴唇害羞地笑了笑,将话题岔开去,“我和白起的婚事,还请老夫人耐心稍等一等了。”   白老夫人笑着起身,面上那是一个春风得意,拉着蒋泊宁的手缓步往外走,边走边说:“有你这些话,我没什么不好耐心的。起儿在外领兵,你也常来白府走走,陪我说说话。我可只等着你改口,同起儿一样,唤我一声‘婶母’了。”白老夫人说着,只瞧见蒋泊宁脸颊绯红,低下头去,模样乖巧,是越看越觉得可爱,心头暖暖,扭头一瞧,正见廊下院中站了个人,笑着拍拍蒋泊宁的手背,又是忍不住自夸,“瞧,我说起儿是个暖心人,这不,该是放心不下,来找你了。”   蒋泊宁抬眼,见白起皮裘裹身,立在院中,目光柔柔只往他身上瞧过来。白老夫人放开蒋泊宁的手,扶着婢女走下台阶。白起拱手,喊了声“婶母”。白老夫人那唇边笑意难掩,拍拍白起手臂,回头瞧了一眼蒋泊宁,又看向白起,轻轻点了点头,带着婢女往外头走去了。   一方小小庭院,两三级铺石台阶,两人隔空瞧着,却是谁也没往前走一步。   白起瞧着蒋泊宁面上神色,不知喜怒,喉头轻轻滚动,还是忍不住迈上台阶走到廊下,深深喘了两口气,“我错了,不该担心你解决不好这些……”   话没说完,只觉胸前一暖,被一双手臂紧紧抱住,如燕子撞入怀中,叫他下意识将她拢紧,只一寸不想放开。   “真是傻木头。”她轻笑,脸颊往他胸膛中拱了拱,十指覆上他胸前,隔着衣服覆上那扁扁玉笄,“你放心,我会等你。”   “等你平安回来,娶我过门。”    第71章   最后一场春雨散尽,打曲沃要塞的城墙往外望去, 但见城外田野上翠绿连绵不绝, 抬手远眺,似乎可望到自北方奔涌而来的汾水长河。   军吏身着轻便皮甲,快步跑上城楼, 见魏冉站在城墙边上, 急趋过去, 躬身朗声道, “报告左相,东面未见韩魏一兵一卒,隔着山口关隘,斥候只见守城待命,并未派兵出城。”   魏冉抬眼望向城墙下列队打马远去的秦兵铁骑,从胸腔中发出一声冷冷轻哼,“在伊阙杀了他二十多万人,终于将他杀怕了。好, 继续看着, 务求万无一失。”魏冉偏头又问身边军吏,“曲沃周边的小城可都安顿好了?民众若有不满, 须得当即回报,一刻都不许延迟。”   军吏拱手道,“已经按左相吩咐,民众原地不动,不扰民不掠夺, 各城官吏若有不降者立刻斩杀,投降官吏降级留用,各城守令已经换成秦国官员,一应郡县法令皆照例颁布下去,现下民众只照旧忙着春耕夏种,余粮充裕,尚无动乱。”   魏冉点点头,“好,知道了。传令下去,步卒集结,一半留守曲沃,一半随国尉铁骑往西攻城夺地。委派过去的治理官吏也得跟上去。”   军吏拱手称是,魏冉转身,正要下城墙,却见又有一小吏急匆匆跑来,在他身前伏底报告,“左相,人到了。”   身侧军吏一瞬疑惑,却也不敢多问一句,只见魏冉面上顿时浮现大喜神色,按着腰间长剑快步随着那小吏往外走了出去。   小吏在前头带路,领着魏冉走到城墙下的官署小院,一入偏院,便瞧见前头院中站着一人,布衣草鞋,发束布冠。那人听见后头脚步声,当即转身回来。高鼻深目,俨然不是中原长相,一见魏冉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顿时变得晶亮,三两步跑上前,握住魏冉双手,双唇抖动,喊出一声:“兄长!”   魏冉点点头,一拍他肩头,“好你个戎小子,叫我找你找了这许久!”   楚戎嘿嘿笑了两声,“怪我从前不懂事,被昭家老贼利用,得罪了屈家,东躲西藏这么些年,也是三五年前才又回到楚国去。”   “来,先进去说话。”魏冉大手一揽楚戎肩背,大步往屋内走去。   官吏布好茶碗勺杯,两人同在木案一侧盘腿而坐,一瞬正如少年时亲密,仿佛多年未曾相见,也无一丝隔阂疏远。   魏冉舀了一碗清茶,推到楚戎面前,“如今秦王即立了,只是还没及冠,现在秦国内是长姐和我掌政,我费这许多功夫找你来,为的也就是让你同我们一起入秦,自家人用自家人,总比用别人安心。”   “话是如此说。”楚戎捧起茶碗喝了个干净,长叹一声爽快,将茶碗放下,却又说道,“秦人务实,不是兄长和长姐说要给我什么官,我就能当得上的吧?”   魏冉拿起一旁木勺给楚戎碗中添茶,“那是自然。如我一样熬文官,一来所费时日多,二来,这也不是你小子的性子做得来的。我的打算是,我在朝中举荐你为将,你领兵杀一块楚地回来,用战功立足。”   “楚地?”楚戎大惊,“长兄可是说错了,打楚国?你不怕长姐又打得你三天不能下床?”   魏冉也是想起年少趣事,忍不住笑起来,摆了摆手方才正色解释道,“我邀你入秦,你还想回楚国吗?多年前我阿大带着我从魏国到楚国,娶了大娘,我便不再是魏人,成了楚人,可楚人哪一天将我认做楚人的?大娘去后,我随长姐到秦国来,长姐成了秦人,我也不想当什么楚人了。你嘛,生父还是西戎人,这些年在楚国吃的苦头还不够多吗?”   说到这里,楚戎也抿唇低下头去,眉头拧着,忍不住点点头,“是了。娘也不过是楚国宗亲旁支,长姐嫁过去秦国,也就只能做个妾,更何况我这样的长相,从不曾被待见。兄长!我在楚国替他们做狗这些年,也不是什么都没有。长兄,景昭屈三家内斗,屈原那小子军政漏洞多了去了,若是打,还真是能捞到点东西。可是如今明面上楚国终究是姻亲,秦王还年轻,这怎么打?”   “自然不是说现在打。”   正说着,门外有小吏躬身走进来,将一支铜管小信交给魏冉。魏冉取过来,熟练地掏出匕首挑开上头陶封,却是掏出两张绢条,一张用黑绳绑着,另一张卷着红线。   魏冉眉心微动,将那红线小信收在掌心,展开另一条绢布信看了两眼,嘴角一勾笑道,“正说到此处。如今秦国打了韩魏,将国界压到了太行山。卫淇这个鬼谷子高徒当真名不虚传,倒是早料到了齐国先坐不住了。”   “齐国?”   魏冉将绢布捻到一旁油灯上烧尽,颔首道:“赵国忙于对付北边林胡和南面中山国,还没空管秦魏韩之间的事情,楚国仗着太后是楚女,秦楚边界也交接不多,也没太用心。齐国不同,没着没落的,又和秦国在燕国算是结了个小梁子。齐国派使臣去楚国了,这齐楚之间同盟多年,得想个什么法子,将他们之间裂开才行。王上的意思,也是先交好麻痹齐国。”   楚戎低头想了半晌,才开口道:“楚国一直谋划着要吞掉越国,两年前为了避免后头被宋国搞鬼,才跟齐国结盟,夹制中间的宋国。如今宋国还强大,裂开他们齐国与楚国,倒是有些难办。”   魏冉点点头,面上却不见半分难为神色,只说道:“各国之间皆是利益相连,以重利分别诱惑齐国与楚国,联盟自然会瓦解,从前张仪便是这样做。哎!我向来只管秦国内政,这些事情,自然留给秦国里头的能才去做。”说着,魏冉取过一边的绢布毛笔,写下两行小字,吹干墨渍,将绢信卷好放入刚才的铜管中,用泥封好,就着灯火轻轻烤了烤,按上密印,将外头的小吏唤来,把信送了出去。   楚戎一言不发地见魏冉写信送信,等到小吏走出门去,方才问道:“与兄长通信的,可是方才兄长说的那个,鬼谷子门生?”   “正是。”魏冉握起一旁茶碗喝了一口,“他叫做卫淇,是如今秦王的老师,虽只是个客卿,但却并不简单,是个可用的人。说来,倒是与从前的张仪有些相似,或许是同出一门的缘故。如今这个卫淇倒是左右逢源,却也没见与任何人亲近结党的意思,只是教授秦王诗书,和秦王亲近。他与我互通书信,商量国事,也是在我当了秦相之后,秦王吩咐他这样做的。”   楚戎疑惑道:“这秦王如今不是才刚过十五吗?怎得听兄长这样说来,倒是像个即将主政的君王了?”   “你莫小瞧秦王年轻,他还年幼时便跟我亲,很是关心秦国国政。那时我也是见他有这份心,才硬是要将他从燕国接回来。若不是如此,如今坐在王座上的,不是公子芾,便是公子悝。如今看来,我当初选的也没错,在外当质子多年,这个秦王,确实是比一直呆在秦国的公子多些胆识谋略,可成大器。身边也笼络了一大帮有用之人,卫淇便是其中之一,还有墨家的人,不论太后如何笼络,也只忠于秦王一人,甚是怪异。”   楚戎倒是笑起来,“这说得我一头懵,十五岁,还是半大孩子,怎么如此能耐,倒先叫我好奇了。若是他长大,秦国有这样的君王,也是令人畏惧,幸好是兄长拥立他,有这层关系在,咱们日后吃不着亏。”   “话别说太早,你我毕竟不是老秦人。我在秦国摸爬滚打十数年,知交遍布秦国,可不也还是脱不去客卿这层身份。如今朝野隐隐有指责外戚掌政,咱们更是要小心。”魏冉拍了拍楚戎的肩头,笑道:“秦国如今形势如何,我这儿一时半会儿也跟你说不清楚,眼下还是你先入秦国见过长姐,找个地方落脚为好。我先替你安排车马,先送你去咸阳。”   “兄长。”楚戎见魏冉起身,也匆匆起来,说道:“可否先送我辆马车,我得回楚国郢都一趟。”   魏冉皱起眉头,疑惑道:“人都来了,还回去做什么?无论如何,先去咸阳。”   楚戎双眼瞪大,“这怎么行?我妻儿还在郢都呢。一入咸阳,万一那三家的老贼醒悟过来,要捉我妻儿可怎么办?”   这下可倒是轮得魏冉愣住了,磕磕巴巴问道:“你都娶妻生子啦?”   “兄长说笑,我如今都二十五了,孩子都会拿剑……”楚戎想明白回来,瞧了魏冉一会儿,猛地捧腹大笑起来,“兄长,你莫不是还在打光棍儿吧?”   魏冉抿唇,一张脸黑透,沉声道:“我给你一辆马车,你绕道商於去郢都,立刻给我走。”   楚戎哈哈大笑,见着魏冉大步流星往外走,忙追上去讨饶,舔着脸说了一大堆好话,得了令牌银钱,这才跟着小吏出去取马套车。   瞧着楚戎那抛着钱袋轻快远去的背影,魏冉只觉胸中闷闷,气不打一处来,低头一瞧手心绢布条,上头红线艳艳,惹得他忍不住动手拆开,只见里头一个娟秀大字,似是还含着隐隐药香。   那上头只有一个字。   滚。    第72章   爽冽秋风打西北吹来,掠过渭水平原, 越过黄土高坡, 卷着壮烈秦筝,一路撞向那绵延太行山脉。秋风所到之处,尽是初秋微黄的田野, 麦浪翻涌, 漾着暖暖香气, 田间阡陌尽可见农民荷锄来往, 黄狗在田垄上奔跑穿梭,偶有官道之上马车驶过,惹起阵阵犬吠。   未见一丝萧条的山野秋色之中,蓦地见官道远处沙土飞扬,黑底白文的“秦”字大纛旗先行,左侧,“冉”字令旗相随,右侧, 则是一面大书“白”字的将旗。   三面旗帜随风飘扬, 越过了地平线而来,其后黄沙之中, 黑甲如云,马蹄声声。打头的,一棕一黑两匹战马。黑马眉间点白,马上白起黑甲黑胄,眉眼冷冽狠辣, 仿佛还带着沙场血雨腥风。一旁骑在棕马上的魏冉却是长袍高冠,面上略带风沙,却难掩春风笑意。   魏冉手中马缰一扬,指着前头,长叹一声,“征战大半年,终于能回家了。”   “八个月。”   魏冉一愣,只听白起双目直视前方,仿佛那巍巍咸阳城已经在眼前了,“这场仗打了八个月整。”   听到这,魏冉才反应过来,点头道:“是啊,也不亏,一口吞下魏国这大片飞地,将汾水流域划归秦土,如今太行山也成了秦国的天险防卫。寻常将领若是有这样战功,莫说加官进爵,就是名垂青史也足够了。”   白起一字未答。   魏冉眼珠子低低转了转,笑着瞧向白起,“如今魏相惠施也都将魏国这城池地图都交出来了,有这半个韩国的良田,你纵使直接开口向秦王求个封邑爵位,他也会立刻允许。何况一个女子?”   白起握紧手中缰绳,低下头去,嘴角扯了扯,道:“左相说笑了。不过这八个月的仗打得久了,平常在外领兵还没怎么想家,如今快到城外了,倒是愈发心慌起来。”   话音未落,但听远方马蹄疾疾而来,白起心中咯噔一跳,猛地抬头朝前看去。咸阳城那边官道上沙土扬起,一匹棕马当先跑过来,后头紧紧跟着两骑,前头那人明明白白是秦王宫的内侍,后头两个则是兵甲全身,该是宫中的侍卫。   三人齐齐拉紧缰绳,在三面军旗前头停下,那内侍笑着朝白起拱了拱手,取出一面绢帛王令,宣道:“秦王有令:左相魏冉、国尉白起,征战有功,领近卫直赴王宫受赏受封,大军先返军营。”   魏冉白起并未下马,只朝传令内侍俯首拱手,朗声道了声遵令。   内侍收起绢帛,双手执着缰绳扶着马鞍,“蓝田大营早已布好了劳军酒饭,国尉尽可派将领带大军回蓝田。王上在王宫广场等着国尉与左相。”   后头白秋引马上来,自请带大军回营,白起抬眼望了望后头绵延数里的黑压压秦甲,颔首允诺,又点了几名裨将留下,方才转身回来,与魏冉一同带着三面大旗随内侍一同往咸阳城策马而去。   渭水奔腾水声渐响,黑纛旗越过官道长亭,面向渭水河畔的巍巍咸阳城。旗尖儿刚露,白起便听见咸阳城那头人声喧闹,如同水入油锅,一下爆发出了欢呼。马蹄踏上土坡,只见远方官道两边,尽是咸阳百姓,各色布衣齐聚,长袍短褐,黄发垂髫,全都从咸阳城内涌了出来,一见黑甲秦兵来了,纷纷举手欢呼,拂袖如云。   “国尉万岁!”   “左相万岁!”   纛旗之下,魏冉瞧着这摩肩接踵的人群,听着那震天呼声,竟觉得浑身如若通电,起了一身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十数年在秦为官,他不是不知道秦人好战,更不是没有听过那哀惋将领的秦风黄鸟,可听那些民众高呼自己的官位,朝着自己身边的战旗振臂,却是他魏冉一生之中的头一回。   这一回,要比他双手接过秦国相印要来的震撼,恍若秦国百万黔首一同张开双臂,将他包裹在内,真真正正地为他披上一套黑衣黑袍,唤他一声秦人。   人群随着秦甲移步,围着那几百近卫,一同朝咸阳城涌回去,军队两侧,妇孺皆喜极而泣,认出自家的儿郎,恨不得当即将他们带回去,却碍于军规军纪,瞧着他们瘦削黝黑的脸庞,一面擦去自己脸上泪珠,一面跟在他们身边,说着家中早已备好了什么热饭热菜,新衣新袜。更有妇人抱着新生的婴孩凑上近前,只叫那秦兵面上一愣,铮铮铁骨一瞬涌出热泪来,握着手中长矛,脚往前走着,眼却只瞧着身边那襁褓婴儿,一寸一毫都不舍得离去。   白起抬眼,瞧那大开的咸阳城城门,攥紧了手中缰绳。“眉间白”只恨不得飞跑起来,却被白起制住不能撒开腿去,不时鼻翼翕动着踢蹄子甩脑袋。白起伸手在它背上一拍,低声道,“都到家门了,别闹。等会儿就到……”   话未说完,白起抬头间目光一瞥,话尾只留在嘴边,手覆在“眉间白”背上,那双眼瞧过去,定住了不能动。   忽地天地间各色衣衫颜色尽数模糊,无论男女老幼,此刻恍若都成了背景,唯有那眼中焦点所聚的那一处是清晰的。唯有那一人,黑白衣衫,长发松绾,明眸皓齿,双手叠在身前,亦是微微笑着看向他,那双眼睛亮晶晶的,眼眶泛着点点红意,只柔如初春弱草,叫他忍不住紧了呼吸。   马蹄前移,停在她身前。白起松松呼出一口气,瞧着她双眼中泪珠一瞬滑落,当即翻身下马,也不管不顾,直接将人拥入怀中。发香穿过厚重军甲,直直盈满胸膛。   人群中欢呼骤起,他只听见她一人声音柔柔,“回来了。”   他压着她耳边发丝,重重点点头,嗯了一声,终于舍得将蒋泊宁从怀里捞出来,伸手擦去她脸颊泪痕,低声说道:“回来了。”   蒋泊宁双手贴着他胸腔铁甲,抽抽鼻子,偏头看了一眼咸阳城主道尽头的秦王宫,“去吧,都在等你。”   白起忽地摇摇头,低头牵住蒋泊宁的手,转身往“眉间白”走去,未等蒋泊宁问出声,只掐着她的腰,双臂一举,便将她托举上马。人群中笑声乍起,孩童嘻嘻哈哈,有些只双手盖着自己的眼睛跑开去。蒋泊宁脸颊登时绯红一片,哎了一声,却见白起扳着马鞍也坐上马背,双手一扯缰绳,将她拢在身前。   “你……”   “左相说,纵使我直接开口向秦王求封邑求爵位,他也会即刻允许。”白起脚下一夹马肚,“眉间雪”马蹄扬起,往前走去,他伏底身子贴紧蒋泊宁耳边,“我就放肆这一回,他若不立刻赐婚,我就拿军功求,便是以后他真的觉得我功高震主,我也认了。”   “木头!”蒋泊宁只哭笑不得,抬手在他手背上狠狠一拍,笑骂出口,“等会儿可不许轻举妄动,我在你身上费了这么多心思,你敢乱说话,仔细我给老夫人告状去!”   白起低头一笑,也不在意,只由得战马驮着往前走,见那秦王宫越来越近。   纛旗另一侧,魏冉瞧着那黑马上头的两人耳鬓私语,只忍不住喉头微酸,抬眼往人群中瞧去,也瞧不见那半分他想见的衣裙,只觉得胸口那几张绢布小条竟忽地硌人起来。   百姓夹道,战旗高扬,前头秦王宫大门缓缓打开,旗帜穿过秦王宫大门,战马列队而过,人群随后,沿着秦王宫前头的广场乌泱泱围了三四层。那黑石台阶之上,文武百官齐聚,宫中王卫列在石阶两侧,旗帜招展,引着人们的目光聚在正中并肩而立的秦王与太后身上。   战马上头的众人皆齐齐下马,白起瞧了一眼身侧蒋泊宁,一手按住腰间长剑,一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与魏冉一同踏上黑色石阶,一步步朝秦王而去。   身旁军吏捧来木匣地图,魏冉接过来,躬身捧到秦王面前,声音高亢,响彻秦王宫广场,“魏冉、白起,携魏国城池共六十一座,归秦以报王上!”   白起取出虎符军令,亦躬身奉上,赳赳道:“无负王命!”   “好!”   秦王稷抚掌大笑,命身边长史接过兵符与地图,与太后一同接过秦酒,捧到魏冉和白起身前。饮过劳军酒,秦王稷笑着擦擦嘴角,瞧了一眼白起,又看向一旁的蒋泊宁,唇边笑意更显,朝向寿抬抬手,示意他宣读王令。   向寿躬身,捧着绢帛王令上前一步。魏冉白起等人皆伏身跪下,只听见向寿的声音在秦王宫广场上回荡——   “国尉白起,左相魏冉,领兵讨伐魏国,拓我国土,扬我国威。白起爵进四等,进为大良造,统领秦兵。魏冉加封怀侯,赐封邑怀城。秦王三年。”   魏冉伏身,“臣,谢我王。”   白起眼皮一抬,双目中冷光乍现,却是咬着牙低下头去,一字不说。   秦王稷看着他头顶,顿了许久,终于朗声道:“墨家弟子泊宁,护寡人归秦,助秦军平定巴蜀,改良秦军军械,因功进爵为簪袅,寡人愿给大良造与泊宁赐婚,大良造以为如何?”   白起直起脊背,回身瞧了瞧一同跪在自己身边的蒋泊宁,只见佳人笑意盈盈,便伸手与她十指相握,伏身在秦王身前,“臣,谢我王。” 作者有话要说:  周五六日的三章是上中下 魏冉:这一锅柠檬我吃了七年。 导演(大声哔哔):怀侯!到正文完结你也还得汪汪叫! 第73章   大楚水乡,背依云梦泽的郢都, 孟春三月, 正是大地回暖,润雨入怀的时候。市坊内外,皆是一派从冬日里苏醒的模样, 男女老少, 纷纷扛起渔具耕锄出门, 虽不能如贵族纨绔一样有空闲去走马踏青, 却也舍不得辜负初春景色,身上衣衫都特意挑了带艳色的。   平头老百姓没有错过春色,那些本该有闲暇游山玩水的楚国贵族,却在春风之中,隐隐感到头秃。楚国朝堂之上,殿内的文武贵族皆拱手俯身,大气也不敢出,双眼只瞧着地面。上首的楚王站在木案前头, 双手攥着一方绢布战报, 那手带着肩膀,都随着楚王的深深呼气而微微颤抖着。   左侧文官队列之中, 只见一人手握笏板,侧身一步迈了出来,腰板挺直,头颅扬起,高冠长佩, 朗声道:“王上,秦国平定巴蜀,义渠臣服,后方平定,如今又打得韩魏退缩,太行山以西尽为秦土。臣以为,秦国势大,如今东出争霸之心尽现,王上应当拉拢齐国,与之结盟,重新合纵扛秦啊!”   上首的楚王尚未说话,另一侧的大夫上官离先冷笑一声,道:“三闾大夫危言耸听了吧!”上官离执着笏板走出来,朝上首楚王一躬,“王上,秦国对韩魏用兵,可是韩魏两国先挑起的事端。秦国驱逐惠文后与武后,发兵讨伐魏国,说白了也不过是秦国后宫里头,楚国和魏国的争斗,如今秦国里头,楚女掌权,楚人当政,三闾大夫却叫我王拉拢齐国抗秦,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能是什么?”   屈平怒发冲冠,直指上官离,“晋国借道虞国来讨伐虢国,先灭虢国后吞虞国,这样唇亡齿寒的道理,你还要我教你吗?韩魏对秦国春朝秋觐,奉礼割地,秦国尤不满足,秦国一出函谷关,南下便是剑指我蓝田,一步便可到郢都,将刀夹在你我喉咙上!”   “三闾大夫慎言。”大夫靳尚冷冷出口,抬头看向楚王,“郢都背靠云梦泽,面朝我大楚王陵夷陵,是个人杰地灵的宝地,不是你随随便便诅咒两句,就能唬得住这满朝文武的。三闾大夫从汉北归来朝堂,还不能懂得这个道理吗?”   靳尚这话,登时叫屈平想起被上官离那个小人在背后嚼舌根,害得他被楚王流放汉北,变革强兵的成骨付之一炬。若不是如今才楚国朝堂之上,屈平只怕已经对靳尚和上官离拔剑相向。   将军屈匄见自家侄子如此,当即站出来朝楚王一躬,“王上,我大楚蛰伏许久,练兵强国,不就是为了北上争霸。且莫说秦国对外用兵倒底有什么理由,如今秦国国土大拓,兵力强盛,这是不争的事实。屈氏不管什么根本源流,只看结果,王上要用兵,我屈氏定无一人推辞惧死!”   “屈将军这话说得好!可对秦,不见得就要动刀动枪的啊!”公子子兰长叹了一口气,“如今楚国新兵刚成,一仗未打,就敢贸贸然对秦用兵?屈氏这勇气未免太大,秦军可是刚刚屠尽韩魏快三十万联军啊!要我说,肯定是拉拢秦国,稳定国政,再徐徐图谋才是。秦国既然势大,我大楚可是秦国的外戚,怎么不能借上一借呢?”   听了这话,屈平只怀疑自己耳朵都坏了,三两步走上前,直面公子子兰,“公子此言,是要楚国与虎狼秦国为伍吗?公子未免太……”   “好啦!”   上首楚王广袖一拂,尽是不耐烦,拧起眉头看向殿中满面通红的屈平,“争来争去!口无遮拦!”   屈平咬紧牙关,双手垂在身侧,握着笏板的手指节发白,浑身都气得抖动起来。   楚王叹了一口气,看向公子子兰,“子兰说得是,如今我国练兵尚未成,战力还不足,凭着孤勇迎敌,不可。秦王才不过十六,既然如今秦国是我楚人执政,还不必这么早担忧。屈平,本王让你回来,是为了让你回来练兵强国的,不是让你来诅咒楚国的。日后若是有什么要禀报的,叫你族叔屈匄代你禀告,你,不必上朝了。”   “王上!王……”   楚王只置若罔闻,一甩袖子,转身便离开朝堂。殿中文武躬身相送,没有一人顾及他屈平,臣子三三两两往外走时,也只有屈匄上前拍拍他的肩背,略是劝了他两句,却见他还是愣愣了直视那空无一人的王座案几,只能叹了口气,自己一人出去了。   偌大楚王宫议事前堂,唯有一人久久伫立。   楚王宫后殿之中,楚王亦是一脸怒意,脚步匆匆赶到郑袖宫中时,便是郑袖也吓了一跳,连忙让乳母将幼子带下去,扯扯嘴角笑意盈盈地迎上前去,双手扯住楚王的衣袖,柔声娇嗔,“这是怎么了?才刚开春,王上怎得就这么大火气?”   楚王只愣愣一哼,倒一个字不答。郑袖眼珠子一转,也不多说,只扶着楚王在殿中木案后头坐下,从宫婢手中取来茶杯果点放在案上,见楚王用了半杯茶水,方才屈膝坐在楚王背后,双手搭上他肩头,巧力轻轻揉按,软声道:“王上也别生气了,喜欢谁,便将谁放在身边,不喜欢谁,便将他赶走,寻常人交朋友都能如此,何况王上是楚国之主,还能这么憋屈不成?”   “憋屈?”楚王手中茶碗摔在木案上,哐当哐当作响,“魏变法强了国,秦变法也强了国,怎得到我楚国却还未见起效,反倒各族之间争斗却多了?无用!无用!”   郑袖瞧着那木案中洒出来的茶水,眼尾一挑,抬抬下巴让殿中婢女去收拾,“既然无用,丢掉他便是了。反正朝堂中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难不成楚国这么广阔的土地山川,还能找不到一个人来代替他不成吗?”   楚王点点头,伸手握住肩上的手,“你说的倒是。本来便屈氏便只有他和屈匄两个在朝,倒不如倚重旁的人,做事起来顺当许多。”   “这是当然。”郑袖顺势伏在楚王肩头,脸颊贴着他的手背,“这个楚国,王上身边,唯有郑袖无人可替代,不是?”   楚王这才哈哈一笑,伸手捏捏郑袖的脸颊,“孩子今日如何,可哭闹……”   “王上!”   楚王大惊,郑袖也猛地坐起身来,双手仍搭在楚王肩头,蛾眉紧蹙,冲着那跑进来内侍怒斥道:“这慌慌张张地做什么?宫里头还有点规矩没有?!”   内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抖着道:“娘娘恕罪,王上恕罪。”   楚王撇撇嘴,皱眉呵斥:“快说!”   内侍伏得更低,额头抵着地板,声音也带着颤,“秦军带兵沿河而下,趁我军不备,夺了邓城!”   “什么?!”楚王腾地站起身来,身后郑袖一个不慎,被掀翻跌坐在地,楚王也没空没心思去管她,两步走上前去,一手抓起那内侍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提起来,“你给我再说一遍!”   内侍哆哆嗦嗦,“秦,秦军,夺了邓城。”内侍话没说完,已被楚王丢开。   君王盛怒之下,便是宠妃郑袖也不敢上前,只见楚王捶胸顿足,双眼爆红着转身回来,抄起木案上的铜碗便直接朝外砸去,铜碗撞在殿中木柱上,发出沉沉一声闷响。楚王三两步走到一旁木架上,双手抽出一把青铜长剑,剑指苍天,怒吼道:“好个秦小子,我拥你为王,不到三年,胆敢攻我楚国?!宣!宣屈平!宣屈匄!看我不打他秦国!”   内侍诺诺连声,正往后退去,转身正要跑去传令,却见外头内侍高声传呼:“令尹到!”   楚王闻声,抬眼往外看去,见令尹景鲤急急快步走进殿内。景鲤低头便见殿中碗盆遍地,抬头又看见楚王气喘吁吁手执长剑,这一团乱糟糟的模样,先将他吓得噤声。   “说!又有什么事!”   景鲤一瞬回神,拱手朝楚王一躬,“王上,秦使来了。”   “秦使?”楚王一声冷哼,掂了掂手中长剑,狞笑道:“夺我城池,还敢派使者来?让他来,我先用他祭旗!”   楚王抬脚便要往外走,景鲤连忙两三步迎上去,双手张开将楚王拦住,“我王且慢!且慢!秦使可是来求和的呀!”   楚王一听,眉头拧起,疑惑道:“求和?”   “正是!”景鲤颤抖伸出手去,将楚王手中长剑按下,交到一旁的内侍手中,转身回来劝道:“秦使带着厚礼财物,马不停蹄来到郢都,连卫兵都不曾多带两个,正是为了来跟王上解释,这攻打邓城的,可不是秦国的军队啊!”   楚王看着景鲤的脸,瞧着他也不像是在诓骗自己,抬手正了正衣襟,侧目看他,许久才说:“当真?”   景鲤深深一躬,“秦使就等在外头议事偏殿,正等着我王呢!王上若不信,且先去看看,左右这秦使在我郢都,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楚王长出一口气,攥着袖口,脚下还是一步步不动。景鲤又道:“不论如何,皆是我大楚占理,王上给他秦国一个机会解释,若是不喜欢,不满意,大可发兵联齐攻之,往外走两步,王上,不亏啊。”   听到这里,楚王也觉有理,既然有了台阶下,不如趁机从秦国手离挖点好处。内侍捧来配剑,楚王也顺势抬起双臂,由得内侍将长剑配在自己身侧,又抬手在腰带上顺了两顺,瞧着殿门,迈步向前,“走,去痛骂他秦国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  张仪:我们是谁?! 卫淇:秦国纵横家! 张仪:我们的目标是?! 卫淇:诈楚!诈楚!诈楚! 楚国:……嘤嘤嘤? 第74章   楚王前脚刚刚迈进议事堂偏殿,便听见内里脚步声疾疾, 抬眼, 当即瞧见一个白衣玉冠的男子走到跟前,还未说一句话,当即撩起身前袍衫, 伏身跪地, 大喊道:“秦王之师卫淇, 教导王上无方, 特意代秦王来向楚王请罪了!”   秦楚邦交多年,哪里见过使者一来便跪地求饶的阵仗,开口不打笑脸人,这一下倒是将楚王也唬住了,一只脚还在殿外,只愣愣瞧着殿内恭恭敬敬以头抢地的卫淇,连动也不动一下了。   景鲤见状,当即上前, 将卫淇先扶起来, 道:“秦使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有话慢慢说也不迟。”   卫淇倒好, 硬是赖在地上,只怎么拉也不肯起来,只喊着楚王。刚喊了两声,楚王似乎也不好意思,拧了拧眉头, 走上前去将卫淇拉起来,道:“秦使请起。”说着,伸手引向屋内,道:“秦使请。”   卫淇嘿嘿笑了两声,抬手擦擦眼角泪水,倒是还恭恭敬敬地先等楚王进去,方才抬脚跟了进去。   一室之内,两方都在木案之后落座。卫淇先挥手,身后侍从当即奉上一个大木匣,恭恭敬敬地放到楚王身前。楚王抬眼绕着那木匣看了两转,垂下眼眸,清了清嗓子,却先问道:“不谷拥立秦王即立,这才还不到三年,秦王便要来打楚国了?秦国太后,难道没有什么说法?”   卫淇拱手又是朝楚王一躬,“楚王错过小国了!小君自即立以来,没有一日不感念楚王拥立的恩情,这将惠文后与武后逐出秦国,也是小国太后为了报答楚国,为楚国着想啊,怎么会做出有害两国交好的事情呢?”   楚王冷冷一哼,“那这邓城,还是自己长了腿,跑到你秦军里头去了?”   “哎!楚王,这邓城,还真的就是楚人非要塞给小君的啊!”卫淇拧着眉头,还当真就是一副不得已的模样,叫楚王看着心中冒火,一拍身前木案,当即坐直了身子。   一旁的景鲤急了,连忙劝和,“哎呀,我说秦使!好好说话,说清楚啊!”   “是外臣的不是,是外臣的不是!”卫淇抱歉一笑,抬眼看向楚王,道:“楚王可知,这攻打邓城的军队是什么人,带兵攻城的,又是谁呢?”   “是谁?”   卫淇双手按在膝头,眯着眼睛笑道:“正是楚人啊!”   “荒唐!”楚王大怒,抬手就将案上的木匣挥倒在地,“荒唐之极!楚人怎么会攻打楚地?楚人出兵?我怎么不知!”   卫淇拱手讨饶,“攻打邓城的,原是巴人,小国吞并巴蜀时,这些人逃进了楚国,所以说是楚人。带兵攻城的,更是实打实的楚人,正是小国太后的胞弟,楚人楚戎。”卫淇见楚王一脸疑惑,忙不迭又说,“王上若不信,大可问景令尹,这攻城的兵马,是不是穿着巴楚的皮甲?是不是对楚国地势一清二楚?小国无能,可玩玩做不到这些啊!”   楚王偏头看向景鲤,后者果真点点头,凑过来低声耳语道:“确实是楚戎带的兵,攻城之后带兵沿着商於入秦,这才被误以为是秦兵。早先的消息乃是屈氏送来的,屈氏嘛,王上也知道,看秦国不顺眼,难得有个理由打仗了,不用,也说不过去了。”   听了这话,一时从有理变得理亏,楚王面色也一瞬铁黑,抿唇喘息着不说话。   卫淇瞧了楚王一眼,笑道:“小国也料到,或许是这些巴人在楚国过得不好,才想打了楚国投奔秦国,又或许是楚戎见自己长姐在秦国为太后,想要点军功来投靠,打着打着主意,打到自家人身上。不论如何,如今局面尴尬,小国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特意让外臣赶来郢都向王上解释清楚,归还邓城,以免两国交恶。”   楚王手指在身前木案上轻轻点了两下,眉心高挑,却是顿着不曾说话。   卫淇伸手向前,捧起一碗清茶,啜饮两口,放下碗来,长叹一口气道:“说实话,楚王,秦楚两国相交联姻多年,应当是亲密无间才是,如今不过一两小战,便足以离间秦楚,若是他日别国用蝇头小利引诱,只怕秦楚之间的联盟,岌岌可危啊。本来都是被那些中原之国嫌弃,秦楚联手,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怎么现在就走到这个地步了呢?”   楚王眼皮抬起,上下打量卫淇一通,笑了两声,“秦楚相来交好,哪里有秦使说得如此不堪?两国这多少联姻,且秦国的楚人不少,楚国的朝堂上也大有秦人为臣。秦使这话,不对。”   “噢,是吗?”卫淇挑眉,身子往后一扬,理了理广袖,伏身用手肘抵着木案边缘,直直看入楚王眼中,“秦国愿东出争霸,与齐国一较高下,可齐楚联盟,这一回,外臣想替秦国问一问楚王,是要选齐国,还是选秦国啊?”   楚王一愣,没想到卫淇如此直接将这话说出口,思索片刻,当即反问卫淇,“秦国东出,难道楚国不会受害吗?”   卫淇嘴角弯弯,广袖扬起,“自然不会,楚国不但不会受害,而且还有莫大的好处!”   “噢?”   卫淇起身,从那被楚王扫下地的木匣中取出一张羊皮地图来,跪坐在楚王身前的木案前,双手展开地图。那羊皮地图上,是秦楚交界处的数百里江山,卫淇的手自秦国蓝田而起,沿着丹水而下,一路划到刚刚被攻破的邓城。   楚王的一双眼,直勾勾瞧着卫淇的指尖,停在邓城,疏忽抬起来,只见卫淇笑意满眼,郑重道:“楚王,这六百里商於之地,包含丹水,若尽归楚国,如何?”   楚王双眼发亮,双手伸前,按住那羊皮地图,几乎要直身起来,急急追问:“当真?”   “不。不止。”卫淇摇头笑道,“秦国与楚国交好,乃是诚心诚意的。邓城尽数归还,连痛商於六百里,也交给楚国,秦楚以武关为界即刻。除此之外,小君已年满十六,还有几年便要行冠礼,也是时候要考虑未来的王后人选了,太后的意思,还是自家人好。”   楚王面上笑颜抑制不住,坐了回去,将双手收到膝头放好,右手握拳在身前轻轻咳嗽两声,道:“联姻嘛,自然是一来一回为妥当。”   卫淇低头轻笑,“楚王说的是,互通婚嫁,永为兄弟之邦。”   楚王见卫淇这么好说话,抬手将身前的地图一收,偏头对身边的景鲤说道,“派使臣去齐国,断绝两国邦交吧。”   “唉,令尹且慢!”景鲤正要拱手称诺,卫淇却先抬手制住,拧着眉头看向楚王,撅起嘴来,“楚王,秦国诚心诚意与楚国交好,送来秦国的美人财宝,还有浩浩六百里富庶土地,楚王就这么一句话,就把秦国打发了?若是如此,外臣只怕还没回到秦国,便叫小君将我一刀剁了。”   楚王与景鲤对视一眼,撇撇嘴瞧着卫淇,“贵使以为,楚国该如何做?”   卫淇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楚王一句话断绝邦交,也能一句话恢复邦交。秦国这六百里不是打了水漂?外臣看来,若是楚王真心实意要与秦国交好,就该派人去齐国都城,堵在齐王宫宫门前,通骂齐国三天三夜,如此一来,秦国才能相信,楚国可靠,能将秦国的南方托付到楚国这个盟友的手中,安心与齐国一争高低。”   “这……”楚王与景鲤皆是愣住了。   景鲤双手都有些颤抖,指向卫淇,哭笑不得道:“贵使啊,这如何使得?通骂齐国,还要三天三夜?两国断交,也不该如此侮辱别国吧!”   “哎!正是因为不该,才能断得干净啊!”卫淇双手摊开,倒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直直瞧着楚王,见他一瞬未曾回应,当即收起手来,翻了个白眼,大声叹了口气,“唉……算了算了,要是楚国觉得实在难办,就算了吧。这六百里沃土,秦国也不是不能管。秦国人少是少,耕多两亩地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说着卫淇就要伸出手去,将那地图抱回去。楚王见状,哪里肯,当即将地图往身后一拢,抬手挡在身前,喊道:“贵使且慢!”楚王偏头,瞪了景鲤一眼,对卫淇笑道:“哪里难了?不就是痛骂齐狗一顿吗?这有何难?本王当即下令,征集一名,不,三名勇士,立刻策马借道宋国,赶到齐王宫外,立刻开骂!”   卫淇双手背在身后,躬身一请,“既然令尹也在,不如楚王就依照自己所言,下令征召勇士吧!秦国务实得很,外臣临行之前,小君千叮咛万嘱咐,必定要外臣亲耳听到了楚王承诺,亲眼看到了楚王下令,才让外臣回去呢!”   楚王挥手,让内侍取来绢布毛笔,唰唰地写下了王令,正要盖印,那印章恰恰悬在绢布上方,楚王抬起头来,看向卫淇,目露精光,“楚人重诺,秦国如何?本王要派使者随贵使回秦取六百里地图,贵使以为如何?”   卫淇直起腰来,“自然应当如此,卫淇的这颗头颅,尽在楚使手中。”   楚王听完,手中王印落下。卫淇瞧着上头红艳艳的朱砂印迹,看向楚王,只嘴角眉梢都带着浓浓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卫淇:秦楚联盟,多谢令尹!(送钱) 景鲤:要不得要不得!(转身扒口袋) 第75章   暮春时节的咸阳城,少不得三两日热浪翻涌, 叫人觉得夏日快要来了一般, 却又畏惧那随时可能回卷的丝丝寒意,不敢这么快脱去春衣。可这秦王宫外使节驿馆里头的楚国使臣靳尚,却是心焦更胜酷暑, 一日日如热锅上的蚂蚁, 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叫身边的小吏侍卫也头痛起来。   “大夫, 今日还去卫府找那秦王师吗?”   正在房中背着手踱步的靳尚一听,顿时停下脚步,眉毛挑得老高,大喊道:“找啊!怎么不找!不将他翻出来,你我怎么回楚国!”   小吏打着手背,也是满头大汗,“这秦王说身体不适不上朝,右相樗里疾不问邦交不见外使, 左相怀侯魏冉又回了封地, 这秦王师卫淇只说奔波劳累,一连歇息了这大半月了闭门谢客, 这该如何是好!”   靳尚正气着,被他这样一说,更是火冒三丈,抬手抓起一旁的铜杯要砸,却又听一旁的近卫嘀咕道:“这秦国, 别不是诓骗咱们楚国,不打算给地了吧!”   靳尚手中攥着铜杯,广袖扬起,停在半空,一瞬愣神,身形定住,“不,不会啊!这,两国邦交,岂是儿戏!我大楚的人已在临淄骂足了他齐王三天三夜,可是一个时辰没有少过,这,哪里像话!”   近卫小吏皆不说话,靳尚将铜杯往回收,握在手中,揣在怀里,在房中又踱起步来,从这头到那头,从那头到这头,脚步一停,将铜杯丢下,一按手中长剑,冷声道,“不行,取令牌来,进宫!今天,一定要见到秦王!我就不信了,他整个秦王宫都能将本使拒之门外不成!进宫!进宫!”   说着,没等身旁小吏和近卫先走一步,靳尚先行迈开步子往门口走去,抬手拉开木门,却险些要撞入一人的怀中。来者也是被吓了一跳,连忙捂着额头往后退了两步。靳尚缓过神来,火气上了,正要痛骂出口,手指一瞬怼出去。抬眼一瞧,那人可不是旁的甲乙丙丁,正正是他这大半个月来日思夜想的秦王师卫淇!   靳尚只大喜过望,只差没一步跳上前去将卫淇抱在怀中。   卫淇笑着拱手朝靳尚一躬,笑道:“楚使这是往哪里去啊?幸好在下早出门两步,要不然,可就见不到楚使了!”   “先生说的这是哪里话!”靳尚大笑,朝卫淇一躬身,“本使也是想要去先生府上啊!正正是巧了!先生如今可大好了?可以进宫见秦王了?这秦楚的盟约可……”   卫淇笑着连连摆手,往前走一步就将靳尚的手握进手中,“楚使啊楚使!楚使与在下可真真是心意相通,今日在下来找楚使,为的就是找楚使一同进宫去商量秦楚盟约的事情啊!在下的马车已经在外头了,楚使可快些走吧!”   卫淇一面嘴上叭叭说着,手上只将靳尚攥得更紧,脚下步子也是加紧,近乎跑起来一般,扯着靳尚就往外头出去。靳尚也是心急,见卫淇如此紧张两国盟约,方才心中的疑惑早就烟消云散,更是巴不得背起卫淇,直直冲向秦王宫,好早日将那六百里沃土吞入腹中。   两人上了青铜马车,车夫马鞭一扬,马车只箭一样朝着秦王宫狂奔而去。   一路宫门大开,毫无阻拦,只让这青铜马车一路开到秦王宫内黑石阶梯前才停下来。马夫放下马凳,卫淇拉着靳尚速速下马,一路拾阶而上,直奔秦王宫的议事堂。   靳尚迈入殿中,却未见殿中有半分秦王的身影。正当疑惑着,卫淇却一躬身,朝靳尚陪笑道,“楚使请在偏殿稍等片刻,我王正沐浴更衣。这六百里商於之地,也得珍重对待。在下这便去催一催我王!楚使稍等!”   卫淇陪着靳尚走入偏殿,唤了婢女来奉上茶水糕点,这才躬身退去。靳尚心中虽有不安,可此刻人已经在秦王宫议政堂内,料想这秦王再躲,也躲不到哪里去,便是等上几刻又有何妨?总好比之前一路吃闭门羹要好得多。   婢女红袖添茶,偏殿之中清凉舒爽,靳尚这颗焦躁不安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抬眼欣赏着身侧秦女的英气眉眼,捏起茶碗,细细啜饮起来。   外头一阵脚步声,靳尚连忙放下茶碗,正正衣襟站起身来,见门边一角黑袍飘过,拱手朝向一躬身,“拜见秦……”   “王”字还没出口,靳尚只觉当胸一瞬重击,整个人一下不稳,直接往后倒去,撞上身后的木案,后腰一阵酸麻剧痛,脑袋发白只眼冒金星,待意识回笼,靳尚扒着身旁倒下的木案坐起身来,暴怒大吼,“大胆!我可是楚国使……”   自报家门还没报完,靳尚睁眼一瞧,话只顿在嘴边,再也吐不出去。   门口那人华服高冠,怒气冲冲,不是如今的齐国国相田婴,还能是谁?!   田婴冷哼一声,手按腰间长剑,斜睨地上愣坐着的靳尚,冷笑道:“田婴认得,不就是那个在临淄通骂我齐王三天三夜的楚国吗?你们楚人不是很多话吗?不是骂我王后奇丑,不是骂我王愚钝,不是骂我稷下学宫无用,你们不是很会骂人吗?如今怎么哑巴了?!骂啊!”   田婴两三步走上前,一把揪住靳尚的衣领,目眦欲裂,大吼道:“你倒是骂啊!”   “哎!哎!哎!这是怎么了!”外头秦国右相樗里疾哎呦哎呦叫着,连忙跑进偏殿中,将田婴拉起来,又将地上的靳尚扶起来,伸手去拍了拍靳尚身上的尘土,关切问道:“楚使这是怎么了”   靳尚只瞧着田婴那张气得通红的面庞,喉头艰难滑动,吞咽了一下,攥着身边樗里疾的衣袖站稳,低声道,“他,他,他怎么在这里啊!”   樗里疾一笑,“各国来往也是常事,楚使不是也在这里嘛!”   “算了算了!”靳尚抓住樗里疾的手臂,只急急道:“右相啊,速速带我去见秦王,拿到商於六百里的地图我便走,立刻走!”   樗里疾开口,只叫靳尚当即愣住。   “啊?什么六百里?”   靳尚如遭雷劈,只觉得天灵盖也发凉,“不是你们亲王之师,那个卫淇先生,亲自领命到楚国,说要将邓城和商於六百里尽数给我楚国吗?”靳尚甩开樗里疾,一指田婴,“若不是如此,我楚国是吃饱了没事干去骂齐王吗?”   樗里疾哎呀一笑,甩着袖子道:“我说楚使啊!两国邦交割地的,什么时候动用过君王的老师当说客了?这卫先生是我王的老师,没有错,可他仅仅是个客卿,一无相权,二无王命,你信他做什么啊?他便是要给你地,他在秦国的那处房子也还是秦王赐的,六里都没有,哪里有六百里能够给你!”   “你!你!你!”靳尚一瞬气结,只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手往腰间一摸,却惊觉今日被卫淇拉着出来,连配剑也未曾带上,近卫小吏也尽数被卫淇安排在了殿外。靳尚只双手握紧,冲向樗里疾,近乎咬着牙贴上去质问,“卫淇呢!叫他出来!”   樗里疾但笑不语,一旁的田婴只仰天大笑,抚掌大呼痛快,指着靳尚的鼻子道:“你们这楚人不仁不义,无信无忠,更是无用!爽快!爽快!”   靳尚一张脸只青白红黑交错,煞是好看,呲牙咧嘴就要扑上樗里疾,却被他身后涌上来的内侍一拦,挡了开去。靳尚挣扎无方,手脚并用甚是狼狈,大喊大叫起来,“虎狼秦国!欺诈于我!看我楚师不攻进来!”   樗里疾拍拍手,将外头的卫兵唤进来,架着靳尚便往外头而去,一面看着靳尚被抬出去,樗里疾还一面笑着在后头大喊,“楚使啊!不是我秦国无信,是你们自己信错了人,下回记得,是相国说的话,才管用啊!莫再要轻信旁人了!”   靳尚气急,眼见要被抬下台阶,连忙转口朝田婴喊话,“齐相,你莫要信秦国啊!是秦国从中作梗,欺骗于我楚国!莫要信他!莫要信!”   樗里疾双手拢在身前,站在殿门外朝下大喊,“秦齐联盟,用不着楚使担心了,楚使歇歇吧!”   黑甲秦兵只面无表情,四人抬着那靳尚一路朝秦王宫宫门快步走去,后头甲兵押着楚使随行的小吏近卫,齐齐赶出秦王宫去。   樗里疾笑眯眯瞧着那秦王宫宫门关上,身后田婴沉稳的声音缓缓响起,“方才右相说,秦齐联盟。右相说错了,右相以为,田婴见了秦国如此欺骗楚国,还会信秦国吗?刚刚田婴踹楚狗那一记,可不想谢右相半句。”   樗里疾还未转身回来,殿外却有一人白衣玉冠,笑声朗朗,缓步走入殿中,朝田婴一躬,“齐相此言差矣!齐国不是不该信秦国,是更应该信秦国才对!”   田婴打量眼前这人一遭,问道:“你便是秦王师卫淇?那个诈楚者。”   卫淇捧腹大笑,连连摆手,“谢齐相称赞,正是在下,秦国客卿卫淇。可是卫淇对齐国,并无半分欺诈之意。如若卫淇想要诈齐,齐相又怎能见到秦国右相,还有秦王呢!”   卫淇往右侧退了几步,伸手迎向殿内另一侧,只见那侧偏殿之中,秦王稷黑袍铜冠,身后跟着内侍宫婢,徐徐走到田婴面前。   田婴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位年少即立的秦王。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此刻面对外臣,面上虽是含着温润笑意,拱手颔首尽是礼敬有加,可那眉眼之间,尽是君王霸气,不怒自威。田婴拱手朝秦王稷深深一躬,道:“齐相田婴,拜见秦王。”   秦王稷笑着点点头,侧身引向身后偏殿,道:“齐相请。”   田婴的目光在秦王稷面上逡巡,终究一按手中长剑,抬脚往前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应该下一个周末前能结束了 番外大概两三篇的样子 如果有想看的番外可以评论呀 我看看能不能挖一挖(挥舞小铲子. jpg) 第76章   殿内西侧,数十块羊皮被缝制在一起, 上头泱泱九州, 北到林胡,南达吴越。田婴瞧着那面地图,隐隐觉得脊背发凉, 看向偏殿另一侧的秦王稷, 连眼神中都多带了三分肃然敬意。   两方面对面, 一侧是卫淇与樗里疾相伴在秦王稷左右, 一侧是齐相田婴并随从官吏。侍女走进来布好茶碗杯勺,一言不发,躬身退了出去。殿中仍旧一片沉默,如若沉沉冰湖,还在待人去打破。   卫淇俯身向前,为秦王稷舀了一碗茶汤,恭敬奉到秦王稷身前,直起身来, 方才望向对面的田婴, “齐相,此番秦国送给齐国的礼, 齐相可还满意啊?”   这没头没脑一句,几近无理取闹。田婴满肚子火还没地方发,嘴角微动,反问道:“什么礼?外臣未曾见到。”   卫淇低头一笑,双眼狡黠若狐狸, “秦国可是以激怒楚国为代价,替齐国分辨奸佞,助齐国认清了谁是敌,谁是友啊!”   田婴不置可否,从胸腔中发出冷冷一哼,倒是看向秦王,“秦王之师这般好口才,秦王还只给他客卿之位,未免太过吝啬了。这将黑说成白,将死说成活的本事,依照外臣鄙薄见解,纵使是许国相之位,也不为过。”   秦王未曾说话,只由得卫淇嘿嘿笑了两声,继续向田婴开炮。   “齐相过奖了。卫淇这张嘴,只骗敌,不骗友。”卫淇右手抬起,引向偏殿一侧的那面羊皮地图,“放眼六国,若说秦国最不可能与哪国开战,非齐国莫属。齐国与秦国,一个在东海,一个在西陲,中间隔着赵魏韩楚四国,国土丝毫不接壤,这是其一。齐国国力强盛,内有齐相主政,外有大将匡章领兵,五十日之内便可攻下燕国,秦国敬佩,不敢攻齐,这是其二。这还有一点嘛……”   卫淇话说一半藏一半,只断在中间未曾继续往下说,引得田婴也起了好奇心,忍不住往前倾了倾身子。   却见卫淇朝秦王稷拱手一躬,后者会意,轻轻朝门口挥了挥手,将殿内的婢女内侍尽数遣散出去。卫淇这才笑着看向田婴,拱起手来低声开口:“如今秦国之内,太后是楚人,左相是楚人,还少不了赵国那时送来的一批官吏。昔年拥立我王即立的赵楚两国,势力不可小觑。可是我王今年已经年满十六,他日主政,虎狼怎可由得枕畔有他人酣睡?若是想要除去赵楚,秦王还得仰仗齐国啊!”   田婴听完这话,眼皮一抬,只见秦王稷直起背来,拱手朝他深深一躬。田婴连忙起身上前,隔着木案将秦王稷扶起来,“秦王这是……”   年轻的秦王稷拉着田婴双臂,抬起头来,目中泪光点点,竟叫田婴一瞬以为方才自己出现了幻觉,丝毫见不到那个气宇轩昂的君王,眼中唯有一个委屈可怜的少年儿。   身旁的樗里疾叹了口气,拍拍秦王稷的背,看向田婴,声音中竟带上些年老疲态来,“自从孝公变法,秦国虽少用了老秦人,却也还能有六国贤才争艳的景象,算是不亏。可如今,唯有楚人当道,若非无计可施,也断不会远隔千里去请齐相前来啊!”   卫淇转身,从身后捧起一个长形木匣,站起身来,将那木匣捧到田婴那条木案上,伸手打开,取出一卷绢帛王书来,上头秦文齐文并书,末尾王印相印相随,艳艳暗红惹眼。   “齐相,虽说秦国路远,可只要齐国愿意,两国亦可互通婚嫁。”   田婴一瞧那绢帛上头文字,面上动容一瞬消散,鹰目看向卫淇,“你诈楚时,不是也用这样嫁娶手段吗?”   卫淇叹然一笑,指向那绢帛王书上的两枚王印相印,“王诺昭昭,不是卫淇空口白牙能匹敌的。秦国想要许配给齐国太子地的,可是秦王的亲姐,不是什么宗室旁支。只要齐相收下这婚书,三日后,秦国公主便会随齐相一同归齐,现下车马嫁妆一应俱全,只等着齐相点头了。”   田婴尚且未回一个字。卫淇只又凑过来低声道:“若是寻常邦交,秦国要谋求私利,必定用厚礼贿赂使者,可对着一心忠于齐国的齐相,秦国无计可施,只能用公利引诱齐相了。”   田婴忍不住笑出声,“公利?敢情先生教我?”   卫淇拱手朝田婴一躬,拉着田婴的手走到那羊皮地图前,另一只手点上林胡,由北至南,划至吴越,指尖引向地图西侧,“九州广大,周王室难以管理,分封又分封,才弄出如今各国争霸的祸乱来。以太行山、函谷关、桐柏山和大别山南北为界,以西,成我秦的郡县。以东……”指尖往东,从广阔燕赵,划过富庶宋楚,回到齐国临淄,卫淇双眼闪亮,声如天籁,“尽是齐土。”   田婴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如若一瞬西北风起,将他吹了个透凉,周遭颜色皆褪去,唯有地图上那清晰墨迹,周遭声音皆散去,唯有卫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唯有秦国与齐国联手,方可做到。六国大乱,瓦釜雷鸣,便由得他乱去,你争我夺,先行壮大,日后的事,日后再说不迟。”   卫淇偏头瞧向秦王稷,只见少年眼中早不见了泪水,嘴角笑意难掩,看着田婴的背影,目中光亮渐渐幽深,如若林中虎狼,只舔舐着自己皮毛,等待利爪出鞘。   “齐相。”   田婴闻声转身,只见秦王稷端坐在木案后,脊背挺直,双手放在膝头,面色温润,笑意盈盈,朗声向他说道:“寡人还缺一位王后,敢问可否拜托齐相,替寡人了了这桩心事。”   田婴脑中还尽是那广袤沃土,愣了一愣,嘴角上扬,终于展开笑颜,抬眼瞧了随从官吏一眼,见他们将那婚嫁国书收进了木匣中放好,方才回转身来朝秦王稷一躬,“既然秦国与齐国亦是兄弟之邦,田婴自然不会推辞,谢过秦王信任。待外臣归国,自当从齐国公主中挑选佳人,送到秦国,永结姻亲之好。”   樗里疾抚掌大笑,连道了三声好,朝田婴拱手一躬,道:“如此,还请齐相在咸阳驿馆再住三日,三日之后,由本相主婚,送秦国公主出王宫,随齐相一同归齐。”   田婴点点头,回头又瞧了那地图一眼,扭脸回来,眼珠子一转,却又说道:“楚国练兵强国数年,如今蒙受秦国如此算计,定当不会罢休。楚国攻秦,齐国或许可以帮上一点小忙。”   “哪里是一点小忙?分明是可以互惠互利的大忙才是!”樗里疾看向那羊皮地图,“楚王贪图商於六百里沃土,这次得不到,便会发兵来取,我秦国兵马便在商於迎敌。敢情齐国趁此良机,近攻楚国淮北,韩魏两国亦会发兵南下攻打楚国,拔城夺地。”   身后卫淇往前走了一步,又说道:“待事成之后,楚国将会尽失河水淮水以北,退居南部。那时,秦国还有一块肥肉,愿意与齐国分享。”   田婴眼睛一亮,“噢?”   “此前不是说道秦国内赵楚势力为患,南方楚国势力除了,剩下的,不就是赵国了吗?”卫淇转身,一点羊皮地图正中的中山国,“齐国助中山国,不就是为了遏制赵国与燕国。昔年齐国攻入燕国,也是想要燕国的土地战马许久了吧。这一回,秦国愿助齐国,达成多年夙愿。”   “好!”田婴一伸手,当即与卫淇击掌为盟。“卫先生才学可贵,田婴佩服。可田婴有一句话不得不说,齐国可与楚国,不一样。”   卫淇勾起嘴角轻轻一笑,点头附和,“自然,楚国色厉内荏,齐国国富民强,秦可诈楚,不敢骗齐。”   秦王稷偏头一瞧身边的樗里疾,后者当即从身后取出另一封绢帛王书,交到田婴的手中,“这是秦国与齐国的结盟王书。”   田婴躬身双手将绢帛王书收下放好,拱手道:“待外臣回国,立刻请我王写下结盟王书,快马送来咸阳。”   秦王稷起身,朝田婴拱手一躬,“谢齐相愿相信寡人。”   田婴看着秦王稷头上玉冠,也拱起手来向他深深一躬,“愿尽外臣绵薄之力,共修两国之好,齐秦共谋霸业!”   樗里疾扬起广袖,朝外一引,爽朗笑道:“本相送齐相去驿馆!齐相请!”田婴当即大笑,随着樗里疾一路说笑,一路走出秦王宫,登上马车,朝使节驿馆开去。   秦王稷与卫淇两人站在议事堂外的台阶之上,看着那青铜马车驶出宫门。秦王稷长叹一口气,“好。”说完,秦王稷转身面向卫淇,眼中湿润,深深一躬,“七年前燕国相遇,承蒙先生教诲,七年后,先生与寡人既是师生,也是君臣。若先生不弃,寡人愿拜先生为相,请先生一直留在寡人身侧!”   卫淇扶起秦王稷双臂,“王上客气了。如今卫淇尚且年轻,不敢忝居相位,左相与右相,一位是治国能才,一位是王族大臣,都是王上需要的人。卫淇嘛,早已选择了王上为君主,无论如何也会留在王上身侧,王上不必担忧。”   “可,可先生对秦国有大功,除了相位,寡人想不到别的什么可以奖给先生的……”   “王上莫要烦恼,若是卫淇有才,以后自当可以如师兄张仪一般位居秦相。如今,卫淇可以等一等。”卫淇双眼弯弯,笑道,“若是王上觉得该奖,不如明明白白赐卫淇一个大夫的官职吧,客卿嘛,是有点小了,上朝时站得离王上远,总被别人抢先说话。”   秦王稷扑哧一笑,一瞬恍若变回孩童,只拍手交好,拱手向卫淇一拜,“谢卫大夫。”   卫淇亦笑着拱手深深躬下去,“谢王上。”   “王上。”   两人还未直起身来,却听见秦王稷身后,有女声柔声呼唤。秦王稷一转头,只见太后身边的月姑领着两个婢女,正站在自己身后,缓缓直起腰来,眼皮一抬,目光如鹰爪,攫住了卫淇。   “太后,请卫先生过去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 @云生结海 灌溉的18瓶营养液 第77章   金乌渐渐靠近日中,初夏烈日, 阳光掠过秦王宫的屋顶, 擦过议事堂的屋檐,打在王宫之前黑色台阶之上。屋檐投影的阴影之中,站着秦王稷与卫淇, 一线明暗分界, 阳光之下, 月姑俯首, 眼睛却是抬起,传令声音硬朗,不容抗拒。   秦王稷眉心一皱,抬脚就要走上前去。手上一滞,偏头,却见卫淇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只见卫淇抬眼望了望天上的日头,低声说道:“太后要宣臣, 臣去便是, 王上今日还有书没有念,功课不好荒废。”   “卫大夫……”秦王稷反手握住卫淇的手腕, 侧身就要挡在卫淇与月姑之间。   卫淇摇了摇头,伸手覆在秦王稷手背之上,“臣无愧于天地人鬼,太后是明理之人,王上放心。”卫淇俯身向前, 贴紧秦王稷耳畔低声耳语两句。   月姑只见秦王稷那皱起的眉心当即舒展开去,正想开口说话,秦王稷却已经放开卫淇的手腕。卫淇三两步走上前,眉眼含笑,恰如芝兰玉树,躬身朝月姑一拜,“有劳月姑带路。”   月姑纵使心中疑惑,却也不好问出口,只向秦王稷福身行礼,领着卫淇绕路走上宫中复道,一路往甘泉殿而去。   初夏风热,秦王宫西北靠山,东南面水,只迎着渭水吹来的丝丝凉风。便是正午,甘泉殿中仍清凉如若清晨,院中花草上的露珠才刚刚散去。   卫淇随着月姑踏入甘泉殿院门,便瞧见院中婢女洒水纳凉,院中凉风迎面而来,等迈入殿内,已经不能察觉半分暑热,蓦地脊背微凉,如一瞬撞上倒春寒。   月姑往前走到上首木案前头,躬身轻声道:“太后,卫先生带来了。”   “嗯。”上首太后正一手支着额头,手中抵在木案之上,似是正在喘息,又像是打盹。听见月姑的话,那双狐狸眼仍是眯着未曾睁开,只轻轻应了一声,木案下头那只手抬起来,广袖拂动,落在她手边凭几上。   卫淇拱手,朝上首深深弯腰一躬,“臣大夫卫淇,拜见太后。”   上首传来一声嗤笑,若有若无。那双狐狸眼缓缓抬起,目光凉若夏日朝露,看向卫淇,红唇开合,“先生已经是大夫了呢!何时进的官职,本后居然都还不知道。可是因为促成秦齐联盟,所得的奖赏?”   卫淇腰背一直弓着未起身,头颅低下来,也只瞧着地面,“正如太后所说,一丝一毫不错。”   “本后敢问卫大夫,何故选齐国啊?秦齐之间相隔数千里,齐国力强,能五十天攻破燕都蓟城,陷我儿于险境,还与我大秦争夺楚国的联盟。卫大夫陷秦国于无信无义之地,不惜与练兵有成的楚国为敌,换这样一个盟友,若是它翻脸,你能赔偿秦国吗?” 太后声音柔而含威,余音酝酿着层层怒意,在殿中回荡,不绝于耳。   卫淇直起腰背,抬起头来,展颜一笑,反问太后,“如果太后以为不值得,楚国使者靳尚来秦将近三月,太后为何不召见他,将秦楚联盟达成呢?太后亲弟楚戎带邓城归秦,太后又何为接受呢?”上首太后挑眉不语,卫淇躬身又是一拜,“太后虽为楚女,却早已是秦人,既然明知有一日要与楚国反目,不如趁它练兵未成,先反目了吧。”   大殿之中沉默如一汪潭水,但听一声缓缓叹息,太后问道:“秦国,可能承受得起这反目?我儿,可能承受得起?”   未等卫淇回答,殿外一婢女走入殿中,福身通传道:“太后,白夫人来了。”   婢女身后,蒋泊宁缓缓走进甘泉殿,乌发低绾,一身鹅黄衣裙,怀里抱着一副木匣,走到太后面前,福身行礼,“拜见太后。”   太后抬眼瞧了瞧卫淇,偏头问蒋泊宁,“怎么来了?”   蒋泊宁起身,抱着木匣走到太后前头的木案边上,将木匣放下打开,从中取出一面羊皮地图,摊开铺在木案上,“从前太后不是说过,要泊宁变得有用一些,泊宁时刻不敢忘,上年年末,左相下令让墨家弟子入巴蜀造战船,现在战船皆备,泊宁特来禀告太后。太后,战船皆备在这一处。”   “你这丫头,嫁了人却没个正经,老揪着我的话。”太后轻轻笑了一声,低头一瞧,却见蒋泊宁的指尖落在巴国旧都江州,江州立在江水边上,沿江而下,出了巫山,便是楚国的夷陵与郢都。太后猛地抬头,看向蒋泊宁,“你说,魏冉下令造战船?”   “正是。”蒋泊宁点点头,屈膝在木案旁的软墩跪下,看着那巴蜀地图,朗声回道,“太后胞弟楚戎攻打邓城那支军队,是穿巴蜀皮甲的秦人,挑起事端,卫淇入楚,断绝齐楚联盟,楚国势必发兵来攻,届时秦国联齐攻楚,韩魏两国协助。墨家造这些战船,便是要直破郢都。”   太后手指一瞬扳住身旁凭几,一向强势的声音竟带上颤抖,“魏冉何时定下这些事的?”   蒋泊宁俯首回话,“太后,不是左相。臣下们出谋划策,定夺的,是君上。”她抬起头来,直视太后那双盛满震惊的狐狸眼,“太后,王上,已经长大了。”   大殿之中,卫淇声音朗朗,“安抚武将,提拔文臣,联盟齐国,南攻楚国,皆是王上提出的,臣等为之绸缪,得到王上首肯。太后,王上,会是很好的秦王。”   太后只愣愣瞧着蒋泊宁与卫淇,半晌都未曾缓过神来,一瞬忽地怅然一笑,叹了口气,摇着头说:“我老是记着,他不过十六岁,老是处处还为他担心,担心你们一个两个的,却没见到,他却将魏冉都收入麾下了。”   蒋泊宁莞尔一笑,“太后,左相与您一样,只是入了秦国,想要当秦人罢了。既然想当秦人,归入秦王麾下,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泊宁与卫淇也是一样,相当秦人,也就自然忠于秦王了。”   忽地,蒋泊宁只觉手背上一暖,顺着手背往上看,只见太后笑意软软,一下一下拍着她的手背,一面说道:“如此,我儿能将你们收拢在身侧,能做好这个秦王,本后也没什么担心的了。”   蒋泊宁眼珠一转,低声问道:“楚国毕竟是太后的母国,攻楚,太后不会……”   太后摆摆手,转身将木案上的地图卷起,放入木匣之内,“如你所说,我嫁来了秦国,早就是秦人了。楚国如何,与我无关了。告诉秦王,让他放手去做吧。”   “因着当年苏代的话,王上与太后素来有心结,这话还是太后亲自对王上说吧。王上知道太后如此明理,一定会更安心。”   “算了。”太后合上木匣,一手按在上头,双眼望向殿外,“他与别的孩子不同,他是王,总要一个人走,我想护,也护不住。说来,他还是更像他老子,狠辣无情。”太后不知想起了什么,正骂着,却又低下头笑了起来。   蒋泊宁正想开口,却见太后将木匣往前一推,懒洋洋将身子倚回凭几上,抬手在鬓间轻轻一划,笑得爽朗可亲,“带回去吧,你很有用,以后也不必隔三岔五来我这儿点卯了。卫大夫也回去吧,秦王的功课还得靠你,你若回去晚了,少不得秦王等会儿就来朝我兴师问罪了。”   那双狐狸眼轻轻合上,蒋泊宁也知不可再多说,只将案上木匣抱起来,躬身起来,同卫淇一起退出殿去,往外头走去。   出了院门,卫淇从蒋泊宁手中接过那木匣抱在怀里,问道:“你当真要去巴蜀带兵攻郢都?”   蒋泊宁揉揉酸软的手臂,点点头道:“自然,不趁楚国最弱的时候攻破他的都城,用什么去跟齐国分战果?”   卫淇啧啧两声,“我说的是,怎么是你带兵?从前不是说,白起去巴蜀领兵吗?”   “你去楚国时,左相与白起商量了许久,还是决定让白起领骑兵在蓝田堵截,然后再沿江而下的秦兵汇合。也算不上是我领兵,毕竟这一路是楚叔当将领,这些战船都是我设计的,我最熟悉,必须得跟着罢了。”   卫淇叹了口气,掂了掂怀里的木匣,“你也嫁了人了,不像是从前可以六国随处跑,好歹也顾及一下白家。嫁入白家这半年,往巴蜀跑了三四回,这一打仗,少不得半年不回咸阳……”   “行了行了!”蒋泊宁打断卫淇的话,挑眉笑道:“你在楚国话还说得不够多是不是?老妈子一样,我家老夫人还不曾说过我一句。”   卫淇撇撇嘴,“我也算你半个娘家人,不得替你担心?”   蒋泊宁拍拍卫淇肩头,“白老夫人是明事理的人,且我去巴蜀,一是造战船,二是联盟越国,都是公事。再说了,白起也随我一同入巴蜀练兵,老夫人也没什么担心的。”   两人说着,一同走过宫中复道,刚走到议事堂前,便见一人身着暗纹黑衣黑袍,立在议事堂前,面朝着秦王宫宫门,身形颀长,如若雕塑。   蒋泊宁转身,笑着拍拍卫淇怀中木匣,“快回去跟秦王复命吧。”说完,双手一捞起裙边,快步朝着艳阳跑去。   白起闻声转身,一张开手臂,便拢住那只扑来的飞燕,围在双臂之间,看她满脸轻松笑意,只觉得自己也浑身松乏下来。   他伸手拂过她眉间,“事情办好了?” 说完,抬头与卫淇对视一眼,颔首道别,转身牵着蒋泊宁的手往宫外走去。“入巴蜀的东西都准备好了,闲来无事,便来想来接你。不是不放心你。”   蒋泊宁唇角扬起,迎着阳光看向白起侧颜,“可不能不放心,这一回,我也终于算是你的军师了。大良造,牛皮绳备好了无?”   白起低低一笑,“备了。怎么?今晚先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三更 午12点 晚6点 和晚9点 后天出番外 第78章   邓城城墙之上,楚国大将屈匄一手按着腰间的长剑, 一手扶着城墙垛口, 一双眼只紧紧望着远方山口那沿着地平线接连成片的黑色秦国军旗,呼吸沉沉,身上厚重犀甲映着正午烈日阳光, 军盔之下, 汗珠沿着他凌冽的下颌线, 融入那灰灰胡须之中。   军甲摩擦的声音由远及近, 裨将逢侯丑快步跑上城楼,拱手朝屈匄俯首报告:“报告将军,邓城百姓已清点完毕,秦兵并无掠杀,人口财粮均在。”   没杀一个人,没夺一石粮。这一座被秦军夺去的邓城要塞,又原原本本回到了楚国的手中。   本该是值得大贺的事情,逢侯丑却没从自家主将的脸上看到半分喜悦神色, 忍不住又问:“将军, 是否即刻送战报回郢都,将战况报告我王……”   逢侯丑话还没说完, 屈匄却抬起了手,将他的话止住。   屈匄的双眼仍旧锁着远方那片黑云,声音带喘,沉重如身上军甲,“先别传胜果回去, 战报只字不能提收复邓城,只请我王加派军队,后续兵力速速跟上。”   “这……”   屈匄侧目一看那犹犹豫豫的逢侯丑,灰眉拧起,“你难道不觉得,此战太过容易?我楚军一来,秦军随随便便挥舞两下长矛便立刻后撤。若是真的要弃了邓城,怎么会不将城内粮草扫干净?如今可是仲夏,军粮最易青黄不接,能留给我们?”   逢侯丑如若醍醐灌顶,当即拱手诺声,三两步退下城墙,往后头传令。   日头渐渐毒辣,屈匄只觉得身上汗水愈发厚,渐渐有往犀甲外头渗出来的势头,可他却一刻也不舍得离开邓城城墙。   不,他想不通,想不通该如何做。楚王怒极发兵,正值夏忙之时,楚国可征调兵士极少,如今这支楚军不过五万,半数都是他屈氏的亲兵,一个个都是在田中匆匆放下锄头,抓起长矛长刀就北上伐秦。   不过十多日,楚军便从郢都开到了邓城脚下,未到五日,就攻下了邓城。大军占领邓城的五日,秦军日日派骑兵小队骚扰,尽是在黄昏破晓,分明就是引诱楚军追击。可他不能,他绝不能动,起码在后续军队齐备开到邓城脚下之前,他连出城正面迎敌都不能。沿着邓城脚下的汉水往北,可是秦国的武关要塞,秦兵聚集,天险可依,易守难攻,他这五万楚军,去就是送死。   他屈匄为将多年,自然知道此时此刻,他楚军最应该做的事情,除了驻守邓城,等待援军,别无他法。可此刻屈匄汗流浃背,却仍觉得浑身冰凉,便是明白,这守城,说着容易,实际上,却比登天还难!远处那连天黑旗不能吓倒他屈匄,真正让他心生畏惧的,是背后的芒刺!   城墙之下,沉沉脚步声又响起来,军吏跑上城墙,快步走到屈匄身侧,拱手道:“将军,各位副将军都在幕府之中,等着将军了。”   屈匄扶着垛口的手一瞬收回,贴着身侧攥紧了拳头。军吏抬头,只见屈匄面色铁青,唇角深深陷下去,一字未说,胸膛起伏数下,终将还是迈开腿,绕过军吏,直接朝城墙下走去。   楚军幕府设在邓城令官署之中,屈匄迈进幕府之时,当即便受到屋内众人的注视。屈匄只一言不发,走到正中的沙盘后,背靠楚国地图,一手按住腰间长剑,冷冷看向屋中众将领。   武将尚未开口,倒是其中的楚国大夫上官离先上前一步,抖了抖锦袍广袖,道:“屈将军,我王两日前已经得知楚军夺回邓城,只等着将军替楚国夺了那商於六百里沃土,将军却在邓城内迟迟不动,任凭秦军在眼皮子底下作乱。现在,那道质问将军为何不北上的诏书,已经在路上了。”   屈匄盯着那上官离,冷声道:“前头就是秦国的武关要塞,五万楚军去攻打武关,上官大夫是嫌楚军人多无?”   将军昭鼠冷哼一声,直指沙盘上的商於,“武关是有重兵把守不假,可武关要塞在丹水上,我军若是沿着河水而上,可是商於的百里良田,无一处险要可守,如何不能攻?如今邓城刚夺回来,正是我军士气高涨的时候,此时不出兵,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军等着援军集结,秦军就不是吗?”   昭鼠怒气冲冲,越说越往前走,就快要贴上屈匄,要拔剑跟他打起来了。将军昭雎当即两步跨上前,挡在昭鼠和屈匄之间,一手推开一个,着急忙慌劝道:“楚军这样急匆匆开战,也是疲倦,攻是要攻的,可也得在邓城歇息整军啊。”   昭鼠一把推开昭雎,指着他鼻子骂道:“你是哪家人?他屈氏在大殿上不是口口声声说着忠君爱国吗?如今当起缩头乌龟来了,你倒还帮着他?我王这些年给钱给地让屈氏练兵,就练出这样的军队吗?”   屈匄面色通红,咬着牙驳斥昭鼠:“屈氏练兵,练的是我楚王那正在赶来邓城的王师!昭鼠,你给我听着,攻下邓城里头的一兵一卒,不是我屈氏的亲兵,就是我屈氏封地上的农人!屈氏忠君之心天地日月可鉴!”   长剑出鞘,冷刃一闪,劈在那沙盘之上,沿着汉江裂开去,指向商於。昭鼠手握剑柄,冷笑道:“别以为你领了三万亲兵来先夺了邓城,就能攒着攒着朝我王邀功了!你攻下邓城那日,不正是我昭鼠率领两万人驰援那日吗?秦军退兵是看谁的面子,还不知道呢!你屈氏若是不敢北上攻城,我昭氏敢!我倒要看看,他秦王即立不足三年,又打韩国又打魏国,是有多少个狗胆惹楚国!”   昭鼠说完,一收长剑,直接迈开步子往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大喊,“昭氏裨将副将何在!集结军队战船,沿水北上!”   昭雎一锤手心,咬着牙朝屈匄一拱手,当即转身朝昭鼠追了出去,好容易才拉住昭鼠,急急问道:“兄长!昭氏这才调了两万兵士来,你这是做什么?莫要为了跟屈氏怄气,将自己的兵士赔进去啊!”   昭鼠一怕昭雎肩背,撇撇嘴骂道:“你懂什么!咱们在秦国经商的族人已经打探过了,秦国的兵力根本不足,从韩魏手里夺来的地盘还没能消化,兵力尽数被牵制住,如今在武关的,不会超过两万步卒,更何况商於?是这屈匄老鸟爱惜身上羽毛,不敢出兵,若是等他反应过来,先行攻下商於,我们还能捞到什么好?左右楚国王师两三日内便能到邓城,便是武关出兵,也只能被咱们夹在中间打!而我先攻下商於,如今景鲤被废,这令尹的位置,就是我昭氏的囊中之物!”   昭鼠说完,抬脚又要往前走,手臂一紧,又被昭雎拉住。“兄长,贸然出兵……”   “啰嗦!”昭鼠一下拍掉昭雎的手,指着他鼻尖低声威胁,“身为昭氏的人,三番四次帮着屈氏!我最后警告你一次,再多说一个字,立刻给我回郢都,我麾下没你这样没胆识拖后腿的人!”   昭雎吞咽一声,只能拱手称诺,再不敢说话,跟着昭鼠往外头军营走去。   夕阳西下,邓城外军营拔去近半,汉水岸边战船扬帆,石制船锚收起,船桨开水,船队借着盛夏东南风,逆流爬上汉水,船头面向西北,朝着武关而去。这头昭氏楚军刚刚出城,那头楚国的八万王师便抵达邓城,幕府中屈匄终于长叹一声,立刻传令下去:邓城军队即刻拔营,三分陆路,七分水路,开赴商於。   号令如箭矢向楚军各个角落传去,太阳还未落下,邓城周围的楚军尽数拔营,依照屈匄的军令,齐齐朝昭鼠带领的楚军追去。   王师战船战力更强,全速追着前头那挂着“昭”字大旗的战船,眼瞧着昭氏楚军的主战船逼近河水与丹水交汇之处,屈匄的一颗心只紧紧缩起来,接着夕阳光亮四下扫视着两边平原,连呼吸都忘了。还有一射之地,王师的先头战船便能追上昭氏的楚军与之汇合,“昭”字大旗进入丹水,屈匄那口气就要松下来。   却听见侧面河水上游,战鼓乍擂,屈匄目眦欲裂,迎着西面灼眼日光望过去,只见战队连面横距在河水之上,主战船上头,战旗高展,一“秦”一“白”,还未等楚国战船上的弓弩转向,但听空中一阵破风之声,西面利箭如雨,如若编制了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朝着楚军直直扑过来。   箭雨横断河水与丹水交汇之处,长矛一样粗长的硬木大箭支支打向楚国王师的先头战船,甲板破裂进水,兵士纷纷弃船往东面的战船逃去。箭矢之下,唯有一两艘战船突破重围,如同刺猬一样钻进丹水流域,靠向昭氏楚军。   前头丹水上的昭氏楚军也察觉了后方援军遭秦军隔断,当即调转船头,与楚国王师一同夹攻秦军,战船上弓弦齐齐响起,箭矢射向秦国战船,上头秦兵手中的牛皮盾登时中了千百支箭矢。   楚国战船上第一批弓箭退下,第二批立刻接了上来。楚国王师此时也并了上来,将那一“秦”一“白”两面旗帜夹在中间。   昭氏主战船船头掉正,昭鼠长剑出鞘,指向“秦”字大纛旗。昭鼠嘴角勾起,狞笑着张口,正要大喊,却忽地双目失神,往前扑倒,露出背后箭矢,整个人直直从船头掉落水中。   昭雎三两步躲进一面牛皮盾甲后头,由北而来的箭雨初歇,昭雎回见打下空中飞来的零星箭矢,往北一瞧,只见丹水北面,那六百里商於沃土之中,战船上“秦”字战旗迎风飘扬,船头站着那人,正是那攻下邓城逃入秦国的楚戎!   楚戎手中长剑一挥,“放箭!”   细杆箭矢一支未动,却听那战船之上,数声弓弦沉重异常,未等昭雎反应过来,铁矛长箭接踵而至,支支穿透战船,将船身打了个稀烂。   一艘艘昭氏战船带着兵士沉入丹水河底,白起战船只横贯河面,船上牛皮盾甲如山,将楚国王师死死拦住。两万昭氏楚军转眼尽数沉没,两侧山麓战鼓又响,火光连山,秦国战旗如云压来,铁骑步兵呼声震天,楚国王师大骇,一时成了三面迎敌,天色渐黑,如若困兽。   屈匄挥剑砍下臂中箭矢,高呼:“鸣金收兵!南撤!南撤!”    第79章   巫山南麓,江水奔涌, 自巴蜀进入楚国境内。茂密绿影山阴之中, 忽地天边一点白影从东北方向而来,在枝桠旁轻绕两圈,直直一头钻入那苍茫绿意之中。山林深处, 近百艘庞大战船沿着江水北岸一路排开去, 船身上皆涂满绿漆, 拱卫着正中的十数艘楼船战舰, 战船周围无数先登舟、赤马舟并行环绕,再往外,斥候船在江面来来往往,一直蔓延到巫山的另一侧。   树叶微动,主战船上的轻弩机当即转向,箭矢直指那点白影,追着它由远及近,待到看清是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 这才将箭头调转开去。白鸽落在船头凭栏之上, 战船内当即走出一个身着黑衫的军吏,将那白鸽捉住, 快步朝战船船舱走去。   军吏手握信鸽,大步迈入船身二层庐室,快步走到窗下木案前头,将手中信鸽奉上,“将军, 信来了。”   楚叔闻声,从军吏手中信鸽脚上取下信管。军吏诺声捧着信鸽出去,楚叔只转身将手中信管挑开,取出布条交给蒋泊宁。蒋泊宁展开信条,扫了几眼,眉头蹙得更紧,红唇抿起,只将布条攥在手中一言不发。   “还没有动静?”   蒋泊宁指尖夹着手中布条,贴进案上油灯,火焰吞噬布条,转眼化为灰烬。蒋泊宁转身看向楚叔,摇摇头说道:“仲夏时丹阳之战,楚军主力退守汉水,北有邓城,南有鄢城,东西是三澨山和荆山,守城不出,我们确实没有办法。”   楚叔沉吟半晌,按着手中长剑在屋内踱步,说道:“斥候回报,楚国王师其余兵力悉数被调向东境,没有援军来,楚军不会出城。”   “是了。北方是秦军,南方是震怒的楚国朝廷,若我是屈匄,我也会先固守不动,等着秦军先等不及了,有了战果再回朝。”蒋泊宁走到屋内地图前头,看着上头楚国的云梦大泽,“丹阳大战之后,东面齐军攻破楚国钟离,直压江南;北面韩魏两国联军,如今也夺下了召陵、上蔡、陈城、焦城这些边境城池。大半国境陷入战火,屈匄若是要等援军,只怕是这辈子也等不来。”   楚叔走到蒋泊宁身侧,目光直视地图上头的汉水领域,长叹一口气,双手背在身后,“熬了足足三个多月,十一万楚军,加上邓城和鄢城两城的百姓,也该将余粮吃完了。这么多日闭锁城门不出,相比城内已经如同热锅滚油,炼狱一般。”楚叔侧脸看向蒋泊宁,沉声说道:“该是时候了。”   蒋泊宁伸出手,点上地图上那江水岸边的“夷陵”二字,颔首道:“好,是时候出发了。”   楚叔嗯了一声,转身大步迈出庐室,对外头候着的裨将下令:“拔锚开船,下夷陵!”   话音刚落,主战楼船上号角响起,战船舟队后石锚纷纷离水收入船舱,船下橹板摆动,两侧船桨齐拍,催着船队顺着江水掠过巫山山脚。楼船前头百里开外的河道上,斥候舟先行探路,赤马舟与先登舟交叠随行,直直往楚国夷陵而去。   此刻的楚国的夷陵王墓,正在掩映在仲秋绿荫之下。夷陵群山,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山峰之中,从楚国的第一任国君熊绎,到上一任国君楚威王,每一任楚国国君,都在此安眠,受松柏相伴,守护着楚国的子子孙孙,到今日,已经过了七百多个春秋。   楚国夷陵向来是王家圈地,方圆百里无一座城池,唯有夷陵外江水边上的一座守陵城堡,只有楚国国君直属的守陵军队驻扎,不过数百人,只轮流换岗守护王陵。七百多年,战火从未蔓延到楚国夷陵脚下,守陵军队只以为,这一日,也该如过往的岁月一般宁静。月沉西山,船队打西方江水上游下来时,守陵军队还只以为是楚国边境居民的渔船,正想登舟驱赶,却见那船如同水上飞马,直直朝着守陵城堡疾驰而来。   漫天星光,照耀着松柏夷陵。星光之下,如同暴风雨将至,黑色秦军步卒乌云一般,随着先登战船冲上夷陵河滩,只听刀兵铿锵作响,流矢沉声没入楚军犀甲。守陵城堡后,城门微开,数骑战马飞出,还未跑出十里,便被后头追上来的秦国赤马舟在水路堵截。赤马舟引着三艘楼船拦江堵截,将夷陵水路陆路的信使,但有浮头,尽数射杀。长夜未过,夷陵城堡之中,早已是一片黑甲黑胄。   破晓将至,楼船开进夷陵群山之间,停靠在江水岸边,楼船上秦兵纷纷下船,将战船上运载的一桶桶火油尽数搬运上山,倾倒在山头王陵之外,待到火油被搬运一空,楼船吃水都明显变浅。   主战船船头甲板之上,蒋泊宁匆匆走到楚叔身侧,朗声道:“报信疾舟已经备好,三成顺流逼近郢都,七成爬上汉江。”   “好。”楚叔看向不远处夷陵最高的山头,一声令下:“点火!”   令声刚落,数百艘战船之上号角连绵响起,在夷陵群山之中震荡不歇。夷陵数座山头火光齐作,青天白日之下,火油爆燃,火苗黑烟攀上千年松柏。不过半日,夷陵山头如同聚集了浓浓乌云,松油柏油香气混着烟火,飘荡在这数百年的楚国王陵之中,江水之上,烈焰冲天,山火不歇已成人间炼狱。   与此同时,那数十艘轻装报信小舟正乔装成渔船,行驶在楚国的大小河道之上,一路沿江而下,夷陵被焚的消息顺着江水,传遍了楚国各个大小城池,那头夷陵大火还未停歇,这边楚国朝野早已一片震荡。楚人上至朝堂,下至妇孺,皆极信鬼神,王陵相当于国命,一瞬被焚,只叫楚国朝堂震惊,民众大怒,直指王室无能,守护不住楚国国脉。一夜之间,坊间民谣乍起,便是郢都之内,也有百姓偷偷外迁。   江水往北,报信小舟一路爬进汉江,弃舟上岸,沿着汉江日夜大唱哀歌,楚兵来袭,当即钻入两侧荆山与三澨山,你追我退,你退我追,叫邓城与鄢城内民心惶惶,军心涣散。   夷陵大火,烧了足足二十日才停歇,接连二十日滴雨未至,似乎是天意,要叫这楚国数百年王陵成为焦炭。夷陵楚威王山头最后一颗火星停歇之时,郢都之内如若沸汤,王公贵族,妇孺百姓怒火难平,楚王宫内终于下令,一骑飞马带着王诏降书,一路北上,没入鄢城之中。   可未过一日,汉水上游的白起登船眺望,只见那楚国王旗迎风招展,并没有半分要投降的阵势,反而战鼓雷鸣,城门大开,陆路步骑军队与战船直面北方,出城迎敌!白起当即长剑出鞘,下令:“杀!”   秦国舰队如若虎狼,黑旗掠过之处,兵有不降者尽杀,秋老虎余威未走,秦兵楼船早已犁沉楚国战船,橹板不停,直直将楚国王师逼下蓝田,水陆两路围堵之下,汉水之上,尽是楚军残破犀甲战盔,最后一面楚国战旗被拦腰砍断。   秦国旗帜在黑色楼船上升起,顺流而下,王陵被焚,滴雨不下,楚国王都周围只哀号遍野,秦军如同穿过已经溃败的军队一般,直直逼向楚国郢都。一夜之间,郢都被围,北面西面尽是黑色战旗,韩魏联军南下,唯有东面靠着云梦泽还有路可走,可云梦泽的另一侧,已在齐军步兵战旗之下。   楚国八万王师尽数在汉水沉没,屈氏亲兵所剩无几,景氏昭氏在东境节节败退,半数退守郢都,半数退守鄂城。   王城郢都,不破,也破了。   青铜马车从秦、齐、韩、魏四国的国都开出,一路开向楚国郢都,直直进入楚国王宫。   如今的楚国王宫之中,早已没有了楚王的身影。夷陵火光一起,楚王车马便迎着朝野震怒,一头冲出郢都,登上王舟,开向鄂城避难。楚王宫之中,唯独剩下临危受命的楚相子椒,捧着楚国相印,在楚王宫之内以一己之力,面对四国使臣。   楚王宫之外,秦国两支水军汇合,但见一队小舟由南及北,从船队后绕路登上那竖着“白”字战旗的主战楼船。秦国水军的秦兵皆是楚叔、魏冉和白起等人一手提拔的,自秦王稷即立之后,便陆陆续续进入巴蜀。白起主战船上的秦兵,皆是头一批进入巴蜀的,蒋泊宁进入巴蜀之后,又托楚叔特意跳出其中精锐,安排在白起身边作为冲杀精锐。主战船上的个个都认得蒋泊宁,见她登船,纷纷拱手喊一句“白夫人。”   白秋也见着蒋泊宁来,恭敬喊了她一声,领着她往船头甲板走去。   船头战旗飞扬,白起正立在战旗之下,一手扶着腰间长剑,眺望着前方郢都,船队成箭矢状在江面排开,小型战舰如星拱卫在楼船队周围,齐齐面向郢都。白起听见后头脚步声,转身回来,面上那紧蹙的眉头一瞬展开,自然而然朝蒋泊宁伸出手去。   “来了。”   蒋泊宁嗯了一声,身旁的白秋朝白起颔首,转身退了下去。蒋泊宁瞧着白秋走远,这才往船头走去,将自己的手放进白起的手心之中。   “怀侯与卫淇进郢都了吗?”   白起点点头,抬手在蒋泊宁脸颊上一捏,“行军打仗辛苦吧,都瘦了一圈了。”   蒋泊宁低头一笑,歪着脑袋在白起手心蹭了蹭,“没什么,我不过跟着楚叔,在后头呆着,也没上前线。过两日就能回家了,回去自然能吃顿好的。”   江水滚滚,带着船身微微摇晃,船头秋风舒爽,隐隐带着冷意。蒋泊宁扭头望向郢都城墙,“这一战过后,楚国国力大减,秦国周围赵、韩、魏、楚,都该忙着自己的事情,秦国终于能够喘口气了。”   “是啊,自从秦王即立以来,三年皆有战事,虽说夺下的皆是良田沃土,可总该要有时间人力去消化,秦军折损不少,也需要时间补充了。”   蒋泊宁笑着捏捏白起的手背,“这就是怀侯该去头疼的事情了,大良造带兵辛苦,可以陪我歇一歇了。”   正说着怀侯魏冉,却见郢都那头,一队轻舰扬着“怀”字黑底战旗,朝着白起这边开来。白起带着蒋泊宁走向船边,看着魏冉登上战船。   “谈得如何?”   魏冉面色轻松,眼角眉梢尽是喜悦,“齐国割了颖水寿春以北,韩魏分走了上蔡、苦县等十座城池,秦国嘛,汉水与云梦泽为界,西面尽是秦土了。”   蒋泊宁抿唇一笑,又问道:“卫淇可去找齐相了?”   “没等卫淇上门,田婴自己就找上来了,你不用担心,有卫兵在旁,自会护送卫淇回来。”   白起偏头看向蒋泊宁,“齐相找卫淇,有何事?”   未等蒋泊宁回答,魏冉却先开口,“四国伐楚,赵国与燕国趁机进攻中山国,虽说被中山国反攻了回去,但齐国这根弦,终究是开始绷紧了。燕国蓟城被攻破的仇,五年过去,齐燕两国可都还没有忘记。想必田婴来找卫淇,便是来要回之前秦国许诺的助齐之策了。”   蒋泊宁低头一笑,抬眼看向白起,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助齐,是助秦。”    第80章   商於武关要塞,“秦”字大纛旗当先, 战马刚刚越过武关大门, 抬眼便见前头秦国王旗招展,王旗之下右相樗里疾华服高冠,身后是一对礼官文臣, 前头那位手捧王诏, 已经等候在武关城堡之前。前头骑马而行的众人皆翻身下马, 走到王旗下, 对着樗里疾拱手躬身。   樗里疾爽朗笑了两声,从身旁礼官手中取过王诏,清清嗓子,高声宣读:“诸君助秦伐楚,大破郢都,拓秦疆土。   怀侯魏冉,拜为右相,领秦国内政。   大夫卫淇, 拜为左相, 主秦国外交。   客卿楚戎,加封邓城君, 赐封邑邓城。大良造白起,加封武安君,赐封邑汉阴。   客卿楚叔,进爵为左更,赐号楼船将军, 领秦国水军。   秦王三年。”   后头礼官次第上前,将手中捧着的相印、地图等一一奉到魏冉等人手中。   魏冉带头,捧着手中沉甸甸相印,朝着王旗深深一躬,“臣,谢我王!”   樗里疾笑着上前虚虚扶起魏冉双臂,“怀侯啊,老朽可给你让位子了啊!我回去当我的王族闲人老族长了,你这新秦人,可得看好秦国,护好秦王啊!”   樗里疾虽笑呵呵地,话中却尽是真挚,惹得魏冉七尺男儿,竟也忍不住红了眼眶,重重朝樗里疾点头,高呼:“魏冉粉身碎骨,不负秦国!”   后头楚戎拍着手大笑,“好也!这下子我再不是‘楚戎’,可以叫‘邓戎’了!”众人闻言,皆是哈哈大笑,樗里疾更是诙谐,直接躬身朝这邓城君一拜,高呼:“王族恭迎邓城君归秦!”   一众礼官代替秦王封赏完毕,齐齐退到樗里疾身后待命。樗里疾上前又与卫淇说了两句话,目光终于落在白起身上,捏起袖口贴在身前,缓步朝白起与蒋泊宁走去。   “未到三十,战功封侯,好小子!是我秦国好儿郎!”樗里疾大笑着拍了拍白起的肩膀,“武安,以武安/邦,能抚养军士,战必克,得百姓安集。这是王上为你起的封号,本来是得等到秦军回到咸阳,秦王再行封赏,但朝野大喜,王上也等不及了,这才命老夫先来武关等你们。”樗里疾又是在白起肩上拍了一下,正要转身往回走,却是似乎是猛地想起什么,转身回来又说:“是了,汉阴!秦国已经有个蓝田了,楚国的蓝田改称汉阴,便是你白起的封邑了。”   白起朝樗里疾拱手,“白起谢我王。”   樗里疾抚掌,转身领着礼官,登上青铜马车。王旗转向,领着樗里疾车马掉转车头,沿着丹水朝着咸阳而去。王族车马之后,魏冉等人上马,大军尾随,继续往前开去。   “踏雪”两三步上前,贴在“眉间白”身侧。白起偏头一瞧蒋泊宁,只见她嘴角上扬,是抑制不住的雀跃,开口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蒋泊宁外头看向他,眯着眼笑道:“我家君子有了封号与封邑啊!”   白起低头一笑,“本来也少不了衣食,不过是多了块名头上的地盘罢了,远在汉水,一年到头也不会回去一趟。”   “木头。”蒋泊宁摇摇头,扬着马鞭在白起膝头一点,驱着“踏雪”靠他更近,低声道:“从前你只有封号,无半尺封地,便是秦王一开始就忌惮你,怕你有了封地,拥兵自重。如今他肯给你封地,是个好兆头。”   白起面上表情倒没变,似是不甚在意,反倒问她:“你从前说那二十万降卒,是赵国的?”   他这样一问,蒋泊宁倒是先愣了愣,反问他:“不是你说不问没发生的事情吗?怎么又好奇了?”   白起手执缰绳,直视前方,“之前攻下郢都,卫淇去见齐相,你说是为了助秦,而不是助齐。这次攻打楚国,只是其中一步棋吧?”   向来白起对她要做什么一不过问,二不干涉。既然白起问了,蒋泊宁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点点头道:“那二十万降卒,确实是赵国的。若是我没来这里,那该是你快七十岁时才发生的事情。赵国向林胡学习,穿胡服,练骑射,兵力强盛,吞并了中山国,与秦国争霸,那一战,赵国前前后后死了四十多万赵军,秦国也是惨胜,紧接着内乱起,怀侯他们被驱逐,你被削爵贬官,最终自尽。”   蒋泊宁握住白起的手,柔声道:“如今应该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局势瞬息万变,今日强楚变弱了,明日赵国被齐国弄乱。眼下秦齐分立中原两侧,共分天下,眼下虽然无虞,可安知后日齐国会不会也成为一方霸主?有一日齐国领土扩张,与秦接壤,接着战火也会照旧燃起。”   蒋泊宁蓦地被问住,抿了抿嘴唇,说道:“我所知的,也只有这些了。你说得对,如今世事与我所知道的,早已是天翻地覆的区别。比如,你击退韩魏联军,本就应该是你当主将,且是魏冉推举你为主将。这才是秦王忌惮你的源头。又比如,烧楚国夷陵的,本不该是楚叔,而是你。卫淇也从未出现在史册之中,诈楚的,是张仪。秦齐从未联盟,一直割据东西争霸。许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蒋泊宁低头叹了口气,“也许,我能帮你的,也只能到这里了。从此以后,这条路该多难走,我再不能为你预知。白起……”   “不必。”白起笑了笑,指腹在蒋泊宁的手背上摩挲,“你可还记得,我说过,我只求一个问心无愧,于主君于祖先于家国,我白起问心无愧,便足够。”   蒋泊宁无奈一笑,抬脚在他马鞍上轻轻一踢,笑骂道:“你真是的,木头!既然不在意,还问这个做什么!”   白起笑着摇头,没放开蒋泊宁的手,只将她五指攥在手心,“这些年我虽一句不曾问你,可也知道你在朝野筹谋,为卫淇出谋划策,为秦国造水军战船,都是为着曾经你在巴子梁下问我那句若是降兵二十万,我杀还是不杀。如今既然世事大变,你也说了,那是我六七十岁才会遇着的事情,便不如顺其自然吧。不论世事如何,泊宁,我从不后悔,为人,无悔生在秦国,为臣,不悔忠于君王,为夫,更不会后悔钟情于你,娶你为妻。”   十指相扣,蒋泊宁笑意温软,“我也不悔。只是我来到这里,想做的事情,便做了。你忠骨可敬,我不愿你枉死。秦王稷本能成为明君,我不愿他错杀良将。魏冉能成为能臣,我不愿他成为奸雄。如今我算成为了新秦人,也愿秦国能成为我想要的秦国,秦风务实,秦歌高亢。我为秦国谋划,既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自己。”   白起点点头,但笑不语。   蒋泊宁俯身摸了摸“踏雪”的脊背,眨眨眼看向白起,“我知道,你是老秦人,虽只是个武将,可少不得为秦国担心。齐国的事情你不用在意,你可还记得燕王职?他会是个好君王,励精图治,拥彗先驱,二十年之后,他会举兵伐齐,攻破临淄。齐国的下一任君王嘛,并不足以为惧。我们的秦王,会活得很久很久,只愿他能守着那颗赤子之心,为秦国图强,不要辜负忠于秦国的臣下,秦国的能臣,诸如商鞅与张仪,下场都未免太可惜了。”   “张仪?”   蒋泊宁一拍脑门,倒是先笑起来,“是了,许是多亏了明镜夫人,张仪是全身而退了。”蒋泊宁扭头看向白起,却是低头叹了口气,“你这个木头啊,我可不指望有一天,你能像张仪一样,随我归隐山林。”   白起也笑起来,脚下驱使“眉间白”贴上“踏雪”,手上一用力,将蒋泊宁拉到“眉间白”背上,双臂一拢,将蒋泊宁拢在身前。昔年他攻下魏国六十一城,便是这样抱着她一路走到秦王稷面前,如今这样,虽是在三军面前,蒋泊宁也只是红了红脸,并未呵斥他,抿着唇靠在白起胸膛前,听着他呼吸声在耳畔响起。   “也不是不可。如今不是有封邑了吗?或许你更喜欢郿县?如今秦国到了要休养生息的时候了,十年间轻易不会有战事,你我回郿县住,生个一儿半女……”   蒋泊宁抬手一拍他手背,嗔怪道:“你便不能骗骗我,什么十年半载的,直接说等你四五十时,直接卸甲归田,再不打仗,陪我每日捣鼓捣鼓弩机,修修战船。木头木头!”   白起下巴抵着蒋泊宁颈窝,倒是沉默许久,轻轻嗯了一声。   秋风迎面吹来,蒋泊宁只觉得浑身一颤,怀疑自己听岔了,怯怯问出口,“你怎么答应了?”   白起笑声在耳边轻轻响起,“我一人之力,或许力不从心。可我从不骗你,我应了,此生便是一定做到。泊宁,我答应你三件事。”   第一件,沙场浴血,兵者无惧,但能喘息,我碎骨也会活着回到你身边。   第二件,此身许国,世事无常,白发生时卸甲归田,我不负你此生担忧。   最后一件,你只身在这战国如若水中浮草,我自当真心相待,死生不弃。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午12和晚6上两章番外 先撒把花!!   第81章 番外·魏冉&赵荧   番外一·魏冉&赵荧   秦国这一年的初雪来得恰是时候,正是大军班师两个月之后, 咸阳上空蓦地阴暗了两日, 忽地一觉起来,整座咸阳城的百姓都抬头惊呼,只见天幕上细细碎碎的小雪飘散下来, 渐渐变大。城外麦田, 如同绒被铺上了麦田, 正是瑞雪好兆头。   咸阳城内的街头巷尾, 孩童早已被冬衣裹成球,三三两两跑出门来,攥起雪团,压成雪球丢来丢去,只听见嘻笑声融进初雪里头,洒满咸阳城。   右相府前,忽地青铜马车轮毂叮叮作响,马蹄急急, 一路将马车带进巷中, 车夫攥紧缰绳,将马车停住, 反身就去取马凳放在车下。还未等那马凳放稳,便见一顶灰色斗篷钻出马车,两三步跳下马车,也不管那车夫,直直朝门前台阶走上去。   丞相府门前小厮正巧开门出来准备扫雪, 手中提着扫帚,刚抬眼便见一个女人风风火火走来,一字不说,就要往门内闯进去。   大清早的,小厮还有些迷糊着,下意识拦住门口,“姑娘是何人?”   “女医令赵荧!”   小厮当下就醒了。丞相府里头上上下下的哪一个不知道赵荧,却是从未见过赵荧来丞相府,自然是不认得,却又不敢去拦,只愣在原地。   赵荧此时没有半分好脾气,抬脚便将那仅仅露出一线门缝的大门踢开,推开丞相府小厮,斗篷毛边扫过丞相府门槛,径直走了进去。   雪越下越大,丞相府前院雪如白地毯,上头只有一串稀疏脚印,直冲正厅。廊下家老刚巧绕出来,撞见赵荧走来,当即快步迎上去,躬身问好:“赵医令……”   赵荧抬眼一瞧那家老,脚步一停,正想说话,却听闻木门那一侧,厅堂中传来沉沉一声询问:“谁?”   家老见赵荧面色不善,一听自家主君出声,当即额头青筋一跳,正要上去拦,却没能赶上去,只见赵荧一把推开门。   木门大开,外头寒风搀着冷雪,一股脑随着赵荧的斗篷涌进室内,遇上室内暖融融一片,纷纷融了开去。厅堂上首炭炉中噼啪响了一声,魏冉抬起头来,目中也是一愣,眯眼一瞧,只见赵荧双颊被冷风吹得微红,身上斗篷的兜帽也没戴上,大雪落下,染了乌发,此刻细细融化,湿了鬓角。   “怎么冒雪来了?”魏冉丢下手中铜管笔,抄起一旁的手炉,起身绕过木案,两步迈到厅堂中央,握着手炉的手伸出去,将要靠近赵荧的那双颤抖柔荑。   厅堂中哐当一声,外头家老急急迈进了,只见铜手炉骨碌骨碌滚在一旁,里头的碎炭灰撒了一地。赵荧身上斗篷抖动,广袖拂起,一下就要往魏冉脸上招呼过去,却蓦地在半空中被牢牢握住,另一只手要动,更是被他先一步控住动弹不得。   “混蛋!”赵荧手脚并用地挣扎,将魏冉身上衣服都弄得未乱,还是被制住压在了他怀中。   家老目瞪口呆,只见魏冉堪堪将赵荧控住,冷冷目光扫过来,这才想起不妥,正要低下头去,听见上首魏冉斥道:“出去!”   家老闻言,拱手一躬,转身便小跑了出去,反手将木门带上,只将两人留在屋内。   “放开我!”赵荧甩着脑袋,抬脚要往魏冉身上踢过去,简直都要上嘴咬了,这才让魏冉双臂松开,将她放了开去。   魏冉看着她后退两步,绾在身后的头发都乱了,鬓间湿头发细细碎碎地散落下来,黑的发,白的肤,红的脸颊,一双眼水汽氤氲,怒意含羞,一下叫魏冉呼吸都紧了,咬着牙不敢说话。   赵荧喘了两口气,抬手就指向魏冉的鼻尖,“好你个魏冉!我谢你是救过我的命,帮我出秦国,也敬你是我亡夫的挚友!你纠缠我,我不理就是了。你消停这几个月,竟是要拿官位爵位来逼婚,我赵荧今日告诉你,我不嫁你!你死也休想!”   一颗心先是提起来,接着被摔下去。魏冉喉头滚动,死死抿着唇,双拳攥在广袖之中,只看着赵荧,胸膛起伏,一个字都未曾说出来。   赵荧骂完这一通,转身就想走,还没走出两步,只觉手腕一紧,已是被魏冉攥在手中。赵荧气得脑袋发白,张嘴就要往魏冉手上咬,却听他的声音在头顶颤颤响起:“我何时拿官爵来逼你?你说清楚。”   赵荧手腕翻转,却怎么也从他手中挣脱不出来,狠狠瞪着他冷笑道:“咸阳城里,谁还请得动太后为你说媒?新的女医令都挑好了,要让我退下去了。怎么?我要是不答应,除了女医令一职,你还想要从我手里拿什么?我赵荧命一条,七年前就该没了,我不在乎……”   “住口!”魏冉眉心拧起,只冷声呵斥她,“什么话都好这样乱说!”   赵荧冷哼一声,“你……”   魏冉手臂收紧,只将赵荧拉到身前,“我魏冉是喜欢你,是想娶你,可我从没想过逼婚,更没想过用什么官爵,什么太后去压迫于你!你若不信,我尽可立死誓!”   赵荧口中唾骂也一瞬收在齿间,愣住只看着他双眼,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魏冉神情严肃,一丝一毫不像是说笑,说完,只轻轻松开她手腕,抬手将她头上碎雪拂去,将斗篷兜帽盖好,往后退了一步,瞧着她的那眼中深沉,看不出半点喜色与怒意,只垂下眼眸去,将一手端到身前,压住腰带铜钩,“太后对你说那些话,我自会去问她,你不必担心。你不愿嫁,我绝不会逼你。”   “魏……”赵荧正要开口,却只见魏冉转身回去,已经是要谢客的模样。赵荧也怕是自己被气昏了头,莽撞上门来胡闹,一瞬也泄了气,要道歉却开不了口,只福了福身子,转身退了出去。   木门吱哑一响,外头风雪声响起,雪地里听不见脚步,人已经走远。厅堂内一声长叹,魏冉摸着腰间那枚铜钩,只觉上头燕纹硌手,渐渐发烫。   “家老!”   外头候着的家老闻声,当即走进殿中,拱手应了。   魏冉转身道:“备车,我要入宫见太后。”   家老一愣,迟疑开口,“怀侯,昨夜一夜未曾合眼,今日又是休沐……”   “备车!”   主君一声令喝,家老再不敢回嘴,躬身退了出去,抬眼吩咐身边小厮。小厮们当即去拉马的拉马,套车的套车,将魏冉的皮裘取来,随着魏冉登车往秦王宫去。   ……   甘泉殿内,只闻书声朗朗,魏冉一踏进甘泉殿前院,便远远瞧见廊下两人,太后拥裘围炉,看着身旁的公子悝捧着一卷竹简诵读,正是眉眼带着笑意,暖着一方小小甘泉殿。   太后抬眼,瞧见魏冉进来,眉头一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唇角笑意渐深,抬手拍了拍公子悝,“你舅父来了。”   公子悝闻声放下手中竹简,转身恭恭敬敬笑着朝魏冉一躬,朗声喊:“舅父安好。”   魏冉嘴角微收,压下心事,先对太后一躬,又朝公子悝拱了拱手,“太后安好,公子好。”   太后伸手拿过公子悝手中的竹简,笑道:“好了,今日就念到这里了,时候不早了,快去用早饭,读书去吧。”   后头的婢女闻言,当即走到公子悝身后,陪着公子悝走出甘泉殿去。   “怎么?赵医令还是不肯?”   还未等魏冉兴师问罪,太后反倒先轻笑了一声,随手将竹简丢给身边的月姑,拢了拢身上斗篷,往殿内走去。   魏冉撇撇嘴,只跟了上去,一面走一面抱怨道:“太后您操心我的事做什么?如今我也不小了,我的事自然能自己作主。逼着别人嫁过来,厚道吗?”   太后扶着月姑的手臂在木案后头坐下,狐狸眼抬起来,凉凉打量了魏冉一回,“真没用。人家都骂到你面前了,还是个束口布袋子一样,一颗豆子也不吐。难怪泊宁丫头要白起那冷面兵头也不要你!”   魏冉皱眉,“这又是哪里跟哪里的话?我的事跟旁人有什么关系!”   太后蛾眉顿时蹙起,冷哼一声,“是,跟旁人没关系,独独就是跟这个秦女有关系!你苦着守这许多年,人都到眼皮子底下了,你有本事,纵使当上丞相当上王侯,能叫人家倒过来向你求亲吗?”   魏冉听着,一瞬瞪大眼睛,“长姐你怎……”   “怎知你守那秦女多年?”太后冷笑一声,“这些年我塞给你的秦国女子少无?你要了哪个无?若你要个嬴姓秦女,便是这秦王宫的公主都能任你挑,何况这个咸阳?这片秦土?偏偏就是这一个赵荧。你是我带大的,我还能不知道你的性子!”   魏冉一下噤了声,咬着牙不肯回话。   太后那双狐狸眼闭起来,长长叹了口气,“泊宁那丫头说得没错,王上是个聪明孩子,会是个很好的秦王,你如今年轻,就有了战功有了封邑,却总归是个客卿,总归不稳当。你不要别的人,只要赵荧,就好好跟她说,如今你无妻,她无夫,有什么不妥当的?”   半晌,魏冉只一字不吐。太后猛地睁开眼,喘着气,抓起案上的铜碗就往魏冉身上掷过去,“犟牛!给我滚!”   铜碗中还有茶水,尽数洒在魏冉的衣裳上,湿了一片。魏冉脸上神色不变,拱手一躬,还当真转身往甘泉殿外走去。   大雪来势汹汹,可当魏冉走出秦王宫时,大雪却已经停歇,艳阳高照,屋顶积雪只闪闪发亮。魏冉停在秦王宫广场前头,望着天上骄阳,低头轻轻叹了口气,朝身旁小厮道:“去太常官署,这雪停得太快,奇怪得很。”   小厮领命,等魏冉上车,当即命车夫驱车,马蹄扬起,直往太常官署而去。   ……   魏冉的担忧确实无错,瑞雪兆丰年,瑞雪,该当是冬日多雪,积雪不化,等到来春,一可以防止春旱,二可以防止虫害。可这一年,冬雪稀少,下了便化,几乎难以聚集。所幸魏冉早有谋划,调了巴蜀与旧楚地的粮草入秦以备荒年,虽是春旱,却也堪堪熬了过去。   忙过了一个春日,魏冉是越发觉得汉中旧地盐碱久旱,巴蜀水患难治,若是年年靠运粮,终究不是个办法。思来想去,魏冉一拍桌子,当即套了车去武安君府。   家老领着魏冉进门,一直到前厅坐下。上了茶水,过了半晌魏冉才听见厅外有动静,当即从软墩上起来,抬眼便瞧见白起扶着蒋泊宁进来。这一瞧,倒是叫魏冉愣住。   只见白起扶着自家夫人,背弓着,眉眼尽是笑,还偏头跟蒋泊宁低声耳语,提醒她小心脚下。   白起,会笑?魏冉一瞬只觉得风中凌乱。便是白起娶蒋泊宁过门时,魏冉好像都没见过白起那脸上的表情变过,更何况是如今这样一副柔软神情。   魏冉目光偏向蒋泊宁,眉头当即挑得更高,一瞬觉得自己天灵盖都麻了。   “祖宗啊,你们都要当爹娘了?!”   蒋泊宁看向魏冉,掩唇轻笑,“怀侯是国事太忙了,我这再过四个多月就要生了,别不是等孩子百日,怀侯才知道,才过来吃酒?”   “是我的不是了!”魏冉一拍脑门,当即拱手向白起和蒋泊宁深深一躬,讨饶道:“恭喜二位了!”魏冉直起身来,抱歉笑笑,“这趟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若是知道白夫人有了,可不敢来麻烦夫人。”   白起只扶着蒋泊宁到木案后慢慢坐下,“初春时,泊宁便说着,春天过去之后怀侯或许会为着春旱的事情找上门来。”   魏冉一惊,“白夫人猜到了?”   蒋泊宁点点头,让白起去将一卷绢布取来,在木案前头铺开。她肚子高高隆起,只能倚着凭几指了指那绢布,道:“我已与墨家弟子说过,这图是他们一同画出来的,按照这图挖渠调水,可以缓解汉中干旱难题。可墨家弟子里头,水工不多,若是要具体施工,还是最好找好的水工来,或许还是得请怀侯去韩国找一找。”   “韩国?”魏冉思索片刻,也明白过来,“是,韩国地小,却能与六国抗衡,虽是有铁矿支撑,但也是国中能人工匠多的缘故。我自会请秦商去韩国细细寻一寻。还有巴蜀的水患,白夫人……”   魏冉话还未说完,便见外头有婢女走进来,朝蒋泊宁福了福身,说道:“夫人,赵医来了,说既然夫人在忙,先去后院陪陪老夫人去了,等会儿再来给您把脉。”   “知道了。”蒋泊宁瞧着魏冉面上表情一冷,压着笑意跟白起对视一眼,缓缓说道:“这治水治旱的,也不是一两天能成的事情,怀侯莫太着急了。一代功成,百代能收益的。”   魏冉点点头,将绢布卷起来交给身旁小厮,朝蒋泊宁拱了拱手,“多谢白夫人了。”   婢女走过来,与白起一同将蒋泊宁扶起来。蒋泊宁拍拍白起的手背,只让婢女陪着送她去后院。白起留下,又与魏冉说了会儿军制的事情,这才送魏冉走出厅堂去。   武安君府门前,相府的车马已经齐备,魏冉与白起拱手拜别,正要上车,却听见门边一声女声柔柔,“怀侯。”   魏冉脚步一顿,喉头滚动,转身回来,正是见到赵荧一袭绿裙,手中抱着个药囊,走到马车边上,站到魏冉身前,面容恬静,恰如梦中。   “赵医令。”   赵荧抿了抿唇,垂下眼眸去,说道:“从前误会了怀侯,抱歉。”   魏冉嘴角微动,却说:“也是太后……口无遮拦。不怪你,倒是我给你添麻烦了。”魏冉抬眼瞧了瞧她鬓间发丝,偏头看向马车,“我还有事,先走了。”   魏冉抬脚,正要登上马凳。   “魏冉。”   魏冉的脚刚离地,又落了回来。   “你为秦国鞠躬尽瘁,百姓早将你认作秦人。能嫁你为怀侯夫人,不知该是多少秦国女子所想。与其总是想着娶个嬴姓秦女,倒不如好好寻个自己喜欢的女子。和和美美,是好事。”   魏冉十指握拳,只藏在广袖中,一眼不看赵荧。   “我知道,你救过我,是看在我亡夫的份上。他护送粮草而战死,你们视彼此为挚友兄弟,你若是想代他照顾我,大可不必,我虽是女子,也不缺那一口饭,一件衣。便是太后不喜欢我了,将我逐出宫来,我还有这武安君府可以去,还有卫淇的相府可去,再不济,在咸阳开间医庐,也能糊口。你不必赔上……”   “住口!”   赵荧浑身一震,只见魏冉双眼赤红,面色发白,双肩都颤抖起来。他一字一句,如若斧凿,只叫她觉得世间一瞬寂静,只剩下她耳中心上那铛铛声响。   “我喜欢你,想娶你为妻,打我十年前在郿县为官开始,打我见你第一眼,你还是别人的妻开始!我视文大哥为兄长,可我对你的心意……为我自己都所不齿。我想娶你,想照顾你,什么娶秦女什么当秦人,不是借口,就是你胡猜的!从今往后,一个字也不许提!你不喜欢我,不嫁我,没关系!可我这么多年光棍,不能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打了!”   魏冉说完,双颊早已爆红,伸出手去扳住马车,踩住马凳,一下子没站稳,晃了两下,立刻钻进马车,大喊:“快走!”,催着马车开动,飞一样往右丞相府而去。   赵荧仍愣在原地,抱着手中药囊,循着那扬起的飞尘望过去,只见车轮滚滚,车帘晃动。   赵荧轻声一笑,“呆瓜。”   第82章 番外·与子偕老   夏蝉鸣叫不歇,渭水平原上吹来的水汽也卷着热风, 如何也消散不去。咸阳城武安君府之中, 后院绿荫层层,侍女们不时用长勺洒水,水汽蒸腾, 随着廊下风轮旋转, 一时院中如若初秋, 只叫人觉得舒爽畅快。   “哟!你这里倒是真舒服!”   蒋泊宁闻声回头, 见侍女领着赵荧走到院中,当即向旁边人打了个眼色,递了湿布帕上去给赵荧擦汗。侍女扶着蒋泊宁往廊下走,赵荧只捏着布帕擦了擦额头,也走过来扶住了蒋泊宁另一条手臂。   “仲夏季节,可不是热得要命。”蒋泊宁拉着赵荧在廊下慢慢坐下,她身子重,侍女连忙将凭几抱过来放到她背后, 叫蒋泊宁能斜斜倚靠住。蒋泊宁打点侍女去取瓜果茶点, 又回头来问赵荧,“好些时候没下雨了, 今年如何,有没有蝗灾?”   赵荧从侍女手中取过凉茶,咕噜喝了一杯,擦擦嘴角才说:“倒没有,你不是将修渠储水的法子给了魏冉了吗?他又加紧派人去韩国招募水工, 又是命各地郡守县承推举农事能人来治理蝗害。今年肯定不能说是什么丰年好年,但饥荒不至于。”   蒋泊宁点点头,从侍女手中接过扇子来,一面打着扇子,瞧了赵荧两回,笑问道:“你与怀侯的婚礼,怎得还不办啊?”   赵荧放下茶碗,只摆摆手,“还不是为着你。左右这几天你就要生产了,我若是忙着嫁人,你这边找谁来照顾?少说,也得等着你出月子,先来你家吃了百日宴满月酒再说。”赵荧说着,伸手从身边药囊中取出小枕,给蒋泊宁把了一回脉,顿了半晌才说:“你这是头胎,肚子却比普通妇人大许多,怕是少不得要吃苦,现在稳婆都已经找好了吧?”   “婶母也这样说,十多天前就请了两个稳婆来家里住下。”蒋泊宁低头,在肚子上摸了摸,“赵医,别不是双生子吧?”   赵荧也说不定,只叹了口气,“你叫人收拾间屋子出来,我也住下来陪你吧。叫几个腿脚快的小厮轮班守在前院,说不定还得请老师来。”   蒋泊宁抿着嘴唇不说话,赵荧只伸出手去握着她的,轻拍着她手背安慰道:“你和武安君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过来,自有神灵祖宗保佑,不怕。”   能准备的都准备了,蒋泊宁也知道她比这个时代里头的女性幸运得太多,可面对这样的事情,还是忍不住暗自害怕,隐隐想念起远在那千年之后的先进技术来。   “顺其自然吧,不说这个了。”蒋泊宁笑了笑,牵起赵荧的手,将话题转开去,“赵医,怀侯可将从前的事都告诉你了?可说给我听听?我这儿茶点可都备好了。”   赵荧脸颊一红,抬手在蒋泊宁耳朵尖揪了揪,咬牙笑骂道:“要当娘的人,没个正经!”   蒋泊宁倒不依不饶,硬是缠着她,叫赵荧没了办法,只红着脸慢慢将话挤出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从前都不知道,他虽不像武安君那般面无表情,藏这些藏得倒是好。那时我也奇怪,怎么他费那么大劲也得帮我逃出秦国,只以为是他与我亡夫的交情罢了。”   “我也奇怪呢,你虽说回秦国之后一直在我身边,没怎么跟怀侯打过照面。可若是你们从前认识,那日咱们联手整治李醯的时候,你也没认出怀侯来。”   赵荧垂下眼眸淡淡一笑,“我后来想也是,满心满眼都是李醯那个狗贼,倒忽视了他。后来他也说,那时他已经将我认出来了,只装着罢了,还特意拽了武安君一同来白府,后来日日都到我药庐转,白府也能撞见他,我倒是以为他那个左相是个吃闲饭的呢!”   蒋泊宁噗嗤一笑,“想不到怀侯也有这样的时候,真是有趣!”   两人正说笑着,忽地前头一阵孩童欢笑,蒋泊宁闻声转头,便见着白冬穿着一身暗灰短褐,撒开腿飞奔进来,一路穿过厅堂跑到廊下,才在蒋泊宁和赵荧眼前站住,恭恭敬敬朝两人拱手喊了人。   “瞧你这满头大汗,来。”蒋泊宁笑着招手,从侍女手中接过布帕茶水。白冬笑着在蒋泊宁跟前跪坐下来,由着蒋泊宁给他擦汗,只低头啜饮碗中凉茶。   赵荧看着白冬,也是满眼笑意,“小冬爷长得跟武安君很像,只是爱笑多了,看起来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蒋泊宁接过白冬手中的空茶碗,与半湿的布帕一同交给身边的侍女。   “自是,小孩子要多笑笑才好。”蒋泊宁摸摸白冬的脸颊,另一只手搭载腹前轻抚,喃喃道,“只想孩子出世,也要是个活泼可爱的,别老板着个脸像孩子的阿大。”   “我在你面前什么时候老板着个脸了?”   蒋泊宁一回头,正看见白起背着手走过来,眉眼是软和温暖,还带着些许戏谑,如冬尽春回,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蒋泊宁冤枉他。   蒋泊宁也不回他的话,只唤过侍女来吩咐道:“去布饭吧,摆好了再去请老夫人和老将军出来用晚饭。带冬儿去擦擦手,换身衣服。”   婢女诺声走开去,蒋泊宁想要起来,手一搭上凭几,白起便立刻往前迈了一步,先扶住她的手臂,一手自然搂在她腰间。   赵荧一笑,也从地上起来,“好了,我先回去收拾东西搬过来,别忘了。”蒋泊宁笑着点点头,赵荧正要往外走,却听到后头蒋泊宁惊呼一声。   “怎么了?”白起当即慌了神,手臂收紧将蒋泊宁拢在身侧扶好。   蒋泊宁眉头皱着,一手扶着白起的手臂,一手托着肚子,缓了半晌才说:“我……好像要生了。”   赵荧立刻回来扶着蒋泊宁,看了白起一眼,道:“扶她去房里,叫稳婆来!”   武安君府本就准备了好几个月,一时之间上上下下皆忙活了起来,这边赵荧先陪着蒋泊宁进了产房,前院小厮已经套了马往扁鹊的住处去了。   白老夫人带着稳婆进了产房,侍女们扶着门要关上,白起犹豫着想要进去,却有家里小厮上来拦,要将白起请到前厅去。   白山将军也来了,厉声让白起别进去添乱,说着就要找人将白起直接架走。白老夫人缓声在边上劝,一面满心被房内牵挂着,一面劝告白起好好在外头等,说着产房血腥,更是提醒他许久前蒋泊宁就说过不想白起陪在身边看。   侍女端着热水次第进去,白起看着只是心急,狠狠心要往外走,恰好外头家老领着扁鹊进来。侍女通传,将赵荧叫了出来,向扁鹊说了几句屋内的状况。   扁鹊捻着下巴上的胡须,瞧了白起一眼,笑说道:“不妨,现在一切还好。武安君心急归心急,可进去反倒叫夫人心中不安,先等一等,老朽已经命人去备好该用的药,万事皆有对策,武安君莫要因着关心夫人,先自乱了手脚。说起来,毕竟妇人生育,男人反倒是最没用最帮不上忙的了。”   白老夫人与白山将军没有亲生的孩子,也不知道该是怎么样,只知道没人能比扁鹊先生更可信,也顺着劝了两句,好说歹说让白山将他架到了前厅坐着,只隔了一个小小院子,叫白起能瞧见产房外头。   白老夫人陪在产房门口,不时打发婢女去白起跟前回话。   扁鹊带来的医者将炉子架在院子后头煎药,赵荧但凡遣人出来跟扁鹊说话,扁鹊便起身去药炉子边上瞧瞧,好一会儿才折返回来坐下。   白起咬着牙,双眼锁着产房,胸膛一下一下沉缓起伏。偏偏白山也是少言寡语的人,心中又是着急着又是担心着,也不知道该怎么劝白起。前厅里头任谁也大气不出,仿佛沙场一般叫人脊背生寒。   天色渐黑,连宫里也来人了,太后吩咐着送来燕地产的山参,白起先去接了礼,使者一走,拔腿就往产房这边跑,将东西送到扁鹊手中。产房内蒋泊宁呼痛声渐大,白起心头一紧,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小厮要过来请他回去,产房门却忽地大开,赵荧提着衣裙跑出来,手上攥着方布帕,已经被血染了个半透。   白起一见,当即眼睛都红了,抬脚就要往里头闯,白老夫人当即上前拦住。赵荧撇撇嘴,只跟扁鹊交待事情,一丝一毫也懒得去理白起。   外头小厮也上来拉扯白起,却也架不动他。白老夫人也怒了,“你这么大个人了,你的妻在生死关头,不懂得别来添乱!”   白起咬着牙,手上劲儿松了两分。正好内里蒋泊宁疼得喊出来,这一声,只叫白起眼中一瞬湿润,再不管不顾地吼出来,“什么血腥不血腥的!我这辈子见过的血多了去了!”话音未落,已经一脚踹开身边小厮,直直往屋里冲了进去。   白老夫人要跟进去,赵荧反倒转身回来,将白老夫人拦住,“里头凶险,让他进去陪着吧!”   产房里头血腥难闻,稳婆见白起进来,也是吓了一跳。可白起只满心满眼都是中间矮榻上的蒋泊宁,忙跪坐到蒋泊宁身后,替了扶住蒋泊宁的那个侍女,握住蒋泊宁的手,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蒋泊宁疼得险些背过气去,抓住了白起的双手,也不曾回过神来,本能地跟着稳婆的指引呼吸用力,将白起的手也拧出道道红痕来。她神智混沌,只知道身上疼得像是裂骨重塑,一下下吸气呼气,忽地唇边递过来一碗温热浓黑的汤药,也只张开嘴咕噜咕噜喝下。   药效半晌就起了,蒋泊宁疼得攥紧双手,靠在白起肩头呜呜哭出来。白起只咬紧牙关,浑身颤抖地将蒋泊宁搂在身前,一张脸白的像纸,毫无血色。   旁边稳婆忽地叫起来,“看见头了!看见头了!”   稳婆教着蒋泊宁压下呼吸缓缓用力,白起只觉手上力道一紧,旁边侍女当即将剪刀递到稳婆手中,剪了脐带,哭声立刻在房中响起来。门口的白老夫人松了口气,催着府里的保姆上去帮忙。   白起看着稳婆将孩子抱进襁褓交给保姆,回来一握蒋泊宁的手,才惊觉蒋泊宁手上已经松了力,指尖冰凉,一丝一毫也不动。白起登时脑袋发白,侧身过去,只见蒋泊宁双目毫无焦距,愣愣看着房顶。   “泊宁!泊宁!”   白起只在她耳边大喊,却任他怎样也不能叫蒋泊宁回神来。稳婆也是吓着了,忙朝外头喊着赵荧。赵荧扑上来探了蒋泊宁鼻息脉搏,定了定心神,喊着外头端药来,转身就抽出针包,抽针过火,扎入蒋泊宁手上几个穴位。   白起托着蒋泊宁的背,只觉她软若无骨靠在自己身上,身上衣衫尽是汗水,一瞬便想起当初将她从巴子梁下捞起来。白起脊背一凉,便是赵荧也察觉他浑身僵硬,抬眼一瞧,只见白起满脸尽是泪水,一瞬低头抵在蒋泊宁肩窝处,呜咽着不知道说了什么。   外头医女送了药进来,赵荧取过参片,起身捏起蒋泊宁下颌,将参片压在她舌头下,转身端过药碗来。赵荧颤抖着端起药碗,只听背后蒋泊宁猛吸了一口气,接着便哭喊出声。赵荧当即长长呼出气来,返身将药端到她嘴边灌下。   药刚灌下不久,蒋泊宁攥着白起的手闷闷哼了一声,那边稳婆又是高兴地喊起来,“双生子出来了!双生子!”第二个孩子久久不哭,又是将屋里人的心都揪起来,等到稳婆提着孩子拍了好几下脚心,这才肯哇地大哭出声。   蒋泊宁靠在白起怀里喘着气,这下才是真的被抽去了骨头一般,眨着眼睛往孩子那边看了看,累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赵荧上来给蒋泊宁收了针又把了一次脉,等到稳婆清理好她身上血污,看着平安稳定下来,这才转身出去找扁鹊。   察觉手上力道僵硬地松开,蒋泊宁才抬眼看见白起在身后,嘴角却是微微勾起来,伸手去往白起眼下泪痕一抹,还未跟他说一句话,便合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白府一片喜庆,白老夫人与白山将军忙里忙外,只抱了抱两个孩子,便得去顾着给扁鹊和赵荧送谢礼,又将答谢果饼糕点分给稳婆保姆还有医女们。白老夫人记着太后送了东西来,又遣人去宫里头报喜。   唯有蒋泊宁在后头房里安静休息,屋里白起陪着,只留下几个近身的侍女,不让别人靠近来打扰。   蒋泊宁醒来的时候,正看到白起侧身抱着膝盖坐在榻边,一见她睁眼,当即叫侍女端来粥水米浆,跪坐在榻边用小勺一勺一勺地给喂蒋泊宁。蒋泊宁胃口不好,只喝了两口便停下。   白起将碗放到一边,坐到蒋泊宁身边,将两个软枕垫到她身后,伸手去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只看着她,却还是一句话不说。   蒋泊宁伸出手,白起先是一愣,接着倾身向前,由得蒋泊宁将掌心贴在他脸旁。   “吓着你了吧?”蒋泊宁开口,嗓子哑哑的,像掺了沙子,她没有力气,声音也小,唯有他听得清。“孩子还好吗?”   白起伸手贴上她手背,却说:“你昏过去一回,就像是我第一回在巴蜀将你从河里捞上来一样。眼睛瞪大,有呼吸有心跳,却不是活过来的样子。”他声音也哑,带着哭腔,眼睛红着,压着些什么一样。   蒋泊宁轻笑出声,撅了撅嘴巴,“那你还叫我安心回去?”   白起一愣,“你能听见?”   蒋泊宁手指微动,在他眼下拂过,“我看见我来之前的样子。不知道是什么,推着我往我自己那里走,有个声音在叫我往前走,往前走就能回家。”   白起手指收紧,将蒋泊宁的手攥在手中,连呼吸都紧着。   “然后你的声音出来了,你叫我走,我气得不行,就不肯走了。”   白起胸中那股气一下出来,低头笑起来,握起蒋泊宁的手贴近唇边,“我错了,别走了,我不要你走,我怕了。泊宁,我怕了。”   蒋泊宁只觉得喉头酸酸,她见过白起运筹帷幄的样子,见过白起策马杀敌的样子,从第一眼到如今,她不是没见过白起的温情,可从没见过白起这般模样,便是白山受重伤,他也是站立不倒的巍巍秦国黑铁山。   蒋泊宁拉着白起过来,张开双臂让白起靠过来将她抱住。白起一举一动轻得不能再轻,简直都不敢用力,倒不如说是由得蒋泊宁靠向他肩窝。   “不怕,我不走了。”蒋泊宁只觉眼中热热,有泪落下融入白起肩背,“你答应过我,要跟我走到白头的,我得看着你,不能让你失言。”   白起伸手,摸着蒋泊宁脑后青丝,吻细碎,落在发丝上。   身后房门吱哑打开,白老夫人带着保姆进来,见着白起跟蒋泊宁抱在一块儿,也是红了脸,笑着走到床榻前。   “瞧你瞧你!当了父亲的人了,该稳重的时候一点儿不让人省心。”   白起不说话,放开蒋泊宁,扶着她让她靠回软枕上。蒋泊宁笑了笑,抬眼看向保姆手里抱着的两个婴儿。   保姆笑着上前,将怀里的孩子托到白起眼前,要教他抱。白起正要伸手出去,却听保姆说:“这是阿弟。”   一听这话,白起手当即顿住,伸向另一个保姆,“先抱抱阿姐。”   保姆一愣,虽是不解,也还是不敢反驳,只能照做。白起动作笨拙,只将小小一个襁褓婴孩拢在身前,凑到蒋泊宁眼前。   蒋泊宁抬手挑开襁褓,瞧见孩子皱巴巴的小脸,偏头问白起:“更喜欢女儿?我还以为你那么喜欢冬儿,该是更喜欢小子的。”   白起摇摇头,“阿姐出生得顺利,小子接连吓我,先不管他。”   蒋泊宁一笑,抬手在白起耳垂上捏了捏,“婶母没骂错你,越来越小孩子脾气。”   白老夫人笑着看两人,自己过去将男娃娃抱起来,口中呜呜地哄着,忍不住笑意,凑到榻边给蒋泊宁瞧了一眼,问道:“可想好了名字?”   蒋泊宁笑着点头,“本来各想了一个,现在是都能用上了。”   “伯嬴小字单一个‘霁’,小子也是单名,‘霄’。”   “云消雾散,雨过天晴。”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你们陪我一起走到这里,我们下个故事见。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