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赤道热吻北极》作者:景戈   文案:   雨林深处,连绵的雨季让电影拍摄进度停滞不前。   宋郁一身躁意走到河岸边,毫不避讳地盯着水里的俊朗男人。   她挑了挑眉,吹一个轻佻的口哨,调子里是模仿当地部落求爱的信号。   男人眯了眯眸子,大手扣住她脚踝,将她扯进水里。   抛弃文明的地方,只剩下最原始的欲望。   电影拍完,宋郁把和当地男人的荒唐抛之脑后,回了文明都市。   -   一年后,宋郁跟随科考队前往北极勘景。   科考队队长裴祉,人类学教授,擅长以融入族群的方式研究异文化。   他性情高冷淡漠,尤其看不惯队伍里的宋郁。   冰川登岸,宋郁累得坐在地上走不动。   “登岸途中产生的任何垃圾都不能留在冰川。”裴祉面无表情道。   宋郁听出他的暗讽,轻笑:“那我是什么垃圾?裴队帮我分分类吧。”   裴祉眼眸漆黑,想起雨林深处女人欠收拾的模样,一如现在。他语调冰凉:“始乱终弃的垃圾。”   -   一场暴风雪,让科考队措手不及,裴祉一身疲惫归来。   宋郁轻轻抚摸他眉骨伤口:“疼吗。”   女人的指尖温热柔软,痒痒麻麻,裴祉呼吸一滞,瞳孔的颜色渐沉。   极夜来临时,分不清白天黑夜。   狭窄的船舱里,空气粘稠湿润。   宋郁知道了什么才叫疼,时死时活。   而裴祉在想,但凡他有点骨气,也不能在一个人身上栽了两次。   *妩媚貌美导演X冷欲斯文人类学家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娱乐圈业界精英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郁┃配角:裴祉┃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终臣服于他的玫瑰。   立意:人与自然和谐共处。   ? 第1章 赤道   箭从窗户射进来——   伴随女人的惊呼,苍鹰羽毛做的箭尾装饰上下晃动。   木屋外,充斥印第安人愤怒的喊声,用听不懂的部落语言。   漆黑的丛林里,火光隐约可见,好像随时要把剧组营地一把火烧了。   宋郁靠在角落里,眼睫颤了颤。   箭就扎在离她不远的墙上。   周围的光线昏暗,将她侧脸的阴影勾勒更深,看不清表情。   室内的环境压抑,时不时有低声窃语传入耳。   “这帮印第安人是疯了吧,犯得着那么夸张吗?”   “你以为呢。之前听向导说,咱们住的这个废弃农场,农场主就是被印第安人在夜里给割了喉的。”   主演陈葭止不住地发抖,带着哭腔问:“真的假的,赵鑫鑫,你别吓我。”   宋郁皱皱眉,眼皮掀起,淡淡地看一眼赵鑫鑫。   都这种时候了,还扯些有的没的。   赵鑫鑫感受到导演投来的光压,缩了缩脖子,“假的假的,是向导不想让我们招惹印第安人,故意编的。”   毕竟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文明,野性而危险,不能用他们以往的社会经历去判断,能不接触最好不接触。   陈葭不信,反而更加害怕,“如果是假的,为什么向导自己偷跑了?”   “......”宋郁抬手,细白的腕子盖住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她走到陈葭身边,轻声安抚道:“没事的。”   女人的声音低缓,像是提琴一般,温柔而清冷,因为夜深了的缘故,带了些微哑。   陈葭对上她的眸子,干净澄澈,仿佛古井无澜,能安抚人心。   他们所处的木屋空间不大,由棕榈树干围成一个方形,七八平米大小,挤了许多人,整个剧组都集中在一起。   炉火中央,男人横躺在羊齿植物铺成的席子上,使得本就狭小的空间更加拥挤。   男人拥有蒙古人种长相,身材魁梧宽厚,是剧组特意找来扮演印第安人的演员,换上当地服饰后,几乎和当地人没什么区别。   因为印第安人的长相,与亚洲人颇为相近。   男人的大腿和股沟处分别受了箭伤,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浓烈。   他的脸扭曲成一团,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嘶鸣,让本就紧张的气氛更加窒息。   宋郁听得烦躁,心里压着一股火,她拔出插进树干里的箭。   箭头是削得很薄的木头,扎进树干很深,留下了一道明显的口子。   很难想象不依靠金属,印第安人能把一支木箭做的那么具有杀伤力。   她握住箭,食指抵在尖锐的箭矢上摩挲两下,然后将箭扔进火堆。   溅射出来的火星子落在男人的脸上。   男人被烫了个一激灵,叫起来,“哎呦喂——”   “太吵了。”宋郁道。   声音清淡,吐字干净清晰,却透着无形的压迫。   “......”布日古德立刻收了声,撑起眼皮望向俯视他的女人,没来由感到紧张。   宋郁的长相很美,五官精致,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眼尾上挑,恣意妩媚。   明明只穿着一身宽大白衬衫,修身牛仔裤,却依然挡不住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气质,散漫温懒。   布日古德看呆了一瞬。   他咽了咽嗓子,咧开干涩的嘴角,艰难地伸手去够一边的搪瓷杯,“宋导,我这算不算工伤啊?赔钱不?”   没等宋郁回话,敞开两条腿坐在旁边的赵鑫鑫一脚踢开了他刚要拿到的搪瓷杯。   “赔个屁,你他妈活该!”   赵鑫鑫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要不是你犯贱去勾引印第安女人,我们会这样?”   “现在向导怕事跑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赵鑫鑫将手里的枪丢到了地上,发泄道:“真是见鬼了。”   陈旧的猎.枪砸在地上,发出冰冷沉重的声音。   其他人皆沉默不语,空气仿佛静滞。   宋郁双唇轻抿,弯腰捡起枪。   半米长的枪,很有些分量,她掂了掂,“还行,至少他给留了把枪。”   倒是多亏了这一把枪,以此警告外面的印第安人,他们才不敢靠近,只是用箭试探。   宋郁拿着枪走到窗边。   枪口对准外面漆黑的天空,她扣动扳机,寂静的雨林里发出一声枪响,仿佛雷鸣。   一箭还一枪。   后坐力震得她手掌微微发麻。   空气里散发出一股很浓的硝烟味。   剧组请的向导是一个欧洲人,能说当地部落的语言,父亲过去是传教士,常带他出入土著部落,试图将他们引入现代文明。   宋郁偶尔会通过向导和部落交换一些物件,用来当作电影道具,但并没有直接接触过那些印第安人。   电影的拍摄地位于巴西中部,靠近亚马逊雨林腹地,基本上没有现代文明的痕迹,去到离营地最近的城镇,需要搭乘小型飞机。   营地驻扎在一个废弃农场里,勘景导演上次来的时候,隔壁还没有部落,是这个部落不久前迁徙到此,和农场只隔着一小片茂密的森林。   印第安人攻击农场的时候,宋郁只来得及把人聚集到木屋,用于通信的无线电设备被留在外面,没办法向外界求助。   她侧身透过木窗瞥向外面,漆黑的夜色像是一头巨兽,闪烁的火光是它的獠牙。   两边处于僵持之中。   外面的土著已经烧起了柴堆,男人吊起一只猴子正在扒皮,这只猴子将是他们的晚饭。   猴子是动物里很像人类的。   宋郁眼皮跳了两下,收回视线,“等到天亮,我们就撤离。”   她扫了一眼手表,已经凌晨,早就有人悄悄打起了哈欠,神色里难掩疲惫。   “鑫鑫,你排个班,大家轮流值守,其他人先睡觉,都耗着也没有用。”宋郁道。   赵鑫鑫点点头,划拉两下手,效率很高地安排妥当。   宋郁没有参与安排的过程,但无形之中明显是团队的主心骨,一切朝着她授意的方向去行进。   -   夜更深了。   大部分人已经睡去。   宋郁靠在木屋的门口,目光凝着炉火微弱的星子,眉心不自觉皱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鑫鑫没有给她安排值守,她却守了全程。   反倒是旁边的赵鑫鑫轮班,守着守着眼皮子打架,扛不住眯了过去。   宋郁抽出他手里的枪,指尖细细摩挲,木质枪托的质感粗糙生涩。   雨林里的昼夜温差很大,晚上的温度变得很低,中间的炉堆渐熄。   空气里携着湿气和凉意,一直凉到肺腑。   外头印第安人的动静也像火势一样湮灭,变得格外寂静。   困意席卷,宋郁忍不住打了个无声的哈欠。   突然,在一片寂静里,木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沉重的皮靴踩在木质的台阶。   一步一步,一并踩在了她的心脏上。   宋郁瞬间神经紧绷,她屏住呼吸,将枪口对准木门,食指靠着扳机很近。   脚步声有序而缓慢,越来越近,最后停下——   她的食指也搭在了扳机上。   外来的一道力,木门“咯吱”一声被悠悠推开。   室内昏暗的光线倾泻,笼罩在门外的人身上。   男人的身形挺拔,漆黑的头发,五官深邃,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冷冽气质。   宋郁仰起头,和他四目相对。   无垠的黑夜里,男人的眼眸发出鹰隼般明亮的光。   她没来由晃了神,食指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砰——”地开了枪。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久不见。   这是一个走遍南北半球的故事。   世界那么大,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第2章 赤道   天蒙蒙亮,空气里携着水汽和青草的味道。   宋郁走在雨林里面,悄悄打量前方的男人。   漆黑的头发,清朗的眼睛,五官深邃,下颚线条明晰深刻。   他的嘴唇单薄,轻轻抿着,透着一股冷漠疏离,好像对所有事情都处变不惊。   她的思绪不由想起昨天晚上——   枪不小心走了火,子弹穿堂而过。   男人的表情却是无波无澜,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他的视线落在身侧被打穿了洞的树干,淡淡扫一眼,伸出手按住了她的枪。   “小心。”他的声音低沉清凉,用的是她能听懂的英语。   嘴上说着小心,但语气绝对不是关心她的意思,反而带着些对她枪法的嘲弄。   宋郁怔怔地盯住男人的眸子,冷傲的眼皮掀起,望向她时,瞳孔幽深无底,仿佛世界上最沉的井。   子弹像是一颗石子儿落进去,又很快恢复如常,没有激起丝毫涟漪。   甚至木屋里被枪声吵醒的人都比他看上去要惊慌。   -   第二天,谈判的地点约在农场和土著部落交界的地方,每边各只带两个人,加上男人昨晚是一个人来到他们的营地,已经足够诚意。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人站在香蕉树下,他穿着当地的服饰,只不过头上还戴了插有鹦鹉羽毛的冠,那是印第安部落酋长的特殊装饰。   酋长的年纪比宋郁想象的年轻,三十岁左右,鼻子很大,眼窝很深,给人亲切的感觉。   她听见男人和酋长用当地的语言交流,印第安部落的语言发音偏重,语速很快且急促。   虽然宋郁听不懂,但明显感觉到男人讲话的速度更慢,不急不缓的,发音更加清晰纯粹。   一个个音符钻进她的耳朵眼里,一阵酥麻。   从他们的对话里,宋郁隐约捕捉到了男人的名字。   帕廷。   短暂的交流后,酋长看向宋郁,尽量使自己的表情友善,“你好。”他用带口音的英文说道。   宋郁挑了挑眉,有些吃惊,没想到他也会说英语。   在向导的描述里,野蛮未开化的土著部落似乎并非想象的那样。   酋长抬起右手,放在左胸口,微微倾身施礼。   他看一眼站在旁边的男人,“昨天我和帕廷有事不在部落,我为我族人的鲁莽道歉。”   宋郁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男人,心想,果然是叫这个名字。   帕廷。   她将两个字的发音藏在齿间,不知道为什么,抿出了一些西方骑士的韵味。   宋郁原本计划如果对方态度强硬,虽然不情愿,但她也只能让步,结果没想到对方先服了软。   以为会是剑拔弩张的谈判瞬间变得和和气气。   宋郁从酋长的口中得知,他们原本居住在雨林更深的腹地,他带着族人迁徙至此,决定加入文明世界的行列,但又担心族人无法适应,所以在这里过渡,先送少部分孩子去外面的学校。   酋长的性格很开朗,虽然英语说得不那么好,词汇量也很贫瘠,但不妨碍他和宋郁聊天。   跟来的赵鑫鑫是个自来熟,很快也加入其中。   在对话里他们得知酋长的名字叫塔克瓦尔,以前在传教士学院上过学,有两位妻子,三个孩子。   但最近让他很头疼的是,要融入文明世界,就得服从那边的规矩,只能娶一个妻子。家里的两个妻子他都很喜欢,难以割舍掉任何一个。   赵鑫鑫玩笑道:“这么好的事儿,那你还是回到丛林里去吧。”   闻言,塔克瓦尔摇了摇头,“在丛林里,死得太快。”   他的语气平静,一本正经,就像是陈述一个事实,不带悲悯或其他的感情。   反倒赵鑫鑫一时语塞,不知道做什么反应。   好在塔克瓦尔也转了话茬,“所以我们之间没事了吧?”   宋郁思索半晌,最后点了点头。   各让一步,对谁都没坏处。   谈判结束,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男人终于开了腔。   “那就管好你的人,不要再到这边来。”他声音冷淡,透着明显的不耐烦。   男人的身形挺拔修长,宋郁抬起头才能对上他的眼眸,疏离淡漠,薄薄的左耳戴着单边耳饰,圆形边框里面嵌着一颗六芒星。   铜制金属的材质,在昏暗的丛林里反射出十字光,质感冰凉。   赵鑫鑫有些不高兴了,小声用中文嘟囔:“明明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没计较你们伤人就不错了。”   虽然他嘴上没少骂布日古德,但其实打心眼里并不觉得勾引一个印第安女人有什么大错。   宋郁皱了皱眉,眼神看过去示意他别说。   “那是我们的文明。”她淡淡道。   现代文明里自由的男女关系,并不适用于这个还未完全走到他们那边的部落。   宋郁目光凝着对面的男人,语气不卑不亢,“我会的。”   “希望你也一样。”她说。   文明与文明之间保持互不干涉的距离。   -   塔克瓦尔望着两个人远去的背影,换回了部落语言。   他不解地问:“我听他们用的语言,跟你的母语一样,为什么要说英语呢?”   裴祉双唇轻抿,脑海里闪过刚才女人直视他的神态,像极了不服输的小豹子。   半晌,他垂下眼睫,“太麻烦了。”解释起来。   他不想一遍遍地回答问题。   从哪来,到哪去,为什么在这里。   尤其是对为了猎奇而来到雨林深处的那边的人。   -   飞机将布日古德送往当地镇上的医院治疗。   宋郁叫停了拍摄的工作,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宣布放五天假。   有想离开的,五天之后可以不回来。   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情,谁也没有权力要求大家一定要留下来,继续面对可能存在的风险。   宋郁的话一出,不管是想走的还是不想走的,所有人都高兴坏了。   大家一扫之前的阴霾,高高兴兴收拾行李去了,迫不及待想要从蛮荒的雨林滚蛋,躲回文明世界残喘片刻。   宋郁和少部分人留在了营地。   雨林里的生活枯燥乏味,更多的是和环境做斗争,没有了向导,他们也不敢往森林深处走。   之前剧组的生活消耗全都依靠每天一趟的飞机,占比最大的是水,在雨林里,没有干净的水。因为留在营地里的人少,补给飞机改成三天来一次。   给剧组放假的这几天,宋郁倒是没闲着,把能做的工作都做了,只是已经好几天没洗澡,浑身都要呕臭了。   “要不你去河里洗澡?”赵鑫鑫抱着一堆的收音器材,小心翼翼地找坚硬的泥块走路。   “算了,我不想下去喂鱼。”丛林里有许多河流,但基本都是黄淀淀的,还有食人鱼。宋郁看向导钓上来过一只,凶儿吧唧的。   宋郁的声音不耐,着实烦透了这雨林的天气,闷热潮湿,进一趟森林,后背全是汗,时不时有虫子跳到身上。   而且最重要的是,有水源的位置基本靠近印第安人的部落,她可没忘记之前男人傲慢的警告。   赵鑫鑫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土地,扯下头顶上的香蕉树叶子铺在地上,把收音设备放下来。   宋郁接过他递来的收音耳机戴上,森林的环境音里,有微弱的大笑声。是营地里的男人们闲来无事在打牌,被风带到了这里。   宋郁拿起麦克风,“我往里走走。”   赵鑫鑫看见灌木叶子里的一只青蛙,小心翼翼地靠近,想要收青蛙的叫声,他抬起手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宋郁戴着耳机,把手里的麦克风举得高高,直到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干净,没了嘈杂的人声。   她听见阳光在婆娑树影里流动的声音,鸟儿的鸣叫,水声潺潺,仿佛给闷热的雨林带来了一丝凉意。   宋郁专注于收音,不知不觉往森林越走越深,顺着凉意的方向去。   忽而,在令人厌倦的绿色里,她看见了一片的留白,树影稀疏,远处是空旷的蓝天。   没有了丛林的遮挡,阳光灼目,宋郁不适应地眯了眯眸子。   在河流的留白里,男人从水里乍然出现,激起水花,干净的环境音变得复杂。   男人的黑发湿透,垂落在额前,修长手指插进发间,撩起碎发向后,睫毛沾了水,缠结在一起,露出那双深邃的眸子。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水珠反射出璀璨的光,胸腹和手臂的肌肉紧致结实,比例寸寸完美。   宋郁一瞬间看出了神,愣在原地。   半晌。   明知道他们之间有一条被文明划分的界限。   她依然不受控制的,朝留白走去,跨过了边界。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4089971、赴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赤道   有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裴祉皱了皱眉,眼眸微抬,看见了走到河岸边的女人。   宋郁双手插在衣服兜里,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角度看他,长眉微挑。   裴祉站在河里,河水不算深,将将没过小腹的位置,露出他精瘦结实的腰腹,水珠滚落,氤氲出一道道痕迹。   宋郁目光在他的腰腹停留了两秒,觉得嗓子眼里有些干。   男人和她对视,不紧不慢,一点没有被人看到的惊慌和耻感。   谁也没有说话。   好像荒原里的狮子和猎物狭路相逢,在沉默里试探。   试探究竟谁是狮子,谁又是猎物。   最后是宋郁先没了耐心。   她伸手摘掉耳机,连着麦克风一起挂在了一边的树上。   “这里是公共区域吧,我可没有违反约定。”宋郁先发制人。   “……”裴祉淡淡扫她一眼,很快收回视线,没有接话。   见他不搭理自己,宋郁不知道怎么的较上了劲,更想去招惹人家。   她背靠在身后的棕榈树干,散漫随意地搭话,“河里有食人鱼,你不怕吗?”   裴祉复掀起眼皮,盯着她。   许久,他终于开了腔,语气不咸不淡,“你可以下来试试。”   英文发音是难得的字正腔圆,嗓音里带着湿润的磁性,很好听。   宋郁自动忽略掉了他言语里的冷淡与攻击性。   她耸耸肩,“还是算了吧。”   这时,不知从哪里跳来了一只小猴子,跃进了水里。   小猴子一路游到了男人身边,扒拉他的肩膀,好像彼此认识。   裴祉用部落语言说了句什么,然后架着小猴子的咯吱窝,将它往水里丢。   小猴子很喜欢这样的玩耍,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宋郁看着男人和猴子自顾自地嬉戏,完全当她不存在似的。   很久没有被人这么忽视,甚至比不过一只猴子,她更较劲儿了。   宋郁在河岸边蹲下来,和男人的距离拉得更近。   “这是你的宠物?”她问。   裴祉给猴子梳毛的动作不停,依然没搭理她。   宋郁并不在意,继续问:“它叫什么名字?”   “在我们国家,养猴子是犯法的。”她又说。   反倒是小猴子通人性,每次宋郁说话,就要扭头去看她,眨巴眨巴它水汪汪的圆眼睛。   朱迪一向喜欢漂亮女人,好几次想从裴祉的手里跳出去。   他的眼眸低垂,河水里倒影出女人的影子,漆黑的头发,眼睛明亮澄澈,透着狡黠的光。   裴祉不由想起之前她一脸笃定说不会过来这边,真是有够说话不算数的。   小猴子趁着裴祉走神的功夫,手脚灵敏地扑进了宋郁的怀里。   宋郁吃了一惊,随即颇有些得意地看向水里的男人。   看吧,它更喜欢我。   “……”裴祉望着在女人怀里卖乖的小公猴,一阵无奈。   好色的小东西。   “朱迪。”他叫猴子的名字,携着淡淡的警告。   朱迪充耳不闻,并没有回去的意思,甚至露出红屁股朝向他。   宋郁触碰到小猴子湿漉漉的毛发和柔软的身体,想起之前看到当地人扒猴子皮时的样子。   她抿了抿唇,不确定地问:“你是准备把它养大了吃吗?”   没想到话音刚落,朱迪好像能听懂她说话似的,立刻从她的怀里跳了出去,露出尖尖的牙齿,发出愤怒的声音。   它用长长的尾巴勾住树枝,跃进了丛林。   像是刚才一样,突然出现,突然消失。   临了还甩了她一身的水,宋郁还没反应过来,眨了眨迷茫的眼睛。   裴祉瞥见她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嗤。   宋郁盯着男人嘴角勾起的笑意,密匝匝的黑色眼睫盖下来,冷淡的气质收敛,多了几分的柔和。   远处的夕阳也变成了玫瑰色的雾霭。   宋郁注意到他的胸前挂了一串链子,坠着一颗弯弯尖尖的白色牙齿,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   许是她的视线太过直白,男人朝她的方向走来,水波纹四散开来,牙坠儿轻轻的晃荡,晃得她心里痒痒的。   裴祉的瞳孔漆黑,眸色渐沉,朝她走来的速度加快。   宋郁怔怔地和他对视,心脏跳动的节奏亦加快,甚至能听见跳动的声音,扑通扑通。   耳边也是嗡嗡作响,像是不真实的白噪声,越来越高频。   男人从水里伸出手臂,肌肉线条匀称,水珠在阳光反射下发出七彩的光。   他大手扣住宋郁的脚腕,突然猛地一拽。   猝不及防之间,宋郁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反应,整个人已经被扯进了水里。   天旋地转。   黄色浑浊的水瞬间包裹住她,更要命的是,男人还把她往水里按。   宋郁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的念头,以及骂人的脏话。   没想到这个当地男人这么不禁撩。   她不该忘记布日古德的下场,自己可能比他还要惨一些。   恐惧迫使她用力挣扎,反抗男人的力道。   好不容易出了水面,宋郁一睁眼,看见了水面上方乌泱泱的马蜂。   马蜂发出嗡嗡嗡的声音,极具进攻性,振得宋郁头皮发麻。   她的脸色刷得一下惨白,用不着男人再按她,自己就麻溜钻回了水里。   一颗苹果大小的蜂巢不知道被谁扔到岸边,被惊扰的马蜂愤怒地在空中盘旋,想要寻找侵犯的对象。   朱迪躲在棕榈树的最高处,看到河里的一幕,笑嘻嘻地拍手乱跳。   在雨林里,被成群的马蜂咬那么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很容易致命。   河水污浊,宋郁不敢睁眼,在水里又不能讲话,两只手在水里乱抓,拽住男人的胳膊,焦急地晃动。   裴祉的反应很快,直接环住她的腰,顺着河流的方向往外游。   宋郁下意识跟着他游,偶尔小心翼翼地浮到水面换气。   两个人靠得很近,隔着被打湿的衣服布料,薄薄一层,宋郁能够清晰感受到男人手掌的温度,胳膊有力,紧紧地扣住她,极具安全感。   河水没有想象中的刺骨,反而带着一股暖暖的温度,应该是被太阳烘烤过的缘故。   宋郁的心脏跳动格外剧烈,头脑发胀。   直到他们游出了几百米的距离,才将马蜂甩在了后头。   男人架着她的胳膊,就像刚才架着小猴子一样,帮她在水里站稳,她的脚踩在了河床柔软的泥土里。   “咳咳咳——”宋郁从水里冒出头来,水顺着头顶往下留,嘴唇止不住打颤。   裴祉扯住河岸上垂下来的树枝,一个借力,动作利落地翻身上岸。   宋郁眼睫颤了颤,水珠滚落,回过神来。   她的视线凝在他身上,随即又失望地撇撇嘴。   啧。   洗澡还穿裤子。   裴祉将她目光的下移看在眼里,连失望的表情也捕捉到了,好气又好笑。   宋郁的呼吸微喘,刚才游了那么久,早就已经没有一点力气,连河岸也爬不上去。   “你拉我。”   她的声音因为嗓子里呛过水的缘故,变得软糯,有哑哑的鼻音。   忽略她现在狼狈的模样,倒像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在撒娇。就是撒娇也是趾高气昂的,命令的口吻。   裴祉向来是不吃这一套的。   女人的手臂悬在半空,白嫩嫩的,浸着水。   不知道为什么,他抿了抿唇,最后还是弯腰拉了她一把。   宋郁的手腕很细,好像他轻轻一折就断了,软软滑滑的,肌肤仿佛象牙般细腻。   “另一只手也给我。”宋郁不满道:“光一只手我上不来。”   “......”裴祉的动作微顿,妥协地摊开另一只手掌。   女人的小手搭上他的,只攥得住他三根手指。   指尖蹭着他的手背,痒痒麻麻,不动声色地痒到了内里。   裴祉犹豫片刻,回握住她的手,包裹进他的掌心,一个使力,把人拉了上岸。   随即又很快的撤离,后退一步,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宋郁浑身湿透,穿着的紧身牛仔裤和白色衬衣全软塌塌地贴着皮肤,衣服因为沾了水的缘故,变得半透,勾勒出姣好的腰线,胸前的黑色蕾丝若隐若现。   裴祉垂下眼眸,鸦羽似的睫毛盖住了瞳孔里的情绪。   宋郁察觉到自己现在的状态,也有些尴尬。她双手抱臂,故作淡定地轻咳一声,脚尖踢了踢岸边的石子。   “刚才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马蜂啊?”她问。   雨林里的马蜂窝一般都在很高很高的树上,只要不去故意招惹,一般不会遇到成群结队的出现。   此时,朱迪从密密匝匝的树木间跳出来,得意洋洋地蹦跶。   裴祉掐着朱迪的脖子,把它从树上提溜下来,“以后别在它面前说些有的没的,猴子都是很记仇的。”   “......”宋郁盯着小猴子褐色的眼珠子,一脸天真懵懂,好像一点恶也没做似的,朝她呲牙一笑。   没想到自己原来是被一只猴子欺负到头上了,宋郁哭笑不得。   “行——”她拖着长长的尾音,慢腾腾地走上前一步,两只手捂住朱迪的耳朵,抬头望向男人,“那什么时候吃他?”语调里含着故意的捉弄。   裴祉看向她。   女人眨了眨眼睛,清澈的瞳孔狡黠明亮,像是一只慵懒的狐狸。   白色衬衫的扣子不知什么时候松散开来,随着她的动作,露出精致的锁骨,凹出了浅浅的窝,似能斟酒。   男人喉结上下突滚,滑落一滴水珠,氤氲出痕迹。   “等它再大点吧。”裴祉道。   他也确实挺想收拾朱迪的。   小坏东西。 第4章 赤道   剧组放假的第三天,雨林里没开工的日子总是漫长而无所事事。   宋郁闲不住,打算四处溜达,找适合拍摄的地点和时间。   赵鑫鑫千叮咛万嘱咐,“你小心点啊,别又掉河里了。”   闻言,宋郁想起昨天的事,勾了勾唇角,把相机挂到脖子上,“走了。”   不同的时间,阳光所带来的氛围会完全不一样,拍摄角度和构图的不同,引导观众体会的感受也有所不同。   宋郁对这些有近乎偏执的挑剔,有时候会因为一个光线,一个镜头反复拍许多次。   早上出门时还晴朗的天气,到了中午暗淡下来,云层遮住了太阳,许久也不见密密的云好心把太阳放出来。   宋郁看着一相机的废片,有些较上了劲,沿着河岸往上游继续走。   走着走着,她看见一处高高的小瀑布。   小瀑布上是一处浅滩,有小孩子的打闹嬉笑声,说着当地部落的语言,还有动物发出的嘶哈声。   宋郁迈着步子往上走,远远看见一只小猴子,三个没穿衣服的当地孩子围着它,扯住它的尾巴不肯放。   虽然这些孩子也才五六岁的年纪,但和这只小瘦猴比起来,已经是差距悬殊,小猴子龇牙咧嘴凶了半天,也没能挣脱。   宋郁认出了倒霉的小猴子是朱迪,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现世报。   她觉得好笑,一点没想上去帮忙,反而拿起相机,慢腾腾地靠近。   随着“咔嚓——”一声,相机发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当地孩子愣了愣,顺着声音和光线的方向看去,很快发现了宋郁。   他们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里不知道说了什么,好像发现了更新奇的玩意儿,撒开了猴子的尾巴,朝她这边跑来,伸手就要抓她的相机。   宋郁吓了一跳,下意识抱着相机抬高手臂,不让他们够。   “不能碰不能碰。”她用英文说着,但这群孩子们只知道摸她的相机,脸上还是笑嘻嘻的,仿佛是什么新鲜的玩具。   被他们丢在一边的朱迪浑身被水溅得湿漉漉,滴溜溜转着眼珠子,盯着宋郁看了一会儿,然后手脚并用地跃进了丛林。   宋郁哭笑不得,拿这帮孩子没办法,把相机放低。   “只能看,不能乱按知道没?”她用英语认真地交代,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   个子最高的男孩伸出手,刚想摸,宋郁立刻把相机抬高,重复道:“不行。”   男孩眨巴眨巴眼睛,吸了吸流出来的鼻涕,从她脸上的神情里好像读懂了什么,和旁边的伙伴交头接耳,另外两个孩子也收回了摸相机的手。   宋郁试探性地将相机放下来,果然没有人再伸手去摸,一个个乖乖地只是看。   孩子们盯着小小的屏幕,看到自己的模样被照了进去,变得格外的兴奋,拍手说个不停。   虽然宋郁听不懂,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在他们的对话里,听到了“帕廷”的名字发音。   她晃了晃手里的相机,按了下快门,示意道:“想拍照吗?”   领头的孩子发了一个短促的音节。   宋郁不确定是想还是不想,拿起相机对着他们。   三个孩子立刻肩膀搭着肩膀,咧出白白的牙齿,一点不抗拒镜头。   宋郁看着被框进镜头里的三个印第安孩子,皮肤是健康的浅棕色,身上沾了干掉的泥巴,没有穿衣服和鞋子,笑得却特别开心淳朴,贴近自然最本源的样子。   宋郁到雨林那么久,对雨林艰苦的生活已经厌倦,而这两天接触到的印第安人,却让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似乎在这样一个蛮荒的地方,在绿得让人审美疲劳的丛林里,发现了更加鲜活的色彩,让她产生好奇。   拍完合照,宋郁给孩子们一人拍了一张单独的,他们各自说着各自的语言,但又好像能交流似的。   孩子们特别兴奋,扯着她的衣服往河岸上游走。   走到尽头,宋郁才发现河岸最上面,竟然就是印第安人的部落聚居地。   土著部落没有明确的界限划分,他们进入的位置正好是族人休息玩耍的地方,棕榈树干搭成的房子在更远的地方。   此时空地里坐着五六个印第安女人,肤色呈黄褐色,颧骨很高,有的穿着棉质碎花的裙子,有的就只用条纹褐色毯子裹住自己,裸露出肩膀,脸上或者身上画有黑色的藤蔓图案。   女人们懒散地躺在玉米叶编成的席子上,或者埋头在编制像腰带一样的织物,或者串链子,饰品是一些彩色的珠子和鹦鹉的羽毛。   宋郁瞬间意识到自己闯入了一个不该闯入的世界,连忙朝孩子们摆摆手,要往回走。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更小一点光屁股的孩子跌进印第安女人的怀里,扭头指向宋郁。   女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朝她聚集过来。   宋郁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慌得连中文都说出来了。   “抱歉,我马上走。”她一边说,一边向后退。   不料却被其中稍小孩子的母亲一把拉住了胳膊,女人皱起眉,指着她的相机说了什么。   宋郁以为她是想看照片,于是把照片调出来给她看。   只是看到屏幕里的照片,部落的女人们更加激动了,伸手就要扯她相机的带子。   宋郁被层层围住,额角冒出汗来,“不行啊,相机不能给你们,要不回头我把照片洗出来,再给你们送来?”   女人们目光锁定在相机上,越来越不高兴,扯住她的相机带子不让走,吵闹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就在宋郁焦头烂额,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部落的另一边,发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   小孩子的反应最快,撒欢儿得朝声音的方向跑去,女人们也转移了注意力。   宋郁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是部落的男人们打猎归来。   酋长塔克瓦尔走在最前面,他的脸上涂了红色颜料,后背斜挂着木质的箭筒,手里拖着打到的猎物。   一头母鹿。   其他男人与他装扮类似,手里都有多多少少的猎物,再不济也是只野兔。   当最后一个男人穿过香蕉树的叶子探出身来时,宋郁眨了眨眼睛,视线一下聚焦在他身上。   香蕉树的阴影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五官深邃,脸上干净,没有涂颜料,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比其他人稍微浅一些。   男人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裤兜,另一只手拿着一本皮质的笔记本,封页上夹了支银色钢笔。   他的眼眸低垂,停在笔记本的其中一页,不知道在看什么。   宋郁有一瞬间恍惚,觉得他完全不像是去打猎的,更像是个闲庭信步的学者,在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看见女人们去拥抱家里归来的猎人,旁若无人地亲昵。   宋郁忍不住打量男人,想看他是不是也有女人迎接。   -   裴祉正在确认今天的田野调查笔记,主要记录了卡都印第安族打猎的习惯和方式。   耳边是塔克瓦尔和他的两个妻子在闲聊,他没怎么听,脑子里在想刚才在森林里无意发现的岩壁,岩壁在一处山洞里,上面有许多年代久远的印第安壁画。   “帕廷。”   塔克瓦尔叫了他一声,裴祉的思路被中断,抬起头朝前方看去。   没来由的,在乌泱泱的人群中,一下望进了宋郁温温润润的眼睛里。   裴祉愣了一瞬,眉心微蹙,阖上笔记本,越过整个族群朝她走去。   宋郁毫不避讳地和他对视,她举起双手,像是做投降的姿势,主动承认错误。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来你们地盘的。”   “......”认错认得倒是快。   裴祉沉默不语,瞥见她脖子上挂着的相机,银色机身沾有小孩黑色手指印的痕迹。   宋郁垫起脚,越过他的肩膀,好奇地看向后面,部落男人们在炫耀自己的猎物。   “你猎到什么了吗?”她问。   裴祉耸耸肩。   一无所获的意思。   宋郁挑了挑眉,望着他不甚在意的模样,好像对自己什么也没有为族群做出贡献一点也不羞愧。   虽然长得好看,但打不到猎物,难怪在部落里没有女人跟他,连打猎归来时也没人迎接。   宋郁想了想,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是刚才她路上随手捡的。   她把手伸到男人面前。   “那给你这个。”   裴祉垂下眼眸,女人白皙的掌心摊开,里面落了两颗紫红色,圆滚滚的野浆果。   “......”   在史前的母系社会里,女人采集浆果喂养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裴祉总觉得此时的情景与之有些类似。 第5章 赤道   塔克瓦尔挽着两个妻子走过来,其中一个妻子就是那稍小孩子的母亲,两颊画了漂亮繁复的黑色脸画。   另一位妻子戴着很漂亮的彩色项链,年纪看上去比孩子母亲的那位要大些,举止也更加沉稳。   年轻的妻子指了指宋郁,对他们说了些什么,像是在交代事情的始末,带了些告状的意思。   裴祉听了个大概,淡淡扫一眼宋郁。   宋郁听不明白,只能眨眨眼睛看着他,一副迷茫懵懂的模样。   “你给他们拍照了?”裴祉用英语问。   终于有能沟通的人出现,宋郁着实松了口气。   她点点头,赶紧解释,“但我就只是拍了几张照片,其他什么也没干。”   说完,她顿了顿,似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还有就采了你们附近灌木树的果子……”不会是因为这个吧。   “……”   交代得倒是老实。   裴祉抬手拧了拧眉,转而和塔克瓦尔的两位妻子用土著语言对话。   语速依然是慢条斯理的,比起其他印第安人讲话都要慢,声音低沉很有磁性。   电影是视听的艺术,宋郁因为职业的关系,对声音格外的敏感,而眼前男人的声音,一听就是那种很理性,脑子很聪明的类型。   他们对话期间,酋长的两位妻子时不时看向宋郁,更多的是和裴祉沟通,好像把他当作能解决问题的人,将塔克瓦尔凉在一边。   裴祉有一搭没一搭地出声,仿佛带有安抚的魔力,女人们的语气从一开始的不满,到慢慢舒缓下来。   “一共拍了几张照片?”裴祉冷不丁问。   宋郁听他们讲话听入了神,半天反应过来是问她,对上男人漆黑一团的眸子,平静而冷淡。   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然后才慌张地低头去翻相机。   “五张。”宋郁轻咳一声,讷讷道。   裴祉解释道:“卡都印第安人认为如果自己的影像被拍进相机里,灵魂的完整会受到损害。”   宋郁一听,倒是没想到当地人对待他们稀松平常的照相是这个看法,难怪反应那么大。   “那怎么办,我给删了?“   裴祉继续与年长些的女人商量。   女人摆摆手,好像不满意这样的解决方案,伸出手指比了一个“1”。   塔克瓦尔面色一滞,扯了扯妻子的胳膊,似乎是不赞同她的意思。   没说两句,他们竟然吵了起来,年轻的妻子这时插了一嘴。   年长的妻子转头又骂起了她,战局混乱起来。   裴祉没再管他们内部的矛盾,好像已经习惯,他对着宋郁说:“一张照片一雷亚尔。”   雷亚尔是巴西的通用货币,换算成人民币两块钱不到。   “啊?”宋郁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需要付钱补偿她们孩子受到的灵魂损害。”裴祉说。   宋郁摸了摸浑身的口袋,发现自己一分钱没带,在雨林里,确实也没有带钱的必要。   最后她想了想,摘下手腕戴着的青白玉手串。   一颗颗由白至绿渐变的圆玉珠,光泽通透,做工精细,一看就不是那种便宜的货色。   “用这个抵可以吗?一张照片换一颗。“   “......”裴祉盯着她一副无所谓,沉默半响,“你不心疼就好。”   他将宋郁的意思转达,女人们盯着宋郁的手串,小声议论,最后高高兴兴地接受了提议。   宋郁把手串随意地扯断,三个孩子的母亲各自挑了属于她们份额的珠子。   虽然言语不通,但宋郁明显感觉到她们态度好转,竟然还朝她友善地笑。   宋郁一只手捧着剩下的珠子,另一只手拨动珠子,发出玉石碰撞的清脆声。   “你能不能帮我问问,我可不可以用珠子再换几张照片啊?”   能拍到土著部落里最真实的照片,有这种机会,宋郁当然不会放过。   裴祉盯住她的眼睛,里面充满对新鲜事物的兴奋。   他皱了皱眉。   “不能。”裴祉拒绝得直接,脸上的表情冷淡。   “没事就走吧。”他补充,好像生怕她听不出他是在赶人似的,“记得你之前答应过什么。”   宋郁当然记得他之前说过什么话,听着他冷冰冰不耐烦的声音,提醒着他们之间文明的界限。   她心里没来由升起一股火,也不搭理他,扭过头朝着塔克瓦尔的年长妻子比手势。   宋郁看得出来,这位年长妻子在女人里处于领导的地位。   她捏住一颗珠子,然后右手抓住相机抬起来,做了一个虚拍的姿势,用很慢的语速说:“珠子、拍照。”   女人很聪明地明白了她的意思,朝她招了招手,往部落的深处走。   宋郁跟在女人后头,微微抬起下巴,像是借虎威的狐狸,不甘示弱地瞧了男人一眼。   “……”裴祉站在原地,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望着她们离去的身影,没有出声干涉。   以他的立场,是不可以去影响调查对象的自主意愿的。   半晌。   他垂下眼皮,无奈地摇摇头。   通过肢体语言和意会,宋郁知道了酋长两位妻子的名字,年长的妻子名叫哈瓦娜,年轻的叫梅耶。   部落里虽然对相机存在偏见,但漂亮的绿色玉珠子似乎更加吸引他们。   宋郁拍了许多照片。   还有部落的建筑,棕榈树干搭建成的屋子,屋顶盖着棕榈树叶子,里面的陈设摆件简单,不少画有漂亮花纹的土陶罐子。   不过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房子里有许多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例如收音机、电熨斗之类的,但没人去用,积累了厚厚的灰。   哈瓦娜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本册子,解释了东西的来历,这些是以前的传教士为了拉拢印第安人而给的,但显然不怎么受他们欢迎。   唯一被使用的,只有一颗快被踢烂了的足球。   拍物件是不要钱的,宋郁依然给了珠子,哈瓦娜不愿占她便宜,一定要留她吃晚饭。   宋郁本来就想多接触当地的文化,她才不管帕廷高不高兴呢。   像是带着赌气的成分,她没有再推辞。   哈瓦娜去准备晚饭的时候,梅耶领着她坐回了地上的垫子里。   作为酋长的妻子,她们的分工有一点像中国的妻妾,哈瓦娜主持着部族里的大小事务,而梅耶只用带孩子玩耍。   晚饭时,男人女人围坐在各自的营火前,结了婚的夫妇坐在一起,每一家人围着自己的一堆营火,但都离得不远。   宋郁是酋长家的客人,坐在他们家的营火边,三个孩子打闹玩耍,还有一个很沉默的年轻女人,吃饭时宋郁听见哈瓦娜喊她卡西,是塔克瓦尔的妹妹。   卡西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吃饭,而是端了饭菜回到木屋里吃,好像被要求回避什么,临走时,她的目光落在宋郁身上看了好几眼。   晚上的主食是木薯和玉米捣碎做成的饼,木薯是当地常食用的食材。   肉类裹上了香蕉树的叶子,用削尖的木枝穿成串,在火上烤熟,用很少的调料,盐和一些巴西坚果调味。   宋郁吃得特别香,自从她到雨林以后,剧组每天吃的都是些方便食品,像这样一顿新鲜热腾腾的晚饭,着实满足了她的胃。   吃过晚饭,大家都留在营火四周不动弹,天色已经微微暗了下来。   傍晚的温度略有下降,火光照在宋郁的脸上,烘烤得两颊泛红,显出慵懒的神态。   整个氛围不算吵闹,偶尔有人闲聊,讲话的声音依稀可闻。   在多重的声线里,宋郁依然能够辨认出男人低低缓缓的嗓音,说话的时候很少,虽然她刻意去忽略,但注意力却总是被吸引。   哈瓦娜因为收了宋郁很多漂亮珠子,而且很喜欢她拍的照片,对宋郁在外面世界的工作很是好奇。   塔克瓦尔原本一直就对去到文明世界不排斥,只是族里很多人并不愿意,哈瓦娜便是其中之一。   除了他以外,部落里很少有机会接触来自那边世界的人。   裴祉虽然是其中之一,但他更多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观察和记录他们的部落和文化,极力避免将他所处社会的文化带来而影响到他们。   好不容易有除了裴祉之外的人来到他们部落,塔克瓦尔也乐得充当翻译,让哈瓦娜多了解一些。   “你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塔克瓦尔问。   宋郁两只手伸到营火边,木柴燃烧发出噼啪声。   她的语气恹恹,“拍一部电影。”   塔克瓦尔同步给妻子们翻译,翻译了很久,像是解释什么是电影,用手指的比划出一个长方形的框。   解释完以后,他继续问:“什么样的电影?”   宋郁想了想,似乎是在思考怎么样去描述,最后无奈地笑笑,“一个无聊的爱情故事。”   明明她是不怎么相信爱情的人,却依靠贩卖虚假的情感为生。   宋郁把手搭在燃烧的木头末端,温度烫人,提不起劲儿再去说连自己都觉得没意思的电影。   她转移话题问:“明天我还能来拍照吗?我会带更多好看的珠子。”   塔克瓦尔一愣,“可以是可以。但是你的那些珠子一定很贵重吧,拿来换这些照片……”   他没有族人的恐惧心理,明白照片就只是照片,所以哈瓦娜说用雷亚尔付钱拍照,他就在反对。   宋郁听到他同意自己的拍摄,轻轻笑了笑,语气认真道:“不会啊,灵魂可比这些值钱多了。”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只有一团团营火发出光亮,像是柔软的帷帐,拢住了人们。   裴祉坐在不远处的营火旁,旁边的巫医正在和他讲述治疗邪气入侵的方法。   女人温懒微哑的声音从嘈杂的环境里穿越过来,格外的清晰。   拍照会损害灵魂,就连塔克瓦尔都认为部族里愚昧落后的文化,她却全然地接受,用谨慎的态度去对待,尊重着这个社会的特殊面貌。   裴祉的眼眸低垂,盯着被营火烤干的褐色土地。   他手里玉米叶卷烟不知不觉燃到了最后,食指被火头烫了一下。   -   从一开始到现在,族人们几乎都聚集到了塔克瓦尔家的营火边,听宋郁聊外面的世界。   只剩下裴祉和年迈的老巫医坐在原地,好像对大家都觉得新鲜的事物一点不在意。   男人背对着她,背部挺得笔直,宽厚挺阔,白色衬衫被火光映出温暖的黄色。   仿佛在用默默无言的行为,来表达对于她的排斥,与外来文明做对抗。   “......”宋郁突然觉得讲再多也没意思。   她拍了拍手里沾着的灰烬,准备告别回营地。   哈瓦娜有些担忧地望向远处的天色,和塔克瓦尔说了什么。   塔克瓦尔点点头,指了指外面对宋郁说:“天太黑了,你不熟悉森林,我找人送你过去吧。”   部落里的人都在往家走,已婚的男人女人去到更远处的丛林里,做一些原始的爱情游戏。   裴祉扶着年迈的老巫医进了树屋,出来时正好被塔克瓦尔看见。   塔克瓦尔叫住他,用土著语言说了几句话,应该是问他能不能送宋郁回去。   “......”宋郁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本来人就不待见她,怎么可能还会愿意送她。   她倒也没那么想招人嫌,张了张口,刚想要拒绝。   男人冷淡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   “走吧。”他的声音不咸不淡,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   没有了营火的光照,越远离部落的河岸越是漆黑,月光照在水面上,发出微弱粼粼的光。   宋郁步子没有男人的大,跟在他的后面很吃力,三步并作两步的,气喘吁吁。   最后她跟得来了脾气,皱着眉朝他喊道:“不想送别送了,走那么快我跟不上。”   女人的声音含着嗔怒,又娇又软,像是蜜一样稠进了他耳朵眼。   裴祉的脚步顿了顿,他在雨林里走习惯了,不自觉的速度很快。   他没有回话,只是步速明显地下降,时不时在前面停下来,等后面的人慢腾腾地跟上。   两个人不知不觉从一前一后,变成了肩并肩地走。   夜晚的雨林格外安静,氛围也变得凝滞,仿佛冻结一般。   棕榈树上停着一只昼伏夜出的猫头鹰,圆圆的眼睛发出光,盯着在穿越丛林的人类,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许久的沉默。   宋郁轻咳一声,打破了僵持。   “对不起啊,打扰了你和你的族人。”宋郁虽然不高兴他冷淡的态度,但确实是她先不守规矩,打破了和部落之间的界限。   “......”裴祉薄唇轻抿,淡淡开口:“你不用道歉,他们很喜欢你,是我多事了。”   对话结束。   周围的空气重新静滞。   树梢上的猫头鹰都看不下去,发出凄厉的叫声,舒展巨大的翅膀,在密集的枝叶间飞走了。   宋郁缩了缩脖子,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裴祉也察觉出两人之间的尴尬,也觉得自己之前对她过于戒备。   “你的电影拍的什么故事?”   他没话找话,问完才想起来,之前塔克瓦尔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一个无聊的爱情故事。   宋郁仰起头,在无垠的夜色里,看不清男人的脸,只有他左耳挂着的铜制耳坠折射出十字的光。   许久,她缓缓开口,“讲的是一个印第安人爱上中国女人的故事。”   裴祉微愣,眼眸低垂,月光洒在女人的脸上,天空高悬的月牙,倒影进了她的瞳孔里,皎洁而明亮。   四目相对,有短暂的中断。   宋郁笑了笑,“很扯对吧。”奇怪的搭配,纯粹是为了迎合人们猎奇的心理。   裴祉没有附和她的观点,缓缓收回了视线。   鬼使神差的,他发出邀请,“附近的岩洞有一处印第安壁画,你想不想去看?”问完之后,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   宋郁一愣,挑了挑眉,“你带我去?”   裴祉继续往前走。   他轻轻“嗯”了一声,“明天。”   宋郁跟在他后头,盯着男人的背影,忍不住悄悄勾起嘴角,语调懒散轻快,“好啊。”   Knock knock。   是你先打开门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赴北 1瓶; 第6章 赤道   越往雨林深处,树木就越加茂密,阳光被层层叠叠互相竞争的植物挡了个彻底,露水的湿气越加浓重。   这是宋郁第一次往雨林的腹地行进,一连走了两个小时,已经累得不行。   她盯着前面不远的男人,腰背挺得笔直,脚步稳健,一点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   宋郁恍惚有种她要穿越亚马逊雨林的架势,但其实不过是越过了雨林最外围的一层皮肤。   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她看见了被茂密雨林掩藏住的岩洞。   岩洞的入口狭窄,不到两米宽,一米高,周围长满灌木,有水声滴答。   他们在岩洞里行径,水流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岩洞里的空间也越来越狭窄。   一直往里走,宋郁发现水流声是一个小瀑布发出来的,而他们的位置在瀑布的里面。   瀑布倾泻而下,仿佛被一道白色的帘幕隔绝出了内外两个世界。   她看见流水打在光滑的石头上,激起水花,周围空气里有细细密密的小水珠,阳光洒下来,氤氲出一条漂亮的小彩虹。   宋郁没想到岩洞里还能有这样漂亮的景色,停住了脚步,两条腿各踩在一块石头上,半探出身体去拍照。   她眯着眼睛,全神贯注在镜头里,不知不觉越往越前。   突然,脚下踩的石头因为承力不均匀,抖了两下,宋郁一个激灵,受惯性就要往前栽。   好在裴祉反应迅速,一把扯住她的衣服,把人给拽回了岩壁。   宋郁整个人撞进他怀里,吓得脸色发白,半天才缓过神来。   感受到后背压着男人的手臂,肌肉紧致结实,拉她的时候力道很足。   她有一瞬间的僵硬,觉得后背发烫,耳根也泛起淡淡的红。   “继续走吧,这里受水流影响,结构不太稳定,出去以后我带你到瀑布外面再拍照。”男人的声音低沉缓缓,给人很安心的感觉。   她吸了吸鼻子,闻到空气里散发出一股很淡的雪松味道,清冽雅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宋郁跟在他的后面走,亦步亦趋,心脏一直保持着高频率的跳动,久久没有平复。   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左右,水流声渐渐消失,里面的光线也越来越暗。   宋郁出门时,除了脖子上挂着的相机,其他什么也没带,这会儿才想起应该带个手电筒出来的。   就在她走神的时候,裴祉停下来,从腰间的鹿皮袋子里翻出一小盏煤油灯,花纹复古,应该也是以前传教士留给部落的东西。   煤油灯发出暖黄色的光亮,让黑暗的空间里染上一层温馨的氛围。   宋郁在灯光的照耀下,看向四周,这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到了岩壁壁画的位置。   七八平米大小的洞穴里,岩壁上满是奇异的形状和图案,大多颜色已经暗淡斑驳,但依稀可以辨认,一直延伸到很高处的位置。   仿佛古老的印第安文明,在沉默地诉说。   宋郁看见岩壁下的男人,他抬高手里的灯,仰望着祖先留下来的痕迹。   男人的眼眸漆黑沉沉,有微光闪烁,脸上的表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专注与热忱。   仿佛他跋山涉水,就是为了追逐那个阴影里的世界,那个早就逝去的世界。   时间在这一隅岩洞里静止。   宋郁怔怔地凝着他,忍不住拿起相机,偷偷拍了一张照。   裴祉从鹿皮袋子里取出棕色牛皮的笔记本和银色钢笔,站在壁画开始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描摹。   墨迹在微黄的纸张上浸透,金属的笔头画出流畅的线条。   壁画的内容很多,画满了整面岩壁。   他极有耐心,从上至下,从左至右,每一个图案都不遗漏。   笔记本翻了一页又一页。   仿佛一个虔诚的继承者,小心谨慎地记录着祖先遗留的沉默过去。   宋郁找了块干净的岩石坐下,就那么看着男人不厌其烦地描摹,偶尔停下来,走到煤油灯附近,借着光给钢笔换墨水。   地底的凉意浸透上来,她却觉得无比的踏实。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岩缝透下来的光,角度转了大半个圈。   裴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察觉到外界的变化,只安静地低头描摹壁画,小拇指蹭上了一层墨迹。   宋郁并不介意被他忽略,自己在岩洞里瞎晃悠,越往外走,她才发现有淅淅沥沥的雨声,由小到大,最后是倾盆。   在岩洞里感觉不到,但靠近瀑布的位置,水势明显比来时更大,已经没办法往回走了。   宋郁重新往岩洞里去,并不因为大雨封掉去路而担心,好像潜意识里觉得男人能解决一切突发的情况。   一滴雨水从上方落了下来,滴在她的脸颊上,微凉。   在雨林里一切好像完全慢了下来,与自然融成一体。   连她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心态上的变化,要是换在以前在城市里,下雨只会带来烦躁,担心什么事情会被影响,耽误了时间。   宋郁回去的时候,裴祉已经画到最后。   “外面下雨了,回去的路被淹了。”她说,声音温温懒懒,在空旷的岩洞里,显得格外清晰。   裴祉的眼眸低垂,握住钢笔的手稍加用力,在纸上点下一个句号,淡淡“嗯”了一声。   他反应很平静,慢条斯理地将笔记本和钢笔放回鹿皮袋子里,终于从工作中脱离开。   等他抬起眼看向宋郁,发现她的嘴唇冷得有些发白。   裴祉才想起来让她等了很久。   在他工作的时候,她一直安安静静,没有打扰。   他双唇轻抿,提起煤油灯,“走吧。“   看似狭小的岩洞,里面却是四通八达,不只来时的一个出口。   宋郁跟着他从另一条路离开,很快听见了噼啪的雨声。   “在这里等雨停吧。”裴祉找到的休息地点,不远处就是新的出口,被一些灌木丛围绕,能看到大片的日光。   岩洞外面的灌木丛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有鹦鹉和其他不知名的鸟儿落在洞口,甩了甩身上沉重湿漉漉的羽毛,跟他们一起在躲雨。   洞穴里面是开阔的平地,甚至有棕榈树叶铺成的一块垫子,叶子已经干枯,像是很久之前有人到过这里留下的。   宋郁走了许久的路,虽然嘴上没说,但早就疲惫不堪,又累又冷,直接坐在草垫子上休息。   裴祉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堆干燥的树枝,熟练地点燃火。   雨声像是协奏曲一般,伴随木柴燃烧发出的细碎声响,火焰升起温暖的金黄色,逐渐驱散走了寒意。   宋郁恹恹地靠在石壁上,脚底靠近火堆。   在暴雨肆虐森林时,岩洞给予的遮蔽给人一种奇妙的安逸感。   裴祉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手伸在火上烘烤。   宋郁盯住他的手掌,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右手中指一侧有明显的茧,像是常年拿笔造成的。   她观察过土著部落里的其他人,就连塔克瓦尔也没有这样的茧,他们手上的茧更多是在左手指关节和右手食指上,因为常年拿箭的缘故。   被困在岩洞里,没别的事情可做,气氛就显得有些尴尬。   宋郁不是那种会找话题的人,显然对方也是。   两个人就那么一直保持沉默。   火堆渐熄。   裴祉重新站起来离开,回来时抱了一堆的柴,还有一小壶陶罐装的雨水。   陶罐上画着部落里常见到的红色条纹。   他往陶罐里加入一把粗颗粒的绿色粉末,然后放在火上加热。   等到陶罐里的水煮沸,裴祉用两根细木枝夹住陶罐,将它从火上拿下来。   空气里散发出一股熏烤冬青叶的味道。   “喝吗?”他问。   宋郁掀起有些困倦的眸子,看向陶罐里的液体,颜色是很深的绿色,漂浮有油状的物质。   “这是什么?”   “马黛茶。”   马黛茶是南美洲特有的一种茶叶。   宋郁将防风衣的袖子往外扯了扯,隔着一层衣服布料捧住陶罐。   热气蒸腾,熏湿了她的眼睛。   离近了闻,马黛茶有很明显的苦味,类似苦丁茶,又像是咖啡的味道。   裴祉从鹿皮袋子里翻出一个铝制的小方盒,打开递给她,里面是摆放整齐的小小黄色方糖。   宋郁没想到他的鹿皮袋子里,原来装了那么多东西。   她捏了一颗方糖丢进陶罐里。   方糖逐渐融化,中和掉了马黛茶的苦味。   宋郁将陶罐贴到嘴边,呼出两口气,将热茶吹凉一些,小心地喝了一口。   微微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冬青叶发酵之后变得格外香醇。   马黛茶有提神精神的作用,宋郁觉得没有刚才那么困了,外面的雨依然在下,但她整个人都暖和过来。   等宋郁喝完陶罐里的马黛茶,裴祉重新接了一罐新水,给自己也泡了一杯。   宋郁注意到他的茶里没放糖块,就那么直接喝了。   雨依然很大,没有要停的架势,他们在里面显得有些无所事事。   裴祉重新拿出他的笔记本,来回翻看,偶尔用笔记录。   倒是宋郁百无聊赖,忍不住搭话,“你在写什么。”   裴祉写字的动作微顿,半晌,才答道:“壁画的含义。”   “你看得懂?”   裴祉抿着唇,视线在纸上没有移开,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隔了半天才记得回她一句,“一部分。”   宋郁余光瞥见摊开的笔记本,用的是她看不懂的文字符号,但也不像是当地土著的语言。   她在部落里,没有见过这样的文字,很多印第安部落,都只存在语言,而没有可以用于记载传承的文字。   宋郁总觉得这个印第安男人身上,有着许多她不理解的地方。   不光拒绝踏足现代文明,就连与他本身的文明也显得格格不入。   不知道是出于职业本能还是什么,宋郁忍不住想要去探究他身上更深处的地方。   “这幅画是什么意思?是人在玉米树下睡觉?”她的指尖点在纸上。   裴祉眼眸轻抬,看见女人干净的食指,指甲透着淡淡粉色,像是贝壳。   原本集中的注意力散了大半。   白纸上氤氲出一团墨迹。   他回过神来,将写废掉的纸撕下,揉成团,丢进了的火堆里。   “这幅壁画的意思是,人死于地下,从他的身体里长出高大的玉米杆。”   男人的声音低低缓缓,“寓意玉米和土地被印第安人视为生命。”   在湿润的水汽里,染上了一层微不可闻的阴郁。   宋郁怔怔地对上他的眸子,漆黑深邃,宛若无垠的夜色。   她的呼吸没来由一滞。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那个被人们刻意忽略的历史。   过去的印第安人,这片土地原本的主人,遭受了屠戮、驱赶,被迫躲进森林。   而在几个世纪以后,他们又要离开自己的村落,抛弃自己的文明,加入现代世界的行列。   宋郁好像突然之间明白了,之前男人的冷漠与戒备是为什么。   现代文明像是野草一样,拥有顽强的生命力,可以轻易侵占一个脆弱的他者文化。   雨停以后,他们赶在天黑之前回到营地。   从雨林返程的路上,裴祉采了许多植物和草药,鹿皮袋子里鼓鼓囊囊。   此时他正蹲在老巫医旁边,老巫医侧过头,动作迟缓地挑拣一株株草药。   巫医是一个年迈的老者,佝偻着背,牙齿几乎掉光,脸上的褶皱一层一层,手持棕榈树干制成的权杖,上面挂着鳄鱼牙齿串成的链子。   一个背影瘦弱,一个背影宽阔。   在薄薄的雾霭里,显得格外安静与孤寂。   宋郁怔怔地看着,突然感到有些迷茫,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的。   是坚守过去,还是追求变化。   宋郁准备离开时,塔克瓦尔邀请她明天再来,和他的族人多讲讲现代文明。   “可能以后都没时间了。”宋郁抿了抿唇,双手抱着胸前的相机,来回拨弄镜头的盖子。   也许她能做的,只有不参与到任何一方,退到界限之外。   加上明天剧组放假结束,一切重新步入正轨,她作为导演,确实没有那么多自由的时间可以到处走动。   女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裴祉递给巫医草药的动作微顿,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巫医眯着浑浊的眼睛,淡淡看了他一眼。 第7章 赤道   剧组放假的人都陆陆续续回来。   宋郁带着团队加班加点地赶进度,照这样下去,晚不了几天就能把电影拍完。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以往十一月才会来的雨季却提前一个月来了。   雨季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下雨,好不容易等雨停了,剧组就算想开工,原本取景的地方已经被水淹没,成了一片沼泽。   远在国内的制片人坐不住,每天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问天气,催进度。   眼看着剧组空烧钱,资方吃不消,干脆叫停了拍摄,决定等到雨季结束再开工。   不过大家其实心里都清楚,这部戏八成是要中途流产了。   演职员的合同都签到的是十一月底,后续早就有其他的剧组安排,不可能再等这边重新开拍。   最后几天,剧组里的气氛有些凝重,两个月的辛苦白干,谁心里都不好受。   宋郁用自己的钱给每个人都发了数额不小的红包,其他的也做不了什么,毕竟她也算是被制片人和资方请来打工的。   好不容易等到难得的天晴,大家抓紧时间收拾设备,准备撤离。   宋郁靠在行军椅上,整个人陷了进去,椅子的布料总是潮湿的,这段时间就没有干过。   空气里是粘稠的水气,惹人憋闷。   她抱着相机,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机身上,节奏里透着一股的焦躁。   场务站在无线通信设备边,远远地喊她,“宋导——电话——”   “不接。”宋郁语气不善,颇为不耐烦,想也是制片的电话。   她觉得自己没说让他滚,态度已经算是好的了。   场务缩了缩脖子,战战兢兢地说:“不、不是制片。”   “......”闻言,宋郁皱着眉,放下架着的两条腿,走了过去。   电话刚刚接起。   对面就传来了一道有些拿腔拿调的男声,“喂,宋导儿。”儿字音轻快又刻意,带了明显揶揄的意思。   宋郁一听,脑仁子就抽抽的疼,这还不如是制片呢。   “没事挂了。”她的声音冷淡,没心情和徐周旭扯闲天。   徐周旭赶紧打断,“哎哎哎,别挂别挂,怎么着,我听说你这部戏要黄了?”   宋郁淡淡“嗯”了一声,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这几年影视行业不好做,拍到中途黄了的剧组一抓一大把,多他们一个不多。   徐周旭假模假式叹了口气,啧啧道:“你要不是和家里闹那么僵,哪用得着去拍这种没谱的戏啊。”   宋郁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怎么样啊,要不要我帮忙?”   “得了。”宋郁想也不想的拒绝,“你能帮我啥,你爸给你信用卡解冻了?”   徐周旭是宋郁从小玩在一起狐朋狗友。   要他说自己败家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徐周旭嘿嘿笑道:“这不是还能众筹吗,大家都出点零花钱,你戏不就拍下去了。”   “你给我留点脸吧。”宋郁跟着这帮纨绔玩归玩,真不至于为了个戏到这份儿上。   她一向是有工作就接了,烂片拍就拍了,不像有的导演,心里负担重,非得拍出什么艺术的东西才算实现追求。   这时,场务走了过来,“宋导,这把枪怎么处理?”   他手里握着把枪,犯了难,枪肯定是带不回去的。   宋郁的目光落在枪上。   她从场务处接过枪,指腹在枪柄上细细的摩挲,触感微凉粗糙。   电话那头的声音变远,“那你赶紧回来吧,你不在,我打牌就没赢过周琰。”   宋郁有些心不在焉,“再说吧,挂了。”   那头徐周旭还想再说什么,宋郁没听,径直挂了电话。   她抬头望向河岸对面。   白云舒散,形状很像是一棵高大粗壮的玉米杆,当地村落在云的下方。   -   宋郁背着枪,沿着河岸向上走,去了部落。   女人们坐在空地的毯子上,只是没有了往常的闲适懒散,每个人都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不停地交谈着什么。   梅耶抱着没穿衣服的小孩子,孩子在哭,她也在哭。   哈瓦娜脸色僵硬,被她哭声吵烦了,抢过孩子抱在怀里哄,大声地对着梅耶训斥,似乎是命令她别哭了。   “......”宋郁不晓得部落里发生了什么,有些尴尬无措,知道自己来的可能不是时候。   哈瓦娜哄着孩子,余光瞥见了进来的宋郁,问她来干嘛。   当然这是宋郁猜的意思,她用英语尝试沟通,“我们要走了,剩下一些粮食,想问你们要不要。”   哈瓦娜也不知道听懂还是没听懂,说了一大串的话,语气急切。   宋郁环视了四周,村落里一个男人也不在,没有能帮她翻译的人。   按理这会儿已经快黄昏,正是平时部落里做饭的时候,打猎的男人们应该早就回来了。   她抿了抿唇,刚想着要不算了。   背后传来一道涩哑的女声,“巴姆,不见了,都去找了。”   用几个几个的英文单词,拼凑出了一句勉强能懂的话。   宋郁转过身,看见了说话的女人。   女人的长相很年轻,看上去比梅耶还要小一些,十八九岁,皮肤的颜色稍淡,宋郁一眼认出了是卡西,塔克瓦尔的妹妹。   虽然她只见过卡西一面,印象却很深。   因为她的长相是踩在了宋郁的审美点上,单薄的眼皮,却显得很有灵气,嘴唇有饱满的唇峰,抿成了一条线,带着执拗倔强的意味。   只是部落里的人,好像在有意无意避免让宋郁和卡西接触。   宋郁从之前就感觉到了,拍照的时候也好,塔克瓦尔邀请她留下来吃饭的时候也是,卡西都待在屋子里没有出来。   哈瓦娜看到卡西和宋郁讲话,果然立马手指向卡西,似乎想让她回到屋子里。   但不知道为什么,宋郁总觉得哈瓦娜是有些怕卡西的,训斥她时,比起训斥梅耶,少了几分的底气。   卡西也不像梅耶,会和哈瓦娜打唇仗,她偶尔也搭腔,语气不耐烦,三言两语就让哈瓦娜没话说。   最后两个人齐齐看向宋郁。   哈瓦娜朝宋郁摆摆手,说她们因为担心族人而没办法接待宋郁。   卡西伸手取下挂在屋檐外的箭筒,背在身上,用简单的英语,“我往东边走,你回去,在香蕉树等我。”   她的语气平淡,好像这一句对话没有任何的情绪和信息量,就只是帮哈瓦娜在同步的翻译,脸上的表情也是板着的。   宋郁一愣,卡西已经往营地另一边的森林里走了,哈瓦娜扯着嗓子在背后骂她。   -   宋郁在香蕉树下等了一会儿。   丛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我还以为你不会等我。”卡西的声音响起,比起刚才在营地里明显要轻快得多,像是离开了牢笼的小鸟。   宋郁双手插在兜里,懒洋洋地靠在树干上。   “你是和布日古德,”她问得直白,而后稍顿了顿,“玩爱情游戏的人吗?”   在文明社会,对他们这种关系的描述词通常不太好听。   而且宋郁没有想到布日古德勾引的是那么年轻的女孩子,所以她临时拼凑了一个以卡西词汇量能理解的词。   卡西眨了眨清澈的眸子,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   其实很容易猜出来,部落里的人并不多,宋郁基本都已经见过,而整个部落又心照不宣地规避卡西和她的碰面,明显是对宋郁有什么顾忌,能想到的原因,就只有布日古德闹出的事儿了。   “他还会回来吗?”卡西问。   宋郁沉默半晌,最后坦诚地说:“不回来了。”   闻言,卡西脸上的表情明显失落下来。   宋郁心里忍不住痛骂布日古德,连一个小姑娘都要骗,被射了两箭真是活该。   “你不用难过,他不是个好人。”她安慰。   卡西撇撇嘴,很不高兴,伸手扯下一片香蕉树的叶子,嘟囔道:“他确实不是好人,他说了会带我去圣保罗。”结果被族人射了两箭就跑了。   “我听说过你,”她将将香蕉叶子一条条撕下来,来回编织,掀起眼皮盯着宋郁,“布日古德和我说起过。”   宋郁挑了挑眉,语气漫不经心,“他都说什么了?”   “他说你命好,出生在一个有钱人的家庭,像使唤奴隶一样使唤他。但如果没有了你的家庭,你什么也不是。” 卡西原封不动把布日古德的话复述了一遍。   宋郁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反而是笑了笑,“很多人都这么认为。”   远处的天空传来轰鸣声,一驾红蓝色喷漆的小型飞机经过,掀起了一阵风,往农场的方向去。   卡西的目光紧紧跟着飞机,直到飞机消失在了森林里。   “所以你们都要走了吗?”她问。   宋郁不置可否。   卡西仰起头,望着眼前的女人,双手在洗得泛黄了的棉布裙子上擦了擦,“你能带上我吗?”   宋郁的眼眸低垂,望着卡西明亮干净的瞳孔,“我和布日古德不一样。”   她的语气懒散,慢腾腾地说:“我从你身上,没有想要的东西。”   虽然她很喜欢卡西的长相和性格,在她身上,宋郁看见了浸透在骨子里的叛逆,很有意思。   但她倒也没有那么多泛滥的友善,更没有必要给自己找麻烦。   卡西很聪明,布日古德也好,宋郁也好,都是她想要迈入另一个世界所尝试的跳板。   塔克瓦尔的方式太慢了,而且他也只是表现的想要改变而已,他所做的事情更多是安于现状,好让族里的人都满意。   卡西被宋郁拒绝,立刻生起了气,虽然她知道自己没道理要求一个陌生人对她言听计从。   而且显然宋郁比布日古德那个满脑子爱情游戏的蠢蛋要难糊弄多了。   她把香蕉叶子编好的绳子丢在地上,像是玩腻了的孩子,还往泥土里踩了两下。   宋郁瞥一眼被踩烂的绳子,觉得有些好笑。   卡西将有些背歪了的箭筒正了正,“我要去找巴姆了,再见。”   “巴姆怎么了?”宋郁跟在卡西的后面,顺路往农场营地走。   巴姆是哈瓦娜的弟弟,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壮硕,射中布日古德的箭,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卡西的手脚肌肉匀称,皮肤是健康的麦褐色,身体微微前倾,步子迈得很急,显出负气的模样。   虽然还负着气,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搭理宋郁。   “昨天他出去打猎,一直没回来。”   卡西猛地停在原地,歪着脑袋看她,“真的不能带我走吗?我什么都可以做。”   “你不是喜欢拍印第安人的照片吗?你想拍什么都可以,不穿衣服的也可以。”   “......”宋郁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有些部落就是这样的,连衣服都不穿,你没见过吗?”卡西说着说着,开始旁若无人地从下往上掀起自己的裙子。   宋郁顿时吓了一大跳,“卡西,停下。”   偏偏卡西这个小姑娘,察觉出宋郁怕她真把衣服脱了,就要逆着她来,一个劲儿往上拽。   宋郁急得赶紧伸手按在她腰间的裙子上。   真是要了命。   就在她们两个互相拉扯的时候,身后蓦地传来一道冷淡的男声——   “你们在干什么?”   宋郁瞬间后背一僵,听出了是谁的声音。   周围空气有一瞬间的静止。   卡西看见来人,撇了撇嘴,将裙子往下盖住。   “她要拍照,让我脱给她看。”她轻描淡写地说,颠倒了事实的真相,倒成了宋郁是诱骗少女的主谋。   闻言,裴祉皱皱眉,目光移至宋郁身上。   宋郁嘴角止不住地抽搐,恨不得揍这小姑娘一顿。   她缓缓地扭过头,正对上了男人漆黑一团的眸子。   自从雨季来临,他们快一个月没见过了。   宋郁注意到男人的头发长了许多,细碎的黑发散落在额前,下巴有淡淡的青,皮靴上沾满了泥泞,像是在丛林里跋涉了许久。   明明是有些不修边幅的狼狈模样,他微微眯着眼睛,薄唇轻抿,神态里没有一点的疲态,腰部挺得笔直。   浑身透着一股与雨林极为不和谐的气质,优雅斯文,要是换上一身衬衫灰格马甲,更像是在泰晤士河散步的忧郁诗人。   虽然宋郁一向不喜欢那些总是装腔作势、高谈阔论的知识分子,带着眼睛长到头顶的傲慢。   男人戴着的六芒星耳坠轻晃,在阳光下反射出十字的光,原始野性又占了上风。   宋郁盯着那十字光,原本急躁的情绪莫名平静下来。   她往前走了一步。   离卡西远了一些,离男人近了。   她撇撇嘴,小声地说:“我什么也没干。”   语气反而带了些小脾气,倒像是自暴自弃了,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模样。   本来男人对她就有意见,而且他和卡西才是一边的。   “......”裴祉的目光在她们两个身上审视。   卡西低着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双手攥着衣服的裙摆,揉出了褶皱。   在整个部落里,她像是被宠坏的孩子,不知忌惮,想做什么做什么。   但不知道为什么,卡西唯独有些怕裴祉,尤其受不了他平静无澜的眼眸,仿佛能够看透一切。   宋郁也没比卡西好到哪里去,年轻的脸上透着执拗倔强,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愿意解释。   像极了被妹妹冤枉,在大人面前一言不发的不成熟的姐姐,肩膀被枪压的一高一低,衬衫往下滑,露出半边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   半晌,裴祉缓缓开腔。   “给我。”   他伸出手,摊在宋郁的面前,因为在雨林里跋涉,圆润形状好看的指甲里掺杂了黄色的泥土。   宋郁觉得很没道理,就算是脏兮兮的,她也觉得男人的手好看极了,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她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捧起相机要从脖子上拿下来,给他检查。   裴祉食指指尖散漫地往前推了推,“枪,不是相机。”   “也不嫌沉。”   闻言,宋郁抬起头,望进了他的眼睛里,宛若大海般干净透彻。   得到了偏袒的姐姐高兴了。 第8章 赤道   宋郁压着要忍不住勾起来的嘴角,故作淡定地把枪递过去。   裴祉自然而然地接过,背在了自己的肩上。   他越过宋郁,对卡西说了什么,语气冷淡,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压迫感,像是在训斥她的胡作非为。   卡西没有之前对哈瓦娜不屑放肆的态度,老老实实撅着个嘴不说话了。   “你们还在找巴姆吗?”宋郁问。   裴祉点点头,看一眼太阳的方位,“天快黑了。”夜晚的雨林找人就更不方便了。   远处,直升飞机的轰鸣声再次响起,从农场里起飞,载着下一批撤离农场的剧组人员离开,这是今天最后一班飞机,剩下的人留到明天再走。   宋郁看着飞机,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   雨林里,裴祉走在最前面,宋郁双手捧着无人机的操作台。   无人机是宋郁回剧组拿的,赵鑫鑫借给她时,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她给弄坏了。   密匝匝的雨林里,无人机飞不高,还要小心不被树枝挂住,不过至少无人机的视野比人要远多了。   卡西赖着不肯回营地,非要跟着。   他们在森林里走了许久。   “有吗?”裴祉问。   宋郁停下脚步,操作无人机越过树丛,往更高处飞。   显示屏展示出了周围几百米的状况,巴掌大的显示屏,宋郁找得吃力。   裴祉也从前面走过来,微微弯腰,盯着显示屏一起找。   宋郁操作得专注,没注意到他凑过来,看了一会儿屏幕发现没有收获,抬起头来时,才发现男人凑得她极近。   甚至能感觉到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手背上,痒痒麻麻。   她有一瞬间的晃神,眼睫颤了颤,讷讷地说:“没看到。”   裴祉的目光依然盯着屏幕,眉心紧锁,好像在思索巴姆可能会去的地方。   他伸手指向其中一处,“能飞到这里看看吗?”   随着动作,男人凑得她更近,有衣服布料轻微的摩擦声,肩膀碰到了她的,好像同步在她的心脏上撞了一下。   宋郁盯住男人的侧脸,鸦羽似的睫毛敛下来,细长的眉眼冷淡,下颚线条明晰深刻。   空气中散发出很淡很淡的雪松气味,和雨林里的热带气息显得有些不搭。   她扶在操作遥感上的拇指不自觉抖了一下,无人机在空中飞了一个踉跄。   卡西发出一声惊呼,提醒道:“要碰到树了!”   宋郁匆忙稳定住无人机,无人机朝裴祉指定的方向飞去。   天色越来越暗,如果这一片再没找到,他们就只能回去了。   卡西也凑了过来,三个人目不转睛盯着个小小的屏幕找人。   裴祉:“再往北一些。”   宋郁也顾不得想其他,按照他的指示操纵无人机。   “这里?”   “下去一些。”   宋郁对雨林不够熟悉,裴祉指挥她方向,两个人的配合默契。   “看到了看到了!”卡西突然大叫了起来。   宋郁吓了一跳,操作摇杆一下推猛了,无人机直接摔进了树冠里,卡在高高的树里不得动弹。   好在画面里出现了一个人黑黑的身影,无人机顺利完成它的使命,光荣牺牲。   “……”宋郁憋着一口气,看一眼又蹦又跳的卡西,这倒霉孩子。   他们最后是在一个土坡背面找到的巴姆,他的腿受了伤,旁边躺着一头熊的尸体。   裴祉搀扶着巴姆往营地走。   宋郁和卡西跟在后头。   她对卡西心有余悸,不知道这小疯子会再做出什么她招架不住的事儿,能不搭理就不搭理。   偏偏卡西好像是故意,明明英语说得不怎么熟练,还动不动找她讲悄悄话。   “你不是要走吗?怎么还不走?”语气里依然听得出在负气,赶人似的。   宋郁翻了个白眼,没了耐心,“要你管?我想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走。”也跟个小孩似的呛她。   这下反倒是卡西愣住了,半晌,没接上话。   她看向宋郁,月光洒在她的身上,透得皮肤很白,睫毛密匝匝的,眼眸里是懒洋洋的,不像是白天里,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营地里火光明亮。   巴姆被熊抓的伤口感染恶化,高烧不退,撑到营地就陷入了昏迷。   老巫医为巴姆进行了医治,效果甚微。   宋郁跟在哈瓦娜后头看到了治疗过程。   老巫医高举手里的木杖,头上戴着色彩鲜艳的羽冠,动物牙齿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他半眯着眼睛,绕着巴姆,嘴里不断地嘟嘟囔囔。   就这样的治疗,巴姆能好才怪,宋郁忍不住悄悄吐槽。   最后老巫医停了下来,缓缓睁开眼,对躺在母鹿皮上的巴姆摇了摇头。   “他要死了。”卡西冷不丁贴在宋郁耳后悄声说。   宋郁扭头瞥她一眼。   因为宋郁帮忙找回了巴姆,加上今晚的混乱,部落里已经没人管卡西了。   “你怎么知道?”她问。   “巫医预见了。”卡西的眼睛睁得大大,火光映在她漆黑的瞳孔里。   部落里的人们垂头丧气,除了巴姆的母亲守在他的身边,其他人重新回到了营火边,低声地说话,没有平时轻松欢快的气氛。   晚上的温度有些冷。   哈瓦娜和梅耶难得不在吵架。   梅耶没有看顾孩子,而是抱着哈瓦娜躺在地上,哈瓦娜轻轻拍她的胳膊安慰。   宋郁跟着卡西从老巫医的树屋退出来,看见棕榈树的阴影里站着两个男人。   宋郁抿了抿唇,走过去,“我可以带巴姆坐明天早上的飞机去镇上治疗。”   他们剧组原来的医生今天已经跟着第一波剧组人员走了,不然倒是可以直接帮忙。   塔克瓦尔的表情凝重,手里夹着玉米叶卷烟,烟头发出明灭的光,最后摇头拒绝。   “为什么?”宋郁不明白他的迟疑,以外面世界的治疗条件,巴姆的伤并不是什么要命的程度。   塔克瓦尔没有回答,进了树屋去看巴姆。   宋郁皱着眉,想跟上去。   裴祉背靠棕榈树,食指抵在粗糙的树干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   他的眼眸轻抬,轻轻吐出一句话,“没用的。”   宋郁回头对上他的眸子,瞳孔幽深,仿佛无垠的夜色,以一种平静而疏离的态度面对部落族人的死亡。   树屋里,塔克瓦尔犹豫许久,还是提出了送巴姆出去治疗。   巴姆的母亲边哭边朝塔克瓦尔大声地斥责。   卡西撇了撇嘴,脚用力地踢向树干,棕榈树干晃了晃,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巴姆的母亲不会让他上飞机的,他们认为天上是很可怕的地方,比死亡还可怕。”她说。   “......”宋郁一阵沉默,却又觉得合理。   印第安人热爱大地,憎恶天空。   大地长出玉米和希望,而天空却带来了异族与灾难。   “那请医生来呢?”宋郁没有放弃。   裴祉站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眼睛干净澄澈,脖子上挂着走哪跟到哪的相机,鼻尖上有不小心沾到的泥土,浑身狼狈,跟他们在雨林里跑了一晚上,现在依然认真地在帮忙想办法。   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站在自以为更高的角度,直接称他们为愚昧,而是更多去尝试理解,理解这个部落自成一体的价值信仰。   他微微直起了身体,“我跟你一起。”   卡西闹了很久要一起去镇上。   宋郁没让,怕卡西不受控制,到时候自己跑了。   第二天一大早,直升飞机嗡嗡的声音在整个山谷里回响。   卡西板着脸,眼睛里写满了负气,要走的时候,她扯住了宋郁的衣服,踮起脚凑到她耳边。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我们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宋郁一愣,要是以为卡西不够聪明那就是她的错了。   裴祉手脚利落地踩着脚撑上了飞机,转过身,朝她伸出手。   宋郁仰起头,剧烈的风吹起她的头发,模糊了眼前的视线,只能看见那一只大手,骨节分明,中指左侧有茧。   她有一瞬的愣神,转头看向卡西,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了很好看的弧度,“谁跟你说没有,你少管我。”   说完,宋郁的手搭上男人的,只攥得住他三根手指。   裴祉的动作微顿,然后回握住她的手,包裹进掌心。   女人的指尖细白,蹭着他的手背,痒痒麻麻,一路痒到内里。   驾驶员递来两副耳机。   裴祉刚想去接,宋郁先一步拿了过来,直接帮他戴了上去。   裴祉一怔。   宋郁自己的耳机也已经戴好,她敲了敲耳机,怕他不会用,解释说:“这个是用来防噪音的,按这个键可以讲话。”   裴祉盯着她的嘴唇上下轻启,走起了神。   宋郁以为他是紧张,笑了笑,安慰道:“不会死的。”   耳机的降噪效果很好,螺旋桨旋转鼓动的风声逐渐远离,时间仿佛也变慢了。   耳边是女人温温懒懒的声音,他的鼓膜随之振动,胸腔也跟着共振了一下。   裴祉缓缓地收回视线,坐飞机不会死。   但他却觉得自己随时要溺亡在女人盈盈目光中。   作者有话说:第6章 和第7章做了比较大的修改,增加了新内容,5月22日。   看不明白的有劳倒回去看,抱歉~ 第9章 赤道   他们请当地医生回到部落时,巴姆的状况变得更糟糕,浑身冒冷汗。   老巫医并不欢迎医生的到来,巴姆的母亲也是,甚至不允许医生给巴姆使用任何的药物,害怕他在里面下毒。   医生没有办法,只能先给伤口清创和缝针。   巴姆的母亲死死地盯着他的操作。   治疗结束后,医生拎起药箱就走,一刻也不多待,好像生怕没有治好巴姆,遭到土著部落的报复。   临走前,他留下了消炎的药物。   卡西偷摸把药物碾碎,搅和进了陶罐的药草水里。   喝过药草水后不久,巴姆的状况明显好转起来,已经能够睁眼说话了。   部落里又恢复了高兴的气氛,男人们重新出去打猎,女人们则开始准备晚上的食物,甚至计划要办节庆典仪。   听卡西说,只要部落里猎到凶猛的动物,就会好好庆祝一番。   宋郁也被邀请留下来参加,因为帮忙找到了巴姆的缘故,部落里的人已经彻底接纳她,甚至也不排斥她和卡西接触。   傍晚的时候,宋郁还见识到了传说中马萨托的制作过程。   马萨托是用口水发酵制作而成的酒。   女人们将木薯捣碎成泥,然后围在一米多长的木质容器里,咀嚼着木薯泥,和口水充分融合,再吐回到容器里面。   马萨托在锅里温煮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香甜的味道,如果忽略它的制作过程,确实是很好闻的。   卡西缠着宋郁问个不停。   “你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你告诉我,我帮你。”   宋郁抿着嘴角,双手向后撑着,好像吊她胃口似的故意不说。   卡西撇撇嘴,食指在下巴轻敲,歪着脑袋拼命地想。   “哈瓦娜脖子上的那串项链?”随即她摇摇头,她见过宋郁自己的项链,比哈瓦娜的好看几百倍。   卡西知道宋郁很有钱,部落里的东西她一样也看不上,她皱着眉,就那么一点一点巡视村落,想要找到那个吸引宋郁的东西。   卡西脑子里一旦纠结起什么,就真的没完没了,不断地询问宋郁。   “老巫医的手杖?”   “那个彩色的陶罐?”   宋郁被她问得不耐烦了,从毯子上站起来,在营地周围的灌木丛里摘浆果,摘了满满一把,用外套兜着。   当天空被夕阳染成漂亮的玫瑰色时,男人们打猎归来。   女人们放下手里的活出去迎接。   宋郁迟疑一瞬,也跟了上去。   裴祉走在最后,微微弯腰越过了香蕉树的叶子,依然是没有任何收获的一天,他将手上的笔记本放进了裤子口袋里。   他抬头看见宋郁,自然而然朝她走过去。   “巴姆怎么样了?”   “挺好的,卡西趁着没人,给他又喂了一次药。”宋郁问:“还是什么也没猎到?”   男人耸耸肩,还是一副不怎么在乎的模样,“没有,塔克瓦尔打了不少。”   宋郁发现他自暴自弃到连箭筒都没有背,吃部落软饭吃得一点不心虚。   她兜着衣服里的浆果往前,“那吃这个吧,我摘了很久呢。”献宝似的。   裴祉垂眸,目光落在紫红色的浆果上,表情复杂,欲言又止。   这时,卡西从后面跑来,“你想要的不会是苏苏吧?”   苏苏是部落里养的一只金刚鹦鹉,老巫医和塔克瓦尔羽冠上的毛多半就是从它身上拔下来的。   宋郁被她撞了一下,整个人往前倾,怀里的浆果差点没洒出去。   男人反应快速,扶住了她的肩膀。   隔着薄薄的衣服布料,宋郁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滚烫炽热,又很快离开。   心脏跳动的速度莫名变快,她脸上一滞,耳朵红起来,转过身赶紧把卡西拉走,“不是!”   “又不是吗?”卡西有些失望,被推着走的同时,余光瞥见宋郁兜着的浆果,“你摘这个干嘛,这些浆果都有毒,鸟都不吃。”   “......”闻言,宋郁扯了扯嘴角,难怪就在营地附近也没人摘。   “你少管我。”她说。   -   晚上的庆典开始了。   男人们换上了传统的服饰,脖子上挂着半月形的动物牙齿链子,头发上绑着彩色羽毛。   可怜的鹦鹉苏苏身上又秃了一块。   塔克瓦尔主持庆典,男人们围着营火在跳舞,脸颊连着鼻子画了一条红色的图案。   女人们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只有几个音符组成,来来回回不知疲倦。   巴姆也不想错过这场节日,躺在空地的垫子上,脸色惨白,但还是高高兴兴地看大家欢乐。   宋郁坐在一根断棕榈树干上,手肘撑在膝盖,时不时往营火里加柴。   原本负责烧火的卡西早就玩疯了,追着部落里的金刚鹦鹉,要拔它屁股上最后一根羽毛。   金刚鹦鹉在营地的木屋顶上来回飞,卡西踉踉跄跄地追。   宋郁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拨弄火堆。   树枝和枯叶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细碎的火星溅到她的手背上。   部落里的人在无垠夜色里沉沦放纵,马萨托温了一锅又一锅。   和她在城市里通宵达旦的纸醉金迷相似,却又不同。   城市里的声色犬马,是物质溢出后的无聊消遣,而在这片潮湿闷热的雨林里,这样的纵情,是整个部落与自然的斗争中,最终胜利的庆典。   周围的环境音嘈杂喧闹,宋郁的思绪走了很远,觉得自己此时不属于任何一边。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远处,在穿着印第安传统服饰的人群里,一眼看见了那个年轻俊朗的男人。   男人没有换上传统服饰,只穿了一身白色衬衫,不过两边黑发的尾端被编上了灰蓝色的羽毛,印第安老妇人很满意她编的作品,在他的脸颊蹭了蹭。   不得不说,这样的发饰很适合他,羽毛在颈间轻晃,比平时轻慢不经心的模样,多了几分的野性。   裴祉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绕着营火跳舞,而是坐在老巫医的旁边。   老巫医因为他们请了外面的医生,很不高兴,不像平时那样愿意搭理他。   裴祉也没讲话,就那么默默替老巫医做玉米叶卷烟。   他将烟丝均匀地铺在淡黄色的玉米叶上,两指按住向里卷,动作慢条斯理,不急不躁。   卷了一根又一根。   老巫医最后还是抽了一支。   裴祉自己也点了一支,靠在树屋的台阶上,笔直的两条腿伸得很长,两指夹着卷烟,食指轻点,明明是很随意的动作,却显得很有气质。   他微微眯着眸子,黑色的睫毛盖下,像是没睡醒的样子。   玉米叶卷烟在昏暗里发出橙黄色的光。   不知道为什么,宋郁总觉得在这个部族里,他和她一样,更像是过路人,保持着和每个人适当的距离,不过分疏离也不过分亲密。   许是她的视线太过直白不掩饰,裴祉眼皮轻抬,隔着盈盈的篝火与人群,和她对视。   宋郁不躲不闪,就那么和他对望。   时间在这一瞬仿佛停止。   女人的眼睛明亮深邃,好像落了夜幕的星河。   玉米叶卷烟燃烧着,烟散进了晚间潮湿的雾气里。   裴祉的食指颤了颤,手指肚被火头落下的烟灰烫了一下。   半晌。   他站起身,抽到一半的烟被扔在角落里。   “喝茶吗?”裴祉走近她,声音低缓好听。   宋郁换了个姿势,手撑在后面,让自己显得随意放松,点了点头。   营火上的陶罐被炙烤,陶罐里的水平静无波。   等水烧开的功夫,他们之间格外的安静,与几米之外的热闹形成强烈的对比。   部落里人们越来越失控,马萨托一杯接着一杯。   塔克瓦尔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到了站不稳的地步,晃晃悠悠地高举着用牛角做的酒杯,一字一顿,慷慨激昂,好像在发表什么重要的讲话。   卡西呛了他一句。   塔克瓦尔被打断,生气地把手里的酒扔了,大声地怒斥她。   卡西昂首不服,最后被哈瓦娜拉去了一边。   宋郁虽然一句听不懂,但也知道是一场闹剧,无奈地摇摇头。   其他族人也都上前去劝,倒是她旁边坐着的男人无动于衷。   陶罐里的水冒起了气泡,他往里面加入深绿色的粉末,一股冬青植物的味道立刻弥散开来。   “我想试试不加糖的。”宋郁说。   裴祉看她一眼,合上了装方糖的铁盒。   陶罐里泡出了两杯马黛茶,他们一人一杯。   宋郁捧着土制的杯子,隔着厚厚的胚,温热但不烫手。   她轻轻抿了一口,没有加糖的马黛茶比之前尝过的更加苦涩,但味道却更醇厚。   好像整个森林都被浓缩在这一个杯子里。   宋郁被苦得皱了皱眉。   裴祉轻轻吹了吹热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对于苦味没有一点感觉。   整个部落里,大家都在喝着马萨托,只有他们这一小片区域,马黛茶盖掉了空气里马萨托的香甜味道。   卡西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从后面突然抱住宋郁的脖子。   耳边响起嗷嗷的哭声,撕心裂肺的。   “讨厌鬼!”卡西呜咽着,嘟嘟囔囔地生气,“为什么不肯带我走,你到底要什么东西?”   “......”宋郁被她勒得差点断了气,脖子上都是她的眼泪鼻涕,湿得很夸张。   她没有回应卡西的问话。   宋郁不是一个感性用事的人,塔克瓦尔不会让卡西离开部落,她也不想凭白给自己添一份麻烦。   卡西很年轻很聪明,对外面的世界有无限的遐想和美化。   在部落里的生活,缺少在文明世界里,依靠后天形成的道德感。   如果宋郁出于好心把她带了出去,很快,漂亮的野玫瑰会在城市瘴气里堕落。   她付不起这个责任。   哈瓦娜过来艰难地把卡西拉走了,宋郁哭笑不得。   裴祉往营火里加了一根柴,看着好不容易解脱的宋郁,不咸不淡地问:“要走了?”   宋郁垂下眼帘,淡淡道:“是啊。”   简单的对话结束,他们之间陷入了沉默。   宋郁觉得有些压抑,转移了话题,“对了,我有东西忘了给你。”   她站起来,小跑到营地的棕榈树下,背起那柄枪。   “这把枪我带不回去,送给你吧。我看你经常打不着猎,下次你试试用枪好不好使。”   宋郁没边没际开了个玩笑,“不然以后都没有女人肯跟你了。”   她打量着男人的表情,说完以后又有些后悔。   裴祉大手抵在枪托上,木头的质感温润,被火烤的暖烘烘。   他微眯起眸子,马黛茶的香气里携带上了惑人的醉意。   女人的声音温温懒懒,她平时很少笑,但眉眼弯起来的时候却好看极了,像是一只狡黠妩媚的狐狸。   部落里装马萨托的锅不知被谁踢翻,发出一阵响动与骚乱。   他仰起头,望进着宋郁清亮盈润的眸子,胸腔随着酒被打翻,仿佛沁满了醉意。   “打不到猎,吃浆果也行。”他说。   宋郁一愣,怔怔地望着男人。   他轻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像椰子心一样洁白。 第10章 赤道   深夜。   宋郁翻来覆去睡不着。   始终没办法清空脑子里的杂念——   男人漆黑的头发,清朗的眸子。   她睁开眼睛,发出一声轻叹,怎么那么容易就被撩到了。   “有什么用。”宋郁盯着眼前的漆黑一片,小声嘟囔,“我都要走了。”   第二天,剧组全部撤离,带走了所有的东西。   宋郁坐在直升机里,望向窗外。   部落正在做早饭,在葱翠的绿意里,升起了袅袅的青烟。   飞机越升越高,掉头朝绿意稀疏的地方飞去。   许久。   宋郁终于收回视线,仰着头,抬起手腕,盖在了脸上。   算了。   就这样吧。   -   圣保罗,这座野性被驯服了的城市,也没能幸免于雨季的侵扰。   潮湿的环境里,不停有雨往下泄,但是雨季对环境的影响,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变得迟钝。   宋郁原本没打算在圣保罗久留,结果计划赶不上徐周旭心血来潮的“惊喜”。   五千米高空,宽敞的私人飞机里,内饰高档精致。   为了营造气氛,环境光线昏暗,有粉色的射灯来回扫,到处挂满了纱曼,很符合徐少爷低俗的审美。   宋郁懒散坐在牌桌前,手撑着下巴,纤细白皙的两指夹着一根女士烟,烟头发出明灭的光。   有射灯缓缓扫过,光线暧昧。   她的眼眸半眯着,像是没睡醒。   宋郁抬腕,轻轻吸了一口烟,举止散漫优雅,与背景里的声色犬马看起来无比和谐。   在雨林里的时候,她已经很久没有抽烟,这一支烟,瞬间让她捡回了糟糕的习惯。   空气里弥漫着烟酒和女人香水的气味,和雨林里草木、汗液和动物气息混合的原始味道完全不同。   “欢迎回到文明世界。”男人玩味笑道,声音是那种成熟稳重的调子,给人很有涵养的感觉。   宋郁眼皮轻抬,看向坐在牌桌对面的男人。   周琰双手合十,搭在红木牌桌的边沿,一身干净整洁的白衬衫,眉目俊朗,薄唇轻勾,浑身上下都透着刻在骨子里的优越。   她耸耸肩,没接话,食指抵在烟上,往水晶烟灰缸里抖了抖。   徐周旭右手按在面前的两张牌上,左手拇指翻开牌面,随即发出一声得意地笑,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牌好似的。   “你们要不要?不要我继续出了啊?”   周琰没接话。   宋郁和徐周旭是一家,直接合上了手里的牌,等他走。   徐周旭高高兴兴甩出一个对子,“走了!”   他整个人靠进沙发里,手肘碰了碰宋郁,“哎,果然还是要你在才行,你不在都没人肯和周琰做对家。这趟出来不亏。”   宋郁白了他一眼,这么大动干戈开着他的私人飞机,越过整个太平洋,就为了拉她打牌,除了徐少爷也没别人能干出这样无聊的事了。   不过徐周旭也就算了,宋郁倒是没想到周琰也能那么闲,陪他来这一趟。   周琰一直是他们这伙纨绔子弟里最拎得清的。   从小什么都是最好的,事业成功,在投资圈里名气很大,典型的年轻有为。   徐周旭就特别喜欢跟在他这个表哥后头玩,明明小时候没少因为和周琰比较,被他爹揍。   偏偏宋郁对周琰这个人一直没什么好感,烦他总是一副深藏不露,自以为是的精英模样。   宋郁不是那种喜欢和讨厌会藏在心里的人。   周琰很清楚她的态度,也不知道是不是欠的,宋郁越不待见他,周琰反而越想在她面前表现得完美。   他轻笑,把手里的牌扔出去。   宋郁看一眼他扔出来的牌,一张2。   她的目光落在牌堆里,被几张牌压着的另一张2,没记错的话是他上一轮打出来的。   宋郁知道周琰打牌一向会算牌,打到后面每个人手里什么牌一清二楚。   她懒得动脑子,也清楚这把是被他让了。   真够没劲的。   宋郁将手里燃到一半的烟捻熄,抵在烟上的指尖干净透明。   周琰看出她对打牌兴致恹恹,“差不多了吧,打一晚上了。”   徐周旭一晚上赢了周琰不少,至少这一趟油费是赚回来了,大家见好就收,各自找乐子去了。   射灯的速度开始加快,背景音也更加嘈杂。   听了几个月的森林低语,宋郁一时有些不习惯金属音乐的喧嚣。   她靠在真皮沙发上,沙发柔软舒适,飞机里的温度偏低,比起雨林里潮湿闷热,真的是太适合人生存了。   周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递给她一条羊毛毯。   宋郁其实不觉得冷,但也懒得说,接过道了声谢。   她将羊毛毯随意地搭在腿上,目光看向远处。   徐周旭摇头晃脑玩得不亦乐乎,穿高跟鞋超短裙的女人晃着白皙的大腿,纤细的几乎病态。   宋郁走了神,想到土著部落里的节庆仪式,男人女人们小麦色的皮肤都很健康,肌肉发达有力。   “想什么呢?”周琰问。   宋郁止住了遐思,语气淡淡,“没什么。”   “没想什么刚才怎么笑起来了。”周琰很难得见她这幅沉思的样子。   “......”宋郁皱皱眉,“你很闲吗?”   周琰对她的冷硬态度并不在意。   “雨林里很辛苦吧,看你都晒黑了很多。”   宋郁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银色纯铜的质感冰凉。   让她想起了挂在男人薄薄耳垂上的铜制六芒星坠子。   “还好吧。”她语气淡淡,倾身拿起了茶机上的一本杂志。   杂志是最新一期的《Nature》,是国际上很有名望的科学杂志。   封面摄图是从上至下俯瞰的森林。   层层叠叠的树冠像是一个个拥挤的绿色气球,灌满了淘气堡的池子。   周琰轻笑,不相信她说的还好。   “倒也不用逞强,习惯了生活在上面的人,是没有办法下去的。”   宋郁没怎么听他的自以为是,还有所谓上面的游戏规则。   她自顾自地翻杂志,注意力被其中一篇文章吸引了。   文章是关于巴西南部现存印第安土著部落分布情况的说明。   许多以前有记录的部落被更正为消失。   宋郁看着一个个消失部落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有些揪心。   她想起昨天晚上,部落里的人们酒喝到最后,又莫名陷入沉默里,从极致的快乐跌落到忧郁的低谷。   塔克瓦尔哭得最难过。   那时候她不懂,现在却好像明白了。   在属于印第安的古老节庆里,他们换上旧日的服饰,在试图走向另一边的同时,又舍不得没落的过去。   马黛茶苦涩的味道停留在舌尖没有散去,宋郁抿了抿唇。   耳边是飞机上嘈杂的音乐声,鼓点剧烈,心脏也像被击打,让人厌烦。   宋郁看完文章,余光扫到作者栏。   作者的名字,很像是中国人的起名方式,PeiZhi。   她上下唇轻碰,无声地发出这两个音节。   仿佛看见了一位坚韧的学者,在雨林腹地里,跋山涉水,踽踽独行。   不知道为什么,她脑子里学者的形象,变成了一张非常具体的脸庞。   男人仰着头,黑发垂落额前,眼眸漆黑如曜石般明亮,凝望昏暗岩壁上的壁画。   宋郁突然想当一只云雀。   跟随在他身后,让她的羽毛划过云朵,记录那些被遗忘的过去。   见她许久没有回话,周琰没了耐心,轻敲桌面,“之后打算做些什么?”   宋郁眼睫微颤,被拉扯回现实。   她合上杂志,抬眸看周琰,轻轻笑了笑,“我要回雨林去。”   -   徐周旭听说宋郁要回雨林,非要跟着她一起进去见识见识。   以他这种娇生惯养的性子,不出两天,肯定受不了。   宋郁劝了半天没劝动,懒得再管,随他折腾。   直升机的风浪搅乱了雨林里的绿色。   徐周旭跳下飞机,直接就踩了一脚泥。   他龇牙咧嘴,难受得不行,最后吸了吸鼻子,到一个陌生环境里,像是动物一样,用嗅觉试探。   雨林的空气倒是新鲜,带着湿漉漉的水气。   进了农场,徐周旭挑了一间屋子住下。   当他看见室内遍地泥土,还有用几根木条随便搭起来的床时,直接僵在原地。   宋郁望着他一动不动的背影,像是大脑受到冲击后的短路。   估计徐少爷这辈子是第一次亲身经历这样恶劣的环境。   “当逃兵不丢人。”她的语气悠悠。   “......”妈的。   徐周旭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宋郁真是太知道怎么拿捏他了。   她越是这么说,他就越没办法给自己找退路。   这时,屋外传来女人的声音,很清脆。   用英语说了一句“你好”。   宋郁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她挑了挑眉,没再管徐周旭,转身迈出了屋子。   卡西站在农场的空地里,远远看见从里面出来的人,黑白分明的眼睛亮了亮。   然后她才想起来自己应该还是在生宋郁气的。   她收敛起了笑意,抿着嘴唇,踢了一颗地上的石子儿,慢吞吞朝宋郁那边挪过去。   “你又回来干嘛?”卡西语气里是装出来的不耐烦。   宋郁笑笑,很直接摆出她想要的,“回来带你去圣保罗。”   卡西一愣,眨了眨眼睛。   “你要什么东西?”她问。   宋郁喜欢她一如既往的聪明,“你带我过一个月的部落生活,换我带你去那边过一个月。如果你找到在那边活下去的办法,我就不管你了。”   她开门见山给出条件。   卡西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这笔交易很划算,“那你不许反悔!”她高兴地跳起来。   小孩子似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那你什么时候来?从今天开始吗?”卡西急性子地问。   木屋里发出“哐当”巨响,不知道徐周旭在里面搞些什么。   宋郁看一眼木屋,“我还有点事,一会儿去找你。”   卡西一向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关注,一点不在意木屋里发生了什么,“好,那你快点。”   告别卡西,宋郁回到了屋子里。   徐周旭正艰难从塌了的床板上爬起,床板碎成一片狼藉。   他气急败坏,“这什么破床,我怎么一躺就塌了?!”   这间屋子的床之前没人睡过,因为天气潮湿的缘故,木床连接处的钉子生锈腐蚀,徐周旭个子高,体重不轻,估计是承受不住他的重量。   宋郁好笑又无奈,没空管他,敷衍道:“你加油,我出去一趟,晚上才回来。”   “你去哪?”   “这附近有一个印第安村落,我去采风。”宋郁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说明。   闻言,徐周旭来了兴致,赶紧放下手里的活,“那我也去。”   宋郁想了想,这个时间点,塔克瓦尔他们差不多已经打猎回来了,带徐周旭去应该没关系。   早上雨林里刚刚下过雨,一路上都是泥泞,就连宋郁也走得很是狼狈,更别提徐周旭了。   他们接近营地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天空是雨季里常见的灰白色。   宋郁站在浅滩边,脚伸进水里,荡着雨靴沾到的泥土。   她低头打开相机检查电量,顺便摸了摸口袋里的漂亮珠子够不够。   徐周旭气喘吁吁靠在香蕉树上,打理精致的头发早就耷拉下来。   从到雨林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了今天频繁的后悔。   此时,有阵风吹来——   香蕉树的叶子发出沙沙声。   浅滩的对面,从密不透风的丛林里,钻出来一只毛茸茸的小猴子,吱吱地叫。   紧接着,徐周旭看见丛林里走出来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长裤,脚上踩着皮靴,衬衫的袖口被随意地挽起,露出一截手臂,肌肉紧致结实。   他的长相俊朗,黑发垂落于额前,衬得眼眸深邃,浑身透着一股冷冽气质,像是森林里的孤狼。   徐周旭的视线和男人对上,他下意识地心头打怵,一时忘了反应。   男人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眉心微微皱起,随后不动声色地移开,看向站在浅滩边的宋郁。   宋郁低着头,没有看见他,而是先是看见了跑来的小猴子。   朱迪伸手朝她泼水,溅起小小的水花。   宋郁挑了挑眉,抬脚也朝它踢水。   朱迪反应很快,嗖得一下窜到一边,结果朱迪没泼到,倒是甩了后面男人一身的水。   早上下过雨,浅滩的水被搅得浑浊。   宋郁看着视线里出现的黑色皮靴,以及男人长裤上斑驳的泥点,愣了愣。   她抬起头来,正正望进了男人漆黑的眸子里。   他的嘴角轻轻抿着,含了几分的无奈。   -   前往营地的路上,裴祉走在前面。   宋郁和徐周旭跟在后面,没人讲话,三个人以一种诡异又和谐的气氛相处。   宋郁盯着他裤子上一深一浅的颜色发呆。   看到她回来,男人的反应比她想的还要平淡,甚至没问一句原因,   宋郁撇撇嘴,也不主动搭理他。   有裴祉打头,他很清楚哪一块泥土足够坚硬可以踩上去。   宋郁就那么跟在他踩过的地方,走得比她来时快多了。   徐周旭一开始不晓得,后来也发现了,跟着宋郁踩过的地方走。   他走在最后,时不时偷偷打量前面的两个人。   偶尔宋郁跟不上了,男人会刻意地放慢步子,等到她跟上再继续走。   有时候要跨一些小沼泽,挑的路也是宋郁步子能跨过去的距离。   徐周旭虽然平时没个正形儿,但观察这些没什么用的事儿倒是格外敏感。   靠近营地之后,路变得宽敞起来,不知不觉就成了并排走。   徐周旭终于忍不住,扯了扯宋郁的衣服。   “我算知道你为什么要跑回雨林里来了。”他用的是中文,不遮不掩,反正旁边的男人也听不懂。   宋郁双手插在口袋里,挑了挑眉,示意他说。   徐周旭表情复杂。   本来他真以为宋郁是疯了,才往这种雨林里扎,要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还是稍微能理解的。   他得出了结论——   “你是不是想泡他?”   “......”   裴祉和宋郁的脚步皆是一顿。 第11章 赤道   “……”   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什么,宋郁下意识看一眼稍走在前面的男人。   裴祉自顾自地走,好像没有在意他们之间的对话。   “难怪周琰追你,你都不带搭理他的。”徐周旭一直觉得周琰是他认识的男性里面最优质的,他啧啧摇头,“没想到你口味还挺特别的。”   宋郁收回视线,把手放进衣服口袋,拨弄着珠子,发出清脆的声响,语气淡淡,“他什么时候追过我。“试图把话题转移走。   徐周旭讶异,“你看不出来吗?他都追你好多年了,不然为什么每次打牌都让你。”   所以他才特别喜欢带着宋郁和周琰打牌,这么些年坑了他哥不少钱呢。   “用不着他让我也能赢好吗。”   记牌算牌什么的,又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只不过宋郁大多时候懒得动脑子而已。   这时,前面的男人停了下来。   他摊手到她面前,“吃吗?”   两颗灰白色的小浆果,躺在他宽大的掌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摘的。   宋郁愣了一下,对上男人平静无澜的眼睛,虽然知道他听不懂,但还是有种当着别人的面说闲话的尴尬。   “这种果子没毒,可以吃。”裴祉淡声解释。   宋郁想起自己之前摘的有毒浆果给他,笑了笑,从他掌心里捏过浆果,扔进了嘴里,“那我下次找这种的摘。”   徐周旭才不关心什么浆果不浆果呢。   他不满意话题被岔开,追着宋郁继续问:“所以你没在撩拨他吗?”   为什么他听宋郁跟男人讲话要比平时对他声音温柔多了。   给了两颗果子就高高兴兴的。   周琰让她那么多把牌,也不见她给周琰笑一下。   宋郁咬碎了嘴里的果子,汁液溢了出来,灰白色的浆果看起来不怎么好看,却意外的清甜。   她舔了舔上颚。   也不晓得到底是谁撩拨谁。   宋郁眨眨眼睛,“要你管,你少管我。”她的语气有些幼稚,透着被人戳破心事的微微娇嗔。   远处,卡西早早就站在营地门口等着宋郁了,看到她出现,边招手边大声地喊她。   宋郁迈着轻快的步子,也不等他们,径直朝卡西跑去,像极了森林里轻盈的小鹿。   随着她的跑动,有一阵微风拂过,宋郁的发丝被风吹起,扫到了裴祉的下巴,痒痒麻麻,一直痒到了内里。   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琴酒味道。   裴祉看着宋郁的背影,唇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弧度。   半晌。   他垂下眼睫,无奈地轻轻摇头。   土著部落和往常一样,在黄昏时升起了营火,架起一口锅,木薯粉混合玉米粉蒸煮。   塔克瓦尔对宋郁的到来表示欢迎,对跟她来的徐周旭带了些许的警惕,但很快被徐周旭非常强的社交能力给收服。   徐周旭一边以痛苦的表情诉说自己在雨林里吃的苦,手舞足蹈演绎被他睡塌了的床,一边夸赞塔克瓦尔他们是雨林的主人,继承了祖先的智慧。   漂亮的场面话比谁都会说。   虽然语言不通,靠着他的肢体动作和塔克瓦尔有时的翻译,惹得族人哄堂大笑,甚至没一会儿就被男人们拉去一起踢球了。   足球运动让文明与不文明全都归于原始野蛮。徐周旭很上道,没几分钟也不再遵守既定的规则,用手和大家推搡起来。   正在准备晚饭的女人们,也对他也投以温柔又好奇的目光。   卡西托着腮,坐在空地的地毯上,撇了撇嘴。   宋郁把带来的珠子花光,换来了许多的照片,甚至还拍了老巫医那间屋顶铺满母鹿皮的树屋,用她在圣保罗买到的稀有香草作为交换。   她从老巫医的树屋里出来,注意到塔克瓦尔没有参与到足球游戏里去。   他正在将风干的鹿肉和其他动物的皮毛搬运到两条船上。   木质的船体细长,两头翘起来。   塔克瓦尔朝卡西喊了一声,卡西磨磨蹭蹭从地毯上站起来,走过去帮忙捆扎。   宋郁好奇地跟了过去,“你们在做什么?”   卡西手里解着缠绕在一起的粗绳,“准备明天去帕索的东西。”   “帕索?”   卡西点点头,解释道:“每年这个时候,在丛林里的各个部落都会去到那里,售卖或者交换这一年的收成。”   宋郁明白了,大概就像国内农村里赶集一样,“你也去吗?”   卡西终于把粗绳解开,利落地扎起厚厚的鹿皮,“嗯,以前是梅耶跟塔克瓦尔一起去,但梅耶现在要照顾孩子。”   她歪着脑袋,“我出去的这两天,算不算在那一个月里啊?”卡西计较着每一天。   宋郁想了想,“带上我就算。”   闻言,卡西高兴起来,没有废多少口舌,就说服了塔克瓦尔,把宋郁也一起带上。   今年打到的猎物比去年要少,两条船都装得半满,多坐一个宋郁刚刚好。   而且宋郁给了两趟来回的报酬也很丰厚,足够塔克瓦尔在帕索多买几袋玉米和棉布。   -   晚饭的时候,腿部受伤的巴姆也从屋子里被扶了出来,躺在那张新做的熊皮上。   徐周旭眼睛一亮,立马看上了那张熊皮,出了很高的价钱要买。   而巴姆也很坚持,摇摇头,怎么也不卖。   他身下躺着的那张熊皮,见证了他的死里逃生,是守护神赐予的礼物。   巴姆的伤虽然很重,但生活在雨林里的印第安人,似乎伤痛的恢复格外快,他已经能撑着树枝缓慢行动了。   他挪步到塔克瓦尔家的营火前,腋窝压在树枝上做支撑,双手捧起一支箭,小心翼翼地呈递到宋郁的面前。   这支箭曾经射穿了棕熊的喉咙,锋利的箭矢有磨损,染上了洗不去的血迹。   那是印第安勇士征服荒野的证据。   巴姆用它来表达对宋郁救助的感谢。   宋郁笑了笑,同样用双手接过了箭,拇指抵在箭身,很珍惜地摩挲。   虽然语言不通,但好像双方都懂了。   巴姆凝着女人漂亮的眼睛里的笑意,愣愣出神。   老巫医靠在老榕树下,树冠笼罩出一片昏暗的阴影。   他浑浊的眼睛,像是一潭深水,默默地观察着族人。   “可怜的孩子。”老巫医的嗓音沙哑,部落的语音发音独特,像是来自宇宙的呢喃,“巴姆爱上她了。”   “……”树上的影子动了动。   裴祉坐在树冠里,层层叠叠的树枝托着他,两条腿笔直修长,搭着树干,膝盖上搁着笔记本。   他抬起头,透过树叶的缝隙,望向下方的营火。   火光照着巴姆深色的皮肤,染上了一层浅淡的红晕。   宋郁的眼睛很亮,对他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巴姆露出质朴而羞涩的笑容。   老巫医摇摇头,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他在做没有结果的事。”   “......”裴祉缓缓收回视线,长长的黑色睫毛盖下来,敛去了瞳孔里的情绪。   钢笔笔尖划过纸张,划出一道突兀的痕迹。   在痕迹的末端,笔尖停留的时间格外久,氤氲出了一团墨渍。   -   徐周旭听说宋郁要出去两天,倒没有想象中的不高兴,也没说着要一起去。   他早有了自己的计划,准备跟着土著部落的男人们进到丛林去打猎,亲自猎到一张什么动物的皮。   宋郁不知道去帕索要带些什么,卡西让她什么都不用带,他们会把要用的东西备全。   于是她索性轻装上阵,只背了一个防水的登山包,里面装了简单的换洗衣物,笔记本电脑、相机和备用电池占了大半。   到约定好的河岸边时,塔克瓦尔他们已经到了,两条船浮在水面上,被绳子拉住不至于飘走,绳子的另一端固定在了一棵树上。   宋郁发现多了一个人。   裴祉靠在船头,单薄的眼皮垂下,看起来像是没睡醒,食指勾出挂在脖子上的链子。   链子是用粗麻编的细绳串起来的,坠了一颗动物的白色牙齿,像月牙一样弯弯尖尖,轻轻晃着。   宋郁忍不住想,明明是很简单的装饰物,戴在他身上,透出来的野性与原始总是让人着迷。   仿佛是感受到来自她的目光,裴祉掀起眸子,视线和她对上。   他们四目相对,沉默而平静,僵持不下。   直到卡西朝宋郁招手。   -   他们的运气很好,出发时没有下雨。   河流平缓,以稳定的速度流淌。   塔克瓦尔和裴祉各划一条船。   宋郁和塔克瓦尔乘一条,卡西和裴祉另一条。   因为出发时,卡西不知道什么原因和塔克瓦尔又吵了起来,只能让他们两个分开。   今天虽然没下雨,但湿气依然浓重,尤其是在河流里,四周仿佛被灰白色的水汽包裹。   隔着窄窄的河道,卡西和塔克瓦尔一前一后还在吵。   宋郁听不懂,但脑壳子已经嗡嗡地生疼。   反观另一条船上的男人,好像已经习惯他们俩兄妹的状态,脸上的表情极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宋郁撇撇嘴,干脆转过身,背对着他们,眼不见为净,拿起相机拍远处的景色。   卡西这小姑娘一向有点疯,吵到最后,她吃力地捧起船里的一挂青皮香蕉,朝塔克瓦尔扔去。   塔克瓦尔坐在前头划船,反应很快地躲开了,倒是宋郁没看见,侧身眯着眼睛在看相机镜头。   沉甸甸的香蕉串“哐当”一下砸在宋郁的手背上,相机被砸脱了手,撞在船檐。   卡西发出一声尖叫,没想到会砸到宋郁,隔着两条船连连道歉。   宋郁直接被砸懵了,手背火辣辣的疼,抱着相机,缓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你没事吧?”塔克瓦尔关切地问,末了还不忘切成土著语言,扭头继续去骂卡西。   宋郁摇摇头,回过神来第一件事是去检查相机镜头,好在没有撞坏,就是边角被磕了一道凹痕。   还在行进的木船碰到了前面的船尾,悠悠地停了下来,宋郁身子稍稍往后仰了仰。   塔克瓦尔疑惑地看向前面。   裴祉撑住桨,抵在岸边的石头上,手指不耐烦地敲了敲船桨,“卡西你过去,要吵你们自己吵。”   他的声音低沉,明显的不高兴。   卡西自知理亏,嘟嘟囔囔地跳下了船。   塔克瓦尔的船坐不下三个人,于是宋郁就这么换到了另一条船上。   卡西因为愧疚,老实了许多,甚至接手了塔克瓦尔划船的工作。   从狭窄的河道出去,河水的速度明显更快了,卡西划船的速度慢,两条船之间的距离在不知不觉间拉远。   宋郁坐在船上,已经听不见卡西和塔克瓦尔吵架。   周围变得很安静,只有船桨搅动水流的声音,夹杂着男人轻微的呼吸声。   河道上没有其他的船,远处是朦胧的青山,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   谁也不和谁讲话。   明明只是一天没见,却好像变得疏离而生涩了。   宋郁眨了眨眼睛,不敢回头去看后面的男人。   相机被她捧在怀里,镜头盖早就合上,指尖在机身来回摩挲,小动作里透着紧张和不安稳。   天空下起了小雨,落在黄色的河流里,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缱绻又旖旎。   顺水行舟。   裴祉懒得再撑船,将船杆放置一边,坐在了船尾。   他的视线凝着女人的背影,乌发垂下,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碎发在上面轻晃,仿佛一并晃进了人心里。   两个人就那么一前一后的坐着。   谁也不看谁。   谁也不和谁说话。   他却想让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裴祉想起昨晚老巫医的低喃。   ——“巴姆爱上她了。”   部落里的语言,只有“爱”这个词,没有“喜欢”。   他们一旦爱上,就是最深的程度。   男人单薄的眼皮垂下,水面倒映出他的影子。   他自己呢。   那是什么感觉?   像现在这样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嘘,我是彭于晏 1瓶; 第12章 赤道   他们在中午的时候抵达了帕索。   帕索坐落在一个十字广场上,充满了热闹的人群。   广场外围搭建起了大大小小的临时居所,以棕榈叶为屋顶,几根木头支撑起来的篷子,也有绑在两棵树之间的吊床。   塔克瓦尔运气很好,在市集里找到一片还没有人扎营的空地。   裴祉在帮忙布置好营地以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宋郁很少看见那么热闹的景象,市集里有来自丛林四面八方的人们,什么东西都卖。   动物有小到一只羽毛漂亮的金刚鹦鹉,大到一头牛。   也有卖生活用品的,盐或者糖。   没穿上衣的小孩抱着陶罐,罐子里装着削干净的菠萝,在到处售卖。   卡西和塔克瓦尔要顾生意,宋郁等不住,自己到处闲逛去了。   走走停停,看都看不过来。   她一路拍了很多照片,有的人会找她要雷亚尔,有的很好说话,不要就会给拍,甚至还有大人没空管的小孩追着要她拍照片。   拍到后面,相机的内存提示满了。   宋郁走到道路的一边,靠在树下,一张张翻照片,有用的留下,没用的删掉。   忽然,她眯了眯眸子,在某一张照片上停住,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照片拍的是市集尽头一直延伸到广场中心。   裴祉在画面构图的角落,只占了很小一部分。   他坐在白棉布搭的篷子里,身边围着四五个女人。   从静帧的动作里,都能看出女人们的热情,扯过脖子上的项链要给他看。   “......”宋郁撇撇嘴,难怪刚到帕索他就不知道去哪了,原来是找女人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有些刺眼,直接删掉了这一张照片。   这时,有人赶着两只牛经过,用着土著方言叫人让开。   牛在人群里变得躁动难以控制,一路横冲直撞。   有位年迈的印第安老妇人躲闪不及,摔坐在地上。   宋郁见状,赶紧放下相机,把她扶起来。   老妇人的身形瘦小,脸上画了独特的黑色花纹,一直从两颊像藤蔓一样往外扩散,和哈瓦娜她们常画的图案不一样,更为精致。   她的穿着得体,洗得很旧但干净的棉装,披着条纹织成的披风,很有当地的特色。   手里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面是各种颜色的花。   老妇人搭着宋郁的手臂缓慢地站起身,朝她露出慈爱的笑,说了什么话。   宋郁虽然听不懂,但能分辨出,和塔克瓦尔他们部落发音的方式不同。   她也跟着笑了笑。   老妇人的眼睛很亮,有一种和她年龄不符的清澈,透着很强烈的希望感,从五官上,能看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漂亮的美人。   宋郁打量着她脸上的花纹,忍不住地好奇,晃了晃手里的相机,问能不能拍照。   老妇人急促地摇摇头,很害怕拍照的样子,就跟之前哈瓦娜她们一样。   宋郁从口袋里摸出所有的雷亚尔。   老妇人依然摆手,态度坚决。   坚持守护自己灵魂的纯度,再多的钱也没办法出卖。   没办法,宋郁只好作罢,用尽量不显得冒犯地手势指了指她脸上的花纹,用英文说:“很漂亮。”   老妇人像是能听懂她的赞美,眼睛亮了亮。   她低头翻起篮子,从里面找出一个小陶罐,还有一支竹片。   陶罐里面装着黑蓝色的液体,闻着味道像是什么植物的汁。   老妇人用竹片沾取了汁液,作势就要往宋郁脸上画。   宋郁被她的热情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后仰。   在一番艰难的交流,确认过这个颜料是可以洗去之后,宋郁依然没勇气让她做脸画,找了脖颈附近的地方让老妇人去画。   竹片沾着植物的汁液划过脖子,凉凉痒痒的。   老妇人虽然平时拿东西颤颤悠悠,但画起花纹来,手却出乎意料得很稳,短短十几分钟,就完成了一副图案。   三角形和矩形交叠的几何图案,用波浪的花纹填充,图案独特,画在宋郁的颈部,一直往下蔓延到锁骨的地方。   老妇人特别满意她的作品,和宋郁又待了一会儿,才提着她的篮子,慢吞吞地往丛林里走,消失在了一片绿色中。   宋郁低头看了一会儿,觉得有意思,然后拉上衣服外套的拉链,晃回去找卡西他们了。   塔克瓦尔也和其他人交换了许多物资,甚至比带来的东西还多。   五大袋包谷和稻米,盐、灯油,还有两条棉布裙子,以及给孩子们吃的糖。   市集在傍晚的时候结束,各个临时营地飘散出不同食物的气味。   在部落里平时都是哈瓦娜负责烹饪,到了外面,他们只能很随便的解决晚饭。   裴祉是吃过晚饭回来的,那时天色已经全黑。   在帕索,照明不全靠木柴和营火,有小型的发电机在轰鸣,十字广场挂着两条灯泡,星星点点,很是漂亮。   宋郁躺在吊床里,吊床上挂着米色纱质帐子,帐子外还铺着棕榈叶,用来防虫和防雨。   她整个人裹进睡袋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外面塔克瓦尔和裴祉在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   听见动静,宋郁轻轻动了动手腕,看一眼手表,已经是晚上九点。   按照雨林里的作息时间,算是很晚了。   她心里有些莫名的堵,这么晚才回来,大概是被女人们拖住了。   塔克瓦尔不知在说些什么。   好像是怕吵醒她们,裴祉不怎么接塔克瓦尔的话,就算说也是低声而简短的。   男人的声音清冽好听,不疾不徐的。   宋郁听着却觉得烦躁。   这该死的嗓音,真能讨女人喜欢。   没过多久,外面没了动静,只剩下取暖的营火在噼啪燃烧。   卡西和宋郁睡在一个吊床里,小姑娘睡相不老实,动来动去,还会磨牙。   塔克瓦尔打呼噜的声音有一阵没一阵。   宋郁更睡不着了,干脆解开睡袋,抱着她的笔记本电脑,轻手轻脚地翻下吊床。   营火的光已经变得微弱,剩下温热的灰烬。   她把脚伸到火堆附近取暖,后背靠着稻米袋子堆成的小山。   宋郁十指搭在键盘上,半天没敲下一个字,长长的睫毛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屏幕幽蓝色的光映在她的脸颊,嘴角弧度向下。   在悄无声息的夜色里,突然有一道声音冷不丁从上方传来,低低缓缓。   “还不睡。”   宋郁肩膀微弱地抖了抖,仰起头,才发现密匝匝的树里还坐着一个人。   裴祉靠在古树盘根错节的枝桠上,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垂下,显得笔直修长,凌空轻轻晃荡。   他整个人被笼罩在树冠的阴影里,身后的树梢间,有一个木枝撑起来的白篷子,上面铺了蚊帐和棕榈树叶。   从宋郁的角度,只能看清男人明晰的下颚线,六芒星的耳坠在黑暗里反射出十字的光,像是真的星星。   她的眼睫轻颤,小声含糊地“嗯”了一声,很快收回视线。   一只黑色的小飞虫被光吸引,爬在她的手背上,她盯着小飞虫,一时忘记了驱赶。   “你要在下面喂虫子吗?”男人玩笑问。   宋郁撇撇嘴,抖落飞虫,小声地用中文嘟囔,“要你管。”   虽然如此,但她还是用英语客气地回答:“我喷了防虫喷雾。”   裴祉挑了挑眉,听见了她中文的嘟囔,也不知道是谁惹她心情不好。   不过小孩儿发脾气的时候,最好是别管。   “睡不着可以上来待会儿。”说完,他转身掀开帐子,自顾自进了白篷子里。   宋郁没搭理他。   夜晚的雨林并不是一个舒适的环境。   有不知名动物的叫声,虫子飞来一只又一只,巴掌大的蜘蛛在离营火不远处慢悠悠地爬行。   有一滴两滴的雨水落在她的额头。   雨季里的大雨像是二十四小时蓄势待发,下来时只给你一点的反应时间。   低矮的树上,帐子被大风吹动,里面鼓起一个山包,但密不透风。   里面有暖黄色的光映出来,透出男人的身影,微微颔首,背部挺拔,膝盖上搭着笔记本,好像在写什么东西。   宋郁盯着他的影子看了一会,做了一番心理斗争,最后阖上电脑,夹在胳肢窝下面,踩着矮梯子,爬上了树。   “我能进来吗。”她的声音闷闷。   裴祉停下了手里的笔,眼皮轻抬,伸手拉开了帐子。   帐子外面趴着许多的虫子,宋郁怕把虫子放进来,飞快地钻了进去,将帐子重新掩严实。   等她进去才发现,外面看着不算小的篷子,里面空间着实逼仄,尤其是容纳了两个人以后。   她很艰难地盘腿坐着,才能不碰到男人的腿。   大雨倾盆落下来,打在篷子外面的棕榈树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就算现在后悔想走,她也走不了了。   密闭的空间里,突然陷入了迷一样的安静。   明明外面是狂风暴雨,在小小的帐篷里,仿佛死水平静,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帐篷中间的煤油灯发出昏黄朦胧的光。   “你在不高兴?”裴祉出声打破了沉默。   宋郁一愣,没想到他会那么直接发问,她下意识反思自己是表现得太明显了吗。   “有一点。”她很少说谎,大大方方地承认。   “但我不想告诉你原因。”宋郁紧接着道,堵掉了男人可能的问题,“我快好了。”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外来者,一个旁观者。   本来她也没有不高兴的资格。   裴祉见她不想说,抿抿唇,也没再提。   他翻开笔记本,继续记录今天的田野调查。   裴祉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弄清了帕索里人员的构成,都来自于哪个印第安族群,哪片丛林。   一天收集到的信息很多很杂,他需要费些精力去整理。   宋郁刚进帐篷时,淋了些雨,外套的帽子和衣领处湿答答的,黏腻难受。   她轻轻动了动,稍稍拉下外套拉链透气,想起自己里面只穿了件小背心,拉链拉到锁骨的位置停住。   男人一直低着头,专注在他的笔记本上。   钢笔发出沙沙的声音,空气里有淡淡的墨水香味。   在电子化的时代,已经很少能闻到这样的味道了,给人沉静安稳的感觉。   “你在画什么。”她主动搭腔,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图案。   “波洛洛印第安人的项链。”   “画这个做什么?”   宋郁觉得神奇,一般人并不会关注这些琐碎的事物。   她凑了过去,近看才想起来上面的图案是那张照片里女人脖子上挂着的首饰。   “不同族群对装饰物材质和颜色的喜好有很大的差别,也能透露出很多信息。”   男人的声音低缓好听,吐字干净清晰。   “比如通过项链的材料可以推断他们过去的居住环境,雕刻的花纹可以推测出他们的信仰。”   宋郁眨了眨眼睛,盯住他的侧脸,很少见的话多。   原来照片里,那时候他是为了记录这些。   她勾起唇角,觉得自己已经好了。   裴祉描摹出最后一颗河贝形状的装饰物,抬起头看向她。   突然,他的目光顿住,落在她衣领敞开的地方。   男人的视线直白而不遮掩,在她锁骨赤露的地方停留许久。   宋郁察觉到他的视线,愣了愣,有一瞬间的慌张和警惕。   两人就那么僵持着。   她先败下阵,被他盯得脸颊泛红,抬手想把外套拉链往上拉。   然而不等她拉上拉链,男人倾身逼近,大手扣住她的细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他的手指轻触她的脖颈,指尖如薄荷一般清凉。   一路划至她的锁骨,仿佛抚摸世间最珍贵的瓷器,轻柔而缓慢。   宋郁的心脏倏地颤了一下。   逼仄的空间里,温度突然升高,积聚火焰燃烧的能量。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嘘,我是彭于晏 3瓶 第13章 赤道   他们挨得很近。   宋郁抬起眼,看见男人的鼻梁高挺,长长的黑色睫毛。   他低着头,碎发散落在额前,目光灼灼,盯着她脖颈上的黑色纹路,漆黑的瞳眸里藏了欣喜,好像是发现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这是哪来的?”裴祉的声音低沉,很有磁性,比平时语调上扬了两度。   他沿着宋郁脖颈上的纹路轻触。   指尖划过时的触感痒痒麻麻。   明明是带有侵犯意味的举动,但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异样的情愫,坦诚而干净。   反而是宋郁,心猿意马。   她咽了咽嗓子,怕自己真的扑上去。   宋郁迟疑片刻,身子向后撤,拉远了距离。   在寂静的环境里,衣服布料发出的摩擦声也显得极为清晰。   裴祉回过神,反应过来是他的失态。   “抱歉。”男人的声音清凉。   他看着她,眼睛像是世界上最澄澈的海,最透彻的镜子,没有任何其他的念头。   宋郁对上他的眸子,觉得很不公平。   分明是他冒犯在先,倒是她为自己脑子里的念头感到羞愧。   她别过脸,轻咳一声,讷讷地解释脖子上画的来历。   明明以前拍电影开剧本会的时候,宋郁讲起故事来,侃侃而谈。   结果说起白天的经历,不知道是被他盯得紧张还是什么,语无伦次的,磕磕巴巴半天,才把遇见印第安老妇人的事说了一遍。   “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宋郁摇摇头,注意到男人脸上有明显失望的表情。   “她是你什么人吗?”   裴祉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脖子上的纹路,解释说:“这是阿波塔拉族身体绘画常用的花纹。”   “我的祖母原本属于那个族群。”   如果遇到那位老妇人,也许能找到他祖母的下落。   闻言,宋郁皱皱眉,对这个部族的名字感到有些熟悉。   她的记忆力一向很好,想起来在之前《Nature》杂志上看到过,关于巴西印第安部落现存情况的期刊记录上写——   阿波塔拉族已经消失了几十年,最后一次被人发现,族群里仅存酋长和他的儿子。   “方便的话,我能把它画下来吗?”裴祉问。   “抱歉。”他又道了一声歉,自知是很失礼的要求。   “......”宋郁抬起眼看他。   男人的表情坦率,漆黑的头发,清朗的眼睛,君子得不能再君子。   瞳孔里有熠熠星子的光,透着对过去祖先遗迹的追寻和热忱。   宋郁的呼吸轻了,像是被他蛊惑,手搭在外套拉链上,轻轻往下拉。   拉链的声音在安静环境里格外清晰。   随着整件外套敞开,露出她身体上完整的绘画图案,黑色的藤蔓纹路一直蜿蜒到锁骨下方的位置。   女人里面是一件烟灰色的吊带背心,露出平坦的小腹,领口开得很低,大片肌肤雪白,宛如象牙般细腻,美人骨下方的起伏若隐若现。   “......”裴祉一怔,有片刻的失神。   很快他垂下眸子,敛去了瞳孔里的异样情绪。   帐篷外的雨更大了。   地势偏低的地方已经被水淹了一层,市集里陆陆续续有人醒来,忙碌着搬运货物。   帐篷里面却比刚才更加安静。   裴祉拿钢笔的手很稳,在纸上画出一条笔直的横线,频繁地掀起眼皮,看向她的脖颈处。   “下巴能抬高一些吗?”他掉转钢笔,微微抬了抬笔尾向上。   “......”宋郁看他一眼,裴祉已经低下头,来回继续描摹,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避开和她对视。   她忍不住在心里啧了一声,磨磨蹭蹭地把下巴抬起。   随着下巴抬起,她的胸脯向前倾,腰背伸展,背心向上收束,露出肚脐的位置,小窝很干净,圆圆浅浅,形状漂亮。   男人余光瞥见,幽深的眼眸更沉。   像是看到什么刺眼的东西,很快收回视线,在纸上的笔划停顿许久。   宋郁保持着下巴仰起的姿势,视线盯着白色帐篷的顶,透着光,顶上有许多被雨打落的黑色飞虫的尸体。   昏暗的光线,让临摹的工作不太顺利。   裴祉凑近了一些,眼眸微微眯起,观察着黑色的纹路。   空气里有很淡的雪松味道扑面而来。   宋郁眨了眨眼睛,屏住了呼吸,藏在头发后面的耳根,变得滚烫。   她的背部僵硬,右手撑着地面已经发麻,她稍稍动了动。   一道惊雷落下,发出一声巨响。   闪电同时出现,帐篷里有一瞬的天光大亮。   宋郁吓了一跳,动作里,胸前柔软蹭到了男人的手臂外侧。   一经触碰,仿佛什么烫人的东西,他们各自都非常快速地拉远距离。   白光消失,帐篷里重新恢复昏暗。   “......”两个人当作无事发生地沉默。   裴祉眼眸低垂,盯着纸上的图案,柔软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手臂上,经久不散,扰人心神。   接下去的几笔线条都走形变了样,墨渍拖沓。   耳边是钢笔划过纸张的声音,一条线一条线,磨得人难耐,宋郁觉得有些后悔了,口干舌燥的。   煤油灯的光带着热量和朦胧的轻纱,将整个密闭空间染上一层让人喘不上来的气氛。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裴祉终于阖上笔记本。   “好了。”他说。   嗓音里夹杂了淡淡的喑哑。   “......”宋郁悄悄长舒了一口气,她伸手把拉链重新拉到最上,遮住了脖子上的黑色纹路。   雨依然在下。   塔克瓦尔睡得那么沉,也被雷雨惊醒了,他从隔壁树的吊床出来,冒着雨将货物搬运到地势更高的地方去。   他一边搬运,一边大声喊着卡西出来帮忙。   卡西躲在她自己的吊床里,也不知道睡得死还是故意,一声不吭。   “你不出去帮忙吗?”宋郁盘起腿,将笔记本电脑打开,搁在膝盖上。   裴祉低头继续看他的笔记,不为所动,“塔克瓦尔自己能搞定的。”他的语气恢复了清淡。   好像一直是这样,在他们的族群里,他总是不过分冷漠但也不过分热情。   不过这样的天气里,换谁也不想出去。   宋郁耸耸肩,没再说什么,十指搭在键盘上,开始打字。   偶尔有雨水渗进帐篷里来,但也好过外面的瓢泼大雨。   在原始而野性的雨林里,有一处安全的避雨处,已经是一件值得感恩的事情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环境里,听着外面的雨声,宋郁脑子里突然蹦出了很多的灵感。   她打下许多零碎的片段。   键盘噼里啪啦作响,夹杂着钢笔沙沙声。   两个人各做各的事情,互不打扰着,竟然十分和谐。   ——直到雨声渐小。   裴祉整理完今天的田野调查笔记,抬起眼,视线斜斜地落在对面的人身上。   宋郁低着头,嘴角不自觉轻轻抿着,乌发漆黑,落在肩头,像羽毛似的轻扫。   她的手指纤长,圆润的指甲透着淡淡粉色,不知道在打些什么字,自顾自地笑起来,眉眼上挑,散发出勾人的娇媚。   裴祉注意到她笑起来时,眉眼愈加动人,唇瓣仿佛初绽的玫瑰,淡红自然色调。   但凡她此时抬头看他一眼,大概能轻易将他的心征服。   宋郁把所有的灵感倒了出来,十指停在键盘上久久不再敲击。   “在写什么?”裴祉缓缓开腔。   宋郁写东西的时候,情绪会紧紧随着情节变化,不喜欢被打扰,临近写完时心情又会很好,喜欢和人交谈。   “写剧本,部落里的生活能给我很多灵感。”   闻言,裴祉扫她一眼,不咸不淡问:“所以这才是你回来的原因?”   不是因为什么想泡他。   宋郁一目十行地扫着剧本,纤细白皙的食指搭在唇上,发出一声轻“嗯”。   她将最后一个错别字改正,想了想,“也不全是,回去的路上,我看了一本杂志。”   宋郁看向对面的男人,认真又完整地把她在自然杂志看到那篇人类学研究报告转述给他。   宋郁很喜欢那位学者报告里结尾的文字。   她的声音温温懒懒,转述道——   “有的部落消失,是字面意义上的消失与死亡。”   “有的部落消失,从他们迈入现代文明这座巨大的玻璃花房开始,古老文明不再被传承,过去的祖先被忘记。”   宋郁停顿片刻,“是不是写得很好?”   “所以我想在你们进到玻璃花房之前,记录下什么东西。”   “对了。”宋郁补充道:“这个人类学家,也是中国人呢。”语气里带着一种炫耀似的骄傲,为她的祖国,为血脉相连的同胞。   在跨越了半个地球的陌生土地上,仿佛形成了一种隔空的连结。   “......”   许久的沉默。   裴祉怔怔地望着她,落进了女人清澈的眼睛里,像是银河璀璨。   这是裴祉第一次听到有人那么认真地谈论他写的研究报告。   人类学的研究,不像其他领域的研究者,常常名利荣耀加身。   而更多的是在黑暗里往回走,走向过去,在阴冷的洞穴里翻找历史的痕迹,忍受一日一日的枯燥。   最后归去时,亦是惨淡,研究成果很少被关注。   过去他一直并不太在乎自己的研究结果有没有被人看到,论文发了就发了,他常年在荒野工作,甚至这篇文章什么时候发表的他都不太清楚。   “不过如果他知道阿波塔拉族还可能存在,肯定会很高兴吧。”   宋郁想起那位不知此时身在何处森林的人类学学者。   闻言,裴祉垂下眼睫,发出一声低低的轻笑。   “谢谢。”他说,声音低缓徐徐。   用的是中文,发音标准。   宋郁愣了愣。   随即她想起之前徐周旭在部落里,教过大家简单的中文。   “谢谢”这个词最简单也最好记,塔克瓦尔他们用得很勤,时不时就对宋郁说“谢谢”,以表达友善和客气。   明明没听他说过中文,但没想到比起当地部落的方言和英语,他的中文说起来更加好听,带着胸腔共鸣的磁性。   宋郁觉得耳朵眼里一阵酥痒。   她无名指微颤,不自觉地往下压,没注意按在了“删除”键上。   等显示屏上大段的字消失,她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慌张地按撤回组合键。   “你写的还是那个印第安人爱上中国姑娘的故事吗?”裴祉记得她之前提及过。   “也许吧。”宋郁耸耸肩,“不一定。”   所有的文字恢复,她按下保存,然后抬起眼看他,男人的面庞俊朗,眼眸干净深邃。   裴祉目光落在她脸上,“为什么不一定?”   四目相对。   煤油灯的光笼罩住他们,有一瞬间的静滞。   宋郁沉默半晌,忽地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用中文小声地嘟囔,“你又没有爱上我。”   声音很轻很轻,好像来不及传入别人的耳朵里,就已经消失在了空气中。   宋郁觉得烦躁,“啪”得一声,阖上笔记本电脑。   “雨停了。”她说回了英语,掀开了帐子,逃似地踩着矮梯跳下树。   “......”裴祉愣在原地,侧脸隐匿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视线凝着还在晃动的帐子。   许久,缓缓深吸一口气,压不下心底的躁意。 第14章 赤道   徐周旭在雨林里待了不到三天,甚至没等到宋郁从帕索回来,就跑回了圣保罗。   他在农场里留了一张小便签,让宋郁回了圣保罗和他联系,没解释离开的原因。   不过听巴姆的意思,应该是打猎之后分解猴子尸体的场面吓到他了。   徐周旭当场脸色惨白,那天晚上闻着部落煮饭烧肉的味道,吐了很久。   不过徐周旭倒是好心,给她留了不少东西,包括全套很贵的露营设备。   雨季频繁地下雨,让河床的水位一直升高,宋郁每天往返部落的那条河岸,只剩下将将一个人可以走的宽度,可能再过几天,就要彻底被淹没了。   宋郁干脆和塔克瓦尔商量,带着她的露营设备和小型发电机,在部落里安了营,就在塔克瓦尔家木屋外的空地上。   等真正住进了部落里,宋郁对部落里的结构更加了解。每家的木屋沿着最外围建造,中间是活动的空地。   酋长和老巫医的住所紧挨着,在地势最好最平坦的位置。   部落里总共就二十多个人,她很快就知道了每个人都住在哪一间木屋里。   除了那个不在部落的人。   裴祉没有跟他们一起乘船从帕索回来,而是往南部更深的丛林里走了,去寻找阿波塔拉族的踪迹。   他走的很早,只和塔克瓦尔道了别,宋郁和卡西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   从帕索回来以后,宋郁很少听到部落里的人提到“帕廷”这个名字,好像从来没有这个人存在一样。   有次她试探性地问卡西。   卡西嚼着在口腔里捣碎的木薯,然后吐进发酵马萨托的大容器里,“你要是走了,我们也不会再去聊你。”   她眨了眨眼睛,“我们不会去想现在不在的人。”他们活在当下,很少去想未来,只会关注此刻陪伴的人。   宋郁因为这两句话愣了许久,最后也不让自己去想了。   只是她没有卡西的淡然,还是带了一点点不高兴,生气他的不告而别。   但其实宋郁心里很清楚,她不高兴的原因,是她自己的问题。   因为她有不该有的期望。   转眼,宋郁在雨林里待了半个月,却开始生病了。   她一直就有偏头痛的毛病,起初还可以忍受,不知道是不是受雨季潮湿天气的影响,情况越来越严重。   整晚整晚的失眠,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她的剧本已经好几天没有动笔。   宋郁没想到有一天绿色也会让人感觉到窒息。   又是一晚上被偏头痛折磨得无眠,她一觉保持清醒和疼痛到了天亮。   帐篷顶上落满前一夜被雨打落的棕榈树叶,宋郁睁开眼睛,缓慢地抬手,拇指和食指压在太阳穴上,长呼了一口气。   卡西在外面喊她。   自从宋郁答应带她去圣保罗,小姑娘最近简直像是一只快乐的小百灵。   宋郁拉开帐篷中间的拉链,湿漉漉的水气扑面而来。   卡西注意到她眼睛里泛红的血丝,唇色苍白,担心地问:“又没睡好吗?”   宋郁精神萎靡,额角的筋脉突突地跳,淡淡“嗯”了一声。   “要不让巫医帮你看看吧。”说着,卡西探身进来,扯着她的胳膊把人拉起来,“虽然你不信巫医,但你们那边的医生,不也检查不出问题吗。”   宋郁被她拉出帐篷,其实心里是拒绝的,想到之前巴姆受伤时老巫医叫魂似的医治方法,看起来太不靠谱了,而且老巫医一直就不太喜欢她,总是冷冷淡淡的。   “不用了吧,忍忍我就过去了。”   “你都忍了好几天啦。”卡西坚持,“说不定巫医更有用呢,他能和守护神对话,虽然你是外来者,但我们的神宽容仁慈,说不定也会医治你的。”   “......”宋郁越听越觉得不靠谱。   老巫医的树屋离得很近,卡西带着宋郁,直接老远就喊巫医。   老巫医拄着木杖,站在树屋前,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宋郁。   卡西在旁边用部落语言讲述症状。   宋郁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总觉得像是被一位活得很久,已经超越时间的智者打量,而她在心底曾经对这位智者发出的质疑,仿佛也被他看透。   木杖在台阶上敲了两下,鳄鱼牙齿发出沉闷碰撞的声音。   老巫医转身进入树屋,背部微微佝偻,脚步缓慢迟滞。   卡西手肘碰了碰宋郁,低声催促:“快跟进去。”   这是宋郁第一次进到树屋里,上一次巴姆受伤,她也只透过门和木窗看到过里面的一隅。   树屋里的空间不大,最里侧摆了一张用树枝捆扎成的矮床,床上铺了一张母鹿皮做的垫子,鹿皮上还沾有干涸了的血迹,深深浅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躺在上面过。   周围的地上放满了各种药草和一排排的陶罐。   陶罐里有的装着植物的汁液,有的是鲜红的动物血。   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很复杂的味道。   老巫医抬起木杖,指了指木床,嘴里说了两句话,声音沙哑,喉咙里像是有很浓的痰。   宋郁大概能猜出他的意思,磨磨蹭蹭地躺到了那张铺了鹿皮的床上。   树枝扎成的床板带有弧度,凹凸不平,硌得她脊背不算舒服。   卡西因为不放心,也跟了进来,就连她平时那样爱闹腾的性子,进了树屋也像是被上了一层封印,乖乖巧巧地缩在角落里,只有在需要帮忙翻译的时候小声提醒。   “闭眼。”   老巫医手里抓着一把干药草,靠近炉火,燃烧起来,烟熏药草的味道瞬间弥漫整个空间。   卡西:“它烧完之前,你就躺在这里。”   “......”都到这份儿上了,宋郁只能老老实实闭上眼睛。   药草的味道一开始还挺刺鼻,宋郁闻着闻着,竟然很快习惯了。   老巫医晃着木杖,发出节奏有序的叮当声,嘴里含含糊糊发着奇怪的音调。   宋郁听着听着,仿佛思绪也跟随着飘远了,额角的抽痛微弱了一些。   她听见两道脚步声,一道沉缓,一道轻盈,一前一后走出了树屋。   风干的药草在缓慢地燃烧,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她自己。   不知名的药草,让她整个人被熏得晕晕乎乎,宋郁的意识始终处于半清醒半模糊的状态。   忽地,木门被人轻轻推开,发出咯吱声,悠长而缓慢,进来的脚步声亦很轻,不像是老巫医的。   她闭着眼,抬起腕部,动了动手指,迷迷糊糊地嘟囔:“卡西,我头还是疼。”   进来的人没有吭声,走到床边,蹲下来时,搅动空气,带来了一阵微风。   宋郁感觉到有指尖按在她两边的太阳穴上,力道由轻至重,顺时针打着圈儿。   触感粗糙,指腹上有薄茧,温度微凉。   宋郁闻出了空气里夹杂着熟悉的雪松气息。   她愣了愣,睁开眼,对上了男人漆黑一团的眸子,六芒星的耳坠轻晃。   “你回来了。”她说。   男人微微颔首,手指间的动作没有停,声音低缓徐徐,“不舒服?”   宋郁被他按摩得很舒服,眯着眼睛,像是一只慵懒的狐狸,她轻轻“哼”了一声。   “继续睡吧。”裴祉将手掌盖在她的眼睛上,掌心温热干燥。   宋郁眼前黑了下来,闻着房间里药草熏香,眉心不再那么紧绷,眼皮也变得沉沉。   额角的疼痛在对方的手里,仿佛顺着他如薄荷般轻凉的指尖溜走了。   她听见窗外有雨声滴答,从淅淅沥沥到越来越密集的瓢泼,再到后来雨势渐渐息。   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指好像不知道累似的,打着圈转了很久。   宋郁想要清醒过来,和手指的主人问些什么,但她实在太困了,身体和大脑的疲惫将她越扯越远。   身下硌人的木头不见了,变成轻盈飘乎的云彩。   她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好像随时可以飘起来。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   宋郁感觉到耳朵的地方有些痒痒麻麻,多了一些重量,凉凉的。   耳畔有男人低沉的嗓音,说了一句话,她很努力想集中精神,却依然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就已经沉沉睡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黄昏。   下过雨的黄昏,夕阳被染上了漂亮的玫瑰色。   树屋里空无一人。   炉火里的药草燃烧干净,灰烬散发出余热。   宋郁吸了吸鼻子,空气里只剩下药草的余香。   她有些恍惚,手肘撑着床坐起身,望着窗外的夕阳,发起了呆。   脑子里回想起刚才发生过的事情,好像真实又好像是在做梦,她不是很确定。   宋郁走出树屋,卡西正在空地里和小孩比射箭玩,看到她出来,卡西小跑过来。   “感觉怎么样?”   宋郁好多天没睡像今天这样的好觉了,觉得心旷神怡,看着满目厚重的绿色,也没有了之前那种烦躁的感觉。   “好多了。”   “那就好,看吧,巫医还是有用的。”卡西很高兴巫医对宋郁的治疗起了作用,她说着说着,突然视线落在宋郁的左耳上。   “咦,这是什么?”   宋郁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扭过头,什么也没看见。   “哎呀,是这个,你耳朵上怎么多了个坠子。”卡西伸手指了指。   宋郁一愣,用手去触碰,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上面挂了个东西,像是金属,质感微凉。   她将耳朵上的东西摘了下来,只见掌心里安安静静躺着一个圆形六芒星耳坠,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白色的十字光。   宋郁怔怔地凝着坠子,半晌,忽地轻笑。   原来不是梦啊。   在树屋里,男人凑在她耳边说的那一句话,在此时突然变得清晰。   他说的是——   “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说:   下章要入V啦,文案在下章,感谢大家支持!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443422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上岸、55890779 5瓶;ning 2瓶; 第15章 赤道   自从那天午后, 宋郁再也没有见过裴祉。   她从塔克瓦尔处听说,那天他只匆匆出现了很短的时间,也不知道是回来做什么的, 很快又踏上追寻阿波塔拉族的旅程。   宋郁不明白他给自己留一个耳坠是什么意思,答应卡西的一个月很快过去,而她也已经收集到了足够的剧本写作素材。   直升机嗡嗡作响,鸟群四散开来。   卡西一蹦一跳地坐上了飞机,高兴的心情写在了脸上。   风吹乱了宋郁的头发, 挡住了视线。   她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指尖碰到了六芒星的耳坠, 金属的质感冰凉。   直升机起飞, 在绿色的海洋上空划过, 荡起树冠一层层的波浪。   宋郁望着满目浓重的绿色,缓缓垂下眼睫, 有些没了耐心。   毕竟等待也是有期限的。   -   徐周旭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圣保罗没有回国,还找了一栋别墅住。   别墅是经典的西式建筑结构,白色外墙,房间很多, 还有草坪修剪整齐的大花园。   宋郁索性带着卡西借住在那里。   到圣保罗的第二天,清晨的水气湿漉漉。   管家已经把早餐准备妥当,宋郁坐在铺着干净白布的餐桌前, 用刀叉慢条斯理地吃早饭。   徐周旭从外面回来,浑身沾着烟酒气,通宵达旦不知道去了哪里, 一大早的精神头还没消。   卡西起得最迟, 她住在一楼, 没走正门, 而是翻过了房间的窗户,赤着脚踩进了花园。   雨季里的花园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湿漉漉的。   卡西的脚踩在混着泥土和青草的大地,打量着这个被管家精心打理过的花园,然后摘了一把的紫茉莉,用细枝条扎成小小一簇。   别墅的管家是一位四五十岁的葡萄牙裔女人,身材壮硕很胖,说话的嗓门也很大。   她看见卡西赤着脚走进客厅,将地板踩出一个个泥印子,插着腰生气地大骂。   卡西越过她,听得一知半解,但也知道是在冲她发火.   她无所谓地笑了笑,顺手竖了个中指。   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这种粗俗的文化倒是学得快。   管家骂得更凶了。   “嘿,她叫得比哈瓦娜还大声。”卡西凑近宋郁,将紫茉莉别在了宋郁头发里,然后笑嘻嘻地拉开椅子,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她端着桌上没动过的盘子,盘腿坐在了地上吃。   卡西依然保留着在部落里席地吃饭的习惯,任何让她和大地拉远距离的事物,都下意识地排斥。   宋郁没什么反应,由着她去。   倒是徐周旭觉得难受得很,“不行,她这样吃饭,搞得我们虐待她似的。”说完,他放下餐具,拉着卡西坐回到了椅子上。   卡西皱了皱眉,屁股在座椅上蹭了蹭,很是不习惯。   很快她把盘子里的吐司和煎蛋吃完,伸手要去再拿时,宋郁将盘子往回撤。   “不准吃了。”   卡西歪着脑袋愣了愣。   “以后这里不提供你的食物,你要自己去解决。”宋郁的语气冷淡,一副不容商量的态度,然后示意管家,把卡西的餐具撤走。   管家高高兴兴地朝卡西翻了个白眼。   “倒也不至于吧,你把她带出来,怎么着也要有点待客之道。”徐周旭帮腔,“别回头说我们中国人小气了。”   宋郁看向徐周旭,“我们最后都是要走的,卡西想在圣保罗生存下去,就得去适应这个世界的规矩。”   卡西听不懂他们两个的对话,只知道宋郁不让她吃饭了。   她气呼呼地站起来,弯腰趴在桌子上,朝宋郁伸手,把刚送她的紫茉莉摘了下来,扔出窗外。   她用力“哼”了一声,“不吃就不吃。”   卡西负气出门以后,一整天都没有回来。   宋郁靠在客厅的沙发上,写着剧本,也不着急。   他们住在圣保罗的富人区,治安很好,倒不用担心卡西缺胳膊少腿儿的。   傍晚的时候,隔着老远就能听见狗叫声。   卡西背上扛着一只不知道谁家的金毛回来,金毛的四肢被绑住,挣扎地起劲。   宋郁吓了一跳,“你哪来的狗?”   “你不给吃的,我就自己打猎了。”卡西语气里带着得意,“虽然这里的动物比起雨林里的少多了,但它们也比雨林里的笨多了,一下就被我抓住了。”   “......”   最后宋郁费了好大一番劲儿,才把金毛送了回去。   她赔了好久的不是,人家才没报警。   回到家的时候,卡西还在生气,赤脚蹲在地上,背靠着沙发。   “我打到的猎物,为什么要还回去?”她语气愤懑。   宋郁抬手拧了拧眉心,忍住了揍这倒霉孩子的冲动。   “那不是你的猎物,是别人的财产。”   她一字一顿,申明着这里的规矩,“在城市里,所有的动物都是有归属的,就算是流浪的猫狗你也不可以捕猎。”   所有人都受道德的约束,自然界里的物竞天择在这里并不适用。   卡西抿着嘴唇,仰起脖子,倔强地看着宋郁。   过了许久,她终于垂下脑袋,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好像接受了这样的不同。   宋郁看着紧闭的门,无奈地摇摇头。   此时天色已经很晚,有凉风从落地窗吹进来,将碎花的窗帘搅动。   卡西像是一滴来自他者的血液,在他们的世界里产生了强烈的排异反应。   宋郁从她身上得到了许多灵感,晚上写剧本一直写到天亮。   接下来的几天,宋郁很少看见卡西。   卡西每天出门很早,回来很晚,不知道去做些什么。   宋郁的剧本故事虽然是以部落和卡西为灵感开的,但随着剧本的推进,故事里的角色有她自己的动线,并不需要围绕着卡西走,所以也就没必要去管卡西在做什么了。   虽然一开始说只提供住处,但宋郁还是在玄关的玻璃盘子里放了钱,有时卡西会去拿,然后玻璃盘子里会多出一些小玩意儿。   有时候是一棵菠萝,一串动物骨头的链子,或者是满满一篮子的蘑菇,也不知道她从哪找来的玩意儿。   宋郁熬了将近一个月的大夜,终于将剧本写了出来,只缺了一个结局没定。   她写剧本一向很快,写出来的东西也很少去改动,因为最开始写下来的情感是最准确的。   剧本写完,她也该回国了。   虽然剧本里是以卡西和部落为灵感的,但故事内容,她更想拍国内的东西。   而不是跨越了半个地球,去展现另一个世界里的偏差。   就像有人冒着雨季,在浩瀚的绿色海洋里穿梭,只为了找寻他过去祖先的痕迹。   宋郁想到这里,垂下了眼睫。   不自觉地抬手,碰了碰耳朵上挂着那串坠子,仿佛还携带了男人的体温。   宋郁越想越气,觉得他可真心机。   留一个耳坠让她念念不忘,他自己倒是一走了之。   -   离开圣保罗之前,徐周旭在别墅里开了一个声势浩大的酒会。   南美洲的人们都非常热情,短短两个月时间,他就认识了一堆当地的朋友。   顶层的露天游泳池,男男女女,纵情酒色的地方,好像哪里都一样。   宋郁也换上了精致的礼服,修身吊带黑色长裙,丝绸的材质顺滑,衬得她身材极好,盈盈细腰不堪一握,头发也被精心打理过,脖颈处是水滴形状的钻石项链,一看就价格昂贵。   在这样的场合,这些东西才是真正的通行证。   她一直适应得很好,但今天却厌倦得格外快速。   周围时不时有男人凑上来,一副精英模样,双排扣的西装笔挺,发蜡将头发固定得一丝不苟。   他们不断地输出观点,聊着经济、政治,每个人都在用自以为不露声色的方式,表现自己的卓越。   宋郁靠在二楼的露台,终于应付完一位在华尔街工作的美国青年,她放下手里的酒杯,走到了花园里透气。   房子里灯火通明,衬得花园里的昏暗更甚。   花园角落的棕榈树下,蹲着一团小小的黑影,是一晚上都没有见到的卡西。   卡西身上穿着一条白色裙子,黑发被高高的盘起,是女管家强烈要求的装扮,怕她在宾客面前丢脸。   不过裙子这会儿被她直接坐在地上,变得皱皱巴巴灰蒙蒙的。   她赤着脚,手里扯着旁边紫茉莉的叶子,要是被管家看见了,准是又要被骂。   “再摘就秃了。”宋郁出声救了可怜的紫茉莉。   卡西听出她的声音,停住了扯叶子的手。   自从宋郁因为金毛的事情凶过她之后,小姑娘就一直在和她怄气。   宋郁也不是会哄人的,由着她负气。   卡西捏着手里最后一片叶子,指甲被汁液染上绿色。   “你要走了?”她沉默许久后突然问。   宋郁淡淡“嗯”了一声,“明天我送你回去。”   闻言,卡西撇撇嘴,没有其他更大的反应了。   倒是宋郁觉得奇怪,她以为按卡西的性子,之前费了那么半天劲才从雨林里跑出来,肯定不会情愿乖乖回去。   “你没意见?”   卡西将手里揉烂了的叶子丢进草地里,“我想哈瓦娜了。”   “......”宋郁记得在部落里的时候,就她顶撞哈瓦娜最凶,小孩子的心思真是捉摸不透。   从花园可以看到二楼的露台,卡西直白地说:“你和那个美国人聊天的样子很虚伪。”   卡西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很知道给她找不痛快。   “......”   第一次被人说虚伪,宋郁轻哼了一声,“要你管。”   这时,三楼有人喊她。   徐周旭腋窝架在栏杆上,有些喝大了,口齿不清地说:“快上来,我给你介绍个人。”   宋郁收回了视线,看向卡西,小姑娘的眼睛明亮倔强。   最后,她只说出一句,“早点休息。”然后迈开步子,要往回走。   卡西小声地嘟囔:“帕廷说得没错,外面的世界一点也不好,难怪他不肯带我出来。”   她讨厌极了这个植物动物都被虚伪地保护起来的世界。   明明玻璃花房外面的植物动物,正被冰冷的开垦机器无情碾过。   这个被塔克瓦尔过度美化了的文明世界,等卡西终于接触过后,像是绚烂的泡沫,被她拿针一戳就散了,露出里面苍白无味的真相。   “你好了没有——快点啊——”徐周旭又在上面催促。   “......”宋郁深深地凝着卡西。   听见她提起“帕廷”,心脏跟着颤动了一下。   他确实一向不喜欢这个文明世界。   宋郁抿了抿唇,转身,一头扎进了属于她的世界。   -   “你好慢啊。”徐周旭揽着女伴的腰,对面还站着一位中年男人。   男人是个亚洲面孔,五十来岁的年纪,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知识分子的打扮和气质。   他朝宋郁点了点头,“久仰宋导大名。”语气客套,带着一口纯正的京腔。   徐周旭介绍道:“这位是国内社会学研究所所长,李振。”   “我听说研究所下个月有个项目,去广西做少数民族的研究,是一个之前从来没被发现过的村子,我感觉和你的剧本挺搭的。李所正好也想请摄制组跟随去拍一些材料。”   宋郁一听,挑了挑眉,没想到徐周旭难得干了一件正事儿。   李振没当真,在旁边笑道:“宋导跟拍,那不是大材小用了吗,再说我们所经费有限,可出不起钱。”   “李所要是方便带上我,哪能要钱呢。”宋郁从服务生的托盘里拿了一杯香槟,游刃有余地应酬。   没几句的功夫,就把广西的研究项目敲定了下来。   李振举杯,“那我们广西见。”   “不过话说回来,项目不能提前一些吗?”徐周旭也投资了宋郁的电影,恨不得能立马开拍。   李振摇摇头,“没办法。”他的视线看向远处的山脉,“能带队的人这会儿不知道在哪片雨林里待着呢,下个月才回来。”   宋郁随口问道:“不是李所您带队吗?”   李振摆手,“我年纪大了,走不动了。不过你放心,裴教授可比我有本事多了,到时候我给你介绍介绍。”   闻言,宋郁笑了笑,没再继续了解,谁带队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自从雨季过去,圣保罗的温度就开始升高。   一阵热风吹过,吹乱了她的碎发,宋郁将扫到眼前的头发随手拨到耳后。   李振注意到她左耳露出的六芒星坠子,眼睛突然一亮,“这个耳饰,我能看看吗?”   宋郁愣了愣,不好意思拂了他的面子,摘下耳坠递给他。   李振推了推金丝眼镜,将耳坠捧在掌心,像是赏析古董一样认真。   “你是从印第安人那买的吗?花了不少价钱吧?”   宋郁不想提及太多,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李振解释说:“印第安人喜欢在身体柔软的部位,戴上坚硬的物件,那样就可以将柔软的地方化成坚硬。”   他当了好多年教授,自带了些好为人师的习惯,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尤其是铜制的耳环。如果不考虑价值,印第安人对铜有着比对黄金更甚的偏爱,认为铜是来自太阳的物质,充满了能量。”   “他们戴上铜制坚硬的装饰物,觉得这样可以防止被邪气侵扰,就不会生病了。所以他们一般不会轻易摘下自己的首饰。”   李振拿着耳坠看了许久,依依不舍地把耳坠递回给宋郁,“你运气很好,以前我在土著部落做田野调查的时候,费了很大的功夫,也没能得到一个。”   “......”闻言,宋郁怔怔地接过耳坠,打磨圆润的金属抵在她掌心。   她一直知道部落里大家有戴金属首饰的习惯,还以为那只是起装饰的作用。   宋郁缓缓抬起手,将耳坠重新戴上。   耳坠轻轻晃荡,蹭过她的侧脸,在阴影里发出十字形的光。   她眼眸微微眯起,唇角轻勾,望向远处黛色的群山连绵。   算了。   就再等他一小会儿吧。   -   第二天,宋郁送卡西回去。   进雨林的时候,部落里的女人们蜂拥上来,左右打量着卡西,问来问去,在发现卡西出去一趟,并没有任何的变化后,纷纷失去了兴趣。   哈瓦娜心里很高兴卡西回来,但表面上还是骂骂咧咧,责怪她跑出去那么久,家里要忙不过来了。   简单的叙旧之后,宋郁和她们告别。   卡西拔掉了金刚鹦鹉苏苏屁股上最后的那一根羽毛,用彩色的珠子,串了一条很漂亮的项链。   她给宋郁挂上项链之后,没再多说,转头就去逗塔克瓦尔的小儿子玩耍了。   果然像她说的那样,对于中途离开的人,毫不留恋。   见到卡西非常温顺的样子,塔克瓦尔松了一口气。   宋郁环视了部落一圈,却没有找到想要看到的人。   让她等他,自己又不回来。   宋郁摘下耳坠,递给卡西,请她转交。   戴了一个月的金属坠子,耳朵上空了下来,突然有些不习惯,有一种轻飘飘无所依的感觉,很奇怪。   塔克瓦尔站在一边,望着那枚坠子,认出了那是属于谁的物件,他眼睛里闪过一瞬的惊讶。   “你不再等等亲自交给他吗?”塔克瓦尔抬头看天,“雨季已经结束,如果顺利找到阿波塔拉族的话,他应该快回来了。”   宋郁想了想,最后还是摇摇头。   无疾而终是人生常态。   况且他们之间的距离,相差得也太远了。   她双手插在兜里,慢腾腾地晃荡,往回走。   耳朵空空的不习惯,她戴上了耳机,播着电影原声,以此来转移注意力。   电影放的是一部老片子——   《走出非洲》。   路过部落外面的几簇灌木丛,灌木丛的浆果长势很好,一颗颗晶莹饱满。   宋郁伸手摘了一颗,将圆滚滚的紫红色果子捏在手心里,漫不经心地打转儿。   因为是最后一次在雨林里了,她拖慢了脚步,往森林里多走了些。   脚踩在树枝枯叶上,发出让清脆的声音。   阳光在婆娑树影里流动,像是水流,仿佛给潮闷的雨林带来了一丝凉意。   宋郁不知不觉往森林越走越深,脑子放得很空,什么也没有去想,只是心底留了一丝遗憾和可惜。   雨林里的绿色重复得令人厌倦。   宋郁想起她选的这条路,是之前去看岩洞壁画走过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烦躁起来。   她从口袋里摸出银色精致的烟盒,食指抵着一根烟摸了出来。   在圣保罗的这一个月,宋郁每天熬夜写剧本,靠喝咖啡提神根本不顶用,只能一根烟一根烟的抽,导致她现在瘾很大。   等把烟放到嘴边,她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丛林,还是不要随便抽得好。   记得这附近应该有一处水源空地,宋郁决定去到那里抽烟。   去河岸的路很好辨认,好像早上有人走过,多了一条小径。   她沿着窄窄的小径,踩着比她脚大很多的足迹,走了许久。   最后,在令人厌倦的绿色里,河岸边的植被稀疏起来,仿佛像是开了一扇门,白光倾泻进来。   不远处的河水里,白雾缭绕,缓缓出现一个人。   男人黑发湿漉,细密的水珠顺着修长脖颈划下,赤露着胸膛,肩宽腰窄,肌肉匀称紧致,比例寸寸完美。   宋郁一瞬间看出了神。   手里打火机“咔嚓”发出微弱的声响,在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   裴祉听见动静,目光斜斜地睨过去,看见了走到河岸边的女人。   他抬手撩起额前细碎的头发,露出一双清朗的眼睛。   谁也没有说话。   好像荒原里的两头狮子再次狭路相逢,在沉默里试探。   打火机的火默默地燃烧,发出暖黄色的光,指尖被烤得发烫。   宋郁回过神来,眼睫颤了颤,慌乱地吹熄了火苗。   裴祉轻笑,露出像椰子心一样洁白的牙齿。   “这么喜欢看我洗澡?”   作者有话说:   感谢和大家在这里相遇!   本章留评前50有红包~ 第16章 赤道   宋郁脸颊红得火烧火燎, 嗓子眼里有些干干的。   她轻咳一声,背靠在身后的棕榈树干,手脚一时不知道怎么摆放, 才想起自己是来吸烟的,夹着细烟的食指微微抽搐了一下。   打火机重新点火,宋郁点燃烟,吸了一口。   空气里散发出烟草的味道,让她整个人稍微镇定了下来。   裴祉凝着她抽烟的模样。   夹烟的手指纤细, 藕节一般的腕子雪白。   举止优雅散漫,眼眸眯起, 隔着灰白色的烟雾, 又添了几分性感与慵懒。   男人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突然, 一只小猴子突然从水里钻了出来,掀起一阵的水珠, 扒拉着男人宽厚的肩膀。   朱迪察觉到岸上多了个人,扭头去看她,眨巴它圆溜溜的眼睛,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打破了原本静滞的气氛。   裴祉掐着它的后脖子,将猴子提溜起来,用当地的语言说了什么, 不算温柔地拍拍它。   朱迪小脸皱成一团,颇不高兴地一跃上岸,钻进丛林里消失了。   没了朱迪的吵闹, 周围的环境又重新恢复安静。   裴祉一步一步往岸边走, 精瘦的腰身荡起水波纹。   水波纹四散开来, 一圈一圈向后, 像是流星的尾巴。   他脖子挂着的那串链子,坠着弯弯尖尖的白色牙齿,随着动作轻轻晃荡,晃得宋郁心里痒痒的。   “耳坠怎么没戴?”他问,声音低沉缓缓,很有磁性。   宋郁撇撇嘴,轻声地嘟囔:“丢了。”   裴祉走到河岸边,听不太清她说的什么,“你走近一些。”   宋郁对上他的眸子,幽沉深邃,仿佛磁石一般攫住了她。   手里的烟自顾自地燃烧,落下的烟灰,在她手指肚上烫了一下。   理智仿佛不复存在,她像是被什么操控了一般,再次越过了界限。   宋郁蹲了下来,和男人拉近了距离。   “丢哪儿了?”他问。   “丢了就是丢了。”宋郁回得敷衍,像是在负气,对他两次不告而别,走了那么久感到不满。   闻言,裴祉仰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也不生气,低低轻笑,“那下次给你再做一个。”   “......”宋郁看着他唇角淡淡的弧度,低缓沉沉的嗓音像是羽毛挠在她的心底,于是很没出息的,忘记了自己的立场。   “你找到阿波塔拉族了吗?”她主动搭话。   裴祉摇摇头,“没有。”声音里带着历经旅途却一无所获的疲惫。   “那你为什么回来。”宋郁轻轻问。   裴祉和她对视,平静无澜的眼睛里藏着他自己都不确定的东西。   为什么回来呢。   他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已经过长。   这两个月里,他一个人在原始的森林里穿梭,饥饿、疲惫是常态,他早就习惯。   但却是第一次觉得孤独难以忍受。   烟燃了半截。   裴祉没有直接回答,视线微移,落在了那根烟上。   “能抽吗?”他问。   宋郁耸耸肩,食指抵在烟上,轻轻弹掉了上面的灰烬,递了过去。   裴祉手是湿的,不想拿烟,伸手扣着她的细腕扯到面前,就着她的手,吸了一口烟。   宋郁愣了愣,手腕处湿润温热的触感让她差点没拿稳烟。   男人的手掌很大,指腹上有薄茧,摩挲着她的肌肤。   烟草的气味充斥肺部,带着一股淡淡的薄荷味道。   裴祉感觉整个人清醒了,在雨林里经历磨难后的麻木消失,心脏开始了跳动。   “我怕你等的太久没有耐心。”他回答。   天色已晚,玫瑰色的夕阳雾霭渐渐散去。   宋郁怔怔地凝视他,望进他漆黑的瞳孔里,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暗藏图谋的狮子,眼睛明亮锐利。   耳机里,电影还在播着——   女人的嗓音低哑,她问:“你喜欢动物胜于人吗?”   “有时候。”男人语气漫不经心,“他们做每件事都像是第一次,工作、猎食、求偶。”   “只有人类做的最差,只有人类会感到厌倦。”   “......”   又是许久的沉默。   裴祉问:“最近都做了些什么?”不咸不淡,像是闲聊。   “没做什么,和卡西学了几句部落的语言。”不过以卡西不着调的性子,就没教她几句好话。   闻言,裴祉挑了挑眉,“学了什么?我听听。”   宋郁张了张嘴,嗓子眼里干得不像话。   耳机里男人的声音继续——   “动物它会说,听着,我了解你对我的感觉,你也了解我对你的感觉。我们互相了解,所以让我们躺下来开始做吧。”   “......”   从胸腔处升起一股燥意。   有一种情绪突然顶到了大脑,占据了原本理智的位置。   宋郁伸手摘掉了耳机,耳机线扯着衣服口袋里的手机掉到了地上,发出沉闷的落地声。   她没去管,目光直直地看向水里的男人,像是另一头试探的狮子。   宋郁唇齿缓缓轻启,学着部落里男人向女人发出爱情游戏邀请的调子。   语气里含着轻佻与冒犯。   她将烟嘴抵到唇边,就着刚才男人抽过的地方,同样深吸了一口烟。   烟雾在他们面前缓慢的升腾,在这一瞬,好像文明的界限消失,回归到最原始。   裴祉眼眸微眯,瞳孔渐深,沉得仿佛无垠的夜色。   他从水里伸出手,扣住宋郁的脚踝,一把将她扯下了水。   河水平静而迟缓的流动,拍打在宋郁的手臂上,被太阳炙烤过一天,水温没有想象中的冰冷,反而带着一股暖暖的温度。   男人架着她的胳膊,将她提起来。   宋郁从水里冒出头,着实没想她就是稍微试探一下,对方的反应会那么直接,原始得彻底。   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流,她紧闭着眼睛和嘴巴,脚踩在河床柔软的泥土里,一时找不到重心,刚刚稳住的身形又向后倒去。   裴祉手掌抵在她的后腰上,禁锢着不让她往后仰。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隔着被打湿的衣服布料,薄薄一层。   宋郁能够清晰感受到男人手掌的温度,胳膊紧致结实,力道里很有安全感。   她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水的浮力让她处于和地面上完全不同的状态,整个人轻飘飘的。   仿佛是一种回归,回归到了最原始的过去,人类还没有从水里走向陆地的蛮荒时期。   宋郁抬起手擦去脸上的水渍,她睁开眼睛,眨了眨,密密长长的睫毛凝成一簇一簇,还滴着水珠,像极了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   “你做什么啊。”她的嗓子眼里湿湿润润,带着嗔怒,但听得出来,倒也没有很生气。   宋郁的呼吸有些不平稳,急促起伏。   裴祉把她从水里又往上提了提,腾出一只手,将她散在脸颊旁的碎发捋至耳后。   “让你清醒一点,”男人的声音低哑,“知道刚才在说什么吗。”   宋郁仰着头,眸子里湿湿的。   根本没有因为被水浇了而让她清醒,还是一脑门子的热,还有被对方气势压一头的不服气。   她伸出手,撩起一阵水珠,扯住了男人脖子上的牙坠儿,不算客气地往下拉。   裴祉被她牵制着,弯下背来,两个人脸贴得很近,鼻尖几乎碰到鼻尖。   “清醒了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宋郁唇角微微勾着,眼皮微垂,嗓音里带着蛊惑人的意味,温温懒懒,“你说是吗?”   这回换裴祉怔了怔。   反正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宋郁也很直接到底。   她的手并不安分,松开了牙坠儿,两条细白的胳膊勾住他的脖子,食指和拇指在他的耳垂上轻捏。   男人的耳垂很薄,形状好看,甚至能看到纤细的血管,这会儿红得厉害。   宋郁忍不住又多揉了两下,带着一股恶劣地挑衅意味。   裴祉倒吸了一口气。   胸腔随着她的动作,剧烈地共振。   他保持清醒,抬手抓住宋郁作乱的手,牢牢锢在前面。   “别闹了。”裴祉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又低又沉。   禁锢住她腕处的大手力道很重,宋郁试着挣脱,一点用也没有。   对方越是故作克制,她就越是想去招惹。   “谁先闹的?”把她拉进水里的不是他。   知道是自己占了上风,宋郁轻笑起来,因为站立不稳,整个人重新往他身上栽去。   裴祉的眼眸幽深,仿佛世间最深的井。   他目光灼灼,凝着眼前的女人。   该死的欠收拾。   事情的发展并不是他所预期的,明明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在之前坦白。   裴祉张了张口,声音却极为嘶哑迟滞,“我有事要和你说。”   宋郁皱了皱眉,一点耐心也没有了,“我现在都不想听。”   她挣开被男人锢着的手,踮起脚,圈住他的脖子。   “你只能做一件事情。”宋郁眼眸轻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颈间。   “做你最想做的。”   裴祉盯住女人的唇齿一张一阖,饱满湿润,像是一朵初绽的玫瑰,出现在野蛮生长的丛林里,显得那么惹眼,以张扬肆意的姿态,等人采撷。   仿佛再也忍不住了一般。   裴祉掐住她腰的手猛地收紧,像是要把她揉进骨髓。   他倾身下去,吻上了这朵骄傲的玫瑰。   晚上,明明已经过了雨季的森林,又下了一场大雨。   豆大的雨珠落在农场木屋的屋顶,顺着棕榈树的叶子流下来,滴滴答答,发出快节奏的声响,时不时有震天的电闪与雷鸣。   两头狮子,在互相的试探里,一步一步走近彼此,回归原始。   空气潮湿闷热,在氤氲的水汽里,夹杂着清冽的雪松味道。   偶尔划过天际的闪电带来一瞬的白光,照亮漆黑的木屋。   借着光,能看清男人宽阔后背,道道抓痕明显。   作者有话说:   要说还得是宋导   小朋友们六一快乐!   下章发文在今天凌晨,本章留评前50有红包~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ameless. 10瓶; 第17章 赤道   宋郁做了一个梦。   梦见她站在一条分界线上, 前面是声色犬马的文明城市,后面是如海洋一般翻涌的绿色雨林。   她看了看前面,又看了看后面, 左右踌躇。   一直踌躇到她醒来,太阳已经从东方升到最中心,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刺眼夺目,晒得她的脸滚烫。   宋郁皱了皱眉, 意识逐渐恢复,嗓子眼里又干又涩。   她抬起手, 挡住了照在眼睛上的光线, 整条胳膊都是酸涩的, 浑身仿佛被车辙碾过。   真是够能折腾的。   木屋里已经没有人了,小木桌上放着一个陶杯。   宋郁艰难撑着身体起来, 拿起陶杯,杯身是温热的,里面的水很干净,晃荡出细小的涟漪。   她盯住那一圈一圈的波纹, 倒映出她半张脸。   眼角的泪痕明显,嘴唇红红肿肿的,和男人亲吻时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上面, 提醒着她昨天的失态与疯狂。   她坐在空荡荡简陋的房间里,抓了抓散乱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 升起一股烦躁感。   好像是为了即时的快乐, 不计后果的放纵之后, 理智回归导致的空虚。   宋郁双唇紧抿, 指尖在陶杯的边沿打转。   她侧头望向木屋的窗户,视线落在窗檐上,之前被箭刺穿的痕迹醒目,在棕榈树干上裂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   宋郁盯着那道痕迹看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陶杯里的水温逐渐冰凉。   她仰起头,一口把水全都灌进胃里,浇熄了最后一点热。   宋郁站起来,赤着脚踩在木质地板上,陈旧的地板发出咯吱声。   她的腿发软得厉害,脚踝向里扭了一下。   宋郁面色一滞,小声嘟囔地骂了罪魁祸首一句什么,然后推门出去。   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地上已经没有水渍,被太阳烤得干透,好像昨天的雨,和雨声遮掩下的放肆,都是幻觉一样。   日光耀眼灼目,宋郁不适应地眯了眯眸子,抬起头来时,望见了木屋外的那棵老乔木。   乔木树冠葱郁,枝干粗壮,盘根错节四散开来。   裴祉坐在树冠里,随意地靠着树干,一束束光从婆娑的树影穿过,洒在他的身上,有斑驳陆离的光点。   他眼眸低垂,侧脸隐匿在阴影里,勾勒出高挺的鼻梁,下颚线条明晰深刻,从不离身的笔记本搭在膝盖上,另一条腿伸得老长,轻轻地晃荡。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静止,暖黄色的晨光似碎金在他身边,上下浮动。   小猴子朱迪在他的肩头探着脑袋捣乱,揪他浓密乌黑的头发。   男人一点都没有被打扰,依然埋头专注于记录着什么。   宋郁怔怔地站在原地,愣了许久,心脏像是被雨林里的蚂蚁啃噬,痒麻难耐。   刚压下去的热又起。   似乎是感受到来自某个方向的光压,裴祉掀起眼皮,朝她看过来。   四目相对。   “醒了?”男人的声音低缓,语调微微上扬,透露出他的好心情。   宋郁眼睫轻颤,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敛下眸子,躲开了他灼灼的视线。   她低低地轻哼,踩着一旁延伸出来的梯子,爬上了树。   树上的空间很大,她找了个稳固的位置坐下。   小猴子跳进了她的怀里,眨了眨好奇的眼珠,时不时扯扯她的衣服,像是在试探她的容忍程度。   宋郁挠着朱迪的后颈,朱迪被她摸得很舒服,吱吱地叫唤,蹭个不停。   裴祉余光瞥见小猴子的脸贴在女人的柔软上,不动声色地皱皱眉。   他伸手扯过朱迪的一条胳膊,把它拉到另一边。   宋郁一愣,搞不懂他突然扯朱迪干什么。   朱迪不高兴地朝他做了个鬼脸,手脚利落地拽着树枝,又荡回到宋郁身边,躺到了她的腿上。   裴祉盯着肆无忌惮的小东西,双唇紧抿,又拿它无可奈何。   朱迪才不管另一只雄性人类的占有欲,眼皮耷拉下来,自顾自地趴在他很喜欢的雌性人类身上睡起了觉。   竟然很快发出了微弱鼾声。   宋郁笑了笑,一下一下顺着朱迪有些粗糙的毛发。   没了小东西的捣乱,周围的环境重新恢复安静。   谁也没有开腔,好像昨晚的热烈退散后,没想好要怎么收场,气氛变得凝滞。   宋郁不自在地晃了晃腿,搭话道:“你在写什么?”   裴祉阖上笔记本,直接递给她。   宋郁挑了挑眉,接过笔记本看了起来。   笔记本是厚厚一沓,只剩下最后几页的空白,前面全都写满了密密麻麻文字和图案。   图案各种各样,都是部落里很日常的事物,有带棱形花纹的陶罐,有哈瓦娜的首饰,还有那只被拔了毛的金刚鹦鹉。   文字用的是看起来像英文的字符,男人字写得很好看,俊逸洒脱,线条和弧度的形状很漂亮,像是一首乐谱。   只是没有一个单词是她认识的。   她尝试用英文的发音去念,发现很像是部落里平时讲话的调子和语言,但又不完全是。   宋郁一页一页地翻,看得认真。   裴祉手搭在树上,食指轻轻敲着枝干粗糙的纹路,眉心不自觉皱着,有些心不在焉的焦躁,不知道在想什么。   阳光在笔记本上投射的光影缓缓移动。   宋郁也有些心不在焉了。   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她不舍地合上。   半晌。   她侧过手腕,扫了一眼手表的时间。   指针“咔哒咔哒”的声音,催得人难耐。   宋郁在心底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她闭上眼睛,又睁开。   “再过半小时,我就要走了。”终于把难以启齿的话说出口,用故作轻松的语气。   闻言,裴祉一愣,刚想开口说的话顿在那里。   “你要走了是什么意思。”他问。   宋郁撑住树干,仰起脖子,在男人轻抿的唇角点了点。   很浅的一个亲吻,像是安抚,又好像有些敷衍。   她耸耸肩,“你知道的,我可不想被你们部落的人射上两箭。”   塔克瓦尔对部落的繁衍非常看重,虽然大家平时对她很友善,但那也是建立在彼此利益不冲突的前提下。   如果知道她勾引了族群里的年轻男人,谁知道会不会像对待布日古德那样给她来上两箭。   宋郁的指腹在笔记本封皮上来回摩挲。   厚厚的笔记本,沉甸甸,记录着男人对部落和他那一边文明的忠诚。   同样的,她也很清楚自己是属于哪一边的。   “你看,我不可能留在这里,也没理由要求你离开。”   那么他们的关系停留在最快乐的时刻就够了,分开是对双方都好的选择。   男人一言不发,漆黑的眸子渐深,从内里升起一股凉意。   冲动的是她,理性的也是她。   像是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到手了反而没劲了,就是玩玩。   宋郁对上他的视线,瞳孔幽沉得可怕,看得她心里发慌。   她垂下眼睫,抠着自己的指甲。   “有机会我会再来看你的。”也不知道是愧疚还是怎么,她说了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兑现的承诺。   裴祉的目光下移,落在她的脖颈处,之前画上的黑色图案颜色渐淡,只剩下模糊的线条,却衬得皮肤更加白皙,锁骨的位置,吻痕斑驳醒目。   明明痕迹还没来得及消散,她倒是急着撇清关系。   “......”宋郁不安地轻轻晃着腿,悄悄打量他。   男人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平静,只是很冷淡地“嗯”了一声。   最后只剩下长久的沉默。   半个小时的时间,比昨晚一整夜加起来都要漫长。   雨林的上空有直升机的声响,朝着农场空地的方向飞来,声音急促催人。   宋郁起身时,把睡着的朱迪吵醒了。   朱迪眨了眨迷茫的眼睛,不知道是处于动物的本能还是什么,明显感觉到树上的气氛诡异,它不爱掺和,吱吱地跳进了树冠里消失了。   宋郁连道别都来不及和它说。   不过估计对于朱迪来说,她的道别可能也不是那么重要。   作为雨林的外来者,她离开才是好事吧,至少不会总有扰乱清净的飞机再出现了。   宋郁慢腾腾地往树下爬,身体的酸疼还在,动作迟缓,差点没踩空。   裴祉最后还是搭了把手。   “......”宋郁抓住他的手,男人的掌心温热粗糙,很大,她只攥得住他三根手指。   好像抓住了就不想放。   临走时,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昨天想和我说什么事?”   裴祉目光沉沉地凝着她。   许久。   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语气淡淡,“不重要了。”   男人浑身透着冰冷的疏离。   他们之间的距离,隔着两个异文明。   “……”宋郁抿抿唇,双手插在口袋里,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步往直升机的方向走。   越走风越大,吹乱了她的头发。   明明想得很清楚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脚步却越来越沉重。   她忽然停下来,转过身,望向乔木树上的男人。   裴祉背靠葱郁的树干,灿烂的阳光将他整个人笼罩在里面,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宋郁没有急着上飞机,不知道在等什么。   直到飞行员探出手,递来降噪耳机。   宋郁无奈地笑了笑,就算他回过头来,她最后还是要走。   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接过耳机,弯腰进了飞机。   作者有话说:   裴祉:话说我是被骗炮了?   宋郁:......想开点,你也没吃亏。   本章留评前50有红包~ 第18章 赤道   北京。   年前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连着好几天,空气里雾蒙蒙的,阳光刺不透的灰白。   慈善晚宴的红毯从会场延伸, 一路铺到宽阔的大道上。   红毯外隔出的栏杆边,站满乌泱泱的媒体记者,相机设备架得一个比一个高。   宋郁从黑色高级轿车下来,闪光灯快节奏的闪烁,她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   上一个走红毯的女星已经到了正中, 裙摆侧边开到了大腿,在零下的温度里摇曳生姿, 好像不怕冷似的。   宋郁和她比, 也没差到哪里去, 穿着春季最新的大牌高定,低胸吊带的修身长裙, 后背露了整片,两根蝴蝶骨精致立体,凹出深邃的窝。   裙摆是很漂亮的湖水绿,丝绸的材质在反射出银色的光, 布料柔软,随着走动,像是水波纹四散, 穿戴的首饰每一件都价值不菲。   她的皮肤冷白,就算在雨林里晒了两个月,也依然白得发光。   一出场, 就仿佛磁石一般, 吸引着周围人的视线。   虽然沈舒芝私底下和她关系很僵, 但物质上的支持从来没有断过, 生怕宋郁穿得不合身份,给沈家丢脸。   沈舒芝平时工作那么忙,宋郁每次红毯的妆造,却要亲自把关,像是打扮她的洋娃娃,较着劲儿不能输给其他女明星。   以至于到后来,就算宋郁是以导演的身份出席红毯,她戏里的女演员也不跟她一起走。尤其是这几年,她拿不出什么作品,总有人开玩笑喊她趁着年轻去演戏才是正事。   看到宋郁从车上出来,摄影师们扛着设备,纷纷掉转了方向,追着她的身影去拍。   宋郁一下车,冷空气立刻裹挟住她,灌进肺腑。   晚间下起了雪。   雪花缓慢地飘落,落在她的眼睫,冰冰凉凉。   她有一瞬的恍惚,从炎热的巴西回来以后,适应了很久,才重新习惯北方冬天的寒冷。   宋郁回过神,微不可见地勾勾唇角,像是自嘲,然后才踩着十几厘米的细带高跟鞋,沿着红毯往前走。   红毯上积了不少的雪,融化后浸湿红毯,踩在上面软软的,有一点像下过雨后,踩在泥土和枯叶的感觉,但又不完全一样。   泥土的尽头是雨林浓重的绿色,而红毯的尽头,是更加喧嚷的花花世界。   “哎——宋导,等等,走慢点。”有媒体出声提醒。   宋郁的脚步顿住,太久没有走红毯,都忘了要留给媒体拍照的时间。   她停在原地,下巴微抬,摆了个姿势,眼眸懒散,嘴唇轻抿着,没有笑,给人一种高贵傲慢的感觉。   很短暂的摆拍,宋郁甚至没有去找镜头,敷衍地像是交差,头也不回地离开,也没有去管拍的什么样。   宋郁其实很少参加这种明星扎堆的活动。   她的工作是导演,更偏向于幕后,她今天来也是为了新电影的筹备。   宋郁一直对演员很挑剔,能让她看上的演员很少,虽然上一部电影无疾而终,但之前的女主演陈葭的形象和演技却是没得挑的,很适合她剧本里的角色。   因为档期的缘故,陈葭只有今天出席慈善晚会才在北京,正好宋郁也收到了晚会的邀请函,于是两方工作人员敲定,就在晚宴上谈合作。   陈葭因为出演了徐介导演的新片,身价翻了几番,公司运营她的团队也越来越大。   不过说来她能有今天的发展,离不开宋郁的帮助,当初还是宋郁把陈葭推荐给徐介的。   陈葭一方面是想还人情,另一方面,她看过宋郁的新剧本,里面的角色塑造丰满,她也很想试试。   两方合作聊得很顺利,在晚宴开始之前就口头敲定。   慈善晚宴的大厅富丽堂皇,到处是水晶吊灯,冷色调的玻璃舞台,嘉宾席用数不清的白玫瑰装点。   每一张座椅上都贴了名字,每一桌坐八个人。   宋郁的桌号在很前面,和徐介一桌。   徐介是香港武侠片的泰斗人物,今年已经五十多了,导演生涯里拿奖无数,最近他的新戏上映,好评如潮。   以宋郁在圈子里的资历,按理说还不够格和徐介坐在一桌,毕竟能坐他周围出现的,不是影帝就是影后。   宋郁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桌上大部分人都已经落座,徐介坐在主位,左边位置空着,右边的椅背上,搭了一件深色的西装。   徐介见她来了,热情地招呼,“郁郁,好久没看见你了,过来坐。”   宋郁挂上笑,礼貌客套地喊人,“徐伯伯。”   她在徐介身边坐下,简单地寒暄。   “你爸最近怎么样啊?没拍戏了?”徐介问。   宋齐梁,在早几十年,就是娱乐圈里天王级别的人物,也是徐介电影的御用男主。   他们两个人可以说是互相成就,一起打下了当时国产电影的半壁江山。   关于宋齐梁的近况,宋郁知道的可能不如他那些干女儿多。   她轻笑,漫不经心地说:“那您该去问问许梦了。”   许梦演过几部不温不火的网剧,要是宋齐梁最近没换的话,是最得宠的情儿。   徐介面色一滞,无奈地摇摇头道:“你这孩子啊。”   宋郁不像沈舒芝,一贯不爱做表面功夫,本来就是圈里人心知肚明的事情,她连遮掩都懒得遮掩。   就在这时,徐介右边的椅子被侍者拉开,出现一个男人,身影挺拔,径直坐了下来。   周琰双手理了理西装马甲的下摆,举手投足慢条斯理,好像做什么都一丝不苟的。   自从之前在巴西不欢而散,宋郁已经很久没见过周琰了,徐周旭组了几次酒局,也不见他来。   “周总,我给你介绍一下?”徐介的语气亲切。   周琰下巴微颔,看一眼宋郁,“不用,认识。”   圈子里的关系网复杂,谁认识谁很正常,倒也省了事儿。   “最近够忙的啊,这会儿了还有电话会议。”徐介玩笑道。   周琰的声音儒雅随和,“嗯,这一个月我都在国外出差,最近才回来。”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解释。   宋郁手撑着下巴,眼眸低垂,没什么兴趣去探究,百无聊赖地把玩桌上的手机。   随着周琰的落座,徐介的谈话重心从宋郁身上转移了一部分走,但两边不偏不倚,拉着一起聊天。   徐介微微偏头靠近宋郁,小声地问:“我听陈葭说,你那部片子流产了?”   宋郁耸耸肩,淡淡地“嗯”了一声。   倒是徐介看上去比她更难受一些,劝道:“要不你回家和沈总道个歉,母女之间哪有隔夜的仇,让她帮帮你,拍到一半不拍了,多可惜啊。”   沈舒芝不肯宋郁进娱乐圈,宋郁刚导戏的时候,没少给她使绊子,她们本来就僵硬的关系,这几年闹得更僵。   宋郁低着头,食指和拇指转着水晶酒杯的杯底,铺了白布的桌面上,酒杯转动的阻力很大,红酒在里面悠悠晃荡。   “反正也不是我亏钱。”她说。   闻言,徐介摇摇头,叹一口气,“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的,你啊,从小就犟。”   徐介苦口婆心地劝说起来,滔滔不绝的,好像世界上他是最操心宋郁和家里关系的人了。   宋郁没吭声,交浅言深,这是她最直接的感受。   周琰越过徐介,看向她的眼神,平平淡淡,没有任何的感情。   宋郁一下就明白了他神情里的意思。   他想说的是,看吧,她坐的这个位置,徐介对她的关心,并不是因为她这个人,而是因为她所代表的身份和背后的家族势力。徐介看重的是宋齐梁和沈舒芝手里的资源。   家族的休戚与共,一荣俱荣,这点倒是很原始,在文明的进程里,根深蒂固地保留着。   慈善晚宴开始之后,徐介花了两百万,拍到一副字画,起了个挺高的头。   宋郁打算随便找个拍品,完成任务。   这年头,是真的有人闲得在慈善晚会结束后,拉表去看谁捐了,谁没捐,谁捐得多,谁捐得少,然后拉踩嘲讽一番。   她翻了翻拍品单。   拍品单的制作很精良,纸张厚实,质感细腻,每一页印了五件拍品,配上图片,并且标注了捐赠者。   大部分是珠宝首饰,字画古玩,没什么特别的。   不过宋郁的目光被其中一件拍品吸引。   那是一具木偶。   木偶雕刻的是一个小老头,尺寸高为二十厘米,头很大很圆,几乎占了整个木偶的三分之一。   两只眼睛空洞,看起来有些吓人,脖子上挂着一串的项链。   她一下就被这个木偶吸引住了,想起之前在帕索赶集时,遇到的那个印第安老妇人,她的篮子里就放着一个类似的木偶,造型有些不同,但风格很相近。   “想要这个?”周琰视线落在拍品单的木偶像上,看见了捐赠者的名字,然后悠悠地说:“还是换一个吧。”   徐介捐完款以后就离席了,他们之间空出位置,交流变得更方便。   宋郁皱皱眉,“为什么。”   “你拍不起。”   宋郁瞥一眼周琰,耸耸肩,满不在乎。   很快到了木偶的拍卖,主持人正讲解这件木偶,果然是来自印第安部落的装饰品,而且竟然还是阿波塔拉族的木偶。   闻言,宋郁坐直起来,盯着舞台上被装在玻璃展示柜里的木偶。   主持人很恭敬的称呼捐赠者为裴老先生。   不介绍不知道,原来这位裴老先生,全名裴枕山,是上世纪很有名的爱国商人,长年居住在法国巴黎,曾经用自己的资产,购置了许多当年流失国外的文物,无偿捐赠回祖国。   因为做的都是海外的生意,裴枕山在国际贸易上很有影响力,近几年落叶归根,才回到国内。   竞拍的时候,宋郁没有想到,一个木头人偶会有那么多人抢拍,而且不少都是商界的老板,为了讨好裴枕山。   她刚举牌没多久,立刻就有人加了五十万,一来二去,直接破了晚会的竞拍记录,价格一路飙升。   宋郁轻啧一声,不甘地把手里的竞拍牌按回桌上。   她现在不和家里有直接的经济往来,但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没怎么改,虽然当导演挣了不少钱,但花得也快,手头留不下什么太多的钱。   随着木偶的价格越拍越高,宋郁的目光落至大屏幕上。   老人木偶眼睛空洞,好像在和她对视,无言而沉默。   周围起哄的声音嘈杂喧嚷。   宋郁食指搭在竞拍牌上,咬了咬牙,再次举牌。   “七百万——”主持人高声道:“宋导叫到七百了,还有其他人吗?”   一直静观其变的周琰讶异地看向她,“一块木头而已,对你来说拍了没用。”   宋郁睨着他,“你少管我。”而后很快又收回视线,专注于竞拍。   虽然宋郁嘴上逞能,但其实就连她都觉得自己失了理智,搞不懂为什么一定要拍到这么一块木头。   只是有那么一个想法钻进脑子里,她很想把这一块木头,送到真正懂它价值的人手里。   “七百万一次,七百万两次,”主持人为了效果,拖慢了语速,“没有再加的了吗?”   这时,周琰缓缓举起了自己的牌。   主持人的眼睛很尖,一下看到了,“诶,同桌竞争啊。”   宋郁眉头紧皱,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一个竞争者,她转过头,怒道:“你干什么。”   周琰态度淡然,示意道:“跟吗?”   “……”宋郁利落地抬腕举牌,动作里带着不满。   周琰眼皮微掀,比了个手势,直接加到了一千万。   “......”   知道他就是故意的,不想让她拍到,宋郁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将手里的竞拍牌扔回桌上,要不是因为有摄像机拍着,她当场就准备和周琰干一架了。   周琰倒是一脸的淡定,推开椅子,上台去了。   晚会流程里,每一件拍卖品竞拍成功,都会邀请得主上台,进行简单的采访环节。   无外乎是一些客套场面话。   主持人道:“周总,没想到今天您那么大手笔啊,我代表贫困区的孩子们向您表示感谢。”   “应该做的。”周琰的声音儒雅而随和。   “您是为什么要拍下这件藏品呢?”   周琰笑了笑,“我送人的。”   “我看宋导很想要,就帮她拍了。”   周琰的话音一落,整个会场哗然,起哄的声音四起。   探究与暧昧的目光从四面传来,宋郁脸色僵硬,却不能发作。   摄像机直接怼到面前。   她眼眸轻抬,很淡地扫了一眼镜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一件拍卖品流程走完,进入明星表演环节,出场的是最近很火的流量歌手,多亏他的表演转移走了部分的注意力。   周琰回来的时候,那件价值一千万的木偶,被他随意地拿在手里。   宋郁阴沉着脸站起来,低声命令道:“跟我出来。”   -   晚宴会场外偏僻的角落。   寒风吹在宋郁裸露的后背,蝴蝶骨下意识地紧绷,她双唇紧抿,对于周琰刚才越界的行为表达了极为强烈的不满。   宋郁直截了当问:“你是不是非得这么自我满足?”   周琰没吭声,脱掉了身上的西装外套绕过她的后背,搭在她的肩膀上,替她挡住寒风凛冽。   宋郁挣扎着动了动肩膀,想要抖掉他披上来的外套。   周琰双手压着她的肩膀,用了些力气,他尝试舒缓她的情绪,“别激动,你不喜欢这样,我下次不做了。”   宋郁气上了头,直接怒道:“我和你很熟吗,你是不是有病啊?”   周琰脸色沉了沉,“不熟吗?徐周旭认识你多久,我就认识你多久,怎么肯找他给你投资电影,我送你个小玩意儿就不行。”   除了宋郁,没几个敢跟他这么讲话的,周琰脾气也上来了,质问道:“你就那么讨厌我?讨厌我什么?”   他讲话的腔调带着很浓重的京腔,平时一副彬彬有礼的绅士模样不觉得,这会儿语速更沉更磁,带着一股的压迫感。   宋郁愣了愣,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问,气势一下弱了下来。   “真的是我有病,还是你的防御得太严?”周琰目光凝着她,“你到底在抗拒我什么?”   “……”宋郁仰起头看他。   说实话周琰的长相不差,眉目俊朗,除了偶尔有些自以为是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讨人厌的地方。   半晌的沉默,她垂下眼睫。   周琰松开按在她肩膀上的手。   “宋郁,”他无奈地叹气,“知不知道你真的很难讨好啊。”   “尝试一下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宋郁一声不吭,像是在面对一位巧言令色的诡辩者,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她低下头,突然看见了周琰手里的那个老头木偶。   老头睁着两只黑黢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好像一眼看穿了她的懦弱,她的逃避,情愿封闭起来,害怕受到可能的伤害。   所以在越过界限之后,又仓皇而逃,用文明的隔阂为借口,以一种极为不成熟的方式逃离雨林。   不知道为什么,宋郁透过木偶空洞的眼睛,麻木的表情,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   男人靠着参天的乔木,树影婆娑,阳光洒在他的背上,缓缓地流动。   她看不清男人的脸,就连他的身影也渐渐模糊。   “这是两码事。”宋郁想通了,“我只是单纯不喜欢你,不想被人误会和你有关系而已。”   她确实在逃避,但逃避的对象不是周琰。   宋郁从周琰手里扯出木偶,在他面前晃了晃,“钱我会打给你。”   她握住木偶,雕刻的棱角分明,质感冰凉。   心好像跟着木头的纹理,回到了那一片有着浓重绿色的雨林。   不知道如果男人看到这个木偶会不会高兴。   作者有话说:   裴祉:你以为我会等你?   宋郁:......   以后更新时间固定在中午12点,周四会在18点~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薄荷味的三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薄荷味的三猫 25瓶;荡漾 3瓶;习惯 2瓶;只爱甜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赤道   广西崇左的偏远村落, 大山深处与文明的最边界,夕阳落下,天空是温暖的金色。   宋郁站在一处悬崖边, 等待着太阳落山的黄金时刻,拍摄远处的群山雾霭。   走在最后面的当地向导看见她,吹着口哨提醒,“快走哟,天要黑了。”   向导王叔是山下村子里的村民, 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皮肤是耕地劳作晒出来的古铜色, 眼角和额头的皱纹很深, 双手全是老茧, 一看就是很勤劳生活的人。   这段时间王叔带着考察队每天进山,脏活累活干得一点怨言也没有。   宋郁朝他笑了笑, 关掉相机,加快脚程跟上了下山的队伍。   这次社会学研究所进山考察的是一个隐世多年的部落,部落的文化和现存的民族文化有着很大的差异,过着几乎原始人的生活方式。   考察项目受到了各方的重视, 甚至有保密级别的领导也在这次考察团队里。   宋郁很快追上了前方的队伍,遇到了扛着摄像机的赵鑫鑫和研究所所长李振。   赵鑫鑫手里握着水杯,一边干呕, 一边漱口,面如菜色。   “还没缓过来呢?”宋郁跨过被他吐过的一片地。   赵鑫鑫痛苦地摆摆手。   他们今天在部落考察的时候,正好遇见土著部落在处理食物, 不是别的, 正是一只只的老鼠。   赵鑫鑫负责拍摄, 每一帧都没落下, 现在回想起那些声音和画面,实在是绷不住了。   李振看到他这副样子,见怪不怪,边笑边帮他拍背。   李振安慰道:“你别把它当老鼠,把它当普通的肉。”   听到“老鼠”两次字,赵鑫鑫头皮发麻,“呕——”   “别、别和我提那个词。”他嗓子都被呕哑了。   宋郁默默向后退了一步,看他的水杯空了,把揣在口袋里没开的矿泉水递给他。   李振笑得更厉害了,“哈哈哈,好好好,不提那个。一开始是会不习惯的。”   他看向宋郁,“你没事吗?”   宋郁摇摇头,“还好吧,可能是见多了。”   以前在雨林里的时候,常常看塔克瓦尔他们剥猴子皮,猴子被剥了皮以后的样子,很像一个人类婴儿。   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但后来就理解了。在她看来很可怕很恶心的东西,是来自于她所处社会后天习得的感知,而对于这些土著人来说,那些只不过是他们赖以生存的食物。   “哦对,差点忘了你之前在亚马逊待过。”李振想了起来,“可惜裴教授回不来,不然可以让他和你多聊聊。”   这次研究项目,原本带队考察的不是李振,因为带队的教授还在亚马逊雨林里,一直联系不上,所以他才临时带队。   宋郁听说以后,想着失联是大事,还准备请她在当地的人脉帮忙找人,李振倒是一脸淡定,说人类学者在外做田野调查,经常出入森林和荒芜,失联是常有的事情。   而且看李振的态度,应该是非常信任那位学者的能力,并不怎么担心。   两个小时的山路,赵鑫鑫吐了一路,终于在进村子的时候缓了过来。   考察队就住在村子里,领导住在村委会盖的三层小土楼里。   晚饭他们也是在村委会外面的空地上吃的,空地上有两张圆桌,流水席,谁先下山了谁就坐上吃。   赵鑫鑫吃不下,直接去找工作人员领了手机。   因为这次考察项目的领导里有保密级别很高的,所以所有的随行人员都必须上交手机,每天傍晚工作结束后,有五分钟的时间可以使用,给家里人报平安。   赵鑫鑫的媳妇儿怀孕四个月了,每天这五分钟,全用来和媳妇儿打电话了。   宋郁是唯一不领手机不打电话的,没什么需要报平安的人,唯一想联系的人也接不到她的电话。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老头木偶,打算等手头这一部电影拍完就回巴西亚马逊。   -   村子里晚上四五点就天黑了,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显得夜晚特别漫长。   因为村子空屋不多,考察队零零散散分别住在各个村民的家里,宋郁和赵鑫鑫住在一户独居老爷爷家里。   老爷爷带着孙子生活,早早就睡下了,赵鑫鑫约了考察队其他人打牌,揣着扑克和手电筒去了隔壁,明天考察队休息不上山,打牌打晚一点也没关系。   九点多的时候,下了一场雨。   山里的雨不像是城市里,是从云里落下的水,更像是水汽和湿气在空气里凝聚,到饱和以后的倾泻,来得快去得也快。   风刮开了木窗,雨打进来。斑驳掉漆的木桌一大半被水打湿。   宋郁睡得不踏实,听见了一声“哐当”,很快就醒了。   她伸手到床边,拉了拉灯绳,房间天花板中间挂着的白炽灯泡亮起,房间里笼罩下一层昏暗的黄色。   突然的光亮,让宋郁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视线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原本放在木桌上的老头木偶被风吹倒,滚落在了水泥地板上。   她赶紧掀开被子下了床,赤着脚把木偶从地上捡起,反反复复地检查。   水泥地面坚硬,陈年的木头柔软易碎,木偶的一角被磕得凹进去一小块。   宋郁指尖在那一块地方摩挲,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外面的雨停了许久,晚间的温度更低,透着一股股的凉意。   村子里的房子挨得很近,她还能听见隔壁打牌的吵闹声,宋郁将木偶握在手里,披上外套,把改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剧本卷起,揣进兜里,就那么出了门。   借着月光,她漫无目的地晃悠,不知不觉到了村委会的楼房。大概是因为只有这一栋房子,在门口点的灯最亮。   院子里支着一张四人坐的方竹桌,上面摆着一套齐全的茶具,很精致的青釉白瓷,炭炉上温着一壶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宋郁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人,猜是哪位领导突然来的闲情逸致,喝茶喝到一半有事走开了。   这几天,考察队和领导的行程并不重合,考察队主要是去深山部落里做田野调查,而住在村委会的领导们更多是每天和村长村民开会,讨论扶贫计划。   只有李振每天考察结束会到村委会做一次考察汇报。   所以虽然宋郁知道村委会里住着些来头很大的人,但其实也没怎么见过,她迟疑了片刻,不想打扰,转过身准备回去。   “怎么刚来就要走。”一道苍老又显得很豁达的声音响起。   宋郁愣了愣,顺着声音的方向抬头,只见一个身影从二楼走廊里走下来。   男人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中山装,是那种老一辈人的打扮,头发已经花白,有稍微的稀疏,但打理得很利落。   背脊很挺拔,身材保持的很好,没有大腹便便,也一点没有老年人的老态。相反精神矍铄,虽然脸上有明显的皱纹,但不难看出,年轻的时候长相一定非常帅气。   他看见宋郁,面容慈祥和蔼,不带有任何的攻击性。   裴枕山的视线向下移,落在宋郁手里拿着的木偶上,情绪深藏不露的瞳孔里微光闪动一瞬。   “过来喝一杯茶吧。”他说。   “......”宋郁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眼前儒雅和善的老人,下意识地听从,迈开步子,坐在了竹桌旁。   裴枕山拎起烧热的水壶,开始不紧不慢地泡茶,举手投足里是经过时间沉淀的稳重气质。   他为宋郁添了一盏茶。   宋郁小声地道谢,在对方很随意从容的气场下,显得有些拘谨了。   她将手里的木偶放置在桌上,双手捧起茶盏,抿了一小口。   已经泡过两道的茶水味道不浓不淡,初入口有微涩的苦味,回味又是甘甜的。   裴枕山看一眼桌上的木偶,询问道:“我能看看吗。”   宋郁点点头。   裴枕山拿起木偶,盯着老头空洞的眼睛,表情柔和。   他翻转木偶,注意到老头脚上凹进去的一块,“这是什么时候磕的。”   “今天晚上被风吹,不小心掉到地上碰的。”   裴枕山笑了笑,“难怪,我说以前怎么没注意到。”   闻言,宋郁一怔,歪着脑袋看向他,“您以前见过这个木偶?”   裴枕山将木偶重新放回宋郁面前,“以前这个小老头就住在我家里。”   他的说法很独特,没有说木偶是属于他的,而是说住在他家,好像他只是提供了一个住宿的场所给这个老头木偶,把它当作是个活物。   宋郁讶异地望着老人,很快猜测出了他的身份,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裴老先生。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不起,是我没有保管好它。”   裴枕山给她的茶盏里重新添了茶,“你知道小老头的传说吗?”   宋郁摇摇头。   “在印第安的神话里他是降临人间的神,在人世游历时,遭受到人类的虐待,于是他就对人类加以惩罚,只有一户给他提供住所的人家躲过了灾难。”   “......”听完裴枕山说完,宋郁更尴尬了,她可不是虐待了这小老头吗,都把人脚磕没了,她指尖蹭着白玉茶盏,小动作里透着心虚和不自在。   裴枕山看到小姑娘脸上复杂的表情,呵呵笑起来,“逗你呢,别在意。”   “我听说这个小老头在慈善晚会上拍到了很高的价格,捐出去的钱能帮助很多潦倒的老人,所以神他不会怪罪你的。”裴枕山讲话很有涵养,让人听着很舒服。   宋郁慢慢放松下来,也笑起来,“那就好。”   又喝了两盏茶,裴枕山扫了眼手表,“这么晚了你跑出来做什么?”   宋郁把口袋里揣着的剧本掏出来,“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改改剧本。我是不是打扰您休息了?要不我先告辞。”   裴枕山摆摆手,“没事,不打扰,你就在这随意。”   宋郁的剧本是用A4纸打印的一沓,没有装订,零散的一页一页。   裴枕山眼神示意他能不能看,礼貌客气。   宋郁耸耸肩表示随意。   就这样,她批注一页,就放到一边,裴枕山看一页。   宋郁因为已经看过很多遍剧本了,所以阅读速度很快,裴枕山的速度却也很快,一目十行。   他从中山装的胸口口袋里取出一副金丝细边眼镜加上,眯着眼睛看得认真。   宋郁余光瞥见时,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透过裴枕山的侧脸轮廓,望到了另一个人。   她呆呆地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宋郁盯着白纸上的方块字,最后无奈地摇摇头。   改到最后一页,宋郁看着原本写好的结局,来自古老部落的主角在文明世界受到了各种各样的碰撞后,最终决定留在这个新世界。   她将结局用黑色记号笔框了出来,划下一个大大的叉,这种大段的改动用手写效率太低,她打算回去以后用电脑打出来。   裴枕山此时也看到最后,“原来结局挺好的,为什么要改呢?”   宋郁拿起木偶,在手里摩挲,“大概因为我自己想去到另一边吧。”她的主观意志影响了剧本里的角色行动。   闻言,裴枕山望着对面的年轻人,视线多停留了几秒。   水壶里的新水重新烧开,咕嘟咕嘟。   他收回目光,将水壶提起远离炉火。   “人啊,总是受到挫折的时候想要逃离,过得顺畅了又想安于现状。”   裴枕山顿了顿,“但更多时候,去哪一边,不是你想选就能选的。”   他的声音低缓徐徐,像是经历世事酿出的陈酒。   宋郁一直没怎么和长辈相处过,家里的亲情都很淡薄,还是第一次听年长者讲道理。   不是那种很强硬的说教,而是站在他过往经验上的一种分享,带着时间沉淀下来的智慧。   大山里很寒冷,唯有这一张竹桌,炉火,茶水携着融融暖意。   一晚上,隔了两辈年纪的人,聊了很久。   -   第二天,宋郁想把改好的剧本拿给裴枕山看时,从村委会的工作人员那里得到消息,裴枕山因为突发的一些原因,匆匆离开了村子。   后来她从侧面了解到,裴枕山来广西,是受领导的邀请,了解广西的土著文化。李振每天在村委会的汇报,也主要是讲给裴枕山听。   半个月后,考察终于结束,大家领回了手机,离开村子。   面包车沿着山路弯弯绕绕的开,信号时有时无。   宋郁有些晕车,坐在后排迷迷瞪瞪,半睡半醒间,仿佛回到了那片绿色的雨林,残阳如血般殷红。   突然,她听见从来不说脏话的李振骂了一声:“卧槽。”   “怎么了?”有人问道。   李振在副驾驶上坐直,表情严峻,念着手里看到的新闻标题——   “亚马逊雨林发生世纪火灾,燃烧面积超过八十万公顷。”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晼笛 10瓶;落霞云归 5瓶;Ms.susie、习惯、小熊奥利奥 2瓶;鱼渊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赤道   京北大学, 社会学与人类学教学楼。   偌大的梯形教室,乌泱泱地坐满了人,午后的阳光从窗户倾泻进来, 洒在了讲台上。   讲台上站着的男人身形挺拔,西装干净整洁,两条腿笔直修长,他单手插进西裤的口袋,眼皮懒散, 对着PPT讲课。   讲课的风格是那种你爱听不听的随意散漫,底下的学生趴在桌子上睡觉, 只要不发出呼噜声影响课堂纪律, 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裴祉对于教书育人没有太大的兴趣, 在学校里开课只是完成他的义务。   京北大学是国内排名靠前的学府,对于只搞研究的教授学者给予了很多的便利, 但前提是,这些研究,以及他们身上的知识,必须要反馈给学生。   学校给了裴祉可以方便离开学校去研究土著社会的时间和资金, 开具各种介绍信,让他在世界各地畅通无阻。   为了配合他研究的行程,裴祉的人类学概论每三个学期开设一次, 这已经是学院所能接受的最低限度了。   虽然裴祉对讲课不怎么上心,挂科率也不低,但每次只要他开课, 基本上都得靠抢才能上到, 就连其他学院的学生也跟着抢。   裴祉讲课的语调不紧不慢, 字正腔圆, 逻辑性非常缜密,虽然人类学概论是一门非常基础的学科,但他的课件每一次都会根据他最近的研究进行更新。   在他云淡风轻地讲述一次次深入丛林或冰原的田野调查里,潜移默化地让学生们对人类学这门学科产生了向往的情感。   离下课还剩五分钟,裴祉低头余光撇了眼腕处的手表,他手掌撑在讲台桌面上,“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到了提问环节后是短暂的沉默,阶梯教室最后排的一位男生举起手。   裴祉掀起眼眸,点头示意。   “裴教授好,您刚才讲的关于印第安人的种族变迁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我还有个问题想知道,听说印第安人会吃人这是真的吗?”   “另外当我们去进行田野调查时,看见调查对象在做明显不道德的野蛮行为时,我们就只能那么看着吗?那样的话,是否意味着我们自己本身丢失了人性的一面。”   男学生的问题很长很绕,不难听出其中对于人类学工作方式的质疑和攻击性。   裴祉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透露出他耐心的流失。   “第一个问题,美洲原住民少数族群的确存在食人的行为,但具体的原因,我想你要自己去实地考察一番再下结论。”   “至于第二个问题,很多人都将自己不理解的事物称之为野蛮,以肯定自己道德的优越性。”   裴祉直视那位男学生,眼眸漆黑锐利,“希望以后任何上我课的学生,在进入这个课堂前,把你在现有社会学到的自以为是和偏见先抛掉。”   他的语气平淡,言辞不激动也不严厉,提问的男生却心虚起来,低下了头,显得有些无地自容。   下课的铃声适时响起。   不知道是谁带头,竟然鼓起了掌,裴祉没再说什么,径直大步离开了教室。   教室前排有两个女生小声地交头接耳。   “裴教授好帅啊。”   “语言真是诡诈,我都差点被刚提问的男生带到那种思路里面去。”   “说起来,我也好想和裴教授一起去亚马逊,大三的田野调查课会安排上吗。”   “算了吧,那很苦的,你忘了去年的那场大火了,裴教授都差点回不来。”   “哎,你说为什么他要冒着危险,帮忙抢救雨林里的那些考古遗址啊,就算抢救出来了,也不是咱们自己的东西。”   “你懂什么,人类学研究的是整个文明。这才是格局。”   -   社会学院行政楼,裴祉回到办公室,靠在会客沙发上,双眸阖上,抬手疲惫地拧了拧眉心。   长时间的离群索居,让他每一次回归人群都感觉到很不适应。   办公室的门没关。   有两个在行政楼工作的学生助理走来,闲聊的声音传了进来。   “下午看电影去不?”   “好啊,最近有部片子好像特别火,我经常在朋友圈里刷到。”   “叫什么呀?”   “《界线》。”   “这一部啊,正好我们院发了电影票,我找同学再收一张。”   学生聊天的声音越来越近。   “嗯?这么好的事,你们院还发电影票啊。”   “是啊,因为这部电影的拍摄背景是广西土著部落的生活,而且导演还跟着李院长一起去当地采了风,为了感谢院长的帮忙,送了院里很多票。”   女生晃了晃手里一沓的电影票,“看,我这就是来给学院老师送票的。”   “这么大方,导演是谁啊?”   “宋郁。”   “......”裴祉眉心皱得更深,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头顶白色的天花板,像极了阴雨灰白的天空。   靠近老师办公室以后,她们说话的声音变得微弱。   “咚咚——”有人敲门。   女生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裴老师,我来送电影票。”   裴祉走到门边,目光落在她递来的电影票上。   蓝色的票面,印着电影的名字——   《界线》   他抿了抿唇,没有接。   “你拿去和同学看吧。”   闻言,女生一愣,“啊,您看过了吗?”   裴祉视线从电影票上移开,语气淡淡,“我没什么兴趣。”   “这样啊,谢谢裴老师!”女生乖巧地道谢离开,她将白赚的电影票给了旁边的男同学。   年轻人话比较多,又开始聊起来。   拿到电影票的男同学盯着票面,“话说这个电影名为什么要叫《界线》?这也太文艺了。”   “不知道啊。”女生摇摇头,“不过宋郁导的电影,风格都比较奇特,你去看就知道了,她的镜头语言运用真的绝。”   连着听到一个消失很久,又与他无关的名字被提及好几次,裴祉没来由觉得烦躁,他起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隔绝了外面的议论。   裴祉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年底的北极科考项目计划半天没有打下一个字。   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李振开门进来。   “裴教授,我听说你上课又把学生给怼啦?”李振是学院的副院长,消息灵通。   裴祉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他长长吸了一口气,随意地“嗯”了一声,修长十指搭在键盘上,开始专注于工作。   “哎,现在学生都有主见,而且还听不得批评,要是记恨上了,学期末课程打分给你投诉那不更麻烦。”   现在学校里教书的工作不好干,每个期末学校都会让学生给教课老师进行满意度打分,分数会直接影响老师的一些职称评选,如果接到投诉,还需要写报告解释原因。   裴祉抬起头,看向他,“辛苦你了。”   李振:“......”   裴祉一年里有八个月在外面跑,最后这些投诉报告,还得李振帮他写。   李振无奈地摇摇头,哎,他这院长当的,成天做的就是这些擦屁股的工作。   他小声嘟囔:“别光知道说辛苦,你倒是少怼两句学生啊。”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键盘敲击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裴祉皱了皱眉,“还有别的事吗?”赶客的意图明显。   李振耸耸肩,“下午没事一起看电影去啊。”   学院发的电影票,影院就在学校附近的商业中心。   “不去。”裴祉拒绝得直接。   李振给自己接了一杯水,握在手里,“你算算回来以后有多久没有参加过两个人以上的活动了?”   他走到办公桌旁,语重心长,“我感觉你这一次调整的时间格外长。”   “......”裴祉打字的动作顿了顿。   人类学者回归到原本自己属于的社会后,都会有一段调整时间,从极度孤独的心理失衡状态到重新适应社群。   根据李振的观察,裴祉这一次归来后的状态,比过去要更加封闭。   “去看什么。”裴祉问。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一经提点就发现了自己的问题,并且尝试去改变。   “还能是什么,《界线》啊,电影票还没发到你吗?”   李振嘿嘿笑道:“我和那导演可熟了。”   “你还记得去年广西的项目不,原本让你带队的那个,宋导跟我们一起去拍摄的,本来我还想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呢。”   “她对印第安文化特别感兴趣,就连去拍摄也还带着一个印第安的木偶。”   李振对那个木偶垂涎许久,“那个木偶,我听小道八卦说,好像是她男朋友花好大价钱给她拍的。”   “你猜多少钱?”   裴祉一声不吭,键盘敲击的节奏变得急促,透露出打字人的烦躁。   李振没有察觉到,自问自答:“整整一千万!”   他啧啧感叹,“有钱人的世界我不理解,那么贵的木偶,是我就得找个保险库放着,哪像宋郁一样天天手不离的带着。”   “啪——”   裴祉阖上了笔记本电脑。   李振吓了一跳,才看到对面裴祉的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   他仔细思考了一下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你去一趟巴西回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啊?”   李振越看越觉得裴祉最近的状态像是失恋了,不然这么那么听不得他说其他人谈恋爱的事儿。   “......”裴祉冷冷扫他一眼,“没有。”   李振看他的反应,一点不信他说的没有。   他又接了一杯水,抿了一口,慢悠悠地说:“社会本身的广度是有限的,将要扮演的角色分配给不同成员,我们遇到的人实际上并不是自足自在的个人,而只是一些功能。”   “我们选择他们,与其说是因为他们本身的重要性,倒不如说因为他们就近在身边,符合我们对功能的需要。”   裴祉听出他说的观点,来自于著名的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可以延伸到社会角色理论。   他指尖在桌面上敲击,已经极度的不耐烦。   “说重点。”   李振轻咳一声,直截了当,用更通俗的语言表达。   “失恋就失恋,下一个会更乖。”   两分钟后,办公室的门被重重地关上,李振被请出了门。   李振蹭了蹭鼻子,才想起更重要的正事儿没说。   他敲了敲门,“对了,北极科考队临时加了一个成员,央视计划拍一部北极的纪录片,导演这次跟我们的项目组随行采风。”   “你到时候多照顾照顾人家。”   “知道了。”男人隔着门道,语气淡漠。   办公室里面,裴祉靠在椅子上,仰着头,唇角抿成一条线,漆黑的眸子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   他抬起手臂,挡住了眼睛,发出一声长长的轻叹。   作者有话说:   下章要见面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eathens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赤道   上海极地中心码头。   红白相间的雪原号破冰船气派巍峨, 发出绵长的汽笛声,驶离基地码头,前往地球的最北端, 执行今年的北极科考任务。   透过会议室的窗户,可以看到雪龙号已经远离了港口,港口的五星红旗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一抹红色,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这是他们上船后的第一次全员会议, 主要是强调雪龙号上的安全守则。   船上总共有一百来名成员,一半是船长、领航员、船员及厨师等工作人员, 另一半是国内各个大学或者研究所的教授老师、科研工作者。   距离会议开始还有半个小时, 来自不同领域的考察队成员都到齐, 大家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着这次科考要研究的课题。   关于气象、北极地质、水质和浮游生物等等。   宋郁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 在这样一群高知分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不好意思,请问能帮我们拍两张照片吗?”有个戴黑框眼镜的男青年朝宋郁招手。   宋郁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猜测她应该是被误会成摄像师了。   宋郁肩膀上背着一台单反相机, 在会议室里又无所事事,确实很像是专门的摄像师。   而且在这些满脑子都是科研工作的人里面,关注娱乐圈的更没有多少, 没有人认得她是谁。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宋郁站起来走过去。   男青年的长相清秀,个子高高的, 穿着蓝色的条纹衬衫, 打扮很朴实, 让人觉得非常真诚和舒服。   他站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身边, 男青年的行为举止里对那位老教授充满了尊敬。   宋郁给他们两个人拍了好几张照片,态度认真尽责。   老教授脖子向后仰,眯着老花眼,从相机里看到照片,夸赞道:“这张拍得好,连外面的海景都照进去了。”   他看向宋郁,客客气气地说:“等回去照片洗出来,还请你寄给我一张。”讲话行事还是老派的方式。   宋郁笑了笑,“不用,我现在就把照片用手机传给您,很方便的。”   “哦,那要怎么弄?”   这时,远处有人喊他,“徐教授。”   何复拿出自己的手机,“老师,我这来弄,您先去忙吧。”   被叫到的徐教授点点头,“行,那小何你记得之后发我。”   徐教授走后,经过一番操作,宋郁把几张照片全部导到了他的手机里。   何复翻着照片,“你很会拍呀,想不到今年科考队那么周到,还请了随行的摄像。”而且还是那么漂亮的摄影师,他偷偷瞄一眼宋郁,把这句话留在了心里。   宋郁把相机的镜头收起来,解释道:“也不全是做摄像工作,我是跟着去北极勘景,准备拍一部纪录片的。”   自从宋郁去年那部新电影上映,她的口碑急转直上,年初甚至还收到了央视纪录片的拍摄邀请。   其实拍纪录片,肯定是不如拍电影赚钱的。   但因为宋郁这两年对于自然和原始的题材变得很感兴趣,正好赶上来雪原号的北极考察,一般情况,很少有人有机会能够深入极地,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   因为这一次只是去北极勘景,初步确定要拍摄的内容,不需要很多人,加上考察队里能塞进去的闲人名额有限,所以就宋郁一个人跟队。   何复一听,立刻明白自己是误会了,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拍照技术那么好呢,还让你给我们拍照。”   “对了,那你是跟哪个组的呀?”他问。   宋郁想了想,“我应该算是京北大学研究组的。”   因为船上参与考察工作的科研人员很多,所以按照主要负责的项目组进行分组管理。   之前宋郁也是跟着京北大学的那帮研究生博士生一起参加的雪龙号试航,按照雪龙号的规矩,所有以前没有上过雪龙号的人,在正式出发前,都要参加一次试航。   闻言,何复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可惜,“我还想你如果没有分组,让你来我们组呢,我们组主要研究的是海洋生物与生态。”   “不过京北大学从第一年北极科考就有参与,尤其是这次考察队的领队裴祉,已经有过好几次北极考察的经历,经验非常丰富。”   “今年又是雪原号第一次进行北极冬季科考,不是裴教授领队,我还真没底呢。”   何复讲的时候,眼睛里闪着艳羡的光。   他今年研究生毕业,而在相同的年纪,人家早就已经博士毕业,成了副教授。再过几年,等他到裴祉现在的年龄,估计也还是达不到他的水平。   自从上船以来,宋郁前前后后已经听过裴祉这个名字很多次了,不管是她从杂志期刊上看到的,以这个名字发表的学术论文,还是从旁人口中提及。   她和何复闲聊的功夫里,人陆陆续续到期,终于开始会议。   会议开始前,以每个项目组的首席科学家为代表,介绍各自的课题,组内成员也分别自我介绍。   每一个人的谈吐举止,都充满了文人学者气质,低调谦逊,和宋郁以前所接触的所谓精英有很大的不同。   前面的教授老师一个个介绍完自己的研究项目,包括全球大气气象、海冰生态环境之类的课题,宋郁反而不好意思多说什么了,混在京北大学的团队里,打算就做很简单的自我介绍。   身边两个京北大学的学生在嘟囔。   吴月探头问:“裴队还不来啊?”   出了学校,吴月他们一般不会再用学校里教授老师之类的称呼去喊裴祉。   张铖悄悄看一眼手机,轻轻“嗯”了一声,“他在和船长商议前往北极的冬季航线,估计晚一点,待会儿让我替他讲。”   冬季并不是适合北极考察的季节,温度低,冰层厚,对于雪原号来说,是一场很大的挑战,所以航线的制定至关重要。   吴月抬手握拳,一脸同情,“师兄加油。”   她想了想,“不对啊,航线不是出发前就定好了吗?”   吴月语气微顿,悄默声儿地问:“我咋觉得我导儿就是故意的呢,他是不是就不想讲PPT......”   张铖看一眼吴月,咋那么不懂事,不知道看破不说破,他没接话,低头滑着手机看PPT,嘴里默念组织语言。   吴月没得到回应,撇撇嘴,扭头凑到宋郁旁边,小声嘀咕,“我还想着今天终于有机会让你见见我们导师了呢。”   宋郁是在之前跟雪原号试航时认识吴月的,吴月二十出头的年纪,今年读研二,青春活力,特别喜欢讲话,嘚吧嘚吧没个停,尤其崇拜她的导师。   “不是我吹,裴队真的帅绝了!”吴月眼睛睁得大大的,竖起大拇指,“你要是见了,肯定想找他给你拍电影,演男主角!”   宋郁瞧她那副模样,忍俊不禁。   此时,张铖已经上台开始介绍,京北大学是课题最多的项目组,也是唯一一个她听到有人文地理类的项目,考察北极圈周围的人类社会活动。   “你知道吗,以前北极科考都是没有社科项目的。”   吴月在下面跟宋郁解释,“因为大家都比较看重实用主义,像海洋啊、气象啊、物理环境这些,才是北极科考的重点,很少有人会去关注北极地区的文化和社会。”   “研究北极的社会文明,可以帮助我们在北极科考更加顺畅,比如指导国际会议的谈判,因为明白北极区的人们看重的是什么,沟通起来更没有障碍。”   吴月撇撇嘴,“但其实很多人并不这么认为。他们不了解,人类学并不是一个短期就有所效益的学科,而是在漫长历史周期里,回溯过去,根据不同的文明进度形态,建立出一个模型,以帮助现在文明发展的学科。”   张铖介绍完课题下来,就听见吴月在侃侃而谈,一巴掌拍在了她的后脑勺,“别拿裴队教你的话来忽悠人,害不害臊。”   吴月摸了摸头,嘿嘿笑道:“我这不是现学现用嘛。”   她扭头和宋郁继续说:“所以裴队这次能在考察队里担任领队,给了我们很大的信心。”   宋郁望着吴月,小姑娘眼睛亮亮的。   她一直觉得对事物有热忱的人会发光,从吴月身上,她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东西。   像是火光灼人,宋郁眼睫颤了颤,收回了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心脏好像缺失了一块,觉得有些难过。   会议的主讲人是雪原号上的组织协调管理人员,守则一条一条讲得很细、   因为船上从头到尾到处都安装有实验设备,包括世界上最先进的表面海水采集分析系统,船仓内部也有很多的实验室,所以有许多的实验室守则、安全守则需要强调。   虽然会议室里坐着的都是老研究员了,但听安全守则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倒是宋郁听也听不太懂,很快坐不住了,会议室里热气烤得她透不过气,胸口憋闷。   最后终于熬到大家开始讨论起实验仪器和实验室的轮流使用时间,宋郁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透气。   打开门,一股冷冽的风就往她的脖子里钻,海上比陆地还要寒冷。   雪原号自中午出发,已经航行了数个小时,天空是阴沉的灰白色,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毛毛雨。   雪原号全长一百六十米,二十三米宽,船仓共七层,会议室在一层,沿着走廊出去,就到了船头甲板处。   黄昏时的海浪起伏变大,船体小幅度地晃荡,但不至于影响走路。   宋郁站在甲板上,视野开阔,远处是模糊的天际线。   大陆早就已经看不见,取而代之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雨珠下落的速度在海上很慢,宋郁看见甚至有细碎的雨珠随着风在缓缓向上飘,仿佛时间在这茫茫大海里,以缓慢的速度正在倒流。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胸口滞涩许久的烦闷置换,任由海风将她的头发吹起,挡住视线。   细雨越下越大,像极了圣保罗上空漫天飘舞的草木烟灰。   亚马逊的大火烧了数月,灰烬飘得很远,就连圣保罗的天空也是黑压压,分不清白天黑夜。   等宋郁回到雨林的时候,塔克瓦尔的部落早就已经不知所踪,只剩下一片烧焦的黑土。   海风带来了海水咸湿的味道,是和雨林里草木泥土完全不同的气味。   宋郁的双手插在风衣口袋,将捂得温热的木偶握在手里,原本木偶棱角分明的地方,这一年来被她摸得很润。   早就没有了那种歇斯底里的情绪,更多是一种没有选择的无奈与可惜。   她整个人靠在栏杆上,从烟盒里挑出一根烟点燃。   薄荷烟草的味道灌进肺腑,冲淡了胸口的情绪,逐渐变得麻木,时间已经久到她快想不起来男人的脸。   宋郁眼睫低垂,望着海水一次次拍打在船身,溅起白色的水花,烟头的火光明灭,在逐渐沉下的夜色里,显得微不足道。   忽然,在海风和浪声里,背后传来一道男声。   “雪原号上不允许吸烟。”   男人的声音清冷淡淡,字正腔圆,纯粹干净,好听极了。   雨滴落在宋郁密匝匝的睫毛上,冰冰凉凉,她怔怔地盯着海浪翻涌,由着水珠滚进瞳孔,眼睛变得湿润。   被寒冷裹挟冰冻的心脏莫名跳动了一下。   宋郁缓缓地转过身,一眼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男人。   男人的身形挺拔,正红色冲锋衣,左臂肩膀上印着蓝色“中国北极科学考察”的徽章。   凛冽的海风吹散了他额角的黑发,露出一双清冽深邃的眸子。   似熟悉似陌生。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优惜柚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会烤鸭的魔法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霞云归 5瓶;鱼渊远、小熊奥利奥 2瓶;桓鹭吖吖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赤道   宋郁站在原地, 怔怔地盯着男人。   两指夹着的烟静静燃烧,烟灰落下,烫到了她的手指肚。   宋郁指尖抖了一下, 一时有些无措,将烟头按在银色金属烟盒上熄灭,烟盒上留下一个圆形的黑色灰烬。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浓浓云层下,只剩最后一抹落日的余晖。   裴祉侧脸隐在阴影里, 看不清楚表情。   “宋郁——”远处吴月从会议室后门跑来,喊着她的名字, 走近了, 才看见站在拐角处的裴祉。   吴月歪着脑袋打招呼道:“裴队, 你也在啊。”   裴祉垂下眼睫,收回了和宋郁对视的目光, 淡淡“嗯”了一声。   “那正好,快一起回去吧,安全培训要讲完了,就等你最后总结了。”   裴祉颔首, 双手插在红色制服外套的口袋里,转身自顾自进了会议室。   吴月望着裴祉的背影,小跑到宋郁旁边, 手肘碰了碰她的腰,一脸兴奋,“怎么样怎么样?我导是不是很帅!没骗你吧。”   宋郁有些恍惚, 她的眼睫轻颤, 食指在眼角快速地蹭过, 指腹微微湿了。   她眨了眨眸子, 眼眶泛起淡淡地红,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明明是穿着打扮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但是长相和气质却又那么的相似。   “他就是裴祉?”宋郁轻声地问。   “是啊。”吴月伸手挽住宋郁的胳膊,“哎呀,快走吧,外面好冷啊。”   宋郁被吴月拉着,从会议室的后门进入。   她的视线瞥向会议桌的最前端,一眼看见站在人群里格外瞩目的男人。   裴祉脸上的表情淡漠,浑身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欢迎各位参与这次雪原号冬季极地考察。”中文说得字正腔圆,好听极了。   宋郁和吴月躬着背在最后的位置坐下。   裴祉的视线扫过她们,又很快移走视线。   他的手掌虚抵在面前的实木会议桌上,食指指尖轻敲,“还有一点,雪原号上禁止吸烟,如果被我发现再有下次,请下船。”   宋郁:“......”   吴月撇撇嘴,和旁边的张铖交头接耳,“我还是第一次听裴队强调规矩,刚安全守则还说了呢,谁那么不懂事,在考察船上抽烟。”   她吸了吸鼻子,凑近张铖的领口,“嗯?我好像真的闻到一股烟味。”   张铖皱了皱眉,摁着她的脑袋把人推远了,“去,不是我。”   宋郁没注意听他们的对话,目光紧紧盯住台上的男人,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裴祉的讲话发言很简洁,节奏偏快,简明扼要,很快结束了冗长的会议。   会议结束,研究人员各自散开,吃饭的吃饭,回房间的回房间。   考察队两个人一间屋,宋郁分到和吴月一间。   在房间收拾的时候,宋郁没怎么收拾就停下来了,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右手拿着小木棍在杯子里轻轻搅动,她坐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月月,之前你说你们导师去年在亚马逊做田野调查,你知道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吗?”   吴月把行李箱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挂进衣柜,“这不太清楚,他每次一进雨林,运气好遇见了没有研究过的部落,一年半载都不会出来,去年的时间就特别久。”   平时都是吴月主动提及她导师,倒是头一次听宋郁问起,吴月来了兴致,干脆放下衣服,坐在床对面,“你知道我觉得裴队最神的地方是哪里不?”   “就是他学语言特别快,基本上在一个土著部落待上两个月,就能学会当地的语言。而且他特别擅长以当地人的生活方式融入族群,所以总是能特别准确地了解到那些异文化。”   吴月啧啧感叹,“换我肯定不行。”   听着听着,宋郁的表情越来越沉,食指抵在小木棍上,“啪”一下折断了木棍。   她抿了一口咖啡,苦涩的味道侵蚀口腔。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   张铖出声:“你们俩好了吗,收拾完去吃饭吧。”   吴月肚子发出一声适时的咕咕叫,对着门喊道:“来了来了。”   -   雪原号的食堂在船舱的二楼,一排排的四人桌,最多可以同时供一百人吃饭。   取餐的窗口有六个,供应的食物有二十多种,甚至还有新鲜的蔬菜沙拉和现包的水饺,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已经算是很丰盛的餐食了。   他们到的时候人还不多,三三两两坐着。   张铖是京北大学的硕博连读,已经是第二次参与北极科考,船上有不少熟人,时不时路上遇到打个招呼。   宋郁心里装着事,跟在吴月后面走了一圈,几乎没打什么菜,餐盘上就只有一份蔬菜沙拉。   吴月看到了,皱了皱眉,“你吃这些怎么够饱,晚上很容易饿的。”   “我没什么胃口。”宋郁淡淡说。   吴月见她脸色苍白,关切道:“是晕船了吗?海里风浪比较大,还是多吃点吧,万一吐了胃里什么也没有更难受。”   张铖瞥到食堂另一边的档口,“要不去点个生滚粥吧。”   开生滚粥的档口是食堂一位广东大叔负责,用的食材都是白天最新鲜打上来的海货,味道不输岸上,所以排队的人不少。   宋郁端着餐盘排在了队末,她低着头,心不在焉。   “一份鱼片粥。”男人的声音低沉,携着好听的磁性。   宋郁耳膜跟着振了振,抬起头来,才注意到前面的人。   男人侧身站着,身形挺拔修长,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还多,挡住了上方的光线,阴影将她整个人罩住。   她的视线平视时,只能看到对方的胸口,红色冲锋衣的胸前,印着黄色刺绣的“中国北极考察队”纹样。   生滚粥的档口有两口小锅在咕嘟咕嘟煮着白粥,大叔的手脚利索,用筷子挑拣出生粉腌制的鱼片和生姜丝丢进其中一口锅里。   “女孩子,你吃什么呀?”大叔的普通话不算标准,平翘舌不分,带有明显广东地区的口音。   宋郁抿了抿唇,收回视线,“猪肝粥。”   “不好意思啊,没有猪肝。”   裴祉听见声音,眼皮微掀,余光瞥一眼她。   “猪内脏在船上不好存放。”大叔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张餐牌,“呐,这上面的都有。”   宋郁看着餐牌,“那就鱿鱼粥吧。”   “好嘞,一份鱿鱼粥。”   等粥的功夫,大叔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裴祉闲聊,看上去彼此熟悉。   “今年还去奥伊米亚康吗?”大叔问。   男人淡淡“嗯”了一声。   大叔搓了搓手,“那可够冷的,冬季得有零下五十多度吧?”   他一边说,一边用筷子搅了搅其中一锅粥,握住木柄,倒进了瓷白的大碗里。   “鱿鱼粥好咯。”   裴祉不动声色的向后撤了一步,让出档口的位置。   “......”宋郁走过去,她低着头,已经很长的头发垂落下去,挡住了脸。   “小心烫啊。”大叔提醒道。   生滚粥刚刚煮出来,还冒着白白的热气,她双手扣住大碗的边沿,小心翼翼地端起来放在餐盘上。   就在这时,原本就一直在轻微晃荡的破冰船突然剧烈的上下起伏。   餐盘也跟着滑动,向外倾斜,生滚粥往外倒去。   宋郁还没来得及反应,只感觉到有人从后面拉着她的胳膊向后扯。   她的后背撞在了一个宽厚的胸膛,空气里有很淡的雪松气息,熟悉又陌生。   与此同时,“哐当”一声,生滚粥打在了她的脚边。   “哎哟,没事吧。”大叔赶紧从档口里探出来,他看见了地上的粥,“得亏裴队反应快,差一点就烫着你了。”   宋郁有一瞬间的恍惚,又很快回过神来,她动了动胳膊,挣脱开裴祉的手,没有回头去看他,自顾自蹲下,收拾狼藉。   裴祉的眼眸漆黑,盯着她的后脑勺,薄唇轻抿,没有作声。   大叔在一旁赶紧制止,“别动别动,我拿拖把来。”他从档口另一边绕出来,麻利地收拾残局。   宋郁看他忙活,不停地道歉和道谢。   大叔收拾完,摆摆手,“小事。”   他指了指档口取餐的桌子,“下次取餐盘记得卡进这个凹槽里,这样船不管怎么晃,盘子都不会滑动了。”   锅里的白粥煮沸到快要冒出来,大叔又重新跑回去忙活,端出一碗鱼片粥。   “不好意思啊裴队,粥煮过了。”   “没事。”男人端起粥,不甚在意。   大叔他看向宋郁,“你等等,我再给你煮一碗。”   “......”宋郁站在档口,感受到旁边有一阵微风,男人与她擦肩而过。   整个过程里,他们没有一句话的交流,也没怎么看对方,好像完全陌生的两个人。   -   晚上八点。   宋郁换上一身轻便的运动服,“我出门了。”   吴月躺在床上,抱着平板不知道在玩些什么。   她目光瞥一眼宋郁,穿着一身淡紫色的修身低领瑜伽服,后背镂空,细细的肩带交叉,勾勒出精致立体的蝴蝶骨,低腰运动裤轻薄垂坠,衬得两条腿笔直修长,腰身纤细柔软。   “你晚上吃得那么少还去运动,难怪身材好。”吴月感叹,顺手捏了捏自己的小肚子,“明天我也和你一起去好了。”   宋郁坐在房间门口的凳子上换鞋,好笑道:“别明天了,现在吧。”   吴月在床上翻了个身,屁股对着她,哼哼唧唧地说:“今天吃太多啦,我还没消化呢。”   宋郁无奈地摇摇头,没再去管她,关门出去。   雪原号上的生活设施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健身房。   宋郁上次参加试航时去看过,三十来平米的大小,器材不算多,但基础的也够用,还有两台跑步机。   她今天着实需要依靠运动来冷静一下。   跑步机正对着一整面的窗户,向外看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宋郁到健身房的时候,里面的人比她想象得多,两台跑步机上都站着人,背对着她。   其中一位个子很高,穿了一件黑色T恤和宽松的长裤,跑步的姿势非常标准,步子迈得很大,几乎占了整条跑带,手臂的肌肉紧致结实,皮肤冷白,有细密的汗珠,男性荷尔蒙的气息扑面而来。   宋郁愣了愣,光看一个背影就认出了是谁。   她抿了抿唇,觉得有些烦闷,怎么哪都有他。   宋郁刚想转身换个地方,另一台跑步机上的人正好下来和她打起了招呼。   “哎,你也来跑步啊。”何复从脖子上取下毛巾,擦了擦额角的汗,“正好我跑完了,让给你。”   “......”宋郁有些尴尬,摆摆手,“不用了,我去用椭圆机。”   健身房里就剩下椭圆机目前还空着没人。   何复看一眼椭圆机,“哦”了一声,“那个坏了,所以才没人。”   “快来吧,一会儿来人了就没位置了。”   没办法,宋郁只能不情不愿地站上跑步机,她的余光有些不受控制地瞥向旁边。   男人的呼吸声微喘,节奏起伏有序,好像完全没有在意她的出现。   她强迫自己的视线盯着跑步机的仪表盘,按了一下“开始”键。   按键没有反应。   何复没有直接走,而是靠在她的跑步机旁,伸手帮她按了两下。   跑步机发出一声“滴”,跑带开始徐徐转动。   “这个机子按键不是很好用。”他解释说,“你多按几下。”   宋郁点点头,道了声谢,开始跟着跑带走起来。   何复看她开始运动,也不再打扰,径直离开。   在船上跑步和在陆地上跑步还是有些不一样,宋郁适应了一会儿船体的晃动,才加了速度,但也不敢按平时的速度去跑。   出来的时候,她忘记了带耳机,只能盯着外面黑压压的大海。   透明的玻璃像一面镜子,映出健身房里面的情景。   尽管她很努力地想要忽略旁边的人,但镜子里男人的身影,不可避免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明明跑步是一项很解压的运动,但宋郁却越跑越烦躁,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和男人有序的呼吸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最后宋郁垂下眼眸,只盯着仪表盘看。   仪表盘记录跑步时间的数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走得那么慢。   运动内衣的肩带总是往下滑,宋郁扯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干脆懒得管了,胸口像是压着一层薄薄的塑料膜,透不过来气。   虽然已经很累了,但她就是不想比旁边的人先停下来,较着莫名其妙的劲儿。   更气的是她已经喘得跟死狗一样了,裴祉跑得比她还快,步调却看起来异常轻松。   宋郁到底没耗过对方,连续不停地跑了四十五分钟,小腿酸胀得没有力气。   她伸手按在停止键上,停止键也不灵敏,按了半天也没反应。   宋郁的身体速度已经跟不上跑带的速度,非常艰难地拖着两条腿跑动才勉强不被甩下去,偏偏暂停键怎么按也不好使,她扯掉了急停的安全锁,也没有用。   裴祉余光扫到她和跑步机的折腾,眉心微皱,调慢了速度,伸过手去,帮她按了暂停。   宋郁费了半天劲儿没让它停下来的跑步机,被男人随手一按,就有了反应,速度渐渐放缓到停止。   她站在跑步机上,抬起头,任由汗水从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激起火辣辣地疼。   “用不着你帮。”   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呛了过去。   “......”裴祉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因为运动的关系,两颊满是红晕,呼吸微喘,胸前两团柔软上下起伏。   肩膀上细细的肩带不知道滑落了多少次,露出圆润的肩膀,肌肤雪白,相间了淡淡粉色。   来运动而已,非得穿成花枝招展的模样,天知道经过跑步机的男人们,往她身上有意无意瞥了多少眼。   对着他还敢气势汹汹,像极了一只被惹怒的小豹子。   明明他都还没怎么生气呢。   裴祉的眼眸平静无澜,就那么看着她。   几秒钟的对视后,他收回视线,食指按在加速键上,重新跑步。   对方的反应不痛不痒。   宋郁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空气里,更难受了。   健身房里有分男女的两个浴室,比房间里设施齐全空间要大。   宋郁运动完,带了一身汗和满肚子的气,在浴室里洗了很久。   出去的时候,掀开浴室帘子,经过长长无人的走廊,迎面就是刚跑完步的裴祉。   裴祉显然也看见了她,视线停留了一瞬后很快移开,脸上依然没什么反应,冷漠疏离。   宋郁忍了一天的情绪终于受不了了,在擦肩而过时,一把扯住裴祉的手臂,用力将他推到墙壁上。   裴祉的身形高大,她踮着脚,仰起头,才能勉强和他对视。   男人平静的瞳孔里有了一丝碎裂,对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讶异。   宋郁没有吭声,而是伸手拽住他胸前挂着的工作证。   昏暗的灯光下,工作证上印着京北大学的校徽,男人的名字和照片。   她将工作牌举到裴祉面前,“所以那天你想告诉我的是这件事吗?”   裴祉眼皮低垂,凝着女人的眸子,里面含着明显的怒意。   他很淡地“嗯”了一声。   听到对方的承认,宋郁将工牌很用力地丢回他的胸口。   “骗子。”她说。   原来和她根本就是一边的,亏她内疚了那么久。   许久的沉默。   裴祉缓缓开口,“但是你先走的。”   宋郁愣了愣,怔怔地盯着他的眼眸,漆黑而透彻。   裴祉伸手将她滑下来的吊带拉回肩膀。   “不是吗?”   他在雨林里等了很久。   等到大火将一切烧为虚无。   作者有话说:   裴祉:你还挺横?   宋郁:哼!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骨精、句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thhhhh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赤道   雪原号从上海出发, 走的是北极航道里的西北航道,路途较为近的东北航道途径西伯利亚,冰层覆盖, 只有夏天很短暂的时间可供航行。   此次考察总航程为期总共九十七天,相当漫长的旅程。   刚开始大家在船上的新鲜劲儿没过时还好,看哪儿都觉得有趣,等没过几天,把船上探索得差不多了, 每天在日复一日的无聊里,人都快长毛发霉了。   吴月和张铖他们的研究不像其他项目组, 在考察船上就可以开始实验, 采集海水和大气之类的。他们的工作是要等正式进入北极圈后, 接触到当地人才可以展开。   所以整条船上,就他们几个闲得无所事事, 只能窝在船舱里。   吴月瘫在床上,长长叹了一口气,“早知道我们直接飞机飞去新奥尔松就好了,为什么要跟考察船走。”   新奥尔松是各国在北极建立科考站的地方。   中国唯一一座北极科学考察站, 黄河站就设立在那里。   “好无聊啊——”吴月翻着滚地抱怨。   宋郁套上毛衣,拉开窗帘,玻璃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随着破冰船越往北走, 温度就越低。   “不行你找点事做。”宋郁看了眼手表,有些来不及了,她在衣柜里翻出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套上, 背着摄影器材出门。   科考船对于宋郁来说, 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素材库, 她每天进货都来不及, 根本没空管吴月。   今天她约了何复,拍摄他们项目组做实验。   何复所在的课题组研究的是海水生物,今天要打捞海底的浮游植物和沉积泥。   这一天的海况不算太好,甲板异常得晃动。   四五米长的巨大浮游植物打捞网在狂风里晃悠悠地下到水里,进入几百米深的海域。   宋郁来得算是晚的,光吹了一会儿的风就已经受不了,又冷又晕。   而何复他们已经折腾了更久的时间,白色棉布手套上被钢丝绳勒出一道道痕迹。   “怎么样,感觉有意思吗?”何复刚才一直在指挥下网,操作绞车,这会儿终于抽出空来。   宋郁眯着眼睛,盯着相机镜头,抓拍工作人员操控采泥器,从海底挖出一小堆泥的情景。   “很有意思。”她一边说,一边看相机显示屏,确认对没对上焦,甲板上太晃,照片常常拍糊了。   何复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就行,我还怕你觉得拍着无聊呢,我们每天干的几乎都是这些重活累活,还弄一身泥,脏兮兮的。”   宋郁望着他被风吹乱的头发,身上灰扑扑的,因为从海底挖上来一捧泥,整个课题组的人都跟着高兴地欢呼一声,像是挖了什么宝贝似的。   她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伸手替何复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何复笑了笑,“没事,一会儿浮游植物网拉上来,又得弄脏。”   他的目光落在宋郁的手上,因为长时间拿相机的关系,已经冻得发红。   何复把自己的手套扯下来,递过去,“你戴上吧。”   宋郁一愣,刚想拒绝。   “我戴久了太热。”何复说完,把手套搭在她的手背上,转身就去继续指挥拉网了。   -   船舱六楼的船长室。   穿着白色笔挺制服的船长手指在桌上的地图上划拉,“明天的航线上有极端冷空气,海浪也大,我想附近找个海湾暂避几天。”   许久没得到回应,他抬起头看向站在窗边的男人,“你觉得呢?”   裴祉手里拿着小巧的望远镜,望远镜的做工精致。   目镜里,远处的大海一览无余,甲板上的景象更是清晰。   他的眼眸漆黑,盯着望远镜里的成像,看见了宋郁和何复互动的全程。   宋郁迎着海风,放下相机,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戴起明显大一号的脏手套。   甲板晃得厉害,她靠在船桅边,才勉强站稳,一个浪掀过来,她第一反应是护住相机,海水把她的肩膀和头发都打湿了,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嘴唇苍白。   “......”   又是一片的沉默。   船长皱了皱眉,提高了音调,“裴队——”   裴祉才回过神来,放下望远镜,“怎么了?”   “想什么呢。”船长粗声粗气道:“我说什么你没听见啊。”   裴祉垂下眼睫,低低地说了一声“抱歉”,转过身不再去看甲板。   他将望远镜还给旁边的助手,“你去说一声,今天风浪太大,甲板的作业先暂停。”   -   因为天气的缘故,下午的考察工作暂停,考察队里又闲下来一大批人。   宋郁在房间里整理上午拍的照片。   吴月趴在床上玩着手机,不知道和谁在聊天,时不时发出笑声。   为了避开冷空气,雪原号改变了原有的航线,在附近的一处海湾停留。   原本在大海里的时候没有网,这会儿好不容易有网,也不见吴月喊无聊了。   突然,吴月放下手机,兴致勃勃地看向宋郁,“趁着有网,要不要打游戏?”   “玩什么。”宋郁备份完照片,将储存卡重新插回相机。   “英雄联盟你会不?”   “会一点,不过很久没玩了。”以前高中的时候,徐周旭天天拉着她网吧包夜开黑,那会儿玩得还挺疯,等后来她工作以后,事情一多,就不怎么玩了。   “没事,随便打打。”说着,吴月翻身跳下床,从行李箱里翻出压箱她好久用不上的笔记本电脑,“我约了张铖,算上你,再喊两个人,咱们五黑。”   吴月微信联系张铖,让他喊人,只是张铖这会儿不知道在干什么,半天没回消息,她性子急等不住,“我去他房间问问。”   张铖的房间在走廊的另一边,吴月哐哐得敲门。   “师兄,磨磨唧唧,聊两句怎么人就消失了。”   过了半天,才有人来开门。   张铖把门打开,脸色有些尴尬,压低声音,“干什么呢。”   “什么干什么,打游戏啊。”吴月一脸懵。   “这几天我无聊死了,什么事也没干,对了,下周一例会的工作汇报内容你写什么?能借我抄抄——”她边说边往里走,直到看见房间里的另一个人,瞬间恨不得把自己说过的话给收回去。   考察队每周都会开一次全员周会,让各个研究组汇报近期的工作。   毕竟北极科考是很难得的机会,一方面是想大家分享在各自领域的研究成果,另一方面也是如果遇到瓶颈,可以一起帮忙出谋划策。但他们组课题研究的是当地土著,北极还没到,汇报上实在没什么可写的。   吴月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猛地咳嗽了两下,瞬间老实,“裴、裴队。”   裴祉坐在靠椅上,两条长腿交叉架着,眼眸低垂,食指划着茶几上笔记本电脑的触控板,里面是张铖的课题报告。   吴月汇报一个字没写,张铖的也没好到哪里去,一页都没写满。   裴祉随便划拉了两下就划到了底,眉心紧皱。   半晌,道:“要不你们研究一下雪原号的社群结构,省得周报没东西说。”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社群,雪原号上八十来号人,已经算是个不小的社群了。   不然其他项目组天天采集海底泥巴、打捞浮游生物的,就他带的学生一天天闲的,给他丢人。   吴月眼睛一亮,“是按单个样本研究吗?”   “随便。”   吴月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那,裴队你也算研究对象吗?”   裴祉看她一眼,阖上电脑,“在不要影响到我的范围内。”他起身准备离开。   吴月歪着脑袋眨了眨眼睛,追问道:“对了裴队,要不要一起开黑啊,我们少两个人”   她掰手指头算人,“我、师兄,还有宋郁。”   吴月怕裴祉不记得宋郁是谁,解释说:“就是那个跟我们学校一起来的导演,我们俩住一间房,她很有名的,拍了那个《界线》。人特别漂亮,而且一点架子也没有。”   “我知道。”裴祉出声打断,语气淡淡,“你们玩吧,我还有事。”   闻言,吴月有些失望,果然导师不是那么好约的。   这时她手机弹出消息,吴月掏出手机看一眼,手肘推了推张铖,“宋郁叫了何复,裴队不来,要不你再喊一个?”   裴祉门开到一半,顿在那里,双唇轻抿,“你们去哪里打?”   吴月想了想,“我房间。”其他地方也坐不下那么多人,食堂这会儿也关了。   裴祉食指在门把手上敲了敲,节奏散乱透着一股的烦躁。   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工作证,丢给吴月,“去咖啡厅,我拿电脑过去。”   雪原号上的咖啡厅很小,暂时不对外开放,只供首席科学家和船长等人使用,凭工作证才可以消费。   吴月接住工作证,蓝色的带子坠着工牌晃荡,她和张铖对视一眼,看见了彼此瞳孔里的惊讶。   倒是难得见裴队乐意跟他们玩到一起去。   房间的门被关上,只剩下吴月和张铖。   吴月手指蹭了蹭下巴,眯起眼睛,一副神叨叨的机敏模样。   “我得好好研究研究裴队,总觉得他有点奇怪。”   “......”张铖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差不多得了,就你胆肥,还想研究到裴队头上去。”   “什么嘛,你作为人类学研究者的敏锐呢?难道不觉得吗?以前裴队什么时候管过我们的课题报告。”   明明以前一直对他们都是放养的,尤其周报这种东西,他什么时候会在意,现在却还怕他们没东西说,给他们布置任务,好像为了特意展示给谁看一样。   吴月越想越觉得奇怪。   张铖拿上电脑,没再跟着吴月议论导师,“哎走吧走吧,先去咖啡厅。”   吴月转着手里的工作证,“那我叫宋郁直接过来。”   作者有话说:   本章留评有红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鸭叫小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追星星的人 8瓶;小熊奥利奥 2瓶;鱼渊远、睡个好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赤道   咖啡厅在雪原号的五楼, 十几平米大小,空间不大,摆着四五张小桌, 环境清幽,还有一间小包间。   这会儿已经晚上九点多,咖啡厅工作人员都下班了,让他们自助。   小包间的桌子上,已经摆上了好几台笔记本电脑。   吴月看着进来的三个人, 愣了愣,“我们人是不是多了。”   “多了吗?”宋郁把电脑放下, “你说缺两个人, 何复就把刘工叫上了。”   刘工是雪原号的机械工程师, 负责统筹船上的大大小小维修工作,技术过硬, 人也随和,和谁都玩得到一起。   吴月想起来是自己忘记通知宋郁人够了,她摆摆手,“没事, 人多热闹,正好六个人,我们还可以玩三对三。”   刘工找了个位置坐下, 拍了拍沙发,“可以啊,还能用上咖啡厅。”   吴月嘿嘿笑道:“借裴队的光了。”   闻言, 宋郁插电脑插座的动作顿了顿, 眉心皱起一瞬, 很快又消失, 脸上表情淡漠,看不出异样。   说曹操曹操到,就在这时,有人推门进来。   宋郁抬起头看过去。   裴祉今天没有穿科考队的队服,而是随意地套了件灰色毛衣,一只手夹着银色笔记本电脑,另一只手插进休闲裤的兜里,黑发垂落在额前,眼皮微垂,像是没睡醒一样,整个人透着一股漫不经心。   自从上船第一天不欢而散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碰到过裴祉了。   雪原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真想碰不上,还是很容易办到的。   吴月笑嘻嘻朝他打招呼,“裴队,就等你了。”   她屁股有些坐不住,显得格外兴奋,咋咋唬唬催促开始。   裴祉扫视一圈,随着大伙儿入座,就剩下宋郁对面的位置空着没人,他迟疑一瞬,坐了下去。   何复和刘工也都认识裴祉,和他打起了招呼。   宋郁一声不吭,掀开笔记本电脑。   “咦,这不是你常用的那台呀。”旁边的吴月看见问道。   宋郁解释说:“嗯,那台电脑没装游戏,我正好带了旧电脑出来。”   她年初新换了一台MacBook,旧电脑闲置了很久,一直放在行李箱里当作备用电脑。   电脑打开,宋郁注意到键盘里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被压得平整,看起来像是在里面放了很久,久到她自己都忘了。   她怔怔地盯着照片,眼睫微颤,然后手掌一把盖住照片,在掌心里揉成团,像是泄愤一样,丢进了桌子下方的垃圾桶。   吴月余光瞥见,随口问道:“丢了什么?”   宋郁打开游戏,轻描淡写,“没什么,废纸。”   张铖登上自己的号,“怎么分组?”   “直接按座位分吧,省事儿,坐一边的一组。”   吴月看了看自己两边的队友,左边坐着宋郁,右边是何复。   之前她私下问过宋郁战绩,没想到她曾经还是一区的钻石水平,何复也不差,现役钻石选手。   吴月笑嘻嘻,觉得稳赢了,“可以啊。”   她两只手一边拍一个队友的肩膀,“让他们看看什么是二十多岁年轻人该有的反应速度。”   宋郁:“......”   何复:“......”   这话换了他可不敢说。   没想到被她嘲讽了年龄,张铖把桌上的餐巾纸包朝她丢过去,气道:“还没开始就知道讲垃圾话。”   他虽然是吴月师兄,但因为工作了几年才考的硕博连读,今年正好三十。   刘工听了也哈哈大笑,“年纪大了玩这种游戏手速是跟不上了。”   裴祉倒是没什么反应,手掌托着下巴,盯着电脑屏幕看得认真,食指有一搭没一搭轻敲键盘,好像压根就没听到吴月的垃圾话。   刘工环顾一圈,“我不会是这里面年纪最大的吧?”   吴月把餐巾纸包丢回给张铖,问道:“刘工你多大呀?”   “三十一。”   闻言,吴月摆摆手,“那你不是,裴队年纪才是最大的呢。”   “他都三十二啦。”   宋郁输入账号密码的十指停下来,下意识算了个数字,没想到他比自己还大了五岁,从长相看,一点都看不出上三十了。   她莫名地更来气了。   被吴月咋咋呼呼透露了年龄,裴祉皱皱眉,眼神刀了她一眼。   吴月挠了挠头,赶紧找补,“虽然裴队在我们这里年纪是最大的,但是在教授里面,可是最年轻的了。”   “......”   这还不如别找补。   裴祉指尖敲了敲桌子,“开始吧。”   -   比赛一开始,六位英雄在地图两端出生,每个人都全神贯注起来,不再闲聊,咖啡厅包间里就只剩下鼠标点击的声音。   宋郁玩的射手金克丝,她在下路清了一波兵线,看了眼中路,吴月法师用得有些吃力,被对面压制得很死,没一会儿半管血就掉光了。   下路始终没有来人,宋郁想了想,从自家野区向中路走。   谁知道没走几步,就看见偷到家里的打野盲僧。   宋郁愣了愣,直接开大。   刘工确实手速偏慢,一个打野打得慢慢吞吞,发育没有宋郁好,打了两下发现打不过,他一边跑一边喊:“卧槽卧槽,来帮忙来帮忙。”   对面草丛里的九尾闪现出来,一个大招打在金克丝身上。   打野也迅速回头,跟着一起反杀宋郁。   从掉血的速度上看,宋郁知道对面的九尾不好惹,她反应迅速,一路往中路跑,“吴月帮我一下。”   吴月眨巴眨巴眼睛,“啊?我回家回血了。”   宋郁:“......”   没多久,游戏音效响起——   第一滴血!   刘工拿了人头,笑嘻嘻地说:“刚才金克丝是小宋啊,玩得不赖嘛,得亏裴队支援及时。”   裴祉操作着九尾往中路走的动作顿了顿,掀起眼皮,看一眼对面的宋郁。   宋郁唇角抿一条线,没抬头,目光只盯着显示屏的倒计时,情绪倒没上脸,就是指尖在鼠标左键上敲得没耐心。   吴月打英雄联盟,属于人菜瘾大,原本以为跟着宋郁和何复两位钻石选手,肯定稳赢了。   谁知道宋郁直接送出去了一血。   之后的局势崩盘得很快,吴月守不住中路,何复满场救火队员似得跑,也没挽回战况。   水晶一推,刘工也拉满嘲讽模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手速就这样嘛哈哈哈。”   宋郁打游戏不是那种很容易上头的类型,今天不知道怎么的,被裴祉杀得那一次让她特别气堵。   “再来?”她问。   吴月输了也不服气,立马重开一局。   第二局宋郁换了个打野,何复也挑了个拿手的法师,吴月这次老老实实玩了个辅助。   三个人阵容合理,有备而来。   结果还是没打过对面认真了的三位老男人。   接连输了好几把,吴月有点输不起了,她轻咳一声,“要不换个队?”   张铖挑了挑眉,“年轻人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到底不如老年组啊。”   何复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心的汗,他示意吴月,“继续打吧,你待会别急着开团。”   夜深以后,海浪越来越大,船晃得厉害。   宋郁白天在外面吹了冷风,本来就有些不舒服,这会儿盯着屏幕打了半天游戏,脸色变得苍白,胃里翻江倒海的。   裴祉注意到她脸色的变化,皱了皱眉,阖上笔记本电脑,“先休息一下。”   说完,他径直起身去到吧台泡咖啡。   何复越过吴月问她,“你没事吧,脸色有点差。”   宋郁摇摇头,“有点晕船,我去下洗手间。”   刘工望着她的背影,“这船上打游戏是够晕的,我都有点反胃,要不等小宋回来就歇了吧。”   “裴队你也真是,刚就你抓人抓得凶,也不知道放水。”   裴祉从架子上挑了一个深绿色的咖啡杯,轻嗤一声,“赢了你知道说了。”   而且哪里是他凶,明明就是宋郁自己一直往上撞,都越塔了还想杀他。   也不知道怎么了,隔了几天没见,气性还是那么大。   五分钟后,宋郁从洗手间开门出来,“继续?”   刘工一愣,“休息好了?”   宋郁抹了抹嘴角,“吐完了。”   刘工:“......”   裴祉靠在座椅上,手肘撑在桌子,唇边勾起一抹弧度,无奈地摇摇头。   小孩儿可真够倔的。   宋郁坐回位置上,发现电脑前面多了一杯咖啡,还冒着热气和细碎的泡沫。她去卫生间的时间久,其他人面前也都续上了咖啡,宋郁以为是谁顺带帮她做了一杯,也没特意去问。   空气里的苦涩味道让她觉得没有那么难受。   大家看她那么敬业,也不再多说什么,开了下一局。   这一把,宋郁打得格外认真,一点不给对方抓错的机会,总算是扳回一局。   水晶一推,吴月就高兴地雀跃起来,她双手端起咖啡,“我干了,你们随意。”   好不容易赢了,宋郁笑出声,跟着她假模假式地碰了个杯。   何复也举起他的杯子,加入进来。   “看吧看吧。”她朝张铖吐了吐舌头,“果然电子竞技还是得靠年轻人。”   张铖瞧着吴月得意忘形的嘴脸,敷衍地说:“是是是,电子竞技少了你真是太可惜了。”   他双手抱臂,靠在沙发上,目光斜斜落向电脑屏幕。   小队的聊天栏里,有一条简短的聊天记录。   来自裴祉发来的——   “让。”   作者有话说:   大家对文名的反馈我接收到了,主要之前的文名太长啦,想要简洁一些。   我打算另改一个!《赤道热吻北极》=小宋导热吻裴教授   这个文名我自己很喜欢,之后应该不会再改啦,希望大家也能喜欢~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hutid、句芒 5瓶;无敌-goldenpig 1瓶; 第25章 北极   雪原号在海湾里停留一晚后重新起航, 往加拿大方向航行,计划从白令海峡正式进入北极的西北航道。   宋郁早上醒得格外的早,晕船严重, 加上偏头痛又发作,她在卫生间里又吐了一次,胃里泛着酸。   吴月还在睡,砸吧砸吧着小嘴,和卡西一样会嘟囔梦话。   宋郁没开灯也没拉窗帘, 怕吵醒她,又在房间里干坐不住, 她拿上相机, 轻手轻脚地出门。   穿外套的时候, 她摸到口袋里的老头木偶,这一年来她走哪都把木偶带到哪里, 很少离身。   宋郁把它掏出来,昏暗的光线下,老头两只空洞的眼睛更显幽幽。   和它对视许久,她将老头随意地丢在桌子上, 头也不回地出门。   清晨甲板上的雾气很浓,能见度很低,日出估计是拍不成了。   浓重的雾气让她的脸颊仿佛都沾上了水渍。   雪原号的航速缓慢, 像是一个迟缓的老人,颤颤巍巍地通过白令海峡。   宋郁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卡西问她, 印第安人的祖先, 是否来自亚洲。   几千年以前, 他们也许就是从这片曾经冰冻的海峡, 一步步走到美洲。   而白令海峡大陆和大陆最窄的地方也有三十五千米。   他们一路走,挨过饥寒交迫,在大雾遮蔽的冰川里前行,看不清方向,像一簇轻飘飘的蒲公英,最终在美洲大陆扎了根。   -   雪原号咖啡厅早上人很多。   教授们各自在常坐的位置上看书或闲聊。   咖啡厅只有一个工作人员,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船员,大家一般喊他小池,染着一头黄毛,看起来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儿。   但他也并不一直在咖啡厅工作,甲板上有重活要干的时候,就会离开。加上小池冲咖啡的技术欠佳,嘴比较挑剔的就直接自助了。   裴祉进来的时候,看见小池正忙着清理前一天晚上留下来的垃圾。   他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我们用了下咖啡厅打游戏。”   小池翻着垃圾桶,把干垃圾丢进另一个空袋子里,“没事,反正早晚都得分一遍。”   雪原号上对于垃圾分类的要求严格。   考察队员们自己房间里的垃圾一般自己分,公共区域的就由船上工作人员代劳。   “你们玩的什么游戏啊?”小池问。   “英雄联盟。”   裴祉从架子上拿了个咖啡杯,将衬衫袖口折起,熟练地开始手冲,动作慢条斯理。   “那下次再开可以喊我啊。”小池挺起胸脯,“我玩得贼溜。”   裴祉不由想起昨天晚上,宋郁一边吐得嘴唇泛白,一边还要赢的样子,他抬手拧了拧眉心,太厉害的还是算了。   这时,船长走了进来,胳膊肘下夹着海军帽,他的嗓门很大,“哟,裴队亲自冲咖啡呢,给我也来一杯。”   裴祉淡淡扫他一眼,冲到刚好一杯的分量,端着咖啡走出吧台,“自己冲。”   船长戴上军帽,正了正位置,腾出两只手,自给自足,他玩笑道:“我不是没你冲得好吗,想喝你一杯咖啡真是难。”   小池手在腰前围巾上擦了擦,准备站起来,“老大,我来给你泡,我最近又研究出来一款新咖啡,味道很不错。”   船长一哆嗦,咖啡杯差点没拿稳,赶紧制止道:“没事没事,你忙你的。”   上次他试喝了小池的咸蛋黄风拿铁,那味道真是令人终生难忘,他的舌头和肠道都记住了。   闻言,小池稍稍有些失望,重新蹲了回去垃圾分类。   垃圾桶里垃圾不多,大部分都是脏纸巾。   小池翻得利索,只不过翻到一半,在垃圾桶里看到了一张皱巴巴的照片——   照片主色调偏暗,背景是黑暗的洞穴。   男人手执古旧的煤油灯,左耳上戴了一个六芒星的银色坠子,明黄色的光打在他的脸上,衬得他五官深邃,勾勒出明晰的下颚线条。   他仰着头,眼眸如黑曜石般明亮,不知在望着什么。   小池将照片翻来覆去看了许久,皱了皱眉,缓缓站起来,目光看向窗边。   窗边的座位上,裴祉端着咖啡轻抿,整个人懒散地靠在座椅里。   船长笑呵呵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侧耳倾听,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食指在咖啡杯边沿轻敲,看起来没怎么往心里去。   小池拿着照片往前,对着裴祉反复对比,狐疑地走过去说:“裴队,我捡了张照片,你看里面这人是不是你?”   闻言,裴祉一愣,伸手拿过照片,一下就认出了照片里拍的是什么。   照片拍摄的角度明显是抓拍,右下角还不小心拍到了摄像师的一根小手指,细白如玉,指甲透着淡淡粉色,像是贝壳。   “......”   裴祉怔怔地盯着照片,很快联想到照片的来历。   小池见他半天没有反应,探过头来,“是不是啊?除了皮肤比你黑一点,头发长一些,简直一摸一样啊。”   “什么照片,给我也看看。”船长也凑起了热闹。   裴祉薄唇轻抿,反手把照片盖住,放心外套口袋里,“别看了,就是我的。”   “你从哪捡的?”他问。   小池努了努嘴,“垃圾桶里。”   裴祉:“......”   小池提醒道:“下次要小心保管啊,得亏是碰上我,才给你捡回来。”   船长没看到照片,好奇地问:“咋了,还藏起来不给看了。”   他朝小池打了个弹舌,“照片里长什么样啊?”   小池回想起刚才的照片,歪着脑袋嘿嘿笑道:“反正我觉得比裴队现在帅,特别有男人味。”   “你什么意思,说你裴队现在不帅是吧?”船长大掌压在小池的一头黄毛上揉搓,嘲弄道:“新兵蛋子知道什么男人味,明天篮球赛记着别给老子丢人,今年船队再输给考察队,我老脸都没地方放。”   小池一脸抗拒,却又挣脱不出船长的摧残,“放心吧,肯定不给您丢人。”   “对头,到时候一定要防死裴祉,整个考察队能打的就他一个,把他防住了,咱们就能赢。”   船长和小池两个人兴致勃勃地交头接耳,小声聊着怎么出损招。   裴祉在一边却沉默不语,他手放在衣服口袋里,食指沿着照片褶皱的地方摩挲。   男人瞳孔的颜色渐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雪原号虽然设施齐全,但到底在船上,没有网没有信号,与世隔绝,能打发晚上业余时间的活动很少。   篮球友谊赛成了历来极地考察的传统项目。   由船里各个部门组织,像船队、考察队本身人多的,就自成一队。人少的,像维修部门和后厨就凑成一队,零零总总加起来总共六支队伍。   不过最受关注的还是船队和考察队的比赛。   晚饭吃完没多久,吴月就喊着宋郁一起出门。   吴月换好衣服,突然想起什么来,只套了一只鞋,一蹦一跳从玄关进来,在柜子里翻出一个亮闪闪的拉拉队手花,“差点把这个忘了。”   “你到时候记得帮忙多拍拍照片。多拍几张我师兄的,哦对了,还有裴队的。”吴月嘿嘿笑道:“裴队的照片在本科小朋友那里可好卖了。”   “......”   宋郁按在键盘上的食指顿了顿,眼睫低垂,“我整理照片还要一会儿,要不你去吧,我对篮球不是很了解,看了也不懂。”   吴月继续穿另一只靴子,“别啊,你就去看个热闹呗,很有意思的,我们还得给他们加油呢。”   “考察队里其他人都是社恐,肯定抹不开面子喊口号,气势上就比不过那些船员了。”   宋郁:“......”   这么说的她更不想去了。   “赶紧的,你留在房间也无聊,快快快。”吴月兴致勃勃地催促。   被催得没有办法,宋郁只能关上电脑,拿着相机出门。   篮球场在船舱四楼,场地不大,将将一个球场的大小,没有再多的空间了。   她们沿着走廊走到一半,吴月突然拍拍脑门,“我说怎么好像又忘了什么,我昨天找师兄借的U盘忘拿了,说好今天还给他的。”   “你先过去,我回去拿了U盘就来。”吴月把手里彩色的拉拉队手花塞进宋郁怀里,“这个也先帮我带去吧。”   她指了指前面,“沿着走廊左拐第一个门就是篮球场入口。”   宋郁望着吴月风风火火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继续往篮球场的方向走。   走廊尽头分了叉路,左边是一扇灰色的小门。   宋郁拧开把手,推门进去。   房间里的光线昏暗,瓦数不高的白炽灯亮着,显得环境灰蒙蒙的。   放眼望去是一排排的金属衣柜,有些柜门敞开着,挂着衣服外套和毛巾,随着船身的摇摆轻轻地晃荡。   其中一扇衣柜门挡住的后面,站了一个男人,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球鞋,以及一截修长的腿,稍稍管中窥豹,就能推测出他身材比例一定很好。   宋郁愣了愣,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走错了,吴月这姑娘多少有点左右不分。   就在这时,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开门声和动静,用手肘将柜门关上。   他的衣服换到一半,黑色T恤外是红色的球衣,卡在腰上的位置,露出最末两块腹肌,小腹平坦,肌肉线条紧致结实。   裴祉的眼皮轻抬,懒散地看过来,在对上宋郁的目光后,眸子闪过意外的神色,很快将篮球服穿好。   四目相对。   有一瞬间的僵持。   宋郁皱皱眉,没想到碰上的是他。   她双唇轻抿,没吭声,转身要往外走。   “等一下。”背后男人的声音低沉。   裴祉大步走了过来。   宋郁仰着头看向他,眼神里透着戒备和疏离。   裴祉视线落在她抱着的手球上,挑了挑眉,淡声问:“来给我加油的?”   宋郁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那么自恋了,她撇撇嘴,“想多了,这是吴月的。”   “这样啊。”裴祉漫不经心地道。   宋郁瞥了一眼手表,不耐烦的样子,“有事快说。”   裴祉凝着她的眸子,看出了里面的抗拒。   他薄唇轻抿,许久,从篮球裤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没什么事,我就想问问,这是你丢的吗,为什么要丢了?”   宋郁的视线微抬,落在他递来的那一张照片上,不知道他是怎么捡回来的。   她的目光与他直视,没有否认,“废片丢了不很正常吗。”   裴祉轻扯唇角,慢悠悠说:“早不丢,现在才想起丢。”   宋郁听出了他语气里缓和的态度,觉得好笑,懒得和他装模作样。   “做什么,你现在是想要跟我和好吗?”她直白地问。   裴祉望着她,索性也开门见山,“至少可以好好说话。”他脸上的表情认真,没有之前那样的淡漠。   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他们自雨林分开以后,裴祉一直憋在心里的那一股劲儿,在看到宋郁出现在他面前之后,突然就不是那么想计较了,对她是一点气也生不起来。   宋郁一动不动,没有去接那张照片。   许久,她才开了腔,“我回雨林找过你们。”   闻言,裴祉瞳孔微震,皱眉看向她。   “火灾之后的几天,那时候浓烟太大,飞行员都不肯进雨林。”她找了好多关系才进去的。   等她进到原来部落在的地方时,那里已经被火烧得只剩下一片焦土。   飞行员为了安全考虑,甚至没有着陆。   天知道她望着那片焦土,脑子里有多少想要跳下飞机的冲动。   裴祉怔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没有想到原来她回来过。   宋郁的视线移动到照片上,照片里的男人眉目俊朗,六芒星的铜制耳坠透着一股野性洒脱。   她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的梦。   梦里有很厚重的深绿色,是雨林里密匝匝不见光的树丛。   随后,深绿色被染上血一般得红,被火蛇缠绕,最后化成了灰烬,什么也不剩下。   这一年里,明明她也很难过,但是却因为她先走了,就成了她的不对。   如果裴祉早一点告诉自己,她也不一定会说那些话,更不会走得那么直接。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来越少想起雨林里发生的事情。   雨林的经历,对于她来说,也许只是一场感冒,现在她身体的免疫排异反应生效,她该好起来了。   半晌的沉默。   “卡西和塔克瓦尔他们怎么样?”宋郁问。   裴祉缓缓道:“他们很好,大火还没烧来的时候,就转移到了雨林更深处。”   闻言,宋郁点点头,“那就好。”   “但帕廷死了。”她轻轻地说。   裴祉望着她,心脏随之揪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宋郁:和好?想得美!   裴祉:......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骨精、薄荷味的三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晼笛、追星星的人、薄荷味的三猫 10瓶;啵啵小耶、句芒 5瓶;上岸 3瓶;少吃零食多看书、Isabella 2瓶;小熊奥利奥、巴拉拉小魔贤 1瓶; 第26章 北极   篮球场的空间不大, 只有三米多宽,观众都只能贴边站,才能勉强不进到比赛场地里。   晚上闲得没事干的人又特别多, 整个篮球场站了一圈的人,场外几乎没有可以多余落脚的地方。   宋郁到的时候更已经没什么空余的位置了,她只能站在一边篮板下面。   很快两支球队进场。   何复也在球队里,他抬起手朝宋郁打招呼。   宋郁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天才反应过来。   “来给我加油吗?”何复指了指她怀里十分醒目的彩色手花。   宋郁抓着手花晃了晃,也跟着玩笑道:“加油。”   裴祉走在队伍的最后, 眼眸低垂, 听见他们的对话, 脸上面无表情,嘴角抿成了一条线。   吴月在比赛快开始前赶到篮球场, 她接过手花,往篮球场中间的位置走,临走前不忘提醒宋郁,“记得多拍点照片啊, 感谢宋导!爱你呀!”小姑娘在有求于人的时候,嘴就很甜。   宋郁无奈地摇摇头,打开了相机。   她站的这一边篮板是考察队的篮板, 虽然宋郁已经很刻意地不去拍裴祉了,但拍着拍着,总会有他入画。   而且不得不承认, 裴祉打篮球的样子确实很帅, 每次拍到他的照片, 即使在构图的最边角, 其他人也瞬间成为了背景板,目光不由自主被他吸引过去。   尤其是有一张抓拍到他压着篮框扣篮的样子,篮球从篮框里落下,速度快到模糊,他手搭在框沿,身体线条流畅,两条腿笔直修长,仿佛芝兰玉树。   中场休息的时候,宋郁一张一张翻着照片,越看越烦躁,好像裴祉长得好看是一件很碍她眼的事情。   这时,吴月也挤了过来,“拍得怎么样呀?”   宋郁面无表情,“全是废片。”   “怎么会?”吴月伸手把她的相机拿过来,低头看着相机显示屏,眼睛亮了亮,“这很好看啊,哪里是废片。”   她一边看,一边啧啧感叹,“有一说一,裴队这张脸长的,真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啊,怎么什么角度都那么帅,这腿,这腰,绝了。”   “就是脸够臭的。”   宋郁:“......”   吴月想了想,找了个合理的解释,“今天对面防他确实防得太严了,而且张铖也不行,裴队给他传了几个球都没投中,太垃圾了。”   “还不如传给何复。”吴月小声地嘟囔,“不过裴队怎么刚才一直不给何复球呢。”   宋郁见她照片翻得差不多了,“行了还我吧,我删一些废片。”   吴月赶紧护住相机,“不行,一张都别删。”   下半场快开始的时候,宋郁兴致缺缺,找了个借口离开。   吴月怕她把照片给删了,扣留相机,自己充当起摄影师的工作。   一直到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吴月才回到房间,走廊里传来张铖的声音。   “不能喝还喝,赶紧休息吧。”   “知道啦知道啦,师兄你今天虽然不如我导帅,但还是很厉害的!没给咱们队丢人!”   张铖嗤笑一声,听得出心情愉快,“滚吧。”   听见开门关门的响动,宋郁靠在床头捧着平板,她掀起眼皮看过去,“怎么这么晚回来。”   吴月身形有些晃悠,她靠在门框边脱鞋,嘿嘿笑道:“考察队赢球了,大家就去酒吧喝了一顿。”   “果然赢球还是得靠裴队,你走了以后是没看见,裴队打得有多凶,小池他们三个人都没防住。”   “......”宋郁今晚刚和裴祉闹得不欢而散,着实不想听吴月没完没了地念叨他。   她盯着吴月,皱了皱眉,“相机呢?”   吴月回来的时候,身上干干净净,利利落落,明显什么也没带。   “嗯?!”吴月敲了敲脑袋,才想起来,“我好像给落酒吧了。”   “我回去拿。”她赶紧说,然后晃晃悠悠地弯腰重新穿鞋,动作迟滞,整个人差点没摔一个踉跄。   “......”宋郁一阵无奈,掀开被子下床把她扶住,“算了,你在房间待着吧,我去拿。”   -   为期长达数月的极地探险之旅,为了让大家在船上能够有充足的业余生活,雪原号上还有一间小酒吧。   宋郁推开门一进去,就闻到一股很浓重的酒精味。   长方形圆弧状的吧台上坐着三个人,小池站在吧台里面,手里拿着调酒器比划。   “可以啊小池,没想到你咖啡泡得不怎么样,调酒的手势一套一套的。”船长的声音粗粝豪迈,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宋郁眯了眯眸子,小酒吧里的光线昏暗,她只能看见几个人的影子。   何复坐在正对门的位置,正巧看见走进来的宋郁,他瞬间坐直起来,朝宋郁打招呼,“宋老师,你怎么来啦。”   不知道什么时候,何复对于宋郁的称呼改成了“老师”,因为他年纪比宋郁小两岁,叫宋导觉得客气,叫宋郁又显得生疏。   宋郁听出了何复的声音,走过去解释说:“我来拿吴月落下的相机。”   “这么巧,张铖刚发现她丢东西了就给送去了,你来的时候没碰见他吗?”   宋郁摇摇头,“可能电梯错开了吧。”   “哎,来都来了,喝两杯吧。”船长伸手从吧台里面摸出一个干净的玻璃杯,作势就往里倒威士忌。   宋郁一愣,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在想着拒绝的托词。   大半夜的,她着实不是很想沾酒。   这时,吧台角落里坐着的人伸出一只手,按住了船长的酒瓶,将玻璃杯里倒了一半的酒复倒进了自己的杯子。   “我还不够喝。”男人的声音冷淡低沉。   阻拦船长倒酒之后,又继续低下头,黑发垂落在额前,挡住了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情绪,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线条明晰深刻的下颚。   宋郁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很快又收回视线,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船长不满道:“我就带来这几瓶酒,一晚上你全给我喝了。”   裴祉没吭声,自顾自地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脖颈拉得修长,皮肤冷白,喉结上下滚了滚。   船长经过一晚上,早看出了他心情不好,他啧了一声,嫌弃道:“赢球了还摆臭脸。”   之后便懒得再管他,转过身和宋郁聊起了天。   “小宋啊,这几天在船上待着还习惯吗?”   “瞧我最近太忙了,也没带你好好认识其他人。”船长没有再给宋郁倒酒,而是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瓶罐装苹果汁,开盖倒进了杯子。   宋郁估摸着自己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只能坐下来应付两句,她笑了笑说:“没有,看大家做实验挺有趣的。”   “这么说我是常常在驾驶室看见你拍何复他们在甲板上作业。”船长看一眼何复,揶揄道:“看来你们俩混挺熟了啊。”   何复挠挠头,“其实是我想拍Vlog,所以请宋老师教我要怎么拍。”   闻言,船长来了兴致,“哦?Vlog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就爱搞这个,我女儿前段时间去海南玩,也拍了一段给我看。”   “那你可是一开始就找了个厉害的老师啊,十亿票房的大导演,换做平时可没有机会请人教你拍摄。”   玩笑归玩笑,船长不忘正色提醒道:“但还是得小心,别把涉及技术保密的东西拍进去了。”雪原号上的东西,很多不是想拍就能拍的。   何复点点头,“嗯我知道,我就只是拍一些海洋浮游生物的科普。”   闲聊的功夫里,小池站在吧台后面,磨磨蹭蹭地擦着酒杯,一边悄悄打量起宋郁,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半晌,他似想起什么,打了个响指,“啊!你是宋郁!”   宋郁被他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喊吓了一跳。   小池放下手里的酒杯,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收敛了音调,嘿嘿笑道:“我说怎么看起来那么眼熟呢,没想到你本人比照片里的漂亮多了。”   “我特别喜欢你的片子,每一部都看!尤其是最新的那一部,回归原始森林,简直太懂男人的浪漫了。”小池显然有些兴奋,滔滔不绝,“船长您也真是的,怎么不早告诉我宋导也在船上。”   “上船第一天大家开会,我本来是想让宋导发个言的。”船长跟宋郁提过,只是被拒绝了。   宋郁笑笑,解释说:“我是做幕后工作的,又不是什么演员明星,没必要。”   “对了,宋导你为什么也来北极科考了呀?”小池问。   宋郁抿一口苹果汁,以缓解他过于热情带给自己的尴尬和压力,“我正在筹备一部纪录片,正好借这次极地科考的机会来采风。”   “这样啊,那你想好拍什么了吗?”   宋郁耸耸肩,“还没有。”   她的工作进度在船上一直停滞不前,虽然拍考察队的日常工作的确收获颇丰,但却始终感觉没有打到她内心深处,并不是她真正想拍的东西。   一阵穿堂风过,张铖送相机回来,推开了酒吧的门。   “行了行了,别东问西问的。”船长端起酒杯敲了敲桌面,站起身,“来来来,正好大家一起碰个杯。”   “......”宋郁跟着站起来,余光下意识瞥了眼角落里的男人。   裴祉依然低着头,从刚才他们谈话时就不为所动,没有任何要融入的意思,食指搭在玻璃杯的边沿,来回摩挲。   “裴祉。”船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   裴祉才慢吞吞地站起来。   “你也和小宋碰个杯。”船长示意道:“说起来她算是跟在你们课题组名下吧,李振还和我打了招呼,让我多照顾照顾,你们俩认识了没有?”   “......”裴祉的动作顿了顿,抬起眼看向宋郁,眼神里透着看不明的情绪。   宋郁和他对视一瞬,眼睫颤了颤,低下头躲闪开来。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诡异。   倒是张铖帮着说:“裴队平时工作太忙了,就连我都见不到几次人,上次好不容易有机会一起打游戏,就光顾着打游戏了,也没聊两句。”   “那有点不像话啊,裴队,自己组里带的人,还是得多熟悉熟悉,回头小宋还得跟着你一起登岸考察呢,你抽空多教教她。”船长道。   裴祉的目光沉沉,盯着对面的宋郁,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的食指在玻璃杯边沿轻点,伸出手,轻碰了宋郁的杯子,杯沿的位置放得比她的低。   昏暗嘈杂的酒吧背景音乐里,玻璃杯之间碰撞的声音生脆清晰。   宋郁愣了愣,抬起头来,径直望进了男人漆黑一团的眸子里。   “重新认识一下。”他的声音低沉,字正腔圆,每一个音符都很好听。   “裴祉,中国籍,京北大学人类学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是社会人类学。”   “大学以前居住在法国,祖母是阿波塔拉族人,有四分之一的印第安血统。一共参与六次极地考察活动,四次南极,两次北极。常年在亚马逊雨林考察,主要研究土著部落的传统社会结构。”   “......”宋郁怔怔地盯住他,听着他用真诚而低缓的语调,讲述自己漫长的人生经历。   她有一瞬间的失神,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反应。   男人的眼眸明亮幽深,直直地凝望她。   酒吧的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打开,浮光掠影般扫过,空气仿佛在此刻停滞。   船长最先回过神来,一巴掌拍在了裴祉的肩膀上,哈哈笑道:“让你熟悉熟悉,也犯不着说那么细。”   宋郁手里拿着的酒杯还一直抵在裴祉的酒杯上,杯子里装着大块的冰块,轻轻晃荡,玻璃氤氲出水渍,润湿了她的指尖。   许久。   她抬起另一只手,握住男人的酒杯,指尖触碰到他的手背,细腻微凉。   随即将他杯中的酒往自己的杯子里倾到了半杯。   宋郁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烈性的威士忌混着苹果汁的酸甜,涩嘴灼喉。   她眼眸微眯,对上男人漆黑的眸子,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他喝醉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not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巴拉拉小魔贤、睡够了吗. 2瓶;鱼渊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北极   北纬72度, 东经170度。   经过十几天的航行,雪原号终于抵达极北海域。   北冰洋的温度终年在零度以下,冰冷而阴郁。   十月份里, 极地的白昼时间越来越短,每天只有几个小时的白天,再过一段时间,北冰洋海域将迎来长达数月的极夜,一直到来年的三月。   这是中国科考队第一次选在极夜的时候在北极考察, 所有的准备工作,需要在极夜来临前完成。   雪原号行驶到原定的站点时, 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了, 明明已经入冬, 但并没有形成大面积固定的冰面。再往北走,海冰厚度足够, 但破冰船能够支持的破冰能力有限,随着温度持续降低,可能一整个冬天都会被困在里面。   宋郁站在甲板上,海风不停地刮在她的脸上, 冷空气呼吸进肺部,带着剌人的生疼。   在一片白茫茫里,红色的科考队队服醒目。   带头的男人身形挺拔, 顶着风雪从远处走来,狂风撕扯着他们的队服,鼓起一个个山包。   裴祉回到船上, 肩膀上已经积上了一层厚厚的雪, 额前的黑发散乱, 脸上的表情严峻。   他看见宋郁抱着相机靠在桅杆上, 皱了皱眉,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往外跑。   “进去了。”他说。   宋郁没做声,跟在他们后面,关上了船舱的门,挡住了外面的风雪。   船长站在门口等着,“怎么样,还能不能建立站点?”   裴祉摘掉手套,摇摇头,“海冰的厚度太薄,做长期冰站不安全。”   “暴风雪什么时候停?”他问。   “明天应该就停了。”一旁的气象观测员说。   闻言,裴祉薄唇轻抿,“那明天请直升机机组人员待命,执行冰情侦查任务,看看有没有其他适合建站的冰面。”   船长颔首,“行。”   他的目光看向宋郁,手掌打了个转指向她,“那正好,难得进行一次航空观测,你明天把宋导也带上吧。”   宋郁愣了愣,抬起眼眸,对上裴祉的视线,很快她转过头,悄悄地撇撇嘴。   -   第二天,暴风雪果然停了,北冰洋上空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太阳。在一片灰白色的寒冷荒芜里,像极了冰箱里的灯,带不来一丝的暖意。   雪原号船尾的停机坪上,红色的直升机已经待命,机身下方印着“中国北极考察”六个汉字,螺旋桨的旋翼展开,刮起一阵大风。   上直升机的时候,裴祉走在前面,接过飞行员递来的两副降噪耳机。   宋郁望着他的背影,头发被风吹乱糊在脸上,视野看不太清楚,却觉得此时的场景如此熟悉,好像曾经也发生过。   裴祉动作利落地进到机舱里,探身出来,伸出一只手,大掌摊开。   “上来。”他说。   飞机的声音嗡嗡作响,很是吵闹,宋郁只能根据他的口型判断他说的话。   她的视线落在男人的那一只手上,干净修长,骨节分明,中指左侧有茧。   在雨林的时候,她没多想为什么茧会长在那个位置,现在却是瞬间明了了,那是经年累月执笔留下的痕迹。   宋郁看他一眼,没有伸手,而是抓住扶手,颇为吃力地自己爬上了直升机。   “......”裴祉的手虚空抓了一下,默默地收回去。   他无奈地摇摇头,知道宋郁是还在生气。   要想跟小孩儿和好,可没那么容易。   -   海上冰情监测的工作并不顺利,裴祉双手抱臂,食指指尖抵在唇边,眉心微不可见地皱起,目光锁定在探测冰面厚度的红外设备上。   宋郁看不懂显示屏上的图像,但她从窗户往外看,北纬72度的高空下方,只有很多零零碎碎的浮冰,在海面上沉沉浮浮。   不过她的注意力并不放在冰面上,宋郁捧着相机,对着远处冰山拍照。   之前在船上的时候不知道,从空中看,她才发现原来那一片冰川后面还是冰川,连绵不绝,仿佛一块巨大的陆地,切口是十几米的悬崖。   裴祉通过耳机通话指挥着机组人员飞行方向,将周围的冰情勘测过一遍后,整个人靠进了座椅里,抬手拧了拧眉头。   他余光瞥向坐在一边的宋郁,见她一个人在那扒拉着窗户,恨不得身子探出去,对着远处的冰川,不知道在小声地嘟囔什么。   宋郁低头看了眼照片,皱着眉摇头,好像是因为距离的关系,怎么也拍不到满意的照片。   裴祉抿了抿唇,倾身向前,朝飞行员示意,“往冰川那飞一圈再回去吧。”   直升机在空中打了个弯,朝着冰川靠近。   宋郁挑了挑眉,想着正好,拿起相机抓紧时间拍摄。   靠近冰川没多久,最外层的冰川突然掉下来大块的冰,像极了悬崖塌方。   大块的冰落入大海,激起巨大的白色浪花。   因为坠落的速度很快,宋郁只来得及拍到一两张零碎的照片。   飞行员看到这个情境,发出一声轻呵,“冬季还有冰掉下来。”   裴祉的视线凝着那块新产生的浮冰,没有说话。   -   直升机返程以后,船组工作人员和考察队的领导团队马不停蹄地开会,计划再往北行进一段距离建站。   宋郁下午整理飞机上拍的照片耽误了吃饭的时间,保持对着电脑的姿势太久,她腰酸背痛,六点多的时候干脆直接去了健身房碰碰运气。   雪原号的健身房六点多饭点前后人最多,所以宋郁一般是等到晚上七八点钟,没什么人的时候再去锻炼。   果然她到健身房,两台跑步机上已经占了人,看背影她认出来,一个是何复,一个是裴祉。   记得最早之前宋郁在健身房碰到他们俩一次,好像也是这个时间点。   因为健身房器材设备有限,所以常来健身房的都摸清楚了其他人的习惯,基本上都会选在一个相对固定的时间,和大家错开,节省等待的时间。   来都来了,宋郁看一眼手表,反正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索性靠在两台跑步机后面的墙上,懒懒散散地等待,她低着头,故意不去看正在跑步的人。   裴祉跑着跑着,眼皮不经意地轻抬,透过面前的玻璃窗,注意到了站在后面的人。   额前的碎发轻晃,挡住了他的视线,清亮的汗液从额角流下,他拿起搭在跑步机架子上的白毛巾随意地擦了擦,然后按下了暂停按钮。   跑步机发出一声“滴”,跑带的速度缓缓降下。   宋郁听见声响,抬起头来时,正好看见男人从跑步机下来。   她移开视线,也不吭声,直接和他擦肩而过,上了跑步机。   裴祉望着她的背影,扎成高高的马尾一晃一晃,后背挺得笔直,仿佛一只负气的白天鹅。   他扯了扯嘴角,无奈摇头。   宋郁站上跑步机,目光落在面前的显示屏上,显示屏还停留在结束界面,运动时间显示的是十九分钟。   她轻啧,十九分钟就跑不动了,体力真够不行的。   旁边的何复感觉到旁边换了个人,视线朝她这边看过来,看到是宋郁时,讶异地眨了眨眼睛。   宋郁将跑步机调到走路的速度,先热身。   何复这会儿也差不多快跑完了,他伸手把速度降下来,降到和旁边宋郁的速度差不多。   “呼——难得在健身房看到你啊。”何复的声音有些不稳,气息很喘,脸上也红红的。   他转身朝后看了一眼,没有看到人,疑惑地问道:“裴队怎么就跑完啦?”   宋郁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给太多的反应。   何复随口说:“那还真稀奇,平时他每天都要跑一个多小时,今天这才几分钟。”   闻言,宋郁脚步一顿。   何复想了想,找了个合理的解释,“估计是开了一天的会太累,想划水了吧。”   宋郁盯着面前的落地窗,窗户一角倒映出男人离开健身房的背影。   半晌,她才接了一句,“可能是吧。”   “对了,你们早上冰情监测怎么样?”何复问,“附近有合适做站点的冰面吗?”   宋郁回道:“没有,都是浮冰比较多。”   “我记得两年前夏天跟考察队来的时候,这里还有一大块厚厚的整冰。”   何复叹了一口气,表情里带上了忧愁,“在陆地上的时候感觉不到,只有到了北极,才能深切体会到全球变暖带给地球真实的变化。”   “我们课题组这几天在做北极海域的浮游生物定量分析,混合营养藻类的含量也越来越高。”   说完,似乎是怕宋郁听不懂,何复解释道:“随着海冰的消融,阳光直接照进海底,会导致这些通过光合作用的藻类繁殖速度加快,但这些藻类又会产生毒素,从而危害到北极圈的整条生物链。”   闻言,宋郁走路的速度缓缓慢了下来,望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想起了白天看到的冰川坠落,以及雪原号一路行驶而来,很少看见动物的身影,让她差点以为苍凉荒芜是这个世界的常态,而忽略了其中原本也该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冰雪世界。   何复挠挠头,“唉,不说这个了,这也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此时,健身房的门被人打开,张铖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后,朝他们走来,“你们看见裴队了吗?”   “刚走。”何复回答,“怎么了?”   “船长找他开会研究怎么变更航道呢。”张铖找不到人,没有打算久留,“那我去他房间找找。”   张铖离开以后,何复啧啧感慨,“裴队真够忙的,一刻都不得闲。”   宋郁抿了抿唇,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他不是做人类学研究的吗,为什么这些事情也要做。”   什么冰情监测,航道计划,明明都是和人类学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情。   何复挑了挑眉,“你不知道吧,裴队以前其实学的是地理学,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从事南北极的地貌地质研究。”   “不过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从主要研究的自然地理,转成了人文地理,最后干脆直接跨了一个专业,拿了人类学的博士学位。”   “当时方院士,就是裴队在地理科学研究院的老师,被誉为是现代地理学开拓者之一,气得差点要和他断绝师徒关系。”   “虽然他放弃了地理方向的研究,但极地科考的经验和能力是不容置疑的,所以这次极地考察才会任命他为队长。”   说起裴祉这一段的学术经历,何复忍不住称奇,“不是所有研究者都能像他一样,专业想跨就跨,而且都能取得很斐然的成就。”   宋郁专心地听着,渐渐有些跟不上跑步机跑带的速度,伸手将速度调至最低。   雪原号向北继续行进,终于在北纬78度的地方找到了可以建立长期冰站的稳定冰面,开展为期十天的考察工作。   下船前,裴祉给所有的考察人员做了非常详细的安全作业说明。   直升机拖挂着两个巨大的圆形绿色玻璃屋率先放置到冰面上,作为安全屋。   安全屋内部面积有六平米,可以同时容纳多名工作人员在其中休息,以及存放科考设备。   不过最重要的功能还是防御北极熊的袭击,临近冬季是北极熊大量捕猎的日子,北极熊的体格强壮凶猛,一旦出现冰站附近,对于科考作业人员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由船队成员组成的十人防熊队会最先下船,保证冰面附近的安全,在冰站外围进行不间断的巡视。   宋郁跟在最后,身上穿了厚厚的羽绒服,帽子围巾手套裹得严严实实,脖子上挂着走哪都不离身的相机。   刚出船舱,她就感觉到了一股凛冽的寒意。   “下冰以后别乱跑,拍完照就去安全屋里呆着。”裴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低声叮嘱。   宋郁扭头看他。   裴祉身上依然是那一件正红色的北极科学考察队队服,肩上背了一把半米长的枪,浑身透着硬朗的气质。   他将枪拿到前面,手法娴熟地检查弹夹,看见里面装着的两枚子弹,眉心轻皱,动作熟练地把子弹卸了下来。   见宋郁半天没有回话,他将枪重新背好,抬起头,漫不经心地问:“听到没有。”   宋郁抿了抿唇,顶嘴的话收了回去。   “为什么不装弹。”她问。   裴祉不甚在意地说:“有用的时候再装。”   “总比跟你一样用枪走火的安全。”他补了一句。   宋郁:“......”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还记得那么清楚。   她没忍住小声狡辩道:“是那把枪有问题。”   “你不装弹,要是真碰见北极熊,那还来得及吗?”宋郁重新扯回刚才的话题。   裴祉看向她,沉默半晌,淡淡道:“我倒希望永远没有开枪的机会。”   毕竟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的闯入者,不受欢迎的人类。   自然极地研究中心可以拥有持枪资质,根据需要考取持枪证,但允许开枪的情况非常苛刻,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向北极熊开枪的。   大部队下冰以后,很快开始有条不紊地建站工作,在冰面上架设各种各样的科研仪器,包括高达三十五米的气象塔。   宋郁在各个分区里拍照采风,觉得哪里都很有趣。   到了中午,太阳升到最高。   宋郁在安全屋里休息的时候,竟然感觉到热,把帽子手套都给摘掉了。   这时,又有两名科考队员进到安全屋里,他们和宋郁点头示意,简单打了个招呼后就坐到一边休息。   其中一位科考队员道:“今年北极冬季出现极端高温的天气怎么那么多,我刚测温,都到-3.1摄氏度了。”   “真是气温一年比一年高,五年前我参加北极夏季科考期间,最高温度也才-5摄氏度。”   “是啊,海冰结构组采集的数据也不乐观,大部分的厚度都不到一米,明明是在冬季.…..”   宋郁低着头,一张一张从前往后翻着今天的照片,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知不觉翻完了照片,显示屏跳转到了之前的照片。   照片里是苍茫的白色,晶莹的冰川在一瞬之间,轰然坠入大海,影像无声,仿佛记录了一块冰的死亡。   她垂下眼眸,目光沉沉凝着照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连续好几天的极端高温后,北极终于迎来了大降温,温度一下骤降到了-20摄氏度。   白昼的时间越来越短,平均每天只剩下三四个小时是白天,常常看不见太阳。   即使在黑夜里,考察队的工作依然没有停止,在大功率的照明设备的帮助下,继续着考察工作。   而对于宋郁来说,黑夜的时间更多是待在冰站的安全屋里,构思纪录片要拍摄的内容。   安全屋外面是呼啸的风雪,作业人员的声音里透着忙碌和紧张。   有人拉开了门,呼啸的风雪声更加清晰,带进来了一股寒意。   雪花被风吹了进来,沾在宋郁的脸上,冰冰凉凉,很快就化成了水。   宋郁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她抬起眼,看见了进来的人是裴祉。   因为带了风雪进来,他低低地说了一声,“抱歉。”只是嗓音微哑,应该是在室外冻的。   裴祉放下肩膀上的枪,搁在一边的矮桌上,枪柄上积了厚厚的雪。   他顺手拍掉了身上的积雪,走到角落里放着考察人员东西的箱子里翻找什么。   安全屋里此时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僵持。   宋郁故作淡定地轻咳一声,继续捧着笔记本电脑打字。   裴祉冷不丁地开口:“喝茶吗?”他从箱子里翻出一个容量很大的保温壶。   宋郁动了动冷得有些僵硬的手,沉默半晌,板着脸,别别扭扭地说:“可以喝。”   裴祉扫她一眼,侧脸线条绷得明晰,他的嘴角轻轻勾起,真是难得肯接他的话。   随着冲泡的水流声徐徐响起,安全屋里散发出一股苦涩而熟悉的味道。   宋郁愣了愣,问道:“这是马黛茶?”   裴祉递给她保温壶的杯盖,“嗯,我带了一些来。”   碧绿色的马黛茶入喉,一杯茶里仿佛浓缩了一整个森林,原本寒冷的身体瞬间温暖了起来。   宋郁透过安全屋小小的圆形窗户,看见外面是苍凉的雪白大地,她却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一片潮湿闷热的雨林。   那时候他们还能好好说话。   安全屋里很安静,隔绝了外面的风雪,而气氛逐渐和缓。   半杯茶喝完,宋郁握着还带有余热的杯盖。   “你怎么没和吴月他们去基瓦利纳?”她问。   白天的时候,吴月和张铖中途搭乘固定翼飞机离开,他们要去到北极圈附近,一个名叫基瓦利纳的小岛上,岛上住着一百多个因纽特人,依靠捕猎鲸鱼和海豹为生。   小岛上的冻土层变薄,土地松软,小岛的面积在不断缩小,到现在已经只剩下一条窄窄的海岸线。   今年是小岛还住人的最后一年,到了来年,所有的居民都要搬迁到距离海平面更高的陆地上。   听吴月说,裴祉已经连续六年去小岛上做田野调查,和岛上的居民很熟悉,按理应该也去才对。   安全屋里没有凳子,东西都是随意堆放,裴祉懒散地靠在墙边,两条长腿交叉,微微躬着背。   好像是累极了,他的眼眸低垂,手里捧着杯子打转,速度很缓慢,手指骨节的地方被冻得很红。   半晌,他终于开了腔,声音低缓,透着淡淡无奈,“今年我不想和他们道别。”   “......”宋郁怔怔地望着他,嗓子眼里变得干干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祉直起身,提起搁在箱子上的保温壶,“还要水吗。”   宋郁回过神来,举起杯子去接。   热水从保温壶里倒出来,冒着白气。   “你知道北极被视为地球环境的金丝雀吗。”   裴祉解释道:“以前金丝雀被放在矿井里,用作监测空气质量,只要有非常轻微的气体泄漏,金丝雀便会死去。”   剩下的话他没再说。   但宋郁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北极这一只地球环境的金丝雀,正在慢慢死去。   这是宋郁第一次听他讲那么多的话,重新倒满热水的杯盖捂在手里,暖意却传不到身体。   她张了张嘴,讷讷地问:“我们能做什么吗?”   裴祉和她的目光对视,漆黑一团的眸子里很是平静。   “只能闭上眼睛。”他说。   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宋郁:“......”   话题变得很沉重,从科考队建站以后,就有的那种无力感,在此时达到了最强烈,将她裹挟。   又是许久的沉默。   宋郁盯着杯子里的马黛茶,从热变冷,入喉更加苦涩。   她咽下最后一口茶,“所以你才从地理学转去研究人类学的吗?”   裴祉眼皮掀起,有些讶异地看着她。   “何复告诉我的。”宋郁解释说。   闻言,裴祉低低地轻嗤一声,“你们俩倒挺熟。”还在背后议论起他来了。   “差不多是这个原因吧,觉得没什么意思。”做再多的研究,也改变不了金丝雀死亡的进程。   茶喝完,他将杯子随意地搁在箱子上,拿起枪,背身朝宋郁挥了挥手,“走了。”   -   北极白天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短,等再过几天,就会迎来极夜。   每天傍晚,大家重新回到雪龙号上,提交第二天的作业申请表,由考察队的首席科学家审批。   宋郁作为队伍里唯一一个非专业人员,平时的作业申请表里就只写“采风”两个字,今天却写得格外认真。   吃过晚饭,宋郁就被叫去了会议室。   铺了红色地毯的会议室里,坐着首席徐教授和船长。   裴祉坐在他们的对面,翻着一沓的作业申请表,食指在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   船长手里拿着一张作业申请表,头痛地拧了拧眉。   “小宋啊,你的作业申请表,是不是写错了?要不再改改。”   宋郁摇摇头,“没错,我就是想去拍冰川。”   “我看直升机每天都会带考察队员去到那边,我可以跟着一起过去,然后在冰川对面的小岛待一天,次日再搭飞机回去。”   “胡闹。”船长拍了拍桌子,难得有些生气,“专业的考察队员都不敢留在外面过夜,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谁来负这个责?”   首席徐教授更为沉着稳重,他扶了扶鼻子上的金丝细边眼镜,眼眸微微眯起,声音徐徐地问:“你为什么想要拍冰川啊?”语气温和得像是在问小朋友。   宋郁轻抿唇,答道:“我想去拍冰川死亡的过程。”   闻言,裴祉的眼皮掀起,看了她一眼。   船长一阵无语,“什么冰川死亡不死亡的,我是搞不懂你们这些玩艺术的。”   “而且你就算想拍,也可以等下次带上更专业的团队来一起拍,这次你只是来确定拍摄内容的,没必要自己去拍吧。”   宋郁表情执拗,没有动摇的意思,“我怕下次再来,那座冰山就已经不在了。”   再过几天北极就要迎来极夜,到时候就更拍不到了。   她顿了顿,小声地嘟囔:“我才不想闭眼。”   “......”裴祉翻作业申请表的动作停住,指尖在一页纸上摩挲许久。   船长又气又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不行,到了晚上温度会很低,万一有风暴,直接就把人吹没了。”   “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会议室里的气氛僵持。   宋郁低着头,一声不吭。   许久。   “她知道。”裴祉的声音淡淡,打破了宁静。   宋郁回过头,正对上他漆黑的眼眸,仿佛曜石一般深邃幽沉。   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裴祉将手里的作业申请书随意地丢到桌上,扔下一句:“我陪她去。”   作者有话说:   裴祉:顺便试试我体力行不行。   宋郁: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芋头色的芋头 10瓶;荡漾 3瓶;萧潇【啊!文荒】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北极   第二天出发的时候, 行程没有像宋郁想的那样,通过直升机把他们送过去,而是下冰以后, 用冰站的雪地车。   红白相间的雪地车,车身依然印着“中国北极考察”的大字。   裴祉熟练地将帐篷等装备放上去,窄窄的雪地车比想象中能装东西。   宋郁抱着相机站在旁边,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什么忙也帮不上。   “需要我做什么吗?”她忍不住问。   裴祉抬起头, 看到顶风朝他们走来的船长,指了指远处的安全屋, “里面有个黑色袋子, 你拿过来。”   宋郁乖巧地应声, 踩进厚厚的雪里,一步一步小跑去了安全屋, 路过船长的时候,还朝他点了点头,颇为不好意思的样子,像极了任性成功以后显得心虚的小孩。   船长无奈地摇摇头, 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叮嘱道:“好好跟着裴队,注意安全。”   简单的对话之后, 船长径直走到雪地车旁,手肘撑在车头,“气象组的报告, 明后两天的天气晴朗, 大概率不会出现暴风雪。”   裴祉用弹力绳牢牢地把帐篷袋子绑在车架上, 看他一眼, 淡淡地应了一声。   “放心吧,不会有危险的,什么时候你这么谨慎了。”他说。   船长叹了口气,“有你在我当然放心,我这不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他的目光瞥向安全屋,见宋郁没出来,小声说道:“有件事我没和你说过,有人可是千交代万交代让我好好照顾她,不许出岔子的。”   虽然在远离基地的地方做科考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们考察队员也不是没上过岛短暂驻扎一两天,但宋郁到底没什么经验,昨天他反对的态度那么强烈,就是想劝退宋郁,别往外跑,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安全。   闻言,裴祉绑弹力绳的动作微顿,除此之外,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倒是船长一副聊八卦的语气,“你知道是谁不?”   用不着等裴祉发问,他自己就兴致勃勃地说出来,“就是周恒国际的大公子周琰,你听说过不,他们家在北欧还是有些势力的,这一路的补给,不少是通过周琰的渠道拿到的。”   船长早些年,经常跑国内到欧洲各国的航运,在周家的国际运输业务部门甚至做到过管理的位置。   他搓了搓手,笑道:“你不觉得这次科考伙食特别好吗?还有高级鱼子酱嘞。”   船长捅捅裴祉的胳膊,“哎,你说这周琰和宋郁是不是......”   “......”裴祉正在检查雪地车仪表盘,他的眼眸低垂,嘴角抿成了一条线,依然是一言不发。   船长讲了半天八卦,结果听的人一点反应没有,也觉得没什么意思,撇撇嘴,“算了,和你聊这些讲不到一起去,还不如和小池聊呢,他肯定知道不少。”   他压了压被风吹松了的帽子,摆摆手告别,“走了,你们注意安全。”   船长走后,裴祉凝着仪表盘上的指针,半晌才回过神,不知道为什么情绪变得有些烦躁,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时,宋郁怀里抱着黑色袋子走来,“是这个吗?”   裴祉的目光和她的对上,淡淡扫过,示意道:“给我。”他的语气冷淡,没什么情绪。   隔着雪地车,宋郁倾身递过去,“挺沉的。”她提醒。   在两个人的互动里,宋郁在不知不觉里变得主动起来。   裴祉单手拿住袋子上的两条背带,轻轻松松地拎起,压在了已经累成小山的装备上,最后放上了一把防北极熊的枪。   “我们可以出发了?”宋郁问。   裴祉看她一眼,伸出手,“摄影包。”   宋郁“哦”了一声,赶紧把肩膀上背着的摄影包也一起给他。   她这次带的摄影器材不少,还有一台无人机,大部分都已经装在了雪地车上,就剩随身背着的便携式摄影包,里面装了一台她最常用的单反相机。   摄影包的两个锁扣只扣上了一个,裴祉做事一向严谨认真,顺手去把另一个锁扣扣上,只是包里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在里面凸出一块,怎么也扣不上。   裴祉皱了皱眉,下意识打开锁扣,准备调整摄影包里的器材位置。   宋郁见了,想到里面装了什么东西,赶紧绕到他那边,抢过摄影包,声音里透着急促,“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她微微侧身,挡住了摄影包,手脚忙乱地从包里拿出了木偶,攥在掌心里,快速地塞进衣服口袋里,还拉上了口袋的拉链。   裴祉的个子很高,宋郁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其实小动作都被他看了去,甚至看到了她小心翼翼收起的东西是什么。   老头木偶的眼睛空洞,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因为曾经它就摆在裴宅的斗柜上。   前段时间他回家,裴枕山还和他闲聊起过木偶的去向。   没记错的话,木偶是被周琰拍走的。周家和裴家以前在海外有业务的往来,两家不算是陌生。   裴枕山说周琰拍了木偶是送给一个女孩子的,还提及他在广西碰到了她,语气里对那个女孩子的印象很好。   裴祉收回了视线,索性也假装没看见。   他轻扯嘴角。   有男朋友了还来招他。   -   雪地车逐渐远离冰站,在苍茫的白色大地之中,发动机发出嗡嗡的轰鸣声。   因为车后排装了不少设备,空间变得拥挤。   宋郁坐在裴祉后面,两个人挨得很近,她双手向后撑着,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才能不让自己靠得他更近,艰难保持着距离。即使这样,依然是腿挨着腿。   看起来不算远的冰山,雪地车行驶了许久才登陆冰山对面的小岛,在被白雪覆盖的小岛上,雪地车艰难行驶,变得颠簸起来,将他们越挤越近,前胸贴着后背。   裴祉的驾驶技术很好,什么地方都敢开,跌跌撞撞的。   而且开的速度很快,风乘以了倍速似的往宋郁脸上刮,眼睛也是凉凉的疼,她被吹得不行了,低下头,额头抵在男人的后背上。   在经过一处高度差几乎有半米的冰面时,宋郁下意识地伸手圈住了男人的腰。   裴祉握住雪地车把手的手紧了紧,身体没有动作,由着她就那么抱着。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保持着持久的沉默。   宋郁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了裴祉的情绪不佳,但因为他平时也一直都是很冷淡的模样,她一时有些摸不准。   就在宋郁思考原因的时候,雪地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小岛越往上,坡度越高,已经超出了雪地车能够行驶的范围。   好在距离最高的观景位置已经不远,裴祉背上枪和帐篷袋子,径直往上走。   宋郁也拎上摄影包,跟在他后面。   裴祉的脚程很快,大步流行,完全没有顾及后面的宋郁。   宋郁跟得很是吃力,严寒加上身上的负重,严重消耗了她的体力,每迈一步,都感觉到很艰难。   零下二十度的低温,她一边大口大口的呼吸,呼进去的气体都拔凉拔凉,烧喉一般的刺痛。   她望着前面男人的背影,身形挺拔而执拗,莫名心底也升起了脾气。   “我走不动了。”她对着前方喊。   闻言,裴祉终于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她。   他站的位置海拔更高,漆黑的眼眸垂下,以一种居高临下地俯视姿态。   宋郁仰着脖子,不甘示弱,干脆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我要休息。”   语气里含着娇嗔,软糯温懒。   任何人听见这样的声音,都不会舍得拒绝她。   裴祉对上她眸子,被风吹得红红,莹润澄澈,望着他,也这样望过其他人。   他面无表情道:“登岸途中产生的任何垃圾都不能留在冰川。”   宋郁听出了他言语里的嘲讽,带着莫名巧妙的刺儿,反而气笑了。   她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眨了眨眼睛,拿腔拿调地故意问:“那我是什么垃圾?裴教授帮我分分类吧。”   裴祉眼眸漆黑,盯着她的脸,莹润的眸子里藏着狡黠,脑子里闪过在雨林深处女人欠收拾的模样,一如现在。   他顶了顶后槽牙,语调冰凉,“始乱终弃的垃圾。 ”   “......”宋郁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男人的声音低沉,字字携着若有若无的控诉。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情竟然有些高兴起来。   空气里有一瞬的僵持。   裴祉没再理她,转过身自顾自地走了。   宋郁抿了抿唇,从地上爬起来,小跑着跟过去。   “我对谁始乱终弃了?”她明知故问。   裴祉淡淡地瞥她一眼,看穿了她的明知故问。   宋郁瞧他生闷气的样子,越看越觉得有意思,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很浅的笑意。   “何复他是和我表白了,但我也没答应他啊。”宋郁坦白说。   随后,她歪着脑袋想了想,“不过这是今天早上的事情,你怎么那么快就知道了。”   “......”   裴祉脸上的表情更加阴沉。   他冷冷道:“我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渊远 2瓶;city~mia、巴拉拉小魔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北极   宋郁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天空, 以及对面近在咫尺的晶莹的蓝色冰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裴祉的脸黑了一路, 直到把帐篷搭建好,也没有和她讲一句话。   宋郁没有办法,只能做自己的工作,在小岛的悬崖边架起了摄影设备。   但吹来的风很大,三脚架怎么也稳不住, 被风吹得好像随时都要散架。   裴祉把雪地车上的最后一批物资背上悬崖时,看见宋郁还在鼓捣她的摄像机, 薄唇轻抿, 还是上去给她帮了忙。   他找来几个重物, 利落地挡在脚架周围,三脚架稳稳地站住。   宋郁看着他, 道谢的话还没说出口,裴祉就已经走开,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情了。   “......”她撇撇嘴,小声嘟囔, “至于吗。”   这么大气性儿。   宋郁没去管他,转身对着摄像机,调整好了镜头的位置, 对准大片的冰川。   接下来要做的就剩下等待。   冰川断裂的时机很难把握,宋郁在冰站的时候,也就碰见过两次, 而且隔着远远的, 看不真切, 最清晰的一次, 也就是之前坐直升机看到的那次。   在等待了一个小时之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宋郁心里有些没底,不确定今明两天的时间,能不能拍到想要的画面。   趁着还有光线的时候,她捧起相机,拍了不少冰川的近景照片。   裴祉也没闲着,带着各种她看不懂的探测器材,蹲在地上,采集小岛的冻土样本。   又过了一段时间,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夜晚时的温度变得更低。   宋郁把摄像机的电源关掉,在极端低温的环境里,电池掉电的速度很快,需要节省着用。   她环视四周,在远处看见了一簇白光,裴祉还在做他的工作,没有回来的意思。   宋郁双手插进衣服的口袋,右手握住了口袋里的老头木偶,她凝视着黑夜里的那一束白光,许久,直到冻得受不了了,才独自拉开帐篷的帘子,倾身钻进去。   这次出来,为了精简行李,她没有带笔记本电脑,所以直接就着相机屏幕,简单整理白天拍的照片。   单反用的还是她带去雨林时候的相机,镜头边缘有被磕碰的痕迹,是那时候卡西和塔克瓦尔吵架,卡西朝塔克瓦尔丢了挂香蕉,不小心误伤到宋郁导致的。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相机上的刮痕依然清晰地记录着她在雨林里的经历。   宋郁食指在白色的刮痕上摩挲,她转动手腕,看了眼手表的时间。   已经晚上十一点。   帐篷外面终于响起了徐徐的脚步声,带着踩在雪地里的沙沙质感。   宋郁的眼眸掀起,放在相机按键上的指尖停住动作,盯着帐篷的帘子。   又是一阵收拾器械设备的声音。   透过帐篷里的照明光,她看见一道阴影越走越近,随后掀开了帐篷帘子。   宋郁的眼睫颤了颤,倏地收回视线,故作淡定地继续看相机的显示屏。   帐篷里的空间不大,只将将放下两张睡袋,温度比室外没有高到哪里去,尤其是裴祉进来的时候,带进来了一阵的冷气。   宋郁躺在帐篷靠里的位置,裴祉的目光在她身上淡淡地带过,然后坐在了她对面的位置。   帐篷外面,北极荒原的风呼呼在吹。帐篷里面,空气却仿佛凝滞,充斥着令人不适的沉默。   宋郁虽然视线落在相机显示屏上,但一张照片也没看进去,最后她受不了了,轻咳一声,率先打破了僵局。   “明天几点会天亮?我定个闹钟。”   随着极夜的逼近,在北极每一天黎明白昼的时间都在向后推迟。   裴祉的一条长腿曲起,膝盖上放了笔记本,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银色的钢笔,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不用,天亮了我叫你。”他的语气冷淡,没有抬头看她。   “你起得来吗?”宋郁继续问。   “我不睡。”裴祉依然在写他的调查报告,解释说:“北极晚上的温度很低,每两个小时我会叫醒你一次,防止进入低温症的状态。”   “还有你睡觉喜欢翻身,注意尽量不要多动,保持蜷缩体位减少热量流失。”   宋郁一愣,下意识问:“你怎么知道我睡觉喜欢翻身?”   “......”裴祉放下手里的钢笔,夹在本子中间,他终于抬起眼,对上宋郁的眸子。   他的食指指尖在棕色鞣制皮的笔记本上轻点,节奏缓慢而无声。   就那么看着她,没吭声。   半晌,宋郁眨了眨眼睛,突然脑子嗡得一下,才反应过来。   哦。   睡过。   她尴尬地躲开男人的视线,藏在头发里的耳垂瞬间染上一层绯红。   裴祉讥讽地扯了扯嘴角,轻飘飘地说:“忘得挺快。”   宋郁:“......”   一整天裴祉的态度都是这样冷淡漠然,她终于无奈道:“能不能好好说话。”   裴祉看她一眼,不为所动,“你这一个月都是这么和我说话的。”   宋郁:“......”   宋郁望着他,因为在室外待了很久,裴祉密匝匝的眼睫上已经凝结出了一颗颗的小冰珠,唇角轻轻抿着,一副闹脾气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感觉到两个人的距离在拉近。   “那算我错了。”她让了一步,台阶给过去。   宋郁动了动身体,伸手从衣服口袋里拿出那个老头木偶,随意地丢到对面。   “送你的。”   木偶轻轻落在柔软的睡袋垫子上。   裴祉怔了怔,倾身捡起木偶,因为长时间贴近身体,木偶还带着女人身体的温度。   他将木偶握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对上了老头空洞漆黑的眼睛。   许久,他轻呵一声,“你倒是会借花献佛。”   “别人送你的东西,你舍得送我?”   闻言,宋郁皱起眉,“谁跟你说是别人送我的。”   “不是吗?”裴祉的表情冷淡,语气里倒是透着若有若无的别扭劲儿,“周琰可是花了好大的手笔。”   听他这么说,宋郁知道是之前慈善晚会拍卖的事情被误会了,当时周琰替她拍木偶的事情,微博沸沸扬扬传了很久,她后来虽然把钱打还给了周琰,但却一直没找到机会澄清。   宋郁虽然在娱乐圈里还算小有名气,但是并不太喜欢营销自己的名声,连微博账号也是团队打理,自己从来不发。   她一直觉得只要谣言和八卦不传到她面前来,不影响到她的生活,就无所谓其他人怎么说。   原本她还以为按照裴祉的生活轨迹,应该不会接触到娱乐圈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流言,没想到还是被他知道了。   “什么呀。”宋郁不想他误会,索性解释开来,“拍卖的时候我本来就是想把木偶拍下来送给你的。”   “谁知道周琰非得跟我抢,而且我也没让他送我,花了我好多钱呢。”   宋郁想起网上传来传去的谣言,为了不必要的误会,补充道:“他也不是我男朋友。”   裴祉的眼眸低垂,目光落在面前的老头木偶上,静静地听她的解释。   宋郁因为着急解释清楚,语气了含了些许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娇嗔。   不知道为什么,裴祉堵在胸口一整天的石头,在她涓涓如溪流叮咛的声音里,轻描淡写地冲走了。   宋郁说了半天,见他没什么反应,嘟囔道:“你不要就算了。”她还舍不得送呢。   以前这个木偶摆在家里的时候,裴祉没觉得有多特别,甚至经过都不会看一眼,不过是个司空见惯的摆件,小时候甚至觉得老头的眼睛瘆得人慌,这会儿倒是顺眼了许多,变得格外亲切起来。   裴祉缓缓地勾起唇角,将木偶牢牢地握在掌心,“送出的礼物,怎么能再要回去。”   僵硬的气氛重新恢复,他们两个都不是话多的人,帐篷里依然很安静,却比刚才要显得和谐轻松。   反而宋郁时不时偷偷瞟一眼继续写研究报告的男人,回想起他白天闹脾气的样子有点好玩。   因为白天消耗了太多的体力,没过多久,宋郁就撑不住困意,躲进睡袋里。   裴祉关掉了照明的大灯,只留一盏不影响到她的小灯。   宋郁闭着眼睛,睡袋提供了微弱的暖意,耳边是狂风呼呼作响,夹杂着钢笔在纸面上书写的沙沙声,给她一种平静而安心的感觉,很快伴随着这样的背景音,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睡到迷迷糊糊,宋郁突然听见有人在她耳边呢喃,轻轻推着她的肩膀。   她感觉到浑身都非常的冷,身上裹着的睡袋仿佛只有薄薄一层,根本睁不开眼睛。   宋郁皱了皱眉,头往睡袋里埋得更深。   “宋郁。”   “醒醒。”   推她的人契而不舍,甚至拍上了她的侧脸,叫着她的名字,声音低哑沉沉,很好听。   终于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眸子,半眯着,睡眼惺忪。   眼前出现一张很好看的脸,鼻梁高挺,下颚线条明细,罩下一片阴影,让她被吵醒,都舍不得冲他生气。   裴祉伸出一根手指,问道:“一加一等于几?”   宋郁一愣,下意识地讷讷答道:“二。”   闻言,裴祉用测温枪在她额头上扫了一下,体温处在正常的范围,他将她的睡袋往上拉,“行,睡吧。”   宋郁:“......”   因为她实在是太困了,很快就闭上了眼睛。   等到睡着睡着,宋郁才渐渐反应过来,睡意也跟着散了些许,她重新睁开眼睛,就着微弱的光看清了手表的时间。   手表显示的是凌晨四点。   宋郁的记忆逐渐恢复,两个小时以前,裴祉好像也把她叫起来过,问她简单到不行的问题,以此来判断她的意识是否清醒。   她揉了揉眼睛,从睡袋里探出脑袋和手,坐了起来。   离开睡袋以后,才感觉到帐篷里温度确实低得够呛,睡袋上甚至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裴祉半坐在角落里,身上裹着睡袋,微微垂着头,两指在眉心处拧了拧。   察觉到她的动静,才缓缓抬起头来,动作间有明显的迟滞。   宋郁小声地说:“你睡一会儿吧,换我来守夜。”   裴祉摇摇头,哑声道:“不用,你睡你的。”   就着微弱的灯光,宋郁注意到他眼睛里的红血丝明显,眉眼间难掩疲惫。   “那我也不睡了。”她说。   裴祉对上她的眸子,明亮的瞳孔里透着执拗。   他无奈地轻笑,加上确实已经困极了,没有再坚持,“过两个小时叫我。”   宋郁盯着他整个人躺进睡袋里,只露出一个黑黑的脑袋,没一会儿,就发出很有节奏的呼吸声。   裴祉的睡相很好,躺下以后,一动不动,不像是她,得靠把睡袋裹得紧紧,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动。   夜晚的时间显得特别漫长,宋郁光是守了十几分钟就有些耐不住,时不时地去看手表,也不知道裴祉是怎么熬得住撑了快一晚上的。   两个小时之后。   宋郁动了动有些僵硬发麻的双腿,侧过身,隔着睡袋伸手去推裴祉的肩膀。   她只轻轻一碰,裴祉就从睡袋里冒出头来,仿佛是身体的条件反射,只是眼睛依然闭着,发出了一声低哼。   宋郁盯着他的脸,皮肤冷白,长长的黑色睫毛盖下,洒下一片的阴翳。   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雪松味道。   她屏住了呼吸,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不过是用的英文,考察他的反应能力。   “Who am I?”   裴祉缓缓地睁开眸子,眼皮眨了两下,声音温懒,还处于无意识的状态。   “My sweet berry.”   作者有话说:   “我是谁?”   “我的甜浆果。”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薄荷味的三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蕴、41395184 10瓶;Mus果冻 7瓶;数学他对象 5瓶;巴拉拉小魔贤 1瓶; 第30章 北极   宋郁怔怔地望着男人的侧脸, 帐篷的光昏暗而不真切。   她的记忆一下被拉回到了雨林里,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   男人的声音低哑徐徐,将她搂在怀里, 像刚才那样,亲昵温存地喊她。   ——“My sweet berry.”   听得她耳膜也跟着振动,一直痒到内里。   裴祉仿佛困极了,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将脸埋进睡袋轻蹭, 很快又继续睡了过去。   只留宋郁坐在那里,呆楞了许久, 耳根泛起浅淡的红色, 心脏跳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   太阳从看不见的地方升起, 四散出的余光微弱,照亮这片白色的大地。   越来越短暂的白昼, 让人们对时间变得更加珍惜。   帐篷外的光线变化,透过布料进来,不用宋郁叫,裴祉自己就醒了。   他睡觉的习惯很好, 一动不动,而且也很少发出声音,就连起身, 也是轻手轻脚的动作。   裴祉从睡袋里坐出来,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眼皮耷拉着, 像是开机前的重启, 整个人懵懵的, 不像平时那样锐利, 变得柔和而无防备,头发蓬松凌乱,随意地垂在额前。   宋郁拉开帐篷的拉链,只露出一条缝隙,立刻有冷气灌了进来,提醒她内外的温差,虽然里面已经够冷的了,但外面的白色冰雪世界,更加的荒芜与严寒。   裴祉掀起眼眸,终于清醒过来,他看了眼时间,没想到自己睡了那么久。   “怎么晚上没叫我。”他的声音沙哑,仿佛含着细碎的颗粒,很有磁性。   宋郁伸手将帐篷整个拉开,“我叫了,但是看你太困,就让你继续睡了。”   她扭过头,冷不丁地问:“我是谁?”   裴祉一愣,停顿了几秒,才回道:“宋郁。”   “......”宋郁盯着他清明的眸子,半晌,撇撇嘴,钻出了帐篷。   一个晚上过去,对面的冰川依然平静,没有任何的变化。   她重新把设备开机,无人机也随时准备待命。   裴祉像昨天一样,也没闲着,在周围做着地质分析的工作。   对于宋郁来说,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她的思绪不知不觉飘荡到了很远,好像有一段时间,重新回到了那片绿色的雨林。和眼前寸草不生的景象相比,雨林里的生活反而变得轻松而惬意。   在北极圈以北,破晓和黄昏的间隔很短暂。   裴祉提着采集设备回来,他看了一眼手表,“再过一个小时,我们就必须撤离了,天黑之前要回到冰站。”   宋郁望着冰川,心里满是失落,却也没有办法,想要拍摄这种自然奇观就是得看运气,至少她已经尝试过了。   裴祉开始着手拆帐篷,将所有的垃圾分类装进袋子里一起带走。   宋郁也搭把手帮着他一起。   不到一个小时,就把所有的东西打包收拾好,只剩下摄影器材还屹立在悬崖边。   广角镜头沉默而耐心,远处的冰川也是沉默而耐心,顽强地与温度抗争。   天空中渐渐飘起了雪,被风吹得歪斜,打在脸上,钻进脖子里。   宋郁最后看了一眼冰川,无奈道:“算了,直接回去吧。”   裴祉双手揣在红色科考队队服的口袋里,望着冰川,微微眯了眯眸子。   他摸出一副便携式望远镜,对着冰川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许久,才出声道:“再等等。”   宋郁见雪从一开始的毛毛雪,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她摇摇头,“今天温度太低了,没可能了。”   裴祉放下望远镜,转头看向宋郁,她的视线正直直地落在冰川上。   虽然嘴上说着放弃,但他还是看出了她表情里的不甘心。   裴祉眼眸微垂,撩起腕部衣服的一角,露出里面的手表,看了眼时间,最后一小时已经到了。   他抿了抿唇,“最后十分钟。”   宋郁扭过头,对上他的视线,男人漆黑的瞳孔里透着一股坚持。   雪子落在她的眼睫上,冰冰凉凉,宋郁怔怔地望着他,任由着雪花融化,雪水润进了她的眼眶。   半晌,她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雪越来越大,下落的速度很慢,反而被风吹得向上,起伏而不落。   时间似乎在此刻停滞。   他们并排站在摄影机旁边,在苍茫大地和冰川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渺小,仿佛世界中的两颗微粒。   不知道是谁的肩膀先碰到了谁的,两颗微粒就那么挨在了一起,相依取暖。   站在小岛悬崖的平台上,居高临下望着对面的冰川,可以看到冰川向里绵延不绝,看不到尽头。   就在这时,冰川从很里面的位置裂出一条缝隙。   缝隙的宽度越来越大。   不是突然的发生,巨大的冰川,有预兆的,以缓慢的速度,倾斜、倒塌。   最后轰然落入大海,仿佛身体的一部分离体。   冰川死亡的过程里,谁也没有讲话,他们就那么看着,直到大海将断裂的冰川埋葬。   “那座冰川来自一万年前。”裴祉轻声说。   他的目光投向冰川之外的大海,记得最早一次他来到这里时,现在是海的地方,也曾经都是冰川。   在冰河世纪,在极寒的冰川之下,还埋藏着猛犸象的痕迹。   宋郁:“......”   从那么近的距离看到冰川的断裂,震撼感让她忘了言语。   她怔怔地凝住远处那海面上的浮冰。   曾经的冰川变成浮冰,在茫茫海洋里漂浮,最终与海化为一体。   存活了一万年的冰,死亡在了今天。   风雪变得更大了。   宋郁检查相机里拍到的画面。   她一遍一遍地加速回放着视频画面,忍不住想,如果没有拍到冰川的消融,也许是更好的一件事。   -   回去的路上,天色渐渐昏暗,暴风雪的势头越来越猛烈。   为了赶在天黑之前到达冰站,裴祉雪地车开得很快。   他们逆着风雪的方向行驶,冰凉的雪子像雨点一样打在身上。   宋郁把额头抵在男人的背上,后背宽厚结实,替她挡掉了大部分的风雪。   裴祉的声音顺着风雪从前面传来,调侃道:“你倒是会躲。”   宋郁唇角不受控制地勾起,轻轻“嗯”了一声。   雪地车速度骤减,突然上下颠簸了一下,不知道是被迫还是主动,她的两条手臂环绕住男人的腰,没再松开。   裴祉感受到后面女人身体的温度贴了上来,握住方向盘的手一紧,食指在刹车器上敲了敲。   “手放我口袋里,不冷啊。”   宋郁也不客气地摸进他的口袋里,考察队的队服穿在他身上看起来轻薄修身,但其实很暖和。   口袋里温温热热,隔着衣服布料,能感受到来自男人腹部滚烫的温度,瞬间驱散走了十指的寒意。   左边的口袋里装了东西,宋郁手背碰到之后,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是什么。   木头的质感光滑温润,每一个棱角都很熟悉。   因为大雪的缘故,他们花费了比去时更长的时间才回到冰站,但宋郁却觉得时间过得更快,好像没过多久就到了。   宋郁手掌握成小小的拳头,甚至掌心里渗出了薄薄的汗。她从裴祉的口袋里依依不舍地拿出手,滑下了雪地车。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冰站里的考察人员不久前已经全部撤离到了船上。   唯独剩下冰站里的大灯亮着,冰站仿佛被世界遗弃的角落,所有的器材设备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   裴祉懒懒散散地靠在雪地车上,双手抱臂,眼眸低垂,落在宋郁的脸上。   宋郁此时也仰着头,和他对视,眼睛亮晶晶的,脖子上还挂着她不离身的相机,就是这么个相机刚才硌了他后背一路。   “高兴了?”他挑了挑眉问。   宋郁用力地点点头,眸子弯起,像是月牙。   “谢谢你陪我去这一趟。”她说。   裴祉轻笑,站直起来,伸手在她的帽子上扫了扫,抖掉了盖着的积雪。   “行了,你已经说过了。赶紧回去吧。”   粉粉白白的雪在宋郁眼前落下,在光线的折射下,发出细碎的光。   裴祉单手插在裤兜里,慢腾腾地往破冰船的方向走。   宋郁眨了眨眼睛,望着风雪中的那一抹红色,跟了上去。   -   晚上,宋郁回到雪原号的房间里,发现吴月已经回来了。   小姑娘盘着腿坐在不及一米宽的床上,看到她进门,一下兴奋地跳起来。   “哎呀,你总算回来了,这一天的暴雪,我太无聊了。”   宋郁看见她,有些吃惊,反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去十天吗?”   吴月耸耸肩,“没有办法,好像是气象组的最新报告显示未来会有连续的暴雪和低温。船长担心按原计划的时间返航,冰层的厚度增加,破冰船就会被困在冰上,所以就让我们赶紧回来汇合了。我听的消息是这几天就准备撤离前往黄河站了。”   闻言,宋郁更加庆幸自己在离开之前拍到了想要的影像。   吴月刚刚回来,就拉着宋郁说起她在小岛上的经历,宋郁听得也起劲,一直到了凌晨,两个人才关灯睡觉。   窗外的风雪撕裂般地拍打着窗户。   雪原号仿佛是这残酷的冰雪世界里,唯一一处安全的庇佑之地。   宋郁的大脑从白天起就一直处于很亢奋的状态,裹在被子里,抱着相机在看照片,一直到了很晚还没有睡着。   房间里有吴月轻微的鼾声,估计是在小岛的这几天给她累坏了。   这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了很密集的脚步声,声音急促交错,听得出人很多,不断从走廊跑过。   宋郁猜到应该是出了什么事情,她掀开被子坐起身,没有吵到吴月,摸着黑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船长正在拍隔壁的门,节奏连续,闷响闷响,拍得门都跟着震动了,“快起来。”   拍完这个门,他立刻换到另一扇门去拍,把人都叫醒。   “出什么事了?”宋郁跟在他后头,皱着眉问。   走廊里的空间狭小,时不时有人边穿衣服边从他们身边跑过,碰到了宋郁的肩膀也顾不上,她往墙边靠了靠,尽量不挡道。   船长满脸焦急,气喘吁吁地叹了一口气,“极端暴风雪的强度超过了预期,雪原号所处的位置冰层厚度已经达到了破冰能力的临界,所以我们今晚就要返航,现在大家要下冰去抢救作业设备。”   宋郁的神色也跟着严峻起来,“那我也来帮忙。”   船长摆摆手,明明一副全船动员的架势,还不忘安抚她道:“没事,你继续睡你的,下去也帮不了什么忙。”   宋郁想了想,以她的能力和体力,下冰以后不给添乱就不错了,她没有再坚持。   船长放在胸前口袋里的对讲机发出兹兹的电流声,随后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气象台这边多来几个人。”   虽然通过对讲机后,声音有些许的失真,但宋郁还是很快听出了是裴祉,音调低沉好听,只是比平时多了几分急促。   船长拿起对讲机,打开通信通道,简洁利落地回复了一句,“收到。”   他继续在走廊房间里喊人,这次换成了捶门。   宋郁靠在墙边,扭头透过墙上圆圆的玻璃窗户,望向了外面黑黢黢的夜色。   窗户整个被冻住,冰从边框蔓延至中间,仿佛上了一层厚厚的磨砂,除了无垠的黑夜,什么也看不见。   她抿了抿唇,心底升起一股隐隐的不安。   船长在敲开了几扇门以后,拿起对讲机通知道:“人已经过去支援了,现在什么情况?”   兹兹的电流声响起。   只是还没有人来得及讲话,就听见重物落地的巨响,就连大地也跟着振动了一下,他们站在船里,也感觉到了动静。   对讲机的通信随即断掉。   船长的神色瞬间凝重,不断地对着对讲机询问。   一段时间后,对讲机那边始终没有回复。   船长眉头皱起,面色沉沉,手里的对讲机一直没有放下。   “收到回答。”他再次重复。   宋郁的心跟着提了起来,仿佛被人攥住一般,她目光紧紧盯在船长身上,也在等着对面的回复。   在短暂的一两分钟里,时间却变得格外漫长。   终于电流声再次传来,来自另一个频道。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语调急促慌张,“气象台倒了。”   冰站的气象台高度足足有三十多米,倒下来的危险可想而知。   船长立刻问道:“有没有人受伤?裴队呢?”   “不知道,风雪太大了——”   对面的人费力地扯着嗓子,声音才能不被呼啸的风雪给盖住。   “裴队在气象台那边,现在看不清情况。”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会烤鸭的魔法师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会烤鸭的魔法师、温温温温、6004249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杨洋的小羊毛 15瓶;习惯 4瓶;无敌-goldenpig、peachi-、少吃零食多看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北极   “外面的雪也太大了。”男人的声音飘来。   宋郁坐在吧台上, 盯着面前的玻璃杯出神,完全没有听到小池的讲话。   “宋导,你杯子里的冰都化了, 我给你换一杯吧。”小池说着,伸手去拿。   宋郁看见眼前出现的一只手,才恍惚好像听见声音,愣了愣,抬起头问:“啊, 你刚说什么?”   小池把混了太多冰水的威士忌倒进水池,简单的冲洗, 拿着白布擦拭。   他看出了宋郁的心不在焉, 摇摇头, “没什么。”   “也不知道他们撤离工作做的怎么样了。”小池说道。   “……”宋郁没有接话,她的眼睫低垂, 食指在吧台边沿轻敲,节奏里透着烦躁不安。   考察队的大部分成员都已经下冰进行作业,偶尔还能听见直升机起飞降落的声音,在暴风雪的掩盖下, 显得格外微弱。   酒吧墙上的圆形挂钟咔哒咔哒地走,催得人难耐。   距离冰站传来气象台倒塌的消息之后,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偶尔有人回到船上, 也是急急忙忙的,放了东西就走。   剩下没下冰的,船长和首席科学家徐教授在会议室里开会, 商讨回去的航线。   宋郁作为一个编外人员, 什么也帮不上, 甚至想插一嘴去问问情况, 又怕自己耽误了他们工作。   回到房间里,狭小闭塞,加上吴月还在睡觉,她不能开灯,显得时间更加难熬。   宋郁坐不住,索性去了船里的酒吧。   只不过她没想到,明明已经凌晨三点了,酒吧里竟然还有人。   小池因为前几天在甲板作业的时候,不小心绊到了绳子,把脚给扭了,行走不便,所以没有办法下冰。   船长喊他室友起床的时候,小池一道也醒了,再也安不下心睡,所以也来了酒吧。   小池重新给宋郁倒了一杯酒,琥珀色的液体清澈。   酒杯刚刚推了过来,宋郁就端起来,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烧得胃火辣辣。   小池察觉出她情绪里的紧绷,安慰道:“别担心,没事儿的,有船长和裴队,我们明天肯定能顺利撤离。”   “这些都是小风小浪,之前比这惊险的你还没碰上。”   宋郁抬起头看向他,情绪并没有因此而觉得放松下来。   她抿了抿唇,问道:“比这还惊险的是什么事?”   “那可多了去啦。”小池来劲儿了,非得在宋郁面前表现一番。   “有一次科考,对了,那是我第一次跟队。”他补充道。   “我那时候给裴队当助手,下冰去测量不同区域的海冰厚度,你猜怎么着?”   宋郁掀起眼皮,稍稍集中了些注意力。   小池瞪大了眼睛,讲得眉飞色舞,“我们撞上北极熊了!”   “好家伙,它站起来足足有两三米高,以前在电视上看不觉得,真正面对面,才知道它为什么叫北极霸主。”   “那头北极熊像是饿了好几天,看见我们就跟看见了猎物一样,直冲冲就朝我们跑过来,连冰面都一震一震的。”   “我一下就翻出背上的枪对上去了。”小池边说,还边做了个举枪的动作,语调上扬激动。   宋郁起身越过吧台,直接拿过威士忌酒瓶,给自己又倒了杯酒。   “然后呢?”   “然后啊——”小池收起动作,抬手挠了挠头发,叹了口气,“裴队把我扯上雪地车,他开着车一溜烟地跑了。”   “那只北极熊追着我们追了好几里地,一直到没有力气。”   “雪地车的车尾直接被它整个抓坏了,北极熊的爪子是真的锋利,我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和死亡面对面。”   “如果我们跑得再慢一点点,很有可能被追上,非常危险了,其实按照当时的情况,完全符合可以开枪的条件。”   小池摇摇头,“要不是裴队一直拦着,我早就开枪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口袋,好像里面装了什么似得,“我这持枪证可不是白考的。”   宋郁手撑着下巴,“他也有持枪证吗?”   “谁?”小池一愣,又很快反应过来,“你说裴队啊。”   “他怎么会没有,而且裴队枪法老准了,记得我去考证的时候,教官为了让我们好好学,就总拿裴队举例子,说他一个大学教授,枪比笔杆子拿得还稳。 ”   宋郁想起之前在雨林的时候,裴祉似乎从来不参与捕猎,即使后来有枪也不开。   她手里把玩着酒杯,玻璃反射出十字的光,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浮现出了在雨林里的画面。   浓重的绿色里,男人从森林里走来,倾身探过香蕉树的叶子。   周围是为了捕到猎物而欢呼雀跃的部落土著。   不管是对于自然,还是对于所处于同一世界的任何生物,他在其中始终保持着一种平静疏离与谦逊的态度。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很晚,雪原号外的作业还在持续。   宋郁喝了很多的酒,却依然一点睡意全无,神经始终紧绷着。   倒是小池有些扛不住,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到了凌晨三点。   明天雪原号返航,少不了许多工作要做,他不敢逗留太晚,于是把桌面最后擦了一遍,和宋郁打了招呼,先回了房间。   没了小池的聒噪,酒吧里瞬间安静下来。   白色的射灯从顶上打下来,以很缓慢的速度移动,照在她的手上时,光线自带热量,有些发烫。   这一晚上,她听小池说了许多以前科考队的经历,每一次都是惊险十足,经历的次数多了,反而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宋郁忍不住想,果然她以前的生活是过得太安逸了,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记在心上。   她的视线落在吧台后面的窗户上,窗户边堆满了各种杂物,只露出半扇。   即使露出半扇,也能望到外面,依然是夜色沉沉,暴风雪在黑夜里肆无忌惮地摧残着大地,以及在其中艰难行径的人们。   雪原号岿然不动,像是一个安全温暖的玻璃花房,将她与外界隔绝。   宋郁坐在高高的圆凳上,双脚悬空,踩在脚架上,突然觉得有些无趣,从内里涌起一股冲动,很想试试,像卡西那样,赤脚踩在大地上的感觉。   不管是泥土还是雪地,怎么样都好。   宋郁的思绪飘得很远,将雨林的经历从记忆深处重新拿了出来,反复回味。   她的目光凝着漆黑的窗户出神,甚至没有注意到酒吧里出现的脚步声,不急不缓,直到走到她的面前。   “这么晚还不睡。” 男人的声音低低沉沉,带着比平时更沙哑的磁性。   宋郁愣了愣,眼睫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感觉到一道阴影将她整个人罩住,挡住了射灯的光线。   她抬起头,正正对上了裴祉漆黑一团的眸子。   他像是刚刚从冰上回来,红色科考队队服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神色里满是疲惫,仿佛累极了,腰背也没有平时挺拔,将全身的力量都靠在了吧台上,周身散发出一股浸透了的寒意。   宋郁仰着下巴,静静和他对望,沉默了许久。   射灯绕了一圈,重新回到吧台,照亮了男人精致立体的脸庞。   借着光,宋郁注意到他眉骨上一道两厘米长的伤口,因为温度寒冷,血早就结痂。   她伸出手,食指在他伤口边缘轻轻蹭了蹭。   女人的指尖温热柔软,痒痒麻麻,一直痒到了内里。   裴祉的呼吸一滞,眼眸微微眯起,瞳孔的颜色渐沉。   他抬起手,将她的手腕扣住,细细软软的,不堪一握。   宋郁被他手上冰冷的温度一激,下意识低低抽吸了一小口气。   “冷吗?”裴祉问,却没有因此而松手。   宋郁眨了眨眼睛,手腕一动不动,由着他抓住。   她摇摇头,“不冷。”   空着的另一只手拿起吧台上她的杯子。   宋郁垫起脚,递到男人面前,“喝一口吗?暖暖。”   花纹繁复的玻璃杯里,装了宋郁喝剩下的半杯酒。   琥珀色的液体轻轻晃荡,发出粼粼波光。   气氛不知不觉间变得暧昧起来,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琴酒味道,惹人沉醉。   裴祉扣住她腕部的手掌收得更紧。   他微微垂首,唇抵在杯沿,就着宋郁的手,将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烈酒一路烧过舌尖,喉咙,一直到了胃里。   “好点了吗?”宋郁问。   裴祉眼睫低垂,直直地凝视着她。   他舔了舔嘴唇上沾着的酒,喉结上下翻滚,嗓子眼里干干的。   “没好。”   威士忌不解渴也不驱寒。   此时,周围发出一道啪嗒声,射灯倏地暗了下来,所有的电器设备停止了工作。   酒吧里陷入了黑暗。   宋郁一愣,本能地慌张起来。   裴祉始终抓着她的手腕没有松开,不紧不慢,淡声安抚道:“雪原号要连夜起航,为了保证破冰动力最高,会把其他供能给断掉。”   闻言,宋郁放下心来,“这样啊。”   男人指尖的寒意不断从手腕处传来。   她似想起什么,“那不是空调也不能用了,你还那么冷。”   宋郁的手腕动了动,挣脱出他的禁锢,反手拢住他的手,来回地揉搓,想要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   裴祉凝着眼前的黑暗。   感受到女人手指的温度,纤细而温暖。手掌小小的,只能攥住他的四根手指。   他的呼吸停滞,心脏仿佛也被她的手攥住了。   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   裴祉弯下腰,凑近了她的脸,轻声道:“那你多替我暖暖。”   宋郁怔了怔,感觉到男人气息的逼近,带着独特的雪松味道扑面而来。   随后,不及她反应的,又好像预料之中。   唇瓣有什么东西贴了上来。   干燥冰凉。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河子、温温温温 10瓶;白骨精 3瓶;peachi- 2瓶;鱼渊远、无敌-goldenpig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北极   经过连夜的撤离, 雪原号终于驶离了厚冰层区,朝着新奥尔松的方向行进。   新奥尔松是各国北极科考站的聚集地,同时也坐落着中国唯一的北极科考站, 黄河站。   雪原号将在新奥尔松停留三天,完成返航需要的物资补给。   离开暴风雪中心区域,风雪的势头渐渐弱了下来。   从他们离开长期冰站的这一天起,北极圈内正式进入了极夜,光明将会有长达两三个月的时间不会降临。   昏暗的房间里, 空气粘稠湿润。   七八平米的空间里,摆着两张一米宽的床, 一横一竖靠墙放着。   靠外的床边亮了一盏地灯, 床上什么也没有铺, 露出了床板,床头垒了两落书, 整整齐齐地码放着,都是大部头,封皮精致,各国语言的都有。   和床头的整洁对比, 床上剩下的位置上,则堆满了被随意扔放的衣物。   红色科考队队服甚至拖到了地上,压在队服上面的, 是一件女式的淡紫色针织背心,被宽大的队服外套衬托得小小一件,很不协调。   靠里的床上, 光线更加幽暗, 躺着两个人, 轮廓模糊看不真切。   因为床的空间有限, 太挤躺不下,宋郁压在男人身上,侧脸贴着他的胸膛,整个人显得格外娇小玲珑。   她的眼眸紧闭着,长长密密的眼睫上还沾着湿润的水珠。   单人床左边是一张简易的书桌用于办公,此时摆放了两块手表,一款男士,一款女士。   两块表走针的声音很轻,重叠在了一起。   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十二点。   窗户外的天色依然是漆黑一片,让人不知昼夜。   突然,一道敲门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安静。   “咚咚咚——”   “裴队,你醒了吗?船长喊你去驾驶室。”   宋郁听见声音,眉心微微皱起,脸颊在男人胸口上蹭了蹭。   裴祉也处于混沌迷茫的状态,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下意识地动作,抬起双臂,将在他身上不怎么安分的人禁锢在怀里。   他的腰部发力,带着怀里的人,从平躺改为侧躺下来,在将将半米宽的床上,两个人紧紧贴着,才能不至于掉下去。   就算如此,裴祉整个背部还是悬空在外,皮肤冷白,脊骨一节一节笔直凸出,上面遍布长长短短的新鲜抓痕。   早上的时候,暖气供应重新恢复,房间里的温度变得很高。   宋郁被他禁锢得紧紧,相互依偎,显得更热了,她盖不住被子,迷迷糊糊里,挣脱出束缚,把脚伸了出去,露出半截藕一样白皙的小腿。   裴祉的眉心不自觉地皱起,抬腿又压在了宋郁刚刚伸出去的小腿上,把人扒拉了回来。   “咚咚咚——”敲门的人契而不舍,搅人清梦。   宋郁被吵得不耐烦了,手臂推了推男人的胸口。   裴祉大掌捂住她的耳朵,把人往胸口压得更深,喃喃道:“不用管。”他的声音嘶哑粘稠,仿佛嗓子眼里含着细碎的颗粒。   门外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别敲了。”小池低声提醒,“昨天裴队作业到很晚才休息,你让他多睡会儿吧。”   他的房间在裴祉的隔壁,昨天半夜从酒吧回来,睡得正沉,迷迷瞪瞪听见隔壁哐当一下压床板的响动,声音大得他一激灵,不过因为太困,他很快又睡过去了。   想来裴队一定是累坏了,才会那么大劲儿的倒在床上吧,小池心想。   敲门的队员也跟着降低了音调,“昨天一晚上,是够辛苦的。”   “气象台倒下来的时候,真把我吓够呛,幸好裴队叫大家撤离得及时。”   “那我回去跟船长说一声,你要是碰上裴队出门,帮忙喊他去趟驾驶室。”   小池摆摆手,“没问题。”   来回几句对话结束后,走廊里很快没有了声音。   宋郁的睡眠一向很浅,被这么一吵,脑子逐渐清醒,额角隐隐作痛。   因为喝了许多酒的缘故,多少是有点上头,她记不太清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暖着暖着,暖到了裴祉房间的。   她半睁开了眸子,周围光线昏沉,看什么都看不太清,只能感觉到身体贴着身体的地方,温度滚烫。   宋郁的耳根又红了起来。   男人的下巴抵住她的脑袋,她的视线里,只能看见对方修长的脖颈,以及凸起的喉结。   安静的空间里,裴祉呼吸的节奏平缓而起伏,像是一头吃饱餍足的狮子。   宋郁动了动,想要挣脱开他,被子滑落,露出圆润雪白的肩膀,以及锁骨上方的吻痕醒目。   “我渴了。”她小声地说,嗓子哑得连她自己都没想到。   听到她的声音,裴祉薄薄的眼皮轻颤,终于睁开了眼。   他掀开被子起身,赤着脚走到桌边,两条腿笔直修长,腿部肌肉紧致结实,线条仿佛精雕细刻,寸寸完美。   宋郁偷偷瞄了一眼,觉得烫眼烫耳又烫脸,很快收回视线,把自己全身裹进了被子里。   羽绒被的布料在安静里发出的摩擦声,在此时多少沾染上了几分暧昧。   桌上的保温壶里只剩下刚好半杯的水。   裴祉从隔壁床板上拿了裤子,随意地套上,卡在腰身的位置,然后端着水杯回来。   “就这么多了,给我留一口。”他的声音沙哑,也不见得比宋郁好到哪里去。   宋郁一只手压在胸前,从被子里伸出另一只手去接水杯。   裴祉好笑地看她动作,这会儿倒是知道跟他害羞了。   保温壶里的水早就不热了,凉凉的,正好用来解渴。   她双手捧着杯子,凉水经过喉咙,滋润清冽。   其实喝到一半,宋郁就喝够了,她抬起眼,余光扫到站着等她喝水的裴祉。   他的腰背挺拔,眉眼里不见半点疲态,反观她,浑身的酸痛,感觉身体像是要散架一样。   宋郁想起昨晚自己被折腾的又哭又求,却半点用没有,觉得他的体力好到让人生气。   她仰着头,索性咕嘟咕嘟喝完了杯子里全部的水,一口没给裴祉留。   宋郁抱着手里空空的水杯,做了个倒空杯的手势,语气故作无辜,“喝完了。”   裴祉挑了挑眉,低眸望着坐在床上的女人,在被子里裹成一团,长长的黑发散乱地垂落,半遮住了胸前的旖旎,若影若现。   粉嫩的唇瓣上还沾着晶莹的水渍,眼睛亮亮的,透着显而易见的狡黠,生怕他看不出来她是故意没给他留水似的。   男人漆黑的瞳孔沉沉,甚至比窗外的夜色更沉。   宋郁还没来得及挑衅一会儿,面前就被一道阴影罩住。   裴祉倾身压了下来,将她的唇舌封住,用力地汲取着她口腔里残留的湿润。   铜制金属的水杯啪嗒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地上打了好几转,许久才悠悠停下。   空气里的热度重新升腾,在漫长的极夜遮蔽下,白天里,也可以做任何不合时宜的事情。   宋郁双手向下伸,十指扣进男人浓密的黑发里,嘴里发出虚弱的低喃。   她多喝的那一口水,最终用别的地方还了回去。   -   雪原号一路破冰,行径缓慢。   宋郁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差不多到了吴月要回来的点儿,她匆匆洗了个澡,半靠在床上整理在冰站最后一天拍的视频。   房间里唯一一张小书桌,被她们用来放女生用的瓶瓶罐罐和杂物,办公只能从简。   宋郁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像裴祉和首席他们是单人单间的,虽然布局和她住的一样,但一个人住,就显得宽敞许多。   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吴月抱着笔记本电脑,风风火火地跑回来,嘴巴里还喘着粗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后面有谁在追她。   宋郁抬起眼皮看她一眼,早就已经对这个年轻小姑娘冒冒失失的性格习惯了。   “怎么这么着急。”她随意问道。   吴月将电脑甩到自己那边的床上,一屁股坐到了宋郁的床边。   她竖起一根食指,放到靠近唇边的位置,脸上的表情眉飞色舞,“我跟你说,我发现了一个惊天大八卦!”   雪原号上总共百来号人,吴月这段时间没有事情做,成天就往船上各个部门里钻,美名其曰是在做雪原号上的社会结构研究。   每个人的年龄、婚姻关系、社会身份都摸得门清,还为此煞有其事地列了一张Excel表格,时不时往里加些信息。   吴月做这事儿做得起劲,常常嘟囔着要在雪原号最后一周工作汇报上,让随口给她布置任务的导师刮目相看。   宋郁隔三差五就得听她和自己聊些最近的研究成果,虽然在她看来,其实就是各种各种的小八卦。   不过她还是第一次见吴月像今天这样反应那么大。   要说八卦,宋郁在她那个圈子里听得多了,再离谱的都能做到见怪不怪了。   不过她本着尊重聊天对象的原则,还是阖上了笔记本电脑,问道:“什么八卦?”   吴月表情复杂,凑得她更近,神秘兮兮的,虽然压低了声音,情绪却格外亢奋。   她一字一顿,“我发现,裴队,谈恋爱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骨精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北极   房间里有一瞬的沉默。   宋郁:“……”   她强装镇定得和吴月对视, “你确定吗?”   吴月睁着又大又圆的眼睛,以为她也是不敢置信,用力地点了点头, “没错!肯定是恋爱了!”   “还是我们船上的。”她补充道,语气里充满笃定。   “……”宋郁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干咳一声,躲开了她的视线。   “你怎么知道的?”她故作不经意地问。   吴月来劲儿了,说道:“这不是马上就要到新奥尔松了吗, 过两天就是最后一次工作汇报了,我下午和师兄去找裴队开会, 想让他帮忙看看我做的PPT, 结果你猜怎么着?”   宋郁:“……”   她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别不是吴月去找裴祉的时候正巧撞见她在里面,被听见了什么。   不过没等宋郁接话, 吴月自己等不住,一脸兴奋紧接着说:“我找裴队那会儿,他正在驾驶室和船长聊事,我不小心听见他们俩聊天了。”   “船长问他怎么今天起那么晚, 裴队说有些私事耽搁了。”说完,吴月就停顿在了那里,许久没有下文。   宋郁一边暗自松了口气, 一边又很迷茫,她忍不住问:“所以呢?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私事!”吴月强调,“重点在私事!”   “你说在这船上, 每天除了作业就是作业, 能有什么私事?”   “……”宋郁找了个理由胡诌讷:“说不定是他上厕所, 对、他拉屎便秘, 不好意思说呢。”   吴月:“……”   “谁拉屎能拉三个小时的。”她直接否掉了宋郁的可能性。   “裴队一直是很有时间观念的,我还特意问了师兄,船长和首席他们本来定的中午十二点开会商议航线的问题,结果裴队三点多才姗姗来迟。”   吴月意味深长地看向宋郁,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而且,”她拖长了音调,像是故意吊胃口,“我汇报的时候,还发现裴队的下嘴唇破了。”   吴月笑得一脸暧昧,“一看就是被人咬破的。”   宋郁:“……”   这一天过得浑浑噩噩,说实在她其实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咬了,但,可能是咬了吧。   “你今天没见到裴队,他眉骨上贴着创可贴,嘴唇又被咬破了,还挺有那种破碎感的,真的特别帅。而且裴队今天对我们还特别有耐心,这是我第一次汇报没被他刺一句。”   宋郁被“破碎感”这个词无语到了,明明她才是破碎的那个好吗。   “趁着师兄汇报的时候,我还偷偷观察了好久,想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痕迹,可惜裴队连衬衫最上的一颗扣子都扣上了,挡得严严实实,一点没露出来。”   闻言,宋郁默默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一直盖到脖子。   吴月注意到她的动作,“你冷吗?”她站起来把中央空调的温度调高。   “下次我准备找机会去裴队的房间,看看放柜子里的计生用品还在不在。”   在雪原号上除了作业很少有业余活动,难免有耐不住寂寞的灵魂。   听说因为以前闹出过乱七八糟的事情,索性就干脆在每个房间都放了一盒计生用品。   吴月一旦对什么事认真的,那是真的认真了,连这也要去查。   宋郁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这样不太好吧。”   吴月点点头,“确实。”   她想了想,右手握成拳头,敲在左手掌心里,“我可以去问服务部,如果之后裴队去领新的用品,肯定会有记录的。”   宋郁:“……”   倒也不必做到这个份上吧。   说着,吴月推开了书桌上的瓶罐,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放上去,拖了把椅子坐下来,对着电脑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宋郁看她这副样子,以为是这一茬过去了。   只是气还没松两口,吴月又嘟嘟囔囔地开腔,“不对啊。”   “什么不对?”宋郁被她这一声嘟囔整得又是一激灵。   吴月在记录有雪原号所有成员的信息表上来回扫视,用筛选工具筛出了所有女性。   “我看了下船上的女生,除开我们俩,年龄看上去都不太合适啊。”   吴月扭头看向宋郁,“难不成——”   宋郁僵在那里,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   不过吴月很快自己收回视线,在Excel表格上点选了两下,勾上了“男性”、“未婚”两个选项。   “难不成裴队是弯的?”   宋郁瞬间把她想说的话咽了回去,顺势改口道:“有可能啊。”   “他不是经常去健身房吗?都说健身房里十男九基。”   闻言,吴月拇指和食指搭在下巴上,若有所思,“有道理,那我得好好再观察观察。”   “......”宋郁垂下眸子,盯着电脑屏幕,悄悄舒了一口气。   -   接下来的两天,雪原号离开了密集的浮冰区,航行的速度加快。   因为之前暴风雪的缘故,虽然已经全力抢救作业设备,但依然造成了不小的损耗,加上返回的航线有变,原定的短期考察站点没办法抵达,必须重新制定计划。   裴祉每天都和首席科学家以及船长、领航员待在会议室里,对气象条件和海冰情况进行研究。   宋郁很少能和他碰上,就算碰见了,裴祉身边也总是围着许多人,等着和他请示工作。   也不知道是被吴月弄得心虚还是什么,宋郁每次都会默默地走开,也不和他有眼神的交流,虽然她常常能感受到来自背后的光压。   冬季的北极浮冰变幻莫测,为了安全考虑,最终考察队决定放弃抵达之前预定的站点,全速前往新奥尔松。   新奥尔松是一座极北的边陲小镇,在万里冰封的白色世界里,宋郁第一次感受到人烟的气息。   小镇上坐落着六十多栋房子,几乎都是各国的科学考察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科学城,除了偶尔稀少的游客,遇见的每个人几乎都是科学家。   在新奥尔松,冬季常驻人口不多,只有八十多人,甚至不如雪原号上的人加起来多,但社会公共设施一应俱全。机场码头、医院旅馆和商店,甚至连健身房都配备了。   雪原号抵达码头后,黄河站的冬季驻站队员早就在此等候。   因为黄河站里可供住宿的房间有限,考察队一半的人留在船上进行补给配置的工作,一半的人去到黄河站休整,利用站内的科考设备进行研究。   宋郁被安排去了黄河站住宿。   新奥尔松的码头很小,就是顺着海岸沿伸出来的一条不足三米宽的堤,不远处是苍茫连绵的雪山。   原本清冷的码头,在此时变得很热闹,到处都是穿着红色中国北极科学考察队队服的中国人。   码头上的工作人员不多,只有四五位,但接待整个雪原号几十人的工作做起来有条不紊。   宋郁不像其他人,有很多科考设备要负责照看搬运,她把自己一个背包的行李和摄影器材交由工作人员装上运输车就不再管了。   她站在岸边,望着对面的雪山发呆。   在这样开阔之地,仿佛整个人的胸怀也跟着被打开了。   左右没有事情可干,宋郁拿起相机,蹲在地上又不知道在拍些什么。   她眯着一只眼睛,视线凝在镜头上,画面装进去的是绵长的海岸线。   虽然是极夜,但码头到处是白色大灯,加上雪地反光,显得整个夜晚也是亮亮的。   这时,画面里多出了一双腿,西裤皮鞋,干净得一丝不苟,从远处走来,在她面前停下。   宋郁愣了愣,放下手里的相机,抬起头向上看。   周琰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和她对视,一身西装笔挺,手腕处西装的袖口向上收束,露出白色的衬衫,银色圆形的袖扣纹理精致,在风尘仆仆的人群中间,透着一股儒雅矜贵。   他细长的眸子里含了笑意,仿佛半点不记得之前两个人在慈善晚会上闹得不愉快。   “好久不见。”周琰说。   宋郁着实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碰见他,吃惊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一边问,一边站起来,但因为蹲得太久了,脚发麻,重心不稳,一屁股往后坐进了雪地里。   周琰弯腰抓着她的胳膊,帮她站起来。   “谢谢。”宋郁语气不算热情地道谢,自然地向后退了一步,和他保持着一米之外的聊天距离。   周琰将她的警惕看在眼里,解释道:“我来新奥尔松,是为了拜访一位美国地质学家,请他帮忙分析一个铜矿的地质报告。”   北极地区富含丰富的矿产资源,周琰的家族是以矿产企业发家的,也是最早在北极圈和好几个国家有合作挖掘矿产资源的国内企业。   “放心,不是因为你。”他补充。   闻言,宋郁面色一滞,小声嘟囔:“我也没那么自作多情。”   -   雪原号的甲板上,考察队的队员们正在进行繁忙的作业。   “裴队,所有带下船的设备物资都已经清点完毕,你看看?”张铖手里拿着纸夹板,板子上夹了两张清单,递过去。   裴祉目光远眺向码头,将岸边两人的互动看了眼里。   他的视力很好,记性也不错,一下认出了站在宋郁对面的男人是谁。   “裴队?”张铖注意到他的走神,出声提醒。   裴祉眼睫振了振,缓缓地收回视线,伸手接过纸夹板,翻页的动作很大,显得有些随意和不耐烦。   “没问题,准备出发吧。”   雪原号和码头连着一片片的皮艇,下船时踩在皮艇上,可以做到干登陆,不用弄湿鞋裤。   裴祉双手插在红色队服的兜里,两条腿迈得老长,步速很快,张铖在后面跟得很吃力,也没有他走得稳当,时不时跟着皮艇晃动身体。   宋郁之前虽然不怎么待见周琰,但是自从上次慈善晚宴说开了之后,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周琰。   加上身处荒野自然,心胸开阔了不少,看周琰也没有那么不顺眼,过去闹得不愉快算是翻篇了。   两个人站着闲聊了不少内容,宋郁对他计划投资的铜矿很感兴趣,从铜矿开采聊到铜矿纯度以及后续加工。   “你要是对铜器感兴趣,有机会可以去一趟朗伊尔城,那里有一家专门定做铜制艺术品的小店。”   闻言,宋郁挑了挑眉,问道:“什么样的艺术品?能做首饰吗?耳环什么的。”   周琰拿出手机,“应该能做,我上次去拍了些照片,你可以看看,有些人还会自己画图纸请店主制作。”   宋郁探过脑袋,看着他手机里的照片。   每一张照片拍的铜制艺术品都十分精致好看,大到一对驯鹿鹿角,小到一枚戒指。   宋郁被其中铜制品的做工吸引,两个人不知不觉挨得距离很近。   裴祉站在他们身后,望着两个人的背影,皱了皱眉。   “借过。”他的声音冷淡。   宋郁全神贯注盯着手机屏幕,听到后背的声音,只是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给他让出通道的位置,头也没抬。   反倒是周琰的目光落在出现的男人身上,停留了许久。   裴祉眼眸低垂,看一眼完全无视他的宋郁,而后很快移开,对上周琰的目光。   周琰朝他颔首点头,打了个简单的招呼,好像彼此认识。   反倒裴祉的脸上面无表情,径直往前走。   周琰望着男人离开的背影,一如既往的傲慢,他无奈地摇摇头。   “你这些照片能发给我吗?”宋郁翻完了全部照片,终于抬起头来。   周琰收回视线,“可以。”   他把照片以及朗伊尔城小店的地址和名字一起发给了宋郁。   在新奥尔松没有信号,信息传送很不方便,花了不少时间。   裴祉处理完全部的工作,余光瞥到码头另一边,发现那两个人还在凑着脑袋聊天。   他的眉心皱得更深,薄唇轻抿,站在黄河站驻站队员开来的皮卡车前,沉声喊道:“宋郁!我要走了,马上过来!”   作者有话说:   宋郁:你干脆泡醋坛子里得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拂晓 80瓶;50568410 17瓶;太一 10瓶;sooyaaa 5瓶;peachi-、鱼渊远、Ms.susie、3942005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北极   自雪原号从上海出发, 一路抵达黄河站,已经过去了月余的时间。十二月底,在北纬78度的城镇, 早就告别了太阳。   长期居住在此的人们,以很娴熟的速度接受了极夜的到来,生活轨迹没有因为持久的黑夜而改变,依靠钟表,维持着二十四小时的生物节奏。   然而对于宋郁来说, 开始两天的新鲜劲儿过去以后,变得非常难熬, 黑暗好像天然会使人的情绪变得低落抑郁。   考察队里不少人也和她一样, 压抑沉闷。   所以通常北极的科学考察会选在夏季, 在夏季的时候,新奥尔松有两百多名科学家聚在这座小镇, 到了冬季,大部分的人员都会撤离,躲过极端的严寒与漫长的极夜。   为了缓解大家的情绪,加上他们抵达黄河站的第二天正好是赶上冬至, 黄河站的站长和船长商议,全员一起包饺子吃。   新奥尔松的面积很小,各个国家的人聚在一起, 谁都认识谁,过个节什么的,也都会邀请其他国家的科学家一起分享。   于是, 这一天傍晚, 小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聚在了黄河站里。   黄河站是一栋两层楼高的正红色房子, 总面积有五百来平方米, 门口立着两头巨大的石狮子,挂着“中国北极科学考察”的金属牌子,在极简的建筑外观下,衬托得庄严而肃穆。   此时,黄河站的休息室、食堂里挤满了人,大家围在一起,其乐融融地包饺子,中国人和外国人的比例有一比一,实现了一对一教学。   宋郁也凑了个热闹,只是她一点不会包饺子,既不能给外国友人输出中国的传统技能,也不能帮上忙,很快就被嫌弃占位置,赶出了混乱的食堂。   她蹭了蹭手上沾到的面粉,沿着走廊往卫生间的方向走,走着走着,无意听到两个人对话的声音。   船长的声音粗粝,辨识度和穿透力都很强,他呵呵笑道:“周总,您看,这一路没出什么岔子,完完整整把宋郁给您带回来了。”   周琰的语气亦是客气有礼,“有劳船长,让您费心了。”   船长摆摆手,“没有没有,哪里的话。”   闻言,宋郁眉心紧皱,走了过去。   船长余光瞥见她来,将夹在胳膊下的帽子戴起来,脸上一副了然的表情,识相地不打扰。   “正好,你们俩聊。”   周琰看见她,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很快恢复常态。   半晌的沉默。   “刚什么意思?”宋郁开门见山地质问。   周琰在她身上吃过亏,早就摸清楚了宋郁是什么性格,逼紧了就会往回退,防备心和戒心很强。   “你别误会。”他解释道:“是沈总听说你要跟考察队来北极,怕你惹事,所以拜托我帮忙和船长打声招呼,多照顾照顾你。”   宋郁眉头皱得更紧,语气生硬,“你告诉她,我已经成年了,不需要照顾。”   周琰没想夹在沈舒芝和宋郁之间,两头不讨好,他耸耸肩,“要说你自己去说。”   远处,一位大鼻子,棕红色卷发的美国教授从休息室探出头来,“Eric——”   Eric是周琰的英文名。   他继续道:“我介绍一位教授给你认识。”   周琰最后扫了一眼宋郁,看出她的情绪不佳,决定还是不要再招惹为妙,转身和她擦肩而过。   -   休息室里坐着不少对包饺子没有太大兴趣的学者教授,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喝酒闲谈,多是进行一些专业上的交流。   周琰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美国教授Jeton在和裴祉聊天。   裴祉靠在沙发椅上,眼眸低垂,食指指尖在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三句话里只挑一句回,不耐烦的神色就差写在脸上。   偏偏这个美国人神经大条,一点看不出来,还兴高采烈地朝周琰招手示意。   周琰以前跟着长辈去裴家拜访的时候,和裴祉打过几次交道,他这个人要说和宋郁还挺像的,都是一副对人爱答不理的模样,不动声色里就把别人的企图看穿,透彻到周琰对上他的眼睛,都会觉得打怵。   “Eric,你昨天给我看的铜矿报告,我对其中一部分区域没有把握,你可以问问裴祉,他是你们国家很厉害的地质学教授。”   裴祉的眼皮掀起,目光扫向周琰,漫不经心地推辞道:“我已经不做地质相关的研究了。”   闻言,Jeton大为不理解地问:“为什么?难怪这几年我都没有看见你有新的论文发表。”   裴祉没有回答,起身从铺着白布的桌上拿了罐啤酒拉开。   二氧化碳气化涌出来,发出噗呲的声音。   Jeton没什么眼力见,还在继续追问:“不过你这次参与雪原号的科学考察,肯定做了海冰相关的课题吧。”   “你预测按照现在的情况,多少年以后,北极的海冰会在夏季消失?”   裴祉皱了皱眉头,淡淡地扫视他。   Jeton坦率而直白,“有人推测最迟到2100年,夏季北冰洋会出现无冰状态,但我觉得太晚了。”   “如果海冰消失,北极西北航线和东北航线就都能够在夏季开通,海上贸易的航程可以大幅度缩减,北极地区的油气矿产资源就可以更大幅度的开采。”   “你判断呢?”Jeton紧追不舍,“去年亚马逊的大火烧掉了几乎一半的雨林,还有澳大利亚的森林大火,因此而产生的碳排放,有没有可能使海冰消失提早一些?”   从室外冰镇拿回来的啤酒,在温暖的室内逐渐渗出水珠。   裴祉默默地听着,修长的拇指和中指捏住啤酒罐的上端,轻轻晃荡里面所剩无几的液体。   他的目光冷淡,许久,才薄唇轻启,语调里透着轻慢与不屑。   “比起海冰,你消失得会更早。”   Jeton没想到会被讽刺,再没眼力见,也听出了他的不悦。   他耸耸肩,摊手反驳道:“不用那么认真吧,海冰消失是迟早的事,放到漫长的历史时间里,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关系呢?”   裴祉将最后一口啤酒饮尽,轻轻一握,易拉罐皱成一团。   他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说:“是啊,所以你早一点晚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Jeton面色一滞,张了张口,还想反驳。   裴祉已经懒得再和他交谈,随手将啤酒罐扔进垃圾桶,离开了休息室。   -   热气腾腾的饺子一锅一锅地煮出来,包的速度完全跟不上大家吃的。   黄河站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充斥着各种国家的语言。   因为锅炉里一直在煮饺子的缘故,室内的温度很高,空气里氤氲着水汽,连视线都变得模糊。   宋郁不知不觉就被挤到了角落里,她双手背在身后,吵闹欢乐的节日氛围让她有些不适应。   吴月端着两个叠在一起的搪瓷碗,费力地挤进取餐口,好不容易抢到了两份饺子。   饺子数量有限,每一碗里就只给打了五个。   但都是大饺子,肉馅裹得很足,皮薄薄的,像是要爆出来,还冒着油花,一看就很诱人。   吴月打完饺子,从人群里挤出来,左右张望,目光落在宋郁身上后,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你光站这里,一会儿一口饺子都吃不上啦。”   宋郁摇摇头,淡笑道:“我不是很饿。”   “猪肉茴香的出锅咯——”食堂窗口的大娘手里拿着大勺,喊道。   “哎,这么快就煮好啦,我想吃茴香的。”吴月探着脑袋往窗口看,人又密密麻麻挤了上去,“每年过冬至,我妈都包的是茴香饺子,还以为今年吃不上了呢。”   她看了眼自己刚打的白菜馅儿饺子,“要不这两份给你吧?”   没等宋郁推辞,吴月直接撒手,两碗饺子都塞进了她怀里,转身就扎进了人堆里,抢她的茴香饺子了。   宋郁:“……”   她两手各端着份饺子,一脸无奈。   食堂里早就人满为患,宋郁只能拿上一双筷子,到别处找地方吃饭。   虽然黄河站里设施齐全,用于公共休闲的区域不少,但适合吃饭的却没有几个。   休息室里坐着的各国研究者,对食堂里的热闹气氛不为所动,俨然把这次聚餐开成了学术会议,学术讨论的氛围充斥整个休息室内。   宋郁注意到其中讲话最大声的是一个红棕色头发的美国人,周琰站在他的身侧,两个人都是西装革履。   尤其是那位美国人还穿了双排扣带格子纹的背心,双手插进西装裤的口袋里,精英的派头十足,正在高谈阔论着什么。   周琰侧耳倾听,时不时给予回应,也不知道真的听进去多少,但至少是彬彬有礼的模样。   宋郁撇撇嘴,对这位高调发表自己意见的美国学者天然没什么好感,对周琰虚伪十足的腔调也是。   她默默地退出了休息室,端着两份饺子,上了楼,决定直接去黄河站二楼天台吃,冷就冷一点。   黄河站顶楼空旷,所幸晚上无风,天空像是被艺术家用心调色过的宝石蓝。   两碗水饺在冷空气里冒出白烟。   宋郁左右张望,才发现天台上有好几个小阁楼,距离最近的阁楼里,亮着黄色的光。   她慢步走进,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鼓捣什么东西。   小阁楼的门没有关,宋郁站在门边,一眼就看见一个红色的身影。   因为是在室外的缘故,裴祉将考察队队服衣领竖起,挡住了下巴,他微微躬背,对着一台像望远镜的机器鼓捣,脸上的表情认真,薄唇轻轻抿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了。   “你在做什么?”宋郁出声问。   裴祉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和她对视片刻。   “调试极光成像仪的硬件设备。”他解释说。   宋郁打量着他面前的机器,镜头很长,足足有一米多,“用它能拍出极光?”   裴祉摇摇头,“现在还不行。”   “隔楼里这几台机器已经一个夏天没有开机了,软件和硬件都要重新调试。”   闻言,宋郁有些失望,都说极光在北极圈里很常见到,但这么多天,她还是一次也没碰见过。   裴祉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反问道:“你上来做什么?”   宋郁将两碗饺子捧到面前,“吃吗。”   裴祉其实没什么胃口。   “吃。”他说。   他绕过身边的各种设备,走到门边,“出去吧。”   宋郁“啊”了一声,“不能在里面吃吗,外面好冷。”   二楼的阁楼作为极光观测室,观测室内有严格的控温控湿环境,相较于露天的室外,还是很暖和的。   “不能。”裴祉拒绝得直接,没有一点感情,“万一你把汤汤水水洒到机器上了怎么办。”   宋郁撇撇嘴,“我又不是小孩子。”说着还是跟在他身后走出了阁楼。   室外的温度在-5度左右,和北京的气温差不了多少,宋郁在这种天气,一条单薄的晚礼服都穿过,倒也没有真觉得多冷,也不知道为啥非得跟他哼唧这两声。   他们走到了天台的边缘,从高处往外望,一整个新奥尔松尽收眼底,灯光清晰,标志着人类活动在这片苍茫大地的边界。   宋郁远眺出神,没想到这一座小镇比她想象的更加小。   感觉到肩膀有什么重物落下,她收回视线,发现裴祉不知什么时候把外套脱下来,搭在她后背。   “冷就套上。”裴祉将她手里两碗饺子端走。   宋郁歪着脑袋,眨了眨眼睛。   正红色的队服,穿在他身上的时候不觉得,等她套上的时候才发现码数很大,即使她已经穿了一件羽绒服,也依然轻松地叠穿上,只是整个人臃肿得像是一团球。   队服里还携带着男人的体温,她吸了吸鼻子,空气里有一股淡淡雪松的味道,很好闻。   “筷子呢?”裴祉问。   宋郁抬起头,望着他。   裴祉外套里面穿的是一件烟灰色的高领毛衣,站在夜色里,显得整个人挺拔而修长,许是为了调试精密仪器都缘故,他戴了一副银色细边的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从里至外透著书卷斯文的气质。   和楼下休息室里的美国人身上表现出来的自以为是和卖弄不同,而是默默沉淀在了他过往经历里,不急不躁,不刻意外显也能让人感受到。   宋郁有一瞬的出神,眼睫轻颤,然后匆忙低下头,从衣服口袋里摸出筷子。   “我只拿了一双筷子,要不我去食堂再拿一双?”她问。   之前没想到会在上面碰上裴祉,所以就只拿了一双筷子。   “不用麻烦。”   宋郁愣愣问:“那怎么吃?”   裴祉淡淡看她一眼,“现在跟我介意了?”   宋郁对上他的眸子,反应过来他的意思,面色一滞,不知道想起什么,耳根很快泛起不正常的粉色。   “哦。”她讷讷地说,“那你先吃。”   裴祉从她手里拿过筷子,指腹温热,蹭过她的掌心。   他夹了第一颗饺子,用碗托着,递到宋郁嘴边,“再不吃凉了。”   宋郁也没和他客气,直接凑过脑袋把饺子咬住。   饺子包得是北方的大水饺,她一口塞得满满当当。   手工现包的水饺,馅料的味道调得很好,是宋郁记忆里很少有的味道。   裴祉也夹了一个水饺丢进嘴里,吃饭的动作很文雅,慢条斯理地咀嚼,一点声音也没有。   温热的饺子滚进胃里,宋郁的情绪突然也跟着有些翻滚。   她感慨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冬至吃饺子。”   “为什么?”裴祉随口问:“你们家冬至没有这个习惯吗?”   宋郁微微摇头,“我没有和他们一起过过冬至。”   在她的记忆里,过节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她是在今天看到大家包饺子热热闹闹的,才意识到原来冬至可以不只是一个节气,还是家人应该团聚在一起的日子。   裴祉愣了愣。   他虽然跟着裴枕山在国外长大,但每年冬至都一定会和家人包饺子,裴枕山对中国传统的节日都非常重视,好像以此才能纾解思乡之情。   对于他来说习以为常到甚至有些腻的节日,对于宋郁来说,却是很新鲜的体验。   “对不起。”他突然地道歉。   宋郁望着他,竟然好像在他脸上看见了无措的表情。   “我不太会安慰人,”裴祉把碗往前递,迟疑道:“要不饺子都给你吃?”   “……”   “倒也不用。”宋郁摆摆手,反正她都已经习惯了。   反而现在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多说那两句话,把气氛弄得沉了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你说今天晚上能看见极光吗?怎么每天都看不到呀。”   宋郁脚踢了踢扫到一边的积雪,她的运气一直很差,说不定要回去了还看不到。   裴祉抬起手指了一个方位,“那个就是啊。”   闻言,宋郁一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仰头望天,在宝石蓝的天空里,云层薄薄淡淡,星辰漫天,还有融入其中很和谐的渐变紫色,像极了画家手里变幻的调色盘。   “那一条紫色的光带就是极光。”裴祉示意道。   宋郁的目光直直盯着天空中朦朦胧胧的紫色。   薄云渐渐散开,紫色越来越清晰,仿佛柔软的缎带流动起来。   没想到心心念念的极光原来触手可得,亲眼所见的震撼感是任何照片和视频都无法呈现的。   宋郁怔怔地凝着这无比美丽的苍穹,一时忘记了呼吸。   裴祉侧过脸,没有看极光,而是盯着宋郁,她微微仰首,表情投入而专注,仿佛宇宙里所有的星子加起来,也不及她瞳孔里的光明亮。   他看见那双莹润的眼睛一眨一眨,心脏也跟着一振一振。   宋郁兴奋不已,许久才回过神来,余光能感受到来自旁侧的视线,似乎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她扭过头,正正对上男人漆黑如墨的眸子。   四目相对。   有一瞬间的静止。   许久。   她问:“你在看什么。”   裴祉不躲不闪,“我在看你。”   “……”   宋郁没想到她问得直接,对方答得也那么直接,反倒落了下风。   她垂下眼睫,躲开了他的直视。   “不要看了。”她说。   男人的视线灼灼。   “我克制过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宝贝鸭鸭、白骨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河子 10瓶;拂风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北极   随着大片云层的流动, 极光的颜色越来越绯红,照映在白色的雪山顶。   宋郁望进男人漆黑一团的眼眸里。   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   苍茫的自然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周围变得很安静。   “明天考察队休息,我想带你去见一个朋友。”裴祉说。   宋郁眼睫微颤,感觉到脸颊滚烫。   她轻咳了一声,“好啊。”   晚上回到房间,宋郁整个人都处于很亢奋的状态, 不知道是因为看到了极光,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耳朵和侧脸都热热的, 半天消不下去。   她将自己裹进被子里, 来来回回翻了好多个身, 一直失眠到了两三点,才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结果早上五点的时候, 她就被房门咚咚的声音吵醒了。   宋郁揉着眼睛,打开门看见站在走廊里的男人。   裴祉的衣着整齐,一副准备就位要出发的模样。   因为没有工作的缘故,所以他今天穿的常服, 黑色羽绒服和休闲裤,明明是随意普通的打扮,但穿在他身上, 仿佛天生的衣架子,显得很好看。   宋郁大脑还处于混沌,甚至带上了被打扰睡眠的起床气。   她皱着眉, 颇为不满, “干什么啊。”虽然是在不高兴, 但声音里却是软软糯糯的, 像是嗔怒的小奶猫。   裴祉透过走廊里倾泻进入昏暗房间的光,看见宋郁懵懵的脸庞,困得眼皮撑不起来,密匝匝的睫毛盖下,像是小扇子似的扑闪。   她赤着脚没有穿鞋,露出形状漂亮的脚趾,因为没有全睁眼的缘故,重心不稳,身体微微地晃荡。   白色的丝质睡裙垂坠,勾勒出姣好的身形,胸前鼓起两团小小可爱的山包,黑发凌乱地散落在其间。素面朝天的模样,相较起平时变得更加柔软,少了攻击性。   “……”   裴祉的眸色沉了沉,眼睫低垂下来。   他意识到,现在这个时间叫她起床,好像确实不太合适。   他将左手虚拢成拳,抵在唇边轻咳,“收拾收拾该出发了。”   宋郁嘟囔:“这么早。”   她的脑子完全没有清醒,伸手搭在门把手上一推,将门完全敞开,好像是请他进来。   宋郁转过身,重新扑回到床上,腿间夹着被子裹成一团。   睡裙向上收束,几乎到了腿根,露出两条雪白纤细的长腿,晃得刺眼夺目。   “让我再睡一会儿吧。”宋郁把脸埋进枕头里,蹭了蹭,小猫儿似的呢喃,一声一声挠得人心痒。   男人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他低头看了眼腕处的手表,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跟着走进了房间。   -   就这样,睡到快中午的时候,宋郁才能起来,眼下的青紫比早上还要重,她手忙脚乱地梳妆打扮。   她在大衣里面挑了一件淡粉色的针织披肩套衫,内搭同色的小背心,颜色衬得皮肤雪白,脖颈戴了一串细链,末端坠着一颗圆润的珍珠,长裙的布料柔软垂坠,显得整个人优雅温柔。   宋郁换好衣服以后开始化妆。   裴祉懒懒散散地靠在沙发上,两条长腿架着,“差不多就行了,你不用化妆就够好看的了。”   宋郁对着镜子,用粉扑盖了好几层,才把脖子上的吻痕盖住。   她看到裴祉的样子就来气,抄起床上的枕头扔过去,“别催我。”   裴祉被枕头砸了个满怀,不是很疼,枕头上还沾着湿漉漉的水渍。   他识相地闭上嘴,只是默默看了眼时间。   -   前往机场时,宋郁才知道,原来裴祉说要去见的朋友,并不住在新奥尔松。   虽然时间耽误了许久,所幸赶上了离开新奥尔松的最后一班飞机。   北极圈周围一共有八个国家,去到哪里都显得格外得近。   坐在飞机上能够很清晰地感受到天空越来越明亮。   从北纬78度的地方,往纬度低的地方走,仿佛就像是夸父逐日一般,追到了太阳。   不过宋郁在飞机上全程都在补觉,睡得昏天暗地,几个小时漫长的航程一下就过去了。   基律纳,位于北纬67度的瑞典小城,此时城市还未进入极夜。   宋郁下飞机后眯了眯眼,明明才四五天没有见过日光,却觉得无比久违,无比想念,连心情也变得更加愉悦了。   城市道路的积雪被清扫得很干净,泛了一层浅浅的白。路上冷冷清清,很少有车和行人的踪迹,因为寒冷,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种苍凉的氛围里。   明明基律纳的极夜还没有到来,宋郁总觉得比新奥尔松要压抑得多。   冷风顺着街道吹来,肆无忌惮,让人无处遁形。   宋郁缩了缩脖子,把下巴整个埋进了围巾里。   “你怎么会认识在这里的朋友?”她随口问道。   裴祉伸出手臂,将她整个人环绕进臂弯里,挡住了从后面灌来的寒风。   “基律纳是瑞典的铁矿中心,以前我在这里做过地质研究,有次下矿的时候不小心塌方,我们被困在里面七天,安德森把他最后的面包分了一半给我。”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讲述了生死一线。   宋郁仰起头望着他,男人下颚线条明晰深刻,给人的气质清清淡淡,又透着一股的坚毅。   换做以前,她很难想象,一个人可以到过那么多地方,有过那么多丰富的经历。   宋郁伸出手,回抱住他的腰,侧脸在他的臂膀上轻轻蹭了蹭,仿佛是一种迟来的安慰。   “你害怕吗?”   “那时候没什么感觉。”裴祉顿了顿,“不过现在挺害怕的。”   他眼眸微垂,对上宋郁的视线,“不然就遇不到你了。”   宋郁:“……”   以前她怎么没发现这人那么会说情话,而且还一本正经,满脸真诚,反倒令她不知所措。   她红着脸,敛下眸子,不吭声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离机场不远,绕过两条弯弯的街就到了一栋两层高,有尖尖屋顶的破旧红房子前。   五六层的台阶上是木门,台阶积雪很厚,似乎很久没有被打扫过,还有枯枝败叶散落。   裴祉上前敲门。   宋郁跟在他后面,讲实话有些紧张,不知道自己的到访会不会显得冒昧。   过了很久,门内有哒哒哒的脚步声,出乎她意料的是,开门的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五六岁的年纪,垫脚勉强能够到门把手。   小女孩金色的头发软趴趴,她歪着脑袋,圆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另一只手揪着兔子布偶的耳朵,兔子的腿拖到了地上,有些脏兮兮的。   她用瑞典语问了一句什么,怯声怯气的,甚至带了不安的情绪。   裴祉显然也是一愣,随即也用瑞典语回道。   宋郁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这时,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穿着蓝色工装裤和格子衬衫,肚子撑得衬衫鼓鼓得,仿佛扣子随时都有可能被崩掉。   他的身形晃荡,手里握着一瓶白兰地,只剩下浅浅一层。   宋郁透过门,注意到房子里面的光线昏暗,地板上滚了不少的酒瓶和易拉罐,从室内涌出来浓重的酒精味道。   她一阵疑惑,下意识看向裴祉,结果发现他的眉心皱了皱,好像也没想到眼前的情景。   男人睁开迷离的灰色眼睛,看见了站在门外的裴祉,仿佛才从宿醉的状态回过神来。   “你来了。”他的声音雄厚浑浊。   裴祉“嗯”了一声。   男人的视线移开,注意到他带来的另一个人,视线在宋郁身上停留,瞳孔里闪过讶异,但酒精让他的感官麻木,整个人处于迟滞的状态。   “你好,安德烈。”他伸出手,简短地做了自我介绍,所幸用的是英文。   宋郁极为不擅长和醉鬼打招呼,虽然是裴祉的朋友,但也忍不住心底的抵触。   她犹豫许久,才把手伸出去,刚刚握上手,就立刻松开。   “宋郁。”她也做了自我介绍,语气算不上热情。   安德烈打了个酒嗝,尝试着学习中文的发音,但怎么听怎么别扭,甚至带了些滑稽。   很快安德烈就放弃了,“汉语真的好难,我还是喊你的英文名吧。”   “我没有英文名。”   宋郁倒不是故意刁难,而是真的没有,一方面觉得没必要,另一方面总觉得就算取了英文名,对她来说更像一个完全陌生的符号,不是她自己。   安德烈:“现取也可以。”   宋郁摇摇头,拒绝道:“人拥有一个名字就够了。”   闻言,安德烈耸耸肩,看向裴祉,“你怎么和他说得一样,他也没有英文名。”   裴祉站在旁边一直一言不发,双手抱臂,薄唇轻抿,静静凝着安德烈。   安德烈招招手,“进来吧。”   他转身晃晃悠悠地往回走,口齿不清,“有点乱,你们随意。”   安德烈指了指客厅,“你们坐,我去准备晚餐。”   “爱丽丝不在?”裴祉疑问道。   安德烈握住酒瓶的手紧了紧,停顿许久,才解释道:“她工作去了。”   裴祉望着他的背影,眼神里透出探究,很容易听出了他是在说谎,但没有戳穿,维持着成年人表面上的体面。   落在后面一直被忽略的小女孩仰起头,怯怯地叫了一声“爸爸”,很小声,只有宋郁走过时听见了。   瑞典人使用的语言是瑞典语和英语,英语是上学以后才会学习。   宋郁不知道该怎么和她交流,要是她直接靠近,反而会让小家伙更加不安。   倒是裴祉弯腰把小家伙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修长白皙的手指蹭了蹭她的小鼻尖。   “米娅,还记得叔叔吗?”他的音调比平时轻柔许多,哄孩子似的。   宋郁是第一次听他说瑞典语,带着语言里特有的温雅,音调和音调之间有些粘稠,配上他嗓音里低低的磁性,很好听。   米娅的眼睛里天真懵懂,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重重地点点头。   她一只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指了指壁炉上方的墙。   裴祉抱她走过去。   壁炉里的木柴早就凉透,只剩下灰黑的炭迹,室内的温度和室外差不了多少。   墙上挂了满满当当的照片,每一张都用樱桃木的相框小心翼翼地裱好。   米娅从裴祉的怀里探出身,小手按在其中一张照片上。   宋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凑近去看。   照片里一共有四个人,米娅比现在还小,穿着粉色的连体衣,窝在一个女人怀里。   女人的眉眼深邃,很典型的欧洲美人,穿着碎花的裙子。   安德森长长的手臂搭在裴祉的肩膀上,精气神比现在好得多,也没有那么肥胖,咧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裴祉的身形挺拔,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眼神慵懒随意。   米娅胖嘟嘟的小手又拍打另一张照片。   照片里只剩下安德森和裴祉,依然是勾肩搭背的,应该是胶片机拍出来的,画质没有那么清晰,很有年代的厚度和质感。   裴祉的头发比现在要短,剃着板寸,利落干净,一件很普通的白色T恤和休闲裤,T恤上遍布有黑不溜秋的污渍,微微扛着背,仿佛累极了,眉眼里难掩疲惫。   安德烈整个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一身的狼狈,左腿的裤子还破了,头上戴着黄色的安全帽。   仔细看能发现背景里其他人都忙忙碌碌,还有提着担架的医护人员,在废墟里忙碌。   他们身后的大铁矿,冒着白色的烟。   宋郁很容易联想到了之前裴祉说的矿场事故。   “你那时候好年轻啊。”她忍不住感叹。   裴祉将怀里要赖下去的小家伙往上抱了抱,淡淡瞥她一眼。   “嗯,现在老了,打游戏都不配和你们年轻人一队了。”   宋郁一愣,意识到他是说很久以前,雪原号刚出发没多久,她被吴月拉着一起打游戏的事情。   没想到裴祉那时候看起来没什么反应,原来还挺计较,那么久之前的事还记到现在。   不过宋郁想起当时他冷淡态度,也没有多舒坦,她扬起下巴,轻哼一声。   厨房里时不时传来叮叮当当的剁肉声,伴随碗盆砸地的声音。   空气里飘散出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宋郁不放心地问:“他需要帮忙吗?”   裴祉扫一眼厨房的方向,语气不咸不淡,“不用,别管他。”   他环视房子一周,在和客厅连通的小花园找到了取暖的柴火,又从雪地里捡了些枯枝树叶,把壁炉生了起来。   壁炉里燃上了火,温度灼热,室内一下就温暖起来。   房子从外面看虽然很破旧,地上堆了不少垃圾,但还是能看得出来,家具陈设都被保养得很好,壁炉上的架子也擦得干干净净,相册框一点也没落灰。   以宋郁对安德烈的初印象,她猜这多半是女主人的功劳。   米娅坐在地毯上,玩着她的积木,火光映在小家伙肉肉的脸上,粉嘟嘟的,她仰起头,露出米粒般的牙齿,咯咯地笑,对着裴祉说了声“谢谢”,样子看上去乖巧极了。   小家伙正尝试用积木给兔子盖一个小房子,试了几次都不成功,稍微垒高了,积木就哗啦啦的全倒下。   裴祉抱着靠枕,整个人陷在沙发里,懒懒散散地就那么看着,一点没想搭把手。   宋郁很想帮忙,但因为和小家伙语言不通,不知道该怎么去说,索性也只是旁观。   米娅对于积木一次次的倒塌,一点没有受挫的感觉,倒一次就重来一次,仿佛有无限的耐心。   在十几次的失败后,终于把她的兔子小心翼翼地塞进了积木小屋里。   见她成功以后,宋郁才把注意力转移看来,视线望向客厅阳台大面的落地窗,院子里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只有刚才裴祉去捡树枝的脚印。远处的山脉起伏,也是连绵的白色。   在北极圈的周围,好像哪里都是一样的光景,充斥着萧条与苍茫。   在这样的环境里,心境也跟着沉下来,非常适合随意的闲聊。   宋郁突然想起刚在进门时的对话,开口问道:“为什么安德烈说你也没有英文名?帕廷不是吗?”   裴祉“嗯”了一声,解释道:“帕廷是祖母给我起的印第安名字,只在部落的时候会用。”   宋郁扭过头,看着他的侧脸,随后视线落在他的左耳上,男人的耳垂很薄,轮廓很好看,有一个小小的耳洞,因为很久没有戴过饰品的缘故,已经几乎变成一个点,看不太清了。   “你的耳坠呢,怎么不戴了,因为在外面不合适吗?”毕竟以裴祉现在的穿着打扮和形象,确实和六芒星的耳坠不太搭配,不像在雨林里,大家都是类似的打扮,在这里反而显得过于醒目了。   闻言,裴祉掀起眼皮,反问道:“你不是说被你弄丢了吗。”   宋郁一愣,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我什么时候说了?”   “那天在河里的时候。”裴祉眼眸漆黑沉沉,“要帮你回忆一下吗。”   宋郁面色一滞,那可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回忆。   她老实交待,“我骗你的,耳坠我交给卡西了,她没还给你吗?”   裴祉摇摇头,无奈地轻叹,“这小姑娘。”   他似想起什么,“难怪她之前说有东西要和我交易,我没搭理。”   宋郁:“……”   本来卡西就不喜欢裴祉淡漠的性子,这下会把耳坠还给他才怪了。   “算了,不重要。”裴祉漫不经心地说:“给你了就是你的东西了,弄丢就弄丢吧。”   轻描淡写就把锅甩回给了宋郁。   宋郁一时不知道该气卡西还是气他,她自己还挺喜欢那个六芒星的耳坠,要不是因为那时候和裴祉闹别扭,才不会交给卡西呢。   这时,安德烈从厨房里出来,“吃饭了。”   他一只手托着烤盘,另一只手里又握着瓶新开的啤酒,咕嘟咕嘟地往下灌。   安德烈把烤盘放到餐桌上,“喝酒吗。”   没等他们回话,就又转身从冰箱里一瓶瓶拿酒。   裴祉皱了皱眉,“我们不喝。”   安德烈耸耸肩,拿酒的动作没停,“那我喝。”   三个大人和一个小孩上桌。   烤盘里是切的大小不一的土豆、胡萝卜和青椒,牛肉烤得有些老了,边角已经焦褐。   宋郁嚼了半天也没咽下去,只能挑烤蔬菜吃。   安德烈举起啤酒罐,“裴,按你们中国人的规矩,我敬你一杯。”   “如果不是你带我们逃出矿坑,我也活不到今天。”安德烈酒精上头,越说越激动,打着嗝,连眼睛都变红了,“你是我永远最感谢的人。”   话被他说道这个份上,裴祉端坐着也不像样,也开了罐酒,和他碰了个杯。   宋郁听到他的话,缓缓放下了叉子。   之前裴祉提起安德烈,完全是把他当作施善的一方,绝口没有提及自己做了什么。   裴祉浅酌了一口酒,不在意地说:“都过去了。”   米娅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大人的食物,坐在自己的儿童椅上,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晃着腿,拿手玩盘子里的菜,弄得到处脏兮兮的。   “米娅。”安德烈出声,示意她不要捣蛋。   米娅望着他愠怒的灰色眸子,撇撇嘴,小声地说:“我想要妈妈。”   “你妈妈不回来了。”安德烈表情严肃,用的瑞典语,一字一顿。   宋郁虽然听不懂,也感觉到了其中的剑拔弩张。   “安德烈。”裴祉掀起眼皮,声音低沉,提醒他控制言语。   米娅眨着无辜的大眼睛,里面逐渐渗出泪水,啪哒啪哒落在餐盘里。   “我要妈妈!”她更大声地反抗,伸手抓起一块土豆,朝安德烈丢过去。   安德烈被土豆弄脏了衣服,胸口沾上一块油渍。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怒意瞬间升了起来,甚至没有顾及家里的客人。   安德烈将手里的啤酒瓶一甩,砸到地上,发出玻璃碎裂的声音,清脆冰冷。   他大吼道:“我说了,爱丽丝不会回来了。”   米娅彻底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   “妈妈,我要妈妈,爸爸是坏蛋。”   安德烈听到她的话,觉得格外刺耳,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是坏蛋?你怎么不问问爱丽丝做了什么?”   他伸出手,就要朝米娅打过去。   宋郁离米娅更近,护着她,把她抱进怀里,和安德烈稍稍拉远了距离。   小家伙软软一团,很轻很弱小,趴在她的肩膀上,哭得很伤心,一抽一抽的。   安德烈的手停在半空,看了一眼宋郁,有些尴尬,转而更加严厉地训斥米娅:“不准哭了!”   虽然听不懂米娅和安德烈争执的内容,但暴力的氛围直接触到了宋郁的神经。   她也提高了音量,怒道:“你有什么毛病?自己情绪不好,冲孩子发什么脾气?”   安德烈已经完全气上了头,脖子到脸涨得通红,“我教育我的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见安德烈朝着宋郁语出不逊,裴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教育孩子不能好好说话?除了忽略、打骂,你还会做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当一个父亲。”宋郁仰着脖子,丝毫没有畏惧站在她面前体格庞大的男人,眼神里满是固执,一句句地厉声质问。   安德烈没想到会被眼前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人训斥,面子上下不来台,羞耻的情绪化为无限的愤怒。   “你把米娅给我。”   宋郁直直地盯着他,向后退了一步以表示抗拒。   “够了。”裴祉从站桌旁站起来,挡在宋郁和安德烈的面前,“你和爱丽丝的问题,你们自己去解决,米娅不该被夹在你们中间。”   安德烈沉默不语,气氛陷入僵持。   裴祉拍了拍他的胳膊,“我们去外面聊聊。”他转身看向宋郁,“你带米娅继续吃饭。”   宋郁望进男人漆黑的瞳孔里,仿佛得到了安抚,逐渐平静下来。   她坐回位置上,把米娅放在腿上,一点点喂她吃饭。   安德烈跟在裴祉后面,往客厅外的阳台走,他忍不住回过头去看。   米娅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也在看他,然后朝着他做了一个得意洋洋的鬼脸,好像因为知道有人在替她撑腰,所以肆无忌惮。   安德烈原本刚灭了一点的火,顿时被她重新激起,直接掉头大步迈了过来。   宋郁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冲来,架在米娅的胳膊上,要把孩子抢走。   她下意识地反抗,抱着米娅,“你做什么!”   安德烈的力气很大,宋郁怕伤了米娅没敢用力,最后米娅落到了安德烈的怀里。   小家伙重新大声地哭了起来。   宋郁脑子里也是一股的火,推开椅子,想要和安德烈继续争抢。   安德烈不断控制怀里不停挣扎吵闹的米娅,一边还要应付宋郁,暴躁不耐。   他手里的力道没轻没重,将宋郁一把推开。   宋郁猝不及防,踉跄了两步,腰部撞到桌子边沿,整个人向后仰去。   她想要伸手去够餐桌,结果连着餐具打翻在地。   赶回来的裴祉眸色倏地一紧,抬腿撑在沙发椅的靠背,利落地翻身,越过安德烈的阻碍,挡在宋郁的身后。   摔倒的动作只有一瞬间,宋郁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是没有预期的疼痛,后背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垫住。   她眨了眨眼睛,只能看见上方的白色天花板。   男人的手臂结实有力,紧紧箍着她的腰,隔着薄薄的衣服布料,温热而踏实。   明明场面混乱无序,她却突然有一瞬的放空,好像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他处理。   安德烈也没有想到自己随手一推,会把人推倒,一时慌了神,他顾不上米娅,把她放到沙发上,弯腰要拉宋郁。   “别碰她。”裴祉的声音低沉,携着明显的愠怒。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粥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啵啵小耶、第二轩也会使用晋江吗 5瓶;云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北极   安德烈的手悬在半空, 尴尬地收回。   宋郁手肘撑着裴祉的胸膛坐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耳畔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哼。   餐厅周围是一片狼藉, 地上到处是酒瓶玻璃和瓷器碎渣。   她扭过头,只见裴祉躺在地上,肩膀处压着玻璃碎,白色衬衫上血迹氤氲开来,醒目刺眼。   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宋郁顿时大惊失色, 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   安德烈见他受伤,因为冲动上头的脑子终于恢复了片刻理智。   他张了张口, 讷讷地说:“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   裴祉站起身, 上下打量宋郁。   宋郁的黑发散乱,有一缕落在脸颊上, 右手抱着左手胳膊,唇色惨白,看样子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目光直直盯住他肩膀的伤口。   裴祉抬手, 将她侧脸的碎发别至耳后,指尖蹭过她的后颈。   “没事。”他说,声音低哑沉沉, 像是在安抚。   裴祉没去管自己肩膀上的伤口,漆黑幽深的眸子凝视安德烈,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余光瞥一眼还在哇哇大哭的米娅, 强忍着怒火。   “现在, 立刻, 跟我出来。”这次他用的命令语气, 带上了十足的压迫感。   安德烈:“......”   他没有任何反抗的,跟在裴祉身后。   客厅阳台的推拉门被拉开,室外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门很快关上。   宋郁望着裴祉的背影,从后面看,被玻璃扎到的地方,血色更加醒目。   血顺着胳膊流到了手掌。   她看见裴祉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一捧雪,来回地揉搓,最后把雪按在肩膀上压住,用于止血。   洁白的雪被染成殷红。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踩在茫茫的白雪里,走到了客厅的视线盲区。   “......”   米娅歇斯底里的哭声将她的思绪扯回。   宋郁将米娅抱到远离餐厅的区域,低声细语地哄。   米娅边哭边扭着身体,去够茶几上的座机电话,在宋郁的帮助下,她笨拙地按键,拨通了一则电话。   电话那头女人一听到哭声,声音立刻焦急起来。   她们使用的是瑞典语对话,宋郁听不太懂,但能明显的感受到米娅在和女人的对话里,情绪渐渐的稳定,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已经不再哭了。   宋郁听到对面女人的嗓音,从焦急到强装镇定的安抚,轻柔和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些羡慕米娅。   至少对她来说,在这样糟糕的境况里,还有一个随时会接她电话,会哄她,会给她当后盾的人。   -   裴祉和安德烈回来的时候,安德烈的脸上挂了彩,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嘴角裂开,有青紫色,浑身都沾了积雪。   裴祉身上倒是干净,只是肩膀上的血色氤氲的范围大了一圈。   米娅看见安德烈,瞬间扑进宋郁的怀里,把小脸埋进去,满是抗拒。   安德烈的眼神有一些受伤,又无奈地摇摇头。   他的情绪已经完全稳定,微微躬着背,走到宋郁面前,用非常郑重的语气道歉。   宋郁抿着唇,扭过头,没有搭理。   安德烈:“......”   他也没指望能立刻得到原谅,和米娅也保持着距离,一个人默默地收拾厨房的狼藉。   裴祉借用了房子里的浴室,拿着安德烈给的干净毛巾、衣服和便携式药箱。   “需要帮忙吗?”宋郁眼神关切,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没有移开过,说不出的愧疚。   裴祉看一眼坐在她身上的孩子,“你照顾米娅吧。”   夜幕已经沉沉,落地窗外是死寂一般的黑夜。   米娅哭累了,消耗了太多的精力,趴在宋郁肩膀上睡着了,发出起伏的呼吸声,安静得像是一个天使。   安德烈找了个单人的沙发坐着,手里习惯性地拿了罐啤酒,在拉开拉环的一瞬间反应过来,五指插进头发里,烦躁气恼地揉了揉,随后将啤酒罐搁在了茶几上,没有再喝。   裴祉从浴室里出来,身上换了一件宽松的灰色卫衣,黑发散落在额前,还沾着湿漉漉的水汽,皮肤冷白,毛巾盖在头上,用没受伤的那只手随意地擦拭。   安德烈轻咳一声:“很晚了,我刚才看了下已经没有回去的航班,要不今晚你们就在这里住下吧。”   “爱丽丝知道你要来,特地把客房打扫得很干净。”   裴祉看向宋郁,征求她的意见。   宋郁和他对视,点点头。   虽然其实她不想再在这里呆着,但放心不下裴祉身上的伤,不想大半夜再往外跑了。   北欧国家到了晚上,因为寒冷很少有人会出门,几乎所有的公共交通都会停止。   安德烈走到宋郁面前,压低声音说:“米娅给我,我抱她回房间睡。”   宋郁下意识往后撤,目光依然警惕。   安德烈无奈地笑了笑:“放心,我比你想象的爱她。”   宋郁:“......”   她怔怔地望着男人灰色的瞳孔,心脏像是被揪了一下,最后终于松开手,把米娅交给了他。   经过下午的闹剧,大家都没有心情再闲聊和叙旧,早早地互道告别,回了各自的房间。   安德烈直接默认了他们住在一间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准备了一个枕头。   经过一天的周折,宋郁早就精疲力尽。   裴祉身上带了伤,也累得够呛,不约而同地选择躺在床上。   虽然他们该做的事儿都做过了,但这还是两个人第一次正儿八经躺在一张干净舒适的双人床上睡觉。   房间里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爽的沐浴露味道。   宋郁反而显得有些拘束,她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发了会儿呆,慢腾腾地翻过身来,视线落在男人右边肩膀。   裴祉躺下来以后,卫衣领口松散,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以及绷带的一角,看不太清。   “你的伤还痛吗?”她小声地问。   裴祉伸出没有受伤的胳膊,从她腰下穿过,宋郁也很配合,就那么被他揽进了怀里。   “还好。”   这时,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两道。   紧接着是男人和女人压低声音的争吵,应该是怕被米娅听见,用的是英语。   “我们需要搬走。”女人的声音坚决。   “搬家、搬家,到底还要搬多少次?这已经第三次搬迁了。”安德烈语气激动,“这栋房子要是拆了,我们支付不起下一栋房子的钱。”   爱丽丝依然很坚决:“今天政府会议已经通过了搬迁方案,一年内,这些房子都要被推倒,我们没有选择。”   “你是这座城市规划的设计师,为什么没有选择?”   “安德烈,”爱丽丝耐着性子,“基律纳铁矿常年开采,已经到达地下两千米,城市下方的土地被挖空,即使回填,也难以支撑城市的重量,整个城市都必须要搬走。”   “如果不搬走,铁矿继续挖掘,这里会坍塌。”   “那为什么不能停掉铁矿?”安德烈的语气变得歇斯底里,“它曾经差点要了我的命,现在又要夺走我的生活!”   爱丽丝静静地望着他。   “如果没了铁矿,城里大多数人会失去生活。”   安德烈眼眸红红,仿佛受了很大的委屈和不公,嘴唇嗫嚅了两下,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两人陷入很长久的沉默,宋郁在他们的房间里再也听不见声音。   许久。   裴祉俯身在她额头上轻吻,低声喃喃:“睡吧。”   夜已深,房间里的灯熄了。   客房的窗户正对着一大片开阔的平地,远处是连绵的山脉。   白雪将月光反射,外面的景色反而变得清晰,天空中落下了小雪,飘飘荡荡。   周遭变得更加静谧,宋郁睁着眼睛,脑子却变得无比清醒,她的侧脸贴着男人的胸膛,能够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我睡不着。”黑暗里,宋郁冷不丁地说。   裴祉闭目养神,密匝匝的眼睫盖下,拇指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蹭。   宋郁仰着头,低声问道:“他们刚才争论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停掉铁矿会失去生活?”   裴祉下巴抵在她的脑袋,声音低缓徐徐,解释道:“铁矿产业是基律纳的经济命脉,北极圈周围的城市,终年积雪,道路封闭,导致经济不发达,但是矿产资源很丰富,所以只能依靠开采维持经济。”   “这样啊。”宋郁有些无奈。   裴祉轻轻“嗯”了一声,好像并不太关心外面这个世界的变化,城市的无可奈何。   他的手臂紧了紧,将她往怀里带得更深,被子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该换我问你了。”他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晚饭的时候反应那么大吗?”   “......”宋郁怔了怔,以为自己隐藏很好了,却还是没有逃过他细致入微的观察。   确实下午的时候,安德烈不过是想让米娅好好吃饭,训斥的语气凶了一点。   他们作为这个家里的客人,其实不应该去插手,因为吃饭不听话,裴祉小时候也不是没被裴枕山打过。   裴祉印象里,宋郁一直是个很懂分寸的人,除了对拍片摄影有自己的执拗外,生活里遇到的各种事情,总是习惯以旁观者的视角去看待,从不去干涉,报以漠然的态度。   所以看到她特别生气地指责安德烈的时候,甚至用到了不配当父亲这样很激烈的词汇,他其实很惊讶。   裴祉对安德烈还算了解,虽然他有时候脾气会比较急躁,但本质并不坏。   米娅这孩子过分的聪明,知道谁在护着她,哭得那么大声,就是故意要给安德烈下不来台,让他当那个坏人。   所以才把安德烈激怒了,不过他推宋郁的那一下,确实是让裴祉很生气,如果不是他反应快,摔在地上的就是她了。   肩膀的伤口隐隐做痛,洗澡的时候也很不方便,做什么事都变得麻烦起来,他本来是很怕麻烦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很值得。   宋郁揪着他卫衣帽子的抽绳带子,绕着手指缠了一个圈又一个圈,就是不讲话。   其实她反应大,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不过就是过去经历的阵痛对她造成的影响。   以前沈舒芝三天两头就会有应酬,每次都喝得烂醉如泥,一回来就会把她工作上的不顺、感情上的憋闷,全都发泄给宋郁。   那时候沈舒芝还对宋齐梁有期待,所以怨恨的情绪很深。   看到宋郁那一张很像宋齐梁的脸,就控制不住,用各种言语去辱骂。   宋郁完全想象不出,在人前温婉优雅的女人,骂自己的女儿,会说出那么难听的话,明明她什么也没有做。   她尝试过给宋齐梁打电话,但几乎很少打通,就算打通了,接电话的也是别人,大多拿腔拿调,嗲声嗲气。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她念寄宿制初中之后才结束,宋郁上初高中以后,几乎很少回家,大学考的另一座城市的学校,即使寒暑假也不会回去。   一直到现在,她对沈舒芝的印象,不是过分冷漠,就是过分狂躁,完全不像是一个母亲该有的样子。   所以她会很羡慕米娅,至少父母都很爱她,即使有矛盾,也是出于对这个家的爱护,行的路和方向始终一致。   不像她的家,表面上看着光鲜亮丽,就是强凑在一起的三个陌路人。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宋郁完全不想提及,情愿让它沤在内里发烂发臭,也不想翻出来见光。   见她许久没有吭声,裴祉发出一声:“嗯?”   宋郁小声嘟囔:“没什么其他原因,我来姨妈了,心情不好。”   裴祉一愣,倒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早上不还没有吗?”   “路上才来的。”宋郁胡乱扯着谎。   裴祉没再说什么,手移到她的小腹上,来回地揉搓。   隔着薄薄的衣服布料,宋郁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温暖炽热。   她把脸埋进男人的脖颈处,鼻尖蹭了蹭,空气里散发出一股很淡的雪松味道,让人很安定。   裴祉动了动受伤的胳膊,没什么大碍,于是抬起手,盖在了她的脑后,五指插进宋郁密密的头发里,一下一下顺着她的黑发。   忽然,他摸到宋郁后脑勺那块略微突起的疤痕。   “这里怎么弄的,刚才摔的吗?”   宋郁后背僵了一下,有些不习惯被碰触到那里,好像疤痕还是会痛一样。   男人的指腹粗糙,动作却轻柔,沿着凸起的疤痕,小心翼翼地抚摸。   她随后又缓和下来,由着他的碰触。   从记事起,宋郁见到沈舒芝的次数就屈指可数。   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某个放假的周六,沈舒芝很难得回了一趟家,但依然埋头在处理工作。   宋郁那时候四五岁,在客厅上蹦下跳发出噪声,想惹妈妈的注意。   一不小心,她从沙发上摔了下去,后脑勺磕到了茶几的尖角。   宋郁记得当时她哭得很大声,一直哭一直哭,以为妈妈总该出来了吧。   结果她只听见了冰冷的关门声。   是沈舒芝嫌她太吵。   最后还是买菜的阿姨回来看见,把她送去的医院。   宋郁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原来世界上是真的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很早以前了,小时候调皮摔的。”她轻描淡写地说。   闻言,裴祉轻笑,“是挺皮的,摔那么大的口子。”   “痛不痛。”他问。   耳边男人的声音温润清淡,像是醴泉流经干涸的土壤。   不知道为什么,宋郁突然觉得很委屈,隔了许多年,第一次有人问她伤口痛不痛。   她双手死死箍着裴祉的腰身,彼此贴得更近,有两滴水珠落在他的衣服上,很快渗透进布料,消失不见。   宋郁摇摇头。   “现在不痛了。”   -   第二天。   宋郁醒来的时候,另一半床已经没有了人,床单也是冰凉,不知道裴祉是什么时候醒的。   她在客卧自带的卫生间里简单的洗漱打扮后下楼。   还没走到楼下,就已经闻到了从厨房里传来烤吐司的味道,还带有焦糖的甜味。   爱丽丝端着烤盘,嘴里叼着一块吐司边,正好从厨房里出来,看见宋郁时,虽然安德烈提前和她说过,但还是忍不住的惊讶,没想到裴祉带来的女人那么漂亮。   宋郁穿着一条蓝色的针织连衣裙,早晨温度有些冷,披了条素色的坎肩,明明未施粉黛,表情里还带着刚睡醒的懵,眉眼微微上挑,又是娇媚又是可爱。   “早上好。”爱丽丝打招呼道。   宋郁揉了揉眼睛,认出了爱丽丝是这个房子的女主人,很快清醒过来,也道了一声:“早上好。”   “住在这里打扰你们了。”毕竟是在别人家,宋郁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爱丽丝友善地笑道。   宋郁依然觉得拘谨,忍不住往客厅的位置看,好像在找些什么。   “他们出去晨跑了。”爱丽丝解释说,她抬起头看一眼墙上的复古挂钟,“应该没那么早回来,我们先吃早饭吧。”   然而,爱丽丝的话音刚落,门口挂着的风铃被灌入的风吹起,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安德烈先进来,站在脚垫上,跺了跺脚,抖掉了鞋子周围沾上的雪。   他没穿外套,一件短袖T恤加及膝的宽松短裤,露出整条小腿,怎么看怎么冷。   裴祉紧随其后,也没比他多穿多少,一件灰色的卫衣,卫衣的帽子套在头上,黑发被压得很低,盖住了半张脸,衬得侧脸的线条更加明晰。   爱丽丝:“这么早就回来了?正好,我的早餐也做好了。”   “牛奶还是咖啡?”她问。   安德烈微微喘着粗气,扯着T恤的领口,好像还很热似的,“两杯咖啡,谢谢。”   反观裴祉,倒是气定神闲的,呼吸平稳。   宋郁记得他之前在破冰船上运动就很规律,不管工作多忙,每天都要跑一个半小时的步,没想到出来这一两天的,也不落下,真是自律到可怕。   裴祉进门以后没有立刻来到餐厅,而是上楼回房间换了身衣服,昨天洗掉的衬衫已经烘干。   吃早餐的时候,气氛比起昨天要融洽许多,屋子里散乱到处的啤酒瓶早就被收拾干净。   裴祉拉开宋郁旁边空着的椅子坐下。   宋郁侧过头,忍不住疑惑道:“你身上有伤,能跑步?”跑步不得让伤口开裂。   裴祉拿起三明治,慢条斯理地用刀抹花生酱,“不能,我忘了。”   宋郁:“......”   安德烈拿起餐桌上咖啡壶,给自己又添了一杯。   “我也没注意,还说比赛跑个半程马拉松呢,结果跑着跑着,我从后头看他,肩膀怎么红了一片。”   也不知道是不是裴祉之前在雨林和荒野里生活的时间久了,对于身体上的伤痛并不怎么在意,连这都能忽略。   宋郁皱了皱眉:“那这一周你都不准再运动了。”   裴祉掀起眼皮看向她,嘴角勾起,特别服从:“好。”   吃过早饭,他们要赶回新奥尔松的飞机,于是便和安德烈一家告别。   爱丽丝抱着米娅,安德烈把他们送到院子门口,他说:“有机会再来,等我们租到房子,发邮件给你。”   裴祉点点头,抬手挥了挥:“走了,不用送了。”   宋郁因为昨天和安德烈闹得不算愉快,现在还有些尴尬。   反倒是安德烈朝她笑了笑:“很高兴认识你。”   前一晚下过雪的缘故,道路被车驶过,变得很滑,骑着自行车的年轻送奶工经过,在拐角的地方突然滑到,连人带着滑了出去。   玻璃瓶装的牛奶滚了一地。   裴祉看见了,完全没有思考的,很自然地大步往送奶工的方向走,把他扶起来,帮着一起在雪地里捡奶瓶。   宋郁站在原地,视线盯着他的背影。   安德烈也望着同一个地方。   许久。   他说:“裴是一个很好的人。”   宋郁目光不移。   “我知道。”   安德烈转过头,看向她:“所以你也一定是个很好的人,不然他不会那么喜欢你。”   “......”宋郁愣了愣,有点高兴又有点存疑:“你怎么看出来他很喜欢我的?”   安德烈眼神不解。   “你自己感觉不到吗?”   宋郁抿了抿唇,没有讲话。   远处裴祉和送奶工告别,送奶工塞给他一瓶牛奶,骑上自行车,迎着风雪又继续工作。   裴祉拿着牛奶回来,直接就递给宋郁。   “喝吗?”   随即,他想了想,又放进自己外套的口袋。   “还有点冷,我先给你捂热了。”   宋郁怔怔地望着他。   安德烈的话还萦绕在耳边。   感觉到了。   但是太温暖了,温暖的不真实,不可信。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0瓶;Heathens 5瓶;啊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北极   告别了安德烈, 宋郁他们到了机场才知道,前往新奥尔松的飞机因为那边暴雪的缘故晚点了,预计要多等两个小时才能起飞。   基律纳的机场不大, 除了一家东西很不齐全的便利店和一家小小的礼品铺,就没有其他的商店了。   因为他们比原计划回去晚了一天,裴祉坐在机场的时候,就一直接到各种电话,安排和处理工作。   宋郁百无聊赖, 索性低头玩起了手机。   她这次带来的手机不耐低温,在极端寒冷的室外, 常常会自动关机, 加上在雪原号里, 大多数时候都是没有信号的,宋郁基本上好几天才会看一次手机。   一打开微信, 就是几百上千条的信息轮番轰炸。   她随意地滑动屏幕,滑了半天也不见底,大多数都是工作往来的消息群。   倒是徐周旭昨天晚上发了一条问候短信,问她有没有事。   宋郁一阵疑惑, 回了个“?”,然后就退出了和他的聊天界面,继续翻着消息。   她接收了助理上周发来的几个剧本, 每个本子读了两页就有些读不下去,故事开场不是发生在豪华别墅就是游艇派对,纸醉金迷又浮躁。   宋郁突然意识到, 跟着雪原号进行北极科考的这一个多月里, 她好像一分钱都没花过, 不像她之前, 心情不好就买包买鞋,依靠被满足的物质欲望来让自己获得短暂的高兴。   和她在雨林里的时候一样,整个人仿佛沉了下去,好像亲近自然,真的能获得一些力量。   徐周旭这个时候回复她了,也是一个问号:“?”   “你没看微博吗?”他补充。   宋郁看到“微博”这两个字,就觉得有些反感,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旦有人喊她去看微博,多半没什么好事。   她点开微博,开屏是陈葭代言的宝格丽手表广告,自从陈葭拍了宋郁导演的那部电影后,拿了不少奖项,彻底算是跻身一线,资源也越来越好。   不用宋郁去刻意找信息,#宋齐梁出轨#的词条就挂在了热搜第一。   点进去以后,就是连着九张的动图。   地下停车场里,宋齐梁搂着一个女人的腰,一起进了他在上海的高级公寓,第二天早上才分别离开。   动图在女人的肚子上画了一个红色的圈,虽然穿着大衣,但是明显是怀了孕。   宋郁随便翻了两下,脸上的表情很淡漠,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甚至不如评论里的网友情绪激动。   她看了眼手机上方的时间,徐周旭是昨天问的她情况,以宋齐梁团队的公关速度,不可能这会儿了还让热搜赤露地挂在第一的位置。   就算压不住,沈舒芝为了顾及自己的脸面,也会插手,她从娱乐媒体那花钱买的照片都不知道有多少。   所以宋齐梁爱玩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对外的风评却一直很好,每次参加活动,总不忘提两句沈舒芝和宋郁,表面功夫做得很好,团队里给他做的人设,其中就有一条是顾家好男人。   不过顾的不只一个家罢了,宋郁嘲讽地扯了扯嘴角。   裴祉打完电话,从远处走来,“差不多可以登机了。”   闻言,宋郁锁上手机,站起来,语气淡淡,“走吧。”   –   从基律纳飞新奥尔松,纬度越来越高,和来时不同,是远离太阳的方向。   宋郁的位置靠窗,她将遮光板打开,目光落在窗外,放眼望去,在大片的雪白里,人类的城市显得格外渺小。   天空里的云层很薄,能见度很高。   宋郁突然在这片大地上,看见了两个很深很大的洞坑,向下凹陷,即使在几千米的高空,洞坑依然很清晰。   她扭过头问:“那是什么。”   裴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也看到了地下的洞坑。   “钻石矿。”   宋郁靠近窗户,凝视那两个深深的洞坑。   “好像伤疤啊。”她说。   仿佛地球身上,不可抹去的伤疤,来自它哺育的孩子的伤害,就只是为了一块没什么用处的石头。   裴祉掀起眼皮,看着宋郁的侧脸,眼睛明亮而莹润,声音温温软软,缭绕在安静的机舱里,把钻石矿比喻成伤疤,透着一股的天真,有很强的共情能力,一下把他击穿了,胸腔也随之共振了一下。   他的眼睫低垂,透过小小的窗户,望着洞坑,“这里以前还是一片冻土,随着冻土逐渐消融,未来北极航道如果在夏季通航,会有越来越多的矿产资源变得可开采。”   宋郁抿了抿唇,问道:“那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裴祉沉默许久,“我不知道。”   “北极的温度逐年变暖,会变得越来越适合部分动物的生存,包括人类,但同样,像北极熊这样的动物,则会变得越来越艰难。”   “我不能告诉你,是更好还是更坏。”   放到漫长的地球生命周期里,也许只不过是一秒钟的短暂阵痛。   但对于经历着这一秒钟的人类来说,当阵痛来临时,没有人再有选择的权利。   “那就是变坏了。”宋郁说。   她的语气忿忿,带着颇为激进的意味,显得有些幼稚。   人类都很虚伪。一边为北极这只金丝雀担忧,一边又暗暗期待它的死去,露出富饶的宝藏,供贪婪的人们抢夺。   裴祉忍不住轻笑,附和道:“是啊,变坏了。”   “就是啊。”得到了肯定,宋郁更生气地说:“还有你看之前的亚马逊大火,我看新闻是因为人为纵火导致,害得卡西他们没有地方住。”   “说不定有些人就在偷偷高兴呢。”她不无恶意地揣测。   裴祉见她越说越气,特别像他早几年的状态,到底还是年轻气盛。   “好了,别想了,虚伪的人不值得你去计较。”他平心静气地宽慰道。   完全忘了他自己现在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前几天还给那个道貌岸然的美国学者甩脸色看。   “但是像你说的,安德烈他们,如果不依赖铁矿,又难以维持生计。”宋郁转念一想,声音低了下来,处在一种很纠结的状态。   随着飞机逐渐上升,进入平流层,云层变得更加密集,钻石矿已经完全看不见,仿佛地球的伤疤被粉饰,甩在了脑后。   宋郁摇摇头,下定决心说:“反正以后我不会再买钻石了。”   没想到一个钻石矿,让她的感触那么深。   裴祉撕开垃圾收集纸袋的封口,将封口细长的纸条,在食指上圈成一个圆,似不经意地问:“戒指也不要钻石的吗?”   宋郁一愣,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一下就察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   这种时候正常人大概会选择直接装傻,随便应付一个答案,要或者不要,然后彼此心照不宣,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捅破。   见许久没有回复,裴祉松开手里的纸圈,目光静静地看着她。   宋郁抬起眼,和他对视,男人的眼眸漆黑而认真,微微侧耳,等着要她的答案。   到嘴边的话又变得有些胆怯,半天没有说出去,她嗫嚅了两下,终于开了口。   “我很喜欢你。”答非所问。   裴祉怔了怔,第一次听到她那么直接无所顾忌的表白,心脏漏跳了一拍,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宋郁也完全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继续补充道:“我知道你也很喜欢我。”   说完,她顿了顿,半晌才轻轻说:“但有些事情,我想先跟你说明白。”   裴祉察觉出她语气变化,整个对话的气氛一下从轻松随意变得郑重其事。   宋郁把双手放到面前的小桌板上,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我不知道你会喜欢多久,也许会厌倦的很快。”   裴祉皱皱眉,声音低沉,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我不会。”   “......”宋郁望向他,透过男人如黑曜石一般明亮深邃的眸子里,看到了果断与坚定,像是一团灼灼的火焰。   她渴望温暖,又不敢靠近。   许久的沉默,她缓缓道:“我可能会。”   “我这个人吧,没有能够维系一段很长久感情的能力。”宋郁自我剖析说,没有人教过她怎么去发展健康的亲密关系。   在感情上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从不相信未来,所以她不是很想看到最后和裴祉落到两相厌的境地。   “如果你发现有一天不那么喜欢我了,或者我发现自己不那么喜欢你了,我希望可以尽快告诉对方,省得浪费彼此的时间。”宋郁用的商量的语气,理性而克制。   她瞟了一眼裴祉,他轻轻抿着唇,侧脸紧绷,犹豫了片刻,继续敞开道:“所以结婚什么的,也不在我的人生计划里。”   “你看之前在雨林里的时候,塔克瓦尔和哈瓦娜、梅耶虽然是我们定义的夫妻关系,但是他们的关系也没有法律束缚,过得不开心了,就可以选择分开。”   宋郁听卡西说过,梅耶以前是部落里另一个男人的妻子,后来才跟的塔克瓦尔。   她这一番话,不遮不掩,可能会伤人,但至少宋郁认为自己还算真诚。   把她最真实的想法袒露,在他们进入更深的关系之前,给他选择的余地。   裴祉静静地凝着她,“你是这么想的?”   宋郁点点头。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机舱里的温度变得很低,光线昏暗,透着一股的压抑。   裴祉收回视线,整个人陷进了椅背里,眼皮低垂,闭上了眼睛。   “明白了。”他说,声音疏离冷淡。   宋郁眨了眨眼睛,盯着他的侧脸,薄唇轻轻抿着,脸上的表情淡淡,明显的不高兴。   隔着一道座椅扶手,仿佛两个人之间竖起了一道墙。   明明是她自己先挑起的,宋郁却觉得心脏被揪了一下似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新在18:00嗷~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啊宋 4瓶;梦秋、濂洛关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北极   在基律纳体验了短暂的两天光明, 一到新奥尔松,就又回到了无尽的极夜。   不知道为什么,宋郁觉得比刚刚接触极夜的那段时间要更加压抑了。   她望着窗户外无尽的夜色, 什么也看不见。   之后的航程里,裴祉变得很沉默,一直到黄河站,也没和宋郁说两句话。   因为这次出行,各种原因耽误, 他们离开黄河站的时间有些久。   宋郁还好,本来就是考察队里摸鱼的混子, 这两天考察队放假, 正常没什么事也没人来找她。   不过裴祉就不一样了, 这时候在站里等他处理工作的人估计已经排了一排。   宋郁不想被考察队里的人知道他们是一起走的,回去的时候, 特意和裴祉分了一前一后。   “你先回去,我去便利店买些东西。”她随便找了理由。   裴祉眼神很淡很淡地扫她一眼,好像还是在不高兴,从飞机上就一直带了情绪。   他什么也没说, 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大步地走了。   新奥尔松刚刚下过暴风雪,温度很低, 宋郁望着他的背影,缩了缩脖子。   她低低地轻叹一声,面前缭绕着白气, 早知道就不和他讲那么明白了。等那天真的来了, 再说也不迟,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   随后她又摇了摇头, 长痛不如短痛,现在说清楚了,去留随意,才比较省事儿。   她虽然很喜欢裴祉,也享受他带来的快乐,但欢愉过后,理智永远压情感一头。   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悲伤是爱的代价。   她必须很小心。   地上的积雪很厚,宋郁慢吞吞地走,踩出了一个一个脚印,和刚才裴祉踩出的那一条,分出了叉,走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便利店的门口挂着一串铃铛,推开门,铃铛发出声响,提醒着有人进入。   室内的温度暖和,空间不大,但商品的种类很齐全。   现在是中午,店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店员,懒懒散散地坐在收银台,放着一首挪威语的歌曲,女声轻柔婉转。   宋郁不是真的有东西想买,漫无目的地在一排排货架前闲逛,打量着各种她看不懂名字的商品包装,颜色鲜艳多彩,仿佛有疏解压力的作用。   下一排货架拐角处,有一个顾客站在那里。   男人的身形高挑,穿着熨烫整洁的西装,手里拿着一袋速食商品,西服袖口向上收束,露出精致的银色手表,看做工就是很贵的高级定制。   他低着头,正在认真地读着上面的配料表,好像对食物的安全性十分在意的样子。   宋郁愣了愣,倒是没想到在这里碰见周琰。   周琰听见脚步声,自觉抬起头,想要让开通路,不经意对上了她的眸子。   他明显也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好巧。”   “你怎么还没走?”宋郁问。   周琰无奈地看着她:“你怎么还是那么不会说话,哪有问刚碰面的人什么时候走的。”   “我要等朋友结束这边的工作。”虽然调侃归调侃,他还是解释了为什么没走的原因。   闻言,宋郁耸耸肩,并不是太关心。   她看了眼挂在商店墙上的时间,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那你继续逛。”宋郁掉头准备离开。   周琰把手里的商品放回货架,跟在她的后面。   “这两天你去哪了,我到黄河站找你都不见人。”   宋郁皱了皱眉,反问道:“你找我干什么。”   周琰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又问道:“所以你去哪了?”   新奥尔松那么小,要是刻意地去找,每天都能碰见一个人好几次。   而且让他很在意的是,他听考察队里的人提起,裴祉这几天也不在。   周琰只在刚来新奥尔松的码头上看见过宋郁和裴祉的相处。   裴祉很不客气地把当时正在和他说话的宋郁喊走了,表面上看好像是因为不满宋郁的拖沓散漫,但周琰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宋郁特别反感被管教,他的询问在她这里,听起来就像是想要管教之前的问话。   “你少管我。”她小声怼道,声音温温懒懒的,显得明明攻击性很强的话语,变得更像是俏皮话,让听的人不觉得被冒犯,也不会再去问令让她反感的问题。   周琰早就习惯了她这种语气,识趣地不再追问。   “你最近和沈总有联系吗?”他换了个更让宋郁反感的问题。   宋郁眉头皱得更深,不自觉地设防警惕:“联不联系和你有关系吗?”   “没有,就随便问问。”周琰没想到刚一试探,她的反应就那么大,赶紧收回了试探。   出了便利店,宋郁自顾自地往前走,一声不吭。   周琰就那么跟着。   宋郁本来现在心情就不好,懒得去管他。   便利店离黄河站的距离不远,快走到的时候,她看见红色塔房前面乌泱泱站了十几个人,穿着整齐划一的科考队队服,每个人背上都背着一个很大的行军包,大家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表情里透着兴奋与期待。   宋郁一眼就看见了人群里的裴祉。   好几个队员围在他的身边讲话,他眼眸微垂,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看上去没往心里去,游离于场景之外,时不时看一眼手表的时间,好像在等什么。   宋郁愣了愣,不知道考察队这么声势浩大的要去哪里,看随身的装备,像是要去远行,裴祉回来的时候完全没和她提过。   周琰见离黄河站越来越近,冷不丁开腔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宋郁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堵得有些难受,迁怒起他来:“你今天怎么那么烦?有事就说事。”   周琰脾气也没多好,原本想日行一善,还没得到宋郁什么好脸色。   他懒得再含糊,直接说:“沈总住院了。”   闻言,宋郁一时语塞。   “我听说挺严重的,景臣娱乐的工作全部都交接给了你二舅。”   宋郁一听,就知道一定是很严重了。   以沈舒芝视工作如命的态度,加之她这十几年在景臣上投入的心血,不到万不得已,怎么也不可能会转手交还给沈家。   宋郁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   周琰一身黑色西装,表情里似乎带了些许哀悯的意味,像极了去吊唁时,人们脸上常有的表情。   他走进一步,张开双臂,隔着一个手臂的空档,虚虚抱住了她。   掌心在她后背拍了拍。   现在更像了。   宋郁忍不住想。   裴祉最后看了一眼手表,抬起头,朝便利店的方向看去,视线不经意的,落在了宋郁和周琰身上。   寒风凛冽,吹疼了他的眼睛。   他轻轻扯了扯嘴角。   确实像宋郁自己说的那样,厌倦得挺快。   -   宋郁从周琰的拥抱里挣脱出来,越过他,继续往回走。   考察队也完成了最后的人数和设备清点,浩浩汤汤的出发。   裴祉打的头阵,走在最面前。   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起了雪。   雪花落在宋郁的眼睫上,她抬起眼,看见雪幕里的那抹红色。   ——径直和她擦肩而过。   -   考察队的行程自从到了黄河站,就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的考察计划,完成补给配置之后,就要返航。返航的路上,除了几处要考察的临时冰站外,没什么别的内容。   宋郁在出发前了解过雪原号的行程,原定就是到了黄河站以后,她就搭飞机回国。   她的工作档期一直排得很满,这次有机会能够出来采风堪景,还是因为之前计划拍摄的一部电影,因为和IP版权方的谈判出了些问题,临时空出了近两个月的时间。   本来宋郁想着从基律纳回来再和裴祉说的,结果没想到,路上就闹了不愉快。   虽然显然这是她自找的麻烦。   宋郁从衣柜里取出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凌乱地丢在床上。   脚边的行李箱敞开着,半边的箱子已经收拾整齐,塞得满满。摄影器材被单独放在一个箱子里,已经阖上推到了门边。   她收拾得没有耐心,烦躁地把剩下的衣服一股脑塞进箱子里,叠也不叠。   从新奥尔松飞往转机回国的城市时,宋郁又看见了几个钻石矿,和之前的不是一个地域,但伤疤却出奇的相似。   一圈一圈向下,形成一个巨大的凹陷。   -   飞机落地广州市,机舱门缓缓打开,宋郁的座位在最前,是第一个出去的乘客。   远处的太阳明亮刺眼,呈现出一种热烈的橙黄色。   宋郁抬起手,盖住了眼睛,竟然觉得有些不习惯。阳光洒在她的手臂,温热灼灼。   直到后面的乘客发出催促,她才回过神来。   助理姚雯雯开车来接宋郁,上来就开始做各种的工作汇报和行程安排。   “明天在上海是《界线》话剧的首映礼,我确认了一下,结束以后正好搭夜班飞机回北京,和编剧团队聊一下《失爱》剧本改编。”   “首映礼帮我推了吧,我有别的事情。”宋郁闭着眼睛,手肘撑在车窗边沿,食指压在太阳穴上打转,一天的周折让她疲惫不敢。   过了一会儿,她的大脑才接收完所有信息,问道:“《失爱》版权的问题解决了?”   《失爱》是一部国外小说,情感处理细致,剧情上也很适合影视化。   但和外国人谈版权,琐碎的事情特别多,不然也不会耽误那么长时间。   姚雯雯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随后,她小声地补了一句:“景臣出面解决的。”   闻言,宋郁揉太阳穴的手顿了顿,许久,淡淡道:“知道了。”   而后车内陷入一片安静。   -   回北京的第二天,宋郁起了个大早,简单收拾了一下,就下楼去到地下车库。   在车里她打开车载导航,准备输入地址时,突然愣住了,才意识到她根本不知道沈舒芝在哪家医院。   宋郁抿了抿唇,摸出手机,给周琰发了条短信。   她坐在车内,等着周琰的回复,对面是地下车库的电梯,从里面走出来一家三口。   宋郁因为拍戏的缘故,虽然很少回公寓,但对他们很有印象,因为这一家人的颜值实在是太好了,男人俊朗帅气,女人温柔漂亮,小孩也很可爱,看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小男孩只有三四岁,伸出手,想要一边牵一个。   男人不知道是故意逗他还是就不想牵,绕过他,牵上了女人的手。   女人的长相很显年轻,仰起头,朝他露出娇羞的笑容。   小男孩见自己被忽略,撇着嘴,眼看金豆子就要掉下来了,女人不忍心,开口对男人说了什么。   男人抿了抿唇,好像有些不情愿,半天才不舍地松开她的手。   小男孩得偿所愿,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大人,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宋郁望着他们的背影,看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手机发出震动的声音,周琰把医院的地址发了过来,末尾还嘲讽了她一句,要个地址还拐着弯儿来问他这个外人。   宋郁心想,她们之间的关系,确实不如和周琰这个外人的,沈舒芝就连生病了,也没想着告诉她。   估计宋齐梁也不知道这件事,他应该忙着解决他的公关危机,正焦头烂额呢吧。   -   医院的特需住院区,走廊里铺着白色的地砖,干干净净,窗户开着,消毒水的味道很淡。阳光照射进来,透着融融暖意。   病房的门没有关紧,露出一个小缝。   宋郁站在门口,停顿了许久,才抬手敲门。   “进。”女人的声音干练利落,但很明显能听出其中的虚弱。   宋郁推门进入,一眼看见躺在病床上的沈舒芝,内心着实吃了一惊。   她比上次见面时,瘦了很多很多,脸色苍白,两颊凹陷下去,因为做化疗的缘故,头发也没有以前浓密漂亮了,虽然梳着盘发,但发缝清晰。   即使在生病的状况下,沈舒芝依然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化了很精致的全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外面,套了一件针织套衫。   和宋郁一直以来印象里,那个雷厉风行的沈舒芝相差很远。   看到进来的人是宋郁,沈舒芝愣了一瞬,脸上有一丝不自然闪过。   “你怎么来了。”她问。   “想来就来了。”宋郁耸耸肩。   她的视线落在一边的吊瓶上,里面的药液已经见底,就剩下滴管里几毫升液体。   沈舒芝床上的桌板上摆着笔记本电脑,还在处理工作的事情。   宋郁余光瞥见,是《失爱》的版权合同。   “……”她收回视线,走到床头,按下呼叫键。   没过多久护士就来了,快速地换了一瓶药吊上。   她扫视记录板:“这瓶掉完再喊我,得快一点了,还剩好几瓶药。”   宋郁看着新换上的一大瓶药,抿了抿唇:“知道了。”   护士离开后,病房里的气氛又恢复安静,显得有些尴尬。   宋郁在窗边的沙发椅坐下,午后的阳光晒在她的背上。   沈舒芝继续做她自己的工作,左手手背扎针太久,一片的青色。   “为什么要帮我拿《失爱》的版权。”宋郁忍不住还是问了。   沈舒芝敲击键盘的动作没停,漫不经心地回:“想做就做了。”看得出心情还不错。   宋郁小声嘟囔:“您能不能少管我。”   沈舒芝沉默不语。   知道宋郁一向不喜欢被管,因为以前从来没有人管过她。   沈舒芝过去忙于工作,很少把注意力放在宋郁身上。   那时候她还年轻,事业上有很明确的目标,尤其是宋齐梁在她孕期出轨,要不是因为月份已经很大了,她根本不想要那么一个孩子。   在沈家,和她同一辈的兄弟姐妹很多,一些是养在家里那几个太太的,一些是外面私生的。   在沈家那样的环境里长大,沈舒芝一直是冷漠自私更多。   当时对宋郁的出生带给自己的身体和心理上的伤害与变化,让她很难像一个常理上的母亲那样,爱孩子胜过爱她自己。   她有自己的事业,迫切想要得到父亲的认可,在沈家有一席之地,能够吃饭的时候,坐上她的母亲一辈子也没坐上的主桌。   然而当沈舒芝得到这一切之后,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尤其随着年岁的增长,成功和被认可不再是她的目标,她感觉到无比的孤独,这种孤独,只有当她想起自己还有亲情羁绊时,才稍稍减轻。   但等到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宋郁早就已经长大了,就算她想关心,也不再需要了。   听到宋郁说少管她时,沈舒芝觉得难受极了,愧疚而无奈,是她自己活该。   “你要是不高兴,就忍一忍。”她语气淡淡,目光平静看着她,“用不了多久了。”   “……”   宋郁心脏忽然像是被扎了一下。   她顿了顿,找补道:“我的意思是,您应该好好养病,别操这份心了。”   沈舒芝没信她这一番表面客套,但还是笑了笑。   “明天我做手术。”   宋郁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   沈舒芝轻轻说:“你就不要来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里面有个私货,一家三口是陆淮予和简卿带着哼哼出门玩。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骨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月十九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北极   傍晚, 医院的探视时间结束,宋郁让助理把剧本会的时间调到了晚上。   剧本会聊了一整个通宵,结束的时候, 天已经亮了,几个编剧就改编方向吵了一整晚,终于偃旗息鼓。   宋郁最后做了决策,敲定方向,然后把剩下的工作交给了编剧组组长去跟进。   她自己则开车离开。   正好赶上了早高峰, 北京哪里都堵,在距离医院两三公里的地方, 彻底堵死了。   宋郁没什么耐心, 把车找了个停车位一扔, 干脆走过去。   路上经过了一间花店。   门面装修得很小清新,嫩绿色的栅栏围着一大面的玻璃橱窗, 橱窗里簇拥着各种各样的绿意和花朵,颜色搭配很和谐。   和外面的景象格格不入。   北京的冬天一贯萧瑟,所有的树木都干枯凋零,没什么色彩。   宋郁盯着橱窗看了很久, 认出了里面的一两种植物,有产自巴西的鸢尾兰。   她走进花店,要了一束花。   宋郁没有去手术室门口等, 还是坐在病房的那张沙发椅上,望着空荡荡的白色床铺发呆。   花在进来的时候被护士扣下了,说是不能带进病房区, 整个房间里显得更加冷清。   她的门敞开着, 对面病房里, 总是有人进进出出, 围着一个病人在转。   今天天气有些阴,没有太阳。   宋郁一晚上没睡,实在太困了,于是缩在沙发椅上,盖着沈舒芝留下来的羊绒毯,睡了过去。   只不过这一觉睡得不算安稳,心里仿佛压着一块石头,喘不过来气似得。   下午的时候,她被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吵醒。   两个护士推着车,把沈舒芝送回病房。   这时候,全麻还没有过去,沈舒芝闭着眼睛,眉心紧皱。   特需病房的服务周全,完全不需要宋郁帮忙,两个护士就很熟练地把她搬回床上,进行了很详细的术后交代,才离开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宋郁站在病床前,目光微垂,盯着沈舒芝的脸,听着她的呼吸均匀起伏,胸口压着的那块大石头落了地。   印象里她好像几乎没怎么好好看过沈舒芝。   很多人都说她的长相像宋齐梁,所以很漂亮,那其实是因为他们大多没见过沈舒芝。   宋郁的那一双眉眼,尤其像她。   岁月的痕迹在沈舒芝身上刻画得很慢,眉眼如画,五官精致,右眼下方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平时很难注意到。   临近傍晚,沈舒芝才醒过来,看见宋郁的时候,表面上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但应该挺高兴的,眉头当下就舒展开来。   隔壁病房的丈夫拎了一挂香蕉和两个橘子过来:“我们那水果送来的太多,吃不完,我媳妇儿让我给你们也送一些。”   宋郁接过水果,客客气气地道谢。   她把水果摆在床头柜上,病房里稍微显得有人气了一些。   两个人虽然共处一室,但毕竟一直关系生疏,没什么话讲,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   宋郁有些拘束,没话找话:“我来的时候,买了一束花,护士不让带进来。”   沈舒芝的状态还很虚弱,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宋郁不信。   “护士台上的那束吗。”   宋郁惊讶:“可你被推回来的时候不是还在麻药期间。”   “不知道,正好清醒了一下,一睁眼就看见了。”   沈舒芝问道:“那是什么花?很漂亮。”   “鸢尾兰。”宋郁说。   闻言,沈舒芝点点头,术后身体过于疲惫,她强撑着眼皮,依然扛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宋郁待到探视时间结束,也就离开了。   之后的每一天,她都是晚上去开剧本会,白天去医院。   宋郁仔细算了算,她和沈舒芝这几天待在一起的时间,可能比过去二十六年加起来还要多。   沈舒芝把工作彻底交接出去以后,每天什么也不想,紧绷了半辈子的弦,好像突然放松下来,结果发现还挺舒适的。   她现在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她以前觉得最浪费时间的事情,比如看电视。   虽然她做的是娱乐行业,但公司投资的那些影视剧和综艺,她其实一部也没有看过。   反倒现在,沈舒芝痴迷追剧,尤其是央视最近正在热播的一部年代剧,不过因为晚上医院熄灯早,所以她都是白天看重播。   宋郁早上到医院的时候,沈舒芝坐在床上,一边吃着住院部给配的营养早餐,一边盯着电视津津有味地看,连新闻联播都看得有劲。   沈舒芝余光撇她一眼:“你一天天不上班啊?”虽然她嘴上这么说,但其实心里是高兴的。   《失爱》剧本改编遇到了不少的问题,宋郁刚结束了剧本会,累得够呛,整个人瘫倒在沙发椅上。   “上啊,那帮编剧都是三班倒,白天睡觉,晚上才有精神工作。”她只能跟着整宿整宿地熬。   虽然宋郁以前也擅长熬大夜,但跟着北极考察队出去的这一两月,作息又给调坏了,七八点就困。   只能不停靠咖啡和烟提神,沾一身烟味,味儿大得不行,进医院的时候,宋郁还在车上换了身衣服。   沈舒芝知道圈子里是什么运转模式,当初她不同意宋郁进来,就是太清楚其中除了表面的光鲜亮丽外,有太多的辛苦。   不过她倒也没劝:“那你可悠着点,别最后成我这样了。”   宋郁抬起手腕,挡住了熬得通红的眼睛,轻嗤一声:“您可盼我点儿好吧。”   电视的声音在其中和谐融入,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字正腔圆——   “中国北极科学考察队于昨日乘雪原号顺利返回,在上海港中国极地科考码头靠岸,执行为期七十八天的科学考察任务,深入开展北极海冰及地质研究。”   宋郁怔了怔,缓缓睁开眸子,视线落在电视机上。   画面从演播厅切换到了视频录像,入目是一望无际的苍茫大地。   随着主持人的念白,画面镜头越过浩瀚的北冰洋,一路向北。   在白色的冰原上,一群穿着红色北极科学考察队队服的人们,欢呼雀跃,相互拥抱在一起。   人群之中,宋郁一眼看见了裴祉。   男人身形挺拔修长,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眼眸漆黑深邃,薄唇轻轻抿着,下颚线条明晰。   他站在世界极北,右手紧紧握着旗杆,五星红旗在头顶上方飘扬。   主持人的声音激昂纯粹:“中国北极科学考察队再一次将五星红旗插在了北纬90度北极点上。”   “这是雪原号首次在冬季试航西北航道,证实了雪原号强大的破冰实力,为中国航海史谱写了新的篇章。”   沈舒芝挑挑眉,喝了一口豆浆:“这拿国旗的很帅啊。”   她以前挑艺人签约,什么样好看的脸蛋没见过,能让沈舒芝说帅的,真不多。   宋郁眼睫轻颤,忽地低下了头,没有再看电视。   沈舒芝反倒来了兴致,拿起遥控器,开始倒放,就着有裴祉的那几秒画面看了好几遍。   “你不是前段时间跟着这个考察队一起去的北极吗,那这里面的人不都认识,他是谁啊?”   宋郁抬起手,撩了撩头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别扭和难受。   半晌,她回答道:“考察队的队长。”   “这么年轻就当队长了。”沈舒芝感慨,“那真是不错,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了,要没有的话,应该在队里挺抢手的吧。”   闻言,宋郁撇撇嘴:“可能吧。”   沈舒芝又问:“他多大了啊?”   “三十二。”宋郁顺口说。   沈舒芝点点头:“不过像他这样的年纪,应该是结婚了,不结也该着急了。”   她瞥一眼宋郁,话里有话:“女孩子就更得早几年了。”   宋郁一下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能别说这个吗。”   她忍不住嘟囔:“您自己的婚姻都这样了,还想着把我往里送呢。”   宋郁心里有些堵得慌,不想再看电视机里的画面,起身拿过床头的遥控器换台,换到了一个综艺节目《导演请开机》。   综艺邀请三十五岁以下年轻导演,进行作品考核,最后选出一位“年度最佳导演”。   节目组半年前给她发出过邀约,宋郁一听导师名单里有宋齐梁,直接就给拒绝了。   现在正好播到一组导演短片拍完,进行导师点评的环节。   徐介穿着一件灰蓝色的中山装,语气不紧不慢地点评,末了还扭头看右边的导师,说了一句:“——他是不是有你年轻时候的意思。”   徐介前面还说了一个称谓,但被消了音。   镜头虽然已经进行了处理,右边的人依然露出了半张脸,不过被模糊打了码。   宋郁一眼认出来是宋齐梁,她下意识看向沈舒芝,见她好像没什么反应,双手抱臂,靠在床头,目光平静,没什么异样。   宋郁轻咳一声,故作不经意地说:“电视剧该开始了吧。”然后一个一个地换台。   电视剧刚刚在播片头曲,女歌手的声音饱经沧桑,歌词淡淡,诉说着世事变化。   沈舒芝沉默半晌,冷不丁开腔:“你对婚姻的抵触,是因为我和宋齐梁吗?”   “……”宋郁认真地想了想,避重就轻:“也不全是,现在年轻人都不愿意结婚。”   “你少代表其他人,就说你自己。”沈舒芝不愧是当了那么多年领导的,一下听出了她的糊弄敷衍。   宋郁不吭声了。   “吃橘子吗?”她转移话题,从桌子上拿了个橘子。   沈舒芝没接话,继续说:“周琰前段时间来看过我。”   宋郁无奈:“您不是还想撮合我和他吧,我们不合适。”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合适不合适。”   “以前你和徐周旭出去到处惹事,周琰没少在后头给你们收拾烂摊子。”沈舒芝虽然没精力去管宋郁,但她做了什么事,一清二楚,只要不是出格的,都由着她去。   “我看你们就挺合适的,比跟我这个妈亲近,问个医院地址你也要去找周琰。”   “……”宋郁面色一滞:“您怎么这都知道。”   “你问他地址,他能问谁?还不是回到我这里了。”   “亏您那时候还问我怎么来了,演得惊讶的。”   “不然呢?很多事情,该装糊涂就得糊涂,不能讲得太清楚。”   宋郁剥橘子的动作顿了顿。   “讲太清楚不好吗?”她问。   沈舒芝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中国人说话讲究含蓄,就算有时候心里是那么想的,但能讲出来的,只有那百分之三十。”   “要是说多了,就该伤人了。”   “……”   宋郁低着头,橘子皮的汁液把指甲染成了黄色。   她想到电视里裴祉的模样。   周围明明那么多人,他却仿佛格格不入,浑身透着一股疏离冰冷。   在寒冷的北极点,好像谁把他抛弃了。   可能还是两次。   一次是在雨林,她离开回到了文明世界。   一次是在极地,她直白地拒绝了和他的未来,自以为是的理智清醒。   作者有话说:   今天18:00有二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ameless.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萧潇【啊!文荒】 2瓶;濂洛关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北极   一月末。   是北京一年冬天里最冷的时段, 下了很大的一场雪,连着三天,积雪堆了厚厚一层, 路上被车和人压过,变成烂糊的泥。   《失爱》电影杀青。   沈舒芝的手术很成功,肿瘤切除得很干净,之后每隔半年再做一次检查,只要不复发, 术后的存活率很高。   宋郁在杀青宴第二天早上,接到了央视纪录片制作组的电话, 问她后续的档期安排。   “宋导, 您在听吗?”电话对面的人礼貌客气。   宋郁昨天晚上喝得不少, 整个人还处于宿醉的状态,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   “关于北极的纪录片, 经过这次科考队之旅,您有新的想法和主题吗?我们可以找个时间碰一下。”   宋郁愣愣地坐在床上。   卧室的窗帘没拉,天已经凉透,但依旧是灰蒙蒙的。   大雪扑簌扑簌又下了一整夜, 放眼望去,是大片的苍茫雪白,仿佛整个世界归于寂静。   宋郁望着窗外的景色, 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她还没有从北极回来。   “不用碰,已经全部确定了, 我让助理把拍摄脚本发过去。”   对面的人一愣, 没想到她的效率会那么高, 以前他们找外部导演合作, 磨磨蹭蹭来回商议都要好久。   “摄制组什么时候能出发?”宋郁问。   好像随时准备带上人就走似的。   “这个嘛,至少要等到三月份极夜过去,不然去了也拍不到什么东西。”   “还是说,宋导您就想拍极夜?”对方的声音犹疑。   “唔。”宋郁用手抓了抓脑袋,“不是,我给忘了。”   摄制组工作人员听出她的迷糊,简单地对接工作后,识趣地没有再打扰。   他在电话最后随意地提醒道:“对了,北极科考队明天会在京北大学进行一次总结汇报,您要是有空,也可以去听一听。”   闻言,宋郁懒散的眼皮掀起,逐渐清醒过来:“知道了。”   -   北极科考队的总结汇报是在一个很大的礼堂举办,前两排是参与科考的学者教授和校领导,每个位置上都放了名牌。   宋郁是卡着点到的,没想到里面早就已经乌泱泱坐满了人,都是年轻的学生面孔,还有带着笔记本和笔的。   因为人太多了,晚到的没有位置,只能被安排站在过道上。   穿着蓝色小马褂的工作人员在引导疏散,避免都堵在门口。   宋郁找了个墙角靠着。   摄制组在前排给她留了位置,但宋郁不太想下去,怕直接碰上裴祉。   “宋郁?”一道轻快明丽的女声响起。   宋郁抬起眼,看见吴月站在面前。   吴月也是一身蓝色小马褂,头发高高地扎起来,一脸高兴。   “我以为你工作忙,不会来了呢。”   她左右张望,想在密密的人群里找出可以挤的通路。   怕被冲散了,吴月直接拉起宋郁的手:“走吧,带你去下面坐吧。”   没办法,宋郁只能跟着她往下走。   前排大部分的位置都已经坐满,首席科学家徐教授和校长坐在一起,低头私语。   “呐,你的位置在这里。”吴月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快开始了,你先坐着,我还有事要忙。”   说完,她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在会场里维持秩序。   此时前排也都坐满了,就剩靠边儿的两个位置空着。   宋郁站在过道,不断有人经过,她赶紧坐下,免得挡道。   等落座了,她才看见桌上摆着的两个名牌,面前的写着她的名字,右边那个,写着“裴祉”。   宋郁:“……”   真是躲什么来什么。   “我们的汇报马上就要开始,请大家保持安静,手机调至静音模式。”吴月拿着话筒,提示道。   紧接着,会场的光线变暗,演讲台后方大面的幕布亮起,开始播放一段视频。   宋郁把自己的名牌塞进桌子下方的暗格,外套的帽子掀起来,套在脑袋上,挡住了半张脸,她将身体缩进柔软的座椅里,整一个掩耳盗铃。   幕布的光映在她的脸上,播放的是科考队在北极拍摄的画面,每一帧都美得令人忘记呼吸,仿佛身临洁白的无人境。   其中不少素材是宋郁这边提供的。   宋郁回国以后,一边要准备电影拍摄,一边又要去医院陪护,变得非常忙,素材提供的事情也是直接交给助理去处理了。   短片里不光有极美的风景,更多的是考察队日常作业的情景。   画面里暴风雪呼呼得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被掩盖在白茫茫里,考察队队员们正在艰难地抢救设备。   镜头画面抖动得厉害,能看出拿相机拍摄的人也处于紧张的状态,不停的切换角度,不知道该拍些什么。   突然,镜头猛地向上摇,隔着密匝匝的大雪,高高耸立的气象台在狂风里,越晃越剧烈,眼看就要倒下去。   镜头迅速下移。   “快走开——”拍摄的人顾不得拍摄,朝气象台大喊。   宋郁一愣,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何复。   气象台周围站着三个人,听见他的呼喊后,全都第一反应往外跑。   只是没跑几步,最前面的男人突然停了下来,他仰起头,看了一眼高处的气象台,在很短暂的时间里,不知道做出了什么决定,逆着风雪,折返往回跑。   “裴队在干嘛啊?”何复慌张地问。   听见熟悉的名字,宋郁怔了怔,盯着那一抹逆行的红色。   大雪里的能见度很低,很快就看不见人。   何复发出一声咒骂:“气象台要往我们这边倒了。”   他掉头跑起来,整个镜头变得更加摇晃,连画面都没有了,直接对着地面,十分混乱。   宋郁直直地盯着画面,虽然知道最后大家都没有什么事,但还是忍不住地紧张。   短短几秒的时间,却仿佛很长。   随着“轰——”一声巨响。   气象台倒下,中途偏离了方向,将将避开了基站人员和设备最密集的地方,倒在了空地里。   粉雪被扬起,像是烟尘。   镜头重新稳住,对准气象台的方向。   许久。   男人从烟尘里缓缓走出,微微抗着背,红色的中国北极科学考察队队服醒目,怀里抱着一台她叫不出名字的科考设备。   他没有任何的停顿,将设备放至一边,继续投入到下一轮设备抢救工作中去。   暴风雪不停歇地下,将他淹没其中,背影逐渐消失。   镜头在这里渐行渐远,直至结束。   短片的片尾开始滚动字幕,播着视频制作者的名单。   何复的名字出现在了好几次,在特别鸣谢里,宋郁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连绵的掌声在礼堂里响起,以一场身临其境的北极之旅开启了这一场汇报。   汇报一共持续了四个小时。   每个课题组都进行了很详细的汇报。   礼堂里有来自各个专业的学生,光问问题,要不是有主持人把控时间,每个组的课题项目都能问上半个小时。   宋郁听不懂,困得上下眼皮打架,最后实在撑不住,后半程完全睡了过去。   直到首席徐教授代表北极科学考察队发表总结陈词,她才眨了眨眼睛醒过来。   宋郁看一眼旁边的座位,空空如也,直到汇报结束,裴祉也没有出现,虽然他的名字被不知道多少次提及。   -   人们陆陆续续地退场,宋郁坐在原位,等着吴月处理完收尾的工作,一起去学校周围找家店吃晚饭。   吴月从左到右,把参会人员的名牌一个一个叠起来收好。   经过宋郁时,怕她等着急了,吴月说:“马上就好了啊。”   宋郁不赶时间:“没事,你慢慢来。”   吴月把名牌搁在桌上,一张张抽卡槽里面印有名字的打印纸。   宋郁目光落在最上面的名字,抿了抿唇,似不经意地问:“怎么裴祉今天没来。”   “你不知道吗?”吴月抬起头看她一眼,然后继续干着手头的活儿,“老师他就没从北极回来。”   北极科学考察的行程结束,吴月对裴祉的称呼,也从裴队改了回去。   闻言,宋郁愣了愣,她记得北极科考队返程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事情了。   吴月做完剩下的工作,把工作服脱掉,搭在一边的置物架上:“完事儿了,走吧走吧,从早忙到晚,我快饿死了。”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挽着宋郁的胳膊,往礼堂外面走。   走出去的时候,她们在门口遇见了老熟人,何复撑着一把黑色的伞,送他的导师徐教授上了轿车。   吴月兴冲冲地和他打招呼。   何复回过头来,视线先落在了旁边的宋郁身上,略微停顿后,才转而看向吴月。   吴月笑嘻嘻地说:“难得你来一趟,一起吃饭啊?”   闻言,何复神色变得复杂,又看了一眼宋郁。   宋郁的眼神平静而坦然,没有附和邀请也没有拒绝,吃不吃都随他的意思。   何复无奈地勾了勾嘴角:“不吃了,我还有事。”   他将手里伞塞给吴月,“晚上雪挺大的,你们打吧。”说完,转身扎进了雪幕里,大步走远。   吴月拿着伞,一半倾到宋郁那边,似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啧啧道:“他怎么还没走出来。”   宋郁对上她揶揄的眸子,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的。”   “哎呀——”吴月扬起下巴,一副小得意地模样,“我什么不知道?也不看看我学的是什么。”   “毕竟雪原号社群结构课题不是白研究的,社群里谁和谁的关系都搞不清楚,汇报的时候是要被骂的。”   “你的话不好套,何复的话还是很小意思啦。”   宋郁被她沾沾自得的样子逗笑了,轻嗤一声。   这时,吴月大衣口袋的手机响起,她把伞递给宋郁:“你拿一下。”然后接起电话。   “师兄,什么事儿啊。”   张铖在电话那头问道:“组里的经费申请你弄了没?”   “弄完了呀。”吴月下意识答道。   “那怎么现在经费还没到。”   吴月歪着脑袋嘟囔:“不可能啊,我早申请了。”随即她突然想起来,“靠,应该是卡在老板那一步审核了。”   她对裴祉的称呼,在雪原号上的时候喊裴队,做课题汇报的时候喊老师,要钱的时候就叫老板,一会儿一变。   闻言,张铖头疼地拧了拧眉:“成天到晚忘这忘那,下周就要去广西田野调查了,审批哪来得及。”   学校里的经费审批要走好几层流程,一般周期很长,没有十天半个月下不来。   吴月看一眼手机时间,脑子转得飞快:“放心吧师兄,我现在就去一趟行政楼,先审批过了,然后一个个去找老师审批。”   挂了电话,吴月抬起眼,看向宋郁,颇为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临时有点事儿……”   宋郁:“一起去吧,晚点吃饭不影响。”   -   京北大学的行政楼,建筑风格老派,一看就是经历过漫长历史沉淀的。   现在已经是下午六点,行政楼里的老师教授基本已经走光了。   走廊里安静昏暗,偶尔有办公室的门缝里泄出光来。   宋郁不自觉地放慢了呼吸,生怕打扰了谁。   吴月也是一样,整个人收敛了不少,不像刚才路上还咋咋呼呼的。   她在走廊最里的一扇门前停下,然后蹲下来,掀开入门的小地毯,从下面摸出一把钥匙,熟门熟路地打开办公室的门。   宋郁看得一愣一愣的,小声地问:“能这么直接进去吗?”   吴月摆摆手,好像早就习惯了:“没事,老板他一年到头都不回来,审批流程什么的,都是我们帮他通过的。”   她嘿嘿笑道:“可省事儿了,不像其他专业,还得和导师掰扯半天。”   吴月说着,大步就往里走。   宋郁犹豫了片刻,也跟着走进去,看见了办公室内的全貌。   办公室里面的空间不大,七八平米左右。   陈设没什么特别的,会客区有一张茶几和黑色沙发,靠窗的位置摆了张实木的办公桌,电脑显示屏是很老的款式,透着一股的朴素节俭。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一眼就能看尽。   吴月打开灯,绕到办公桌前,弯腰按下电脑主机的开机键。   她的五指在桌面上来回敲击,节奏急躁。   宋郁在办公室里踱步慢晃,歪着脑袋四处打量。   她以前上学的时候,做过场景布置作业,一个室内场景里,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着主人的性格。   办公室里属于私人的物件非常少,除了本身配备的陈设,只有木质五斗柜上放了一排书,各种语言的都有,全是大部头的学术书籍。   宋郁吸了吸鼻子,空气里散发出一股微弱的雪松味道,清清淡淡。   办公室确实很像是主人的风格,干干净净,自由洒脱,不会被物欲所束缚住。   吴月站在办公桌前,盯着电脑开机,皱了皱眉,小声嘟囔:“怎么还有密码,之前是没密码的啊。”   她先是试了试六个零和一二三四五六,发现不行以后,赶紧摸出手机,给张铖打了个电话。   “师兄,老板电脑密码是什么啊?”   张铖在电话那头说了一串英文。   吴月一愣:“什么?”   张铖重复了一遍。   吴月好像还是没听懂他说的英文是什么,她把手机音量调大到外放也能听见,十指放在键盘上:“你能拼一下吗?”   张铖的声音从手机扬声器里透出来,无奈地开始拼单词。   “S、W、E、E、T,B、E、R、R、Y。”   吴月同步输入密码,敲下回车键,电脑顺利打开:“开了开了。”   张铖忍不住吐槽:“你这文化水平是怎么考上京大的,那么简单的英文单词都听不顺溜。”   吴月一边打开教务系统,一边回道:“刚一下没反应过来嘛,还以为我听错了,谁知道老板密码会是这个......”   她在心里嘀咕,Sweet Berry,这也太不像是老板的风格了。   宋郁站在斗柜前,没怎么在意吴月那边的状况,连她和张铖打电话说了什么,也没怎么听。   她的视线落在斗柜上方,那一排书没有放满,多出了五六厘米的空间,形成了一个窄窄的暗格。   暗格里面摆着一个很小的青色薄碟子,里面放了两颗什么东西,因为光线太暗,看不清楚。   宋郁忍不住好奇,伸手把碟子拿出来。   小碟子里,两颗干瘪的浆果在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   宋郁怔怔地盯着那两颗浆果,好像不确定似的,她拿起其中一颗,捏在手指间。   北方的天气干燥,放了快两年的浆果早就已经风干,连原本的颜色已经看不出来,轻轻一碰,就立刻碎成了渣滓和纤维。   吴月处理完经费审批,抬起头来,就看见宋郁端着小碟子,把那颗小小的浆果捏碎了。   “卧槽——”她大叫一声,吓得赶紧跑过去。   宋郁也没想到自己只是把浆果拿起来,它就那么碎了,迷茫地看向吴月。   “完了完了。”吴月双手按在额角,“我要死了,怎么办,老师回来会骂死我的。”她想起刚才电脑的密码,更觉得事情大了,一脸绝望,“说不定还会卡我毕业了啊啊啊。”   “......”宋郁一时无措:“不至于吧,这不是吃剩下忘记丢的两颗蓝莓吗。”   吴月摇摇头:“这是阿萨伊浆果,是老师从巴西带回来的。”   “你不知道有多不容易。”   她长长叹了口气,一副说来话长的模样:“跨境航班是不能带任何境外水果的,为了带回这两颗果子,当时走了很久的审批。”   “而且还得给学校写检查报告,我们系做田野调查,有规定是不允许带当地一草一木回来的。”   加上裴祉本身是系里的教授,更应该以身作则,所以检查报告和处理就更严格了。   那些审批和检查报告,都是张铖帮忙处理的,吴月光是听说,就觉得特别麻烦。   “之前有次,好像保洁阿姨不小心把它们当垃圾丢了,”吴月顿了顿,看向宋郁,“你能想象吗?就我导师那种人,跑去翻垃圾箱。”   “就为了那么两颗小浆果。”吴月耸耸肩,到现在她还是不能理解。   宋郁怔怔地听她说,突然觉得手里的小碟子变得很沉很沉。   “裴祉什么时候会回来?”她问。   吴月脑子里还在想该怎么兜宋郁闯的祸:“我听师兄的意思,估计一年半载不会回来。”   说完,她似想起什么,突然右手攥拳,在左手掌拍了一下:“对啊,我再去买点儿巴西莓,然后用烘干机烘干了放回去不就得了。”   巴西莓是阿萨伊浆果的俗称。   “就是可能国内不太好买,得找找。”吴月打开某宝,搜了起来。   宋郁抿了抿唇,盯着剩下的那一颗果子,不知道为什么,胸口涌起了一股冲动。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应该是在奥伊米亚康,老师每年都会去那个村子待上一段时间,研究雅库特人。”   “不过之后就不一定了,他总是满世界得做研究,指不定下一个地方会去哪里,我们也联系不上。”吴月滑动屏幕,在某宝找了半天,最后皱了皱眉,“怎么都只卖巴西莓粉,没有卖鲜果的呢。”   “算了,别找了。”宋郁出声,“也不是你弄碎的,我自己跟他道歉。”   “奥伊米亚康对吧?”她翻出手机,联系助理订机票。   闻言,吴月愣住了,没反应过来:“也不、不用特意跑那么远吧。”   宋郁将小碟子重新放回斗柜,隐匿在了阴影里,藏住了主人不曾透露的心事。   她深深吸了口气:“要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942005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北极   雅库茨克, 俄罗斯萨哈共和国的首都,冬季的温度,甚至有时候比北极圈内还要寒冷。   东西伯利亚的冷风呼啸, 宋郁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你跟他说,我再加五万卢布,问他去不去。”她对俄罗斯翻译说。   宋郁请的俄罗斯翻译是一个金发很漂亮的年轻姑娘,名字叫莉娜,在中国读过三年的大学。   莉娜闻言, 愣了愣,对着租车行老板比了个手势, 用俄语沟通, 转述了宋郁开出的高价。   租车行老板身形高大魁梧, 挺着大大的啤酒肚,听到五万卢布时, 犹豫了一瞬,又迅速摆摆手,用俄语急促地拒绝。   “给再多的钱他也不去。”莉娜翻译给宋郁。   她无奈地耸肩,“不会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进奥伊米亚康。”   “太冷了。”   奥伊米亚康被称为北半球的极寒之地, 历史最低气温达到了-71度,冬季平均温度也到了-50度。   再加上距离雅库茨克八百公里,路途中还要穿越一条非常危险的公路。   “科雷马公路, 被称作世界十大危险公路,其中有六百公里是无人区。”莉娜解释道。   她扭头看向宋郁,希望能够打消她的念头:“要不还是算了吧, 我们已经问了所有的车行了。”   他们找的车行, 提供租售车辆和提供司机的服务, 所有人听说宋郁要去的地方是奥伊米亚康, 都立刻拒绝了。   宋郁双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抿了抿唇,思索片刻:“那我自己开车去。”   “你问他推荐一辆耐低温的车。”   莉娜迟疑片刻,翻译给了车行老板。   车行老板听闻,一脸不置信地看向宋郁。   不过有生意不做白不做,他转身领着她们去看车。   在极寒的环境里,普通的汽车发动机根本没有办法启动,最后车行老板给她挑了一辆俄罗斯产的UAZ吉普车。   车行老板站在吉普车前,拍了拍车前盖,叽里呱啦介绍了一大堆。   莉娜也跟不上他关于车子性能的各种专业词汇解释,只记得其中一个信息。   “上个月刚有人提了一辆UAZ吉普。”她翻译说,“这辆是车行里的最后一辆了,虽然是二手的,但是质检保证没问题。”   宋郁绕着吉普车转了一圈,本来就是只开一趟来回,能开就行,没什么可挑的,她朝莉娜点点头:“就这辆吧。”   莉娜转身用俄语和老板交谈,还很努力地讲了个价。   -   第二天,雅库茨克下起了雪。   宋郁计划天不亮就开车出发,莉娜为她准备很多路上吃的食物,还有一个不锈钢保温壶,里面装了满满的热水。   临出发前,莉娜欲言又止,试图劝她别去了。   “等到温度暖和一些再去也不晚,我以前接待过国外的科考队,他们都是春夏才会进奥伊米亚康。”   停在路边的黑色吉普车宛若一个庞然巨兽,车身线条硬朗彪悍,充分体现了战斗民族的特色。   宋郁拉开车门,跃了进去,伸手系好安全带。   她的手肘撑在窗檐,探出半个身子,笑了笑:“晚了我怕来不及。”   宋郁将脑袋架着的墨镜撑回到鼻梁上,两手搭在方向盘上:“走了。”   吉普车发动机的声音很大,轰隆轰隆,一头扎进了大雪里。   -   从雅库茨克出发,宋郁一路往东开。   以前她看过俄罗斯的影视作品,只知道西伯利亚荒凉寒冷,但真正穿越这片土地,大雪覆盖冻土,才真正领悟到,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的确需要钢铁的意志。   随着越往东开,气温明显越来越低,因为温度过低,车内的暖气已经不制暖了,所幸车后排还生了一个火炉,是莉娜给她放的。   这是莉娜之前作为翻译,跟随别国考察队去奥伊米亚康时学到的,住在那里的雅库特人,车里都会备上暖炉。   白天日照时间很短,宋郁感觉没亮几个小时,天就又黑了。   一路上,她就没看见过几辆车,上到科雷马公路以后,车就更少了。   只能看见在路边被开翻了的一辆面包车,整个车头被埋进厚厚的雪里,就那么被抛弃在那里,谁也不想在这样冰封雪地里去救援一辆车。   宋郁虽然坐在车里,但温度依然很低,哈出来的气都是白色的,侧边窗户没有暖风吹,起了一层薄薄的冰凌。   前方被车灯打亮的路,在雾气之中,透着灰蓝色的冷寂。   道路两旁时不时能看见十字架式的墓碑。   出发前宋郁听莉娜提起过,当年为了修筑这条公路,死了很多的人。   全长六百公里的科雷马公路,每一公里下方,都埋了很多的尸骨。   宋郁握住方向盘的手紧了紧,食指指尖轻敲,节奏有些急促焦躁。   她余光瞥一眼手表,已经晚上七点了,没多久应该就能到达奥伊米亚康。   只不过连着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宋郁整个人非常疲惫,不断地打哈欠,上下眼皮直打架。   怕自己和刚才看到的那辆报废面包车一样的命运,她打开双闪,找了一块平地,停车休息。   宋郁没把车的火熄了,这里天气太冷,一旦车熄了火,就再也打不着了。   她从放在副驾驶的包里翻出带来的相机,因为温度太低的缘故,电量掉得很快,出门时明明充满的电,这会儿只剩下一格电。   停车的位置不远处,立着白色的十字架,在无人的苍茫冰雪大地里,显得格外醒目。   这一路上,宋郁数下来,总共有六十七个墓碑,那些还是运气好的,剩下更多人,是籍籍无名的死去。   她靠在椅背里,给自己倒了杯水,莉娜给的保温壶里的水已经不热了。   休息的差不多了,宋郁拿起相机,拉开车门跳下车。   室外的温度果然冷得刺骨,甚至连呼吸都是生疼生疼的,宋郁就连在北极也没感受过那么冷的环境。   她匆匆拍了几张十字架和科雷马公路的照片,就赶紧跑回了车上。   车门“啪”得一下关上,车顶上的积雪哗啦啦落了一地。   宋郁把相机往副驾一丢,手放在车钥匙上,拧了拧发动机。   发动机发出一声不正常的闷响,随即熄了火。   她皱了皱眉,又试了几次,结果发动机怎么也打不起来。   宋郁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脏话,小声嘟囔:“不会那么倒霉吧。”   她打了十几分钟的火,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   偌大的吉普车,宛如一只执拗的巨兽,赖在了这里,怎么也不肯再次启动出发。   吉普车打不着火,随着时间的推移,车体的温度越来越低,再次打着火的可能性会变得更小。   明明周遭环境寒冷,宋郁却急得出了一后背的汗。   在零下五六十度的环境里,车内气温骤降,宋郁已经冻得哆嗦,手和脚都没了知觉,只是不断机械地在尝试打火。   不知道多少次尝试之后,宋郁一拳头敲在了方向盘上,鸣笛声在死寂的科雷马公路上显得格外突兀。   她靠在椅背上,抬手挡在脸上,余光瞥见车后排的暖炉。   暖炉也扛不住这样的低温,渐渐熄灭。   宋郁翻出手机,打了一通求救电话。   接电话的工作人员只会说俄语,温温吞吞的,宋郁和他沟通了许久,才勉强让对方知道了自己目前的位置和状况。   对方回复了一大段的内容,宋郁一句也听不懂,直到挂了电话,她也不知道救援到底什么时候能到。   西伯利亚的狂风呼啸,巨大的吉普车在这片土地上,显得微不足道,渺小而易碎,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吹倒。   宋郁冷得上下牙齿打颤,从副驾扯过毛毯盖在身上,但一点用也没有。   她双脚直接踩在座椅上,蜷缩起来,将被子裹住全身,羽绒服的帽子压住脑袋,整个人缩成一团,尽量不动弹。   她时不时地去看手表,秒针咔哒咔哒的声音,催得人难耐。   宋郁只感觉到自己浑身的热量在不断地流失,金属车身笼罩住她,像极了一具棺木。   恐惧包围住她。   她望着远处的公路,笔直而看不到尽头,烟雾缭绕之下,还真像是它的别称,幽灵公路。   宋郁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明明知道不能睡,但还是抵不过席卷而来的困意。   她最后挣扎着,眨了眨眼睛。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道光,透过车前窗,射了进来。   黄色的光芒刺眼晃目。   她眯了眯眸子,看见了远处徐徐开来的白色吉普车。   车上走下来一个男人,身形挺拔修长,在灼目的光线里,看不清脸,只能看见一个轮廓。   仿佛是救世的神降临   感觉到车门被人从外面拉开,更加刺骨的寒意涌了进来。   宋郁身体已经完全不抖了,仿佛失去陆直觉,就连血液也不流动了,像是冻成了一块冰。   男人右手搭在车顶上,薄唇轻轻抿着,眉心微皱,好像有些不耐烦,不知道是不是见惯了搁浅在幽灵路上的旅客。   他用英语说了一句:“出来。”   声音低低沉沉,很有磁性。   宋郁愣了一瞬,动作迟缓地抬起头。   裴祉的眼皮低垂,猝不及防对上了她的视线。   男人漆黑的瞳孔倏地放大。   “你怎么在这里?”他的眉心皱得更深。   宋郁望着面前许久未见的男人,呼吸微喘,每吸一口极寒的空气,嗓子眼里就像是被刀剌过。   她笑了笑,冻得僵硬的嘴角轻扯,痛得仿佛要裂开一般。   “你说为什么人类明明那么冷了,却还要吸冷气呢?”   宋郁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情景下,她会问出一个那么傻的问题,明明有更重要的事情该说的。   眼皮上仿佛压了千斤的重量,“好困啊。”宋郁小声地说,似乎下一秒就要睡去。   “......”裴祉望着蜷缩在座椅里的女人,脸色沉沉而僵硬。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骨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橘子酱 9瓶;Mus果冻 6瓶;濂洛关闽 5瓶;萧潇【啊!文荒】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北极   吉普车在厚厚的冰面上行驶, 速度缓慢颠簸。   宋郁皱了皱眉,意识逐渐清明过来,她缓缓睁开眼睛。   车灯照亮了前方的路, 在无垠的黑夜前行。   她坐在副驾驶上,后视镜里,引擎打不着的车被丢弃在路边,只能等待来年夏季解封。   车内的温度暖和,宋郁感觉到脸上湿湿的, 是冻成冰的水汽在融化。   她眨了眨眼睛,扭过头, 看向坐在驾驶位上的男人。   裴祉目视前方, 手搭在方向盘上, 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节奏里透露出他的烦躁。   比起三个月前, 他的头发长了许久,散乱地垂落在额前,侧脸隐匿在黑暗里,下巴有密匝匝的胡茬, 看不太清表情。   宋郁手脚依然很僵硬,她悄悄调整坐姿动了动,羽绒服摩擦发出细微的声音, 在安静地车内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裴祉听见动静,余光瞥她一眼。   宋郁抬起头,对上他的眸子。   她扯了扯嘴角, 故作轻松地笑道:“好久不见啊。”   从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仿佛是漏风的鼓风机, 嘶哑干裂, 声音一出, 宋郁自己吓了一跳。   裴祉的瞳孔漆黑幽沉,看着她时,不带什么情绪,也没吭声,很快收回视线,只顾开他自己的车。   宋郁:“……”   果然没那么容易就讨着好。   她将半张脸缩进围巾里,有些懊恼地挤眉,不知道是心虚还是什么原因,愣是半天一句话也蹦不出来了。   吉普车在路上开了二十来分钟,穿过一条结冰的河流,冰面的厚度足足有十几米。   宋郁透过起雾的车窗,看见了微弱明灭的村庄灯火,原来奥伊米亚康离她车子抛锚的地方就只有五六公里远。   在这个只有五百人居住的寒冷村庄里,没有什么娱乐活动,虽然现在只有晚上八点,但村子里大多数人已经睡去,掩盖在苍茫白雪里。   听见车辆开进来的声音,一间低矮的小屋里灯光亮起,木栅栏推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驯鹿皮大衣的男人。   男人是亚洲人种的面孔,四五十岁的年纪,皮肤黝黑,脸上的皱纹像是被西伯利亚的冷风雕刻出来的。   裴祉下车和他简单交流了两句。   男人的视线移透过车前窗,看到车里,在宋郁身上停留片刻。   随后他走到不远处的车库,打开卷帘门,把钥匙交给裴祉后,迅速地跑回了小屋,躲避屋外的严寒。   裴祉坐回车上,将吉普车缓缓开进车库。   开到里面,宋郁才注意到车库里还停着一辆黄色的旧校车。   刚才在往村子里开的时候,偶尔在室外能看见一两辆小汽车,但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机油完全被冻住,要想再开,只能等到夏天。   而这个车库里通了供暖的设施,能够保证车可以正常使用。   车库里的空间有限,原本停了一辆校车就已经显得很拥挤了,裴祉来回挪了几次位置,才勉强在角落里停好车。   他拉起手刹:“下车。”说话的时候没看宋郁,声音冷淡。   宋郁心里没来由咯噔了一下,有些不是滋味。   她打开车门,跟在裴祉后面。   裴祉将车库的门关好上锁,转身朝着另一栋木屋走。   他的步子很大,步调很急。   宋郁发现每次他情绪不佳的时候,走路的速度就会不自觉变快。   她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雪地里行动艰难,地上的积雪足足有一两米厚,踩下去,整个脚都陷入雪里。   奥伊米亚康的房屋结构几乎都是低矮的一层木质建筑,每一个缝隙都用特殊材料填充,用来抵御无处不在的西伯利亚冷风。   打开房门以后,通过一个一米多长的小走廊,还有一扇门,中间隔开的区域也是用来御寒的。   宋郁跟在裴祉后面进到屋子里,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整个人活了过来。   烧柴的暖炉上放着一个烧黑了的铜质水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房子里空间不大,十来平的大小,囊括了厨房餐厅和客厅,陈设拥挤,却显得格外温馨。   里面的陈设繁杂,宋郁一看就知道这屋子应该是裴祉暂住的,以他的性子,不可能还留着架子上空了的瓶瓶罐罐不丢。   宋郁学着裴祉,把脱下来的外套挂在进门的架子上。   扯下手套的时候,她轻轻嘶了一声,摊开手,发现手指处火辣辣的疼,像是被灼烧一般,指腹的皮肤颜色变得很白。   裴祉这时已经走进了客厅,提起烧开的水壶,听见声音,他扭头开过来,目光落在宋郁的手上,眉心皱起。   他放下水壶,走到角落的置物架,拉开抽屉翻找着什么,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罐。   “外套脱了过来。”裴祉视线瞥向沙发,示意道。   声音依然是疏离淡漠的,用的命令口气。   宋郁讷讷地“哦”了一声,忍着痛,把另一只手套摘了,放在玄关上。   讲道理,宋郁平时横惯了,工作上也都是命令别人的多,倒是难得见她老老实实的模样。   她双膝并拢,坐进沙发里,一声不敢多吭。   裴祉走到她面前站住,他的身形高大,挡住了顶灯的光线,投射下一片阴影,将她整个人罩住,透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宋郁忍不住心底打鼓。   “手。”裴祉言简意赅。   “……”宋郁愣了愣,听话地把手伸出去。   裴祉打开玻璃罐,罐子里装着透明乳白色的凝胶物质,他用小勺子挖出一块,然后抹在了宋郁的手指肚上。   他的食指和拇指攥住她的一根手指,指腹贴着指腹,来回的揉搓。   乳白色的凝胶像是什么油脂,滑滑腻腻的。   男人的指腹粗糙温热,有薄薄的茧,触感痒痒麻麻。   透过指尖,宋郁觉得浑身从头顶心,沿着后颈,一直痒到了内里。   她的十根手指全都冻伤了,裴祉就那么攥着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涂抹,显得极有耐心。   倒是宋郁,被他打着转儿的揉搓磨得难挨,耳根泛起红,滚烫滚烫的,幸好藏在头发里,看不出来。   她吸了吸鼻子,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雪松气息,夹杂着凝胶有些奇怪的味道。   “这是什么?”宋郁问道,借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裴祉揉她手指肚的动作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   像是在迟疑要不要搭理她。   他停顿片刻,才淡淡解释说:“熊的脂肪油,用来治疗冻伤。”   最后一根小拇指涂上脂肪油,裴祉松开她的手,从桌上拿起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   宋郁刚想放松下来。   裴祉却突然倾身过来,抬手将她耳边的头发往后撩。   宋郁吓一跳,向后靠到沙发背上想躲,男人指尖蹭过她的侧脸,脸颊立刻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   “干什么。”她警惕地问。   “看你耳朵有没有冻伤。”裴祉没让她躲成,撩开碎发别至耳后。   宋郁的耳朵红得更厉害了,又尴尬又羞愤,明明现在不是那种气氛。   倒是裴祉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看一眼她的耳朵,以为也是冻伤,从玻璃罐里又取了些脂肪,沿着两只耳朵的软骨揉搓。   宋郁睁着眼睛,只能看见男人胸前衣服的扣子。   空气里雪松的气息更加清晰了。   这段时间,她试了很多牌子雪松味的香水,都没有像这个味道的好闻,微苦清透。   宋郁的耳垂比手指肚还要敏感,红得几乎滴血。   偏偏裴祉的动作比刚才还要缓慢,一下一下,在耳垂薄薄的嫩肉上揉捏。   宋郁感觉从小腹至上升起一股的燥意。   她动了动脑袋,小声嘟囔:“还没好吗。”   见她在抗拒,裴祉没再继续,站起身,和她拉远了距离。   随着男人的离开,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变得清爽起来,宋郁悄悄松了一口气。   裴祉拿过帕子,将手指上沾着的油脂重新擦干净,然后走回到置物架,拉开抽屉,把玻璃罐放进去。   “为什么来这里。”他冷不丁问。   宋郁抬起头,对上了他审视的目光。   “……”她想伸手去蹭一蹭鼻子,发现手指上都是油,只能作罢。   “上周你们学校办了一场北极科考的研究汇报,结束了之后我和吴月约了吃饭,但是她有个经费临时忘记审批,我们就一起去了你办公室。”   宋郁慢吞吞地解释:“然后,我不小心把你的浆果弄碎了,所以就想来找你道个歉。”   听她说了半天,终于把话说完。   裴祉将置物架的抽屉推了回去,力道很重。   由于惯性,里面的玻璃瓶滚动发处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沉闷和压抑。   宋郁眼睫跟着颤了颤。   印象里,裴祉一直都很有教养,再不高兴也都是尽量收敛的,摔桌子摔门更是不可能,她还是第一次见他把脾气发泄给外物。   “就因为这个?”裴祉问,脸上没什么表情。   “……”宋郁想了想,觉得可能现在不是一个翻之前飞机上旧账的时机,点点头。   裴祉被她气笑了,冷声道:“就为了这个,差点死路上可真值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骨精、啊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林屿森yyds 10瓶;peachi- 2瓶;浅浅、高阳公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北极   周围的环境很安静, 只有木屋里的烧水壶持续地沸腾,旁若无人,氤氲出水汽。   裴祉走到台子上, 把水壶拎走,倒了一杯水,搁在宋郁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在她旁边的沙发椅上坐下。   他胳膊肘撑在扶手上,抬手疲惫地拧了拧眉心, 整个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宋郁抿了抿唇,一时不知所措, 只能捧着水杯, 一口一口地喝。   刚烧开的水温度却正正好, 应该是他兑了冷水的缘故,彻底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意。   墙上的时钟咔哒咔哒地走, 两个人各自保持沉默。   裴祉倾身从茶几拿过一本俄语书籍,一页一页地翻,翻书频率很快,声音急促, 也不知道看进去多少。   宋郁食指沿着水杯的杯口转了一圈又一圈,视线盯着前面关着的电视屏幕,黑漆漆的显示屏, 映出他们的身影,距离很近,却离得很远。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气消, 宋郁犹豫片刻, 率先打破僵局:“晚上我睡哪里?”   裴祉翻书的动作顿了顿, 半晌, 才回道:“只有一间卧室。”   宋郁悄悄看他一眼:“那我睡客厅好了。”   “客厅晚上不烧柴,没暖气。”裴祉没抬头,翻了一页书。   闻言,宋郁疑惑地观察着木屋里的结构,看了半天,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她撇撇嘴:“你不介意就好。”   裴祉阖上手里的书,随意地搁回茶几上:“睡觉吧。”   木屋的卧室比客厅还要小,只有五六平大小,摆下一张床以后,就不剩什么位置了。   原本木屋就只有裴祉一个人住,被子枕头都只有一件。   唯一的枕头给宋郁枕了,裴祉自己用毛毯叠成一团,当作是枕头。   房间的灯熄灭。   宋郁仰着脸,躺在床上,感受到旁边有人躺下,裴祉搭了个被子边角盖在腰腹,随后转过身背对她。   一举一动里都透着对她的抵触情绪。   宋郁在心底发出一声轻叹,索性也翻了个身,冲着墙的那一边。   一整天的舟车劳顿,晚上还经历了一番波折,宋郁早就已经累得不行了,脑袋一沾枕头,懒得再去想其他的,直接闭眼睡了过去。   奥伊米亚康的夜晚,安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一根针掉落都能听见。   到后半夜的时候,宋郁越睡越不踏实,最后被尿憋醒了,估计是临时前那一大杯水闹的。   更要命的是,她觉得小腹涨涨的,算了算日子,好像差不多是这几天要来了。   怕把裴祉吵醒了,宋郁忍了半天,想等天亮了再说,但最后又怕真来了把床垫弄脏。   她睡的位置靠墙,要出去只能越过裴祉。   透过窗户外面倾泻进来的月光,宋郁看向旁边的人,裴祉依然背对着她,保持着睡前的姿势,好像一动都没动过。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被子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做什么。”安静的空间里,裴祉冷不丁地出声,声音清明低沉。   宋郁吓了一跳:“你没睡吗?”   她实在憋得不行了,赶紧又说:“我想上厕所。”   “......”裴祉跟着翻身起来,伸手打开床头的灯。   房间里重新亮起,光线昏黄,宋郁不适应地眯了眯眸子。   “走吧。”裴祉站起来,解释道,“厕所在外面。”   宋郁愣了愣,没想到上个厕所还得出去。   裴祉已经往外走,她赶紧跟在他后头。   门口的窗户上搭着一个温度计,放在室外,宋郁里三层外三层地套衣服,一边去数温度计的度数。   负五十一度。   一个冷到她完全没概念的温度,她在北极最冷,也只遇到过负三十来度的天气。   “要不你给我指一指位置,我自己去吧。”宋郁不好意思看裴祉也跟着她折腾。   裴祉淡淡扫她一眼,拿下挂在衣帽架上的外套,快速地穿上,径直拉开了门。   刺入骨髓的寒意立刻涌了进来。   “......”宋郁缩了缩脖子,赶紧跟了出去。   村子里厕所简陋,两块木板搭着,底下黑黢黢的,时不时有冷风灌上来。   宋郁发现自己果然是来姨妈了,还好不是很多,她简单地做了处理。   厕所的隔音一般,宋郁总觉得她在里面上,裴祉在外面也能听见,尴尬地头皮发麻,磨磨叽叽了半天。   光是在外面待了这么几分钟,宋郁已经冷得牙齿打颤,浑身像是在冰水里浸透过一样,尤其是刚才洗手的时候,水拔凉拔凉,她在口袋里捂了半天也没用。   晚上取暖的柴火烧得没那么旺了,室内的温度有所降低。   宋郁躺回床上的时候,依然在发抖,小腹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他们两个人是背对背睡着的,中间被子拉出一大条空隙。   宋郁感觉后背空空的更冷了。   她犹豫片刻,悄悄移动身体,往裴祉那边靠了靠。   随着中间的距离缩小,宋郁明显感觉到来自男人身上的热量,像是一个温暖的大火炉,惹人忍不住想要靠得更近。   宋郁又动了一下。   又一下。   然后不小心移动地太多了,直接贴上了男人的后背,隔着薄薄的衣服布料,滚烫滚烫的。   裴祉依然侧身躺着,没有一点反应。   宋郁知道他肯定没睡,没反应就是有反应,她索性转了个身,从后面抱住他。   男人的身体明显的僵硬。   宋郁额头抵在他的后背,轻轻蹭了蹭。   “我冷。”   她小声地说:“肚子疼,你给我摸摸。”   撒娇的语气连宋郁自己都鄙视自己。   裴祉显然也看穿了她的矫揉造作。   “你觉得这招有用吗?”他的声音淡淡,听不出情绪,好像不为所动。   宋郁双手缠上他的腰,整个人贴在他的身上。   她反问道:“你觉得有用吗?”   裴祉感受到女人身体的柔软起伏,两只手冰冰凉凉,搭在他的腹部,指尖若有若无地划过,勾起他浑身的燥意。   他抬起手,胳膊挡住脸,无奈地发出一声低低的轻叹。   随即,转身将宋郁捞进了怀里。   宋郁没预料到他突然的动作,怔怔地凝着眼前的黑暗,感觉到肩膀被整个压住,仿佛要嵌进他骨髓的力道。   双手被裴祉一只手拢住,来回地揉搓,驱散了寒意。   他的另一只手掌盖在她的肚子上,男人掌心温热,暖意隔着衣物渡过来,舒缓了疼痛。   就这么捂了许久,原本冷冰冰的手已经变热了,血液仿佛重新流动。   宋郁双手挣脱出来,抬起手臂,勾住了男人的脖子。   “我错了。”她的声音温温懒懒。   服软就是服了一次,就会服第二次,服着服着,就习惯了。   裴祉深吸一口气,女人的发丝如绸缎般滑顺,扫过他的侧脸,痒痒麻麻。   她可真知道怎么对付他啊,裴祉忍不住心想。   他伸出手,五指插进她的发间,顺了顺她的头发。   “我还没有消气。”他说。   宋郁觉得他的补充很刻意,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好笑,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听见男人心脏很有节奏的跳动。   她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气着吧。   -   太阳像是冰箱里的灯,散发出微白淡黄的光芒。   窗帘没拉好,透过缝隙,光线照在宋郁的脸上,她皱了皱眉,渐渐苏醒过来。   宋郁的动作迟缓,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看着眼前陌生的环境,整个人还处于懵懂的状态。   另一半床已经空了,连垫子都是凉的。   屋外有窸窸窣窣的砍柴声,一下一下,很有节奏感。   宋郁揉了揉眼睛,随意披了条坎肩,走到客厅。   客厅里的柴火像是新烧的,室内温度格外暖和。   透过客厅里十字窗户,在朦胧不清的水汽下,隐约能看见外面的人影。   裴祉脚踩在一根半米粗的树墩上,膝盖弯曲,两条腿修长笔直,砍柴的姿势利落干净,黑发随着动作在额前轻晃。   宋郁擦了擦窗户上的水汽,看得更清楚。   明明只是砍个柴,她却觉得颇有些赏心悦目的意思。   有人从不远处走来,喊了一句什么,用的是雅库特语。   宋郁认出了是昨晚帮他们开车库门的男人。   裴祉停下了动作,将手里的斧头随意地插在树墩上,抬起头来时,余光瞥了一眼木屋,视线正好和宋郁的撞上。   隔着窗户,宋郁笑眯眯地朝他挥挥手,打招呼。   裴祉薄唇轻抿,默默地收回视线,转身和男人讲起了话。   宋郁撇撇嘴。   怎么还没气消呢。   -   “烧了三天,总算把雪和冻土化了。”萨纳刚刚从森林里回来,冷得直跺脚。   “定了今天?”裴祉问。   萨纳点点头。   短暂的沉默,萨纳低头,目光看向落了一地的柴。   “今天砍这么多。”平时这么多柴的量,够两天烧的了。   裴祉淡淡“嗯”了一声,弯腰把柴一层层垒好:“多了个人住,怕冷。”   “就昨天你接回来的女孩?”萨纳问。   他无奈地摇摇头:“现在的游客,都太冒失了,这个天气还敢往奥伊米亚康来。”   “早上我顺路去看了下她的车,应该是保险丝烧断了,这一个冬天都得丢路上。”   萨纳有些犯愁:“我问了下旅馆,一直到下个月都订满了,这段时间要怎么安置她呢。”   “昨晚就挺难为你的吧,让她睡的客厅?”萨纳想了想,“要不我再问问谁家能让她住一段时间,钱给够就行。”   “不用,她和我住。”裴祉解释说:“我们认识。”   闻言,萨纳倒是吃了一惊:“难道她是特意来找你的吗。”   裴祉视线微移,越过萨纳的肩膀,透过窗户,看见了坐在沙发上醒神发呆的宋郁。   他轻轻应声。   萨纳笑起来,一副了然的模样,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露出很深的皱纹:“那可真是勇敢的孩子,敢一个人往这里跑。”   裴祉盯着窗户里,无奈地摇摇头:“有时候就是太勇敢了。”   莽撞得不行。   “下午送莱伊,把她也带上吧,莱伊喜欢热闹。”萨纳正色道。   -   宋郁百无聊赖地晃腿。   木门打开,发出咯吱的声音。   宋郁下意识抬起头,朝门外看去。   裴祉站在玄关,一根一根地扯掉手套。   宋郁看了他一会儿,紧了紧怀里的抱枕,收回视线,贴了好几次冷屁股,她才不主动打招呼呢。   不过没想到这次倒是裴祉先开了口:“下午跟我出去一趟。”   宋郁把脸埋进抱枕,闷闷地“哦”了一声。   冬季的奥伊米亚康,白天日照时间很短,三四点天就黑了。   他们吃完午饭,就要出门了。   午饭吃的很随意,干面包和咖啡。   宋郁观察过,这间屋子里的厨房非常干净,一点油烟也没有,估计裴祉平常就不做饭,印象里他对食物确实很少挑剔,只要能填饱肚子,什么都能吃下去。   不过宋郁吃得就很难受了,两片干巴巴的面包吃了半天,味同嚼蜡。   “快点,吃完出门了。”裴祉已经把他自己的餐盘收拾完,催促道。   宋郁慢吞吞地咀嚼,灌下一大口咖啡,才把手里最后一块干面包咽下去。   好像是真的赶时间,见她吃完,裴祉利落地收走了剩余的餐盘,在厨房里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干净。   沿着村子里的小路,他们穿过了一片树林。   树林里的树又高又直,光秃秃的,时不时有细碎的雪抖落。   到了目的地,宋郁没想到,自己参加的是一场葬礼。   葬礼上陆陆续续来了二三十人。   明明人变多了,森林里仿佛变得更加安静。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默默做自己的事情。   土地冻得像岩石一样硬,挖出逝者长眠的那块地,要先融化几米的冰层和几米的冻土。   因为气温极度严寒,没办法长期待在户外,葬礼的仪式很快结束。   村子里的人互相简单告别,朝着森林外各个方向离去。   萨纳和他们同路了一段,偶尔和裴祉交流,讲话的声音很低,刚才葬礼上沉重的气氛还没有消散。   宋郁因为语言不通,也接不上话,就那么跟在后头走。   分别的时候,萨纳突然转过身,对着宋郁说了一句什么。   宋郁愣了愣,下意识看向裴祉。   裴祉翻译道:“他说你比莱伊幸运。”   宋郁记得莱伊是今天葬礼上他们送走的人的名字。   她还没来得及疑惑,萨纳又说了许多。   “在奥伊米亚康,我们与寒冷共处,又要无时无刻提高警惕,以防它随时要了你的命。”裴祉的声音低沉缓缓,做着同声翻译。   宋郁对上萨纳的眼睛,虽然极寒的环境里,让他衰老变慢,但瞳孔里透着年长者才有的清醒明亮。   虽然听得迷茫不解,她还是下意识地点点头。   萨纳宽慰地笑了笑,转身离开,远处是一片苍茫大地。   望着男人走远的背影,宋郁眨了眨眼睛,扭头问:“刚才他是什么意思?”   裴祉眼眸低垂,望着她,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汽凝成的冰珠,小扇子似得扑闪扑闪,一副天真懵懂的模样。   很显然昨天晚上虽然跟他说错了,但其实压根没意识到自己错哪了。   “上周莱伊开车去隔壁村庄,忘记检查油表,车开到没信号的一段路,第二天被人发现时,已经冻死了。”   “昨天晚上,如果不是萨纳去森林里烧碳化雪,碰巧看见你的车——”   裴祉讲到一半,不想再说了,眉心微蹙,抬起腿大步往前走。   “......”宋郁没想到原来莱伊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去世的,难怪萨纳说她运气好。   脑子里的思绪有些复杂,现在才真正理解了,为什么裴祉昨天会那么生她的气。   她在城市里生活的久了,把温室的环境误以为是常态。   包括之前在亚马逊雨林也好,北极也好,她都被保护得很好,自以为人类可以轻易征服脚下的土地,失去了对自然该有的敬畏。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半天才回过神来,紧追了上去。   裴祉的步调又快又急。   宋郁盯着他的两条长腿,亦步亦趋,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对不起嘛。”她老老实实地认错。   裴祉依然继续往前走。   宋郁就那么费力跟着。   许久沉默,裴祉终于缓缓开腔:“那你说说自己错哪了。”   “我不该一个人开车来奥伊米亚康。”   裴祉睨她一眼:“多带个人就安全了?死还给自己拖个垫背的。”   “……”宋郁一阵无语,怎么她说什么都不对。裴祉情绪不佳时,说话可真能带刺儿。   “但我也没办法呀。”她撇撇嘴。   裴祉皱了皱眉,目光淡淡扫向她,想听她要用什么狡辩的话。   只见宋郁耷拉着脑袋,小声地嘟囔:“你又不会来找我,我就只能来找你了。”   女人的声音娇娇软软,很低很轻,似乎带着一种控诉情绪。   “......”裴祉的脚步顿了顿。   宋郁没注意,为了跟上他,步子走得也很急,直接一头撞上了他的后背。   男人的后背宽厚结实,一个反作用力,她一屁股就坐进了厚厚的雪地里。   “你干什么撞我。”明明是宋郁自己撞上去的,她抬起头,眼眸里含了愠怒,反倒先告状。   本身宋郁脾气也没多好,这一天一直收敛着,受了裴祉一天的冷待,就算是她没理,心底也压了不少情绪。   “这么不想我来,那我走好了。”宋郁从雪地里爬起来,扭头就朝相反的方向走。   “……”裴祉也懵了一瞬,没想到怎么被她反将一军,两个人之间的气势瞬间倒戈。   眼瞅着宋郁越走越远,在雪地里一脚踩出一个深深的印子,像极了做错了事还要负气离家的小孩。   他无奈地摇摇头,快步跟上去。   “回来。”裴祉一把扣住小孩的胳膊。   宋郁被他扯停住,她用力甩了甩,没甩掉,也不看他,脑袋就冲着前面。   “我才不要。”   裴祉瞧她那副负气的模样,忍不住嗤笑一声:“还得换我哄你了是吧。”   宋郁听出了他语气里态度的缓和,挣扎得也没那么用力了,差不多该找台阶下来了。   挣扎的时候,她戴着的手套有些松垮,掉下来一半。   裴祉拉起她的手,拇指在她露出的手背上蹭了蹭,然后帮她把手套重新戴好。   “也不嫌冷的,赶紧跟我回去。”   裴祉攥着她的手,没松开。   宋郁盯着被他攥住的手,轻哼一声:“回去就回去。”   裴祉眼皮掀起,对上小孩亮盈盈的眸子,一副小计谋得逞的傲娇模样。   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真是懒得和她计较。   作者有话说:   唉,裴队是真玩不过宋导。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会烤鸭的魔法师、5529521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hj 10瓶;ning 6瓶;3942005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北极   回到木屋的时候, 天已经将将要黑的模样。   他们住的位置比较偏,更少有人的踪迹。   裴祉找宋郁拿了车钥匙,中途出去了一趟, 回来时,提着她之前落在车上的行李。   夜晚的时间很长。   宋郁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之后,变得无所事事。   他们借住的木屋原来是萨纳大儿子住的。   萨纳的大儿子离开了奥伊米亚康,到城市里念书工作,房子也就空置下来。   因为是临时借住, 所以电视和网络全都没有通。   宋郁靠在沙发上,把木屋里的结构陈设看了一遍又一遍, 无聊地要发霉了。   以前在雪原号上虽然有时也没有网, 但至少破冰船的娱乐设施很多, 加上人也多,还有吴月在旁边给她解闷, 再不济,也能到甲板上透透气,不至于那么没事做。   不过裴祉仿佛早就习惯了,懒懒散散地陷在沙发里, 手上拿了一本书,一页一页,很有节奏地翻。   他看书的速度很快, 一目十行,没几分钟就要翻一下。   足足有两三厘米厚的一本书,在他极有耐心地翻阅下, 眼看就要读完。   宋郁倾身拿起茶几上的另一本大部头, 随便翻了两页, 密密麻麻的俄文, 她撇撇嘴,很快又阖上。   实在闷得难受了,宋郁摸了摸裤子口袋,轻咳一声,站起来,“我出去一下。”   闻言,裴祉眼眸轻抬,把手里的书搁回桌子上,做势起身。   宋郁连忙摆手,“我自己认识路,不用你带了。”   到奥伊米亚康的这两天,宋郁每次上厕所,裴祉都要跟着。   她小声嘟囔:“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在当地只有三岁以下的小孩才这么跟着。   裴祉淡淡扫她一眼,想起白天她负气出走拉都拉不住的模样,轻讽道:“你比小孩还不如。”   闻言,宋郁颇为不高兴地瞧他一眼,一边穿鞋,一边轻声哼唧,“我才不是。”   好像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宋郁重新折返,从行李箱里翻出了一盒女士烟和打火机,拿在手里,明目张胆。   宋郁抽烟这个习惯,是在工作里沾上的坏毛病。   影视行业经常黑白颠倒,靠着尼古丁提神,宋郁前段时间刚拍完一部电影,烟瘾重了不少。   不过好像她很少在裴祉面前抽,印象里就那么两次。   裴祉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烟盒上,表情淡淡,倒也没说什么。   宋郁一直很喜欢他这样不怎么在意的态度。   比起那些动不动说教的人要好多了。   宋郁从小到大,没人管习惯了,对于说教一类的话尤其容易起逆反心理。   而且她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抽烟不好,所以工作压力比较小的时候,也会尽量控制。   在遇到裴祉之前,宋郁明明是很反感那些所谓精英的,一定要装作无意地显摆出他们的成就,最近看过什么书,还非得评论卖弄一番,显得自己很有思想。   和那些人待在一起,能把她给烦死。   得亏裴祉虽然是大学教授,但完全不是爱评论和说教的性子,不然宋郁才不会喜欢他呢。   裴祉穿上外套,打开里面的门,“在走廊里抽吧,外面温度太低,烟点不燃。”   虽然他没发表什么意见,甚至还出声提醒她,宋郁自己反而心虚了一下,解释道:“抽最后一根我就不抽了。”   连着木屋外面和客厅的中间,是个两平米不到的门廊。   怕烟味传进客厅,宋郁把里面的门带上了,狭小的空间里光线昏暗。   宋郁从银色的烟盒里挑出一根女士烟。   她手指的冻伤还没好利索,动作艰难。   裴祉从她手里接过金属打火机。   打火机发出微弱的“咔哒”声,在昏暗里发出幽蓝色的光。   宋郁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凑了过去,很快烟头明灭。   裴祉收回帮她点烟的手,整个人靠在一边的墙上,耐心地等她抽完烟。   空气里散发出明显的烟味,夹杂着淡淡的琴酒气息。   周围的环境很安静。   裴祉很喜欢看她抽烟的模样。   优雅散漫,眼眸微微眯起,眼尾上挑,撩人不自知。隔着灰白色的烟雾,又添了几分性感与暧昧。   男人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宋郁轻轻吐出一口烟,闲聊问:“你平时抽吗?”   “很少。”裴祉的声音低沉。   宋郁想了想,好像也是,记忆里他只在雨林的时候,偶尔会用玉米叶卷着烟草抽,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吸烟了。   不过在部落里的时候,她就常常偷偷瞄他,看他漫不经心卷烟的样子,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吸烟的动作也是慢条斯理的,并不猛吸。   宋郁将烟半递过去,“来一口吗?”   裴祉眼眸低垂,扫了一眼烟,目光移至她的脸上,女人的红唇冶艳。   他从墙上站起身。   幽闭的空间里,两个人离得更近。   男人的身形挺拔修长,将她整个人罩住。   他伸手扣住宋郁的腕部,向上拉起。   宋郁眨了眨眼睛,还没来得及反应,只感觉到一股气息扑面而来。   男人精致俊朗的面庞靠近,密匝匝的眼睫宛若鸦羽。   下一秒,她的唇瓣被咬住,对方不算客气地进入,撬开她的唇齿。   宋郁的腿有些发软,下意识地向后撤,一条手臂掐上了她的腰间,紧紧地锢着,结实有力,不让她逃。   嘴唇的触感温热潮湿。   由浅入深,带着一股的侵略感。   宋郁的手腕被他高高拎起,夹着烟的食指颤了颤,手指肚被抖落的烟灰烫了一下。   随即,她另一只手缠上了男人的脖颈,身体贴得他更近,主动地迎合。   周围的时间仿佛静滞。   只剩下烟还在默默地燃着,一直到燃尽。   在木屋里磨蹭了半天,他们终于出门。   宋郁的脸涨得通红滚烫,零下五十多度的冷风吹在脸上,也没办法降温。   她舔了舔嘴唇,唇瓣肿肿胀胀,刚才的触感仿佛还在,火辣辣的。   从厕所回来,也没别的事情可以做,差不多到了睡觉的点。   裴祉的心情明显比昨天要好,也不背着她睡了,反而将她捞进怀里不撒手。   宋郁吸了吸鼻子,闻着空气里男人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   小腹升起一股热流,不住地往下淌,分不清是血还是什么。   “……”宋郁默默地并拢双腿,忍不住有些懊恼,她这姨妈来的可真是时候。   第二天。   宋郁醒来的时候,旁边又没了人影。   奥伊米亚村白天的时间很短,在户外的劳动一刻也不能浪费。   光是砍一天取暖要用的柴,就要花不少功夫。   宋郁走出房间,取暖的炉子里,已经烧上了新柴,温度舒适,她透过客厅的窗户,看见裴祉果然又在砍柴了。   昨天晚上睡觉前,宋郁拉他的手玩,明显感觉到虎口和掌心里的茧厚了不少。   屋外,萨纳牵着一头驯鹿走来,驯鹿身上挂了一辆矮矮的木板车。   裴祉和萨纳短暂交流后,萨纳留下驯鹿,很快离开。   宋郁穿上外套,走出门,冷风一钻,打了个哆嗦。   不过很快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一头驯鹿上。   她还是头一次见活的驯鹿,皮毛发亮,性子温顺,从鼻子里哈出白白的气。   “这是做什么?”宋郁问。   “打水用的。”裴祉解释说,他走在驯鹿旁边,摸了摸它的背脊,检查木板车的绳子有没有绑紧。   冬天村子里所有的水管都被冻住,只能去河里打水,宋郁来这两天,把他之前屯的水都给用了。   “这不到处都是水吗?”宋郁踢了踢地上的雪。   “你不嫌脏也可以。”裴祉耸耸肩。   宋郁弯腰凑近看,白茫茫的雪里,确实参杂着不少泥土和灰尘。   “那我和你一起去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稍微她也干点活儿吧,不然怪不好意思的。   -   去河边的路上,裴祉牵着驯鹿,驯鹿走路的速度慢吞吞的。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雪,厚厚一层,宋郁不想蹚雪,干脆偷懒坐在木板车里。   他们住的位置偏僻,离河也有些距离,全程没遇到一个人,除了开过一辆破旧的黄色校车。   校车里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里面坐满了去上学的雅库特小孩,校车在凹凸不平的雪地里摇摇晃晃,仿佛随时要散架一般。   宋郁望着校车离去的影子,意识到在这个村子里,虽然温度严寒,但孩子该上学上学,大人该工作工作。   “打完水你今天还做什么?”她问裴祉。   “回去砍剩下的柴。”   宋郁奇怪道:“你不去做人类学的研究吗?”   以前在雨林的时候,她就成天见不着裴祉的影子,就算看见了,也是和印第安人待在一起,如果不是,他的注意力也一定是在他们身上。   裴祉转过头,对上她的眸子,莹润明亮,干净得不像话,反而让人看不透彻。   他不由心想,连你都没研究明白,他还研究什么其他人类。   “我在休假。”他说。   一阵冷风灌过,宋郁打了个颤,嘟囔道:“休假为什么要找这么个地方。”   正常人不都往温暖的地方去吗。   裴祉淡淡道:“因为在这里,每天光想怎么生存就花了很多时间,其他的什么也不用想。”   闻言,宋郁怔怔地看着他,男人的眼眸漆黑,音调平缓,她却仿佛听出了无声的控诉。   她从平板车上跳下来,跟他并肩走。   不知道为什么,气氛突然陷入许久的沉默,周围只有踩雪的脚步声以及驯鹿的呼吸声。   宋郁抿了抿唇,仰起头,盯着男人的侧脸。   半晌。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啊?”她小心翼翼地问。   裴祉眼皮掀都懒得掀,睨了她一眼,没吭声。   宋郁:“……”   果然之前在飞机上的事儿还没过去。   “哎呀,你能不能别生气了。”她的声音软糯,像极了在撒娇讨他的好,“我收回之前说的话,我们翻篇行不行。”   裴祉的脚步渐缓,停下来。   他的目光望向远处,越过宽阔的冰封河道,再往远就是通往奥伊米亚康的公路。   宋郁开来的那辆吉普车,被丢在尽头,车身整个被积雪覆盖,成了一个小山包。   其实那天晚上,当他看见蜷缩在车里,冻得满脸惨白的女人时,对之前的事情就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宋郁多大,他多大。   小孩子心性说出的话,他要是计较到现在才真是没谱了。   就算宋郁不来找他,休假结束他也会回去找她。   “好不好啊?别生气了。”   见他许久不应声,宋郁伸手扯了扯他衣服。   裴祉收回视线,和她对视。   “我也许会,也许不会。”   虽然不计较,但他才不想那么容易就松口。   让小孩长点教训,以后别什么话都瞎说。   宋郁:“……”   这人怎么那么不好哄。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拂晓 2个;4194420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拂晓 15瓶;松云月、月熊 10瓶;if-Y、lizzebear、第二轩也会使用晋江吗 5瓶;江小狸 3瓶;啊宋、peachi-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北极   如果不是裴祉告诉她, 眼前大片的白色地下是一条河流,宋郁还以为只是被雪覆盖的平原。   冬天,奥伊米亚康的河流冻上了厚厚一层冰, 踩在上面仿佛是陆地。   半路上,他们还遇见了在河上捕鱼的萨纳。   萨纳正守在一块被凿开了的冰洞前,一点一点地下钩。   宋郁第一次见这样的冬季捕猎,觉得稀奇,凑近了冰洞, 抱着相机拍起来。   萨纳也乐得被拍,还十分配合地摆起姿势来。   不过拍了没几分钟的功夫, 就有一只足足半米长的大鱼咬钩。   萨纳没想到那么快就有收获, 颇有些手忙脚乱, 得亏裴祉在后头拉着他,才没被鱼拉进水里去。   在水里还活蹦乱跳的鱼, 一到了岸上,仿佛进了急冻的冷库,身上的水渍瞬间结冰,短短两分钟, 迅速冻成了鱼棍,僵硬得一动不动。   宋郁大为震撼,又一次刷新了她对低温的认识。   萨纳拎起鱼, 高兴极了,笑呵呵地对着宋郁竖起大拇指。   他用他极为有限的英文词汇量说道:“Lucky!Lucky!”   不过他的发音带了很浓厚的卷舌和鼻音,宋郁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幸运”。   她有些懵懵的, 不知道为什么萨纳每次见她, 都要说她幸运。   萨纳重新用回雅库特语, 颇为激动地说了一大串话, 然后转头示意裴祉翻译。   “平时他在这里捕鱼,常常挨几个小时的冻也没有一条鱼,今天你一来,鱼就上钩了。”   钓到一条鱼,萨纳已经开始收拾鱼具,好像不打算继续捕猎,他笑呵呵地说:“这样我就有更多的时间回去陪杰伊了。”   “对了,”他扭头问裴祉,“晚上你要不要带Lucky一起来我家吃饭?”   萨纳已经自动把对宋郁的称呼换成了Lucky。   裴祉听到他给宋郁起的小外号,愣了愣,很快又觉得挺好听的。   他的视线落向不远处,小幸运还蹲在地上,对着镜头眯眼睛,兴致勃勃地拍照。   他摆摆手,客气地拒绝:“算了,省得麻烦莉莉娅。”   “不麻烦,这不晚上正好吃它么。”萨纳晃了晃手里的冻鱼。   裴祉笑了笑:“真不用,你们好好享用吧。”   比起去萨纳家做客,他私心倒是更想和宋郁两个人就在木屋里呆着,而且估计她也不会乐意到不太熟的陌生人家里去。   “宋郁,走了。”他催促道。   “来了来了。”宋郁最后抓紧时间,在冰洞重新冻上之前,又拍了几张照片。   “这也太有意思了,你看。”她把相机显示屏举到裴祉面前。   裴祉在奥伊米亚康待久了,早就习惯这些很日常的景象,不过还是附和了她几声。   萨纳也收拾完鱼具准备离开,最后一次邀请:“来吧来吧,莉莉娅也会很高兴的,杰伊老念叨要和你玩。”   裴祉照例拒绝。   宋郁歪着脑袋,听不太懂,问道:“你们刚一直在聊什么?”   “没什么,萨纳想请我们去他家吃饭。”裴祉解释说,“不过我拒绝了。”   闻言,宋郁来了劲:“你拒绝干嘛,去啊。”   “裴祉!”宋郁甚至连名带姓地控诉,“你已经让我吃了两天的干面包了!”   裴祉:“……”   宋郁对他每天准备的食物怨念很久了,好不容易有个蹭饭改善伙食的机会,怎么还给她拒绝了。   没有办法,裴祉只能追上都已经离开走了好几十米的萨纳。   一向铁骨铮铮,不吃嗟来之食的裴教授,难得一次舔着脸要饭吃。   因为他们还要打水,所以约了晚饭。   宋郁想到晚上终于不用再跟裴祉吃干面包,感觉一天都有劲了。   只不过等到了打水的地方,她才发现,自己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所谓打水,其实更确切说,打的是冰。   裴祉一块一块地搬运着从冰冻河床里切割下来的冰,叠积木似得垒好。   每一块冰的重量足足有几十斤,宋郁别说搬了,搁在地上,推都推不动。   只能跟在裴祉后头,捡些碎冰块,光这样,也累得气喘吁吁,嗓子眼里生疼生疼。   宋郁不由感慨,没想到在这个村子里,水是那么难获得的。要在这么冷的天,走那么远的路,运五六百斤的冰。   尤其她想起自己昨天还烧水泡脚,着实是有些不应该。   “休息一下吧。”裴祉将最后一块冰搬到木板车上,也有些吃不消了,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宋郁坐在木板车的边沿,后背靠着垒得高高的冰,裴祉也在她旁边坐下。   “我以后晚上还是不泡脚了。”宋郁说。   这也太累了。   裴祉看她一眼,轻嗤道:“现在知道省了?”他转了转酸痛的手腕和胳膊,“不差你这点水的。”   裴祉从木板车上拿过保温壶,用杯盖给宋郁倒了杯热水。   “暖暖肚子,喝完就回去了。”   宋郁捧着热水,一边喝一边晃着腿,抬起头望向天空。   “我发现,这里都没什么星星啊。”   来了两天,晚上都是黑压压的,什么也没有。   “嗯,到冬天烧柴烧碳多,天气状况会比较差。”裴祉解释道。   “这样啊。”宋郁有些失望。   “你想看星星?”见她水喝得差不多了,裴祉拎起水壶,要给她再倒。   宋郁摇摇头,把杯盖递还给他:“你喝吧,我够了。”   她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前段时间拍的电影,有一场外景戏,男女主角在天台看星星,那些星星,都是后期给加上去的。”   “感觉在城市里,已经看不见星星了,没想到这里也没有。”宋郁可惜地说。   裴祉往杯盖里重新倒了热水,然后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   他食指敲了敲杯盖:“看这里。”   宋郁抬起头,看向他的位置。   只见裴祉把手里的杯子往她的方向泼去。   宋郁瞳孔倏地放大,下意识想躲,然而眼前的景象却深深吸引住了她。   明明是滚烫的热水,在泼到半空的瞬间,凝成了细细碎碎的冰晶。   在阳光的折射下,发出十字的光芒。   像极了一整个宇宙银河里的星星,凝聚在了一起,化作流星,以很快的速度划过一道抛物线,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地上。   宋郁眨了眨眼睛,一下兴奋起来,赶紧打开相机。   “快快,再来一遍,再来一遍。”   裴祉瞧她像小孩子一样高兴,就差拍手了,勾了勾唇角,配合地又泼了一次水。   照相机发出连续地“咔嚓”声,抓拍到了漫天的冰晶。   宋郁一张张地翻照片,虽然是拍冰晶,但是不少照片里都有裴祉的身影。   男人的身形挺拔修长,被细碎的星子笼罩,温柔而浪漫。   她的注意力每次都从画面前方的冰晶,最终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就很惹眼。   宋郁从照片里挑了一张没拍到裴祉的,导入手机,顺手发了条朋友圈。   没一会儿就得到了许多的赞。   徐周旭在底下评论:“这是哪!”   宋郁回了个“奥伊米亚康”。   过了几分钟,徐周旭直接私聊发来消息。   徐周旭:“你怎么跑去那么冷的地方了?”   宋郁言简意赅:“休假。”   徐周旭:“和谁?”   宋郁抬头看一眼在前面拉驯鹿的男人,回道:“你少管我。”   徐周旭:“哦。下次带出来见见。”   宋郁:“……”   徐周旭发来一段语音。   宋郁长按转文字。   “我还不了解你?谁没事儿跑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度假啊。”   不用听语音,宋郁就能猜出他一定是那种得意忘形的语气。   宋郁含糊其辞:“有机会再说,还没定呢。”   徐周旭回复速度极快:“什么还没定?没确定关系?”   宋郁眉心微微皱起,歪着脑袋想了想,扭头不确定地问:“我们算是在一起了吗?”   裴祉一脸狐疑地看向她:“不是早在一起了吗?”   宋郁:“……”   “从什么时候算起?”她问。   “从我们发生关系起。”裴祉想也不想。   宋郁没想到他说得那么直白,有些尴尬地红了红脸,小声嘟囔:“那很早诶。”   “不然呢?”裴祉眼皮掀起,“你还想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男人的声音淡淡,却透着一股的压迫感。   “……”   不敢不敢。   徐周旭见她半天没有回复,发了三连问号:“嗯???”   宋郁打字回道:“确定了的。”   徐周旭:“那你说还没定什么?”   在这一方面,他的反应难得异常机敏:“你不会是想更进一步吧???不是说好的朋友一生一起走,谁要结婚谁是狗吗?”   “倒也没说定这个。”宋郁赶紧解释。   她思索片刻,又补了一句:“不过我现在确实没那么排斥。”   徐周旭:“……”   “算了,我不管,总之你回来得带出来给大家见见。”   他现在倒是非常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入得了宋郁的眼,还能让她妥协让步。   宋郁:“再说吧,他很忙的。”   徐周旭沉默一瞬,发现宋郁是真的变了,换做以前,她拒绝的理由,只会说她自己很忙,哪里还会去考虑其他人。   真是女大不中留。   徐周旭发了一个掐人中的表情。   为了避免他自己更难受,徐周旭转移话题问:“你在的那地儿有什么好玩的?”   宋郁发了他好些照片。   徐周旭:“我靠,这鱼冻得也太快了吧!得多冷啊。”   他顿了顿,一本正经地问:“你说要是在室外尿尿,会不会冻掉小弟弟呀?”   宋郁翻了个白眼,也就徐周旭能问出那么令人无语的问题。   不过确实是有点令人好奇。   她把徐周旭的问题复述给裴祉。   “要不你试试?”   裴祉:“不要。”   宋郁看热闹不嫌事大:“哎呀,试试嘛。”   裴祉瞥她一眼,薄唇轻启:“万一冻坏了,还怎么伺候你。”   闻言,宋郁愣了一瞬,随即羞恼地瞪他。   “我这几天用不上。”她不甘示弱。   裴祉嗤笑,唇角勾起:“你可真有良心。”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新在18:00嗷!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eathens 19瓶;愿人间美好 10瓶;peachi-、啊宋 2瓶;健那绿染色剂、osh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北极   萨纳经营着一间不大的牧场, 离他们住的木屋不远。   毕竟是去别人家做客,宋郁出门前,把自己不多的行李翻了个遍, 挑了一件崭新没有用过的亚麻披肩,送给萨纳的妻子莉莉娅。   趁着天黑之前,他们便出发了,还没走到萨纳一家住的木屋,宋郁在外面就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顺着烟囱和白烟冒出来。   萨纳早早就在窗户口站着等候,远远看见两个身影走进, 打开门出来迎接。   因为原来是一家五口住的, 萨纳的木屋比他们的要大不少, 多了三个房间。不过有两间空置,萨纳两个年长的孩子已经搬走, 在城市里生活。   最小的儿子杰伊今年十岁,在村子里唯一的小学念书。   学校冬季两点放学,小家伙贪玩,天快黑了才晓得回家, 把莉莉娅气得够呛,一直训到裴祉他们来了才作罢。   杰伊见到有人把他从母亲的唠叨里解救出来,刚才还装模作样耷拉的脑袋立刻扬起, 一张小脸肉眼可见地变成高兴的模样。   晚饭的时候,四个大人带一个小孩,坐在餐桌上吃饭。   莉莉娅的厨艺非常好, 加上宋郁几天没吃一顿好菜了, 埋头专注干饭。   倒是裴祉对食物的欲望没那么强烈, 感觉和平时吃面包差不多, 吃到六七分饱,就不再动筷了,和萨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宋郁听不懂,也融不进去,好在莉莉娅很贴心,时不时给她夹菜,用肢体语言和表情进行沟通,让她不至于显得拘束。   估计是因为家里来生人的缘故,小捣蛋鬼杰伊今天也难得吃饭的时候没有调皮,他挑了个挨着宋郁的位置,安安静静地扒饭。   “少吃些。”裴祉吃完了,被杰伊拉着去客厅玩,临走时他提醒道。   宋郁嘴巴里塞得满满的,小声嘟囔:“知道了。”这么说着,她拿起叉子,又叉了一块冻鱼片,言行颇为不一。   虽然在别人家一直吃不停,不是太好的礼仪,但想到之后回去又得天天吃面包,她吃了很久还没下桌。   倒不是因为没办法弄到食材,而是她和裴祉谁也不会做饭,但裴祉不像她嘴挑,吃什么都只当作是果腹。   作为女主人的莉莉娅反而很高兴,看到宋郁那么捧她做的饭的场,又给她切了好多冻鱼片。   冻鱼片是奥伊米亚康的特色,将打捞上来的冻鱼直接切片生吃,味道极为鲜美。   -   小杰伊从萨纳的房间拖出了一把枪。   枪很沉,他拖着很费力,枪柄时不时磕到地上。   萨纳懒懒散散地靠在沙发里,余光瞥了一眼,枪里的子弹早被他卸了,没怎么管,只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小心点,别把地板磕坏了。”   他可不想陪儿子应付暴怒的莉莉娅。   “裴祉叔叔,和我比拆枪吧。”   在村子里,孩子越早学会用枪,就意味着可以越早和父亲外出捕猎。   杰伊年纪还小,但身上流着猎人的血液,对捕猎有着天生的向往。   学校的玩具室里,也有一把枪让孩子们玩,杰伊是拆枪和装枪最快的那个。   平时都是萨纳陪他玩,早腻了,这次乐得清闲,主动说:“你们比,我来掐表。”   裴祉从沙发上站起来,绕过茶几,跟着杰伊坐在了地毯上。   “怎么比?”他问。   杰伊说:“拆枪和装枪的时间加起来,用时短的人赢。”   跟小孩儿比,用不着太认真,裴祉拆枪的速度不快,慢条斯理的,一点儿紧迫感也没有,甚至显得有些磨蹭,好像故意放水。   “一分十五秒。”萨纳报时。   杰伊一听,喜上眉梢,觉得自己又稳赢了。   小家伙跪在地上,膝盖往前蹭了蹭,半大的手搭在枪托上。   趁着杰伊拆枪的功夫,裴祉重新坐回沙发里。   萨纳手肘碰了碰他的,揶揄道:“我看你挺喜欢哄孩子的,不打算自己要一个。”说着,萨纳的视线瞥一眼餐厅。   裴祉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还在埋头吃饭的宋郁,腮帮子鼓得跟小仓鼠似的,好像几天没吃饭一样。   他又好笑又无奈地摇摇头:“哄她这么一个就够了。”   闻言,萨纳耸耸肩,没怎么当真:“等你们结婚了就自然会想要的。”   他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我和莉莉娅没结婚前也一样,就想着两个人高兴。”   裴祉收回目光,轻轻抿了抿唇。   半晌。   他才淡淡开口:“我们可能不会结婚。”   萨纳一愣,不解地问:“为什么?”   裴祉眼眸微垂,漆黑的瞳仁失了聚焦,好像在思索什么。   之前在飞机上,宋郁说的那一番话,虽然他们心照不宣,避而不谈,好像这件事情就那么翻篇了。   但他很清楚,宋郁一直是一个享受既得满足的人。   小到吃饭的时候会把喜欢的菜最先吃掉,大到一拍脑门儿就不远万里跑来奥伊米亚康找他。   做什么事情,都全凭自己当高兴,但以后会不会腻了厌了,就不好说了。   一开始裴祉生气,是因为宋郁的话,表现出了她对他们关系的不信任。   但在奥伊米亚康独处的日子里,他有很长的时间去思考,最后发现,其实是他对自己没有信心。   他不是个有趣的人,也没什么耐心,脾气不见得多好,一年到头四处漂泊。   宋郁说她对自己没信心会一直喜欢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裴祉轻扯嘴角,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就看开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既然宋郁只想及时行乐,那他就陪到底,等小孩儿玩腻了,他走得利落些就是。   “我多少我多少?”   说话的功夫,杰伊已经拆完了枪。   萨纳回过神,发现刚才光顾着聊天,没给他掐表,只能轻咳一声,随便报了个比裴祉小的数:“一分零五秒。”   杰伊一听,从地上高兴地蹦起来。   小家伙脸上满是得意,他整个人趴在茶几上,撅着屁股,凑近两个大人。   “幸运姐姐很漂亮,裴叔叔要是不娶姐姐,我长大以后娶。”   杰伊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大人的聊天给听了去。   裴祉倾身靠近,拇指和食指相扣,在杰伊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你想得美。”   杰伊疼得龇牙咧嘴,双手捂住后脑勺,愤愤道:“哼,我拆枪比你厉害!”   “还没比完呢。”裴祉回到地毯坐下。   “萨纳,计时。”   萨纳轻轻摇了摇头,他这小儿子可真是欠的。   他看一眼手表:“在记了。”   虽然裴祉前头让了莱伊,但拆枪装枪的总时长甩了杰伊一大截,毫无悬念地赢了比赛。   杰伊是个输不起的性格,一听自己输了,瞬间撇成了鸭子嘴,嗷嗷得哭了起来。   萨纳被吵得脑壳疼,训斥道:“输了还好意思哭,谁让你活该惹他!”   直到宋郁和裴祉离开,杰伊眼睛里还挂着泪珠子,哼唧哼唧的。   裴祉倒跟没事人似的,一脸坦然自若,毫无负罪感。   -   晚上回到木屋,因为出去了一整天,室内温度有些冷了,即使重新燃上木柴,也没那么快回暖。   时间还早,宋郁又不想那么早上床睡觉,索性把被子抱出来,裹在身上,懒懒散散地赖进沙发里。   裴祉烧完热水,给宋郁倒了一杯。   宋郁接过杯子,道了声谢。   她的膝盖上架着笔记本电脑,正在把白天拍的照片导入进去。   “让个位置。”裴祉说。   木屋里沙发不大,将将够坐两个人,宋郁横躺着,一个人就占了两个人的位置。   她动了动,将将腾出些空。   裴祉坐下来后,宋郁自然而然地就靠在他身上。   男人的胸膛宽厚温暖,伸出一只手环抱住她的腰,另一只手从旁边的矮桌够过一本书,自顾自看了起来。   就算彼此不沟通,各做各的事情,氛围也很和谐。   宋郁一张一张地翻今天的照片,有不少废片,不过倒是舍不得删,全都留着了。   她一直翻到最后,相册集回到开始的第一张。   显示屏里,由苍茫一片白,变成满目的绿色,葱葱郁郁。   宋郁一愣,随即胳膊肘捅了捅裴祉:“你想不想看看之前的照片。”   裴祉的视线落在电脑屏幕上,望着密匝匝的雨林,还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合上书:“你翻。”   宋郁食指搭在键盘上,有节奏地翻动照片。   照片里拍了很多地方。   有剧组拍摄住的农场,错落在长势茂密的棕榈树林里。   那是宋郁刚到雨林的时候拍的,对她来说,雨林里到处都是新鲜的,所以拍了许多景物。   再往后的一张照片,是从农场二楼的视角往外看,雨林黑漆漆的,只有一圈红色的的火光。   再下一张照片,拍的是墙上插着的一支箭。   木质的箭头被削得很锋利,深深地插进去,箭尾是苍鹰羽毛做的装饰。   宋郁仰起头问:“你还记得这天吗。”   裴祉盯着照片,皱了皱眉,怎么看也觉得很陌生:“什么?”   “就是我们剧组和部落起冲突的那次。”宋郁回想道:“大晚上的,部落把农场都包围了,还往我们屋子里射箭呢。”   听她这么描述,裴祉才想起来,那一天晚上他和塔克瓦尔去十几公里外拜访另一个部落,回来的时候,两边都已经偃旗息鼓,他倒是不知道冲突原来那么激烈。   宋郁依然心有余悸,小声嘟囔:“那天真够吓人的,晚上睡觉我还抱着枪呢。”   闻言,裴祉轻嗤一声:“是啊,你枪法要是再准一点,我就不在这了。”   宋郁眨了眨眼睛,也笑起来:“你还记得啊。”看他那时候那么淡定,枪子儿从他面前穿过依然面无表情,还以为不记得了这事儿呢。   “还笑。”裴祉在她后颈捏了捏,像是秋后算账的惩罚,但力道不重:“以后不准乱碰枪。”   宋郁很喜欢他的触碰,发出一声“哼唧”,温懒娇嗔。   她继续往下翻照片。   渐渐看见了熟人的面孔。   有塔克瓦尔、哈瓦娜、梅耶还有卡西。   他们的皮肤是很健康的小麦色,穿着最简单的棉布衣服,住在棕榈树搭成的简易房子里,脸上却总挂着笑容,无忧无虑的样子。   宋郁低头,拿起搭在她腰上的男人的手把玩。   裴祉的手长得很好看,十指干净修长,皮肤比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白皙了许多,要是现在再看,她肯定不会误认为他是印第安人。   想到这里,宋郁撇撇嘴,张口就在他的虎口处咬了一下,留下一圈浅浅的牙印。   裴祉食指指尖微挑,倒是祉没躲没闪,反而低声调侃道:“干什么,小狗呢?”   “哼。”   “让你骗我。”宋郁不满道。   裴祉很快了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他拇指和食指扣着宋郁的下巴,轻轻蹭了蹭,好像在哄生气的小宠物似的。   “哪有骗你,只是没说而已,那时候我们也不熟。”   “现在说不熟了?你和不熟的人就能做?”听他这么解释,宋郁更气了,和她上床的时候可没说因为不熟含糊。   裴祉皱皱眉,掌心向上,捂住小孩胡言乱语的嘴。   “不是我能,是你能。”   随随便便就能对一个来历身份都不太明的人主动,当然他也不算什么好人,情绪到那儿了也没想收住。   只是事后他是想说的,结果她可倒好,吃饱喝足,自己拍拍屁股走了,差点没气死他。   “做完就跑的不是你?”裴祉想起来还是可气,“还说会回来看我,我是什么,宋导养在外头的情儿?”   宋郁面色一滞,那会儿她确实也没安什么好心,就是对方的贪图美色,想快乐放纵一下。   “哎呀。”她的声音明显心虚下来,“过去的事就翻篇吧,都不要提了。”   当时双方都有问题,干脆谁也别说谁。   裴祉耸耸肩。   宋郁轻咳一声,赶紧往后翻照片。   雨林的照片有很多很多,连她也不记得原来自己拍了那么多。   画面里带上裴祉的不少,大多是从第三视角拍摄的,还有一看就是从距离很远拍摄,焦距拉到最近,连脸都模糊了的照片。   有他靠在棕榈树上睡觉的,也有他帮老巫医卷玉米叶卷烟的,还有他在岩洞里看壁画的。   宋郁最先注意到这些照片,每次翻到,都是连击两下键盘,快速地略过。   但这依然没逃过裴祉的眼睛,看着看着,他发出一声轻笑:“拍了我这么多。”   宋郁脸颊红了红,有一种偷拍被当事人抓到的尴尬,还要狡辩道:“才没有,都是不小心入镜的。”   “嗯嗯好,继续。”裴祉的语气漫不经心。   宋郁见被拆穿,索性也懒得翻照片了,点了自动播放,整个人往他怀里又靠了靠。   裴祉双手拢在她的腰上,把人搂得更深。   木屋里很安静,偶尔能听见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室内的温度也渐渐起来,干燥而温暖。   照片是依据时间顺序排列的。   再往后就是他们一起去帕索赶集的时候,市集的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宋郁看着这些照片,莫名觉得温馨治愈。   “好想再回去一趟呀。”她忍不住感慨。   宋郁讲话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扭过头,差点没撞到裴祉的下巴。   裴祉抽出一只手,大掌在她的脑袋上压了压。   他唇角勾起,刚想应一句,余光瞥到电脑屏幕切换的下一张照片,顿在了那里。   照片里,不再是浓重到让人视觉疲劳的绿色,取而代之的是死寂一般的焦黑。   大火蔓延,燃烧殆尽之后,剩下的满目疮痍。   就连空气中,也漂浮着柳絮一般的灰烬。   宋郁也是一愣,心脏仿佛被揪了一下。   她意识到,现在就算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他们曾经在雨林里走过的足迹,塔克瓦尔的部落,帕索的市集,全部都消失在了大火里。   照片继续播放着,后面的每一张都是类似的。   许久的沉默。   “这是你来找我的时候拍的吗?”裴祉问。   宋郁的情绪低落下来,轻轻“嗯”了一声。   “我只拍到了外围,大火烧得最严重的地方,我进不去。”   “还有一些我没拍……”宋郁想起她看到的景象,到处都是动物的尸体。   它们从雨林深处往外逃窜,最终还是没有逃过大火侵蚀,明明就差一点点了。   宋郁记得最清晰的,是一只小猴子,被烧成焦黑,身体的形状像极了一个被烧焦的婴儿。   光是外围已经是这样了,她很难想象里面会是什么样的。   裴祉的手按在她的脑袋上,手指抚摸她头发,一下一下地顺,动作很慢很慢。   木屋里的氛围变得凝重起来。   照片继续播放,雨林大火的照片,宋郁拍得很少,很快就翻完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们在跟随雪原号出发去北极科考的照片。   从上海的港口出发,穿越白令海峡,进入北极圈。   照片里拍得风景都极美,宋郁却没怎么看进去。   她捏了捏裴祉搭在她腰上的手,小声地说:“不知道朱迪还活没活着。”   那只调皮的小猴子,总是喜欢挂在裴祉的肩头,有些讨人嫌的孩子。   裴祉抿了抿唇,许久没有答话,只是大手回握住她的手,整个包裹进掌心,力道攥得很紧。   他们沉默地看着照片变换。   最后是宋郁拍到的冰川照片。巨大的冰块脱离冰川,落入大海中死去。   宋郁突然就不想再看下去了,“啪”得一声阖起笔记本电脑。   “好烦啊。”她发出了一声无能为力的人常会发出的抱怨语气。   裴祉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下巴抵在她的头上。   “宋郁。”他低低出声,喊她的名字。   两个音符念得很好听,一下就敲进了宋郁的心里,她愣了愣。   “这些话我只想说一遍,所以你要好好听。”男人的声音低低缓缓,传入她的耳畔。   “这个世界上的人大多虚伪懦弱,把地球搅得一团糟。”   他也曾经因为厌烦,长久地远离社群,沾染上了一种长久不愈的无根性,当他置身文明世界时,反而会觉得无措。   “我研究过很多族群,还没消失的,已经消失的,这个社会也许终将发展成为只剩下单一现代文明的世界。”   那样的世界很无聊。   “但如果是和你在一起,好像一切都变得也没有那么糟糕。”   那些壮阔的山,波澜的海,藏在森林里的未知社会,对他的吸引力正在减弱。   取而代之的,他被一朵养在温室的玫瑰折服,以他自己没有预料到的方式重新回到文明世界。   “我想把研究你当作我的,”裴祉顿了顿,原本想用“终生”这个词,又怕她感到压力,最后还是换了一个词,“长期课题。”   “你说你对自己没有信心,可能以后会爱上别人。”   宋郁皱了皱眉,明明是她说过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却有些不舒服,她扭过头,张了张口,嗫嚅出声:“我——”   “你先听我说完。”裴祉打断道,漆黑深邃的眼眸认真,“如果你爱上了别人,那你就去爱上,做你觉得高兴的事情。”   “但我一定不会先结束我的课题。”裴祉抬起手,将她落在额前的碎发撩至耳后,拇指在她薄薄的耳垂上轻捏,“知道了吗?”   “……”宋郁仰着头,怔怔地望向他,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被他突如其来的几句话,弄得手足无措。   男人的声音低哑徐徐,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却极有力道地刻进了她的心脏和骨髓。   夜里,奥伊米亚康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   木屋里却极为安静,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   木柴燃烧的速度也变慢了下来,时间在这里停滞。   男人身体的温度透进她的脊背。   背脊一阵发麻,宋郁突然觉得太糟糕了。   智者不入爱河。   但她好像成了一个笨蛋。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行止 17瓶;nan小姐 10瓶;啵啵小耶 5瓶;Ms.susi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北极   在奥伊米亚康休假的日子漫长又短暂, 每天忙着生存就已经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   宋郁因为后续还要跟进电影的后期制作,以及纪录片的工作要处理,助理三天两头就打电话来催, 必须要回国。   裴祉本身也没什么事,索性跟她一起回国。   回国的日期定好了,宋郁把奥伊米亚康的景点都逛了个遍,也不算是白来。   只不过在室外的时间不能太长,实在是冷得够呛。   宋郁还是最喜欢每天从外面逛完景点回来后, 窝在温暖的木屋里,懒懒散散地躺在沙发里, 靠在男人肩膀上, 耳畔是很有节奏的翻书声, 让人没来由觉得无比心安。   但离开的日期如期而至,离开之前, 他们去了村委会。   奥伊米亚康的环境恶劣,北极极寒之地,来到这里的外乡人屈指可数。   当地的村委会为每一位来到奥伊米亚康的到来者颁发一张探险证书,证明其的到来。   宋郁知道这个证书可能就是一种吸引游客的方式, 但她还是不落俗地想要一张。   “什么时候才能进去啊?”宋郁站在村委会房子的门口,双手插进外套口袋里,冷得直跺脚。   他们在外面等了半天了, 明明她看里面也没人出来,不知道等的什么。   裴祉低头,将手摊开, 眼眸微眯, 看了一眼掌心里的温度计。   “进去吧。”   村委会的工作人员是一个身材胖胖的中年女人, 笑眯眯地把他们领进门。   裴祉用雅库特语和她沟通。   女人听他说完, 走到窗边,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金边眼镜,食指在窗外挂着的温度计上对了对,然后点点头。   证书很快就被打印出来。   宋郁拿到证书的时候,烫金的纸还是热的。   “这不挺快的嘛。”她不满地瞥一眼旁边和工作人员寒暄的裴祉,非得拉她在门口多等了快二十多分钟。   宋郁低头去看证书。   探险证书上写着她的名字,当天的日期,以及当时的温度。   她的目光在扫到温度那一排时,愣了愣。   上面显示着——   -52.1摄氏度。   裴祉和工作人员聊完,搂着宋郁的肩膀,“走吧。”   宋郁把证书递到他面前,指了指记录的温度数字,好笑地问:“所以你刚是在等这个吗?”   裴祉推开村委会的门,瞥了一眼那个数字,漫不经心地说:“没有啊,凑巧吧,这数字还挺好的。”   门一推开,寒风立刻裹挟着他们,在-52.1摄氏度的气温下,宋郁却觉得没有刚才冷了。   她的唇角忍不住勾起,没想到平时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男人,还会整这些,而且整就整了吧,还拉不下面子承认。   宋郁站在村委会门前的台阶上,侧身拦住了裴祉,她往上踩了一个台阶,将将和他的身高平齐。   她伸出手,食指凑近男人密匝匝的眼睫,上面缀着一颗颗的小冰珠,都是挨得那十几分钟的冻凝结成的。   “你好无聊呀,裴老师。”宋郁拿腔拿调地调侃,声音里却是难掩愉悦,拖着长长的尾音,尤其喊他“裴老师”的音调温懒软糯,明明就很吃他这一套。   裴祉眼睫颤了颤,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捣乱的手扯下来,“别闹,再不走来不及了。”   宋郁被他攥着手,重心不稳,又掉了两级台阶,比他矮了许多。   她发出一声轻哼,意有所指,“是谁耽误的时间。”   裴祉笑了笑,弯腰下来,轻吻她的唇角,触感温热干燥,又很快离开。   “是我行了吧。”   宋郁扬起下巴,笑得眼眸弯起,像是月牙儿,“你承认就好。”   怎么表个白也那么别扭,半天才肯认。   -   他们驱车返回雅库茨克的路上,宋郁一直拿着那张探险者证书,明明是简单的一个数字,却一下让这张薄薄的证书多了些意义和重量。   “回去我要把它裱起来,挂在墙上。”   裴祉的目光直视前方,专注地开车,只快速地看了她一眼,小孩儿的表情里是毫不掩饰的得意高兴。   他发出一声轻笑,“差不多得了。”调侃他调侃得没完了。   “好啦。”宋郁见好就收,把证书夹在了笔记本电脑里,放进了背包。   “你回国之后准备做什么,还出去吗?”她问。   “不了,春季学期有课要上,还有几个研究生和博士生的毕业论文要指导。”   “这样啊。”宋郁打开手机,翻着助理发给她的行程表,接下来的两个月,都是满满当当。   央视纪录片的摄制组计划在极夜结束之前去到北极,拍摄一些极夜才有的景色和风土。   “可惜我回去待不了几天就要走了。”她有些失望。   “去哪?”裴祉问。   “朗伊尔城。”宋郁解释说:“拍一部北极题材的纪录片。”   裴祉记起来,之前听雪原号船长提起过,宋郁跟考察队随行,就是为了采风的。   “你不是主要拍电影的吗?怎么突然转去拍纪录片了。”   电影导演和纪录片导演之前,不管是酬劳和名气积累上,都天差地别。宋郁在电影圈已经小有名气,没必要去做那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宋郁耸耸肩。   “因为接这份工作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没有什么表达欲了。”   她从巴西最后一次回来,创作上陷入了很长时间的瓶颈,写不出剧本,脑子里也没有画面,勾不起一点拍摄的欲望。   正好央视纪录片的制片人联系上她,想请她主导一部纪录片。   “刚好有这么一个机会,我也想试试只当一个记录者。”宋郁顿了顿,扭过头看他,“像你一样。”   她始终忘不了,之前在雨林潮湿的岩洞里,裴祉在古老壁画前誊绘的模样,作为一个即将消失文明的记录者,认真而仔细。   不带有任何的评价,不掺杂个人的思想和情感,只是单纯的记录本质。   其实拍纪录片和他的工作很像,记录的也是一段本质,一段客观存在的事实,不同的人会产生不同的主观认知。   闻言,裴祉有些惊讶地看向她,而后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我已经不算是一个纯粹的记录者了。”   作为一名人类学者,基于职业约束,必须要将自己抽离出各个社会,不管是自己本身来自的社会,还是所研究的社会,保持一种旁观的视角,才能保证所记录信息的客观存在。   裴祉去到的地方越多,就越没办法不去批判自己的社会。   他所在的这个单一文明社会,对其他文明,甚至是地球,都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当一个记录者很容易,但如果你有想表达的东西,能表达出来,说不定会更有价值。”   裴祉顿了顿,补充道:“我觉得你可以。”   宋郁不由愣了一下,扭头望向他。   男人的侧脸很好看,眼眸深邃,鼻梁高挺,下颚线明晰深刻,视线一直保持在前方,神态带着不经意的散漫,讲话语气也是淡淡的。   在她的职业生涯里,很多人都对她说过“你可以”这句话,但大多是奉承的阿谀,通常她都是随便听听,没往心里去过,可不可以她自己当然知道。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的语气比其他人都要随便,但她却觉得得到了比之前加起来都要多的肯定与认可。   宋郁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裴祉真的是很会给到她情绪价值的人。   从她带来的烟,除了第一天抽的那支外,就再也没动过能看出来。   她的烟瘾可大可小,一般只有情绪不稳定或者压力大的时候才抽烟。   和裴祉在一起的时候,她的情绪就变得很稳定,比什么安慰剂都管用。仿佛和他待在一起,每一天都处于平静而上扬的状态。   “你能单手开车吗?”宋郁冷不丁地问。   裴祉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食指指尖在边沿敲了敲,以为她是要什么东西,“可以,要拿什么?”   宋郁:“想要拉手。”   裴祉:“……”   这时,科雷马公路对面驶来一辆大货车,俄罗斯人开车又快又急,横冲直撞的,一路上虽然车不多,但也得集中注意力。   他向左微微打了打方向盘,因为地面冰冻的缘故,转向会比平时要大,很不好预估。   和交汇的大货车擦肩而过后,他才分出功夫看旁边的人一眼。   宋郁眨了眨眼睛,和他对视,“拉不拉嘛。”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忍不住心想她怎么现在那么会撒娇啊。   裴祉默默地收回视线,没吭声,只是脚踩在了刹车上,半路找了个临时停车点,慢慢停下。   等到车完全停稳,他拉起手刹,侧过身,完全和宋郁面对面。   裴祉开腔第一句:“不长记性是吧,宋郁。”   每次宋郁听他喊自己名字的时候,一般裴祉的心情要么是很高兴,要么是生气,就像学校老师连名带姓训斥学生。   听他这语气,不像是前者。   裴祉伸手敲了敲车玻璃,点的方位,不远处就有一辆出了事故的货车,被丢弃在了道路边。   “你看看这路,是能让驾驶员分心的吗?”非得闹他。   “……”宋郁没想到她难得撒一次娇,竟然得到的是这样的反馈,一时无语。   “我以为你开车技术很厉害呢。”她小声嘟囔地反驳。   一路上也没看出他有多慌张,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也还有功夫和她淡定闲聊。   “你要不在车上,我是挺厉害。”回去的车程比裴祉自己一个人来的时候,花的时间长多了。   闻言,宋郁面色一滞,搞不懂为什么明明是在被他训斥,却有一种被撩到的感觉。   真是烦。   她双手抱臂,整个人缩进副驾驶,“那我不闹你行吧,我睡觉。”说完,她赌气地闭上眼。   裴祉盯着她,像是被训得不高兴了,板着一张脸的小朋友。   他勾起唇角,无奈地轻笑。   宋郁闭着眼睛,其他感官变得更加清晰,她听见衣服布料的摩擦声,有一股气息压过来,雪松的味道清冽好闻。   下巴被人掐着往上抬,唇瓣被什么东西咬住,宋郁下意识地张开嘴,对方顺势一寸一寸地侵占进来。   她闭着眼睛,双手勾住男人的脖颈,不受控制地主动回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宋郁呼吸变得困难,裴祉才放开她。   男人的指腹在她唇畔上蹭了蹭,擦掉了残留在上面的润泽的水渍。   “睡吧。”他说,声音低哑很有磁性。   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   宋郁浑身滚烫发软,脸颊染上绯红,一路红到了脖子,整个人背对着裴祉,一直缩到了雅库茨克。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追星星的人、沛沛 10瓶;猫咪 5瓶;沐白 4瓶;每天都好困 3瓶;peachi-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北极   京北大学, 人文社科系的行政楼,走廊尽头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从里面隐约传出对话声。   “你这个选题, 查过国内外文献吗?”男人的声音斯文平淡。   吴月站在办公桌对面,却觉得无形之中有一股的压迫感。   “查、查过了,已经有人做过类似的课题了,我的选题报告里,有引用一部分内容。”   裴祉眼眸低垂, 一页一页翻着她的选题报告,眉心皱起:“别人都已经做过了, 你再做这个有什么意义?”   吴月:“……”   她心底咯噔一下, 下意识瞄向站在旁边的张铖, 寄希望于师兄能帮帮她。   张铖眼珠子朝另一边转去,纯当没看见似的, 他先前给吴月挑了好几个选题,她自己犯懒选了个最简单的。   而且张铖也不是没提醒过她,这个选题可能过不了裴导这一关。   见师兄不帮她,吴月双手放在背后, 扣着指甲:“有什么意义……”   “嗯……这个嘛……”她憋了半天,脸都快红了,“我比之前的研究多用了一个比较法, 建模的公式也做了优化。”   裴祉眉心皱得更深了,食指在她的报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   “除了这些呢?我听起来本质上并没有新的内容。”   被导师连着几个问题一问,吴月后背汗都出来了, 磕磕巴巴也答不上来。   明明北京刚刚停暖, 室内还挺冷的。   裴祉平时虽然对自己手里带的学生放养居多, 但真到了要做研究和发表期刊论文的时候, 比系里其他教授都要严格。   “要不你回去重新——”裴祉的话还没说完,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他拿过手机,看一眼来电显示,皱起的眉心稍微舒缓下来。   “稍等我一下。”裴祉拿起手机,径直出了办公室。   吴月和张铖面面相觑。   “怎么办啊!师兄!快救救我!”   “救不了,你等着换选题吧。”   “别啊。”吴月伸手扯上他的胳膊,“你先帮我想想,能有什么新的意义?我一会儿再重新说说。”   张铖叹了口气,没有办法,拿起她的选题报告看起来。   -   裴祉的办公室旁边有一扇玻璃推拉门,推开是一个二三十平米的空中花园。   立春一过,原本枯败的草木也稍稍恢复了些许生机,枝桠的尖尖冒出绿色的芽儿,阳光笼罩在这个小小的花园里,驱散了一整个冬天的寒意。   裴祉接起电话:“怎么了?”他的声音温柔低缓,和刚才问吴月的语气简直判若两人。   “在忙?”宋郁问。   “没有。”裴祉抬腕看一眼手表,“快到下班点了。”   宋郁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从衣帽间里拖出行李箱:“我刚从上海回来,晚上来我这儿吗?”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你了。”她小声抱怨,“明天摄制组就又要出发了。”   裴祉勾唇轻笑,调侃道:“我倒是能正常下班,但是谁让我们宋导那么忙啊。”   距离他们从奥伊米亚康回国已经过去小半个月,宋郁一直在跟进电影的后期制作,还要筹备纪录片的准备工作。   电影合作的后期制作公司在上海,她是那种对自己作品比较负责的导演,所以三天两头往上海跑,又因为电影里有个配角最近惹了官司,被全网封杀,后期的工作又有不少重来,拖到今天才算正式完工。   宋郁右手重新拿手机,左边胳膊里抱着一大堆衣服,脚踢行李箱,出到客厅。   她轻哼一声:“我这不都是为了挣钱嘛。”   “你不知道送你的那老头木偶,花了我多少钱。”   宋郁自从工作经济独立以后,就不找家里要钱了,也早就自己搬出去住。   虽然她算是圈内比较有名气的导演,但之前拍出名的作品,不是按照分成结钱,倒也没外人想的那么有钱。   而且她从小养成的就是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花光了也不怎么在意,大不了多接些工作,也能赚得回来。   裴祉:“……”   他的手拢成拳,在嘴边轻咳一声,决定还是不要告诉她,那个木偶本来就是他家的东西好了。   “所以你来不来?”好在宋郁很快扯回刚才的话题。   “我早点下班去找你。”   挂了电话,裴祉回到办公室。   吴月已经背完了师兄口述给她的一连串冠冕堂皇的研究意义。   她悄悄看了眼裴祉的脸色,感觉比出去的时候,好了不是一点半点,嘴角的笑意都还没收起来。   趁着他心情好,吴月赶紧说道:“导儿,这个课题的意义,我刚没说好,其实和其他人研究的还是有一些本质的区别,要不我再重新讲一遍?”   “不用了。”裴祉阖上她的报告,“就这样吧。”   闻言,吴月喜上眉梢,这是算过了吗?果然她这个时机抓得准。   “你的课题我这过不了,重新想一个,下周再来找我。”裴祉一副没商量的语气。   没高兴几秒钟的吴月,瞬间耷拉下脑袋。   她不肯放弃:“要不您还是听一听吧,真的有不一样的地方。”   “那也下周说。”裴祉关了电脑,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我还有事,今天先走了。”   吴月:“……”   “早跟你说过不了了吧。”张铖的声音轻飘飘传来。   他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嘀咕道:“不过裴导今天走的够早啊,晚上系里不是还有一个研讨会吗。”   他话音刚落,已经走了的裴祉又倒回来:“张铖,晚上的会你替我参加一下。”   “……哦,好的老师。”张铖乖巧应答。   -   北京的晚高峰,裴祉在四环堵了半天,才到了宋郁家。   宋郁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一个二十八寸的大行李箱,外加一个小箱子,里面专门用来放她的笔记本电脑和各种摄影器材。   虽然摄制组有专门的摄影师,但她自己也想要拍摄什么的,带上会更方便。   门铃响起,宋郁小跑着去开门:“你好慢啊——”   当她看见门外站着的男人时,愣了愣。   裴祉今天穿了一身西装,挺拔修长,尤其是那两条腿,熨烫整齐的西装布料包裹着,又长又直,显得身材比例极好。   里面的白衬衫扣子解开了两颗,领带也被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扯散,露出脖颈处冷白的皮肤,以及若影若现的锁骨。   以前她见裴祉的打扮,都很随意,这还是第一次看他穿西装。   他低着头,正在看手机,感受到门被打开,立刻把抬起眼,和她对视。   男人额前的黑发散乱,左手插兜,西装外套搭在胳膊上,浑身透着一股的矜贵气质。   不知道是不是好几天没见了,宋郁觉得怎么看也看不腻,甚至更好看了,惹得她挪不开眼。   “抱歉,路上有些堵。”裴祉解释说。   宋郁眨了眨眼睛,回过神,赶紧掩饰自己的视线,从鞋柜里给他找拖鞋:“没事。”   “我点的外卖刚好到了,先吃饭吧。”   宋郁原本在做饭还是点外卖之中纠结了一会儿,但他们俩都是不会做饭的,晚上时间还挺宝贵,有的是其他事要做,索性就不难为自己了。   晚饭她点的一家简餐,比较清淡,没什么太重的味道。   裴祉吃饭不怎么挑剔,点什么吃什么,教养也很好,吃饭的速度不慢,但看上去却很斯文,不怎么发出声音。   倒是他的手机时不时发出震动,微信消息一条条弹出。   宋郁喝了一口奶油玉米汤,视线看向他的手机,问道:“你不看吗?万一有急事呢。”   被她这么说,裴祉才放下筷子,拿过手机。   微信里吴月发来了好几条语音信息。   裴祉皱了皱眉,点到第一条想转译成文字,不小心只按了一下,语音就播了出来。   “裴老师,您明天有没有空啊,我把今天没说完的再和您聊一聊。”吴月不到黄河不死心,直接微信找上来了。   宋郁一时没听出来是吴月,只听到一个小姑娘甜滋滋的声音。   她撇撇嘴,打量起正在打字回消息的裴祉,十指修长,骨节分明,白衬衫的袖口向上收束,露出一截手腕,线条流畅好看。   “你上班都穿正装吗?”宋郁故作不经意地问。   “一般有课的时候会穿。”裴祉一边微信打字回吴月,一边说,没有注意到宋郁情绪里细微的变化。   宋郁“哦”了一声,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那你在学校,应该挺招小姑娘喜欢的吧?”   裴祉终于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味儿不对,掀起眼皮,好笑地看着她。   “想什么呢。”   他把消息回到一半的手机直接扔给宋郁,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你自己看。”   宋郁余光瞥到他的手机屏幕,看清了联系人上面的备注是“吴月”。   她收回视线,把手机推回给他:“我才不看你手机。”显得她很小心眼似的。   “没事,以后也可以看,我的手机密码是——”   “我不听我不听!”宋郁一双明眸瞧过去,“谁要知道你密码。”   他们这才刚开始呢,那么点信任都没有,还谈什么恋爱。   裴祉止不住笑意,逗她说:“那你还问我有没有小姑娘喜欢。”   宋郁嚼了一大口的米饭,腮帮子鼓鼓的,不吭声了。   裴祉的手机又是一串的震动。   吴月那边见他许久没回复,直接在微信里讲起了她选题的意义。   裴祉扫了两眼,打了一行字,随即把她设置成了消息免打扰。   吴月躺在宿舍的床上,捧着手机翘首以待导师的回复。   直到她看到微信里弹出的消息,点开——   “以后有事学校说,你师母要不高兴了。”   吴月顿时平地惊雷起,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什、什么师母???   作者有话说:   今天18:00有二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仙贝羊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四叶草 10瓶;习惯 9瓶;荡漾 3瓶;osh、19836477 2瓶;ning、圈圈圈圈圈圈圈、村里不通网的小土狗 1瓶; 第49章 北极   吃完饭, 裴祉很自觉地收拾洗碗,宋郁懒懒散散地靠在沙发上,打了一个困倦的哈欠。   她抬起眼, 看向墙上的挂钟,已经晚上八点。   宋郁抱着靠枕,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节奏急促,透着一股没耐心。   从她的角度, 余光能够看见厨房的区域。   厨房是开放式的,裴祉站在岛台, 衬衫袖子被挽起, 白色的水珠冲在他的胳膊上, 水珠在灯光折射下发出晶莹十字光。   她的眼眸不自觉地微微眯起,视线下移, 看见了男人西裤包裹的两条腿,线条完美匀称的,哪里都是不多不少。   宋郁注意到,裴祉抬起手, 衬衫也没有往上滑,掖在西裤里,很整齐笔挺。   她拍戏的时候, 很多男演员穿衬衫,为了防止动作间衬衫往上跑,都会用衬衫夹, 衬衫夹是那种一圈黑色的细带, 套在大腿上, 延伸出几根夹子, 夹住衬衫下方的衣角。   款式很暧昧。   心脏的位置痒痒的。   宋郁发出一声低低的轻叹,整个人趴进沙发里,把脸埋进靠枕。   真是要命。   明明她以前对那些穿着西装革履的斯文精英款是不怎么感兴趣的,搞不懂为什么今天却觉得裴祉穿西装穿得特别好看。   一晚上脑子都在想些有的没的。   她咽了咽嗓子,总觉得晚餐吃太咸了,口很渴。   宋郁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坐起来,跟着去到了厨房岛台。   岛台一边摆着茶具和玻璃水壶,她咕嘟咕嘟灌进了一大杯水。   水龙头流水的声音戛然而止。   裴祉收拾完厨房,把洗好的碗筷盘子摆回置物架。   放碗碟的置物架在厨房柜子的上层,裴祉抬起手,打开柜门。   “明天什么时候的飞机?”他随意地问。   “早上九点。”宋郁放下水杯,舔了舔嘴唇,盯着他。   裴祉将餐具一件一件地往上放,衬衫随着动作被扯到,腰腹的位置依然没有多余的布料露出来。   “哪个机场?”他问。   宋郁下意识地答:“大兴。”目光却一直盯着他的腰臀。   闻言,裴祉点点头:“那得早些起了,大兴过去挺远。”   宋郁没忍住,走到他身后,手往他的大腿外侧探,想确定他到底用没用衬衫夹。   恰好这个时候,裴祉转身拿最后一个盘子,宋郁直接摸到了内侧。   隔着薄薄的西裤布料,感受到女人指尖细碎的触感。   裴祉瞬间顿在原地:“干什么呢。”   他的声音低哑沉沉,有些急促,没想到她突然手摸过来。   宋郁:“……”   她的手僵在原处,明显能感觉到男人大腿内侧的肌肉紧绷结实,摸上去很平顺,没有衬衫夹的痕迹。   裴祉被她来回摸得呼吸一滞,赶紧按住她乱来的手,扣住她的细腕拉高。   “这么着急?”   宋郁被他拉着,身体延伸,脖颈向后仰,腰上多出来一条胳膊,紧紧箍着她。   她眼眸轻颤,耳根子泛起了红。   不过反正意图都被发现了,宋郁抬起膝盖,故意蹭了蹭他的腿:“你不着急吗?”   裴祉的目光沉沉凝望着她,女人的眉眼微微上挑,红唇娇艳,妩媚得像是妖精,明目张胆地惹他。   宋郁被他掐着腰,直接放到了岛台上,裙子向上收束,露出两条纤细雪白的长腿。   “干净了吗,就跟我闹。”   上周出差的时候,宋郁和他打电话,还抱怨肚子疼呢。   “昨天就没了。”宋郁说。   裴祉隔着布料碰了碰,柔软而温热,确实没有垫东西。   宋郁浑身颤了颤,双手撑在岛台上,两条腿仿佛无骨,缠绕上去。   裴祉的眸色更沉了,伸手搭在领带上,没什么耐心地扯开,动作里透着急促和躁意。   箭在弦上。   这时,玄关处传来了门铃声,分贝很大,悠扬绵长。   “……”铃声突如其来,宋郁吓了一跳,眼睫扑扇,下意识推开裴祉。   男人单手将她两只手腕禁锢到一起,压着她的肩膀往下,脸埋进她的脖颈间亲吻。   “别管。”他的声音嘶哑低沉。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宋郁颈间,痒痒麻麻,她浑身不由得发软,一瞬间也不想管按门铃的人,由着他把自己按倒在岛台的面板上。   隔着薄薄的衣裙布料,后背是瓷砖的冰凉质感,前面肌肤相触碰的地方,又是滚烫,仿佛冰火两重。   按门铃的人见久久没有回应,重新又按了一遍门铃。   “宋导——你在家吗——”   “……”宋郁皱了皱眉,听出了是她助理的声音。   虽然说是不管,但助理一直这么喊着,确实挺扫兴的。   察觉出了她在走神,裴祉在她唇瓣上轻咬。   宋郁发出一声轻嘶,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还是去看看吧。”   裴祉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松开了她,顺手帮她把已经到腰上的裙子往下拉了拉。   宋郁将散乱的头发抓了抓,别到耳后,随后看一眼裴祉,白衬衫已经被她扯得松散,扣子也散了四五颗,隐约可见里面,极为完美的肌肉线条。   她想了想,小声提醒说:“你别过来。”   宋郁走到玄关,打开门,只露出一个小缝,把头探出去。   “什么事?”   助理姚雯雯一愣,觉得老板开门的动作有些古怪,像是在遮掩什么,换做平时,宋郁直接都是打开门让她进去了。   在圈子里呆久了,养成了她极为敏锐的观察力,尤其看到宋郁唇瓣上那一道浅浅的牙印,脑子里瞬间明白了什么,知道自己挑了个不好的时机上门。   但事出紧急也没办法,姚雯雯赶紧解释说:“《失爱》电影的样片剪出来了,我拿来给你看看。”说着她把手里的移动硬盘递过去。   闻言,宋郁扶额:“直接发我邮箱不就行了,非得跑一趟。”   姚雯雯:“没办法,出品方比较着急,之前进度又耽误了,我就想着干脆来你家一起看了,我把反馈直接记下来。”   谁知道她那么不赶巧……   她的视线又忍不住瞟向宋郁的嘴唇,心被勾得痒痒的,实在好奇,屋子里藏的男人是谁。   宋郁接过移动硬盘:“行,那我明天看。”   姚雯雯挠挠头,弱弱地问:“要不今天就看了?我怕你明天飞机一走,人又十天半个月的联系不上。”   宋郁无奈:“行,我今晚看,明早之前发给你。”   得了她准确得时间,姚雯雯立马开溜,“哎好嘞!那我不打扰了,你们继续!”   宋郁:“……”   怎么她藏人藏得那么明显吗?这么快就被看出来了?   宋郁关上门,转过身对上裴祉的视线,她耸耸肩,晃了晃手里的移动硬盘:“等会吧,来活儿了。”   裴祉扯了扯嘴角,压着升起的邪火,轻嘲道:“宋导可够忙的。”   他抬手一颗一颗地解开衬衫扣子,将衬衫脱下来,随意地搭在沙发靠背上,然后径直往浴室方向走。   宋郁望着他的背影,肩宽腰窄,她咽了咽嗓子,也没多好受。   -   等裴祉洗澡的功夫,宋郁已经把移动硬盘里的文件导入了放映室的电脑里。   她的公寓里,有一间专门的房间,是用来看电影的,配备了非常高清的投影设备,占据了整面墙的幕布。   地上就只有一张白色羊绒地毯,还有几个亚麻抱枕,一盏昏黄的落地灯,灯下摆着一张金属边框的玻璃矮桌。房间里开了地暖,坐在地上也很暖和。   宋郁跪在矮桌旁,点燃了桌子上的香薰蜡烛。   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雪松味道。   宋郁吸了吸鼻子,感觉不如裴祉身上的好闻,又给熄灭了。   裴祉洗完澡,客厅没找到她人,顺着走廊找了过来。   听见脚步声,宋郁转过头,看见裴祉已经换了一身休闲服,黑色的卫衣松垮,黑发垂落在额前,还沾着水珠,他正用毛巾胡乱地擦。   整个人的气质由刚才的斯文矜贵,变成他一贯的随性散漫。   “要不要一起看?”她邀请道:“当我新电影的第一个观众。”   裴祉将毛巾搭在脖子上,赤脚踩进毛毯,在她身边坐下。   观影室唯一的一盏地灯熄灭,投影仪发出幽蓝色的光,电影徐徐开场。   宋郁盘腿坐在地上,腿间放了笔记本电脑,看电影的时候,她的眉心不自觉皱起,关注着每一帧的内容,从画面构图和镜头切换,到演员配音的情绪,每一个她觉得还能再更好一点的地方,她都一一记录下来。   有时候还要暂停看电影播放到的时间,或者发现前后镜头穿帮的地方,还要倒回去反复看。   裴祉的观影体验几乎是没有。   不过他也没怎么在看电影,更多是在默默观察宋郁。   他以前很少有机会见过她工作时候的样子,印象里只知道宋郁拍起东西来,对镜头有着近乎执拗的偏执,有时候为了抓满意的角度和光线,能在一个地方待上一天。   宋郁微微低着头,十指在键盘上快速地敲击,时而蹙眉,时而抿唇沉思,密匝匝的眼睫盖下,侧脸隐在阴影里,偶尔有碎发垂落,也顾不上去撩。   裴祉直直地凝着她,女人垂下来的头发轻轻晃动,像是羽毛一样,拂过他的心口,要很克制,才能不上去打扰。   电影放到三十分钟的时候,宋郁似乎终于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动不动往回拉,挺影响她第一位观众的体验,于是不再暂停和拉进度条,只记一个节点。   裴祉的心思不在电影上,只大概看出电影拍摄的手法,很有宋郁的风格,镜头追求极度的唯美,色调也是偏灰,在青春题材里,增加了沉重压抑的意味。   上一秒镜头还在拍摄血橙色的黄昏。   下一秒镜头便从一扇镂花的木窗窥探进去。   宋郁一愣,瞬间反应过来,知道后面拍的是什么内容。   男女主在医务室的床上,办起了事。   明明是很大胆的行为,被宋郁使用蒙太奇的手法,拍得很写意。   白色的棉布窗帘吹拂,将他们笼罩进去,只有阴影投射出交叠的两个人。   虽然没拍什么过分的东西,但宋郁还是觉得挺尴尬,余光瞥了一眼裴祉。   裴祉倚着靠枕,双手抱臂,脸上的表情淡淡,比她自然多了。   宋郁瞧他没什么反应,也就没说什么,默默地把这一段戏给看完。   明明只有十几秒的镜头,宋郁却觉得格外长,观影室里的气氛也被影响的有些浓稠,空气里的温度变高。   宋郁突然感觉到渴,伸手去够旁边的玻璃杯,一口喝完了里面的水。   裴祉冷不丁开腔:“你上学的时候这么做过吗?”   都说电影展现的是导演的内心,缺少经历,很难拍出那么有画面感的镜头。   “……”宋郁愣了愣,男人的声音平静无澜,她却听出了其中一股子的劲。   她觉得好笑,偏偏故意逗他,挑了挑眉,反问道:“你觉得呢?”   做没做过他不知道,在雨林的时候,差点没把她疼死。   裴祉侧过脸,对上她的视线,女人眉眼里透着狡黠与得意,也不知道顾着点儿他的情绪,善良体贴得跟一头狼似的。   他伸手,拇指抵在她的唇角,将她的笑意往下压。   男人的指腹粗糙,力道不轻,摩挲得她有些疼,最后入侵至她的唇瓣和齿间。   宋郁张开口,咬住他的指腹:“这就生气啦?”   感受到手指肚被柔软湿润的舌尖舔了舔,像极了挑衅。   裴祉眸色收紧。   忽然天旋地转,宋郁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推倒在地毯上,乌发四散开来。   口腔里的手指侵入更深,压着她的唇舌,她想说话,也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动作间,不知道哪里碰到了地上的电脑键盘,电影向后倒放了一分钟,又从刚才那场戏开始。   裴祉扣着她两只手腕,抬到头顶,用浴巾绑住。   宋郁瞪大了眼睛,挣扎不得。   男人的手随即往下。   突然的力道,宋郁浑身一激灵,身体不受控制的颤动。   耳畔传来男人的轻呵:“要不我帮你回忆回忆,之前是怎么做的?”   裴祉将她的腰抬起:“这样吗?”动作与电影里的那一幕剪影重叠。   宋郁浑身通红,后悔自己欠,非得招惹他。   “嗯?”裴祉将她的腰抬得更高:“说话。”   宋郁眼睫轻颤,尾端还挂着刚刚沁出的水珠。   “没有……”她低喃。   “没有?”裴祉唇角轻扯,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   欲望直接埋进最深。   幽闭的房间里,地毯湿得不像话。   电影播了两遍,每次到那一场戏的时候,力道就更重更沉。   宋郁连求饶解释的力气也没有,只能一味承受。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猫咪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北极   清晨五点。   “宋郁, 醒醒。”男人的声音低哑。   宋郁感觉昏沉沉,完全睁不开眼,浑身腰酸背痛, 仿佛被车辙碾过。   一只大手盖住她的眼睛,带着粘稠湿润的水气。   落地灯被打开,光线透过指缝还是泄漏进来。   宋郁不适应地皱皱眉,发出一声不满的哼唧。   “再不起赶不上飞机了。”裴祉轻拍她的肩膀。   从她休息到现在,大概总共也就睡了三个小时, 宋郁心里升起一股气,抖掉他的手:“走开, 别吵我。”   随着动作, 盖在她身上的薄被滑落, 露出精致立体的锁骨,以及大片雪白肌肤, 其中不乏斑驳的吻痕,乍一看触目惊心。   “……”裴祉知道是把她折腾过了,薄唇轻抿,弯腰将她抱起来, 带到卫生间。   宋郁闭着眼睛,由着他弄,整个人软若无骨, 靠在他身上,不放过每一分钟睡觉的机会。   “张嘴。”   宋郁张开嘴。   裴祉对着镜子,帮她刷牙, 过了那么久, 嘴唇还是红红肿肿的。   宋郁两条腿没力气, 时不时腿软, 裴祉只能两只手架住她的胳膊,费了半天劲才洗漱完。   帮宋郁换好出门的衣服,裴祉一边要扶着她,一边顾两个行李箱,手脚并用都嫌不够。   搭电梯下楼的时候,他站在角落,宋郁还没醒,像是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   裴祉被压在墙上,累得够呛,无奈道:“你能不能自己站会儿。”   宋郁虽然闭着眼睛,意识却还算清醒,她把脸埋进男人的脖颈,不算客气地咬了一口薄薄的肉。   “这都赖谁?”让他停也不停。   电梯在中间楼层打开。   颤颤巍巍走进来一个年迈的老头,乍一看电梯里的状况,表情惊异,拄着拐杖在侧边站好,时不时地瞄一眼两个抱在一起的年轻人。   裴祉扯了扯嘴角,只能假装没看见,抬手按在宋郁的后脑勺上,将她的脸挡住。   好不容易把宋郁带进车里,安全带系好,她头一歪,又继续睡下去。   裴祉没办法,把座椅也放倒下来,让她睡得舒服。   幸好开往机场的那条路不算很堵,走大兴机场高速,一个小时多点儿就到了。   路上睡了一个多小时,宋郁也稍稍缓过神来。   “到了记得给我打电话。”裴祉叮嘱。   宋郁戴上口罩,不高兴地看他一眼,嗔怒道:“我才不给你打。”说完,拖着行李箱就往检票口走。   裴祉望着她的背影,一脸无奈,这小孩儿,气性还挺大。   -   从北京没有直飞朗伊尔城的航班。   摄制组一大早出发,换了各种交通工具,等终于到目的地,已经是晚上九点。   提前约好的当地向导兼翻译早就在约好的地点等待,摄制组总共七个人,租了两辆车,开车回酒店。   宋郁的那辆车里,坐了向导和摄影师赵鑫鑫。   赵鑫鑫是被宋郁拉来的,她对镜头的要求太高,又不喜欢用分镜设计师,认为那样反而是把拍摄给框死了,所以很少有能合作的摄影师。赵鑫鑫是为数不多,不用她怎么费口舌,就能领会她想要的画面的摄影师。   “啊啾——”赵鑫鑫打了个喷嚏。   他将羽绒服裹紧了,缩着脖子窝在副驾驶:“我靠,这里比北京冷太多了吧。”   “你开暖气了吗?”赵鑫鑫伸手在出风口试探,问向导王瑞。   王瑞是常年居住在朗伊尔城的中国人,四十岁上下,经营着一家旅行社,这次是友情帮忙做摄制组的接待工作。   他一边开车,一边笑道:“开了,就这个温度了,你们刚来还要适应适应。”   朗伊尔城是世界上距离北极点最近的城市,虽然不及新奥尔松那个科学小镇离北极更近,但居住人口却更多,约有一千八百人。到处灯火通明,在荒凉的白色大地之中,透着热闹与生机。   王瑞扭过头:“宋导冷吗,车后窗有毛毯,要冷可以盖一下。”   宋郁摇摇头:“还行。”   更冷的地方她都去过了,加上现在已经是二月末,天气渐渐回暖,朗伊尔城现在负二十来度的温度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毛毯不要给我。”赵鑫鑫扭头说。   宋郁把毛毯递给他。   赵鑫鑫摊开毯子,把自己整个裹进去,就露出个脑袋。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对了,我得给我媳妇儿打个电话。”   “现在?”王瑞看他一眼,“国内和朗伊尔城差了六个小时的时差,这会儿国内应该都半夜三点了,这打过去,你媳妇儿不骂你。”   赵鑫鑫想了想,收起手机:“也是,她肯定早睡了,明天再说吧。”   朗伊尔城的面积不大,简单闲聊的功夫,车已经开到了酒店。   王瑞帮忙把他们的行李搬下来,在柜台办理了入住。   宋郁的房间在三楼。   三层高的建筑,在朗伊尔城已经算是高的了,加上酒店的地势也位于城市最高的地方,从落地窗往外看,整个朗伊尔城尽收眼底。   白雪皑皑之中,有如繁星的灯光缀在连绵的建筑上,像极了笼罩在玻璃球里的世界。   许是因为以前每次置身于这样的冰封世界,都是和裴祉在一起,宋郁从进入北极圈开始,就常常想起他,思绪不受控制。   万籁俱寂里,手机的震动声清晰。   宋郁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走到床边,拿起随意丢在上面的手机。   她看了眼来电显示,整个人趴进柔软的床铺里,接起了电话。   “喂。”声音温温懒懒的。   “到了?”   宋郁“嗯”了一声,她偏腕,看手表的时间,往上加了个六,国内时间已经凌晨四点。   “这么晚还不睡。”她说。   “等你啊,还不给我打电话。”裴祉的声音低哑。   宋郁不想显得自己气那么早就消了:“就不打,生气了。”   裴祉无奈:“你自己不该吗?”他已经算是很大度了。   宋郁终于有机会解释,轻哼道:“电影里是照着原着小说拍的,我上学的时候才不做那些。”   女人似娇嗔的嗓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在漆黑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裴祉一个人站在窗边,月光清冷,拢在他身上,投射出一道修长的影子。   虽然他表面上看并没有多在意,轻描淡写就过去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天脑子里进了多少遍电影里的画面。   办公室的窗户敞开着,春寒料峭,一股冷风钻了进来。   裴祉吸了一口气,憋闷在心底的情绪,突然舒畅。   他忍不住轻呵,这小孩儿,可真能拿捏着他的,现在才知道跟他解释。   “好吧,那是我错了。”裴祉开腔。   结果明明是小孩儿嘴欠,道歉的还得是他。   男人的声音低低缓缓,透过听筒,钻进她的耳朵里,每一个音符都自带颤音似的,连带着鼓膜的震动,一直蔓延到内里,痒痒麻麻。   没见过认错认得那么直接的,宋郁把脸埋进被子里,凉凉的被子布料贴在滚烫的脸上。   许久的沉默。   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仿佛听着这样的呼吸声就已经够了。   一声被压抑的轻咳打破了宁静。   宋郁从被子里冒出头来:“你怎么咳嗽了?”   刚才没有注意,仔细听,裴祉的声音确实比他们分开时要沙哑一些。   裴祉将办公室的窗户关上:“可能是上课话说多了。”   “行了,时间不早,快去休息。”他说。   宋郁虽然有些舍不得挂断,但想起国内更晚的时间,估计他也很困了:“那你也睡吧。”   “嗯。”裴祉应声,“晚安。”   跨越山海,隔了六千多公里的移动信号挂断。   裴祉凝着窗外,无垠的夜色里,突然心情好了不少,发出一声低低地嗤笑。   -   摄制组在朗伊尔城的第二天,就开始进行拍摄的工作。   极夜已经笼罩这座城市数月,越到后面人们越加难耐,对太阳的渴望日益强烈。   摄制组运气很好,没几天就拍到了非常丰富的极光素材,计划拍摄的当地人合作起来也意外顺利,虽然天气严寒,但每日都是其乐融融的。   连着工作了一周,因为进度比较快,宋郁索性放了全组两天的假。   赵鑫鑫闲不住,张罗着让向导王瑞带大家在城里逛逛,顺便买一些带回国的手信。   城里相对繁华的街市,不少像他们这样的游客,东张西望,看哪里都新奇。   宋郁对买手信不那么热衷,裴祉自己来北极的次数比她还多,确实没什么可带的。   等其他人在特产店逛的时候,宋郁绕着周边的小路溜达,突然发现被特产店挡住的角落里,还有一家很小的门面。   门面四周堆满了积雪,门上挂着一个铜质的鹿角,做工精致漂亮,在灰蒙蒙的夜色里发出光。   宋郁看着门面,觉得眼熟,很快想起来,是之前周琰发过给她的专门制作铜饰的艺术品店。   她走进小店,推门进去,挂着的铜质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欢迎。”一道清淡的女声传来,用的是英语。   宋郁顺着声音望过去,一下就看见了坐在旧木桌前,穿着羊皮围裙的店主。   女人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年纪看上去二十五岁左右,皮肤很白,五官精致,长相很漂亮,明显是亚洲人的骨相。   “随便看看。”她抬起头看一眼宋郁,友善地笑笑,依然用的英文。   随即又很快低下头,忙活起手上的工作,正在做一副银色细框的眼镜。   有时候逛店,顾客和店主是需要碰一下磁场的。   女人不冷不热的态度,一下对上了宋郁的喜好,她自顾自地在小店里转悠起来。   店里的面积不大,从旧家具市场淘来的大木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各种各样的饰品。   每一件的做工都极为精致细腻。   饰品的总数不算很多,应该是手工制作的缘故,没办法量产,也没有标价格,标签上只写了不同的名字,代表着饰品所属。   小店的灰色墙面上,钉着不少图纸,看画风很容易看出不是出自同一个人,应该是接的定制单,客人自己画的简单粗稿。   宋郁扫过木桌上所有的饰品,扭过头,刚想找店主询问。   这时,女人手机铃声响起,她的余光瞥向屏幕,依然没有放下手里的活。   眼镜的轮廓定型,她拿远了观察是否对称,任由手机响着。   宋郁见她没有接电话的意思,索性直接问道:“请问定制单一般多久能做好?”   女人终于放下手里的眼镜,用桌子旁挂着的布擦了擦手,顺便按掉了手机的来电。   “要看你做什么。”她的声音温柔,说话的时候眼睛直视着宋郁,让人觉得很舒服。   “耳坠。”   女人点点头:“耳坠的话,一般要七天,不接急单。”   摄制组在朗伊尔城要待到太阳回归日那一天,七天倒是不算长。   “那我定制一对耳坠。”宋郁说。   “有带图稿吗?”女人问,“还是需要我这边设计?”   宋郁想了想:“纸笔能借用吗?我直接画一下,不是很难的图案。”   女人从桌子抽屉里抽出纸笔递给她。   宋郁凭借着记忆,描摹出了之前在雨林里丢了的那个耳坠的样式。   圆形的圈里,嵌着一颗六芒星。   在黑暗里,会反射出十字的光。   手机震动的声音重新响起,打电话的人契而不舍。   震得桌子也有微微的颤抖。   宋郁的线条有些不稳,她抬起头,问道:“你不接吗?”   时衾抿了抿唇,说了一声“抱歉”,接起电话。   “傅晏辞,你烦不烦?别再打给我了。”女人用的中文,比她用英文时,嗓音要软糯得多,不过口气倒是不算好,说话很冲。   宋郁愣了愣,反应过来,原来她也是中国人。   电话对面有男人的声音,听不太真切,似问了句什么。   时衾脸上的表情一滞,好像有些慌乱,随即又反驳道:“我做什么事情,用不着和你汇报。”   “管好你自己。”说完,她径直挂断了电话。   宋郁握着笔,松了又紧,觉得有些尴尬,仿佛偷听了别人吵架的墙角似的。   时衾把手机关机,丢进了抽屉里,白净的脸颊泛起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怎么。   不过她的情绪调整很快,重新恢复成了清清淡淡的样子。   见宋郁一直低着头,手里的笔来来回回,动线不像是在画画:“需要帮忙吗?”时衾用英语轻声问。   发音标准,嗓音低柔婉转。   但宋郁觉得还是她的中文更好听,明明很不高兴了,讲话还是软软糯糯的,听的人心里痒痒的。   宋郁忍不住想,如果她是对面的人,说不定还想故意气她,讨她的骂。   她把手里的稿纸递过去:“不用,我画完了。”   许久没有听到过的乡音入耳,时衾一怔,很快刚刚平静的脸上,又红了起来。   她换回了自己的母语,讷讷道:“你也是中国人啊。”   时衾接过稿纸,低头去看,食指在纸张的边缘摩挲。   “你想做成和稿子一模一样的,还是需要我加一些设计?”她问。   “就照着上面的来吧。”宋郁的图案,完全是复刻那个算是被她弄丢了的裴祉的耳坠。   时衾抿唇,将稿纸夹起,“这样的话制作比较简单,大概三天能做出来。”   “行,那我三天后来取。”宋郁顿了顿问:“需要先付款或者定金吗?”   “不用。”时衾摇摇头,“等你看到成品,再决定要不要买。”   闻言,宋郁挑了挑眉,觉得有些惊讶,倒是第一次见这样做生意的,万一顾客跑单,岂不是就白做了。   不过宋郁看过店里展示的饰品,没有一件是敷衍做出来,每一件都很有特点,也难怪她有底气不收定金,估计没有人在她这里舍得跑单。   时衾拿起桌上精致的小木尺,“方便量一下你耳垂的尺寸吗?我好把控耳坠的大小。”   宋郁把一边的头发撩开,露出耳朵让她量,女人凑近来时,有一股很好闻的清竹味道。   “有一个尺寸能做大一些吗?”   时衾收起尺子,不解地看向她。   宋郁笑笑,解释说:“我想和我男朋友一人戴一个。”   在印第安人的传统习俗里,铜制的饰品可以祛除灾病。   这几天她跟裴祉打电话,总能听见他的咳嗽,虽然等她回去的时候,可能他早就好了,但宋郁还是想做一对耳坠,当作赔他之前丢了的那个。   -   摄制组休息两天之后重新开工,极夜即将结束,白天也不像以前一样是完全的黑夜,有了灰蒙蒙的光亮,太阳从极远的地方辐射过来微弱的光线,但始终看不见真正的太阳。   在这样黑不黑,白不白的日子里,反而显得更加难捱,连心情都变得阴郁了不少。每一天对太阳的期待都更深一点。   当天拍摄结束,天已经全黑了。   宋郁一直惦记着耳坠,特别期待做出来会是什么样,所以没有和摄制组一起回酒店,而是折返去了商店街。   她到店里到时候,时衾还差一些收尾的工作,大概还要一个小时。   左右没事,宋郁自己晃荡到了不远处的书店打发时间。   书店里卖的书大多用的是挪威语,在推荐书籍的架子上,摆着十几本封面各异的书籍。   宋郁虽然不认识字,但一眼认出了是《失爱》这本书。   它的封面和国内出版的封面除了色系有所偏差,其他完全一样。   宋郁想起出国前一天晚上的事情,耳根子不由自主发起了热。   她从书架上拿起书,去收银台结账。   买完书,她看了眼时间,一个小时已经过了,宋郁慢吞吞地溜达回店里。   开门的时候,铜质风铃悠扬绵长。   从店里迎面走出来一个男人。   一阵风掠过。   宋郁闻到一股很淡的檀香味道。   男人的身形挺拔修长,大衣被穿堂风吹起。   门口的位置很小,只够过一个人的,宋郁下意识地往旁边站,让开了路。   “谢谢。”男人的声音清冷,纯粹干净,仿佛井水一般润透,语调是往下沉的,听得出他此时情绪不佳,却也没有因此失了礼貌。   宋郁原本没有抬头,也被这声音吸引,目光看向他。   此时,男人已经迈步越过她。   宋郁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下颚线条明晰深刻,薄唇抿得很紧,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沉稳内敛,衬得眉骨更加深邃,眉心处却皱出了层层的峰。   即使愠怒的样子,也是往内收的,浑身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衿贵。   男人的步伐很快,已经走远,隐匿在了沉沉夜色里。   宋郁眨了眨眼睛,有些迷茫,这是在店里和老板吵架了?以她对时衾的印象,按理应该没有顾客能跟她吵起来吧。   她转身往店里走。   铜质风铃声再次响起。   时衾听见声音,指尖在眼角匆匆擦过。   虽然动作很快,但宋郁还是不小心看到了被她擦掉的眼泪。   短暂的沉默。   时衾率先开口:“不好意思啊,刚才有点事耽误了,马上就好。”嗓音哑哑的。   她从桌上各种各样的工具里挑出一样,给耳饰做最后收尾的工作。   乌黑长发垂落,时衾的脸藏在浓密的头发里。   有水珠啪嗒啪嗒掉在桌子上,氤氲出深色的圆点。   宋郁心里咯噔一下,犹豫片刻,从桌子边抽了张纸,默默递过去。   “......”时衾也不想再遮掩,接过纸,小声道了一句:“谢谢。”   明明哭得那么伤心,还有功夫和她道谢。   宋郁想起刚才的男人,他们两个人的举止言语,看上去都是很懂涵养与克制的人,竟然能闹得不欢而散也很神奇。   又过了几分钟,时衾终于调整好情绪,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   “耳坠做好了,你看看。”   宋郁的目光落在她推来的木质首饰盒上。   一大一小两个银色的铜制耳坠,质感被打磨得很润。   六芒星的线条简单明了,外围的圆环上加了很细腻的暗纹,比她想象的还要精致。   “太好看了!”宋郁不由感慨。   听到她的赞美,时衾笑了笑。   宋郁买单临走时,想了想还是问道:“刚才你为什么哭?”   对异国他乡遇到的中国人带了一份莫名的亲近和关心。   时衾关掉了桌子上的台灯,店里的光线瞬时昏暗下来,阴影笼罩住她一个人。   她的视线低垂,落在桌上那副未完成的银丝细边镜架上。   “可能是太久没和人说话了吧。”她低声说。   店里每天的人来来往往,可她却还是觉得很孤独。不管是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   时衾扯过抹布,擦了擦脏了的桌面,然后随手用抹布,将镜架盖住。   唯一让她感到不孤独的人,又很讨厌。   因为职业的关系,宋郁的理解和共情的能力一直很强,很快明白她话里潜文本是什么。   走回酒店的路上,宋郁双手放在外套口袋里,方形的小木盒握在手心,被捂得温热。   她盯着地上的雪,踩出一个又一个脚印,思绪万千。   以前她好像也是一个很容易感觉到孤独的人,经常觉得与人群格格不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连宋郁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很久没有那样的感觉了。   口袋里手机震动起来。   宋郁拿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一下找到了原因。   “在哪呢?”男人低沉缓缓的声音传来。   宋郁嘴角不自觉勾起,她停下脚步,专注于和对方讲话。   “回酒店的路上。”她答道。   裴祉“嗯”了一声:“今天拍摄怎么样?”   宋郁低头,踢了踢地上的雪:“就那样吧,能拍的都差不多拍完了,白天灰蒙蒙的,光线不好,拍不出什么效果。”   “太阳什么时候才能来呀。”她忍不住抱怨,极夜的天气让人厌倦烦闷。   裴祉发出轻笑,安慰道:“快了,再过几天,极夜就要结束了。”   宋郁哼哼唧唧:“我一天都忍不了啦。”   其实她是能忍的,摄制组里没少有人抱怨极夜难受,缺乏阳光容易导致抑郁,但她作为导演,从来不会传递负面的想法和情绪给到团队。   只有对着裴祉,好像变了一个人,娇气的不得了。   “宋郁。”裴祉突然叫她的名字,“你抬头。”   宋郁一愣,下意识地抬起头。   远处,男人身形挺拔,左手拿着手机,覆在耳边,大步朝她走来。   路灯的光打在他的身上,投射出修长的阴影,和她的连结在一起。   四目相对。   宋郁怔怔地望着他,落进了男人漆黑明亮的眼眸里,仿佛掉进了宇宙星河。   周围的空气停滞了流动,时间在这一瞬也冻结。   许久,宋郁对着手机,轻轻地说:“你骗人。”   她的太阳,明明已经来了。   作者有话说:   遛一遛我下本文的男女主,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我的预收呀!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榴莲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萍 10瓶;osh、猫咪、咖喱鱼丸 5瓶;peachi- 2瓶;48751106、松鼠酱、鱼渊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北极   宋郁直接大步朝他跑去。   耳边男人的声音悠扬散漫, 夹杂着呼呼的风声。   “慢点跑。”   宋郁索性把手机放回口袋,步子跨得更大了,她的视线直直地凝着前面的身影, 唇角越勾越上。   男人张开手臂,她整个人扑进他怀里。   裴祉被她撞得向后撤了半步,才将将稳住两个人。   “这么想我啊。”他调侃,眼里的笑意很深。   宋郁双手抱住他的腰,脸埋进男人的胸膛里, 隔着厚厚的衣服布料,也能感觉到来自其中温热踏实的身躯。   空气里有熟悉好闻的雪松气息。   她吸了吸鼻子, 拖着长长的尾音, “是啊, 刚刚还在想你呢。”毫不避讳地表达自己的情感。   裴祉轻嗤一声,眼里的笑意更深, 以前怎么不知道,这小孩儿,那么会说好听话哄他高兴。   -   外面的天气太冷,他们往酒店走。   裴祉自然而然接过了宋郁肩上背着的包。   “你怎么突然来了?”宋郁问。   “学校派我参加一个国际会议, 正好路过来看看你。”   宋郁撇撇嘴,有一点小不是滋味:“这样啊,还以为你特意来陪我的。”   原来是顺路。   裴祉被她贪心不足的模样给逗乐了:“宋导每天拍摄那么忙, 我再多待几天,你就要嫌我烦了。”   宋郁被他牵着手,蹦蹦跳跳, 整一个大写的兴奋。   她轻轻哼一声, 捏了捏他的手:“才不会。”   “那你是明天就要走吗?”她问。   “嗯。”裴祉答道:“早上的飞机, 飞圣彼得堡。”   闻言, 宋郁一愣,才意识到,除非这个国际会议开到新奥尔松去,不然没有一个城市能顺路顺来朗伊尔城。   圣彼得堡和朗伊尔城甚至都不在同一个国家。   宋郁仰起头,对上男人似笑非笑的眸子,心底仿佛浸了蜜一样。   -   回到酒店,房间里的温度很高,宋郁径直把外套脱了,丢在门口内嵌的柜子里。   裴祉一进门,就看见整个房间到处乱糟糟,椅子上堆满了衣服袜子,梳妆台散乱着用过的纸巾,一团一团,明明垃圾桶就在旁边,也不知道扔。   之前他去宋郁家,因为有阿姨每天打扫,所以没见过那么乱的时候。   “你这房间是垃圾堆吗?”裴祉一边说,一边上手帮她收拾。   “……”宋郁面色一滞,也有些不好意思,尤其看到椅子上还放着自己随便丢的内衣时。   她赶紧把衣服卷成一团,塞进了衣柜里。   裴祉做什么事都很利落,没一会儿就帮她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护肤品和彩妆的瓶瓶罐罐也都一一排好。   明明是宋郁自己的房间,反而没有她插手的余地。   她从包里拿相机出来充电,顺手将在书店里买的那本《失爱》拿出来。   裴祉的目光落在书封上,挑了挑眉:“你看得懂?”   宋郁耸耸肩:“当然看不懂。”   她放下相机,把书上的塑料封皮拆了,递给裴祉。   “买来给你的,这是之前我电影的原着。”   《失爱》被翻译成了多国语言,出版了许多国家,国内的译本,是从英文版译过去的。   但其实这本书的原着,是用挪威语写成的。   宋郁顿了顿,脸上泛起很淡的红,她讷讷说:“省得你不信。”   裴祉很快反应过来,知道她说的不信是什么事,他不由轻笑,那么多天过去了,还挺记仇。   “你说什么我不信。”   他伸手接过书,漫不经心地翻开,一目十行地扫过目录,直接把书翻到偏中后的位置,还真的找起来了。   “有笔吗?”裴祉看了一会儿,抬起头问。   宋郁:“……”   她从抽屉里找出酒店提供的铅笔,丢给他。   铅笔在桌面上滚动。   裴祉按住铅笔,看她一眼,没怎么在意地道了句谢,然后又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书上。   时不时拿笔划线。   印象里以前裴祉看书的速度很快,很少有划线的习惯,这次看一本青春题材小说,竟然还划上了。   宋郁看他一副抿唇认真的模样,一阵无语。   明明说信,结果还不是在翻书检查。   宋郁懒得管他,拿上换洗的衣服:“我先洗澡去了。”   裴祉靠在沙发椅上,食指在书页边缘摩挲,一页的内容看了许久。   半晌,才淡淡“嗯”了一声回应她。   宋郁:“……”   结果直到她洗完澡出来,发现裴祉还坐在那儿翻书。   宋郁忍不住吐槽:“你怎么看那么久,是没找到原着里的片段吗?”   裴祉终于把视线从书上移开:“找到了。”   “是不是和我拍的一模一样?”宋郁问。   裴祉望着她,漆黑的眼眸里,似乎有深长的意味。   “差不多吧。”他将铅笔夹在书里,阖上了书。   “差不多还看那么久,总共没几段话。”   宋郁虽然看不懂挪威语的原着,但好歹看过译本,翻译过来也就含含糊糊写了两段话,但景物和氛围描写确实是拉满了,为她拍摄提供了不少画面感的参考。   她从柜子里取出干净的毛巾扔到他怀里,催促道:“赶紧洗澡去吧。”   等裴祉洗澡的功夫,宋郁晃着腿,无所事事地翻了翻书。   书里铅笔夹着的那一页,划了不少的横线,密密麻麻,甚至还有地方打了个三角形标注重点。   宋郁皱皱眉,小声嘟囔:“检查那么仔细。”   她随手将书重新合上,走到衣柜边,从今天穿的外套里摸出小木盒,攥在掌心。   裴祉洗澡很快,十几分钟就出来了,头发还是湿的,没在里面吹干。   他只穿了一条灰色的休闲裤,卡在腰线的位置,露出腹部肌肉紧致结实,湿漉漉的水珠顺着脖颈滑下,氤氲出一条线。   宋郁盯着他,怔了怔,眼睛像是被刺到一样,躲闪着转移开视线。   房间里温度热得她呼吸有些困难。   宋郁咽了咽嗓子:“我有东西给你。”   裴祉毛巾盖在头上,随意地擦拭,黑发散乱,垂落在额前,挡住了大半的视线。   他抬起头:“什么东西?”   有水珠滚落过眼角,他下意识眯了眯眸子。   只见宋郁走到他面前,缓缓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对银色的耳坠。   “我特意找人定制的,是不是和你之前那个很像,当作赔你的。”宋郁笑眯眯地说。   她又想起什么:“对了,你还咳嗽吗?”   宋郁下意识伸手,在男人脖颈处摸了摸。   女人指尖柔软的触感酥麻。   裴祉眸色忽沉,喉结上下突滚,直接箍住了在他脖子上乱来的手。   宋郁眨了眨眼睛,看清了他瞳孔里颜色的变化,意识到自己不该去碰他。   她脸颊红了红,赶紧解释:“戴上这个耳坠,说不定以后就不会生病了。”   裴祉揽上她的腰,让人离自己更近。   “你帮我戴。”他的声音低哑沉沉。   男人手臂的温度滚烫,抵在她的后腰上,隔着睡裙缎面的布料,触感格外清晰。   宋郁站在他双腿之间,腰腹被他压得微微前倾,身体勾勒出起伏有致的曲线。   她拿起耳坠,弯腰凑近坐在床上的男人,食指指尖轻颤,触上了他薄薄的耳垂。   男人禁锢住她腰的手臂同时收得更紧了。   宋郁站不稳,一只膝盖抵在了床沿,蹭到了他的大腿内侧。   明明平时给自己戴耳坠,一下就能戴上,换成给裴祉戴,宋郁磨磨蹭蹭了许久。   好不容易终于戴上,她暗暗松了口气,看见男人的耳垂也泛起了红,不知道是被她捏的还是怎么。   六芒星的耳坠轻轻晃荡,发出十字的光。   虽然饰品的使用通常是为了增加柔和亲切感的,但戴在裴祉身上,反而透出了一股放荡不羁的感觉,仿佛回到了那个热带丛林,充满了野性的意味。   裴祉眼皮掀起,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像极了丛林里的狮子,毫不遮掩地表露出对猎物的企图。   他淡淡瞥一眼宋郁掌心里剩下的那一枚耳坠。   “小的是你的?”他问。   宋郁点点头。   作为猎物感知到了对方的企图,在狮子面前尽量乖巧。   裴祉拿起耳坠,耳坠在他的手里显得更加小巧。   他站起身,锢着宋郁,将两个人的位置调换。   宋郁坐到了床上,床垫柔软,丝质垂坠的裙子贴在身上,裙摆向上收束,两条雪白的长腿悬在半空。   随着动作,细细的肩带松散,滑落至肩头,露出锁骨深邃,尾部凹处浅浅的窝,似能斟酒。   男人的眸色更加沉了。   他撩开宋郁的头发,露出藏在里面的耳朵,早就红得滴血,一直蔓延到脖子,直到浑身都泛起异样的红色。   男人的气息逼近,透着十足的压迫感。   指尖碰上她的耳垂,金属的质感冰凉,很快就戴上。   耳坠成对。   宋郁松一口气,慌忙推开他,从他的包围里钻了出去。   她轻咳一声,拿起桌上的书,故作淡定地转移话题,问道:“你划那么多线是做什么?”   裴祉显然不吃她这一套,伸手扣住她的手腕,直接将人扯回,压倒在了床上。   猎物闯进了狮子的地盘,就没有临阵逃脱的可能。   天旋地转。   宋郁只能看见头顶上方的天花板,乌发散落开来,陷入柔软的被子里。   裴祉从她手里接过那本书。   “你电影拍得不对。”他的嗓音低缓,“翻译删减太多了。”   裴祉单手打开书,对着第一条划线的句子念,用的挪威语,发音很好听,有迷人的小舌音,酥进了她的心里。   “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他问。   宋郁眼睫颤抖,摇摇头。   裴祉薄唇轻勾,将她翻了一个身,背对他,手按在她的小腹向上抬起,以一种向后的姿势跪在床上。   更像是一只狮子爪牙下的小鹿了。   耳畔响起男人幽沉的声音,很有磁性:“我教你。”   宋郁侧脸埋进枕头,被他摆弄得难耐。   “关、灯。”她从齿间挤出两个字,艰难地溢出喃喃细语,“窗帘没拉......”   裴祉拿走她挡在眼睛上的手,将她脸上每一丝动情的表情看得更清楚。   而后他低低轻笑:“怕什么,这里只有我能看见你。”   夜色沉沉,偌大的玻璃落地窗外,万籁俱寂,整座城市仿佛沉睡。   房间里的光线明亮,水晶吊灯折射出七彩的光,仿佛一个肆无忌惮的偷窥者,静静地窥视这一场暧昧。   远处的山脉连绵,被终年白雪覆盖。   室内的温度急剧上升,仿佛可以融化一切。   男人清凉汗液滴在她的脸上,滚烫炽热。   宋郁别过眼,看见了透明落地窗,倒映出的人影交叠。   她的眼睫湿润,缠结在一起,羞于再看,最后只能闭上眼睛,发泄似的咬住男人肩膀。   作者有话说:   裴教授已经可以进阶成裴狗了。   提前预告一下,大概还有两章就要正文完结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心昭昭 41瓶;° 10瓶;熊孩纸、猫咪 5瓶;睡够了吗.、peachi- 2瓶;4145151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北极   天蒙蒙亮。   宋郁迷迷糊糊里听见耳畔有男人的声音响起, 低沉好听,说他要走了。   即使眼皮很重,她皱了皱眉, 强撑着半睁开眸子。   透过泛白的微光,她看清了站在床边的裴祉。   在她睡着的时候,裴祉已经收拾好自己,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西装,衬衫扣子扣到最上, 领带垂下来,扫到了她的胳膊, 冰凉顺滑。   宋郁看到他这副斯文模样, 就很想招惹, 伸手扯住他的领带往下拽。   裴祉被她拽住,只能弯下腰来, 离得她更近。   宋郁顺势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咬住他的下唇,亲了上去。   裴祉没想到她突然的举动,瞳孔微微放大, 吃了一惊,随即按住她的脑袋,由着她长驱直入。   刚打好的领带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扯散, 裴祉回过神来,抓住她的手,压着从下自上升起的躁意。   “别闹了。”他的嗓音比刚才明显哑了几度, 粘稠湿润, 调侃道:“晚上没要够是吧。”   宋郁舔了舔沾湿的唇瓣, 发出不满地哼唧。   裴祉无奈地摇摇头, 将她的手塞回被子里,在她额头亲点了一下。   “走了。”   宋郁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意识在半梦半醒之间,身体还很疲惫,很快又沉沉睡过去。   虽然第二天他们都有工作,但裴祉一点儿没收着的意思,好像是把这段时间缺了的都要补回来似的。   宋郁一直睡到闹钟响了也没听见,直到摄制组成员来敲门才醒。   门外敲门声阵阵。   “宋导,要出发了——”   “你醒了吗——”   宋郁眉心紧皱,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赶紧回道:“马上。”   她掀开被子,立刻下床,脚落地的时候,她的小腿没有力气,又酸又胀,差点没站稳跌在地上。   房间里空空荡荡,肇事者吃干抹净地走了,剩下她手忙脚乱。   宋郁在卫生间里洗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锁骨上方吻痕斑驳,眼下青紫,满脸写着纵欲过度,   她抓了抓头发,懊恼地骂了一句:“坏东西。”   -   宋郁匆忙下楼和摄制组会合。   虽然她晚了不少,大家倒是没怎么急,坐在酒店一楼的咖啡厅里闲聊扯淡。   “哟,宋导姗姗来迟啊。”赵鑫鑫见她走来,笑着调侃,“昨天晚上没睡好啊?”   宋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何止是没睡好,差不多压根就没睡。   也不知道裴祉是哪来那么多精力,还能一大早就起了去赶飞机。   她接过赵鑫鑫递来的咖啡,和摄制组道歉:“对不起了,今天晚饭出去吃,我请。”   周围起哄的声音响起。   插科打诨结束,摄制组很快就出发前往拍摄地。   好在这一天摄制组拍摄的内容不多,宋郁虽然迟了半个小时,但拍摄过程里,她抓紧时间,最后没耽误收工。   请组里吃晚饭的地点,是王瑞推荐的一家餐厅,在商店街附近。   包厢里不少男士吸烟,宋郁好久没抽烟,反而不习惯,于是找了个借口出去透气。   餐厅离商店街很近,宋郁左右也是闲着,干脆又逛去了那家没有名字的铜艺小店。   推开门的时候,没有铜质风铃悠扬的声音。   宋郁抬起头,发现原本挂在上面的风铃不见了。   她往店里看去,看见时衾正站在旧椅子上,一张张从墙上摘设计稿。   原本摆在展示桌上的饰品也都不见了,或者被打包好,贴上了邮寄单。   随着开门,风从外面钻进来,吹动了设计稿,纸张发出沙沙声。   宋郁注意到店里的变化,疑惑问:“你这是要……”   时衾从椅子上落地,然后拖着椅子到另一面的墙,继续摘设计稿。   她解释说:“我要回国了。”   闻言,宋郁挑挑眉,之前和时衾闲聊,知道她在朗伊尔城已经待了两年,还以为会一直待下去。   “怎么这么突然?”   时衾仰头,钉得最高的那张稿纸,她伸手够不着。   上面画着一对戒指,纸张的颜色已经泛黄。   她看着稿纸,沉默半晌,才缓缓开腔:“也没有,正好店租也快到期了,想回去看看。”   在国外生活会放大她的孤独,说不定回国就好了。   时衾放弃了对戒的设计图稿,剩下它独自留在墙上。   她回过头来,看一眼宋郁,轻笑道:“耳坠就戴上了啊,很好看。”   宋郁将侧脸的碎发别至耳后,也跟着笑了笑。   时衾将取下的一叠设计稿码好,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纸箱里,然后绕回到自己的工作台,有条不紊地收拾工具。   宋郁左右闲着,索性帮她一起整理,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另一个也耳坠送出去了吗?”时衾随口问。   宋郁想起昨天,脸颊有些热热的,含糊地“嗯”了一声。   时衾歪着脑袋,好奇道:“男生戴,不会觉得别扭吗?”   她想了想,觉得措辞不对,解释说:“倒不是说男生不能戴耳饰,一般最多戴个耳钉,虽然也有人会戴很明显的耳坠,但日常生活里还是比较少见。”   宋郁点点头:“确实。”   之前在雨林里的时候,因为部落里的人都是那么戴的,不觉得奇怪,但放到外面就显得很突兀了。   估计裴祉也就是昨天戴一下,等到工作的时候就摘了。   有宋郁的帮忙,店里的东西很快就收拾完了。   快递公司的工作人员上门来取件,寄走了顾客定制没来得及取的铜饰,还有杂七杂八的制作工具。   重要的物件被时衾装进了一个大行李箱里,准备自己带回国。   宋郁望着空荡荡的小店,回忆起她第一次来店里的时候,里面的装修虽然很旧了,但随处可见的小细节,足以证明时衾对这间小店注入的心思。   连她都觉得很可惜,时衾却像是没事人一样,站在门口和快递员闲谈。   虽然时衾看起来是很柔和清淡的性子,没想到做起事来那么果断,一点不犹豫的,说走就走了。   宋郁在店里走了一圈,检查看看有没有东西落下,最后她绕到了工作台旁,顺手打开了下方的抽屉。   空空荡荡的抽屉里,有一个小木盒,被遗留在角落,安安静静。   小木盒雕刻有精致繁复的花纹,一看就是很费功夫做的。   她一愣,拿出小木盒:“你是不是落了东西?”   时衾送走快递员,回过头来,看见宋郁手里的木盒子,抿了抿唇,眼神里的光略有暗淡。   她接过盒子打开,缎面的垫布上,夹着两枚戒指,尺寸一大一小,样式极简,银色细细的一圈,设计得很好看。   宋郁注意到,对戒的样式和墙上剩下的那一张设计稿一模一样。   时衾凝着手里的对戒出神,很快“啪”得合上了小木盒。   “以前做的东西,现在看起来很幼稚,就不想要了。”她将小木盒随手放在桌上。   宋郁不由感慨:“你对自己要求也太高了,这做的多好看啊。”   闻言,时衾轻轻扯了扯唇角,没有说话,眼眸里的落寞难掩。   她们离开店里的时候,下起了大雪。   宋郁目送时衾离开。   时衾身形纤细瘦弱,乌黑的长发被风吹起,拖着一个看起来比她还要沉的行李箱,一头扎进了茫茫白雪里。   宋郁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掌心里的木盒捂得温热,到底舍不得看时衾把戒指丢下。   许久,她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   回到餐厅的时候,菜已经上了大半,气氛正热。   赵鑫鑫招呼道:“怎么去那么久,酒都喝几轮了。”   宋郁坐回位置上,插科打诨了两句,带着大家一起碰了个杯。   明天摄制组没有拍摄内容,又是导演请客,组里无所顾忌,都敞开了喝。   宋郁酒量不浅,不过喝到后面,也有些浅浅地上了脸。   组里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姑娘,接了一个家里的电话,用的南方方言,聊到最后似乎吵起来了。   吴侬软语吵起架来,气势却一点不弱,把大家整得都不敢出声了。   挂了电话,赵鑫鑫轻咳一声,调节气氛问:“怎么了这是?”   “我妈催结婚,烦得很。”   “现在年轻人,谁愿意那么早就结婚生小孩啊,非得跟我闹,还问我是不是想看她死不瞑目。”   “不至于不至于,你劝劝阿姨。”赵鑫鑫赶紧说。   “劝不动,我压根就没有结婚的计划,人都是会变的,与其去赌那个不确定因素,不如自己过省心。”   “确实。”组里另一个女同事插话道:“小李,你还年轻,过来人劝劝你,能不结就别结。”   “我在工作上累得半死,回家还得给孩子把屎把尿,婆婆时不时还来指手画脚。这次出来拍摄,家里人都不让,嫌我丢下孩子不管了。”   眼瞅着话题一边倒,赵鑫鑫跳出来现身说法:“王姐,您别吓着她,这还得看人,我感觉就还行,结婚以后还被老婆喂胖了二十来斤呢。”   王姐翻了个白眼:“你不当家不生孩子的,当然不觉得有什么。”   “讲实话,我还挺羡慕宋导的。”她话题一转。   宋郁一愣,没想到自己被点名,抬起头。   “什么?”   刚才他们的聊天,宋郁没怎么听,一直在低头翻手机,想找一找关于今天在圣彼得堡召开北极会议的新闻。   王姐手撑着下巴,有些喝醉了,吐起了真言:“你看你,家世好,能力强,长得也漂亮。要什么男人没有,还不是随便挑挑,也不用在一颗树上吊着。”   宋郁笑了笑,锁上了手机屏:“您可别打趣我了,男朋友管得严,挑不了。”   闻言,一语惊起四座。   赵鑫鑫“哟呵”一声:“你这藏得够深啊。”   “怎么,是有什么打算了?”他好奇地问。   他们这个圈子里,一般谈个朋友没到最后一步,基本上不会公开,万一以后没谈成,也没什么影响。   毕竟宋郁也算是半个公众人物,少一点是非就是给自己省事儿。   赵鑫鑫属实没想到,在这么个酒肉场合,她轻描淡写就说了出来,看起来真不怕人往外传。   宋郁抿了抿唇,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陷入思索。   要说以前她是真没什么打算,但现在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餐厅过了就餐高峰,老板终于清闲下来,打开了放在墙头的老电视,播得正好是当地的新闻频道。   此时,电视机演播室的画面切换,女主持人的声音换成了一道很好听的男声。   英语发音标准,字正腔圆,嗓音低沉不失清冽,很有磁性,说的是北极地区社会文明保护的内容。   宋郁下意识抬起头,把视线投到电视屏幕。   金碧辉煌的会议大厅,男人站在主席台中央。   一身西装笔挺,干净利落的黑发,五官精致,眉骨深邃,从哪个角度看都极为好看。   他左手散漫地插在西裤口袋里,右手拿着话筒,手指在话筒柄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十指修长,骨节分明。   室内的光线明亮,打在他的身上,左耳下方银色六芒星的耳坠醒目,发出十字的反光。   和他身上一本正经的穿着打扮格格不入,但又因为男人本身的举手投足里,自带几分漫不经心的气质,中和了耳坠带来的不和谐感。   宋郁眨了眨眼睛,隔着数字信号,心脏仿佛被击中了一般。   “嗯?”赵鑫鑫见她许久不回答,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开玩笑道,“是不是快了啊?”   此时电视画面已经切走,换到了另一位演讲者。   宋郁回过神,脑子里还浮现着刚才看到的画面,她抬起手,指尖蹭了蹭耳垂上的坠子,金属的质感冰凉清冽。   半晌。   她轻笑:“顺其自然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eathens 10瓶;2436334 9瓶;杨洋的小羊毛 7瓶;啵啵小耶、peachi- 5瓶;鱼渊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北极   摄制组一行吃完饭回到酒店, 已经不早,赵鑫鑫扛着喝大的同事颠颠撞撞,简单道别, 就都各自回了房间。   宋郁一晚上被许多人敬酒,喝了不少,这会儿也有些上头,整个人晕晕沉沉,泡澡的时候差点没睡过去。   放在一边的手机震动声把她意识稍稍拉了回来。   水温已经半冷不热。   她睁开半眯的眸子, 掌心按了按太阳穴,额角隐隐作痛。   宋郁手脚没什么力气, 艰难地从浴缸里爬起来, 随意将浴巾裹在身上。   她拿过手机接通。   男人低沉缓缓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在做什么呢, 这么久才接电话。”   宋郁头昏脑胀,眼皮沉沉, 从嗓子眼里“嗯”了一声:“喝酒了。”   闻言,裴祉皱了皱眉:“喝了多少?”   宋郁从卫生间走出来,扑到了床上,手机一直贴在耳边没有离开。   “不多。”她砸吧砸吧嘴, 似乎想了许久,“就七八杯红酒。”   裴祉不太清楚他们晚上喝的什么酒,度数多少, 不过听宋郁的声音,显然是喝高了。   他的眉心蹙得更深:“那你现在在哪?”   宋郁打了滚,将自己裹紧柔软的被子里。   被子里仿佛还残留有淡淡的雪松气息, 很好闻。   她吸了吸鼻子, 糯糯地说:“床上呢。”   “你一个人?”   “不然呢?”宋郁反问, 还有功夫逗他:“你想有谁, 要不我叫一个来。”   明明裴祉的意思是关心她,被她听成了像是在查岗。   他无奈地轻笑:“你敢。”   宋郁勾起唇角,娇嗔道:“你看我敢不敢。”   裴祉知道她就是故意的,非得来气他才高兴。   “门反锁了吗?”他问。   宋郁侧脸埋进枕头里,上下眼皮打架,嘟囔说:“不记得了,好像锁了。”   裴祉:“去看看。”   “不要。”宋郁扯过被子,盖到头顶,“我累了,不想动。”   谁也不能让她从床上离开。   “听话。”裴祉哄她,“去确认一下。”   男人的嗓音低哑,很有磁性,一个个音符顺着耳窝,传进内里,挠得宋郁心痒痒,越是想要和他唱反调。   “就不。”她小声哼唧,“我要睡了。”   宋郁闭上眼睛,听着手机里男人平缓的呼吸声,仿佛催眠曲,令她意识渐沉。   “宋郁?”裴祉低声喊她,许久没有回应。   “宋郁。”他又唤了一声,只有微弱的鼾声从听筒传来,像极了熟睡的小懒猫。   裴祉轻叹一口气,把手机调至外放,摆到了一边,伏案继续看面前的期刊文献。   食指抵在其中一页,节奏散乱地轻点,半天没看进去多少。   半晌。   他抬手拧了拧眉,这小孩儿,真不让人省心。   -   宋郁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睡过这样久的觉了,直到敲门声一阵阵把她叫醒。   她揉了揉眼睛,胡乱地去找手机,发现手机就在耳朵边上。   解锁屏幕,屏幕漆黑一团,半天她反应过来,是手机没电了。   宋郁掀开被子,才发现自己昨天晚上连衣服都没换,就只裹了条浴巾。   “宋导,你在不在。”门口王姐的声音焦急,敲门的频率也越来越急促。   宋郁匆忙披上一件外套,打开门。   王姐看到她的瞬间,脸上的神色放松下来:“你也太能睡了,睡到几点了都。”   宋郁整个人还有些懵,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   “几点了?”她问,嗓音嘶哑干涩。   王姐抬手敲了敲腕表的表盘:“已经下午五点了。”   宋郁一惊,确实没想到她能睡到现在。   “手机还关机,你朋友联系不上你,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王姐的语气微顿,“男朋友吧?”   宋郁:“……”   也不知道裴祉怎么联系到王姐的,能绕那么大一个弯。   “小伙子真不错,礼貌客气,”王姐回忆刚才的电话,啧啧感叹,“他对你可真上心,不像我家那位,三四天不联系,都不会想我是不是出了啥事。”   宋郁被说的颇为不好意思,脸颊红红的:“麻烦你了王姐。”   王姐摆摆手,一副还挺高兴的样子:“没事没事,我先走了,你记得赶紧给男朋友回个电话。”   宋郁关上门,给手机先充电。   她走到落地窗旁,拉开窗帘,外面已经黑漆漆的,果然是从晚上睡到了晚上。   手机重新开机,短信提示一条条弹出,都是未接来电提醒。   “……”宋郁回拨过去。   “喂。”男人的声音冷淡。   宋郁明显听出了他的语气不善,她小声说:“我睡醒了。”   裴祉不咸不淡:“哦。”   宋郁:“……”   王姐不是说他很礼貌吗,怎么对她就这副态度。   “你生气啦?”她问。   “有点。”裴祉毫不遮掩。   “这么小气啊。”宋郁觉得好笑,“我又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   “再说了,要不是前一天,”她脸微红,想了想措辞,“你拉着我没休息好,我也不会今天睡那么久。”   裴祉轻嗤一声:“还挺会甩锅。”而且重点完全没抓对。   “昨天喝酒了?”他问。   “嗯?”宋郁一愣,“你怎么知道?”   不过她很快猜想,应该是王姐告诉他的。   “就喝了一点点。”不知道哪来的求生欲,让她下意识给自己找补,“没多少,一两杯红酒。”   “……”裴祉差点没被她气笑了。   连昨天晚上和他打电话的事都不记得了,明显是喝得断片儿了,还敢在这里跟他扯谎。   “你想好再说。”裴祉道:“一两杯还是七八杯?”   宋郁眨了眨眼睛,没想到一点儿没糊弄过去,怎么王姐连她喝多少都说了。   她弱弱地回答:“七、七八杯……”   “裴教授,会议快开始了。”电话那边有陌生男人微弱的声音传来。   裴祉匆匆应了对方一声,转而继续和她讲话。   “以后喝酒要跟我打报告,我不在的时候不准喝。”裴祉开始定规矩。   宋郁一向不喜欢人管她,换做其他人,肯定要怼一句“你少管我”过去。   但偏偏对于裴祉的管束,她非但没觉得反感,反而还挺喜欢的。   虽然她这么想,但嘴上还要欠:“裴教授,控制欲那么强不好哦。”   “裴教授”三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拖着长长的尾音,又软又苏。   此时,会议工作人员走来,客气地示意裴祉关掉手机,保持会场的安静。   裴祉用俄语说了句:“抱歉。”   他语气淡淡:“能管你的时候就管,以后你要不想让我管,我也就不管了。”   “行了,开会了,我先挂了。”   通信挂断,对方的声音戛然而止。   宋郁怔怔地坐在床边,望着窗外无垠的夜色,耳畔还回响着刚才男人的话语。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她却听出了其中的无可奈何,好像她一定是会先厌倦的那个人。   宋郁撇撇嘴,小声赌气地说:“我现在就不要你管。”   -   每年的三月八日,是朗伊尔城的太阳节,为了庆祝走失的太阳回归而设立的节日。   在这一天,太阳会从雪山上升起,第一缕阳光将撒向这座城市。   太阳节的前两周,人们就已经开始进行各种各样的准备仪式。   经历了数月的漫长极夜,人们对于日光的渴望,变得格外强烈。   摄制组在那一天会有很繁重的拍摄任务。   三月六日,摄制组结束了除了太阳节之外的其他拍摄内容,就等太阳节那一天。   收工回去的时候,宋郁路过一个雪坡,站在高处望着远方,和雪山相接的天际线处,有渐变的淡粉色,那是还在路上的太阳的余光。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那遥不可及的日光。   长达半月的不见天日,明明还剩下两天,宋郁却一点耐心也没有了,迫切地想要感受阳光的温度。   她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微信发给裴祉。   过了一段时间,对面没有回复,宋郁想他应该又是在开会,耸耸肩,把手机放回口袋。   因为第二天没有拍摄工作,宋郁提前把闹钟关了,本来以为能睡个好觉,结果清晨五点多的时候,就被手机震动声给弄醒。   她扯下眼罩,语气很冲地接起电话。   “开门。”男人的声音低沉,透过听筒传来。   宋郁愣了愣,睡意散去了一些,她伸手打开床头灯,跳下床,赤着脚去开门。   裴祉靠在门外,昏黄的走廊灯打在他的背上,投射出一道阴影,将她整个人罩住。   宋郁吃惊,没想到他会又出现在这里,她挑了挑眉问:“你的会议开完了?”   裴祉伸手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还剩一天的结束仪式,不是很重要。”   他的目光落在宋郁身上,因为起来得急,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丝质吊带睡裙垂坠,勾勒出她起伏身线,露出了胸前大片的雪白肌肤,两根锁骨深邃立体,凹处浅浅的窝,似能斟酒。   男人眸色沉了沉,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换身衣服,我带你去个地方。”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   闻言,宋郁扭过头望向他,不解道:“这么早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裴祉讳莫如深,“多穿点。”   虽然朗伊尔城天气逐渐回暖,但是和正常温度相比,还是很冷的。   宋郁狐疑地看他一眼,却还是配合地换好了衣服。   他们出门很早,天还是黑的,冷风呼呼地吹,宋郁眯了眯眼睛,哈出一口白气,瞬间有些后悔跟他出来。   朗伊尔城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仿佛一座死寂的空城。   裴祉带着她,绕过两条街和小巷,到达城市边缘。   一间不大的木屋出现在眼前,木屋四周用木栅栏围成了一个近百平米的圈,围住了大片的雪地,雪地上拱起了一个一个小小的山包。   木屋里走出一位中年男人,戴着毛毡帽子,用挪威语喊了句什么。   雪地里的山包动了起来,从里面钻出来一只只雪橇犬。   最先醒来的雪橇犬,对着那些没动静的山包犬吠,把同伴叫起来。   男人朝裴祉打了声招呼,替他开了栅栏的门,很快又钻回了木屋里。看起来两个人很熟悉,而且充分的信任。   裴祉熟门熟路地进了栅栏。   八只雪橇犬一窝蜂朝他涌上来,仰着脖子,在他的脚边叫唤。   裴祉笑了笑,蹲下来,伸手拍了拍挤到最前面的雪橇犬:“茱丽叶,又结实了不少啊。”   名字叫茱丽叶的雪橇犬随即“嘶哈”两声,像是在肯定他的夸奖。   它的毛色通体雪白,只有两只耳朵上是黑色,眼睛像是大海一样湛蓝,但又不失锐利。   宋郁虽然平时不怕狗,但是也没见过一下那么多体型庞大的雪橇犬,也有些犯怵,站在木栅栏的边缘不敢进去。   裴祉回过头看她,安抚道:“没事,茱丽叶会看着它们的,不会咬人。”   他走到木屋边,拎起其中一个旧铝制木桶,从里面扔出拳头大小的冻鱼块。   雪橇犬们争前恐后,一跃而起,咬住了鱼块,用它们锋利的牙齿,碾磨冻得梆硬的鱼肉和鱼骨。   “……”宋郁听着鱼肉被碾碎成泥的声音,默默向后又退了一步。   几分钟的功夫,满满一桶的鱼肉,就被这八只雪橇犬给分食了。   宋郁观察到,虽然他们吃得很快,但却很有序。   茱丽叶在其中似乎充当了领队的角色,有哪只狗多吃了,或者抢了其他狗的肉,它就会冲过去,把对方训斥一顿。   所有的狗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   裴祉喂完他们,走到了雪橇旁,茱丽叶一声令下,八只狗整整齐齐地站在雪橇前。   两两并排,茱丽叶打头阵。   裴祉给他们一个个套上绳子,每只狗都不吝啬地夸奖一遍“好孩子”。   他转身看向越站越远的宋郁,笑道:“怕什么,过来吧。”   宋郁见雪橇犬们都被绳子串好,稍稍松了口气,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坐上了雪橇车。   “你不会一大早起来,就为了让我坐雪橇玩吧。”她嘟囔着问。   裴祉没接话,在她身后坐下,胸膛贴着她的后背。   “茱丽叶——走了——”他一声令下。   茱丽叶发出吼叫声,所有的雪橇犬像是脱了僵的野马,在雪地狂奔起来,撞开了木栅栏的门,朝雪山山脉的方向跑去。   因为速度太快,宋郁猝不及防,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背紧紧抵在男人身上。   裴祉的胸膛温暖踏实,让她第一次坐狗拉雪橇车的不安全感消散去了大半。   “你怎么会拉雪橇的?”宋郁提高了音调,让声音不至于在风中消散。   裴祉单手驾驶雪橇,把控着方向,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额头。   “以前考察队要登陆北极点,电动雪橇车的动力不足以支撑到那里,只有雪橇犬能到那么远。”裴祉解释说。   人类科技无法征服的地方,自然可以。   宋郁视线落向前方,八只狗哼哧哼哧地拼命奔跑,带他们穿过白色大地,翻越连绵的山脉。   耳边的风呼呼作响,来自于自然深处。   宋郁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她看见天色慢慢泛出鱼肚白,他们被雪橇犬拉着,仿佛要奔向世界尽头。   终于,在最高的山峰前,裴祉停下了雪橇。   他抬腕看了眼手表,呼了一口气:“时间正好。”   宋郁扭过头,不解地看向他。   恰逢此时,一缕光略过她的眼。   她怔了怔,重新看向前方。   白雪皑皑之间,太阳回归,光线蔓延过来,大地被染上了一层金色。   在这一瞬间,宋郁一下明白了,裴祉要带她看的是什么——   金光一点点染上白雪,朝着他们移动过来。   她看见——   那久违的太阳,缓缓升起。   身后整座朗伊尔城还在沉睡,他们是第一个见到太阳的人。   裴祉扣住她的手,朝太阳的方向抬起来。   橙红色的圆,对准在了她的无名指上,发出耀眼的光,像极了戒指上的瑰丽宝石。   宋郁指尖颤了颤,眼睛一眨不眨,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许久。   裴祉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头在她无名指上轻吻,动作温柔而虔诚。   雪橇犬经历了一个冬季的漫长黑暗,看到太阳出来时,也兴奋地呜嗷,拉着雪橇往前又滑了一段距离。   宋郁眨了眨眼睛,没有等到她以为的顺其自然。   男人环抱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额头,让两个人贴得更紧。   宋郁整个人靠进他的胸膛,后背温暖而踏实。   空气里有淡淡的雪松气息,冷冽好闻。   她吸了一口气。   算了。   再等等吧。   初升的太阳出现的时间很短,过了中午十二点没多久,就将将要落下。   红日自东起,从西边缓缓下坠,阳光只能照到他们一半。   宋郁凝着远处的夕阳,天空被染成了雾霭般的玫瑰色。   “差不多该回去了。”裴祉开腔。   宋郁不舍,她的双手揣在外套口袋里,摸到了昨天忘记拿出来的小木盒。   食指在小木盒上有一搭没一搭轻敲,节奏越来越快,最后突然停住。宋郁抿了抿唇,决定暂时借用一下。   她转过身,背着太阳,望向男人。   “你没有其他要和我说的了吗?”   裴祉眼眸低垂,对上她的视线,眉心微微蹙起,好像在认真地思考。   半晌。   他抬手,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别至耳后,食指和拇指她小巧的耳垂上捏了捏。   举止不自觉的亲昵。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裴祉变得很喜欢捏她的耳朵,一碰就染上红。   他笑了笑,以为小孩儿是想听他说好听的话。   “没了。”他故意说。   “……”宋郁感觉心口憋了一股的气。   这一股冲动,好像如果错过了今天,就很难再宣泄出来了。   她轻哼一声:“那我有。”   宋郁从外套口袋里摸出小木盒,摊开至他面前。   小木盒“咔哒”一声被打开,露出里面并排的两枚银色戒指。   裴祉掀起眼皮,目光落在戒指上,突然地愣在那里。   宋郁直直地望着他。   “我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说完,她停顿了许久,像是给他反应的时间。   男人密匝匝的眼睫颤了颤。   他的声音低哑缓缓:“我要的不是妻子,是爱人。”   宋郁继续说:“我可能不会生小孩。”   她怕自己教育不了,承担不起那份责任。   裴祉手掌按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   “我需要的只有你。”   他不需要宋郁替他生孩子,养她那么一个小孩儿就够了。   宋郁甩掉他的手:“你不会觉得可惜吗?”   “可惜什么。”裴祉轻笑,“没有为人类的种族繁衍出一份力吗?我没那么伟大的责任感。”   宋郁沉默半晌,继续看着他,正色直言。   “我可能以后会爱上别人。”   谁也不能保证漫长生命里的不确定性。这一点她的态度依然悲观。   闻言,裴祉盯着她,漆黑一团的瞳孔沉沉。   “你想都别想。”他淡淡道。   “……”宋郁撇撇嘴,“你之前不是那么说的。”   之前他明明说的是,如果她爱上别人,就去爱上。   裴祉大掌裹住她的手。   戒指盒被卷在其中,阖上了盖子。   他将她拉进怀里,按得死死,攥着手贴在心口的位置。   “但这次是你先开门的。”   既然让他进了门,就没有逃脱的可能。   男人的声音低沉,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   宋郁侧脸埋进他的胸膛,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不带任何的反抗。   “那你也想都别想。”她说。   裴祉轻轻“嗯”了一声,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揉进骨髓。   他的太阳是自由的。   他将永远追逐太阳,即使死在路上。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更多甜甜在番外!该有的都会有,依旧日更!   感谢大家的陪伴与支持,喜欢的朋友可以加个作收和预收呀~   ——   下本《月光渡我》   时衾二十岁那年跟了傅晏辞。   离开那天。   傅晏辞懒散靠门,凉凉轻笑:“我的衿衿急着要长大。”   时衾敛下眸子:“她不可能永远是你的小女孩。”   -   酒吧的僻静角落里,男人难以接受被分手。   “不爱我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你很像我爱过的一个人。”   “谁?”   时衾没说话,转身离开时,撞进了傅晏辞漆黑眼眸里。   傅晏辞双手抱臂:“衿衿,玩够了该回家了。”   -   夜深——   时衾咬着牙不肯。   傅晏辞发了狠,磨得人难捱,终于得偿所愿换到一句破碎的细语——   “衿衿永远是你的小女孩。”   *年龄差   *乖巧温软X冷败斯文   -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