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玉骨冰肌   作者: 鹿无骨   简介:   玉无缺——天极宫大名鼎鼎之人物,生于乡野长于宗门,皮相是一等一出挑,脾性是一等一顽劣,若是后山有怪异声响,不是他在追鸡逐鹅,就是观夏婆婆抄着鸡毛掸子教他做人。   观夏婆婆:我这泼皮孙儿一辈子恐怕也就这样了。   然而某一天,清冷孤高目中无人的太微上仙把人掳进浮空殿,关门打了一顿,再破例收其作亲传弟子。太微上仙鹤不归——修真界第一偃师,技艺无双,天赋异禀,是多少人流着口水也得不到的梦中情师。   弟子们酸得很:凭什么!就凭他长得好看?   玉无缺得意:那是你们没瞧见我师尊更好看。   师长们愁得很:要完,照鹤不归的性子,这顽劣小儿得被活活打死。   玉无缺得瑟:师尊超疼我。   顽儿一夜变孝徒,跟着鹤不归斩杀妖邪,收服恶鬼,玉无缺更放出豪言,他要开启不死城,做第三任城主,此话震惊四野,坊间同时传出这对师徒的风月流言,说那玉无缺号称开启城门之日,便是他抱得美人之时。   美人本人烦得很:玉无缺,你再找书贩子乱讲故事,为师打断你的腿。   玉无缺极其不要脸:即使是死了,钉在棺材里了,我也要在墓里,用这腐朽的声音告诉全天下——我本就是你亲手做的,主人,再爱我一次!   高岭之花师尊受(鹤不归)X潇洒顽劣徒弟攻(玉无缺)   感谢大触好友葱毛画的封面~   封面是师尊。   2021.7.28留文案   预警:大概又臭又长,文案废,将就看看我尽力了   1v1 he 下午三点日更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鹤不归,玉无缺 ┃ 配角:岳庭芳,白应迟,凌霄,凌岚,巫青岚,还有好多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手工宅携手同归   立意:匠人之心,寄乎於手。 第1章 楔子   十六年前   白令川   正午时分,黑云压顶,电闪雷鸣。   滔天巨浪无情地淹没临岸小镇,数百人命丧黄泉。   无风起浪已是古怪,更古怪的是巨浪势如破竹,直往不死城而去。   邦邦邦——   城门被巨浪撞出惊天动地的声响,几十里外都清晰可闻。   一声接一声延绵不绝,新丧魂魄闻声而去,于天际划下一抹诡异黑雾。   城门终被撞开一条缝隙!   魂魄入内,顷刻间泄出冲天煞气。   然而只是瞬息的功夫,城门又在惊雷之后重重合上,巨浪退回大海,黑云疏散,只留下数只海乌鸦盘旋不去。   幸存的渔民目睹全程,更是被那万鬼嚎哭吓了个半死,匆匆回家将怪事一说,一日之间整个城镇便传开了,传言最先入了啸月楼的耳目中,不过三日,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了不死城异动。   对立许久的两大道门魁首——天极宫和狱释宗闻风而来,几日探查,却并没有发现任何古怪,那日瞬息间四散的怨煞之气已经淡得几不可闻。   为了安抚人心,天极宫分发符咒和镇守傀儡给附近渔民后离去,狱释宗却下令死守,不找到城门开启的关窍绝不离开,依附狱释宗的大小道门纷纷附和,在不死城外几里地安营扎寨,一守就守了一整年。   无事发生的一年悄然过去,道门逐渐撤去人手,唯余三两小派留在原地做做样子,想着年关将近,守完最后几日卷铺盖回家过年,对上也好有个交代。   谁料那日大雪纷飞,城门口却冒出一名弃婴。   尚在襁褓之中,一看就才生下没多久,不哭不闹,白糯可爱。   烈燕堂堂主夫人鸦莹见到婴孩,心疼得紧:“这孩子没有邪灵侵体的痕迹,定是有人瞧着咱们见天守在这故意扔的,给我照顾吧。”   有人不同意,蛮横拦住。   “不死城方圆二十里早已没了人烟,要扔也不会故意扔在这鬼城门口,肯定有古怪!你要抱走,莫不是想私吞了它?”   “就是!待我们检查完根骨和神识再说!”   “若是妖孽,正好由我们交于血渊殿处置,上面还有狱释宗,怎么都轮不到你们烈燕堂做主。”   小小的人,哪来的神识,纳入道门还早,看根骨也不过是借口,谁不知血渊殿修的血宗,素日又是驭尸又是炼血蛊,就没一件上得了台面的事,婴孩若交由他们,恐怕都活不过十日。   鸦莹抱紧孩子,冷下脸来:“我偏要做主呢?”   几人粗鲁地过来夺人,拉扯中掀开了襁褓一角,婴孩眉间火红的胎记十分刺眼,有人大喊“妖孽”,鸦莹当即火冒三丈,一挂凛冽妖气将人全数隔开,这一动怒,她两鬓现出羽毛状妖印,威压逼人,抢人者也不敢妄动。   “夫人稍安勿躁,带孩子进去,此处有我。”   烈燕堂堂主燕青山挤开众人,挡在夫人面前。他面善和气,却掷地有声地质问:“是孽障还是凡胎它都不过一个襁褓婴孩,诸位乃是道门翘楚,何至于为难一个孩子?”   “可它额间有妖印!”   “若真是妖,那更该由我烈燕堂照管了。”燕青山一双笑眼,不容反驳道,“有何顾虑大可上报狱释宗,宗主若有指示,我自不会违拗。在此之前,至少今夜,谁也别想打这孩子的主意!”   “燕堂主!你——”   “告辞。”   燕青山护送着鸦莹回了自家营帐,其余人气得咬牙切齿,同属狱释宗管辖,大打出手未免太过难看,只好抢着寄送灵雀通风报信。   烈燕堂营帐内,炭火温暖,鸦莹先给孩子喂奶,见脸色稍微红润些了,才去襁褓里找信物,果然有家人留的书信,看过信罢再检查婴孩周身,夫妇二人脸色一变,商量之后当即急送书信出去。   灵雀吞下信笺展翅高飞,绕过不死城,直往西北方向而去。   ……   子时,平地起风尘,伴随着“嘎达嘎达”的巨大噪音,吵得人根本没法睡。   大家蓬头垢面地走出来一看究竟,便见一白衣翩跹的修士端坐偃甲腰脊,身后还跟着拉货的飞甲,正往这边来。   咣——   尘灰后模糊的巨大影子砸出深坑,也不知载着什么东西如此之沉,地面都抖三抖。   偃甲着陆,气势十足。   “咳咳——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此地乃狱释宗管辖区域,谁人胆敢深夜叨扰!”   “咦,那是什么东西?”   机械前肢挥开尘灰,偃甲徐徐坐下,让背上之人缓慢下地,那位修士白衣不染尘,玉冠上配着一羽鹤翎,面容更是清秀俊逸得不似凡人,他眸子冷冷地扫过众人,审视中带着一丝嫌弃,嫌弃里又淡淡地蕴着怒意。   这仙气逼人的装扮,配上这高贵冷艳的气质,放在乌漆嘛黑的荒郊野岭,更衬得大家蓬头垢面,灰头土脸。   有人抹了抹眼睛,看清白衣道服乃天极宫宫服,那修士身后站着的偃甲形状特异,顿时惊呼:“是太微上仙!”   “鹤不归?不可能!他不是七老八十了么?这人看上去也才二十出头,太年轻了些。”   “那你说,纵观整个修真界,谁能操纵得如此厉害的偃甲,若我没记错,此甲名之鹿属,因形似上古异兽故而取了同名,是太微上仙近身偃甲之一。”   “若真是他,来此地作甚?!不都说……说他醉心偃术,已经疯魔。”   真是聒噪。   鹤不归眸子又冷了几分,偃甲自他身后踏出。   鹿属似马,纹形如虎,当下是缩小几倍的身型,立于人前依旧有气吞山河之势,定力不足的人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鹤不归身边的侍傀慢慢走到人前,拱手问道:“烈燕堂堂主燕青山可在?”   大家神色微妙起来,早前燕青山刚抢走婴孩,几个时辰后就有人找上门了。   哪有那么巧的事。   “你是何人!”   侍傀客气道:“我家主人,姓鹤。”   有人握紧了刀剑,有人悄悄在袖中捏起决。   不必明言,却已证实对方身份非比寻常,气氛陡然有些紧张。   当今修真界只有三人享有“上仙”尊号,这三位全是出自天极宫,以偃术技艺名震天下的便是太微上仙鹤不归了。   可有关此人的传言颇多,除了一手精妙绝伦的偃术,更有人说他性子清高冷漠,常年把自己关在殿宇中,不问世事,不通人情,沉迷偃术早已入了魔怔,又因走火入魔直至今日飞升无望。   这样传说中的人物,何以会在大雪纷飞的深夜突然出现?   狱释宗向来是和天极宫对立的,若鹤不归目的是那个婴孩,谁又拦得住?   气氛正焦灼着,不远处的营帐传来“哇”的一声尖锐哭闹,燕青山快步走出,见到鹤不归明显愣了下,而后拱手行礼,恭谨道:“燕青山见过太微上仙。”   “有礼。”   鹤不归微微点头,这才舍得出声讲话,孩子的哭声不绝于耳,他皱眉道:“啸月楼传信,不死城门有一遗孤,我代宫主前来查看。”   燕青山让开身:“正在房中,请上仙随我来。”   有不知好歹的人立刻叫嚣:“狱释宗的东西,天极宫也要明着抢吗?你们自诩正道,却在深夜行这强取豪夺之事,实在——啊!”   “辱我主人,不得好死。”   侍傀一剑抵住那人喉咙,出剑快如鬼魅,修为惊人。   “道友请慎言。”   鹿属配合着打了一个响鼻,摄人心魄的灵力威压将众人掀翻在地,至此,再没谁敢多说一个字。   鹤不归一进营帐,孩子哭声马上就停了,燕青山引他走到木床边细看,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来人,伸手要抓,额间鲜红的胎记太灼目,看得鹤不归眉头更深。   他不肯靠近,只远远扫过去一抹灵识,查遍周身并无不妥。   燕青山道:“摸过根骨,探过神识,皆无异样,除了这个——”   鸦莹把襁褓掀开:“额间、双肩、腕骨、心口、肚脐和双膝都有同样的胎记,并非法术,倒与我们妖族的印记有相似之处。”   众所周知,妖印乃与生俱来长于肌肤之上的,这个孩子的古怪印记若是天生就有,只会让人更加揣测他来历不明。   鹤不归神色凝重,看过身体各处胎记后就陷入了沉思,瞧得鸦莹有些紧张,不知这些胎记有什么出处,难不成真是妖孽?   鹤不归问:“胎记之事,旁人可知?”   鸦莹道:“有人见到额间印记了,身体上的只有我们知道。”   “哦对了,外头的人还不知这是个男婴。”   燕青山试探开口:“太微上仙,稚子无辜,虽来得古怪,但若交予血渊殿处置肯定难留性命,在下辗转留信给啸月楼,就是希望天极宫能给孩子一个安身之所,再不然,为他寻个妥当去处也可。我夫人刚生了孩子,见他实在可怜,还望上仙体谅,护其周全。”   “我与夫君原想收留他,可上仙也看见了,外头那些人不会放过我们,来日血渊殿和狱释宗都知道了,定会逼迫我们交出孩子。”鸦莹轻轻拍着襁褓道,“他若有不寻常,怕是和不死城有大关联,如此交由天极宫庇护也是苍生之幸,望上仙允准。”   鹤不归没点头也没拒绝,沉吟片刻后凭空划下符咒,凝成灵雀飞出窗外,这才道:“师兄明日到,待他看过再做定夺。”   鸦莹和燕青山对视一眼,面露难色。   “烈燕堂依附狱释宗,外头都是他们的人,今夜情急之下联络了天极宫,他们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鹤不归手指微动,便听木头与铁片摩擦之声不绝于耳,数十个功法高强的贴身傀儡已在烈燕堂营帐外持剑戒严,但凡听过太微上仙之名者,皆知他近身傀儡的剑术出神入化,修为在元婴之上,如此,便是狱释宗来了也不可能硬闯。   燕青山抱拳:“多谢上仙庇佑。”   鹤不归摆摆手,只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我住隔壁”,便退出了营帐。   除了十个剑傀,营帐一侧立着打盹的鹿属,更多出一条传闻中的厉害偃甲巴蛇,直挺挺地盘在顶端,它戒备地吐着信子,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威严架势。   次日,天际掀起鱼肚白,一行白衣翩跹的天极宫修士御剑而来,落在巴蛇盘桓的营帐前。   半夜就没睡好,天才亮又吵吵闹闹,有人掀开营帐再次骂骂咧咧:“又是谁在扰人清梦!”   “慎言慎言!”小厮赶紧捂住嘴,“这次来的,是太白上仙。”   行至最前的道长玉冠高挺,眉目俊逸非常,他嘴角带笑,连眉眼都天然上挑,看着倒是和气得很,肩上端坐着一只白猫,湛蓝的眼珠子提溜转,不停打量着四周环境。   仙长身着的华服比之身后修士又厚重几分,衣裳上淡淡地绣着翠竹松柏,看那色泽定是出自鲛娘之手,可见身份贵重,这便是天极宫宫主太白上仙白应迟了。   “诸位早安。”白应迟笑脸迎人,朗声打招呼,“在下天极宫白应迟,多有打扰。”   这位比太微上仙还不好惹,别看总是笑着,他可是神武榜榜首,执掌天极宫的道门传奇,这样的人物挥手便能让修真界抖三抖,即便狱释宗宗主在此,也得主动给他行礼。   众人当真是屁都不敢放一个了,纷纷退避三舍,恭候大驾。   “不敢不敢。”   “早安早安。”   “上仙里边儿请——”   “师弟!”白应迟环顾左右,径直往白色帐篷那走,又喊一声,“师弟,起床了吗?”   门口侍傀轻轻摇头,对白应迟行了礼。   白应迟小声问:“昨晚他生我气没?”   侍傀点头:“气得不轻。”   “……接到书信时,师弟在忙什么?”   侍傀老实回禀:“主人刚找到一方宝矿,才下去一锄头,就被三十多只灵雀炸得差点滑倒。”   白应迟提心吊胆问:“矿呢?”   “错过了时辰,矿消失了。”   “哎,这可难哄了。”   鹤不归难得出山,出山必是为了寻上好的矿料而去,挖一半被白应迟安排了一个破差事,在这荒郊野地的和一群上不了台面的莽夫住了一宿,可不得生气么。   白应迟小心翼翼地扯着帘子一角往缝隙里喊:“师兄错了,特意去秋朗城给你买了桂花糖糕,才出锅还热乎着呢,你起来吃。”   里面没人吭声,倒是盘在一旁的巴蛇缩小了身型,飞快爬到白应迟脚下,张嘴就是一口。   “啊呀。”   某人气性大得很,白应迟也不敢踢这小巴蛇,幸好烈燕堂堂主这时走出来打过这个岔。   “燕青山见过太白上仙!”   “不必客气。”白应迟倏然转身,放下帘子角又恢复那春风拂面的笑容道,“师弟像是还没起,昨日之事你先同我讲吧。”   “上仙有请。诸位赶路辛苦,若不嫌弃,请一起入内休息片刻。”   燕青山把人都请进屋,随行修士在外堂歇息,白应迟随他去了里间。   又将婴孩的事说了一遍,周身再次查验,确无异样,白应迟看罢其父母留的书信也唏嘘不已,但一直没松口到底要不要带回天极宫。   鸦莹怜爱推销:“这孩子眉眼生得精致,全身又白又软像个糯米团子,上仙你瞧,多可爱呀。”   白应迟虽未婚娶,但从前也是带过孩子的,见这团子一般的婴孩倒勾起了他一片慈父心肠,曲指想贴一贴小孩的脸蛋,却听“哇呀”一声嚎哭,刺得耳朵都疼。   白应迟手僵住:“……”   “听听这哭声,中气十足,可见十分康健!他根骨上佳,若好好栽培来日必成大器!”鸦莹继续推销,“上仙有所不知,这孩子见了太微上仙立刻就不哭了,怕是有缘。”   鹤不归揉着眼睛正好这时走进屋,小孩儿的哭嚎顿时止住。   白应迟颇为惊讶,有不有缘不知道,但师弟已经酷到能止小儿夜啼,也是厉害。   他张嘴正要关切几句,鹤不归眼皮都没抬,开口就道:“带回去。”   鹤不归哑着嗓子,显然没睡醒,脸色也不大好,不过出口就是决定,显然是昨夜就想好了,白应迟把鸦莹和燕青山请了出去,正打算细问原由,就见鹤不归没好气地朝他一抬手:“糕呢?”   白应迟赶紧往袖子里掏,一样一样递出去:“桂花糖糕,甜酪,还有一袋雪山梅,你坐下吃,别噎着。”   新鲜出锅的东西,怕一股脑塞乾坤袋里串了味,师弟又要闹情绪,藏在袖子里都把皮肤烫红了,鹤不归接过去一看,木着脸掰下一半直接塞进白应迟嘴里,又掰下一半递给白猫:“婆婆也吃。”   白猫“喵”一声,咬着糖糕跳进木床,三两下吃完,嗅着那婴孩气息。   白应迟抽出白绢边擦嘴角边问:“这孩子的来历你可有眉目?”   话音刚落,婴孩又是撕心裂肺地一哭,惊得白猫炸了毛,白应迟手忙脚乱哄了半天,越哄越哭,只好把鹤不归拉到木床旁,太微上仙衣袖轻纱落进床中被孩子抓住,立时又安静了。   “肉.体凡胎,并非妖孽。”鹤不归默默地拉扯自己的袖子,和婴孩较起劲来,“不过,和姬瑄有关联。”   “姬瑄?那位上古第一偃师?”白应迟骇然,“他仙逝上千年,怎会和他有关,你的意思是转世?”   “不像。”鹤不归目光落在孩子眉间,“此婴孩身带蟠龙纹,且全在要害与关节处,并非普通胎记,古籍有载,姬瑄亲手制作的傀儡皆有此印记,且印记所落之部位和他一般无二。”   偃师手作之物都会打上自己的记号,有时是名讳,有时是小字,表明此物所属,既是主人何以会往自己身上也打记号,故而转世的说法无法成立。   “不是姬瑄,那总不能是他所作傀儡的转世,傀儡是死物,这孩子是活生生的人。”   白应迟捏着下巴道:“他父母信中所言,这小孩尚不足一月竟开口说话,说的还是‘千古’二字,否则也不会吓得他们把人就这么丢在不死城门口。如此说来,不是父母挑选的地点,更像是这孩子主动要来的。”   “师兄再看这个。”   鹤不归捻指在虚空里画下婴孩周身胎记的位置,以点连线,竟逐渐连成了一个立体的法阵。   此阵设置精妙,每个点位都是阵眼,此消彼长,互相协作,几乎没有破绽。   “位置之间毫厘之差,此阵效用都会大大受损,但此阵方位卡得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可见设阵之人造诣之高,这是姬瑄的手笔?”   “正是。”鹤不归收了手,指着丹田处道,“它只为保护一样东西,藏在那里,我探不到。”   “我试试。”   鹤不归揪住白应迟的袖子,拉回来道:“师兄不必试了,探不到不是因为法阵厉害,而是腹中空空,我想,那东西大抵是还未出现。”   “师弟觉得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只能大致猜测,或许是……”   鹤不归静了片刻,他没有出声,而是打散了法阵模样,凭空写下二字——钥匙。   开启不死城门的“钥匙”。   不死城千年前的名字叫“千古”,寓意不朽,城主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第一偃师姬瑄,城中九成百姓是傀儡所制,当时姬瑄动用了禁术,将游荡的生魂封进木傀儡中不得转生,脱离血肉之躯又得一不朽躯体,这些生魂在千古城里理所应当地过起了日子。   后来姬瑄渐有疯魔之象,以诛杀妖邪之名大行屠戮之事,所得阴魂越来越多,全部纳为己用,行事乖戾残暴被修真界一齐讨伐,这才耗尽修为封印了千古城,人也随之仙去。   一千多年过去,数以万计的魂魄依旧锁在城中,整座封死的古城弥漫着怨煞之气,以至于方圆百里的灵气都被吸尽,瘴气丛生,瘟疫肆虐,久而久之再无人烟。   古城之名也从“千古”变成了“不死”。   纵然不死城中有无数怨灵,依旧有人趋之若鹜,想要再启古城。   相传城中藏有数不尽的天材地宝,加上城主是姬瑄,修真界如今叫得上名头的上古神兵,半数出自姬瑄之手。   一旦破城,一为寻宝,二为炼化怨煞,三可得禁术邪法,利欲熏心心渐黑,谁还有空管那满城怨灵会给苍生带来什么祸事?   能让姬瑄费尽心机藏匿之物,除了“钥匙”,鹤不归也想不到别的。   若婴孩身上法阵当真是为保护“钥匙”而存在,他必然成为投机者的眼中钉肉中刺,一辈子不得安生。   白应迟道:“既然如此,便带回天极宫吧。”   白猫跳出木床,落地化型,竟然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她从木窗中抱起孩子道:“那就给我吧,有我这个外婆看着,保准在天极宫安生长大。”   “如此甚好,多谢观夏婆婆。”白应迟轻轻撩开襁褓,捻指点在孩子眉心,片刻后胎记已无影无踪,“回去以后换个身份,将他好好藏着,有天极宫在,定保这孩子性命无忧。”   事情已定,天极宫众人带着孩子登上鹤不归的飞甲。   临行前,鸦莹收到了太白上仙赠予的一瓣竹叶,谢她的一念心慈,救了孩子一命,并允诺将来狱释宗若因此事发难烈燕堂,天极宫定会相帮,绝不推脱。   作为回礼,鸦莹将贴身锦囊赠予婴孩,还道:“一日为母,终身牵挂,望他将来——”   “她定会安然长大,将来嫁人,此物可做嫁妆。”鹤不归打断了鸦莹的话,移花接木地答了,还主动接过锦囊,珍而重之地收入袖中,“必不会叫她忘了今日之恩的,保重。”   飞甲迎风疾驰,甲板被烈日晒得能煎蛋。   鹤不归臭着张脸在廊下闭目凝神,侍傀又是扇扇子又是点熏香,也没把他情绪哄好。   他原想坐另一辆飞甲,好补个眠,可白应迟死乞白赖要求同行,他不答应都不行,那婴孩见不到他就哭闹不休,哭声尖利得二里地外都听得见。   鹤不归只好硬着头皮坐在木床边,分了一只衣袖给孩子玩着,自己则歪在一旁昏昏欲睡。   “这孩子没有名字,现在取一个吧。”白应迟笑眯眯地看着观夏婆婆,“已经是你的外孙了,不如就由婆婆取。”   观夏脱口而出:“二狗。”   白应迟张着嘴,显然是消化不了这个名儿。   “那姓呢?”   “跟我还是跟他外公?跟我就是观咯,跟他外公,姓黑也不错。”   不管姓黑还是姓观,叫二狗都不可能好听。   白应迟一言难尽道:“……要不多取几个,咱们挑个最好的叫。”   “大柱。”   “铁锤。”   “傻蛋。”   观夏觉得贱名好养活,取得一个比一个难听。饶是鹤不归听一字不听一字,也在旁直皱眉头。   他美目微睁,这才说了上飞甲后的第一句话:“既是跟他有关,不如就随了‘玉’姓。”   白应迟问:“这有什么说法?”   “这位上古第一偃师有一得意之作,曾为造出此物而昭告天下,大开千古城一月宴请宾客。”鹤不归揉着太阳穴道,“那是一具用九寒冰玉制成的傀儡,单名一个‘玉’字。”   “玉姓好,那名呢?”   鹤不归难得在这些事上费脑筋,边想边用衣袖逗弄婴孩,谁料“滋啦”一声,这古怪孩童竟然力大无穷,把太微上仙的衣袖给扯断了一截,抱在怀里撕咬起来,口水滴答,笑得憨傻。   鹤不归:“……”   好怪的小孩,也就只配叫二狗!   白应迟:“师弟,莫生气,师兄再给你做几身就是了,这小孩像是极喜欢你,当真是有缘呐,你好好给他取一个。”   鹤不归表情淡淡的,盯着二狗多看了几眼,古怪是真古怪,可爱也是真可爱。   他想,玉固然好,可太容易碎了,总让人觉得命比纸薄,若玉润而无缺,就是最好。   鹤不归捏着断袖道:“就名之无缺吧。”   观夏婆婆问:“玉无缺,有什么寓意吗?”   “无缺……”白应迟品着二字,笑得父爱如山,摸了摸孩子的脸蛋道,“玉器有灵,若遇灾厄必会粉碎自身以护主周全,师弟唤你无缺,是将一生平安寄于你名中了。”   一世无忧,永享安乐。   观夏婆婆直呼好名字,高兴地抱紧婴孩道:“乖孙,你从此便叫玉无缺啦!”   --------------------   作者有话要说:   好消息:攻受第一章就见面了,我有了巨大进步。   坏消息:攻还在吃奶。(?   ————————   老样子,下午三点更,三万字前隔日更,上榜后日更(卑微作者请求谅解,字数爆了有的榜单就不给申了   这次cp美强X美强 攻有个成长的过程   架空修仙 设定未必按传统修真来   故事长,节奏随缘,求别养肥,每章留评依旧有惊喜,开文前三章必掉落惊喜~   ————————   最后感谢每一个点进来的小可爱   ————————   放一个预收文案,球球小天使点个收藏,糊逼作者攒预收真的好难爱你们!   科幻小甜饼【破烂宝贝】   赛博朋克,轻松小甜饼,可爱半智械人X高冷黑市智械医生,1V1HE。   文案如下:   【警告】【警告】【警告】   【扫描AZ-77397半智械人脑电波异常】   【扫描AZ-77397半智械人神经传感异常】   【扫描AZ-77397半智械人中枢处理器断开】   ……   ……   ……   【处理结果:中止进程,原地灭杀】   季寰骑着小破车冷酷经过:等等。   扫地机器人:先生您好,这里是废弃智械处理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季寰抬手指点:这个那个,卖我。   扫地机器人:?   扫地机器人:先生,请问您是做什么的?   季寰:收破烂的。   破烂:嘤。   多年以后,破烂再次出舱,修复完毕,舱内走出来一个男人。   依旧瘦弱纤长,白嫩可爱,懵懂眨着眼,季寰却不会像第一次见他时错以为这是脑子不好使的小可爱。   毕竟这位智械帝国第一任元帅,惯爱在他面前装得人畜无害。   私底下可是相当,咳——   季寰给他裹上大衣:凛,记得多少?   凛:记得你第一次见我,说我是破烂。   季寰:……别装。   凛轻笑:记得你是主人,给了我生命。   季寰收紧拥抱:还有呢?   凛红了脸:也是爱人,给了我心。   季寰给他戴上皇冠:欢迎回家,宝贝。   凛落下一吻:还记得我许诺过,帝国建成那日,要当着所有智械臣民的面,嫁给你。   半智械人——智能机械克隆人,在这个世界上无处不在,却又一无所有。   我是人类,可他们说我不过是个服务人类文明的工具。   我是智械,可季博士又说,我是人。   他救了我的命,给了我个家,让我拥有智慧。   ——还赋予我一颗跳动的心。   文案20211203留。   大部分设想都是作者扯淡不要深究。   # 卷一 云巅大会 第2章 采宝   十六年后   赤金山   岚行雾绕,白衣少年御剑急掠,似几抹银光扎入云间。   “哎呀,烫烫烫!烫死我啦!”   说话的少年戴着金冠,约莫十五岁的年纪,名叫岳庭芳,原是个贵气的小公子,此时俊朗周正的面容却拧巴成一团,手也冒着黑烟,很是狼狈。   摸到岩壁的一瞬间,手差点给烫没了,他甩着手提醒身边之人:“无缺,别碰石头,这火山石邪门得很。”   说罢赶紧戴上银丝手套,放声大喊:“诸位师兄弟,千万戴好冰蚕握,轻拿轻放。”   “别急着戴,把药抹了。”身边的弟子从怀里摸出一瓶药,揶揄道,“出门就拿了一瓶,你省着点用,再有二傻子跟你似的,我可变不出那么多药来。”   嫌他笨手笨脚的弟子同样身着一身板正的天极宫宫服,发髻高束,只佩了个素银冠,虽然看着朴实得很,不过那张脸生得白净俊秀,一笑仿若含着春桃秋月。天极宫不缺长得好看的弟子,大都玉树临风神采英拔,然而像他这般美出妖气而非仙气的属头一个。   只是人人都在可惜,这么张俊秀玉人面下,藏的却是个混世魔王魂,谁叫他玉无缺人生只有四大爱好——追鸡撵狗驱鸭逐鹅,且字典里没有“消停”二字,闹得全山上下不得安生。   岳庭芳乖乖伸手擦药,不服气道:“你少说几句,我这不还是为了你们好么!嘶——药好辣,别故意故意地摁呀!”   “娇气,这样的伤算什么,你是没体验过外婆的鸡毛掸子,再喊,我以后就叫你岳娇娇了!”   “观夏婆婆打你的时候,你叫的可比我响多了。啊——玉无缺你轻点!”   擦药擦出了打架的气势,二位少年一边拌嘴,一边悬在崖边抠灵石,动静大得惹人侧目,小弟子们生怕殃及池鱼,默默飞远了些,只有凌霄气势汹汹地横插进来,拎小鸡似的把二人隔开。   “木青君千叮咛万嘱咐不可用手触碰岩壁,一旦烫伤,轻则毁容重责经脉融毁,戴好冰蚕握,我说,啊呀,你俩不要再闹啦。”   身为师兄应当有的威严,尽毁在好脾气和碎嘴子上,凌霄也不恼,兀自捻起壁沿里一撮草药,吐口水在掌心搓成浆,一人一巴掌糊在手臂上。   “阿霄你可真不讲究。”玉无缺嫌弃得直皱眉,“咦——怎么我也要涂?不要不要!”   “没大没小!我比你年长两岁,叫大哥。”凌霄拍他一掌,嘴里还叨叨,“无缺,你安分些,手脚也就算了,万一脸碰上去……”   岳庭芳瞪他:“毁了这张脸,我瞧你还怎么找师姐们讨吃的。”   玉无缺掂着手中灵石,不要脸地道:“毁了也是人人艳羡的天极宫门面。”   “臭不要脸,你臭不要脸!”   “唉唉,别闹,你俩——”   少年们嬉笑打闹一阵,又安安分分做起正事,离云巅大会还有三月,他们时间不多了。   云巅大会乃天极宫四年一度遴选亲传弟子的选拔大会,隆重非常,叫得上名号的道门几乎都会来观礼。届时天极宫会备齐天材地宝,待盛会开启时赠予往来参会的各大道门。   虽说赤金山外壁遍布彩宝奇珍,但要赠礼如此多人,任务依旧艰巨,因此除了参加遴选的弟子,其余全被安排了任务,出身名望世家的弟子因家里会来人自然是去负责接待,像玉无缺这样无甚家世又年纪小的,便领了体力活。   岳庭芳乃上清观观主养子,出身显赫,本可在山中偷闲,但他和玉无缺要好到穿一条裤子,哪舍得放着兄弟一个人干苦力,这才巴巴跟来。   岳庭芳问道:“听闻岐支凌氏已经到山下了,霄哥,你不去招呼家里人?”   “凌岚心思细,她已经去招呼了,没我事。”   凌霄正捧着一簇火灵芝嗅着,丢进草药袋,拱了拱岳庭芳。   “我娘带了不少岐支特产,我给你们一人留了一份。”   玉无缺凑过来:“我也有?”   “自然缺不了你那份。”凌霄笑了笑,把他脑袋拍开,“好好把木青君交代的事办了,用完晚膳找你岚姐拿。”   当今修真界修行门类众多,但以“剑”“术”“器”“药”为主,岐支御灵宗凌氏善驭兽之术,虽算不上名门,可凌家一双子女自小便送进天极宫修学,哥哥凌霄乃药修,妹妹凌岚是术修,兄妹二人天资卓颖,深得教习师长的喜爱,更是一早便有传言,药修师尊永乐真人要选凌霄为亲传弟子,德高望重的术修师尊开阳长老,也对凌岚青眼有加。   二人是亲传弟子热门人选,凌氏一下子成了香饽饽,小门小派多去巴结,指望将来这对兄妹能入选,再继承衣钵,成天极宫鼎柱之一。   “遴选在即,你时间不多,不抓紧再练练倒陪着咱们挖东西。”岳庭芳嘿嘿一笑,“霄哥,是不是真人已经内定你啦?”   “别胡说。”凌霄捏住这张口无遮拦的嘴道,“观礼的道门中有人身患顽疾,找师父求医问药,咱要尽好地主之谊将人治好,我这才来采药的。再加上你们几个调皮鬼实在让人不放心,我顺便也替木青君当回监工。”   岳庭芳叹一口气,还没吭声,玉无缺也配合着叹了一大声。   凌霄奇怪道:“愁什么?”   “就因为年岁不够,此次盛会不能参选,下次——”玉无缺嘟着嘴,“我都十九了。”   岳庭芳想到了一处:“想一想,别人十九已经做亲传弟子好几年,该学的学了,恐怕早已下山独当一面,我们却晚了许久。”   玉无缺若有所思地道:“其实……”   岳庭芳:“什么?”   “其实早晚不重要,就算他们多学十年,也不可能在偃术上超过现在的我!”   “我呸!”岳庭芳翻了个白眼,“你就吹吧!”   玉无缺嘻嘻哈哈地住了嘴,其实他的年纪比外人知道的大上一岁,并非十五,而是十六。   外婆跟他讲过,自己并非亲生,是外头抱回来的孩子,但为了保着他平安长大只能改小一岁,玉无缺从小就聪慧过人,外婆虽未明言可他猜得到自己身世蹊跷,便答应着不把这些事跟别人说。   按理来说,十六正好是遴选亲传弟子的门槛,他本可以去选,谁不想早一日做亲传弟子,正经拜一位上师,跟师尊修习真本事呢,少年心智无外乎尽可能多的斩妖除魔,然后名震天下,享众生之敬,步上人生巅峰。   然而现在,他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同龄人去了,自己再等四年。   “修道之人,最不用在意的就是年岁,趁这几年加紧修炼,你俩志向都是器修,那就好好听长思真人的教诲。”凌霄安慰他俩,“庭芳,长思真人倒是常提你,说你有天赋呢。还有无缺,喂喂,你别撇嘴。”   玉无缺也常被提起,是所有师长都会提且提起来就长吁短叹的那种,他调皮闹包的本事远近闻名,祸害各个修院,不得罪师长们就是好的了,被谁惦记着有慧根这种事是想都不敢想的。   玉无缺闷闷道:“上月烧坏了炼丹炉,长思真人虽没让外婆赔,可从此没再让我靠近炼丹房半步,要真是选弟子,他断然不会考虑我。”   “只要你少去后山追鸡撵狗,来日到你们遴选,必能选上,再说了,这些年你烧毁的东西还少吗?真人也没跟你计较过,倒是你锻出的新材料不少,各个修院都有用得上的,这可是了不得的本事。”   凌霄踢他屁股一脚:“行了快去干活,还有四年,现在发愁早了些。”   ……   来时迎着朝露,日头快攀到正中,几人的袋子才稍微有点重量,岳公子确实娇生惯养,已然累得满头大汗,叫着口渴要歇息,赤金山是一□□火山,本就酷热难耐,玉无缺生怕他再待下去中暑,索性将自己袋子全倒给了他。   岳庭芳揪着袋子口:“都给了我,师父又说你偷懒。”   “我怕被说?你快些滚,带瓶雨露浆来,我继续采着。”   “无缺,你要是没长嘴,会可爱很多。”   “再不滚我打你咯。”   领了兄弟的请,岳庭芳背着一大袋子灵石和凌霄先回去了,凌霄走之前又婆婆妈妈地告诫玉无缺不要四处走动,不要触碰岩壁,更不要往上行靠近火山口,玉无缺左耳进右耳出答应着“是是是”,见人走远了,立刻就往上飞,寻了个僻静悬崖坐下。   他两腿一翘,躺得悠闲,放出一只傀儡去扒灵石,自己得空好好歇歇。这种省时省力的法子不好让别人看见,不然师父又怪他偷工减料。   清风拂来,凉爽透心。   悬崖景色旖旎。   玉无缺赏完美景开始肚子饿,一眼盯上了歪脖子树。   赤金山灵气充沛,乃天极宫数一数二的洞天福地,岩壁虽滚烫无比,但上面长着无数灵石灵草,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方才见凌霄采药,他就偷偷注意着哪些是无毒的,有几棵歪脖子树上吊满了水嫩多汁的鲜果,凌霄采了几个回去。   吃一个应当不打紧。   谁叫凌霄走之前什么都啰嗦了,唯独落了一句,不要捡地上的东西吃。   玉无缺扫过一道剑气,伸手接住果子。鲜果表面红彤彤的,泛着一圈圈褐色纹路,果实饱满,有股怪异的清香,他张嘴咬下一口,滋出几丈远的汁水。   “啧!也太好吃啦!”   玉无缺忍不住惊呼,又多摘了几个,自己吃够了还想着给岳庭芳也尝尝鲜,拢在怀里捂着,没一会儿就睡得人事不省。   吃独食必遭报应,玉无缺做了好大一个噩梦。   他身处火海,于翻腾的岩浆里裸.泳,屁.股冒火,吐出来的口水都带着火星子,游到整个身体都像是要融化了,突然被人捏着天灵盖给提了起来。   他盯着自己的身体,表面像是渡了层水火不侵的油料,熔浆划过都没留下任何痕迹,浆水顺着脚趾缝淅淅沥沥往下滴,而捏着自己的那只手掌,冰凉透心,这一激就醒了。   玉无缺满身大汗,喘息急促地醒过来,以为是梦魇所致,却发现自己灵气沛然,不断往身体外冒,他是被活生生蒸醒的。   玉无缺提着衣襟口猛扇,想来想去,应该是吃了灵果的缘故。   这果子能让人在短时间内修为猛增,除此之外,风动叶飞,鸟鸣浪打,再远再小的动静落在耳朵里都清晰可辨。   他的五感也突然敏锐无比。   这倒是新奇。   穿过山谷的风,急掠惊飞的鸟,以及——   壁崖在轻微晃动!   连带着整座山似乎都在颤抖,伴随着一种沉在地底的闷声,时有时无。   “我这袋快满了,阿楠,要不咱们去山口那采快些,刚才过来远远瞧见上面五光十色的,肯定比这儿的好。”   “可是木青君不许弟子上去的。”   “木青君只说不许进山,我俩就在山口处摘,哎呀走嘛,难得这里没有结界隔着,平日还来不得呢。”   玉无缺一个激灵坐起来,仰头看着声音来处,山顶云雾缭绕看不到人影,听上去那两个二傻子要去火山口采宝了,可地动和怪声越来越明显,听来相当惊悚,那怪声并非岩浆滚动,像是某种兽类的闷哼。   这山里有东西!   “啊!!!阿楠,救我——”   “我抓住你了,我抓……抓不住啊!”   “蠢蛋!”玉无缺侧身闪开砸落的石头,抓起佩剑,半点没耽搁,御剑直冲云霄。   --------------------   作者有话要说:   器修× 汽修√   天极宫× 蓝翔技校修真界分校√   惊喜持续掉落中 第3章 异兽   玉无缺赶到时,已经掉下去了一个。   剩下这位看着年岁还小,不过十三四岁,他趴在火山口死死地拽着藤蔓,腹部和膝盖抵着岩壁,衣服磨破了,露出里头烫焦的皮肉,想来疼痛难当,他战栗不止却咬紧牙关不敢松手。   “后退,我来拉。”   玉无缺一把拽过藤蔓绕在臂上,将小弟子往后挤,腾不出手给他上药,于是封了穴位暂时止疼。小弟子没见过世面,更是因好友掉下去吓个半死,站在原地抖如筛糠,玉无缺又没时间去安抚他情绪。   “你,佩剑拿出来。”玉无缺在他眼前划一圈,强行集中注意力,语气不大好地吩咐道,“藤蔓绕在剑柄上,找个稳当的地方插好,你扶着剑柄,顾好自己。”   小弟子机械地照做,情绪这才寻到出口,玉无缺突然出现可不就是救命神仙,小弟子哭哭啼啼起来:“我叫叶修楠,幸好玉师兄在附近,刚才突然地动没站稳,还请你一定把童滨救上来,我俩……我俩知错了。”   “你俩知你俩的,可别把我扯出来,再往后站!”   玉无缺没指望叶修楠帮忙,径自趴在山口向下望。   “藤蔓坚持不了多久,我得下去,若有紧急情况,即刻发射登龙焰,然后去找木青君过来,听明白了吗?”   叶修楠赶紧点头:“听明白了,玉师兄你可千万小心呐。”   山内情况危急,童滨拽着藤蔓摇摇欲坠,满脸惊恐,自下而上的热浪既可烫焦皮肉,那藤蔓更是迟早被烧断,何况上头还吊了个人,更是脆弱。   玉无缺还在想是徒手下去还是捡几个粗的藤蔓备着,便被一声惊呼打断了思绪。   藤蔓崩断,叶修楠差点连人带剑被弹飞,几乎是同时,玉无缺已经抓着佩剑跳了下去。   砰——   龙形赤焰在天空炸响。   “救命啊救救……救救……”   童滨急速下落,大声哭喊,山口越来越小,身后的灼热之气逼近,他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舅舅来了,别喊。”   快触碰到熔浆时玉无缺拦腰把人抱住,御剑变宽,他堪堪把人捞稳放在剑上,气喘吁吁道:“小子,还站得起来吗?”   “妈呀妖精!”童滨已经吓得语无伦次,“玉师兄?玉师兄!我腿……腿软,唔!”   玉无缺从怀里掏出鲜果,擦也没擦,直接塞进童滨嘴里:“快吃,吃完能恢复些力气,你抓——”   话未讲完,腿就撕心裂肺地疼起来,玉无缺吃痛跪了下去,童滨赶紧扶他,看到伤口哭得更厉害。   “玉师兄,你的腿,腿……”   方才情急,急速下落到几乎和熔浆持平的位置,翻涌的浆水滚到了小腿,现在伤口以惊人的速度溃烂发黑,外圈的腿肉已经烂了。   玉无缺疼出一身冷汗,咬牙切齿道:“你小心些,熔浆有异,千万不要被烫到。”   下一瞬,地动越加厉害,四壁岩石像暴雨般砸落下来,这火山中心尽是火海,本就无处下脚,漫天碎石当头落下,砸到是死,砸去熔浆里也是个死。   更要命的是,异兽喘息声迫近,玉无缺听得相当清晰,就在他们悬停的下方,这东西已经游过来了。   他抬头大喊:“叶修楠!!把所有能扔的藤蔓都扔下来,快!”   玉无缺忍着剧痛御剑停在了一个有遮挡的悬崖处,待藤蔓落下,他按着童滨五花大绑,才捆好就烧断了几根,童滨抓着他的衣袖凄凄惨惨道:“玉师兄,别只顾我,你的腿伤要不要紧啊?”   都烂了你说要不要紧啊?   玉无缺疼得面目扭曲,没空跟人废话,强行按着童滨的肩让他淡定,指着洞口.交代:“专心朝那儿飞,我会替你挡开碎石,万一石头砸到剑身你就抓好藤蔓,他在外面会拉你出去,千万别松手。”   童滨一把抓住他:“你不和我一起出去吗?”   异兽从熔浆里冒了头,黑色的犄角上挂着浆水,它吐息之间冒的都是腾腾热气。   童滨背对着并没有看见,玉无缺却瞧得很清楚,他强自镇定,语气更加恶劣:“我断后,不然谁给你挡石头,再磨磨唧唧的小心我打爆你狗头。”   异兽伺机而动,一只黑黢黢的爪子从岩浆里伸了出来。   在它拍下的一瞬间,玉无缺跳上岩壁,灵力爆震,把御剑推向高处:“别回头,快走!”   剑以离弦之速飞了出去,正好错开异兽的攻击。   可这一巴掌拍到了玉无缺身侧,把本来就狭窄的岩壁拍得只够勉强站立一人,玉无缺小心躲开熔浆,立刻抽出乾坤袋,噼里啪啦往外倒出不少巴掌大的木偶。   童滨半蹲着往上急行,努力控制方向和速度,碎石有玉无缺施法挡开,上升得倒是顺利,可方才从熔浆里暴起的巨兽差点把他吓得掉下去。   童滨手足无措地回头看着,那巨兽满身尖锐鳞片,通体漆黑,鳞片缝隙里隐隐若现着火星子,它一巴掌没打到玉无缺后像是很恼怒,攻击更加频繁,玉无缺已然躲无可躲。   再一巴掌下去,岩壁彻底碎裂,白衣少年不见了踪影,童滨惊呼一声,正好被山口的叶修楠给揪住衣领扯了出去。   童滨惊魂未定:“玉师兄出事了!快!快去找人来救,下头有妖物啊!!!”   ……   木傀儡双手持匕,扎进岩石,双脚扭向后勾着玉无缺的腰腹,堪堪悬在半空,与此同时,七具傀儡已经扑向巨兽与之缠斗起来。   巨兽皮肤犹如铜墙铁壁,傀儡的武器根本无法伤它分毫,且它泡在浆水之中,似乎天性属火,火克木,木质傀儡天然不是其对手,玉无缺十指灵活如风,牵着傀线操纵木傀儡躲避攻击,还是不小心被打落一具。   无论是什么东西,掉入浆水中立刻冒火星子,“噗呲”一声就没了。   “你听得懂人话么?”   “我乃天极宫弟子,并不想伤你,你让我出去,咱俩相安无事。”   “朋友?吭个声啊,你到底听不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玉无缺说了半天,巨兽并无反应,眼底闪过茫然也不过一瞬,而后又是满满杀意。   他全身被汗浸湿,也不知是疼的还是耗损灵力亏的,当下嘴炮无用,硬攻也是隔靴搔痒,有点穷途末路的意思了。   傀儡只能骚扰巨兽,不足以构成威胁,留出来的这点时间不够出去,玉无缺一边聚精会神地操纵,一边在心里把那两个不知死活的弟子问候了千八百遍。   调皮捣蛋的是别人,飞来横祸的是自己,照目前的情形看,他很有可能会因为多管闲事被一波带走。   只是这吞吃熔浆的巨兽像是在山中藏了许久了,见人便伤,可见性子残暴,赤金山平日有结界隔着,谁都靠近不得,且听闻是浮空殿直接掌管此地,巨兽发狂至此,怎么也无人察觉呢?   玉无缺问候完弟子,又问候不管事的尊长,巨兽虎视眈眈,为保性命,他只能豁出去了。   巨兽被木傀儡骚扰得不耐烦,杀意更甚,火红的双目再次瞪回来,它停下胡乱挥舞的四肢,喝下一大口滚烫的浆水,而后冲着玉无缺的方向张开了嘴。   就是现在!   玉无缺冷静地纵着傀儡,在巨兽喉咙发出红光的一瞬间,所有木傀儡一拥而上,冲进血盆大口。   嘴里多出一堆木垃圾,持剑拿棍戳得它口腔生疼,喉头积蓄的岩浆硬生生憋了回去,它恼得闭嘴猛嚼,“咔嚓”几声脆响竟生生把傀儡给吞了。   这些木垃圾还不够它塞牙缝的,囫囵吞下后只余断了的傀线挂在嘴角迎风飘荡,它露出得意的神色,又往玉无缺这挪了几步。   偃师操纵傀儡依凭的就是那股用灵力凝成的傀丝,一旦断了便无以为继,但玉无缺并不惊慌,他就这么好端端地坐在原地。   “看来你并非没有心智,还晓得傀线断了,我就只能等死。”   玉无缺嘴角带着戏谑笑意,抬眸直视巨兽:“可惜你碰上的不是等闲偃师,对不住了。”   只一瞬的功夫,巨兽突然停下动作。它不可置信地看了玉无缺一眼,旋即捂着肚子嚎叫,它叫得凄惨又惊悚,不一会儿就开始往外吐东西,血混着模糊的肉团被吐到了熔浆中,玉无缺抓住机会调动灵力,利用那些嚼碎的残片,开始吸魂。   奈何这巨兽修为太高,玉无缺吸得满头大汗,还是无法挟制它的魂魄,将死未死时强行剥离魂魄会有反噬术主的风险,尽管可惜也只能作罢,玉无缺停下动作。   巨兽腹腔已经碎得一塌糊涂,无力再战,最终疼痛难支,头一歪便倒了下去。   最后一具傀儡飞身而起挡下砸落的浆花,顷刻间散成木灰,玉无缺堪堪站在光秃秃的岩壁上,已是精疲力竭。   山口断断续续的呼唤此时才稍微清晰一些。   “玉师兄!玉师兄你怎么样了!”   “阿楠已经去找木青君了,玉师兄你再撑一会儿!”   “玉师兄你可千万别出事啊!”   光喊顶个屁用,要不是自己随身带着傀儡,可不是要等着收尸了么。   玉无缺没力气讲话,曲了一只腿勉强坐下,受伤的腿肉烂出了新高度,骨头都能看见,基本可以砍下扔了,他把身上带的药一股脑洒在伤处也无济于事,索性往墙边一靠,掏出怀中灵果大口大口啃起来。   这不吃还好,吃了几口小腿冒起黑烟,竟是有自燃的征兆,玉无缺“噗噗”往外吐,又听见了岩浆里传来呜咽之声。   他猛然抬头,面前的熔浆里又冒出一只与方才一模一样的巨兽,只是比起方才那只的杀意,这只发红的双眼泪流不止,悲意更浓。它嘴巴张得硕大,一眼便能瞧见喉咙,那里蕴着的赤光变成了金色。   一声“完蛋”都没喊出来,熔浆已急速冲玉无缺喷射。   兜头而下,泼天滚烫!   玉无缺无力反击,就算手边有傀儡也挡不下来,他瞳孔微缩,大脑一片空白。   下一瞬,似有冰雪覆住周身,嘶鸣刺破寒霜从山口俯冲而下,一只巨禽挡在了玉无缺身前。   它一双翅膀遮天蔽日,挡下浆水,巨禽没有攻击,而是步步走近那巨兽,轻轻用翅膀抱住了它,动作堪称温柔,翅尖像手掌似的轻抚起巨兽后背,得了安抚,巨兽渐渐安静下来,杀意褪去,唯余喉咙间断断续续的“呜呜”声,哭得十分伤心。   “罢手。”   一清冷声调自上而下传来,玉无缺已经被两只巨兽的灵力震荡得头晕眼花,加之腿伤加剧,意识模糊起来,他循声想看看是何方高人时,连脸都看不清了,只勉强见着似马能飞的偃甲上端坐着一抹极其晃眼的白衣。   管事儿的终于来了。   玉无缺舒了口气。   衣诀翻飞,越来越近,上头绣着的仙鹤像在凌风起舞,拂面尽是凛冽寒霜气息,玉无缺被熔浆烤得快要炸了,不免对这股冷调气息心生惬意,除此之外,那仙鹤似曾相识,不知何时见过,倒是有些亲切。   玉无缺伸手去抓衣角,反被提住了后衣领。   “喂喂——你轻点!”   “闭嘴。”   白衣仙长相当不客气将他拽上“马”背,旋即一条怪东西盘到身上,把他裹成一个人干,就剩头和脚露在外面。   这东西周身冰凉粘腻,粘在皮肤上怪恶心的,但疼痛也渐渐感受不到了。   白衣仙长坐于“马”背前端,玉无缺宛如货物被挂在了“马”屁股上,这就往山口飞出去了。   他迷迷瞪瞪地迎风摇摆,看也看不见人脸,不过很欢喜自己捡回一条命:“不知尊驾贵姓,是师父派你来救我的吗?”   那人冷冷问道:“你师父是谁?”   “长思真人。”   “薛易的弟子。”仙长又问,“你叫什么?”   “玉无缺。”   听到这个名字,仙长回身看了玉无缺一眼,不知是否是错觉,玉无缺总觉得那一眼盯得他后背发毛发寒。   果然是人见人厌,花见花凋谢的天极宫门面。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长这么大了。   身高腿长,精力旺盛,被火烧没了一条腿还能在巴蛇的裹缠下蠕动得像个动物,可见观夏婆婆把这小子养得皮实,至于其他的,可就不好说了。   鹤不归冷眼端详片刻,四周物事尽收眼底,这里发生的一切逃不过他的眼睛。   鹤不归怒火中烧地道:“玉无缺,你重伤灵兽酿成大祸,随我回浮空殿领罚。”   玉无缺:“?”   他挣扎起来,觉得莫名其妙:“不是,等会儿,你谁啊——”   鹿属疾飞离开洞口,再次加速往上方的浮空殿宇而去。   “这位大仙,你先松开我,这湿了吧唧的玩意儿捆得我难受,喂!”   劲风打在玉无缺脸上,眼睛都睁不开了,他极力为自己申辩,甚至飞过山口时试图用下巴辩解,那就是他亲手救回来的小弟子,你倒是看看呀。   “什么灵兽,我怎么不知道这有灵兽,那妖怪要杀我,大仙你不能不讲道理呀。”   鹤不归不言语,玉无缺更是变本加厉地闹腾。   “太吵。”   鹤不归忍无可忍地发出感慨,巴蛇应声而动,周身电光火石地闪烁起来,电击入脑,白眼一翻,玉无缺终于消消停停地晕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鹤不归:你欠电。   玉无缺:我欠扁。   鹤不归:安排。   玉无缺:(?   惊喜继续掉落   经过基友提醒,我觉得该申明一下,视角多变,未必只有受的视角,也会有攻的。 第4章 求情   “关思过崖!关多久你说,一年,两年?还是下一次云巅大会再放出来?”   “让观夏先收拾他!我就不信了,大腿粗的鸡毛掸子还不能叫这孽子学乖!”   “打!狠狠地打,打完送来给上仙赔罪,让他写三千字检讨文书,罚跪在浮空殿前倒着背!”   狠话入耳,玉无缺尚在昏厥,导致做的噩梦恐怖翻倍。   他梦见自己以倒立金钩的姿势撑在院中,一只手还得默写检讨书,外婆拿着腿粗的鸡毛掸子打小腿,敢写错一个字,鸡毛掸子加一根。   他被打得浑身哆嗦,越写越错,直到外婆一手提十根,仿佛鸡毛掸子成了精,活活把他从梦中吓醒。   “外婆我错啦——”   玉无缺干嚎一声睁开眼,发觉只是梦而已。   意识回笼,目之所及却陌生得很。   床顶帷幔华贵,用的是奶白色的三法纱,龙骨木床杆上吊着黄金熏炉,香烟袅袅,是可以治病的名贵香料石叶香的气味。不过香料压不住药味,玉无缺吸了吸鼻子——龙筋草、血雨冥枝、暗蛊丝、百里芜,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贵重神药。   喉头舌尖还残留着药味儿,他这不仅得救了,还享上了清福?!   梦果然是反的,玉无缺美滋滋地想,他救人有功,怎会还要倒立金钩地挨打,这不,一睁眼便睡上奢华病房,如此待遇定是要奖他。   “醒啦?身上还哪儿不舒服吗?”   说话的是常云清——药修院师尊永乐真人,此人号称修真界第一杏林圣手,治百病解千毒,只要不是魂飞魄散,他都有办法从阎王那捞命回来。   “都躺了一宿了,重药喂下去,怎么还呆愣愣的?”   常云清很难请的,非是病入膏肓危急万分,一般不会亲自出手,都劳动他的大驾来治病了,玉无缺吃了一惊:“真人怎么来了?”   “我来两日了,怎么着,我亲自出马给你疗伤,你还这表情。”   玉无缺表情确实难看:“我竟伤到这个地步了?”   常云清横他一眼,叹得很大声。   玉无缺眉毛皱成一团:“你就说吧,我还能活几天。”   “一天。”   玉无缺差点跳起来:“你没诳我吧?!”   常云清无辜地摇摇头:“哎。”   玉无缺愣了半天,开始交代后事:“后山有个洞,藏了好些宝贝,一半能用,拿去山下变卖能换些灵石,一半是半成品,但是把傀身上的材料薅下来都算是稀罕物,真人能否帮我个忙,把话带给外婆,我若不行了,这些好歹算是遗物,外婆的养育之恩我是报不完了,这些能还一点是一点。”   不止后山,愈灵泉边的千年老树,弟子房拱桥下面的溪涧,万象武场的悬崖,都打了洞藏了很多傀儡,照玉无缺的话说,那些傀儡要在灵气充沛的地方温养着才能开窍。   现在权当是一笔不菲的遗产。   常云清一一记下,嘴角抽动,强忍笑意问:“还有吗?一并交代清楚了,我都告诉木,不是,告诉你外婆。”   “永乐真人。”玉无缺看他抽动的嘴角,嘟着嘴质问,“你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还骗小辈呢!”   常云清笑开道:“你这鬼灵精,要是今天不诈你,过几年天极宫都被你打满窟窿了。”   常云清脾气最是好,又喜欢逗弄小辈,他能开玩笑,想来伤势无碍。   玉无缺趁机撒娇:“我不打洞了,真人替我保密,攒点本钱将来也是要给外婆养老的,好真人,有你在,我这伤是不是明天就好啦?”   “躺回去,你伤势可不轻呐。”   常云清戳了他脑门一下,像老父亲般慈祥告诫:“赤金山的熔浆和别处不同,灼烧皮肤,腐蚀筋骨,要是沾的面积再大点不出一个时辰你就只剩灰了。不过我既然来了,定然将你的腿复原如初,敷药至少七日,下地得看身体情况,除此之外你灵力损耗太大,亏的又不是自己的,且得养了。”   玉无缺听懂了,这是外头烂了,内里还被掏空,难怪虚得慌。   “无缺啊,赤金果与山同源,烧伤本来没那么严重,吃了果子让你内体也开始灼烧起来,以后别乱吃外头的东西,听见没?”   常云清笑得温文尔雅,点破玉无缺偷吃灵果之事但并未责怪他,还给玉无缺掖了掖被角。   “多谢真人,我再不瞎吃了。”   玉无缺就吃这套,谁对他好一分,他骨子里的逆反就会被顺得平平的,显露平日见不到的乖巧模样,他窝在被褥里露双眼睛问:“真人,这是哪儿啊?”   “浮空殿。”   玉无缺愣了下:“太微上仙的殿宇?还真是他——”   晕厥之前遥遥一见,挺拔玉立,白衣胜雪,玉无缺努力回忆其长相,却实在是没看清。太微上仙平时几乎不下山,即便下山他们这些普通弟子也不可能见得着面,那人独居的浮空殿悬在赤金山上方,被无数飞甲驮着飘在云里,神秘极了。   被他所救,玉无缺自是十分感激,但也确凿听见他要责罚,而且这位上仙不声不响拿个滑不溜啾的东西就电人,有一点不讲道理,玉无缺难免惴惴的。   玉无缺:“哇。”   常云清看傻子似的看他:“哇什么?”   “我在天极宫长大,听过不少太微上仙的传闻,但从未见过本人,今日被他所救当然值得一‘哇’。”   玉无缺坐起来要掀被子:“我这就去谢救命之恩,上仙的居所不好叨扰太久,谢完劳烦真人立马送我回家。”   “不急,这里是浮空殿的客殿,为了让你养伤临时打扫出来的,安安心心住着。”常云清把他按住,意味深长地道,“太微上仙不怕你叨扰。”   玉无缺苦着脸:“他不怕我怕,不早点走就走不了了,师父要罚我,也别在人家的殿宇里罚呀。”   常云清好笑道:“听见啦?”   “方圆十里地都是他的吼声,当然听见了。”玉无缺也委屈,“可我是为了救人,他怎么还动那么大肝火?”   “动气未必真气,不这样怎么让太微上仙放过你。”   常云清掰开玉无缺的嘴喂下止疼药丸,这才跟他解释,事情缘由大家都知道了,那两名闯祸的小弟子主动认错,现已领罚跪在了思过崖,受了点轻伤没有大碍,玉无缺英勇救人本是大功一件,可之所以说上仙不肯放过,全因那两只巨兽来历不凡。   “你出手重伤的是镇守赤金山上千年的坤达兽,赤金山乃活火山,千年来从未喷发,是坤达兽吞吃熔岩浆水之故,以此保了方圆百里平安。坤达兽原本是一对,公兽内脏几乎被傀儡搅烂,性命垂危,母兽一见这阵仗当场抑郁了,现下不吃不喝情绪崩溃,若赤金山再度喷发,岂非大祸临头?”   这不是还没喷么,况且坤达兽伤人在先,玉无缺为求自保才出手的,这要怪也怪不到他头上去啊。   玉无缺殷切地抓住常云清道:“真人那么厉害,治好坤达兽不成问题!”   “少拍马屁。”常云清语气沉重,“来给你包腿前,我听见侍傀已经在准备后事了,你做好心理准备。”   玉无缺“啊”得变调了,战战兢兢问:“真被我打死了?”   “是死是伤你都难逃一劫。”常云清道,“这次动大气的是太微上仙,谁求情都无用。”   同一时间   浮空殿正殿   长思真人薛易声如洪钟地隔空怒骂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骂不动了才换木青君唱白脸,说了一箩筐玉无缺的好,对面的人还是无动于衷。   鹤不归始终冷着脸,像是根本没在听,二位都歇火了,他才凉凉道:“阿坤要死了。”   薛易抹汗:“这不是请云清来了嘛,给无缺包了药,即刻就去救治阿坤,一定能救活它的。”   “阿达在绝食。”   一旁的木青君苦口婆心:“听闻御灵宗已经在山内住下,他们有特殊的讨人,不是,讨兽欢心的法子,我一会儿就去拜访御灵宗宗主,请他想办法。”   鹤不归:“赤金山爆发在即,你待如何?”   地动剧烈,长老们自然知道火山要喷发了,慢则一月,快则十天,若不阻止,方圆百里生灵涂炭。   天极宫大会就要开启,漫山遍野都是道门翘楚,十步一位长老百步必有掌门,若火山喷发伤及无辜,天极宫颜面无存事小,恐怕修真界会元气大伤。   赤金山是圣山,立在此地几万年了,传言上古时期神明降下天罚惩戒世人罪恶才有了此山,这样一座神叨叨的火山,不是随便想对策就能阻止它爆发的。   木青君叹了口气:“当务之急确实是阻止赤金喷发,所以玉无缺的事可以往后放一放。”   薛易也道:“天极宫有三位上仙,数位真人和长老,倾尽全派之力,必能化险为夷。”   “二位心疼弟子,也得有个度。”   鹤不归没了耐心,听见这些空话更是心烦,他讥讽道:“重伤神兽替他寻人治疗周全,惹出祸端,又喊着倾尽全派之力填这个窟窿,长思真人,听说他是你的弟子。”   “是。”   “有错不罚,只想着善后,将来此子若大逆不道,为祸苍生,你舍得杀吗?”   薛易蹙眉,十分不解地看着鹤不归,但他没有立即回答。   鹤不归冷心冷情是真,但不至于不讲道理,玉无缺因救人而伤了神兽,本是事出有因,硬拐到大逆不道为祸苍生这事上,不像是借机发挥。   他话里有话,难道还有别的因由?   薛易沉住气:“既是我的徒儿,自然该由我来罚。”   “还轮不到你。”鹤不归把茶碗盖上,“至多一月,赤金山必然喷发,哪怕倾尽全派之力也保不了万全,事情一旦传开,招来宵小之人意图不轨,到时候断送的何止天极宫的名声。”   木青君眉心一跳:“狱释宗虎视眈眈,正愁没有机会削弱我派实力,他们若知道了这事,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薛易:“就算被知道了,这事也必然大动干戈,确实耽误不得,不如即刻回禀宫主,四大修院出力——”   鹤不归:“我一人足矣。”   二位齐齐抬头看向他。   鹤不归从来都是少说话只做事之人,他既说了可以,必然已经想好了万全的法子,力保此次危机可解。   二位长老拜服鹤不归的能力,只是不解,他强调诸多隐患,好像并非是因为顾虑,而是想算到玉无缺头上去。   鹤不归看着二人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一口气的样子,未免觉得好笑。   “我出手平息事端为的是天极宫,事情由玉无缺而起,我从他身上讨些弥补,不为过吧?”   薛易:“我明白了,上仙的意思是不论事情如何解决,由何人解决,无缺这个起因者都必须追究,兹事体大,太微上仙一人出面平息,自然该交由你处置,我等不敢有异议,只是不知,上仙打算如何处置?”   鹤不归根本没想好,随口一说:“扔去山里。”   二位长老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是恐吓,他干得出来,他鹤不归真的干得出来!   六年前,鹤不归在桃芷山采料,偶遇金乌门的人抓桃妖炼蛊,毒物洒得漫山遍野都是,污损了福地灵物,鹤不归一怒之下将人杀了,还画地以桃芷为界方圆十里不许金乌门的人踏入,傀儡严守,入即死,不管金乌门如何申斥请愿,说太微上仙不讲道理手刃道门之人冷酷无情,鹤不归都没给过半个眼神,哪怕连正统道门都有了微辞,他还是我行我素。   三年前,天极宫弟子去千鹤城采办,竟私下邀约门人去逛窑子,仗着自己是天极宫内门弟子的身份,当街调戏民女,此事被当时正在千鹤城做客的鹤不归知道了,他找到那些弟子住的客栈,把人揪到大街上打了一顿,并立即逐出宫门。弟子们期期艾艾求情未果,摆出自己世家望族的身份顶撞施压,说出“大不了把女子娶回家做妾,谁也不吃亏”的话,鹤不归听完二话不说废了他们一身修为,让飞甲送回老家。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鹤不归不通人情,软硬不吃,更不怕得罪人,邪祟妖魔他闭着眼杀,人亦如此。   但凡他认了死理,绝无通融这一说,且他罚谁杀谁,有理有据,除了说他做事太绝,谁敢说他有错?   木青君脸都急歪了:“太微上仙,无缺有罪,可罪不至此啊!”   薛易压着火气再次求情:“无缺是我器修院弟子,又是观夏的亲外孙,若是重罚,要如何跟观夏交代?赤金山之事既已有解法,还望上仙留无缺一条性命,任何罪责,我薛易替他担着。”   鹤不归在大殿里坐了两个时辰,已经被二位长老聒噪得忍无可忍了,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竟是一个不理,径直往外走。   薛易真的急了,喊道:“太微上仙!难道在你心里,灵兽的性命比道门弟子的还要精贵么?非黑即白地定人死罪,和草菅人命有什么区别?!”   木青君扶着额:“老薛,老薛不好这样跟上仙说话的,哎呀,有什么不能好好讲。”   “这是能好好讲的吗?”薛易甩开袖子,“他一声不吭把我的弟子拘在这两日了,面都不让见,现在还要杀他!”   鹤不归走到门边,停下脚步,回头打量着把自己急成番茄脸的薛易。   闹这么一出,自己这个唱大戏的都没着急,倒是把看客给气出个好歹,等传出去,外头不知又要如何编排他的狠心。   可玉无缺的身世,不好跟这俩实心的糊涂蛋交底,他只得把人得罪一遭,让别人以为太微上仙奖惩只凭心情。   既然只凭心情,留下谁,因为什么被留下,就无人刨根问底。   是玉无缺还是玉有缺都没关系,人人只会给鹤不归的古怪性情舔几笔罢了。   人必须在这,就是祸根必须留于眼前,要杀要剐,都得鹤不归亲自动手。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经此一事,哪怕只剩尸骨,玉无缺也注定葬在这了。   鹤不归轻飘飘问出一句:“长思真人,你觉得我在无理取闹?”   “我不敢这么想。”   “你可以这么想。”鹤不归端出一副杀人如麻的神态来,“他就是死了,也没你们收尸的份,送客!”   --------------------   作者有话要说:   突如其来的囚禁普雷   下章说原因。   惊喜还是会掉落哦! 第5章 浮空殿   玉无缺难道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   这是薛易被甩了脸子后生出的第一个念头。   不过比起鹤不归的语焉不详,薛易更恼他的态度。自己好歹也是天极宫四修院师尊之一,完全不被放在眼里不说,二位长老还被傀儡三推四请地轰出了大殿。   薛易狼狈地站在殿门口,琢磨道:“他难道真的要杀了无缺?”   木青君摇头叹气:“我觉得上仙心里有事,不好同你我明说,杀应该不至于,他最后那句话像是在暗示咱们什么。”   “暗示什么?我只听出阴阳怪气。”   “你不要有偏见,我觉得上仙的意思,是玉无缺必须留在浮空殿。”   “留人可以直说,何必动肝火,绕那么大个圈子还给你我脸色看,万一你猜错了,无缺是不是死定啦?”   木青君也不敢乱猜测,只是基于一个普通人的逻辑,推断鹤不归喊打喊杀纯属吓唬,可鹤不归哪是什么普通人,他眼中除了白氏兄妹和观夏夫妇,其余都和他做的傀儡属于同一个物种,既然死物活物都算“苍生”,哪怕杀一个活的,祭奠一朵花,放鹤不归身上都是说得过去的。   “不行,这事儿得跟宫主说。”   薛易火爆脾气,做事也是雷厉风行,说找宫主立刻就要御剑起飞,木青君又把人扯下来。   “上清观的人刚到,宫主正忙着呢,况且宫主过来也一样的,谁不知道整个天极宫,最宝贝这位上仙的就是咱们宫主。要不先告诉观夏,让她来说和说和,太微上仙对观夏一向敬重,她老人家来要人,上仙肯定不会为难。”   薛易眼睛一亮:“对对,观夏也得找,谁的孙子谁心疼,咱们做两手准备,快走。”   木青君被薛易直接拖上了剑,好半天没站稳,忍不住揶揄他:“平日你骂得最凶,真遇到事了还是疼他的。”   “疼个屁!”薛易吹胡子瞪眼睛,“我才不疼这不孝子呢!等这事儿过了就给他转院,谁爱教谁教,再当他师父,明年就得咽气!”   二位长老为玉无缺的生死大事操碎了心,马不停蹄地就把观夏给请来了。   观夏风风火火推门进来,大吼一声:“臭小子!”   玉无缺吓了一哆嗦,见她没抄鸡毛掸子,顿时小嘴一撇:“外婆。”   “还剩几只腿啊?给我看看。”   观夏嘴上不饶人,却是直奔床边检查玉无缺的伤势,老人家一脸的担忧和心疼根本藏不住。   “我没事。”玉无缺见外婆这模样突然心虚,把人牵住软着声音道,“你再晚来半刻,这疤都要好了,就算缺胳膊少腿,我也给你长几只新的出来。”   “少贫嘴!”   即便包着药,观夏一双琉璃妖眼却看得清楚,腿肉都没了,森森白骨上是刮过的痕迹,就算服用止痛药丸,药效过了也是钻心的疼。这小子全然不在意定是装的。   “外婆。”玉无缺眼睛盯着食盒,“我要吃饭。”   观夏心疼得紧又不想表现出来,一边喂饭一边骂人:“你是有什么毛病去打灵兽,救下人就赶紧走啊,非得耍那几下威风,要不要给你搭个戏台子再舞一遍,况且灵兽折损,你赔得起?”   “赔不起赔不起,唔唔,再吃块肉。外婆别担心钱的事,我攒了不少材料,拿去外头卖能换不少钱的。”   “钱是小事,你万一有个好歹,让我怎么办?啊?我一把年纪了,气不得急不得,你就不知道心疼心疼我!”   “我自然最心疼外婆,哎呀,不吃菜叶子,拿走!”   左耳进右耳出还挑食,玉无缺脑门上被拍了一巴掌,等他狼吞虎咽地吃完,观夏说起正事。   永乐真人已经告知了坤达兽来历,但外婆提起的是另一桩,圣山爆发的能量足以涂炭生灵,这是玉无缺始料未及的,就算折损灵兽乃无心之失,可捅了这么大个窟窿,他也脱不开罪责。   观夏道:“幺儿,外婆现在去跟上仙请罪,争取救人之功可以抵罪,罚得轻些。”   玉无缺难得见外婆跟谁这么客气,问道:“太微上仙很不好讲话吗?方才听永乐真人说,师父和木青君已经求了一早上情了,他要怎么罚我?”   何止是罚,是要你命啊乖孙。   观夏不想吓他,安抚道:“别怕,姓鹤的不给别人面子,不敢不给我的,你等着外婆,一会儿咱就回家。”   有观夏这句话作保,玉无缺踏实躺平,一个时辰过去,食盒吃空了,观夏还是没回来。   再一个时辰,玉无缺等得有些心焦,门终于被推开。   观夏印堂发黑,显然动了怒,玉无缺暗觉不妙不敢吭气。   观夏坐到床边,盯了玉无缺老半天才问:“你有没有事瞒着我?”   玉无缺一愣:“没有。”   “当真?”   “真没有,外婆为何这样问?”   观夏明显有话想说,但她忍了半天,最后还是咽下话头。   “我深思熟虑后觉得,你还是在这里思过比较好,不管做了什么,都得给上仙个说法。”   玉无缺:“???”   “在别人的殿宇你收敛点脾气,好好洒扫侍奉,得空也别落下修行,上仙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听他的话,顺他的意。他高兴了,自然会放过你。”   玉无缺拖着长长的尾音喊了声“外婆”也不顶用,只好问:“上仙跟你说了什么呀?”   “他说了什么自然会再问你。”   观夏麻利地收拾好食盒,这就要走,她眼神复杂,怜爱心疼之外,好像还多了点别的什么,就这么盯着玉无缺瞧了很久,最后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幺儿,外婆信你没有坏心,但你做了什么最好都跟上仙老实交代,即便是他往死里罚你,也不会真要你性命,你好好听话,不许有怨言。”   观夏走得很干脆,态度转变得让玉无缺有些懵,尤其让他想不通的是外婆要他老实交代什么东西。   屋里药味浓郁,止疼丸药效过了,玉无缺疼得出了一身冷汗,一直没人来管过他,他只好窝在被褥里,硬躺到日落西山。   饭点儿了,有人来送吃的。   木疙瘩的声音传进来,两个雕工精细的傀儡侍童推开门,还拉着一个货架,上面放着晚饭和熬好的汤药,几瓶烫伤膏,至于脸盆手帕和换洗衣物,都是玉无缺用惯了的东西,一看便是从弟子房里直接送上来的。   玉无缺自言自语:“外婆当真不管我了。”   木傀儡无声无息地把东西全都归置好,见玉无缺靠在床边恹恹地打量他们,于是贴心地支了个木桌在床上,把饭菜一样样端过来。   玉无缺原本又饿又疼,可现下倒无心吃饭了。   古人云秀色可餐,诚不欺我,玉无缺光看着这些傀儡在面前走来走去,就羡慕嫉妒得饱了。   不愧是浮空殿的傀儡!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鹤不归!   他发自内心地赞叹起来。   这些傀儡制作工艺上乘,用料精贵,若放在千鹤城售卖,能开出天价,然而他们只是浮空殿的侍傀。   最妙的是没有傀线牵着依旧活动自如,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光这一个技术,就是求而不得的上品傀儡。   玉无缺抓过傀儡的手臂细看,啧啧称奇:“卯榫环环相扣,轴承设计全是巧思,行动起来没有半点僵硬拖沓之态,若是披上罩衣,足能以假乱真,不过……机动装置在哪里呢?傀线也没见着,难道有别的驱动之法?”   “做得真好。”   “啧,看看,这个用料,我怎么没想到呢。”   “哇,眼珠子跟真的似的,妈呀,你在眨眼吗?”   见到傀儡就鬼迷心窍,玉无缺折腾完一圈才想起饭要凉了,他捧着饭在床上吃得心不在焉,所有注意力都在傀儡身上。   木傀儡做完事就安静地站在床边,见玉无缺半张脸粘着米粒,掏出一块白净的帕子替他擦脸。   “等会儿!”   玉无缺往后一缩,盯着木傀儡有些难以置信:“你——”   木傀儡谦恭道:“主人一会儿要见玉公子,浮空殿有规矩,仪容规整方可面见,得罪了。”   清爽稚嫩的少年音是从喉咙那传出来的,与真人一般无二,倒是符合傀儡“侍童”的青涩面相,但死物就是死物,日常劳作经过训练可以承担,察言观色的本事不是训练就能有的,遑论开口说话,这已经超出了玉无缺对于傀儡的认知。   早前听说过鹤不归做的傀儡能言善道,仿若真人,可听说归听说,亲眼所见还是大受震撼。   玉无缺不禁好奇,这些死物是一早就设定好了“问”与“答”,让人有对答如流的错觉,还是真的像活人那般会思考?   如果是后者,那可真是见着宝了。   他强自镇定,按捺着激动之心问道:“我流了一身汗,快馊了,是不是该先沐浴再去求见?”   “是。”   “可你瞧,这腿包着实在不便,怎么办?”   “木桶和热水已在门外,公子若吃完了,我们这就替你擦洗身体。”   傀儡说着便收拾碗筷,又两个傀儡抬着木桶进来,玉无缺兴致大起,毫不讲究地脱了衣服,任由傀儡伺候。   “你们有名字吗?”   “回公子话,我叫夏肆。”侍童指着自己衣服上的芙蓉绣样道,“我们三人皆属夏雨苑,姓夏,名是主人将我等制作出来的次序。”   玉无缺闻声也看了看另外两位的衣服,笑着道:“夏柒,夏壹,还有夏肆,多谢三位关照。”   “公子客气了。”   三个侍童同时发出声音,声线一模一样,嘴角向耳边扯开一个角度,露出空无一物的口腔,这个笑仿得僵硬,饶是玉无缺跟傀儡打了那么多交道,也觉得瘆得慌。   “这水有股香味,是什么?”   “夏雨苑荷塘里的花终年不败,沐浴用水都泡了荷叶又掺花汁,闻之清香。”   “闻之清香?”玉无缺伸手掬了一捧故意递到夏肆鼻前,“那水中到底花香多一些,还是叶香多一些呢?”   夏肆眨眨眼:“公子,我们没有嗅觉,主人喜欢荷叶,那我想或许叶香会多一些吧。”   平时沐浴不过半刻钟的事,今日有三人帮着擦身,玉无缺硬是洗了有一个多时辰,一会儿像村口说媒的婆子问东问西,一会儿像地痞流氓动手动脚,要不是这三个侍童根本不是人,早就把浴桶倒扣在头上了。   不过他倒是问出了些门道。   这些侍童不需傀线牵引,身体里嵌了别的驱动装置,且这装置还不只提供动力,它能赋予傀儡一些简单的智慧。   活人与死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智慧,玉无缺醉心偃术,终极目标就是能做个和活人一般无二的傀儡,眼前这几具已经十分接近了。   他把话题引到了更深一层试图一探究竟。   “你们不是人,可也太像人,有问有答,知冷知热,还会笑。夏肆,你知道笑是因为高兴吗?”   “高兴?”   “就是情绪,人有七情六欲,高兴便是其中一种,有了七情六欲,即便身体是木头做的,你也算是活人。”   夏肆迷惑道:“可是没有人是木头做的。”   玉无缺道:“不,活人不过是魂魄放置于肉身,谁说只有血肉之躯才能称为肉身,你若有魂魄,或是……放一个魂魄,你就算是——”   吱呀——   房门突然被推开,生生断了玉无缺后头的话,门口站了一位穿着宫服的高阶傀儡,夏氏三兄弟一见他便瞬间消音,默默给玉无缺穿好衣服,退到门边。   “公子收拾妥当了,就往主殿请吧,我叫空知,是主人的近侍,今后公子在浮空殿一切事务都由我负责。”   空知表面着了一层近似皮肤的罩衣,根本看不出与活人有什么区别,音色虽与夏氏三兄弟很像,但要冷清得多,面上神色也透着威严。   玉无缺应了声“好”,便满屋子找能撑脚的东西,空知抬手一拍,屋外又进来一人,推着轮椅,一把将玉无缺按进去,直接就推出门去。   轮椅“咔哒咔哒”地在瓷石砖面上滚动,长廊两边每隔十步便有剑傀默默挺立,但他们神色庄严,静默得宛如神像,反而让长廊显得空旷肃穆。   玉无缺只觉眼花缭乱,满脑子“太微上仙好厉害”,只顾得上崇拜,全然忘了自己是被带去责罚的。   他一路上又问了空知许多问题,空知没有夏肆那般健谈,很少搭理他,末了叮嘱一句:“公子往后切莫再同傀儡议‘生死’,此乃主人大忌,亦是我等大忌。”   玉无缺:“……”   玉无缺:“犯了忌讳会如何?”   “公子会挨打,我等只能报废。”   到了主殿门口,殿门大开,空知轻轻扣了三下门环,等了片刻才敢进去,玉无缺的轮椅交到了空知的手上,被一步步推向主座。   和长廊的洁白地砖不同,大殿里一应事物都是用岫玉铺就的,半透明质地的石材中缠绕着淡淡的墨绿蛇纹,此时夕阳斜照,橙黄掺着翠绿,整个殿堂就像兜在翡翠琉璃盏中,如梦似幻。   除了和外头一样多的剑傀静默在壁下,玉无缺听见了几声动物喘息,传闻浮空殿里除了太微上仙之外没有活物,陪伴其修行的是巨型偃甲和万千傀儡,这几声喘息,想必就是那些形似神兽的偃甲了。   置身此地,玉无缺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是害怕紧张,偃术至高境界今天得以一观,他简直兴奋得要蹦起来。   至于那一位,玉无缺当下头不晕眼也不花了,目光落在主座就再也移不开。   沐于琉璃翡翠光中的真人,和他想象中的太微上仙太不一样。   鹤不归端得是清秀俊逸,丰神俊朗好模样,哪怕歪在座上低眉垂目也透着贵气。他玉冠上插着一羽飘逸鹤翎,和白纱长袍上绣的暗纹仙鹤交相辉映,气质出尘得不似凡人。   玉无缺自诩天极宫门面,在此人面前,他也不得不叹一句“惊为天人”。   何况这位“天人”技艺拔群,让世人望尘莫及,玉无缺的崇拜之情又不可控制地增加了。   空知把玉无缺推到近前停下,弯腰行礼,玉无缺懂事得很,坐在轮椅上行礼,立马声如洪钟地道:“内门弟子玉无缺拜见太微上仙,因腿上有伤无法行礼还望上仙赎罪。”   拜薛易所赐,鹤不归脑仁一直疼到现在,故而低着头静思,玉无缺一开嗓他眼皮都跳了一下,不免有些烦躁。   冷冷投过去一眼,没瞧见一星半点做错事的心虚,鹤不归不说话了。   见他不理人,玉无缺又大声道:“赤金山上仙救弟子于危难,弟子铭感五内,来日必定报答。”   鹤不归挑眉,冷哼道:“你是想提醒我,救命之恩应当功过相抵?”   “是,不是不是,弟子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玉无缺挠头:“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只是直言犯上,故而拐弯抹角,以求宽容。”   鹤不归坐直些,干脆道:“好,抵了。”   玉无缺:“?”   这不是挺好说话的吗?   “说另一件,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不得隐瞒,否则救人之功不作数。”   鹤不归淡淡道,“我还会杀了你。”   玉无缺根本没把死亡威胁当回事,毕竟面前之人是太微上仙,他满心崇拜着,自己又是天极宫的正经弟子,没有仙尊师长不声不响说杀就杀的,除非是疯了。   然而事实证明,观夏的忧虑,薛易的担忧,都不是没有出处。   鹤不归话音刚落,空知就抽出佩剑,一剑抵上玉无缺心口,剑尖锋利,傀儡竟然释放着杀意。   鹤不归面无表情地问道:“何时学会的‘噬日’?”   玉无缺满头问号:“噬什么?什么日?”   滋啦一声。   剑尖刺进皮肉,玉无缺吃痛大喊,满心惊惧,鹤不归当真说刺就刺啊?   鹤不归又问:“你可纳过人魂?”   玉无缺疼得喘不过气,但还是一头雾水,断断续续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一声冷笑。   空知手掌抵着剑柄,杀意暴起,竟毫不犹豫地刺进了玉无缺心脏。   --------------------   作者有话要说:   空知:公子,你未来的老婆是叫鹤不归吧?   玉无缺:什么不归?   空知:鹤不归。   玉无缺:鹤不什么?   空知:鹤不归。   玉无缺:鹤什么归?   空知:行了,公子,你凉了。   一个来自马冬梅梗的小剧场。   惊喜继续掉落 第6章 明罚   心口被洞穿,那一瞬玉无缺疼得呼吸都停了,喊叫卡在嗓子眼里,连质疑鹤不归为什么突然下杀手都问不出来。   外婆不是说,他不会要了自己的性命么?   纵使灵兽折损引发赤金山爆发,玉无缺也不是故意为之的,他出手救人,难道这也能值得以死谢罪?   鹤不归是不是疯了?   什么噬日什么人魂,玉无缺根本不知道这些到底什么玩意儿,老实交代除了一句“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思来想去,只能是鹤不归疯了。   玉无缺茫然地垂下脑袋,视线落在胸口处,剑身没入几寸,确凿是插在心脏上了,但怎么不见血呢?   非但不见鲜血涌出,一开始那阵剜心之痛开始减缓,自身由心,钝痛脱体而出。   玉无缺猛地抬头盯着座上之人。   “上仙……不是要杀我。”   如果太微上仙想要他的命,为什么还把永乐真人请来给自己医治,这么脱裤子放屁的多余之举,想来也不会干吧。   鹤不归像是听见了他在说自己脱裤子放屁,皱着眉道:“空知,撤了吧。”   眼前景象乍然变幻,身侧执剑刺杀的空知像烟尘一般散开,他其实站在玉无缺的身后,只用手指点在了脑□□位上。   空知收了手道:“主人,玉公子并未遭人蛊惑,也无侵入神识之迹象,我照主人吩咐已搜遍识海,并加固了防护结界,方才他说的话是真话。”   原来如此。   鹤不归以幻术逼问的同时,探入自己识海找东西,两厢保证下才肯相信自己没有说谎。   也难怪他会用这种手段,非亲非故,又从未相识,不留余地也是正常。   传言非虚,太微上仙确实有些不近人情。   将人折磨一遭,鹤不归神色缓和些:“玉无缺,我姑且信你没有听过,也未沾过人魂,如此一来,明知故犯和大逆不道两宗死罪,你暂时免了。”   “方才得罪了。”空知拿了布巾替玉无缺擦汗,“接下来主人要问的事,公子如实回答就好。”   玉无缺没什么好心虚的,无力地点头:“弟子必知无不言。”   侧门进来一排傀儡,他们两人一组抬着木板,木板被布盖着瞧不出放着什么,等傀儡一块块码放在玉无缺面前后,空知将布掀了开来。   “公子,这些是从坤达兽腹中取出,对其造成致命伤害的碎片,残渣多已被胃液腐蚀,余下的发现上刻‘玉’字,是否出自公子之手?”   “没错,他们都是我做的,一共十只,九只入腹,一只被熔岩焚毁。”   “傀儡被兽齿咬碎后吞下,在没有傀线牵引的情况下,于胃囊中重组,继而破开囊袋撕搅腹腔,请问公子,你是以什么方式操纵它们攻击的?”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但你非要问,我只能讲了。”玉无缺答,“意念。”   鹤不归眉心微动,盯着玉无缺的脸,没看出大放厥词的狂妄,倒是一脸的理所当然。   空知愣了下道:“这不可能。”   “我可以自证,找一个傀儡来,要不就你吧。”   玉无缺摩拳擦掌,开始调动灵力,意念操控是玉无缺生来就会的独门绝技,没告诉过旁人,能在第一偃师面前炫技他自然得意,可捣鼓半天,空知也无任何反应,场面逐渐变得尴尬,鹤不归默默地看戏。   还是空知打破了死寂,问道:“公子?你开始了吗?”   玉无缺抓抓鼻头:“灵力还没恢复,操控你有点难,咱换一个。”   又叫来剑傀,盾傀,夏雨苑的低阶侍傀,无一例外都将玉无缺的“意念”屏蔽在外。   玉无缺羞得声音都小了些:“是不是上仙的傀儡不让我碰,不然平日,早就听话动了呀。”   他一闪而过的得意和未能成功的羞赧都没逃过鹤不归的眼睛,刚被幻术以死相逼过,这小子心智很是坚强,不过半刻,好像已将死亡威胁放归脑后,只想着怎么努力表现了。   这份心大带了一点坦荡无畏的意味。   鹤不归又多信了他一分。   “以后再试,公子莫急。”空知彬彬有礼地继续讲,“主人从傀儡残片中复原了一个物件,很是稀奇,需细问公子出处。”   它掀开最后一块木板白布,上面赫然放着九颗圆形的匣子,匣子早已碎成了渣,此时因术法自然聚拢成最初的形状。   “这是傀儡自行活动的关窍,你做的?”   只有偃师能分辨出一具傀儡里最具价值之所在,鹤不归眼睛毒,一见此物就知非凡品。   玉无缺:“是。”   鹤不归凭空一点,其中一颗漂浮在半空,残渣散开,内里蕴着淡蓝色的雾,鹤不归饶有兴趣地看了会才道:“这匣子做得精巧,叫什么?”   玉无缺:“魂核。”   “魂核。”鹤不归顿了顿道,“所以这是魂魄了。”   “没错,储存灵魄所用,也是傀儡的动力之一。”   本着老实交代的原则,玉无缺手舞足蹈地开始讲解魂核的设计理念,空知瞧了一眼自家主人的脸色,默默退开三丈远。   不好,要发火。   那一缕雾状棉絮便是魂魄的实体,太微上仙一眼便能认出,故意这么问也是想看看玉无缺的反应,果然是个叫人开眼界的人物,罪行昭昭放在眼前,非但不心虚,还像个开屏的孔雀废话连篇。   玉无缺叨叨不绝地炫耀自己的偃术技艺,说完两手放在膝盖上,乖巧地等着挨夸:“上仙觉得这东西做的如何呀?”   鹤不归只觉得耳朵吵,非常敷衍地“嗯”了声:“倒是用心。司戒,司律,你俩过去。”   玉无缺:“?”   傀儡应声而动,铁器走路砸得生响,空知也挪到了玉无缺身后,三人七手八脚脱了玉无缺的上衣,将他肩膀死死按住。   玉无缺挣扎不开:“太微上仙?这是做什么?”   鹤不归冷冷道:“打。”   “唰唰”几道清脆响声,立马皮开肉绽。   打完十下,傀儡就停了手,司戒手中拿的藤条,司律持一把铁戒尺,等待着鹤不归的指令,空知还是那般温雅清冷的嗓音,跟玉无缺介绍起来:“戒律二使专罚犯错弟子,玉公子稍安勿躁,此刑罚已是主人看在你腿上有伤,格外开恩了。”   玉无缺龇牙咧嘴道:“要罚,也得让弟子知道犯了什么错事吧。”   鹤不归觉得好笑:“问了半天,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玉无缺隐隐约约知道,但也不是太知道,鹤不归似乎并不是因为坤达兽受伤而生气,半个字没提赤金山,那问题只能出在魂核上了。   可魂核出处他已和盘托出,前前后后都是自己钻研的,他嘴硬道:“若是坤达兽,我是为了救人。若是因魂核,那是我亲手所作,没偷没抢,没犯宫规,何错之有?”   鹤不归冷笑:“再打。”   “弟子不服!”   管你服不服,鹤不归又让人打了十下。   玉无缺的后背已经鲜血淋漓,他无法挣脱只能承受,不管说什么鹤不归像是都没听见一样,外婆特意告诫要老实交代,但前提是对方听得进人言,也告知责罚缘由,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实在做不到心无怨言。   那点崇拜之情,大大地减少了!   鹤不归玩味地看着玉无缺倔强的脸,眼睛瞪得圆圆的,冒着不服气的精光,像是气恼得能随时咬人一口。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多少带了些稚气,唬不到人。   反倒让人想起尚在襁褓中的那个婴孩。   一晃过去如此多年,咂摸手指的天真孩童已然长成舒朗英俊的少年,可内里到底藏着一颗怎样的心,谁又能知?   鹤不归手杵香腮,数着打到四十下,才让傀儡停手,他走到玉无缺面前,打算给他个明白:“魂魄从哪里来的?”   玉无缺恨恨道:“狡兔。”   “你亲手所杀?”   “不是我杀的,我从未主动取过狡兔性命。”玉无缺梗着脖子,坦坦荡荡,“若有一句虚言,天打雷劈。”   用不着天打,我打就够你受的,鹤不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万物有灵,死后肉身化作尘土,魂魄进入轮回,此为天道,你强留魂灵入傀为人驱策,有违生灵意愿,更有违天道,此乃罪一。”   玉无缺最怕谁给他讲道理,这个年纪的人,越讲越逆反,他答:“天道是什么弟子无缘得见,至于意愿,这些狡兔是想留人世的,上仙不妨自己问灵,若它们哪一日要走,我自会超度!”   鹤不归顺手取来一旁的魂核,起开后絮雾漂浮:“度给我看看。”   傀儡损坏严重,狡兔的魂魄已无处安放,不如送走,玉无缺“嘶”了一声抬起手,默诵经文施法超度。   絮雾起初有四散的趋势,却不知为何被某种外力束缚成紧密的一团,越超度挣扎得越厉害,絮雾中更是隐隐约约浮现出咒文,那字歪歪扭扭像一个“玉”字。   魂魄不是不肯走,而是走不得了。   空知:“此魂有主,无法度入冥界,且怨煞开始聚集,长此以往必成怨灵。”   玉无缺难以置信:“为何如此?”   “公子此前从未超度过?”   玉无缺终于有了一丝心虚:“这术法……我还在修炼,目下只是顺利引渡入傀,从傀中放出还未试过。”   鹤不归从袖中引出一缕黑雾,脸上淡淡地蕴着怒意:“在你来前,阿坤已经气绝身亡,这是它的魂魄。”   同样无法超度,怨煞丛生,絮雾中咒文很淡但已经显形,歪歪扭扭的“玉”字把魂魄禁锢在了原地。   鹤不归:“你解释一下。”   玉无缺哑口无言,默默低下倔强的头颅。   “‘噬日’以御魂闻名天下,后因酿下大祸归入禁术,凡私自修习者,先废修为,后断根骨,逐出道门,若因此术而害命伤魂,死罪。”   空知解释:“公子说自己未听过,那我给你说说,这‘噬日’排在禁术的‘天罚’一级中,是无量斋刑罚最高级。”   玉无缺闻言大惊。   鹤不归回到主座坐下,目光幽深,审视着玉无缺道:“此术失传已久,玉无缺,你从何处习得?”   玉无缺咽了咽口水道:“我不知这是禁术,更从未向旁人学过,此术是我自己创的。”   至于从何而来,纯粹是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梦。梦中术法清晰可闻,醒来就有了大致的思路,哪怕是玉无缺自己都觉得这个说法听着扯淡,可事实就是如此。   玉无缺说完抬起头,又强调道:“弟子没有撒谎。”   本以为要换来一顿毒打,鹤不归却对荒唐的说辞表现得出奇淡定。   他问:“什么样的梦?”   美梦,梦中玉无缺能操纵数以万计的傀儡,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整个城池拜服于他一人,他是活活笑醒的。   玉无缺还想为自己辩驳一句:“太微上仙,我私自创造术法而不知其危害就擅自使用,以致狡兔和坤达兽无□□回,我知错,可我并非明知故犯,更从未动过汲取人魂的念头,还望上仙明察。”   若真是明知故犯,何至于才打这么几下,就算不丢去赤金山,无量斋也会上门抓人,到时候玉无缺这条命,谁都保不下来了。   鹤不归沉吟良久。   其实他方才没把话说尽,“噬日”只是其中一术,此术和不死城息息相关,玉无缺本就身世离奇,因为古怪的梦境而学会就禁术,怎么看都像是有人在故意为之。   把他藏在天极宫十六年,外头不少人一直想找到他,禁术现世,一旦被人知晓,联想到不死城和十六年前的婴孩是必然的,那玉无缺的身份就藏不住了。   尘封的死城像一块毒瘤长在天地间,它有无穷无尽的宝藏,有至高无上的邪法,世人欲念再起,趋之若鹜,根本无法祛除,不管玉无缺是否真是开启城门的“钥匙”,那一身姬瑄独有的印记,足以让他做一辈子牺牲品。   鹤不归必须把人扣下来,在看见山内景象,确认了魂核之后他就是这么想的,不管用什么理由,或者根本逻辑说不通的理由,他都必须把人保住,扣在浮空殿。   这么做,不过是念着璇玑长老临行前的话,他以仙人之命凡人之躯独活于世,未必就得自囚自苦,若能守着那座同样孑然独立的古城,不让祸事再起,也算三千大道为鹤不归这样的命格安排的路。   如今明罚暗保,于十六年前带走婴孩是一样的道理。   死守古城,以及和古城有关的一切,是师尊给他明示的路。   “无量斋会定你死罪,可这里是浮空殿,我说了算。”   鹤不归给玉无缺神识上打下浮空殿杂役的符印,如此便可自由在殿宇中行走了。   “今日,权当我因坤达兽和赤金山一事重责于你,没有旁的缘由。”   这是要他闭嘴,顺带也免了无量斋的死罪。   玉无缺抬起头来,似乎有点难以置信。   太微上仙在保他?   “若闲话外传,或再让我看见魂核一类的物事,我立即废你修为,逐出天极宫。”   玉无缺一凛,赶紧答应着:“是。”   “这些生灵到底是因为你被强留下来了,你活罪难逃。”鹤不归递过来一个眼神,“司律司戒,打够一百下,把他送去夏雨苑。”   “从今往后,无我手令,玉无缺不许下山。”   --------------------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中秋快落,明后天都好忙,周四再更啦 第7章 禁术   来时坐的轮椅,回去时躺的担架,玉无缺被打得没了脾气,任傀儡折腾,连哼唧都停了。   虽去了半条命,但比起被无量斋抓走,这刑罚实在是轻了,玉无缺这才明白外婆为何放任不管,叫他老实顺从。   众所周知,修真界禁术不少,有的阴毒至极,有的遗祸百年,一旦被无量斋设为禁术,私自修炼就是触犯公律,轻则拔除灵根,重责处死,若是触碰最高级“天罚”中的禁术,不论是哪个道门的修士,都会被公开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太微上仙心狠手辣是真,但也并非一点儿不通人情,没把玉无缺罪行上报而是关起门来打一顿,可不就是暗戳戳地包庇弟子么。   想明白这一节,玉无缺安分了许多,对鹤不归的怨气下去大半,哪怕再有责罚,他也不敢顶嘴了。   只一点他不大想得通,这个级别的禁术为何凭空现于自己梦境,现得如此之清楚,醒过来就已然学了大概,鹤不归只提禁术的危害,却并未提起起源,那今后再做什么了不得的梦,再现新术法,他学是不学?   不学岂不是可惜了,学的话,要是梦境并非天意而是人为,为什么挑了自己呢?   必须找鹤不归问个明白,玉无缺恹恹地想。   只是现下新伤旧伤相叠,没个四五日是下不了床了。   “嗷——”   “公子莫要乱动,这药是主人吩咐空知送来的。”夏肆按住他,细心上药,“一天抹三次,这样的皮肉伤五日便能好。”   玉无缺埋在枕头里,闷声问:“好那么快作甚,反正我下不了山,慢慢养呗,用那么贵的药我也还不上。”   空知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串傀儡搬东西,他走到玉无缺身边,放下汤药,又细心检查伤口,玉无缺抓着人便问:“空知,上仙真的不许我下山了?”   “我不知道。”空知如实道,“主人有自己的考量,公子离不得浮空殿,也是对你有好处的,这些东西是公子的,都给你送来了。”   早上还只是洗漱用具和换洗衣服,到了下午,观夏恨不得把玉无缺整个屋子打包寄上来——手工匣子,藏破烂的锦盒,幼时最爱的木偶玩具,甚至是书桌上那半盘没吃完的糖枣。   观夏简直是用行动告诉玉无缺——快滚。   夏肆他们收拾完屋子,被空知都叫了出去,他一人坐到床前替玉无缺盖好被褥:“寝屋都打点好了,这五日主人没有吩咐,公子养伤便是,五日后我来接你。”   “坤达兽的事,有什么我能做的吗?修坟,立碑,或是诵经祝祷都行。”   玉无缺虽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形同废人,但语气很是真诚。   “是我下手重了,害它丢了性命,它媳妇儿不是还活着,有法子让它原谅我么?不然赤金山的事可怎么办?”   常云清口中,赤金山喷发才是顶要紧的大事,但鹤不归打他的时候竟半个字没提,玉无缺不至于没心没肺到闯了祸撒手不管。   “阿坤魂灵不散,也不算丢了性命。”   空知见他都被打成这副废人模样了,还操心这个,难免心软,便安慰道:“公子好好养伤便是,赤金山自有主人安排,你不必费心。”   也是,就算他好胳膊好腿他也费不起这个心,只是给人凭空添那么大一麻烦,于心有愧。   玉无缺乖巧点头,细心听着安排。   “傀儡残片送还公子,等公子身体好些了自行处置,需要工具和材料吩咐我,浮空殿别的不多,修复傀儡的东西管够。”   玉无缺一愣:“太微上仙还准我动傀儡?那他……看过这些有没有说什么?”   “主人说‘同是爱物之人,何必自毁心血’,公子亲手所作,断然舍不得就这样弃了。”   匠人之心,自然是同为偃师的人才能懂。   玉无缺心里稍得宽慰,软绵绵地躺下去:“我还有一事相求,那几个魂核能否还给我?”   “理由?”   玉无缺戚戚然道:“这几只兔子是我养大的,一窝生一窝,生老病死都是我陪着,它们不舍得离开天极宫,我才放在傀儡中带着,如果魂魄因无法超度有化怨灵的可能,我想帮他们化解煞气。”   空知静了一会儿,像断线木偶似的没了反应,隔了会儿眼神恢复清明,笑答:“主人同意了,我这就去取来。”   “替我谢谢太微上仙,等我好了,再亲自谢过。”   玉无缺心满意足地躺回去,事已至此,他躺平认罚,空知替他掩上门前,又特意交代了一句:“很少有入得了主人眼的傀儡,公子,虽然那几具傀儡损毁严重,但瞧得出心思细巧之处。”   “真的?太微上仙……有夸我?”   玉无缺眼看又要孔雀开屏,空知笑着点头:“公子天赋极高,莫辜负了才好。”   ……   同一时间,浮空殿正殿。   太清上仙白疏镜把佩剑一放,挽着袖子将一碟碟可口的甜品端到鹤不归面前:“特意给你带的,快过来吃。”   鹤不归不吃这套,别开脸道:“没胃口。”   白应迟送到他嘴边:“山楂糕是开胃的,来,师兄喂你。”   也不知道洗没洗过手,鹤不归不情不愿地张嘴,吃下一口酸甜糕点,脸色才好些。   他将人拘在浮空殿打个半死的事已经传遍山内,再加上薛易和木青君添油加醋那么一说,好些人以为玉无缺已经凉了。   白应迟了解鹤不归脾气,他家这个冷冰冰的师弟若是管闲事,打完杀完手袖一甩就什么都不问了,哪会费力气请人来医治,还动了肝火将人拘在自己殿宇中。   必然是事出有因,且因由小不了。   故而一听说这件事,白应迟拉着白疏镜急急赶来,一来问清真实缘由,二来也是给师弟顺毛的。   不过兄妹二人达成了某种默契,鹤不归的肝火比天大的事都要紧,他们得先把人哄好。   “小西,你过来,我新得了一个宝贝。”   白疏镜从袖中拿出个金闪闪的绳索,献宝似地端到鹤不归面前。   “此物叫东陵混金索,千鹤舫寻了许久都未得手,鼎剑阁陆掌门把它赠予我了,听说你新制了一尊偃甲,正缺个顺手的神兵,这索恰好。”   姓陆的三不五时就给白疏镜送东西,恨不得把“求娶太清上仙”刻在脑门上,鹤不归头一个不待见他,怎么可能收他的破烂?   “拿开,我自己不会做?”鹤不归看都没多看一眼,把东西推了回去,嗔怪一句,“师姐,你又叫我小名。”   “好好好,师姐错了,咱不叫了。”   白疏镜在外人面前很少有笑脸,威名比白应迟还高上几分,但对着自家的宝贝师弟,她只有温柔和气,是外人见不到的女儿家的温婉模样。   “师姐忙了一日连口茶都没喝上,听说你动了大气,怎么了?谁惹你不快,我给你做主。”   生气是做给外人看的,鹤不归懒得解释,他确实脸色不好,倒不是因为动肝火,全因玉无缺牵扯出别的事让他有些担忧。   目前没什么眉目,也查不到线索,所以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故而忧心忡忡让人误以为是怒气冲冲,但别人不懂他也就罢了,怎么白氏兄妹也这么战战兢兢地来哄人。   鹤不归不耐烦道:“你俩要说玉无缺就直说,丑话说前边,要我放人不可能。”   “好师弟,犯错当罚,打也打了,就把人放了吧。”白应迟道,“他到底是观夏的孙子,罚重了怕伤了老人家的心,你不是最疼婆婆,怕是也舍不得。”   白疏镜也道:“你要着实在意坤达兽,师姐再去给你寻一只,寻只公的,可好?”   白应迟:“赤金山之事我听说了,你放心,师兄会想法子解决。”   把人当三岁孩童哄便也罢了,哄半天也没哄到点子上。   鹤不归叹了口气:“赤金山不用你们管,我已经在处理了,阿坤已下葬,阿达我自会安抚,但是玉无缺犯错不可下山,旁人若问起,你们就把我的话原样奉还。”   白应迟顿了顿,福至心灵道:“师弟,不是你不放人,是玉无缺不能下山?”   “本想查清了再告诉你们,免得徒增担忧,罢了。”   鹤不归屏退所有傀儡,又加了一层隔音结界,这才开口:“听说过‘噬日’吗?”   白应迟愣了下:“上古禁忌魂术之一,自然是听过的。”   “阿坤虽死,魂魄被‘噬日’困住,已无□□回。”   “谁做的?”   “玉无缺。”   鹤不归道尽来龙去脉,白应迟和白疏镜听完都很是震惊。   白疏镜琢磨片刻问:“‘噬日’最为盛行也最为人诟病不就是姬瑄在世时,他曾用此术操控生魂,以致触犯天怒不得善终,玉无缺的身世我听你们说过,十六年来一直相安无事,可那个梦……倒像是古籍中记录的千古城之景,于梦中习得术法,难不成他真是姬瑄转世?”   白应迟摸了摸下巴:“当初师弟否认了这个说法,全因无缺胎记有异,可现如今,倒是不好说了。”   除了胎记和怪异梦境,近些年来,玉无缺在偃术上表现的天赋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放眼天下,除了鹤不归,再找不出第二个人做得出“魂核”这样的东西。   如果天赋不止是天赋,而是另一种传承,又当如何解释呢?   鹤不归问:“听说他十岁那年就已结成金丹?”   “是,根骨,天资,他样样都有,而且都比别人好,只是偏科太过,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闹得各大修院的师长唯恐避之不及,小妹你教过他剑术,说说他平日表现如何。”   “早前就跟兄长说过了,玉无缺那小子虽不逃课,但他自己不练,学了剑法全教给傀儡了,傀儡的剑术都比他好。”   白疏镜虽享上仙尊号,却并不摆架子,她兼任剑修院的师尊,素日不管弟子品阶,都能受其教化,玉无缺修剑术时她也是亲自教授过的。   她道:“但凡他从偃术上分点心思去别处,凭他的天资,将来定是个人物,可惜——”   白应迟听到的也不少了,跟着叹气:“可惜这家伙除了偃术,其余一概不放在心上,师弟,说起这个,我倒是觉得玉无缺和你小时候挺像的。”   “哪里像了,我有这么吵吗?”鹤不归嘴一撇,“况且他十岁就结丹,我没有。”   戳到痛处,白应迟又心疼起小师弟来,赶紧道:“没有就没有,你也不稀罕金丹的,就算别人能结十颗,也未必打得过你的小鹿和小巴,无妨无妨。”   哪里有人能结十颗丹?师兄你哄人也讲点逻辑。   “师兄你不要打岔。”鹤不归强行把话题拐回重点,“此事还有蹊跷,灵兽遭人蛊惑,我已派傀儡去调查了。”   阿坤生性温和,甚至有些胆小,有人误闯赤金山它不可能现身,更别说做出攻击举动,可被救的弟子和玉无缺都证实阿坤确实主动发出攻击,而且在清理腹中碎片时鹤不归看得真切,发红的喉咙有多次喷吐岩浆的痕迹,阿坤甚至对弟子下过死手。   后魂魄无法转生,鹤不归从上头找到了些东西。   鹤不归:“它被‘浊月’蛊惑过。”   “当真?”   听闻这个名词,白应迟到此时脸色才开始严肃起来。   看他这反应,白疏镜蹙起眉问:“‘浊月’虽归入禁术,可古籍中只写了名,无详细记载,那是什么?”   白应迟:“古籍没有记载是因为早就失传了,我也是从鹤南那听来的。”   上古三大魂术,“噬日”定魂,打上烙印后,从此不入轮回道;“浊月”洗魂,魂魄意志和神识可自由替换或更改;“曜星”补魂,即便是残缺的散魂流魄,也可缝补后重新使用,或当养料或做引子,让其他魂魄更加强大和完整。   当年千古城万千“活”傀儡便是得益于魂术的操纵,但这些术法并非出自姬瑄之手,而是他的手下败将——蛮荒兵主。   兵主成也魂术,败也魂术,更是因此术永远受困于姬瑄,成了他手下千万傀儡中的一员。   不过千古城当年被修真界齐力讨伐,姬瑄倾尽全力封闭城门后身死,禁术也一并失传了。   如今齐齐现世,让人不得不担心,是姬瑄活了,还是有知情之人在从中作梗,想要打不死城的主意?   白疏镜听了半天,犹豫着问:“又是玉无缺干的?”   “他没这么大本事。”鹤不归解释道,“‘噬日’都只学会了一点皮毛,要熟练操纵‘浊月’以他现在的修为还做不到,‘浊月’范围很大,坤达兽到底是目标还是被波及尚不可知。”   “难怪你不许他下山。”白应迟恍然大悟,“你怀疑有人利用魂术共鸣,在找玉无缺?”   “我不知道,找玉无缺或是别的目的,此人都和不死城有莫大关系,那城里关着什么你知我知,不得不防。”   白应迟沉声道:“大会在即,山上人员复杂,不晓得是否别有用心之人趁这时混了进来,事关重大,又必须隐瞒,师弟明罚暗保,确实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我也派人先暗中搜山探查,加强人手戒备。”白疏镜道,“可赤金山喷发迫在眉睫,师弟,这事儿你不必一人担下,师姐帮你——”   “不必。”鹤不归打断她,眼神似有幽怨,“就算没有金丹,这点小事也不至于做不了,你忙你的。”   “师弟没问题的,你放手交给他就是了。”   事情既然已经问明白了,三位上仙镇在天极宫,想来也不可能出什么大事,玉无缺交到鹤不归手里白应迟是放了一百二十颗心的,不过联想方才话头,他又多心地生了个鬼点子。   “师弟,我有个想法,既然玉无缺落在你手上了,不如你收他为徒吧。”   这是什么随随便便的理由?落在手上就得收徒,那浮空殿早就住不下人了。   鹤不归拒绝得很干脆:“不要。”   “你听我分析,一来,他在偃术上天分极高,偏科这点上像极了你,二来,你还记得么,当初鸦莹就说他跟你有缘,兴许师徒缘分是一早注定的呢?”   “我不要徒弟。”   白应迟像是没听见,自顾自讲:“投其所好,因材施教,别人教不了管不下的人,可能只有师弟你能拿下,本来云巅大会就是给仙尊收亲传弟子所用,你从不参加,破格收一个也不是不可以。”   禁术双双现世,换做旁人早就满腹愁肠,殚精竭虑地去查个底朝天了。   白应迟却还在操心师弟收徒这种小事,但鹤不归明白,师兄并非心大,而是把自己摆在了一个太重又没必要的位置。   他还是拒绝,直言:“我这副身体,教得了什么?”   “你别急,听我说嘛。”白应迟沉默了会儿道,“我是瞧着浮空殿总你一个人,怕你膝下寂寞,你又不肯下山,时日久了连话都找不到人说。璇玑长老云游四海之后,你越发孤僻了,万一将来我和你师姐都……谁来照顾你?”   求仙问道,飞升成神,对他人来说是最好的去处。   只是这个去处,天生就断在了鹤不归眼前,师兄师姐自然一早就清楚,将来他们都走了,鹤不归会在凡尘孑然孤独地活下去,没滋没味还没有尽头。   但也不是随便找个人陪着,这命数就能改的。   如若一眼能看到结局,他还是谁都留不住,一开始就不该有任何念头,这话鹤不归早就说过了,认识师兄师姐的时候鹤不归还太小,不懂得拒绝,否则他一样不会把满心牵挂留给他们二人。   再轻的情谊也珍贵,鹤不归担待不起,宁愿不要。   “我不要。”鹤不归垂眸摸着茶盏出了会神,“飞升是好事,你俩赶紧飞,不用挂念我。”   白应迟心疼得紧,唤他一声“小西”,再也找不到话说。   鹤不归风轻云淡地笑了笑:“一个人挺好。”   “好了好了,不收就不收吧,兄长别强迫他。”白疏镜绕到桌子后面,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鹤不归的脑袋,“那就都依着你,‘浊月’一事我们暗中调查,有了线索再从长计议,玉无缺就留在浮空殿了,往后怎么安排他,听你的,可好?”   鹤不归轻轻地往后靠,后脑勺抵着师姐温热的手掌心,这才露出真心的笑意来,懒洋洋答:“好。”   --------------------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姐姐面前是要摸摸头喂糕糕的鹤小西。 第8章 小算盘   玉无缺硬躺了三日。   每日醒了吃,吃了睡,周而复始,宛如养猪。夏氏十个兄弟他都见过了,进进出出,伺候左右,都很客气体贴,就是缺了点人气。   不过永乐真人的汤药是真的管用,三日过后,玉无缺已经可以坐起来了。   这天,空知又送药过来。   “公子怎么起来了?今日可有感觉好些?”   玉无缺笑得没心没肺:“好多啦。”   空知看着满床木屑,很是震惊:“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唔,我见夏肆胳膊肘的零件磨损严重,就找料给它新做一个,将好把其他几位的也换了。”   玉无缺的面前放了个天大的簸箕,也兜不住他乱飞的木屑,还有一个小圆钵架在床边的炭火上温着,里头盛着暗金色的不明液体。   “这里湿气大,涂一层这个可以防止木头腐朽,我瞧着太微上仙也涂了一层类似的,只是夏肆他们许是很久不打理自己了,涂料都掉了,我再上一层,你要吗?”   “原来从山下运来的瓶瓶罐罐里放着这些。”   空知捧着手中的零件细看,做得很用心不说,这防水涂料曾经是鹤不归没日没夜试了几百种药液,这才兑出合适的,没想到玉无缺竟然也做得出来。   “多谢公子美意,近身侍傀都有固定的时间做保养,得由主人亲手来,不许经他人手。”   玉无缺手一僵:“那我给夏肆他们换零件,上仙不会生气吧?”   “不会,公子喜欢做这些正好,我按主人吩咐给公子送来册子,待腿脚好全,这些事就都交给公子去做了。”   玉无缺接过厚厚一本册子,翻开来匆匆看过,当即傻眼。   内书三百件芝麻点儿大的杂事,杂到“荷塘里每一片叶子都要擦洗”,“石桥上玉狮的每一缕胡须重新抛光”,这些都还在情理之内,更离谱的,比如“上仙今日份的茶叶要顺成同一个方向”“沐浴水要三分花香三分叶香四分活色生香”都写了进去。   封皮上一本正经地写着“要事簿”,内容却是“无事可做但就要硬编几条”的随意。   想来鹤不归是除了关门打人,没有其它磋磨人的法子,便硬凑些顶要紧的破事拘着他。   玉无缺皮笑肉不笑,从牙关挤出几个字:“弟子领罚,烦请转告上仙,我包他满意。”   ……   养伤这几日,鹤不归再没过问过玉无缺的事,要不是空知有事没事就得来通报一声,鹤不归差点要忘了自己还拘了个人。   太微上仙闷在主殿里做东西,情形和玉无缺那儿几乎是大哥的二哥,一样满地碎屑,数盆炭火温着涂料,保持液体流动的杯架支在一旁,竹筒碰撞不时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他盘腿坐在杂乱无章的地上,往往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空知推门进来,开门见山道:“主人,玉公子又想借东西了。”   那崽子今日借打磨机,明日要烧炉,后日要屯火舌子,简直是个欲壑难填的无底洞。空知一早得了吩咐,养伤期间不予责罚,要什么就给,不必特意回禀,所以都是回禀完就给他拿去。   今日特地来禀明,看来要的不是寻常物件。   鹤不归神思恍惚地抬起头问:“他到底在干什么?不是腿还没好,无法下地么?”   “玉公子闲不住,虽然无法下床,但在床上做了一个微型案台,已经开始做傀儡了,除了修补损坏的那几具外,夏雨苑的侍童都被他动过,做防水和关节润滑,倒是省了今年的保养工作了。”   鹤不归:“……”   “玉公子还想借一些鲛纱和鱿草,说是要拟态狡兔做新的傀儡,安放魂核,他原就打算给狡兔寻这样的去处,无奈没钱购买,现下知道咱们有便试着问问可否相借,但此二物贵重,我不敢轻易给出去,便来问主人的意思。”   鲛纱仿皮肤,鱿草仿毛发,这两样东西出自深海,都是不可多得的做拟态傀儡的材料,外头一两值五十赤玉,可谓贵重,寻常偃师一般会把精力财力花在傀儡的机动和实用上,拟态这种在外形和制作工艺上的更高追求,他们是不舍得花大价钱去做的。   也只有鹤不归这样的顶级偃师,方方面面必须追求到极致,手中每一个傀儡都保证能做到是不凡之物,才得以保持了一颗不变的匠人之心。   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傀儡不论大小都是天价,千鹤舫每年出售鹤不归偃甲的预订名额,都会兴师动众地在千鹤城办一次拍卖会,拍出史上最高价的是一具傀儡——辟邪诛鬼的镇墓神兽方相,八十万金玉,同样出自鹤不归之手。为了抢到名额,道门间打破脑袋的流血事件也发生了不少。   浮空殿是天极宫最富裕的地方,要什么都有,但不是什么都可以给出去。   或许是因为那句“兔子都是我养大的”,也或许是玉无缺作为一名偃师该有的态度得到了鹤不归的认可,他想了会儿便同意了。   “空知,你做个账本,往后不论贵重他要什么都给,但账目一笔笔记清楚。”   “可是公子家世普通,别说往后了,就是这一两鱿草,他都未必还得起。”   “没指望他还。”鹤不归财大气粗道,“既要用,就得用之有理,欠下账才懂万物非随手可得。”   鹤不归顿了顿问道:“山下杂役一月多少工钱?”   空知道:“末等杂役每月一百赭玉。”   “照这个算,直接从账目里抵。”   一千赭玉值一个赤玉,一两鱿草价钱是五十赤玉,空知快速心算,得出结论,按杂役的工钱来抵,玉无缺得干四十年活。   “主人用心良苦,这是要磨砺玉公子的性子呢。”   用心良不良苦倒是另说,平白无故送人那么多东西,鹤不归总得给自己找点借口,舍得给玉无缺材料,算是一种偃师间的心心相惜而生出的好意,只是这点好意,鹤不归不希望被人察觉和误解。   人情债互相欠多了,就会产生不必要的亲近。   不过是个无关紧要之人,对方要真觉得欠了什么,他也希望不是人情债,只跟钱财这等身外物有瓜葛便好。   “这几日有得忙,你们都不必进殿了,让药傀待命,吩咐下去,谁来都不见。”   “是。”   ……   又三日,空知带着药傀去了夏雨苑。   躺了六日玉无缺已经快好全了,皮肉伤是小事,腿上火毒已拔,但割掉的大片血肉没这么快长出来,药傀小心翼翼地拆下纱布,裸露的白骨着实让玉无缺吃了一惊。   空知按住他的肩膀道:“公子忍着点疼,拆药之后要行血肉再生术,此术剧痛无比,但能将血肉复原如初。”   玉无缺皱眉耷脸地坐好,抓着被子角问:“这术我知道,是永乐真人的独门绝技,药傀竟然也习得了?”   空知淡淡一笑:“主人会,药傀自然就会,此术改良过,原是用在傀儡上的,公子的伤在皮不在骨,所以恰好能用,否则还是得请永乐真人过来医治。要开始了,公子切莫乱动。”   忍冬,扶芳两名药傀上前,认真割掉腐坏的筋肉,一刀刀下来原是很疼的,但药傀下刀干脆,力道凝于手腕,在距离骨头毫厘之间游走,经验老道得像表演了一出庖丁解牛。   玉无缺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药傀的动作上,以至于这种钻心的疼都能生生忍下来。   一般来说,偃师的技艺学得十分,教于傀儡最多三分,且要日以继夜地训练才能有这个效果,而鹤不归的傀儡竟然能将血肉再生术用得如此炉火纯青,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别说是傀儡了,哪怕是修行之人,没有超强的灵力掌控和悟性是用不了这类术法的,何况此术来源永乐真人,那是已至大乘期的尊长,术法之精妙不可能随随便便被人学走,非是同他一样或更高修为的人才有这个能耐。   由此推算,傀儡的功法应当和太微上仙同出一脉,能和偃师同出一脉的傀儡犹如左膀右臂,玉无缺也一直照着这个思路在训练自己的傀儡,却在今日得见鹤不归的傀儡,已然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程度。   “空知,你们身体里是不是也有类似魂核的驱动装置啊?”   无须傀儡牵引,又有智慧支配行动,加之连此类高等术法都能学会,玉无缺只能这么猜测,忍了几日实在是憋不住,问出口后空知并不回答,他就知道自己问对了方向。   “我猜,这个东西应当是直接和太微上仙连通的,你们听见的他也听得见,你们要说的话,自然也是他要你们说的,所以他会的术法,你们至少可以发挥到五成?”   空知盯了眼玉无缺张开的手指头,答:“十成。”   玉无缺张着嘴很是震惊。   这就是传说中的顶级偃术吗!   “快告诉我,你们的驱动装置到底是什么?嘶——”   药傀收了灵力,一双腿完好如初,皮肤和原先的一样白皙光滑,已然看不出那曾烧成了白骨,再生的皮肤有些脆弱,布料扫过又痒又痛,空知趁玉无缺张嘴说话,塞进去一颗药丸。   “公子多的别问,主人不喜欢有人打听这些,好了,再养一日,明天起公子便要依循要事簿开始做事了,我先走了。”   病好第一日,憋了六天不得出门的玉无缺,仿若死牢里被豁免的犯人,撒了欢地放起风来。   他倒是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勘察地形。   空知耐耐心心地带着他逛遍浮空殿每个角落。   御剑至正殿上方想跟太微上仙问安,结果被结界给打了下来,除此之外,浮空殿一日游还算顺利。   玉无缺算是彻底开了眼界。   浮空殿主殿之外有四个院落,分别以“春华秋实”、“冬雷夏雨”命名。   秋实苑是停放傀儡和偃甲的仓库,傀儡的做工光看空知便知有多精细了,可是巨型偃甲玉无缺是头一次近距离观赏,那些斩妖除魔得以闻名天下的神兽偃甲就安安静静地停放在眼前,玉无缺又是震撼又是艳羡。   走到春华苑时,又被富贵豪气震得无语凝噎。这里分门别类屯放着各种材料,都是外头千金难求的,难怪找上仙借鲛纱和鱿草如此容易,敢情他库房里屯的东西就没有不名贵的,根本不在乎那几两东西。   冬雷苑是练兵场,夏雨苑属客殿,如今已经给玉无缺住着了。   逛完一圈,玉无缺扒着门扉,油然升起一股念头。   鹤不归一手鬼斧神工的技艺,难道就不想找个人传承下去?   如果他想,这世上除了自己还能找出第二个当他徒儿的绝佳人选吗?   没有!   玉无缺大胆发问:“空知,你家主人还收徒吗?”   空知愣了下道:“主人不收徒。”   “为什么不收?”玉无缺站得笔直,昂首挺胸地拍拍胸脯,“你看我怎么样?”   “公子很好呀,英俊潇洒,意气风发,主人虽不收徒,但浮空殿已有公子当有的位置。”空知掩面做出轻笑模样道,“杂役有工钱可拿,徒弟可没有,公子安心便是。”   瞧瞧,连傀儡都会阴阳怪气了。   只当个杂役岂不是浪费了一身本事?   不过想想也对,鹤不归即便收徒,也要收个乖的,谁会要一个第一次见就把心爱灵兽杀了的顽劣弟子。   玉无缺越来越后悔自己出手太重,没给上仙留下好印象,自打来到浮空殿开了眼界,见识了太微上仙的实力,“拜师”二字便入了脑。   他心里算盘打得生响,鹤不归责罚,他便好好表现,不止是要争取鹤不归早日原谅他,若能被另眼相看,拜入师门潜心学艺是最好的打算,若不能,得上仙指点一二,夸奖两句,也胜过自己空悟十年。   之后几日,暗暗定了目标的玉无缺跟打了鸡血似的勤奋,扫藏经阁的落叶,除武场的杂草,去厨房劈柴,伺候浮空山里怀孕的朱鹮等等等等。   做一件划一件,没曾想还会事生事,朱鹮顺利产卵了,玉无缺又多了一事——孵蛋。   没什么脑力活,全是干苦力,因此每日太阳下山回到夏雨苑,玉无缺都处于精疲力竭脑袋放空的状态,送来的饭食永远都是一个味道,挑不出错处但不好吃。   半月过去,人瘦了一圈。   空知以为他如此勤勉是因为囊中羞涩,想努力赚工钱,特意送来十个赭玉,以资奖励其助产的功劳。   玉无缺并没有多高兴,这半个月别说听鹤不归夸夸自己,连面都没见着。   照这么下去,技艺学不着,师门的边儿都不可能摸到,干粗活反倒长一身紧实肌肉,好像来浮空殿是强身健体来的。   这日正在柴房劈柴,身后突然有些异响。   “无缺!终于见着你了!”岳庭芳大包小包地挂着,在栅栏外头探头探脑,见到玉无缺差点老泪纵横,“还好吧?听说你差点被打死!”   “庭芳?”玉无缺丢下斧头向他扑去,“你怎么来了!哇,这些都是给我的?快拿出来,这几天清汤寡水的,馋死我了!”   少年人毫不讲究,扒拉开一地的木头席地而坐,玉无缺饿狠了,狼吞虎咽,边塞边笑。   岳庭芳撩开他的裤管检查伤势,见疤都淡了放下心来:“永乐真人给咱们讲解赤金山的熔浆,可吓人了,还好你体质特殊,恢复得真快。”   “永乐真人的药管用,再加上还有太微上仙看护,我早没事啦。”   “吃慢点,这些是你一个月的量,一天就吃完了,我看你怎么办。”   “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日有酒今日干。”玉无缺歪理邪说多得很,又问,“什么叫一个月的量?对了,你怎么上来的,不是说浮空殿平日不许人出入吗?”   “师父去求了宫主,太微上仙大概是看在宫主的面子上,才通融我每月来见你一面。”   岳庭芳抽出手帕给玉无缺擦嘴,唉声叹气:“师父已经放弃为你下山求情了,只叫带了日用品和吃食。”   玉无缺“嗯嗯”应着,浑然不在意。   岳庭芳见他吃得像是没见过肉似的,以为真如外界传言,在浮空殿挨完打,还被长久地折磨,包括但不限于不给吃饱穿暖,日日抄经罚跪砍柴烧水。   小少爷所能知道的苦便是这些,他将自己代入,立时无比心疼自己的好兄弟,愁得下一秒得哭出来。   岳庭芳:“无缺,太微上仙允准一月见你一次,说明他短时间内不会放你下山了,保不齐云巅大会都开了你还得在这待着。凌霄入选亲传弟子可是大事,咱们说好了的,等他选上一起下山喝酒。”   这样的大事玉无缺当然不可能忘,凌霄和岳庭芳一样,都是儿时相伴到如今的兄弟,兄弟高升,怎可缺席?   想起这个玉无缺也犯愁。   “太微上仙给我安排了满满一册子杂事,三百多件必须做完,而且也没说做完可以下山。”   岳庭芳难以置信,小声说:“这算哪门子责罚,倒像是故意刁难你。”   玉无缺正在妄想着拜师,就算是成心刁难,那也是一种考验!   他摆摆手道:“上仙安排,自有他的深意,我会尽力做好,凌霄那边我不敢保证一定到,尽量吧。”   岳庭芳嫌弃地瞥他一眼:“那你想要什么写个单子给我,下回给你拿来,还有这个,放好咯,师父给你的,都是治跌打损伤最好的药,万一再挨打……”   玉无缺嘟哝:“师父能不能盼我点好。”   “这你就错怪师父了,太微上仙脾气古怪,性子冷傲是人尽皆知的,师父是怕你跟他对不上路子,又把人惹急了吃不了兜着走。”   “那师父可就想多了,我这都住了小一月了,除了挨打那日见过他,再没遇到过,上仙不稀罕搭理我,何来的惹急眼呐?”玉无缺问道,“你方才来时,去拜见上仙没有?他可见你了?”   “没见着,听门口侍傀说上仙身体不适,闭门谢客,这不,我还替宫主带了补药来,送进去时闻见殿中好浓的药味。”   玉无缺一愣:“病了?”   转头询问夏壹,傀儡言简意赅:“主人是病了。”   “什么症候?严重吗?病多久了啊?要我伺候不?”   傀儡一概说不知,还告诫玉无缺不要去打扰。   岳庭芳惊讶:“马屁精。”   “你懂个屁。”   一个预备役徒儿的自我修养,必然包括照顾生病的师尊,哪怕不为拜师,凭着鹤不归包庇了他一次,这个人情也是该还的。   夏壹:“岳公子,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   傀儡赶人,岳庭芳只好依依不舍道地告别:“无缺,我得走了,下月再来看你,保重啊。”   “快走吧你,我在这挺好的,告诉师父,凌霄和外婆,别担心。”   送走好友,玉无缺火速劈柴,劈完一头钻进隔壁厨房,化身伙夫。   平日饭食都是傀儡做的,油盐酱醋严格按照比例放置,因此味道万年不变,菜式来来回回也只有那几种,难吃得紧,要不是人在屋檐下,不好挑剔,他早就自己下厨改善伙食了,今日就有了个不容拒绝的理由。   恰逢傀儡又端着无人动过的晚膳回来,玉无缺赶紧问:“一口没吃,上仙没胃口?”   傀儡道:“主人最近都这样,连续几日颗米未进都是常事。”   “那怎么行!”玉无缺卷卷袖口,站到灶台后,“人是铁饭是钢,一日不吃饿得慌,晚膳不用,夜宵总得来一口吧。”   “主人从不吃夜宵。”   “病中总有例外。”玉无缺开始和面,“都是外婆教的,我且试试,到时候抬去,万一上仙肯赏脸吃呢。”   玉无缺亲自动手,蒸了五香糕方,炸了一盘圆欢喜,配一碗百合甜羹,他不知鹤不归得的什么病,只好往甜食里加了补身的药材,不会出错,为了防止他挑嘴不吃甜的,还又另熬了山参老母鸡汤。   做完这些,早已明月高悬。   玉无缺提上食盒,亲自送去。   浮空殿灯火如昼。   空知把人拦在殿外:“主人不许人打扰,公子心意我替主人谢过,子时已过,主人不再进食。”   玉无缺拍拍盒子:“这是夜宵,就是子时吃的,不到这个时辰吃还不香呢,喂喂——”   空知说什么都不让进门,门前守卫森严,为了拍马屁硬闯大殿也不合适,可辛苦了一晚上就做了这么几道,人又病着,不吃怎么行。   玉无缺提着食盒走了几步,实在不甘心,转身突然大喊:“弟子玉无缺拜见太微上仙,做了几道补身的夜宵,想请上仙进一些,祝您早日康复!”   空知:“……”   “弟子玉无缺拜见太微上仙!上仙若不出声,就是默许我进来咯?”   空知皱着眉:“公子莫要喧哗,否则我让剑傀轰人了。”   玉无缺脸皮厚得很,继续大喊:“我真的进来咯?”   “太微上仙?”   “上仙?”   殿内安静异常,相比平日,连机器运转的声音都没有。   鹤不归最烦谁吵他,玉无缺放肆成这样也不见内里传来责骂,倒是奇怪。   空知和空悟对看一眼,忍不住扣了门扉:“主人?”   玉无缺趁机凑近:“上仙睡啦?”   空知蹙眉:“应该没有,可为何……”   玉无缺瞧他神色不对:“上仙病着,别是身体不适你们都不知道吧,快打开看看啊!”   “主人不许我们擅自入殿。”   “嗨呀,真是死脑筋。”玉无缺急道,“我进去看看,反正横竖也是一顿打。”   “公子,别——”   吱呀——   玉无缺已经把门推开了。   他一声“上仙”卡在喉咙里,入眼只见地上躺着个人。   鹤不归如瀑墨发散乱着,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不知晕了多久,他手上还死死地捏着一只刻刀。   --------------------   作者有话要说:   货币换算是这样的   1金玉=1000赤玉   1赤玉=1000赭玉   1赭玉=1000贝玉   太微上仙=富可敌国   玉无缺=一贫如洗   ---------   抱歉我又得隔日更,实在是因为每章字数爆了,数据不好申榜很困难,字数多了很多榜就申不到了,见谅哈小天使们,糊逼作者苟个能入V的收藏好生艰难呀,不过放心入坑,数据再狗屎我都会好好完结,从不弃坑 第9章 马屁   见此情状,空知空悟推开玉无缺就冲了进去,不知候在哪的药傀提着药箱紧随其后。   他们不像玉无缺这般惊诧,但神色忧虑,一声不吭,号脉扎针喂药,动作一气呵成,玉无缺轻手轻脚地跟进去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   鹤不归面色苍白,眉目紧闭,呼吸清浅到连起伏都快没了,仿若一具一碰就碎的偶人,他之前应该正在雕刻卯榫,乍然昏厥倒地,手不慎被划了个口子,伤口已经结痂,地上的血也干了,可见在此处躺了很久都无人察觉。   一群死脑筋。   玉无缺又在心里骂了一句,明知鹤不归病了,还放任其秉烛刻木到深夜,别说提醒早睡,就连入殿都不敢,傀儡认主太过听话也有弊端,这不就没把人照顾好么。   傀儡们想把鹤不归抱到床上去,可弄来弄去,连摆动衣服都小心翼翼,更别说触碰主人身体,玉无缺嫌他们费劲死板,把人都推开,取下刻刀,勾住膝弯和腰背,直接将人抱了起来。   多亏常年追鸡逐鹅,加之这半拉月体力活干得到位,虽才十六,一身紧实肌肉足以把鹤不归抱起来。   但这人也太瘦了些。   鹤不归挺高的个子,又是修道之人,抱在怀里却并不费力,揽过一把窄腰隔着单薄衣衫竟然能摸到肋骨形状,玉无缺松了许多力道,生怕重了把人捏青,也学着傀儡小心翼翼起来,轻巧地安放在床榻上。   盖好被褥,玉无缺让开身让药傀侍奉,他站在一旁,得以近距离地好好观察太微上仙本尊。   病气覆面,瞧不出半点威严气势,比起高高在上的仙尊,此时的鹤不归更像个缠绵病榻的美人,他周身没有灵力涌动的痕迹,应当不是走火入魔,可嘴唇发紫,手脚冰凉透心,明显是体虚的症状。   半月不见,人都干瘦了,怎么会病成这样?   玉无缺一脸担心地问道:“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空知摇摇头:“我们会处理,公子不必忧心。”   “太微上仙生的什么病,以前也犯过?”   空知沉默片刻道:“主人私事,不方便说。”   讨了个没趣,玉无缺只好退到一边收拾桌案。   药傀施针之后开始输送灵力,他们默契而有序,显然处理这种突发情况很有经验。   只一炷香的功夫,煎好的药端了进来,空知这才想起玉无缺还在没事找事做,赖着不走,便赶他:“公子,你还不回去吗?”   “等上仙醒了我再走,他这么病着我也不放心啊。”   玉无缺把桌案上的木屑扫干净了,又去擦书架,闻声巴巴提着食盒过来:“这些我做了一晚上呢,怎么都得让上仙尝尝吧。”   空知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主人恐怕吃不下,最近他都没吃过东西。”   “现如今病倒了更得吃了。”玉无缺老气横秋地道,“你们呀,就是太听他的话,他说不吃就不吃,生病了不吃东西能好得了吗?”   空知眨眨眼。   “外婆的拿手好菜,我学了个七七八八,等他吃几口我保证走,不赖着,行不?”   “可是……”   “别可是了。”   玉无缺搬了把凳子坐在床头,两腿一翘:“我既已是上仙认可的杂役,伺候榻前也是应该的,同你们一样,不看着他醒过来,无法安心入睡。”   空知盯着食盒里的甜点和鸡汤,最后默许了玉无缺留下。   ……   一个时辰过去,鹤不归醒了。   寝殿一向安静,一丁点响动都会引起他的注意,何况今日的响动是熟悉的削刻声,他循声瞥去,见到一抹白衣盘腿坐在案前,低头认真地刻着什么。   果然是玉无缺。   私闯寝殿,反了天了。   鹤不归撑着身体坐起来,张嘴正要质问,喉头一阵发紧,直接咳了个惊天动地。   玉无缺猛抬头:“上仙醒啦?”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立即端着晾好的白水一路小跑过来,蹲在床前递给鹤不归:“润润嗓子,温度恰好。”   鹤不归推开水杯,瞪着他问:“谁让你进来的?”   “我闯进来的。”   “放肆。”   鹤不归哑着嗓子,一句“放肆”说得有气无力,他要是坐在大殿的主座上,皱着眉歪着脑袋来这么一句“放肆”,玉无缺多少会有点后背发疼,可目下病美人窝在被褥里,披散着头发,根本听不出责怪之意。   何况今夜事发突然,玉无缺早就以下犯上地又抱又揽,闯个殿算什么,他胆子都肥了不少。   “是是是,我是放肆了,上仙先别气,听我解释。”   他老实巴交地蹲着,眼睛亮堂堂地盯着人看,很是诚恳:“今日庭芳来看我,说上仙病了,我便做了些宵夜想给你补身,送来时怎么喊都没人应,这才闯了殿。你晕在殿中吓我一跳,虽然空知他们给你喂了药,可不见你醒来我也不敢走呀。”   鹤不归看了一眼桌案问:“那你方才在做什么?”   “收拾完桌子就去擦多宝格,想起进来时上仙在削东西,我怕你要得急,案上又有图纸,便……擅自替你削完了,榫头简单,按着你画的图纸做的。”   榫头立在桌案上,一个个摆放整齐,刀工不错。   食盒架在熏茏上保温,闻着是挺香,玉无缺肩上担着块抹布,袖口挽着,像是干过活的样子,倒是没说假话。   这一夜,木工伙夫杂役的活都干了,看来半个月扔着他不闻不问,他自己还挺自觉。   念着他是一番热心肠,鹤不归眼神柔和了些,自己狼狈病态被瞧见倒不打紧,就是怕瞧见之人惦记在心,如此这般,又是塞软垫又是端水,让鹤不归招架不住,但人不舒服,他下意识并未拒绝,软绵绵地靠了过去。   “上仙先喝点水吧。”   “不喝水,拿茶来。”   “不喝茶,伤胃。”玉无缺把白水强行递给鹤不归:“你许久不吃饭,茶水太刺激,还是喝水好。”   鹤不归:“……”   鹤不归懒得费唇舌,拿过喝了一口。   见他听话,玉无缺赶紧把食盒打开:“上仙再吃点东西,光喝水病哪能好得起来,都是软糯好入口的,先吃哪个?”   嘴里发苦,又没力气,鹤不归满脸都写着拒绝:“不吃。”   “不吃不行,吃三口。”玉无缺像哄小孩一样把吃的端到鼻下,鹤不归扭开头,他又改口,“那吃一口,吃了我就走,辛辛苦苦做的呢。”   “我不想吃。”   “那半口?”   鹤不归还是别开脑袋,犟着不吃,此时连话都不想说了。   他我行我素惯了,殿里又从来只有傀儡,傀儡照吩咐做事,指东不敢往西,从来没有谁敢忤逆他的意思,更别说压着喝水吃饭的。   玉无缺仗着自己是一片好心,料想鹤不归不至于被压几口饭就叫傀儡来打人,也跟他倔了起来:“我不知上仙到底什么病症,可方才见你如此虚脱,明明就是过度劳累透支修为导致的,能劳动你损耗至此的必然不是小事。”   “若事情棘手,上仙也想尽快恢复吧,我听空知说你好几日水米未进,这哪成啊,吃一口吧。”   “外婆亲传的手艺,吃过的都说好,太微上仙?”   像路过食肆被小厮拉着推销,吵得人头皮发麻,鹤不归凉凉道:“无事献殷勤。”   玉无缺噎住。   所以不吃东西犟头巴脑的是以为他别有用心?   鹤不归对他人的戒备让玉无缺有些意外,但上仙脾气古怪,又常年独居,生出什么奇怪逻辑玉无缺都不想跟一个病人计较,要是因为这个拒绝吃饭,那他承认自己别有用心就好了呀,反正没安坏心。   玉无缺直言:“我就是来拍马屁的,确实有事求上仙。”   鹤不归就猜他没憋好屁,但也没料到他承认得如此干脆坦荡,不免好奇:“求什么?”   “云巅大会要开了,我有一起长大的好友参加比试,原是约好了看他试炼入选的,此番我犯错不得下山,很怕错过了他入选之日。上仙安排我做的事我一定做好,还有两个月,若上仙觉得我表现还不错,能否通融我下山观会,也顺道看看外婆?”   玉无缺又强调:“就一日,可以让夏肆他们跟着我,看完就回来绝不多待。”   是拍马屁,也是为还人情,马屁主要是想拜师,但玉无缺不敢提,提了怕鹤不归直接把他轰出去,余下心里牵挂之事就好友和外婆这两件了,鹤不归非要知道别有用心安的什么心,玉无缺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果然,他说完之后鹤不归垂着眸子,没有立即拒绝,想了想道:“看你表现可以考虑,溜须拍马就不必了,你出去。”   玉无缺不急着走,把食盒里的甜点一盘盘端出来。   “虽是马屁,却是我用心做的,上仙既然愿听我所求之事,那不如赏脸吃一些,也算我在表现。我不知你喜好,所以甜咸一样做了点。”   空知正好这时进来,他看了眼蹲在床边端盘子的玉无缺愣了下,而后道:“影傀都回来了,有事向主人禀报。”   “那我先回去了。”   玉无缺摆弄完吃食,识趣地退下。   “公子慢走,今晚多谢。”   玉无缺咧嘴一笑,冲空知挤眉弄眼,顺道指了指食盒,这才离开寝殿。   人一走,空知立刻跪下:“请主人恕罪,未经允许,让外人擅自进入寝殿,空知有罪。”   鹤不归抬手让他起来:“先说正事,影傀查到什么了?”   “山内灵兽不少,影傀一一验过,发现身型较小修为不高的灵兽并无异样,反而是凶性未除的大型异兽近日来有些反常,脾性暴躁,灵力外泄,甚至有几只已挣脱了禁制符咒,若不是云巅大会开会在即,山中戒备森严巡防严谨,恐怕已跑了几只了。”   鹤不归微微蹙眉:“有术法残留痕迹?”   空知点头:“确定是‘浊月’,宫主以防打草惊蛇将此事按下不提,已清除外部痕迹,暗中追索来源,如今可以确定的是,参加试炼的异兽,无一例外都被蛊惑了。”   那坤达兽就不是被针对,如鹤不归猜测,浊月范围太大,他们不过是被波及而已。   天极宫诛灭妖邪无数,也有网开一面的时候。囚禁于禁地中的异兽大都凶残暴戾,但不少生于上古,杀了可惜,便用符咒和术法镇着,让他们至多只留有一成实力,伤不了人,弟子们也可利用其修炼。   可云巅大会试炼时是要真刀真枪上阵的,精挑细选的凶兽会被允许释出五成实力与弟子对抗,届时若被魂术干扰,凶兽失控发狂势必闹出祸事。   鹤不归摩挲着被子角道:“像是冲着天极宫来的。”   空知:“宫主已加派人手看顾试炼凶兽,术法追踪还在继续,痕迹太淡了,需要时间。”   如若是连白应迟都寻不到的踪迹,可见对方在魂术上造诣颇高,非等闲之辈,但鹤不归有一点想不明白,既然造诣胜过旁人,浊月也可精准挑中凶兽施展,何以会外扩到赤金山,以至于被鹤不归发现。   对方就不怕打草惊蛇,还是故意为之,另有目的呢?   “把影傀派出去,每只凶兽必须有人暗中守着,有任何异动及时禀报,待云巅大会结束,外人离开山门为止。”   “是,那玉公子这边……”   魂术共鸣只能挡,不能藏,玉无缺在浮空殿的结界之下受到的影响会降至最小,但并非是万无一失的,若出去了更不好说。一日找不到施术者,鹤不归就无法放下心来。   异兽暴动或是赤金喷发,到底还能靠人力去挡,如若不死城门大开,就是生开了冥界之门,试问活物如何与阴魂相斗?凡人何以抵抗冥界的力量呢?   “不放。”   “谨遵主人吩咐。”   正事说完,空知拿出锦盒呈上:“宫主交代将此物交于主人,他知道主人在处理赤金山喷发一事,怕你损耗太过,虚不受补,这药丸有十颗,可代替金丹,但一次最多用一颗。”   鹤不归眼眸微动,伸手接过来:“师兄还说了什么?”   “宫主想来看主人,我依照主人吩咐回绝了,他怕说多了惹你不高兴,只让我们好生照顾你,别由着你的性子不吃不喝。”   又来个说教的,鹤不归无奈道:“后面这句是你加的吧?”   空知低着头,看了眼食盒:“空知不敢,不过这正好有饭食,我伺候主人用一些吧。”   鹤不归确实虚不受补,但并不是不吃不喝导致的,最简单粗暴的疗愈手段就是输送灵力,才撑得住这副四处漏风的血肉之躯。   白应迟给的药丸里凝有金丹修士的灵力,也不知师兄存了多久才炼出一小瓶。   锦盒里的药丸圆润透亮,玉石质地却泛着金光,注入的是至纯至阳的灵力,鹤不归小心翼翼地握在手中,轻轻叹了口气。   空知似感应到主人情绪有异,道:“宫主和太清上仙都争着要给主人东西,其他也就罢了,这一件十分精贵,空知才替主人收下的,他们很是在意你。”   “我知道。”   “其实赤金山之事,若得二位上仙助力,主人也不会像今日这般……”   “他们快要走了。”   鹤不归打断空知的话头,目光落在璀璨的药丸之上。   “渡劫期关键,谁也无法预料天劫何时到来,犯不上为了这事再耗损灵力。如今禁术再现,外头并不太平,需要他们的地方还多,赤金山本就是浮空殿之责,我撑得住。”   鹤不归又提醒道:“不许对他们多言我的事,但凡问起,就说……我一切安好。”   “一直是这样做的,主人放心。”   鹤不归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大包大揽也在能力范围之内,既是能自己解决的,何苦麻烦别人。   白应迟和白疏镜也绝非不信任他的实力,只是鹤不归身体不好,兄妹俩照应他成了习惯,习惯很难改的,他们一如既往地疼爱师弟,鹤不归从前甘之如饴,有恃无恐,现在却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小时候鹤不归刚来天极宫,师兄姐轮流带他,宠溺和疼爱胜过至亲骨肉,他也曾把天极宫当做第二个家,天真地以为这里什么都不会变,师尊如父,疼他的师兄姐永远不会离开自己。   直到前任宫主飞升,璇玑长老云游四海,白氏兄妹先后化境入了渡劫期,鹤不归才幡然醒悟,确实没有变,他永远逃不开生离死别,骨肉分离。   这世间多一个他牵挂的人,他就得多尝一遍。   独享寿与天齐的命格,却是这样苦。   以至于他拒绝再和什么人有所牵连,最好与世隔绝,谁都不认识的好,不认识就不在乎,不在乎便如师尊所言,不必刻意去爱具体的人,爱世人也是一种道。   只是孑然一身而已。   可世间万般苦,抵不过一点真心让人眷恋,师兄的药,师姐的温言细语,亦或手边这盘盘点心鸡汤,在他最虚弱和孤独之时,都化作了滚烫流沙,钻进铸造多年自以为冷硬如铁的心里。   烫得人心肠都软了。   “罢了。”鹤不归把药丸收好,眸光落在食盒上,“嘴里苦,吃点甜的吧。”   五香糕方入口即化,表面撒了桂花糖霜,口角生香。圆欢喜表皮炸得酥脆,咬一口馅流淌出来,花生芝麻苏子都有,竟然不重样,吃完这些正好有点腻,百合甜羹清爽下火,一口入喉,甜腻压下去不少。   用心做的膳食,吃得人心口一甜。   “味道还不错。”鹤不归难得夸一句。   空知见他吃东西也欢喜,道:“玉公子说他幼时就泡在厨房,观夏婆婆做什么他都瞧着,长大了自己也会做不少,今夜这些饭食玉公子做了三个时辰。”   鹤不归端着盘子一样样尝过来,随口问道:“他这几日做了些什么?”   “按要事簿一一做来,一件没落,公子精力旺盛,夜里还忙着做傀儡,每日子时才睡,第二日辰时已经在晨练了。”   鹤不归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舔到糖霜,甜丝丝的,他拿绢子擦了擦嘴,又摆出一副冷冰冰的脸:“以后不许他再随意进来,不过——”   “准他进入秋实苑和藏经阁,若要看书,借他便是。”   藏经阁里的古籍都是孤本,其余便是鹤不归手迹,偃师手作图本就如术法秘籍,轻易不外传的。   空知意外道:“主人不怕玉公子偷学技艺?”   鹤不归看了眼桌案上的榫头,倏然闪过玉无缺盘着腿,勾头雕刻的画面,这臭小子大概只有在做傀儡的时候能安静下来,看得出他是真心热爱。   既然他有心,想来古籍和手迹也合意,权当还了今夜这几盘点心的人情,谁也不欠谁的。   “能学走,算是有些本事,随他去吧。”   身体有了热量,神思清明不少,鹤不归掀开被子下了床榻,又继续坐到案前。   “空知,还有半个月,赤金山的事要了结,都准备好了么?”   “以浮空殿做轴,闭锁赤金山的大阵已经启了,药傀全部待命,我等定护主人周全。”   “好,多点几盏灯,你们退下吧。”鹤不归拿起刻刀,余光瞥见什么,又道:“等等。”   “主人还有什么吩咐?”   熬了三个时辰的汤,用藏经阁百年书卷相抵,再喝一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鹤不归漫不经心地道:“把汤留下。”   --------------------   作者有话要说:   传统艺能上线,攻受必有一人做饭顶呱呱。   下次周四更,希望国庆双周榜我申得上,不然就是惨呱呱。 第10章 玩偶   第二日天刚亮,玉无缺便急吼吼去了厨房,只为确认一件事——鹤不归到底有没有吃他做的东西。   结果喜人。   不但赏脸吃完了夜宵,还夸味道不错,他心下大爽,从此去厨房的次数更多了。   早中晚加上夜宵,顿顿变着花样给鹤不归做去,厨傀手艺遭到嫌弃,只好沦落给玉无缺打下手。   鹤不归食量很小,但只要送去,他多少都会吃一些,玉无缺留心观察着,默默记下了他的口味,逐日改进。   虽再次被明令禁止靠近寝殿,但鹤不归允他出入秋实苑和藏经阁,这可算是拍马屁的意外之喜。   半月过去。   这日在藏经阁遇见空知,还没等玉无缺问,空知便喜上眉梢地告知:“主人身体已无恙,每日都用膳,虽然进的不多,但气色比之前好多了,多谢公子。”   “小事小事,上仙最近还在忙赤金山的事么?我偶尔听见几声山里的动静,像是爆炸刚起又被压下去了,他到底在做什么呀?”   “公子不要多问。”   空知见玉无缺面前摊着本书,一旁夹了页纸,布满他鬼画符一样的注解,学得极其认真,便去书架上挑了几本图本,递给玉无缺:“这些是主人早期画的傀儡手稿,十分珍贵,若公子能参透其中玄机,也算是得了主人的指点。”   玉无缺赶紧抱在怀里:“我一定好好学。”   他这几天已然恨不得在藏经阁打地铺了,白天干完杂活,就一头扎进书堆里看,看到兴头上还能去秋实苑找到现成的偃甲和傀儡做一番研究。   鹤不归的手稿画得精致又细腻,设计思路,用料来源,以及各种配方的比例和选择理由,取舍利弊都一目了然。   毫不夸张地说,玉无缺这半月所学的胜过他这小辈子闷头苍蝇似地琢磨,手迹图稿是偃师毕生心血,哪一个不是试了万重错得来的宝贵经验,鹤不归大大方方地给玉无缺看了,这份心胸,让他对太微上仙的崇拜又更上了一层楼。   他甚至感谢鹤不归把自己拎回来一顿毒打,不然哪来的机缘得入浮空殿?   “对了空知,我在秋实苑的旧仓库里寻到个东西,手稿上不见这东西的设计图,你帮我看看,这是不是上仙做的?”   玉无缺从袖子里拿出个木头玩偶,巴掌大,外形像个熊妖,毛发做得极其逼真,脸部表情浮夸至极,但实在太小,反而有些憨态可掬。   小熊傀儡能简单地行走和爬行,在桌案上“吧唧吧唧”地动来动去,没有附着任何术法,就只是个玩具。   空知看了一眼便道:“这是主人闲来无事做着玩的,公子怎的从秋实苑拿出来了?”   “放心放心,我马上还回去。”   玉无缺盯着小熊傀儡出起神来。   鹤不归晕倒那日,他在擦拭多宝格时看见了类似的小玩偶,平平无奇的木偶和做工精美的偃甲傀儡自是不能比,可玉无缺幼时最爱的玩具就是这个。   后来在秋实苑的废旧库房里看见了更多,体态各异,落了厚厚一层灰,想来是很久以前做的了。   从他有记忆开始,观夏总是三不五时地带回家一只,拟态各种小动物,有时也有仿人的,但都只是巴掌这么大,供孩子玩耍取乐罢了,后来玉无缺长大了些,他自己拿着工具拆卸组装,看着木偶从一堆废木料又恢复如初,他自是满心欢喜,也因此萌生了要做一名偃师的念头。   观夏从来没告诉他这些木偶从何而来,而今天拿出来这只,并非出自秋实苑,也不是寝殿多宝格,是外婆给他打包行李送上来时包袱里带的。   空知对自家主人的手作之物肯定是一眼便知,玉无缺没想到的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木偶,居然出自太微上仙之手。   联想之前在赤金山下第一次见面,鹤不归听闻他的名字凉凉瞪过来一眼,当时以为自己恶名在外,如今想来,也许上仙一早就认识自己,保不齐连他的身世都心知肚明。   这倒算是意料之外的缘分了。   “空知,上仙今夜还做东西么?”   “公子又想干嘛?”   玉无缺拍拍肚皮:“我能干嘛,他要是做得晚,我煮碗面去,经饱。”   “不必了。”空知正色道,“我今天来就是提醒玉公子,用过晚膳后别离开夏雨苑,今夜主人……总之,切莫去大殿扰他。”   玉无缺横他一眼:“你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今夜很特殊么?”   “没有,公子别到处乱跑就是了,请将木偶尽快归还秋实苑,我还有事先走了。”   空知走得堪称惊慌,像是怕自己把他逮住打破砂锅问到底似的,显然有事瞒着。   特意过来提醒夜里别出去,又不说明缘由,照玉无缺的性子,那就是勾着他必须出去看看。   养生面还是得做了送去,见到鹤不归正巧问问自己小时候的事,上仙愿说便说,不愿那也罢了,玉无缺自觉拜师一事有这奇妙缘分加持已经事半功倍,他可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拍马屁的机会。   ……   入夜。   明月高悬,赤金山口往外腾腾冒着热气,不见火光,扑面却是窒息气浪。   一队偃甲朝山口疾驰而去。   鹤不归端坐于鹿属上,月光清冷,勾勒出上仙略有些消瘦的身形。比翼护在身后,巨翼挥动掀起阵阵嗡鸣,这对偃甲的翅膀用料特殊,能抵挡岩浆的侵蚀,化解火毒。   他为今日筹谋一月整,几乎熬脱半条命,数次因损耗过重晕厥至天明,才堪堪卡在最后的时间点把傀儡做完。   鹤不归憋了一口气,一次性带足了百具傀儡,就是要把赤金山给炸熄火的。   虽说上古圣山盛名在外,可它到底蕴含着多少能量旁人无法得知,更不可想象,只有多年进山锻料,见识过灵兽吞浆的鹤不归清楚,凡人想凭一己之力挡住它喷薄而出的能量简直是异想天开。   自然之力来自神明,在它面前,凡人不过蝼蚁。   天意使然,让只有凡人之躯的鹤不归管上了这事,他一人之力可分散于万物,刚好寻到万全之法,能做一回挡车的螳臂。   “下去吧。”   太微上仙衣袂翻飞,衣裾和袖缘上缀着几点墨色,宛如与月共舞的仙鹤,只是这“仙鹤”面上凛然肃杀,就算是舞也必然是杀伐战舞。   一声令下,偃甲立即行动,鹿属领头俯冲进山口,比翼紧随其后。   赤金山纵深千丈有余,鹿属冲进去不过十丈的高度就堪堪停下,落在一个漆黑如墨的石台上。   石台是坤达兽重伤那日鹤不归安排傀儡建的,建好加固了数层结界,以抵挡火山的热量。起初台子上凝着百年不化的冰层,随着岩浆水位升高,冰层早已被蒸干,结界支离破碎,就连黑曜石台的缝隙都开始透出火光。   摇摇欲坠的石台撑不了多久了。   鹤不归不紧不慢地从鹿属上下来,广袖挥去,飞出无数绿豆大的珠子,紧接着像变了个撒豆成兵的戏法,金珠落地化形,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和真人身高一般的傀儡。   这些傀儡只有玄金骨架,未着罩衣,“五脏六腑”一览无余,活像百只被烤焦的骷髅立在原地。心脏的地方嵌着灵核,散发着纯白微光,它向四肢百骸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灵力,同时,腹部作为阵眼,每个单独的傀儡都自成法阵,由点成线,由线及面,连成大阵。   按照鹤不归的审美,这样的骷髅傀儡是不合格的,可时间不等人,实在来不及做精美的罩衣,何况这一百具骷髅傀儡也就只能用一次。   鹤不归从袖中拿出药丸,尽数倒在掌中。   一颗抵一个金丹修士,一次至多用一颗,可这远远不及鹤不归需要的能量,他毫不犹豫地将十颗药丸喂进嘴中,囫囵咽下。   他缓缓走入石台正中央,傀儡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他围在了中心,静坐成圈。   药丸入腹,迅速发挥效力,充沛的灵力瞬息间充盈周身,撑得鹤不归脆弱的筋脉□□,剧痛无比。   毕竟是超越自身极限的修为,这破败身躯难以负荷太久,鹤不归不敢耽误时间,忍着剧痛张开双手,百跟傀丝自袖中落下,倏然向傀儡飞去,一只一根,稳稳扎住后心。   傀儡们依旧安静打坐,却能从灵核处看出变化——方才还是黯淡微光,此时强光刺眼,已然和他们的主人连成一体了。   “万物之灵,任我接洽,圆融无涯。”[1]   鹤不归双手飞快结印,傀儡应声而动,手指翻飞,保持着和鹤不归同样的手势。   嗡——   无形的灵压覆盖开来,向脚底压实,以黑曜石台为虚虚一层隔断,彼此对抗。翻腾熔浆爆发的能量刚硬,灵压却软得像棉絮,对峙间蓄势待发的力量消解为股股气浪。   以柔克刚。   第一个阵已经起了。   鹤不归变换手印,声音沉稳,如站于空旷殿宇中,对着诸天神罗发出一声叹息。   “我心即丹,四象合和,天地归一。”[2]   此咒一出,傀儡立刻匍匐在地,随着脚底一声巨响,石台表面骤然裂开,火光跃过缝隙,黑色的石台仿若爬了一张巨大的蛛网。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3]   轰然一声,早已薄如蝉翼的黑曜石碎成齑粉,百具傀儡纵身一跃,义无反顾地跳进翻腾的熔浆。   ……   同一时间,天极宫某间客殿内。   “神女大人,赤金山今夜终于有了动静。”   轻纱斗篷被夜风拂起,饶是只露出小半张脸,也瞧得出是个拥有倾国美貌的佳人。   她轻轻地“嗯”了声,目光从虚无中收回,浅笑道:“无心插柳,竟得了个最好的时机,宗主怎的有些不安,担心它会爆发么?”   那人还未开口,神女双手交叠在胸前,对着诸天星辰祷告一番,这才道:“为了大业滥杀无辜非我族本性,宗主不必忧虑,既然天极宫瞒着你们,肯定已有万全之法,只是没想到他们竟放心让一人去处置,那位太微上仙还真是个人物。”   被唤作宗主之人自惭形秽道:“毕竟是修真界执牛耳者,没有真本事谁会心甘情愿效忠,往后行事更得小心了。”   “无妨,一人也罢,三人也罢,如此大的动静势必激起灵力波动,更好成事,你出去吧。”   掩上门扉前,那人回头偷偷看了一眼,神女盘腿坐下,低声吟唱起古词。   曲调怪异,词句陌生,但平仄婉转间莫名有些好听,谁会想到千年前令人闻风丧胆的魂术竟是几句悠扬小调呢?   神女动用禁术,身体就会发生变化,露在斗篷外的小半截脚踝已经不见了,血肉融化为一体,呈青黑色的蛇尾形态,那人似觉得冒犯,告罪一声匆匆离去。   灵力激荡的波峰阵阵袭来,正好让魂术有了藏身之地,它越过凡人耳目,一声声小调钻入了妖兽的识海。   ……   而赤金山内,已到关键时刻。   鹤不归悬在半空,浆珠蹿上衣袍他也丝毫不让,傀线依旧缠绕在指尖,却不见另一端的傀儡身在何处。   天罚面前,万物当真只能是蝼蚁。   鹤不归偏要以蝼蚁之力,击溃天威。   他合上眼,急调全身修为,全力注入到傀儡灵核,灵力相通,百具傀儡的方位已被掌控,鹤不归牵着傀丝,以傀儡为基点,聚拢成一个硕大的椎体。   起阵!   眨眼之间,火舌卷上衣袍,气浪直冲心脉,魔焰朝着岿然不动的上仙而去,立时就要吞没了他,却在一阵嗡鸣后极速下落,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拉扯着滚烫焰火,摔进深渊。   熔浆在往椎体的中心汇聚,那里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吸引着周遭的一切,熔浆挣脱不得,卷成漩涡汩汩倒灌。   漫至山口的岩浆层开始回落了。   鹤不归额上已浸了一层薄汗。   还不够。   椎体外沿的傀儡力量耗尽,灵核熄灭,它们碎成金渣被漩涡带进了中心,一层又一层,一具接一具,跟着熔浆一起消弭。   鹤不归手上的断丝越来越多,而漩涡后端露出来的阵法形似球体,吸纳的能量全闭锁在那个球中。   鹤不归松手撤掉了所有傀丝,丝线在半空飘荡,化作点点星子,也吸附进了球体中。   这一刻,周身万物像是静止的,而静止最是暗潮汹涌,微妙的平衡全靠吞噬法阵维系着,随时都会因为力道不均而被打破,一旦破了便是毁天灭地的能量倾巢而出,比之前还要大数倍。   唯有滔天灵压将它压回去。   预感到了最后时刻,比翼齐齐飞了过来,张开双翅,护着主人,鹿属紧紧地戒备在下,随时准备接住他。   鹤不归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灵力顷刻间泄于一点。   体内药丸神似金丹,尽数耗光,乍然碎裂,被耗尽的还不止身体里这一点点,他几乎抽干了自己的浮空殿。   若被人知道,定会说他疯了。   鹤不归虚虚晃晃飘在半空,已然强弩之末,他呕出一口血,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推出灵压。   轰——   天地归寂。   孤月清辉披满山头,赤金山屹立万年,寂静如昨,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1][2][3]道教九字真言   --------------------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今日有榜!信女愿七天吃素   祝大家国庆快乐,昨天有看到小天使留言被后台删了,但是祝福有收到啦笔芯! 第11章 病因   骇人的能量无声爆发再消弭,悬于咫尺的浮空殿不可能不受影响。   玉无缺恰好送宵夜去寝殿,正在和空知打嘴仗,耳边突然嗡鸣不绝,一股无形气浪带着掀翻浮空殿的力量自下而上冲击过来,像在天灵盖上打了一掌,玉无缺腿一软跌了个狗吃屎。   等缓过劲,他爬起来搓了搓耳朵,耳鸣逐渐散去,往气浪来处张望半天也没看出所以然来。   “空知,怎么回事啊,像是赤金山那边的动静?”   傀儡寂静无言,半弓着腰,正是方才气浪袭来他伸手捞食盒的样子,脸上的惊讶冻住了,一并凝固的还有嘴角未来得及喊出声的“玉”字口型。   “空知?”   玉无缺在眼前晃了晃,又伸手推了一把,傀儡重心不稳差点直直地往后栽去,他赶紧扶回原地,心下骇然。   空知不动不语,毫无反应,僵硬得就像块石头,不止是他,大殿门前的剑傀,走廊上巡夜的侍傀,日晷前负责报时的时傀,都在方才一瞬停止了动作。   偌大浮空殿,眨眼的功夫傀儡全数停摆,本来就缺了生气,此时更是死寂得让人发毛。   玉无缺确认了一遍目之所及所有傀儡的情况——驱动装置失灵。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殿门前。   是因为那阵嗡鸣?   嗡鸣来自赤金山,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让傀儡失去了动力?   傀儡驱动维系于一人,鹤不归怎么没反应?   “太微上仙!太微上仙!弟子有急事禀报!”   玉无缺冲到大殿门口,边拍边吼。   里面亮着灯,却无人应他。   “太微上仙!”   想到上回鹤不归在里头晕厥几个时辰无人知晓,玉无缺想都没想直接一脚轰开了大门,冲了进去。   殿内空旷,妖风灌进殿中,卷落了几页桌案上的手稿,玉无缺四处查看,一个人都没找到,他捡起了地上的手稿。   “这是……”   看罢头皮一炸,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大殿,随手抽走了剑傀的佩剑,御剑直往赤金山而去。   越靠近山口,能量爆发的余韵就越明显,玉无缺吃一堑长一智,捡了最粗的藤蔓捆在身上才敢下去。   和他第一次进来时相比,熔浆翻腾的速度慢了许多,虽然依旧酷热难耐,可周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平静气氛,就连水位好像都下降了不少。   玉无缺悬停在最高处,眯着眼观察下面的情况。   浆水中漂浮着一叶“窄舟”,“舟”上停了一只巨大的飞禽,它张开的双翅围拢成圈,像在保护着什么东西。   玉无缺直往那处飞去。   山心刚经历过什么只能大致从手稿上猜测,他简直不敢相信,世上有人可凭一己之力做到如此地步,进来之后不信也得信了,灵力碰撞四散激荡出的威压仍未消散,他好歹是个金丹修士,此时连御剑都有些困难,落地时手脚不听使唤,一头栽到了“窄舟”上。   这“窄舟”并非真的舟,也是巨禽的翅膀,只不过这一只身体已经没入熔浆,以翅为舟撑起了背上的偃甲。   幸存的巨禽翅羽锋利,玉无缺徒手去掰只轻轻撬动了一个缝隙,里面保护的东西露了出来。   “太微上仙!”   玉无缺紧张得大吼,鹤不归却没有动静,他仰躺在鹿属的后背像是睡着了,嘴角挂着一抹明显的殷红,鹿属的嘴巴咬着鹤不归的袖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玉无缺料定这些偃甲也失去了动力,只不过在最后时刻还拼尽全力护着鹤不归,不然也不会是这样的形态。   他顾不上去想缘由,只想尽快把鹤不归从里头捞出来带走。   偃甲的翅膀是特殊的金属所制,坚硬非常,死死地卡成一个弧度,用剑劈都劈不动,玉无缺只好把灵力顶满,全都积于手掌上,生生用蛮力将翅膀撑开。   将将够过一个人的宽度,玉无缺赶紧爬进去,他先探了鹤不归的鼻息,虽然微弱但到底是活着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报着试一试的心态,他点在鹤不归的眉心想输送灵力唤醒他,但折腾半天无果,更诡异的是进去的灵力不论多少都无法留存在其身体中,这人就跟漏的似的,泼一瓢只沾一滴,依旧晕得无知无觉。   “回去一切好说,得罪了!”   此地不宜久留,玉无缺把人往怀里一抱,挤出翅羽。   他将身上的藤蔓捆在鹤不归腰上,盘腿坐下,让鹤不归舒舒服服躺好,偃甲实在没工夫管了,救人要紧,鹤不归呼吸越来越浅,玉无缺心急如焚,全力御剑,飞出了逃命的速度。   疾风裹面,怀中人长发被吹散,那尾鹤翎搔在脖间,玉无缺更是焦灼在心头,鹤不归心跳极缓,身体冷得很不寻常,脸色更是灰败得让他忍不住老想起不吉利的画面。   什么被花妖吸食阳气后火速成为干尸的男人啦,什么棺材里千年不腐的肉粽子啦,都是这般毫无生机的面色,越想越害怕,手边又没有多余的衣服给上仙挡风,他只好把人抱紧,用体温御寒。   刚从山口飞出来,就遇到了往赤金山急奔的太白上仙,白应迟见玉无缺怀中之人的模样,心下一沉。   玉无缺想解释:“宫主——”   “把人给我。”白应迟断开藤蔓,小心翼翼地接过鹤不归,一边护住他心脉一边道,“回去再说。”   二人御剑将人带回,傀儡依旧没有动静,白应迟把鹤不归安顿下,即刻替他疗伤,玉无缺不敢打扰,泡好茶便守在一边。   一炷香后,白应迟收了掌,轻轻舒了口气。   “无缺,今夜多谢你。”   他脸色好看了些,带着浅浅笑意冲玉无缺点头。   “若不是你行动迅速找到师弟,恐怕他得这样躺到天亮了。”   玉无缺奉上茶,乖巧地蹲在床边:“太微上仙到底什么病症?他这样晕倒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你撞见过?”   “就前几日,也是这样晕在大殿中。”   “前几日……”白应迟叹了一口气,“就是累的,行了,让他躺着吧,我去煎药。”   玉无缺赶紧站起来:“这样的事怎么好让宫主亲自来做,药方给我,我去煎吧。”   白应迟摇摇头:“他的药方不可外传,我去,你替我守着他就是。”   殿中只剩下玉无缺,他无事可做,只好打了热水给鹤不归擦洗。一身水墨色的仙袍已经被火舌燎得没法穿了,玉无缺自作主张地去衣柜里翻睡袍,给鹤不归换上,怕他睡得不安稳,头冠鹤翎都取了下来,墨发散在枕边,更衬得鹤不归病态得过分。   喂了半个月的药膳,空知不还说他脸色好多了么?   怎么如今看来,身体比上回还要糟糕许多。   宫主轻描淡写一句“累的”,玉无缺根本不信,第一次还能说是累出的病态,那这回口吐鲜血晕在火山中又怎么说呢?   病气氲在眉眼之间,鹤不归很不踏实地攥着一截被子,玉无缺抽也抽不出来,硬是瞧出一丝可怜。   绝非普通的疾病,否则有永乐真人看顾,疑难杂症不会纠缠至深。   白应迟和傀儡们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了,自己暂居浮空殿不过一月有余已撞见两次,足以说明晕厥和身体亏空对鹤不归来说是常事。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玉无缺看了眼门外,白应迟去煎药还没回来,他偷偷摸到鹤不归露在外头的一小截手腕上,再次输送灵力。   这次不急着御剑跑路,可以放放心心的多输一些,而结果还是和山中一样,输入十成鹤不归的身体只接纳一成,其余全散出去了。   玉无缺收回手,喃喃自语:“好奇怪啊。”   鹤不归的身体就像个大漏斗,灵力在里头游走,四面都是出口,就算他不动用术法,就这么坐着都能轻轻松松亏空。   不知是何缘故,但长此以往伤及根本,就没几年活头了,素日看鹤不归也并没有多爱惜自己的身体,这不吃那不吃,想不吃就不吃,简直任性。   玉无缺小算盘又打起来,功法上他自然帮不了鹤不归什么,但补出一副好身体多少是能够抵御虚弱的,往后做饭还得多下功夫。   他扯了张纸,哗哗写起信来。   白应迟端着药碗进殿时,玉无缺还趴在地上写呢,听见动静他停了笔,赶紧过来端药。   白应迟笑着问他:“无缺在画什么?”   “写信。”玉无缺把药碗放在床边晾着,塞好信笺交给白应迟,“弟子能求宫主一件事么?”   白应迟接过信来,见是写给观夏的,便道:“家书?”   “算是吧。”   “想你外婆了,诉苦呐?”   “确实想外婆,但不是诉苦,我在这儿过得挺好,无苦可诉。”   玉无缺说得真诚,瞟了一眼床上之人。   “我只是想让外婆多教我几道菜,把菜谱写下来,到时候还得劳烦宫主允准,让送信灵雀可以出入。”   白应迟疑惑道:“为何要学做菜?”   玉无缺大着胆子开始告状:“太微上仙不按时吃饭,吃也只吃几口,这几日虽然有所改善,但进得不香,我瞧着他脸色也没好多少,可能是我手艺不精吧,所以找外婆求助呢。”   白应迟有些意外:“最近的膳食都是你做的?”   “是。”   白应迟倒是没想到玉无缺被拘在浮空殿还当起了厨子,当得还有模有样,更奇的是鹤不归竟然肯吃,也算多个人关心师弟,白应迟便答应替人送信。   药温了,白应迟亲手给鹤不归喂药,每勺都试过温度才送去嘴边,耐耐心心喂完一碗,又用绢子给他擦药汁,药闻着就浓,入喉更是苦涩,鹤不归在梦中还扭头挣扎,白应迟牵住他的手,握在手心里哄了半天,这一握才让鹤不归安静下来,他仿若抓着救命稻草,一点点把药咽了。   喂完白应迟也不舍得离开,怜爱又心疼地看着自家师弟出神,他就跟照顾小孩儿似的,摸头哄睡掖被角,体贴得简直让玉无缺大开眼界,还低声跟鹤不归说了句“师兄在呢”,温言细语一声哄,鹤不归竟彻底安稳下来,沉沉睡着了。   二位尊长当着晚辈的面如此亲昵,晚辈尴尬了半天,尊长还沉浸其中,玉无缺忍不住主动打破沉默道:“宫主,弟子对今夜之事疑惑颇多,想求个解答。”   白应迟:“就知道你憋不住,问吧。”   “傀儡在瞬息之间失去动力,是不是因为太微上仙身体有恙?”   “是。”   “其他事我不懂,但论及傀儡,我还是多少知道一些,失去动力只会有三个原因,傀线断裂,偃师修为耗尽,以及偃师身亡。”   玉无缺继续分析:“据我所知,太微上仙的傀儡有特殊的驱动装置,无须傀线操控,排除第一个可能。现在人好好地躺在这,自然也不是第三种可能,所以……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修为耗尽。”   白应迟不语,转过头认真地盯着玉无缺。   “最初来浮空殿时见傀儡自如行动我便猜测,它们体内有和太微上仙息息相通的装置提供动力,而这个装置里最大的可能就是储存灵力,只有灵力能和主人共通。”   “见微知著,师弟将你拘在浮空殿,倒是成全了你。”   虽得了宫主夸奖,玉无缺却高兴不起来,他继续道:“整个浮空殿的傀儡在瞬间失去动力,连护在上仙近旁的大型偃甲都无法幸免,弟子猜测,太微上仙在极短的时间内爆发了全部修为,甚至……抽干了他存在傀儡中的灵力。”   白应迟面上一闪而过的惊讶正好印证了玉无缺全部的猜测。   “动用的灵力超过身体负荷,必然需要其他灵力反补,否则会有性命之忧,饶是如此,上仙依旧昏厥至今,弟子不明白的是,明明已经动用了傀儡的储备填这亏空,为何上仙还会损耗过度?他数次昏厥,修为耗尽,是否是因为身体根本就留不住灵力?”   白应迟眼睛微眯:“你给他输送过灵力?”   “是,弟子救人心切,在山中便试过,可一点用处都没有。”   “是否看过脉息?”   玉无缺如实道:“也看过,可我并非药修,不识医理,只是上仙的筋脉已然——”   “无缺!”白应迟打断话头,正色道,“你可知后面的话问出来,会有什么后果?”   太白上仙很少疾言厉色,严肃起来可见事情并不简单,玉无缺虽然不精药理,但鹤不归的状况,他已经知道了。   全身筋脉稀碎,将断未断,所以灵力四窜终归虚无,放到寻常凡人身上,他这脉息和经络状况,早该凉透了。   可鹤不归活得好好的,素日也不见汤药吊命,即便今夜情况危急,白应迟那“保密”药方里除了几味续筋药材外,其余全是大补气血的。   白应迟对此事讳莫如深,浮空殿又没有一个活人,玉无缺猜测,鹤不归不管得没得怪病,或是身体天生如此,都已经是让众人束手无策之事,所以只能尽力隐瞒,以防不测。   如今被玉无缺偶然勘破,事关鹤不归,白应迟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玉无缺耿直道:“弟子,大概知道后果。”   “大概?”白应迟瞥来一道冷厉目光,“你只是好奇。”   “好奇也是担心,不知原因,怎么侍奉病榻?”   瞧他一脸的理所应当,白应迟只当少年心性横冲直撞,在对他人释放善意时不会想深一层,殊不知安的一颗好心也得付出代价,白应迟赞赏玉无缺古道热肠,仁义善良,但也不得不把话敞开了说:“我若告诉你实情,今后你便再也不许离开浮空殿,生死都是这里的人,活得像师弟身边的傀儡,没有自由,不得见亲朋好友,如此我才信了你会保守秘密。”   类似的话鹤不归早就恐吓过了,玉无缺浑身是胆,哪会吓怕。   “弟子清楚了。”   “清楚了还问?”   玉无缺想都没想便答:“要问。”   --------------------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榜单意料之中的惨兮兮。   隔日更继续,七万字后还是无法入V我就努力日更了插个flag在这里。 第12章 猪腰汤   白应迟所谓的“后果”确实掺了恐吓的成分,想把玉无缺的好奇吓回去一些,但明显这招管不住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意气。   这人回答得相当干脆,像是根本就没过脑。   “要问。”   “为何?”   “为他。”   玉无缺看着病病歪歪的鹤不归道:“弟子再蠢笨,也知道上仙损身责任在我,于心有愧,只想做点什么弥补。”   犯错不认的理直气壮与有恩必报的理所应当是同一个逻辑。   直来直去,只讲原因,不论结果。   憨直得有些可爱,白应迟忍不住抿唇一笑:“师弟打得你几天下不来床,你倒不记恨。”   “外婆也总打我的。”   外婆打骂是疼他,鹤不归打骂也是疼他,岂有记恨之理?这二者划上等号,玉无缺觉得十分合情理。   若说此前顿顿膳食做好了送去,确实是有溜须拍马在里头,那今夜,玉无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关其他。   “不瞒宫主,我看过上仙手迹,知道赤金山今夜发生过什么。”   白应迟:“说说看。”   在寝殿中发现的那些手稿,是鹤不归专为赤金山熔浆爆发而设计的傀儡,每个傀儡做工复杂不说,还附上了极强的吞噬法术,傀儡起阵后形成芥子空间,目的就是吞噬万物以达到“纳须弥”的效果。   此为佛修术法,若无强悍的修为和高深的理论支撑,哪怕就是单个芥子傀儡也不可能做出来,而鹤不归日以继夜地造了百具。   所以这一个月他闭门不出,常常熬到深夜以致体力不支,原是因为这个。   白应迟赞许地道:“对了五成,不错。”   “宫主谬赞,为了让袋子多装些,我研习过芥子术法,只懂皮毛。”   “师弟起了两个阵,你说对了一个,后一个阵法同根同源,只不过是反的。”   鹤不归生造“芥子纳须弥”的大阵,将万顷熔浆吞噬于瞬息之间,又反其道而行之,用“须弥纳芥子”的阵反噬,这才让滔天神罚消弭殆尽。   白应迟耐心讲解,一为玉无缺有心钻研,二为告诉他,鹤不归不计后果去收拾烂摊子为的是天下苍生。   白应迟摸了摸玉无缺的头顶:“你不必太过内疚。”   玉无缺梗着脖子道:“可我也没法心安理得。”   他当然明白鹤不归不是为他做这些,自己和太微上仙非亲非故,又犯了事被拘着,哪有那么大脸劳动鹤不归为自己瞻前顾后,可今夜赤金山异象,玉无缺是最不该身在其外之人,若不是自己能力不足,天分不够,又鲁莽冲动惹出祸端,或许他能帮上一手,亲自去把这个窟窿填了,而非等到鹤不归躺在熔浆之上,人事不省了被他找到。   也许鹤不归醒来,根本不会把这事儿跟他扯上关系,但看着上仙病容,什么拜师下山都先让让。   玉无缺行了个大礼:“宫主给个机会,弟子问上仙病因,只为更好地照顾他,浮空殿傀儡虽多,到底比不上活人,宫主不便日日来看顾,交由我正好,在上仙身边侍奉洒扫,也是身为天极宫弟子应当做的。”   白应迟静了静,还是将人扶了起来,他和颜悦色道:“心意难得,你先起来吧。”   “到底什么病症,如何治?吃的用的要注意些什么?”   “师弟的身体……你只当他是偶感风寒,进些补药,调养几日便好。每日亥时起,卯时止,灵力散尽,身子会格外弱些,不过不至于危及性命,莫让他着凉熬夜就是,过了这几个时辰修为恢复了,身体上的病痛也会减缓。”   他还是没把话说透,只是欣慰玉无缺一片赤忱,提点几句:“无缺,知之不问,闻之不答,对你对他都是最好。把疑虑揣进肚子里,往后对任何人都不许提,明白吗?”   玉无缺乖巧道:“弟子谨遵宫主之命。”   “天也快亮了,你陪着折腾了一宿,回去休息吧。”   白应迟又把目光落回鹤不归脸上,握紧他的手:“我守着他。”   白应迟在床边坐了几个时辰了,目光几乎没从鹤不归脸上移开过,像是太微上仙一日不睁眼,他便一日粘在床头这么等着。   外界都传天极宫三位上仙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十分要好,若非亲眼所见,玉无缺哪敢相信执掌一方道门的宫主,温柔关切起来,眼底竟都是痴心,而高贵冷艳如鹤不归,也会在睡梦中紧紧抓着一人之手不舍放掉。   难免让人有些羡慕呢。   玉无缺只好道:“弟子先去厨房准备早膳吧,待会儿上仙醒了,用些恢复得快,宫主也一起用些。”   白应迟微微点头:“有劳。”   ……   晨光熹微,卯时一到,果然如白应迟所说,一切皆会恢复原样。   一干侍傀从门口急急跑进来,跪倒在白应迟面前告罪,白应迟把他们都打发了出去,又坐了半个时辰,鹤不归有了知觉。   “……师兄?”   他声音暗哑,轻轻捏了白应迟手背一下,白应迟靠在一边打盹,见他醒了赶紧把人扶起来,先喂下一口水。   “躺着吧,事情已了,你乖乖听话把亏了的养回来,我就不怪你。”   “……”   鹤不归瞒了许久,到底还是没瞒住自家这个操心的师兄。   “你去赤金山找我了?”   “是,不过第一个找到你的是无缺。”   诧异一闪而过,鹤不归冷哼道:“四处乱闯,当真是无法教化。”   “无缺赶过去时傀儡已经失去动力了,他徒手拨开比翼的翅膀将你挖出,又从山底把你背出来,那小子闹归闹,心是真的不坏,师弟莫怪他。”   “他背我出来的?”鹤不归有些不自在道,“师兄你人呢?”   白应迟没理解自家师弟在膈应什么,反问他:“你说呢?设那么厚的结界不就是防着我么,破它不要时间呀?”   鹤不归再捏他一下,指桑骂槐:“不成体统。”   鹤不归语出责备却并无愠色,只是心烦那小子拍马屁不认真拍,做出越界之举又得想别的借口还回去,实在是心累。   譬如昨日,鹤不归担心突生异象让玉无缺起疑,特意让空知提前告诉玉无缺,入夜就安分些别乱跑,这不还是白长了耳朵不听人话。   鹤不归烦躁地把头一歪:“师兄,我不舒服。”   已经很久不见师弟跟自己撒娇了,白应迟心都软成糖花,捡了好几个软垫塞去背后:“你这次实在是太冒险了,卯时到了,师兄给你疗伤。”   灵力从前胸直输丹田,充盈五脏六腑,鹤不归要散架的身体这才稍微有了些支撑,他无能为力的时候就会乖巧很多,安安静静地听着白应迟将昨晚的事简短叙述了一遍。   说到玉无缺宁愿再不下山,也要照顾太微上仙还报恩情时,鹤不归眼皮动了下。   白应迟道:“那小子聪明得很,从你手稿就猜出了七八分,一本正经地跟我分析傀儡的驱动原理,我晓得灵核是你独门绝技,不曾想他能理解得如此透彻。”   鹤不归淡淡道:“他是聪明,做出来的魂核原理与我的八九不离十,只不过放进去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你两次晕倒被他撞见,身体的事怕是瞒不住。我只说了大概,他早晚会猜到,许是觉得对不住你,让他知道些也无妨,多个人照顾你我和小妹也放心些。”   “自作多情,我又不是为他。”鹤不归不以为意,“玉无缺太吵了,大会开完,闲杂人等都走了我即刻放他下山。”   “你舍得啊?”   鹤不归莫名其妙:“为何舍不得?”   白应迟再次语重心长地劝起来:“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你的偃术技艺无双,总要找个命定之人传承下去,璇玑长老云游之后偃术一脉可就独独只有你了,玉无缺身世特殊,放在外头总是不安全,加之在偃术上有超绝他人的才能,做你徒弟正合适。”   “况且有他陪着,你不会那么寂寞,无缺昨日还找观夏要菜谱,说给你做饭补身,将来有这样一人在膝下承欢,继承衣钵,光耀偃术一门,你不喜欢?”   “不喜欢。”鹤不归越听越奇怪,“找徒弟倒被你说得像找儿子,师兄不必费心劝说了,他有这方面的才能,薛易照样可以教好他。”   白应迟及时打住话头,说别的:“过几日就是中秋宫宴,你歇息几日,到时候下山来跟师兄师姐好好聚聚,如何?”   鹤不归摇摇头:“人多的地方我不爱去,罢了吧。”   ……   又过一个时辰,给鹤不归打水洗漱的傀儡排成一小纵队鱼贯而入,最后缀着个小尾巴。   大包小包提着,还端着盘子,玉无缺硬是捣鼓了一早上才忙出这桌药膳。   他大喇喇地进殿,空知也不拦了,还贴心地帮他摆桌。   “上仙饿了吗?”玉无缺把汤舀出来吹着,笑眯眯地冲床上之人道,“汤是暖胃的,先喝一碗,再用其他的。”   鹤不归对他堂而皇之地进寝殿已经没脾气了,兀自下了床,坐到桌边杵着香腮。   卖相是不错,但这么大一桌谁吃得完?   鹤不归瞧他一眼:“你吃了吗?”   玉无缺舔舔嘴皮:“没有。”   鹤不归拿起筷子:“坐下吃吧。”   “多谢上仙。”玉无缺受宠若惊地答应着,一屁股坐下去,像是等这句话等很久了,他把晾好的汤推到鹤不归面前,十分自然地道,“先喝汤。”   鹤不归是真不喜欢被压着吃饭,小时候被白氏兄妹喂猪似的塞怕了,现在又招来个不知好歹的玉无缺。   但有了第一回的经验,加之现在身体不舒服,他破罐破摔,逆来顺受地放下筷子,拿起汤匙。   这汤里有股淡淡的荷叶香,闻着倒是不错,鹤不归道了一句“多谢”,舀起来尝了一口。   汤里放了不少杜仲,第一口有些发苦,但荷叶正好中和了口感,碗底尽是切片猪腰,切得很薄,又配姜末和胡椒末,一点腥味都尝不出来。   被赤金山掏空的太微上仙硬是被这碗猪腰汤给勾回了神魂,他默默地喝完一整碗,手脚发热,额上出了层薄汗,胃里舒服多了,连带着玉无缺都顺眼了不少。   鹤不归放下碗,擦着嘴时迎上玉无缺含苞待夸的眼神。   鹤不归只好开了金口:“味道不错,这汤有什么效用?”   玉无缺探究地欣赏着鹤不归略有些发红的脸颊:“上仙喝罢,有无周身血气沸腾之感?”   沸腾倒是没有,身体回暖的感觉立竿见影,鹤不归道:“暖和了许多。”   “那就对了,这汤是用猪腰掺了杜仲炖的,主治肾虚阳痿,胎动不安。”   鹤不归刚咬下配的甜枣糕,一口枣肉噎在喉间,咳了个半死不活。   就不该给这小子好脸色,转头就上房揭瓦开染坊,这都敢调侃上仙了,明天还得了?   玉无缺憋着坏笑给他顺气:“体内浊气咳出来,病好得更快!”   他耍完嘴皮子,嘿嘿一笑:“功效归功效,汤确是大补气血的好汤,太微上仙放心喝就是了,甜糕多多,您慢吃。”   一顿早膳吃了半个时辰,鹤不归细嚼慢咽,再没说话,他吃什么玉无缺就在一旁解释功效和做法,哄着人多吃些,时不时还发出诡异的笑声,鹤不归又懒得问他笑什么,总是不经意间摸摸嘴角,生怕粘了东西不自知,被个晚辈取笑。   这些小动作落在眼里都成了可爱,玉无缺头一次在偃术之外获得极大自信,以后要是做偃师养不活外婆,那他去凡尘开个馆子也成。   心里一乐,嘴巴就闲不住,他一会儿聊这汤的炖法,一会儿聊那糕的蒸料,鹤不归不理人不要紧,他一个人也可以撑起全场的话题,绕开敏感话题不谈,围绕着美食美酒养生健体嘚啵个没完,时间倏然而过,竟让鹤不归从一开始的“这人实在太聒噪”进化成“浮空殿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原来有人陪着,吃饭就不是一件无聊乏味的事了,鹤不归吃得不少,有了饱腹之感,精神恢复了七八成,心情也好了许多。   玉无缺见他搁下筷子,立即奉上清茶,收了盘子就要走。   鹤不归叫住了他:“玉无缺。”   玉无缺端着盘子转过身来:“上仙还有什么吩咐?”   “你就没什么要问的?或者要求的?”   玉无缺愣了下道:“没有啊。”   说完立马后悔:“有的有的!”   鹤不归:“……”   果然如此。   玉无缺又走了进来,放下杯盘,抓虱子般在自己身上摸了半天,最后掏出个小玩偶,他举到鹤不归面前:“只想问这个是不是上仙做的。”   鹤不归怔愣片刻,点头道:“是我做的。”   “做给我的吗?上仙认识小时候的我?”   小熊玩偶的外层罩衣磨得都反光了,可见所有者有多喜欢它,当年观夏把婴孩带回来养,才七日就叫苦不迭,倒不是觉得养孩子辛苦,是这小孩儿哭闹不休,吃得少睡得少,越来越瘦,生怕养不活,观夏只好让鹤不归想办法。   原因无他,这古怪孩童只要沾了鹤不归哪怕一片衣袖就能安静下来。   鹤不归无奈之下,便亲手做了小玩偶,玩偶罩衣上的布料还是空知挑拣了主人素日爱穿的那几件衣服,剪得七零八碎给缝上去的。   孩童得了玩偶当真就不哭了,终日抱在怀里啃咬,乖了许多。   这原也不是什么麻烦事,鹤不归做成了习惯,一做就做了七八年,年年送去,直到某天观夏说送玉无缺去学堂了,这才停下。   当初鸦莹的“有缘”之说更像是玩笑,如今人在浮空殿,举着玩偶眼神真挚地等着一个回答,鹤不归倒有点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缘分。   鹤不归:“确实见过小时候的你。”   按捺住激动,玉无缺追问道:“那上仙知道我父母是谁吗?”   “你想找他们?”   “不是。”玉无缺半点咯噔没打,直言道,“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要我。”   这是个盘桓在心底许多年的疑问,自从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他就一直想找外婆要一个确切答案,可面对抚养自己长大的亲人,这问题烫嘴,问出来伤人,所以犹犹豫豫至今成了块不大不小的心病。   偶然得知和鹤不归有这样一层缘分,他莫名其妙就想问上一问。   鹤不归定定地看着他,搜肠刮肚出一句安慰的话:“有不得已的苦衷,并非故意不要你。”   有这句话就够了,玉无缺释然地笑起来:“弟子明白了,上仙放心,我就只是问问,不怨亲生父母,这辈子也会好好孝敬外婆。”   鹤不归本来还憋了一句“生育之恩大于人,养育之恩大过天”想要教导一番,看他这般潇洒释然,倒是自己多虑了。   他以为玉无缺会同别人那样,纠结生父母弃养之因,抑或要走上寻根之途,没曾想还真只是问问,想想这些年无父无母的苦涩定是有过的,怕是也羡慕过弟子们有爹娘嘘寒问暖,难得的是他没有自怨自艾为无根浮萍。   这一瞬的通透性格,让有过同样心情的太微上仙有些触动。   鹤不归捏着盖碗,眸光微动:“中秋将至。”   “是啊,听闻今年天极宫办中秋宫宴,宴请玄门百家,想必有很多好吃的,每年外婆都会做私房月饼,真想让上仙也尝尝那个味儿,你嗜甜,肯定会喜欢。”   “不过宫宴少不得外婆,她是天极宫第一大厨,肯定要忙坏了吧。”   打个岔情绪就过去了,提起吃的玉无缺话匣子关不住,嘟哝起八宝斋的糕,飞仙居的酒,千鹤画舫的鲜货,无量山的素斋,不及观夏一手家常菜。   嘟哝完嘴一撇:“外婆腰不好,也不知道永乐真人调的膏药还够不够。”   许久不归家,这是想外婆了。   鹤不归听着熟悉的菜名,也想起自己小时候是怎么粘着婆婆吃饭的,彼时有人一口一口喂着,咸淡酸甜都依着他,因为不喜“两亩地”这样潦草的名字,观夏拿出她毕生学识勉强凑了个“金珠翠珠落玉盘”,只为哄鹤不归多吃几口。   其实玉无缺前几日也做了这道菜,味道和观夏的手艺有九分相似。   鹤不归吃得怀念,感同身受了这一刻的念家。   他吹开茶叶,淡淡道:“宫宴那日,你去看看她吧。”   玉无缺愣了下:“上仙许我下山了?”   “嗯,药膏找空知拿,给你外婆带去。”   被回家的喜悦冲昏头脑,玉无缺乐得抱紧了鹤不归一整条胳膊,全然忘了这位上仙不止不喜欢别人私闯寝殿大吵大闹,更是忌讳别人碰他。   玉无缺忘乎所以地喊:“多谢太微上仙!”   鹤不归已经开始后悔:“松手。再不松手就当我没说过。”   “弟子一定准时回来,方才说的好吃的,一样不落,都带回来给你尝!”   “叫你松手!”   玉无缺赶紧收回手,嘻嘻哈哈地笑得能见尖尖的虎牙,鹤不归茶都晃出来几滴,想看看这溜须拍马得逞了的人到底何种得意嘴脸,却只见一个笑颜灿烂如骄阳的少年,眼神透着几分灼热,好看得晃眼。   原来马屁成精长这副模样,鹤不归别扭地转开头,下了逐客令。   玉无缺终于走了,那笑声隔了老远还能传回殿中。   别人功法大成原地飞升也没有乐成他这样的。   鹤不归揉着太阳穴,努力把聒噪赶出神识。   他认真思考师兄的话,想那膝下寂寞,孤独到老的对面站着的是玉无缺,到底哪一个对人生的伤害更大?   一时还真没有答案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杜仲猪腰汤真实功效确实是又壮阳又保胎,一汤两吃,就很神奇。   剧情慢慢走,感情也慢慢来,本文五卷,钝刀割肉,不是,文火炖汤,客官们莫急。 第13章 宫宴   仲秋至,秋风飒爽。   晨起,空知备好一大袋子东西送到玉无缺住处。   “这些是常备药,大多出自永乐真人,主人吩咐送去给观夏婆婆的,公子请收好。”   玉无缺只背了个小包就要下山,见送来的袋子药都装了大半袋,受宠若惊地接过来谢了半天。   “这月的月钱就不给你结了,抵扣账目后还欠浮空殿六十五金玉,公子还需努力呀。”   “嗨,大过节的,就别提这茬了吧。”玉无缺摆摆手,把袋子背起来。   连生死自由都置之度外了,还在乎这点月钱么?   玉无缺:“我这就要下山了,你随我去吗?”   “今日要跟着主人,公子请自便。”   玉无缺凑过去小声问:“上仙这么放心我啊?不怕我跑了?”   空知故意垮下脸,没有感情地道:“最晚子时,浮空殿结界再起,届时就算公子不愿回来,影傀也会把你押回来的,到时候就不是我接你,是司戒司律接你了。”   玉无缺:“……”   恐吓完傀儡笑出声:“器修院弟子的宫服已洗好送来,公子可以换上。”   玉无缺看了眼铜镜里的自己,穿着杂役的衣服,一样玉树临风潇洒倜傥,换它作甚。   何况就算是杂役,那也是浮空殿的杂役,掐头去尾就是太微上仙的人,炫耀还来不及,哪舍得脱。   “不换了,穿回去给外婆瞧瞧我在这干得多精神,走吧。”   拿着鹤不归的手令,玉无缺顺利登上离殿的飞甲。   “空知,代我跟上仙说声中秋团圆,哎等等。”   活人都没有一个,团的哪门子圆,这个祝福不好。   玉无缺改口道:“弟子备了中秋贺礼,放在厨房,你代我送去给上仙。”   “还有给你的,还有给夏肆他们的,还有还有——”   “知道啦知道啦,公子别站外面,不安全。”   偃甲飞得贼快,玉无缺还在叽叽咕咕交代什么,声音全被风给卷走了,空知掩面笑得肩膀直抖,笑完又有些莫名,傀儡很难与活人共情,除非眼见为实,看到眼泪知“悲”,闻笑知“喜”,叹气知“忧”,这玉公子当真是个妙人,自从他来,不止夏雨苑的傀儡话变多了,所有与其接触过密的傀儡都多少有点情绪不稳定,喜怒哀乐过于浮夸,就连主人都——   想起鹤不归,空知赶紧收回飞太远的思绪,急急赶回大殿,那位却百无聊赖地歪在躺椅里下棋。   鹤不归眼皮都没抬,只问了句:“走了?”   “是,带着主人的药,还有一包他手作的小玩意儿,欢天喜地地回家了。”   能回家自然欢喜,中秋佳节,常年在外游历的黑檀爷爷也会回山,一家三口相聚,怎么都是好的。   不知怎的,鹤不归竟能从简单的一句话里看见那人“欢天喜地”的鲜活画面,脑补的声音直接钻入了耳朵,想象中玉无缺会啰嗦的所有话都在神识里聒噪。   可见这一月相处,零星打过的几次照面,玉无缺已经给一向喜静的太微上仙造成了不小的阴影。   鹤不归眉心一皱,“啧”出声。   空知会错意,安慰他家主人道:“只探亲一日,夜里就回来了。”   爱回不回,我又没催。   鹤不归再没出过声,他注意力全投在棋盘之上,没有对弈之人,左手跟右手下总分不出个高低,不过可以耗去一日辰光,也是个不错的消遣。   从巳时一直坐到申时,期间未用午膳,窝在太阳下头打了个盹,茶凉了总有人添新的,就这么一直续到日落西山,嘴里都咂摸不出味道了,胃里还刮着疼,直到厨傀端着饭菜进殿,鹤不归才稍微有些动静,活动起僵硬的四肢。   烟火气依旧会把他拉回现实,鹤不归眸光落在饭桌上。   那桌菜不是傀儡会做的,养胃的清火的,补血的提气的,一桌药膳恨不能做出十全大补百病全消的效果,还非要摆盘雕花,末了端上一盆够十个人吃的大馒头。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鹤不归:“……”   空知:“主人,玉公子临行前特意交代,这桌蒸菜是他献给主人的中秋贺礼。”   傀儡烹饪除了火候控制得好之外,也没什么用处了,故而玉无缺全部弄成蒸菜,自己准备好食材和配料,交给他们蒸就完事儿。   只是可惜,鹤不归没有胃口。   “先放着吧。”   很多年前,多到凡人半辈子那么久,璇玑长老偏生挑了个中秋佳节的日子走了,以至于年年今日,鹤不归的心情都不大好。   别人顾着团圆,他却是记着自己这一日又少了个尘世牵挂之人。   斩断尘缘,得道飞升,那飞升不了的人呢,尘缘羁绊岂非就如中秋团圆一样,只是个恶毒的诅咒?   这大概就是天命。   鹤不归悻悻地想,想过万次,难不成前世得罪过什么人,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恶事,落得今世这般奇怪的命么?   可他也不能去怪命不好。   即便故人所剩无几,待他始终如一,他是念着的。   鹤不归拢了拢毯子,扭头问空知:“什么时辰了?”   “酉时,再过一个时辰,宫宴就要开始了。”   空知甚至没有多嘴问一句“主人去不去”,鹤不归久居浮空殿,年节除了除夕,他从不随便下山,中秋这个日子特殊,他怕是更不会去凑热闹。   然而今天却奇了。   鹤不归活动起僵硬的肩颈,吩咐道:“你去,把暗格里那俩新制的法器带上,各个修院的守护偃甲也一并带着。”   “主人这是?”   鹤不归踱步进寝殿,挑了件绣了金鹤的宫袍,轻飘飘撂下一句:“陪师兄师姐吃席。”   ……   天极宫某间客殿中,男人盛装加身,还有一会儿就要去参加宫宴,临行前依旧来到神女房中陪同祝祷。   “神女大人,你吟唱许久,他可听到召唤了?”   “到底是沉睡了六百年,唤醒需要机缘也要时间,你信不过我么?”   神女微扬起下巴,真挚地看过来,眼底只有悲悯和温柔,一句疑问被她说得像是恳求。   “是我失言了,神女赎罪。”男人欠了欠身,“我与神女推心置腹,共谋大业,自然是全然信任的,只是为人父母难免牵肠挂肚,小女靠圣水吊命至多三个月,我……”   神女下了榻,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蠕动到男人面前,握住他的手:“别怕,他一定会醒的,最迟今夜就有消息,宗主放心去参加宫宴,其他交给我。”   礼乐之声渐起,神女幽深眸光越过辉煌宫殿,落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   山岚之隙,洞湖之底,上下几千丈都铺就了一层无声的古老小调。   神女一哂,轻蔑地在心底咒骂一声——区区凡人。   ……   秋月高悬,飞萤入帘。   中秋宫宴设在灵枢宫大殿中,众家齐聚,丝竹声声,觥筹交错,天极宫宫主坐于上位,敬过宾客后就热热闹闹开席了。   白应迟今天出奇高兴,原因无他,左手边的位置一向是空着的,今天却来人了。   鹤不归非但赏脸参加宴会,还带了礼物来,白应迟得了一把清心玉萧,白疏镜不爱琴棋书画,鹤不归投其所好,送的是自己亲手做的剑鞘,正好配师姐的龙渊剑,二物皆是鹤不归倾心所作之法器,且不说贵重异常,光是在中秋佳节送份心意,就够他俩乐上一整年。   除了二位上仙有礼物,天极宫四大修院也得了宝贝,鹤不归拟态四象,制了守护偃甲逐一相赠,剑修院是苍龙甲,药修院是朱雀甲,术修院是白虎甲,器修院得了个结界厚实的玄武甲。   四象偃甲齐聚一堂,气势磅礴,威严直逼真的圣兽,让与会道门都开了眼界,一边对太微上仙的手艺赞不绝口,一边暗暗惊叹着天极宫的实力。   不少人想趁机巴结,端着酒杯去敬鹤不归,还没走到跟前就被傀儡给拦下了。   空知:“主人,上清观观主陵玉道长求见,他德高望重,我不敢随便阻拦。”   诸如此类德高望重举足轻重之人物,不论男女,鹤不归都冷冰冰一句“不见”,而后甚至把座位前的竹帘给拉得严严实实,摆出一副谁也别吵我用膳的嘴脸。   整场宴席只有薛易得与鹤不归说上一二句话。   他惦记着自家徒儿被抓走一事,即便得了偃甲,脸上也不见喜色,顾着礼数才没滋没味地端着酒杯挪来道谢,没说两句果然提起玉无缺。   “今日见了无缺那小子一面,这都一个来月了,我以为上仙有什么高明的手段调/教此等顽徒,好叫我也学学,没曾想,竟是安排他打杂,白白浪费大好时光。”   薛易自从被太微上仙拂了面子后就再也忍不住脾气,阴阳怪气得空知直皱眉,鹤不归却不恼。   “长思真人爱徒心切,殊不知顽劣的祸根就是精力过于旺盛,你可听说过玉目镰犬?”   薛易咬着后槽牙,一副“我不想知道但你偏要顾左右而言他那我就看看你能说出个什么玩意儿”的好奇脸。   “在下不知,还请上仙赐教。”   玉目镰犬,上古犬妖,生于北寒极地,因一双眼睛冰蓝如玉,毛发旺盛的尾巴如弯曲镰刀而得名,此犬极其凶猛,又十分好动,越是四处撒野凶性越是难除,曾凭一己之力,拆了北地数座村寨,后被得道高人驯服。   驯服的法子十分简单,妖犬爱跑爱跳,高人便将其收进芥钵,用术法造出和凡尘一模一样的世界,等妖犬在芥子里耗尽精力,再放出来时,指东边不往西边,温顺得连地上的肉都不敢捡了吃。   鹤不归端的一副清高孤傲之姿给薛易讲故事,言外之意不过是把玉无缺的好动比作玉目廉犬,以打杂之名行驯化之举,至于这法子是否管用嘛,鹤不归也阴阳怪气起来:“你今日不是见过他,是否比从前乖巧听话,看不出来?”   把自己徒弟比作妖犬,薛易血压蹭地高了。   “短短一月要改本性谈何容易,听闻他在浮空殿除了打杂还当起了厨子,我实在是惋惜这么个好苗子折在无穷无尽的杂事中啊!”   鹤不归像是故意要气死他,冷淡道:“杂事都做不好,何以成为一名合格的偃师?你想让他恢复早晚课业也不是不可,但今日烧山明日放火后天炸了炉鼎,我又不愿放他下来,是不是浮空殿一切损失由器修院赔给我?”   空知和留了一只耳朵偷听的白应迟齐齐看过来一眼。   这是喝了多少假酒,才引得话都懒得说的太微上仙开始叨叨怼人了。   薛易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好恨恨道:“上仙敢不敢跟在下赌一赌?”   “赌什么?”   “以三月为期,那小子若在浮空殿没有闹出任何事端,安分守己,我便信了上仙的法子管用,不再找你要人。若他闹了,便把他交还给我管教。”   三个月后大会早就开完了,想来要查的事也定有眉目,哪怕玉无缺赖着不肯走,鹤不归也会八抬大轿把他请下山去。   鹤不归果断道:“好,以你之言,赌便赌。”   “望上仙说话算话,告辞!”   薛易气急败坏地走了,鹤不归见他走远才隐在竹帘后默默轻笑起来,抬起的杯盏挡掉了太微上仙难得一见的笑意,方才那些浮夸恶毒之言,就替玉无缺在他欠下的巨债中抹掉一笔就是了。   鹤不归哪有驯服别人的心思,更无意同谁抢徒弟,故意放话惹薛易着急上火,不过是今日场面难得,需得做场好戏,给外人看的。   底下推杯换盏的道门翘楚他一个都信不过,没别的原因,单纯就是不熟。   魂术始作俑者没找到之前,玉无缺只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过活,但浮空殿确实是没有第二个活人住那么久过,流言纷纷,从最初的犯错被罚演变成了某个弟子天赋异禀才得上仙另眼相看。   多事之秋,流言和目光不能过于集中在玉无缺身上,只当是鹤不归起了性子,非要刁难便罢了。   空知斟满酒也笑起来:“长思真人痛心疾首,却不知此事若问玉公子,他定然是头一个不愿走的。”   愿不愿随便,反正我没虐待他。   鹤不归饮下一口酒,自信道:“这个赌约,薛易要输。”   “主人说的是,玉公子在浮空殿谨守宫规,安分沉稳,长思真人输定了。”   宫宴接近尾声,天极宫侍从贴心地给各家道门送去祈福用的天灯,白应迟钻进隔壁竹帘,正好看见鹤不归捏着笔沉思。   “师弟要写什么愿望,给我看看。”   天灯上还是空的,鹤不归杵着香腮,把笔杆子夹在鼻下发呆。   他想许的愿望实现不了。   应该许的愿望,诸如白应迟年年所写的“社稷安,苍生济”,又实在不必废这笔墨,许不许愿妖魔邪祟都少不了,写不写下,有他们这些修道之人守护,安济天下终归是分内之责。   “我没有愿望。”   “那你看我的。”   白应迟献宝似地捧出天灯,上书——   唯愿鹤西,身体康健,平安喜乐。   盯着自己许久不用的名字出了会神,鹤不归倒是想起了方才的赌约,突然知道自己可以许个什么愿望了。   “我和薛易打赌,我便许愿自己赢吧。”   他拿着笔,郑重其事地写下——愿玉无缺乖巧听话   白应迟看完愣了下:“这算什么愿望。”   “自然也是愿望。”   然而没等鹤不归把这小小的愿望点上放出去,愿望就碎了。   侍从急急来报,有天极宫门人在汤泉作乱,意图不轨,人已经抓来了。   乌泱泱跟来一群人,都是各大道门的随从女弟子,她们义愤填膺地站在大堂中间,非要讨个说法。   白应迟抬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细细说来,出了何事?”   侍从禀报道:“方才汤泉有异响,后有人破开隔断,冲进女弟子沐浴用温泉。”   跟在后头的女弟子现身说法。   “偷窥不说,还敢破门而入,实在胆大妄为!”   “那宵小之徒忒不要脸,女子清白最为要紧,堂堂天极宫弟子,怎会行这秽乱之事,请宫主为我们做主!”   “请宫主严惩此等狂徒,还我们一个公道。”   有的女弟子想是受了惊吓,嘤嘤哭个不停,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事关女子名节,没人会拿这个开玩笑,宫宴上众家掌门皆在,听闻此等怪事哪个不是气愤难当,但事关天极宫,无人敢出来大声指责。   “尔等莫急,天极宫不会包庇任何宵小狂徒,定给你们一个说法。”白应迟沉下脸,严声问道,“那人是谁?”   侍从看一眼宫主,扫一眼薛易,战战兢兢从拉紧的竹帘上错开眼,回禀道:“玉无缺。”   --------------------   作者有话要说:   鹤不归以为的顽劣→放火烧山炸炉鼎   还能救,许个美好愿望叭(*^▽^*)   侍从:玉无缺偷看女弟子洗澡   鹤不归:?   烦了毁灭吧 第14章 黑锅   一个时辰前   裴月湖   “在这放会烧到树枝吧,缺二哥,拿远些,不然点着了长思真人又骂你。”   季雪薇挡开树枝,指着远处的裴月湖道:“那边开阔,我陪你去。”   岳庭芳一把拉住她:“姑娘家家的,落了火星,一会儿烧到头发我看你要哭几天,站这儿看着,让无缺去放。”   “别跟过来,烟火起来的时候,不正好点灯祈愿嘛,等着!”   玉无缺背着乾坤袋,蹦到湖边开始布置,季雪薇看着少年舒朗的背影,眼底尽是柔情欢喜,绯红染上脸颊,万幸夜幕低垂,恰好掩住羞答答的少女心事。   她是药王谷谷主季晴的小女儿,自小便入了天极宫修学,虽是女儿家,性情却活泼大方,毫不骄矜,和岳庭芳、玉无缺最是要好,三人私下早已结拜为兄妹。   结拜有过家家之嫌,感情是实打实地瓷实。   之前玉无缺就答应过妹妹,等中秋佳节到来,做外头见不到的花炮盒子给她,谁曾想一朝被抓进浮空殿拘着,花炮之约差点打水漂,今日难得下来,他陪外公外婆吃完饭立刻就抓着小伙伴出来了。   砰——   烟火璀璨,天上二龙抢珠正焦灼,跌入浅渊,竟于湖中倒影交缠起来。   砰——   再一发游龙戏凤,凤羽火红如太阳赤焰,照亮漫天星辰,耳边似有凤鸣之声。   早已做好的盒子接二连三地点燃,瑞兽腾空,百花齐放,玉无缺是个手艺人,做花炮盒子是大材小用了,不过季雪薇和岳庭芳在远处看得心潮澎湃,才不算浪费了才华,只是玉无缺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头。   方才放了第一响,他听见几声模糊的喊叫,放眼四处又没见到异动,今夜大部分人都去参加宫宴了,裴月湖偏僻,想来不该有人在这闲逛,许是离花炮盒子太近,炸出了幻听。   玉无缺搓搓耳朵没当回事。   然而又放几响后,他确确实实听见有人在喊“不要”和“救命”,他留神观察想找到声音来处,可天太黑什么都瞧不清楚。   砰——   雪落满庭,红梅缤纷,这响烟火合的正是岳庭芳和季雪薇的名讳,二人看得失神,等眼前璀璨落尽,却找不到给他们惊喜的那个人了。   玉无缺借着烟火的光,终于发现某处异动。   “嘶——美人莫急,莫急。”   “啊呀,不要!”   玉无缺发现某处草丛窸窸窣窣的似有动静,找过去时就听见了这样暧昧的对话。   他脚步一顿,犹豫着是否要过去。   难道是两个弟子趁月黑风高人烟稀少来此地偷欢,他这么过去岂不是坏了别人好事,硬要说这种时候的“不要不要”和“救命救命”更像情趣之语,岳庭芳惯爱买风月话本,里头像是都这么写的。   虽然不雅又违反宫规,但人家也没杀人放火,关他什么事。   玉无缺尴尬地想着,转身想悄悄溜掉。   “放开,你放开,我真是男的!”   “嘶——男的,怎么可能是男的,嘶——”   两个男人的声音!玉无缺又停下脚步,竖起耳朵瞪大眼睛。   “我去你大爷的,滚开,别摸我!”   “瞧瞧,我要瞧瞧,胎记,嘶——”   这就不能不管了,玉无缺将手扶在剑鞘上,慢慢靠近。   树丛掩映下,两个交叠的人影在晃动,都穿着天极宫的宫服,既是同门只能手下留情,玉无缺抽出剑柄猛地朝上面那人后背上拍去。   “嘶!”   那人吃痛怪叫一声,从地上起来,跳到一旁的阴影中蹲着,玉无缺赶紧去扶躺在地上的人,好巧不巧,竟是熟识。   “青岚?快起来,你眼睛怎么了?”   巫青岚鬓发凌乱,衣衫被撕破了,裤子褪了一半,还僵硬地躺在原地不动,嘴里止不住地咒骂,他眼睛上蒙了一层白翳,像是被魇住了。   玉无缺用清心咒解开魔障,巫青岚两腿一蹬坐起来,下意识想给玉无缺一巴掌。   “是我!”玉无缺抓着他手腕,用下巴指指阴影处,“那人是谁,你俩,干嘛呢?”   “无缺?是你啊,是你……”巫青岚惊魂未定,哆哆嗦嗦地系裤带,系好提了一口气,对着远处蛰伏的人破口大骂,“这王八蛋以为我是女子,想非礼我,打他!”   玉无缺:“……”   这倒也不怪别人认错,巫青岚身为男子,却比女子还娇柔妩媚,平时又爱打扮,别的男弟子梳发髻配头冠,他行头比这复杂多了,又是簪子又是金钗的,每日没半个时辰出不了门。赶上年节还得簪花,眉心一点花钿,错眼看成女子实属正常。   巫青岚出身绝仙宫,全派上下都是雌雄莫辨的模样,他叔叔巫行雪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天极宫弟子间互相熟识早就习惯他这打扮了,谁人会明知故犯,去非礼他呢?   玉无缺又看不清那人面孔,只得收了剑出声询问:“你哪个修院的?深夜至此骚扰同门,吃错药啦?”   “嘶——你,多大年纪了?”   玉无缺狐疑地看向巫青岚,二人都觉得古怪得很。   玉无缺道:“十五,怎么了?”   “嘶——十五,不是,男子,亦不是。”   巫青岚凑近低语:“这人面生得紧,我从未见过,他一开始搭话便问我多大年纪,我说十六,他便盯着我眉心一个劲儿看,而后我就无法动弹,被他拖到了此处。”   “你都没见过?那恐怕不是天极宫的门人。”玉无缺惊异道,摸向剑柄,“拖到这后,他对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巫青岚咬着下唇,屈辱得像是要哭,玉无缺就怕他这磨磨唧唧的性子,没好气地催:“都是男人你羞什么?赶紧说,若是伤了你,先得找人医治,后才是抓人。”   “他摸我。”巫青岚说得很小声,“我今儿画的花钿被他摸花了,他便发了疯一般说我是假的,我挣扎不得,想着他把我当成了女子便出声提醒,可他竟然不信,非要脱我裤子验一验,我……”   巫青岚落了几滴清泪,气急败坏道:“无缺,我大腿都被他掐紫了,这王八蛋必须抓回去,可我求求你替我保密,否则我真是做不了人了!”   “大腿都掐紫了?”玉无缺难以置信,下意识伸手去掀裤管想看看伤势,见他哭哭啼啼又及时打住,“那个什么,你确认只是掐,没破皮或是沾了毒物?”   巫青岚嗫嚅:“没有皮肉伤,也没有中毒。”   “方才我过来你明显是魇住了,可看得出此人用的什么术法?”   巫青岚捏着拳头道:“看不出来,他动法时我毫无察觉,身体不受控制,就像闷在水中,能呼吸,可是听不真切,也看不清楚东西,哦对了,这人在找十六岁的女子,头上有胎记,应该是像花钿那样的胎记。”   说话间,一股冰凉透心的触感攀上二人脚踝,玉无缺一激灵低头看去,竟然是肉乎乎的触手,他想挣扎却已经无法动弹了,真切地感受到了巫青岚所说的闷在水中是什么意思。   就好像头上罩了个气泡,呼吸自如,隔绝了声音和视力,身体失去控制,软弱无力得就像沉在水底。   万幸他留了心眼,在触手摸上脚踝的一瞬间就扔出去了一个傀儡。   这种傀儡无须偃师操控,提前存了动力可进行短时间的战斗,傀儡落地变大,冲着那人便去,缠斗间二人身上的术法也没能解开。   被攻击后那人只是随意格挡了几下,并没有要纠缠的意思,见情况不对想跑,傀儡储存的动力也不足了,索性一把将人抱住。   “噗”的一声,傀儡突然自爆。   眼前白翳退散,玉无缺爆喝一声:“抓起来!”   然而此人身法飘忽,抱着他的傀儡自己炸得稀碎,他却可以完全避开伤害,迅速逃窜,玉无缺和巫青岚一路叫骂着追了过去,只见那人扭曲着身体快速蠕动,逃无可逃后,破开汤泉隔断钻了进去。   “无缺等等,那好像是女——”   等什么等,玉无缺跟着那人一头钻了进去,完全没听见巫青岚后头的话在说什么。   他明明听见有人跳进水里的声音,可当他翻过大洞跃进水中后,根本没有那人的踪迹,反而是挪到泉边的女弟子惊声尖叫把他吓了一跟头。   巫青岚在洞外一言难尽,惆怅地把话补全了:“是女弟子的汤泉。”   玉无缺赶紧转过身,杵在温热的汤泉里不知所措,二人隔洞对视,耳边的尖叫变成了咒骂,人没抓到还成了偷窥他人沐浴,玉无缺憋了一肚子火,朝巫青岚撒去。   玉无缺一声吼起来:“你说话能不能快点!‘女弟子’仨字儿是烫嘴么?”   巫青岚也莫名其妙:“那也要给我说话的时间啊,你跑那么快,跳墙的狗都没你急!”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来,反正辩解也无用了,不如把锅甩给对方泄愤,再然后玉无缺和巫青岚就被乌泱泱一群人给押到了宫宴上。   ……   当时在沐浴的女弟子言辞激烈却极尽委屈,边哭边说事情经过。   而两位当事人却垮着脸,从头到尾只说在抓作乱歹人,那理直气壮的样子落在旁人眼里就是破罐破摔连借口都懒得编的无赖样。   “玉师兄行事磊落,断不会做这等放浪下作之事,且我们三人是一同去的裴月湖,若玉师兄存了歹念,何以邀约我们二人同去,请宫主明察!”   在一众女弟子的指责中,季雪薇勇敢地站了出来,头一个给玉无缺说话,而后岳庭芳也跪下求情,但话都给妹妹说完了,他只好道:“无缺他……情窦未开,不知风月,一门心思都在傀儡上,哪有心情去偷窥女弟子沐浴啊!”   这角度离奇,话也分不出好歹,倒惹得那事不关己的人窃笑私语。   有人指着玉无缺道:“你又不是他肚中蛔虫,怎知他不会干这龌龊事?要真是行事坦荡,贵派木青君的疑问,他不是一样回答不上来吗?”   “要我们相信就把那第三人找出来,不知木青君清点得如何?”   木青君沉声道:“我派弟子行踪已经调查过,除了巫青岚和玉无缺,无人去过汤泉,其他门派也没有。”   岳庭芳道:“可现场确实有打斗痕迹。”   “那堆木头渣子吗?”别派女弟子戏谑道,“若说玉无缺为掩人耳目故意引爆傀儡也不是不可,炸碎的傀儡中根本没有所谓的第三人痕迹,我倒想问问他炸了什么?”   玉无缺跪在正中,出奇地平静,自始至终他都说的是巫青岚被歹人袭击,他半途赶去解救,只是那人身法诡谲,虽着宫服却从未见过,撞开汤泉隔断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然而汤泉里的女弟子没见到第三人,木青君带着人搜了一遍也没有任何其他人落水逃遁的痕迹,除了炸碎的木傀儡,玉无缺甚至拿不出证据证明他们曾和人发生过冲突。   凌霄凌岚也站出来为玉无缺辩白,长思真人闷咳一声,示意自己门人都退下不要插嘴。   “诸位稍安勿躁,事情有疑点,一一解开便是。”   白应迟听了半天这才吭声,他站起来正色道:“玉无缺,事情经过你已大致说清,可本宫有几点不明,你们三人放烟花之地和汤泉有一段距离,你是如何发现有歹人袭击巫青岚的?”   玉无缺道:“弟子听见青岚的喊声。”   “只他一人的声音?”   “是。”   “喊的什么?”   玉无缺瞥了眼巫青岚,这人委屈巴巴地冲他挤眉弄眼,玉无缺嘟嘟哝哝答:“他喊救命。”   “巫青岚,你呼救时已被歹人制服,方才你也说了,他用术法魇住视线,全身动弹不得,那他对你做了什么?你可有受伤?”   巫青岚咬着下唇:“没……没做什么,弟子也没有受伤。”   白应迟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神色一览无余,在场的各门派掌门也都是眼尖心巧之人,这话答得漏洞百出,必有隐情。   白应迟公正地道:“巫青岚没有受伤,现场除了傀儡爆炸,也并没有其他搏斗的痕迹,玉无缺,木青君已经查过了,你们指认遭到袭击的地方,除了你的灵力没有其他人的痕迹,你的剑甚至没有出鞘,何来的袭击一说?”   事情无法一一明说,巫青岚喊的求救之言,歹人的所作所为,以及留在巫青岚大腿根部几个硕大的印子都是证据,可当着众人的面把这些讲出来,他怕巫青岚颜面无存,明天就一脖子吊死。   况且人要言而有信,他答应了保密,这口黑锅就算扣下来他也得先接着,事情不是自己所为,总能查清。   玉无缺低着头,字字铿锵:“弟子无话可说,但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局面僵持,又涉及别派女弟子清誉,各大掌门纷纷发言,有要求处理玉无缺和巫青岚,即刻关入大牢严厉惩罚的,有说相信天极宫弟子行事端正,先搜山调查那第三人线索的。   两方你一言我一句,好好的宫宴成了辩论现场。   白应迟问完玉无缺后就沉默不言,他身为宫主,一言一行不但得顾忌天极宫颜面,更该秉公处理,弟子犯了事当场被抓本该从严处罚,就算有疑虑事后再查还他清白也不打紧,可玉无缺到底特殊一些。   白应迟侧过头想问问鹤不归的意见,这人却捧着酒杯小口小口地喝着,大有甩手不管,只想看戏的意思。   但其实太微上仙从听见抓来之人的名字就憋着一口气了。   先不说偷窥一事是真是假,光是他浓墨重彩地以这种形象亮相宫宴,就让鹤不归相当地堵心。   鹤不归想着薛易那个赌约,自己大言不惭的样子和现在堂中跪着的玉无缺两厢比较,实在说不上哪个更可笑!   只好一杯接一杯地浇愁。   浇愁之际,鹤不归思绪万千,隔着竹帘打量那臭小子。   玉无缺再顽劣不至于到偷窥女弟子沐浴的程度,别人当街调戏民女鹤不归出手就废修为,玉无缺要真是做得出偷窥之事,当场打死也不是不行,但这小子在浮空殿一月有余,除了聒噪和鲁莽没什么大的毛病,鹤不归自问活了几百年什么人都见识过,不至于瞎在玉无缺身上,他相信对方是清白的。   既然清白,以玉无缺的性子早就跳起来打碎这口黑锅,可他要么支支吾吾要么闭嘴不答,反应有些奇怪。说好听些,玉无缺是坦荡随性,不拘一格,说难听些就是无知无畏理直气壮,私用禁术也好拍马屁也罢,做了就是做了,没有不敢认的,今日反常,鹤不归更好奇他隐瞒了什么,又为什么要隐瞒。   风暴中心的玉无缺和巫青岚跪在那,焦头烂额。   巫青岚悄默声挪近些,小声道:“无缺,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知道就好。”玉无缺没好气地瞥他一眼,“裤带塞回去,屁话少说。”   巫青岚磨磨唧唧整理好衣服,扯扯玉无缺的袖子:“你在想什么?”   玉无缺叹气:“在想怎么跟太微上仙交代,走之前保证得好好的,结果闹出这么大一事儿。”   “太微上仙会不会以后都不许你再下山了呀?”   下不下山都是小事,鹤不归要是听见自己是以什么罪名被抓获的,那他在上仙心里的形象岂非毁于一旦?马屁岂非前功尽弃?拜师之路岂非夭折?   二人叽叽咕咕,越说玉无缺越是烦躁,识海却钻入一醒脑神音。   【玉无缺,你在撒谎。】   玉无缺立即住了嘴,如惊弓之鸟四下张望。   这才发现,宫主身后一侧有一个拉着竹帘的台子,那里的位次和太清上仙白疏镜齐平,除了鹤不归本人,也不会有人能有资格坐在那儿了。   玉无缺如遭雷劈。   谁能想到,从来不凑热闹的太微上仙偏在今日凑了热闹呢?谁又能想到,好端端的中秋宫宴偏在今天有人偷窥女弟子沐浴,不是,有人被当众冤枉呢?   一连串的尴尬疑问在玉无缺脑中电光火石地过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完他娘的蛋了。   玉无缺盯着竹帘,咽了咽口水,传音入腹。   【太微上仙,弟子确实撒谎了,先认个错!可我没有做任何下流勾当!隐瞒的细节不好为外人道,上仙若信我,可否听我一言?】   又是这熟悉的理直气壮,鹤不归放下酒杯。   【为何不好与外人道?】   【因为……】   巫青岚要脸,还是不能卖他,玉无缺脸皮厚,只好硬着头皮卖自己。   【因为那歹人非礼我!】   鹤不归噎了下。   【他如何非礼你?】   【那人把我当成女子上下其手,四处乱摸。】   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鹤不归已经怒从心头起了。   【玉无缺,你连我也敢骗?】   【上仙聪慧,应当猜到我只能这么说,名节要紧,我承诺保密,还请上仙原谅,看破别说破,就当是我被非礼了,行吗?】   【我保证之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绝不欺骗上仙,就这一件事骗你,实属不得以!】   难怪宁愿自己背锅也不说出来,鹤不归扫一眼一旁的巫青岚就一清二楚了。   被人当做女子非礼,衣衫上还有拉扯的痕迹,巫青岚泪痕未干,眼睛也肿着,怕是为这事儿求过玉无缺。   【行,就当是你被非礼了,说吧,到底发生了何事。】   玉无缺松了口气,默默跪在原地,以识海腹语诉说实情,周遭争辩的声音像是都小了下去,鹤不归嘬着酒,听得仔细。   【弟子推测,冒充我派门人的不是人,极有可能是妖物,我们二人被魇住时他曾触碰过我,妖气虽淡可我确实闻见了,遂决定用傀儡自爆术炸他以解困境,但他分毫未伤,更是撞开隔断跃入水中彻底消失了。山中人员复杂,弟子认为不便当众暴露太多细节以防打草惊蛇,那妖物着急寻人,没寻到一定会再来,到时候才好一举抓获。】   【寻什么人?】   【他在找一个十六岁的少女,额间有红色胎记。】   鹤不归瞳孔微缩,重重搁下酒杯。   --------------------   作者有话要说:   司律司戒:戒尺都扛来了,这又不让出场了?   玉无缺:开什么玩笑我看傀儡洗澡都不会看女弟子洗澡!   过七万字了,好像得日更了,我会复健开始日更的~ 第15章 捞人   十六岁, 天极宫,少女,额间胎记, 这几个关键词指向性太强, 说的不就是当年被抱回来的遗孤吗?   鹤不归留了心眼, 和鸦莹告别时故意说成是女婴,就是以防会有这么一日好混淆视听,没曾想真有人凭着当年只言片语寻回来了。   只不过玉无缺身上有白应迟的障眼法,又改了年岁,哪那么容易被翻出来,可怜了那些女弟子, 因为一句话平白遭受惊吓。   鹤不归还是有一丝担忧, 魂术现世, 在这个节骨眼上寻人, 倒不好说是巧合了。   【太微上仙,弟子还有物证。】   【什么?】   【傀儡虽然没有炸伤他,却撕下了歹人衣角, 衣服是幻术所化, 脱离妖物后变成了鳞片,但这东西没有实体,眼见就要消散, 青岚用绝仙宫术法暂时保存了下来。】   【东西呢?】   【在他手臂上, 以血肉为阵, 附在皮肤表面。我们二人被仓促带来此地,无从分说, 只能等私下交由尊长再从长计议。】   绝仙宫善奇门遁甲术, 用血肉为材起阵倒是个法子, 只是如此,取下时巫青岚难免要吃些苦头了。   两个毛头小子看上去不知所措地跪在那,私底下处事还算冷静果断,能急中生智保存证据,又不惧一时的恶名加身。   【你们做得很好。】   这人经不住夸,别人还在指着鼻子骂他臭流氓,他脸上不见羞赧倒开始得瑟起来。   【嘿嘿。】   【玉无缺,人证物证保留下来确实做得好,可被指认为罪魁祸首你们两个毫无自救之法,不能善后,前头那些心思就都白费了。】   【弟子……弟子来不及想那么多了。】   【那你乐什么?】   隔着竹帘看不见鹤不归的脸色,玉无缺一眼一眼往他那瞟,理所应当地答。   【上仙搭救我呗。】   身陷囹圄还卖乖撒娇,这人五感怕是天生缺了「害怕」和「紧张」两味情绪,鹤不归没吭声,就算他不开口卖乖,人也必须想法子带回浮空殿,只是被他这么一说,像是一早就打算好了,只要将实情告知,鹤不归定会出手保他。   不晓得他哪来的这种自信,理所当然地信任也让鹤不归不太自在。   总不至于多吃了几口饭,多借他几本书,就让他以为太微上仙的冷心冷情是装出来的。   日久生情,亲近是意料之中,放在别人身上,这世上多一个亲近信任之人是幸事,可独独鹤不归十分介意这样的牵扯。   明明刻意做了个账本,一笔笔人情债拿银钱度量给玉无缺看,这才几日,这家伙蹬鼻子上脸,出了事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让鹤不归来兜底了。   再不自在,这底还只能自己去兜。   太微上仙游离在仙门之外,做事一向凭心情,故而很少受凡俗人情困扰,白应迟乃一宫掌门,言行举止受人瞩目,稍有偏颇就会遭到指摘,自己出马是为了师兄不被为难。   想好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鹤不归朝空知点点头。   竹帘掀开,鹤不归缓缓起身,走到了众人目光之下。   不少人没有见过太微上仙的真颜,方才还在吵吵闹闹,此时声音渐弱,都盯在这位盛名在外的上仙身上。   鹤不归端方俊逸,有人眼睛都瞧直了,更多的是好奇,好奇他在此时出来,到底要做什么。   鹤不归慢慢走到大堂正中,冷脸扫视四周,没找到一个顺眼的人,便只好把目光落在薛易锃亮的脑门上。   “诸位吵闹不休,无非是没有证据证明那第三人是否存在,如若找到证据,即可证明玉无缺所言非虚,真正的行凶者已潜逃,他们二人是清白的。”   薛易头一个附和:“上仙所言正是如此。”   一部分人认同地点头,一部分主张从严处罚的却皱起眉头,其中就有玄戒门门主花锦云。   玄戒门作为修真界资历深厚的道门,虽依附天极宫,但多年来心有不甘,一直想取而代之奈何实力不济。   难得有个使绊子的机会,他怎会放过?   花锦云道:“即便证明有第三人存在,万一那人是同伙呢?”   鹤不归挑眉问道:“你会对同伙下死手么?”   花锦云轻笑:“事有紧急,为了自保下死手算得了什么?”   鹤不归「哦」了一声:“为了自保,同伴是可以杀的,你觉得这很正常。”   花锦云怒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鹤不归冷声冷调地问:“那你什么意思?”   “太微上仙强词夺理,是想包庇自己门人么?”   “还人清白等同于包庇门人,这逻辑清奇。”鹤不归终于舍得给他个眼神,却犀利无比,“我要证明第三人存在,你倒生气跳脚了,所以你就是那第三人。”   花锦云拍桌:“你!你简直——”   不可理喻。   薛易默默在心里补了一个贴切的形容词,看见花锦云被气成这样他心里好受多了,看吧,这就是和太微上仙辩论的下场,这人不讲逻辑也不讲情面的,除了气死自个儿没有别的出路。   薛易沉声道:“花掌门,强辩无益,更不好失了对上仙的敬意。”   白应迟忍着笑道:“花掌门稍安,既然有法子证明第三人存在,且先看看再做计较,首要目标是捉拿贼人,如此才可还弟子公道,女弟子也罢男弟子也罢,清白都要紧的。”   花锦云自知言语有失,和享有「上仙」尊号的人如此说话大有不敬之嫌,只得压下怒气退了一步:“虽不能完全洗脱嫌疑,若能证明,他们二人倒也不必关押起来了,后续调查如何,咱们听宫主的便是。”   白应迟看向鹤不归:“师弟,你有什么好法子。”   鹤不归:“玉无缺说傀儡抱着那人自爆,那人却跑了,碎片拿来。”   碎片被包在一个布包里,由侍从拿了进来铺在堂中,鹤不归抬起手牵过去一股傀丝,玉无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猜不出来鹤不归到底要怎么证明这第三人的存在。   只见傀丝像游蛇一般爬进碎片中,挑挑拣拣,精准地找到了驱动核心。   傀丝一头撞进去,木头残片泛起辉光,碎片堆自己动了起来,被牵着的傀丝像是附着了奇怪的引力,残片开始依照傀儡的原样聚拢成型。   鹤不归:“我将其恢复到自毁前的形态,各位瞧仔细了。”   人声渐熄,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堂中那堆残片上,只见残片依循着自己安放的位置,逐渐恢复成傀儡的模样,木傀儡腾空而起,手臂呈抱拢的姿势,其中一只手掌撑开,掌中机关是打开的状态,其膝盖弯曲,小腿从中弯折向后翻起,整个傀儡的四肢就像锁链一般捆住了某样东西。   为了让大家看得更明白,鹤不归引了一股清泉灌入,将傀儡环抱的中空位置填满。   那模样赫然是个人型。   玉无缺睁大了眼睛,没想到鹤不归可以凭空复原自己傀儡的制作路径,非是绝顶偃师是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的。   还不止如此。   鹤不归一手引水,一手牵丝,声音稳如泰山地道:“傀儡自毁前,确实困住了目标,可玉无缺所言,此人在爆炸时未伤分毫全身而退,我便让自毁瞬间重现,看看那人到底是如何逃脱的。”   鹤不归牵的傀丝便是傀儡的核心动力所在,他手腕一挥,灵力注入核心,傀儡发出「嗡」的一声,再次发生自爆,这次自爆只为重现场景。   因而碎片的飞散速度极慢,鹤不归在傀儡周围施加了一个小型的禁锢结界,里头的时空运转速度比外面慢许多,达到某个临界点,他捏决一定。   爆炸的瞬间被定格在眼前,泉水再次发生变化,鹤不归按照傀儡残肢依附的空隙注入泉水,那人型体态开始扭曲。   一切变化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座上有年轻弟子发出了惊呼。   “那是……触手?”   “看上去的确像是触手,人怎么会长出这个东西?”   “人当然不会无端长出触手。”鹤不归淡淡地瞥了玉无缺一眼,问他,“玉无缺,你可见过此物形态?”   玉无缺老实巴交地道:“天色太暗,弟子没看清。”   “爆炸只有眨眼的功夫,看不清也属正常,没说假话。”   鹤不归故意看向花锦云:“此为第三「人」,逃遁无形,是人是妖尚需调查,不像你。”   花锦云正要发作,鹤不归转过身,看着白应迟道:“玉无缺和巫青岚所言非虚,与之发生冲突也确实下过杀手而未得,之前未能找到证据实属情有可原。”   白应迟点点头:“诸位可还有异议?”   太微上仙亲自下场作证,无人敢有异议。   鹤不归硬着头皮说了句场面话:“此事出在天极宫,我等自会调查清楚来龙去脉,天极宫管辖不严之责绝不推辞,但也请诸位配合调查,尽早找出真凶。”   这是明着说自己失察,暗中也提点各家道门谁都有嫌疑,既然事情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将来查出个什么也必然公之于众不留余地。   只是证明有第三人存在,不能完全洗脱玉无缺和巫青岚的嫌疑,但堵嘴的效果只有鹤不归来做才合理,他把后面的话留给白应迟,递过来个眼神。   白应迟会意,站起来和颜悦色道:“事情彻底明晰前,巫青岚和玉无缺不可随意走动,还要多谢花门主心慈,免了你俩关押之罚,那就交由各自修院师尊管教。”   安抚受惊弟子的事就不归鹤不归管了,白应迟一颗七窍玲珑心,做这些信手拈来,开阳长老带走了巫青岚,薛易也堂而皇之地走到了玉无缺身边,刚要提人,鹤不归眼睛一眯:“玉无缺。”   玉无缺眼巴巴地抬起头:“弟子在。”   薛易瞪过来一眼,撅着胡子似是想他遵守赌约。   鹤不归高贵冷艳地将其无视,扔下三个字:“跟我走。”   一个影子「咻」地蹿了出去,长思真人连「小兔崽子」都没来得及骂出口,便见玉无缺兴奋地跟着人离席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玉目镰犬吧,倒是见着真的了。   徒弟再顽劣也是自己的,跟人走了难免伤心,薛易杵在原地很不是滋味,回过神才发现手里被塞了个东西。   木头雕的精致烟斗,上刻一首「莫生气」。   薛易盯着「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整个人都不好,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形容这种感觉,又窝心又堵心,百感交集。   “徒大不由师啊。”薛易伤心地回了座,把烟斗小心地揣回兜里拍拍。   想想也罢了,以鹤不归的脾气,能为他出这个头实属不易,浮空殿到底什么东西勾了魂不得而知,但看玉无缺喜笑颜开跟着去的模样,鹤不归应该待他不差。   这厢操着没必要的闲心去打赌,那厢赌资跑得比狗还快,还赌什么呢?   薛易掏出礼物,捻一撮烟丝沧桑点上,怀着一丝痛失爱徒的忧伤骂道:“随你去吧,小兔崽子!”   作者有话说:   薛易沧桑点烟:小崽子要去当别人的徒弟了。   多年后的玉无缺大声说:是去当别人的老公。 第16章 天灯   丝竹再起, 清扬婉转的调子续上被打断的宫宴。   事不关己的人只当这是个小插曲,毕竟谁家都会养出那么一两个手脚不干净的弟子。   个别人挺在意那妖物,即便花锦云不服气天极宫在前, 他也不相信以天极宫的实力会连自己管辖范围内的妖兽都看不住, 不是自己山上的, 只能是外头带进来的。   要说和妖兽打交道最多的门派——   花锦云端起一杯酒,冲御灵宗的方向一抬:“凌宗主,凌宗主?想什么那么认真,难道方才的妖物你识得?”   凌斯正在出神,突然被点到赶紧端酒回敬:“实在失礼了,我若识得肯定第一时间报给宫主调查。”   “哈, 瞧你那紧张兮兮的样子, 我还以为是御灵宗后院的门没关紧呢。”   花锦云语气轻慢, 平日欺压小门小派惯了, 御灵宗他从来没放在眼里过,看凌斯温温吞吞大气不敢出的模样他更是来气。   “在下岂敢,若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岂非有负天极宫的信任。方才出神是在惭愧, 头一次见到太微上仙本尊,却没来得及去表表敬意。”   花锦云笑得揶揄:“凌宗主一向这么谦卑恭敬么?也是,等你一双子女成了亲传弟子, 往后更是和天极宫同穿一条裤子, 到时也不必叫御灵宗了, 挂个天极宫分舵的牌,这分舵主的分量比你现在的宗主之位更有排面吧。”   凌斯看他一眼, 温和地笑道:“花掌门是知道的, 御灵宗一向不在意这些。”   “不在意?也就说给外人听听。”花锦云自斟自饮, 喃喃道,“若真不在意,前阵子凌宗主频繁出海,难不成是去观光的?”   凌斯笑而不答,恰好这时凌霄回到座上,听见花锦云刁难之言,客气地回道:“家父每年都要去南海捕鱼,宗门内养的个别灵兽需要南海海鱼喂养,而且听闻龙稍宫在南海深处,每回家父都多留几日,万一运气好寻到航路也是好的。”   花锦云眼神扫过凌霄,落回到凌斯头上,语焉不详道:“喔,原来是南海啊,我说呢。”   话题难以继续,花锦云再不理凌斯,倒是凌霄拿来了新鲜的天灯:“爹,这是御灵宗的,你和娘都有。”   “爹娘只有一个心愿,你和岚儿会得偿所愿的。”凌斯心情还不错,没有被花锦云的阴阳怪气所影响,摸摸宝贝儿子的脑袋问道,“你要的东西都备好了,送去了吗?”   凌霄:“托人带去了,谢谢爹。”   凌斯「嗯」了一声:“你和玉无缺从小一起长大,他没有爹娘,替你顾念他也是应该的。”   宫宴进入尾声,随着第一盏天灯缓缓飞入天际,大家纷纷写下祝愿,将明灯送入夜空。   白应迟点亮的第一盏,灯火忽亮忽暗,飞得最高最远,上头「唯愿鹤西」后面的字已经模糊不辩了,也不知一早离席的那人看到没有。   ……   玉无缺与空知并排而行,沉默地跟在他家主人身后,去往飞甲停泊处。   穿过亭台水榭,步入幽深小径,灵枢宫的丝竹声已经渐行渐远了。   “噗嘶噗嘶——”   “缺二哥——”   花丛里窸窸窣窣,三张稚嫩青涩的脸鬼鬼祟祟地藏在暗处,小径两边只点了几盏宫灯,鹤不归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这三人他还有印象——眼泪汪汪的同伙,口无遮拦的毛头小子,以及特意做花炮盒子讨她欢心的小姑娘。   玉无缺看了他们一眼,一步向前恭敬道:“上仙,我能不能去和他们道个别?”   花丛里同时冒出几声「求求上仙开恩」。   鹤不归低低地「嗯」了一声,又朝前走了。   空知:“公子,我们在飞甲那等你,你尽快过来。”   “好。”   见人走远,三人从草丛里跳出来,季雪薇小嘴撇着,要哭不哭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巫青岚,只有岳庭芳嘴巴不停手也不停地给玉无缺塞东西。   “小妹给你做的衣服和香囊,在这个粉色的包里,藏蓝色的包是吃的,岚姐和霄哥给你带的,紫色这个是我给你的,有吃的有玩的,拿好了。”   玉无缺瞬间就成了个衣架子,大包小包挂着,全是小伙伴的心意,他暖得心窝子里冒火星,呲着牙笑得开心:“赶紧回去吧,别担心我,瞧见没,太微上仙其实人挺好的,让师父也别挂念。”   “缺二哥,你能给我写信么?”季雪薇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人,直白道,“不能下山好歹写个信吧,我们想你。”   岳庭芳听不下去,把她往旁边一挤:“你一姑娘,想不想的挂嘴上害不害臊!”   “你别管。”季雪薇掏出块香香帕子塞进玉无缺手袖里,娇嗔道,“缺二哥记得用,旧了再绣新的给你。”   岳庭芳挺不是滋味的,嗫嚅着也想要一块香香帕子,被季雪薇好一顿排揎,巫青岚是局外人,看着这即将成型的三角关系只想离得远远的,他揣着手站在一边看三个人打闹,说不出的尴尬。   他没有提前给玉无缺准备东西,论交情也不至于要十八相送到此处。   但他今天还是跟来了,有话想说又插不进嘴,玉无缺瞧他这样,伸手揽上肩膀:“事儿都说了,东西交给宫主,他们会查的,你安心待着别瞎溜达。”   巫青岚挪着小碎步把玉无缺往边儿上带,小声说:“无缺,此事我对不住你,这东西送你了。”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手串,月色之下,那手串上黑溜溜的小珠子闪着华光,很是漂亮。   巫青岚双手捧着,像是怕被人拒绝,又颠了颠强调道:“我也拿不出别的谢你,收下吧。”   玉无缺推辞:“哪至于,我不就被人说了几句么,你还得受场皮肉之苦呢。”   “不一样。”巫青岚扭捏着,晃晃玉无缺的胳膊,“收下嘛,就当是……交个朋友?”   巫青岚性格像女孩子,外形更是雌雄莫辨,因此在山中很多弟子不同他往来,他也很孤僻,玉无缺跟他打交道不多,但少有的几次玩耍还是顺带捎上了他,这人性子别扭但人不坏。   今夜之事他也是受害者,玉无缺背锅都背出茧子了,多背会儿本也没什么,倒没想给别人落下一块心结,要是再推托,指不定巫青岚心里多难受,于是他大大方方地收下礼物,直接戴在了手上。   “那我就不客气了,这是什么呀?”   见玉无缺立刻戴上,巫青岚抿唇一笑,笑得很是腼腆,紧绷的身体也放松许多。   “叔父托人带给我的中秋礼物,此珠叫溯回珠,可重现一个时辰内的景象。”   “是个宝贝,你方才怎么不拿出来!有这东西,我俩就不用跪那么久了。”   “方才没带在身上,我回屋拿的,况且,况且……”   就算带着巫青岚也不敢当众溯回自己是怎么被一个男人污辱的,此物他珍爱非常,平时都不舍得戴。   “行,谢了啊,我好好戴着就是。”玉无缺大喇喇地把人搂着,又回到岳庭芳面前特意交代,“庭芳,贼人没捉到之前,你定要护好小妹,最近就别到处跑了,听木青君和师父的话,知道吗?”   岳庭芳白了他很大一眼:“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基本没什么说服力了。”   玉无缺「嘿嘿」一笑,正色道:“我说真的,小妹和青岚你都看顾好,我先走啦。”   多的不好直说,玉无缺也只能这么干巴巴地交代一句,如此还不放心,他扎破手指,趁三人不注意,勾肩搭背时抹了一滴血在他们后颈。   回到浮空殿天色已晚,算算时间太微上仙这会儿身子骨又扛不住了,玉无缺回房放下包袱,把给鹤不归带的美酒和月饼拿出来装好,提上食盒又奔主殿而去。   结果鹤不归比他脚程还快,连口水都没喝,又走了。   空悟:“主人去见宫主了。”   玉无缺只好放下东西悻悻而归,闹腾了一宿,虽然有惊无险安安全全回到浮空殿,可最近实在不太平,每次出事像都因他而起,也不知道是不是流年不利,混得如此倒霉。   自己倒霉都罢了,劳动鹤不归收拾烂摊子的次数与日俱增,他实在有些过意不去,鹤不归身体本就弱,这半夜又出去找白应迟,定然是拿着证据去搜捕贼人。   宫宴他进得香不香,早晨备的蒸菜他尝了几口?   补气血的东西吃下身体能不能抗住秋夜凉风?   太微上仙今日打扮虽然隆重,但还是单薄了些,半夜出去他穿够没有?   婆婆妈妈地一顿操心,早就不是拍马屁这般单纯了,玉无缺索然无味地穿过长廊,踏进夏雨苑。   池水温暖,芙蓉四季盛放,玉无缺忍不住停下脚步,欣赏满园荷香。   眼角余光似有东西飞过,闪着微光,他抬头看去。   是一盏天灯。   方才坐在偃甲之上,正好看见宫宴点放的天灯,高空看去宛如萤火缀满天,又热闹又喜庆,如今孤灯一盏,上面的祝福引入眼帘。   ——愿玉无缺,乖巧听话;   “怎么还是给我点的?”玉无缺有些意外,步入园中找到了放灯之人,“空知?你没跟上仙出去啊?”   空知闻声转过头:“我有任务,要替主人把天灯放了。”   玉无缺更惊讶了:“这是太微上仙写的天灯?”   “主人难得许愿,方才放灯被其他事打断了,这会儿放也不迟。”怕他没看清,空知故意重复一遍,“主人写给你的,原玉公子乖巧听话。”   像被荷塘热泉浇在心头,直接冲开方才那些没滋没味的想头,暖烘烘不说,乐得玉姓孔雀原地开屏。   鹤不归难得许愿,一许就许给了自己。   玉无缺哪里会想到自己能有这个殊荣,更没料到他有那么大魅力,招上仙惦记。   玉无缺抠着后脑勺,少见地有些害羞道:“盛情难却,我答应他便是,嘿嘿。”   空知见他逐渐扭曲的笑脸,不忍心说穿其实这只是因为一个赌约,一时兴起写的。   “我再做两盏,咱们也放。”   自作多情的玉无缺拉着空知就回屋,他动手能力很强,这么两盏天灯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做好了,比山下的还要精致得多。   空知拿着笔半天憋不出愿望来,另一边的人嘴里叨叨念个不停,已经琢磨了十七八个愿望了。   “我想好了!”玉无缺捏着笔认真写下八个大字,还催旁边的人,“空知你快写,别愣着,愿望很简单的,当下想什么就写什么呗。”   “主人说过,依仗天官时日,不可尽于人事。”空知说归说,看了一眼玉无缺的愿望,也动笔写起来,“不过我非寄希望于鬼神,也有念想。”   一人一傀写好愿望,再次回到荷塘边,没掐个好时辰,也没有诗酒助兴,但心愿虔诚,也欢欢喜喜地点去天上了。   灯火明灭,字迹依稀可辨。   ——愿鹤不归,多食好眠;   ——愿主人,相尽欢;   天灯托着最简单的心愿,飞入九霄。   作者有话说:   空知:莫名其妙给了一记助攻,玉公子,今年的保养工作请给我最贵最好的机油,再加个全身抛光,靴靴。   玉姓孔雀:好说,好说!   一个过渡章——   昨天来了好多新的小可爱,每个愿意留评的读者都是天使,尤以我这种糊糊作者来说,给你们比哈特。 第17章 课业   宫宴之后, 二位仙尊在灵枢宫品茗等候,鹤不归出手保人提前离席,必然会再回来同二人说明原因, 白应迟切好月饼, 点了茶温着, 子时一过,鹤不归裹着凉风找来了。   “这不是来了么。”白应迟冲他招手,“师弟来这坐,这暖和。”   白疏镜性子急,嘴里还塞着月饼,见人就问:“是不是玉无缺有那妖人的线索?”   “把巫青岚叫过来。”鹤不归挤到二人中间盘腿坐下,“物证在他手上, 师兄, 你得帮他把东西取下, 让这小子少吃点苦头。”   喝着热茶,鹤不归把事情经过全盘托出,只是说到那妖人目的时, 他少见地打了个咯噔。   白疏镜捏着拳头难以置信:“光天化日, 这妖人连男弟子都不放过?!”   鹤不归盯着黄锃锃的茶汤道:“玉无缺是这么说的,非礼不是重点,师姐你听过便忘了, 莫去问他, 更别传出去。”   白应迟深以为然:“受此惊吓, 你可得好好宽慰他。”   “有什么可宽慰的。”鹤不归插了块月饼塞嘴里,“线索不多, 得尽快查出来, 我想了个法子。”   鳞片作为唯一证物, 由白应迟亲手为巫青岚取下,撤阵时惨痛异常,巫青岚咬着牙一声没吭,完事儿了白应迟叫他回去好好休息,多余的事一句没问,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谢过尊长,巫青岚又特意对鹤不归行了个莫名其妙的大礼。   没有实体的鳞片被术法强行保存下来,上头的妖气实在太淡,追索不止需要时间,还需要妖人再次现身的契机才好捕捉。   不过凭着妖人怪异行径,倒是可以先设局引他出来。   第二日鹤不归就把他想的法子付诸实行了,他临时做了一批仿真程度极高的少女傀儡当靶子,在裴月湖附近守株待兔。   “投放第三日便有一具女傀遭人毒手,在裴月湖南边的树林,衣衫凌乱,对方发现是傀儡后同样在瞬息间消失于无形,女傀灵核已经取回,她亲口证实,对方穿着天极宫弟子服,男子,面容陌生,画像交给木青君看过了,他说不是天极宫的弟子。”   回禀到一半空知打住话头,进屋拿了件大氅给鹤不归披上,深秋时节,夜深霜浓的,往年这个时候鹤不归已经抱着手炉了,最近大概是喝多了补汤,他脸色红润不少,手也没那么凉了,侍傀还是照习惯给他披着衣服。   “今日是投放第七日,又有三具女傀遭到妖人袭击,其中一具手臂不翼而飞,断肢伤口有些古怪,像被某种东西腐蚀过,妖气要浓一些,傀儡外壳已交给宫主了。”   “是触手!他显了原形后肌理有异,不少妖物的皮肉都会如此。”   院门口传来玉无缺清脆的嗓音,空知抬头冲他笑笑,鹤不归还在耐心挑拣着茶叶:“偷听墙角,越来越放肆了。”   玉无缺笑呵呵走到面前,食盒一放,把肩上扛着的袋子打开:“到了时间,弟子本就要过来检查课业的,正好走到外头听了几耳朵,上仙莫怪。”   鹤不归早就知道外头蹲了个人,窸窸窣窣半天就是不进来。   玉无缺哼哧哼哧掏东西,一本抄完的经书,两册新画的图稿,还有三个不成型的零件,恭恭敬敬一并奉上。   他抓着头皮,有些忐忑地观察着鹤不归的脸色:“请上仙点评。”   这些便是玉无缺一周的功课了。   宫宴回来第二日,空知突然通知他恢复早晚课业,说是鹤不归允许的。   一开始玉无缺还美滋滋地想,鹤不归赏识自己,只当杂役定然觉得屈才了,这才许他把时间花在读书和修行上,谁曾想,杂役的事一件没少不说,早晚课的时间是固定的,他只能利用休息时间干苦力。   不知道鹤不归受了什么刺激,压榨休息时间,还给他找了空念当教书先生。   那空念是谁?藏经阁干了一百多年的知藏!   藏经万卷之地,哪怕落了一片残页,空念也能倒背如流,精准说出在哪一卷的哪一页中,傀儡又不需要休息,日以继日地钻研,是字面意思的学富五车。   由他来教书,玉无缺一个头两个大,背错一字都会被立时发现,错一次两次都还好,错到第三回司律司戒就甩着藤条和戒尺过来了。   玉无缺最怕咬文嚼字地背书,几日下来被打得满身红肿,在厨房揉面都骂骂咧咧,传进空知耳朵里,空知还特地去安慰他。   “长思真人认为杂役的活计会折损公子才华,以此表达对主人的不满,但公子需知道,小事做不好难以成大事,主人并非存心折磨你。”   玉无缺恍然大悟,怨怼之心立马成了感动。   原来鹤不归揠苗助长是用心良苦,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照这么说,他拜师有望了啊!   从此之后,非人的日子玉无缺也过得甘之如饴,每天顶着硕大的黑眼圈上课下学干活做饭,数着日子,七日一个周期,可以面见上仙求指点。   今天就是来求指点的。   “课业稍后再说。”鹤不归欣赏了一会儿他的黑眼圈,很是满意,淡淡道:“方才说的你也听见了,有什么想法?”   玉无缺:“那妖人脑子不大好使。”   鹤不归深有同感,不然也不会拿女傀去引他出来了。   玉无缺道:“女傀第一次得手还能说是那妖人不小心,但既然已经中过招,非但没有引起他的警觉,他还三番五次着了傀儡的道,袭击我们那次他就辩不出男女,这已经不只是脑子不大好使了。”   鹤不归认同地点着头:“没有实体,也许不是真身,不识男女一可说他神智不清,一可说他视力短缺。”   玉无缺道:“又不像瞎了,会不会他的真身眼睛不大好,或者……所在的地方影响视力和思维?”   鹤不归思考片刻,不置可否,又问空知:“妖人还是那套说辞?”   “有意外收获。”空知道,“其中一具女傀说,她最初否认自己十六岁,眉心也无胎记,对方依旧不依不饶上下其手,还说「不是也罢,到了季节,也该繁衍后嗣了。」”   “到了季节繁衍后嗣?”鹤不归放下茶针,“那鳞片有水汽,此人又总在裴月湖出现,且入水遁于无形,难道是水妖?”   玉无缺听得新奇,也绞尽脑汁想提供些思路,他道:“外婆跟我说过不少妖物的习性,我记得水妖繁殖季节不同,生存环境也不一样。若是在春秋两季,定是来自深海,可天极宫离海千里,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   中原湖泊甚多,天极宫就有好几汪湖水,但都是淡水湖,深海水妖体型巨大不说,也适应不了淡水水质,往往不会以此类湖泊为居所,但若说深海之水,天极宫还真有。   鹤不归道:“空知,你去告诉师兄,他知道去哪里查。”   “是。”   正事说完,该看玉无缺的功课了,鹤不归随手挑了一本,刚翻开就闪了眼睛。   字好丑。   他不客气地放下,不满道:“看不懂。”   玉无缺大惊:“哪里看不懂,我给上仙讲讲。”   用得着你来讲吗?   鹤不归:“图稿画的不错,字是个什么鬼东西,空念竟让你交出这样的作业。”   玉无缺老实道:“不是先生的错,怪我怪我,我再练练。”   遭到批评,玉无缺没脸,赶紧把书本全都装包里,手袖翻起来一截,白嫩的皮肉上全是戒尺打出来的紫青痕迹。   鹤不归眼皮动了动,他是跟空念说过,修行念书是件严肃的事,既然允了玉无缺上课,就得从严从谨,察觉到一丝敷衍就戒尺伺候,不是有句老话这么说的么,棍棒底下出孝子,那戒尺下头出高徒也很合理吧。   只是傀儡不晓得分寸,也不会留情面,把人打狠了些,手疼得发抖那写出来的字能好看到哪里去呢?   鹤不归:“手伸出来。”   玉无缺顿了顿,乖乖伸出手心,以为要挨打,结果鹤不归提溜着他的手袖往上拉。   鹤不归看罢伤势,问他:“挨打了还念么?”   “念。”玉无缺眨眨眼,“你对我好,我知道。”   鹤不归:“……”   被突如其来的关怀了一下,玉无缺即便真有点怨气也散了,他凑近得寸进尺地卖乖道:“看在我挨打的份上,上仙能不能帮我看看图稿,哪里可以改的,教我。”   反被将了一军,「教我」又像撒娇又似索要,鹤不归有点骑虎难下的意思。   他忍了忍,看在被打得手抖的份上,叫来忍冬帮玉无缺擦药,自己则拿出图稿一一看过。   原是无可奈何地随便一看,可这小子聪明绝顶,在偃术上确实非常有天分,看着看着就进去了,鹤不归咬着笔杆子,看一会儿改一会儿,时不时跟玉无缺讲解几句,兴致勾了起来,还给他布置了新的作业。   吃罢宵夜,玉无缺依依不舍地离开,庭院空寂下来。   鹤不归窝在躺椅里赏一轮残月,这一夜说的话比一个月说的还多,可他并不觉得烦躁。时间眨眼过去,若论消磨辰光,替人改稿可比左手和右手下棋有趣多了。   又过七日。   到了一周一见的时间。   亥时一到,玉无缺提着新鲜出锅的汤圆去了浮空殿主殿。   “今儿倒是难得,太微上仙竟然没在做东西。”   虽然灯火通明,殿内是空的,空悟把人领到侧院走廊:“玉公子这边走,主人在后院练剑。”   主殿至寝殿之间夹着一池温泉,上有雕梁画栋的亭台水榭,桂花香满园,玉无缺闻着花香而去,耳闻挥剑起落的劲风,入眼便是月下舞剑的仙姿。   这是他头一次见到鹤不归拿剑。   一柄通体雪白的玉剑捏在手中,却比不过鹤不归白皙的手腕,清辉之下,一剑一人都渡了层银光,他今日梳了个高高的发髻,头发全都扎了上去,一身利落劲装,少了平日雍容贵气,多得竟是潇洒倜傥。   剑意凌厉破空而来,挑起缤纷花璇,再挽一手漂亮剑花起式,腾空负剑而立。   端的是华茂春松,舞尽流风回雪。   玉无缺是知道的,这个时辰鹤不归周身灵力散尽,此时舞剑本会差点意思。   可他剑式精妙毫无破绽,即可汲满杀意,也能顷刻间散个干净只以剑尖拈花,头冠上一尾鹤翎在风中应和,是舞剑,也是仙鹤当空起舞,猎猎破空声后,只卷起满庭月桂。   玉无缺想找首酸诗吟一吟,但找不到合适的配得上眼前美景。   似感觉到有异样目光,鹤不归收剑回首,愣了下:“嘴巴闭上。”   口水都要下来了,玉无缺回过神,巴巴地提着食盒过去:“上仙那式「万仞当空」好精彩,威力全靠剑招精准之妙,即便不沾灵力,也能杀敌于瞬息之间。”   鹤不归没把马屁放心上,更没听进耳朵:“功课完成了吗?”   “完成了,还煮了汤圆,上仙边吃边看。”他把食盒举高高,笑得一脸灿烂,鹤不归看他一眼,接过空知的手绢擦了擦脸颊的细汗:“过来吧。”   二人在院中矮桌坐下,玉无缺拿出宵夜,一碗醪糟小汤圆,一碗豆面的,再奉上厚厚一沓书本,一并递给鹤不归。   玉无缺已摸到拍马屁的窍门,鹤不归性格执拗,要对他好,得先找他讨东西,形式上像是有来有往了,鹤不归才会欣然接受。   鹤不归拿过图纸,看了几眼后叫空知又点了几盏灯。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回玉无缺没那么紧张了,不过面前之人到底是偃术泰斗,玉无缺心情还是有些复杂,怕鹤不归挑太多毛病说他设计的不好,那信心会大受打击,又怕鹤不归什么毛病都不挑敷衍他,那又学不到东西。   惴惴不安间,是鹤不归认真看图稿的精致侧颜,玉无缺咽了好几回吐沫实在忍不住了,硬着头皮主动介绍:“这是给阿坤设计的铁甲肉身,核心动力有二可选,如果上仙不允许我放置魂核,我便做一联通魂核的装置,输入我的灵力,连的是阿坤魂魄的精神力。”   “此甲关键在阵法设计,「芥子须弥」两阵以偃甲能储的灵力来说不足以驱动,上回得了宫主教诲,又见过上仙傀儡的手稿,我借鉴了二位尊长的法子,修改设计了这个。”   鹤不归虽不吭声,但玉无缺说了什么,他目光都会追着话头去看手稿,捕捉到这细微的关注,玉无缺胆子又大了起来。   “虽然做了第二套方案,但弟子私心还是希望能把魂核放进去,要还原真实肉身机动已是不大可能,但唯有此法可实现最大程度的灵肉合一。”   静了半柱香的功夫,鹤不归低低地「嗯」了一声,这才撩起眼皮看他:“怎么想着要给阿坤做偃甲的?”   “因为你。”鹤不归挑起眉等他说。   玉无缺直言:“赤金山喷发非偶然事件,上仙倾力阻止一次,下次又当如何,我不想再因自己之过累得上仙损耗自身,复活已是不能,重塑坤达兽也算个权宜之计吧。”   “我没做过那么大型的偃甲,不足之处,还请上仙多多提点,还有就是……”玉无缺拍拍自己的兜,那意思就是我没钱,他道,“要耗费大量的物料。”   “要什么材料自己去库房拉。”鹤不归还不忘强调一句,“记账。”   “好嘞!”玉无缺喜上眉梢,“上仙吃了宵夜再说吧。”   醪糟小汤圆酸酸甜甜的,入口解馋,豆面磨得又细又香,鹤不归吃了不少,擦过嘴后找空知拿来了朱笔。   “做骨架的铁器材料还需琢磨,赤金山岩浆非比寻常,普通铁器入内既化,下功夫去找。”   “是!弟子记下了!”   “阿坤尸骨虽已下葬,但图解入档,去藏经阁调阅,此兽椎骨特殊,比寻常巨兽多了一倍,多出这一倍有何作用,再琢磨。”   “是!弟子明日就去!”   “原始的肉身基于他日常少行动,有些功能退化了,既然是重塑,不妨把这些利用起来,动动心思。”   “弟子正有此意!”   鹤不归捏着笔的手一顿,在纸上划出一个圈:“风花雪月模式是什么东西?”   玉无缺挠头:“第二套方案有两个模式,模式一是为了日常吞噬消解熔浆的,模式二是……是针对阿达设计的,空知说阿坤阿达是夫妻,感情很好,我怕肉身一换阿达不适应,所以就弄了这个,帮他讨媳妇儿欢心。”   鹤不归:“……”   空知捂着嘴笑起来:“玉公子好心思,怪不得取了这名儿。”   鹤不归:“模式用意是好的,名字过于难听,不妥。”   玉无缺试探道:“一开始想叫颠鸾倒凤的,我觉得有点直白,难不成上仙喜欢这个?”   “玉无缺!”   “那……水乳交融?”   “耳鬓厮磨……”   “再不行就游龙戏凤嘛!”   空知笑得更大声了,玉无缺脸红着道:“我改!我改!”   白应迟还没走到庭院便听见院中传来傀儡的笑声,和鹤不归低低的叹气声,玉无缺更是一张嘴叭叭叭地没停过,不知道说的什么,竟是这等让人咋舌的词汇。   不过还挺热闹的,有说有笑,倒是难得。   走近一看,玉无缺蹲在师弟面前眉飞色舞地解释什么轴承的形状,鹤不归一手捏着朱笔,一手杵着下巴蹙眉细听。   还是空知先看见了来人,恭谨道:“拜见宫主。”   鹤不归转头看去:“师兄?”   “拜见宫主。”   玉无缺赶紧站起来让开座位,白应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而后坐到鹤不归身侧,捞出他的手握了握:“都这么晚了怎么不进去说,外头冷,你手太凉。”   “这只热。”鹤不归很浅地笑了笑,换另一只反握着白应迟,“抱了手炉的。”   “这还差不多。”   白应迟和鹤不归之间那种亲密的氛围,简直让人插嘴都插不进去,玉无缺也不是没见识过。   只不过上回是白应迟单方面的呵护,这次倒让他清醒地见了一次鹤不归的笑颜。   尽管很浅,但眼底收着自家师兄,太微上仙是柔和安静的一个人,玉无缺羡慕的是,面对白应迟的关怀,鹤不归没有一星半点要推拒和计较多少的意思。   好像这世上分了两拨人,一拨是得一笔笔记清楚人情账的外人,一拨是可全然信任依赖的自己人。   什么时候鹤不归能待自己是后者这种态度,该多好啊,他嫉妒地想。   白应迟挽着鹤不归就往殿里走,玉无缺杵在那儿显得相当多余,他恹恹地大声道:“那弟子告退了。”   白应迟回头看他一眼:“无缺进来,你也听听。”   鹤不归也轻轻冲玉无缺点头,得了上仙同意,玉无缺收起了自己的图稿,巴巴地跟了进去。   “给我吧。”空知伸手找他要图稿,“主人批改完再还给公子。”   三人在殿中坐下,白应迟从袖中拿出一张画像放于桌前:“无缺看看,可见过这个妖物?”   画上的怪物长了八个人的身子,脚下又全是触须,怪异非常。   玉无缺勾着头看了半天,摇摇头道:“妖物没见过,不过这个有点眼熟。”   他指着图例旁出现的一张小像道:“这张脸像那日撞见的妖人。”   “你确定?”   “弟子借着月色才勉强看清面容,这个小像只是像,但我不能保证就是那人。”   鹤不归却对本体更好奇些:“这妖物是什么?”   “吴天。”   鹤不归微微诧异,白应迟点头笑道:“没错,就是吴天,你我都只知道名字,没见过真身,他真身据记载便是这模样。”   鹤不归问道:“画从何来?”   “御灵宗宗主家传秘典,几乎囊括凡尘所有妖兽,这是他拓下来的。”白应迟看了眼玉无缺道,“无缺,若将此人置于眼前,你能肯定是他吗?”   “可以,弟子和他打斗时离得最近,若能亲眼所见不可能认不出来。”   “那好,无缺也随我们走一趟。”   鹤不归已猜到目的地,但那地方非寻常人可去,他眼神询问白应迟后,得到的是宫主神秘兮兮的一笑。   玉无缺懵然不知,问道:“要去哪儿啊?”   白应迟扇子一收:“天极宫禁地,枯水牢。”   作者有话说:   玉无缺:我被老婆从小打到大,这叫什么?   空知抢答:妻管严。   玉无缺:错!重新答。   空知:是尊重老婆。   玉无缺竖大拇指:我好棒。   明日休息一天,要粗门! 第18章 枯水牢   天极宫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玉无缺没去过?可枯水牢竟从未听闻。   一听是禁地更加来了精神, 他好奇道:“禁地不就两个么,枯水牢是什么地方,在哪?”   “你没听过也正常。”白应迟笑道,“我和师弟也只去过一次。”   天极宫禁地有三, 降魔塔、赤金山和枯水牢。   降魔塔镇压大凶邪魔, 魔气深重,重兵把守,是万万不许人靠近的。   赤金山浑身是宝,又是圣山,隔绝往来是出于敬畏和保护,必要时浮空殿会撤下结界让弟子们靠近采撷, 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禁地。   但外人只听闻前二, 并不知枯水牢所在, 就连天极宫的弟子都未必清楚, 宫内几大湖泊其实是连通的,在他们下方有一个加着层层禁制的密闭空间,内里蓄着剧毒深海之源名之枯水, 专囚大妖。   此地寻常人找不到, 找到了也去不得,不论是人是妖在枯水之下都无法存活,因此勉强算个禁地。   吴天囚于其中, 可见极其凶悍, 又属珍兽, 鹤不归一扫轻松神色,问道:“吴天确定关在里头?”   “是, 太过久远, 我也是翻查记档才知道的, 以为他早已灭绝,没想到在咱们脚下。”   鹤不归感觉哪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抬手一指玉无缺:“既是禁地,他不能去。”   玉无缺可太想去了,一来这地方他没听说过,二来人这一辈子能见几只奇珍异兽,大开眼界的好机会,怎么能轻易放过。   他立马蠕动到鹤不归身旁,叽叽歪歪起来:“我想去看看。”   鹤不归毫不客气:“都是囚犯,有什么好看的?”   玉无缺俊脸凑上前:“给阿坤做偃甲要熟悉妖兽身体构造,多看看我才好琢磨,上仙布置的作业,我有认真对待。”   鹤不归冷哼一声:“废话不想听。”   “好吧,我就是纯属好奇。”玉无缺摊手,“夜黑风高的,想跟上仙去凑热闹,不然肯定得失眠。”   鹤不归:“……”   还真是耿直得不讲礼貌。   白应迟在一旁听得直笑:“随行的还有凌宗主,加上无缺也无妨。”   鹤不归不解:“怎么还有外人?”   白应迟耐心解释,一开始寻着鳞片上的微末妖气翻遍了天极宫几大湖泊而无果,调查陷入僵局。   故而白应迟打算去枯水牢看一看,可去枯水牢必须三位尊长在场才行。   枯水牢三枚解禁玉叶是天极宫长老代代相传下来的,天枢宫主飞升后传给了白应迟,璇玑长老那枚落在鹤不归手中,另一位长老健在,便是术修院师尊开阳长老崇山。   白应迟:“我先去找了开阳长老,凌宗主恰好在和他品茶,见到我凌宗主主动询问了最近妖兽异动的现象,还拿出了他家祖传的秘典,综合目下仅有的几条线索,凌宗主认为极有可能是吴天。”   御灵宗在御兽一术上颇为精通,浊月魂术大面积影响异兽瞒不住他们。   既然他已主动问起,加之有秘典和御兽术辅助寻找妖物线索,白应迟和崇山邀他一起探查也是情理之中。   况且凌斯一双儿女马上就要参加大会,以凌岚的实力成为开阳长老的亲传弟子几乎没什么悬念,凌霄胜算也有八成,有这层关系在,御灵宗往后只会和天极宫更加亲密,同去枯水牢倒也无妨。   “此前那枚鳞片并无实体,妖气太淡,以它为依据确认物主有些难。”白应迟把手中纸页一折,“现有凌宗主的秘典佐证,加上无缺这个人证,若可直接指认妖物就是吴天,咱们省了不少搜查的功夫,能更快对症下药解决事端。”   玉无缺默默拿起手炉,摆出一副随行侍从的样子立在一旁,是打定主意要跟着去了。   鹤不归只好淡淡地「嗯」了声:“师兄拿主意就是。”   “这些事得亏凌宗主家秘典记载,补全了咱们的妖物志,大概有个脉络,来,边走边说。”   三人深夜登上飞甲离开,因要入水,鹤不归特意选了一架能潜海的文鳐相随。   白应迟趁这个时候跟他们聊起了吴天的来历。   数百年前,远东深海恶妖现世,打破了一直风平浪静的局面。航路阻断,往来船只但凡误入妖物盘桓之地,皆会被海涡和浓雾困住,更有人无故失踪。   让人惊悚的是,此恶妖拦截船队后只抓女子,目的就是为了繁衍后代。   此话由一名被误抓又放回的人亲证,他是客船上一富商的面首,容貌姣好身形婀娜,妖物辨不出雌雄把人掳了去。   但发现其是男人后又丢进海中,漂浮数日被寻到,幸运捡回一条命。   玉无缺像蹲在茶馆里听人说书,听兴奋了拐了旁人一下,感慨道:“简直不能用眼瞎来形容,男女都分不出,这恶妖怕是智力低下。”   坐在旁边的鹤不归瞪他一眼:“手拿开。”   白应迟继续讲解:“据那人所言,此妖物八首八身,腰部以下共用躯体,看不见脚,却有很多触手一般的肉须辅助行走,摸上去滑腻冰冷随时会变换形态,他把女子抓回去后,八身分离,像肉泥一般包裹住女子身体,肉泥呈半透明质地,内里可看得一清二楚,凡人身体由表及里逐渐融化,分离出来的肉身变回球状物静置数日后会脱体再生。”   鹤不归嫌恶地蹙眉道:“再生的是胚胎?”   “对,但都是死的。”白应迟展开折扇,轻轻摇起香风,“不知道他这种繁衍后代未果的状况持续了多少年,被误抓的男子说不少牢房里都是白骨,有的根本不像人的,而培育出死胎吴天也不恼,还会浑浑噩噩地说胡话,要再接再厉,再续香火之类。”   后来面首得以逃脱,告知富商此事,加之往来客船商船出事的太多,受害者们悬赏十万金玉诛妖,不少道门趋之若鹜。   然而东部深海是水妖的地盘,修士难以施展拳脚,不少人连吴天盘桓之地都靠近不得就落败而归。   无法,此事最终由天极宫出面平息。   白应迟:“毕宿长老在东海与恶妖苦斗三月,终将其收复带回了天极宫,囚于枯水牢中,但也因此战身体大受损伤,六百多年前就仙去了。”   毕宿长老按照辈分来算,是白应迟的曾师祖,当时他留下遗言,吴天是上古水兽,世间唯此一只。   若是杀了恐灭绝了仙妖血脉,故而留他一命,想后人也许能寻到法子祛除邪气感化之,替他找到合适的繁衍方式再放归大海也算功德一件。   抓女子繁衍后嗣,以及身体形态都和玉无缺撞见的妖人对得上,可吴天和不死城毫无关联,姬瑄死后数百年他才出现,应当没有过交集,那他何以会特意寻有额间胎记的十六岁女子?   除非是有人跟他说过什么。   鹤不归托腮沉思。   白应迟看出他的忧虑:“师弟,吴天八首八身亦有八个神魂,若他不止肉身分离,灵肉也可分离,那跑出来的很有可能是他的魂魄。”   鹤不归恍然大悟,浊月若是蛊惑此类多魂凶兽,简直事半功倍。   不论如何去看一眼总是好的,若是他,想法子固魂以防再生事端。   若不是,也有新的调查方向,明日云巅大会正式开启,试炼所用的凶兽早就严加看管,稍有古怪的已经进行更换,万不能再生事端。   飞甲停在了裴月湖边,三人下了飞甲,岸边早有人在等候了。   开阳长老神色凝重,低声跟凌斯交谈着什么,见来人凌斯上前寒暄,白应迟特意解释为何带上玉无缺,宫主都发话了,本也有凌斯这个外人在,开阳长老倒也没说什么。   鹤不归放出文鳐带着众人潜入水下。   文鳐偃甲的腹腔和画舫差不多布置,按玉无缺的话说就是豪气逼人。   不过他的注意力不在这些上,光盯着结构和材料都值当来这么一趟。   偃甲共三层一舱,外层是防水抗压的金属,中层是骨架和储气舱,底层蓄水,内舱便是他们所在的地方,两面凿空安装了特制琉璃片,下潜和航行全程都可对水中景象一览无余。   首次登上偃甲的凌斯大开眼界,但太微上仙不苟言笑,杵在人群之外冷冰冰的,他也不好上去寒暄,便逮住趴在琉璃片上流哈喇子的玉无缺聊了起来:“凌霄凌岚总提起你,来我瞧瞧,好小子,宫宴上受委屈了吧。”   “凌伯伯好!”玉无缺赶紧站得端端正正的,笑得灿烂,“还要谢谢凌伯伯给带了吃的,明日开始霄哥岚姐就要参赛了,一定会夺魁的!”   “嘴倒是甜。”凌斯把人拉到一边,眼里透出长辈看孩子的关切,声音也小了些,“听说你一直留在浮空殿,太微上仙在宫宴上又肯出手救你,怕是有意收徒,你不把握好这个机会,也参加比试,万一入选呢?”   “凌伯伯,我比霄哥小一岁,没有参选资格。”玉无缺老实道,“况且我在浮空殿是受罚,干的杂役的活,素日根本见不到太微上仙,话都说不上一句,哪里会得他亲眼呀。”   “这就可惜了。”凌斯喟叹一声,“我也是头一次见到太微上仙,百闻不如一见呐,还想着什么时候去好好拜访上仙呢,也顺道看看你过得如何。”   “多谢凌伯伯关怀。”玉无缺笑得天真浪漫,答得滴水不漏,“浮空殿不许人出入,我也离不得洒扫院落,见不得外人也见不得上仙,伯伯美意我心领啦。”   凌斯待人亲和,又是和凌霄一样的性子,玉无缺难免心生亲近多聊了几句。   但问及前几日赤金山的异动,山中巨兽之音,玉无缺立时装傻充愣,许是鹤不归太少现于人前,凌斯对他充满了好奇和试探,玉无缺半个字都不敢多言。   航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四周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方才还能看得见小鱼小虾,这会儿外头连一点活物都没有了。   舱内气温骤降,白应迟走到鹤不归身边摸了摸他的手背,轻轻点了一抹金火术在手腕上。   玉无缺也不甘示弱,闷着头塞过去一个手炉。   鹤不归蜷起手指:“够了,不冷。”   话是讲给白应迟听的,玉无缺以为是对自己说的,拿出压饭的气势道:“不冷也抱好,带都带来了。”   亥时早过了,鹤不归确实身子虚,师兄爱操心,杂役马屁精,他懒得推辞,认命般「哼」了一声,抱着手炉走到最前端。   哗拉一声,文鳐剧烈震动后破开结界,进入禁制保护的密闭空间,这里仿若一个巨型的水泡,将外面的活水阻隔开来,注入其间的枯水色泽暗沉,浑浊不堪,视线不大清晰。   又有一层水泡笼罩在天然自成的洞穴口,那里无水,看来是给人停留所用。   文鳐穿过第二层水泡,稳稳地停在了洞穴口。   这里就是枯水牢的牢门了。   舱门开启,五人鱼贯而出,扑面而来的阴寒之气撞得人脚步一顿,不止是寒冷,空气里弥漫着死气,连喘气都只喘得上半口。   凌斯蹙眉,小声道:“有一股妖兽濒死时会散发的臭味。”   开阳长老道:“凌宗主好灵的鼻子,不愧是御兽的好手。”   “整日和妖兽打交道,闻得多了自然认得,不少妖兽将死未死前为了防止尸体被拿去另作他用,会从肚肠开始溃烂腐坏,就是这个味道。”   “呕——”玉无缺早就倒胃口了,一听烂肉腐肚的一下子呕出声,“凌伯伯别说了,刚吃了宵夜。”   鹤不归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下船闻见臭气转身就走,是被白应迟给生生提回去的,所以开舱门前他就隔绝了鼻息。   玉无缺在旁边一声赛过一声地呕个不停,就算闻不见听也得听吐了,他生硬地撇过玉无缺肩膀,扎扎实实地在鼻尖上弹了一下。   玉无缺睁大眼睛:“?”   这是什么厉害的臭气消失术?!   鹤不归推开他:“闻不见了吧?”   玉无缺揉着鼻头,眼冒泪花:“好了,谢谢上仙,下次要弹您好歹预告一下。”   鹤不归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疑似翻白眼:“啰嗦。”   洞穴口被石门封着,整个牢门称得上一句平平无奇,只有石头门上千变万化的法阵提醒着来人禁止擅闯。   法阵诡谲,以玉无缺的修为根本看不出它的阵眼在何处,放钥匙的槽洞倒是显眼无比,三个叶片形状赫然浮于门上。   可见设阵之人对自己的术法很有自信,没有钥匙,这门不可能打得开。   三位尊长把玉叶扣进匙孔,退后一步。   只听「噗呲」一声,气体从石门缝隙里喷射出来,带出了里头恶臭腐朽之气,凌斯差点两眼一翻臭晕过去。   白应迟挡在最前,撑开结界挡下零散的枯水。   气体散尽之后,石门也大喇喇地敞开着,黢黑一片的洞窟只余哗哗水泄之声,水声渐熄,白应迟才收了法力:“莫沾枯水,皮肤碰到还能救,若饮下一滴就药石难医了,跟紧我。”   他打头阵,鹤不归紧随其后,玉无缺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上仙后面,凌斯夹中间,开阳长老殿后,一起进入了枯水牢。   本以为这是个正经牢房,铁笼隔断,一间间困着凶兽,可进去之后,路两旁只有完全透明的琉璃壁,进枯水牢不能点灯,凶兽常年在漆黑的环境下生存,灯火会刺激视线激发凶性,等人的视觉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水中微光反而能把外头物事看得更加清楚。   从外头看以为是山,进来后竟如入海底。   走了半柱香的时间,一个囚犯都没见着,凌斯嘀咕:“没见锁链,也没有法阵,难道不怕凶兽逃脱,且它们都是水兽,放于水中不是更有利它们行动么?”   开阳长老低声道:“枯水非比寻常,任何活物泡于期间,插翅难逃。”   四面是水,往里只有一条潮湿的石径,脚步声回荡,在水下空间里迷迷蒙蒙地像给耳朵蒙了层棉絮,心口也似压着石板子,又窒息又让人心里发毛,玉无缺加快脚步,往太微上仙身边挨近了些。   绑——   巨物撞击琉璃壁,碰出天大声响,玉无缺吓了一跳,几人停下脚步倏然回头,便见其中一壁被一整颗头给挡住了。   那颗头颅飘在水中,没有下肢,头颅下端尽是柔软的肉须,表皮是透明的,青色血脉连着脑子泛着幽蓝微光,外缘一层薄膜似在呼吸般一张一合。   它脸上脓包叠起,嘴巴裂开到脸颊边缘,牙齿尖利细密,似笑非笑地盯着一行人。   “鸟。”   说的还是人语,一行人听得一清二楚,白应迟不动神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水妖目光飘忽,在几人身上逡巡,舔了舔舌头又怪笑一声:“鸟!”   “它是不是饿了?”玉无缺总觉得它看着自己,莫名其妙道,“哪来的鸟?”   开阳长老沉声道:“宫主,这只茈鱼竟然醒了。”   绑绑绑——   四处响起拍击之声,方才空旷的四壁骤然出现许多凶兽,它们形状各异,长相丑陋,一张大脸怼在琉璃壁上兴致盎然地观察着五人。   “咯咯咯。”   “是人。”   “咔咔——是人。”   “鸟。”   “咯咯咯,鸟!”   妖言妖语中夹杂着一声模糊的叹息:“叽——嘘——”   鹤不归心一沉,立即变了脸色,他反手把近旁的玉无缺捞过来,也顾不上亲近不亲近的问题,死死抓着这人手腕。   “怎么了?”玉无缺被抓得有点疼,见鹤不归脸色不好,关切道,“是不是太冷不舒服?”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鹤不归审视四周,这些妖物眼睛太毒,看得见自己真身,那看见玉无缺身上的东西也不是不可能,可就算看见,刚才脱口而出的怎么会是——   瞧他神色有异,玉无缺又挪近些:“我乾坤袋里有旧衣,给你披……”   话未说完,水妖爆喝一声:“姬瑄!”   作者有话说:   坐完飞机坐潜水艇,再手拉手水族馆一日游。 第19章 水伯   姬瑄——   吼声里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认定, 不止隔着万倾枯水,还有千年时光沉淀下的暌违怒意。   在黑暗中盯过来的那双眼并没有那么容易找到,玉无缺却能察觉一股芒刺在背的锋利。   他只觉得莫名其妙, 其余人听见此名皆是一震。   鹤不归反应最大, 几乎在听清的同一时间就放出了傀儡, 四枚小剑从袖中飞出,落地成傀,“蹡蹡”抽出佩剑戒备在前。   与剑拔弩张的傀儡相对的,是琉璃壁后更加兴奋好奇的水妖,越来越多的丑陋巨脸从水中游过来,像荷塘里抢食的锦鲤凑成一堆, 精神矍铄地对着石径中人叽叽咕咕。   白应迟沉声问道:“是谁说话, 主动站出来, 否则——”   “找。”   抢先一步动手的是鹤不归。   他才没有耐心听这些丑八怪胡言乱语, 一声令下,四只傀儡手掌撑住琉璃壁,突然之间半个身子就融了进去, 死物淌进枯水就和寻常海水一般, 不会受到影响。   傀儡提着利剑游弋在妖兽间,很快就把一只瑟瑟缩缩的蚌壳给抬了过来。   隔着琉璃壁,众人只觉得这蚌壳精滑稽古怪, 傀儡一手持剑翘壳, 一手抬着壳底, 它吓得发出怪叫,嗓音尖利, 不似先前那一声吼般沙哑低沉。   扎入的利剑刺进软肉, 蚌壳大开, 露出里头只有半个身子的本体,看模样是个女人,旁边还有一具已经干瘪成枯尸的人型。   凌斯回忆片刻,指认道:“这应该是龙凤蚌妖,壳内有双生雄雌人型体态,据记载此蚌妖身型巨大,以肉为食,海中精怪多离它远远的,寻不到吃的还会上岸骚扰渔村,怎么这只……”   玉无缺接话:“好小,而且都瘪了。”   女妖和蚌肉是连成一体的,就像跪坐在壳里,她抬头看了一眼鹤不归,立刻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   “大仙饶命,是我相公喊的,他、他快不行了,是乱喊的。”   干枯男体恰好张嘴又吼了一声:“姬瑄!”   傀儡横剑在女妖颈下,鹤不归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沉声问道:“听来的?”   女妖瑟瑟缩缩地回答:“是,歌里总在唱,什么千古一城,万事成空。”   白应迟:“你听得见有人唱歌?”   女妖抹泪:“这不还在唱呢么,你们听不见?”   白应迟回过头和鹤不归对视一眼。   只有妖兽能听见的「歌」,定然是术法传送过来的某种咒语,能让人想到的目下也只有浊月一术了。   鹤不归动了动手指,剑傀又刺一剑进了蚌肉,女妖「啊呀」一声,正要放声大哭,鹤不归冷声道:“你再给我唱一遍。”   她只好吸着鼻涕用奇怪的古语唱歌,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一行人听得云里雾里,倒是水中妖兽听了此歌后纷纷开始附和。   玉无缺听她唱起第一句就感到莫名熟悉,曲调似在梦中出现过,是一个很好听的男声唱的。   梦中意识模糊,一切都那么朦胧,这歌里藏着绵绵情谊,让人听来安心。   不似女妖如今所唱,难听无比。   鹤不归听罢,不耐烦道:“歌词何意?”   女妖发抖解释:“这首歌在说,姬瑄未死,兵祸再临时万物即将苏醒,先祖神明降世,它会带我们回到倾覆的城池,再续往日荣光。”   复述完,她扒着壳求饶:“我相公快不行了,为了引起你们的注意才出声喊叫,大仙能救救他吗,我们保证以后再不吃人了。”   傀儡收了剑,穿回石径中,鹤不归指着女妖:“把你听到的所有歌词记下,海草也好蚌壳也好,刻下交于我。”   女妖欣喜若狂:“我这就去,多谢大仙救命之恩。”   水中妖兽都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白应迟索性点亮火烛,带着众人继续深入,女妖所说之事,让一行人忧心忡忡,拍打琉璃壁的声音此起彼伏,妖言妖语也让人心乱如麻。   鹤不归有些后悔带玉无缺下来,这会儿捏人捏得更紧,玉无缺几乎是被他拎着一路小跑,上仙的手指冰凉地箍在手腕上,玉无缺默默掏了件洗得干干净净的大氅给他披上。   入夜不好动法,要动都是亏白天存下的,会更虚弱,鹤不归脚步一顿,低头的时候玉无缺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把大氅给系紧了。   见他嘴巴要动,鹤不归轻轻摇了摇头,把人往怀里一拉,扯着往前走。   碍于旁边妖兽众多,不好当众问出口,玉无缺肥着胆子传音入腹:“上仙,姬瑄是谁?”   【……】   【倾覆的城池是指白令川旁那座古城吗?】   【……】   【我听说那是座鬼城,常年阴风不散,万鬼嚎哭之声几十里外都听得见,以至于周遭庄稼都长不出来,明明近河靠海,四面断水断流,是个不吉之地。】   【可前几日我看书,提到不死城前称叫千古,那个地方是个不可多得的宝地,风水极好,是怎么变成鬼城的呀?】   【我还听说……】   四周妖物越来越多,七嘴八舌地出声,听不清说的什么,交杂在一起本就吵得人心烦,玉无缺还在识海里叨叨叨。   鹤不归忍无可忍,凶巴巴地回了一句。   【玉无缺,你少看些无聊话本。】   【话本也有好的,比如说,我见犹怜的女妖最会骗人。】   【你想说什么?】   【方才那女妖没完全说真话,哭得梨花带雨就是博你同情,上仙可别见她美貌娇羞,就被诓骗了。】   美貌娇羞?那种时候,谁有心情去看她长得好不好看?   不过玉无缺听得出她言辞闪烁,鹤不归倒想考考他。   【她确实可怜,男妖未必救得活,你怎说她在诳我?】   玉无缺复杂地看了鹤不归一眼,一脸「我就知道你瞧她漂亮心软了」。   【这里的妖兽都是被抓来的吧,若非犯了滔天大错,也不至于囚在枯水中生不如死,换做是我,被关了几百年,自己相公都瘪成干尸了,甫一见到仙长,竟会相信你随口就说的救命而为你驱使?】   逻辑缜密。   鹤不归默默夸了一句,不答话,继续听他剖析。   【能囚在此处的凶兽都是修炼了成千上百年的精怪,智力胜过凡人,恐因枯水之故使他们神智不清。   但女妖复述歌词时,明显思路清晰,比之乱拍痴笑的妖兽来说,她修为恐怕在所有人之上,瑟瑟缩缩定是装的。】   【装模作样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把歌谣内容复述出来,我觉得——】   鹤不归赞赏地弯起嘴角。   【她在替人传递消息,故意让我们知道的。】   【上仙早已察觉?我还以为你瞧她可怜心软了呢。】   心软是什么东西,鹤不归的字典里就没有这两个字。   【即便她今日所言非虚,我也不会可怜她,此妖兴风作浪欠下的血债数不胜数,再如何也轮不到我来一笔勾销,不过玉无缺,你心思细腻,能察觉这些已属难得。】   这是实打实的夸奖了,玉无缺喜色难掩,眉飞色舞地看着鹤不归。   【上仙不奖励奖励我?】   【你想要什么?】   想要拜师,你肯么?当然不可能。   玉无缺也不敢随便把这事儿说出来,想了想道。   【想听听姬瑄的故事,想知道他们口说所提「鸟」是什么意思,还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鹤不归就知道只言片语逃不过玉无缺的好奇性子,没有当场打破砂锅问到底已经很克制了。   【你问题好多,只能选一个。】   【那上仙替我选吧,挑个你觉得告知也无妨的讲与我听。】   鹤不归怔了下。   感觉被他冒犯了,又突如其来的被他的一点点人情世故给客气了。   拒绝在唇边急刹车,答应得勉勉强强。   【行吧,回去再说。】   又行一炷香的功夫,吴天的牢房到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比之女妖所唱,吴天的歌喉更胜一筹,曲调悠扬,词曲完整,玉无缺这才听出一点梦境中安心定神之感。   像是知道有人会来,曲调先行,等人步行到琉璃壁面前,一曲将尽,吴天早已悬在琉璃壁后,随着水流上下沉浮。   他和画像上一样,八首八身连成一体,腰部以下的触手表面鳞片满布,泛着璀璨绿光,身型巨大,在幽深海水中自有莫名威慑之力,饶是知道泡于枯水,又有琉璃壁隔着,那股压迫感分毫不减。   白应迟立于他前,找了片刻,对着其中一个首级微微颔首:“水伯既已醒,想是有话要说吧。”   玉无缺满面狐疑:“水伯?”   凌斯小声介绍:“吴天原名天吴,是纵雨吞海的上古仙妖,法力高强,凡间都称他一声水伯,早年间他尚未入魔,还知道听取民愿,降雨送福,后来不知怎的邪性大起,为祸苍生的事没少干,蛰伏于东海成了凶兽,渐渐就没人再尊他为水伯了,连名字都倒过来念。”   难怪八个首级气质千差万别,有的眉目紧闭面带猥琐笑容,有的大睁骨眼流着哈喇子一看就没带脑子,只有白应迟挑出来说话那个是清醒的。   不但清醒,他面带威严却没有邪性,剑眉星目堪称美男子,让人生不出嫌恶之感。   吴天颔首回礼:“外头要变天了,不知今夕何夕,天极宫早已换了主人。”   白应迟温声道:“在下姓白,名应迟,是天极宫第三十七任宫主。”   “啊。”吴天端详起他,“有礼了。”   玉无缺盯着面容认真分辨,再次传音入腹。   【是他,我不会认错,不过袭击我们的那个好像……睡着了?】   鹤不归不动神色地看了玉无缺一眼。   【哪一个?】   【左半边身体从下往上第四个头,右边眉尾有个痦子,上头长根毛那个。】   【……】   鹤不归无言看过去,那个首级确实像在睡觉,不止一个,吴天八首,只有三首睁着眼睛,其余五首无力地垂着脑袋,而醒着的三首只有说话的首级意识清醒,剩下两个神色憨傻呆滞,像是痴儿。   吴天审视来人,目光落在鹤不归身上,突兀地鞠了一躬:“有礼。”   鹤不归错开视线,并不打算跟妖物多来少去。   白应迟直截了当地问:“水伯何故神魂离体,四处骚扰无辜之人?”   “这样不体面的事,你以为我想?”吴天垂下眸子,“你们既已找来了,想必知道魂术蛊惑人心,我无力抵挡,只能任其摆布。”   开阳长老大惊:“魂术?”   凌斯也睁大眼睛:“不会是早已失传的禁术吧?”   无知无觉中学会了禁术的玉无缺一颗心提了起来,生怕是什么不知名的副作用才导致妖兽行为不受控制。   但二位知情的上仙并没有理他,想来跟他无关,他又悄悄松了口气。   白应迟微微眯眼:“有人用魂术蛊惑你的魂魄,故意放到外头引人注目?”   方才女妖之言白应迟心中有数,不管是歌谣,还是四处寻女子繁衍生息的游魂,都像刻意为之的障眼法。   他哪会看不出来?   吴天苦笑道:“白宫主聪慧,那人目的我并不清楚,歌中所唱的姬瑄和降世神明我也根本不认得,挑中我,大抵是因为我神魂八个,又大限将至吧。”   凌斯勾着头看过去:“水伯诞于洪荒,寿与天齐,怎会大限将至?”   吴天动了动身子,让大家看得更清楚些,他下,身流着浓水,有些触手已经开始干瘪萎缩,处于下端的几个首级虽不清醒,但面容和蚌壳男妖相似。   介于活人和死尸之间,肤色泛着淡淡的紫青,肌理干皱,已是濒死之象。   操纵魂魄的目的自然是控制本体,可吴天本体已经开始腐烂,即便得手也无用武之地,为何还要挑他?   神魂流散在外,除了制造些微骚乱,就是耸人听闻的流言四起,要真说引起祸事,凭那几个也不大可能。   那蛊惑于他,意义何在?   见鹤不归蹙眉沉思,吴天客气道:“这位仙尊,你是不是在想,我既大限将至,那人就算完全控制了我也没什么用处,为何还要大费周折?”   鹤不归冷淡道:“你想说便说。”   吴天轻笑一声:“我有个秘密,只说给你听,其他人退开,仙尊请挪动尊步上前来。”   白应迟拦在前头,玉无缺也拿腕子挡着鹤不归。   二人护驾的姿势默契地一致。   “水伯有话不妨直说。”   “就是,有话敞开说,我们也要听听!”   鹤不归把二位推走:“别碍事,你们先过去,他确实快死了,大概有遗言留下。”   白应迟不肯:“师弟,这些水妖看得见——”   “我知道,你不肯走,是不是信不过我?”鹤不归堵上他的嘴,撇着肩膀推给玉无缺,“玉无缺,把你们宫主带走,你也不准过来。”   剑傀把几人往后推了好几步,鹤不归确保所有人都走远了,这才上前。   他对水不水伯的毫无尊敬之心,也不想虚与委蛇,直言道:“你有求于我。”   “仙尊听我一言,我命不久矣,也无法力探知其余神魂的行为和动机,若能续命,我愿为仙尊终结这场祸事,反控神魂找出幕后之人,还可允诺将来身死,尸骨和妖丹留你享用。”   鹤不归奇怪道:“享用?”   吴天神秘一笑:“仙尊灵脉损毁严重,难以为继,若能以我尸骨和妖丹重塑肉身,便能复原如初,重得神力。”   这话术太像街边卖假药的赤脚郎中了,简直不敢相信是上古仙妖嘴里吐出来的。   鹤不归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踱步一个来回,问道:“条件是什么?”   “这条件嘛……”吴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仙禽之肉,若能让在下啖一口,便能再活百年。”   “啊——”鹤不归诧异地拖了个长长的尾音。   吴天以为他被说动了,心下大喜,趴在琉璃壁上伸出手指:“就一口,只啖一口。”   这如饥似渴的模样把鹤不归逗笑了,太微上仙笑得杀气腾腾:“水伯客套半天,原来只是想吃我?”   作者有话说:   玉无缺:吴天在里面和上仙叽叽咕咕说什么呢!捉急!   吴天:我只是想点个肉菜。   鹤不归:?? 第20章 赠书   一行人被赶出来没多久, 里面就响起吴天的惨叫声。   玉无缺猛回头:“怎么回事?我去看看。”   听见惨叫白应迟反而松了口气,他拉住玉无缺,语调轻松地道:“不用去。”   玉无缺挤眉弄眼, 疯狂暗示:“上仙那个, 会不会那个?”   白应迟收到暗示, 替他宽心:“师弟虽那个,不会随便那个,放心吧。”   凌斯听得莫名其妙,转头问崇山:“长老,宫主和玉无缺在打什么哑谜?”   “你看我像听得懂的人吗?”开阳长老一脸费解,凑过去问,“上仙哪个了?宫主, 咱不进去看看?”   白应迟往里投去一抹无奈目光:“水伯怕是把师弟得罪狠了, 正被收拾呢, 也罢,对付这种狡猾之辈,让师弟出马更妥当些。”   开阳长老可不觉得妥当, 担忧道:“老夫是怕太微上仙气过头, 错手把他杀了。”   凌斯附和:“是啊,水伯在水妖中地位尊崇,怕是不好如此草率了结……”   “不至于不至于。”白应迟笑眯眯地摆摆手,“最多就是让他生不如死。”   崇山:“……”   凌斯听闻有些骇然, 白应迟总是一副谦逊和气的态度, 哪怕对面是犯事的妖兽,他也能端出利落气度客气应对, 冷不丁泄出一丝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冷酷, 比总是冷淡的鹤不归还叫人害怕。   难怪宫主之位最后是落在他的手上, 七窍玲珑心下头藏着的不止让人毛骨悚然的实力,还有铁腕手段和足以撑起道门半边天的狠绝。   玉无缺原本想着,鹤不归这时候身体不好,在里面要是动了法,或是动了气总归不妥,吴天好歹是曾经的水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想不开要跟鹤不归打上一打,会不会有个万一。   结果这个「万一」在二位尊长那里,是担心吴天被打死,那他还操什么闲心,等着看好戏呗。   吴天的惨叫只够发出一声,他甚至都没看清身后何时多了傀儡,喉头就被整个掏了出来。   下手之人只提着一把很小的柳叶刀,精准挖掉喉头,留着气管呼吸,脖子上空出的血洞被铁网箍成的容器填满,几只傀儡动作很快,挖肉止血安装容器缝补血肉同时进行,一阵快速又剧烈的疼痛过后,吴天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鹤不归,使出浑身力气怒拍琉璃壁,这般无能狂怒换来的只有太微上仙颠倒众生的轻蔑一笑。   下刀的傀儡回到了鹤不归身边,安安静静地站着,手里握着血淋淋的喉头和声带——软骨和筋膜构成的发声小室,加两片烂肉条。   鹤不归嫌弃地瞥了一眼,眉毛轻扬:“烧给他看。”   金火一点,傀儡把血肉举高,在吴天面前烧了个干净。   鹤不归拢了拢大氅:“我平生最讨厌别人威逼利诱,今日给你点小小的教训,下次见了我,别犯忌讳。”   吴天只能发出气喘之声,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   魂魄离体之后他料到会有一日再见天极宫仙长,被人无端蛊惑是真,大限将至也是真,可好死不如赖活着,他原想见了仙长讨饶卖乖,做出安分样子,讨个续命的法子也就罢了。   谁知来的人里,竟有仙禽化形!   传闻中沧海尽头有仙山冀望,灵鹤独居期间,此禽同样诞于洪荒,乃自盘古开天辟地时就和神明并尊的神鸟,比起凤凰和三足金乌,鹤族从不踏进凡尘半步,远离世人,独守洞天福地,待有高人羽化飞升,托着他们登仙而已。   妖兽精怪自是不能和仙禽相比,仙禽一身是宝,鹤羽是灵力至纯的法器,鹤顶一抹朱红可让凡人起死回生,鹤眼作烛,堪比万年不灭的鲛人灯。   不过又说鹤眼之所以名贵,是因它能目视后世之事,至于鹤肉,确凿是续命良药,仙鹤寿于天齐,啖一口多活百年并不是顽话。   这样的肉谁不想吃上一口,何况吴天已经命不久矣,若能吃一口他就有救了,鹤不归突如其来出现在眼前,简直像老天爷送到面前的救命稻草,他才生出这般糊涂的心思,妄想和鹤不归达成以肉换肉的荒唐交易。   谁会想到传闻里品行高洁,优雅从容的鹤族,会手起刀落得这么果断,连个招呼都不打的!   吴天好生后悔,他正是看鹤不归柔弱好欺,在几人中独独全然没有灵力,才勇敢地开了这个口。   是他被囚禁太久,过于天真了,天真地以为性情温和的仙禽就都是温驯好说话的,哪不知这鸟窝里藏了个有猛枭性情的虎狼之辈。   悔死了呀。   鹤不归欣赏着吴天从愤怒到愧悔到可怜巴巴地掉起眼泪,心生快意,清了清嗓道:“师兄,这里留给你收拾,太冷了,我回船舱等你们。”   几人闻声走进来,和鹤不归擦身而过,看见吴天喉头的情形凌斯当即傻眼,开阳长老也有些心惊地说不出话。   白应迟淡定地瞥了一眼吴天,对鹤不归道了声:“师弟辛苦了,歇着吧。”   “嗯。”鹤不归扬着下巴又给傀儡下了个命令,“你们几个,先拖他游街,让这水里的东西都看清楚,乱说话是什么下场。”   头一次见鹤不归下狠手,玉无缺震撼无比,左思右想,觉得自己还是幸运万分,别说说错话了,他还误杀了灵兽,私用了禁术,好像哪一件都比说错话严重,太微上仙只是拿戒尺抽他。   对我真好。   玉无缺眼观鼻鼻观心地想,原地转身,自觉地跟着鹤不归离开了枯水牢。   出来前女妖如约奉上蚌壳,歌词都已经刻下,许是被游街的吴天给吓着了,她没再开口让鹤不归救他相公。   回到文鳐舱内,玉无缺点好炭盆,捧着清洗干净的蚌壳一一交给鹤不归查看,鹤不归神色平静,喝着茶,点着熏香,看得很是认真。   玉无缺扣扣脸,又忍不住说话:“吴天说了什么,让你生那么大气啊。”   鹤不归注意力在歌词上,囫囵回答:“他打我的主意。”   “什么?!”玉无缺嗓子都劈了,“他要你做什么?”   “唔。”鹤不归有些疲倦,不想多费口舌,“不是什么好事,别好奇了。”   玉无缺胡思乱乱一阵,一声「王八蛋」喊出来,气呼呼地道:“他摸你了?”   鹤不归还在琢磨歌词内容,迷糊道:“什么?”   “我说他是不是碰你了?”玉无缺心急地蹲下,两手扶着茶几,“像对青……不是,像非礼我那样。”   鹤不归噎了下:“怎么可能,你脑子里一天乱七八糟想什么呢。”   “妖人色迷心窍,男女不分,他若敢如此,我定找机会砍了他的手!”玉无缺气呼呼道,“还好不是。”   “毛病。”鹤不归白了他一眼,继续看歌词,“谁敢如此冒犯我,早被大卸八块了,用得着你多管闲事?”   马屁没拍好,玉无缺尴尬地闭了嘴。   吴天睁眼的头颅魂魄尚在,白应迟已施法定住这三个,其余的以真身为引,寻魂不是难事。   主导身躯的首级就是被鹤不归收拾了的那个,由于无法说话,白应迟只能搜查识海看看还有无别的线索,谁料在吴天委屈叫骂里得知了鹤不归封口的因由,这等邪念动到自己的宝贝师弟身上,白应迟一怒之下,又在识海中将其狠狠折磨了一遭,彻底把魂魄折腾得没了意识,这才登船返回。   第二日云巅大会顺利开启。   流落在外的五个游魂也于三日内尽数被抓到,白应迟亲手封进吴天真身,此事算有个了结。   但魂术现世并非小事,天极宫尊长们合计之后,还是将此事禀明了无量斋,包括语焉不详的歌词内容。   不过半日,修真界「耳报神」啸月楼就把这两件耸人听闻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   失传禁术再现,不死城主复生,一时成了茶余饭后的热门谈资,但凡跟天极宫沾了点关系,什么事情都被传得神神叨叨。   吴天魂魄离体骚扰女弟子已被确认就是遭了魂术蛊惑,赤金山莫名暴动也被无端说成是天降异象不吉之兆,十六年前的弃婴再次被人提起,弃婴被天极宫捡去是人尽皆知之事,如此种种,不少人揣测是天极宫当初姑息养奸才造成今日局面。   物议如沸,要天极宫把人交出来的声音有,要公开诛杀妖邪奸佞的声音也有,天极宫门人只当听不见,反正也无人敢质问到明面上来。   鹤不归烧掉灵雀信笺:“传这话的,除了狱释宗和他的喽啰,还能有谁?”   白应迟没当回事:“传归传,血渊殿今日递了拜帖,想还亲自来凑这个热闹。”   不止血渊殿,依附狱释宗的道门不少,素日不敢跟天极宫走太近,这次事情闹得全天下都知道了,他们也舔着脸递拜帖,名义上庆贺天极宫遴选接班人,私下都是报着看好戏的心思来的,恐怕中间还有不少人想找到那名弃婴也未可知。   就连一向中立的绝仙宫和啸月楼都已经快马加班地赶来了,这才几日,山内早已住满,山下几个就近城镇的客栈已是坐地起价,高价也订不到房。   谣言四起,带动周边城镇的客栈营收不说,连茶馆和书肆的生意也好了起来,不死城和姬瑄的传说传抄成册卖疯了,十六年前不死城遗孤的故事也新编成册也卖疯了。   话本胡编乱造,女婴男婴皆有,比如鹤不归手上这本就是木青君从弟子手上没收而来,说那遗孤是名男婴,确是姬瑄转世,在天极宫隐姓埋名安然长大,除了魂术还有偃术,如今已显露神威,迟早成大祸患。   鹤不归把这烫手闲书丢开:“再编下去就成真的了,师兄,你管管。”   “这哪管得住,难不成我去砸了人家的书摊?”白应迟笑起来,“反正无缺在你的浮空殿下不来,这阵子就让他避开些,你多布置作业让他做便是。”   “也好。”鹤不归伸出手,“今日来是找你借书的。”   “什么书?”   “二哥送你那本《千古风物志》,给我。”   白应迟从书架上找到藏书,交给他好奇道:“你都看了千八百遍了,怎么又想起来要?”   鹤不归撇嘴:“不是你说布置作业?玉无缺对姬瑄感兴趣,看这个正好,正经古籍不比外头的瞎话本子有用么。”   白应迟一顿:“看书倒没什么,只是那书的序章是你曾祖父写的,你二哥赠予我时重新传抄,又加了一篇赠言,里头提到了鹤族秘辛,无缺看见了怕是会多心。”   多心好奇已经是常态了,玉无缺提的那三个疑问,鹤不归原只想挑姬瑄往事这一件讲讲,跟他的身世和自己的真身比起来,姬瑄的过往没什么不能说的。   只是原先答应过许玉无缺下山一日观会,现在要公然反悔,鹤不归道:“他若聪明猜到些什么,就当是补偿吧。”   这本书籍交到玉无缺手上时,他正好坐在夏雨苑的荷塘边修机甲,坤达兽的肉身机甲已经快要做好了,还剩些扫尾的功夫,这是要给上仙过目的作业,玉无缺十分用心,连罩衣都做得如真兽一般,看不出破绽。   鹤不归前来送书,站在苑外看人看物,东西做得好,做东西的人态度可嘉,上仙颇感欣慰,看够了才进去。   自从玉无缺住进夏雨苑,这还是鹤不归第一次主动走进来,满地零件和碎屑,机器抛光的声音不绝于耳,人都走近了,玉无缺还毫无察觉。   鹤不归:“咳。”   偃甲后冒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看清来人,玉无缺灿烂一笑,拍掉手上的灰跑到鹤不归面前:“上仙怎么来啦?”   鹤不归背着手,书卷成了一坨,他不懂什么叫婉转,直接道:“你之前拍马屁,想换一日下山观会的事。”   玉无缺兴奋:“对对对,我跟人约好了,想看霄哥和岚姐最终比试呢!上仙准了?”   鹤不归:“不准。”   玉无缺笑容僵在脸上:“?”   鹤不归捏了捏书卷:“你不要问原因,不准就是不准,我有别的考量。”   “哦。”   求是无用的,鹤不归的性子玉无缺了解得差不多了,只是错过好友大事,又放鸽子,他难免心情低落,闷闷不乐道:“弟子听上仙安排就是。”   “这个给你。”   鹤不归背了半天的手,突然伸出来,把书卷塞到玉无缺低沉的脑袋下。   “《千古风物志》?”玉无缺伸手接过,木然地抬起头问,“这是什么呀?”   鹤不归又背起手,端出一副漫不经心:“你好奇的事就在这里面。”   玉无缺随意翻开一页,才看了几行就明白了,失落神色一扫而空,他喜道:“上仙这是打算告诉我姬瑄的过往,弟子会认真看的。”   头一次怀着补偿别人的心思来送东西,心里头怪怪的。   但方才玉无缺那失落又那么真情实感,虽说不让他下山是为了保护他的身份,到底让人小子白欢喜一场,做了两个月的伙夫什么都没换来,也难怪他不高兴。   好在这书里不止是风物志,还详细地讲述了姬瑄如何成为一名偃师,一生所求所爱,为人处世之准则,对苍生和天地的感悟。   玉无缺想要成为一名偃师的心思摆在明面上,这书也算投其所好了。   鹤不归不自然地强调:“那三个疑问,里面都有解答,真想知道就仔细看。”   玉无缺捧着书愣了一下,脑袋里电光火石地琢磨这句话,这本《千古风物志》里,有姬瑄的一生,有自己的身世,还有关于石径中所提「鸟」的线索。   这是什么意思?   某些东西呼之欲出,又隐隐抓不到关键,全在鹤不归送的书中,太微上仙给了他机会,揭开某些秘辛的机会!   这可是份大礼啊!   “我走了。”   鹤不归见玉无缺笑容即将失控,不想跟人谢来谢去的寒暄,脚底抹油,转身走了。   玉无缺举着书朝他背影摇晃大喊:“谢谢上仙好意,这是补偿我下不了山呐,弟子心领啦,不会怨你,好吃的还会继续给您做的!”   被看破又说穿的鹤不归加快脚步,衣袂带风,局促地消失在荷塘尽头。   才不是为了你那几口吃的呢,臭小子。   作者有话说:   我有榜了,虽然很不容易被看见,但是有榜就开心!   开心到吞了作话小剧场,所以今天没有。   谢谢小天使给我的营养液,真的很要紧! 第21章 死鱼   半月过去, 云巅大会已接近尾声。   初赛淘汰了一多半的人,复赛试炼层层加码,皆是真刀真枪地上阵, 若无各修院师长保驾护航, 实力不济的弟子在试炼中小命早丢了, 而非只是受一点不痛不痒的皮外伤。   这场道门内部自选弟子的盛会,堪称百家争鸣,各显神通。   药修试炼辨百草解奇毒,器修试炼几乎是法器刀剑博览会,术修试炼更是一绝,场地空无一物, 入内的每一个观会之人自成移动阵眼, 由弟子入识海破局, 不少修为高深的尊长也在其中, 考验的就是弟子们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最快做容易做到的破局之法。剑修试炼设在万象大武场,除了天极宫剑法,弟子也可以把自己道门的看家本领拿出来, 反正人倒剑落各凭本事。   场场比试皆是动真格的, 大家看得惊心动魄,参选弟子使出浑身解数,不止保命还得取胜, 由此筛出的弟子绝顶出色, 由他们进入最终试炼, 成为亲传弟子候选人才叫当之无愧,也让到场参会之人对天极宫掌管天下道门更加心服口服。   这日休息, 岳庭芳收下灵雀叼来的两个包袱, 拉着季雪薇就往客院去, 刚走到御灵宗门外,里头尊长们说话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冒冒失失闯进去不大好,两个小辈脚步一顿,站在门外听起来。   院中,凌斯安然煮茶,绝仙宫宫主巫行雪一身精心打扮的复杂行头,妖娆地坐在一侧,另一侧的人脸上刀痕无数,宽眉眦目,看着很不好惹。   季雪薇小声问:“芳大哥,那个壮汉是谁啊?”   “血渊殿右护法金天禄,奇怪,这王八蛋怎么也来找凌伯伯?”岳庭芳把人拉到墙角,熟练地蹲住。   道门间对立,明争暗斗波诡云谲的事小妮子哪懂,在她眼里都是长辈。   不过是长得慈祥和长得凶狠的区别,她不解地问:“木青君常说来既是客,要好生款待,大哥你还骂上了,可别被听了去。”   岳庭芳抬手一指:“小妹我今儿就给你上一课,以后见到这些人躲远些,血渊殿是狱释宗头号狗腿子,作奸犯科的事暗地里可没少干,不过是有人保着没抓到把柄治他们罪罢了。他们向来和天极宫不对付,选弟子是咱们私事,他们倒巴巴跑来凑热闹,能安什么好心?”   季雪薇恍然大悟地「喔」一声,跟着骂:“王八蛋。”   岳庭芳捏住她的嘴:“知道就行了,姑娘家不说脏话。”   “那绝仙宫呢?”季雪薇看向巫行雪,那云鬓凤钗,满绣华袍,隔老远还能闻见的脂粉香,小姑娘忍不住感叹,“是巫青岚的叔父吧?好漂亮的叔叔。”   “呃……”岳庭芳忍着没翻白眼,道,“绝仙宫两边不沾,和啸月楼一样游离在道门争斗之外,除了爱打扮穷讲究,也没听说有什么毛病。”   两个小辈在门外嘀嘀咕咕,门内金天禄已经来来回回呛了凌斯数次,明着客气,话语间都是讽刺,凌斯好脾气,对付这种人最在行,对方连续不间断地嘲讽一个时辰,他轻飘飘丢出一句「你都对」,金天禄反而噎得找不到话讲。   巫行雪越听越有意思,眼观鼻鼻观口地品茶,不帮腔,但也对凌斯心生不少好感。   说到兴头上,金天禄大腿一拍,言语更加冒犯,巫行雪嫌他粗声粗气有碍观瞻这才解围:“外头有人听着呢,金护法好为人师,不如把人叫进来也听听?”   被点到名,岳庭芳拉着季雪薇站起来,直接进了院子跟尊长们告罪。   金天禄正说到上清观放阵驱邪驱到他们的地盘,碰到几具活走尸跟血渊殿要说法的事,说上清观有天极宫撑腰,行事不讲道理,想找个人随便赖上一赖。   巫行雪盯着岳庭芳:“这位小友,你觉得呢?”   岳庭芳早就听得来气,毫不客气道:“走尸出现在谁家门口就是谁的,觉得委屈,大可交出来查验,着急火燎地就地焚化,不是心虚是什么?还怪人家上清观不讲道理,嘁——”   金天禄皱起眉:“你小子哪来的?讲话客气些!”   岳庭芳敷衍地拱手:“得罪了,金护法莫怪,我是天极宫弟子岳庭芳,你方才说的上清观,嗯,掌门是我阿爹。”   金天禄:“……”   凌斯冲他们招招手:“庭芳和小薇怎么来了?找凌霄他们么?”   季雪薇笑得乖巧:“无缺提前寄了贺礼下来,我们带过来给霄哥岚姐。”   巫行雪疑惑:“是之前帮了青岚的玉无缺吗?本宫寻了他好些日子,听闻被扣在了浮空殿里,还想着亲自谢过呢。”   金天禄眉毛一横:“扣在浮空殿?是鹤不归的殿宇?”   岳庭芳瞪他一眼:“不可直呼仙尊名讳,得叫太微上仙。”   “之前有妖兽作祟,正是玉无缺和巫青岚两位小公子拿到了关键证据才得以顺利解决事端。”凌斯解释,“不过无缺在浮空殿受罚,一时半会下不来,巫宫主怕是见不到了,小辈之间互相关照也是正常,巫宫主不必介怀。”   金天禄和随从交换了一个眼神,起身推说有事,便和巫行雪一起离开了,凌霄和凌岚这才从里屋出来,凌岚摸着佩剑一脸不悦:“终于走了,爹,这种人忍他作甚,还不许我们出来。”   凌斯无奈地笑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俩出来定会提为父出头,得罪了旁人于你们二人往后事业没有益处,庭芳和小薇找你们呢。”   凌霄认同凌斯的话,有什么脾气都会压着,父子俩如出一辙的温吞处事,他转头笑看岳庭芳:“无缺带了东西?”   岳庭芳掏出乾坤袋,往茶几上哗啦一倒:“他应该是来不了了,提前给你们做了贺礼,岚姐,这只符笔内嵌天然矿石,沾水变朱砂,不需要研墨,拿着。”   “还有药袋子,霄哥,这草药袋比寻常乾坤袋容量大了十倍,是无缺找了特殊材料给你缝的。”   岳庭芳和季雪薇站得笔笔直直,两个人笑眯眯地拱手:“代无缺恭贺岚姐霄哥,心愿得偿!”   四个小辈在院中打闹说笑,看得凌斯一颗慈父之心说不出的舒畅,他揽过众人往门外推:“行了,明日是最终试炼,成败由命,今天也该好好放松,和庭芳小薇去玩吧。”   岳庭芳拉着人就想跑:“谢谢凌伯伯!”   “该我谢你们。”凌斯目光深远,淡淡地笑了下,“凌霄凌岚有你们这样的知己好友,往后我也可以放心了,去吧,快去。”   不远处的小径,金天禄放下树枝,背过身去:“凌斯做人谨小慎微,唯唯诺诺,这副嘴脸我最见不得,你找人继续盯紧他的动向,鸦莹没有道理针对一个懦弱的老实人,除非他确实是道貌岸然,装出来的。”   随从道:“是,咱们费了好些功夫才得到讯息,定看紧凌斯,抓到把柄。”   金天禄:“还有不死城遗孤。”   随从道:“鸦莹的侍女说过,当初捡到的其实是男婴,若非她不小心偷听到燕青山两口子房中私语,这个秘密夫妻俩怕是会藏一辈子。遗孤被抱走时,鸦莹赠了锦囊,里头藏的是她真身的冠羽。”   金天禄摸着刀把:“设计好不容易拿到鸦莹的冠羽,寻了这么久,法阵也没有任何反应。”   随从道:“天极宫未必会把那个婴孩留在山内,也有可能送出去了,法阵寻不到另一枚冠羽,或许也有释了障眼法的缘故。”   “十六年前是鹤不归去抢的孩子,听闻仙山浮空殿层层结界护着,不得允许谁都进不去。”金天禄道,“那孩子会不会在里面?”   “有可能,属下查实,在此之前浮空殿从没有弟子进去过,玉无缺确实因受罚被抓进浮空殿关禁闭,可到现在已经数月有余,这数月间怪事频发,又赶上云巅大会,山内人员复杂,未免太巧。”   “是巧。”金天禄阴笑一声,“你把玉无缺的底细调查清楚,看看这小孩儿到底什么家世来头。”   “是!”   同一时间。   枯水牢外层,仿若黑色丝绸落了水,卷起一层层绸缎飘在了气泡之外。   仔细看去,那些「黑色丝绸」其实是游鱼活虾聚集而成,因为数量太多太过密集,连成了布料一般的质感。   它们从浅水游至深处已经死去了大半,饶是如此,所有鱼虾依旧行动一致,拼着一死也要聚拢在枯水牢外。   禁制严密,低级妖物靠都不敢随意靠近,鱼虾群隔了一段距离游弋不散。   还未到时辰,再等等,再等等。   等歌声再次传来,便是以己身献祭神明的最好时候。   夜幕低垂,弦月如钩。   神女推开窗双手交叉轻轻点着肩膀,默颂祷词,魂术一传百里,落入神识成了轻调慢曲,「丝绸」像被烈风惊动,倏然展开,齐齐撞上禁制。   冲撞禁制的鱼虾不过「噗呲」一声就化成了血雾。   然而它们不惧不退,第二只,第三只,接连赴死,场面怪异又透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壮烈。   鱼虾没有附着任何灵力,全靠蛮力撞击,就像雨点打在坚固的房檐上,即便有小得不能再小的声响,也无人会去在意。   神女露出满意的笑。   正是这般无用功的赴死不会有人在意,才成就了她辟出一条崭新歧路,拉出深渊里的魔鬼。   “宗主你看,华灯初上,天极宫一派祥和景象,好生漂亮。”   “是漂亮,明日最终试炼结束,拜师仪式想必非常盛大吧。”   “送份大礼,我们再全身而退,热闹就留给别人好了。”   宗主喟叹一声:“希望所有人都能得偿所愿。”   湖水下的汹涌暗潮持续发酵,只是雨落无数,成了最好的障眼法,悄无声息地掩盖了这场祭神的血腥。   ……   第二日,天极宫。   天刚亮,夏雨苑就闹出了好大的动静,房塌了一半,夏氏三兄弟惊魂未定地站在院中,他们要是跑慢那么一步,不是被巨兽踩扁,也会被塌了的房梁砸个稀巴烂。   “玉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呀!”   “哎呀,花草都踩坏了呀玉公子!”   “玉公子您行行好,再这么闹下去晚上没地儿睡了!”   “哎喂——啊!”骑在坤达兽背上的玉无缺,就像不小心戳了疯马的屁股,颠得他早膳都要吐出来了。   刚做好的偃甲没有动力,玉无缺鬼心思一动,偷偷摸摸放了魂核想看看效果,结果巨兽产生了排异反应,疯癫狂躁,弄塌了半个院子,他着急忙慌把魂核掏了出来,再牵傀丝引导,偃甲才恢复平静。   可是夏雨苑已经糟糕得不能看了。   玉无缺满身大汗,一脸羞赧:“不好意思啊夏肆,你们先收拾收拾,我得抓紧时间把偃甲调试完毕,送去给上仙过目呢。”   夏肆赌气:“玉公子,这盆月季我养了五年了,被你一脚踩没了。”   夏壹指指房顶:“花草好说,房梁都塌了,一天哪修得好。”   夏柒叹气:“玉公子可知浮空殿琉璃瓦是特制的,很贵很贵。”   玉无缺豪气道:“赔你们!我赔!”   夏肆蹲在花盆那,委屈得很:“玉公子欠一屁股债了,拿什么赔我们,算了你快些去吧,赤金山的结界撤下最多两个时辰,空知可提前说过了,时辰过了不会再给你开。”   “驾!”   时间紧迫,玉无缺高喝一声为自己助兴,御着偃甲直往赤金山而去。   坤达兽飞行自有万马奔腾之势,坐在上头俯瞰众生,很有腾云驾雾之感,一路急奔钻进火山口,玉无缺操纵巨兽吞下熔浆,喝到饱腹才离开。   去时着急,回程就没这么赶时间,他放慢飞行速度,爬到腹腔进行最后的调试。   虽说不是真正的肉身,可玉无缺还是照着解剖图稿复原了内部构造,又花了不少奇巧心思,在上仙的指点下,改造创新了很多功能。   熔浆储存的胃囊扩大了数倍,比阿坤身前饭量大得多,这样每次消解熔浆的量也就更大了,胃囊用的材料试验了好几个通宵,玉无缺不放心再去确认了一遍,没有任何崩漏融毁迹象,他这才放放心心地回到后背坐着。   两腿一翘,后背一靠,小风吹着,满心得意。   这是他亲手做出来的第一具偃甲,翱翔在万里晴空,自有一番凌云之志,倒让他想起《千古风物志》中姬瑄不可一世的仙姿。   那位偃师祖师爷做出人生第一具大型偃甲时,心情大抵和自己一样,兴奋欢喜到不能自持,玉无缺还多了一分证明自己的期待,他恨不得扛个喇叭怼在鹤不归耳朵边,要他好好地夸自己一个时辰!   说起那本书,玉无缺还没来得及细看,这半个多月废寝忘食地做偃甲,只偶尔翻看了几页,记下的都是姬瑄盛世时的场面,数万傀儡组成的臣民不止尊他为国君,在千古城里安居乐业,和外面传言的鬼城大相径庭。   等把偃甲给鹤不归看过,了了一桩心事,再带着三个疑问去好好研究书本也不迟。   结果到了浮空殿,鹤不归却不在。   空知:“主人三日前就走了,附近城镇有几个机甲集中的修理门店,主人替百姓修傀儡去了。”   “啊?替百姓修?”玉无缺倒是第一次听说,奇道,“太微上仙的傀儡不是万金难求么,怎么老百姓也买得起?”   空知笑笑:“浮空殿每年制作农用傀儡无数,除了农活还可镇宅辟邪,贫苦偏远村落几乎人手一只,都是送的,只有修理要出费用,按上一年收成比例收取,若遇灾年这个费用还会降低。”   以为鹤不归不通人情世故,高贵冷艳得连凡尘疾苦也不怎么在意。   没曾想他还干起了劫富济贫的好事,偃甲傀儡卖给富贵道门狠狠宰一笔,换到平头百姓倒大大方方地送出去了。   玉无缺:“送便送,不过修理费再低,对有些清贫人家也是负担,若是灾年更是入不敷出,哪里还有钱修傀儡,上仙既然都做了善事,何不一免了之?”   空知摇摇头,故作高深:“玉公子这就不懂了,主人常说,百姓们披星戴月春种秋收,一分硕果都是辛勤得来,可贵的正是勤劳,主人愿意助他们少些辛苦,但也不能助长了坐享其成,不劳而获的心思,所以再少,哪怕是一贝币也得收取。”   玉无缺似懂非懂得点点头:“受教了,不过傀儡真实价值不菲,不怕被偷了去么?”   “偷不走,谁家的只听谁的话,有人敢偷,傀儡会自毁,修理门店也会第一时间去抓贼人,给百姓家再补足一具新的。傀儡动力靠自然馈赠,有风有太阳或是降下雨露都可自己存储动力。”空知道,“这个季节正是收成的时候,傀儡磨损严重,修理门店一边更换新的,一边要抓紧修理,主人会挑这几日巡视,疑难杂症需他亲手解决。”   空知又补一句:“正好今日最终试炼,山上人多,主人不喜热闹,怕是出去也有躲懒的意思,玉公子再等等吧,兴许明天就回来了。”   玉无缺只好牵着阿坤蔫巴巴地回了夏雨苑。   玉无缺没见着鹤不归本来就丧,回到被自己弄成残垣断壁的夏雨苑丧上加丧,再加上夏肆心疼完花草又蹲在荷塘边叹气,实在是丧气极了。   还要劳动他们修房子,他只好过去宽慰:“拿盆来,我给你重新栽好,你别垮个脸。”   “夏肆不敢。”夏肆指指一旁的小桶,“我是可怜这些锦鲤,从昨夜开始就突然死了许多,刚才我来看,半个池塘的锦鲤都翻肚皮了,可怎么是好啊。”   玉无缺翻了翻桶里的死于,疑惑道:“水没问题吗?是不是你们喂多了呀?”   “都没有。”   “这些鱼身上没有伤口,不像同类打斗打死的,死因全是头部撞击硬物所致,有些眼睛都撞出来了。”   夏肆也狐疑地翻起来:“是啊,怎么办,主人不在家,我把锦鲤快养死完了,我完了呀!”   同一时间,也有乡民蹲在鱼塘边哭得声嘶力竭。   鹤不归这几天埋头修东西,肩颈酸痛,好不容易有个空闲来河边散散步,就见了这副凄惨景象。   空悟走过去主动询问:“老人家,遇到什么难事了?”   “鱼死了,鱼都死了呀,呜呜呜。”白发老人回头一看是鹤不归的侍傀,老泪纵横道:“鹤仙长,让你看见我这副模样实在是失礼了,可我一年到头就靠养鱼过活,好端端的死了一多半,刚放下去的鱼苗都未能幸免,这可怎么办呀!”   空悟捡了几条死鱼,捧到鹤不归面前,他看罢奇怪道:“都是撞死的。”   空悟一手快速成刀,利落解刨,看完内脏又插进鱼脑搜了一遍:“主人,似是术法所致。”   鹤不归看了一眼鱼塘里大片大片的鱼肚白,淡淡腥臭传来,除了这位老人家,恐怕还有别的渔民糟了无妄之灾。   空悟知道主人心中所想,疑道:“这些鱼虾供人日常所食,连最低级的精怪都不如,操纵它们有何用处?”   可不是么,这些虾米鱼苗连盘中餐的规格都没长成,用顶级魂术操纵它们倒像是杀鸡用牛刀,背后用意实在不好琢磨。   可魂术影响的范围都扩大到这里了,怕是不妙。   鹤不归把老人扶起来:“老人家,劳你奔走一趟,告知附近渔民去一趟修理门店。”   空悟补充道:“门店新做的活水缸虽还在试验阶段,可事由紧急,你们先领了用着,那水缸可净化水质屏蔽术法,把剩下的活鱼活虾放进缸里,尽量减少损失。”   老人家千恩万谢地拜了拜鹤不归,佝偻着一把老骨头就走了,鹤不归本想第二日再慢慢回去,这遭事情怪异,即刻就登上飞甲,提前回山。   飞甲速度奇快,不过三个时辰就见到了浮空殿的影子,鹤不归站在船头,眉头越来越紧,眯着眼盯紧了停泊平台,「啧」了一声。   空悟眺望一眼吓了一大跳:“有人试图偷飞甲破结界!”   鹤不归冷笑一声:“还能是谁?”   特意送了一本书安这小子的心,这不还是弄鬼想逃?   今日最终试炼,紧接着就是拜师仪式,怕是一门心思想下山去看,竟然心思都动到偷甲上了。   “反了天了!”鹤不归一脚上了剑柄,飞快御剑而去,把正在偷鸡摸狗的玉无缺抓了个正着。   “啊呀!上仙听我解释!”玉无缺半只脚卡在飞甲机舱里,合十告饶,“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鹤不归怒气冲冲:“数三声,从船舱里下来,把事情说清楚。”   “三。”   “一。”   玉无缺:“??”   鹤不归丢出巴蛇,一路火花带闪电,蛇口咬上玉无缺小腿。   “啊我错了上仙!”玉无缺疼得面目扭曲,眼冒泪花,“是雪薇出事了,我想去救她!她真的出事了!”   巴蛇松了口,鹤不归沉声问道:“你怎知她出事了?”   玉无缺摊开手掌:“宫宴那日,因为怕女弟子再被骚扰,我情急之下给雪薇下了血契,我在山中埋了很多旧傀儡,此契结在傀儡上,遇到致命一击时能替她挡下一次,方才血契已经断了。”   鹤不归低头看了眼掌中血阵,当即变了脸色。   玉无缺苦苦恳求:“求上仙放弟子下山,至少得确认她无事,我才安心啊!”   鹤不归想都没想,提起玉无缺转身上了飞甲:“你带路,快走。”   作者有话说:   哇谢谢你们的营养液!原来会哭的孩子真的有奶喝!   摩多摩多! 第22章 牢破   傀儡最后消失的地点, 在茗香湖湖心。   天极宫群山环绕,湖泊众多,茗香湖背靠盛产冰晶雪茶的雪山, 湖水来自雪山化水, 自带一股茶香而得名。可茗香湖是最偏远的湖泊, 人迹罕至,今日最终试炼又加拜师仪式,季雪薇理当和岳庭芳形影不离地观会,怎的会一个人跑到那个地方被人袭击?   玉无缺正焦虑地转圈,被鹤不归一把提到桌案前。   玉无缺:“啊呀!”   鹤不归屈指敲桌板:“画阵,快些。”   空悟备好了纸笔, 鹤不归要他把手心血阵画到纸上, 他听话地照做, 沾了朱砂一笔一划极其认真, 画完不解道:“上仙是觉得我这阵有问题?”   鹤不归盘腿坐在一边,看罢摇头叹气,提笔改阵:“阵没问题, 但是太简单, 稍动几笔就可以追索对方释放的术法类型,术修初级课程明明教过,你学哪去了?”   “呃……”玉无缺揉着小腿, 嗫嚅道,“开阳长老好像是教过, 我好像那天没在。”   鹤不归笔一顿。   玉无缺立刻老实:“就算在我也没听讲,术修课我听不进去, 法阵千变万化, 奈何它不进我脑子啊, 你若教我,我定好好学。”   这偏科偏得理直气壮,鹤不归拿笔杆子敲了下玉无缺手背:“我只改一次,看清楚。”   鹤不归三两下就把玉无缺的精简阵法改得眼花缭乱,玉无缺看得认真,为了表现自己在努力学习,还不时摇头晃脑提出疑问,只是这些问题太过弱智,简直就像一个从来没进过术修学堂的门外汉提的。   若是资质平平学无所成那也罢了,明明天资聪颖一点即通,就是不用心,自己若是教出个这种学生,仙命早被气成了凡胎,不怪薛易他们头疼。   现在不是责备孺子不可教的时候,鹤不归搁下笔:“手伸出来。”   玉无缺乖乖伸手,鹤不归拿着笔在他手心直接改阵,笔尖骚得他想笑,气氛又不允许笑出声,憋得肩膀直抖,就在他以为鹤不归要生气的时候,手掌突然被对方的手掌盖住。   鹤不归突兀地道:“是为了找人。”   玉无缺:“嗯嗯。”   十指相扣,一人掌心炽热,一人五指冰凉,鹤不归闭上眼启动了阵法,玉无缺也学着他闭眼进入识海,万幸是用玉无缺的血画就的阵法,利用肉身修改阵法还能再次重启,可玉无缺技艺不精,只能看见傀儡残渣飘荡在湖心的画面。   鹤不归倏然睁眼:“傀儡挡下的一击,带着浓郁妖气,直往季雪薇丹田而去。”   玉无缺心都提了起来:“难不成是挖金丹?可小妹还没有结丹,歹人不至于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吧。”   直击丹田可谓是下了杀手,对一个小女子如此恶毒,玉无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季雪薇修为不高,金丹未结,又是个药修,哪里有本事跟人硬打,要是遇到个厉害的,岂不是只能坐以待毙么。   鹤不归看他一下子急得汗都出来了,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个年纪正是情窦初开,渴望风花雪月的时候,那日宫宴小姑娘不但为他仗义执言,还追着送来香帕子,想来玉无缺和她情分不浅。   但怕就怕只顾着情分着急上火,行事不稳重,鹤不归仗着自己多活了几百年好歹是个长辈,说教道:“救人要紧,一会儿发现季雪薇踪迹你优先把人保住,不要恋战。”   玉无缺:“好。”   鹤不归难得苦口婆心:“儿女之情放一放,成家需得先立业,立业需得留得住命,分清楚轻重缓急。”   玉无缺脑门上缓缓冒出问号。   飞往茗香湖还有一炷香的时间,船舱猛地震了一下,向前高速飞行,这个岔打得玉无缺想不起来方才要解释什么。   不过鹤不归凉凉的手指尖还让他惦记着,他起身去船舱后部泡茶。   后舱全是土产,许是百姓特意送的,活鱼活虾泡在盆中,谷物堆了几大袋,连鸡蛋都有百十来颗,半个舱肚被土产填满,余下全是换下来的零件,散了一地连脚都没地儿下。   鹤不归回来得很匆忙,玉无缺倒觉得奇怪了,什么事让他这么揪心?   泡好茶,他殷勤地送过去:“上仙喝口茶暖暖,顺便听我承认一下错误。”   鹤不归接过喝了一口:“哦?”   玉无缺摆出老实巴交的样子:“今天偷甲实在是万不得已,空知不给我手令,血契断得太突然,我心急如焚下才想了这个馊主意,你别生气吧,我错了。”   鹤不归看他一眼:“这次认错认得倒快。”   玉无缺撇着嘴:“空知被我绑在浮空殿,剑傀和守卫也都被打晕了,不老实交代回去你看见了,我岂不是又吃不了兜着走。”   鹤不归疑惑道:“你拿什么打的?”   “坤达兽。”   玉无缺从衣服里摸出个小方盒,这巴掌大的盒子是空知按照鹤不归吩咐特意送他的,说偃甲放在里面方便携带,等他做好坤达兽的偃甲就给他用了。   玉无缺掀开盖子,交给鹤不归:“今早做好的,也去赤金山调试过没问题,想给上仙过目后再分配机动装置。”   “既是你亲手所作,先留着吧。”鹤不归把盒子推回去,“至于偷甲打人,上次怎么处理的?”   “戒尺藤条一百下。”玉无缺肉痛地道,“弟子知道了,会自己去领罚。”   “不必了,复原坤达兽记你一功,若找到季雪薇保她安然无虞,便可功过相抵。”鹤不归放下茶杯,去壁上取下一把宝剑丢给玉无缺,“这次不怪你。”   一炷香后,飞甲停在了茗香湖边。   雪山之畔,凛冽寒风刮得人面皮生疼。   二人下甲,顶着雪风在湖边四周寻了一遍,没有见到人,但岸上除了人的脚印,还有些奇怪的长条拖行痕迹,方向直指湖水。鹤不归御剑往湖心而去,玉无缺紧随其后,傀儡残片漂得到处都是。   玉无缺一剑刺进水中,叉起一条鱼:“上仙快看,这些鱼也死了,今早夏雨苑的荷塘里也是大片死鱼,好生怪异。”   鹤不归:“不止天极宫,山外村落的鱼塘也是如此情况。”   玉无缺弯腰去捡碎片:“难怪上仙这么着急回来,听夏肆说昨夜就开始死鱼,都是撞头,啊呀——”   鹤不归紧张看去:“怎么了?”   玉无缺捂着手指:“这水……这水会咬人,我的手指头,嘶!”   鹤不归拧过他的手腕,手指不知沾了什么东西,开始干瘪脱水,变成皱巴巴的糙皮,颜色也越来越暗沉。   鹤不归眉头紧皱:“是枯水,回飞甲上药,否则手就没了。”   打捞残片的工作只能交给空悟完成,傀儡动作很快,捞完清理干净回到飞甲时,鹤不归已经把玉无缺的手指头包成了馒头。   他从来没给谁包扎过伤口,能包成这样已经是尽力了,从空悟的眼神里玉无缺就看得出来,他不好挑剔,只得无奈地举着馒头手愁道:“枯水牢门口有禁制,怎么会外泄呢?”   “不是外泄。”   鹤不归放下残片,上面还有法术余韵,微光渐渐熄灭下去,鹤不归沉声道:“禁制破了,空悟,你即刻唤醒影傀,人手不够去浮空殿调,守住所有湖泊。”   鹤不归幻出灵雀,即刻寄了一份书信给白应迟。   内容言简意赅——枯水牢破恐有凶兽破狱而出;   玉无缺看他脸色不对,也严肃起来:“咱们现在去哪儿?”   “裴月湖。”   几乎全山的人都集中在万象武场观看最终试炼,裴月湖该是没人才对,可飞甲飞到上空,二人看得很清楚,岸边和水里都有人影。   玉无缺丢开剑鞘,紧紧握着剑柄:“如果枯水全漏出来,茗香湖在高处都已经污染了,裴月湖自然更严重,人泡在里面不可能安然无恙,这几人有古怪。”   古怪的还不止这一点,妖物泡在枯水里同样奄奄一息,那枯水牢是怎么破的,这几位又如何杵在期间全无异样?   鹤不归把他往身后拉:“玉无缺,枯水不能触碰,更不可饮下,你在岸边防守不要冒进。”   玉无缺点头:“弟子遵命。”   二人提剑靠近湖水,岸边蹲着的那几个古怪人影察觉有动静,慢慢回过头来。   玉无缺惊呼:“是吴天?!”   鹤不归也是一愣。   并非魂魄幻形,是吴天的肉身没错。   他魂魄被定,泡在枯水里几百年,生气早被吸干殆尽,怎么会跑得出来?   岸边七个人都是吴天的分/身,他们蹲在地上以一种奇异的姿态啃食死鱼烂虾,同时转过头,眼睛还死死闭着,腥臭脓血混着涎水自嘴角流下,表情憨傻痴呆,全然就是尚未清醒的模样。   分/身的腰部以下并未变成人形,保持触手状态,只是与枯水牢里比起来,这些触手恢复了不少生命力,不再是肉须,而是饱满粗壮的肉柱,以某种频率诡异地蠕动着,最粗的一根肉柱伸进了湖水中。   玉无缺数了数,小声道:“还差一个,上仙小心。”   “在水里。”鹤不归默默抽出佩剑。   水中第八个吴天只有头还能看出是个人,脖子以下已是肉泥堆出来的身体,他背对着岸边,勾着头一上一下,不知在做什么。   鹤不归身形一闪,挽了个漂亮剑花砍下其中一个吴天的头颅,头滚出多远便原样滚回原地,被肉触吸进体内,再次回到顶端,它像是无知无觉,停顿了片刻,再次吃起脚底死鱼烂虾。   如鹤不归所料,这些岸边进食的分/身并没有醒来,机械地行动不过是遵从兽性,为真身补充能量和体力罢了。   而从能量传输的肉触所看,水中那只才是主脑。   鹤不归脚尖一点,迅速往水中飞去,岸边木讷的分/身却在此时突然有了反应,狠甩触手想要把人截下,玉无缺提剑便上。   霎时剑气迸发,剑光急掠,二人在空中斩落触须无数。   “上仙去,这里有我!”   “嗯。”鹤不归头也不回道,“你小心。”   砰——   湖水突然惊爆巨响,数只凶兽自湖底腾起,生生拦下鹤不归的去路,长了鱼面蛇身的水妖张开血盆大口,眼看着鹤不归就要被一口吞下。   玉无缺御剑猛冲已是来不及了,一声「太微上仙」喊将出去,耳边传来熟悉的电流声。   巴蛇变大的身型是对方两倍不止,一嘴咬上水妖脖颈,法术噼啪炸出火花,烧焦的鱼脑袋被它一口吐进水中。   “顾好你自己,别过来。”   鹤不归稳稳地坐在鹿属后背上这么交代一句,衣袂卷起腾腾杀气。   在他身后,屹立三尊庞然大物——四角神鹿的夫诸、四翅无面的帝江、祖龙之子霸下。   加上巴蛇和鹿属,五尊顶级偃甲来势汹汹,目光灼灼地盯着水面的动静。   吴天真身这时终于有了反应,他僵硬地转过身来,肉触手托举着水泡,里面赫然包裹着一个人。   玉无缺定睛一看,惊呼道:“小妹!”   作者有话说:   正经走剧情√ 第23章 乱斗   万象大武场人山人海, 隆重盛大的拜师仪式已经过半。   开阳长老座下亲传弟子凌岚,长思真人座下亲传弟子江练,白疏镜得了剑修世家鼎剑阁的门人陆观海为徒儿, 三人都已过授拜仪式, 还剩药修师尊永乐真人, 他心满意足也毫无悬念地收下了凌霄。   仪式将开,凌霄一身华服加身,凌岚为他戴上高阶弟子的玉冠,见凌岚面有不悦,凌霄笑道:“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到为兄这儿你倒苦张脸, 怎么了?”   “只是希望我俩授礼时爹娘都在, 他们面上也有光, 以后能少受些欺负。”凌岚叹气,“可是爹爹突然说有事,提前离席了,这种时候, 什么事能大过你的事?”   凌霄看了眼人群, 凌斯的座位是空着的,他问:“可说是何事吗?”   凌岚道:“最终试炼又伤了一批凶兽,爹爹说帮着去治伤。”   “御灵宗驭兽有术, 能为天极宫尽点心意也属正常。”凌霄拿起拂尘, 刮了下凌岚的鼻梁,“行啦,结果已定, 授礼看不看爹爹都为你我欢喜, 快笑一个。”   在弟子的欢呼声中, 凌霄跪在了常云清面前行贴额礼,灵雀这时越过众人头顶,急急飞到白应迟身边。   白应迟展信一看,当即变了脸色,同一时间,万象大武场四周响起「咔嗒」怪响,凶兽怒吼自脚底传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破土而出,整个武场开始天塌地陷。   人群四散而开,御剑于半空戒备。   白疏镜拔出佩剑,飞到白应迟身边:“怎么回事?”   白应迟脸色暗沉:“师弟说禁制已破,这些凶兽是从枯水牢逃出来的。”   开阳长老大惊:“玉叶在你我三人身上,禁制怎么破的?”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白应迟把各个修院师尊叫到身边,“枯水牢连通所有湖泊,万象武场离水较远,凶兽都已寻到此处,想来其他湖泊情况更不乐观,你们一人守一池,永乐做应急后勤,弟子和宾客先控在这便是,我把武场的清理干净再去找你们。”   修院师尊们应声而动,带着弟子即刻赶往各个湖泊地点,而已成残垣断壁的武场中央,凶兽还在一只接一只地爬出来,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它们身上挂着臭气熏天的脏水,见人就发狂攻击,数量之多,实属罕见。   白疏镜身边剑舞惊飞:“这里的凶兽实在太多,我随兄长一起吧。”   白应迟设下大阵,把年幼的弟子和宾客家属挡在了外围,白疏镜带领剑修院弟子上阵杀敌,各家道门管事儿的也齐齐加入战局,场面混乱不堪,凶兽血肉横飞,倒下一只又爬出来数十只,偶有人不小心沾到脏水,突入的影傀立刻救下人送到药修身边。   一队援兵影傀是被飞甲送来的,其中一个找到白应迟禀报道:“吴天在裴月湖现身,主人已赶去。”   万象大武场出现的都是水系凶兽,离开湖泊本就无法完全施展拳脚。   何况都是被枯水泡过的,虽不知他们用什么法子恢复了气力,但对付这样的凶兽倒不难。   难在数量太多,前赴后继,更像是拖延时间。   听闻鹤不归人在裴月湖,又遇到了吴天,白应迟更加认定,漫山遍野突然出现的凶兽只是障眼法,有人利用暴动声东击西,不知意欲何为。   时间紧迫,得下狠手了。   “小妹,咱们得快些。”白应迟道,“师弟一人在裴月湖,凶手怕是跟他对上了。”   白疏镜一凛:“兄长起阵,我护阵!”   太白上仙拂尘一甩,腾空而起,万里晴空突然黯淡,平底起了数股惊雷,风暴中心的仙尊爆发骇人威压,滔天法力混杂着天威,劈得凶兽阵阵哀嚎,响彻上空久久不散。   金天禄收起配刀,看了眼天上惊世骇俗的大阵,对下属道:“没咱们的事儿,抓人要紧,撤!”   ……   整个天极宫乱作一团,某个山洞中,凌斯却安然盘腿坐在深处,吃下补血灵药,他眼神疲惫但满是释然,面前阵法已经用尽,用鲜血画就,又割下自己腿肉为阵心,那块好肉已经被血阵吸干,足以证明,以身饲虎永远是最有效的驭兽之法。   他捡起手边枯树枝将其划乱,对洞口沉默运尸的下属道:“每个地点都别落下,有备无患,多拖些时间。”   下属齐声道:“是!”   这队人马藏在山洞中,把妖兽尸体肢解成块,挖出金丹,放出一桶桶污血,再分批运至水妖出现的地方,要么倒入湖泊,要么沿路堆放,血腥总能让兽类趋之若鹜,在枯水里受尽折磨饥肠辘辘的水妖更无例外。   凌斯想尽各种办法才把这些数量可观的灵兽运进山中,制成「路边珍馐」,为这场凶兽祸世的好戏做些添头。   若非一双儿女受天极宫器重,御灵宗多了些别人没有的信任,今日事也没那么容易成。   凌斯草草包扎好自己的腿,确认没有血迹,看不出破绽了,这才扶墙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走,却见洞外火光一闪,一枚烟弹冲天而去,在空中炸出一朵殷红蛊虫花样。   那是血渊殿的门徽。   凌斯驻足看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走出洞外。   “果然是你!这次被我抓到现行,你再也无从狡辩了。”   金天禄领着几名随从,扣下了正在运尸的人,指着凌斯道:“凌宗主,别来无恙啊,我代鸦莹问一句,西海之滨数万海鸦惨遭屠戮,妖尸不翼而飞,是不是你所为?”   凌斯立在洞口,思忖片刻,笑道:“金护法都寻到这儿了,我承认就是,没错,是我做的。”   金天禄没想到他承认地如此痛快,担心有诈,拔出佩刀指着道:“烈燕堂和你御灵宗同在岐支城,你表面和气,暗地里大肆屠杀妖族,除了海鸦,虺人灭族你也别想抵赖。”   凌斯挑眉:“海鸦一族,我挑拣着修为不俗者杀的,至多百人,我走后那里数座渔村被屠,尸体被盗,妖尸能做些什么血渊殿不比我更清楚?”   “至于北海虺人族,他们虽是虺蛇后人,可惜血脉实在稀薄,我用不上,金护法一路派人跟踪,寻不到我的人影,便顺势痛下杀手赖在我的头上,虺人至今只有五百族人,不知你们辛苦得来的妖尸,炼出虺蛇精血没有?”   金天禄冷笑一声:“炼没炼出,凌宗主都操心不上,我只要把你交出去,不管天极宫还是狱释宗都不会放过你,如今证据确凿,屠杀妖族,引起今日凶兽祸事,你已是百口莫辩。”   凌斯扶着墙,渐渐捏紧了拳头。   金天禄下巴一扬,随从立刻抹了运尸人的脖子,血溅三尺,腥气扑面,只留下凌斯枯立在一边,灌得心口发冷。   金天禄阴恻恻地笑着走上前来:“恭喜凌宗主一双子女选上亲传弟子,只是从此他们二人也得因你背上骂名,怕是再不得重用,御灵宗一门以后还有没有得两说,不过能断天极宫一臂,怎么都不亏,何况你也不是无辜的!”   “是,我有罪。”凌斯苦笑道,“事情若败露,会连累阿霄阿岚,会让御灵宗蒙羞,我也再无颜去见祖宗。”   “最烦你们这些道貌岸然,人模狗样的伪君子,哪个手段不比我们阴狠,临了还在这对不起祖宗,呸。”金天禄横刀向前,喝道,“拿下他!”   泥里突伸血爪,三寸利甲抠进脚掌,金天禄低头看去,脚腕齐齐断成了两截。   ……   裴月湖恶战正酣。   偃甲和凶兽激烈撕斗,鹤不归数次接近水中吴天想趁机救季雪薇,每每都被突然冒出来的水兽拦住去路。   主脑正是曾经被他收拾过的那只,白应迟出手搅乱了神魂,想要蛊惑他的魂魄根本不可能,可吴天以昏厥之身出现,还在喉头缺失的情况下开始说话。   他举着水泡,小心翼翼地捧到面前,一会儿冲着鹤不归,一会儿又看向远处的玉无缺。   “她沾了千古的血脉。”   “可她腹中空空,钥匙呢?”   “到底是谁拿走了?”   说话的是个女声,明显强占了吴天身体,想必就是那幕后之人。   “昏聩城主,竟将钥匙藏进凡人身,到底是谁?”   鹤不归冷静回答:“是谁要紧么?弄出这么大阵仗,你根本就不是为了寻人。”   “哈。”女声轻笑,“瞒不过你的眼睛,太微上仙,你的秘密我已经知道了。”   “啊。”鹤不归遗憾道,“那可如何是好。”   女声温柔道:“好说,好说,上仙帮我个小忙,这个秘密我一定带到阴曹地府也不说与人知。”   四周打得血肉横飞,刀光剑影,鹤不归往后一靠:“你说。”   倒不是真想打商量,毕竟前有吴天惊世骇俗地恳求「给我吃一口」,鹤不归已经没有任何耐心同妖怪讲话了。   他装作认真听着,私下却突然传音入腹。   【玉无缺,吴天被夺舍,但此人意在吴天肉身,岸边分,身利用肉触为其补充能量,他尚未完全恢复,你想办法把肉触尽数砍断。】   玉无缺握紧剑。   【交给我,你放心!】   方才在岸边玉无缺已使尽浑身解数对付吴天分,身,但这妖物肉泥一般的身躯随意变化组合,怎么砍都杀不死,一个劲儿只顾着吃,毫无办法,玉无缺转移目标去对付肉触,同样是断了又再续上。   而更糟心的是,水中暴起的凶兽被偃甲斩杀,掉落的烂肚腐肠成了最好的补食,分,身们进得大快朵颐。   水中吴天的身型已经默默地往上涨了几尺,肉泥逐渐伸出粗壮的触手在水中摇摆。   玉无缺灵机一动,变出狡兔傀儡,十个傀儡虽是人型,内里嵌的却是灵兽的魂核,玉无缺让他们排排站好,吩咐道:“看见那几颗头了吗?”   傀儡:“咕咕!”   “砍下来,当球踢,球门在那。”玉无缺指着身后一座高山,“谁先进洞,奖励一百根胡萝卜,我没出声你们不许回来,听见没?”   傀儡爆发一阵此起彼伏的「咕咕咕」,立刻拿了剑砍下吴天脑袋,欢天喜地地踢远了,狡兔本就矫健,装进改良过的傀儡中更是身轻如燕,转头一窝蜂地踢着脑袋跑上山。   玉无缺这是没有办法硬凑的馊主意,他想着肉触类似脐带,给主脑输送能量,既然脐带斩不断,只有把吃东西的嘴给捏住。   砍头踢远了,也是一样的。   果然,没了脑袋,分,身的恢复速度慢下许多。   女声正在和鹤不归打着商量,突然「咦」一声道:“是噬日——”   鹤不归眉头一蹙,回头看去,正瞧见玉无缺叽叽咕咕放跑兔子傀儡,他剑式利落砍断了肉触后,得意地冲鹤不归竖了个大拇指。   鹤不归:“……”   添乱。   女声:“确实不为寻人,可能寻到也算意外之喜,太微上仙,你并非愚蠢凡胎,既然猜到我的意图,放任我离去不过顺应天势,何必苦苦纠缠呢?”   说完这话,吴天撤下季雪薇周身水泡,触须穿进她的肩胛骨,挑到高出。   女声威胁道:“你不同意,我只能吸干她的骨血了。”   “好,我放你走。”   鹤不归一抬手,所有偃甲停止进攻,纷纷退到了他的身后,凶兽也停止撕咬,戒备地在吴天真身旁围成一圈。   鹤不归坐在鹿属后背,悬停在前。   【玉无缺,检查课业。】   玉无缺抖了一下。   ——   【放阿坤出来,冲吴天真身喷火,按照你设计的容量,熔浆足以覆盖裴月湖,水妖怕火,赤金山圣火可压制水性,烧毁肉身,听我号令行事。】   【可小妹还被他扣着。】   【我去救,人到手你立即放火。】   【比翼不在,万一伤到你可怎么办?】   【学有所成就不用担心伤及无辜,技艺不精才操别人的闲心,玉无缺,你手艺能不能拿得出手?】   玉无缺咽下口水,压力陡大。   【能,上仙信我。】   【很好。】   玉无缺手心都出汗了,悄悄打开小方盒,犹豫了半刻到底牵丝操控还是放入魂核。   若是牵丝,这是偃师的基础操作,可偃甲刚成,熟练度不够,亲手操控在千钧一发之际很难掌握好力道和火力,有个万一,伤及的是鹤不归。   若是放魂核,以阿坤和鹤不归的亲昵程度,他喷火时断然会掌控好力道和方向,力保鹤不归安全,自己也能腾出手帮上忙,唯一的坏处是,擅自动用魂核驱策,必然会遭鹤不归毒打。   可跟鹤不归的安危比起来,毒打算个屁。   玉无缺手指翻飞,嵌入魂核,随时准备启动偃甲。   【禀告上仙,偃甲万事齐备。】   【放!】   只见鹤不归提剑而起,突然急飞直指吴天面门,妖兽骚动,纷纷发起攻击,上仙剑气乱舞,一剑砍断触须,一剑刺进眉心。   挑着季雪薇的触须被砍断,她垂直落下,鹿属将她稳稳接住,飞到岸边。   与此同时,坤达兽在岸边咆哮跺脚,他张着大口,冲妖兽聚集处喷出浆水,滔天火海兜头而下,枯水腥臭,焦尸齐飞,竟生生为凶妖造下一座烈火炽盛的阿鼻地狱。   作者有话说:   玉二缺为大家高歌一曲: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最怕上仙突然的点名,最怕戒尺突然翻滚,鞭打着不平息,最怕突然听到你熬夜的消息;   昨天被屏的分,身,还有错字,我找时间改一改 mua 第24章 焚湖   吴天要逃!   这一剑即便刺进眉心, 鹤不归深知以吴天血肉的重塑能力,普通攻击就只够挠痒痒的,可攻击并非无效, 短暂的停顿, 恰好让鹿属顺利把人劫走。   火海泼天而下, 枯水牢囚禁百年的上古凶妖,竟无一人后退,全都魔怔地护在吴天身边,用血肉之躯把他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严实。就连那只求生意念极其强烈的龙凤蚌妖也不例外,此时的她大概是恢复了不少法力和精神,蚌壳表面泛着炫彩鳞光, 鹤不归奋力往里刺时, 剑尖戳到一坚硬无比的物体, 便是她大大张开包在最里层的蚌壳。   吴天死不死都没关系, 这些凶兽一把子烧个干净更不打紧,可他的尸骨和妖丹哪怕化成灰也得留在眼皮子底下!   鹤不归后背热浪已迫近,他还在全力突破凶妖屏障, 奈何数量太多, 即便都已放弃抵抗,妖力连通护在其间实在太难闯进去。   浊月魂术虽以歌惑妖,可水妖并非没有神智, 如此这般大义凛然倒像是某种献祭, 加之歌词里反复提起的「先祖神明」, 像是在说某位于水妖中尊享崇高地位,以至于能被后人供奉至今敬成神明的先祖。   假如「先祖」确有其人, 这样心甘情愿赴死的举动就很合理。   幕后之人千辛万苦挖出吴天藏身之处, 又把濒死的妖身带出来, 恐怕就是为了取他的妖丹和血肉以复活「先祖」。   “上仙!快走,赤金山火要泼下来了。”   鹤不归正在回想到底有哪些绝迹凶兽配得上水妖敬一声先祖,便被玉无缺的声音断了思路。   玉无缺御剑飞得极快,闯进妖群拉上鹤不归的胳膊就往外扯。   鹤不归回身挡开向玉无缺袭去的蛇尾,将他的爪子甩开,厉声质问:“你来作甚?”   “上仙迟迟未归,我来寻你。”玉无缺喘着粗气,被甩开只好揪着鹤不归衣袖,“别管他了,快走!”   “你真是——”   火光在眸中闪烁,鹤不归犹豫了一瞬,他自有全身而退的法子,遇水遇火贴身甲胄都能护着身体不受伤害,可玉无缺冒冒失失地跑过来,没着半点防护,实在危险。   若留在此地硬破妖尸屏障,玉无缺根本无力抵挡赤金山火灼烧,可是鹤不归一走,吴天恐怕就顺利逃脱了。   穷寇莫追,罢了吧。   鹤不归无奈道:“回。”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射出剧毒鱼刺,朝着二人面门飞来,鹤不归反应迅速,回身剑花乱舞,将那射刺妖物划得面目全非,得了机会,玉无缺赶紧剜下器口。   变故来得太突然,将好就这一瞬功夫,火雨已是避无可避。   玉无缺哪顾得上那么多,他整个人抱住鹤不归,用手掌挡着上仙额头,熔浆滴溅在皮肉上,烧出「滋」的一声,而他整个后背更是大喇喇的敞着,被熔浆泼了个实在。   “嘶——”   挡住自己一半视线的手掌轻轻地盖在额上,抖了抖,硬是咬着牙没喊出声,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弥漫开来,玉无缺身体瘫软地贴着自己,手也无力地往下滑,鹤不归一把揽过,抬起膝弯抱在怀里,尽全力御剑飞出火雨。   太微上仙手掌灵力激荡,盖在血肉模糊的后背上,压制着火毒蔓延,可疼痛并不能减轻分毫,血肉在燃烧,玉无缺面色惨白,模糊的视线里只有鹤不归修长的脖颈,和冷冰冰的下颚线。   他嘴里浑浑噩噩地念着:“别碰我……会沾上……火毒。”   “玉无缺,你能不能动点脑子!”   鹤不归喉头滚动,手心尽是血肉粘腻的触感,御剑急行自是冲淡了血腥气,可玉无缺汩汩鲜血自他手掌缝隙滴下,难免让人焦心,鹤不归垂眸瞧了一眼,见他伤成这副样子,内心难得泛出酸苦焦急,越急越是鬼火冒。   他又骂道:“回回莽撞,不管后果,我既敢一人过去就有全身而退的法子,你来添什么乱?”   玉无缺嘟哝了一句什么实在没听清楚,他没受伤的那只手捞了半天,终于抓到鹤不归的袖子,攥紧后双手窝在胸前,乖乖让人抱着。   “你有法子,你最行了,太微上仙好厉害……”   疼得头皮发麻,自然把尊师重道甩在脑后了,何况鹤不归护着他,玉无缺嘴上也没个把门的,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鹤不归听得出来他在阴阳怪气,也互呛:“哪得的英雄病,我看是不能治了。”   “我是英雄病,那你呢?”玉无缺傻笑,“上仙岂不是病入膏肓,赤金山的事才过没多久,今天你又,嘶!”   鹤不归在面前竖了个小小的挡风屏障,凶巴巴道:“疼就闭嘴。”   “等晚上回家,亏了的拿什么补?”玉无缺头垂下,意识开始模糊,“我不高兴见你晕倒,不高兴你成天喝药……”   “白做那么多好吃的,身体不见好,不高兴呀。”   说了那么多不高兴,都是迷迷糊糊的呓语,话里话外满是说教,好像鹤不归不听话他一肚子怨气似的。   但比起清清醒醒的马屁,糊里糊涂的话才是出自真心,鹤不归头一次被人关心得有些不知所措,本想说他冒失莽撞惹一身伤都是活该,现下嘴软心也软了。   鹤不归赌气:“谁管你高不高兴。”   他御剑飞得更快了,大量精纯灵力覆盖在伤口上,把玉无缺包得严严实实,等回到岸边,白应迟已经带着大队人马赶来,永乐真人刚救治完季雪薇,见鹤不归抱过来一个,忙不迭上来查看。   鹤不归急问:“季雪薇如何了?”   永乐真人抹了把汗:“命是保住了,可她双腿泡在枯水中时间太久,已然废了。”   鹤不归轻轻叹气,把玉无缺小心地交出去,沉声嘱咐:“玉无缺烧伤严重,都在背部,永乐,你务必把他治好,不许伤了骨头。”   鹤不归金口难开,既然开口必然已是事态紧急,常云清以为玉无缺烧得断气了,接过去时紧张兮兮,结果探了脉象,体内灵力涌动牢牢护着心脉,人只是疼晕过去了而已。   “短短半年连烧两回,再好的身子骨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啊!”永乐真人摇头叹气,又补一句,“不过上仙请放心,他伤势虽重,不至于伤及性命,幸得有你及时护住他,一炷香定会醒来。”   那骇人伤势刺得心里很不是滋味,玉无缺已经像个死物一样无知无觉地任人揉捏,鹤不归往边上一站:“一炷香?好,我等着。”   常云清:“……”   你这样让我压力好大。   鹤不归白袍上都是玉无缺的血手印,山火烧坏了衣袂,看着很是狼狈,他一脸深沉地站在旁边,看玉无缺时眉宇间隐隐有担忧之色,远眺湖心,又染上一抹愁思。   山火将熄,时机也错过了,吴天和那神秘的幕后之人恐怕早已瞒天过海,逃之夭夭。   白应迟安排好各项清理工作,见师弟愁容满布,走过来安慰道:“有永乐在,无缺不会有事的。”   鹤不归闷闷地「嗯」了声才问:“其他地方如何了?”   白应迟清理完武场的妖兽就带着人赶了过来,其他几池湖水虽也有妖兽出没,但如他所料,凶性不大,只是数量颇多,有各大修院长老坐镇清除只是时间问题,大家几乎都在同一时间赶到了裴月湖。   裴月湖聚集了枯水牢里所有重犯,只是众人赶来增援时,恰好碰见坤达兽气势滔天地喷吐山火,火海漫天,席卷整个湖面,妖兽在一瞬间就全被吞没了,岸上人也靠近不了,问过白应迟才知这是赤金山灵兽,场面已然由太微上仙控制住了。   白应迟道:“其他地方的凶兽像是只为拖住我们脚步,木青君查实,是有人故意为之,将残肢妖丹散在隐蔽之处供妖兽进补,一点点引到各个地方。”   鹤不归摩挲着食指骨节,思忖道:“枯水外泄,普通妖兽泡在其间撑不了多久,用残肢妖丹补充能量可缓解枯水毒性,可见此人对枯水作用了解颇深。”   白应迟点头:“对方露了行藏,兴许马上就有结果。”   鹤不归并不意外,甚至事情一发生,他心底就已有怀疑名单,不过看白应迟神色,像是已经确定了混在山内的帮凶。   鹤不归:“师兄和我想的,是不是一个人?”   白应迟勾唇笑了笑,握住鹤不归手腕:“嘘,莫说出来。”   鹤不归瞳孔微缩,细不可查地看了眼师兄的手掌:“你——”   白应迟意味深长道:“放长线钓大鱼,确定了凶手,背后意图更为要紧,要知道他排布这场大祸,放弃的可不止是身家性命,到底有什么事值得他舍下一切也要去做,我很好奇。”   “嗯,师兄万事小心。”鹤不归止住话头,问了别的,“伤亡如何?”   “轻伤三十,重伤五人,有三名别派弟子不幸与凶兽搏斗时丧命,都是误吞枯水所致。”   白疏镜的声音由远及近,她带了弟子巡山归来,丢下一包东西,圆滚滚的脑袋从袋口滚出,全都干煸缩水成骷髅模样,她指着身后被捆成一串鞭炮的傀儡道:“他们几个窝在山上不肯下来,喊了也不应,是不是玉无缺那小子的傀儡?”   “给我吧。”鹤不归伸手解开绳索,给傀儡下命令,“去守着他,一炷香会醒,你们记好时间。”   “咕咕咕!”   狡兔傀儡心智不全,太微上仙让计数,他们就插了十根香在担架边,忧心忡忡地守着玉无缺,远远看去,神似傀儡聚众哭坟。   常云清:“……”   倒也不必如此吧?   主人伤重,傀儡不闹不跳,安静乖巧地蹲着,就连喷完火的坤达兽也跟了过来,大屁股往地上一坐,用自己巨大的身型给玉无缺挡风。   白疏镜问过几人伤势,冲白应迟低声道:“兄长,事情出在天极宫,伤亡的大都是别派之人,现下掌事的都跟过来讨说法,得想法子应对。”   话音刚落,药王谷分坛主季玫便哭得惊天动地,她是季雪薇的姑姑,亲眼见到侄女双腿全废,难过得站都站不稳,得靠旁人搀着,旁边众掌门好一顿劝也无用。   季玫哭诉:“小薇是大哥的掌上明珠,在家里哪个不疼她,我只恨那妖人心性歹毒,连小女子都不放过!年纪轻轻就落下残疾,我回去怎么跟大哥交代啊!”   得知季雪薇失踪,岳庭芳和巫青岚这些交好的弟子说什么也得跟着过来,看见季雪薇双腿全废,玉无缺伤重尚在昏迷,他们又是着急上火又是难过,几次想去帮忙都被永乐真人赶了出来,岳庭芳只好守在一旁沉默不语,眼泪扑簌扑簌掉。   天极宫弟子大都来自名门世家,送到此地修学,不是掌门亲子也是器重非常的稚子,遭此横祸,哪个看了心里不跟着伤怀,联想自家侄儿,一旁的巫行雪也忙不迭地抹起眼泪。   花锦云抱手围观,面色严肃:“季坛主,当务之急是找到这次暴动的因由,若有人刻意为之,也好有个寻仇的去处,你哭有什么用?”   巫行雪抹着泪道:“是呀,方才乱中听见信号声响,瞧那模样是血渊殿的门徽,不知何故放出信号?”   鼎剑阁陆时安俊脸一黑:“血渊殿?大战刚起,那起子小人就一窝蜂退了场,是不是他们弄鬼?”   “要说见不得天极宫好,狱释宗数头一号。”   “怕就是他们!”   “嘁——”花锦云听了半天,冷哼道,“血渊殿是上不了台面,但并非没长脑子,若真是他们惹出祸事,会堂而皇之离场再放信号弹引众人注意?生怕你们怀疑不到他们头上是吧?”   “花掌门说得在理,我倒更好奇血渊殿无故离场的原因,又因为什么事要发出那枚信号。”啸月楼楼主萧旗扇子一折,插嘴道,“木青君已经第一时间带着人去查了,想必一会儿就有凶手线索,各位不急争论,是不是血渊殿,宫主应当心知肚明。”   乌泱泱一群人围了过来,群情激愤,季玫由人搀扶到白应迟面前,扑通跪下:“还请宫主为我侄女做主!那妖人到底为什么要伤小薇,这些妖兽到底哪里来的?血渊殿人不在这,到底是不是他们干的?”   “季坛主请起。”   白应迟将人扶起,耐心地将事情告知,从魂术蛊惑吴天神魂分离,到夜探枯水牢查看吴天真身,包括今日所查有人提前备好妖兽尸块和妖丹故意引诱,实则是给吴天逃脱争取时间之事,事无巨细,一一详尽。   陆时安迷惑道:“枯水牢?此地囚禁大凶妖邪,我竟第一次听说。”   “原来叫这个名字。”萧旗笑道,“枯水,还挺贴切。”   白应迟:“楼主知道?”   萧旗也不避讳:“枯水来自深海,需悉心调制才有枯水之效,天极宫离海千里,运送时间很长路程遥远,哪能躲过啸月楼的耳目。”   作为修真界第一耳报神,啸月楼明处暗处的耳目众多,消息繁杂,可谓知天晓地,消息不论黑白好恶一概定价售卖,能游走在狱释宗和天极宫两大势力范围内而安然无恙,全靠手中捏了太多别人的把柄,谁也不会轻易得罪。   既然枯水牢都能被他们知道,那陆地妖尸如何运送上山的,他们可能一早就清楚。   白应迟:“楼主门路通达,恐怕已经知道幕后之人是何身份了吧。”   “非也非也。”萧旗皮笑肉不笑,“事关他人清白,更是一门荣辱兴衰,这等口我哪敢轻易开,还是等宫主拿到人证物证,我再说话吧。”   裴月湖祸事止熄,而另一处,幽深地道中巨型鬼蜮穿行自如。   凌斯盘腿坐在一侧,刚给伤腿换了药,又觉血气在密闭空间里弥漫不散,会让神女不悦,于是点了熏香,恭谨地端过去。   神女还在昏睡,以神魂之力拖着吴天逃离,又得避开鹤不归和赤金山火袭击,她实在耗费太多心神,现下要神魂归位,是需要些时间。   吴天的尸身泡在鼎中,里头都是药液可保尸身不朽,凌斯去查看了几次,分,身都被斩断,妖丹也被取出,吴天尸体蜕化成最初的形态,那时候它恐怕连只精怪都算不上,巴掌大的望潮,也不知修炼了多少年才成了后来兴风作浪的水伯。   虽总说万物有灵,可老天似乎对山灵精怪格外偏袒。   凡人耗费一世修行,能结金丹者九牛一毛,结丹后阳寿绵延者又是万中之一,这万中之一的人又得有机缘才可羽化登仙,比起祸乱人间的妖兽,实在是辛苦。   妖精吸食天地灵气,潜心修炼,便有无穷寿数和高深修为,凌斯一向是看不起妖族的,想到他们轻易就能拥有凡人难求的修为和阳寿,心中愤懑不平。   而自己的女儿,虽是一半妖血一半凡胎,却因后者落下一身生不如死的病痛,这不就是老天不公么!妖血没给她带去修为和寿数的便利,却还因凡胎遭到比旁人痛苦百倍的折磨。   临了,万不得已的凌斯还是得借助妖族神力去救她的命。   凌斯盯着铜鼎出神,神女苏醒,见他受了伤,玉手盖在伤口处替他减轻痛苦。   凌斯回过神,收起苦大仇深的心绪,温和地笑了笑:“多谢。”   “是我该谢你。”神女展开掌心,妖丹时隐时现,“外头乱了,宗主此番回去得万般小心,一月后再来找我,到时你的女儿必会安然无恙。”   凌斯撑着伤腿,给神女行了大礼。   “起来。”神女又躺回去,“幸得一事,还未做完,我要回去一趟。”   凌斯疑惑:“鱼嘴瀑快到了,咱们时间不多。”   “我得把这池浑水搅得再乱些。”神女闭上眼睛,嘴角带笑,“莫急,只说几句话罢了,千古城让人趋之若鹜,几句话便可借刀杀人。”   ……   裴月湖边,吴天干瘪的七颗头颅堆放在一起,尸体腐烂速度奇快,已散发阵阵恶臭,没有人愿意靠近这堆烂肉。   而摞在中心的某颗头颅,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解锁公主抱√   玉二缺:我还小,将来长大了我必抱回来!   ——   一个小道歉,很久没写古耽了,一遇到大场面逻辑上就会打咯噔,我又不想赶工硬更,更出来我不满意,你们看完就弃我而去了。   所以请小可爱们体谅,假如之后遇到卡文了我还是会停一天理理逻辑再更,时间都是下午三点,不更的时候会挂请假条,谢谢你们不离不弃! 第25章 浑水   湖面山火已灭, 烧焦的妖尸和变冷的熔浆堆积起来,融化成黑乎乎的一层敷在湖面上,人站上去都不会沉底, 影傀和弟子们踟蹰在上清理湖面。   巴蛇没有找到吴天真身的尸首, 缩回鹤不归袖中, 他原想问问白应迟追踪进行得如何了,可宫主身边围满了人,脚都插不进去,七嘴八舌吵得心烦,他只能挪得远远的,正好盯着永乐治伤。   玉无缺趴在担架上, 裸露的后背洒满药粉, 敷了厚厚一层草药膏, 这次处理得及时, 又有鹤不归灵力护体,不需要刮骨疗毒,但还是放了不少毒血出来。   再是健朗少年, 哪怕一身腱子肉也抵不住这么磋磨, 烧伤很痛,放了血整个人虚弱得就像受伤幼兽,谁看了不心疼?   “无缺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岳庭芳求了鹤不归要在一旁守着小伙伴, 闻着浓郁血味还是忍不住掐手心, 他道,“上仙,他烧伤面积这么大, 不会落下什么病吧?疤好得了么?我瞧那些山火幸存下的人, 皮肉烂得吓人。”   饶是太微上仙见惯了大场面, 叽叽喳喳的人一声不吭晕在那,血放了半桶,他也绷不住一张冷脸,何况这不是不小心。   岳庭芳的话倒是提醒了他,孔雀如玉无缺,要是一身皮肉皱皱巴巴地烂在那,指不定多难过,鹤不归捏住永乐真人的肩膀:“永乐,一丝疤痕都不许有。”   常云清流汗:“行!”   永乐真人和凌霄把人裹得像个粽子似的横在担架上,玉无缺只剩一张和纱布融为一体的惨白小脸,看着着实可怜,空悟恰好从浮空殿赶回来,给鹤不归拿来了干净的外袍。   鹤不归也懒得换了,下巴勾了勾:“给他盖好。”   在鹤不归的盯梢下,常云清下了狠药,把他非救命不拿出来的保心丹喂了半瓶,终于在一炷香后,玉无缺逐渐转醒了。   “无缺,你终于醒了!”岳庭芳按着不让他乱动,拿着荷叶卷了些清水喂去嘴边,“后背烧坏了,刚上了药,好好趴着。”   玉无缺迷迷糊糊「啊」了一声,见自己盖着的衣服绣样,嘟哝道:“上仙呢?”   就站在一旁的鹤不归:“咳。”   岳庭芳:“太微上仙救你回来的,他无事,宫主他们也都赶过来了,妖兽尽数死绝,你不用操心。”   “小妹呢?”玉无缺刚问完就听见季玫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他一把抓住岳庭芳,“小妹……怎么了?”   “雪薇活着。”凌霄把玉无缺的手抠下来,塞回衣袍下盖好,他说得尽量缓慢,语气里还是藏不住地难过,“在枯水里泡太久,膝盖以下肉骨都已腐坏枯朽,等她心脉平稳些就要截肢。”   “截肢?!嘶——”玉无缺急得跳起来。   凌霄按着他:“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命!无缺,你冷静些,雪薇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   小妹活泼可爱招人喜欢,好端端的横遭毒手,还要截肢,玉无缺哪接受得了这个打击,他猛推岳庭芳,一声吼起来:“你这个大哥怎么当的?!让你护着小妹,你就这么护?”   岳庭芳又急又悔,支支吾吾地说,季雪薇在拜师仪式刚开始时人就不见了,他想着人多挤散了,从试炼场地转移到万象武场有一段路程,脚程慢些也是有的,结果一直到祸事爆发,季雪薇也不见踪影。   岳庭芳懊恼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我有责任!你骂我吧!”   凌霄也劝:“谁能想到凶兽来得那么突然,原本以为吴天神魂分离的事已经了了,哎,无缺,庭芳,你俩不要为这事吵架。”   “骂有个蛋用,骂了能换回她的腿我一定骂死你,算了,也不全怪你,我也不配当她二哥。”玉无缺握紧拳头,“我去看看她……”   凌霄拦着:“你别乱动,伤口崩开又得拆纱布重新上药,你躺好行不行!”   “我要看看她,我不放心——”玉无缺挣扎着要起来,鹤不归实在看不下去,蹲下一把掐住他后颈皮,按回担架躺着:“季雪薇有药修照料,尚在昏迷,想替人出头得先顾好自己,抓到始作俑者,才能为她报双腿之仇。”   “你再闹腾,就给我滚回浮空殿。”   玉无缺猛锤地面:“弟子……知道了!”   他吸了吸鼻子,有气无力地问鹤不归:“上仙可有幕后人的线索?”   木青君一行人马恰好这时冲大家走过来,鹤不归看了一眼道:“这不就来了么。”   他们抬回来了一个人。   从衣袍纹样看是金天禄没错,只是这人全身被污血浸湿,又沾了零零碎碎的血肉,已然辨不清容貌。   脚踝以下齐齐斩断,木青君搜得仔细,把一双断脚也捡了来。   花锦云大惊:“死了?”   木青君:“没有,金护法还有气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我们是在一个隐蔽的洞窟外发现他的。”   人交给常云清救治,各家掌门看罢都围了过来,听木青君禀报。   “现场妖兽脚步和人的脚步都很多,按理说金护法带去的人该有二十,对方有十五,可现场只有金护法一个活口,其余人……应该是死了。”   白应迟蹙眉:“什么叫应该?”   “从现场痕迹来看,其余人可能都被妖兽吃了。”在众人悚然的神色中,木青君继续道,“找不到尸骨,可满地都是碎肉残渣和血迹,还有被妖兽嚼碎的碎布,山洞中有个被毁去的法阵,应当有人在那操控妖兽行进路线,现场其他物事我都带来了,请宫主验过。”   法阵依样拓下,但毁得太乱,已经看不出是拿来做什么的,洞里只剩几具落了灰的傀儡,上面刻了偃师之姓——玉。   玉无缺承认:“那个山洞里确实放着些旧傀儡,都是我做的。”   “真是巧,出事地点又有你的傀儡,吴天第一次出现袭击的是你,这次裴月湖你又在现场。”花锦云阴阳怪气道,“怪事儿回回都能被你碰上,要说跟你没关系,我也不信啊。”   木青君咳了一声,道:“花掌门莫急指认,还有别的东西。”   尸体虽然都找不到了,但碎布料还在,上头的花纹清晰可辨,除了血渊殿的血蛊纹样,还有玄戒门的家徽萼绿君。   除此之外,掉落的佩剑也对得上人数,同样出自血渊殿和玄戒门。   “荒唐!”花锦云变了脸色,甩袖怒道,“我派光明磊落,绝不会干出此等龌龊事,有人栽赃于我!”   见他一前一后反差巨大,萧旗忍不住讥讽道:“花掌门方才还说巧,这下又荒唐了,要我说,天极宫的地界,出现玉无缺的旧傀儡可比出现玄戒门的佩剑合理多了吧?”   “血渊殿护法在天极宫出事,狱释宗必然会拿此事向天极宫发难,妖兽祸世又给天极宫名声带来不小的影响,这怎么说,都像极了玄戒门的动机,毕竟只有你们一家,把取而代之的心思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   花锦云气得发抖:“萧旗!你少信口雌黄!”   萧旗只有自己的立场,谁的纷争都不沾,故而看得清楚,他不怕得罪人,众目睽睽下点破花锦云的那些心思,让花锦云颜面尽失,又无地自容,见人气得都要拔剑相向了,萧旗素手一抬:“我话还没说完,花掌门先听听。”   “方才有人说血渊殿有嫌疑,花掌门还说他们不会做此等没脑子的事,现下也是同理,你们的心思是摆在台面上的,又不是只我一人看出来,若凶手想找人背锅,脏水泼你们头上最易引走大家注意,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萧旗言笑晏晏:“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以玄戒门的手段和功法,杀人越货定会做得干净利落,哪会丢那么多把柄在那,所以肯定不是你们,自然了,也不会是玉无缺。”   明嘲暗讽把人好一顿损,其实话里话外逻辑清晰,萧旗不过是提醒大家,现场物证过于明晰反而古怪,现下怀疑任何人都难免着了他人的道。   花锦云一口恶气憋着喉头,「哼」了一声,什么都不说了。   众家争论什么都入不得白应迟的耳朵,他立在人群中,另一头早就亲自去追击目标人物了,门派之间的龃龉也罢,误会也好,恐怕都是那个人刻意为之,无须太过在意,静观其变就好。   他冷静道:“诸君稍安勿躁,萧楼主说得有理,人证物证一应俱全才会认定凶手是谁,待金护法醒来,听他之言再做论断吧。”   “是他!”   像是特意为白应迟接话,金天禄突然爆喝一声,僵硬地从担架上坐起,半眯着眼睛指着玉无缺:“他会魂术!是他操纵——啊!!”   听见叫喊,众人将将转过身去,便看见一股疾风错身而过,狡兔傀儡已经跃至金天禄身后,将他整个人劫离人群。   变故发生得太快,药修弟子低头处理伤口哪想到一股旋风卷了过来把他们掀得人仰马翻,毫无防备下人就不见了,狡兔傀儡拿着剑横在金天禄颈下,金天禄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他还指着玉无缺大喊:“你要杀人灭口!你要杀人——”   刺啦——   血溅三尺,金天禄头飞了几丈远,半空中眼底那层淡淡的白翳倏然消散。   玉无缺怔在原地:“小五?”   傀儡行动如鬼魅般迅速,扔下金天禄的尸体,蹿进人群中撞开众人,它灵巧地躲避袭击抓捕,硬是又截下了一个弟子。   不是别人,正是刚刚醒过来的季雪薇。   玉无缺手印变化数次,凝神操控都没有办法控制它,急得大喊:“小五!小五你不许伤害小妹,回来!”   只闻齐齐拔剑之声,一半冲着玉无缺,一半对着失控的傀儡。   季雪薇却在这时候说话了。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不会魂术。”   “我跟千古城没有关系。”   傀儡掐着季雪薇脖子,把她提了起来,季雪薇语带哭腔,说话断断续续的,眼皮耷拉像是根本没清醒:“我没有跟他提起你,无缺哥哥,别杀我,不是我说的。”   傀儡手劲加大,季雪薇脸部涨得通红:“你会魂术的事……我没跟任何人说。”   “真的,也没提起你的身世,你为什么……还要杀我?”   季雪薇一手扣着傀儡的手指,一手指着玉无缺的方向:“无缺哥哥,别杀——”   嘎达!   电光火石之间,傀丝射进傀儡后心,白疏镜飞剑斩下傀儡的手臂,把季雪薇抱走了,鹤不归尽力用傀丝牵制傀儡,奈何傀儡现在全由魂核驱动,扭动挣扎得很厉害,简直像发狂一般。   玉无缺惊恐之下,结印动起了禁术,他周身乍然掀起一股幽冥死气,钻入太阳穴,连着眼白和瞳孔都全部变成了黑雾,这股死气缠绕上异动的傀儡,硬生生从魂核里拖出狡兔的魂魄。   傀儡肢体自毁,散了一地的碎渣子,而狡兔的魂魄已经变成了魔气缠身的怨灵,白应迟一甩拂尘定了灵,收进了锁灵囊中。   季玫抱紧季雪薇,探了鼻息一声哀嚎:“小薇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诸人都僵了半刻,不知作何表情。   方才那番话谁都听得一清二楚,话锋直指玉无缺,他动了魂术也是人人看见的。   若说金天禄和天极宫向来不对付,言语不可尽信,那季雪薇和玉无缺交好大家心知肚明,她冒着傀儡毒手进行指认,这下矛盾全都指向了玉无缺。   众目睽睽下此人嚣张纵魂,傀儡接连痛下杀手灭口,又再次提起不死城。   人人在心里嘀咕,十六年前的遗孤,兴许就在眼前了吧。   不论今日祸事于他有无关系,光有可能是姬瑄转世这一桩,就足够要他性命!   唰唰——   起阵的起阵,拔剑的拔剑,季玫哭诉着要让玉无缺一命换一命,又有其他人帮腔撑腰,气势汹汹就要过来拿人,面对咄咄逼人的外人,鹤不归撤掉傀丝,走到玉无缺身前,仙风道骨地把手一背。   这意思很明显了,有太微上仙在,谁也不准动他。   白疏镜会意,持剑在前,话都给白应迟来说。   “此时蹊跷,季坛主,先让永乐真人替雪薇看看伤势,其他事稍后再说。”   “你们这么挡着,是还要包庇那个贼人吗?!”季玫抱紧季雪薇,不让任何人碰,“谁都别过来,尤其天极宫的人,不准碰她!”   “你们不给个说法,药王谷就算倾尽全派之力,也定要让玉无缺付出代价!”   玉无缺不相信季雪薇就这么死了,明明方才三位仙尊出手极快,自己也用噬日反控住了傀儡,怎么还会折颈而死呢?   这不可能!   玉无缺茫然摇头:“我明明控住他了,我控住了的……”   小五突然失控本就古怪,小妹说的话更是每一句都莫名其妙,玉无缺脑子乱成稻草,扯不清头绪,只浑浑噩噩地一遍遍道:“我没有杀她,我怎么可能杀她!我没有!”   花锦云一步向前:“玉无缺傀儡连杀两人,是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做的,当下不是该先把人关入天牢,再查傀儡暴动之原因?太微上仙,太清上仙,恕在下冒昧,你们这样护着,是要罔顾法纪,无视两条人命也要包庇他吗?”   白疏镜一步不让:“天牢刑罚过重,玉无缺一身伤,丢进去扛不住三个时辰,等事情查清还他清白,他怕早已没命了。”   花锦云哂笑:“说来说去,你们就是不愿交人,玉无缺不过一介普通弟子,几位护得这样周全,是否有所隐瞒?那不死城遗孤……”   玉无缺头嗡嗡作响,已经听不清后面在吵闹什么,他不想仙尊们因为自己的事被众家为难,努力爬起来道:“是否清白,宫主和尊长们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在此之前,弟子愿去天牢接受一切刑罚。”   他冲季玫的方向拜了一拜:“还请季坛主莫迁怒天极宫,让永乐真人为小妹救治,兴许……还能救回来。”   岳庭芳抓着他的手:“无缺,那地方听说和无量斋的手段不相上下,非穷凶极恶大逆不道者不入内,你若进去,还有命活吗?”   “还有别的办法么?”玉无缺苦笑,“咄咄逼人浪费时间,不如我进去,尊长们更方便查案。”   鹤不归站在他面前一步都不让,玉无缺扯了扯鹤不归的衣袍,话还没说出口,鹤不归就扶住他的肩,轻轻捏了下道:“你躺着,哪也不用去。”   “上仙……”   玉无缺委屈极了,季雪薇出事,金天禄横死,他百口莫辩,又因为自己,连累尊长们被众家逼问指责,鹤不归虽然不说话,从始至终站在自己面前护着的这份信任也让他很难过。   千言万语捂在肚中懒得再说,却因鹤不归这突然的举动化成了委屈。   玉无缺垂着头:“我不想你们为难。”   “无人为难得了我。”   鹤不归言简意赅,字字铿锵有力。   “我信你,你就不许委屈。”   作者有话说:   死线写完的,后台突然变动好大,昨天据说要分级,我得去看看是怎么加标签法儿,就不写小剧场了—— 第26章 收徒   不许委屈。   有鹤不归这句话在, 玉无缺内心此起彼伏的焦灼像逢了一场久违甘霖,因受冤憋屈出的怒火倏然熄灭,脑子都清醒了不少。   和宫宴那次背锅不同, 这次鹤不归甚至没有过问一句多余的话, 就选择站在自己面前, 玉无缺是意外的。   许是浮空殿相处两月,鞍前马后地伺候着,鹤不归再冷酷推拒,人与人之间的亲疏远近多少还是会有差别,也或许同为偃师的惺惺相惜,自己求学问道的态度向来端正, 没有哪个尊长能够拒绝一个认真的学生, 鹤不归生了惜才之心。   也或许是自己一时脑热, 莽撞得来的这一身伤, 让他心软了。   玉无缺自作多情地想了几个原因,旋即又抛之脑后,不管因为什么, 若之前说「上仙待我很好」只是敷衍和自我安慰的话, 那今日立在身前的单薄背影,既是无言相护,也是无言信任, 实打实让他感动了一刻, 想真心说一句, 上仙待我很好。   这边厢「罪魁祸首」突然自我感动得闭了嘴,安分地窝在担架上, 被太微上仙这尊大佛给好好地挡着, 那边厢看客们的情绪彻底被天极宫的态度给点着了。   面对议论, 鹤不归是惯了的,但把师兄师姐架在火上烤也不是个事。   他认真思考过,如若对方再咄咄逼人,他大不了带着玉无缺一走了之。反正师兄已经在追击混进山内行凶的人,幕后之人的目的总会浮出水面,到时玉无缺自会清白分明。   但现在把人交出去,他身份已经快要暴露,又动了禁术,道门间各怀心思,打着惩奸除恶的旗号谁又知道暗地里会做些什么?   玉无缺哪知道鹤不归已经准备带他跑路,他情绪稳定之后,好好地回想方才之事,碰了碰岳庭芳的手:“庭芳,方才小妹言行举止都很古怪,我总觉得不像她会说的。”   “可不是么。”岳庭芳小声咬耳朵,“你说她是不是中邪了,那个魂术不是会蛊惑妖兽么,是不是人也会受影响。”   “我的意思是,小妹不是小妹,并非遭人蛊惑,而是根本不是她。”   被蛊惑的吴天尚且还知道遵从真身意愿去寻找女子繁衍后嗣,即便胡言乱语,也是出自自我认知,不像方才的季雪薇,空口白牙指认的言辞间,其实逻辑很清晰。   玉无缺问:“你什么时候听她喊过我「无缺哥哥」?”   岳庭芳一愣,拍了下大腿:“对呀!当初咱们结拜,那天你爬树,裤衩挂在树枝上戳得一屁股血窟窿,闹出好大笑话,小妹才喊你「缺二哥」的,还说要一辈子这么叫你。你这么一说,倒真是奇怪,难道是被夺舍?”   玉无缺视线越过众人,看向季雪薇的方向:“有可能,我可以确定方才傀儡没伤她,可没有鼻息,倒是可以用夺舍来解释,若人还活着被强行夺舍,那人走后原主会进入假死状态,自己的魂魄也在沉湎。”   岳庭芳:“可咱们怎么证明,现下那些人又听不进去!”   巫青岚一直在玉无缺不远处默默地听着,苦于没有办法替他解围,听完这番话,他悄无声息地挪到巫行雪身旁,扯着叔父袖子低声说了些什么。巫行雪听完眼睛一亮,挤开众人,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在下有个法子,可还原一个时辰内所有事情经过,方才变故发生得太快,未免有人混淆视听,故意污人清白,还请诸位重新看过再做定断。”   花锦云不客气道:“一个时辰?哪有那么多时间陪你在这耗,看完黄花菜都凉了,若事情重现后依旧是玉无缺的过失,岂非白白浪费时间,给这宵小推脱找说辞?”   巫行雪摇摇头,慢慢走向玉无缺:“不需要一个时辰,进入识海不过一刻的功夫,前因后果都会明晰,且各位都是道门翘楚,此术可凭修为探查到细枝末节的变化,遗落的线索找出来也不只是为了给人正名,抓到凶手才是目的,对吧,花掌门?”   萧旗展开扇子,饶有趣味道:“绝仙宫最善奇门遁甲术,本楼主愿意一观。”   有人附和,巫行雪婀娜地走到鹤不归面前,客客气气地冲他一点头:“太微上仙容禀,青岚托我前来相助。”   鹤不归掀着眼皮看了一眼缩在人群里的巫青岚,巫青岚抱拳作揖,满脸恳切,如此,太微上仙才挪动尊步让开路。   “玉无缺,本宫得多谢你救我侄儿,今日就算还你人情了。”巫行雪蹲下,嘴角含着浅淡的笑意,语调也极尽温柔,让人心生好感,他道,“手伸出来。”   巫行雪摘下了玉无缺手腕上的溯回珠,简短地同大家解释了一番此珠从何而来,什么效用,又为何会到玉无缺手上去。   说完他走到众人中间,随便用小石子布好阵,走到中间去,碾碎了溯回珠。   “诸位闭眼进入识海,以玉无缺为轴,一个时辰内发生的所有事都可自行查看。”巫行雪端立阵中,嗓音清脆,“一刻后,万事真相大白。”   众人齐齐闭上眼,在巫行雪的念词里,进入了溯回。   此阵快慢远近可在识海里自行调节,裴月湖发生的一切都映入眼帘。   玉无缺和太微上仙互相配合同巨兽恶斗救下季雪薇,之后鹤不归以一己之身破入妖障,玉无缺御剑前去相助,护着上仙以至被熔浆泼了满背,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地被抱回岸边。   再往后,众人在湖边议事,木青君抬着金天禄回来,就在此时,有人终于看见摞成一堆的烂肉头颅里,有一双眼徐徐睁开。   双眼蒙着一层黑雾,目光四处逡巡,认准了时机,这丝黑雾离开了头颅,钻进了金天禄的身体之中,恰好这时金天禄突然暴起说话,眼睛半闭半睁间,底下白翳在慢放的识海中十分清晰。   黑雾自钻进金天禄身体,便在丹田处有了法术运转的迹象,与之共振的便是失控的傀儡小五,他趁人不备,快速斩落金天禄头颅,那丝黑雾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体,进入了季雪薇的身体之中。   季雪薇同样半闭半睁着白翳眸子,说出了那番指责之言,千钧一发之际,玉无缺强控傀儡,又有太微上仙牵丝控制着傀儡四肢,小五确实没有拧断季雪薇的脖颈,而这个时候,黑雾于一瞬间脱离而出,飞入在云霄盘桓的鸦雀身体,振翅向东飞去。   回溯甫一结束,众人还未从识海回神,玉无缺便大喊:“小妹还活着,快救她!”   这次都看得真真的,始作俑者是那缕四处附身最终携鸟逃离的黑雾,玉无缺并未杀人,季玫也知自己错怪了旁人,听见他喊,立刻松了手把季雪薇交给永乐真人。   常云清抚在季雪薇眉心探了探道:“只是假死龟息状态,唤灵后方可醒来,性命无碍,季坛主这下可以放心了。”   巫行雪收了阵,还讲究地把小石头一颗颗收进掌心:“诸位看过了,此事和玉无缺无关,金护法暴毙非天极宫人所为,你我皆可作证,若狱释宗和血渊殿要说法,倒不如撮合撮合,联手抓那幕后真凶,免了一场修真界的争斗。”   这话是对着同属中立的啸月楼说的,有啸月楼作证,话语分量足以让天下人信服,狱释宗想找茬也会无话可说。   白应迟拱手:“巫宫主深明大义,本宫多谢。”   “宫主客气了。”巫行雪笑容淡了下去,瞥了一眼玉无缺,“我只是还人清白,至于其他的事,宫主还是给大家个明白交代为好。”   回溯是把双刃剑,既看清了为非作歹之人,自然也让大家看清了玉无缺动用魂术的细节,他并非只强控了小五一只,十个狡兔傀儡都身带魂魄,就连兀自听话行动的大型偃甲坤达兽,也是嵌了生魂的。   更让人在意的是,泡在水中的吴天真身,所说之言一字不落都清晰落入众人耳朵。   ——她沾了千古血脉。   ——腹中空空,钥匙呢?   ——昏聩城主,竟将钥匙藏于凡人身。   而看见玉无缺的狡兔傀儡,吴天真人更是立刻识破那是魂术「噬日」,又言寻人虽不是目的,寻到也是意外之喜。   言下之意,玉无缺便是她所寻那个藏着钥匙的凡人身。   所以从回溯识海中出来后,玉无缺虽非作奸犯科之徒,众人看待他的眼神也从憎恶变成了忌惮。   花锦云抢先道:“宫主,十六年前不死城遗孤被天极宫所收,那婴孩到底和不死城有什么关系,你们一直讳莫如深不愿告知,如今怕是不好再瞒下去了!”   白应迟回头看了鹤不归一眼,只见鹤不归深思熟虑出一脸茫然,不知道琢磨出些什么没有。   溯回珠刚捏碎时,鹤不归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刻,玉无缺身世一旦公开,那他今后的安生日子怕是再也没有了。   今日之事,一字一句一个细节,有啸月楼在,不出半日全天下都会知道,不单单是跟不死城有关,凭「钥匙藏于凡人身」这一句,就会给玉无缺招来无穷无尽的祸事。   那满城姬瑄手作之宝物,法器,偃甲,神兵,随便一个拿出来都招惹万千人觊觎,曾震慑天下的魂术,更是很多人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有了它,无边法力,无上权力,天下拜服不过唾手可得之物。   羽化登仙讲究机缘,机缘是个玄之又玄的东西,于凡尘中睥睨世人不比登仙更令人心驰神往么?   而这些凡人都有的,最为邪恶也最纯粹的欲念,都归结在了玉无缺身上。   非把他生吞活剥了不可。   还不止如此,动用禁术,确凿是严重触犯公律,无量斋治下,玉无缺又要怎么过那一关?   鹤不归少见地为谁焦头烂额了一瞬,等他逐渐理清头绪,脸上茫然褪去,抬头正好遇上白应迟关切的目光。   “师弟?”   鹤不归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点头。   白应迟会意,转过身沉着道:“诚如大家猜测,玉无缺确实是十六年前抱回来的不死城遗孤,一直养在天极宫,未免他被歹人觊觎,所以隐匿身份至今。”   “姬瑄转世乃无稽之谈,至少到目前来看,并无转世之端倪。”   “魂术「噬日」是无意间于梦中习得,早前已深入调查,玉无缺并未说慌,魂术有三,其二他皆未听过,更别说学会了。”   “天极宫此前却有隐瞒,但全是为了保护孩子平安长大,如今被人设计,将身世公之于众,那公开也无妨。”   此话一出,众家哗然。   人人目光像刀子似的射过来,来来回回把玉无缺打量了个体无完肤。   玉无缺和岳庭芳呆在原地,大张着嘴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花锦云沉着脸:“宫主坦诚,可在下也不得不为天极宫担忧,祸事频发,虽不是玉无缺所作,但总归是因他而起,如此看来,玉无缺留在天极宫并非万全,而你们也有些力不从心,不如……”   萧旗抢过话头:“不如交给无量斋,先断一断他私用禁术的罪过,至于去留,也得他从无量斋安然无恙地出来再说。”   鼎剑阁不置可否,药王谷不敢说话得罪,绝仙宫态度摆在那,怎么处置都和自己无关,人情还了,这被无量斋盯上的罪过他们可担不起。   白应迟心里门清,玄戒门和啸月楼这时出头,都各有目的。   果然,这两家看对了眼,立时搭起戏台一唱一和。   萧旗语调轻佻,「咦」了一声:“本楼主想起来了,负责无量斋护卫的人手,像是一直由玄戒门这边出人吧?”   花锦云:“楼主明察。”   萧旗扇子一手,抵在太阳穴那:“往来押韵重犯的虽是斋戒僧,但事出权宜,由你们押去也是合情合理,节省时间。”   “在下正有此意。”花锦云志在必得地向白应迟一拘礼,“玉无缺犯的错事归入「天罚」一级中,乃无量斋刑罚最高级,理当即刻押去定罪,宫主可有异议?”   “萧旗。”鹤不归掸了掸衣袍,扬起脸,“我记得无量斋有一规矩,弟子犯了重罪,亲师连坐,须得一同入斋定罪。”   萧旗点头:“回禀上仙,确有这个规矩,不过玉无缺乃普通内门弟子,未入尊者师门,更不曾继承衣钵,连累不到贵宫任何一位尊长,上仙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怕连累不到,不好留人呢。   鹤不归不想跟他废话,直入正题,他转身走到呆滞的玉无缺面前,摘下了自己玉冠上的那尾鹤翎,捏在指尖低声命令:“你跪下。”   玉无缺还没从自己奇怪身世里琢磨过味,就猛然预感到鹤不归要做什么,他嘴巴张得口水都快下来了,身体却诚实得很,颤颤巍巍地跪在了鹤不归面前。   “师尊璇玑长老云游四海之后,由本座继承衣钵,号「太微」仙尊。奈何偃术一门,技艺、天赋、心性、修为缺一不可,实难寻到与之匹配的继承者,近日诸事频发,皆是磨砺考验,终有一人配得上入我门资格。”   鹤不归还是那般递烫手山芋的架势,将漂亮的鹤翎杵到玉无缺额上,重重一点,语气很是郑重。   “玉无缺,拜师收徒但凭本心,我只问你,可愿叫我一声师尊?”   玉无缺哪想过自己做了两个月的白日梦,竟然是在这么乱糟糟的场合下实现的。   他想都没想,声色爽朗,难掩激动之情:“弟子愿意!”   鹤不归极难得地弯了弯嘴角,眼神示意他靠近些,把那尾鹤翎插在了玉无缺的素银冠旁。   仙鹤之羽迎风荡漾,收徒收的仓促,也没准备什么像样的东西,只好以自己贴身物件赠予对方。   鹤不归道:“很好,本座便收你为徒,从今往后,你既是太微上仙座下唯一亲传弟子,生死荣辱系于浮空殿,更系于天极宫,将来继承本座衣钵,兼顾扶危济困天下,万事以苍生为念。”   “弟子听从教诲!”玉无缺拜了三拜,再起身已是眼底晕了层激动的泪花,得意忘形地大喊一声,“师尊!”   鹤不归把手一背,转过身睨着花锦云:“无量斋自己的规矩,师徒连坐,现在本座已经连坐了,你敢押我去吗?”   作者有话说:   巫行雪=行走的露天电影院;   玉无缺大惊:以后这种东西不能乱戴,不然干了点什么酱酱酿酿的事,岂不是喜获全球首映的效果。   明天不更休息一天哦! 第27章 骨肉   玄戒门当然不敢。   哪怕算上啸月楼, 或是别的门派,加起来也没有和天极宫叫板的实力,他本就没有撕破脸的打算。   玉无缺不过一介内门弟子, 花锦云想, 为难他一个, 天极宫的人顾着脸面何至于出手硬拦。   况且他早已找好再正当不过的理由,要杀要剐是无量斋的事,算不到玄戒门头上。   原想以押运犯错修士的借口将玉无缺带离天极宫势力范围,于半路亲自出手调查,白应迟一番话虽将十六年前的旧事翻了出来, 可关于「钥匙」一说他绕过没提, 而流传已久姬瑄复生一事又含糊其辞地予以否认, 事关花家龙脉宝穴, 除非亲自验过查过,花锦云绝不会相信旁人之言。   这点秘辛萧旗一早就知道,甘愿配合, 不外乎想多拿些跟不死城有关的消息, 萧旗此人,生平最厌眼前秘密,越是要瞒, 他越有非知不可的好胜心。   只是两只老狐狸没跟鹤不归这种人打过交道, 逢场作戏虚与委蛇那套东西对他没有半点作用, 他能当场收徒堵死二位找的借口,便是一早将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甩开了。   花锦云整个人噎住, 就连见惯世面什么怪事儿都不觉得稀奇的萧旗也微微怔了怔。   二人你看我, 我看你, 只觉一唱一和搭起的戏台就要轰然倒塌,然而心有不甘,到手的鸭子怎可让他又飞回去。   花锦云压着火气道:“在下敬重上仙,自是不会做无礼之事,可上仙此举突兀,让人不得不揣测,你是否是以收徒之名,阻止我等押运玉无缺,背后到底有何隐衷上仙不妨告知!”   “收徒并非儿戏,何况是仙尊座下亲传弟子。”萧旗婉转道,“天极宫乃修真界第一大派,最重规矩礼仪,今日上仙收徒草率,仪式也差了几步,不算礼成,待玉无缺被无量斋审过罚过,将来以无罪之身再入上仙门下,岂不是更好?”   其余门派谁也不敢得罪,纷纷作壁上观,而天极宫尊长们沉默不语,全然是因为太微上仙的举动没人猜得透,白应迟端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站在一旁,嘴角擎着笑意,已然明白师弟的心意了。   他打定了主意,此事由他处理也好。   机锋乱打,都没进鹤不归脑子,倒是萧旗在礼仪上挑他的刺,让他很是在意。   鹤不归面无表情地问空悟:“还有什么流程?”   空悟:“拜师仪式要行贴额、训祷、授师、束脩四礼,前三方才已经行过,唯有束脩。”   束脩一礼,是拜师仪式中徒儿需奉赠师尊礼物,眼下玉无缺连衣服都烧没了,剩半条命躺在担架上,全身上下搜刮不出半点值钱物件。   拿什么束脩?   鹤不归难得有些尴尬。   自己这倒霉徒弟实在太穷。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玉无缺哪会不明白,自然是要配合师尊把拜师礼给行完,彻底把对方嘴给堵死的。   身上没有值钱货,可他玉无缺自觉哪哪都值钱,抽出一缕头发「咔嚓」便割下,他双手捧着头发举过头顶,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徒儿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唯有以发相赠,聊表敬意。”   “喂喂,没有先赊着,这个可不兴乱送。”岳庭芳觉得太不妥,小声提醒,“赠发是有结发同心之意……”   玉无缺脑子一转,强行解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徒儿自小便遭遗弃,今日得师尊爱重,师尊便是再生父母,赠发亦如归还,还请师尊笑纳!”   岳庭芳:“……”   可真有你的。   如此狗屁不通的理由,鹤不归听来相当合理,他两指捻过那搓发丝,大大方方收进袖中,而后朝两个老狐狸道:“好了,现下他已是本座名正言顺的徒儿,二位还挑得出什么毛病?”   花锦云朝萧旗使眼色,后者刚要开口,鹤不归将他一指,毫不客气道:“不想听,你不用跟我说,徒弟是我的,跟你们没关系。”   花锦云道:“可是他私修禁术——”   “萧旗,拿出你的小纸条,现在就写,玉无缺私修禁术之过,本座不日便亲自带他上无量斋请罪。”   鹤不归美目扫过他们二人,冷淡中带着一丝瞧不起,各怀鬼胎便罢了,坦然些说出诉求,鹤不归也不至于当众下谁的面子。   揪着个小弟子针对,简直又无气度又不体面。   鹤不归道:“有啸月楼传信,明日起恐怕所有眼睛都盯着我们二人,是否去了,怎么去的,想知道的都会知道。”   还有话说吗?   当然没有。   花锦云噎得半死,整个人气成番茄。   萧旗也只能作罢,他当场写下啸月楼吹火令发出去,悻悻拉着花锦云退到后头。   这般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手段,瞧得玉无缺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他家师尊说话气人他是知道的,可原地耍赖,仗势欺人倒是头一次见,鹤不归站得笔直端正,硬生生耍出一股仙风道骨的威风。   别人怎么看他,玉无缺管不着,但师尊这脾性古怪得太对胃口。   见事情被鹤不归粗暴解决,白疏镜没再忍笑:“先恭喜师弟喜获徒儿,无缺回去好好养伤,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大家也回客殿稍作歇息吧。”   人群里的太白上仙说完这句话,身形飘忽一闪即逝,话音收在远处御剑而来的尊者身上,白应迟真身这才下了御剑,款步走来。   鹤不归抬眼看去,师兄手中只拿着一封信,将将在众人看去之前,把金錾蛇尾鞭藏进了袖中。   白应迟长袖一甩:“今日之祸缘起为何,晚些时候可至灵枢宫相商。”   巫行雪惊讶:“方才宫主是去捉那凶手?”   季玫急切道:“是谁!到底是谁!”   “诸位不急,前因后果本宫会一五一十告知。”白应迟淡淡笑着,瞥了一眼凌家兄妹,“凌霄,凌岚,忙完了你们也来一趟。”   其余杂事由木青君带着弟子善后,受了伤的都被永乐真人带回了百花谷医治,鹤不归累了,短暂地同白应迟交谈几句,便带着玉无缺登上返程飞甲。   周围没了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只有傀儡和师尊陪着,玉无缺这才品出一些心愿得偿的恍惚感。   他有师尊了!   虽是在一个诡异的场合,因为特殊的因由,鹤不归才仓促地收下他为弟子,但从此以后,他确实可以名正言顺地叫鹤不归一声「师尊」。   以偃术技艺名震天下的太微上仙,当下三尊之一的鹤不归,便是他玉无缺一人的师尊了!   心愿得偿的狂喜没有如约而至,就连那点喜悦都被今日的种种突发事件冲淡得只剩惆怅,小妹的双腿,自己的身世,还有连坐了鹤不归,都成了不小的心事。   看着歪在座上揉太阳穴的鹤不归,玉无缺连打滚的心思都没有,惆怅中胡乱担心起来,悄声叹了口气。   鹤不归眼皮一抖,闭目问道:“怎么?”   玉无缺道:“宫主方才叫霄哥和岚姐也去一趟灵枢宫,为的什么?”   鹤不归没答话。   玉无缺:“宫主已经知道凶手身份了,难不成,跟他俩有关?”   “是凌斯。”鹤不归疲惫地睁开眼,“御灵宗此番怕是要大难临头了。”   “真是凌伯伯?”玉无缺难以置信,“为什么!”   一个时辰前,鱼嘴瀑边,白应迟也问了凌斯同样的问题。   “为什么?”   凌斯苦笑无言,见到追来的人是白应迟后,他连最后的挣扎都放弃了,只盘腿坐在大阵之后,捻笔写起书信。   鬼蜮载着神女,已经冲出鱼嘴瀑落入万丈悬崖,这种妖兽可利用软泥河道一路急行,行踪隐蔽,一旦脱离天极宫范围,便可从河道东行至入海口。   自从感知到有人追踪,而那人修为又高深莫测,凌斯便拿定主意,只能自己出去拖延时间,给神女逃脱创造机会,运气好些,他还能赶上鬼蜮冲出那片刻功夫一起逃离,若运气不好——   来的人是白应迟,自己插翅难飞,只能先把后事交代清楚。   面前阵法难以抵挡白应迟,竖在那儿像个摆设,白应迟甚至没有多看它一眼,只盯着凌斯,又问了句:“凌家一双儿女聪慧机敏,来日可期,掌一门衣钵,光耀御灵宗门楣,都是可以预见之事,凌宗主,到底何事值得你抛下妻儿,断送宗门百年声誉也要去做?”   “宫主只身前来,是想给在下留些体面,凌某不是不知恩的人,在此谢过。”凌斯顿了顿,又继续写起来。   白应迟耐心很好,远远站着并未靠近:“给你留些体面,是顾着凌霄凌岚,他们往后还得做人,我不得不考虑他们的感受,为人子女,将你拿下丢到众人面前,他们如何自处?”   凌斯脸色难看,努力压抑情绪,边写边道:“他俩有出息,又有天极宫器重,宫主明察,我做下的事和他们没有关系,往后事情败露,还得求宫主护着他们。”   白应迟:“我答应你。”   凌斯深吸一口气,搁下笔,将信笺封好:“宫主大恩,无以为报,此书信劳烦你交给我妻儿,还有这个。”   他把御灵宗祖传的掌门法器——金錾蛇尾鞭拿了出来,卷得好好的压在书信上,这才立起身。   “宫主可有时间听我讲个故事,讲完你便知,我为何如此。”   “你讲。”   “二十六年前,南海水妖横行肆虐,我随父亲同去斩妖,却不慎被水妖重创,掉落深海与众人失联,五日后醒来,我在一世外桃源中,问过才知是烟罗族隐居之地,救我的,便是酋长之女姜雪梅。”   深海广袤无边,精怪无数,不少与世无争的族类隐居在鲸鱼腹中过与世隔绝的安生日子,很少被外人知道,烟罗族便是其一。   那日凌斯掉入深海后,被吐息的大鲸吸进了腹中,姜雪梅正带着族人在器口处采集新鲜鱼虾,甫见一俊美少年被鱼虾埋在期间,满身是伤,于心不忍就将他救下。   每一个人妖相恋的故事开端,似乎都落了俗套,族人虽有反对之声,但比之外来者有可能打破安逸现状的风险,善良宽和的烟罗族人选择救人,他们容纳了凌斯这个异类。   凌斯不止受伤,水妖的口涎带有剧毒,碰巧烟罗族人有法子医治,三个月下来,体内余毒清除,外伤痊愈,凌斯和日夜照料他的姜雪梅也暗生了情愫。   凌斯伤好之后,也常常帮着烟罗族抵御偶有侵扰的外敌,他功法了得,性格又温和谦逊,时日一长,包括酋长在内,族人们对他很是信任,早已当成自己人来看待。   如果那时他同意在这世外桃源隐居下去,和爱人携手白头,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祸事了。   可那时的凌斯才十七岁,将来要继承父亲衣钵,执掌一门,他还要建功立业,要斩妖除魔,把大好时光断送在深海之下的温柔乡里,哪个年轻气盛的男人会肯呢?   白应迟怅然:“所以你把她抛下,一走了之了?”   “没有。”凌斯想起来还是难过,“我娶了她,当着她所有族人的面,娶她为妻,我真心待她,怎会因一己得失弃她如敝履,她既不愿离海,我每年总能腾出几个月下去和她相聚,这也算折中之法,只是娶妻成家是大事,我私定了终身,到底该回家同父母交代。”   凌斯想得很好,他父母都是宽和之人,不会因为姜雪梅是妖族就反对这门婚事。   姜雪梅救了他一命此乃大恩,与其私定终身也算是报了恩情,何况两个人是情投意合才选择结合的。   谁知凌斯的父亲只是表面同意,他以亲自上门提亲才算全了礼数为由,把凌斯拖住,说得空一起去提亲,私下却摸清了烟罗族隐世之地的方位,在凌斯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探入其间,驭兽不成就大肆绞杀,以至于烟罗族惊慌失措地逃去了更隐蔽的地方,从此藏匿了行踪。   姜雪梅一直和凌斯保持着书信往来,那几个月突然断了音讯,再收到来信时,姜雪梅只道凌斯乃御灵宗之人,与妖族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怪自己有眼无珠,真心错付,从此只做天涯陌路人。   凌斯当时失魂落魄,再回去寻时烟罗族已经没了踪影,但凡水妖有心躲藏,旁人是根本寻不到的,父母也劝,妖族性情怪异,见异思迁忘恩负义也正常,和人族怎么能相提并论,断了也好。凌斯也一度觉得自己才是被无辜抛弃,错付真心之人。   时间倏然而过,凌斯娶妻生子,继任了御灵宗宗主之位,他的父亲也已经过世,这些陈年往事本不该有人再提起。   可某次凌斯出海寻龙宫,却见疑似烟罗族人的妖物在危险之地寻灵药治病,他出手相助,故意得到对方信任,亲自护送他回了居住之地。   原想试试能否再寻到姜雪梅的消息,凌斯隐瞒了身份,重入烟罗族村落,却见族人人丁稀少,熟悉的人早已不见,烟罗族小子引着他去看医治之人,想他外来者是否有仙法可以续命,这一看才知,病痛缠身的女子,面相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据烟罗族小子所说,当年村子遭了难,酋长于乱局中身亡,姜雪梅悔恨自己招来灭族之祸,也随之自尽了。   可她怀了孩子而不自知,族人将其剖出用妖法养大,然而半人半妖的血统,年纪越长越显现弊端,妖血灼烧凡人皮肉,让她生不如死。   族人念着前任酋长的血脉,想尽办法为她续命,奈何血脉之因,已是药石无医。   凌斯说到此处,难掩悲痛之色,人至中年的他早习惯了何为生死无常,可人的一生总有那么几件事是迈不过去的坎,「得不到」是一件,「已失去」也算一件,姜雪梅是他情窦初开的毕生所憾,也是时过境迁迟到太久的悔恨愧疚。   烟罗几近灭族,姜雪梅含恨自裁,唯有这个奄奄一息的女子,浑身脓血烂伤像是隔着时光在无声地控诉——凌家满手沾了多少血腥,这些血债总得有人偿还。   这场梦魇,交到了凌斯的手上,他无法无视至亲骨肉的痛苦。   “她叫姜宁,是我和雪梅的女儿,我已负了雪梅,更负了烟罗全族。”   凌斯老泪纵横地呐喊,不是喊给白应迟听的,这些话他早想喊出来,喊给天上的姜雪梅听,喊给善良无辜的烟罗族人,也喊给自己的良心。   “哪怕断送名誉前途,身家性命,都无所谓了,我要救她……我要救自己的女儿!”   作者有话说:   鹤不归白眼一翻:不听不听,狐狸念经。   玉无缺:这赖赖唧唧的师尊我喜欢! 第28章 课表   这般声嘶力竭地哭喊, 若不是以再次抛妻弃儿为先,白应迟恐怕已经相信了。   人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可用力表达的愧疚和深情, 放在凌斯这样惯于隐忍和内敛的人身上, 演绎的意味重了些。   他似乎一边希望白应迟相信, 一边也在自欺欺人。   白应迟做出动容神色,待对方情绪平复,才又接着问:“你如何寻到的救治之法?”   凌斯收了泪,逐渐平静下来:“烟罗族人说起深海水妖得一神女,她法力高强,能通神灵, 兴许救得了姜宁, 我便答应去寻她。”   神女不无意外被凌斯找到了, 她提起上古水兽天吴, 妖身和妖丹有特殊的用途,可置换下姜宁凡人身体,往后她便能彻底成为妖族, 平安活下来。   凌斯查阅古籍, 又从祖传秘典上寻到了天吴的记载,想起天极宫曾于六百多年前传出抓捕天吴的消息,恐怕早就已经处决, 然而神女笃定他还活着, 如此, 凌斯开始暗中调查天吴关押的地方,与神女筹谋亲上天极宫, 把天吴带走。   说完事情原委, 凌斯将面前叠好的金錾蛇尾鞭和书信往前推:“我向宫主保证, 待小女得救,我一定回来俯首认罪,在这之前,我得回去陪着她。”   白应迟下巴扬起:“凌宗主如何断定我就信你这番话,这中间种种,环环相扣,就像专为你设下的局,难道还要我来提醒你?”   “原是不信的,什么都太巧了,我也怀疑过真伪,但神女用自己的血肉为姜宁续命,是我亲眼所见。”凌斯迎上白应迟的目光,“为父之心,眼见女儿活命有一丝希望,哪有空再去怀疑。”   “冠冕堂皇。”白应迟笑容渐渐淡去,“凌宗主,你今日所言漏洞百出,我不信,随我回去认罪吧!”   话音刚落,拂尘击碎结界,白应迟突入敌后,瞬息间就制住了凌斯。   然而拂尘捆身,凌斯身子一抖整个人就瘫软下去,表皮融化成血水,露出里头真正的妖物。   妖物瑟瑟缩缩,惊恐发抖,不住地求上仙饶命。它逐渐石化,外层被凌斯以自己半副血肉塑成泥像,放在这里掩人耳目罢了。   而不远处,罡风劲扫,悬崖边唯余动荡后随风摇晃的几株石莲。   ……   两日后,灵枢宫。   白应迟花了半个时辰,又把前因后果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讲得口干舌燥,鹤不归倒像是听人说书,点好茶奉到师兄面前:“我不理解。”   白应迟喝下一大口:“哪里不理解?”   鹤不归嫌弃道:“凌斯两头辜负,我没瞧见什么深情,只觉出凉薄寡恩,他怎么好意思在你跟前痛哭流涕?”   白应迟笑出声:“唱大戏的人,做戏自然要做全套。”   “虚伪。”鹤不归粗暴评价,又斜眼看师兄,“你装作被他骗过的样子,故意放他走,是料定他会回去找神女么?”   白应迟道:“凌斯为人谨慎,不会单单只是以神女为女儿续命这一件,就甘愿为人驱策,放弃所有,必然有别的原因。”   神女利用魂术蛊惑吴天,魂魄离体后制造骚扰,天极宫的人顺理成章地要去枯水牢探查,凌斯正好寻到机会跟了去,由此才想到破牢之法。   枯水的效用是吸食散尽精气神元,泡在里面的妖物机体无力,修为全无,而后魂术蛊惑了寻常水兽——因他们异动不会引起旁人注意,大批聚集后生生撞裂禁制,利用这些缝隙往枯水里源源不断的送去新鲜的血肉和妖丹,以补充精元。   御灵宗反而是最好的障眼法,他们自己就有无数驯服的妖兽,明里暗里运上山去,全部宰杀挖出妖丹,一边用作路面引诱,一边全送去了枯水牢。   所以牢中妖兽得以恢复气力,破开枯水禁制蔓延湖泊,互相啖肉,活下来的都是大凶一级,而最终,不过是给吴天逃脱做嫁衣。   白应迟反问:“你若是凌斯,眼见这个号称怜悯水妖的神女滥杀无辜,会相信她怜悯自己的半妖女儿吗?”   鹤不归不屑地想,自己若是他,心爱之人一封书信就一走了之,鹤不归这脾气,哪怕掘海千尺也要把人挖出来问个明白,也就不会有后头这些破事了。   代入凌斯立场,鹤不归只觉得为夫为父,哪怕是为人,凌斯都只配凉薄二字。   鹤不归面无表情地骂:“人渣。”   “他愧疚和救女心切并非全然作假,若咱们猜的不错,他和神女真有不可告人的交易,势必会想法子回去找她,留意他的一举一动便好。”白应迟道,“神女在深海之中,行踪不定,目下也只有靠凌斯找到她,她既会魂术,又识得玉无缺身体的秘密,背后到底想做什么必须查清楚,也许……是冲着不死城而去的。”   说起玉无缺,白应迟这才得空问:“师弟,你突然收下无缺,只是为了应付无量斋的责问么?”   “这是一桩。”鹤不归说完,见白应迟还在等后面的话,突然有些嘴软,“也是为了往后留人不必再找借口,既是徒儿,他就可光明正大地拘在浮空殿了。”   玉无缺身世公开,有太微上仙威名护着,他会更加安全。   这个理由不是非常合理吗?   白应迟笑意深深:“就只为这两件,没别的了?”   鹤不归不会骗人,眨巴了眼睛后直言道:“有。”   厨艺不错。   吃饭热闹。   干活麻利。   能说会道。   鹤不归掰着指头把新收徒儿的好处一一数过,自觉是跟师兄交心:“好处多多,收下他并不吃亏。”   白应迟忍不出笑出声:“优点还不少,只是听着不像徒儿,还是个杂役。”   鹤不归眉目一挑:“师兄这话,是担心我在儿戏?”   白应迟道:“是有那么一点点担心,毕竟场面潦草了些。”   何止潦草,收徒宛如赌气,赠礼更是敷衍,像是随手往身上搂些物件就草草完成了仪式,人人重礼,见此情状,难怪白应迟会担心今日是师徒明日就散伙。   鹤不归道:“我是认真的,若有任何意外,那必然是我眼瞎看错了人,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谁说得准?”   “如此说来,师弟对这个徒儿还很满意?”   “满意谈不上。”鹤不归漫不经心道,“毕竟也没第二个人能入得了我的眼,将就呗。”   这便是实打实地夸了。   玉无缺对于偃术的热爱和用心,烙在眼神里那般痴迷灼热,是骗不了人的,鹤不归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而对比自身,玉无缺天赋异禀,资质奇佳,个人条件得天独厚,衣钵若真要传承,他确实是不二人选。   虽然因为自己命格特殊,担忧仍在,这几日想起来,鹤不归总怕混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己找罪受的下场。   故而他也给自己设下了界限。   师徒情谊,可深也可浅,自己和玉无缺之间,便只留浅浅一层师徒关系便是了,待此子长成,万丈红尘里一裹,他便抽身而退。   生离死别,聚散无常,那时的他们已够淡然处之了吧。   白应迟感慨道:“当年是你把他抱回来的,名字也是你取的,看来这师徒缘分是上天注定。”   鹤不归还想起玉无缺问过小熊玩偶的事。   兀自弯了下嘴角,也许真是天注定吧。   白应迟问:“一月后,你们二人要动身去无量斋,可要多带些人手?”   “不必。”鹤不归道,“无量斋山高路远,峰险林深,只能靠脚走,路上不管遇到什么,就当是给玉无缺上的第一门课。”   “师弟到底打算如何说服无量斋?”   鹤不归神秘一笑,起身拂袖而去:“既得仙身,正好拿来一用,反正我仗势欺人的恶名早传出去了,也不怕再加一笔。”   棉云滚出一道金边,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鹤不归回来后便窝在院中写东西,这几日饭食没滋没味,他随意吃了几口便推开了,继续埋头写着,空知抱着从山下拿回来的课业用书,给鹤不归打着下手。   “主人,这几堂课玉公子都已经修完了,空念压缩了课程时间,又加了不少经文,玉公子已经顺利结业。”   “这个呢?是师姐拿来的?”   “太清上仙说,玉公子在剑术上学的不精,得加强学习,这几本都是基础剑法。”   “嗯,加上,你去教。”   “那器修课业,主人,我看过内容,这些对于玉公子来说,恐怕太简单了些。”   “有我在还学什么器修,这堂课就不必下山去学了,往后这个时辰就让他来找我,我亲自教。”   星子漫天,鹤不归还在和空知琢磨玉无缺的课表,这外人看他是敷衍,实则两日来都在钻研如何做才算一个称职的师尊。   寻常的课往后可以放玉无缺下山,要紧的课鹤不归打算亲自出马,连教的内容都得研究,哪些过于深奥了,哪些又太浅显了,删删减减,一样样都得费心思。   实在是麻烦得很。   关键熬了两日了,连口好吃的都吃不着,鹤不归肚子饿,扒了两口饭,实在是没什么滋味,气鼓鼓地把笔一撂,猛喝起水来。   空知见他欲说还休的样子,主动道:“玉公子兴许明日就醒了。”   那日玉无缺伤重虚弱,但精神亢奋情绪过于激动,以至于还没回到浮空殿,在飞甲上就把伤口给挣开了,鹤不归觉得这样不适合养伤,果断出手将人打晕,后叫来了观夏婆婆照顾他。   谁想下手重了些,一晕两日有余,这会儿都还没醒,不过伤却好得很快,要是人醒着恐怕都能下地做饭了。   圆欢喜不错。   豆面汤圆也许久没吃了。   还有鲜虾混沌呢……   鹤不归杵着香腮打起盹来,饥肠辘辘地入了梦。   他难得地梦见了小时候。   刚入璇玑长老门下时,鹤不归还不那么懂事,他是被爹娘娇生惯养大的,少小离家,体弱多病,他脾气性格很是古怪骄矜,那时的璇玑长老还很年轻,收了个小徒儿,却跟收了个祖宗没什么区别,这糯米团子似的小人儿,见谁都拉着一张脸,可没过一月,他就只认璇玑长老一人了。   去哪儿都扒拉着不松手,哪怕璇玑长老要去茅厕,鹤不归也要跟进去。   小孩儿的亲疏远近,就是日日在眼前护着自己的人。   他失去了家,恐怕以后也再见不得父母兄弟,但有了璇玑长老,就像得了个靠山,坚实与否还另说,在小孩眼里,这靠山好吃,温暖,就足够了。   璇玑长老确实真心待他如自己孩子般亲厚的。   为了哄他高兴,带他捉兔子,背他去山上摘果子吃,偶尔还驮他去集市上买甜糕。   鹤不归挑嘴,吃得不顺心就扯着嗓子哭,咸了哭,辣了也哭,嘴里淡出鸟也是一嗓子嚎个没完,璇玑长老那么随便的一个人,硬是生生被逼得去了厨房,讲究细致地为鹤不归学着做菜。   鹤不归同样一眼不离地跟着。   师尊那般温柔好性子,手被油烫起水泡疼得直往裤腿上搓,鹤不归站在一边看见了干着急,他个子只刚过师尊膝盖,够不着手,便抓着裤腿眼泪吧嗒地喊:“我不吃了,不吃了,师尊擦药吧,不做饭了。”   璇玑长老当时窝心得把鹤不归抱起来,摸着后脑勺问他:“小西都知道心疼我了?”   鹤不归懵懂地点头,朝水泡吹了一口气。   璇玑长老欢喜得紧,还说:“那师尊为小西做一辈子饭也值了,你坐小凳上等着,马上就好,咱爷俩今天好好吃。”   ……   美梦一碰就散了,鹤不归鼻息间似乎还有油烟味,面上就被寒风灌得更清醒了几分,只是身上罩了一层厚厚的衣服,温暖又把困意勾了回来。   他恍惚睁开眼,还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玉无缺自己也披着外袍,刚给鹤不归盖好,做贼似地掀开了一角,正往里塞手炉,抬头看见鹤不归半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盯着自己,他愣了下咧嘴而笑:“外头冷,师尊进去睡,别熬了。”   某一刻,鹤不归现实和梦境无法抽离干净,情绪黏黏稠稠的挤在心间,他难受得紧,说什么都不愿起来,手炉温暖,厚衣也温暖,师尊的怀抱温暖,笑也温暖。   只这么惆怅地看着玉无缺,他轻轻哼了一声:“你伤好了吗?”   “好啦。”玉无缺乖巧地蹲在他面前,扶在他膝盖上,“所以赶紧就来拜见师尊了。”   “还疼么?”   玉无缺摇摇头:“哪都不疼了。”   “唔——”鹤不归重重地点了下头,眼眸一垂,“不疼就好。”   他又闭上了眼,呼吸绵长,一秒就睡过去了,嘴里喃喃念了声「师尊」,又稀里糊涂地唤了声「玉无缺」,像是方才根本就没清醒,眼前人也是梦中人。   玉无缺和空知交换了个眼神,把手炉又抽出来给空知抱着。   玉无缺拉过鹤不归一只手,扛在肩上,用下巴指了指里屋,对空知道:“把寝殿的灯点上,我抱师尊进去睡。”   作者有话说:   玉无缺:师尊,贴贴。   鹤小西:徒儿,饿饿,饭饭,吃吃。   又是死线写完的,明天可能米有—— 第29章 高兴斋   暖帐熏炉, 轻梦散去,鹤不归这一觉睡得踏实。   迷迷蒙蒙中,听见了几声清脆的「师尊」, 倒不似儿时的自己, 叫起人来偶尔嫌弃勉强, 偶尔又带着别扭的依赖。   而唤自己的人,一贯是理所应当的直接干脆,仿佛这突如其来的师徒关系,他一早就做好万全准备要接下的。   为尊上者,还别扭什么呢。   怀念故人的那点惆怅倏然散了,鹤不归懒懒地睁开眼。   玉无缺披着薄衣, 坐没坐样地杵在床边, 一手卷着书册看得认真, 正是那本《千古风物志》。   鹤不归盯了一会儿, 等视线清晰才出声问:“看到哪了?”   “呀,师尊醒了。”   被子里热气烘得鹤不归白里透红,半睁着眼, 眉尾去了锋利, 瞧着心情不错,玉无缺放下书给他端去清茶。   “看了大半,正说到姬瑄怒斩狴犴, 之前忙着做偃甲, 现下总躺着, 正好细细研读。”   鹤不归叮嘱:“要认真看。”   “知道啦。”玉无缺端正身子,炯炯有神地等着鹤不归喝茶,“师尊。”   茶碗遮了鹤不归大半张脸, 他懒洋洋地「嗯」了声。   “师尊。”   “哎, 师尊。”   鹤不归美目一抬:“有话就说。”   我只是想叫叫你。   玉无缺眨巴着眼睛,眼底都是笑意。   他确实没什么想说的,此前自己的来处是桩心事,如今公之于众,细枝末节也由外婆一一诉说,人一旦知道了自己的来处,总会踏实许多。   再说和姬瑄以及不死城的关系,反正谁也说不清楚,他倒不妨坦然处之,一面有《千古风物志》可探究一二,一面想着,他一个好好的大活人,非要跟死人和鬼城扯到一处,未免有些自寻烦恼。   鹤不归睡得舒坦,耐性极好,等了许久玉无缺也没憋出一个字,他揶揄道:“平日不叫闭嘴你能从早说到晚,今儿倒卡壳了,有顾虑?”   “不是,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不明白的谁也说不明白,我懒得深究。”   还挺有哲理,鹤不归道:“那你琢磨什么。”   玉无缺难得磕巴,笑道:“在意两件事。”   他凑近些,半趴在床边,把被子角搓成一个个山包:“我的名字当真是师尊取的?怎么没随了外公外婆姓,也没随了师尊的姓,独独姓玉呢?”   “叫你观二狗,你乐意吗?”   玉无缺撇嘴:“不乐意。”   “黑铁柱。”   玉无缺嫌弃得皱眉:“好难听。”   “又不是我儿子,做什么要跟我姓。”鹤不归道,“所以捡了跟姬瑄有关的字眼,用作姓氏。”   见玉无缺一脸迷茫,鹤不归横他一眼:“你肯定没认真看书。”   玉无缺赶紧道:“还没看完呢。”   “姬瑄曾做出一具心爱的傀儡,单名一个玉字。”鹤不归抬手轻轻碰了下玉无缺的眉心,“刚见你时,你身上有许多胎记,师兄为了保护身世之谜隐去了,给你瞧一眼,自己去铜镜那看。”   玉无缺听话地去到铜镜前,眉心果然逐渐显出真迹,两尾活灵活现的神龙盘在一起,殷红夺目,他在书里见过,这是姬瑄身为偃师会给傀儡留下的印记。   难怪鹤不归用玉字做了姓氏。   可这身印记应当现于死物,那便是姬瑄亲手做作,不疑有他,现在活人身上,这又怎么解释呢?   想来师尊也不懂其中原委,所以用玉字隐喻了出身和可能的来处吧,又或许,玉是姬瑄最为得意的作品,也是希望玉无缺沾了那傀儡的气运,修得个独一无二的天资。   眉心胎记透着一股子妖异,玉无缺容貌本就出众,殷红夺人眼球,让他俊秀之外多了一丝妖里妖气的蛊惑意味。   玉无缺却觉得很好看,站在原地孤芳自赏,即将孔雀开屏。   鹤不归:“把上衣脱了,再看。”   玉孔雀听话照做,脱了衣服丢在一旁,后背满是凹凸起伏的可怕伤疤,虽然在缓慢恢复了,仍是刺着鹤不归的眼睛。   这也是玉无缺头一次看见自己身体上的秘密,除了眉心,关节要害处都被打了印记。   鹤不归动了动手腕,唤醒了阵法,如此看得更加清楚,这些印记的位置都有讲究,连成一体保护的便是他腹中的东西。   见玉无缺呆呆地站在那,左抠一下右抠一下没想透这是什么,鹤不归道:“穿好衣服过来。”   空知在床边放了软垫,又送过来手炉和炭火,师徒二人便一人躺着一人趴着,开始促膝长谈。   “玉无缺,你肚子里封着千古城的钥匙。”   “这有钥匙?!”玉无缺大惊,摸着肚子上一层薄薄的软皮,“谁塞进去的?”   “天生的,幼时法阵已在,但并未运转,现在阵法运转如常,保护的便是你的金丹。”   言下之意,后天修炼得来的金丹便是城门钥石。   所以才说这钥石是天生的,带着一股前世承袭的注定。   鹤不归说这些话时娓娓道来,就像说他身上长了个不起眼的痦子,无伤大雅,让玉无缺的惊惶一扫而空。   “这些话我只说一次。”鹤不归还是那般平静语气,“管他里面放着钥匙还是别的什么,是你的就留着,不能让人拿走,好好修行,强大到旁人都靠近不得,你才能护着自己。”   “护着自己,便是护着苍生,你若懒怠让他人的觊觎之心得逞,不止你要付出惨痛代价,还有千万百姓,明白吗?”   我怎么如此倒霉,这是玉无缺的第一个念头。   别人懒惰害的终归是自己,一生至多碌碌无为,没什么大过错,可玉无缺若是懒惰,让身上的物件被人夺了去,他就是天下的罪人。   他要想好好地活着,就得拿出本事,配得上旁人留下的活路,不然外头的人拿着钥匙一说要将妖孽赶尽杀绝,他也无力辩驳。   “追鸡撵狗还是放火烧山,我都懒得管你。”鹤不归给他一记下马威,“但你掂量清楚代价,若此事有任何纰漏,我不杀你,自有人让你偿命。”   被吓唬一通,玉无缺乖巧点头:“徒儿明白了,不敢不听师尊教诲。”   说完撒娇,扯扯鹤不归露在外头的衣袖:“不过你多少还是得管管我吧,我会听话的。”   这便是鹤不归唯一想要跟玉无缺交底的事了,说完了便也没有旁的要交代的。   但今夜气氛恰好,他也有心思多讲几句,便问:“你方才说在意两件事,还有一件呢?”   玉无缺「唔」了声,不知道该不该提:“还有一件跟师尊有关,能问吗?”   鹤不归拿乔:“看心情回答你。”   “扉页上做序之人叫鹤南,他写了先祖曾在冀望山与姬瑄有一面之缘,是个值得相交,托付大任之人,哪怕后人对姬瑄功过褒贬不一,这本书依旧是以客观视角还原姬瑄的一生。鹤南写了冀望山仙鹤一族的故事,师尊,你也姓鹤……”   鹤不归坦然道:“鹤南是我二哥。”   玉无缺「啊」了一声,继续道:“他说兄妹共四人,鹤王不想在取名上费脑筋,便捡了东南西北四个字,师尊怎么叫不归呢?”   “本名鹤西,不归是师尊送我的名字。”   璇玑长老当时一听,鹤西鹤西,驾鹤归西,堂堂鹤王怎的给自己孩儿取这么不吉利的名字,必须改!   小徒儿虽然命格特殊些,身体底子差些,但来了自己这里,就得有另一番自在天地。   他想起一诗“山明野寺曙钟微,雪满幽林人迹稀。闲居寥落生高兴,无事风尘独不归。”【1】,便将鹤西改成了鹤不归。   望他自有闲情逸趣抵抗无边寂寥,无畏冒着风雪到热闹中去,往后在哪,身旁是否有人,都能自在。   玉无缺听完觉得妙极了,鹤不归能跟他说这些私隐之事,便不好再多问身体之因。   冀望山仙鹤一族,已不是凡尘中人,鹤不归本该随着父母亲眷一齐回仙界去,独他一个来到人世间,想必有不得已的原因,恐怕和稀烂的身体有极大关系。   玉无缺想,师祖希望师尊自在,自己这个徒儿,便护着这份自在,要更强大,保护自己,也保护好他的师尊。   “师祖将好意藏在名里赠予师尊,就像师尊赠予我一样。”   一世无忧,永享安乐。   玉无缺道:“我懂得的!”   ……   身上「杂役」的符印被鹤不归消了,换上了前所未有过的「弟子」符印,浮空殿所有殿宇自由出入。   虽然还是债台高筑,但有师尊发话,库房的所有东西玉无缺都可以随便取用,债欠着就欠着吧,将来他出师了,一样可以去千鹤舫卖东西,总能还上。   夏雨苑和主殿之间起了一座小楼,楼前有个小小的池塘供休息纳凉,这楼是做授课之用,空知让玉无缺自己为书斋取个好听的名字,他思来想去,名之高兴斋。   空知差点吐血:“玉公子,你好歹念了几年课文了,怎的取个名如此俗气。”   “你不懂。”玉无缺摇头晃脑吟诗一首,然后道,“既然要「闲居寥落生高兴」,便该有个高兴的所在,叫高兴斋正好,反正只有我和师尊在这里!”   三日后,高兴斋有了第一缕念书声。   迎着那朗朗高声而去,鹤不归抬头瞥见书斋匾额,只是轻轻一笑,便懂了其中含义。   又修养数日,玉无缺身体恢复,在变故后第一次下山了。   昔日小伙伴闻声而来,感慨玉无缺被太微上仙收下,今后恐怕就此飞黄腾达,恭贺的恭贺,道喜的道喜,也有几个离他远远的,生怕沾上不死城不详的气息。   他顾不上跟人多来少去,拉上岳庭芳先去看了小妹。   这次下山来,就是为了给季雪薇换义肢的,失去双腿已是事实,玉无缺养伤时就想,小妹难免心灰意冷。   但到底还年轻,等她情绪过去了,往后日子要如何过才是要面对的实际问题,他一个大男人,照顾女儿家情绪的事不拿手,但解决问题还是有能力的,便亲手做了这副义肢。   能走能飞,刀枪不入,经过调试已和断肢完美贴合,没有任何不适,穿上鞋袜也看不出差别。   季雪薇见哥俩儿一个比一个苦大仇深,反道安慰他们:“芳大哥,缺二哥,事情跟你们无关,别苦着脸,往后咱们三还是能在一起念书修习,这便是最好的。”   玉无缺也揽着岳庭芳的肩:“还怪我呢?”   “没有。”岳庭芳锤他一下,苦笑,“咱听小妹的,往后三人好好在一起,我断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了!”   季雪薇比玉无缺想得坚强多了,经此一事,她少了些稚嫩青涩,倒比从前稳重许多。   至于凌霄凌岚,一个在百花谷,一个在玄徵殿,出事后就闭门不见人,听说兄妹二人情绪大受影响,尤其是凌岚。玉无缺想去见见,但一来他见不到人,二来也无从劝慰起,只好作罢。   有开阳长老和永乐真人看护,目下是出不了什么事,但外头变了天,御灵宗往后难以为继已然是可以预见的事实,兄妹二人要遭受许多白眼非议,还得扛着岌岌可危随时倾覆的御灵宗,实在是难。   好在宫主发话,天极宫在一日,御灵宗便在一日,宗主叛门,便令立宗主,凌霄凌岚堂堂亲传弟子,会扛不起一方道门?   白应迟护着,谁又敢给这对无辜兄妹什么委屈受呢。   ……   一月转眼即逝,天极宫已经下了第一场大雪。   雪积到膝盖,踩下去深一脚浅一脚,沙沙声不绝于耳。   山门口一早便停着一驾豪华马车,玉无缺顶着寒风在这等了许久了,寂静山林里响起踏雪而来的脚步声,他给刚堆好的雪人插上两个树枝手臂,拍拍手站起身来。   “师尊!等你好久啦!”   少年站在风雪中,扬着灿烂的笑脸看过来,对山路上的人招手。   鹤不归走到近前,脚步一顿。   看见那个胖乎乎的雪人,两只手做出把人往山外轰的姿势,肚子上还写着四个大字——一路平安。   鹤不归:“……”   玉无缺接过空知手里的伞给鹤不归打着,伸出手:“上车吧,我扶你。”   鹤不归摇着头上车,坐定了才问:“你兴高采烈的样子,以为是去游山玩水吗?”   “那不然呢,苦大仇深的嘴脸师尊也不想看吧。”玉无缺替他接下大氅挂到一边,“快捂捂手,我去赶马咯,咱们出发。”   见人要跑,鹤不归眼疾手快地揪住玉无缺的腰带,把人扯了回来:“过来背书,用得着你赶马?”   玉无缺诡计未能得逞,苦着脸道:“今天还要背啊,师尊……咱们赶路辛苦,你也歇歇呗。”   鹤不归:“我不累。”   玉无缺心想,我累。   鹤不归才不管他,给了空知一个眼神,傀儡立刻下车撤下马凳,马嘶一吼,木轮叮铃咣当地就碾着雪痕往前去了。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2】   “驰骋……驰骋,啊呀!疼疼疼,想起来了,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3】   “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4】   ……   雪林空山,马车独行其间,郎朗背书声和挨打后的龇牙乱叫杂在一处,于山林里回荡。   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可如今这般父不慈子不孝的画面,尽在鹤不归的意料之中。   “师尊,背完啦。”   “还有一本。”   “没啦没啦,啊呀!我背!我背就是了,你快把尺子收收!嘶——”   也有一件意料之外,鹤不归暗暗想。   身披风雪入红尘,他身边竟多了个热热闹闹的徒儿,也是他,把寂寞空庭掀开了一道口子。   作者有话说:   【1】《闲居寄端及重阳》作者:韦应物;   【2】【3】【4】《道德经》作者:老子;   ——   玉无缺:一日为师,终生为夫。√   卷二   霜露扬涛 第30章 冬至   一走十来天, 无量山就快到了。   玉无缺鲜有下山的机会,出远门他最高兴,一路走马观花, 也不觉得疲惫, 可鹤不归却吃了不小的苦头。   白日里也就算了, 灵力尚在还能护体,到了夜里,霜雪冻人,就算抱着炭盆也是冷得打颤。   若是能坐飞甲还好些,可偏偏无量斋的规矩, 必须步行, 这也算给犯错修士施加的第一道刑罚——累其体肤。   如果是押运上山, 不戴刑拘, 也是得纯靠脚走的。   鹤不归是亲自带着玉无缺去请罪,故而可以坐一坐马车,偶尔遇到大些的城镇村落还能寻个客栈投宿。饶是如此, 还是把鹤不归折腾得够呛, 哪怕玉无缺和空知两个人鞍前马后伺候得殷勤周到,架不住他身子骨实在太差,玉无缺心疼坏了。   冬至这日, 终于进了秋朗城。   空知订了城里最好的客栈投宿, 马车停稳, 师徒二人下了车,玉无缺扛起包袱道:“师尊, 听说秋朗城的桂花糖糕和雪山梅很有名, 我一会儿去买些回来。”   自从浮空殿有大厨子做饭, 鹤不归的嘴被惯得一日比一日刁。   这趟出门远行,颠簸劳累不说,连顿像样的饭食都没吃上,听到有好吃的,鹤不归虽不吭声,咂咂嘴解下钱袋,丢给玉无缺。   “够吗?”   “多了。”玉无缺捧着沉甸甸的钱袋,“都够把人摊摊买下来了,师尊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想吃的多了,得是大厨做的才可,不然还不如喝风呢。   鹤不归看了眼张灯结彩的热闹大街,答非所问道:“今儿是冬至,当吃什么?”   玉无缺答:“饺子汤圆咯。”   “哦。”鹤不归撇嘴,“客栈肯定也有,打发打发便是了。如果外头有卖相不错的买些回来也行,将就吃吧。”   玉无缺:“?”   听听这勉强的语气,他道:“冬至得当年过呢,哪能将就,不行咱就借厨房一用,我给师尊做?”   鹤不归眉毛一扬:“甚好。”   玉无缺觉得好笑:“师尊想吃我做的,直说嘛。”   “我没有。”鹤不归迈步往前走,“我是可以将就的。”   “行行行,是徒儿舍不得您将就。”玉无缺把使性子的师尊请进屋,“那师尊在客栈歇息,泡个热水澡,泡好我也回来了,咱们好好吃一顿。”   包袱放到房间,玉无缺抓着钱袋就要出门,空知追着出来塞了一把伞给他,还给他披了一件华贵的貂裘。   玉无缺:“我热!不穿。”   空知手一顿:“绣傀一早就做好了,这次特意带下山来,照着玉公子尺寸量身定做,公子当真不穿?”   师尊送的,那必须穿。   玉无缺改口:“穿!我好冷!你给我系紧些。”   空知给打了个死结,玉无缺欢天喜地一溜烟儿就滑进大街没了踪影。   秋朗城好生繁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又恰逢冬至,实在是热闹极了。   虽然天上飘着雪花,街面也湿漉漉的踩着一地雪水,可商贩叫卖,美食冒着腾腾香气,玉无缺目不暇接地逛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提溜了好几袋吃食。   琳琅满目的货品,吃的用的玩的,什么都想买回去哄一哄他家精贵师尊,奈何人只长了两双手,不够拿呀。   逛到布告栏时他停下了脚步,注意力全被吸引了过去。实在没法不留意,那上头张贴着戏院新出的戏——【重生后魔头以身证道之玉无缺大战九头妖】   玉无缺:“??”   一旁书贩也在趁机兜售畅销话本。   《不死城野史》   《快嘴玉无缺》   《我在天极宫上蹿下跳的那些年》   《一百个小技巧教你快速成为顶级偃师——鹤不归手记》   《你见过寅时三刻的浮空殿吗——玉无缺自述成长经历》   玉无缺随手拿起一本《努力弟子最好命》,无语凝噎地问书贩子道:“这些真有人买?都什么人写的?”   “卖得好得很!”书贩推销,“买书送画像哦,公子要不要?”   书贩手里的画像,写着玉无缺那张画得骚气外露,气质全无,一看就是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而另一张却是九个头的大妖怪,龇牙咧嘴凶神恶煞。   多亏了大嘴巴啸月楼,天极宫的事儿往外这么一传,造什么离谱谣言的都有,吴天多长了个头不说,他玉无缺是个美男子的消息不胫而走,没画成潘安也就罢了,好歹是天极宫的弟子,端端正正的少年修士,给画得袒胸露乳披头散发,像破产青楼的在逃魁首。   玉无缺气得倒仰,书贩还火上浇油:“听说玉无缺是姬瑄转世,不死城不详呐,把他贴门上,镇宅辟邪。这个是他降服的九头妖,加上它便可迎祥纳福,从冬至一直贴到除夕,妖魔鬼怪不敢上门,管用!”   “管用个屁!谁要把这俩丑东西贴门上啊!”玉无缺怒道,“何况那妖怪就八个脑袋,哪有九个!你这书都是瞎编。”   “不要就不要嘛,公子不要拦着我做生意,你不要别人还喜欢呢。”   正说着,人群里挤过来一队人马,清一色穿着黑黢黢的斗篷,戴着面纱,他们腰间佩剑,身量高挑,一看就不是普通修士,这群人步履匆匆,逛街的老百姓自动给这些人让出了路,玉无缺放下画也看过去。   为首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子,露出的一双眼睛实在漂亮,额间有个形状特意的花钿,玉无缺觉得眼熟便多看了几眼,谁知这女子像是感觉到有人盯着她看,穿过泱泱人群对上玉无缺的视线。   嚯!好凌厉的眼神,这姨姨有些凶啊。   玉无缺暗道。   女子微微眯着眼睛,端详了片刻,她身后的人正要说话,她便移开眼,继续朝前走了。   谁知就在这人挤人看热闹的档口,玉无缺被莫名其妙挤到角落,钱袋就不见了,他见两个毛头小子逆着人流往暗巷跑,提气就追了过去。   七拐八绕,进了死路,玉无缺见周围没了人,捡起一旁的扫帚当剑就打了过去:“偷到爷爷头上了,谁给你的胆子!”   “哎哟喂!”   小贼吃痛倒地,捂着腿哼起来,他半点惊惶也无,反而抬起一双委屈的眼眸,娇嗔道:“你下手好重,把人家打青了。”   这娇滴滴的嗓音可不是老熟人么!   “青岚?”玉无缺扫帚一丢,赶紧把人扶起来,意外道,“你有毛病啊,好好的天极宫不待着,跑出来偷我?”   “谁要偷你啦,还不是为了把你引过来。”   说话间,另一个小贼也折回身,面罩一摘,露出一张贵公子的俊脸,岳庭芳道:“无缺,过来跟你说事儿。”   三人找了个没人的暗巷尽头,隔音结界一起,这才把话说开。   原来除了他们二人,一起偷偷下山的还有凌霄,三个人此行是为了找到凌岚。   岳庭芳道:“一月前岚姐送凌伯母回岐支城,同行的还有天极宫门人,宫主说了,御灵宗有难,得派人保护着,帮着上下打点,结果去了这么久,岚姐还没回来。”   “我们都以为她留在御灵宗陪凌伯母,可霄哥问过,说岚姐早就离开了,算算日子,若是一早离开应该已经回到天极宫,可没见人回来,也联系不上。”   “加之凌伯伯出现的消息传得满江湖都是,今儿一个明儿一个,真假未知,霄哥担心岚姐是找他去了,想方设法才联系上,岚姐多的不肯说,但她承认确实是去寻凌伯伯。”   凌岚性子比凌霄急躁,自从知道凌斯叛门,妖兽祸世的罪魁祸首是亲爹,她就憋着一口气,会私自跑出去寻人玉无缺并不意外。   可凌斯逃了一个月,虽偶有他的踪迹出现,都未有人抓到他,且他出现的地点毫无逻辑可寻,像是故意在都圈子,瞧不出目的地,凭凌岚一个人怎么可能找得到?   巫青岚道:“凌岚是术修高徒,要找个人还不容易?况且凌霄说,她熟悉自己父亲的术法特性,利用这个寻人比别人便利,凌岚也在信中说过,她已追踪到凌伯伯的轨迹,可被他逃了数次,不抓到人她绝不回来。”   玉无缺一言难尽:“岚姐要抓人,是想大义灭亲,还是只想问清楚前因后果?”   “恐怕她自己也没想清楚,就是气急攻心才乱了方寸。”岳庭芳道,“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私自跑出来犯了门规,而且若被人晓得她有法子寻凌伯伯,又不告知,会被当成同党论罪的。外人到时候拿住说她包庇纵容,御灵宗岂非难上加难。”   玉无缺:“所以你们就伙同霄哥,跑下来找人啦?那你们不也是触犯门规么!”   听他振振有词,岳庭芳还不知道他的么,反问道:“那怎么办,不管吗?”   “管当然得管,霄哥的事就是咱们的事,只是——”玉无缺摸着下巴,也没想出好法子。   岳庭芳解释道,他之前在山上见凌霄神色有异,那时凌霄已经打定主意要跑出来找妹妹,岳庭芳死缠烂打问出实情,当即决定和他一起,巫青岚作为新入伙的小伙伴,有这种事怎么可能缺席,故而三人各自找好借口,便下山了。   凌霄谎称采药,常云清不疑有他。   巫青岚平时屁事就多,今天买胭脂水粉明天去拿叔父订的时兴料子,他随便找个由头,木青君摇着头立马就准了假。   轮到出身尊贵的岳大公子,他只能扯大慌,说家里有人生病要回去探望,长思真人一听是上清观的长辈病了,这肯定得回家看,便也放了人。   一路追踪,又有啸月楼满世界通报着凌斯最新的消息,三人寻到秋朗城附近果然有了凌岚的踪影。   但她避而不见,凌霄和她联系,好说歹说,这才说定今夜在城外见一面。   玉无缺登时一拍大腿:“我也去!”   “你不能去。”岳庭芳按着他的手,“人人盯着你和太微上仙,一点动静全都知道了,咱们是去劝和,不是去押人的,万一岚姐不肯回,你去了闹得人尽皆知,不是板上钉钉地触犯门规么。”   巫青岚也附和:“是呀,我俩在城里探查,结果听说你和上仙住下了,果然在附近见到你买东西,所以才想法子引你过来告知一声,这事儿要是瞒着,改明儿被你晓得了你要闹。”   “是,我肯定会闹的。”玉无缺道,“可你们和她约在城外,安全吗?我瞧着秋朗城有不少修士,到底哪个道门的也说不准,今儿不还来了一行乌漆嘛黑的人,人人都在寻凌伯伯,未必无人盯着御灵宗的动静。”   玉无缺担心得也有道理,就放着他们三个毛头小子去城外找人,万一出点什么事,天极宫的人根本不知道,谁来相救,现在狱释宗盯得又紧,血渊殿更是把右护法暴毙的锅扣在御灵宗头上,说要血债血偿,这怎么想都不放心。   “要不这样吧。”巫青岚摘下头上一支红宝石金簪,拿着道,“这是个双生法器,我一支你一支,若遇危险,红宝石会发光,你便知道是我在求助,到时候靠它可寻到我们。”   岳庭芳道:“这样也好,你便放心了,不必跟来,不然咱也不好跟上仙交代啊,况且你俩还要去无量斋,别耽误正事,反正就今夜,有什么我会给你发灵雀的。”   玉无缺只好作罢,勾着头让巫青岚给自己戴上了金簪,三人这才匆匆告别。   回到客栈,玉无缺去厨房揉面拌馅,弄了一锅好吃的饺子,抬到鹤不归房中一起用膳。   玉无缺心里挂着事儿,时不时看看窗外,吃得心不在焉。   鹤不归倒是用得满意,他一口甜糕一口甜酪,又吃了一大碗饺子,用了膳边磕雪山梅边品茶,这才有功夫问玉无缺:“街上遇到什么了?”   “啊?”玉无缺想了想道,“遇到一行黑衣修士,当头的是个姨姨,瞧着很是厉害,但我看不出是哪家道门。”   鹤不归问:“有什么特征吗?”   “佩剑不见门徽,衣服也没有纹样,不过那个姨姨额间有花钿,像燕子,不知道何时见过,我瞧着眼熟得紧。”   “燕子?”鹤不归暗想,难道是鸦莹?   烈燕堂的人怎么也跑到秋朗城来了。   不知道鸦莹见到玉无缺没有,说来,她对玉无缺算是有救命之恩的,若是有缘再见,该受玉无缺一拜才是。   挑起话头,玉无缺却似乎并不好奇,随口一说人还在发愣,明显心里有事。   鹤不归狐疑道:“你还遇到什么事了?”   “啊!”玉无缺眼睛挣得老大,“师尊怎么这么问。”   “你脸上有东西。”   玉无缺扣脸:“没有呀。”   “有。”鹤不归道,“好大个心虚。”   玉无缺抿着唇:“……”   鹤不归看了眼对方头顶上亮闪闪的红宝石簪子:“哪买的簪子?”   玉无缺答应过不骗人,可又不能说实话,便只能支吾:“就……外面。”   鹤不归吹开茶叶:“你还喜欢这些。”   玉无缺头皮发麻:“嗨,徒儿是瞧着,宝石红红的,好看。”   “是好看,乌血石殷红如血,千金难求,一石双瓣,可千里传信。”鹤不归对天下宝物向来是洞若观火,看一眼便知,他不客气道,“送你这物件的人在找你。”   “什么?”玉无缺愣了一下,把簪子扯下来一看。   鹤不归好笑道:“它闪了半天了,你就顾着发呆,没觉察么?”   “师尊!不好了!”玉无缺捏着簪子「腾」地站起来,急切地望向窗外,“徒儿不敢瞒你,这簪子是巫青岚给我的,他们去找凌岚了,说万一遇到险情,会用簪子呼救,现下他们在城外怕是遇到了危险!”   寒风从窗户里灌进来,鹤不归咳了几声,猛地一顿,他蹙眉看过去,玉无缺也闻见了:“风里有股血腥味,是城外飘过来的。”   鹤不归沉下脸:“不止,这味道只有陈尸身上才有。”   “师尊,那咱们——啊呀!”   鹤不归火速取来佩剑,一把提起玉无缺就飞出窗外。   “你御剑,我找人。”鹤不归威胁道,“敢摔了我,打你五百竹板子,快走!” 第31章 杀戒   玉无缺御剑飞得极快, 乌血石在鹤不归手中起了作用,光线冲着某处凝成一股,恰好就是玉无缺飞的这个方向。   也不知是这小子歪打正着, 还是心中有谱, 鹤不归倒想考考他。   鹤不归问道:“他们和凌岚约在什么地方?”   “没说, 岚姐只说到了时辰再通知他们。”   “那你往这个方向疾飞,万一反了,岂不是耽误时间。”   玉无缺笑了笑,把师尊的袖子攥紧些道:“我往这边走,师尊一声没吭我就知道走对了嘛,况且那风里除了血味, 还有烧黍稷梗的味道, 年节祭祀才烧这玩意儿, 我猜那附近要么有祠堂要么有座庙。”   这趟出行只是看上去轻松, 但鹤不归多次提醒玉无缺,往后行事必得万分谨慎,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才能第一时间掌握先机, 所以白日里刚到秋朗城时,玉无缺就把四周应有物事都看得仔细,牢记心里。   他记得城外十里有一座驿站, 虽然不大但五脏俱全, 食肆客栈茶摊和小型集市都有, 许多过路的人并不进城,而是在驿站聚集歇息。假如凌岚要寻人, 那个地方藏身也罢探查消息也罢都是最好的去处。   除此之外, 讨营生的人衣着简朴粗陋, 绝非城里人,想来是附近村落的清贫百姓,要挑个地方做营生,必然离十里八乡都很近。   往往这种地方必有供奉神明的庙宇,方才夜风里吹来的气味,烧黍稷梗的味道很浓郁,压着血味飘了十几里地,玉无缺才会有此猜测。   这小子脑瓜子确实好用。   鹤不归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玉无缺便知自己分析得没错,得意道:“师尊,这桩我可算通过考验了?”   鹤不归道:“以风速风向辨认方位和距离要更快些。”   玉无缺咂咂嘴:“徒儿没学过。”   “改日教你。”鹤不归扶紧玉无缺的肩膀,“这次就算你勉强过了,减速隐蔽,庙前有人。”   山神庙前不大的院落里,挤满了扛刀拿剑的修士,紧张气氛不言而喻。最中间站着几人说话,而外层,妖气血气弥漫,罡风阵阵,阵法大开,已是剑拔弩张。   玉无缺小声道:“师尊,庭芳他们是不是在庙里头?”   “嗯。”   乌血石闪烁得很频繁,可见另一支就在此处,但那里围着的人少说五六十个,从衣服的颜色来看,不少于四个道门的人对峙着。   岳庭芳他们只是在此处等凌岚,到底什么原因惹来这么多人,这些人又在争执什么呢?   师徒二人不约而同地好奇起来。   救人很容易,有鹤不归在,几乎无人敢拦他的路,伤他的弟子,可这么大喇喇地闯进去,打破几方平衡反而查不出因由。   玉无缺看了会儿道:“实在听不见说什么,好想过去偷听。”   我也是。   鹤不归在心里接了一句,于是问他:“易形术学得如何?”   玉无缺老实回答:“只会变麻雀。”   鹤不归:“……”   那也不是不行。   鹤不归用下巴指了指山神庙:“易形过去,见机行事。”   玉无缺当真只会变麻雀,而且是胖乎乎的灰雀,飞起来全靠一旁的白雀提着,被鹤不归用腹语骂了个狗血淋头。   跟师尊比起来他就自惭形秽了,鹤不归本就是仙鹤,就算易形成别的小鸟,仙格也不能轻易降的,他讲究地给自己幻化了冠羽,头顶一撮白毛,瞧着很是贵气。   白雀扑腾着翅膀往前飞,一只脚死死抠着灰雀的后颈毛,玉无缺已经放弃挣扎,任由师尊提溜着自己,他只需做好一件事,将簪子捂在圆滚滚肚毛里,翅膀遮住便好。   一白一灰两只灵雀先飞进庙里查看,岳庭芳,凌霄和巫青岚都被捆仙索束缚着,扔在角落无人问津,几人没有受伤,嘴上封着禁言符咒,神色也不见惊慌。   庙里有人守门,清一色黑斗篷,为首的女子面色忧郁紧张,一会儿看看庙中,一会儿看看外头。   灰雀抬起翅膀戳戳白雀,传音入腹。   【师尊,那个就是白日里见到的厉害姨姨,眉间有燕子花钿。】   【她叫鸦莹,是烈燕堂堂主燕青山的夫人。】   【吓!庭芳他们竟然是被狱释宗的人给拿住了?这可怎么得了。】   【鸦莹不至于伤人,先出去看看。】   两只灵雀飞到院中,停在了房梁上,这一看才看清来的都是什么人。   玄戒门分舵主花风羽带着门人做出一副要闯庙的姿态,拦住去路的男子半张脸满是陈年抓痕,虎背熊腰,正是血渊殿左护法项纵天,而门外轻笑曼声,只穿着薄纱门服的绝色女子便是逍遥廷掌门张茵茵,她身后紧随五个娇艳男人,替她捏肩扇扇,熏香端茶,伺候舒服了也不顾面前众人眼光,侧过头便香一口以作奖励。   这紧张的气氛里独一份诡异春色让玉无缺大为辣眼。   【啧,这是哪家道门,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鹤不归别开头,面无表情地解释。   【逍遥廷修的合欢宗,向来作风大胆,掌门一人便有九个面首为己所用,人人皆是炉鼎,张茵茵修为早已深不可测。】   逍遥廷和血渊殿都依附着狱释宗,一前一后把玄戒门围了起来,何况庙里还有烈燕堂的人。   这怎么看,三对一都是玄戒门吃亏,但花风羽不见半点怯色,厉声道:“不交出凌家的人,今日休想踏出此庙半步!”   “凌斯害得右护法横尸天极宫,我们寻他报仇理所应当,可你又是为何?”张茵茵言笑晏晏,语调柔媚入骨,一双桃花眼看去,嘴里是质问,眼里却是多情,“花舵主,要打不死城的主意,你大可去找太微上仙的麻烦,只是你不敢,又何苦要拦着我们寻仇呢?”   花风羽轻笑:“张掌门说笑了,既然寻仇算个不错的借口,那我维护天极宫弟子也是正当理由。”   “冠冕堂皇的屁话少在老子面前显摆!”   项纵天横刀一指,庙外血气霎时翻涌,走尸自地底钻出,将玄戒门的退路堵死,他往地上啐口唾沫,恶狠狠道:“非狱释宗和天极宫之事,今日若见血,是你我私怨,既是私怨,就是你死我活的事了!”   “杀!”   院子里的混战突然而至,玄戒门功法了得,人也来了不少,自是可以抗衡血渊殿的直接攻击,可庙外头走尸杀了又起,血腥弥漫臭气熏天,那逍遥廷功法又邪魅,原以为只是脂粉香,动起武来才发觉这香味有古怪,让人心内燥热,头晕眼花,总是生出邪念,一不小心就堕入春宫迷障难以自拔。   灰雀刚想打喷嚏,雪白的翅膀就揽住替他捂鼻。   玄戒门的年轻弟子打走尸还算拿手,可打漂亮姑娘就捉襟见肘,下不去手不说,逍遥廷的女弟子一人身后带了三两面首,面首不算战力,可逍遥廷本就修的合欢宗,他们几人源源不断给女弟子提供着灵力,不好对付。   两只灵雀还是没有动静。   鹤不归不想插手,玉无缺那更是乐得看好戏。   【师尊,玄戒门不怀好意,逍遥廷和血渊殿更是,他们纯属狗咬狗一嘴毛,不管也好。】   【你去庙里等着,等外面没动静了再出来,切记不要和烈燕堂动手。】   【啊,那他们打我怎么办?】   【鸦莹不会为难你。】   【为什么呀?喂喂,师尊——】   白雀说完便飞离屋檐,灰雀一脑门问号,转身去往庙里。   落地变回真身,护在几人身前,被绑的人和守门的人都受惊不小,烈燕堂纷纷持剑相向,玉无缺为了以防万一也放了傀儡出来戒备。   然而等鸦莹看清他的样貌,便伸手把周围人的剑身压了下去,她眼神复杂又似是不确定地问:“你是?”   玉无缺见她先退了一步,便也让傀儡放下剑先去松绑,他拱手道:“在下玉无缺,救人而来,无心相斗,今早在秋朗城和姨姨有过一面之缘。”   “玉无缺……都这么大了。”鸦莹眼神陡然柔和下来,将人端详许久,不小心露出一丝慈爱,她自觉失态,正色道,“这些人你快带走,别闹出动静,被外头的人发现,我也没法子护住你。”   几人手上的捆仙索只是虚虚地绑着,一挑就断了,鸦莹根本不在意这几个俘虏,一心观察着庙外动静。嘴上的禁言符被撕下,岳庭芳立时抓住玉无缺的手臂:“血渊殿的人也在,无缺你怎么进来的?”   凌霄把巫青岚扶起来也道:“外头打起来了,我听见像是玄戒门的人?”   “不止,还有逍遥廷。”玉无缺替他们拍掉身上的尘土稻草,“现下确实打起来了,岚姐呢?”   “我们没见着她。”岳庭芳道,“玄戒门是来帮咱们的?”   玉无缺嗤道:“添乱来的,给他们打,咱们一会儿自己走。”   巫青岚急道:“这打做一团咱们怎么走呀!凭我们几个哪是对手,对方不是掌门就是护法,还有那么多走尸……”   玉无缺笑道,语气里尽是得瑟:“我家师尊就在外面,等着接我们走呢,急什么!”   说话间,「嘎达嘎达」器械摩擦声从远及近,空知坐在鹿属后背缓缓飞来,众人闻声看过去,便见空知左手撒豆子,右手飞黄土,「砰」一下就变出无数剑傀。   数量以地上走尸为准,剑傀手起刀落,斩下走尸头颅,连爬了一半即将出土的也被死死钉在地上。   收拾完走尸,剑傀列出肃穆阵仗,一字排开立在两边迎着空知往前。   “主人派我到此地接回门下弟子,见走尸横行,还以为哪家捅了乱葬岗的坟堆呢,没想到是诸君比试武艺,多有打扰,实在抱歉。”   空知端得是客气有礼,对着各派头脸人物点头笑笑便往里径直走去:“你们继续,我接了人就走。”   “等等!凭块破木头也想从我手下抢人?”   空知回头,笑得阴森:“破木头?你再说一遍呢。”   鹿属压近,一脚踩扁了一具走尸的身体,金火大燃,若是它想,把附近所有走尸烧了也不过是一转眼的事。   空知眨眨眼:“挡路了,麻烦让让。”   傀儡和他家主人是如出一辙的气人脾性,项纵天想蛮横拦下,张茵茵却走到他身后小声劝道:“鹤不归的傀儡现身了,他人必然就在附近,只是懒得插手,项护法还是罢了吧,咱们打不过他。”   项纵天看了眼庙里:“凌家小子就在眼前,放了实在可惜。”   “还有机会,现下不好和天极宫撕破脸,鹤不归此人行事诡异,他挑明只是来接人,便不会管我们和玄戒门争斗,依了他也好。”   项纵天鼻孔出气,杀气腾腾地瞪着空知,身体还是诚实地让了路,刀也放下了。花风羽知道傀儡的厉害,悻悻退到一边,还装模作样道:“得亏上仙来得及时,那咱们也就不必多事了,撤了吧。”   血渊殿做出放行姿态,庙里负责守人的烈燕堂自然不会再拦,玉无缺带着几人大喇喇走出来时,花风羽眼神一凛,项纵天更是眼睛都瞪圆了。   比起凌霄,玉无缺才是块大肥肉,谁得手谁就离不死城更进一步,可偏偏鹤不归护着,没人敢下手。   倒是张茵茵,一见他出众面相连眼睛都移不开,人从面前走过还娇滴滴地打趣了一句:“久闻玉公子大名,不想今倒见着真人了,来日若想找人合欢双修,别忘了你茵茵姐。”   玉无缺别说看她,靠近了连气都不管多吸一口,生怕中招丢了鹤不归的人,只拉着人快步往前走。   “还有你哦,岳小公子。”张茵茵食指摩挲这下巴,眼神勾人,意味深长地对岳庭芳道,“记住茵茵姐说的话。”   有空知护着,几人得以离开了是非之地,鹿属这回屈尊降贵地拉了一架马车,空知把人一个个塞进车轿,这才撤了剑傀,堂而皇之地接着人走。   离开人群视线,空知把玉无缺拉出车轿,塞给他一身夜行衣:“人我会送回去,但事情未了,公子换上夜行衣,即刻去寻主人吧。”   没见鹤不归人影,玉无缺便知道今晚的事没这么简单,他换上衣服再次易形成麻雀,扑腾着翅膀找去,终于在路边树林的高枝上,瞧见了一只巴掌大的小白雀,昂首挺胸,硬是端出一副睥睨人间的清冷姿态来。   他飞将过去,方一挺稳,差点把树枝压断,白雀撇过头不满地看他一眼。   【师尊在等什么?】   【鸦莹面色有异,举止戒备,恐怕血渊殿和逍遥廷的出现,在她意料之外,也许血渊殿的目的并非是天极宫人。】   【我进去救人时,见他们绳索松散,看守得也随意,鸦莹听我要救人半点没有阻拦,而且青岚也说,要不是鸦莹拦着不许项纵天伤人,他们几个可能小命已经丢了。】   【人马散去,才会真正动手,埋在庙外的走尸数量不对,你我且等等看。】   灰雀挪动着细瘦脚杆,缓慢靠近白雀,用胖乎乎又软呵呵的身体挤着瘦小的白雀,白雀诧异扭头。   【挤我干什么?】   【我怕师尊冷呀,你冷吗?】   【不冷,走开。】   灰雀不走,黑溜溜两颗圆豆似的眼睛到处转。   【方才师尊为什么不现身,你若出现,都不用傀儡震慑,那些人绝不敢轻举妄动。】   鹤不归本人要是出现了,打碎的是三家的小算盘,还搅进门派争斗的浑水里,他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来日这些人说起什么,又得白应迟去收场。   也许是最近替人收拾烂摊子的事干多了,他后知后觉地体谅起白应迟的偏袒和不易,于是也学着收敛脾气。   【不想给师兄找麻烦。】   【所以咱们穿着夜行衣,一会儿不能暴露身份,可若是打起来——】   一声尖啸,打断了玉无缺的话头,白雀警觉炸毛。   这啸声是禽类妖兽呼救的兽语,若是近处有同伴,自可闻声去救。   【烈燕堂遭遇大量走尸,围堵绞杀,性命垂危。】   【嚯,师尊听得懂?哦也对,你也是鸟,不是不是,您也是仙禽。】   事情紧急,鹤不归懒得听他贫嘴,脑中闪过一个鬼点子,立时携鸟朝啸声急飞,离着一段距离,借着掩体化出真身,师徒二人皆穿着夜行衣,面上覆着黑纱。   而远处走尸是方才庙外的数十倍,凶猛无比,已抓伤数人就地啃食。   “不能暴露身份,那傀儡不能用,连天极宫剑法也不行。”玉无缺绑好自己的面纱,握紧佩剑问道,“师尊打算怎么做?咦!”   鹤不归袖中傀丝飞出,扎进玉无缺关键要害,二人细微的灵力相撞,在玉无缺的身体里游走,酥酥麻麻,让他一阵心惊。   同时傀丝自由生长,在入体之前便封了一层护体结界,把玉无缺严严实实地保护了起来,师尊的灵力都是白日存下的,现下几乎用了大半在护体之上。   鹤不归道:“你做傀儡,由我操纵,只需专心调动灵力,不必顾虑其他。”   玉无缺摩拳擦掌:“好刺激,徒儿就只需调动灵力,然后呢?”   “早上教过你什么?”   鹤不归突如其来查功课已经查成习惯了,玉无缺信手拈来开始背书:“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君子有成人之美,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是为修道之人行之准则。”   “那现在再上一课。”鹤不归盘腿坐下,十指翻飞如风,傀丝轻巧地拎起玉无缺把他掷于走尸中间。   尸群里突然被丢进来一个活物,宛如捅了马蜂窝,他们瞪着幽绿的眼睛伸来森森白爪,恨不能将人立刻撕扯吃下。   有鹤不归操纵,玉无缺手下剑法变幻无穷,招招陌生又怪异,没有半点天极宫剑法的影子,一招一式狠厉缥缈,不过瞬息,冲上来的第一层走尸就已经成了碎肉断骨。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会让人杀红眼的。   玉无缺头一次斩下这么多走尸,又兴奋又惊惧,满手血腥,虽不是活人血,也让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有些惶恐不安。   【师尊,还要杀多少啊,你给徒儿上的这课……怎么有点血腥。】   再杀下去就急眼了,太清上仙教剑法时总说,剑修最易走火入魔,因为杀伐太重,心魔丛生。   怎么到了鹤不归这里,竟纵着他砍头如切菜,怎么看怎么邪门。   鹤不归却传来一声轻笑。   杀生亦是度生,杀意也是慈悲,非得在人间罪恶浸淫许久,才能悟出些许「杀度」真理,鹤不归是个剑走偏锋,偏执得邪性的人,刚直不阿正气凛然那套说法不怎么适用于他。   太微上仙既然公认的脾性古怪,那就有古怪的教法。   【这门课叫大开杀戒,今天为师就好好教你。】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木有啦,今天赶到最后一分钟才修好稿子。 第32章 鸦莹   夜风呼啸, 剑刃于其间破空来回,凛冽冰雪却也压不住翻腾的腥臭。   黑衣人虽只执一柄再普通不过的剑,剑气裹着杀意, 已然使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 半柱香的功夫, 尸块摞成起伏的小山包,他脚下已无空地可踩。   【师尊,有活人。】   隔着几丈远,黑衣人停下动作,四面走尸已经不足为惧,他目光似有犹疑, 落在面前的御尸人身上。   粗粗算去, 二十七个活口, 寒风中呼着白气, 走尸大队已然强弩之末,他们却不见惊惶,和黑衣人对视片刻后, 便离开各自阵法, 走上前来亮了兵器。   玉无缺原本想着,这些人要是趁机跑路,也就不必追了, 反正来这一趟是为了救人, 也没人看得出来他们的身份, 没必要穷追猛打。   谁知对方不惧不退,摆出一副你死我亡的姿态, 鹤不归更是冷冷地下了杀令。   【一个不留。】   【等等, 师尊。】   【嗯?】   【那个……】   玉无缺原地磨蹭, 一扫方才汹汹气势,剑烫手似的甩来甩去,整个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最后也没憋出话来。   鹤不归不耐烦了。   【磨蹭什么,怕了?】   【徒儿不是怕,只是……】   黑衣人继续扭捏,面前的人已经戒备地压近,他格挡得漫不经心,实在没法集中精力,师尊在后头看着,退了显得自己很怂,可上又下不去手。   他心中打鼓,进退两难。   【我从未杀过人。】   手刃妖邪是修行必做之事,可杀人不在此列,天极宫修学多年,从上到下尊长们都教导弟子要对生灵怀有仁德慈爱之心。   可鹤不归却要他在第一次下山游历时就杀人,不是一个,是一伙,一个不留地杀。   这些人该不该死,这么做到底对与不对?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鹤不归陡然松了傀丝,与此同时,御尸人提刀便攻过来,招招狠毒强势,未留余地。玉无缺挡得心惊肉跳,几次不慎被对方击中,手臂钝痛难当,若无护体结界保着,他非被削下皮肉不可。   他心知肚明,鹤不归故意不管他,就是要借面前这些穷凶极恶的人之手,打这怂不拉几的徒弟。   【师尊,你生我气了?】   【哼。】   【那我哄哄你。】   鹤不归捏碎一颗小石子。   【你有毛病吗玉无缺。】   【我没有毛病,我有心病,万一杀错人,夜里睡不着觉,啊呀!】   战斗时心不在焉,处处都是破绽,玉无缺动作僵硬,反应逐渐变慢,还要忙着哄人,已经是自顾不暇。   识海里不是「啊呀」就是「哎哟」,某一瞬间,鹤不归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当初这小子能得他青眼,便是那干脆利落耿直坦荡的脾性招人喜欢,这才多久,成了个婆婆妈妈磨磨唧唧的跳脚弯虾,莫非真是眼瞎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不敢就滚回来。】   【想师尊告诉我,这些人为何非杀不可。】   没等鹤不归说话,玉无缺又道。   【我明白师尊是想教我何为杀身成仁,徒儿愿意学,只求个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四个字,像是戳到了某根神经,鹤不归的怒火降下去大半,最后只在心底感叹了一句。   玉无缺还小,心地善良不是过错。   他才十六,要他手刃素昧平生的普通人,的确强人所难,只是鹤不归也第一回当人师尊,没什么经验,认为揠苗助长好歹也是长。   却疏忽了自己强加给玉无缺的经验见识,悟道理念,没个几百年,没出生入死地经历几场恶斗,是不可能照单全收的。   鹤不归想起他振振有词地反驳,从未杀过一只狡兔,细心养着,哪里舍得。   其实和今天婆妈局促的模样有异曲同工之处,这苗太嫩了些,揠不得,心也太软了点,到底可贵。   鹤不归素白手指一翻,牵住玉无缺小心躲避着攻击,拿出稀少的耐心解释。   【这二十七人皆是血渊殿高阶弟子,纵的走尸乃千锤百炼而来,修为高深,有自我意识,一只尸王便可唤醒乱葬岗数百走尸为己所用,你看清楚,这些走尸到底哪里来的。】   满地走尸就是最好的教具,鹤不归一边讲解,一边玩提线木偶般扯着玉无缺四处乱看。   有师尊提点,玉无缺很快发现端倪,看罢心中大骇。   【不止有未炼化的鲜尸,还有将死之人,他们……竟然为了施法材料胆敢害命!】   顶在前面送命的走尸有的只着了寻常衣物,行动僵硬,尸身腐坏严重,恐怕是尸王唤醒了附近百姓墓地的尸体,有的尸体没有尸斑,却有中尸毒的痕迹,流的血也不是青黑而是鲜红,可见刚死不久。   这些尸体哪里来的不言而喻,四周贫苦百姓聚集,既可挖掘旁人墓穴,也可就地杀人取尸,走尸并未经过炼化,骤然邪气侵体,用罢极易成为邪魔为祸乡里。   血渊殿炼尸炼蛊虽上不得台面,却也是利用阴邪的修行之法,并非正统修行故而限制颇多,非已死妖兽或无名尸身是不能随便利用的,滥用他人尸身、剥夺性命皆是触犯公律。   何况目下他们根本不顾百姓安危,在此狂妄杀人,确实是罪大恶极。   【徒儿已豁然开朗。】   循循善诱好累,以后还是揠苗助长吧,鹤不归心累地想。   【杀干净。】   黑衣人目光坚定,提气捏剑。   【是!】   杀气翻涌,剑刃射着寒冷精光游走在御尸人脖颈间,「噗呲」声叠起,来不及发出一声喊叫,尽数毙命。   活人的血是热的,面对狠厉的杀器,恐惧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暴怒对玉无缺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   他亲手杀死了二十七个人!   站在遍地碎肉和尸体中间,他浑身战栗,有一瞬的恍惚,仿佛那十六年在天极宫修行的日子不过是尊长们精心打造的温室,温室里习得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他以为的凡尘向来风调雨顺,以为的苍生皆仁义正直。   以为修道之人一身本事,只会把刀剑对准偶尔出现的邪魔,便是遵从了守护苍生的职责。   而鹤不归从来不知道何为委婉,他半个招呼不打,就逼着玉无缺亲手撕开血腥一幕,要他直面真实。   凡尘之所以不太平,大都因人的恶念而起,恶贯满盈等同邪魔歪道,不值得原谅,一样该杀。   这便是师尊教他的杀生既度生。   玉无缺战战兢兢,杵在尸堆之中努力平稳呼吸,消化着鹤不归的用意。   【师尊,都死光了,这些人——】   肩上被人轻轻按了按,鹤不归从黑暗中走出来,撤掉一手傀丝,迎着玉无缺回过头来迷茫的眼神,师尊只露一双美目,却弯着眼尾肯定地点头。   “做得很好。”鹤不归道,“先把烈燕堂的弟子捡出来,然后一把火烧干净,别留后患。”   “是。”   玉无缺僵硬的脊背一松,把面纱摘下,战场惨烈,横七竖八不是死尸就是重伤的鸟妖,烈燕堂的弟子修为耗尽,连人型都维持不住了,只有鸦莹强撑着一丝神识等到最后,看清两名黑衣人纷纷摘下面纱,她哽着的一口气才泄下去。   “幸好……幸好是你来了,太微上仙。”   鹤不归点住她的眉心:“你伤势太重,睡一会儿,到安全的地方再说。”   鹤不归固住鸦莹元神,将她挪去干净的地方躺着,也拿出乾坤袋去翻找鸟妖,玉无缺颠颠跑来,双手一伸:“师尊,这些鸟妖大半都死了,还有中毒太深,入了骨髓的,恐怕救不回来,还捡么?”   “捡。”   玉无缺见识了此人的冷酷,本以为死了的弟子他要弃之不顾,谁知鹤不归拿了他手上的袋子,小心翼翼接过濒死的鸟雀,用灵力护着。   “鸦莹昏厥,你把她背上,别磕了碰了,等我把鸟妖都捡完,寻个僻静地方疗伤。”   玉无缺意外:“很多都死了,一起带走师尊不觉得累赘么,反正一把火烧了,也算是下葬。”   “玉无缺,我是心狠手辣,但万事得分好歹。”鹤不归看他一眼,“死者无辜,该有个像样的安葬之地。”   “徒儿记下了。”   一夜血雨腥风,被熊熊大火掩住了,等这夜大雪落尽,来日谁都无从知晓。   ……   一个时辰后,隐蔽洞穴中。   鸦莹逐渐苏醒。   洞穴干燥,篝火温暖,她躺在柔软的榻上,腿脚伤处都包扎过了,整个空间里弥漫着浓浓药香。   玉无缺蹲在药炉边一下一下杵着药泥,杵好便送去给鹤不归,地上铺了两块硕大的绸缎,鸟妖挨个儿躺好,它们两脚朝天,羽毛稀疏,有的腹部敷着厚厚的药泥,鹤不归上药,玉无缺打下手,师徒俩都没怎么给人包扎过,白纱布散了一地,包好的鸟妖被捆得像个大馒头。   这画面有些滑稽,若换个猎户模样的人,鸦莹定会以为对方是要把她的弟子们一个一个烤了吃,只是师徒俩叽叽咕咕,一个啰嗦,一个责骂,忙碌的背影着实让鸦莹感动。   “太微上仙。”她勉强坐起身,行了大礼,“多谢今日救命之恩。”   “姨姨醒了!”   二人齐齐回头,鹤不归冲玉无缺使了个眼色,乖徒儿便端着汤药巴巴送过去:“先把药喝了,解尸毒的。”   鸦莹被扶回软榻,喝下药精神立时好了许多,今夜之事鸦莹看在眼里,多亏鹤不归及时出现,救下一命还把人都带回来医治,此时夜半霜寒,见他们还在辛苦救治,鸦莹着实过意不去,艰难下榻想要帮一帮。   鹤不归抬起头:“躺着,你帮不上忙。”   鸦莹脸色一僵,玉无缺扶了扶额,笑道:“姨姨歇歇,能治的都上了药,性命无碍,实在没办法的都放在那边,等姨姨伤好了带回去安葬便是。”   顺着玉无缺的手指,鸦莹见不远处盖着白布。   鸦莹难过地闭了闭眼,问道:“死了多少?”   玉无缺:“二十六。”   一声叹息,鸦莹哀痛道:“血渊殿不会善罢甘休,上仙实在不该插手管这件事,会给天极宫惹上大麻烦的。”   “都杀了,没有麻烦。”鹤不归低着头上药,语气淡淡的,“血渊殿敢公然对你痛下杀手,想必不怕遭狱释宗诘问,吃了闷亏他们不好声张,未必没有下一回。”   “狱释宗放任不管,血渊殿才得以嚣张,往后行事我会更加小心的。”鸦莹道,“你们隐藏身份救下我,我知道是为了烈燕堂着想,若被狱释宗知道天极宫出手救人,只怕日子更不好过,不管怎么说,今日大恩,鸦莹定涌泉相报。”   “玉无缺,把人扶起来。”   鹤不归腹中没有客套话,但他清楚,当年因为鸦莹一时心软保下玉无缺,人又被天极宫接走。   因此得罪了狱释宗,这些年没少受排挤针对,日子过得艰难,说到底,今日相救也只还得了当年的救命之恩。   这些年受的苦已经是笔糊涂账了。   鹤不归放下药钵,看着玉无缺:“给鸦莹磕头。”   玉无缺:“??”   鹤不归言简意赅:“是她捡到你的。”   难怪鹤不归多次提醒,要他对鸦莹以礼相待,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玉无缺从身上摸出一个锦囊:“外婆说此物是娘亲给我的,虽不是亲娘,但是当初救下我喂我吃喝的好娘亲,是姨姨的吗?”   这锦囊玉无缺偷偷翻开来看过无数次,没有金玉也并非信笺,只躺着一尾墨绿鸦羽。   自小无父无母,这是关于爹娘全部的念想,玉无缺珍重以及,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见到,还是在这样的场面下。   见到旧物,鸦莹点点头:“里面放着我妖身之羽,你还留着呐。”   得到确定回答,玉无缺怔了怔,立时欢喜地磕了三个响头。   鸦莹赶紧扶他,怜爱地顺着玉无缺鬓边乱发:“在街上就瞧见你了,我不敢认,长这么大了,功法又了得,可见天极宫待你亲厚,太微上仙对你也很好。”   玉无缺绽开灿烂笑颜:“我见姨姨亲切,原来里头有这个缘故。”   这样的认亲场面太微上仙最不适应,他别开脸,不自在地咳了声,很突兀地丢出一句:“爱子心切,你有,凌夫人也有。”   鸦莹沉默片刻,苦笑道:“原来上仙是来要人的。”   “也罢,她也是可怜人,我本不想为难她。”鸦莹从怀中拿出一个蚕茧,稍一施法,蚕茧便如人型大,里头躺了一个人。   玉无缺眼尖:“是岚姐!”   “别担心,她只是昏睡,烈燕堂和她无冤无仇,不会害她。”   鸦莹用指甲刮开蚕茧,丝线逐渐消融,凌岚周身无虞,玉无缺小心地把人扶到榻上躺着,不解道:“姨姨为何要抓她?难不成也是想利用她找到凌伯伯么。”   鸦莹直言:“是,我就是要找凌斯。”   玉无缺更不明白了:“血渊殿找凌伯伯是为了报右护法身亡之仇,他们暗害你,你怎么还替他们找人?”   “不是为了他们。”鸦莹沉下脸,“我烈燕堂与凌斯,此生不共戴天!太微上仙可愿听我一言?”   鹤不归:“愿闻其详。”   “外头都传,凌斯是为救女儿才不惜闹出这么大的祸端,待女儿救活便回来俯首认罪,这一贯是他信誓旦旦的做派,上仙信么?”   鸦莹语气中满是不屑,听得出对凌斯恨意极深,鹤不归本就不喜欢这个人,摇摇头道:“我不信。”   “是了,他讲的故事漏洞百出,上仙聪慧,自然是不信的。”   鹤不归道:“你也不信,还抓走凌岚,是天真是愚蠢?”   喂喂,师尊,你说话怎么这样直白。   玉无缺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   “是我蠢!明知这畜生心肠歹毒,凉薄寡性,却还指望他能念及妻儿回头是岸。大戏都演到天下人面前了,竟还有人信他是个舍身为人的好父亲。”   听她语气,似有无数隐情,鹤不归问道:“凌斯到底做了什么,你但说无妨。”   鸦莹恨意滔天,怒捶软榻:“他杀了死不瞑目的发妻,又用同样的法子,虐杀数万妖族以作水妖补食之用,背后不止救女这么简单,太微上仙,凌斯勾结的神女大有来头,他们要复活水妖先祖之事并非空穴来风。”   鹤不归蹙眉:“水妖先祖数不胜数,复活何用?”   “上仙可听说过蠃?”鸦莹没等他回答便解释,“蠃是上古水妖最纯的血脉,被数万妖族敬为神明,地位尊崇无比,我便说一件你在意之事,蠃死在白令川,是姬瑄亲手斩杀,死后妖族寻不到尸骨,才知被姬瑄收走另作他用。”   “传言有说,不死城四根城柱,其中一根封着蠃的尸骨,十六年前不死城异动,滔天巨浪打过去却无事发生,仅仅留下玉无缺一个弃婴,我后来去看过,封着蠃的那根城柱,已经裂了。”   作者有话说:   走剧情,写不满意的时候太焦虑了,抱歉! 第33章 馄饨   比起裂不裂的问题, 鹤不归更在意前者。   不死城的城柱里封着东西,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当年姬瑄盛极一时,招揽天下最好的灵铸师为自己修建城池,《千古风物志》里也有记载, 他亲自画图选料, 方方面面亲力亲为,历时九年,才联合众家打造出一座鬼斧神工,固若金汤的城池。   就连遭人诟病的地下魂窟都有详细的建造细节,怎么城柱里封着东西却只字未提呢?   《千古风物志》可是在姬瑄的同意下,由自己祖父亲手记录下的, 不可能出错, 这么重要的信息会遗漏么?   鹤不归狐疑良久, 问道:“你这些传言都哪里听来的?”   鸦莹如实道:“蠃的故事自小便知, 长辈把它当做神话讲,就像女娲补天、夸父逐日一样,在我们妖族小孩儿心里, 蠃鱼为九天神君坐骑, 是第一个修炼成仙的妖族。”   神话深入人心,但就和女娲夸父般,这些人物仅仅是活在传说里, 没人真的会去细究他是否存在。   谁料千年前, 姬瑄带领他的傀儡大军四处绞杀邪兽, 于深海寻到蠃的踪迹,一路引诱至白令川, 蠃鱼现身与其苦斗许久, 最终死于他手, 后遍寻尸骨而不得。   这件事再被提起是五十多年前,某一支水妖部族出现了通灵神女,她自称是受蠃的魂魄感召而来,要带领妖族寻到神明尸骨,复生蠃鱼,再现水妖辉煌,人族占着陆地,遍地是福地灵脉,修行的条件得天独厚,自然修为上压过妖族许多,妖族常年被追打赶杀,别说立足之地都没有几处,连活命都艰难。   神女打着抗衡人族,复兴妖族的旗号,在水妖里口耳相传,很快就有了大批信徒,不死城城柱里封着蠃鱼尸骨,便是从她口中传出来的,水妖们深信不疑,愿为她效犬马之劳,只求将来大业能成,妖族能和人族比肩而立。   听完,玉无缺一言难尽:“神话里的人根本无人见过,那个神女随口一说水妖就信了,这也太好骗了吧。”   鸦莹摇摇头:“神女神通广大,她确实让蠃鱼显灵了,否则万千水妖部族,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拜她一人?”   蠃之所以被水妖敬为神明,就是因为他天生神力,能无中生有造出源源不断的新鲜水源,水会听他的话,更来自于他,水妖视他胜过性命也不足为奇。   显灵的蠃鱼魂魄虽然只存在了短暂的一瞬,却可翻云覆雨,排山倒海,动动手指,浪涛和洋流便可来去自如,他凭空送了其中一族一的泉眼,直到如今,那些人把泉眼当做了显灵真迹,日日朝拜。   而玉无缺出现的前一年,那撞击城墙的巨浪便是神女和蠃鱼合力促成的,城门虽然未开,却纳了怨灵入城,与此同时,城柱也有了裂隙。   鸦莹道:“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了神明即将复生的传言。”   水伯天吴的妖丹能让血肉再生,在水妖里并非秘辛,神女会知道也不奇怪,为了复活蠃鱼,她必须找到天吴并顺利拿到妖丹,事关天极宫,利用救女一事拉拢凌斯,伙同他进入天极宫密谋整件事也就顺理成章。   只是鹤不归想不明白,神女的目的就只是复兴水妖么?   牵扯不死城,他实在不能不多想,神女到底哪里冒出来的,又怎么知晓的城柱里封了东西,还有,她会魂术,又能一眼识破玉无缺腹中钥匙,不是姬瑄旧人就是和不死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绝非只是复活蠃鱼这么简单。   这个来路不明的神女必须查清楚。   鹤不归道:“你知道神女在何处吗?”   “她在东海深处,如今已经到了半年封海之期,想要进去除非水妖放行,是寻不到门路的,再强的修为也不可。”   “半年。”鹤不归眼神暗了暗,玉无缺默契接话:“黄花菜都凉了。”   吴天妖丹已经被取走,复生关键之物便是这个,等下次开海,怕是蠃鱼就带着他的水妖子孙们踏浪而来了。   鸦莹察言观色,见鹤不归沉默了很久,主动道:“凌斯东躲西藏一直兜圈子,也是为了寻到机会重返深海和她汇合,太微上仙若想查清此事,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鹤不归感兴趣:“如何做到?”   “去碎月群岛,两月后正好有一股洋流,搭上洋流通路,可从西海直入东海,避开所有法术障碍,我交给上仙一枚信物,你拿着去,即便遇到守隘妖族也会放行。”   为表诚意,鸦莹当即拿出信物——素白手帕上绣着凌霜而开的梅花,里头有两截绑在一起的头发,还有一枚绿如翡翠的鳞片。   鹤不归接过来细看,此物并非出自鸟妖,绣的图样又恰好是这两物——寒梅凌霜盛开。   抛妻弃子的故事渣得令人印象深刻,如果他没猜错,这东西就是姜雪梅和凌斯的定情之物。   他直接问道:“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在下不敢要求上仙做什么,只是希望找到凌斯后,能把人交给烈燕堂处置。”鸦莹眸光落在鳞片上,很是惆怅,“为无辜横死的妖族,也为了我可怜的表妹,我只想让他们魂魄安宁。凌斯救女的故事有另外一个版本,上仙听完,会明白我的。”   ……   下了一夜的大雪,晨光刚起便淅淅沥沥地停了。   把鸦莹送去安全的地方之后,师徒二人换下夜行衣打道回府。   忙碌一夜,又听了个更加气人的爱情故事,二人不但身心俱疲还饥肠辘辘,玉无缺见师尊脸色苍白,便提议在驿站用些热乎的吃食再骑马回城。   鹤不归又饿又困,坐下就揉起鼻子:“阿嚏。”   玉无缺刚点好吃的,听见这么一声,他立即去摸鹤不归的额头:“有些烫,怕是风寒了。”   鹤不归扭开头,鼻音浓重:“没那么娇气。”   “不是娇气,是要保养。”玉无缺趁机又快速摸了一下,“真的烫,一会儿师尊先回去歇息,我去抓些风寒的药。”   鹤不归捂着汤碗,眼皮耷拉:“不打紧,天亮就好了。”   “困了?”玉无缺关切地看过去,鹤不归捂着汤面不吃,坐着发呆,安静得称得上一句乖巧,把他瞧乐了,“多少吃一口,师尊说不要张扬,咱不御剑只能赶马,进城还得一阵呢,垫垫肚子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鹤不归不动筷,神思游离:“唔。”   玉无缺吸溜几口面问:“师尊在想什么?”   “钥匙。”   “嗯?”玉无缺舔舔嘴皮,凑过去小声问,“是我肚……”   鹤不归捏住他的油嘴:“不要说出来。”   “呜呜,不说不说,钥匙怎么了?”   “怕我想错了。”鹤不归自言自语,在玉无缺衣服上擦干净手才收回去继续捂着,“会不会钥匙不止是开门,有别的用途?所以她不急在一时,敢将消息公之于众,却去打城柱的主意。”   “城柱有四根,其中一根是蠃鱼,那其他三个是什么,有没有东西?”   “不死城禁制严密,牢不可破,难道关窍在城柱中,并非城门上的阵法?”   思路杂乱理不清楚,又头昏脑涨的,鹤不归勾着头一脸疲惫:“烦人。”   玉无缺宽慰他:“反正师尊答应了姨姨请求,两个月后咱们去一趟碎月群岛就是了,等找到神女所在,总能寻到线索的,别着急嘛。”   这般心大如斗,不操心的性子,鹤不归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又不是我剑法不精技不如人,我急什么?”   玉无缺撇嘴:“我会好好练的。”   鹤不归冷哼:“我不缺时间,可你等不起,别人也等不起,阿嚏!”   “不说了不说了,下次你再考我,不合格就打,这下病着不说了啊。”玉无缺解下外袍把人严严实实裹住,“越说越气,不利于养病。”   鹤不归扭捏拒绝:“起开,我热,不穿。”   “发烧了能不热么。”玉无缺粗鲁系紧,无视了鹤不归的怒视,“捂出汗好得快,再吃几口吧师尊。”   鹤不归起了性子:“不吃。”   这还治不了你?   玉无缺叫来小二,果断付账,把他家赖赖唧唧的师尊拉起来:“不吃就走,回去给你做。”   赶马回到客栈,三个小弟子一听隔壁屋开门了,立时冲将出来,挂着清一色的乌青眼圈,想来是不见人回来,又不知出了什么事,干等了一夜。   鹤不归已经没力气说话,把蚕茧交给凌霄。   玉无缺解释:“岚姐找到了,性命无碍,放心吧霄哥。”   凌霄正要千恩万谢,太微上仙大步一跨进了房,直接把门给甩上了。   玉无缺把一众尴尬的小伙伴们推走:“我那屋没动过,让岚姐住吧,霄哥你草药袋在哪?”   “太微上仙怎么了?心情不好?”   “你们出去一夜,出了何事?要草药袋干嘛,有人受伤?”   凌霄眼睛一瞪:“无缺你站住,拿腹泻丸做什么?”   玉无缺低头一看,哦哟,拿错了!他又去凌霄的药袋子翻找:“师尊有些风寒发烧,霄哥先给我瓶退烧丸救急,你开个方子,我一会儿去抓药。”   凌霄无语:“不把脉我怎么开方子,哎你等下,太微上仙怎么可能得这种随随便便的病症,别是你看错了——”   “别多问。”他火烧屁股一般拿了就跑,关门前还眼神狠厉地警告:“说话声音小些,吵到他有你们好看!”   “砰——”   大门紧闭,三人面面相觑。   巫青岚叹为观止:“说句狗腿不为过吧。”   凌霄看着被翻了一地的药罐感叹:“肯定是被打怕了。”   去浮空殿探望过他的只有岳庭芳,这狗腿扒拉的样子不是第一次见了,岳庭芳把门轻轻掩上,只老气横秋地叹道:“儿大留不住呀。”   隔壁屋,空知刚给鹤不归更了衣,伺候躺下,玉无缺就开门进来,他蹑手蹑脚地倒水送药,轻声支使道:“再拿两床棉被过来。”   空知:“主人说热。”   玉无缺催他快去:“热什么热,他都烧糊涂了,捂出汗再泡个热水澡,明儿肯定就好了,哦,拿完棉被让店家烧桶烫烫的热水送进来。”   空知犹豫,玉无缺还凶他:“别墨迹,你主人都病倒了,不得听我的?”   空知天真地问:“凭什么。”   玉无缺:“凭我是你家主人唯一的大徒弟!”   好像还挺有道理,空知转身干活去了。   鹤不归在床上滚来滚去,热了掀被,又被玉无缺给包成粽子,他再掀,玉无缺较劲似地再捂,一来二去鹤不归脸都捂红了,呢喃中还在骂他:“烦人。”   “好热。”   “不吃面。”   玉无缺笨拙地给他擦汗,听他胡言乱语不免觉得可爱,想是饿了,便问他:“不吃面那就吃馄饨,睡醒就有,鲜虾海菜口的,行不行?”   鹤不归迷糊道:“不行。”   玉无缺问:“那你要怎么样?”   “练剑。”   玉无缺无奈道:“刚不是要吃东西吗,怎么又要练剑了。”   “玉无缺练剑。”   玉无缺一愣:“徒儿知错了,会努力的。”   “唔……他知道个屁。”鹤不归梦中爆粗,嘴还撇着,“根本护不住自己。”   别人酒后吐真言,他家师尊要病后才会说几句真话。   这便是实打实地担心玉无缺了。   说来也是自己不争气,以前浪费的时光,往后都得翻倍偿还,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鹤不归这稀里糊涂的一点牵挂。   后来鹤不归终于睡踏实不再乱动,玉无缺才放心离开。   他出门抓药,回来一边煮馄饨一边熬药,日上三竿的时候送进房,鹤不归迷迷糊糊起来吃了半碗,倒下又睡。   期间偷偷去看过几次,给鹤不归换了枕巾,烧退了之后,玉无缺便没再进去打扰。   夜里子时,鹤不归清醒了。   睡了一整个白天,身子都睡软了,燥热褪去,脑袋也清明不少,他醒过来先泡了热水澡。   泡好空知把晚膳端过来,还有热腾腾的汤药:“玉公子叮嘱了,先吃点东西再喝药,要是不够还有蒸糕,随时能热了送来。”   鹤不归懒洋洋道:“哪来的药?”   空知:“方子是找凌霄开的,药是玉公子去抓的,照着主人的体质开的方子,和在浮空殿吃的差不离,玉公子有心,都给主人记着呢。”   鹤不归尝了一口,祛风寒的不多,大都是补气血的,还加了一味续筋草。   鹤不归:“他们都歇下了吧,凌岚如何?”   空知:“主人放心,弟子们都无事,他们早就歇下了,只是客栈没了空房,玉公子那间挪给了凌岚,其余三人挤一间,他没地方睡,便出去了。”   鹤不归蹙眉:“大雪天他跑哪儿去了?”   而且什么叫没地方睡,这么大个空房打个地铺很难吗?   鹤不归再讨厌和人亲近也不至于冰天雪地地把他赶出去吧。   鹤不归起身:“走,去找他。”   空知指指窗户:“没走远,玉公子一直在院里练剑呢。”   客栈院子并不大,积雪已经被玉无缺踏成了黑水,他踩了满脚湿哒哒的泥,不嫌脏不嫌累,如此已经练了好几个时辰了。   又不敢饶人休息,拿着树枝兀自琢磨剑招,踢腿挽剑花,尽量不发出声响,练错了再来,反反复复,一直到大多客房都熄了灯,他还在院子里比划。   对着自己的影子舞剑,寂静得只有喘息声。   “方才那一招,力在小臂,不是手腕。”   不然听见师尊的声音,玉无缺诧异抬头,继而咧嘴笑开:“师尊好些了吗?”   鹤不归没答,只道:“再舞一遍方才的剑式。”   “是!”   “后脚不许落地。”   “哎!”   “手臂打不平吗?”   “哦哦!”   “再来。”   再舞一遍还是错,那就第二遍,第三遍,直到第七次,力道,姿势,灵力调度都达到了鹤不归的要求,师尊才满意地抱手喊停。   可说的话有点没头没脑:“馄饨汤有点咸。”   玉无缺喘着粗气,满头问号:“咸?”   不应该啊,他尝过,咸淡恰好,就是鹤不归最喜欢吃的那个味。   “怎么个咸法?”   “不知道,就是咸了。”鹤不归又拉开一扇窗户,指指屋内,“不信你自己来尝尝。”   哦,是想我进屋歇息,找借口呢。   早说嘛,师尊。   玉无缺抿唇一笑,轻点脚尖,泥鳅一样滑进师尊的房。 第34章 见己   屋外大雪纷飞, 房里暖得像阳春三月。   玉无缺飞进来裹了一身寒气,他满脚雪水,身上也湿漉漉的, 局促地不知怎么迈脚, 生怕踩脏了师尊的房间, 又被原地轰出去。   鹤不归把人叫进来就根本没工夫管他,兀自披着薄衣盘腿在床上看书,烛火照得半侧脸都暖烘烘的,气色渐好,玉无缺放下心来。   感觉到面前的人没动,鹤不归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我做什么?”   玉无缺捏着衣角, 主动找台阶下:“师尊, 玄戒门把房都住满了, 庭芳他们两个人睡地上, 再加我有点挤,我能不能在这里打地铺呀?”   鹤不归面无表情道:“不能。”   玉无缺失望地「哦」了一声:“那我去外面——”   鹤不归换了个姿势看书:“有床不睡?”   什么意思,跟您睡吗?   玉无缺眼睛一亮:“徒儿睡觉不老实, 怕压到师尊。”   鹤不归莫名其妙:“谁要跟你睡啊。”   空知恰好推门进来, 听见对话笑道:“已经备好软榻,一会儿我给公子铺床,擦擦汗先用膳吧。”   蒸糕馄饨都是现热的, 还多了五个煎蛋, 夜里喝茶睡不着, 空知给玉无缺备了一碗牛乳。   熬了一夜没休息,白日里又操心师尊风寒, 忙前忙后地抓药做饭, 练剑练到这个时辰早就精疲力竭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他风卷残云地把东西全部吃个光。   还在屋里泡了热水澡。   等到整个人洗得喷香热乎地出来,鹤不归还精神矍铄地杵在床边看书,空知给准备的小床就支在另一侧,玉无缺走过去直接灭了一盏灯。   “该休息了师尊,明天再看。”   鹤不归嘟哝:“不困。”   “要赶路呢。”   “睡不着。”   书被一把抽走,鹤不归拍大腿:“你越来越无法无天!”   玉无缺把书卷背在身后,理直气壮:“师尊身体有恙,就该听话,此时不睡,明天白天你又犯困,长此以往岂不是成了夜猫子。”   鹤不归伸手去抢,够不着,就用傀丝斗法,仗着夜里他灵力全无,玉无缺玩性大起,勾着书卷飞来飞去,稳准狠地飞进了炭盆。   「噗」一把火,书烧没了。   这下彻底不用看了。   鹤不归一口气上不来,咬牙切齿地喊他:“玉!无!缺!”   偷鸡不成蚀把米,玉无缺快速认错:“我赔你一本,师尊莫气,烧了就烧了,正好睡觉,一本杂书而已,哪有师尊身体要紧。”   被莫名教育一通,才买的话本也烧了,鹤不归简直想不通,自己收个徒弟来是干什么吃的。   管东管西,蹬鼻子上脸,还不如轰出去练剑,谁管他受不受冻挨不挨饿。   鹤不归气不过:“你少管别人闲事!”   玉无缺被吼得有些委屈:“你又不是别人。”   这大概就是亲疏远近会带来的烦恼。   一个人过惯了,冷暖自知,无需旁人多言,鹤不归又总是破罐破摔懒得周全这副身体,饿了困了,冷了病了,他会故意拖着,反正第二日天亮,亏了的总会补回去。   可这般稀里糊涂地糟蹋自己,身边多出来一个人总会看不过眼,鹤不归最讨厌别人插手自己的事,可又非常清楚玉无缺所作所为是出于关心。   又烦又窝心,生气都生不舒坦,鹤不归索性扯上被子睡下,只留下一个郁闷的后脑勺,闭眼了。   玉无缺把书放回桌上,这才熄灯上床。黑暗里总是听见鹤不归翻身的声音,白天睡太多了,他半点困意也无,玉无缺灵机一动:“师尊想不想听故事,讲几个故事你就有困意了。”   “不想。”   “那我开始讲了。”   “我说了不想。”   “从前有座山,名叫千岩峰,山里遍布彩玉,有一天「砰」一声蹦出好多玉石小人。”   “呃……”   “这些玉人都有同一个名字,叫小缺。小缺们喜欢在火海里游泳,千岩峰旁边就有一池湖水,水是滚烫的,小缺们跳进去就会慢慢地融合成一个人,某一天,有人把小缺们一个个捞走了。”   故事讲到一半,没了,鹤不归等了半天,心痒毛抓起来,忍不住问:“然后呢?”   “咦,师尊不是不听么。”   “不讲算了。”   “讲讲讲,然后嘛小缺们被带去了一个铁山里,为什么是铁山呢,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构造和赤金山差不多,同样是四面火海,泡在里头融合得更快。”   又等半天,鹤不归没了耐心:“你到底想不想好好讲故事!”   说不听的是你,急吼吼的也是你。   我也没有故事,这不是得现编现讲吗!玉无缺搜刮脑子,又道:“然后山口伸进来一只巨人的手,他一直等到小缺们融化成一个人,突然向下将人掐住,师尊猜,怎么着?”   要不是睡不着,鹤不归才懒得捧这个场,他不耐烦道:“怎么着。”   玉无缺故弄玄虚:“他——抠开了天灵盖!”   好烂的故事。   鹤不归忍无可忍,阴阳怪气:“你若是写话本为生,不出一月,就得去村口要饭。”   “不是我编的,这些都是梦见的场景,我挑拣着记得的给师尊讲,怎么样,是不是有点恐怖?”   一点都不恐怖,甚至有点没头没脑,但如果是梦境,这就值得听一听。   鹤不归勉为其难:“吓得犯困了,你再讲几个。”   长夜漫漫,玉无缺搜肠刮肚地说了一夜的故事,实在搜无可搜,恨不得立即入梦再弄点新鲜素材来,他眼皮撑不住了,虚虚喊了声:“师尊,还想听什么?”我实在编不出来了,咱睡了吧。   结果鹤不归呼吸已然绵长深沉,玉无缺歪头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雪停了。   凌霄起了个大早,刚推开窗就看见楼下练剑的身影,他吓了一跳:“无缺,你昨儿就练了一夜,怎么大早上又开始了,受什么刺激了?”   “我这是悟了!”   “是吃错药吧。”岳庭芳刚睡醒,炸着一头毛也来窗户边看楼下奇景,“观夏婆婆打得你屁股开花也不见你早起练剑,这都下山了,反倒练得比谁都勤快,决计是吃错药了。”   提到药,凌霄赶紧穿衣服:“还要给太微上仙熬药呢,我先去了。”   玉无缺叫住他:“我早熬好啦,霄哥有空给我备几瓶风寒药丸,我带着路上吃。”   凌霄笑他:“无缺变得体贴了,我这就给你备好。”   岳庭芳打着哈欠欣赏了一会儿练剑的风姿,连连摇头:“上仙还没起了,你费那么大劲儿没人看。”   玉无缺反唇相讥:“正经练功,你当是你啊,马屁精。”   巫青岚仍旧坐在镜前梳妆,刚画好眉,幽幽道:“我画了一个时辰的妆,他就练了一个时辰的剑,像是真的用功,岳哥,无缺以前剑法不及你,我方才瞧他进步很大,再勤奋几日,怕是越过你去。”   岳庭芳难以置信:“那不成!比我厉害我怎么当大哥,拿剑来!”   二人大清早在院子里舞刀弄棒好一顿比试,向来是输家的玉无缺,今日竟然和岳庭芳打了个平手,要不是岳庭芳拿出上清观的独门剑法克他,玉无缺缺了些战斗经验,恐怕当真分不出高下。   打得正兴起,隔壁屋开了窗,玉无缺立刻收剑,神清气爽地打招呼:“师尊起啦,想吃点什么?”   空知露出脑袋:“主人说大家一起下楼吃吧,公子不必做了,外头冷,快进来换身干净衣服。”   岳庭芳拉住他问:“你还做早膳?方才怎么不问我吃不吃。”   玉无缺斜他一眼:“那你吃不吃。”   “吃啊,你做吗?”   “不做。”   岳庭芳打他一拳:“还是不是兄弟啊!”   玉无缺搂着他往屋里走:“小心眼,计较这个干什么,能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   “那是我师尊。”   “也没见你给长思真人做过饭呢。”   那更不一样了。   长思真人不挑食不使小性子,入夜睡得早晨起还打拳,从不熬夜一年四季喝着养生汤羹还爱泡脚,鹤不归跟个小孩儿脾气一般,不困就生熬,不好吃就饿着自己,可不得哄着?   玉无缺丢下一句:“你不懂!”   入座吃饭,弟子们还是头一次跟太微上仙这么近距离用早膳,几个人噤若寒蝉,十分拘谨,凌岚凌霄对着一屉小笼包发愣,对看一眼,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   凌岚被烈燕堂抓走一事大家都知道了,可烈燕堂为什么这么着急找凌斯,玄戒门和血渊殿突然打起来又是为哪般,谁也理不清头绪,找玉无缺答疑解惑,他一概一问三不知。   至于师徒二人彻夜未归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上仙一回来就病得这样重,玉无缺也同样三缄其口。   可太微上仙到底是因为凌岚才风寒的,她触犯门规私自外出寻人,结果被旁人抓住威逼利诱,又累及其余三人涉入险境,四人各有各的错处,这下都琢磨着怎么告罪才好。   凌岚放下碗,站起来道:“太微上仙,我知错,请上仙惩处。”   “我们也是。”   凌霄和岳庭芳也知趣地站起来,头一个比一个勾得低,巫青岚正捻着兰花指剥小笼包的面皮,也被提溜起来,无所适从地站着。   玉无缺「腾」地一起凑热闹。   鹤不归横他一眼:“干你何事?”   “徒儿事前就知道,有知情不报之罪。”   鹤不归冷笑,我还不知道你?   怕他雷霆之怒,真发落了自己的小伙伴,所以英雄病又犯了,要做这个出头鸟来挡枪。   这是仗着鹤不归不会罚他才站出来,怎么说呢,有点恃宠而骄的意思。   鹤不归白他一眼:“你知情不报的罪稍后另算,至于其他人。”   玉无缺眼巴巴:“师尊。”   鹤不归才懒得跟小辈计较:“坐下吃饭,一会儿空知送你们回山,我已修书一封跟木青君说了,此行是我叫你们来的,拉些货回去交差,其他不必多言。”   玉无缺冲凌霄挤眉弄眼:师尊不罚。   凌霄赶紧道:“多谢太微上仙。”   凌岚忧心忡忡地问:“他如何了。”   “下落不明。”鹤不归见她欲语还休,提点一句,“各安天命,路是自己选的,你和凌霄还想撑起御灵宗,先顾好自己。”   凌岚轻轻点头:“是我糊涂了。”   鹤不归扫了众人一眼,淡淡道:“不许再有下一次。”   几人齐声道:“弟子会尽快回山,不再生事。”   用罢早膳,得收拾行李赶路了。   空知负责护送弟子回山,赶马成了玉无缺的事,侍傀不在,吃穿住行全得自己替师尊周全,空闲时间还被抽查课业,累虽累,得了几句夸奖玉无缺累也快乐得很。   又行三日,终于到了无量山下,马再也不肯往前走了。玉无缺只好把马车拴在树林里,背着包袱和师尊步行上山。   山路崎岖,蜿蜒而上像是没有尽头,走了三四个时辰,玉无缺寻到个大石头让鹤不归休息,自己去溪涧取水,趁机勘察有无危险。   说来奇怪,明明四处都有法阵散发的灵力激荡,阵阵嗡鸣吵得耳朵都疼,可一路上来什么都没发生过。   又听见几声嗡鸣,这回嗡鸣没有立即消散,玉无缺顿觉古怪,打了水赶紧回去找鹤不归。   “师尊,你听见怪声没有,我——”   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玉无缺猛地停下脚步。   鹤不归还坐在方才的大石头上,可他身后多了五个黑色的泥人,这些泥人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质地类似油料,不断生长,黏黏腻腻地又滴到地下,他们已经现了人型,面目模糊,却死死地扒着鹤不归的长袍。   而鹤不归只是安静的坐在那。   玉无缺拔剑出鞘。   “别过来。”鹤不归没有回头,有气无力地道,“你别过来,先看看自己周围有无问题。”   “没有啊。”玉无缺着急地看了一圈,确认道,“这些是什么东西,怎么找你不找我啊,他们已经碰到你了!”   “无事,他们生自本心。”鹤不归缓慢回头,试着触碰其中一个泥人,脸上满是悲切和不忍,他努力保持着清醒,告诉玉无缺,“佛家三重境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玉无缺,去往无量斋的第一重考验便是见自己。”   “你心思单纯,不经人事,所以看不到他们。”鹤不归终于拉住其中一只泥人的手,难过道,“为师心魔丛生,见了自己,便无法超脱了。”   鹤不归的手被黑色油泥逐渐吞噬,玉无缺大喊:“师尊小心!”   他冲将过去,一剑差点砍下,却听鹤不归认真地瞧着其中一个泥人,哽咽地唤了声:“师尊,你不要我了吗?” 第35章 心魔   ——小西, 怎么又一个人坐在外头,过来。   半柱香前,熟悉的嗓音自耳边响起, 那一瞬鹤不归就知道, 这第一重考验考的并非玉无缺, 而是自己。   璇玑长老离去多时,自心而生的形象和他半点差别也无,甚至连指尖点茶留下的茶香都尚有余韵,他这般慈爱地唤来。   饶是鹤不归清楚地意识到这是假的,眼迷心障, 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又被无端勾起。   也许师尊真的只是云游四海, 现下回来了呢?   他应和着对方, 向璇玑长老伸出手, 油污横生指尖,回握住了他。   就是这一点点侥幸,成了心魔肆意滋生的养料, 将他困在原地无法动弹。   ——老三个头还是小, 东儿都比他高一个头了。   “父王,不许说我矮。”   ——母后,弟弟这么可爱, 我不舍得让他走。   ——能不能别送走, 我们会照顾弟弟的。   “我不想走。”   ——娘也舍不得, 可我们必须离开,等这里空无一人, 你弟弟要怎么活下去?   ——那我不做神仙了!我陪小西!   “不行。”   记忆里, 父王厉声喝止鹤南, 而鹤不归坐在叽叽喳喳的心魔堆里,淡淡地也道「不行」,和父王说的话重叠在一处。   蔓延的油污树杈一般疯长,越过腹部,下半身已经不见了踪影。   鹤不归无知无觉,艰难地回头望去。   鹤王威严笔挺地站着,眉目刚毅,嘴角却柔和地弯起弧度,鹤后一袭雍容华贵的羽袍,她蹲着冲鹤不归招手。   是他化了人型,刚学会走路的那天。   走到半路跌了一跤,母后还没来得及抱住,鹤南先跑将过来,一把搂起弟弟的腰,塞到怀里心疼。   ——细胳膊细腿的,跌坏了怎么好?   “哥哥抱抱。”   ——不急,咱们小西不急走路,慢些长大也没事,哥等你。   “好。”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鹤不归都记得,一颦一笑,兄妹三人和父王母后的容貌都未曾变过丝毫,只是他们都没能等到自己长大,便走了。   “母后什么时候来看我?”   无人答话,鹤不归又问:“我也回不了家了对吧?”   最后才落在璇玑长老身上,他记得师尊离开那日,将拂尘吊儿郎当地勾在脖颈后面,一贯的自在模样,这便潇洒地下山去了。   人的背影越来越小,鹤不归站在山头一直看到没了影,闷气才成了委屈,那时即便想说,对方也听不到了。   “师尊,你不要我了吗?”   玉无缺看不见他的回忆,也不知道几个泥人到底是什么东西,落在眼前的景象,便是他家师尊魔怔一般,东一言西一语地自说自话,随着他心绪起伏不定,黑泥攀附而上的速度越来越快。   鹤不归被完全包裹住了,连带着他坐着的石头,树根,花花草草全都异变成了油泥的状态,泥污里突起的枝节开始自行编织,包住的核便是鹤不归,将他织进石头和花木,快要成型时,泥污变成原本的颜色,石头还是石头,花木还是花木,鹤不归长袍下那一点墨色化去草地里无影无踪,他的身体也成了石头。   变化来得来快,玉无缺看得头皮发麻,他方才没忍心斩下一剑,不过瞬息之间,鹤不归半截身体就石化了,他不敢再耽搁,当即挥剑去斩泥人。   可泥人是无形的,玉无缺不管刺进去多少次都落了空,攻击无效,眼看着黑泥攀上脖颈,把他家白玉一样的师尊包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凄楚迷茫的眼睛。   鹤不归低眉垂目,面色平静,不论玉无缺在一旁多么用力劈砍,还是声嘶力竭地叫他都没有反应,他始终这般淡然神情,逐渐流失了生气。   泥污漫过口鼻,流进鹤不归身体,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成了灰色。   “师尊!”   玉无缺牵出傀丝,射进鹤不归眉心。   他指望强行控制鹤不归的识海,让他脱离心魔,可对方堂堂上仙尊者,玉无缺的修为哪能破得了识海禁制。   “师尊,师尊你醒醒啊!”   鹤不归半侧脸已经显出树木的纹理,黑泥漫过头顶,结成树木的形状,玉无缺伸手去抓,见他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鹤不归!”   一抹极细的金光「叮」地闪过,玉无缺整个人晃了一下。   傀丝闯进了自己的识海。   景象扭曲变幻,只是一瞬间,半身不遂的僵硬感随之而来,玉无缺呼吸变得困难,喉头有滑腻的物事堵着,还在源源不断地往身体里流,带着一股土腥和草木气息,噎得他只想干呕。   他家师尊并没有变成树,相反,鹤不归好端端地坐在大石头上,玉无缺却以一种匍匐的姿态扒着他的衣袍,和那些泥人一般无二,他浑身泥油,半截身子被编织成了树根,若不是这缕傀丝将他打醒,他恐怕已经被吞噬了。   “凝神定灵。”鹤不归俯视着他,眼神犀利,傀丝自他心口而来,他道,“你被心魔控制了,玉无缺,看着我。”   “可——”   刚一说话,胃里翻江倒海一阵翻涌,玉无缺哇哇吐得狼狈,进入身体的油泥尽数被他呕出,他咳得满脸胀红,越吐越狠,恨不能把五脏六腑都呕干净。   “方才……师尊不是说,我没有心魔么,呕!”   鹤不归也觉得奇怪,玉无缺分明在这林间出入自如,进来时也没有感觉到异样,何故在见到自己的一瞬间就入了魔障。   而且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心魔滋生速度齐快,若不是自己启了灵核的能力敲醒他,现下已经被拖去泥里埋了。   鹤不归问道:“你方才瞧见了什么?”   玉无缺心有余悸道:“师尊被这玩意儿石化,变成了树,已然,呕!已然没了生气……”   鹤不归愣了愣:“是见了我?”   “嗯。”   泥人一个都没少,依然覆盖在鹤不归身上,只是没有幻象里那般疯长,玉无缺吐得脸一阵青一阵白,还强撑着把剑捡起来:“要如何清除这些东西?”   鹤不归蹙着眉:“你元神不稳,莫要乱动,静心。”   玉无缺急道:“我哪静得下来!”   “我没事。”   见他情急至此,心魔就蔓生,鹤不归自然明白了心魔起因,他温声强调:“我好好的,不会有事。”   玉无缺看向他,似是不确定面前所见的景象是真是假。   “玉无缺。”鹤不归耐心道,“打坐诵经,听话。”   玉无缺这才肯坐下,他默念了几遍经文,把脑子里鹤不归那石化死去的骇人画面赶出去。   不止是他变成了树,一闪而过的还有他晕倒在浮空殿中,赤金山熔浆之上的模样,实在不怪他一眼见魔,数次撞见鹤不归虚弱病象,方才那种情况,他哪分得清好歹。   有傀丝牵着,鹤不归也颂了一遍经文,清晰地传递到玉无缺丹田之处,师尊嗓音干净空灵,引导着他静心,终于驱赶了他的恐惧。   再次睁开眼时,干呕不适的症状消失,他身上的油污已经渗进了地里,一滴都没留下。   只是鹤不归那的五个泥人还是匍匐状态,他们抓着衣服不松手,不上不下,而鹤不归心口泛着微光,傀丝张牙舞爪地伸出来,一根抓着玉无缺,其余缠成了护体结界的模样。   见玉无缺脸色已经好些了,鹤不归才道:“见己之路上,人的欲望、执念、牵挂、遗憾会被无限放大,它们具象显灵,将人拖进红尘网中难以前行,这树林虽然寂静,却一直都有法阵催动的灵力震荡,想必一草一木,一颗石头,都曾是想要上山而未果的活人。”   玉无缺听完环顾一周,有些骇然:“难怪灵力激动无休止,心魔缠身,他们陷在此地,但人没死透?”   树林幽深,生机勃勃。   鹤不归点头:“命还在,只是不算人了。”   外界传言无量斋手段残忍,酷刑无数,犯了错的修士但凡上山就再也出不来了,可来了一趟才知道,恐怕大多数人走不出这山路的根本原因,是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   连鹤不归自己都差点着道。   玉无缺上前一步,要去扶他:“那师尊快些起来。”   “别碰!”鹤不归摇摇头,示意他离远些,“你的心魔去了,我的没那么容易对付,得靠自己想明白。”   “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玉无缺无所适从,原地转圈,“这五个泥人,是师尊的执念?”   “不能再见的人,算是执念。”   玉无缺意外道:“可我听见你喊了师祖的名讳,他不是云游四海去了么,怎会不能再见?”   鹤不归显然不想多说:“就是不能再见。”   “想见就去找啊。”玉无缺道,“找个人还不简单么?”   “找不到了。”   “你找过没有?不然,此行了了我陪你去。”   “不去,找不到了。”   怪不得生出心魔,犟得像头驴,又不肯明说,可不是钻牛角尖了么。   玉无缺在他面前蹲下:“为什么找不到了,师尊收了徒,理应带我拜一拜师祖,咱们一起去寻他,你想见他,见就是了。”   “玉无缺,有些话别人说来希望我信,我就信了。”鹤不归道,“我可以假装都是真的。”   玉无缺反应了片刻,盯着他的眼睛问:“假装?所以师祖不是去云游四海。”   鹤不归眼神暗了暗:“他说是。”   油泥突兀地动了下,玉无缺眼尖,明白过来,他温和地笑着,努力去找鹤不归迷茫的目光:“师尊心里藏了事,说给我听听,兴许说完心结就解开了。”   鹤不归没动静,玉无缺又道:“方才师尊能让我恢复清明,明明神思清楚,何以现在又糊涂了。”   鹤不归低落道:“方才听见你叫我。”   “鹤不归。”玉无缺胆大包天,换个继续喊,“鹤西。”   鹤不归凌厉地瞪来一眼,玉无缺嘿嘿一笑,趁这个机会小心地避开油污,把鹤不归放在膝盖上的手提了起来,牵在了手心。   “说吧,徒儿听着,璇玑长老说去云游四海了,然后呢?”   鹤不归喃喃道:“然后……”   起初鹤不归真的信了,璇玑长老性子随性,修为大乘,想要云游四海,兼济苍生也正常,他走之前还说:“小西守着家,我想你了就回来看看,遇到好吃好玩的会给你寄来,你便知道为师一直惦记着你。”   确实有东西一直往山里寄,有时候是一坛陈年好酒,有时候是极寒之地的仙花,用灵力护着,非得让鹤不归赏过后才慢慢凋谢,新奇玩意儿很多,哄孩子的物事不少,就是人一直不见回来。   璇玑长老留信说——天下不太平,为师得先顾着苍生,不过去哪儿都最惦记你,小西不必牵挂。   越是这么说,鹤不归越是想他,去信催了几回,师尊都不回家,到后来前言不搭后语的书信减少了,连寄送的东西都不见了,鹤不归才发觉不对劲。   他寻着寄送的地点一个个找过去,店家说,那是很多年前有一位高人和他们约好的,每隔一段时间便寄些东西出去,连书信都是提前写了几十封存着,只是东西和人一样并非长久,陈酒会售空,老铺子关门大吉,存下的信再多,总有寄完的一日。   玉无缺试探道:“师祖不是不想回家,是回不了。”   “嗯。”   “骗你是怕你伤心。”玉无缺道,“师尊其实心里清楚。”   鹤不归难过地点头:“他自知大限将至,不想我亲眼看着,所以才谎称云游四海,离开了天极宫。这些年未见飞升天象,他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   “不是怪他骗我。”   鹤不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泥人,不忍地偏开头,玉无缺接话:“你气自己没守到最后,气他没给你这个机会送终?”   “气我自己。”鹤不归道,“命格孤辰寡宿,亲近之人为我牵挂终生,最后眼见着他们一个个离我而去,谁都留不住。”   “族中仙者早就算过了,我这条命是替人受过,人生八苦,别人不过一世,却也觉得苦不堪言,我得用无穷无尽的寿数去尝遍,以此偿债。”   “师兄师姐也要走的。”鹤不归丢开玉无缺的手,“你也是,迟早有那么一天,我又被丢下了。”   玉无缺哑然。   原来太微上仙的心底,怕失去才是症结所在,别看鹤不归端得一副超脱孤高姿态,一旦幼稚起来,能因为这种无奈之事纠结成心魔。   玉无缺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他确实没经历过生老病死,人生简单到连心魔都是被鹤不归几次晕倒给下吓出来的,但有时候事情就得想得简单些。   你怕失去,我告诉你不会便是了。   你怕我走,我现在就答应你不走。   玉无缺十指相扣地哄他:“我不会招呼都不打就跑的,往后徒儿去哪,去干什么都跟你说,如无必要,绝不离你半步,可好?”   作者有话说:   没错,鹤不归就是没长大,比玉无缺幼稚得多;   这会攻受得一起成长了,一个长心,一个长个儿—— 第36章 无量斋   当然好。   鹤不归暗暗想, 若有一人能做到如此,漫长无尽的寿命,也不至于用孤寡二字来形容, 冷清些无所谓, 怕就怕的是结局一早就定了。   这些话也不是没从别人那听过, 只是每每鹤不归提及「被丢下」,谁都知道这是无奈之事。   总不能诓他,我依着你长生不死,唯这一件是无人做得到的。   再聪慧通达之人,有情就不可能无动于衷。   沉湎于已经错失的人事物和即将会到来的失去让他无法自拔,轻轻捻起一点火星, 就有绝望燎原之势。   这是恐惧。   只是无形的恐惧在实在的物事面前, 很轻易就能击溃, 鹤不归曾经面对漫漫长夜抑郁而不得解法, 当下心魔暴起,玉无缺几句安慰之言却能轻而易举地入了心。   鹤不归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眸光微动, 落在相叠的掌心上, 偃师的手指纤细白净,扣紧回握倒像在膝上拘了一捧瑶台玉凤,这捧花心子都是烫的, 捏紧了不自在, 松开又有点不舍得。   烫得脚下泥人褪下去不少, 只有半截身子挂在鹤不归身上,其余已经快要回归大地了。   看了半晌, 鹤不归只是把指尖往里轻轻扣下, 道:“你不要说好听话诳我。”   “我几时诳过师尊?”玉无缺弯起一侧嘴角, 笑得无邪,“徒儿说到做到,只要你别嫌烦。”   “烦。”鹤不归自觉方才有些失态,气恼得很,“现在就嫌你烦,扶我起来。”   玉无缺半搂半拉才把鹤不归提起来,泥人碍眼,他再次试图去扒拉,依旧无法触碰他们:“这些东西要怎么赶走?”   “不必管他们了。”鹤不归眺望远处,“心魔难消,生了便会一直跟着我,走便是。”   玉无缺扶着他往前行,奇怪道:“那我的心魔怎么出来的,怎么凭空就没了?”   鹤不归一僵:“自己想。”   玉无缺哪想得透,只记得鹤不归情急之下还夸他「心思单纯」,一高兴便忘了那瞬间是为什么突然入了魔障的。   身下缀着五个人,每往前迈一步都十分艰难,好在只是鹤不归一人被缀着,他半个身子靠在玉无缺身上,走得踉跄。   玉无缺却突然没了声,鹤不归看他一眼:“怎么了?”   玉无缺用下巴指地:“说来,他们都是师尊心里最在意的人。”   鹤不归道:“嗯。”   玉无缺撇嘴:“心魔会瞧见自己在意的人,所以你瞧见他们。”   我瞧见了你。   鹤不归没说话,玉无缺却有点郁闷。   相识虽短,情谊难得,缘分更难得。不论是幼时的启蒙玩偶,还是如今数次相护,又收作徒弟,玉无缺早将鹤不归看得很重,也用心待他,可在对方心里,自己这个徒儿到底重不重要呢。   毕竟就连收徒的过程都很潦草,此前玉无缺倒不怎么在意,今儿也不知怎么了,许是见鹤不归对别人抓心挠肝,心绪凄迷,他也有点染上愁绪,心里不太得劲。   不得劲到叹了一口气被鹤不归听见,鹤不归问:“你在想什么?”   玉无缺没过脑子:“你的心魔里怎么瞧不见我?”   鹤不归莫名:“为什么要瞧见你。”   “我都瞧见你了。”   鹤不归觉得好笑:“你瞧见我了,就入了魔障,这是好事吗?”   玉无缺愣头巴脑地答:“可心魔是在意之人,说明我在师尊心里没那么重要。”   鹤不归愣了下,回身假意下山:“是不重要,我上山干什么,你自己去吧。”   “唉唉唉,师尊莫耍脾气,我这不是随口一说么,你回去了我怎么办。”玉无缺抱住他的手臂往山上继续前行,“徒儿会努力的。”   鹤不归:“嗯?”   玉无缺发狠道:“迟早有一天,我要成为师尊的心魔!”   鹤不归看傻子似的剜他一眼,往脑门上打了个爆栗:“你盼我点儿好。”   “疼呀。”   “活该,快走。”   打打闹闹走了半个时辰,心魔只剩脑袋挂在衣袍上,鹤不归身子没那么重了,连着山路也豁然开朗。   面前的小路平坦直上,遥遥望去,尽头云雾缭绕,无量斋的房檐若隐若现,古刹钟声里,心静如蹚在云端。   玉无缺:“这条路是突然出现的。”   鹤不归微微喘气:“心魔乃红尘荆棘,没把你我困住,便是过了第一关了。”   玉无缺试探道:“过一关会不会罚轻些?”   “你想得倒美。”鹤不归瞥一眼深林,“佛家弟子,即便要惩戒罪人也得挑一挑,大奸大恶未必心志坚定,走到山下就被心魔给收了,能见到这条路走上去的,才够资格被他们审判惩处。”   玉无缺一凛,那就是说,上头还有更厉害地等着收拾他。   “有为师在。”鹤不归扯住他往前走,“不怕。”   鹤不归跋山涉水来这一趟,全是为了护着这个不孝徒,有他在,玉无缺自然不怕,要真说怕的东西,也就是拖累师尊,害他一起受苦而已。   战战兢兢地扶着鹤不归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师尊却停下脚步不再往前。缀了一路的泥人终于在这里松开手,一路匍匐回了路两边的深林,落地生根,立时长成挺拔树木,只是脸的方向自始至终望着鹤不归的背影。   玉无缺靠过来:“师祖他们送了一路,往后就交给我了。”   鹤不归正好笑地看他,想这人哪来那么多好听话编,便被突然飞来的挂珠围了起来。   这些挂珠每一颗都有拳头大,佛光闪烁,威力无比,转速极慢却能形成一股密不透风的光墙,紧紧戒备在二人周围,像一个移动的囚禁阵法,踏上无量斋便让罪人无所遁形。   玉无缺手欠去摸了下,立时被烫得眼冒金星,赶紧缩回手来。   只这瞬间的触碰,他便知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古刹佛音不绝于耳,石台两边都是十人合抱的粗壮树木,郁葱宁静,只是面前形状和这般静好景象格格不入,无量斋的僧人双手合十围拢过来,少说也有五十之多,他们并未看着来人,也没带兵器,只是低头诵经,挂珠随着诵经声飘荡围拢。   没有杀气,却处处都是杀机。   其中一个弟子缓步向前:“我等恭候多时,请玉施主随我去戒堂,太微上仙在律堂稍等片刻,审讯结束,可去刑场一观。”   玉无缺:“……”   挂珠轻动,即要捆住玉无缺,鹤不归往侧边一站,把他挡在身后:“我要见方丈。”   弟子不急不忙:“方丈也想面见上仙,待我等将罪人拿下,便请上仙去内堂相见。”   “先见过方丈再说玉无缺的事,人已经送到此地,跑不了。”鹤不归取下玉冠上的鹤翎,交给面前的弟子,“怎么罚,请方丈见过这个信物再定断,你拿去吧。”   佛门高僧,是否仙物一眼便知,弟子只得恭恭敬敬地双手接下,让人去通传,过了片刻,僧人一路小跑而来:“方丈有请二位到内堂一聚。”   一群眼观鼻鼻观心的僧人在后头跟着,虽然没带着刑具,挂珠阵寸步不离地围着他转,玉无缺实打实有被当犯人押审的既视感,到了内堂门口,鹤不归却不让他进去:“你在这里等。”   玉无缺战战兢兢地跪好:“是。”   方丈没发话,其余人也不会擅自将人押走,鹤不归放心地进了内堂,将门掩上。   方丈法号宗焕,慈眉善目,心宽体胖,雪白的胡子和眉毛就快连成一体,看上去就是个很好说话之人。他一身袈裟挂珠盘坐在蒲团上敲木鱼,知道有人进门也没睁眼,只是耳骨动了动。   鹤不归自己扯个蒲团坐下,见对方无意寒暄,他也懒得主动打扰,便拿起面前泡好的茶品了一品,一盏茶都喝尽了,宗焕还在念经,鹤不归才不耐烦地瞧瞧案几:“再念我可带人走了。”   “好了好了,今日午课总要做完的。”宗焕睁开眼,见到鹤不归的刹那怔了怔,“多年未见,太微上仙容颜竟半分未改。”   “大师别来无恙。”鹤不归笑了笑。   别人喊大师那是客气,鹤不归喊他大师那是折煞,宗焕连忙告饶:“小西哥哥别打趣贫僧了,在你面前我哪敢当得起一声大师。”   小西哥哥差点没让鹤不归掉一地鸡皮疙瘩,鹤不归白眼一翻:“别乱叫,让你弟子们听见,还了得?”   宗焕哪有个尊长模样,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上仙莫怪,当年贫僧年幼和你相识,叫惯了一时改不了口,谁曾想如今贫僧垂垂老矣,上仙还是旧时模样。”   七十多年前鹤不归跟着璇玑长老下山游历,在无量山附近的小村落歇脚,便是那时第一次见到宗焕。那时的宗焕大师还是个小沙弥,只到鹤不归的腰间,挂珠坠得他脖子都直不起来,白白嫩嫩的小脸很是可爱,青色头皮上九个醒目的戒疤却昭示他修行有德。   小沙弥在大街上化缘,见人就合十鞠躬,从街头鞠到街尾,村子贫苦,他一路化下来也没化到东西,鹤不归在看别人画糖画,小沙弥化到他面前时,钵中空空,瞧得人一阵心酸,连糖画都不忍心买了。   他便解了钱袋递过去,璇玑长老拦下他道:“布施斋僧是为了广结善缘,小西莫要瞎给。”   鹤不归当时还说:“我与佛门无缘,不结也罢,肚子饿就拿钱买了吃,有什么问题?”   璇玑长老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这个问题在哪里,鹤不归便开始硬塞钱袋子,宗焕当时也是初初下山化缘苦修,只见过驱赶嫌弃僧人的,没见过不要还硬塞的,他百般推拒,哪扭得过鹤不归的脾气,于是当街急得掉眼泪。   鹤不归也恼了,一番好心落了不是,把小和尚当街气哭,他转头便走,璇玑长老好一顿劝才把人劝回来,那小沙弥还哭哭啼啼站在街心等他们。   无奈之下,师徒二人把小沙弥送回了最近的寺庙,钱袋子拿回来,在破陋寺庙里和沙弥的师父吃了一顿寡淡清粥。   那时才知小沙弥法号宗焕,是无量斋最小最有慧根的弟子。   师徒二人在村子里歇脚的几日,总能见到宗焕化缘,一来二去,宗焕便和鹤不归熟悉了起来,由于叫「鹤施主」被揍过几次,他才改口叫「小西哥哥」。   后来鹤不归诛杀妖邪和叛门修士,往无量斋去过几次书信,来提拿罪人的正是宗焕,匆匆一面,鹤不归态度冷淡,送完人就走,宗焕都未来得及和他寒暄。   多年过去,当街嚎哭的小沙弥已经是功德无量的宗焕方丈,要不是玉无缺在天极宫闹出那么大祸端,鹤不归非得亲自押人上山,许是连这一面都难得见到。   但他和故人寒暄,并非是想凭着一点旧情网开一面,无量斋僧侣修行独树一帜,早已通天晓地,境界堪比仙族,他们坐镇凡尘实则是替天行道,惩戒犯错修士从来没有网开一面之说。   宗焕端详起桌前鹤翎,问道:“这尾鹤翎出自仙族,太微上仙将他呈上是何意?”   鹤不归没答,问了别的:“先说,你们打算怎么惩罚玉无缺。”   “按照公律,私自修炼禁术,废其修为,不过也得看。”宗焕摸了一把胡子,瞟向门外,“玉施主如果是第一次修炼,且并不精通,又能交代清楚禁术来路,倒可留下性命。”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懂了,留下性命然后呢?”   “在无量斋服苦役,以观后效。”   “能否下山?”   “终身服役,不可下山,若他有些许慧根,兴许可纳入无量斋为僧。”   鹤不归沉下脸:“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他都只能留半条命在这,就算能活,也只能活在无量斋眼皮底下。”   “是。”   “不行。”鹤不归不高兴道,“他已是我座下弟子,怎可出家为僧。”   宗焕不卑不亢道:“小西哥哥,不是,太微上仙,修真界公律,任何人都不得违背,贫僧只能秉公处置。”   “玉无缺罪不致此。”鹤不归道,“心魔阵厉害无比,却困不住他分毫,便能见此人心性纯良,何至于要困死在无量斋?”   宗焕刚直不阿道:“太微上仙携爱徒上山,已见山内心魔阵,玉施主确如你所言,秉性纯良,故而未受心魔之扰,贫僧正是看到这个,才留了他半条命的,否则动用「天罚」一级的禁术,摧毁神魂都不为过,哪会只需服苦役呢。”   鹤不归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便捏着茶碗道:“师徒连坐,我当受什么惩处?”   宗焕难为情道:“依律当施以杖刑,以示惩戒,不过太微上仙尊享仙号,我等不敢随意惩处,杖刑鞭刑或者心魔阵可自行挑选。”   鹤不归噎了片刻。   吃斋念佛的人比他还不通人情世故,好歹相识一场,论起刑罚却脸不红心不跳又是鞭子又是棍杖。   他来这一趟当真是没来错。   鹤不归道:“你不能罚我,所以也就不能罚玉无缺。”   宗焕:“为何?”   鹤不归指了指鹤翎。   宗焕沉吟片刻:“太微上仙与仙族结缘,有仙物为证,自是不敢将你罚重,但此物只保得了你,不可庇护玉施主。”   鹤不归眼睛一眯:“没得商量?”   宗焕摇摇头:“除非仙族亲自驾临,说玉无缺非凡人而是仙族人,那便不在我们惩戒的范围之内,啊呀!太、太微上仙——”   宗焕只觉眼前一花,原地卷起疾风,鹤不归凭空消失,他坐着的地方一只仙鹤盛气凌人地睨过来。   尾羽铺地,长余三十多尺,毛色和桌上那尾一模一样,仙鹤长颈细脚,遗世独立地昂了会儿脖子,旋即一脚踏上茶几,踢翻了茶杯。   “宗焕,我懒得跟你商量。”   仙鹤挥起漂亮的翅膀,只能从眼睛里看出他有些怒气:“你打不得我,也就打不得玉无缺,懂吗?”   作者有话说:   修完了哈哈哈;   鹤不归今天为大家表演一个仙鹤炸毛想象一下大鹅追人的样子(? 第37章 毒誓   说什么打不打的, 多见外啊,贫僧恨不能找个香案给您供起来。   宗焕一双浑浊老眼,看破世俗七十余年, 却也在今日露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嘴脸。   “太微上仙……小西哥哥, 阿弥陀佛。”   实在不怪大师失态, 即便外界传言无量斋高僧境界可比仙人,到底不是真正的仙人,九天之上气象万千哪个凡人不是靠一点贫瘠想象去描摹仙人之姿,真得幸飞升的凡俗也并没有一人回来过,讲一讲那上头到底有些什么物事。   能在凡尘见一次真正的仙族,还是驮着帝君飞仙的鹤, 宗焕实在震撼。   大师惊愕万分, 手足无措, 干脆拾起犍槌一顿猛敲, 嘴里不住地「阿弥陀佛」,鹤不归还在天极宫收徒时便打定了倚官仗势的主意。   反正欺压的是无量斋僧人, 不怕他们说出去, 又可解玉无缺困局,两全其美。   但真碰到老熟人,把他吓得语无伦次, 鹤不归还是有点尴尬。   仙鹤抬起翅膀, 尾尖往木鱼上轻轻一盖:“宗焕, 这次只能逼你了。”   “小西哥哥别这样说。”大师停下动作,把犍槌放下,“贫僧已不是当初在街心不知所措的孩童, 晓得你是挑准了我来迫的, 因为信得过我。”   大师盯着锃亮华贵的羽毛看了半天,叹口气道:“但贫僧有些话不得不说清楚。”   鹤不归一步不让:“玉无缺的事。”   宗焕双手合十:“他是仙族人门下弟子,无量斋没有资格插手,便将人还你,我必须知会斋中三位长老和两位知事,这是无量斋的规矩,这尾鹤翎还请上仙暂留斋中,以说清缘由。”   “好。”   “冀望山仙鹤一族从未现世,未免上仙身份暴露遭妖族觊觎,我不会挑明你的身份,至于说辞,无量斋自会给天下人交代,上仙不必担心。”   鹤不归听罢终于满意了,收了神通,盖在木鱼上的翅羽变成了素白的手,他亲自给宗焕奉茶。   “宗焕,我欠你一个人情。”   大师接过茶喝下,只是苦笑着摇摇头:“少时见璇玑长老待小西哥哥十分亲厚,如今你也这般待自己的徒儿,我能明白。”   “并非如此。”鹤不归默了片刻,说了实话,“玉无缺和不死城的关系想必你们清楚,他体内藏着钥匙,我必须留在身边,确保他不出任何意外,恕我直言,哪怕是无量斋,不在我眼皮底下我也放心不下。”   宗焕叹气:“这就说回方才,贫僧有一言不得不劝告上仙。”   “你说。”   “玉公子心性纯良是好,可这样的人似白纸一张,任人描画,如今得幸在上仙坐下修行,我自然信得过上仙品性可教他学好,但人是否行差踏错,由己由心,由他经历的变故,将来谁也说不准。”   “他如今习得禁术,身怀门钥,身世又和不死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说白了,无量斋重刑罚下,去他性命是一劳永逸的做法。”   鹤不归赞同道:“确实如此。”   宗焕大师道:“可上仙依旧迫我法外开恩,如此,便是将有可能发生的祸端,让天下苍生去担了,这个过失,将来不止无量斋要背下,上仙也难辞其咎。”   鹤不归淡淡道:“若有那么一天,我会在祸事将起前斩断祸根,至于我自己的罪责……心魔阵里的泥人,不是已经留下了么。”   宗焕大师喟叹一声:“阿弥陀佛。”   内堂门推开时,玉无缺两手捏着裤管都出了好几茬汗了。   他本认认真真跪在内堂门外等着鹤不归出来,身后僧人打坐念经,把他看得死紧,他又是上山请罪之人。   故而收起吊儿郎当的做派,也端出一副认真思过的模样,生怕给自家师尊丢人。   鹤不归进去和方丈到底商议什么他并不清楚,但多少可以猜到绝对和自己定罪有关,去之前送进去一尾鹤翎,玉无缺已猜到个七七八八。   他家师尊不可能屈尊降贵地求情,自然,无量斋也不吃求情这一套,那只能硬来,至于不动武只动嘴的硬来,玉无缺只能想到一处——   果然,在他还在想的时候便听见宗焕方丈突然念起「阿弥陀佛」,鹤唳破空划来,不止玉无缺愣了下,连心无旁骛念经的僧人都齐齐抬头望去。   鹤唳并不尖锐,也听不出攻击之意,虽然一嗓子有些突兀但听来是悦耳之音。   一瞬间的仙音缭绕,让众人眼前晃过瑶池妙舞,仙气缥缈的画面。   玉无缺怔了会儿便反应过来,他家师尊大抵是现真身,以此倒逼无量斋放人。   忍着十二万分的冲动进去看究竟,玉无缺原地跪着,心里五味杂陈,鹤不归为了护他做到这个地步,算是把能危急身家性命的关键信息透露给了第三个人知道,一旦公开,后果不堪设想。   联想白应迟当初威胁他不许下山,也要死守鹤不归身体病弱情况,他自然明白,人人渴望长生,世人觊觎仙物。   如若鹤不归仙命仙体都完备,游戏人间也无所畏惧,可他仙体有缺陷,这是最让人担心的。   所以门方一打开,眼见鹤不归长袍一角,玉无缺就抢先一步跑过去,抓着人就问:“师尊无事吧?”   鹤不归差点和他撞个满怀,推开他的手才道:“和大师叙旧,能有何事?”   “玉施主。”宗焕方丈低声唤他,“贫僧还有些话要交代于你,请入内一谈。”   玉无缺看了眼鹤不归,鹤不归反手一背,往外走去:“去吧,对方丈客气些,谈完咱们下山。”   宗焕方丈没有透露和鹤不归的任何谈话内容,只是面对面宣布他无罪释放而已,相比在外界多年来自成一统的威严名声,各家道门对无量斋的敬畏,玄戒门和啸月楼捉人归案时不可一世的口气,面前的大师不过轻描淡写一句话,便把这些都揭过了。   宗焕道:“无量斋从不包庇轻纵罪人,玉施主能免刑罚,是因为你有一个好师尊,可无量斋信得过太微上仙,却不能轻信于玉施主。”   玉无缺就知道没那么容易揭过。   他恭恭敬敬地拜了拜:“方丈还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   宗焕轻轻一笑:“不难,立誓而已,随我来。”   ……   “师尊!”   半柱香后,玉无缺一路轻快地小跑,终于在下山路口寻到赏梅的鹤不归。   寒冬梅花盛开,点点殷红,让傲立其间的仙尊又清冷了几分,鹤不归回过头来:“跑慢些,别总莽莽撞撞往人身上扑。”   “嘿嘿。”玉无缺伸手就折下梅花,“师尊喜欢,摘下便是,这么勾着头看脖颈酸得很。”   鹤不归手僵了僵:“喂,这梅花——”   “玉施主!你怎可随意攀折无量斋的金罡梅!”   “快住手!那可是斋寺圣物!”   扫雪的僧侣提着扫帚就追来,玉无缺吐了吐舌头:“怎么办?”   “跑啊。”鹤不归提上一口气,抓着玉无缺就往山下溜,溜到身后听不见脚步声两个人才狼狈站定,又到了那块入魔的大石头跟前,鹤不归毫不忌讳一屁股坐下歇息。   鹤不归勾勾指头:“把脸伸过来。”   “不是吧,这都要打?”说归说,玉无缺还是听话地将一侧脸递过去,“徒儿不是看你喜欢那梅花才摘的么,打人不兴打脸的,师尊就算要打也轻些,毁容了可不好看。”   “嗙——”   不过一个爆栗,用了十足十的力,弹得他泪花都蹦出来。   鹤不归揶揄道:“你还知道要好看。”   玉无缺揉揉脑门:“做你徒儿,不能不好看吧。”   鹤不归道:“怎么讲?”   玉无缺道:“师尊顶好看,徒儿自然不能差,唉唉我不是拍马屁,你莫瞪我,我意思是说,做偃师首先得审美独到,品味高端,哎师尊等等我!”   鹤不归大步向前,玉无缺追在屁股后头絮叨,吵吵闹闹终于下了山,而一路尾随的泥人多了两位,虽没再缀上来,却在落地生根时于树皮上印下了主人的名字。   六棵印着鹤,一颗印着玉,它们立在一起,成了一片紧密又亲近的心魔根。   过了无量山的碑界,玉无缺把马车牵过来,鹤不归回望深林时才问了一句:“宗焕跟你说什么了?”   玉无缺道:“方丈说我无罪,无量斋不再追究,只是要我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   “一件师尊也答应了的事。”玉无缺笑了笑,掀开车帘,把鹤不归请进去,“没什么大事,师尊坐稳,我要赶马了。”   宗焕方丈跟玉无缺说了心魔阵的由来。   心魔已生,会生根立在无量山上,鹤不归以此作为筹码交于无量斋手中,以保玉无缺将来不会行差踏错,否则可用心魔拿捏个人生死,以作失责之罚。   玉无缺一点即通,明白方丈为何提起这事,便依样画葫芦,以自己的心魔立下毒誓——   今日豁免,若来日横生变故,不论是不是玉无缺主动叛变,只要是他之过,他粉身碎骨以偿还鹤不归和无量斋庇佑之恩,也以此向天下苍生谢罪。   玉无缺叩头三拜:“毒誓已立,望方丈重诺,莫向他人提及,莫祸及我师尊。”   方丈答应了自己的请求,玉无缺才如释重负地离开内堂,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有点想不明白,从那跑出去生根的心魔长得和鹤不归一模一样,却不是发火打人的鹤不归,亦不是血衣满身护在身前的鹤不归。   是病病歪歪爱耍小孩子脾气,这不吃那不吃嫌东嫌西发闷火的鹤不归,这样的他外人几乎见识不到,玉无缺歪打正着见了几次,却印在了心里。   他百思不得其解,赶着马东想一下西想一下,一只灵雀从他耳边划过,站在肩上「吱吱」。   “师尊,是宫主的信。”   “拿进来。”   隔了会儿,玉无缺才问:“出了何事?”   “师兄说,凌斯现身东海之滨,两派人马蜂拥而至,引发夺人混战,结果水妖大军在海边埋伏,杀了个措手不及,将人成功劫走,还杀了不少修士,这厢把狱释宗和天极宫两派都得罪了,更是挑起了人族妖族的嫌隙。”   玉无缺惊道:“人族妖族千年来相安无事,怎么突然起了龃龉?”   “显然有人刻意挑拨。”   “那咱们下一程去哪儿?还是回天极宫么?”   “嗯。”鹤不归的声音从车厢里懒懒传来,“人族和妖族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更大的危机,擒贼擒王,我们要直捣黄龙,把幕后黑手抓出来。”   两个月后借助洋流直入东海,便可一探神女老巢,将她目的查清。   玉无缺来了精神:“是!”   大雪又断断续续落下许多,天黑以后,玉无缺将马车赶到驿站停下:“师尊,要不今夜就在驿站歇息,这离淮州城挺近,还算热闹。”   车厢里温暖如春,鹤不归下了车,塞给玉无缺一个手炉,又给他披上大氅,酒肆茶馆门口都挂着大红灯笼,对联也贴了起来,鹤不归才意识道:“后天就是除夕了,我们赶不及回山,买些年货回去给你外婆吧。”   少回家过一次年也不打紧,玉无缺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都听师尊的,不过明日得给外婆寄封书信,回不去了,长寿面改日再吃。”   “明日为何要吃长寿面。”   玉无缺眨眨眼:“徒儿明日满十七。”   鹤不归愣了一下。   玉无缺出生年月不明,只知道生于大雪纷飞的冬日,离年节很近,想来是挑个好记又不是年节的日子,就算作生辰。   自己过生辰时,璇玑长老弄出的动静比过大年还热闹,收了徒弟,总不能委屈他连顿热乎面都吃不上。   鹤不归想了想又钻回马车:“进城吧,找一家上好的客栈歇息。”   玉无缺意外:“宫主不是让我们速归,进城绕路,又得耽搁了。”   “无妨。”鹤不归道,“不急这一两日的,明日城里转转,给你过完生辰再走。”   作者有话说:   初稿,修了再替换,基本没什么大变动 第38章 生辰   是夜, 马车徐徐迈进淮州城门。   师徒二人挑了家最好的客栈住下。   玉无缺接过空知侍傀的工作,忙前忙后,招呼着小二送热水, 又热了些夜宵送进师尊房中。   鹤不归找东西没找到, 满屋子翻得乱七八糟:“乾坤袋呢?”   玉无缺跟在屁股后面收拾:“我房里啊。”   鹤不归:“拿来。”   玉无缺替他把外袍脱下:“都几点了, 师尊早些睡。”   鹤不归抱着手炉,坐在椅子上道:“有本书就剩个尾巴,我看完才睡,拿来。”   玉无缺不动,鹤不归无语,僵持了会儿他先软了态度, 竖起食指保证道:“为师就看一炷香。”   玉无缺盯着那根细长的指头差点笑出来, 只好回房把袋子都扛了过来, 又多抬了几盘茶点, 苦口婆心地交代:“就一炷香,师尊莫诳我,到点儿了我看你窗户熄没熄灯, 伤风丸吃了么?”   “吃了吃了, 你赶紧走。”鹤不归嫌他啰嗦,指指门,“这几日赶路辛苦了, 明天多睡会儿。”   门轻轻掩上, 鹤不归仔细听了会儿动静, 确定隔壁屋也关上门,他特地点了一炷香烧着, 这才慢条斯理地宽衣沐浴。   雪天冻得手指不灵活, 做出来的东西就不精细, 鹤不归窝在木桶里把手泡得红通通的才起来擦水,湿了的头发随意一束,挽起袖子,他坐到桌前将工具一一摆出来,开始冥思苦想。   他才不看什么书呢,臭小子过生辰,自己既然知道了,当然得送个像样的礼物,以犒劳这段时间某些人过度的嘘寒问暖。   可是送他什么好呢?   天下奇珍,鹤不归一双巧手都会做,但只有一夜的时间,大宝剑是锻不了了,厉害的法器也必须有浮空殿的熔炉才能炼,修行可用的物事无法做,那只能做些贴身穿戴的。   鹤不归手杵香腮,继续琢磨。   贴身穿戴的,衣裳、鞋履、锦囊、手帕、头绳、玉佩,这些物件做来简单,可未免有些儿女情长,他身为师尊,送这些合适吗?自己吃穿用度倒是从小由璇玑长老亲自做来,可璇玑长老就像自己的父亲,送什么都不奇怪,轮到自己去送,鹤不归怎么就那么别扭呢。   况且他一个大男人,半夜偷鸡摸狗地穿针引线,让玉无缺知道了岂不是要闹笑话。   那便只剩头冠了。   玉无缺家世清贫,观夏又不是个讲究的人,他头上那顶素银冠戴来戴去从来不见换新的,做顶新的头冠给他正好。   男儿十五束发,二十及冠,也是可以行束发礼的,师尊送这个恰到好处。   等想好做什么,一炷香时间已经过去了。   鹤不归起了一层隔音结界,将房中灯火尽数熄灭,就这么黑灯瞎火地坐着等,过了会儿,隔壁果然开了门,人影偷偷摸摸挪近门前,见灯火熄了,又偷偷摸摸地摸回隔壁,鹤不归无奈地笑了笑,掏出夜明珠摆上,正经开始做东西。   又是雕又是刻,还得用不太顺手的打磨机打磨,捣鼓了三个时辰,眼看天就要亮了,东西才做到满意。   鹤不归打着哈欠一头栽倒床榻时,隔壁也正开了门。   玉无缺梳洗完毕,清清爽爽地练剑去了。   他一夜没睡着,实在是没想过鹤不归会因为自己的生辰选择在淮州城耽搁两日,喜出望外之余,又怕这年节到来,就他们孤零零两个人,师尊过得不舒坦。   所以练了两个时辰的剑,玉无缺见师尊尚未起床,索性一头钻进热闹的街市买吃的去了。   万幸还有一天才是除夕,百姓上街购置年货,到处熙熙攘攘,玉无缺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阵,打听了几处有名的小食,一一买好提溜着回去给他家师尊尝鲜。   日上三竿,鹤不归才醒过来。   二人一起用午膳,吃了多久玉无缺就说了多久,一早上的见闻都说尽了,然后眼巴巴地问:“师尊,下午咱俩出去走走呗,外头顶热闹。”   “不去,人多挤得头疼。”鹤不归优雅地擦嘴,掏出钱袋丢过去,“买年货的钱,拿着。”   钱袋里有一百金玉,足足购买十间豪华客栈,玉无缺咋舌:“要不了这么多。”   “给师兄师姐也买些,还有你外婆外公,你玩得好的弟子。”鹤不归财大气粗道,“我不会挑,你看着顺眼的买,自己喜欢什么也买点,这些钱是这几日的赶马费。”   “你说了陪我逛的。”   “我说你逛,没说要陪。”鹤不归精神不济,“你早去早回。”   “你不在我不得劲,两人一起才叫逛街,一个人那叫遛弯。”玉无缺歪道理多得很,撒娇道,“走嘛,西街巷口有糖葫芦,不是山楂和草莓,用雪浆果做的,别地儿都没有,我带师尊去吃。”   鹤不归眼睛一亮:“有没有糖画?”   “有呀,画糖画的老伯在那摆摊二十多年了。”玉无缺开始瞎编,“连最时兴的玉无缺大战九头妖都能画出来,走走走,买一个给你吃。”   鹤不归心想,怎么会有人要吃玉无缺大战九头妖,还没想明白,就被小崽子扯到了热闹的街上。   街市繁华,又赶上除夕将近,卖菜卖酒的,卖烟花炮竹绫罗绸缎的,都纷纷在店门口支起小摊当街叫卖,把本就不宽敞的街道挤得更加狭窄,鹤不归是当真怕热闹的,一路被撞来挤去,雪白的仙袍都踩了好几个黑脚印。   玉无缺喜欢市井热闹,瞧什么都新鲜,他走在前面给师尊开路,时不时回头看看鹤不归有没有走丢。   鹤不归走不丢,人潮推着他往前,走到哪四周都窸窸窣窣有一圈推销的商贩。师徒二人一身仙袍,器宇轩昂,品貌端正得像画里走出来的神仙,在这熙攘的街市里出奇打眼,年轻姑娘也罢,上了年纪的大婶也好,起初还遮遮掩掩地偷看,到了后来满大街都肆无忌惮地围观仙长,她们干脆明目张胆地冲人笑起来,更有胆子大的往二人身上扔手绢和绢花。   玉无缺脾气好,扔他无所谓,大不了还回去,扔给他家师尊他就不那么乐意,抓蚊子似的抓了几次手帕,干脆挨近鹤不归:“师尊,来牵好,小心砸伤脑壳。”   “毛病,花而已,我又不是纸扎的。”鹤不归拍开他的爪子,看他两条胳膊都挂满了东西,不耐道:“还要买什么?”   糖葫芦吃过了,糖画也买了,鹤不归啃完就当无事发生过,又被这热闹挤得不耐烦,总是催他走。   玉无缺还在兴致昂扬:“不知道,什么都有,再看看呗,难得下山一趟。”   鹤不归哼了一气:“走不动了。”   来了来了,闹脾气了。   玉无缺赶紧哄:“好好好,我找茶馆让师尊歇息。”   “不去茶馆。”鹤不归看了眼热闹大街,“这里最好吃的食肆在哪?”   “前头,绛仙居。”   热心的姑娘凑过来说了一嘴,鹤不归瞥她一眼,微微颔首,然后跟玉无缺说:“我要去绛仙居。”   “好嘞。”玉无缺一把牵过他,“师尊在绛仙居等我,你守着货,点点够不够,还差什么我再去买。”   于是乎,鹤不归就只好一个人坐在绛仙居吃茶,开了最好的包间,四面被年货包围堆满,天色都暗了,饭菜飘香,腹中空空,玉无缺踩着他耐心要崩溃的最后一刻回来。   提着一个大红灯笼,直接往鹤不归手里塞:“给。”   鹤不归又饿又冷:“不要。”   “师尊看,这纸扎技艺很是不错,咱回山的时候插在马车上,喜庆。”玉无缺瞧他脸色不好,问道,“是不是饿了?”   鹤不归点头:“怎么去这么久?”   “要买的东西太多了。”玉无缺掰着指头数,“宫主,太清上仙,长思真人永乐真人,外公外婆,还有庭芳和小妹,青岚,霄哥岚姐……”   鹤不归问:“你自己买了什么?”   玉无缺把钱袋还给师尊:“我没什么想要的,所以没买,过生辰图个热闹嘛,有师尊陪着就够了。”   鹤不归没听见后面,只听见前面,重复道:“你没什么想要的。”   玉无缺点头:“没有。”   “当真没有?你再想想呢,衣服旧了。”   玉无缺扯扯袖子:“绣傀刚做的宫服,不旧呀。”   鹤不归硬说:“鞋子看着就不合脚。”   玉无缺动动大脚趾:“倒也没有,鞋底是外婆纳的,下山前刚给我的。”   鹤不归继续挑刺:“这个头冠,制式不像高阶弟子所配。”   玉无缺摸了摸头顶,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徒儿十五岁那年,外婆特意去山下给我买的,戴了好些年,舍不得换下。”   无刺可挑,鹤不归不讲话了,玉无缺以为他问来问去是怪自己钱都花给了别人,没给自己买点东西,便道:“徒儿什么都不缺。”   那我熬大夜做个屁的头冠。   鹤不归捏了捏袖子,没好气道:“点餐用膳吧。”   店小二殷勤介绍招牌菜,鹤不归一样点了一份,转头威胁玉无缺:“吃不完不许走。”   二十多道招牌菜,喂猪也不兴这么喂吧,玉无缺喃喃道:“这家店好没良心,见我们就两个人,还可劲儿上菜,也不拦拦。”   鹤不归叫住正要溜的店小二:“你等等,有长寿面吗?”   店小二殷勤点头:“有的有的,仙长要两碗吗?”   “不,一碗,碗口要那么大。”鹤不归夸张地比划,挥手催促,“速去做来。”   玉无缺:“……”   半张桌子那么大的碗,玉无缺是寿星,说什么也得吃完,玉无缺不晓得他阴阳怪气在生谁的闷气,夹了几次菜还被丢出来,便只能问:“师尊,徒儿又怎么惹你了?你说,我改就是,别赌气不好好吃饭嘛。”   鹤不归别扭的劲儿一上来,十个璇玑长老坐在这也哄不好。   他道:“方才的话,再说一遍,你衣服旧了。”   玉无缺拿他没办法:“那……再买身新的。”   “鞋子不合脚。”   “也买双新的,用师尊给的钱。”   “还有头冠。”   这题我会。   玉无缺抢答:“买,买新的!马上就去买!”   “这个不必。”鹤不归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锦盒,「咚」地敲到玉无缺面前,“拿走。”   玉无缺震惊了片刻,小心打开,里面是一尊雪白透亮的玉冠,用最好的羊脂玉雕的,冠面两侧镂刻着翩翩起舞的仙鹤,正面鎏金錾莲花暗纹乃天极宫门徽,一侧留出空隙,想是用来插鹤翎所用,冠后嵌了一颗镂空莲花玉球,球心氤氲着淡淡的法术光芒。   就连相配的玉簪也是匠心独运,柄头同样一颗镂空的莲花玉球,簪尾是特殊材料包过一道,锋利可做兵器,闲时又可辟毒解毒。   这巧夺天工的雕刻手艺,只能是出自鹤不归之手,玉无缺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抱在怀里笑得两排牙齿亮锃锃地晃眼:“师尊诳我!你说看书,明明刻了一夜。”   不谢也就算了,竟然还在管他晚睡,鹤不归噎了下伸出手:“不要就还我。”   “要的要的,师尊亲手所作,且不说价值连城,就是这份心意徒儿也不舍得。”   玉无缺捧着玉冠看了半天,眼眸子都渡了层光,简直爱不释手,鹤不归漫不经心地问他:“喜欢吗?”   “喜欢极了!”玉无缺道,“我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礼物,喜欢极了!”   鹤不归不信:“胡说,季雪薇不是绣过帕子给你?还有巫青岚送的手镯。”   玉无缺道:“那不一样。”   “怎么又不一样了。”   “我也不晓得,朋友之间互相赠予,倒也有过,仲秋我也给长思真人做去一柄烟斗,可就是不一样。”玉无缺语气像哄,说的却是真心所想,“是你给的,总要特别些。”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但就是那么不讲道理地哄在了点子上。   鹤不归心情好了:“晓得了,吃饭。”   “等等,师尊帮我。”玉无缺三下五除二解了素银冠,蹲到鹤不归面前扶着他的膝盖,“帮我戴上。”   头冠一解,连着绑头发的绳子也散了,墨色长发铺了鹤不归满膝盖,玉无缺回头一笑,长发柔顺地遮了半张脸,他一贯是少年特有的英朗气质,此时莫名多了几分魅色,连笑都邪气了些。   鹤不归抓起一捧墨发,捣鼓半天,有些气馁:“我不会束发。”   “还有师尊不会的事?那你平日怎么梳头?”   “我又没给别人梳过。”   玉无缺摆摆手:“随便弄,戴上就好。”   笨手笨脚地束了发,漂亮又精致的玉冠戴得歪朝一边,鹤不归没眼看:“行了,快些坐下吃饭。”   小二正好抬面进来,见玉无缺歪着的头冠还笑话他,玉无缺把人轰走,给鹤不归挑了一大碗长寿面,然后挪挪凳子,紧紧地挨着鹤不归坐:“师尊送我生辰礼物,倒闹得像赌气似的。”   鹤不归脸皮薄,也晓得自己这些方面相当别扭,嘴硬道:“我没有赌气,是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   玉无缺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问题,你慢点吃,这面刚滚出来烫得很。”   玉无缺暖得心窝子冒火,看他家师尊吸溜面条的侧脸,处处透着可爱,这人一旦要对别人好,总要想些奇奇怪怪的借口,然后丢炮仗似的丢出来,之前只是觉得他性格古怪,现在晓得内里情由,便是心疼掺杂着欢喜,越想越从心口窝出一团火,忍不住就盯着人看。   鹤不归被盯得不好意思:“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好看着呢。”玉无缺张嘴就来,“师尊听没听过,秀色可餐。”   鹤不归翻了个白眼,继续吃面:“油腻话本少看些。”   “师尊,你生辰是什么时候呀?”   鹤不归口齿不清道:“不要你还礼。”   “我不是要还礼,这礼我也还不起啊,我就是问问。”玉无缺将头凑近,“最多亲手给您做长寿面,你是不是觉得这面不好吃。”   “不好吃。”   “我做的比这个好吃,以后师尊的生辰,我都给你做,你告诉我嘛。”   璇玑长老走了之后,确实没人再给他做长寿面吃。   鹤不归盯着面汤道:“惊蛰。”   “嗯,徒儿记下了。”   玉无缺大快朵颐地吃起来,快速吃了两大碗,为了让鹤不归高兴,抱着和招牌菜同归于尽的心思将面前食物一扫而空,吃得差不多发现鹤不归眼皮耷拉的,他替师尊将软发往后顺了顺,轻声道:“困了?”   “唔。”   “走,回去休息。”   雪夜闹市,还有三两商贩没有收摊,家家红灯笼摇曳,鹤不归手上也提着一个,玉无缺左手大包小包地扛着,右手虚虚地抓着鹤不归的衣袖。   师尊前夜熬了通宵,现在闹瞌睡,走路都不稳当,提着灯笼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说话都起了懒懒的调子。   “冷吗?”   “有一点。”   “我手很热,你要不要扣紧些。”   “不要。”   “可是你冷呀,来,我给师尊捂手。”   “拿开,像什么话。”   鹤不归越说不要,玉无缺越有一种牛不喝水强按头的倔,非要把人牵紧。   即便换来鹤不归的怒视他也可以厚着脸皮当没看见,撤手撤不掉,也着实捂着舒服,鹤不归只能由他去了。   “回去就睡了啊,今夜可不能熬了,以后师尊不听话,我就爬你窗户!”   “你真的很烦人。”   “那怎么办,都被你收了,唉唉,你别掐我。”   “啊呀!”   “唉唉——别掐了!”   生辰过完,年货买够,二人没有再留的道理,除夕当天家家门窗紧闭,早就回去过年了,街上冷清了不少,玉无缺还是赶马出了城。   又行两日,遇到了折返的空知。   “你怎么还跑一趟?”鹤不归掀开帘子问道,“师兄让你来的?”   空知上前一步:“回禀主人,妖族在要紧关隘设了埋伏,最近几日已有道门连连遭遇不测,就连天极宫附近也藏了不少人,宫主怕主人路上不安全,让我前来接应。”   鹤不归一听,微微蹙起眉,捻了丝神识扫过四周群山,果然发现了些端倪,确实有埋伏的痕迹。   但奇怪的是,只有痕迹没有人,生的篝火还冒着烟,人像是刚走不久。   空知道:“靠近天极宫地界,设伏的是烈燕堂的人,最近这条路只有主人会经过,故而他们突然撤了人手。”   鹤不归道:“烈燕堂也掺和进来了?”   空知道:“不知是身不由己,还是心甘情愿,不过他们给主人让路,想来还记着主人搭救之恩。”   “还发生了什么事,你捡要紧的讲。”   “妖族此番决心和人族争一席之地,暗中部署好了人马,控制住了他们势力范围内的城镇村落,原本海陆两族面和心不和,此次也联起手来,啸月楼报了最新消息,碎月群岛闭锁一切外界联系,关闭航路,连千鹤城都受到了影响。”   碎月群岛闭锁航路,这可不是好事。   鹤不归道:“换上鹿属,尽快回宫。”   作者有话说:   玉无缺以为自己找了个厉害师父,其实是来带娃的。   鹤小西计划通√ 第39章 休整   东海深处, 大鲸倏然张开巨口,吞下了海浪中的一艘渺小行船。   船上不是别人,正是整个修真界遍寻而不得, 又在东海失之交臂的凌斯, 他被水妖的术法所护, 安全送进了鲸鱼腹中,辗转行了半柱香的曲折溪径,小船停在一处世外桃源。   这里和外头的渔村没什么两样,不过百余村民,穿着朴素清凉,赤脚行走, 做的是些最寻常的农活——晒海菜, 晾海盐, 即便不见天日, 也循着日升日落的天时过日子。   唯一不寻常的,只有他们的外貌。皮肤表面一层若隐若现的鱼鳞,泛着炫彩鳞光, 有的人双腿黏在一起, 只能像蛇蠕动,有的人头颅还能看出水妖的形态,鱼鳃尚未蜕化, 鱼鳍代替了手指, 习惯了便也不影响日常起居。   这里便是洛鲭水妖的居所。   神女和村民刚刚晒了海菜回来, 见凌斯到了,便款款向他走去, 神女伸出鱼鳍, 在触碰到凌斯时变成了女子的手臂, 她抿唇一笑:“凌宗主辛苦了,回屋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吧。”   “小伤,没事。”凌斯面上淡淡的,戒备神色一闪而过,压着心底万千疑问,他还是扶着神女下了船,“这次多亏神女大人费心调度,才让我有了逃离的机会。”   神女颔首微笑:“你是我族恩人,岂有将你弃之不顾的道理。”   凌斯:“姜宁她……”   神女上前引路,笑意浅浅:“姑娘已经醒了,等了你好几天,这下正好父女团圆。”   渔村并不大,安居乐业,夜不闭户,在这里生活的人实打实算得上与世无争,谁能想到如今洛鲭族已成了风暴中心,所有水妖目光齐聚之所,而这个抱着竹筐做农活的美艳女子,竟是掌握通天魂术的神女大人。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神女本名流苏,姓氏无人敢问,她也从不提及,说是流落在外的洛鲭族人,回归时一身鲭鱼妖形。   因而无人质疑过她的身份,她流落一趟突然通晓天地秘辛,又有神力加持,不论高低贵贱但凡水妖相求她都施以援手救人于危困,因此信徒广泛,将她捧上神坛。   可凌斯总觉得,此女见识颇广,对凡尘了如指掌的程度可以用博古通今来形容,实在和一个终日躲避于深海的水妖部族搭不上关系。   流落去了何处,又经何许高人点拨,一概语焉不详。   但要说她目的不纯,至今看来,她所行所为又确实是为水妖复兴在筹谋计划,越是这般光明正大,凌斯越是觉得其中有些许古怪。   他并不全然信任她。   “爹爹。”姜宁坐在院中浇花,见二人过来,欢喜地丢下水壶,挽住凌斯的胳膊,“爹爹,你无事吧?”   凌斯见她的第一刻便愣住了,盯着她的容颜硬是半天没说出话来。   神女了然,关了栅栏的门,推着二人进屋:“褪去凡人骨血,姑娘便彻底是妖族人了,和她娘亲几乎长得一样,难怪凌宗主这般惊讶。”   凌斯抬起手,一时有些分不清面前的是姜宁还是姜雪梅,那时她也这样穿着农户的衣服,做些粗糙农活,笑得天真浪漫,一切最好的模样都还刻在脑海中,只是斯人已逝,面前的到底不是她。   姜雪梅若是活在眼前,眼底只会有无穷恨意。   凌斯最终只能摸了摸姜宁的脑袋,笑得惆怅:“爹没事,安安全全回来了,阿宁确实和你娘太像。”   “爹爹如此说,便是思念娘亲了。”   姜宁懂事,进了屋先将凌斯的伤势进行了细致的处理,享了片刻天伦之乐,凌斯温声道:“阿宁去把花都浇了,爹爹有些事要同神女商谈。”   女儿性命无碍,自是喜事一件,可凌斯却高兴不起来,姜宁出去之后,他便单刀直入地问道:“神女大人,妖族和人族不止在东海之滨爆发冲突,其他地方的事端,可是你所为?”   神女淡定道:“此事我们商议过,自然是我安排的。”   凌斯蹙眉:“我们是商议过,但定好在事成之后,如今剑拔弩张,比预计提早了半年之久,是不是太急了?”   “一点也不急。”   “难道,蠃神就要复生?”   神女如实道:“掐着半年封海期,便是给蠃神留出足够的时间,尸骨还封在千古城中,没有那么快。”   凌斯不解:“既然事情未成,何苦要提前行动?目下妖族根本没有和人族抗衡的实力,天极宫狱释宗两门并立,其下道门兵强马壮,妖族迎头撞上去,岂非提早把自己耗尽,你就不怕功亏一篑么?”   “凌宗主,说句不好听的话,此次妖族联合,在陆地和人族大面积冲突的都是你的仇家,耗死他们,于你是幸事,耗费人族精力,将来你也更好趁虚而入,如若两败俱伤,怎么都是你渔翁得利,怎么反倒担心起来?”   “正因如此,我才不明白神女意欲何为,如此内耗下去,妖族也捞不到好处,而你一向是以复兴妖族为己任的不是么。”凌斯瞥她一眼,索性直言,“我离开时听闻碎月群岛已然闭锁航路,这么大的动静,狱释宗和天极宫必然会对所有妖族的动向更加注目,而我们还差最后一步,万一打草惊蛇……”   “就是怕打草惊蛇,我才这么做的。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全力对付妖族反扑,留有足够时间唤醒蠃神魂魄,千古城一战,才能确保万全。”神女平静地道,“我闭锁航路是为了什么,凌宗主不知道?”   凌斯狐疑,神女笑了笑:“你同我讲过太白上仙有多厉害,如此厉害的人物,你却能在他眼皮下溜之大吉,真有这么幸运么,凌宗主,你东躲西藏了一个来月,其他门派追到东海,却不见天极宫出手,修真界执牛耳者,追踪一个人的能力会如此低下?我看不见得吧。”   凌斯沉声道:“此事我也奇怪,恐怕被他当了鱼饵。”   “我冒着暴露藏身地的风险将你接回,却也不得不提前防备,东海封海凡人不能进入,此乃天意,其余有可能进入此地的入海口我都封闭了,不止碎月群岛一处。”神女严肃道,“水妖大军压在深海,但以天极宫的手段,迟早被他们发现端倪,能拖一日是一日,越久,千古城一战的胜算就越大。”   凌斯道:“我有一事不解,玉无缺就是不死城遗孤,他腹中钥匙若是取来,我们岂非进入不死城更加容易,也许封印禁制能更快……”   “不必理会他。”   “可将他放任不管,万一哪天被歹人所杀,钥匙取走如何是好?”   “我相信太微上仙有能力护着自己弟子。”神女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短暂交手,鹤不归此人给神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不想再对上,却也正好能把玉无缺给保护起来,她道,“让他护着,乱局之中玉无缺有幸苟活,也总有一天,我要将他开膛破肚,绝了这个后患。”   “即便出了岔子,玉无缺被谁杀了,也不打紧。”神女喃喃道,“钥匙可不只是开门所用,谁有本事胆敢先我一步开城,天下才是真的大乱,终结了姬瑄的统治,他才能真正地回来。”   同一时间,灵枢宫中。   “就你们二人去,我不放心。”白应迟一脸担忧道,“信了你的话,我才将凌斯放走,要是一早知道你打的这个主意,我定把人抓来拷问。”   “师兄,抓他最是容易,可这样一个什么都能弃下的人,会因为严刑拷打就招供?”鹤不归软绵绵地躺在榻上,喝着师兄上好的茶,“同理,妖族沆瀣一气,和凌斯无所顾忌的决心背后定然有个更大的阴谋,那个神女要复生蠃鱼复兴水妖我是信的,但绝非只是如此。”   白应迟看他一眼,知道这人已经打定了主意,只是来告知一声,劝也无用了,便道:“你就这么相信鸦莹的话?”   “为何不信?”鹤不归反问道,“血海深仇在前,她都忍着没动凌岚一根汗毛,当初不惜得罪狱释宗也要护着玉无缺性命,若不是被血渊殿和凌斯坑得几近灭族,也不至于求到我头上。”   白应迟道:“但现在烈燕堂已然跳出来和我们作对了。”   “细想想,很合理。”鹤不归说,“两族积怨已深,鸦莹心里有恨,又不只是对凌斯和血渊殿,烈燕堂是妖修大派,此时跳出来和我们作对,是族系使命,从他们给我让路便知,一码归一码,烈燕堂门清,并没有见风使舵的意思。”   白应迟叹了一口气:“碎月群岛的航路已经关闭,非妖族之人他们不会让你们上岛,更别说倚靠洋流深入腹地。”   “只要洋流未断,就一定能想到办法过去。”鹤不归道,“我们二人佯装去千鹤城采办,带上人马正好布防。东海封海半年,神女掐这个时间点绝非偶然,那就是说,我们还有半年的时间可以查清楚事情原委。他们在东边,我去西边,避开东边乱局,正好掩人耳目。”   白应迟还是觉得不妥:“那玉无缺带着也不安全,你不是说,神女对不死城的事知道得太多,一眼识破他体内钥匙,你们二人乔装深入敌穴,万一落入她手中……”   “师兄,一来,他们放着捷径不走,把玉无缺丢下了;二来,若我不出手,玉无缺去无量斋是必死无疑,这两件事说明什么?”   白应迟道:“玉无缺的生死,那神女不在乎。”   “玉无缺意味着不死城门钥,那神女不在乎,说明她对不死城有其他的念头。”鹤不归道,“比开门还重要的念头,我必须知道是什么。”   “况且局势混乱,师兄要坐镇宫中,将危局压下去,妖族指望以此和人族抗衡是异想天开,可未必就没有小人浑水摸鱼。”   白应迟无奈道:“说来说去,你就是非去不可,是不是师兄再怎么劝,你都不听了?”   “不听。”鹤不归直白得很,“你不让我去,就是信不过我,觉得我无能。”   白应迟坐直:“我没有!”   “你没有就会同意我去。”鹤不归耍赖,“哪那么多话,难道我连出趟海的能力都没有么,就非得你看着?”   白应迟说不过他,举手投降:“行行行,去,师兄放你去,人马给你备好,带去千鹤城听你调动,你和无缺有任何最新动向务必第一时间告诉我,其余的,我不多嘴了行不行?”   鹤不归捡起栗子糕塞进白应迟嘴里,笑道:“这还差不多。”   “小西啊。”白应迟刮了下鹤不归的鼻梁,不忍道,“师兄相信你的能力,但是有一点是真的信不过,你生活不能自理,又任性,我是怕你不好好吃饭睡觉,糟蹋自己。”   “有弟子在,师尊他糟蹋不了。”玉无缺笑眯眯地站在门外,“拜见宫主!我来接师尊回去啦。”   鹤不归横他一眼:“谁要你接了。”   说着慢条斯理地从软榻上起身,一副准备回家的样子。   白应迟拉住他:“在师兄这用膳吧,一会儿永乐他们也过来,无缺也留下一起吃。”   鹤不归面无表情,在玉无缺眼里,那分明就是老大不乐意,于是他道:“宫主好意,下次吧,今儿都备了菜了,回去热热便吃,出去那么久好些菜师尊都念着,我特意做给他解馋呢。”   白应迟看着鹤不归,鹤不归点头:“嗯,是这样的。”   那便无法留人了,白应迟送了师徒二人出去,看着紧紧挨着鹤不归,被揪脸皮揪耳朵还嬉皮笑脸的玉无缺,一阵心酸。   某个人嘴上说人不是,嫌人聒噪,行动上却是一喊就走,听见声儿眼神都会亮一亮,哪里看得出来半分嫌弃,明明就是欢喜得很。   白应迟扶着门框,莫名酿了一小碗陈醋。   他当宝贝养大的师弟,就这么被个二傻子给领走了,连顿饭都不愿陪自己吃。   好生惆怅啊。   ……   下次离山,师徒二人要深入虎穴,玉无缺一早便知计划,这一个来月的休整时间,他没有一天松懈。   一来,是出去一次知道自己底子多差,拖累师尊,心里有愧。二来,他也说不清楚,想快些长大,分掉鹤不归的担子,让他能放心也能轻松些,还没来由地生出一种要保护鹤不归的念头。   也许是在无量山上见到了此人脆弱的一面,勾起了玉无缺的保护欲。   总而言之,比他强比他厉害,才能在他脆弱时,成为他放心倚靠的臂膀。   成为师尊倚靠的臂膀,这反而变成了玉无缺废寝忘食,披星戴月修炼的动力。   短短一月,从剑法,心法,术阵到拿手的炼器,他突飞猛进地入了新境界。   从前和鹤不归比剑,他向来输得体无完肤,有时剑法不精,气得鹤不归剑柄一扔就拂袖而去,而现在,鹤不归看他练剑,兴致起了还愿和他比试四五个回合,玉无缺虽还不能在剑法上胜过师尊,到底是有能力抗下几个回合。   师尊不再郁闷丢剑,手上的茧子起了一层又一层,而日夜不休陪他练剑的剑傀都坏了好几个。   鹤不归虽然吝啬夸奖他,却会私下叫人送药浴泡手,说偃师的手最是精贵,不能顾着练剑就磨出茧子。   其二,做了好几个新的剑傀,全是高阶剑法,只配合玉无缺修炼所用。   高兴斋的读书声回来了,空念依旧照打不误,但打人之余,夸他的言辞也多了许多,总有偷听墙角的空知去禀报鹤不归,鹤不归淡然一笑,第二天又给他排了新的高深课程。   念的书是一日比一日难懂,但师尊的脸色,却是一日比一日好看。   读了一肚子圣贤书的玉无缺昏懦地想,难怪幽王戏诸侯,确实千金难买红颜笑啊。   为鹤不归展颜一笑,他累死也值。   一月倏然而过。   这日大雪停了,天极宫群山披着白银似的雪衣,从浮空山遥遥望去,宛如冰雪琉璃仙境。   鹤不归早早登上飞甲,一边看空知搬货点货,一边在飞甲上欣赏雪景。   玉无缺背着包袱姗姗来迟,人影由小变大,最后凝成一张注视着他家师尊的笑颜:“师尊久等了!”   鹤不归站在船舷上睨他:“你好磨蹭。”   “师尊忘了拿药。”玉无缺丢给空知一包东西,突然「咦」了一声,“师尊,你下船来。”   鹤不归犯懒:“不下,懒得动。”   玉无缺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徒儿有你高了。”   鹤不归上下打量:“没看出来。”   “不信啊?等着。”   玉无缺矫健地翻身上船,黑色玄狐大氅掩不住他利落身子,他稳稳落在鹤不归身边,挺直腰背,怕对比不明显,还故意把人拉到身前,拉得用力了些,从侧面看去更像个缱绻的拥抱。   “师尊,徒儿长个了。”   少年结实的胸膛靠过来,他不爱熏香,可衣服上沾了夏雨苑的芙蓉香气,一路跑来热烘烘的,都闷在厚实的大氅里头,鹤不归冷不防被人抱住,又被温热的气息扑了满脸,他抖了下眼皮,暖人香气让人发懵,也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是因为这姿势缱绻得有些暧昧,鹤不归挣了挣道:“你才十七,长个儿不是顶正常,别抱着我。”   玉无缺只轻轻松了些力道,依旧将人圈着,就是不想放开。   他不晓得最近怎么回事,许是在无量山时受了刺激,每一回靠近鹤不归,他都手闲脚痒想触碰此人,一般情况下,鹤不归会凶他不像话。   但越凶玉无缺越是逆反起来,想再不像话一点,师尊越骂他越兴奋,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变态。   偶尔鹤不归对轻微的触碰没那么反感,便不说话,这不说话让玉无缺更加胆大,摸一下不骂那就牵住,牵紧些还不骂那就抱抱,得寸进尺到对方开始凶人,再次恶性循环。   几次下来,他已经肯定自己有点变态了。   可屡试不爽,不论是凶人的鹤不归,还是呆滞的鹤不归,亦或尚未反应过来,被玉无缺提溜着走的鹤不归,都分外可爱。   玉无缺不明白,为什么以前从来没觉得长思真人会可爱,对鹤不归总是想用可爱来形容。   发现此人神游天外,鹤不归弹他一个爆栗:“玉无缺,你最近有什么毛病?”   玉无缺回过神:“徒儿最近勤奋刻苦,不敢懈怠,哪有空生毛病,就是长个儿了高兴。”   “你很得意吗?”   “没,没有啊。”   “那你心跳怎么这么快?”   玉无缺哽住:“我,跑急了。”   “脸也红得很,就这么几步路,能给你跑成这样?”   玉无缺摇摇头,又点点头,没头没脑说:“我高兴。”   “比完松开,你好热。”鹤不归轻轻推了下他的胸口,终于从一个热烘烘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他想,又能出门,还是去千鹤城那种什么奇诡珍货都能见到的地方,难怪玉无缺激动得脸红心跳。   挪到船舷继续赏雪,玉无缺也跟过来,又吵人耳朵:“师尊,你还是瘦,徒儿要把你喂胖些。”   鹤不归:“我一向如此。”   “不行,太瘦了容易生病。”玉无缺将鹤不归大氅系紧,塞过手炉,一副老妈子口吻,“以前你一个人,现在有我了,该吃该喝的都要弄好些,就算不在家里,也不能落下,我要把你养胖。”   “谁要你来养?做正事去,少烦我。”这话听着暧昧,鹤不归也琢磨过来有点别扭,怼完人就跑了。   玉无缺嘴上爽完心里也尴尬,只好转头去找空知:“开船吧,空知,其他飞甲准备得如何了?”   空知:“其余飞甲已接上随行弟子,随时可以出发。”   “出发吧!”玉无缺大手一挥,“所有飞甲跟着我们,前往千鹤城!”   作者有话说:   玉无缺:我变态了 第40章 千鹤舫   修真界乱了, 但没全乱。   妖族被掣肘多年,能修炼的灵脉福地少之又少,没有多少硬碰硬的实力, 因而只是气氛上四面楚歌, 实际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游击战。   四处点火的游击让修真界变得混乱而忙碌。   总而言之, 妖族在尽量保存实力的情况下给各大道门持续不断地添堵,伤亡事件不多。   但道门的人马被分散于各处蹲点狙击,却是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有那么点焦头烂额的意思。   脑壳再烂,也烂不到太微上仙这里, 他带着天极宫的弟子坐飞甲出游, 飞了五日, 终于高调地抵达了千鹤城。   西海之滨, 人杰地灵,临海重镇千鹤城有绵延上百里的海岸线,与之隔着一条海湾遥遥相对的, 便是有「千妖邦」之称的碎月群岛。   此岛遍地妖修, 连极为少见的鲛人也定居在某些小岛上,数千小岛星罗棋布,从云端俯视, 就像在碧蓝琉璃片上洒了一捧羊脂玉珠子, 珠子聚合的模样宛如一轮残月, 碎月群岛由此得名。   千鹤城既是港口,又是商业重镇, 海岸连成一线的画舫称为明市, 与之相对的便是碎月群岛金桃城的地下黑市, 一明一暗,售卖之物囊括修真界所有奇珍异宝。   哪怕是见不得光的肮脏交易,黑市一样应有尽有。   空知在船舷眺望:“主人,兰老板将他的私人停甲坪空出来了,特意给我们用的。”   玉无缺恨不得半个身子伸出去瞧新鲜,闻声回头问道:“兰老板?谁呀?这么大方。”   “千鹤城五十里画舫凌波,都是他兰明熙的产业。”空知介绍道,“兰老板是主人的故交,今晚设宴为你们接风呢,主人去吗?”   “算不上故交,只是经他手出货出惯了。”鹤不归语气淡淡的,“去,咱们是以采办的名义来的,要他做的事还多,自然得去。”   鹤不归掀开门帘款款走出来,被阳光刺得眯着眼:“住的地方定下了吗?”   空知道:“兰老板希望主人住他私宅,特意收拾出来,说是四周安静,戒备森严,不会有人扰了主人清静。”   这老东西,是生怕谁撞上来勾搭鹤不归,劫走财路才如此殷勤。   “不住。”鹤不归道,“挑两艘最大的画舫包下。”   空知不懂,一向怕热闹的鹤不归,怎么突然要往人多的地方去挤:“越大的画舫越靠近闹市,主人……”   “越闹越好,最好在人人的眼皮子嘴皮子底下。”玉无缺站在太阳底下伸了个懒腰,冲鹤不归会心一笑,“咱要金蝉脱壳,就得把戏做足,去安排吧。”   师徒俩一唱一和打哑谜,傀儡琢磨不透。   倒是这迷之默契,和指使人的调调,越来越像了。   空知噘嘴:“那我去忙了,主人交给玉公子照顾,你可用点心!”   飞甲浩浩荡荡地飞越千鹤城上空,引来不少百姓侧目,鹤不归的飞甲造型特异,识货的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谁人手笔,能在千鹤城扎根的人,几乎没有不懂经商的,此等商机从头顶略过,早就在第一时间奔走相告。   飞甲刚停稳当,城里就传开了。   太微上仙驾临千鹤城,今年千鹤舫恐怕又得拍出惊世骇俗的天价宝物。   家底殷实出得起价的火速遣人去打听这回鹤不归要售卖的宝物,出不起价又想瞧新鲜的便是去预订拍卖会场最好的座位,和黄牛打破了脑袋,就连会场外头的摊位也坐地起价,不能靠得最近,那就退而求其次,里三层外三层地支摊,硬是大白天就摆出夜市赶集的阵仗。   又听太微上仙这次带了人来是要大兴采办,能卖给天极宫的东西必然是顶好的东西,店家集体出动,罗列招牌,写了拜帖,鹤不归一行人才住进画舫,外头已经排着队等着往里递帖子了。   见一纵傀儡抬着不少被布盖着的货品,消息马上传开,赌坊都开了多场博戏,有押价的,有押宝的,有押出货数量的。   总之整个千鹤城,因为大财主的降临而轰动无比。   此时,财主师徒却窝在豪华的客房里,翻了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不是挺好?”玉无缺拿起一鼎破障香炉,“是上等法器了,能卖个好价钱。”   鹤不归嫌弃道:“里头熏的香我不喜欢,永乐掺了不少醒脑药,闻着刺鼻。”   哦懂了,不在你的审美上,玉无缺又捡起一面铜镜,鹤不归介绍道:“这个呢,摄心镜,照人善恶,无所遁形。”   是好厉害,可你这个怎么卖?玉无缺拿去一边,委婉拒绝:“世上哪有彻彻底底的好人,买这镜子回去让自己难堪,销路堪忧。”   鹤不归从乱堆里拿出一盒缩小的秃头傀儡:“拟无量斋戒僧的训练假人,还有一套十八罗汉,他们的功法我都会,外头可见不到。”   说着还要一一摆出来,没有连通动力的傀儡就是巴掌大的玩偶,一字排开堆在面前,鹤不归盘腿坐在后头,像个长不大只晓得玩玩具的纨绔子弟。   关键这小纨绔还一脸得意神色,可爱得玉无缺头晕:“师尊,这不好吧,高僧被当成训练假人打来打去,除了你谁敢这么得罪无量斋,你敢卖,人家敢买吗?”   他随手一指:“要不卖兵器。这把,炔星昆吾剑,听着就超厉害。”   玉无缺拿起就挽了几朵剑花,潇洒是潇洒,鹤不归却老大不乐意了:“怎么这也拿来了,不卖,我不给旁人锻剑。”   “那刀……”   “刀枪棍棒统统收起来,空知!你是把兵器库给盘过来了?”   空知无辜道:“主人,这些是你自己收的。”   做了那么多东西我哪知道都收了些什么来。   鹤不归往榻上一躺:“不想挑了。”   手艺人,做出来的东西别人看是样样都好,自己看就这不好那不好,拿不出手,玉无缺感同身受,耐心收拾:“我来挑,师尊先歇息,晚上兰老板接风,还得想法子应付老狐狸呢。”   兰明熙那家伙,圆滑精明,左右逢源,在商海沉浮那么些年,没点本事也不可能有千鹤舫这样庞大的产业,可正因他太懂人情世故,谁都不得罪,要在妖族闭锁碎月群岛的特殊时期让他想办法找门路过去,非得有诱惑至极的利益勾引,否则单单凭着人情,他不可能答应。   鹤不归瞟了一眼床头放着的锦盒,那里面的傀儡是鹤不归近期的得意之作。   他想好了,若姓兰的狮子大开口,便挑一个将他嘴堵上,一具开出天价易如反掌,所得油水也够兰明熙下半辈子过活了。   只是想法子上岛,他定然会答应。   华灯初上,画舫连成一片凌波绚烂海景,这里巨贾云集,酒肆乐坊自是人声鼎沸,最热闹的还属风月场所,青楼女子船上船下竞相揽客,海风拂过,竟半点闻不出水腥,全是勾魂摄魄的脂粉气。   鹤不归被玉无缺扶着下船,又醉又气,香气弥漫过来,鹤不归站定:“去城里醒醒酒,这里太吵了。”   “好,再买碗玉露羹。”玉无缺哄小孩,“甜丝丝的,不气那老东西。”   鹤不归呼出一口酒气:“嗯。”   接风饭局吃得并不顺利,酒喝了不少,事也谈定很多,但都是无关紧要的事,诸如拍卖货品数量,时间,场地,以及天极宫采买货单,调度,运送问题。   这本就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鹤不归憋了一整顿饭,最后一个字没提碎月群岛的事。   原因无他,提及近期修真界动荡,兰明熙就变得言辞闪躲,态度暧昧,师徒俩不聋不瞎看得真切,这老狐狸有古怪。   再问若是被他听出意图,反而坏事,只能作罢。   故而无效酒局让鹤不归很是郁闷,他把事情想简单了。   城里要安静得多,走在大街上,鹤不归始终在琢磨事,玉无缺一口一口喂他甜羹,瞧他两颊一片绯红,关切道:“他摆明灌你,你还真接,师尊,和这种人吃酒不能太耿直。”   鹤不归看着他:“你总是和人喝酒吗?”   懂这么多,还敢教为师躲酒?   “没有,都是庭芳教的。”锅甩给好兄弟,玉无缺又道,“你分明瞧不上他,一杯接一杯,还拦着徒儿挡酒。”   “酒是好酒,事情谈不成,还不许我多喝几杯?”鹤不归嗫嚅,“就是此人话里藏话,聊得费劲,没意思。”   鹤不归转过头:“你听得认真,又一句话不说,可是有什么想法?”   玉无缺直言道:“兰老板一个世俗中人,最在意的无非身家性命,这两样他都舍不下,从前巴结师尊,是因为师尊所作之物能给千鹤舫带来名利和权威,今日我看,他明面上依旧是不敢得罪你,话外之音却一副独善其身的样子,明显有很大的顾虑。”   鹤不归对他慧眼识人的见解颇为赞赏,笑道:“还看出什么了,继续说。”   “师尊代表了身家,他独善其身的做法只能说明,他顾忌自身性命。”玉无缺道,“莫不是被人威胁了,或是知道些什么要紧事,不想惹祸上身。”   酒局上,鹤不归方一说到妖族之人不安分,千鹤舫的生意怕会受影响,兰明熙立时就支支吾吾道什么生意人,安定有安定的营生,乱局有乱局的过法。   摆出不想掺和任何事,只想安稳做个守财奴的窝囊样子,还借酒装疯地哭了一鼻子,见他这般维诺怕事,鹤不归便不再言其他。   鹤不归道:“卖货采办,交给空知便是,其余人另有安排。”   玉无缺笑了笑:“师尊要查兰明熙?”   “近一年他去过何处,跟什么人有过大宗交易,都得查仔细。”鹤不归道,“不止是他,包括亲眷族人,所有交易和人情往来,都得查。”   玉无缺摸了摸下巴:“徒儿觉得既然要查,便查彻底些,这里既是港口,便把近一年来进港离港的货单都查一遍,尤其是和碎月群岛有关的。若是有心隐瞒,商家能挂千万个名头,货却总是那些货,白纸黑字做不了假。”   “好心思。”鹤不归夸了一句,又道,“你安排人去办。”   “师尊放心,此事交给我。”玉无缺灵机一动,“还有一事,我想了个点子,有点浮夸,但许能另辟蹊径寻到门路,但是得找师尊借好大一笔钱。”   “哦?说来听听。”   玉无缺凑过去,叽叽咕咕耳语片刻,鹤不归听完颇为意外:“你就不怕旁人对你说三道四?”   “怕什么,他们爱说便说,师尊知道我是什么人便行了。”玉无缺龇牙一笑道,“捡些不那么要紧,又明显看出非你所作的东西去卖,我急急寻个门路出手,千鹤舫不敢做这门生意,师尊也道千鹤舫是明市,隔海相望的那是黑市,这些年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晓得兰老板私底下没少往黑市贩售浮空殿的东西,找到门路,哪怕只是有可能的门路,就能想法子过去。”   玉无缺:“我就不信,都是生意人,就他兰明熙一人有路可走,不是都说黑市里连人都卖,那边没那么七拐八绕的规矩,利字当头,总能将消息传递过去。”   这确实是个法子,就是诡异了点,损了点,损的是自己徒儿的名声,鹤不归觉得,此人自己打得骂得,可别人碰不得摸不得,为了寻个没影儿的门路做这等牺牲,他是不愿意的。   玉无缺瞧他犹豫,认真道:“这是我能想到最快的办法了,师尊,尽快找到神女老巢,才能避免祸事,别在意这些小细节,徒儿无所谓的。”   “可是我有所谓呢?”鹤不归道,“你会被人指着脊梁骂。”   “那以后你多夸我。”玉无缺潇洒道,“别人是别人,我真不在意。”   亏了的名节,倒也可以从别的地方名正言顺地挣回来。   大义面前,鹤不归也知道这法子很妙,便只能同意,从兜里掏出玉扳指,给玉无缺戴上:“好吧,此事不论成不成,为师也会为你正名,这个东西你收好。”   鹤不归给的这枚扳指,玉石质地一看便不像他会挑的,但扳指上头浮着鹤字纹样,还有些许红泥的痕迹,玉无缺问道:“这是什么?”   太微上仙财大气粗道:“天下钱庄,有了这个扳指你便可随意支取,我不晓得存了多少钱,不过……”   “嚯!”   “买那些画舫绰绰有余,你只管花吧。”   接下来的日子,上仙闭门不出,最多去甲板上晒太阳,还是从前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而他新收下的徒儿,却在千鹤城挥金如土,惹来重重非议。   表面上,这人简直不分好次只买贵的,仗着他家师尊家底丰厚赛过舫主,他摇身一变成富贵公子哥,走到哪都有数不尽的商贩围追堵截趁机推销,更要命的是这小公子来者不拒,喊什么价都乐意买,实打实是个有钱无脑的冤大头。   城里人一边说小公子像是脑子不大好,可惜了鹤不归收了个这种败家徒儿。一边把他捧成香饽饽,今日请客明日请客,太微上仙被晾在画舫独自晒太阳,败家徒儿吃香喝辣好不快活。   私底下,又多了一些传言,说小公子不止挥霍无度,还动起了敛私财的心思,他手上有一批浮空殿的精细物件急着出手,这些物件不会出现在拍卖场,有的是挑剩下的,有的是太微上仙不愿意卖的,小公子近水楼台先得月,想偷偷找够资格的厉害买主,卖一批攒钱娶媳妇。   如若不是连着胡闹了半个月,这等闲话是没人信的,加上此前太微上仙突然收徒,就谣传他对玉无缺青眼有加。   如今见他这般糟践钱财也不置喙,更是坐实了太微上仙溺爱徒弟的传言。   那玉无缺手上有一批奇货急出,可信度直线上升。   没过多久,真的有人找上了玉无缺,想要搭一条门路。   这日,不孝徒在外演戏还未归,鹤不归却已经将调查的结果理得差不多了。   千鹤城的图纸找了人寻来,各个秘密布防点都设下,鹤不归已经派了人手去驻扎,明面上是采办点,实际都是配了精锐弟子,一边暗中调查,一边随时应对紧急情况。   加上调查结果已出,他揉着太阳穴,给白应迟去了一封信。   “嘎吉——”   窗边一阵异响,鹤不归头也没抬便道:“都到门口了,还演。”   “嘘。”玉无缺偷鸡摸狗地开窗,熟门熟路地翻窗,进了屋悄悄掩上,见师尊只批单薄寝衣勾着身子坐在桌边,后背的骨头都看得分明,他脱下热热乎乎的大氅把人裹成粽子,鼻尖碰着鼻尖那么近地道:“这几天没人唠叨,师尊又熬上了,我给你扛回床上去。”   “玉无缺,我已经十五天没有打你了。”鹤不归瞪他,“是不是皮痒?”   “要打就白天再打,这才好坐实了我孽徒的名声。”玉无缺收起嬉皮笑脸,正色道,“师尊,我这边有情况。”   “我也有。”鹤不归艰难伸出手,把晾好的茶递给他,又缩回热乎乎的大氅里道,“你先说我先说?”   “方才瞧见灵雀飞出去,看来事情小不了,师尊先说吧。”   鹤不归拿出一沓纸,这是几日来查清的脉络:“近一年来兰明熙和金桃城往来最多的货物都在这,你看看。”   玉无缺拿过细看,蹙眉道:“物料居多,没什么成品,他往年也往金桃城送这些么?”   “也送,但今年翻了五番。”鹤不归故意考他,把翻了倍的物料圈出,“这些多了。”   “这些是锻造兵器不可或缺的媒介,还有这几样,特性便是不受海水腐蚀,做船甲轴承最佳。”玉无缺快速浏览,“鲛人发……鲛人发所作甲胄金刚不破,他们这是……”   “兵器,甲胄,大型船只。”鹤不归沉声道,“是在武装人马,大有私贩军火之嫌,碎月群岛是妖修对外贩售的门面之一,以此大批量购入,再从海路运往各处海域,航路隐蔽。”   “武装人马?!难怪!”玉无缺恍然大悟,“师尊,你猜寻我之人找我要什么?”   “什么?”   “空知。”   作者有话说:   周末休息,下周一再见咯!   今天还丢稿子了重新码的,万幸赶上了呜呜 第41章 倒爷   听闻要的是自己, 正往床褥里塞手炉的当事人整个一僵,木讷地转头道:“属下只是侍傀,惯于做些洒扫侍奉的事, 要我做什么?”   鹤不归淡淡一笑, 反问道:“你只是侍傀么?”   空知眨眨眼:“在主人面前, 我只能是侍傀。”   可若离了浮空殿,空知空悟这两个鹤不归的近身侍傀,无所不能无所不会,别说傀儡当有的本事他们掌握的程度已是无人能出其右,就算是大活人的看家本领,从铸造到炼器, 功法到医药, 二傀照样精通。   傀儡到底只是死物, 必须依托偃师妙手才能发挥人该有的能为, 尤以靠凡人智慧创造的领域,死物是无以为继的,唯有鹤不归能造出从形到神都类人的傀儡。   抛开诡异魂术不谈, 那是旁门左道之法, 凭着自己的能力和手工,做到这个地步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顶级偃术皆凝练在此二傀身上, 对方一开口就精准掐到要害, 会是巧合吗?   鹤不归喃喃道:“是存心还是无意?”   若是无意, 大费周折只买个伺候人用的傀儡,逻辑不通。   若是存心, 谁人对浮空殿和鹤不归这么在意, 点名要空知, 除开武装练兵这一节,还有它在浮空殿仅次于鹤不归的统领权限,难道对方也知道?   师从鹤不归又久居浮空殿,玉无缺哪能分不出轻重,他道:“我就担心是存心的,所以做出为难样子,让他们提些别的要求,他们当我不好拿货,便说退而求其次也不是不可,器傀,铸傀,剑傀都行,至于大型偃甲,他们只要能下海的,特意问我文鳐好不好偷。”   玉无缺屈指弹了一弹手上货单:“我原想不明白,要这些傀儡做什么,师尊方才瞧出他们有可能在武装人马,那正好对上了。”   空知恍然大悟:“咱们浮空殿的傀儡,剑傀不止剑术超绝,还通兵书,可用来练兵,器傀制造上等兵器模子,铸傀造船造防御工事也是手到擒来,文鳐甲如其名,入了水日行千里。”   玉无缺道:“可不是?要是卖了你,这些都不在话下,你一个人都能办到。”   空知对自己竖大拇指:“识货!”   旋即又恳求:“如此更不能随便将我卖了呀。”   玉无缺使眼色:“我可做不了主,问你家主人。”   跟着玉无缺久了,学了一肚子的心眼子,空知僵硬撒娇:“主人,不要卖我。”   鹤不归指指他:“再扭捏我立马卖你。”   空知默默挪到玉无缺身后,委屈巴巴的,玉无缺收起玩笑嘴脸,正色道:“师尊,他们要是一点不识货,交易根本谈不下去,可他们太识货,我也信不过,还有一点,傀儡一样只要一个,也发人深思,空知,考考你。”   玉无缺学着鹤不归的语气,把话头抛给空知,空知挠了挠头:“他们不缺钱,也不缺时间,缺的是技术。”   不然放着便宜且多如牛毛的器灵师和灵铸师不请,何苦花天价买鹤不归的傀儡。   而且一样只要一个,就算大型偃甲文鳐也算在其中,文鳐又能装下多少人,可见比起实用性,他们要鹤不归的傀儡不过是看上了技艺。   对方有大把的金钱和时间,是好事也是坏事。   手边是鹤不归粗粗算来的兵马人数,玉无缺道:“如果武装军队是真,真实人数只多不少,这些货物数据只是摆在明面儿上的做兵器之用,那还有容易被忽略的,不值一提又不可或缺的那些日常货物,哪些是用来造船造剑,哪些只是满足日常所需我们根本不得而知。”   “对方藏匿在星辰大海,如今闭锁航路,人族想踏入极其艰难,遑论调查底细,师尊,妖族这次像是有备而来,地面上那些行动只是障眼法。   若不是姨姨的法子,我们提前来了东海,这些端倪未必那么快被查得,拖久了,岂非大军已成?”   得知妖族在筹备大军确实是意外所获,否则碎月群岛闭锁航路,和别的海域闭锁航路是统一行动,可以解释为妖族和人族矛盾甚嚣尘上的反抗之举,谁会猜得到背后还有这么大一个局。   故而这个提出要空知的人,绝对不简单。   恐怕还知道妖族的行动。   这么好的机会放在眼前,哪能轻易错过?   鹤不归将空知拉到近前,撇着他肩膀转了个身检查,问道:“对方怎么出价的?”   玉无缺道:“文鳐五万金玉,剑器铸傀每个三万,要一套,至于空知么,二十万金玉,对方特意强调,有主傀儡是这个价,若我有本事改成无主傀儡,多给我五万。”   “当真是有备而来。”鹤不归笑道,“寻常地痞哪打听得到这些,背后有高人指点,他们可提了,傀儡是要转手卖给谁?”   玉无缺:“是转手,但不是卖,他们要献宝,师尊可听说过昭诡这个人?”   “金桃城地下黑市掌权人,我自然是知道的。”   “昭诡组了一支庞大船队,名之引神队,对外宣称已经拿到了确切的龙宫海图,要出海寻宝,只要够资格便能登船同去。   可这个资格由他说了算,便是要人献宝,献的得是市面上难以买到,非同寻常的至宝。”   昭诡出身妖族,盘踞金桃城多年,虽经营的是地下黑市,上不得台面,可他为人处世言而有信,在两族间威望极高,他说找到了,那就是真的找到了,世人不疑有他。   四海龙宫千百年来都是寻宝人寻觅而不得的福地,传言里面不止有龙王遗骨,还有鲛人国的线索,数不尽的财宝,此番寻宝,不止在富商巨贾间引起轩然大波,不少隐世高人和修真界大拿也得了消息,一门心思想要登船。   话又说回来,别人正大光明献宝都未必搭得上门路,非常时期,昭诡千挑万选定下献宝人名录,又将名单亲自验过才许他们上岛参加献宝大会,玉无缺如今打着私卖师尊家产的名义敛财,这般偷鸡摸狗,竟也有门路主动上门,可不是奇怪么?   鹤不归问:“你没有提上岛之事吧?”   玉无缺:“没说,刘永以为我只要钱,上岛几乎不可能,提了反而刻意,我原想问问师尊这笔交易做不做,若是做了,那就在成交时提出亲自交货,如此寻个机会上岛,也许可行。”   “那好,卖它。”鹤不归抬眼看空知,无情地命令道,“衣服脱了。”   空知嗫嚅:“主人当真要卖我?”   边说边把上衣脱光,鹤不归不答话,拿起一把小刀,「滋溜」在雪白的胸膛上划了个四四方方的口子,他一把揭下罩衣,露出一角机械装置,空知不疼不痒尴尬地站在那道:“这是灵核,取下便没了动力,也会和主人失去连接。”   玉无缺第一次见空知的灵核,鹤不归手巧,将他做成心脏的模样,每一次输送能量还拟了人类脏器搏动的韵律。   「心脏」跳动的频率随着小刀靠近的距离而加快,空知落下「泪」来:“主人,此生能伺候您,是空知的福分,谢谢您将我造出来,往后还愿主人平安喜——”   “师尊不舍得卖你,别哭了,太假。”玉无缺将空知脸上的「泪珠」擦掉,那泪珠冒着白烟,一股子茶香,空知小指伸在茶杯里汲水,被玉无缺抓个正着,它尴尬地吐了吐舌头,玉无缺解释道:“还得你好好配合,完成这个计划呢。”   空知:“什么计划?”   鹤不归没过多解释,只晃了晃手里的刀:“玉无缺,灵核完全卸除不是易事,我只做一遍,你瞧仔细了。”   鹤不归两只手都从大氅里伸出来,一手提着小刀,一手拿着起子,灵核四周都有傀丝牵着,就像心脏上千丝万缕的血脉,给傀儡四肢传达行动指令,同时输送能量,剪错一根傀儡即废,饶是鹤不归亲手所作的傀儡,拆起来也费了很大劲。   不过他留着灵核的壳子,只把中间的灵球拿了出来,捧在手上光泽温润,玉无缺能感觉到,这灵球应当是从鹤不归体内抽出来的,和师尊的气息如出一辙。   拆下之后,鹤不归将工具递给玉无缺,灵球置于桌上:“你原样装回去便能完全明白机关技巧,我猜想,即便你当面卸下灵核,对方恐怕也不敢随意收货,肯定要寻法子彻底确认空知已进入无主傀儡的状态,你放心交出去,为师自会上门要回东西。”   玉无缺接过工具:“师尊要亲自会一会幕后之人。”   鹤不归笑得意味深长:“做生意可以,但不能做糊涂生意,幕后之人既寻得到登船的门路,又晓得我这么多情况,可谈的空间很大,你我只要上岛,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好生霸道,霸道也如此可爱。玉无缺撸起袖子:“那咱俩就再演一出守株待兔!”   “快些装,为保万全,空知还得改装一下,今晚有得忙。”   师徒二人闭门造车熬了大半夜,叽叽咕咕又是一场现场教学。   第二日玉无缺一大早躲着练剑,练完便收拾得人模狗样出去装不孝徒了,鹤不归硬是睡到中午才起。   对方约在晚上,在千鹤舫最有名的青楼醉仙舫订了天字号厢房,恭候玉无缺大驾。   去这种地方他还是头一遭,出门前特意跟师尊又确认了一遍行动计划,样样说好,没有什么问题,依旧磨磨蹭蹭不肯走。   鹤不归催他:“你照了半柱香的镜子了,还不走?”   玉无缺并非在孤芳自赏,而是不得劲。   但他说不上来为什么不得劲,这趟去的是青楼,往大了说,是修真界最负盛名的青楼,多少清高自持的修士进去了就一头栽进温柔乡,岳庭芳早前也说过,这地方是三千红尘最香软迷人之地,男人都经不住诱惑,别说老成持重的人,年轻气盛的更是一重巨大考验。   面对如此巨大的考验和诱惑,玉无缺要孤身一人去,虽然是办正事,但他家师尊怎么连半个字的叮嘱都没有。   这怎么当的师尊,也太不关心徒弟了。   玉无缺气鼓鼓地看着镜中仙长,这身行头是空知特意置办的,和天极宫雪白的宫服不同,金黄云锦的纱袍遍绣云龙金凤,连边儿都是金线修的,又密又实,缀了琳琅彩宝,腰带上挂着上等的美玉,高调的纯金头冠插了一根红宝石簪子。   土财主气质喷薄而出,如若不是玉无缺还有些少年稚气未褪,身量高挑结实,面相又生得极好,险些要压不住这又土又俗的扮相,将天极宫门面招牌毁于一旦,他凭一张脸,硬生生将土财主扭转为贵公子。   不见素日清正高雅,今天端得一副贵气逼人,脑门上就写着「有钱」俩字儿,浮夸是真浮夸,好看也是真好看。   可惜,鹤不归不看他。   自己打扮成这副德行,要去逛窑子了,鹤不归不叮嘱他,不看他,视若无物,如何能忍?   玉无缺在铜镜前扯了扯头发,絮叨起来:“师尊,空知给我弄这身衣服,你觉得好不好看?”   鹤不归低着头:“还行。”   玉无缺无语:“你都没看!”   鹤不归短暂一瞥,特别敷衍:“还行。”   说完又低下头去削他的玉笛,玉无缺道:“我是去谈事的,穿得如此隆重,又是去莺莺燕燕的场所,师尊就没什么要交代我的?”   鹤不归懵然发问:“我应该交代你什么?”   “比如要安分守己,清心寡欲之类。”   “这是你应当做的,还需特别交代?”   玉无缺放弃接话,跑到鹤不归身边主动道:“我跟你保证,就算是第一回逛窑子,我绝对老老实实,不碰漂亮姐姐一根手指头。”   鹤不归莫名其妙:“哦。”   “如若抹不开面子,最多请琴女轻弹一曲,可能旁的有人斟酒,坐得近些我也会自持,绝不贪杯,最多就这样了。”   鹤不归懵然点头:“哦。”   “我不会动不该动的心思,一点都没有,从来没想过!”   鹤不归匪夷所思:“你最近怎么总说怪话?”   “没有啊。”玉无缺挠头,“只是怕师尊多心,又不肯说出来。”   根本就没心的鹤不归只有一头的问号,捏着一柄没有雕好的玉笛,懵懵懂懂地抬头看他,玉无缺自己都不知道在瞎说什么,只好主动解围,轻轻揽了鹤不归的肩膀,替他吹开满手的玉屑:“徒儿去了,师尊一会儿见,来时多穿件衣服。”   鹤不归眼见他飞身出门,只来得及提醒一句:“诸事小心。”   千鹤城远近闻名的销金窟——醉仙舫早已不分黑夜或是白昼,永远是醉生梦死的快活景象。   玉无缺带着空知如约而至,倒爷刘永早早等在天字号厢房「瑶池」中,点了琴女歌女作陪。   推杯换盏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闲杂人等都请了出去,门窗关紧,刘永便急不可耐地提起了正事,十五万金玉已兑成银票,呈上前来,端出一副诚信交易的态度,玉无缺自然配合,将钱票点过,便聊起钱货两讫的具体事项。   刘永道:“傀儡交付,另外五万金玉便送于公子之手,按照约定,若公子可改为无主傀儡,另有五万金玉呈上,钱都带来了,只待公子同意。”   玉无缺见钱眼开地笑道:“好说,好说。”   在刘永眼皮子底下,玉无缺亲手拆掉了空知的灵核,失了动力,傀儡四肢怪异扭曲,堆在地上不过一个无人问津的木偶,玉无缺由得刘永翻来覆去检查,但从他迷茫的眼神里瞧出,此人对偃术一窍不通。   玉无缺颠了颠手里的被伪装过的灵球道:“这东西出自我师尊,必须拿掉,我可以给你们换上别的装置,或者你们找人重新换个动力都是可以的,刘兄看过了,如何?”   刘永不懂装懂,道:“玉公子为人我信得过,交的货也是极好,只是我并不精通偃术,验货还得旁人来,今儿想着和玉公子一锤定音敲定这笔生意。   故而找了相熟的偃师作陪,就在楼下,不知玉公子可否通融,让我的仆从将傀儡带去验一验。”   “多久?”   “如此精细的傀儡,少说也要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很久了,要是玉无缺本人,可以拆了空知再组装回去,里头什么构造和运转机制也能摸清个大半,对方恐怕就打的这个主意。   不过鹤不归的傀儡哪是说拆就拆得了的,别说一个时辰,就算给他们一整天也未必能卸下一条腿。   玉无缺不置可否,那人谦卑道:“玉公子若有顾虑,这十五万金玉你先拿着,待另外五万送过来了,再把傀儡交给我也不迟,请公子放心,我也是生意场上的明白人,不会诓骗公子的,这货要定了。”   “甚好,另外五万我稍等就是。”玉无缺大气道,“空知你们就先带下去验吧,无妨。”   刘永见他贪财到这个份上,也放下心来,立刻让仆从把空知装箱送出了门。   鱼儿上钩,玉无缺笑意深深地满饮几杯。   接下来就看师尊的了。   同一时间,醉仙舫暗楼。   这里已经是地下五层。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行走,中间扛着木箱,走到最里间才将箱子放下,恭恭敬敬地开口道:“大人容禀,傀儡已经五人手验过,没有任何追踪术法,确认动力全失,只是我们带来的动力装置装不进去,傀儡构造太过复杂,偃师不敢随便动它。”   门里响起熟悉的嗓音:“动力的问题可另想办法,最为要紧的是,鹤不归的印记是不是除去了,别到时候这傀儡认主,给我闹出麻烦。”   “刘永亲眼见着玉无缺将核心卸除。”   “甚好,拿进来。”   木箱抬进屋,旋即掀开,两名偃师即刻去检查箱内之物。   “确实是鹤不归的手艺。”   “太微上仙不愧为第一偃师,这核心周遭设计全是巧思,老夫琢磨一辈子也未必能参透其一呀。”   为首的男子扇子遮面,轻轻扇着香风,听完这些话,他露出满意的笑来:“货已到手,我便不会再交回去了,答允玉无缺的钱都付清,多给他几万也无妨,你们几个,现在就将傀儡拆下来,我要详细的制作图纸,有傀儡有图纸,那人必定会收下,咱们可以担心登船了。”   一旁的偃师担心道:“四肢衔接处用的是百折不弯的特殊金属,不是那么好拆。”   男人微扬下巴:“不是都带了工具么,不好拆就锯,哪怕是个人,我也要你们给我剖开,心肝脾肺肾都拿将出来一一验过,再画下,有了图纸,还怕做不出一样的?”   他搜罗了修真界偃术拿得出手的二十余人,重金聘请,就为了拆一具傀儡画图,这傀儡最大的价值就在于设计和构造,饶是他不懂,听也听明白了。   他轻笑道:“如若鹤不归哪天找上门来,我粘起来还给他就是了,以他的自负,就算知道我拆过,也不会在意我能复刻成一样的。”   层层关卡验下来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暗门打开,陆陆续续又进来不少人,抬着工具,七手八脚立时将空知围拢。   “动手吧。”   男子志得意满,坐下斟茶,打算一边品茶,一边欣赏解剖傀儡的好戏,结果茶杯刚递到嘴边,便发现周身寒气直冒,连杯中的茶水都冻了起来。   “好冷,好……冷……”   “手,手不能动了。”   “小心!这傀儡,这傀儡睁眼啦!!”   木箱边缘「啪」一下被傀儡扣紧,他幽幽坐起来,神色还有些茫然,见四面不是刀便是锯子,正在卸腿,空知小心翼翼地错开凶器爬出木箱,撇下一根指头,立时成了把袖里剑,抵住了男子的喉头。   其实不抵也不打紧,冰霜之气侵入这间屋子,连墙面都成了冰,原地凝结的冰凌像手一样把人都给困住了,只露了鼻子和眼睛供他们呼吸。   无人动弹得了,可演了一场戏,临了没什么用武之地,空知顿觉索然无味,硬是要拿刀装装样子才满意。   “呀。”空知正脸瞧他,“是你。”   男子惊惧万分,却听得清楚,脚步声渐渐靠近,他大喊也无用,只得强自镇定,等着对面露面。   空知却突然对他失了兴趣,手指装回去,老实巴交地搬了把椅子,正正放在门口,恭恭敬敬地冲侧面行礼:“主人,里头冷,坐这儿吧。”   先冒出头的,是一条蛇。   蛇信子「嘶嘶」地吐着,喷出一股幽蓝寒气,门框被莫名生长的冰凌封成了牢门的样式,小巴蛇勾了勾尾巴,矫健地跳上那人肩膀。   男子颓然叹气,咽了咽口水不再侥幸,只好端出平和笑意道:“冒犯太微上仙,是我不自量力了。”   “你又不是第一次冒犯我。”鹤不归还是那冷冷淡淡的腔调,他安然就坐,面无表情地打招呼:“萧楼主,一向只听你做盗卖消息的营生,今儿都倒到我浮空殿来了。”   作者有话说:   走剧情√   鹤不归:我这徒弟越来越不正常了 第42章 生意   扇子遮面的男子正是大名鼎鼎的啸月楼楼主萧旗, 一贯处变不惊的他,此时在自家防守严密,密不透风的暗室里被鹤不归抓个正着, 他一早没了方才品茶看戏的淡定。   得罪了谁都还有商谈的余地, 得罪了鹤不归, 萧旗无语地想,那可真是听天由命了。   此人没什么把柄可以拿捏,又无所欲求,威逼利诱都走不通。   鹤不归脾性古怪,行事不讲道理,又不把人情世故放在心上, 真的有可能一句话没说好就把事情做绝。   萧旗心念百转, 硬是没想到合适说辞, 汗如雨下道:“太微上仙, 你听我解释。”   鹤不归美目微垂,瞥见空知腿上的划痕,眼神冷了几分:“不仅敢偷, 还敢卸腿, 再来晚些,空知,你已被五马分尸了。”   空知伸出手臂:“何止, 他们连罩衣都不许我穿, 剥皮剥了一半, 万幸主人救我。”   鹤不归身子一歪,杵着下巴道:“啧, 当真是暴殄天物, 你受的苦——”   空知立即接话:“他们也该受一遍。”   傀儡再次抽出小刀, 鬼魅一般融进冰墙,来到萧旗身侧,小刀往他脖颈上划拉了几下,移到大腿,他面露犹豫道:“从哪里开始好呢?”   傀儡和他家主人一唱一和,说的尽是骇人话,萧旗见多识广,这样的场面也不是没经历过,再如何对面是堂堂仙尊,怎么可能因为傀儡有划痕就动私刑把自己给剥了。   一个下马威而已,不慌不慌。   萧旗尽管屁股上戳钉子,一刻也坐不住,面上却仍保持着镇定,一字一顿道:“偷买空知是我不对,但本人可将缘由尽数告知,稍作补偿,太微上仙深夜寻到此处,想必也有话要说。”   鹤不归道:“是有几个问题要问你,难道问什么你都答么?”   萧旗不卑不亢道:“只要遵循啸月楼的规矩,是可以答,嘶——”   空知割开裤管,朝萧旗大腿划了一刀,鹤不归冷笑道:“那不还是要讲规矩,你当我来这是跟你讲规矩的?”   萧旗惊恐道:“太微上仙!你我出身名门正派,岂可对我动私刑!”   鹤不归无所谓道:“那就不讲规矩。”   萧旗咬牙:“不行,啸月楼立身之本就是规矩,凭此才在修真界挣得一席之地,想要答疑解惑,就得完成啸月楼的要求,哪怕上仙要我的命,我也不能松这个口!”   鹤不归不理他这番豪言壮语,问道:“偷盗空知,只为登船?可有旁人指使?”   萧旗狠狠道:“无可奉告。”   鹤不归又问:“昭诡的引神队何时筹建的?如今又有哪些人要登船?”   “无可奉告。”   “为什么非要浮空殿的傀儡,他们要拿去做什么?”   “无可奉告!”   每问一句,空知便划一道口子,萧旗疼得大汗淋漓,却还是咬紧牙关不肯多说半句。   还算个硬骨头,明明怕死怕得要命,抖得筛糠似的,眼神也不见半点退缩。   见他如此,鹤不归倒是对此人有些改观了。   空知不言不语,见主人脸色稍好,一刀捅进心脏,萧旗那半口骨气生生卡在嗓子眼里,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鹤不归,还是不信他能把事情做绝到这个地步。   不过只是片刻,剧痛消散,眼前幻象随即消失,空知手里根本没刀,只是按在后颈和心口处施法,将将松手,萧旗所处濒死之感便没了。   他猛喘粗气,抬头看着门外之人:“太微上仙这是何意?”   肩上巴蛇「嘶嘶」吐着信子,屋子里寒气倒流,被它吸入腹中,冰凌撤下,啸月楼的随从也被松绑。   鹤不归道:“我来跟你谈生意,为防事情外泄,总得确认楼主是楼主才行。”   空知颔首赔笑:“萧楼主未被术法控制,也无人附身夺舍,您身体无碍不过是受了些幻术惊吓,主人的意思,偷盗傀儡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傀儡说完还倒了茶呈上:“对不住。”   萧旗还有些恍惚,缓了片刻,也没有心思拐外抹角,他把人都叫走,直言:“太微上仙想得到什么,又能给我什么,咱先把话说明白。”   鹤不归道:“我想神不知鬼不觉地上岛,楼主既然千方百计要登船,我可以送你三个傀儡,以作献宝之用。”   对方如此爽快,条件又开得诱人,萧旗反倒不理解:“只是上岛?”   “是。”   “你正当光明地提出献宝,昭诡连登船的资格都能许了你,何苦辗转经我之手,你……”萧旗又确认一遍,“当真只是上岛,不登船么?”   鹤不归:“这生意做不做?”   “做,当然做!”萧旗果断道,“早知上仙有此要求,我又何苦动别的心思,绕那么大个弯子把你也得罪了,这样,今日是我之过,还望上仙给个机会赔罪,咱们到厢房里细细说来。”   “好。”   啸月楼消息网遍布天下,其中一重要分舵便是闻名遐迩的醉仙舫。   和太微上仙几句话便将偷傀一事一笔勾销,还得了上仙允诺,赠予傀儡,那便是登船的事也落听了,他喜上眉梢,非要尽地主之谊,好好地款待赔罪。   几人从暗楼一路上到最顶楼的厢房,入了「瑶池」,玉无缺和刘永正一杯杯对饮,见到来人,刘永大惊,萧旗未过多解释,连近身护卫都没留下,将人手撤下,独自留在房中。   “夜深了,我叫人上些好酒和下酒菜。”萧旗笑眯眯道,“关于太微上仙想要知道的事,我倒可以好好与你说一说,稍等。”   玉无缺见他喜笑颜开地出去叫菜,便把鹤不归请到自己身边坐着:“这是谈妥了?”   “差不离。”   “瞧他那得意劲儿,会不会有诈?”   “啸月楼做事,可以放心。”鹤不归神情轻松,“萧旗人还不错。”   “嗯?”玉无缺诧异道,“这人以前师尊连正眼都不瞧的。”   “经此一事,他行事虽然有不坦荡的地方,但做人还算有骨气。”   鹤不归把暗室里发生的事大致一说,玉无缺听完便懂了,下了结论:“有信念之人,生死可置之度外,他怕死,更怕基业毁于一旦,咱们正经跟他谈生意,如此便可放一百二十颗心,师尊识人看物的本事,我还得好好学呢。”   “学便学,油话少讲。”鹤不归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捻在指尖作势要砸他,“张嘴。”   “这是什么?”玉无缺张嘴吃下,囫囵吞了,“凉丝丝的。”   鹤不归趁机拿酒壶:“一身酒气,不许再喝了。”   “哎,你等等。”玉无缺抱紧酒壶,“这酒确实好,可也相当上头,师尊也不要喝。”   “有多好喝,给我倒一杯。”   “不倒。”   “不尝一口我怎么知道它好喝。”   “我说好喝它就好喝。”   “我不信,就一杯,拿来!”   “你坐着别动,抢到就给你,抢不到就拉倒。”   “玉无缺,你当真皮痒。”   师徒二人甫一坐下就打闹起来,幼稚拌嘴,萧旗带着一串下人进来放酒放菜,也听了个七七八八,见这情状,他更是心中了然,自己着了这幼稚师徒的道了。   哪有半点糊涂师尊不孝徒的样子,分明亲密无间到旁人嘴都插不进去,玉无缺对鹤不归的关怀照顾比旁边伺候惯了的空知还要细致几分,而外界传言冷酷无情,脾性古怪的太微上仙,对这徒儿像是也没有办法,嘴上骂归骂,不照样乖乖听他话,少喝就少喝,不吃辣就不吃辣。   可见这半个月的流言,不过是二人联手演出的一场戏,萧旗心中暗笑,怪也怪他为了寻登船的法子太着急,才会错信玉无缺有胆子背叛师门。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兜兜转转寻门路,这二人不也是绕弯子做局,似是对碎月群岛的事都很在意又无计可施。   这倒让人不得不好奇,他们非要上岛做什么?   萧旗端着酒一一敬过,坐下道:“整层都清空了,咱们说话方便些,这里是啸月楼分舵,尽可安心,为表诚意,我把昭诡和引神队的情况先说了吧。”   大致情况和刘永所言相差无几,啸月楼多方探听,确实听闻昭诡拿到了龙宫海图,这是引神队组建的初衷。   不过登船名单迟迟未出,连如何入选都只有模棱两可的说法,饶是啸月楼耳目遍天下,也没法把耳朵放到一张根本没开过的嘴边打听,事情一拖再拖,突然爆出消息,说昭诡要弄一场献宝大会。   既然出海的名义就是寻宝,非得手上也有相配的宝物才有资格登船。   这个理由也算合理,消息一经传开,不少人登门拜访,拿着压箱底的宝物,却被昭诡一个个退了,水晶龙宫在前,多少人趋之若鹜,萧旗更是不会错过此等盛世,他仗着啸月楼楼主的身份,想用「秘密」置换资格,谁料那油盐不进的昭诡,三言两语就把他轰了出来。   “我很少在谁那儿吃挂落,上仙也知道,我手里的「秘密」若用得好,杀人于千里之外,更有四两拨千斤的威力,他却看不上。”萧旗无奈笑了笑,“我觉得好生奇怪,便一直留意着,倒是有些人入选了献宝会名录,所献之物,堪称百无禁忌。”   秘而不传的剑法心法,收服大妖的厉害法器,这些都不算什么。   更下作的,有妖族仇家的满门头颅,合欢宗二十八名妙龄炉鼎女修。   萧旗道:“狱释宗贪狼长老之子纣辛也入选了献宝名录,此物和天极宫发生的事有些许关联,太微上仙,你可还记得当时水妖暴动,吃人不吐骨头,独独留下血渊殿右护法金天禄全身而退。”   鹤不归道:“何故?”   萧旗道:“血渊殿此前暗中灭了虺人全族,尸体被炼化,只为汲取虺蛇精血,我想,血渊殿定是已经练成,层级高的长老饮下精血才让他们在水妖暴动时保住自身,此精血想必又送给了狱释宗,纣辛所献的,就是虺蛇精血。”   虺蛇和水伯一样,在水妖中享有崇高地位,灭族所得精纯血脉,昭诡也是水妖旁支,当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想想鸦莹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水妖拼死护水伯的举止,便知水妖本性。   鹤不归疑惑道:“昭诡这也收?”   “不但收下了,时间掐在将将闭锁航路之后,那纣辛被当做座上宾,接到了岛上。”   仇人头颅收下也罢了,这种灭族祸首也请进去,昭诡此人名声甚好,仗义豪爽,非贪财好色之辈,水妖一族族类繁多,他们天性使然,使命感和族群认同感极强,此次闭锁航路前后不过三天的时间,就几乎封海,昭诡怎么会给这些人特意开一条门路呢?   萧旗想尽方法也要登船,在妖族闹事,航路封闭这个特殊时间点,本就觉得事情些许古怪之处,而正是此时,昭诡又公布了一条模糊的献宝规则。   萧旗道:“诸如无量斋供奉的金钵,浮空殿的傀儡,血渊殿的千年尸王,宝物要和此类同级,才有详谈的余地,大部分人会认为前面几个不过开出来吓唬人的名目,可我当了真,非得弄到不可。”   玉无缺听了半天,跟萧旗碰了个杯:“萧楼主,龙宫是不是真实存在尚不可知,不过登了船怕是就没回头路了,可得当心呐。”   “我一是为了找龙宫,二也是想看看昭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然说了,那便再多言几句,水妖近日行动,上仙也知道了吧?”   鹤不归不动声色,道:“楼主说得模棱两可,到底指的什么?”   “我就不打哑谜了。”萧旗饮下一杯酒,精明的眼睛转了转道:“水妖疑似在深海集结人马,时机成熟,会掀起一波反攻,和当今这小打小闹可不能比,太微上仙是不是因为要查这件事,才非得上岛不可?”   鹤不归淡淡笑了下:“是。”   “可航运被昭诡掌控,拿住了他,不是更好查案?”萧旗很聪明,试探道,“献宝单加上闭锁航路的时间,再加上碎月群岛的特殊位置,凡此种种昭诡都不像是毫无关系,你意不在引神队,对昭诡也无兴趣,敢问上仙,碎月群岛上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看来楼主登船,找龙宫只是顺手。”鹤不归道,“你也要查这件事。”   萧旗没有否认:“我讨厌一切秘密。”   “我也讨厌,这不是合了楼主的心思么。”玉无缺接过话头,“萧楼主,我们自有我们查案的方法,你只要依照承诺,利用啸月楼的能力,把我们真实行踪掩盖即可,我和师尊化身啸月楼仆从随你们一起上岛,上了岛,便各自行事,其余不必多问。”   “也是,问多了又是另一桩生意。”萧旗点头笑道,“那好,替你们隐姓埋名,放些烟雾弹出去,这不难办,包在我身上。那傀儡——”   鹤不归满意一笑:“你要的东西,我明日送来。”   “多谢太微上仙成全。”萧旗笑意深深,“定好上岛日期,我第一时间禀报上仙,还请二位提前做些准备。”   事情说定,又喝几杯酒,这场戛然而止又再续上的酒局才算圆满散去。   醉仙舫门口,鹤不归和萧旗作别,转过身便不见了玉无缺和空知的身影,他穿过拥挤人群,见远处拱桥上二人乖巧地找了处人少的地方坐着,叽叽咕咕不晓得在说什么。   鹤不归慢慢走过去,倒是夜风吹过只言片语,他让忍不住会心一笑。   “罩衣得换一件儿了,师尊做罩衣的选料很特殊,也不知道千鹤城买不买得到,我明天去问问,实在不行就先缝上,回家再给你做新的。”   “公子不必费心,又不是人,破皮流血伤筋动骨且得养,我只是个傀儡。”   “话不能这么说,我可没把你当傀儡,你有名有姓,有喜怒哀乐,不高兴了还会噎我,我可是将你当朋友的。”   “当真?玉公子把我当朋友。不能是为了拍主人马屁,故意这么讲吧?”   “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你不是吗?”   好好看伤,说半截打闹成一团,本就扯破的衣服被撕得更像要饭的,空知告饶道:“我信你我信你,那以后我也将公子当做朋友。”   “行行行,你先别动,衣服破成这样,一会儿露着腚回去师尊定嫌你有碍观瞻,过来我给你补上。”   玉无缺当街给人补裤子,空知木愣愣地背过身等着。鹤不归远远瞧着,莫名觉得有些心热。   “公子有所不知,浮空殿的傀儡们都很喜欢你,说你来了之后,家里非但比从前热闹,连主人都——”   “都什么?赶紧讲!”   “主人话比从前多了,也总见笑,有个人紧着他四时三餐早睡养身,心情脸色都越来越好,这些是公子的功劳。”   “你们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们,嗯,也很喜欢师尊。”   “看得出来,公子对主人的喜欢,半点藏不住,有时我们私下玩笑,都道主人哪是收了徒儿,便是找了个管家婆也不为过。”   “什么管家婆!”   “指手画脚,多管闲事,不是管家婆吗?”   玉无缺瞪他:“你骂我。”   “非贬义,公子难道不知管家婆的意思?”傀儡听不出明知故问,当真以为玉无缺是听不懂,还解释了起来,“妻室,老婆,夫人,那口子,都是一个意思。”   玉无缺赶紧捂嘴:“得了得了,越说越离谱,我待师尊真心实意,被你们说成什么样了。”   空知支支吾吾:“如此形容是有些不妥,公子是男的,妻房哪有男的做,不过你待主人日常举止,再亲厚也没有了,也只见过别人夫妻两个,一个嫌人话多啰嗦,一个管人花销吃喝,打骂起来也当不得真,主人打你,你也从不计较,转头嬉皮笑脸就哄他多吃几碗甜酪,主人骂你骂得那样凶,你给什么他便吃什么,气性再大也不往心里走,如此这般,和那平民夫妻相处起来不是一样么,人家也是真心实意,我没说错呀。”   不知道傀儡的思维逻辑是怎么设计的,师徒间的相处竟然可以和恩爱夫妻连想到一头。   饶是玉无缺再变态,也从来没往这上头想过。   不过被他这么一点破,玉无缺那些时有时无的变态举动浮出水面,结出的当真是些见不得人的旖旎水花,点滴细节打成涟漪,越荡越肆意,搅得他心内烦乱,快要把傀儡的无知之话当真了。   师徒关系要真是坦荡,怎么解释他总想触碰鹤不归这种心思呢?   那是不是别的徒儿,也总想摸着碰着自家师尊,会觉得他无时无刻都可爱,高兴可爱生气也可爱,以至于没事都要找些事气气别人,再贴过去哄高兴。   他把鹤不归置换成长思真人的脸,别说摸一下,就连可爱都夸不出来。   不可爱不和蔼,老气横秋,心生敬畏。   再敬而远之。   那怎么鹤不归,就会和旁人不一样呢?   玉无缺小声道:“听你这意思,是师徒还是夫妻,只要真心实意,都不打紧的?”   空知认真点头:“只要主人开心,我们有什么所谓。”   玉无缺不晓得他是真听懂了认真作答,还是根本就没这套逻辑胡乱瞎说,便道:“两个男子,做夫妻,也不打紧?空知你过一下脑再回答行不行。”   空知哪里有脑可以过,他重复:“只要主人开心。”   牛头不对马嘴这么一讨论,玉无缺像是受到了奇怪的鼓舞。   他深觉有理,也点头:“是呢,师徒夫妻或是兄弟父子有什么打紧,重要的是他,只要他好,此生平安喜乐,我便也高兴。”   “正是这个理。”   “那你们大可放心,有我在,必然让师尊过得舒坦开心,我爱重他,也心疼他。”   “所以公子爱屋及乌,待我们也好。”   “嗨呀,不说这些。”玉无缺把自己说害羞了,将傀儡一搂,“以后也甭公子长公子短的,叫我名字就是,浮空殿是咱的家,往后一起努力,把家护好,把师尊护好,你我既是朋友,也是家人。”   “公……无缺。”空知腼腆道,“无缺说的对,把家护好,把主人护好,你是空知的朋友,也是空知的家人。”   傀儡笑得天真烂漫,一声「朋友家人」单纯欣喜得像三岁小儿交了第一个开档裤挚友,玉无缺的瞳孔里印着这张无邪的笑脸,呓语道:“你要是个人该多好。”   听见最后这句话,鹤不归眼色暗了暗,他慢慢走过去,一只手搭上玉无缺的肩,此人不知怔忪想着什么,身子一抖,见师尊来了咧嘴笑开,鹤不归却脸色不大喜悦,只道:“方才你说的话,是认真的?”   玉无缺一愣,不知道他听见多少,又说的哪一句,只好答:“是认真的。”   鹤不归静了静道:“早同你讲过,莫和傀儡议生死,此乃大忌。”   哦是这句话啊。   玉无缺垂下头:“徒儿知错。”   鹤不归把人提溜起来,慢慢拎着往回走:“姬瑄鼎盛一时,本可名垂青史,便是有了和你一样的念头,才踏错了一步,就是这一步,让他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玉无缺道:“难道偃师就只为了造死物而生么?”   “那你待如何?”鹤不归严肃质问,“妄求做造物主,千古倾覆,还不是前车之鉴?”   玉无缺站定:“所以师尊认为姬瑄有错,只是错在他盲目自大,想做天地造物主,而非他利用偃术和魂术能为,扭转阴阳。师尊,姬瑄一开始就是觉得世人挂碍满身,想为他们解决些遗憾和执念,才动了这个念头,他本就怜悯苍生,那般下场要说成以身证道也不为过。”   “住嘴!”鹤不归冷冷道,“这种话,我不想再听,你不是姬瑄,没有义务为他正名。”   玉无缺死鸭子嘴犟:“我是玉无缺,也是偃师,受您教导,也受他指引,不瞒师尊,那些话自我梦中起,许是姬瑄想向我传达某种信念也未可知,我并不觉得有错处。”   鹤不归生气了,怒甩袖子大步向前:“那你认他做师父,别再跟着我,你走。”   “嗨呀,你这……”怎么跟小孩儿吵架一样,吵不过扭头就走。   玉无缺赶紧跟着,死死抓着鹤不归胳膊哄:“正经跟师尊交心,你怎么还赌气了,我今夜所说句句都是认真的,师尊觉得不对,耐心些教我就是,哪能说不要就不要。”   “那你知错吗?”   “知错知错,错在何处你别问,我还没想明白,但是我先认错。”   鹤不归差点气笑:“你再说一遍,今晚说的这些怪话,都不是认真的。”   “不,徒儿是认真的。”玉无缺道,“姬瑄咱不提了,跟你有关,句句认真。”   鹤不归扭过头,有些怔愣。   你在说什么鬼东西,刚才吵的分明不是这件事!   玉无缺不确定他听见多少,有没有把最离谱的一段话诸如师徒夫妻没所谓听进耳朵里去。   但他冲动之下拉了鹤不归,冲动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那些真心,就像泼出去的水,对方明不明白都不要紧,他自己是收不回来了。   他甚至无法解释这朦胧的少年心事,介于师慈徒孝和缱绻情谊之间,到底是自己分不清楚,还是真的往哪一方偏离了过去。   更不明白自己的一时冲动,到底要告诉鹤不归什么,或是只是想从对方的反应里,确认些安慰和鼓励。   好教他往万劫不复之地去得更勇敢一些。   老天像是听见了回应,鹤不归被他盯久了,耳根子有些微红。   两个人对视半天没人讲话,鹤不归囫囵转身,并不打算追问,只是道:“我有点冷。”   “这就回去,师尊把衣服穿好。”   玉无缺神色如常,眼神错开鹤不归的脸,只盯着手里的系带,系得磨蹭又透了股死犟,终于系好,他却将手放在鹤不归两臂,轻轻拢到身前:“方才我跟空知说的话,你没听见?”   鹤不归眼皮一抖:“没有。”   “那我再讲一遍。”   鹤不归当即开口:“我听见了,你不用再讲。”   鹤不归退出这虚虚的怀抱,往前走开,玉无缺紧紧跟上,有一种被拒绝了好像又没全拒的挫败,他不甘心。   还什么都没说呢,这人躲什么?   说句话给你听,还能噎死你是怎么的。   玉无缺凑到他耳边,字字清晰道:“我跟空知说,师徒夫妻或是兄弟父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只要你好,我便高兴。”   作者有话说:   二缺追人不走寻常路,先把窗户纸戳破,才放肆追人。   继续走剧情√ 第43章 酋长   鹤不归脚步一顿, 转过身直视他。   但凡对面站着的是一位女子,不管年轻还是年长,美貌还是丑陋, 鹤不归对这番话的理解必然是有「暧昧」一层的, 这些年不论凡尘还是道门, 是有不少胆大的姑娘将他堵下,或磕磕巴巴或豪爽直言地表明心迹,鹤不归一旦晓得对方对自己抱有这种想法,都是果断拒之然后立马揪着鹿属逃之夭夭。   不过当下情形,他非但不觉得暧昧,半点不想逃, 甚至还觉得好笑。   好笑的点在于, 跟他说这话的人喷着酒气, 还是个半大不大一颗心只装着傀儡的毛头小子。   毛头小子一门心思都在修炼上, 懂什么儿女私情?鹤不归安静审视,内心嘲笑:喝不得就少喝些。   玉无缺眼睛亮晶晶,两颊只淡淡红了两片, 大抵也觉得说这些烫嘴, 一贯明朗的笑意见不着,好似有些害羞,肺腑之言抛出去, 砸在一个冷冰冰的人面前, 越是没有回应, 越是稀碎一地,脸都快丢光了。   他有些懊恼, 一个真正的男人, 应该只做不说, 而不是什么都还没做就把话给撂下。   “你就当没听见,师尊。”玉无缺借酒装疯,把人抱住,“当没听见,看我表现再说。”   这模样落在鹤不归眼里,就是个实打实的醉鬼。   鹤不归不解风情地戳了戳他的脑壳:“回去再喝一碗醒酒。”   一听这话,方才的冲动一泻千里,玉无缺找到台阶就猛下:“徒儿醉了。”   “瞧出来了。”鹤不归再戳他,“尽说胡话。”   玉无缺用脑门抵在鹤不归肩膀上,趁机深深吸了一口师尊身上淡雅的熏香,他瓮声瓮气道:“那你别往心里去。”   “我自然不会往心里去,一身酒气,别老贴着我。”鹤不归把他推开,看他杵在原地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是酒意上头,发忪了,便抓住他手腕拉着走,“明天事还很多,回去早些睡。”   玉无缺算看出来了,鹤不归是当真不解风情,可自己对所谓的风情也是一知半解,朦胧的少男心事刚一冒头就被打成了醉鬼,无处说理,好不甘心。   怪他喝多了两口酒,酒壮色胆就敢把事情说穿,待回天极宫,他定要偷偷问问岳庭芳,自己这鬼心思正不正常,对方是自己的师尊,他到底是真的起了歹念还是从来没和谁这么亲近相处过以至于把亲近会错了意。   可不管是歹意还是会错意,睁眼闭眼都是鹤不归,这确实是实话。   千金难买心头好,更买不回爷高兴,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追再说。   “师尊,明早想吃什么?”   “不吃醉鬼做的饭。”   “馎饦,胡饼,地黄粥,胡麻汤,蒸饺……”   “胡麻汤。”   “还有呢?”   “蒸饺,可以选馅儿么?”   “你要求还挺多,不是,你别掐我,唉唉!那师尊想吃什么尽管点。”   “要虾仁的。”   “我也喜欢吃虾仁的,还有呢,继续点!”   一路点菜回画舫,二人收拾完就睡下了,一夜好眠。   第二日晨起,玉无缺定时定点练剑,练完回房和师尊一同用了早膳,空知连夜命人送来傀儡,答应给啸月楼的东西,尽早交货那便能尽快和金桃城搭上路子。   于是大门一闭,师徒俩开始各忙各的,玉无缺得在今日之内将三个傀儡改装完毕,鹤不归则挑了上好的材料,亲手缝了三套足以以假乱真的胶泥面具,同时为了隐瞒真实行迹,另做三副傀儡留在船上。   一直忙到晚膳时候,萧旗带着随从登门拜访,众目睽睽之下,啸月楼主被太微上仙留下用膳的事传了出去,次日萧旗辗转递上献宝礼单,碎月群岛很快有人来验货,确认是太微上仙的傀儡之后,和萧旗定下了上岛日期。   四日后,萧旗一行五人登上了前往碎月群岛的船,不过一个白天的功夫,便站在了金桃城的地界。   能献出不可能之宝,萧旗一跃成为了昭诡要郑重相待的宾客,几人才下船便见人等在岸边,昭诡手下得力干将勾胜笑脸相迎:“萧楼主大驾光临,金桃城蓬荜生辉,主上特派我来迎候。”   萧旗抱拳:“勾兄客气了,能参加献宝大会是我之幸。”   二人一傀伪装身份,不好当众叽咕,便只能传音交谈。   【师尊,这狗剩是个人物?】   【昭诡左右手之一。】   【妖气好重,还有一股……嗯,泥潭臭气。】   【他原身是蟾蜍,本就不算海妖。金桃城是妖族重镇,在这能说得上话的只有妖,他们五感灵敏非常,你我行事得万分小心。】   【嗯。】   二人正神交着,勾胜目光落在这群人身上,来来回回快速审视。   萧旗身后,是不苟言笑的萧熠,世人皆知啸月楼只卖消息不精武艺,楼主于修行上形同废人。   但他身边形影不离的护卫却排在神武天榜第十,此人是萧家养子,修为高深,年纪很轻,凭一己之力挤进前十已是后生可畏,楼主上哪儿都带着。   不过后面三人面相陌生,陌生到了一种前一刻刚看完后一刻就完全想不起长相的地步。   勾胜奇怪道:“这三位是名单上的何规,何珏,何志?”   萧旗道:“正是,兄弟三个是随侍下人,这次加我总共来了五人。”   “哦哦,只是下人。”勾胜凌厉扫去几眼,三人身材高挑,昂首挺胸,比他们楼主还多几分器宇轩昂的气质,且灵力精纯,修为不低,不过那面相实在是太普通,和这身形不大相配。   一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自己,一人扬着下巴整一个目中无人,只有那个面露和气,笑得温吞的有下人模样。   勾胜道:“萧楼主好手段,连下人都身手不凡。”   萧旗干笑一声:“在下惜命,没点拳脚功夫,也不配来啸月楼做下人。”   「何志」做惯了这些事,恭谨鞠躬:“小的见过勾大人。”   「何珏」依样画葫芦,拱了拱一旁的「何规」,点头哈腰就是一拜:“小的不识礼数,见过勾大人。”   「何规」反应要慢半拍,不情不愿地一拱手。   勾胜随意摆摆手,对下人失去兴趣,引着众人往马车去。   萧旗环顾四周:“昭诡大人治下,金桃城治安一向是极好的,最近许是献宝大会要开,防卫更严了几分。”   玉无缺竖着一双耳朵,一边听人说话,一边留意着四周情况,他没来过金桃城,不知此前如何,但就目下所见,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形容也不为过。   假如真是为了寻常治安,倒也不必弄出那么多暗中盯梢的人,街边商贩,路上行走的百姓,一多半是人假扮的。   港口有任何风吹草动,这些人的眼神都死死地盯着,不放过任何细节。   “非常时期,谁也不敢大意。”勾胜道,“萧楼主是贵客,所献宝物早在城中传开了,主上特命我严加防守,后日大会开启,萧楼主定能一举入选。”   萧旗笑答:“若真如此,登船后还要劳烦勾兄多多关照。”   几番寒暄,人已到豪华马车外,勾胜将手一抬:“客栈已经订好,楼主请。”   歇脚的客栈,用膳的酒楼,代步的马车都是昭诡一一安排好的,一行人安顿下来,太阳已经落山。   萧旗萧熠一间房,三个下人一间房,紧挨在隔壁,刚一落脚就有人上门拜访,萧旗是踩在献宝大会的最后时间递的礼单。   如今人都齐聚了,昭诡在城中摆了宴席,要请头脸人物吃一次饭。   这种牛鬼蛇神聚集的饭局最是少不了八卦消息,萧旗兴奋以及,必然是要去的,结果敲开隔壁房门,何家三兄弟换了神色,如出一辙的温润表情,为首的何志说什么做什么,身后两个傀儡便也学着。   那俩大活人早已不知所踪。   ……   夜幕降临,金桃城万家灯火。   房檐掉下一碎瓦片,守卫城门的人警觉抬头,抽出佩剑:“谁!”   “喵——”   野猫嘶哑着嗓子一叫,卫兵啐口唾沫:“吓我一跳,原来是只猫。”   “亥时宵禁是昭诡定的规矩,没有房梁小贼敢挑这种时候犯事儿,那可是必死无疑。”   “也是,就算真想偷,也偷不到城南,谁不知道这破地儿,怕是再落魄穷苦也没有了。”   二人身着影衣,飞檐走壁,也不算全然的飞檐走壁,亥时过了,太微上仙又开始身子发虚,灵力散尽,整个人挂在玉无缺身上,是被自己徒儿搂着腰飞的。   贴出一身汗,鹤不归热得不行:“你累吗,要不要歇歇?”   “不累。”玉无缺飞了多久,就抱了多久,抱了多久,心里的烟花就炸了多久,他这一头的汗都是兴奋的汗水,他道,“师尊,你两只手抬起来,搂我脖子。”   鹤不归听话地动了动:“这样?”   “再搂紧些。”玉无缺忍着笑,“对了,就是这般紧,抱好。”   一开始提议坐鹿属。   玉无缺果断拒绝:“鹿属目标太大,就算有影衣,它轰轰隆隆的声音也很难盖过去,况且鹿属灵压可不小,容易被人察觉,不妥。”   鹤不归:“找辆马车。”   玉无缺摇摇头:“我俩只是下人,一上岛就被狗剩验过,那港口多少人看着,明目张胆叫车出去,岂不是行迹可疑?”   鹤不归算着时辰:“那怎么办,走过去来不及了。”   玉无缺趁机提议:“咱们飞过去。”   “御剑?”鹤不归自暴自弃,“我御不了。”   “不御剑,只用轻功,御剑会动法,还是容易被发现。”玉无缺耐心解释,“我带着师尊飞过去,你抱紧我就好。”   说来说去,这个方法好像还真是最妥当的。   于是玉无缺正大光明地抱着鹤不归飞了半个时辰,客栈在城北,一路飞到城南,过了城区交界处时,他差点累得呕血。   怀中人香软安静,叫搂着就乖乖搂着动也不动,玉无缺累极埋头吸一口香香的师尊,哪还有半点疲累,乐得可以原地升仙。   一个时辰后,他们踏入卫兵口中人人嫌弃的金桃城贫民窟。   鸦莹让他们找的人便住在这里。   和其他几个区比,这里确实穷困得让人心酸,外头好歹还有房檐可踏,这里不少屋顶只勉强盖着一块毡布,玉无缺几次差点一脚踩进人家厅堂,实在无法师徒两个人才从房顶下来。   在暗巷里把影衣脱下收起来,玉无缺呼吸还没平稳,就急着出去看情况,鹤不归一把将人扯回来,掰着下巴道:“擦脸。”   玉无缺吃了一惊,而后将脸凑近:“徒儿身上都是汗味,熏着你了吧?”   “没闻见。”鹤不归拿着绢子擦得很认真,“别乱动,擦不干着了风要伤寒的。”   玉无缺笑他:“师尊晓得管我,那你自己挂着汗去吹风,几时听我话了?”   “我最近都没有挂着汗吹风。”鹤不归又拿出厚衣服要给他穿,玉无缺扭捏着拒绝,“一身臭汗,不穿师尊的衣服。”   “你一个大男人讲究这些做什么,快穿!病了我才不管你。”   口是心非,不管我你给我擦汗做什么。   玉无缺美滋滋地穿上厚衣服,又把师尊的帕子塞怀里,这才走上大街。   “守卫很松。”见大家步履缓慢,玉无缺也刻意放缓脚步,以免引起注意,“宵禁时间都过了,他们还这样明目张胆地在街上闲逛,一点也不着急。”   鹤不归淡淡道:“无家可归,宵禁又让他们去哪呢,索性在街上游荡。”   “这城区就跟废弃了似的。”玉无缺道,“都是妖族人,不都说妖族族系亲厚,互帮互助,我看也不是,放任他们在此地大有让其自生自灭的意思。”   “许是一早被族系驱逐到此地,勉强寻个安身立命之所。”鹤不归道,“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不也是早被海鸦族除名了么。”   玉无缺问:“姨姨只说了除名,未说原因,师尊可知?”   鹤不归摇摇头:“找人打听过,但并不详细,好像是因为他和人族结合,犯了众怒,才被赶了出来。”   “到了。”鹤不归看了眼模糊不清的门牌,指着几丈开外挂着灯笼的人家,“就是那户。”   灯笼已经破了,红纸褪色成了粉白,上头隐约能看见「瑞」字。墙皮被风一吹掉了满地,里面肯定有人,许是在烧火做饭,浓烟滚滚跟放火似的,只有最次的煤能烧出这种奇观,可见这户人家,也过得艰难。   二人站在几近要被风吹倒的破门前,神色复杂,如此辛苦讨生活,想必跟海鸦族除名大有关系,鸦莹所言,此人得知族系被屠,也想为其报仇,可瞧他活得这么艰难,真的会因为鸦莹的一个信物,冒着得罪整个妖族的风险将他们送去洋流所在地么?   玉无缺坦言:“怎么感觉不太靠谱。”   鹤不归神色严肃:“先敲门。”   玉无缺上前敲门,门环敲完三下,钉子崩开彻底寿终正寝,连门都有要垮的迹象,动静大了些,里头有人快步走来。   隔着硕大的门缝,对方露出一只警觉的眼珠子:“宵禁了,有事明日再说吧。”   “哎等等。”玉无缺也凑近门缝,小声道,“我们要找瑞溯,有急事。”   “再急的事也宵禁了,被抓到要砍头的,快走,你们快走。”   语气并非不友好,而是紧张,鹤不归上前一步,将袖中藏着的羽毛塞进门缝:“若非万不得已,我等也不愿打扰瑞兄清静,你先看看此物。”   那人从门缝将羽毛抽走,只一眼,他便认出是谁的东西,他压低声音道:“小莹说的那两人我知道是谁,见过画像,你们不像。”   鹤不归轻轻一抹下巴,玉无缺也照做,露出本来面目,透过门缝,那人只见两张仙人一般的面孔突然显现,门后之人火速开门,将人拉进去后「砰」地将门关上。   “得罪上仙了。”语气里少了慌张,多了一丝笃定,那人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鹤不归将他扶起,这才看清他的面容。   此人五官端正,三十出头,虽有些岁月的痕迹,却称得上英朗疏阔,一身补丁破衣,却没有寒酸委顿之气,他温厚地笑道:“鄙人就是瑞溯,海鸦族前任酋长。”   作者有话说:   继续走剧情√   换了封面,是基友画师画的鹤小西,在此特地感谢一下葱毛! 第44章 出海   玉无缺难以置信:“酋长?!那怎么会……”   被族系除名, 落魄至此。   鹤不归也觉得不可思议。   据他了解,海鸦族人口分散,遍布各大海域, 大大小小的村落上百个, 挨得近的几个村选出一人做村长, 村长倒是很多。   但酋长只有一个,等同于全族族长,要是海鸦族有心成立门派,瑞溯算得上一门之主。   且不说能坐到这个位置的人,在族中得有多高的威望, 瑞溯却从酋长的位置上被除名驱逐, 怕是早已对海鸦族怀恨在心了。   瑞溯紧接着道:“不过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海鸦族将我除名已久, 严格说来,在外我都不能以海鸦族自称,只是这次被屠杀的村落, 都是我的亲族, 所以才想助上仙一臂之力,为族人报仇。”   鹤不归单刀直入:“被亲族除名的妖人日子过得生不如死,哪怕金桃城有城南贫民区这种地方提供落脚地, 出去一样被人肆意践踏。”   瑞溯心酸道:“是这样的。”   鹤不归稍微打量了会儿破败不堪的院落道:“瑞兄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 你酋长的身份被海鸦族抹去了, 我只探听到除名的因由,如今过得如此艰难, 并非犯过任何大错, 仅仅是和人族结合。”   瑞溯坦言:“事实如此。”   鹤不归面无表情道:“你不恨, 反倒一听说亲族遭难,就要为他们报仇。”   瑞溯笑了声:“上仙质问,是不敢信我。”   鹤不归摇摇头:“我信得过鸦莹,而她信你。”   “瑞兄开门见山自曝身份,便和我们撤下面具以真面目见你一个道理,若无信任,根本不会寻到此地。”玉无缺一拱手,“瑞兄,此事看似不大,只需你将我们偷运到洋流途经之地,可一旦被发现,你便是和整个妖族为敌,代价甚巨。”   鹤不归补充道:“除了为一早就将你弃之不顾的亲族报仇外,定然有别的原因。既然信任,瑞兄但说无妨,你也好思量花如此大代价,值不值得去做这件事。”   这二位的直接把瑞溯打懵了,懵了一瞬后他畅快笑答:“都是爽快人,那好,我便直说了。一收到小莹密信我就答应做这件事,一是为海鸦族雪恨,二是因为神女。”   鹤不归:“你认识她?”   瑞溯冷哼:“神通广大的神女大人,妖族之人谁不认识。今日对她顶礼膜拜,明日便是被她亲手送进无间地狱。”   鹤不归:“你对她有恨。”   “可以说,我既是因为自身遭遇恨她,也是因为整个妖族命运堪忧而恨她。”瑞溯苦笑,“妖人两族关系破裂非一朝一夕之事,自她出现,和人族亲好的妖人被驱逐迫害无数,在外,于道门间多次挑起事端,惹出那么大一桩祸事,眼看就要兵戎相见,再起战事,我岂能不对她恨之入骨。”   鹤不归:“看来瑞兄是不信神女那套说辞。”   “振兴妖族,复活神明?”瑞溯不屑道,“太微上仙,我不信神佛,只见动荡开始后底层百姓的疾苦,如果她嘴里的兴盛要踩着贫苦人的血才能换来,我宁肯不要。”   三言两语,在这破陋院落中却掷地有声地回荡,撞着人心,谁能想到,此等大义豪情,悲天悯人的话出自一个连体面衣衫都穿不起的流放之人。   瑞溯最后道:“话说多了,也说大了,上仙怕是不信的,只是我大半人生毁于此,不想看着后来人重蹈覆辙,我就剩一口骨气了,没有值不值得,只有该不该做。”   鹤不归嘴角微弯,对此人的赏识半点不遮掩,他简短道:“瑞兄字字珠玑,我信你。”   “瑞某人微言轻,凭一己之力难以和她抗衡,太微上仙能出手相助,实乃……妖族之幸。”瑞溯侧过身,压抑着激动的情绪,恭敬道,“屋内简陋,请二位莫嫌弃,入内细说。”   三人在屋内勉强入座,厨房厅堂和卧房集中在一间屋子,杂物肆意堆在墙角,正中一块小小的方几,瑞溯穷困潦倒可见一斑,连端上来的茶水都只有碎茶叶,茶叶罐是捡回来别人不要的咸菜罐,擦得干干净净,非是贵客登门,瑞溯根本舍不得拿出来喝。   他尽了最大的能力款待,却还是难掩羞赧神色,对方毕竟是堂堂太微上仙,在仙宫一般的浮空殿过着逍遥日子,如今登门是来帮他们的,却连点像样的茶水都拿不出来。   好在二位仙长根本没有半点嫌弃神色,席地而坐,围着方几竟也悠然地喝起了茶。   玉无缺「汩汩」灌下一大杯:“刚才跑累了,这茶还挺不错。瑞兄,满屋子海货,是你白日里要卖的东西?”   瑞溯蹲在墙角不知道在翻什么,答道:“我们住的海岛很是贫瘠,能搜罗些海货出来,便都是由我带到金桃城变卖,换点钱和日常所需。”   鹤不归:“辛苦。”   “能有这条门路讨生活也不算苦了。”瑞溯抱着包袱过来,“昭诡这人仗义,不管我们是否黑户,愿意给条活路,还得谢他呢。”   瑞溯打开包袱,里面有一张早就画好的海图,一坛药罐,还有一张报关单。   海图递给鹤不归,瑞溯指着药罐道:“这是我去黑市买的药液,出关前饮下,妖气充盈体内能保持三日,不会被人察觉你们人族身份。”   又指了指海图上一个突兀的墨点:“这里就是蛮陵岛,我住的地方,算是公认的妖族流放之地,洋流会于半月后短暂在此处出现,每年只出现一个时辰,最近出海查的严,献宝大会一开完他们就要出海,趁大型船队启航时我们再走。”   瑞溯拿出毛笔在舌尖舔了舔:“上仙此行就两个人吗?”   鹤不归道:“三人。”   “嗯,我明日去做个出海登记,也就妥了。”瑞溯边在报关单上写字,边塞过来几页皱巴巴的纸道,“三个假身份,都是一早做过调查,哪怕有人去查也不会露馅,你们就当是妖族犯了事的人,随我回蛮陵岛讨营生。”   玉无缺把身份卡和药罐子收好,路线图塞给鹤不归,笑道:“瑞兄好生细致,什么事都顾忌到了,实在让我们省了不少麻烦。”   “玉公子哪里的话,这些杂事我还能做,等把你们送去目的地,一切就看你们的了。”瑞溯再次交代,“这几日无事便不要再来了,城南区虽然看守不严,可这个地方狗都嫌,你们太突兀会被人盯上,约定之日咱们码头汇合就好。”   鹤不归拿出钱袋子递过去:“打点上下购买物事,都用这个钱。”   瑞溯拒绝:“不可不可,我还是有点点积蓄的。”   “收着吧,本就是请你帮忙,再劳你破费,我和师尊心里也过意不去。”玉无缺强行将钱袋塞进瑞溯包袱里,“这次出行你还要掌舵呢,就算是包船的钱,一路北上行船可远,再买艘新船也好。”   瑞溯囊中羞涩,买那罐子药液已经花光了积蓄,他郑重地把钱袋子收好:“多谢太微上仙和玉公子,我不会乱花的,都用在刀尖上。”   “既是回家,多买些货品也无妨,我和师尊登岛拜访也不好空手而去,瑞兄大可瞧着岛民需要些什么,买下一并送去,当见面礼了。”   鹤不归赞赏地投来一眼。   这些事他最做不来,没想到这小子方才入世没多久,为人处世已经越来越上道了。   二人起身要走,临出门玉无缺看了眼角落的包袱,冷不丁问道:“方才进来时见瑞兄东西都收拾好了,烧火做饭也备的都是干粮,怎么,你原本急着走么?”   一提这事,瑞溯就满脸担忧:“接到密信后,其实我是不相信你们会来的,小莹他们向来依附狱释宗,就算求助也不会求到天极宫头上,太微上仙盛名在外,我想,小莹再攀扯怎能攀扯到如此高人,所以一直半信半疑地等着。”   他偏开头,瞧了眼门廊上挂着的贝壳风铃:“许久没有得到二位的消息,我心里不踏实,加之家里人的信一直没有寄来,我很是担心,本来前天就该走的。”   前天,正是太微上仙的傀儡出现在了献宝名录里,碎月群岛和外界的消息隔绝得厉害,瑞溯一直也没打听到鹤不归的动向,名录一下子传开,他便猜是鹤不归也许真的有法子登岛寻来,那便等到献宝大会那日再走。   结果太微上仙提前一天寻了过来,计划有变,又得往后延几日。   玉无缺关切道:“家信不到,可是有事?瑞兄怎么如此着急。”   瑞溯道:“我和家里约好七日一封书信,闭锁航路前,就听说有人在蛮陵岛抓壮丁,因为见他们人妖混住,反抗又甚是激烈,那帮人才作罢的。   但仍时不时会有人骚扰,书信也是断断续续,闭锁航路后,半月才收到一封,家里只说又来了一批人,没闹出大事,可那之后信就断了。”   鹤不归:“抓壮丁?何人?抓去做什么?”   瑞溯:“抓人的是水妖,至于背后指使,我只能猜到是那一位,但做什么实在不清楚。海域妖修零散,就算部落间偶有冲突,也不至于抓人就抓到流放小岛上。”   师徒二人对看一眼。   可见对方已经缺人手到蛮荒小岛都不放过的地步,绝非部落间小打小闹的冲突,定是和水妖集结人马有关。   看来深海中藏着一只数量庞大的兵马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   玉无缺道:“家里事要紧,买艘好船,咱们以最快的速度回去。”   计划敲定,各自分头行动。   次日献宝大会,师徒俩宅在客栈做手工以备不时之需,空知带着替身傀儡陪同萧旗去参加,毫无意外,啸月楼成功获得了登船资格。   并且再三承诺,会依照和太微上仙的约定,掩盖三人真实行踪,不论是登船的替身,还是千鹤舫的替身,都会做得天衣无缝。   又过一日,萧旗随着大部队登上了浩浩荡荡的引神船队,他们从最大的码头离港,一路向西,而岛的另一侧,一艘小船也顺利过了关隘,一路往北。   越靠近北边越是寒冷,一开始鹤不归还肯去甲板上晒太阳,可海风刮得脸生疼,入了夜更是冷得刺骨,除了冷,还有船太小实在颠簸,几人都没有在海上航行过这么久,过了三日,玉无缺也开始面露菜色,鹤不归早一副气息奄奄的可怜样。   夜里小床挨着小床,鹤不归就睡得很不踏实,玉无缺厚着脸皮要跟他挤在一起,美其名曰自己通体发热可以做师尊的人肉手炉,鹤不归嫌他腻歪一脚踹开,半夜还是这小子给他盖被。   第一夜颠簸半宿,鹤不归就在睡梦中滚进了玉无缺怀里。   第二夜刚开始颠簸,迷迷蒙蒙间鹤不归就寻着热烘烘的隔壁挤过去。   第三夜刚躺下,玉无缺主动掀开被子一角,露了些热气出来引诱:“被窝暖好了。”   鹤不归把自己包得只剩一双眼睛,缓慢挪窝,挪过去就用背对着人,还得玉无缺再坐起来多盖几层厚被子。   美人入怀,满腹少男心事的玉无缺怎么可能睡得着觉。   如此过了三天,玉无缺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心满意足地宣布,他每一天都睡得超级香。   见此形状,瑞溯还私下问过空知,玉公子是不是偷偷吸大烟了。   空知摇头晃脑地否认,主人的徒弟怎么可能吸那玩意儿,你不要乱说。   瑞溯也不理解,那你告诉我什么东西能在三天之内将一个明朗的少年人变成眼睛发青头发枯黄的瘾君子,这分明就是有了瘾疾,想来想去只能是吸大烟。   这日天气变好,鹤不归主动要求要晒太阳,玉无缺将他安顿在软榻上,才将将转过身准备去煮粥,便听见「噗通」一声,他家师尊从软榻上一跃而起,跳海了。   空知和瑞溯刚听见有人落水的声音,转过头,便见玉无缺也是头也不回一头扎进去。   没闹明白怎么回事,空知也跃跃欲试要跳的当口,二人「哗啦啦」从海中冒出头,旋即海面上翻起一个个血泡,只是片刻功夫,两个人泡着的那一圈就被血水浸染了。   二人跳回甲板,满身血水海水淅淅沥沥直掉,鹤不归冷得发抖,把剑递给空知回屋换衣裳,玉无缺抓着个渔网,里面全是海燕的尸体,他神色有些凝重,递给瑞溯道:“都是送信的海燕,这里一共二十一只,死了很久了。你看看,是不是都是寄给你的家书。”   作者有话说:   走剧情√   对不起今天晚了点,周末又来了你们懂的。 第45章 桃源   除了渔网, 玉无缺手上还攥着一封又皱又湿的信,已经拆了,他一并交给了瑞溯。   想说什么又觉得多余, 只好相顾无言地拍拍对方的肩, 这一拍, 差点把胆战心惊的瑞溯送走。   看见海燕时他就变了脸色,展信一眼,整个人脚软跪下去:“是给我的,家里,家里怕是……”   “别慌,瑞兄你先起来!”玉无缺把这个瞬间失了一身气力的男人安置在凳子上, 安慰道,“海燕死状古怪, 连吃下他们的妖兽也显异象, 什么原因稍后解剖了尸身才知,急也没用。”   “玉公子,此燕只往返金桃城和蛮陵岛。”紧张和担心让瑞溯几近喘不过气,“出来做营生的也只有我, 这信肯定都是给我的。”   按照七日之约,最多三四封,就算有事耽搁了延迟到半月一寄, 也不过三两封, 二十几封只透露出一个信息——对方很急切, 必是发生了什么事。   可拆了的那封信玉无缺看过了,内容没什么问题, 更没有透露任何有用信息, 他只好道:“瑞兄, 最差的局面也不过是整个岛的人都被抓了壮丁,那些人缺人手必不会杀人,咱们就有机会营救,都拆了看看,有任何古怪一会儿一并说来。”   瑞溯木讷点头,忙不迭就扑去海燕尸体里翻信。   “空知。”玉无缺冲着海面某处指了指,“先把水下的死兽打捞起来,一会人我要查验,掌舵的事也交给你了。”   空知:“是。”   鹤不归一言不发先进屋换衣,外头说话的声音很清楚,有玉无缺在,还有个安慰瑞溯的人,这些事傀儡做来僵硬,鹤不归却嘴软,情况是那么个情况甚至更糟,面对有可能到来的生离死别,饶是看客,鹤不归也不想杵在瑞溯面前亲历这份伤心。   他细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用法术把头发蒸干,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玉无缺跟瑞溯讲话,思绪却落在今日怪相上。   二十一封家书,应当都是寄给瑞溯的,他忙乱之间拆了一封草草看过,信没有抬头,只有简短几句话——   卿卿如晤。   一别数月,思念不绝如缕,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冬安。   怀恩。   不知道其余二十封有没有细说如此急切寄信的缘由,如果说了倒还好,起码晓得岛上遭遇的情况,现下看来,让人更忧心的是海燕的死状和尸体的异象。   最初便是见到一缕蓝光闪过,海天一线茫茫看去皆是澄澈,那缕光实在太容易被忽视,要不是鹤不归盯着远处发呆,被刺到一瞬,他也不可能注意到这细微的怪异。   怪异的是海燕尸身漂浮在水面上,周身燃着蓝火,被喜食海鸟的吞山幼崽吞下后,那蓝火瞬间溢满口腔,幼兽挣扎着下潜,蓝火从口腔蔓延到表皮,鹤不归发觉一样追至海下时,那火也不见熄灭。   与此同时,他发现周身燃火的吞山幼崽不止一只,皆挣扎摆动,飘荡在水中像是被这团怪火给摄去了心魄,鹤不归一剑剖开其中一只的肚子,海燕尸体漂出来时完好无损,蓝火未熄灭。   血腥引来了附近的大型吞山,吞山本就凶戾,见人杀了幼崽,便张着满嘴尖牙追击,恰逢玉无缺也提剑一头扎进海中,师徒二人无奈之下只好大开杀戒。   乱剑剖掉幼崽腹腔,拢共收集到二十一只完整的海燕尸体,血水混在海水里视线也不甚清晰,火是不见了。   但鹤不归能感知到术法涌动迹象,便只能把尸体都打捞上来再做计较。   “师尊,怎么就披了一件外袍?”   玉无缺进屋见他坐在桌前发呆,自己都还一身潮湿,先给鹤不归拿来大氅披好,他趁机摸了摸披散着的细软头发,发现已经干了,这才放心道:“我煮了姜汤,一会儿喝一碗,海水冰寒刺骨,别压了寒气在身体里,夜里又得病了。”   “你先去把湿衣服换了。”鹤不归抬下巴指了指屏风,“换好过来。”   玉无缺随便换了身素白的衣袍,一头墨发也顾不上梳,随意拢在脑后便走出来,以为鹤不归有什么要紧发现要与他说,结果只是做师尊的突然体贴,要给他上药罢了。   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药瓶,剪子镊子针线,开膛破肚的小刀,一滴就能把人麻到后天的麻药,还有五匹没裁的纱布。   玉无缺:“……”   倒也不必如此阵仗。   鹤不归斜眼看他:“坐过来啊。”   难得心疼一下徒弟,阵仗那是必须摆出来的,玉无缺乖巧地搬椅子坐近,将手臂放平。   “师尊,那尖嘴海兽叫什么,挺厉害的,只是碰了一下,给我划拉这么大一口子。”   “吞山算海中霸主,万幸只是皮肤上的刺刮到你,若是被咬住,这只手便没了。”鹤不归用清水擦掉血迹,见伤口有点深,他冷酷提醒,“我要上药了。”   “哦,啊!!”   药粉倒了半瓶,疼得玉无缺眼冒金星,这一喊,鹤不归觉得药量不够,又倒下半瓶,还死死按着他手掌,用小勺子把药粉怼进伤口。   “可以了可以了!师尊……你得给我捅开了,嘶!”玉无缺皱着脸,汗如雨下,“这半年尽挂彩了。”   “委屈了?”   “不是。”   委屈是不会委屈的,挂彩了才有人心疼,这不就来了么。   虽然师尊笨手笨脚的,但这份心意难得。   玉无缺得瑟道:“挂彩说明我成长得快,男人嘛,身上没点伤没留几道疤算什么男人。”   “贫嘴。”鹤不归看他一眼,威胁道,“别动,再动我就按你。”   他又换了小刷子上药,药粉清清凉凉的,被刷子这么一扫有些酥麻酥麻的痒,房里点着炭盆暖烘烘的,师尊的手指温度低些,按在手背上渐渐被自己的体温给捂热了,玉无缺无事可做,只好把注意力都放在他家师尊的盛世美颜上。   鹤不归低着头扫药粉,专注得根本没有发现玉无缺灼灼的目光,这要是个纸扎的人,能给他的眼神烧出洞来,不怪他盯人看得入迷,鹤不归给人上药的神态像极了他埋头雕刻木榫的神色,认真专注,没有丝毫的分心,专注出了一种深情错觉,让玉无缺看得大为满足。   专注也这么迷人,玉无缺暗暗想,就算师尊此时不是在为自己上药,只是雕刻一个木器,自己坐在一边看着他的神态,也会被此人吸引。   这就有些奇怪,别人的情之所起,无外乎性情和美色,鹤不归之于自己还多了些别的东西,似乎确实是偃师间的惺惺相惜,可偶尔玉无缺却觉得这些专注又深情的画面,并非是眼前,而是刻在骨血里的。   不过是再寻常的画面,乍然现于眼前,也饱含了巨大的吸引力和莫名而来的情谊。   这就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玉无缺。”   鹤不归叫了他第三声,玉无缺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呢,叫你抬手。”   “哦,徒儿,徒儿在想今日的事。”   鹤不归已经裁好纱布,将他的伤口一圈圈包裹起来,药粉虽然粘得厚重,但一点没撒,师尊笨手笨脚是真,做事滴水不漏也是真,这包得虽然难看,却很是扎实。   鹤不归包好问他:“今日的事你怎么看?”   玉无缺收起旖旎念想,正色道:“方才进来前瑞兄把信都拆了看过,每一封都是一样的内容,他看完也不明所以,我倒更加担心。   若真是一切安好,何必急急送来这么多信笺,仔细算时间,几乎从断了书信开始每日一封,若非是对方知道这海燕没有送达,便是想通过这种方式传递某种信息。”   鹤不归认同地点头,道:“这些蓝火是法术所致,能让尸体不腐,通过接触传染,海燕既然只往返蛮陵岛和金桃城,那只能是在蛮陵岛感染的。除此之外,修为低下的幼兽承受不了蓝火的灼烧,大型吞山会在蓝火燃起时暴戾非常,有扰乱心智的可能……”   玉无缺道:“划伤我的那只吞山没死,我故意留了他性命,避开了所有要害只是让他无法动弹,一会儿去看看他还有没有气,如果死了,那这蓝火既是不分修为高低,只要沾上都会夺去性命,要小心避忌。”   “你做得好。”鹤不归道,“不论如何,此火最大可能是从蛮陵岛来的,那里情况都好不了,不止是我们要小心行事,瑞溯那边,得多看顾。”   “明白。”玉无缺笑了笑,“瑞兄冒着这么大风险帮我们,蛮陵岛有难,也不能见死不救。”   鹤不归拿来衣服替他穿上,又见他手臂不方便,再次给人梳了个歪七八钮的发髻,这才领着出门。   瑞溯还是失魂落魄地坐在原地没动过,海燕尸体散了一地,他小心翼翼地捏着二十一封信笺,翻来覆去地看,却并不能从这一模一样的字迹和内容里寻出让人安心的只言片语。   师徒二人一人捏着一把锋利小刀,蹲在尸堆里开膛破肚,研究了半个时辰,才净了手坐下。   瑞溯抱着一丝希望问道:“太微上仙,如何?这些海燕是怎么死的?”   鹤不归直言:“死于术法,不过都是感染,并非有人对海燕下手。腹腔内蓝火不熄,只是烧了内脏,骨血表皮完好无损,应该是为了保存尸身用的,吞山皆是死于蓝火,症状如出一辙。”   瑞溯已然坐立难安:“保存尸身用的,保存尸身……那些人上了蛮陵岛,难道因为我们抵抗,他们就痛下杀手,连尸体都不放过吗?”   鹤不归避而不答,只是向他伸手:“信能给我看看吗?”   “每一封都一样。”瑞溯全部交给鹤不归道,“有一封有个红点,我当是血迹,闻了闻结果是丹砂。”   鹤不归一封封看过,看完又闻,果然不出他所料。   他问道:“蛮陵岛是否有丹砂矿藏?”   瑞溯:“太微上仙怎么知道?是有不少。这东西又卖不出价钱,从来也没有开采过。”   鹤不归阴沉着脸,看向玉无缺:“海燕身上有丹砂和硫磺的气味,信上也有。”   玉无缺一听就懂了,这玩意儿可不止是拿来写字画画,若炼制出白澒,正是拿来做尸体防腐的。   瑞溯不明就里:“怎么会有硫磺?”   鹤不归不想再给他徒增惊吓,只道:“从现在开始由空知和你一起行船,夜里你休息,让他掌舵,咱们尽快上岛,你也好安心。”   玉无缺去端来了姜汤和一早煮上的鱼片粥,放在桌上让大伙一起吃,还不忘安慰魂不守舍的瑞溯:“瑞兄,别担心,听你说蛮陵岛上都是只求安稳日子的良民,歹人无谓跟他们动手,寄送最后一封信的海燕死亡时间不超过五个时辰,说明嫂子五个时辰前还好好的。”   鹤不归没有安慰他人的技能,只能干巴巴地端起粥道:“玉无缺手艺不错,你也尝尝,日夜行船耗费体能,你牵挂心爱之人,更得顾好自己。”   这已经是太微上仙掏空心肺肚肠能搜刮出来的全部安慰人的话了,还好瑞溯赏脸。   虽然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黯淡,到底是把碗捧起来,食不知味地吃了。   玉无缺见师尊先吃粥没喝姜汤,老大不乐意,抢过嘴边的碗,硬要等着他把姜汤喝了才许吃粥,鹤不归手上的碗被眼疾手快地换掉,他一口热粥还没咽下去,狠狠瞪了玉无缺一眼:“我要吃粥。”   “姜汤暖胃驱寒,你先喝掉。”   “我不,我要吃粥。”   “喝了汤就有粥。”   这什么破徒弟。鹤不归不好在外人面前打人,只能忍下,沉着脸把姜汤喝了,再是闹着情绪说什么都不肯吃粥。   玉无缺也是大开眼界,私下要哄娃吃饭也就罢了,这当着外人的面,脾气说上来就上来,都不分一下场合,也不怕瑞溯看笑话。   他只能耐耐心心地舀粥吹吹,递到师尊嘴边哄:“不喝姜汤,夜里就得喝药,你不爱喝药,我这才逼你先喝姜汤驱寒的。”   鹤不归扭开头:“要吃你自己吃。”   玉无缺心想,我还治不了你了?   “你不吃我也不吃了。”   “那就都不吃。”   “哎哟,不吃东西伤口好不了,白拉拉上那么好的药。”玉无缺重重叹气,“这伤口,怕是得烂。”   鹤不归转过头:“玉无缺,你为什么总喜欢迫人吃东西?”   “除了你我迫过谁?”玉无缺端着碗,理直气壮,“不吃饿的是你,病了难受的不还是你?”   言下之意,为你好。   鹤不归要烦死了。   玉无缺又换个方向喂粥:“行船条件有限,这鱼片粥还是今早瑞兄随手打来的海鱼做的,很鲜,他教的手艺呢。”   “我也是学来的。”瑞溯抬起头来,苦笑着道,“最早认识怀恩,他便做了这个给我吃,我做不出他的味道。”   提起别人伤心事,这厢也不好打打闹闹,玉无缺颠颠勺子:“是嫂子教的呢,师尊赏脸吃一口。”   鹤不归这才不情不愿地张嘴,勉为其难地让人喂饭,舔舔嘴皮,他道:“是很鲜,鱼怎么没刺?”   “都给你剃了。”玉无缺又喂一口,“鱼先煎过,鱼刺酥脆,怕师尊扎嘴还是不要了吧,瑞兄说这炸过的鱼刺最是好吃,也是嫂子教的吧。”   瑞溯笑了笑,仰头闷下整碗鱼片粥,擦了擦嘴道:“不是嫂子,我心爱之人……也是男子。”   玉无缺怔住:“啊。”   鹤不归也意外,但也不是那么意外,毕竟他见了落款「怀恩」,总觉得不像女子的名字。   “怀恩曾说两人相处之道,无外乎在意这一饮一食,我瞧着玉公子和太微上仙热热闹闹地吃饭,难免想起他来。”瑞溯低着头,“抱歉,这原不是件值得提起的事,二位莫怪。”   玉无缺收了调皮,安静坐下:“是我没一早问清楚,嫂子来嫂子去倒叫你想起伤心事了。”   瑞溯有些尴尬:“无妨,这事不体面,说出来也怕污了二位清听。”   “有什么体不体面的!”玉无缺大义凛然道,“两情相悦恩爱白头,是男是女是人是妖有什么要紧,万物有灵,开了灵智必有七情六欲,都很正常,瑞兄,你别多想。”   鹤不归自己接过粥碗搅了搅,淡淡道:“难怪海鸦族如此容不下你,这些年想必很辛苦吧。”   “是辛苦,到底也熬过来了。”   玉无缺进屋拿了一坛子酒,倒出三碗道:“船还要行两天,趁这段时间瑞兄不妨跟我们讲讲蛮陵岛的事,还有你和怀恩的故事,担心无意,不如想点好的。”   瑞溯意外:“你们当真想听?”   玉无缺点头,鹤不归有酒喝,听什么都行,便也道:“嗯,愿意一听。”   瑞溯深吸一口气,畅快吐出,有些感慨地看着二人,少有人能在知道他和男子结亲后还如此平静处之,这些年遭受的白眼和非议,若全换成唾沫能让海水涨起来把蛮陵岛都淹了。   反倒是萍水相逢的师徒,给了他少见的温暖和理解,有酒有茶,有三两友人相伴,也算缘分,在这短暂而突兀促成的旅途,瑞溯敞开心扉,把这些年的遭遇,蛮陵岛的风土人情,以及他和怀恩的相遇相知都说了个遍。   鹤不归对于儿女情长的事没怎么记住,倒是蛮陵岛的风土人情,由瑞溯娓娓道来,仿佛工笔细描的画卷铺在眼前,每一笔,都是看尽人世冷暖后的平和和洒脱。   那个岛,让他都有些向往了。   在瑞溯口中,外人所说的流放牢狱蛮陵岛,是个不可多得的世外桃源,与他们这样被他人的偏见和歧视容不下的,在尘世寻不到一点立足之地的人,在这个小岛上自我流放出了赛过神仙的逍遥日子。   纵使小岛环境恶劣,资源匮乏,人人有一双手,有颗安稳度日的决心,也能天长日久地靠双手双脚搭出一方天地。   瑞溯出身海妖,又是前任酋长,虽因为和人族结合的事被驱逐出族系,但和他曾有交情的人多少还愿同他往来,行些便利。   所以整个蛮陵岛对外都维系在瑞溯一人身上,岛上的居民日常晒晒海菜海燕,种些海岛蔬菜瓜果,手巧的妇人做女工和编织,由瑞溯两月一趟送往金桃城变卖,赚了钱再买些日常所需运回海岛,看上去过得拮据。   但岛上一切自给自足,不谈银钱只以物易物,如此往复已经过了十年有余。   偶尔会有人打听到流放岛的所在,想要申请上岛居住,大家便坐下一起开个短会,将人知根知底地摸清,便像迎接家人一般迎接新人。   来的新人不多,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主动离开过。   人人把岛当成了家,把岛民当成自己的亲人,一起建房,一起营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想要融入海岛生活,只需一双勤劳的手,一颗纯粹的心。   蛮陵岛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家家户户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里街坊,谁家过生辰,谁家生了孩子,谁办喜事,都是足矣轰动全岛的大事件,他们共享彼此的喜悦,把小事当成年来过。   村里就一条主街,铺路的砖头是瑞溯一块块运回来的,路也是所有岛民一片片铺上去踩实的。如今每周会有一次小型的集会,打打闹闹的各家拿出点新奇玩意儿,就算是孩童拿椰壳雕的灯笼,也能换来一箩筐瓜果。   只图个喜庆和乐,没有欲望,没有争斗,没有偏见和阶级,这里简单纯粹得仿佛极乐世界。   尽管岛民每个人都背着一段难堪心酸的过往,若去尘世打听,兴许罪状无数,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十几年。   但入了岛便是新生了,在蛮陵岛上,无人会在意过去,无人会去指点他人的不寻常,这片被人遗忘在天涯海角的流放地,就像孟婆手里的汤,奈何桥头的路,通往的才是真真正正能安身立命的角落。   玉无缺感慨:“方寸之间,却也是外头可遇不可求的太平人间了。”   说了两日的蛮陵岛,这天终于在夜幕低垂时,于天边出现了岛的轮廓。   越靠近岛屿,瑞溯神色越发紧张:“马上就到了。”   “玉无缺,把影衣都拿出来穿上。”鹤不归站在船头,眯眼细看,“船舱也罩起来,起隔音结界。”   玉无缺:“是!”   瑞溯又开始坐立难安,他急问:“岛上有亮光,是岸边的几户人家亮着灯,怎么,上仙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鹤不归放出四个剑傀,严阵以待:“已经过了饭点,家家户户却浓烟滚滚,你觉得他们都选在这个时候烧火做饭吗?”   瑞溯顺势看过去,也狐疑起来。   玉无缺把影衣丢给瑞溯和空知,吸了吸鼻子道:“瑞兄,你好好闻闻,从岛上吹来的风味道可不大对。”   瑞溯揉了揉鼻子,差点破嗓:“是硫磺!”   “别喊。”玉无缺手指放在唇间,“周围有东西,别惊动他们。”   船只附近,早就聚集了大量的吞山,他们并没有攻击,而是游出了比船还快的速度往近海去,在硫磺刺鼻的气味掩盖下,弥漫着很淡的腥臭。   玉无缺站在船舷上,抽出佩剑沾了一点海水,送到鼻尖闻了闻,他靠近鹤不归低声道:“师尊,吞山是被血腥味引过去的。”   “血味奇怪。”玉无缺捏紧佩剑,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蛮陵岛道,“都是腐血。”   作者有话说:   吞山=鲨鱼;   白澒=水银 第46章 怀恩   蛮陵岛近北极寒之地, 中原早已立春,这里却依旧白雪皑皑,海风卷着凛冽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船只逐渐靠近海岸, 岛上情形在灯火映照下越发清晰, 家家户户厨房亮着灯, 冒着浓烟却无翻炒东西的声音,厚厚积起的白雪不见一个脚印,不论是海边还是家户院落,都如出一辙地静谧。   若非听过瑞溯的故事,这静谧也就不显古怪了,他总说这样的大雪天, 孩童大人根本不嫌冷, 会在门前堆出一个又一个的雪人, 夜里饿了打牙祭, 便生火烤些兔子和海鱼,围着篝火几家人一起吃吃喝喝。   可是眼前别说篝火人烟,岸边的厚雪把停靠小船埋得彻底, 显然很久没人动过, 静谧越发古怪,和瑞溯口中描述的和乐气象大相径庭。   空气里那股硫磺味道更加浓郁了,船行至此, 腐烂血腥再也掩盖不住, 瑞溯都后知后觉地捂了鼻子, 作呕数次。   空知将祛毒面纱分发给众人后,鹤不归沉声道:“近海海水都被腐血污染了,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 未免岸上有人守株待兔, 瑞溯,我们要另觅他处登岛。”   “往东岸走。”瑞溯咳得满脸紫胀,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那边多悬崖峭壁,很少停船,住家也少,登陆很隐蔽。”   有影衣掩护,这个距离岸上即便有人也不会发现,如此,便又调转船头去往东岸登岛。   半柱香后,船顺利靠岸了。   刚下船,师徒俩一人往地上撒了一波「豆子」,「豆子」落地成人,行动迅速,立即四散开来不见了踪影,瑞溯吓了一跳:“怎么了吗!”   “别一惊一乍的。”玉无缺笑着解释,“这是侦查用的傀儡,一个时辰后这岛上是否有外敌入侵便可知一二了。”   两只剑傀守船,另两只跟随在众人身侧前行,傀儡刀剑出鞘,玉无缺也拔出了佩剑,如此气氛让瑞溯更加紧张了起来,鹤不归缩在大氅里,脸色和外面的天气一样冻人,瑞溯一脸的急不可耐,鹤不归扬扬下巴:“瑞兄,先回你家看看。”   “好的好的,上仙随我来。”瑞溯脚步轻快地走上前,“一会儿给你们温壶好茶暖暖身子,马上就到家了!”   急切和担忧已经彻底压不下去,全都堵在咽喉沉在脚底,让他恨不能直接飞进家门。   一路牵肠挂肚,近岛所见虽然古怪,但是听着让人害怕的腐血和蓝火是半点没见着,别人家里透出来的那点微光给了瑞溯希望,他千般祷告在心中,只求担忧不过虚惊一场。   然而师徒俩可没他这般轻松。没上岛时玉无缺就已经剑不离手,这上了岛。   虽然侦查傀儡散出去了,剑傀也紧紧跟着,四周死寂和腐败之气却挑动着玉无缺敏感的神经,他几乎贴在鹤不归身侧,半步不离。   【玉无缺。】   识海里一响起鹤不归的声音,玉无缺整个头皮炸开,身子一抖。   【怎么了?!师尊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没有发现,只是喊喊你。】   玉无缺侧过头还是一脸的紧张兮兮,他又贴紧鹤不归几寸。   【我还以为师尊有发现,你靠后些,我打前阵。】   夜黑风高意味着亥时过了,一个陌生古怪的岛屿纵然让人无法安心。   但身边之人的身体让玉无缺随时都提着口气,在这天之涯海之角的荒地,纯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万一出点意外,除了鹤不归本身,能有一战之力的只有自己,他必须全程高度戒备。   【岛上没有察觉到灵压。】   鹤不归将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挠了他两下,似安慰也似逗弄。   【别紧张。】   玉无缺抿了抿唇。   【我不是紧张。】   鹤不归收回手,玉无缺向后一捞,不安分的爪子将人的手腕一箍,拉回袖里藏着。   【师尊别离我太远,我不放心。】   护犊子的心昭然若揭,鹤不归贪恋那点指尖温暖,也就没有挣脱,随他牵着,此人背影都绷着,歪扭的发髻旁呲着几根没梳好的毛发,鹤不归又想笑又想起某种小动物,是了,山野里抱着松果的松鼠,随时把松果看得死紧,谁敢打松果的主意,便呲着毛跟人狠狠干上一架。   就像现在的玉无缺,气势汹汹地藏着自己的手,鹤不归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放松些,我没事的。】   穿过峭壁,沿着唯一的一条小路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海岛上住家最密集的村落到了,瑞溯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户挂着海贝风铃的人家:“那就是我家。”   【师尊,你听见歌声了吗?】   【什么歌声?】   【有人唱歌,时有时无,会钻人脑子。】   【我听不见。】   鹤不归感知四周灵压,半点也没有,他又道。   【是魂术?可无人在附近施法。】   【我也觉得奇怪,反反复复就唱那么一首,听声音,像是神女。】   玉无缺凝神细听,越深入村落,歌声越清晰,似是每户人家都有。可比起天极宫上浊月的扫荡之势,这里的浊月法力低微到可以忽略不计。   【唱的什么?】   玉无缺努力辨别,却对上古语言半点都理解不了,他无奈地摇摇头。   【实在听不懂。】   【进屋再看,万事当心。】   干净的雪路被一行人踩出无数脚印,行至门前,瑞溯习惯性地将包袱放在廊下,窗户勾勒着一个男子消瘦的背影,他在灶台前忙碌,瑞溯见了喜笑颜开,隔着窗户喊道:“怀恩,我回来了!”   他激动之心溢于言表,径自推开家门,将贵客迎进去:“外头冷,大家快进来吧。”   “怀恩,家里来了贵客。”瑞溯边说边往厨房走,“泡壶好茶,你也来见……啊!”   瑞溯一声尖叫,剑傀们和空知立即拔剑出鞘,对准了汤怀恩,玉无缺提着剑小心翼翼地上前,把呆若木鸡的瑞溯护在身后。   “瑞兄。”玉无缺见他已经吓傻了,只能拍他的脸,“瑞兄?瑞溯!怎么回事!”   瑞溯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浑身发抖,望着汤怀恩的背影支支吾吾道:“他的眼睛……”   “眼睛怎么了?”   “不见了,眼珠子不见了,不见了。”   玉无缺沉下脸,上前几步试探地喊了声:“怀恩?”   汤怀恩依旧站在灶台前,背对众人,像是对屋里来人,有人唤他都毫无察觉,他专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一板一眼地烧火,添柴。   鹤不归把瑞溯拉到身后,提醒玉无缺:“你小心。”   玉无缺点点头,慢慢靠近怀恩。   难怪瑞溯吓得尖叫,饶是玉无缺胆子大如斗,第一眼他也看得毛发倒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汤怀恩的眼睛已经腐坏了,眼窝里蛆虫满布,眼球已经被蚕食殆尽,还剩了点稀稀拉拉的血肉,蒙了一层白翳。鼻头和嘴唇已呈黑色,面皮褶皱脱水,整个脸部已然是死去多时的枯败之象。   除此之外,裸露在外的肌肤已长满尸斑,尤其骇人的是他脖颈上的伤口。   他早已身首异处,头颅又被缝回尸身,不知被施了什么法术,竟还能如生前活动自如。   玉无缺倒吸了一口凉气。   瑞溯只看见汤怀恩眼睛的异样,连里面爬了虫子都没瞧清楚,就吓得叫了起来,他见玉无缺神色有异,急问:“他是不是被法术迷惑住了,玉公子,你救救他。”   玉无缺不答,瑞溯又跑到鹤不归面前三请四拜:“求太微上仙救救怀恩,求求你救救怀恩!”   “你先起来。”鹤不归把人拉起,想起瑞溯在船上聊起爱人那般甜蜜表情,当下关心则乱,自是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可鹤不归第一眼就看见汤怀恩后颈上的刀口了。   “汤怀恩已经死了。”眼下除了如实相告,已经没有什么婉转的必要,鹤不归沉声道,“瑞兄,节哀。”   瑞溯愣了片刻,转身扑向汤怀恩,硬是要把人掰回来看个清楚。   “不是好好的吗,前儿还给我写信,怎么就……”   “怎么就……”看清面前之人的容貌,脖子上那骇人的缝合伤口,瑞溯已经大脑一片空白,他只抱着怀恩一遍遍重复,“怀恩,怀恩我回家了,你答应我一声,你答应我一声呀。”   “怎么会这样……”   “怀恩!”   “怎么,怎么会这样。”   一个无声痛哭,一个木然发愣,尸体被伤心的男人抱着晃个不停,衣服都哭湿了,死了的人又怎么能回应这份伤心呢?   玉无缺生怕瑞溯在这哭晕过去,一边劝一边上手拉,想把人先拉出去冷静片刻,谁料鹤不归一言不发走到身后,抬掌就把人打晕了。   玉无缺:“……”   真是无情又熟悉的操作。   鹤不归面无表情地安排:“空知,抬出去定灵,喂他吃点护心丹。”   空知:“是。”   “玉无缺,离怀恩的尸体远一些,留给他足够的活动空间。”鹤不归背起手退到厨房门口道,“这里全是丹砂矿藏和柴火,且看看他到底在屋子里做什么。”   没有人强行束缚,空间也都腾开,汤怀恩的尸身又行动起来,虽然四肢僵硬,眼球也没了,但他仿佛视物全无障碍,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玉无缺隔着一段距离,这才有空把厨房看清。   除了丹砂矿藏,地上还散落着很多竹筒,一旁的巨大陶罐里塞满了冰块,冰块下方压着不少密封好的竹筒。   汤怀恩又回到了灶台边,添柴烧火,不时掀锅盖放烟,含着剧毒的浓烟腾腾滚出,玉无缺看见了锅里的东西。   “师尊,他在加热丹砂,应该是炼制白澒,你看壁上这根管子,搭的粗糙又随意,像是就地取材临时建的。”   鹤不归淡淡地「嗯」了声,那厨房里这些物事就都合理了,他道:“炼好白澒就用竹筒密封,放入满是冰雪的陶罐冷却贮藏,方才我们过来,见外面也有类似陶罐,许是炼好存着的。”   玉无缺:“不止瑞溯家,我记得家家院落里都有,他们炼这么多白澒,到底要做什么?难不成,其他人家也都遭了毒手?”   鹤不归打量起这具尸体:“我见过血渊殿炼尸,施术者若不在附近,走尸是没有意识的,即便是高阶尸王将臣,也须得有炼尸人的血符控制,这具尸体上没有任何术法和阵法,他是凭自我意志在行动。”   “自我意志?”玉无缺狐疑道,“难不成是浊月操纵?”   鹤不归也想不明白:“人死后七日,魂魄不离体,若趁机用魂术控制是有这个可能,可既然他魂魄尚在,为何会认不出瑞溯?”   “咣当——”   汤怀恩放下了锅盖,终于离开了灶台,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窗子边,拉响了风铃。   窗户外有海燕「吱吱」叫唤,汤怀恩撑起窗户,麻利地抓住海燕的身体,把抽屉里一早备好的信笺捆在脚上,就是此刻,海燕挣扎起来,那细微的蓝火从掌心染到了海燕身上。   “找他。”   汤怀恩竟然开口说话了,沙哑的嗓音就跟漏风似的,听着渗人无比,但房里安静,他每个字都很用力,师徒俩听得一清二楚。   “找到他,让他安心。”   “安心,不惦家,别回来。”   海燕吱呀乱叫燃着蓝火,被他放出窗外。   空知守株待兔,把海燕抓了回来,蓝火已燃,救也无用,信笺取下交给鹤不归,他看罢道:“和之前的信一样。”   “抽屉里的也一样。”玉无缺把一卷卷早就写就的信纸展开,“每一封都是同样的内容。”   看着汤怀恩的尸体僵硬地回到灶台边重复一样的动作,鹤不归明白过来,也难免有些动容:“炼制白澒应当是死后有人操控尸身,或者直接蛊惑了魂魄教他做的,唯独给瑞溯寄信,是出自本心。”   和爱人有约,若断了信,对方一定会担心,岛上定然发生了骇人可怖的事,汤怀恩知道自己难逃一劫,便在最后时刻还惦记着,不想爱人过早忧心而莽撞回岛,相隔千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最后寄出一封稳住心神的家书。   魂魄和尸体都被人所利用,许是他死前的念头太过强烈,哪怕被人操控,这点念头也成了意外,残存在身体里,强迫自己的尸体在日复一日的机械劳作中有了一点特例,就是寄信。   二十一天的安心家书,冬安勿念,却是劝人惜命的「勿归」。   可惜这份牵挂为时已晚,如今已经隔着阴阳,寄送无门了。   正说到此处,侦查的傀儡陆续回来,空知和他们耳语片刻,神色严肃地进了厨房:“回禀主人,海岸和山里都没有外敌,整个岛屿也没有多余的停船,至于岛上村民,已确认过,没留下一个活口。”   作者有话说:   来姨妈肚子疼今天纯走剧情少写了一点。 第47章 魂魄   蛮陵岛已无活口。   二人皆是一凛, 不约而同地看向还在自己行动的尸体。   这一隅太平人间,到底没能留住。   “岛上虽然人妖混杂,好歹有同族, 水妖下手竟然如此狠毒。”玉无缺难以置信, 又问,“都死了,那尸体呢,也变成怀恩这样了?”   “是,每户人家留了一具尸体,和此人一般头颅是缝合上去的,负责烧火蒸煮丹砂。”   空知将刚画下的海岛图展开, 上面已然做了简单的标记。   “其余岛民的尸体被存放在山上涵洞, 做了防腐处理, 血已经放了, 近海的腐血应当就是这么来的。除此之外,尸体表面刷过香料,内里灌满白澒, 死期将近一月, 没有任何腐烂。”   鹤不归道:“方才怀恩触碰海燕,将蓝火染至鸟兽身体,我估计怀恩的尸体里被蓝火灼烧过内脏, 山上的尸体也如此吗?”   空知道:“是, 涵洞里有野兽寻尸而来, 死于蓝火,尸体保存完整, 应当是人尸上感染的, 此外, 洞中尸身没有头颅,我们在村子边缘寻到一个大坑,被积雪覆盖。”   玉无缺毛骨悚然:“埋着头?!”   空知:“是。”   玉无缺不解:“身首异处,这是什么道理?”   “蛮陵岛寒冷至极,倒是有利于保存尸体。”鹤不归盯了会儿怀恩忙碌的背影,喃喃道,“若是为了驭尸,分离首级显得多此一举,可他们既然砍下了,又留了一部分人将首级缝合,必有原因。”   鹤不归抬手招来傀儡:“你们把怀恩捆住,别伤了他。”   玉无缺:“师尊可是想到了什么?”   “怀恩行动自如,有自我意识,魂魄尚存于肉身,许和头颅有关。”鹤不归开始四处翻找,“找到蛊惑他的物事,才能想办法弄醒他,这个岛上发生了什么只能让怀恩亲口告诉我们。”   汤怀恩的尸体被捆住之后,他并未表现任何攻击意图,而是陷入了僵硬和呆滞,二人便在屋中翻找起来。   厨房里堆放着太多杂物,丹砂矿和柴火随意扔了满地,找了半天,别说符纸阵石,哪怕一丁点灵力都寻不到。   空知掀开墙脚木篓的盖子,「呀」了一声,像发现什么新奇物事,正待和玉无缺分享时,却见他突然捂着耳朵蹲了下去。   空知松手盖上,赶紧过去瞧他:“无缺你怎么了?!”   鹤不归已抢先一步将人扶住,玉无缺甩了甩头,有片刻的失神:“方才你们碰了什么,我听见……我听见神女的声音了。”   “我掀了盖子。”空知指着角落木篓,“里面放着不少长刺骨螺。”   玉无缺疑惑:“长刺骨螺?”   鹤不归解释道:“是海螺的一种,可储存声音。”   “师尊的意思是,神女利用长刺骨螺作为媒介,释放浊月魂术?”玉无缺眼睛一亮,“空知,把木篓搬过来!”   “术法存于媒介自然效力不济,可方才只是掀开一角你便受到影响。”鹤不归单手压住木篓的盖子,提醒道,“尚不知魂术和你体质是否有关联,不要轻举妄动。”   “师尊放心,我没事。”玉无缺定了定心神,自信地笑起来,“我能听见绝非偶然,梦中习得噬日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但或许是个机会。师尊此前提过不可擅自动用禁术,目下便是权宜之计,这世上又不是只有神女一人会用魂术,我也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鹤不归不大放心:“你想怎么做?”   “噬日和浊月关联性很强,我私下琢磨过术法原理。”玉无缺道,“媒介施法效力不济,神女既不在此,我可以强行反控。”   空知担忧:“何不将海螺销毁,不是一了百了?”   鹤不归不语,玉无缺便知道师尊跟他想到了一处,解释道:“魂术非比寻常,一旦发动便是作用在了目标魂魄上,销毁媒介也无济于事,想要扭转效力只能再次施法。”   鹤不归承认他说的是对的,可禁术就是禁术,对方来路不明,对禁术堪称精通,玉无缺却是囫囵做了几个大梦。   即便习得噬日也是一知半解,想要反控更高一级的浊月实在冒险。   鹤不归不肯松手:“你有被反噬的风险。”   玉无缺反问:“师尊是信不过我的能力?”   鹤不归面无表情地答:“不是信不过,术法原理你学的是很好,可是……”   “那便是担心我咯。”玉无缺勾了勾鹤不归的小指,将他压着木篓盖子的手提溜走,“眼下这是唯一行得通的法子,徒儿不是依赖魂术,但蛮陵岛无辜枉死这么多人,咱们来了,必得给他们一个说法不是?”   “是。”鹤不归无奈点头,“那我替你护法,察觉异样,你断不可勉强。”   玉无缺笑道:“好。”   鹤不归从丹砂矿里捡出几粒小石子,二人盘腿坐下,他很快摆好护灵阵,玉无缺说发动魂术的关键一步是得灵魂出窍,鹤不归便简单粗暴地将二人魂魄牵在了一条灵丝上。   玉无缺突然压力很大:“师尊,你这样我不好施展拳脚了。”   鹤不归任性威胁:“一人出事两人共担,你自己看着办。”   玉无缺:“……”   鹤不归身体力行地逼他量力而行,玉无缺自然打着十二分的精神施法,有师尊护着,他掀开木篓盖子尽数将海螺倒出,而后慢慢闭上眼,尝试着进行自我分离。   海螺堆响起窸窸窣窣的祷词,从小变大,爆发成一阵钻脑魔音,饶是玉无缺已经成功脱离肉身,进入了魂魄的境界,这股力量却像一张巨手轻而易举地牵着他所有的神经,起初他便将自己当成提线木偶,仍由对方的声音支配,这个时候他趁机感受着周遭的一切。   魂魄的境界比现实世界虚幻得多,又比虚无缥缈的识海境界要真实,他不止看得到外界的一切,还看得见师尊魂魄之力灼灼燃烧的金火,一根细弱的游丝牵在自己金黄的魂魄之上,而不远处,汤怀恩尸体里的魂魄已经变成了紫黑色,上面咒文满布,边缘有蓝火燃烧,密密麻麻的咒文像爬行的长虫,最粗的一根便是从海螺里牵出来的。   随着海螺不断散发的效力,燃着蓝火的咒文根伸向了玉无缺,数次在触碰到他魂魄时被金火吓退,玉无缺依样画葫芦,一边回想梦境里学会魂术的那个瞬间,一边无师自通地将自己周身的火焰烧得更旺,火舌燎上咒文根的一瞬间,便不可控制地蹿进了海螺堆,金蓝相撞,玉无缺感受着自己魂魄在消耗的速度,却见蓝火被生生吞噬了。   眼前金光大作,神女的声音变幻,扭曲,渐渐熄灭,而玉无缺的金火从咒文根蔓延到了汤怀恩的魂魄上,蓝火消散,玉无缺听见一声「够了」,只见和鹤不归牵着的细丝用力勾了勾,他轻飘飘的魂灵被拉回沉重的肉身。   倏然睁开眼。   鹤不归冰凉的指尖点在后心,另一只手虚虚地揽着他,虽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玉无缺却能从对方眼神里,瞧出一举一动都备受对方关注的焦心。   玉无缺恍惚一笑:“成了。”   鹤不归淡淡「嗯」了声:“你有些虚弱。”   “毕竟第一次进入魂灵境界嘛。”   释放魂术,烧的是自己的魂魄,这也是玉无缺第一次知晓禁术的关窍。   但他怕鹤不归担心,略过没提,他眨眨眼道:“晓得了些许魂术技巧,之后再跟师尊探讨,先去看看怀恩。”   而汤怀恩在玉无缺睁开眼时,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了,等了半柱香的功夫,他才逐渐醒过来。   腐烂的眼窝已经被空知细心处理过,可黑黢黢的两个大洞还是骇人,未免瑞溯醒过来瞧着心里难受,鹤不归临时做了一副傀儡义眼给他装上。   做手工活不在话下,玉无缺也顺手处理了脖颈上的刀口,腐肉去掉,裹了一层纱布将缝合的伤口盖好。   若非肤色比活人暗沉一些,这么看上去,汤怀恩只是个黄皮寡瘦但眉目清秀的文弱书生。   “多谢。”   这是汤怀恩醒来说的第一句话,他情绪并不激动,相反,经历了如此大的磨难,再次借尸还魂后他异常地平静,嗓音干涩沙哑,肢体也非常僵硬,他蜷着指头勾了勾瑞溯的手指,又道了声:“多谢二位出手相助,让我还有机会跟阿溯道别。”   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球,踉踉跄跄跪下,被玉无缺给扶了回去:“汤怀恩,你知道我们是谁。”   怀恩点头:“之前听阿溯说起过,方才你们进来时我也都知道,只是身体不受控制,无法做出反应。”   和鹤不归料想的一样,虽然受制于人,但头颅尚在,魂魄就留存在尸体里,外界发生的一切汤怀恩都是见证者。   所以他才能在醒过来的时候保持平静,也许事情刚发生时也是一样激动和恐惧,一个来月的磋磨,他恐怕已经接受了自己死亡的事实,外表上是行尸走肉,魂魄却没有停止过挣扎和思考。   “家已经没了,蛮陵岛也成了人间炼狱,还好……阿溯还活着。”汤怀恩将瑞溯的手放进掌心,他看着自己毫无生气的肤色,说不出的凄楚难过,可眼窝干涸,一滴泪也没了,他道,“晕了也好,这样的事听进去,怕是一生都不好过,我也不愿他知道。”   玉无缺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但说无妨。”   汤怀恩扭过头来:“所有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愿如实相告,但求二位仙长先答应我一件事。”   鹤不归道:“我会护好瑞溯,不让他受牵连。”   汤怀恩愣了一下,敬重鞠了一躬:“多谢成全。”   他闭了闭眼,压下莫大的悲伤和恐惧,缓缓开口道。   “三个月前,水妖的船队第一次登陆蛮陵岛,打着征兵和复兴的口号,想从岛上抓些年轻力壮的人去。岛上人妖混杂,资质平平,在外名声又不大好,见大家无意参与,水妖便没强求,之后陆陆续续又来过几次,都没发生什么大事。”   “直到一个月前,他们的船队再次靠近海岸,大家想着对方大概也不过走个过场,应付应付也就罢了。”   那原本是个风平浪静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却成了蛮陵岛的末日,汤怀恩忍不住攥紧爱人的手,颤声道:“谁想到这帮人全副武装,上岛就开始屠杀,我们手无寸铁,还没反应过来就身首异处了。”   单方面的屠杀是沉寂而残酷的,血腥席卷了整座岛屿,大部分人死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转身,便见明晃晃的刀落了下来。   汤怀恩当时在厨房腌肉,闻见血味跑出去看时已经晚了,他慌不择路地到处躲藏,浓烈的血腥像邪魔一样追在身后,他逃无可逃,眼睁睁看着那群人搜刮岛屿活口,一个不留地斩于刀下。   自知难逃一劫,他最后还是回了家,水妖追至门前时,他伏于案前只想再寄一封书信给心爱之人,告诉他一切安好,不要挂念,对于所见惨象一个字都不敢提,唯一的念头便是阿溯不要回家,要活下去。   只是那封书信没能寄出去,写信成了生前最后的念头,和自己的首级一样断在眼前。   再睁开眼时,身体已经不受控制,水妖倾倒海螺,挑选出部分尸体缝合伤口,汤怀恩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他控制不了行为,日复一日地炼制白澒,浇灌尸体,岛上像他一般可以活动的尸体也有不少,可他们彼此无法交流。   有海螺操控,水妖半点不担心尸体自如行动会有意外,放任他们成为行尸走肉。   “我听见了屠杀蛮陵岛的人叫什么。”汤怀恩道,“仙长可知道燮淼?”   玉无缺道:“是什么人?”   “水妖唤他大祭司,他追随神女多日,是神女十分信任的左膀右臂,这次便是他带着人来的。”汤怀恩道,“他带来了长刺骨螺,用螺音控制尸体做事,还道蛮陵岛活人太少,这几块岛屿是绝佳的尸库,决不能放过,一行人浩浩荡荡杀了人,便匆匆离去了。”   “和蛮陵岛一样的流放之地周围还有两处,驼铃岛和寂波岛都在北边,他们定是往那去了。”说到这里,汤怀恩有些焦急,“二位仙长一定要阻止他们,死的人越多,那神女的法力越强,我听到燮淼亲口所说,头颅贮藏魂魄,是敬献给神女食用的。” 第48章 造岛   师徒二人瘦高的身影被两侧暖光拉出长长的影子, 寒风呼啸,裹挟着灯笼挣扎起来,人影也晃得张牙舞爪。   他们踏雪而行, 走得安静又沉默, 穿过村落, 一直行到小路尽头。   左侧入山,右侧通往海岸,鹤不归却在这里停下脚步,他倏然回头,恰好见到那间小院又点亮了一盏灯。凛冽寒风推着人往前走,太微上仙笔挺的脊背像天极宫后山上的雪松, 单薄又执拗地和狂风较劲, 他不动, 大氅便呼呼扫着脚边积雪, 掩住一声低叹。   几豆灯火从院落里照出来,原该是暖人心窝的光,这下看来却比茫茫雪山还让人觉得寒凉。   鹤不归伫立良久, 直到霜雪满身, 身侧的人怕他着凉,这才虚虚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人我可以劝,师尊原不必出来的。”   鹤不归情绪不高, 嗓音有些低沉, 只道:“我不冷。”   玉无缺兀自去大氅里翻找双手, 却摸到一个又冷又僵蜷在一起的拳头,骨节都泛着白, 情绪不在脸上, 全攥在手心, 他费了好大劲才把鹤不归的手指头抠开,牵住。   心想,到底谁惯出来的怪脾气,这么大的气性,哄都没地儿哄。   “没有手炉了,师尊把手给我。”玉无缺边说边做,不容旁人拒绝,但也没急着拽人走,他突然有些感慨,“以前总听人说,太微上仙铁石心肠,生杀予夺只以天道为铁律,半点不通人情,我差点信了。”   鹤不归眸光微动。   “为什么是差点?”   玉无缺晃了晃手,轻柔地搓着泛白的指节:“你都气得抠手了。”   鹤不归觉得那是句嘲笑,正要抽手打人又被牢牢抓紧,笑他的人成功打岔,把压抑的情绪推开,立刻转头就哄:“其实师尊嘴硬心软,看不过眼才逃出来的,我知道。”   鹤不归怔了下,狡辩一句:“我没有想逃。”   他说完这话,视线又落回那间平平无奇的小屋——瑞溯的家很安静,整个村子都一样安静。   如若一切安然无恙,当下便是久别的爱人重逢倾诉,家家户户点着温馨烛火,遵循日息入睡,静待再寻常不过的清晨到来,这种彻夜安静才算得上是岁月静好。   只是可惜,爱人即便相见也是以天人永隔的方式,而瑞溯在行船上幸福洋溢地讲述蛮陵岛的风土人情,勾起的那一点点向往也在一片死寂中荡然无存了。   他们来晚了,已然见不到藏在天涯海角的一隅太平人间,更叫人难过的事,这里一夜之间成了人间炼狱,而这些无辜的可怜人,却——   这是鹤不归最害怕的事,这点软弱被身侧的小徒儿窥见,叫他恼羞成怒,也让他无地自处。   但他生不起气来,玉无缺眼明心亮,什么都看在眼里,说他落荒而逃,他就是落荒而逃。   鹤不归自言自语地又补了一句:“世事无常不过如此,能逃到哪儿去呢。”   玉无缺终于把这人攥得死紧的手松开了,顺着指缝一点点抹过,没有半点暧昧,只是想安抚情绪。   “这种场面你不忍心看见,下次提前给我使个眼神,要么我去处理,要么我带你跑。”   鹤不归怔了怔,虽未说话,嘴角一点柔和的笑意倒是彻底将郁结的情绪疏散了。   不得不承认,「带你跑」着实是他需要的安慰,比任何大道理都有效,下意识回笼的指尖像是在沉默地答应——   好,那下次你得带我跑。   总站在岔路口喝风也不是回事,玉无缺擅自做主,带着他家师尊进山了。   此前二人从瑞溯的家退出来,先翻遍了整个村落,挨家挨户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两厢沉默着都在盘算这个岛还能怎么救,去了山上涵洞,那里有傀儡守着,洞中点着火把,因为尸体涂过香料的关系,倒是一点腐臭都闻不着。   可就和村子里情况一下,这些尸体要怎么处置实在让人头疼。   孤岛已无人,夜半无歌声,下山的路并不陡峭,玉无缺一手拿着火把,一手牵着鹤不归下山,他们还要再去海岸的深坑看看。   不过看不看,蛮陵岛的现状都改变不了,鹤不归一路沉默大概也是在琢磨解法,玉无缺多少能揣测出师尊犹豫不决的原因,此人若真是别人眼里的「无情」,真正的「太上忘情」也就不会放着最简单合理的处理方式,非得给蛮陵岛寻第二次生机。   “师尊在想什么?”   “救人。”   “救死人?”玉无缺故意这么说,自己「嗯」了一声,“那好,咱们救死人。”   自己的心思被对方猜中,反倒勾起了说话的欲望,四周静得骇人,这地方是被老天给彻底抛弃了,唯独他们两个还喘着热气的大活人不忍放手,鹤不归心里堵得慌,正想找人说说话。   鹤不归问他:“你不觉得荒唐?”   “荒唐?”玉无缺直言,“跟怀恩的提议比起来,师尊算不上荒唐,我也是这么想的,其实你知道瑞溯早就醒了。”   鹤不归:“嗯。”   “你拂袖而去总不能是生怀恩的气吧。徒儿虽没见过多少世面,可也觉得汤怀恩心宽如海,比外头的人更难得。”   鹤不归没有否认:“他有这种心胸,胜过旁人万千,就是因为难得,我才……”   才因为难过而气天道不公。   事情的前因后果讲明,汤怀恩一扫冷静神色,终于苦苦哀求起鹤不归来,让人意外的是,他不是求仙长为其做主,不是要报血海深仇,他只求鹤不归将唯一的活人瑞溯带走,去做更要紧的事。   在他眼里,抓到神女终结两族战事才是真正的造福万民,此乃苍生大义,私己仇怨不值当耽搁时间,甚至不配提起。   村子被屠,所有人身首异处被做成了走尸这是不争的事实,与其被人利用,倒不如一把火烧了,汤怀恩求鹤不归寻个厉害的法子,一劳永逸地抹杀蛮陵岛。   这算是最快速有效的方式,一来不耽误仙长的要事;二来,尸体不被觊觎也算是个最好的去处。   鹤不归讶异片刻,只问他:“如此做,岛民能瞑目吗?你能瞑目吗?瑞溯怎可能将大仇放下,弃你们而去?”   血债不偿,将来瑞溯死了,他也不会瞑目的。   汤怀恩嗓音喑哑:“蛮陵岛之祸起于神女,燮淼和洋流是寻到她的两条门路,时间紧迫,仙长以大事为先,将来神女伏法,祸事止息,此处冤屈自可昭雪,少一人枉死,也算是蛮陵岛民用性命尽了微薄之力,我们会瞑目的。”   字字泣血,毫无错处,却教听者满腔心事,捶胸顿足,都不知该怨谁了。   这番大义凛然的豪言是瑞溯口中那个胆小怕事的文弱书生说出来的,此人被世人嫌弃诟病苟且荒岛数十载,哪怕他满腹埋怨和仇恨也是理所应当。   可他没有,他生前身后不管是否能自控都只惦记着他人生死——他的爱人,他的亲朋,他所处世间这些芸芸众生。   如此温柔良善之人,说出这般大彻大悟的话才叫人生气。   天道何其不公!   汤怀恩还在恳求:“阿溯若一心报仇,仙长自可将道理说与他听,他是明理智信之人,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他若不肯打晕带走便好,待他醒了,仙长好生劝劝,怀恩乃世人厌弃的罪人,此生报不了大恩,只能许诺来世,还望……还望二位成全。”   结果鹤不归听罢倏地站起来,怒气冲冲地道:“要劝你自己劝。”   而那时瑞溯的手动了一下,鹤不归瞧准时机,拂袖而去。   玉无缺追着人出门,一句都没多问。   他知道鹤不归夺门而出,一是不愿见着生死离别的凄楚场面,二来也是拿定了主意,他要给蛮陵岛讨个公道,不会让它就这么消失,而自己必然会追随师尊的脚步,将这笔血仇亲手报回去。   玉无缺又问:“师尊故意将瑞溯丢在那里,是觉得瑞溯可以劝服怀恩?”   “不会。”鹤不归道,“若非一路性子,两个人怎么能相知相爱,瑞溯冷静下来会认同怀恩的想法。”   “那可麻烦了,到时候一对二,两个人一起跪在师尊面前哀求,你待如何?”   鹤不归顺口一答:“那是你的事。”   玉无缺:“?”   见他噎住,鹤不归反问:“有什么问题?”   玉无缺两手一摊:“师尊要当甩手掌柜,把这对可怜的小情人甩给我去安抚?”   一人一尸凄凄楚楚地跪在面前哀求,想想那个画面就让人头大。   鹤不归理所应当地问:“那不然呢?”   什么使个眼神你就冲,使个眼神就带我跑之类。   难道又是马屁?   被师尊理所应当地甩锅甩得内心超级熨帖,玉无缺当即拍胸:“好好好,交给我,师尊想做什么做就是了,无须有后顾之忧。”   这还差不多,鹤不归勾勾他的手:“去海边看看。”   海面碎冰漂浮,和骨螺叮叮当当撞出清脆声响,这却是勾人性命的锁魂音。   从山上一路走到海岸,别说四肢已然冻得没了知觉,连吸入的每口气都像是带着刀子,刮得鼻腔和嗓子又痛又麻,是血还是海腥都闻不出来了。   “就是这里。”   空知在前头带路,他在已经刨开的大坑前站定,四周有傀儡举着火把,空知遥遥一指。   “像这样的坑挖了数十个,头颅随意埋着,很多空着,不晓得留作何用。”   鹤不归不忍多看,他只能望向海面:“燮淼提到尸库,兴许是想把其他地方的尸首也带回来处理。”   据汤怀恩所言,这群恶人已经浩浩荡荡去往临近的海岛了。   恐怕又要制造更多的血腥屠杀。   玉无缺皱了皱眉:“师尊,他们还醒着。”   深坑里魂灵之间的动静都很清晰,有人低声哭泣,有人撕心裂肺地叫喊,有见到仙长前来半疯半傻地哀求,交杂在一处早已辨不清具体内容,具体的只有如出一辙的哀痛,和汤怀恩已经沉入死水的语调一样。   这就是鹤不归没有办法干脆利落答应怀恩的原因,即便尸山成堆,这些魂魄却困锁在原地意识清晰,他怎么下得去手?   一把火把他们烧成灰烬,魂魄却还在这,每一个人的爱恨情仇都是鲜活的。   明明都还活着。   玉无缺蹲在深坑外,闭目听了一会儿。   鹤不归:“你做什么?”   玉无缺:“被魂术蛊惑的魂灵会被打上印记,许是法力不强,这些魂魄上没有神女的名姓,只见经文缠身,不过也入不了轮回了。”   他缓缓睁开眼,心里有了主意,便问:“师尊想救活蛮陵岛,原打算如何做?”   鹤不归道:“与外界隔绝,将这个岛彻底藏起来。”   用傀拖离镇守,用大阵封住,总之,让这个岛从世人眼前消失,存在在谁也不知晓的地方。   魂魄流连孤岛,被彻底藏起来,他们的魂魄也就不能被歹人所用,外界寻不到孤岛,也就不会被岛上孤魂野鬼的阴鸷之气所害。   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要鹤不归出手把满岛无辜魂灵打得魂飞魄散,他也不可能愿意。   玉无缺轻轻一笑,师徒俩的想法不谋而合。   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不是,师徒。   “凭空再造一座浮空岛,天下也只有师尊能做到如此。”玉无缺道,“不过新岛只有魂灵,恐会徒增怨煞,徒儿有个法子可以补足不全,让桃源再现。”   鹤不归挑眉:“哦?说来听听。”   玉无缺蹲在原地招招手,贼眉鼠眼地道:“师尊先答应我,不管听见什么都不能打人。”   鹤不归刚迈出去一只脚,一听这话感觉有诈,立刻把脚收回来:“那算了。”   “唉唉,我不是开玩笑,真的有个绝妙好法子。”玉无缺只好自己站起来,凑到师尊耳边叽叽咕咕。   他说得眉飞色舞,太微上仙冷冰冰的俊美面容却越来越扭曲,眉头也是越皱越深,直到玉无缺大言不惭道:“我要借尸还魂生造一座活死人岛。”   说完一脸「你快夸我,是不是特别妙」。   结果换来鹤不归瞪着眼睛的一记爆栗:“着实胆大妄为!”   玉无缺立刻闭了嘴,旋即听见鹤不归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说:“却也是个办法。”   那你打我干什么?玉无缺捂着脑壳心有不甘。   鹤不归投过去一个我只是手痒的眼神。   这个臭小子聪明是真的聪明,但思维逻辑有点剑走偏锋的意思,这种法子寻常人想都不敢想,因为太邪门,太有违天道,太离谱。   好在鹤不归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邪门离谱都无妨,只要能解决问题就是好法子。   玉无缺:“师尊不会觉得我大逆不道吧?”   “此事乃不得已而为之,不过给人寻个容身之地,诸天神罗若是连他们都容不下……”   那也着实配不上芸芸众生的虔诚敬祷,哪怕为这事要降下天罚,鹤不归凭着一己仙躯也能扛下。   他觑一眼死寂夜空,还在耿耿于怀蛮陵岛的无妄之灾,很是不屑。   “为师便同你一起,逆一回天道又何妨?”   作者有话说:   上周身体不舒服,家里老人又突然病逝,周末也一直忙着老人后事,所以更新耽搁了实在不好意思。   本来今天要入V的,后台收藏还是不够,苟这五百收藏好生艰难,那只能再等几天,就提前跟各位小天使说一下,快要入V了,谢谢你们来这里,也希望入V以后你们还在呢。   笔芯。   啊呀对不起我是个猪,放存稿箱忘记设置时间了。 第49章 魂境   逆天行道的法子一旦确定, 师徒二人当即忙活起来。   一人主内——解除魂灵控制,让他们认主。   一人主外——起阵隐蔽,建岛悬空。   可谓是分工明确, 各司其职。   热火朝天地干着一件不容于世的勾当。   以至于玉无缺心理压力稍微有点大, 毕竟他第一次用魂术被鹤不归抓包时, 被打得皮开肉绽,对方甚至威胁他,再敢乱用必杀之而后快。   如今他要纳下整座孤岛的魂魄,除了一句「胆大妄为」,鹤不归非但没有半句责怪,还伙同他狼狈为奸得十分起劲, 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转变, 让玉无缺总有些惴惴的。   玉无缺将后续安排告知深坑亡魂, 各种因由简单讲过, 无人有异议,鹤不归旋即放出大量低阶傀儡,一队去山上收尸, 一队去海里捞骨螺, 空知带了几个人去打扫一间干净屋子,其余负责清空村子,以备施法和建造悬岛的设施。   鹤不归分秒必争地布阵, 手边有什么便用什么, 抹了自己的血迹放好阵石, 待天一亮功法恢复,大阵立时就能竖起。   所有环节紧紧相扣, 有序推进, 玉无缺的惴惴不安又多了几分。   一人荒唐也罢了, 师徒一起荒唐,事情败露,会不会给鹤不归带去无穷无尽的麻烦?   担忧如影随形,以至于他把鹤不归送回小屋,准备去劝说瑞溯带回怀恩开始下一步骤时,腿脚开始不听使唤,走三步退两步,最终站定在师尊面前。   鹤不归回过头:“磨蹭什么?”   玉无缺:“师尊,当初在无量斋,宗焕大师也叫你立誓了吧。”   鹤不归:“嗯,怎么突然问这个?”   “是否和我有关?”   玉无缺直视过来,介于一种又想知道又怕知道的情绪之间。   鹤不归怔了下道:“与你有没有关系,很重要吗?”   “重要。”玉无缺道,“因为我立了一个毒誓,事关禁术,如今再次动法,若师尊的誓言和我有关,我就不可能心无旁骛地用它。”   鹤不归觉得好笑:“赤金山下你可没这般婆妈过,今日倒瞻前顾后起来了。”   玉无缺嗫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一去不返,现如今不是你……”   后面的话哽住,暂时没有想好怎么形容比较恰当,他只好住了嘴。   现如今患得患失,瞻前顾后,不都因为自己突然多了一个师尊。   多了个牵挂的人么。   他对宗焕方丈立的毒誓里虽然有言在先,大包大揽在自己身上,可当初无量斋网开一面都是因为鹤不归挡在身前。   他很怕自己的行为有半分差池,孽力回报也被鹤不归担去,那可怎么办?   “算了。”自觉难堪又啰嗦,玉无缺揉着脑袋转身,“我去找瑞溯了。”   鹤不归目视他缓慢挪远的背影,眸光却落了一片温柔的影子。   宗焕曾说,此人白纸一张任人描画,当真不假。   当初赤金山下他行事莽撞无所顾忌,动法也罢杀灵兽也罢,振振有词全然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劲儿,现如今好像也没怎么教过他,却有了自己的心事和……   牵挂。   因为牵挂,才会顾虑,才会每做一件事三思而后行,想一想对错,掂量该进该退。   婆妈不过戏言,当鹤不归意识到他牵挂什么,心里难免一动。   也不知是自己没教好,还是这小子理解能力有问题。   要他顾念苍生以天下为重,他倒好,只想着自己是不是发了跟他有关的毒誓。   不过心有牵挂总归是好的吧。   鹤不归想。   “我立的誓确实跟你有关。”   他微微抬起眸光,落在少年舒朗的背影上,只见玉无缺看似颓丧的脊背突然绷直,站在原地愣了一瞬,旋即猛地回头,那表情说不上来到底是兴奋还是吃惊还是别的什么。   总之,他在玉无缺脸上看见了一种热烈明艳的生机,是好看且让人难忘的笑脸。   鹤不归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担保能教你一生向善,做个良善之人。这次的事,你怀的是一颗怜悯之心,并没有错。”   玉无缺受到极大鼓舞,犹豫一扫而空:“我知道了,不会让师尊失望的。”   “嗯。”鹤不归掀开门帘,跨进去时嘴角的笑浮得很浅,“那就放手去做。”   ……   空知打扫出一间干净宽敞的屋子,在院落中提前布置好做法事的物事,和其他木傀儡一齐将深坑里的首级运过来放好,陆陆续续打捞起海岸的长刺骨螺,村落里留存的也都搜刮过来一个不剩,尽数堆放在院落中。   鹤不归已经烧着炭盆,窝在案前叮叮当当地修磨器物了。   只有活死人居住的蛮陵岛是不能被人发现的,要在世间凭空消失。   单单用阵法隔绝还不够,鹤不归要将它整个拖起来,悬在海面上——和生灵相隔,阴阳不至于失衡,也就不影响彼此生息。   手边虽带着自用的大型偃甲,可从此要归了蛮陵岛,从驱动来源上就得有较大改动,起码得保证鹤不归离开或身死,这里的一切也不会受影响,还有驼铃和寂波两岛让人放心不下,今夜必须尽快做完。   半个时辰后,玉无缺回来了。   身后跟着低眉垂眼的瑞溯和汤怀恩,不晓得他废了多少唇舌,不过看样子这两人已然彻底被说服,还想进屋跟鹤不归再拜谢一次,玉无缺听见屋里叮叮当当的声响,抬手制止:“师尊在忙着明日的事,不必进去了。”   瑞溯瞧着满院子首级和海螺,着实焦心:“那我——”   “回家去等,外头雪大冷得很,等术法结束,怀恩自会回家的。”玉无缺将汤怀恩小心地带入院中,让他坐于廊下,自己也盘腿坐在一边,“闭上眼就好,一会儿听见什么,顺从我意便是。”   这话也是对着院中首级所说,他知道大家听得见。   他刚要动法,屋里叮当声止息,一股暖风随着门帘被掀开扑到玉无缺后脖颈上,他缩了缩脖子,扭头看过去:“师尊。”   鹤不归给他披了一件大氅,内里捂得热热的,而后再次牵了一股灵丝直入后心,他兀自在玉无缺身后坐下,抬掌导入灵力。   入夜正是鹤不归虚弱的时候,这些灵力是经年日久辛苦攒下保命所用,轻易不能用的,玉无缺刚想开口拒绝,就听鹤不归不容置喙地道:“别啰嗦,如此我才能放心。”   玉无缺闭上眼:“嗯,有师尊在必然事半功倍,我开始了!”   “好。”   嗡——   眼前景象和声响被一股无形的漩涡搅乱吸入,仿佛一瞬间抽空了活力,玉无缺恍惚了一下,成功入境。   有鹤不归灵力加持,玉无缺进入魂灵境界后得以最快的速度生出咒文根,根系以他魂魄为料,越长越繁盛,稳准狠地扎进每个浮动飘忽的魂火中。   大根生小根,周身禁咒满布,魂火就像果实,被咒文根逐渐包裹起来,原本在魂火上由神女留下的那些根系突然挣扎起来,试图对抗外来入侵物,两厢较量,正是解除控制的关键。   但两个时辰前他才动过魂术,当时魂魄有些不稳,鹤不归感觉到了,故而这次刚刚入境,耳边就响起鹤不归有些担忧的嗓音。   【学艺不精就不要勉强。】   【师尊放心,徒儿感觉良好。】   【那你抖什么?】   【我在抖吗?】   【全身震颤,冷汗直流,面色苍白,嘴唇发紫,你到底行不行。】   【……】   我当然行,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玉无缺嘴硬辩解。   【入了境,肉身就像是个壳子,五感渐衰也感觉不到,不过魂魄虽多,师尊灵力加持,咒文根已经扎进去了。】   之前说魂术施放的细节二人还未来得及交流,故而咒文根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鹤不归根本听不懂。   但玉无缺的肉身虚得太过厉害,他只好忍下好奇,又推进一股精纯灵力护体,叮嘱道。   【缓缓为之,为师在你身后,不必操之过急。】   鹤不归的嗓音不沉,但低低说话时语速很慢,挠着耳心发痒,倒叫人听出一股安心。   玉无缺以灵力为料,自身魂魄为基,倏然点了一簇灵火,烧起了自己的魂魄。   魂力一放,咒文根上禁咒闪烁不停,神女的咒文根抵触得更加强烈,玉无缺隐隐约约触到对方的一点能量,心下难免骇然。   所有魂火堆放在一起,要同时解控释放的能量比之解救汤怀恩要放大数十倍,这对玉无缺来说并非易事,而对方仅仅依托海螺就能做到如此地步,可见在魂术运用上,自己和神女的差距宛如天堑。   这种诡异邪门,威力又无可限量的魂魄之术,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上上个懂得此法的人被人骂了一千年,到现在提起名字还「谈虎色变」,而神女眼看就要接棒成为下一个遗祸千年的人物。   自己凭什么做了几个梦,就平白学来这么厉害的法术呢?   他一边狐疑一边推力,被差距勾起的好胜心让他不愿后退半步,况且神女行恶自己为善,哪有邪胜正的道理?   灵火从脚底烧到膝盖,神女的咒文根不敌这股力量,开始被玉无缺同化。   他想起在高兴斋念书,闲暇时和鹤不归拆解过魂术原理。这个既不是识海也不是现实的魂灵境界凡人是根本看不见的,饶是修为高深如鹤不归,也只能从《千古风物志》中窥得一二。   玉无缺两手一摊,大大的不明白,说天选之子骨骼清奇修仙飞升,那他这种天生就会魂术的岂非也是骨骼清奇的背锅好手,简直地选之子,倒霉蛋成精。   鹤不归听不得丧气话,狠狠敲了十个爆栗后跟他讲了一个道理。   上有天,天管命数,便是人活一世依托的血肉之躯。   下有地,地掌魂魄,所谓万物有灵的「灵」便是这一点精魄,它于六道轮回里往复不灭。   肉身是命,凡人修行一世,大多求一个长生不死的仙人之躯,再不济,一身法力也是为了活得久一些好一点,归根结底还是为有限的命数而修行。   而人死之后,魂魄去向大多无人知晓,入了冥府再走轮回路,生前事便也都忘了,可「灵」自始至终都不会灭,而「灵」的世界才是生命本身的意义。在鹤不归看来,血肉消亡一世走尽并非意味着死,真正的死是循环的「灵」彻底灭散。   故而他做不出将蛮陵岛亡魂打得灰飞烟灭那般决绝的事,基于这一点,玉无缺全然懂得。   鹤不归道:“天神眷顾之人,至多便是飞仙上届,那也仅只是突破命数的界限。而地冥眷顾之人,能通往魂灵世界,掌控万物之「灵」。”   言下之意,像玉无缺,姬瑄和神女这般人物,就是地选之子,手中掌控着的能力不止是别人求不来的,更是藏了巨大能量足以超越仙者。   “所以无知之人忌惮,避之蛇蝎,我告诉你这些,并非不许你用它。”鹤不归告诫,“玉无缺,我要你有一颗敬畏之心。”   对天地对生命,对万物之灵保持敬畏,才能将这强大的能量用之于苍生。   当时玉无缺囫囵答应着,其实是不能全然理解的,直到现在窥见魂境真象,他倒懂了些许。   纷杂的思绪收回来,咒文根像藤条拽紧了每一缕魂火,确认没有遗漏之后,他猛得散力。   只听「咔嚓」几声,堆在角落的长刺骨螺应声而碎。   魂灵境界中,神女的咒文根已经彻底变成玉无缺的东西,听他差遣了。   不过灵火从膝盖燃至腰间,他感受着自己魂魄因为灼烧而震颤,想来肉身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才这么一想,鹤不归的灵力又推进来不少,往四肢百骸疏散,又一股直护丹田。   鹤不归几乎把他所有要害都保护得结结实实。   【师尊,浊月已尽数解除,他们自由了。】   【我知道,骨螺碎了。歇一歇,你实在太虚弱。】   【我可以,我行的很,不用歇。】   【……】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   【收,我没有要考你课文。】   几句调笑,玉无缺已缓过来些气力,接下来纳魂是他熟悉的「噬日」,必得一鼓作气势如虎地将事情了结。   灵火再次爆燃,从腰间烧到了脖颈,咒文根扭动片刻,密密麻麻的禁咒在魂火上攀爬。   肉身什么情况玉无缺感知不到,但魂魄被灼烧的滋味当真不好受,不痛不痒不酥不麻,他找不到词形容,硬要说,便是清晰地知道自己这个人在缓慢地消散,从灵体到意识,到七情六欲和五感,仿佛有个无形的漩涡在抽掉他的生气。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假如魂魄被烧尽,他会直接魂飞魄散还是去往冥府世界呢?这算不算魂术的反噬?   想到此处,他突然明白「神女食用头颅」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正待将发现告诉鹤不归的档口,无数股纷杂的回忆涌进他的身体之中,连带着,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一个不拉,无数的人脸,几世的过往,像书页被狂风吹飞,哗啦啦钻进了脑子。   只不过一瞬间,他好像尝遍了几百个轮回的磋磨,生死离别的痛苦,剧终人散的遗憾,也有儿孙绕膝的幸福,两情相悦的美好。   面前一百来个魂灵,他们经历了几世,便反馈给了玉无缺多少,别人一辈子历不完的辛苦艰难,被玉无缺堪堪收拢入腹。   他想喊一声「师尊」,生生卡在嗓子眼里,最后只能迷迷瞪瞪地道:“我好难过。”   【玉无缺】   【玉无缺,醒醒。】   【玉无缺!】   “无缺,醒醒!”鹤不归把人搂在怀里,轻轻拍他的脸,却摸到了两颊热泪,烫得他指尖一缩。   不知在魂境里遭遇了什么,玉无缺恍惚醒来时两眼发直,眼泪流个不停,他原是盘腿坐着,现在噬日已成,魂术撤去,他半躺在鹤不归怀中,后颈枕在师尊的肩上,浅淡的芙蓉暖香勾回神智,是鹤不归唤了他一声「无缺」才把他拉回来的。   “噬日原来是这样。”玉无缺望着虚空动弹不得,“师尊,每个人经历了几世,遭遇过什么,我都瞧得见,就像是看自己。”   难怪无法承受,情绪崩溃,鹤不归哄人嘴拙,干巴巴地「嗯」了一声,眸光落在两行清泪上,玉无缺明艳张扬的模样见惯了,这般凄楚伤心还是第一回,泪珠晶莹剔透地挂在玉一样白净的脸上,底下却是大彻大悟,怅然若失的神色。   “辛苦了。”鹤不归低声说,掩着心疼。   玉无缺无力地摇摇头:“我没事,是替他们难过。”   每个人都活得那么用力,也活得那么不容易,芸芸众生千千万,这零星几人算不得什么大事,可他在魂境中和大家连成了一体,对任何细微的情绪感同身受。   他们死了就像是自己死了,他们失去了就是自己失去了。   他们哀莫大于心死,让玉无缺手足无措,心痛难当。   众生皆苦,而我无能为力。   “之前我确实想过这件事的对错,也犹豫该不该做。”玉无缺喟叹一声,“师尊,见了疾苦,我只想救他们。”   “嗯。”   “哪怕魂术犯大忌,往后再遇我还是会如此,就算别人说我错了,我也不后悔。”   鹤不归没有吭声,玉无缺又喃喃道:“徒儿不会后悔,师尊莫怪,你莫怪。”   玉无缺随手往墙角一捞,拿过来一坛咸菜,他歪头冲首级堆某个方向苦笑道:“莹莹,我一会儿就给你放在雪里,等你醒了给爹爹吃,再等一日,好吗?”   鹤不归听不见魂魄说话,大抵能猜到,这许是哪个魂灵生前戛然而止的心愿吧,玉无缺懵然抱着腌菜坛子不再动了,泪砸在坛子上,排山倒海的难过并没有那么解脱出来。   臭小子要一夜长大了,鹤不归却体会不到欣慰,只有心疼。   他屈指笨拙地伸过去,想把眼泪擦掉,却被人揪住手指,玉无缺吸着鼻子很难堪:“师尊别看我,太丢人了,我马上就好,长这么大还没哭过鼻子,你别惹我哭。”   “你哭过,很吵。”鹤不归把他的手拍开,捻着衣袖替他擦脸,“小时候我去接你,你哭得隔壁帐篷都快塌了。”   玉无缺又哭又笑,心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师尊你怎么还有心情打趣我。   还是不是人啊!   热泪滚烫,少年伤心难抑不过一颗慈悲心太软,鹤不归又把人抱紧一些,于今夜第二次亲昵地唤他「无缺」。   人总是这样,独自悲伤默默流完泪也就罢了,不能有人劝,一劝一体贴那泪越发绷不住,其实难过的感觉已经随着术法撤去淡了很多,往生的苦自有办法续上,玉无缺只是需要一个出口,将倒灌给自己的情绪发泄出去。   鬼使神差的,鹤不归伸手触上潮湿的脸颊,二人皆是一僵,不过短暂的怔愣后,师尊硬着头皮按了按湿润的眼角,他很少这般低声温柔地下命令:“不许再哭了,听话。”   作者有话说:   走剧情√   一夜之间塞给他上百人无数次轮回的往生故事,要他哭一场消化干净,这是真·揠苗助长。   身心一齐长大就可以放肆追爱了。   好像被我逐渐写成正剧了,据说小透明作者写正剧就是蹲在冰窖里写,我已经冻麻了哈哈哈求评论求收藏—— 第50章 凶星   烛火从深夜亮到晨曦初现。   死寂持续了一月, 村落里终于飘起了第一股真正的炊烟。   早膳是怀恩做的,他知道鹤不归的屋子灯一夜未熄,一早就使了瑞溯出海打渔, 做了一桌香喷喷的早膳叫空知去抬。   空知看着差不多的时辰将早膳送进屋里时, 鹤不归还是他出去时的模样, 埋头案前,不知疲倦,主人做了一夜器物,到现在都不肯歇息。   屋里彻底没有下脚的地方了,但凡有空处不是放着机括就是轴承,还有上过漆料将将晾干的卯榫。   无数炭盆上蒸着东西, 瓶瓶罐罐连着管子, 咕噜噜冒着泡, 实话讲, 比起炼制白澒时硫磺的刺鼻气味,蒸烤油料和漆水的味道更呛人,不过鹤不归闻惯了, 只叫点了安息香, 就放在床头边上。   空知小心避开,好不容易才在桌角找了个地方把粥放下:“主人歇歇吧,用了早膳再做, 这是怀恩亲手做的鱼片粥。”   “唔, 先放着。”鹤不归眼睛都没挪开, 听见是怀恩所做,他瞥了一眼道,“岛民如何?”   空知道:“情况还不错, 正在恢复。”   鹤不归这次出门带的傀儡不多, 好在机械简单的任务低阶傀儡还能做,这些傀儡用了一整夜缝补尸身,由汤怀恩和瑞溯认领,分别搬进各自家中放好,连屋子都替他们打扫过。   清醒的活死人并不能全然适应当下的状况,空知抬早膳的时候听汤怀恩说起,瑞溯已经带着大家去空旷海滩开小会了。   一来经历一场浩劫,死而复生对任何人都是巨大冲击,瑞溯必须出面安抚。   二来他们即刻要封岛出海,岛上的事不可能全部丢给傀儡去做,总得有人提前安排,有序地配合。   枯木逢春尚需一季,生机藏在流失的时间里。   一个覆灭的死岛要活过来没那么快,好在它已经在恢复了。   空知夸道:“瑞溯此人很有领导才干,在岛民中也颇有威望,有他安排人手安抚人心,主人可以放心了。”   鹤不归也难得舒了口气:“蛮陵岛交给他,确实可以放心。”   “既然放心,那主人不妨歇歇。”空知把碗往前推了推,学着某人催道,“这都温了三次了,再放只能倒掉。”   “你这口气打哪学来的?”鹤不归轻哼一声,“催个没完,没见我手里有活啊。”   鹤不归最恼做事的时候有人打岔,空知不是不晓得他脾气,实在是瞧他脸色煞白,明显透支了体力还要硬撑着,才使了一招借驴下坡催促的。   “我知错了,主人恕罪,只是以无缺公子现在的权限,他的话我也得听。”空知学了一股子贼精,横空甩锅,“这些是他叮嘱我的事,要照顾好主人,做不好还要克扣我保养用的机油。”   鹤不归:“臭小子,反了天了。”   空知捧哏:“可不是!”   鹤不归无语得很:“你也是。”   空知怂眉耷脸,垂下头去:“主人就用一些吧。”   这招管用,空知见过,某人哄饭时撒娇耍赖一齐招呼上去,鹤不归会在一刻之内败下阵来,果不其然,鹤不归无奈放下小刀,端过粥自己吃了。   吃了两勺,还不忘叮嘱空知:“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醒,记得给他留一碗。”   “留着呢。”空知看了眼近旁的小床,玉无缺眉目紧闭,抱着鹤不归的衣袍以一个奇怪扭曲的姿势蒙头大睡,他道,“无缺公子是累着了,竟睡到这个时辰,平日做完早课,连主人的早膳都做好了。”   玉无缺不止是累着了,他昨夜耗光了灵力,神魂也极度不稳,迷糊间窝在师尊怀里大哭一场,等情绪稳定意识到自己干了件多丢人的事时,他倒头就装死,结果还真在鹤不归怀里睡着了。   鹤不归把他抱回房安顿下,这家伙似是做了很多噩梦,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攥着鹤不归一截衣袖就是不松开,想起幼时模样,鹤不归心一软索性在床边坐着陪了大半个时辰,直到空知替人洗漱完毕,实在耽搁不起时间了,鹤不归才无奈脱下衣袍塞过去,又回到桌前伏案。   安息香原是熏来给他安眠的,但比起这个,小刀刮擦木头的刷刷声,熬煮特殊漆料的木调香似乎比安息香更能抚慰神魂,玉无缺就在他最为熟悉的声响和气味里沉沉睡去了。   睡得踏实,鹤不归睁着眼睛陪了一夜,手上的活没停过。   直到天光大亮。   鹤不归问道:“药熬好了吗?”   空知答:“主人吩咐给公子喂一记固本精元的汤药,都已熬好了,还有补气血的汤药,温在炉上。”   “补气血?”鹤不归抬起头问,“给我的?”   空知:“是,早前公子就吩咐过,但凡发现主人熬夜,第二日必须熬药给主人服用。”   鹤不归:“……”   尽操些没用的闲心。   空知:“我把药端来?”   “不必,我要出门了,出门再喝。”鹤不归拿起乾坤袋,蹲在地上挑拣着器物,问道,“悬岛工事进度如何?”   空知蹲下边收拾边汇报:“悬臂安装好大体就完成了,不过悬浮切割还需要五日,水上好说,水下作业没那么容易,这次主人带的高阶傀儡大半都派去水下了。”   玉无缺曾夸说,普天之下能干出悬岛之事的唯有鹤不归,这话没错。   他们居住的浮空殿就是第一座被偃甲托浮的空中岛屿,如法炮制悬浮蛮陵岛却没那么容易。   虽然这岛的面积比浮空山小多了,但它是由水下巨大山丘顶起来的,鹤不归想要整个拔起,就得先切开。   傀儡大兴土木一整夜,在岛上搭建了绑缚机关,同时深入水下进行切割,工程量不小,预计五日后全岛才能脱离海面。   鹤不归拿起一个椭圆小盒,在手中颠了颠:“走吧,比翼的灵核我改好了,给它安上。”   空知抿唇:“往后比翼就跟着蛮陵岛共生了。”   “嗯。”鹤不归斜眼看他,瞧出些活人才有的情绪,有些意外,“你这是舍不得么?”   空知不明就里:“比翼是主人心爱之物,放于蛮陵岛是为了救苦救难,主人不舍也得舍,空知也一样,只是改动过的灵核有三个,一个比翼,另外两个是给谁?”   “不给谁。”   “主人在担心什么。”   鹤不归叹了一口气,自己的预感十分不好是一回事,说丧气话败兴是另一回事,他道:“希望给不出去,有备无患吧,你随我来,布好阵再来叫这小子起床。”   他自觉去院中将药喝了,便带着傀儡去海边起阵,阵石昨夜就用鲜血浸过,既然比翼得留下,阵眼落在比翼灵核上正好。   刀子一样的海风沐于朝阳,气势弱了几分,可蛮陵岛在缓慢恢复的生机并没有让鹤不归轻松多少。   随着阵法运转,整个岛屿「嗡」地一声,灵压朝四面铺开,地面也随之震颤,嗡鸣过后一切恢复平静,不过若有人在远海看过来,便能发现此处有奇景——   仿佛只是幻觉,前一刻白雪皑皑吹沙浪打炊烟袅袅,后一刻海面空无一物,干脆得连波纹涟漪都没有半分惊扰,岛屿凭空消失了。   鹤不归调息片刻后睁开眼,盯着一望无际的海面发愁,而后还是放出了一只灵雀。   空知把他扶起来:“主人不是不打算告诉宫主么?”   “活死人岛不能说,但是神女搜集尸身必有用途,还是得让师兄提防。”鹤不归道,“也许所谓的「抓壮丁」并不只是指活人,玉无缺能用魂术控制,那神女同样做得到。”   空知:“咱们隐蔽行踪,灵雀也寻不到此处,中原如今什么状况一无所知,若神女不止蛊惑水妖反扑,还滥杀无辜利用尸体作恶,这次的危机小不了。”   “擒贼擒王。”鹤不归沉声道,“必须抓到神女。”   空知:“瑞溯说洋流十日后抵达,咱们要先去探看驼铃和寂波的情况,如若一切无恙倒还来得及,就怕有事耽搁了,不过燮淼行踪暴露,活捉他也是一条法子。”   “神女的大祭司。”鹤不归冷笑一声,“知道的内情可不少,此人也不能放过。”   “但求驼铃岛和寂波岛能逃过一劫。”   空知抱手,学着主人望向海面诚心祝祷:“咱们此行能顺利平安。”   “怕是难了。”   鹤不归闭上眼嗅了嗅海风的气味,将不好的预感强行压下去。   “去叫他起床,出发驼铃岛。”   ……   同一时间。   天极宫,玄徵殿;   开阳长老倏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盯着手中蓍草和龟甲。   一旁的弟子神色紧张:“师尊,是不是我们弄错了?”   “是啊,那附近在深海之中,根本没有人烟。”   “怎么会现大凶之卦。”   大凶之卦也就算了,卦象指向死门,又去往生门,骤然变幻出无数卦象,有血光之灾,有物腐生虫,有气象一新,教人看不明白。   最后落点还是凶卦。   着实诡异。   开阳长老收拢蓍草和龟甲,再次抛出去:“再算。”   弟子不敢多言,纷纷照做,术修院占卜算卦最是拿手,但今日卦象互相冲突,生死难料,实在是没有见过。   然而起了三次卦,最终卦象还是如此,过程一如既往地诡异飘忽,落点都是大凶。   开阳长老没敢耽搁,拿着卦象去了灵枢宫。   “西北方?”白应迟听罢脸色暗了暗,“并非没有人烟,流放海岛就在那附近。”   也是鹤不归去的地方,若非久久收不到书信,白应迟也不会用这个法子测算师弟的平安。   可算来个大凶,让他坐立难安起来。   那边出了何事?   开阳长老道:“此卦虽然极凶,但指向生死门中间,并非绝路。宫主,不知太微上仙可有书信传来?”   白应迟摇摇头:“最后一封是在碎月群岛,我只知道他往北面去了。”   正说着,侍从急报:“秉宫主,东海水妖大举进犯,屠村烧镇,临海百姓已提前撤离,我们部署的人马已和他们交战数日,死伤惨重。”   开阳长老一拍桌子站起来:“派去的都是精锐人手,水妖那点修为,怎会死伤惨重?!”   侍从:“长老容禀,此次水妖有备而来,不止人马众多,还有大量妖兽听其差遣,深海妖邪修为高深,残暴非常,修士们难以抵挡。”   不止东海,南边海湾,西部碎月群岛,都有水妖集结的大军陆续登陆进犯,中原大陆就像一张着火的金纸,四面烧将起来,若不尽快扑面,便是燎原之势,迟早烧进中原腹地。   之前便有零星战报传来,其实白应迟并不意外,且鹤不归从碎月群岛传来书信已现端倪,一早就让白应迟提前做准备,天极宫此番并非两眼一抹黑,早早部署过精密计划,应对大战来临。   白应迟沉稳安排:“联络玄门百家,按照之前制定的计划进行支援,去请太清上仙过来,此次天极宫的安危,就交给剑修院了。”   开阳长老蹙眉:“宫主要去前线?”   白应迟没有否认:“狱释宗不得不防,小妹看着我放心,只是师弟……若事情没那么着急,我本想去寻他。”   奈何天下不安,哪怕他再牵挂鹤不归,身为天极宫宫主,也不可能推诿重责放手不管。   他必须留下来稳住大局。   “罢了,师弟也不小了,该放手让他去做的。没事没事,他答应过我会顾好自己。”   白应迟自我安慰了半天,听得开阳长老在旁一言难尽。   犹豫半晌,他还是开了口:“宫主叫我起卦测算西北方向的平安,我顺便也留意着太微上仙的星象,有件事不敢再瞒了。”   白应迟抬眼:“怎么了?师弟是不是不好?”   “宫主莫急,星象无碍,太微上仙人是好好的,只是——”开阳长老如实道,“只是他的星宿突现异象,宫主可记得天枢长老曾说过,太微上仙的星宿上隐隐有道锁链,是天谴的征兆。”   天枢长老——前任天极宫宫主,太清、太白两位上仙的师尊,当年便是他接回的鹤不归,接来之后查了许多年鹤不归长不大的原因,始终没有查出来,后来只好专心为其续筋骨活血脉,由璇玑长老亲自操刀,改动了鹤不归的肉身,才让他得以获得类似正常人的体格修行。   虽然鹤不归命格和躯体都很特殊,也细究不出因由,但天枢长老发现了他星宿上有一条锁链。   光芒黯淡,束缚住了整颗星星,当时看着并未有任何影响,但天枢长老说过,这条锁链只有遭受天谴之人才会有,而鹤不归星宿上这一条是与生俱来的。   当时大家猜测,兴许是因为这个,他才总是长不大,身子也格外弱些。   而改制的新肉身并不影响修炼,且此子天分极高,修为日益精进,除了结不了金丹,灵力受身体所限只能日积夜养之外,似乎并不受那根天谴锁链影响。   以至于他生来遭天谴束缚的事早被抛诸脑后了。   开阳长老发现时也吓了一跳:“锁链光芒比之前亮了些许,似有复苏的迹象,与此同时,太微上仙的星宿血光笼罩,已然成了凶星。”   白应迟倒吸一口凉气:“?”   开阳长老咽了咽口水,噎死自己也不能放过别人,直言不讳:“凶星,孤者,克六亲死八方,煞局千万,亡神降临。”   白应迟拍桌而起:“不可能!”   ……   六个时辰后,文鳐偷偷摸摸冒出水面一角,瑞溯确认道:“那就是驼铃岛。”   天早已黑透了,这里比蛮陵岛还要靠北,鹅毛大雪扑在文鳐的琉璃镜面上,只片刻便起了一层厚厚的水雾,露在外的一角快速堆起积雪。   瑞溯擦掉雾气,只一眼便再也说不出话。   驼铃岛弥漫着刺鼻又不详的浓烟,水色猩红,长刺骨螺漫在近海,像变色的蚍蜉密密麻麻地生长在水面上,结出一层不详的大网。   船舱里众人的心一起沉了下去。   玉无缺也变了脸色:“还是来晚了,”   鹤不归沉声道:“上岛。”   作者有话说:   鹤小西-一个人就是一座工厂;   走剧情√ 第51章 心愿   驼铃岛在劫难逃。   一切都在鹤不归的预料之内。   就因为在预料之内, 他控制不住地懊恼起来,连带着又把天公骂了一遍,隐隐带了些恨意。   他所期盼的, 希望的, 总是会落空, 哪怕不为自己,仅仅只求无辜之人能活下来,现实依旧和心愿背道而驰。   他恼完天,还恼自己,不该随便发愿。   如若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兴许就不会晚了这一步。   “主人, 和蛮陵岛情况相差无几。”   “知道了。”袖子里洒落木珠, 落地成傀, 迅速在驼铃岛散开, 鹤不归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你们收拾,我去布阵。”   一上岛, 玉无缺动作麻利地安排人手, 侦查、打捞、搜山、祛毒同时进行,确认了全岛遇难,他把瑞溯赶回了文鳐, 自己和空知归置尸体。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 这回速度快了很多, 村子里都弄干净之后,玉无缺已见傀儡马不停蹄地在建造悬岛工事了。   但驼铃岛人数比蛮陵岛要多, 缝尸、纳魂需要花去的时间不好估量, 瑞溯并非当地人, 统筹安排无法得心应手,等尸体都醒了恐怕会起骚乱。   除此之外,悬岛要用的器物还得另做,师徒俩再熬一夜加班加点倒是没问题,可一夜的时间他们等得起,寂波岛能否等得起呢?   近在眼前的寂波岛生死未卜,孰轻孰重,玉无缺也不敢妄自决定,下一步安排还得听鹤不归的。   他忙完四处找人,见师尊布了阵一直站在海边没动过。   觑着黑漆漆又腥又臭的海面,神色阴郁得吓人。   “师尊,在想什么?”   玉无缺拍拍手走过去,递过去一块干净白绢:“你脸色跟要吃人一样,为驼铃岛不平吗?”   为师要吃天。   鹤不归摇摇头不想说,拿过绢子擦掉指尖的血迹,问道:“侦查傀儡可有探到什么?”   “岛民死亡时间在四日以内,我方才问过其中一人,他道燮淼的水妖船队是两日前离岛的,侦查傀儡在岸边寻到的踪迹也能对上,另外,瑞溯说寂波和驼铃很近,只要三个时辰就到了。”   三个时辰,中间有两天的空档。   也就是说寂波岛凶多吉少了。   玉无缺:“与其追在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倒不如一举擒拿,再后处理,师尊以为如何?”   “确实耽搁不起了,我们现在就走。”   “是。”   鹤不归又掏出一个锦盒放在雪地上,盒子里原先有五个高阶傀儡,级别也就比空知低那么一点,两个留在了蛮陵岛,又两个留在驼铃岛,还留了一具帝江偃甲做悬岛之用。   离开天极宫时,他和玉无缺专门装傀儡的乾坤袋还鼓鼓囊囊的,如今自己的空了大半,玉无缺的也没剩多少。   却连神女的边儿都没摸着。   再起大阵,他们半点没耽搁,即刻登上文鳐开往寂波岛。   舱内温暖,见了惨状几人情绪都不高,鹤不归埋头案前,玉无缺也抓紧时间打下手做傀儡,师徒俩沉默不语在角落叮叮当当,瑞溯只好得空就奉茶和加炭火,也不敢去打扰。   空知安慰他:“瑞兄歇歇吧,一会儿就到了,希望寂波岛能逃过一劫,你别太担心。”   “仙长们忙了两天两夜,还没吃饭吧。”炭盆边上烤着土豆和栗子,瑞溯拨了拨道,“临走前怀恩塞给我的,岛上能吃的就这些了,还是我往碎月群岛运回来的储粮,不知仙长吃不吃得惯。”   玉无缺抬头笑答:“吃得惯,多烤些,一会儿一起吃。”   空知也卷卷袖子一起烤:“海岛没有这些作物,靠你一趟趟背,当真是辛苦了。”   “蛮陵岛算好的了,起码还见得着太阳,要丰富些可以去碎月群岛换,没钱换自己岛上勉强也能种些吃食。”瑞溯盯着火盆有些难过,“这些在寂波岛可是奢侈,他们比我们苦多了,那里又叫永夜岛,一年到头见不着几次太阳。”   空知:“永夜岛……为何不换地方住?”   “不是走投无路谁会去那儿定居,怎么换?来驼铃或者蛮陵吗,我们自己日子都过得艰难,偶尔互相接济,大多时候还是囊中羞涩。”   傀儡也学会了叹气:“真是不容易。”   “也怪不了谁,世道公律在上,我们违背在先,老人常说人分三六九等,我们这些人被厌弃驱逐,就是天道自然分出的下等人吧,下等人受些惩罚也罢了。”瑞溯怅然道,“都是苦出身,希望老天还能垂怜一二,好歹留条命。”   沉默许久的鹤不归突然道:“不必报希望,寂波岛应当已经是死岛了。”   玉无缺:“……”   师尊你委婉一点。   瑞溯噎了下:“也许他们忙不过来呢,也许还有活口,寂波岛很大的,人也住的分散,也许……”   “没有也许。”鹤不归眼皮都没抬,“做好最坏打算,首要目的是把燮淼活捉,你只负责带路,见情况不妙回文鳐待着,我们没空管你。”   瑞溯:“……”   太微上仙吃了炮仗?   空知眨眨眼,边摇头边「嘘」。   玉无缺等一人一傀怂不拉几地把炭盆端到舱尾,才出声问:“师尊从上了岛就不高兴,现在愈发不高兴,说说?”   鹤不归气鼓鼓地道:“明知许愿无用,还寄希望于神明庇佑,可笑。”   “瑞兄出于好意,凡人式微,面对这种状况除了许愿也别无他法。”   “我没说他。”   “蛤?”玉无缺看他一眼,“师尊有什么心愿没实现么?”   鹤不归没答,只是问他:“玉无缺,你的心愿有实现过的吗?”   玉无缺想了想道:“我心愿可多了,有落空的有实现了的,有还在半道不尴不尬的。”   他贼眉鼠眼地看着鹤不归的侧脸,说:“心愿嘛,老天不替我使劲儿,我便自己使劲儿,神明没空管我,我自己管自己。”   “我很少有什么愿望。”鹤不归垂下眸光,“一旦起了念头,便会很快落空,我想他们逃过一劫,结果还是救不了。”   “师尊是太想救下驼铃和寂波岛了,来晚一步不怪你,要怪只能怪老天,怪恶人为非作歹。”   “不是的。”鹤不归固执道,“以前也这样。”   鹤不归难得地说起自己小时候。   还在冀望山时,他特别希望自己快些长大,哥哥姐姐都能跑能跳了,展开雪白的翅膀就能飞到高枝上,鹤唳群山,万鸟惊飞,说不出的逍遥快活,而他还是一颗蛋。   鹤王鹤后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他明明在蛋里活得好好的,就是孵不出来,意识却很清晰,也瞧得见外头的物事,除了他,三个兄妹都正正常常地长大了。   总也长不大也就罢了,兄妹和爹娘关怀备至,他想,是颗蛋也没事,总有破壳的一日,只要家里人都陪着便好。   结果他成功破壳了,生长得极其缓慢,好不容易化了人型,数十年还维持着襁褓婴孩的模样,而那时候的兄长们修为早已大成,鹤王鹤后要带着他们返回仙境。   鹤不归身体有异,非但长不大,更结不了金丹,没有入仙境的资格,可时间不等人,冀望山迟早人去楼空,他小小一个谁来照顾?   无奈之下鹤王把他交给了天枢长老,那时他尚在襁褓中,身体格外孱弱,却独享长生不老的仙体,鹤王忍痛托付,只希望天极宫能保他平安便好。   玉无缺恍然大悟,这才知道鹤不归是怎么离开了冀望山,在天极宫住下的。   鹤王鹤后带着孩子飞升上届,而鹤不归没有法力傍身,又弱小无助,他的仙体本就遭人觊觎,让他一个人留下恐怕都活不过十日就被凶妖抓去吃了,也只能求天极宫庇护。   实属无奈之举。   这么小就被给了人,虽说事出有因,恐怕鹤不归内心还是十分难过和不舍的,好在天极宫众长老一个比一个宽达慈爱,尤以璇玑长老,这位被鹤不归视作父亲的人。   璇玑长老不止给了他家,给了他无私父爱,给了他重新修炼的能力。   举目无亲的鹤西成了鹤不归,在这孤独的凡人世界长生不死,血浓于水的亲师尊是他唯一依赖的情感维系。   自然,和师尊永远相伴定是他早早许下的愿望。   即便不能相伴到死,好歹也要给师尊养老送终。   这两厢都未能如愿。   他想长大长不大。   想亲人在侧落得个孤苦无依。   得了璇玑长老的庇佑,想一辈子和师尊不离不弃,师尊却不告而别,至今下落不明。   世间最后一点牵挂许就只剩把他带大的白应迟和白疏镜了,二人飞升在即,是他拦不住的天意。   鹤不归不是个超脱潇洒之辈,只是心愿很少,但凡有了,绝对是极大的执念和渴望,可从小到大数百年来都是如此,落空惯了。   他也怕了,若非蛮陵岛的惨状让他实在不忿不甘,也不会起了一点念头,希望寂波和驼铃安然无恙。   其实也知道事实不会因为个人意志而改变分毫,可他就是突然想起了这些过往,亟待情绪有个落脚的地方。   玉无缺一问,居然一股脑地把心底的委屈给说了。   说完才尴尬,他身为师尊,对着徒儿一顿抱怨,抱怨的还是这等无知小儿都不会在意的破事。   鹤不归摸了摸鼻头,眼神飘忽地警告:“你听了就当没听见,也不要问我细节。”   玉无缺愈发觉得师尊可爱得冒泡。   他忍住没笑,认真说:“我记得师尊还有个愿望。”   “哪个?”   “仲秋节的天灯,你明明写了我的名字。”   “呃……”玉无缺凑近些,温热的鼻息都扑在对方脸上,笑着问他:“按你的说法,明知愿望会反着来,你还想我乖巧听话,是觉得徒儿调皮不听话也无妨咯?”   “不是。”   “那我这些时日的表现,合了师尊的愿望没有?”   鹤不归如实评价:“勉强听话,还算乖巧。”   “所以师尊气恼的事未必一直在发生,也有例外。”玉无缺道,“我就是例外,你不如在我身上多许几个心愿,徒儿和你一起努力,让心愿得偿。”   “不许。”   “试试呢,兴许我就能打破这个不是诅咒的诅咒呢?”玉无缺古灵精怪地一转眼珠子,“比如你也许个和徒儿天长地久的愿望,或者咱俩不离不弃之类的。”   鹤不归一脸「你在说什么胡话」,也不管手上是不是沾了漆料,直接捏住他的嘴:“愿望不兴随便许。”   听着还怪怪的,再四个字四个字往下蹦是不是还能听见白头到老了。   像什么话。   “不是随便,我认真的,待明年仲秋放天灯,我就这么写。”玉无缺被捏成了鸡嘴,吐字还十分清晰,“我会乖巧听话,也要守着师尊,咱俩愿望一个都不拉下,好吧。”   “好你个头。”鹤不归松开小鸡嘴,弹了弹脑门,心情终于好些了,“快点干活。”   “瞧瞧,这不就笑了么。”   鹤不归侧头看他,一双乌黑的眸子里都是自己的影子,落得满满的,细长的眼尾往上勾了个小尖,大多时候鹤不归看着他,他都擒着明亮的笑意,看久了总觉得多情。   几句顽话打断了思绪,也打乱了手上的活计,鹤不归却不再嫌这徒弟聒噪。   他偏开头,刻了几道木痕,呼呼吹开木屑。   “要你乖巧听话,是觉得落空也不打紧。”   鹤不归漫不经心地说:“你调皮闹包,不听我话都可以,只要平安就好。”   作者有话说:   鹤小西:许愿不灵,我要闹了!【摔桌;   二缺大开眼界:师尊你到底几岁;   走剧情顺便撒个小糖,许愿今天有榜 第52章 寂波(倒V结束)   星宿呈凶之事, 足足困扰了白应迟两日。   而这两日,水妖大军于四海点起战火,前线战报不断, 光忙着安排人马, 调度布防就耗去了大半精力。   水妖算不得突然进犯, 但即便天极宫一早就安排了人手,也只够允出时间将沿海百姓往后撤离。   各大道门听从天极宫指令,已天南地北集结于各个要冲增援,以莱洛江为界,南边是狱释宗的势力范围,中原零星动乱有他们雷霆之力镇压, 扑灭得很快。   可白应迟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水陆妖修向来疏远, 何以这次里应外合地这样迅速?陆妖门派众多, 成了规模的几乎依附狱释宗, 他们冒着风险跳出来反抗,又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岂不是白白送死?   非说人妖两族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仇恨, 似也不足以支撑他们这样送命吧, 鸦莹此前私下寻太微上仙帮助,她明明知道幕后有人操纵这一切,转头烈燕堂就把矛头指向人族, 于情于理, 说不大通。   除开内陆动荡, 四海战乱也透着古怪。   水妖表现骁勇非常,带着妖邪凶兽突破海域边防, 似有不踏平中原绝不返海的气势, 故而作战时简直是不要命, 哪怕人族修士占了上风,他们也一个不退,往剑锋上撞。   这毫无章法的作战纪律,不像筹谋许久的严正大军,更似一帮滋哇乱叫的山匪抢劫,实在和神女叫嚣的「光复妖族」相去甚远。   闯入内陆都有困难,谈何光复?   用水妖的命填出一道窄得不能再窄的区域,就能做立足之地吗?   如此形势,水妖自己看不明白?不是傻就是疯了,但他们还是坚定地执行神女的号令,让去东边死绝不死到西边。   更让人头疼的是,这样乱七八糟的惹战事虽不足以威胁人族地位,但因为对方送死式进攻,道门消耗不小。   伤敌一百自损三千的水妖若耗下去只会落得个覆灭的下场,而这场动乱下的人族会被耗去大量人手。   水妖图什么?   白应迟着实想不明白,看着中原舆图,零星画了几笔就丢开了。   一向淡然超脱的太白上仙,如今俊朗的脸上少有地染了愁思,一愁两日,吃不下睡不好,想到凶星和天谴,他再也坐不住了,亲自去了玄徵殿。   “宫主别转悠了。”开阳长老刚算完一卦,缓缓睁开眼,忍不住劝,“少见你如此焦虑,一边是战事,一边是太微上仙,是让人头大,可都急不来的,徐徐图之吧。”   “战事好说,起码是我能左右的。”白应迟焦头烂额,“可事关师弟星宿,我要是能把它摘下来换一颗,我也犯不上这么急了。”   别人不知,他是清楚的,鹤不归乃冀望山仙鹤一族,出身十分高贵,天生就有一副长生不死的仙躯。   若非身体有异也不至于流落凡尘委屈生存,可即便如此,他也是实打实的仙族,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就成大煞凶星了呢?!   太微上仙的名号也不是白来的,鹤不归十岁便跟着璇玑长老入世,斩妖除魔,施慧苍生,没尊仙号前,早已是民间口耳相传,能力拔群又爱扶弱济贫的小仙君,后来尊了仙号,璇玑长老离去。   虽然在修真界因为脾气性格的原因名声怪异些,但待百姓是一如既往地宽和扶济。   妖邪没少杀,善行没少做,就算福报还不至于让其破格羽化登仙,也不可能寸到横空成了煞星,煞到自己的星宿上。   还是一颗身带天谴的凶煞之星。   要不了鹤不归的命,倒是快要了白应迟的命了。   白应迟握着师弟亲手送的礼物,左拍一下又拍一下,通体寒凉的玉萧都被他捂热了,他不甘心地问道:“真的没别的法子?”   开阳长老摇摇头:“天象可以破,星象可以解,命里有坎尚能度化祛灾,太微上仙是星宿都变色了,没得解。”   白应迟也知道没得解,他师尊都无可奈何之事,自己不过焦虑不下,随口一问罢了。   诚如开阳长老所言,天象、星象或命数若是有异,必是附近出现了凶星,凶星既然克六亲四八方,离得近了自然会受到极大影响,所以只要想法子驱逐或隔离。   但问题是,鹤不归本身就是凶星,根本无法解。   “那天谴呢?”   “天神所降,你我凡人,无可奈何。”   “可算得到源头?”   “上一世我看不到,既然太微上仙生来便带着,只能是上一世的因果,他这辈子大概在替人受过。”   替人受过。   白应迟捏了捏眉心。   开阳长老叹气:“我现在也说不准星宿呈凶对太微上仙会有何种影响,至于他亲近之人……”   他意味深长地盯了盯白应迟:“宫主此番去前线,须得万事小心才好。”   白应迟:“……”   “还有太清上仙,女娃子家总是舞刀弄棒的,要避一避血光。”   好了你不要再讲了,我家师弟才不会克到我们。   白应迟闭上了眼,烦得不行。   开阳长老毫不忌讳地继续提醒:“宫主知道厉害,我并非信口开河,你们同太微上仙亲近非常,确实是头一个会被凶星刑克的。”   白应迟干咳一声:“崇山,师弟和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一向好好的,我们也不可能因为这事避忌,他星宿有变的事,务必保密。”   “我自然不会跟外人说起,个人星宿测算,无精确八字也算不出来,宫主也不必担心旁人知晓。   但是我还是不得不说,天谴凶星非同小可,哪怕太微上仙本身没有异端,难保不横生枝节。”   “什么意思?”   “那个玉无缺,可不是寻常人。”开阳长老直言。   正说到此处,灵雀扑腾着翅膀撞进玄徵殿,一股脑冲着白应迟飞过来。   “是师弟的信!”   灵雀跨越大洋,翻山越岭将密信送到白应迟手中时,已经过去两日了。   白应迟快速翻看信笺,脸色阴沉。   开阳长老:“可是西北极寒地出事了?”   “他没说。”白应迟捏着信纸,“连去了什么地方没提,只说水妖在造尸库,用魂术纵魂驭尸,想来中原战事他一无所知,还叫我们提防水妖军队里出现走尸,提前应对。”   开阳长老道:“可目下战报里,丝毫未提及有走尸出现的情况。”   白应迟摩挲着玉萧,突然一顿:“走尸……尸体?若是尸体,当真有过,早间看到一则战报,提及清理战场之事,水妖尸身一个不留,连我们自己的修士,也有尸骨遗失的。”   开阳张老道:“若说为了妖丹不被旁人拿去炼化,特意派人收敛尸身,也说得通,可是一个不留……”   尸横遍野,逃命都来不及,还有专人负责把所有尸体清理干净,未免就离奇了些。   开阳长老问道:“我方修士的遗骨遗失的多吗?”   白应迟道:“若是算上失踪的,数量可观,且所谓遗骨遗失,有的是确认死亡但尸体被盗,有的是头颅不翼而飞。”   白应迟一早便觉得这次战祸古怪,如今更是怀疑起神女的动机。   难不成光复是假,敛尸为真,而挑起两族祸事,战事频发,才能最大限度地死人收尸。   她要这么多尸体作何用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侍从捧着令箭跌跌撞撞跑进来,急跪在白应迟面前。   “宫主,刚得的消息,啸月楼最高急令天火令广布天下,说他们楼主失踪,下落不明。若有人能寻到楼主并安然无恙送还啸月楼,赏天字号密令一个。”   “急什么。”开阳长老嗤了一鼻子,“不见就不见了,我们忙着抵抗水妖反扑,他倒好,坐船去寻什么龙宫,怕是路远海深,龙宫那传不了令才被人误以为失踪的,也犯得上为这事广布天下?”   侍从道:“失踪名单一公布,大家都慌了。”   白应迟接过天火令箭看罢,意外道:“不止萧旗,不少大门派机要人物隐姓埋名登船寻宝,现下都寻不到踪影。”   除了啸月楼主萧旗,神武天榜第十名萧熠。   还有狱释宗贪狼长老之子纣辛——他的宝贝独子。   合欢宗宗主张茵茵最宠爱的面首萧景轩——一度传出宗主要下嫁的顶级炉鼎。   绝仙宫巫行雪的得意弟子桓柯——下任掌门人选,都快要更名换姓接过衣钵的人物。   炼毒奇人,民间药王,偃师界名声大噪的前辈们,奇门遁甲都有精通的云游散人……   等等等,各式各样的人物加起来五十人之多。   不管名声是好是好,都算是修真界叫得上名号的,哪怕没名没号,也是大人物的血亲或者三宫六院,一起失踪,顺道加在天火令里一起找。   要不是实在没招,也不会把这么丢人的事闹得人尽皆知。   开阳长老道:“北海就那么点儿大,怎么会寻不到?”   侍从道:“因为,因为其实不是失踪,船沉了,听说船出海没多久就全都沉了!”   “现在这些人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啊!”   ……   失踪失到人尽皆知的萧楼主,此刻裹着破破烂烂的大氅,窝在洞窟里闷咳。   恨不能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时不时还呕一口血。   他身侧横躺着三个人,一家老小,大人刚刚气绝,小的还剩一口气,小男孩不过五六岁,全身长满脓疱,嘴边留着黑色的口涎,嘟哝着:“好冷,好冷,冷……”   “萧哥哥,救救我。”   “救救娘。”   萧旗抹掉嘴边血迹,他已经没多少力气了,只好指使两个傀儡把身上这件大氅扒拉下来给小男孩盖好。   男孩父母脚边熏着两个香炉法器,人活着可以续命,人死了可以代为超度,此时香炉变了色,已经运转到超度那一轮了。   小男孩的香炉还泛着金光,可光芒黯淡,他这条命马上也留不住了。   萧旗又咳出一口血,嗓音嘶哑道:“你萧哥哥也自身难保,小吉啊,要是实在太痛,不如我——”   不如我了结了你。   萧旗摸了摸怀中小刀,他连拿刀的力气也没了,不过捅死一个小孩还是可以的,只是下不去手。   那就一起等死吧,好歹黄泉路上还能拉着小吉一起走,也不算寂寞。   “小吉,你恐怕得先哥哥一步去了,要是爹娘不在,你等我带你走,别瞎跑知道吗?”   “不说话我当你听见了啊。”   “要不要哥哥给你唱首歌,哎算了,你们这破地方的民谣我是真学不明白,来世投个好胎,你记得啸月楼吧,萧哥哥在来世等你,必保你一世无忧。”   “这一世,对不住了。”   萧旗闭了嘴,狠狠发誓,等他死透了,妖族的烂事儿脏事儿必得一桩桩告知天下,非得让人族把他们的皮扒了不可。   敢在爷爷头上动土。   这帮王八犊子不要命了。   再骂也解不了面前的死局,生命在流失,他感觉得到,从来没有这般无能为力过,而陪着他走到生命尽头的,竟然是一个认识不到几日的无知小儿。   都说不上是自己可怜,还是小吉更可怜些。   他还是唱起了寂波岛的民谣,唱得很难听,但若能缓解小吉的痛苦,也算送他一程。   在一声声沙哑的歌声里,小吉香炉上那抹金色越来越淡,一曲唱罢,代表人死去的幽蓝光焰腾起,法器默默运转,开始超度亡魂。   “别瞎跑,等着我。”   萧旗用尽全力,一拳砸向地面。   “唰——”   几道剑气破空而来,从洞口直接扫到最里间,要不是萧旗气不过捶地,偏开了头,这剑气当即就把他送走了。   他吓了一跳,后背顶着墙:“谁?!阿熠吗?”   “唔。”   萧熠腾空翻进洞窟,他蒙着面自然没人看得见嘴边的一抹殷红,但跪姿不稳,显然腹部遭到袭击。   即便如此他仍用身体堵着洞口,洞里两个还有点行动能力的傀儡也持剑冲将上去。   洞里点着火把,微弱的光亮照亮了对峙之人的脸,萧熠身形微微一顿,同时,身后傀儡收了剑,乖巧立在两侧恭谨行礼:“主人。”   萧旗:“?”   “怎么是你?早说我就不下死手了,你怎么这么愣呢!”洞外之人大喇喇地走进来,剑锋已敛,他扶起萧熠往里一看,“萧楼主?你怎么也搞成这副鬼样子啦!”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玉无缺。   只是在萧旗眼里,他不是人,是一根行走的救命稻草。   萧楼主差点热泪盈眶:“玉公子!救命呐!!”   作者有话说:   纯走剧情√   下一章就入V了,谢天谢地我居然苟到入V了爱你们!入V以后还是每章留评都会有惊喜,我会开个抽奖,入V之后那三天的更新留评就能抽,属于是叠buff的惊喜,记得来哦!   我馋死你们的评论了。   下一本要开预收,思来想去,反正我已经是本本倒V的选手,也就不拘泥于冷不冷,数据不数据的问题。   我要去写科幻小甜饼!   球球各位点个收藏,预收对我至关重要,哭天抢地求你们点点收藏!   预收——【破烂宝贝】   文案如下:   【警告】【警告】   【扫描AZ-77397半智械人脑电波异常】   【扫描AZ-77397半智械人神经传感异常】   【扫描AZ-77397半智械人中枢处理器断开】   ……   【处理结果:中止进程,原地灭杀】   季寰骑着小破车冷酷经过:等等。   扫地机器人:先生您好,这里是废弃智械处理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季寰抬手指点:这个那个,卖我。   扫地机器人:?   扫地机器人:先生,请问您是做什么的?   季寰:收破烂的。   破烂:嘤。   多年以后,破烂再次出舱,修复完毕,舱内走出来一个男人。   依旧瘦弱纤长,白嫩可爱,懵懂眨着眼,季寰却不会像第一次见他时错以为这是脑子不好使的小可爱。   毕竟这位智械帝国第一任元帅,惯爱在他面前装得人畜无害。   私底下可是相当,咳——   季寰给他裹上大衣:凛,记得多少?   凛:记得你第一次见我,说我是破烂。   季寰:别装。   凛轻笑:记得你是主人,给了我生命。   季寰收紧拥抱:还有呢?   凛红了脸:也是爱人,给了我心。   季寰给他戴上皇冠:欢迎回家,宝贝。   凛落下一吻:还记得我许诺过,帝国建成那日,要当着所有智械臣民的面,嫁给你。   半智械人——智能机械克隆人,在这个世界上无处不在,却又一无所有。   我是人类,可他们说我不过是个服务人类文明的工具。   我是智械,可季博士又说,我是人。   他救了我的命,给了我个家,让我拥有智慧。   ——还赋予我一颗跳动的心。   赛博朋克,轻松小甜饼,可爱半智械人X高冷黑市智械医生,1V1HE。 第53章 计划   玉无缺前脚踏入, 后脚跟进来的却是一股凛冽清风,混着淡淡芙蓉香的罡风加了一道清心咒,只一瞬便去了洞中浊气。   看清来人, 傀儡弓腰的弧度更恭敬了些, 连冰坨子萧熠都僵了一瞬, 向那人行了大礼。   鹤不归边走边摘覆面的白纱,眸子虚虚扫视一圈,没什么落点也瞧不出情绪起伏,只随手甩出一道精纯灵力,悄无声息地封住了这个洞窟。   封好人却未动,玉无缺转过头正好看见鹤不归纤长白净的手指蜷缩起来, 指尖细微的震颤无法自控, 他盯着自己的手指似是而非地琢磨什么, 意识到有人看着自己, 又长袖一落把手盖住了。   “师尊。”   玉无缺轻唤他,语调平和,眼睛却直勾勾的, 掩不住担忧。   藏在袖子里的指尖摩挲起来, 这副身体又要坏了,鹤不归暗暗叫苦,可眼下没有让他安逸轻松的空间, 他不得不继续强撑, 万幸玉无缺在身边。   他抿了抿唇, 抿出淡淡笑意,细不可查地冲徒弟摇头, 让他别操心。   鹤不归向萧旗的方向颔首, 算是打招呼, 单刀直入地说:“先解毒。”   那一刻,萧旗知道自己得以活了。   不止能活,抱紧这对师徒的大腿,必能全须全尾地回到中原,这两日属实算他活到现在最煎熬绝望的两日,从一开始的「天无绝人之路」转变成「天要亡我」只需要三具尸体——亲眼目睹由生到死的过程几乎将他求生的希望碾个粉碎。   重获新生的巨大喜悦让人前风度翩翩稳若泰山的楼主一下子没绷着,呕出一口黑血,噙着热泪便喊:“太微上仙和玉公子的救命之恩,啸月楼必涌泉相报,不论是天字号密令,劫字号密令,还是绝字号——”   鹤不归冷着脸凶人:“闭嘴。”   萧旗呛了一下:“……”   鹤不归趁其不备,往满是污血的嘴里抛去一颗小药丸,他威严地扫去一眼,仿佛喂进去的不是解药,而是要命的毒药,药丸卡在嗓子眼里辛辣无比,萧旗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咳,这是?”   “护心丹。”鹤不归冷声叮嘱,“压在舌下,保你不死。”   萧旗动了动嘴,想起江湖道义,再次提道:“那密令——”   太微上仙又瞪来一眼,显然,他要再多说一个字,保不齐对面这位仙尊会因为不耐烦药死自己。   是了是了,太微上仙杀人也好救人也好,天大的酬劳他也不会多看一眼的,说这些没用的纯属吃饱了撑的惹人嫌。   萧旗只是获救的喜悦无处宣泄,如此闭了嘴,乖乖将手递出去,眼看鹤不归以指为刀,连麻药都没上,直接就把他腕脉给划开了。   黑血汩汩往外冒,萧旗咬紧牙关,一声都不敢喊。   另一边的萧熠可就比他淡定许多,毕竟是练家子,能排上神武天榜前十的人物,别说割腕,就是割头也未必吭一声。   不过他用灵力生生压着体内剧毒撑了两日也快到极限了,方才和玉无缺动了手,竟不慎被打了好几下,此刻放血解毒,他偏开头闷咳不止。   玉无缺扶着他,递过去药丸:“含着,永乐真人亲手所做,就算把血放干也能给你吊命的。”   “唔。”   萧熠张口吃下,顺便打量起玉无缺来。放眼整个修真界,能伤到他的没有几个,面前此人还是个无名无姓之辈,却已有这等本事,怎叫人不刮目相看?   他咬着后牙,难得地多说了两个字:“多谢。”   玉无缺笑笑:“没事儿。”   空知动作很快,端出小锅生起篝火立刻就开始熬药,师徒俩架着两人的胳膊利落割脉,放出的黑血中带着一股诡异的海腥味,萧旗定睛细看,黑血浓稠异常,表面还浮着不少墨绿血泡,里头有细细密密的类似虫卵一样的物体在游走。   萧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还好玉无缺捻了一簇灵火,生生把恶心人的黑血给烧透了。   萧旗:“太微上仙,萧某虽功法不精,但见的异端术法不少,这毒……和炼尸蛊有异曲同工之处,难不成水妖和血渊殿沆瀣一气?”   “不知,你们如何中的毒?”   “毒烟,也就是一口的事,就成这样了。”   空知忍不住插嘴:“这么厉害?”   萧旗道:“可说呢,阿熠修为如此之高,不一样遭了毒手,毒烟让人避无可避,你们来时没发现么?”   空知道:“已经散了。”   “散了……”萧旗叹气,那就说明利用毒烟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他黯然道,“想必这岛上已经没有活口了吧。”   想起萧熠方才捂肚子的动作,萧旗问道:“你们怎么会来这里,和阿熠又是怎么遇见的?”   这就要说回一个时辰前,披着影衣的文鳐好不容易寻到个僻静港湾,偷偷停靠在岸。   寂波岛不见浓烟,岸上宽阔地方灯火如昼,船队严密地停靠在一起,显然为非作歹的水妖仍驻扎在岛上,故而一行人行动都十分小心。   下船前,鹤不归发现水中除了碎冰还有动物浮尸,便叫玉无缺随手捞起几个检查,和燃了蓝火的海燕不同,这些尸体皆是中毒而死,且剖开的尸身里有蠕动的虫卵。   由于岛上情况不明,只有毒尸,他们把瑞溯留在了船上,师徒俩带着空知轻装简行登了岛。   要用最快的法子将岛上情况查清,只能往高处去,故而挑了偏僻山路往上,不巧遇到巡逻的水妖,未免打草惊蛇,他们杀了水妖一路拖着尸体进山找地方藏,谁料在最适合藏尸的地方一挖,附近林林总总被人早埋了数十具。   偏偏在这个时候,黑衣人背着尸身过来,发现藏尸点被人捷足先登,两厢对视,谁也没开口便打了起来。   黑衣人无心恋战,身形一隐便溜了,鹤不归断定那人还有同伙,且和水妖并非一路,便悄悄追在后面,直到发现这个隐秘的山洞。   自觉暴露,黑衣人不要命地和玉无缺大打出手,这才发生了方才那一幕,萧熠中毒体力不支,被玉无缺一脚踢进了洞窟。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二人脸上终于见了些血色,空知也将大致经过叙述完毕。但精明的萧楼主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他最想知道的是鹤不归为什么会来这个荒无人烟的寂波岛。   本想以引神船队上发现的怪事抛砖引玉,让鹤不归也告知此行目的,谁料冷酷的太微上仙对龙宫不感兴趣,对寻宝失踪的那帮子下九流全然无所谓。   甚至于对他这个几面之缘的人如何沦落到寂波岛的过程也一个字不想听。   他身体极度不舒服,要抓紧时间把燮淼抓住,没有一丝一毫的耐心听姓萧的废话。   鹤不归忍无可忍地威胁:“从寂波岛说起,再有一个字废话,我丢你出去。”   萧旗:“……”   撬不动上仙的金口,萧旗只好作罢,主动交代所见所闻:“好好好,我讲,五日前,海浪将我们冲到了寂波岛,便是被这一家三口救下的。”   他偏头指着被麻布盖住的三口之家,有些难过地说:“睡了一日恢复过来,联络中断,便想请他们把我们送回中原,本来吉叔都答允了,第二日带我们去一个叫蛮陵岛的地方,他说岛上有人有门路回碎月群岛,结果那天正收东西准备出海,海风裹着毒烟吹过来,我只吸了一口就这样了。”   之前瑞溯说起寂波岛算个地广人疏的岛,兴许水妖上岛还有那么零落的人能苟且下来。   因为实在没那么好找,即便地毯式搜索把整个岛翻过来杀了,也还有可以躲避的洞窟和地穴。   当时鹤不归也不是没有抱过一丁点侥幸,直到文鳐靠近,他感知到风中异样,动物浮尸又有中毒迹象,他便彻底断了侥幸的念头。   可他没想到水妖心狠手辣到用毒烟杀人。   毒烟调配比例十分讲究,用的都是深海里极难寻到的毒物淬炼而成,普通人吸上一口就会立即死亡,即便有修为傍身,没有解药也挺不过三日。   在海风肆虐的孤零零小岛旁熏这种毒烟,完全可以兵不血刃,一阵风过,取千人性命。   “毒烟弥漫,后头跟着不少船只,他们拿着兵器上岛,一看便来者不善,我只好带着这一家三口往山上跑。”萧旗往后一靠,有气无力地说,“可毒性剧烈,所有能祛毒辟邪的法器都用上了,进了洞窟没几个时辰小吉的爹娘就死了,你们进来前,小吉刚刚气绝,我本来也在等死的。”   “要不是阿熠修为高深,能以灵力将毒压制,替我们做好掩护,即便没被毒死,外头的人也早寻了过来,撑不到明天。”   “哦对了,阿熠这两日不止杀了些巡逻水妖,还趁机画了寂波的岛图。”萧旗示意,萧熠把皱皱巴巴的一方绢子展开递给鹤不归,没笔没墨,上头都是用血画的。   萧熠指着几处地方,言简意赅道:“我无法靠近,只能远观,他们在建工坊,从船上运来大量尸体,有妖有人,存于工坊中。”   “这里分尸放血,处理过的首级运到此处存放,还有这个库房,放的东西古怪,除了矿藏便是竹筒,竹筒里像是装着东西。”   “岛上死伤不明,我们来这时间太短,并不知道住着多少人,但我见今天已经有人开始归置尸体,准备集中处理了。”   鹤不归和玉无缺对视一眼。   二人心知,这所谓的工坊怕就是燮淼提的「尸库」。   萧熠重重点着其中一个血点:“头目居所在此处,护卫森严,从建房规制来看,他恐怕要常住,后院有三个巨大的水缸,里头养了妖邪。”   除此之外,海面巡防点,海岸瞭望塔,以及各处护卫人数,兵种,萧熠都尽可能地做了最大程度的探查。   穷途末路之际,字面意义上费尽心血画下的岛图实在是万分可贵,最大程度为鹤不归他们节省了时间。   不管是逃离还是进攻,这张岛图都是精密计划的基础,他郑重地交给太微上仙。   “对方少说来了千人,全是精锐人马,不好对付。”萧熠直问,“全歼容易,活捉难,不知太微上仙作何打算?”   鹤不归干脆道:“当然要活捉。”   萧熠点点头,想了片刻后道:“那得从长计议,制定周密的计划,从这里进去是最快的路,但首先要解决瞭望塔。”   几句话便开始排兵布阵,萧旗却没听进去几个字,他只觉得离谱,对方千人加妖邪,而自己这边,能打的三个大活人中,萧熠还未恢复,敌众我寡到这个地步,竟然还想着要活捉对方头目,哪怕二位偃术大成,能有撒豆成兵的戏码,那也不可能一个人变出五百的傀儡与之抗衡,怕不是吃错药了。   要他说,上上之策也是唯一的对策就是跑,坐着文鳐头也不回地跑!   萧旗强硬打断:“诸位,诸位停一停,我问一句,咱们拢共几个人?”   玉无缺:“你不会数么?”   萧旗:“我会数,就是因为怎么数,都和那千人之众相去甚远,这要怎么打?咱们还是跑吧。”   鹤不归翻了个白眼,玉无缺无奈道:“眼见寂波岛如此惨状,这家人还救了你的命,你就只想跑?”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玉公子。”萧旗怕死的劲儿一上来,好不容易捡回条命,说什么都不能放任这对疯师徒拉着自己的护卫去送死,他道,“水妖集结人马,这也算确凿证据了,待咱们回去将事情一说,召集了修士再回来收拾他们不迟,何必急于一时呢。”   玉无缺揶揄道:“我晓得楼主捡回条命,不想再丢了。”   “我不是怕死。”   “哦哟,你不是怕死。”   “行行行,我就是怕死,你们不怕死吗?”萧旗苦口婆心,“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呀。”   萧熠自然不会当众反驳楼主的话,这几日他见的最多,也憋了一口气想讨个公道,于是只好闷不做声。   玉无缺只是觉得和此人拌嘴有意思,非得找点奇诡的点将其说服不可,这才搭理了他两句,但鹤不归就确凿是毫无耐心的人了。   他走到还在一个劲儿蹦词的萧旗身后,抬起手掌,「啪」一下砍到后颈上。   萧楼主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萧熠:“……”   这也行?   玉无缺:“……”   属实活该。   鹤不归神色如常道:“萧熠,把他送回文鳐,那里安全,你身体尚未恢复,就守在文鳐上便是。”   萧熠抱拳:“兹事体大,萧某愿助上仙一臂之力,还望上仙允准。”   “今夜之事险之又险,未必能全身而退。”   “萧某不怕。”萧熠绷紧下巴,“替天行道乃修行之人的本分,楼主有上仙保下自可安然无恙,他不会怪我的。”   鹤不归赏识道:“好,半个时辰后,在此地汇合。”   ……   空知引着众人返回文鳐,洞窟里只留下了鹤不归和玉无缺。   他们二人盘腿而坐,对着那张血糊糊的岛图完善着作战细节。   叽咕一阵,玉无缺把怀里的小木块往血绢上一撒,凑到鹤不归耳边说了几句话。   鹤不归听完问他:“且不说你如何拿出来的,如果控制不好,会烧到自己。”   “这法子胜算最大,也最有效,有师尊在,我怎么可能玩火自焚啊。”玉无缺笑得一脸自信,“你放心。”   鹤不归道:“我不放心,再想想别的。”   “别想了,时间不等人。”玉无缺把他的手捞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了脉,脉象虚滑无力,玉无缺当即变了脸,“你还藏?!拿来!”   “松开!”被唬这一下,鹤不归都懵了,他像做错事的孩童,忙不迭抽回手捂着,犟头巴脑地撂下一句,“不要你管。”   玉无缺:“……”   自知方才言语上有些不客气,他又轻声说道:“师尊,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我看看。”   “我没有闹脾气。”   “那给我看看脉息。”玉无缺无奈伸手,“你这般虚弱,让我怎么能放心出去?”   僵持一阵,鹤不归也知道强撑要冒的风险更大,只好软化下来:“还能坚持四个时辰,四个时辰过后,我恐怕——”   “师尊不必强撑,累了就歇,徒儿在你身后。”玉无缺握紧他的手,“要不了四个时辰,你我联手,速战速决!”   鹤不归默默点头,看着自己震颤的十指被玉无缺强行抚平,攥在手心。   “就当是检查课业。”玉无缺轻松一笑,“偃术是否能出山,就看今夜我能不能在两个时辰内,拿下寂波,活捉燮淼!”   作者有话说:   鹤小西:雨女无瓜!   今天入V啦,从今天开始入V的三章都留评可以抽奖哦-然后明天更新不确定,老人上上周走的,定了日子明天要去下葬,未必来得及码字了,先说一声抱歉,如果我赶得上就更,赶不上就后天啦,请假条就不挂了。 第54章 凌花   刷——   妖人只是被火光晃了一下眼, 再低头,喉咙便被利剑豁了个大口,鲜血喷涌的声音成了他此生最后的响动。   他甚至没有发现身后何时多了一个人, 血还未尽, 就这么站着气绝了。   萧熠下手利落, 从瞭望塔底到顶共七个妖人,死得无声无息,现在还笔直地站着,要么一根木锥捅穿腰腹固定在栏边,要么由眉心入脑卡在廊上,总之, 维持着须臾前的模样, 底下巡逻的人不会发现整个瞭望塔已经陷入瘫痪。   除此之外, 死去的妖身不但做了固定, 按照鹤不归的吩咐,萧熠还挑断了所有尸体的手脚筋脉,贴上定身符, 以防诈尸。   掐着换班时辰动手, 整座岛屿共七座瞭望塔,相隔不算近,要不是萧熠身手不凡, 执行能力又经过啸月楼的千锤百炼, 很难卡在两刻之内完成这最重要的一环。   今夜他最大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为那对疯师徒扫清障碍,就得看他们的了。   瞭望塔上暗光一闪而过, 与之相合的, 是岛心山峰之顶的暗光。   萧熠靠在廊下休息, 静待接下来的指令,他不免回想起方才听到计划时的错愕,这师徒俩确实有点疯了。   一开始以为的计划,无外乎潜入头目府邸将其制服,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控制整座岛的水妖听令,到那时才到不降者杀。   敌众我寡,萧楼主说的都没错,他们只有三人,就算能变出傀儡,就算太微上仙在传说中有撒豆成兵的本事,硬碰硬也都是下下之策。   而出乎他的意料,这俩人不但要硬碰硬,所定策略称得上一句冷酷无情——不论对方降不降,今夜都得一死。   二人默契一致地决定,要把水妖赶尽杀绝。   当时萧熠错愕万分,虽然他习惯于执行指令,但太过离谱的还是控制不了问一句:“如此计划,死伤不可估量。”   玉无缺点头道:“还估量什么,就是要全歼水妖。”   萧熠倒吸一口凉气:“千人之众,玉公子和太微上仙是不打算姑息任何一人了。”   其实心里想问的是,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如果此事传去中原,被修真界的人知道了,太微上仙和玉无缺所做的事即便是为了寂波岛无辜枉死的百姓求个公道,连求饶机会都不给就大开杀戒,这也实在是过了些呀。   结果鹤不归满不在意地道:“他们不配。”   不配二字说得清浅,却让萧熠品出些浓重的情绪,好似这师徒俩和水妖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他不敢深问,便也只能听从差遣。   ……   瞭望塔下的海面碎冰相撞出叮当脆响,若是细看,个别碎冰块起伏并非随着海浪,像是被人轻轻点了一脚,往下沉了些许。   同时,海面上浮起一层油污,从碎冰两旁荡开,逐渐连成一体。   萧熠自然知道下头动静,实际上,除了他在清除瞭望塔耳目,紧随其后的便是这两具身披影衣的傀儡,他们身手矫健,材质轻便,绕岛一圈正好和瞭望塔连在一起,将海面倒了一圈油料。   这点油料算是榨干了太微上仙随身所带的所有储备,甚至于,空知将文鳐上做饭所用的菜油都给搜刮来,才勉强够用。   见傀儡泼够了,萧熠再次发出暗光信号。   这回应和的并非来自山顶,而是半空中突然亮起的火光。   玉无缺御剑凌空而立,在他四周有大大小小十蔟火星跳跃飞舞,他勾唇一笑,抬手散出:“乖乖们,去!这把火烧得越旺越好!”   “吱吱!”   十个火星当空一炸,像流火划破星空,往四面散去,落在平静无波的海面上,「轰」一声便点燃了墨汁一样的海水。   火舌如赤红的绸缎翩跹翻腾,逐渐纠结成圈,在寂波岛的近海竖起一道火墙,而腾腾灼烧的火焰并不寻常,它顺着油料烧到近海停靠的船只,只不过瞬息的功夫,木头燃烧的「噼啪」声便骤然而起。   水妖惊叫跳船,岸上戍守的人也忙不迭汲水救火,有能耐者设法呼风唤雨,可不论他们想什么办法,这火非但浇不灭,但凡碰上一星半点,立刻引火烧身。   水妖本就怕火,何况玉无缺放的这把火,是取自赤金山的圣火。   而十个落海放火的傀儡,就是他精心改装过的狡兔,狡兔身带魂核,无须傀线操控,天然做这件事最合适,他们腹腔里有个储囊,在天极宫修复坤达兽机甲时,阿坤感念玉无缺起死回生之术,便把圣火当做礼物借他了。说是借,其实是送,玉无缺取了一些放在狡兔储囊中以备不时之需,果然今日派上了大用场。   火舌被海风卷上瞭望塔台,萧熠这才御剑飞出,自高望去,圣火墙已然把寂波岛包得严严实实,瞭望塔在火海里毁得一干二净,对外联络的门路断了,以火封路,岛上的水妖也不可能突破这道火墙出去求援。   寂波岛困死了。   只听「嗡」一声。   山顶华光大甚,寂波岛的景象在眼前逐渐消散,不知道的,以为是被浓烟滚烫给遮挡了,萧熠提气御剑,堪堪卡在落阵前闯了进去。   山峰之顶,鹤不归淡然地坐在枝头观察着战局,火海一燃他便起阵隐藏了寂波岛。   鹿属匍匐于树下,随时等着接他家主人离开,鹤不归不急不慢,单腿盘着,一只随意吊在半空晃来晃去,他面前铺着萧熠画的血岛图,手上还捻着几颗木块。   引蛇出洞,这才刚刚开始。   清冷孤高的仙尊此时面上挂着一抹阴厉笑意,手中的木块抛过来抛过去,好似一局僵持的棋局,不知在哪落子才好,而上仙的笑又恰恰说明他运筹帷幄的自信,棋局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落在哪,何时落,都由他说了算。   这局,他必须赢。   放完火的狡兔已经回到了玉无缺身边,凌空相绕,远远看去,像身边飞着璀璨萤火。   他目标明显,岸上的人已经发现并开始布阵针对了。   【师尊,水妖有动静了。】   【哦?】   【怕是防着我放火,在下头起的都是水阵,我瞧着那水带着灵力,专为挡赤金圣火用的。】   玉无缺一哂,没掩住轻蔑笑意。   【屁用没有,且等他们折腾一阵。】   玉无缺却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们布阵,一点也不慌忙,甚至有点兴奋。   突然积起的云雨遇法变成锋利的冰棱,冲着玉无缺漫天射来。   狡兔挡下无数,玉无缺也抽剑格挡避开,这些攻击自然伤不到到他分毫,且有了大展身手的机会,玉无缺动作间尽是洒脱豪气,说不出的得意自在。   只是可惜师尊离得远,瞧不见他这潇洒俊美的身姿。   鹤不归是离得远,但他又不是瞎了聋了,此人的一切臭屁行径看在眼里,响在耳中。除了他耍花腔似地劈斩冰凌,识海里不时蹦出「嘿」「哈」「哟」的呼喝,和街市上表演胸口碎大石的糙汉没什么本质区别,听得鹤不归脑仁一阵阵疼。   少年身姿利落是利落,这脾性吧,也是实打实的得意忘形。   鹤不归一半欣慰,一半无奈。   【玉无缺,别玩过头。】   【方才那式万仞当空是师尊教的,现如今我使得如何?】   【勉勉强强。】   【只是勉强?】   「嗖」地飞来一只冰棱,鹤不归偏头让开,冰棱插在他耳边的木枝上。   凌头雕花,便是那式耍宝一样的万仞当空削出来的,一枝晶莹剔透的芙蓉花苞。   鹤不归拔下来捏在手中,不忘斥他。   【无聊。】   玉无缺遗憾道。   【师尊不喜欢呐。】   鹤不归答非所问。   【都快化了。】   【那下回用九曲冰晶雕一朵万年不谢的雪莲送你。】   【好端端的给我这个做什么?你有没有点正型?】   折枝赠美人,自然花浓意更浓。   只是肃杀当前,玉无缺此番调笑来得唐突,他把酸诗情谊压回心头,正色道。   【逗你高兴嘛,好了,徒儿要上了。】   【可还犹疑?】   【师尊说过,你我问心无愧。】   【甚好,去吧。】   鹤不归一手捏着冰花,一手抛出木块。   木块上刻着巴蛇的纹样,落在岛图正心,木块崩然碎裂。   【既是问心无愧,你尽管大开杀戒就是,为师助你。】   水阵立在半空,将底下的妖怪包的严严实实,燃火的狡兔飞速冲击过去,扒在水结界上肆意攻击抓咬。   与此同时,玉无缺也持剑而来,灵压轰然铺开,震得结界抖了三抖。   剑身趟火,燃起圣火,在天极宫精妙剑法的层层攻击之下,水妖众人撑起的结界已然出现裂痕。   他们难以抵挡,又招来云雨攻击,种种行径正中玉无缺下怀,他全力一击,轰开了水界格挡。但他并未突入其中,而是在结界破碎,大水轰然泼地的一瞬间,带着十个火兔子御剑撤离了。   与此同时,不远处缓慢蠕动的身形已经逼近岛心,它扭动着巨大如山的身躯,慢慢立了起来。   立起的身体高耸如山丘,颌下倏然张开的两对大鳞上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太微上仙最出名的大型偃甲之一巴蛇,真实形态少有人见过。   这回也算是给这些水妖死前送去的福利了。   叫他们见识一回,偃物至高造诣,便是比作借女娲之力捏造万物也不为过。   他鹤不归就是当得。   “群魔游识,尽解雷霆。”   圆瞳精光四射,巴蛇却没有半点妖气,它以傲人之姿睥睨众人,庞然大物在前,水妖惊慌失措地不知能跑去哪,也不知它到底要做什么,被此骇人巨物注视,脚下生根,连逃跑的力气都被瞬间抽掉了。   “千千截首,万万剪形。”   直到有人看见这巨物鳞片间吱哇闪烁的雷火,才猛然惊醒,高呼一声:“小心雷劈。”   然而为时已晚。   “顺吾者生,逆吾者倾。”   水结破碎,大水兜头而下,人人为了防火都是尽可能地让自己妖身湿润,如今雷劈将至,他们根本避无可避。   巴蛇「嘶嘶」两声挪近,吐着信子的嘴冲两边裂开,绽放出诡异至极的嘲笑,它口鼻间已暴起「滋滋」雷声,不详的雷火混杂着清冽的灵力遍布全身。   “稍违吾令,如逆上清。霹雳雷火,急急如律令。”   鹤不归阖目念咒,事到临头,这些水妖也没能唤醒他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眼前略过的都是蛮陵和驼铃的死状,惊慌失措的魑魅魍魉不配苟活于雷霆之下。   “阵,起!”   一声喝下,万雷惊起!   阵阵打落岛心,巴蛇身缠霹雳雷火,所过之处焦尸遍地,萧熠远观此景,骇然万分,数百人于眨眼间命丧黄泉,比之天极宫焚湖的火海,这雷霆之力掀开的焦尸荒野,更像炼狱。   他实在不敢想象端坐山顶之人,这位出自天极宫正统修仙大派的尊者,何以有如此魄力和手腕,杀伐决断毫不心软。   实在让人胆寒。   狡兔于焦尸中搜寻幸存者杀之,萧熠也带着为数不多的傀儡打击负隅顽抗的水妖。   而玉无缺,早不知何时落在了头目屋顶,他一剑劈开房梁,却未发现房中有人,等着他的是水缸中那三只妖邪。   此时它们身形暴涨,比之吴天真身的恶心程度有过之无不及,肥硕的触手蠕动挥舞,上面的吸盘还挂着零零碎碎的肉丁,妖邪鼻歪口斜,眼珠子硕大无比,像是随意摁进去的似的,冲着玉无缺就扑将过去。   而另一边,鹤不归倏然睁开眼,迅速翻身下落,同时抽出佩剑冲着虚空扫出去一道凌厉剑气。   鹿属稳稳接住他,飞至半空,血气翻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妖气和血味,鹤不归十分嫌弃地捂着口鼻,盯着虚空渐渐显形的人嘲讽道:“神女的大祭司就这能耐么,非得人都死光了才敢现身。”   燮淼身体接下了鹤不归的剑气,已然被豁成两半,可上头连着粘腻的肉丝,又淅淅沥沥地粘成一体。   他嗓音古怪,半男半女,只阴惨惨地一笑:“鹤不归,是水伯所说的鹤不归,你是鹤不归。”   鹤不归拖着长长的尾音「哦」了一声:“难怪。”   “什么?”   鹤不归一眼不想多看,偏开头道:“你继承了水伯的妖力。”   燮淼得意:“如今和他一样了,你奈我何?”   “是一样了。”鹤不归冷笑起来,细长的眉眼还是锋利笔直,丝毫未弯,嘴角勾了抹杀意,燮淼认得这个笑,他继承了吴天的妖力,也得了遗智,在吴天的记忆中,鹤不归也曾这么笑得杀气腾腾,笑完便雷霆手段挖掉了水伯的喉头。   如今亲眼看见,难免心下一惊。   便听太微上仙冷声冷调地讽刺他:“和吴天一样恶心,活该生不如死。”   作者有话说:   巴·雷电法王杨永信·蛇;   鹤小西:过来,电疗。   燮淼:嘤!   法咒出自【敕霹雳符咒】;   走剧情√打架场面真是要了我的命了,我不拿手,明天就打完了,然后撒糖。   今夜上夹子,好激动好害怕啊 第55章 吞吃   燮淼第五次被大卸八块后, 终于彻底变回妖形,丑陋的大鱼头旁两排像翅膀一样的鳍,柔软的部分往里一合, 外缘皆是坚硬的刺, 如此将要害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在身体里, 以防被乱剑挖出。   鹤不归的剑,太快了。   而他的近身偃甲鹿属甚至没有动法。   若非继承了水伯的妖力,在此人面前根本挺不过半柱香的功夫。   然而燮淼经历了五次类似五马分尸的过程,恢复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他舔了舔脸颊溅上的血迹,深吸一口气, 极尽满足又十分痛苦地喟叹道:“是你的血, 鹤不归, 是你的血, 我尝到了,我尝到了!”   “水伯没能吃到的美味,竟让我有幸品上一口。”燮淼全身钝痛, 突然呕了一口血,“你不惜用自己的血压制妖力,够舍得的。”   仙血染剑,五次捅穿燮淼, 让他妖身遍布仙力, 水伯复原的能力再是强大, 毕竟还是妖物,在仙禽面前是连提鞋都不配的。   以此法耗尽他的能力再吊住一口气, 也是看在他有些许问话的价值, 否则鹤不归的仙躯, 岂是此等宵小能觊觎的,更别说碰上一碰,吃上一口。   鹤不归问他:“好吃吗?”   燮淼身上的伤口又爆裂开来,疼痛难当,但仍满足地回答:“世间珍馐万千,比不上太微上仙的一滴血,美味,美味极了。”   “妖物无福消受,好吃也是催命的,你且受着吧。”   燮淼疼得原地打滚,鼻涕眼泪直流,嘟嘟哝哝地还在找鹤不归讨要东西,好似吸食了上瘾的药草,即便身体四分五裂,脑子里却只想着鹤不归这个人。   鹤不归觉得他恶心极了,冷笑一声,甩了甩还在冒血的手掌便挪开几丈远,视线落在远处。   那边爆发起剧烈的灵力碰撞,灵压荡过来,让本就垂死挣扎的燮淼一个踉跄,滚了开去。   巴蛇身带雷电,剑傀和空知在萧熠的带领下杀入敌军,虽又是火烧又是雷雨地去了大半威胁,仍有一些妖兵殊死抵抗,而三只长满触须的妖邪围攻玉无缺一人,他身形忽隐忽现,十只狡兔也配合着他的行动。   方才那阵灵压暴动,便是玉无缺一剑劈开了其中一只怪物的妖丹。   还剩两只,鹤不归微扬下巴:“护住他。”   鹿属打了个响鼻,「嗖」一声蹿出去便没了影。   零落妖兵不足为惧,玉无缺实力上乘,此番又有进益,对付妖邪也不在话下。纵然敌众我寡,可放手一搏,这场战局往鹤不归这方一边倒得很明显。   燮淼不看也知道寂波岛已经覆灭,自己带来的人马就快被赶尽杀绝。   但他痛苦归痛苦,却不见一丝惧色,努力爬到鹤不归身前,伸着手乞讨:“还想要,太微上仙,再给我一点,就一点。”   “不是不能给。”鹤不归睨着他,“可我要听实话。”   “实话?实话……什么是实话……”   “最后问你一遍,分尸敛尸作何用处,水妖大军藏在哪里,神女复活蠃鱼到底要做什么?以及,她的藏身之地。”鹤不归退后一步,连一片衣袍都不让燮淼的脏手沾到,“说明白,我让你死得舒服些。”   “舒服些,舒服些……”燮淼喃喃道,“大业即将完成,神明降世,生死又有何惧,又……又有何惧。”   灵压碰撞出阵阵耳鸣,玉无缺收了法力,已经成功手刃三只妖邪。   而岛心混乱的战局已经止歇,暗光忽闪,是萧熠发来的信号。   水妖已经全歼。   唯有燮淼半死不活地嘟哝着「生死何惧」。   鹤不归捏了捏手腕,手心划开了一个不小的伤口,他有些疼了,灵力也不剩多少,万幸战局结束在两个时辰内。   他也懒得再同燮淼多言,砍杀妖物五次逼问不出结果,便知他是死也不会开口的,鹤不归本也没打算在他清醒的时候问话。   “死到临头,庇佑你们的神女和神明又在哪呢,不说罢了,我自有法子撬开你的嘴。”   傀丝自袖中激射而出,钉进燮淼血肉,控制住了他的魂魄。   鹤不归又缓慢送剑,戳进他的心脏和妖丹,把这人封在了树干上。   【师尊,我这边完事儿了。】   【可有受伤?】   【徒儿一切安好。】   【嗯,回来吧,燮淼还活着。】   【来咯,你等我。】   “你以为这样就赢了吗?”   燮淼低着头,血不住地往下滴,视线落在钉死自己的宝剑上:“神女自然是庇佑我的。”   他艰难地抬起双手,扶住剑身:“生死对我们已经不重要了,太微上仙,神女掌控的能力仙凡皆不可奈何,你们阻挡不了她的,谁都不能阻挡她了。”   一声惨笑,燮淼将剑身捅穿心脏,碾碎了妖丹。   与此同时,牵着他魂魄的傀丝开始剧烈震荡,一阵阴尸之气拂过,只见遍野焦尸挣扎着站了起来,从尸体上泄出的股股黑雾汇聚成团,飞速撞进燮淼的尸体。   他眉心现了一抹怨灵煞印,肢体也疯狂都动起来。   吸收水妖的魂魄还不够,眼见平民房屋里也有黑雾冒出。   鹤不归在识海里大喝一声。   【玉无缺,小心死而复生的妖邪!】   说时迟那时快,妖丹都被掏出来了,那些巨大的触手却突然挥舞过来,拦腰捆住玉无缺,将他猛地拖了回去。   黑雾疾风骤雨地冲着玉无缺而去,鹿属急急调转方向,义无反顾地撞进挥舞的肢体中。   妖邪浑身冒着不详煞气,随着吸收的怨灵增加,他们的法力也骤然暴增,玉无缺和鹿属的身影已经被埋了。   这一幕被鹤不归看在眼里,整个心都揪了起来。   整座岛屿都是横死的水妖和平民,他们的生魂带了太多怨气和煞气,若被强势的生魂吸纳,后果不堪设想。   鹤不归盘腿而坐,也顾不上在异变的燮淼,他阖目急调灵力,将全数功法汇于一线,轰然推出。   自他盘坐之处,金光冲天而起,在天际结起净化大印,经咒盘旋不息,宛如天降雷劫,金光道道劈下,生生将怨煞黑雾打落在地。   与此同时,玉无缺却是一瞬间明白过来,死而复生意味着什么。   这些东西一早就被魂术给控制了,送了命他们依旧会服务于魂主,除非魂飞魄散,否则不死不休。   他当机立断,在千钧一发之际入了魂境,果然看见满世界乱飞的魂魄,被几点强势的魂灵吸纳,吸纳了生魂的魂魄变得无比强大,怨煞气暴涨。   若不是鹤不归突然撑起净化大印,这些暴涨的怨灵非把他生吞活剥了不可。   可师尊灵力早到了极限,这大印撑不了许久。   如今强势的魂灵受制于大印挣脱不得,只够给玉无缺脱身。   可脱身之后,这些怨灵和死尸又当如何?不说无辜岛民会被当做食物吃干抹净,就是他和鹤不归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了。   师尊为他开了这条生路,玉无缺却觉得不能这样浪费。   【师尊,我能不能——】   识海探去,鹤不归那头已经彻底断了通路。   玉无缺一口气提起来。   鹤不归绝对已到了极限,连识海都进不去了,他不敢再浪费时间,远观鹤不归所在的山顶,那里的黑雾怨灵尤其显眼。   玉无缺豁出一口气,淡定结印,念起略有些生涩的咒文。   时间仿佛凝滞在了这一瞬。   萧熠只觉荒谬,前一刻,死去的水妖和邪物突然暴动,他还没闹明白这大面积死而复生是什么道理,便被飞来横去的怨煞把路给堵了。   带着空知和剑傀,堪堪控制住了几个乱咬人的妖尸,这些尸体又突然不会动了,像是被人抽筋拔骨似的,一下子成了没骨头的烂肉,一松手就倒在原地。   不止妖尸,连那三个抓走玉无缺的大妖,也都垂下肉肢,一头栽到地上。   而尸堆中间的玉无缺,眉心的蟠龙额印泛着血光,几乎像是抹了鲜血上去,魂境中的他,正在大快朵颐地吞吃生魂。   这一刻,他也管不了那许多,是谁把魂术塞进了他的脑子,走到这一步是天意不可违,还是有人故意引诱。   以至于他不得不在万分无奈下,将四散的魂灵当做养分,吸进自己的元神中,再用暴涨的魂力,让整座岛屿的魂灵臣服在脚下。   然而只有如此,才能救己于危困。   赶到鹤不归身边。   穹顶净化大印轰然碎裂,玉无缺倏然睁开眼,冲山顶急掠而去。   ……   燮淼吸够怨魂,周身散了黑气,自己拔了胸前宝剑,一步步走向鹤不归。   大印一散,鹤不归最后一丝灵力也用尽了,一旦用尽,便是把这些天预支的体力和精元一并讨伐回来,亏欠了多少,只会变本加厉地还回去多少。   他不会死,但每每如此亏空,都像是濒死一般难受又无力。   万幸暴动的尸体全都没了动静,怨煞也没有聚集在玉无缺所在的方向,虽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但……   只要人没事便好。   “我跟你说过了,生死何惧,你不信。”燮淼蹲在鹤不归面前,化回人型,捏住他的下巴,指腹摩挲着那漂亮薄唇边的血迹,极尽贪婪地道,“老实说,继承了水伯遗智,你的血肉对我有无限的吸引力,叫人欲罢不能。”   鹤不归浑身汗毛倒竖,不是怕死,是嫌脏。   可他没力气挣脱,燮淼越是瞧他一脸嫌恶和不情愿,越是欺身而上,死死地捏着他的下巴。   “真漂亮。”燮淼抵得极尽,“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么漂亮的仙禽,你要是不挣扎,我原想让神女留你一命,只要你喂我血肉,我便好好养着你。”   鹤不归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美目微抬,轻轻道:“你养不起我的。”   “可惜,我肉身已死,吃了你也无用了。”燮淼来了兴致,“虽然长生不老的仙肉没用了,不过你这么漂亮,把你绑回去养着,折磨也好,杀了也好,也是一种尽兴的法子不是?”   燮淼变态地靠近鹤不归的脖颈,深吸一口,他明明闻不见气味了,可仿佛在品鉴美食,总要端出一种郑重的仪式感,才算对得起这求之不得的仙体。   他缓慢地张开嘴,正待一口咬下。   一道剑气裹着杀意袭来,燮淼刚要躲开,身体突然不能动弹,魂魄被撕扯的感觉自天灵灌下,他灵体上有无数的咒文根在剧烈碰撞,彼此厮打,最后属于神女的法力败下阵来,彻底给玉无缺让了路。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只是僵硬了片刻,玉无缺就已飞至鹤不归身前,一剑斩下了燮淼的首级。   他还嫌不够,单手把鹤不归搂进怀里,他伸手蒙住了师尊的眼睛:“你别看。”   而后只闻冷铁没入血肉的声音,他挥剑卸下了燮淼的四肢,砍得双眼发红,恨不得把那只摸过鹤不归的手给剁得稀烂。   最后一剑挑起首级,从眉心灌入,钉在原地。   燮淼的魂魄被他彻底收服,困锁在首级中,而尸体——   已是破碎不堪的尸块。   腥血四溅,却未有一滴沾上鹤不归的衣袍,玉无缺这才回过身,撤开手,像是怕污了鹤不归的眼睛,他把师尊抱去开阔的地方,整个身体严严实实地将腌臜秽物挡住了。   “徒儿来晚了,让师尊受委屈了。”   玉无缺心疼得紧,屈指擦掉鹤不归嘴角的血迹,鹤不归疲惫地抬眸,视线落在额间,他难过又担心地蹙起眉来。   额印鲜红,实在无法不让人注意,而方才他杀过来时燮淼突然动弹不了,再连想岛心的妖尸,鹤不归只稍微想想就知道原理了。   何况就算玉无缺再怎么掩藏,他身上隐隐约约的煞气还在自内而外地冒个不停,他灵力精纯,修为高深,不会被这点单薄的怨煞侵蚀,除非……他主动吸纳了怨魂入体。   玉无缺从师尊的眼神里读懂了某种扼腕叹息的情绪,没多解释,只道:“我知道错了。”   鹤不归并没有责备他什么。   他全然理解,情急之下,万般无奈,从他们决定生造活死人岛开始,天道公律便抛诸脑后了,他只是有些担心玉无缺。   有些担心自己这般教化引导,会不会害了他。   “你……”鹤不归虚弱地抬起手来,却只是轻轻点在玉无缺的眉心,“怎么如此情急。”   玉无缺把他的手抓下来攥着:“你就不急么?见怨煞暴起,你立刻就动法压下,还不是为了我。”   越说越是心焦,鹤不归气息不稳,脉息渐弱,就是一个有进气无出气的濒死之状。   饶是见过数次,也知晓他不会有性命之忧,玉无缺还是半点瞧不得这种病态,心疼地只想把人捆回浮空殿,硬塞十全大补汤给养起来。   “就是白日里,这大阵起了都极其耗费精元,你当我不知道?”   “我还能撑。”   “撑什么撑,脉息快弱得没有了,我算得好好的,两个时辰是极限,多一点都不行。”玉无缺语重心长道,“前几日你就在预支精元,损耗一旦开始便是数倍反噬,现下筋脉崩坏的速度,非三天下不来床,师尊,还嘴犟不?”   “你……”   “我什么?”   “你别烦我。”鹤不归自知理亏,只好垂下眸光可怜巴巴地凶人,“再说教一句,我就闭眼睛了。”   “呸呸呸,瞎说什么。”玉无缺把他乱发顺开,“再说这种话,我可跟你急了啊!”   鹤不归又抬起眼来,好好地盯着玉无缺看了又看。   此人发红的双眼,不是难过伤心,是气急败坏,方才杀燮淼杀红了眼,此时眼尾的猩红都还没褪去。   看得鹤不归有点想笑,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大气性,不就碰了下下巴么,何至于把人手给剁得七零八碎的,怪渗人的。   鹤不归有气无力地逗他:“你急一个我看看?”   玉无缺冷哼:“你信不信我给你绑回家,灌十天阿胶猪肚汤,不许吃辣不许吃盐。”   “呃……”鹤不归眨眨眼,斥道,“你,欺师灭祖。”   刚说完,便猛烈地咳起来,又是几大口鲜血,玉无缺给他擦了嘴角,收起玩笑,立刻勾起膝弯揽着腰,一把就抱了起来。   右手还轻轻扶了扶鹤不归的额发:“行了,师尊睡吧,剩下的事有我,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封岛。”   “知道了。”   “别让外人看见。”   “我会让空知把他们赶回文鳐待着,咱俩就在岛上将养,不会有人知道的。”   “唔,甚好。”   鹤不归神思一松,飘飘然就将要睡去,他伸手随意一抓,抓在了玉无缺的衣襟上,嘟哝道:“无缺……”   玉无缺一愣,稍稍偏头,脸颊便抵上了鹤不归的前额,他挣扎了一瞬要不要偏开头,最后还是没舍得,便这么抵着轻声应着:“在呢,师尊有什么吩咐?”   鹤不归忍了又忍。   “我难受。”   玉无缺收紧臂弯的力:“马上就好了,回去睡个觉,我做好吃的给你养着,咱什么都不操心,养着好不好?”   “唔,好。”鹤不归恍惚之间,只想往热乎的地方钻,便攥着这人衣襟,用前额挤去脖颈最温暖的地方,嘴里低语着亲昵称呼,鼻息呼在脖颈上,敏感得玉无缺头皮都是麻的。   “无缺,我好难受啊……”   这怕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鹤不归在最虚弱无助的时候,喊了他的名字。   让玉无缺欣慰欢喜的是,这种特别的时候,鹤不归想到的不再是别人,没念着师兄师姐,没念着师尊,而是知道抓紧自己的手,知道玉无缺这个大活人也是他的安慰,能护着自己。   玉无缺垂眸看着怀里人,这个迷迷糊糊冲人撒娇的,不是千尊万贵的太微上仙,不是要他尊师重道的师尊,只是一个有孩子脾气,护他又依赖着他的鹤不归。   是他心魔根的来源,也是他不可言说的少年最终的落点。   是他总在心疼,总控制不住去操心,又总有无数耐心去迁就的鹤西。   “你难受我心疼死了。”玉无缺舔了舔唇缝,低声道,“你不知道吧。”   睡着的人自然不知道,不过这样也好。   玉无缺低头看他,眸光揉了浅浅的情绪。   鹤不归的眉心残存着肌肤相抵的余温,玉无缺勾下头,用视线从眉眼描摹到唇峰,哪里都完美,哪处他都想拥有,可哪儿都不敢随意触碰,最后大气不敢出,偷偷摸摸地在眉心落下浅浅一吻。   作者有话说:   儿子好怂,二十多万字,只敢偷啃额头,下回请大胆一点,直接啃嘴!   老母亲踩油门的脚已经收不回来了。 第56章 倾心   天际的金印自带罡风, 修行之人沐在其间,能受正阳之气感召而法力暴涨,有它相助, 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但这气势汹涌的大阵却轰然碎裂。   金印乍然散去, 突兀得让人心惊, 连同走尸和怨煞也在顷刻间丧失动力。   不知是好是坏。   萧熠狐疑地望过去。   山顶发生了何事他没能看见,实际上,岛心发生了什么他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来得快去得也快。   若非他立在成堆的尸山里,满身腥臭脓血, 他必然会以为自己入了幻境。   万幸的是, 这场算是按下了, 他们以少胜多, 自然有了活路,寂波岛虽葬送了太多无辜性命,好在罪归祸首也有了个该有的下场。   这本是值得高兴的事, 可他见玉无缺踢开埋成堆的妖邪尸块, 行色匆匆宛如一阵风似地卷去了山顶。   萧熠带着傀儡赶过去时,远远见着他抱了个人往小路下山了。   除了太微上仙也没有旁的人能劳动他如此着急,萧熠原想帮把手, 却被空知拦了下来。   “寂波岛情势复杂, 须得主人安排处置, 萧公子此番相助实在辛苦了,请回文鳐歇一歇吧。”   萧熠看着消失在小路转角的人, 问道:“可是太微上仙受了伤?”   “起阵总有消耗。”空知指了指天, 净化大印的光华散得差不多了, 但凡有些修为的人,都清楚此阵非比寻常,运转一次耗费盛巨。   萧熠拱手道:“在下会些医术,也带了药,是否需要——”   “不必。”空知赶客赶得很明显,特意提醒他,“萧公子心意我代主人领了,三日后便会好,只是今日所见所闻,还望萧公子保守秘密。”   “啸月楼之人,守信保密自当做好。”   “非也,空知要萧公子保密,是为了寂波岛救下你们的小吉一家,也是为了我家主人。”空知领着人去到岸边行船,把人送上去后缓缓说,“此约是浮空殿于萧熠之约,而非天极宫和啸月楼的生意,待萧楼主醒过来,也请你对今日之事闭口不谈。”   萧熠话少,却是个明白人,傀儡言尽于此,他没再多问,干脆道:“我明白了。”   “多谢。”空知端着温和笑意,“寂波岛的人会记得公子善行的。”   剑傀撑船将他送回文鳐,海边碎螺混着寒冰漂浮不定,油污荡开,圣火已熄。   只是再回头,他才惊觉寂波岛早就隐去了。   这座才经历过屠杀,上千人丧命的小岛,在无声无息间消弭成了漆黑深海,一种无可言状的遗憾堵在心口。   好歹三日前,这岛上还是生息盎然,萧熠总觉得,自己只要一转身,那身后的一切就会被从人世间抹掉。   非说遗憾的是什么,大概是没来得及替小吉一家收尸吧。   “但愿你们魂魄得以安宁。”   萧熠用灵力捏了一张引魂符,写下小吉家人的名姓,点火烧去,符纸却怎么都燃不起来。   他愣了下,朝虚空里望去一眼。   而后似是明白过来什么,他灭了灵火,将符纸往空中一抛。   那张引魂符随风飘荡,最后触到结界一角,消失了。   萧熠堵在心口的遗憾这才化成一声叹息:“这样也好。”   ……   空知是在半山腰一间空置许久的院落里寻到他们的。   找到人时,鹤不归的模样着实吓人。   嘴角血迹未干,手掌豁了个大口,满身血污,玉无缺大概是顾得上一头顾不上另一头了,草草铺了个干净的被褥,也没舍得把鹤不归放在这陌生的床榻上,他便是半抱半搂地把鹤不归圈着,一边用体温捂着,一边给人渡灵。   空知进来时,见玉无缺脸色十分不好,便没打扰他,兀自将屋子收拾干净,主人常用的物品从乾坤袋里一一拖出来,做完这些,玉无缺还是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空知这才劝道:“无缺公子,没用的,让主人躺下吧,你也歇歇。”   玉无缺知道没用,他家师尊这精贵仙躯,破漏百出,亏成这样便是塞他十颗八颗金丹也无济于事。   只是他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缓解鹤不归的难受。   他窝在自己脖颈那嗫嚅着难受,每一声都揪得玉无缺心里又酸又疼。   饶是晓得渡进去一百分灵力,大概只有一分留得下来,只要鹤不归能因为这一点点的灵力好受些,便是将他榨干了他也甘之如饴。   床已经铺好,总这么抱着也不像回事,玉无缺将人放下,却见那沾了血的手还攥着自己衣襟。   他只能轻轻摘下来,细心擦掉血迹,往伤口敷好药膏,再耐心包扎,空知抱来炭盆点上蜡烛,在床边放下一杯热茶。   “公子别太担心,用些茶吧。”   “吃不下。”   “你盯着主人看一宿,他也醒不过来的。”空知推了推茶盏,“此茶特殊,能消业障,公子今夜纳过怨魂,喝下舒服些。”   玉无缺垂下眼睫:“连你都看出来了,师尊定然一眼便知,他会不会怪我。”   问这话也没打算让一个傀儡代鹤不归作答。   只是想到第一次鹤不归动怒,让司律司戒把自己打成那样,就是因为他纳了狡兔的魂魄,虽然在蛮陵岛也有过这样的疑问,可那是不得已而为之。   今时今日,他生吃水妖魂魄,无人相逼,是神智清明下做的决定。   他越界了。   空知扶着他的肩道:“主人若怪你,便不会如此了。”   玉无缺茫然抬头:“啊?”   空知指着鹤不归露在被褥外的手,不是玉无缺攥着他,是他下意识蜷着指头攥着玉无缺。   “以前病痛难耐,主人只会这般亲近宫主,如今无缺公子也是主人信任之人,他既亲近,便不会怪你。”   玉无缺也不知该喜该忧。   喜是自己也算鹤不归亲近之人,忧的是,这种病态的模样他并不想见到。   “他这样子,怕是得躺个两三天了。”   “嗯,主人亏空太过,又没调灵力填补,至少两日醒不过来。”空知打来热水,用干净帕子给鹤不归擦脸,“文鳐上装了人,鹿属和巴蛇也不能停下,蛮陵、驼铃的傀儡都在忙着建造,若是抽调灵力所有傀儡都得停摆。”   玉无缺语气不大好地道:“所以他宁愿糟蹋自己,反正习惯了是吧?”   空知耸耸肩:“我们哪敢说什么。”   “我敢说,可他听么。”玉无缺很是无奈,“都是师祖和宫主惯的,什么都依着他,到头来难受成这样,自己扛着。”   玉无缺的语气里满是责备和心疼,哪像徒儿对师尊的态度,空知品了半刻,觉得他这老气横秋的抱怨之语更似管家婆。   他家主人性子固执执拗,偶尔有些幼稚,都是因为从小到大没人舍得管,如今有了,也许是好事。   而且鹤不归嘴上嫌烦,真叫他吃什么他也吃,叫他早睡他也睡,哪天突然想熬了只肯点个暗暗的夜明珠,空知问他何至于此,浮空殿又不缺炭火蜡烛,他便说是不想被臭小子发现,不然聒噪个没完。   其实谁对他好他心里有数。   就算他不肯跟人亲近,那也是万不得已,是他不敢。   可这世上谁不希望有人待自己好呢?   点了炭盆,屋子里渐渐回暖,玉无缺认认真真地替他包扎好手掌,又把玉冠鹤翎尽数摘下,鹤不归一头乌黑墨发散下来,只露了半张煞白俊秀的脸。   玉无缺满眼皆是这个招人心疼的人,哪肯离开半步,便坐在床头看他。   长长的眼睫落下一片阴影,鼻梁挺翘得像是笔锋遒劲地那么一勾,恰到好处地介于硬朗和阴柔之间,薄唇颜色淡极了,不像素日身体好的时候,总带着浅浅的粉。   鹤不归常年气血不足,所以肤色极白,又精心地养着,面皮嫩得能掐出水,至少玉无缺吻过的额心触感极好,想到此处,他再无法心如止水地伺候宽衣,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屈指碰了碰鹤不归的脸颊。   冰的。   空知一僵:“?”   这是在干什么?   玉无缺只敢轻轻地摸一下就立时收回手,坐正身子,抬眸却见空知错愕的脸色,他尴尬地咳了下:“你替师尊宽衣吧,让他睡得舒服些,我去煎药。”   门外温度很低,凉风一吹,就把那阵脑热心躁的惊惶给按下去不少,玉无缺蹲在药炉边出神。   反思今夜的出格举动,算不算得上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可偷偷亲近心爱之人,属实变态,也确实让人上瘾。   要不是方才空知在屋里盯着,他不知道自己魔怔中会不会再去触碰一次温软的眉心,亦或他幻想中,会有芙蓉清香,浅淡粉色的薄唇。   越想越歪,玉无缺拿蒲扇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对鹤不归的心思恐怕是一发不可收拾了,若是被对方知道,会不会觉得他恶心不堪,背德忤逆,一扫帚赶出浮空殿呢?   那便只能按下不提,待试探过了,相处久了,如若鹤不归也能接受这种心意,再剖开同他讲也不迟。   话本里看来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所以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可这婆妈扭捏的性子跟自己完全不相配。   玉无缺攥着蒲扇左思右想,「啪」一下又往脑门上拍去。   他才十七岁,一身本事,生得利落行事端正,是个坦坦荡荡的男人。   是个男人,自然是想要什么就去追求,喜欢一个人便努力得到。   想那么多作甚?!   燮淼那个王八蛋为了吃都敢上手捏下巴,他亲一口怎么了?这次偷偷摸摸是有点下流,那下次必光明正大地同那人讲明白。   讲明白乐不乐意都两说,反正倾心于一人能有什么错处?   激烈的思想斗争刚斗出个影儿,便听见门里空知「咦」了一声,玉无缺丢下蒲扇往里冲。   “怎么了?”   “嗯?没有,主人没事。”空知见他一脸焦急,抬起手里的锦囊道,“是主人收纳的小包里有东西,我翻开看,却是一袋子冰水。”   玉无缺接过来看:“这有什么说头么?”   空知解释:“公子有所不知,主人有个小习惯,别人送他什么他都会留着,宫主、太清上仙自不必说,还有璇玑长老留下的,浮空殿专门建了殿宇收藏着,就是偶尔下山,村民送来的鸡鸭鱼,或是小童给他的风筝,主人也会收在这个锦囊里带回家,这些他舍不得丢,都精心的存着。”   “我方才替主人宽衣,发现小包里鼓囊囊有东西便打开看了一眼,结果尽是水呢,所以才奇怪。”   空知没看出所以然来,便问:“公子知道这是什么水吗?”   玉无缺摇摇头,撑开小包闻了闻。   淡淡的冰雪寒气,似乎还有草木的气息,只是放在鹤不归贴身的锦囊里,捂出一股他身上的芙蓉香气。   芙蓉?!   玉无缺愣了下:“这是……”   空知:“什么?”   是他破除水妖结界时,用冰凌随手雕的那朵芙蓉花苞,做玩意儿送给师尊本是调笑,没想到他偷偷收进小袋子里藏着。   还真给捂化了。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又可爱得没边儿的怪癖。   玉无缺没忍住笑出声。   “逗他乐给他雕的冰花,还真收着。”   “你什么时候雕的呀?”   “就刚才,水妖呼风唤雨地招来那么多冰雪,顺手撇了一根,晶莹透亮的扔了浪费,我便雕了一个。”   空知:“……”   那你也够幼稚的。   玉无缺:“你家主人今年三岁吧。”   “无缺公子怪好意思这么说的,主人三岁,那你顶多四岁。”   “哦哟空知,你这可是趁师尊晕厥,骂他幼稚。”   “不是骂,是事实。”空知不晓得他偷着乐什么,抢过袋子细心收好,还要顶嘴,“你俩都挺幼稚的,谁也别笑话谁了。”   玉无缺拱他一下:“你胆子越来越大哈。”   “可不是,都跟你学的呢。”空知吐舌,把人往屋外推,“玩笑几句,公子便不要苦大仇深地盯着主人看,你休息好了,主人的身子也养好了。”   玉无缺滑溜进鹤不归床边坐下,大有赖着不走的架势。   “我不累,守着他安心些。”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   鹤不归翻了个身,迷迷蒙蒙间又攥上了玉无缺的衣袖,玉无缺得意地「噗嘶」一声,一脸「看见没他离不得我你才是好多余」的得瑟。   空知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翻白眼,心说两个长不大的幼稚鬼,往后还有得闹。   拜拜了您嘞,本傀不伺候了。   作者有话说:   鹤小西:谁还没点恋物癖,我就喜欢收集破烂怎么滴?   明后天周末休息两天,下周继续爱你们哦!   来了好多小可爱,你们的每一条留言都是我的动力,谢谢! 第57章 灵书   鹤不归实打实地昏睡了两日。   他确实是给累着了, 自从去了蛮陵岛开始,便不分昼夜地制傀和布阵,如此一来几乎没给他休养调息的时间, 以至于造成巨大亏空。   死是死不了, 他便是仗着死不了才往死里折腾, 大事一解决身子立刻像被海浪冲散的沙堆,溃散得彻彻底底。   不过身子虚归虚,精神一直都是紧绷的状态,仅仅解决了岛上的水妖和燮淼,还不足以让鹤不归舒舒坦坦地放松养病。   昏天黑地地睡了两日后,他虽不能睁开眼睛不能动弹, 但神识已经苏醒。   因此玉无缺和空知偶尔几句言语他都清楚地听在耳中——   萧熠被遣回文鳐待着, 换回瑞溯, 寂波岛混乱的秩序逐渐恢复, 由瑞溯一手操持着,帮助重获新生的岛民适应现在的生活。   比起蛮陵和驼铃二岛,寂波情况稍微乐观一些, 岛民尸体未来得及被分解处理, 省掉了缝合的过程。   他们少些痛苦,不过接受自己已经死亡又将复生, 并且往后要以这副模样长久地隐世, 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至于悬岛工事, 有空知在,第一时间便加班加点地开始建造了, 虽然能用的傀儡已经不多, 不过核心的装置是鹤不归一早就做好的, 哪里需要修改调整,也有玉无缺把控决定。   岛下时不时传来有序的轰隆之声——岛屿切割已近尾声。   至于罪魁祸首们,水妖的生魂被玉无缺吸食殆尽,独独留下燮淼一人的魂魄存在首级里,玉无缺审了多次,认了主的魂魄自然是知无不言,从玉无缺跟空知的谈话里,鹤不归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玉无缺:“尸库用途有二,一来驭尸,存放魂魄最好的容器便是血肉之躯,能控制魂魄达到驭尸效果,可比血渊殿那般下蛊炼尸轻松多了。   二来补充施法材料,所以才要身首分离,首级是精魄所在,一股脑存给神女,她施术便有源源不断的能量。”   其实这个猜测在蛮陵岛时就有了,只是当时玉无缺不敢确定,也就没来得及告诉鹤不归。直到他悟到魂术灼烧自己魂力的过程,吞吃生魂后身体发生的诡异变化,才坐实了这个猜想。   神女法力通天,是因为她肆无忌惮地吞吃旁人的魂魄,得知此事倒也有一点好处,起码这个神女的力量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此为一大弱点。   空知不解:“魂术既然直接作用在魂魄之上,驭活人不比驭尸省事?为何要先杀呢?”   “活人哪有死人听话。”玉无缺道,“况且横死的生魂不少残缺不堪,魂术又不只是打下烙印和操控这么简单,还有一术我听师尊提过,叫「曜星」,缝魂补魂后几近于创造一个新的魂魄,完全只听魂主一人之令,且因为由数缕魂魄相合,能量更大。”   空知恍然大悟:“所以积累生魂,神女不止为了食用,有可能是要用「曜星」创造大量听命于她的行尸走肉。”   行尸走肉并不准确,这些经过缝合弥补的魂魄是有神智的,且修为并不低,还能累加,挑个壳子放进去,比活生生的凡人更好驱策,也更为强大。   “那岂不是,死的人越多于神女越有利?”空知惊骇道,“这让我想起了不死城下那个传说中的魂窟。”   当年姬瑄手作万千傀儡盛放魂魄,如今神女所为不过是仿着曾经的姬瑄,碍于她没有鬼斧神工的偃术技艺,所以退而求其次选择尸体。   这个解释最为合理。   空知担忧道:“燮淼说,水妖大军早在我们离开碎月群岛时就开始在中原点燃战火,目下不清楚局势。   但照你这么说,这场人妖对立的争斗必然是死伤无数,只要死人,对神女便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正是如此,不过……”玉无缺有一节没想明白,他道,“燮淼只管扩充尸库,据他所说,尸体现在并未派上用场,也没有听神女提起要运往前线,像是并无此打算,神女至今为止都在以复活蠃鱼为己任,她做下这些事又不运去前线,难道还有别的目的?”   空知:“无缺公子不是说,燮淼说话支支吾吾,明显被人抹去了一部分记忆,兴许就是神女为了掩盖真实目的,刻意为之。”   玉无缺嗤笑一声:“还大祭司呢,我瞧着燮淼也根本未得到神女信任,倒是凌伯伯,一直和神女形影不离,他恐怕一开始就全然清楚这场阴谋所谓何事,根本不是为了救女。”   情谊,名誉,百年基业都能抛之脑后,玉无缺实在想不出来,隐忍低调会做人的凌斯到底和神女有过怎样的利益交换,才甘愿做他的走狗?   二人正说到此处,鹤不归终于缓缓睁开眼,他想问「神女在哪」,却哑得直咳。   “师尊醒了!”   “主人!”   闲聊的二人一顿,立刻围在床前,端茶倒水,将人扶坐起来,玉无缺把过脉后先喂下他早就温好的汤药:“不急说话,我掐算着师尊这个时辰该醒了,喝了药听我慢慢说。”   空知在后背垫上软垫,又为鹤不归披了件衣裳,他这才软绵绵地靠过去,乖巧地张开嘴,玉无缺一边喂一边说:“有点苦,但是得喝完,这里没东西做蜜饯,欠着咱回去一顿吃回来。”   苦得倒胃的药,喝得鹤不归眉头直皱,但他还是囫囵咽了,喝罢空知替他擦了嘴,塞过去一个手炉:“主人挂心的事,我一件件说与主人听。”   “我都听见了。”鹤不归打断他,吩咐道,“寂波岛就用开明兽托起,空知,你拿去先行改制,尽快改好。”   空知:“是,主人,我这就去。”   鹤不归疲惫地掀起眼皮看向玉无缺,同样是一张疲惫不堪的脸,两日未睡,这小子眼下的乌青遮也遮不住,这会看着自己,累是累极,倒还总是笑着。   鹤不归把手从暖呵呵的被褥里伸出来:“手给我。”   “我没事。”   鹤不归不容置喙道:“给我。”   玉无缺只好伸过去,任由鹤不归探灵把脉,神识从上到下扫了一圈,没探到一点怨煞之气。   仅仅只是有些疲累的虚弱,鹤不归这才放下心来,撤了手又缩回被褥里。   玉无缺摸着自己手腕:“师尊这下放心了吧?方才我和空知说话你都听见了,还有什么我说漏的没有?”   “神女在何处?”   玉无缺道:“藏在洛鲭水妖那,水妖深居鲸鱼之腹,游弋无定所,燮淼虽不知具体是哪一只鲸鱼,但他有法子联络上引路的鲸鱼,每次都是这样面见神女的。”   鹤不归问:“什么法子,妥当吗?”   毕竟燮淼算个挡箭牌,他们要借机深入敌军腹地,若唐突地过去,难免打草惊蛇。   “妥当,说来算我们走运。”玉无缺道,“燮淼这个大祭司只管后勤尸库,回去禀报进度是常事,不会让人起疑,且只有神女身边三位祭司有这个门路,他们舌下有一个发声口器,入海鸣响无声,只有鲸鱼能听见,以此为他们开路。”   鹤不归想了想道:“我们出来两个多月了,水妖闭锁航路,是以半年封海期为限,若真有大动静,未必会压在最后时间点,恐会提前,我们得尽快找到神女,大业若真是为了复活蠃鱼,那战局恐怕会爆发在白令川边。”   玉无缺:“听师尊口气,似是对大业有疑惑处?”   “若真是复活蠃鱼,燮淼身为水妖,有何不能让他知道非得抹去的,除非神明降临和复活蠃鱼根本就是两件事,那神明另有所指……”   “师尊别费神了。”玉无缺端来一碗清粥,“见到神女和凌伯伯,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现下操心无用,你赶紧好起来,三座岛屿处置完毕,我们即刻出发。”   玉无缺这么一说,鹤不归当真就没再废心思琢磨。   他空腹两日,吃了半碗清粥恢复了不少精气神,玉无缺又再为他渡了一次灵,见到师尊脸色红润了不少,心情像是也不错,玉无缺才摸去案几上,鬼鬼祟祟地薅了本册子在怀里。   连背影都透着一股偷鸡摸狗的心虚,鹤不归下巴一扬,觉得那绝对不是本什么正经册子,打量片刻后忍不住问他:“趁我睡着,干了什么坏事?”   这话原指他当下拿册子的窘样,但提到干坏事,玉无缺心虚地只想起他偷亲了师尊的额头。   于是乎,从脖颈到耳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他甚至不敢抬头,只能嗫嚅:“我能干什么坏事……”   脸都红了,可见这还不是一般的坏事,非得带点颜色。   鹤不归美目一瞪:“你藏什么话本,拿来我看,不是,拿来我给你烧掉。”   玉无缺:“……”   鹤不归盯着他的手:“玉无缺,修道之人,色/欲损耗精气,当戒则戒,你如今才几岁便沉迷这些东西,往后——”   “唉唉,师尊,这不是春宫图,你饶了我吧。”越说越离谱,玉无缺告饶地双手举起来,把册子抓在手心里晃了两下,哼哼唧唧挪到床边,恭谨奉上:“是我写了本书,想请师尊过目。”   鹤不归:“……”   我没听错吧,你写了本书?   写了本书为什么要脸红?   写什么书会脸红?   不,最离谱是还是玉无缺竟然写了本书。   册子被放在床褥上,鹤不归垂下眸子,见那确确实实是一本正经书的样子。   玉无缺没有诓他,他睡着这两日,除了照顾病患,修磨傀儡器物,确实在写「书」。   这书寒碜得连装订的线都没有,散成一堆随意叠成一摞,写书之人还似模似样地描了个封皮。   灵书;   玉无缺著;   玉无缺难为情地介绍:“里面记载了目前为止,我对于魂术所有的悟道和见解,文字无法表述的,我便尽力画下了。”   鹤不归盯着书名看了半天,问:“灵书什么意思?”   玉无缺答:“师尊说过,万物有灵,灵便是魂魄,故而名之灵书。”   鹤不归粗粗翻过,图文并茂的记载已经有几十页,他还没来得及看内容但是已经大为震撼。   毕竟面前这个小子,是个坐在学堂里念书半刻就能睡着的人,除非戒尺藤条伺候,否则要他安安静静念一本书比取他命还难。   何况是写书,与其相信他能坐下写书,鹤不归宁愿信他跳起来焚了藏经阁。   鹤不归用一种「你到底吃错了多少药」的眼神看过去,却见玉无缺比任何时候都真挚且期待着他的点评。   不是等着挨夸,不是拍了马屁察言观色,这倒真是个学生等着师长教导的认真嘴脸,以至于鹤不归自惭形秽了一瞬,怕真是自己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于是他摸了摸封皮,郑重翻开。   没有意料之内的鬼画符,没有插科打诨的顽话,是玉无缺一本正经一个字一个字写下的魂术理论。   透过工整遒劲的笔迹,繁复庞杂的术法图例,鹤不归仿佛能看见一个趴在桌前抠破脑袋认真得有些可爱的玉无缺。   鹤不归意外道:“为何要写?”   玉无缺扣着脸说:“第一次去浮空殿时,师尊那顿打让我想了很多,相比我为何会学会魂术,我更好奇此术为什么会流传在凡人手中,既然它有这么大的能量,我又会了些皮毛,不如将它记下。”   “虽然师尊说,此术修习几乎不可能,不止是门槛的问题,而是天意,不过万一呢?”玉无缺天真道,“万一我能寻到修习的途径,让大家都能学会,或者从拆解术法原理中,习得破解预防之法,总归是做了件善事吧?”   鹤不归点头:“确是善事一件。”   得了鹤不归的肯定,玉无缺振振有词道:“既然我已经是地选之人了,不如好好利用,无量斋将其定为禁术其实是因为不了解,难以防控,此术若可以普及,让大家都清楚来龙去脉,有应对之策,它也就无法造成难以挽回的祸事了不是么,只是……徒儿对术修不大精通,很多地方拆到一半就陷入僵局了。”   玉无缺羞赧地戳了戳书册,耸肩道:“所以想请师尊帮看看,哪里不对不好的,教教我。”   不耻下问的态度摆出来,再理直气壮地将另一层目的撂明,他梗着脖子道:“还有就是,我吞吃生魂算是越界之举,师尊从前警告过,我明知故犯,犯下大错,以此稍作弥补,你就不要生气,也别罚我了好不好?”   鹤不归冷哼:“你果然没安好心。”   玉无缺见他并无愠色,笑道:“敢说给你听的,能坏到哪里去啊。”   “啪——”   鹤不归嘴角却挂着极浅的笑意,却狠狠弹了个爆栗,算是罚过了。至于明知故犯的错事,他一个字都没苛责,而是低头翻开第一页看起来,他歪了歪下巴,缓缓收回手肘,淡淡道:“坐过来一起看。”   “嗯!”   玉无缺又端来一个烛台,放在床几上,他就近坐在鹤不归身侧,以防师尊问起什么他好及时作答,结果等了半天,鹤不归一个字都不说。   鹤不归捧着书每一页都看得极为细致,边看边思考琢磨,认同的时候会下意识点头,有疑惑时抿着唇发许久的呆,在玉无缺拆解了一半的地方,他也屈指凭空用灵丝画了些阵法,玉无缺都不大看得懂。   但鹤不归从始至终没开口说过一句话,他便也安安静静地窝在一侧,随时等着回答功课。   床褥里温热的气息一阵阵袭来,夹杂着芙蓉清香,没一会儿玉无缺就被困意打败,头一歪靠着床头睡着了,呼吸都慢下许多。   鹤不归浑然不知身侧的人早就见周公去了,他看得入迷,玉无缺尽力描绘的魂境超出了他目下对于冥灵世界的认知,对修习之人,宛如打开了一方陌生又奇妙的新境界。   除此之外,玉无缺有这样的心思和用心,鹤不归觉得意外又难得,难得的是他肯除了偃术之外花心思钻研,意外的是这小子好像真的成熟了些。   晓得有些事是存在于「对错」之外的,它有去做的意义,这个意义深远到可以造福苍生,影响后世,哪怕当下饱受非议,也是值得。   世上很多事都必然有第一个不畏人言冒死前行的人去蹚这浑水,玉无缺有这个勇气去做第一人,那老天必会让第一人走出一条不同的路。   鹤不归欣慰地笑了下,生平第一次尝到当师尊的快乐。   少年人的愚勇,大多时候似莽撞,其实却是赤忱单纯的胆量,这份胆量让他这个徒儿可爱了很多。   “玉无缺,这里错了。”鹤不归用肘子拐了拐身侧的人,嘟哝着,“从前教过你的,怎么老画错——”   身侧之人没应声,倒是被这一拐子拐得身子一歪,脑袋垂落在鹤不归肩膀上,他一偏头便是肌肤相亲,余光里两扇长长的睫毛和热红的鼻尖,深而慢的呼吸在昏黄烛火,暖帐温意里,让周遭一切都静了下来。   鹤不归并没有在亲近的第一刻就推开他。   而是又低了些头,含着笑意看了半天。   睡得又沉又香,自己身体不好,倒是把旁人给累坏了,鹤不归想。   这么近的距离,让他一瞬恍惚回到了山顶,想起昏厥前自己揪着玉无缺的衣襟,对方用下巴贴着他的额头,那股暖意在寒风山巅转眼即逝。   只是当下,换做鹤不归用下巴抵着对方额头,周围也并不寒冷,似乎这份亲近,不只是趋暖畏寒。   那是什么呢?   鹤不归没想明白,只是用气音喊了一声:“空知。”   空知从屋外进来,蹑手蹑脚走到床前,刚要开口,便见鹤不归手势,叫他声音小些。   空知也用气音:“主人,我将玉公子抱回小床睡吧。”   “别搅他。”鹤不归悄声道,“再拿床被子来给他盖着,他是太累了吧。”   空知:“无缺公子生熬了两日不肯阖眼,主人一醒,他这才敢放松些许。”   “半点不像个爱操闲心的人。”鹤不归揶揄道,“他还当自己是浮空殿的杂役么?”   空知笑道:“那也分人分事,我看得清楚,只要跟主人有关,无缺公子必然提着一百二十颗心眼子。”   鹤不归嘴一撅,莫名有些得意,眼神又落回到书册上,身体却很诚实地往床里头挪了许多,空知深知他不喜和人亲近的脾性,并不觉得主人故意空出大半床榻是要给玉无缺睡的。   榆木脑袋的傀儡便在一旁折腾玉无缺,见他歪七扭八地靠着并不能睡踏实,愁得一脸焦急。   “不用折腾了。”   鹤不归干咳一声,特别漫不经心地道:“就让他睡这,我不介意。”   作者有话说:   三点没写完所以现在才发;   四舍五入同床共枕√ 第58章 永夜   三日后, 文鳐终于迎回了它的主人。   除了鹤不归、玉无缺和傀儡们,还多了一个穿着怪异的水妖。   不是别人,正是被玉无缺粗糙缝补后, 套了个破烂披风遮盖身体的燮淼, 原是只提溜个头回去就够了, 反正招引鲸鱼的口器就在舌下藏着,也用不着手脚。   不过燮淼魂魄已经认主,再无多余隐患,与其带一个毫无用处的头吓人,不如给他残肢缝上, 勉强还能做些洒扫杂役的活。   萧旗被关在文鳐里憋了五六日,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此时一肚子好奇只想一股脑砸在众人身上问个明白。   见到拖着抹布身体的水妖, 他大为诧异:“这是俘虏?”   玉无缺:“姑且算是吧。”   萧熠眯眼,深沉道:“我怎么看着像那头目。”   “哦,就是他啊。”玉无缺轻描淡写道,“不过别怕, 他现在是我小老弟了。”   玉无缺只是偏了下下巴,燮淼便福至心灵地开始干活,收拾东西, 端茶送水, 除了眼珠子可以看出他像是挺不甘心的, 但整个人都很听玉无缺的话。   给萧旗萧熠送去茶水,萧旗盯着人的眼睛看了老半天, 接下了, 还说了声谢谢, 燮淼木愣愣的回礼,眼神却射出一股「我要毒死你」的精光。   萧旗:“……”   萧熠抱剑立在一旁,对此人十分戒备。   他不接茶,视线落在略有些青紫的手上,便猜到个大概,但空知笑眯眯地看着他,他便也什么都没问没说。   萧旗眼睛提溜转:“你们如何收服的他?带着他要做什么?去什么地方吗?哦对了,寂波岛为什么凭空就没了,问阿熠他也说不知道,岛上的人是不是都死光了,水妖呢?目的是什么,背后指使他们的人是谁?还有那个姓瑞的兄弟,他不是蛮陵岛的人吗,怎么不同我们一起走?”   鹤不归被吵得耳朵疼,不耐烦地盯了他一眼:“萧楼主,给你两个选择,要么闭嘴跟我们走,要么我现在放你出去。”   萧旗吃惊:“上仙愿意带着我?”   鹤不归淡淡道:“不带跟让你死有什么区别?你回得去?”   萧旗老实道:“回不去。”   鹤不归挑了下眉。   萧旗:“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不烦你。”   鹤不归轻笑一声,捧着热茶去前舱,萧旗猛地又凑头过去,伸出食指:“我只问一个问题,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鹤不归眸光落在一片虚空中。   “洛鲭部落。”   萧旗愣了下:“东海?”东海离此地万里之遥,行船过去,没个半年都到不了。   萧楼主突然的后悔,还不如打破砂锅问到底,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哪怕被鹤不归丢去海上也好过再在这文鳐里憋半年。   玉无缺提着后衣领把人扯走:“萧楼主,你那一大堆问题,到时候见了神女自己问她便是,别再烦我师尊了。”   “啊!”萧旗来了精神,揽着玉无缺的肩殷勤至极:“是去找神女?你们此行竟然是为了找到神女?!玉公子你年少有为,又心宽如海,能否多跟我讲讲,憋了几日了没人理我,我可难受死了,你别不理我。”   远处的鹤不归深觉辣耳朵:“……”   “理你理你,我自然理你。”玉无缺也没憋好屁,神秘一笑,“过来我俩细聊,倒是有事要问你呢。”   太微上仙低声和掌舵的傀儡说了几句话,指了指平静无波的漆黑深海,在不远处,视线所及的黑暗里,终于响起了一些生气。   哪怕十分细微,也算是希望,是瑞溯养的海燕在为文鳐指路,鸟鸣啁啾,便是洋流抵达之处。   文鳐「轰隆」一声向前推开两股浪花,朝着鸟鸣指使的方位而去。   而身后隐匿的寂波岛早已悬至高空,开明兽稳稳地拖着它,渐渐和驼铃、蛮陵靠近。   三具巨型的偃甲撑起了荒岛,不久之后便会连成一体,岛上的活死人会建造拱桥,让三岛合而为一,寂波不再,驼铃和蛮陵也将被抹去,这世上除了瑞溯,便只有鹤不归和玉无缺知道它们的存在。   鹤不归取了新的名字,便叫它永夜岛。   玉无缺透过琉璃壁往外望去,耳边是萧旗聒噪不断的问题,他却没怎么听着,想起去驼铃纳魂时,在那和瑞溯分手告别。   瑞溯求了他一件事。   想要一直守护着永夜岛,陪伴着爱人,这副血肉之躯就必须舍弃,眼看凡人寿数总有尽头,瑞溯恳求玉无缺纳下他的生魂,待他死了,便能以活死人的方式和永夜岛共生下去。   可魂术的影响在如此远的距离下,要作用数十年,玉无缺也不敢做保证。   万一将来效力失散,瑞溯有可能还是被冥府收了去,要么就是变成怨灵。   瑞溯深思熟虑后道:“我其实早就想好了,他们不眠不休,不用五谷轮回,我一个活人身在期间也多有不便,不如……让我现在死了也好。”   玉无缺:“怀恩为了让你活下来,费尽周折。”   “可在玉公子这里,生与死有何区别?”瑞溯百般恳求,差点给玉无缺磕头,硬是被玉无缺给提溜了起来,他不依不饶道,“独活有什么意思,若和他们一样,我才能更好地守护着永夜三岛,不叫上仙和玉公子的苦心白费。”   玉无缺叹气:“瑞溯,你这是逼我,逼我杀你。”   “玉公子若将来有了心爱之人,有了牵挂,必会明白我今日所求。”瑞溯固执道,“人活一世,有人求富贵,有人求飞升,我只求和他白头到老,如今不过是换个方式相守,还望玉公子成全。”   玉无缺明白,但也不是全明白,他有牵挂有心爱之人,可尚未面对过生死和这般大是大非,感同身受说不上,动容却也还是有的。   只是实在下不去手,便退而求其次,偷偷给了瑞溯一个魂核。   魂核只有一日效用,人死之后,认主的魂魄会进入核器中,魂核放在什么壳子里都可以,血肉之躯或是傀儡身,那魂魄便能安然无恙。   若尸体来得及做防腐处理,放在原身自然最好,若来不及,还有玉无缺亲手做的拟人傀儡,他一并送给了瑞溯。   “动力装置取下,安上你的魂核就可以操纵傀儡了。”玉无缺苦着脸道,“瑞溯,你可把我逼惨了,这事儿若让师尊知道,定要发脾气的。”   瑞溯小心翼翼地收好玉无缺给的东西,满心感激,噙着热泪说什么也要拜三拜。   临行前,他只对玉无缺说:“永夜三岛所有活死人,会永远感念玉公子和上仙大恩,将来若有召唤,万死不辞。”   玉无缺思绪拉回来,正巧听见萧旗问他:“姓瑞的那个兄弟回家去了吗?他是蛮陵岛人对不对,我听小吉说起过有个瑞叔叔,便是有门路来往碎月群岛的人。”   玉无缺「嗯」了一声。   和瑞溯告别到现在正好一日过去,那固执又心软的家伙,怕是不管说不说服得了爱人,都会一了百了吧。   说来,玉无缺也是个心软的人,听不得几句哀求,便亲手递了刀出去。   剥夺一人六道轮回的路,他尚且分不清对错。   但他知道,瑞溯的情谊和执着是没有错的,这个忙,他愿意去帮。   玉无缺这才回答萧旗的问题:“瑞溯回家去了。”   萧旗:“那挺好的。”   玉无缺淡淡一笑:“是挺好的,他们都会好的。”   ……   航行了五个时辰,海面上突然出现数只盘旋不去的海燕堆,它们飞舞成螺旋状,在下方,隐隐出现了一个海涡。   文鳐一往无前地朝灭顶海涡冲过去,整个舱内震出了天塌地陷的动静。   不过一炷香后便恢复了平静,文鳐被海涡卷进了深处,船体被洋流顺利接引,朝着东南方快速前行。   “燮淼说顺着洋流行驶,只要两天便到了。”玉无缺掩上二楼房门,把夜宵端到案几上放着,“别看了,先过来吃,热乎着呢。”   鹤不归嫌楼下吵闹,独自躲到二楼卧房求个清净,他也没干别的,回房继续看玉无缺的大作,这会子功夫又动手改了几个法阵。   肚子正饿呢,闻见香味他抬起头来:“你又做什么了?”   “反正是你爱吃的。”玉无缺给他舀好一碗晾着,“师尊吃着听我说。”   鹤不归放下书,在他身边坐下,捧着小碗舀元宵吃,含糊着说:“我当你一直跟萧旗聊天,没工夫做吃的了。”   玉无缺:“每到这个点你都会饿。”   鹤不归板着脸:“也不是非吃不可。”   玉无缺:“?”   有被阴阳怪气到,他好脾气地道:“是我非做不可,饿谁也不能饿着你啊。”   “聊什么那么久?”鹤不归含了颗元宵,脸颊鼓起小包,嘴上还不饶人,“此人七窍玲珑,几句话就把人绕进去了,你还搭理他。”   玉无缺:“我不搭理他,就没人理他了,他憋得慌。”   鹤不归嚼着元宵:“憋就憋,用得着你去管他?”   瞧瞧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小脾气,虽然不明就里,但师尊幼稚起来不讲道理是常事,玉无缺不计较甚至还觉得撒气也可爱。   玉无缺:“那不是聊差不多我就搓元宵去了么,怎么样,你喜欢的苏子馅儿。”   一口下去,甜在心头,好不好吃还用得着问?鹤不归一下子吃了大半碗,噎得喝了两口面汤才渡下去。   鹤不归呛了一口汤:“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   “萧旗说了引神船队覆没的来龙去脉。”玉无缺两个手肘担在桌边。   怎么又是萧旗。   鹤不归从鼻子里哼出口气:“不想听。”   玉无缺:“我觉得有些古怪之处,还想问问师尊意见呢,你不想听啊?”   是来讨教的,那可以听。   鹤不归改口:“怎么个古怪法?”   一来龙宫确有其事,萧旗可以肯定,昭诡确凿是有个明确的目的地,引神船队也是要往这处去。   但是半路,他冒着得罪整个修真界的风险,把船上的权贵和世家弟子都给控制住了。   而这个控制是基于萧旗逃命前的判断,宾客都被下了药,行动受限,萧旗偷偷下船跑路时,亲眼所见水怪生吞了船只,他不知道是否还有活口。   因为巨浪打来,把他的小船给掀去了海里,他才一路漂流到寂波岛的。   至于他是怎么发现的端倪,得益于上船前和鹤不归的交谈,水妖私自集结人马,让萧旗留了心眼。   虽然昭诡颇有名望,奈何萧楼主是真的相当怕死,以至于上了船他也不踏实,四处打听八方探查,结果还真被他发现了蛛丝马迹。   玉无缺笑道:“这萧旗也够逗的,他去粮仓里蹲了半日。”   鹤不归:“数存粮?”   玉无缺:“对!边数边算来回的日程,发现根本不够。”   按照昭诡所说,航行十五日可到龙宫所在,可萧旗算过储粮数量。   如果加上宾客人数,这储粮挺不过五日,更别说一个来回,但若去掉宾客,只算昭诡的人马,那恰好够一个来回,而留给宾客享用的,只有一天。   萧旗特意问过昭诡,一路上船队可有停靠补给,昭诡和掌舵的船员都证实过,船队不会停靠任何地方,因为去往龙宫的海路上没有别的岛屿。   由此得来,昭诡半路绝对有动作。   他们会去龙宫,但不会带着宾客,且最多一日,这些宾客就会解决掉。   在茫茫大海求告无门的地方,萧旗哪敢随便打草惊蛇,肯定是自保为上。   所以他当机立断,带着傀儡和萧熠就想跑路,结果船刚出去没多远,引神船队就出事了。   巨浪掀翻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把他们一行人一路冲到了寂波,距离如此遥远,兴许还遇到了什么洋流之类的,总归是捡回了一条命。   玉无缺:“从碎月群岛向西航行十五日可到达的地方,姑且叫它龙宫吧,此龙宫兴许不是真的龙宫。想要吸引巨贾权贵和世家弟子趋之若鹜,龙宫是最好的借口,可这地方又确实存在,且昭诡非去不可,那里有什么实在值得深究。”   加上昭诡大肆求宝,为了神女建军队所用,那引神船队出事,必然也是神女指使。   可若想以世家弟子和权贵要挟道门,该留着性命,何故在下了药后又招来水怪侵吞,杀人灭口呢?   鹤不归搅了搅汤匙:“萧旗定然没说实话。”   玉无缺:“哪里不实?”   鹤不归道:“他能活命绝非巧合,船上不乏修为高深之辈,也没说下的什么药,全部中招可见药力甚强,昭诡此举算豁出去了。   既然豁出去了,怎会允许有漏网之鱼,萧旗只带了萧熠一人,在海上不利作战,偏他们能活下来,凭什么?”   鹤不归说得不客气,玉无缺听懂了言外之余,萧旗这种形同废人的修为凭什么苟且,必然是昭诡放水。   玉无缺:“他兴许和昭诡做了交易。”   鹤不归冷笑:“昭诡把整个修真界得罪了,还愿同他做交易的话,这交易怕是触及了什么不得了的秘辛。”   鹤不归拿来信纸,哗哗写字:“到了东海区域,得第一时间告知师兄,那些人是生是死得有个说法。”   玉无缺:“龙宫也得找到,而且务必得找到。”   鹤不归看他一眼:“为何在意龙宫?”   玉无缺道:“我怀疑那才是真正的尸库,燮淼也说,这些尸体半数以上并非新鲜的,要运去的地方他不知道。   但可以肯定的是,神女一早便在做这件事了,深海冻尸条件有利,且……且我怀疑她把这些机要人物控在手心,不止是为了要挟道门。”   他凑近鹤不归的耳朵,小声说:“师尊,魂魄的能量大小,不止跟今世修为有关,还有天命。有的人大富大贵,一世好命,是因为前世修了很多福报,吞吃这样的生魂,比吃十来只妖邪助长的魂力还要强些,而那个登船名录里,大都是这样的人。”   鹤不归让开些,揉了揉耳朵:“知道了,一并告诉师兄,让他留意。”   “唔。”玉无缺作势收碗,“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师尊早些休息。”   “嗯。”   玉无缺并没有动,而是盯着鹤不归的侧脸道:“那我走了哦?”   “嗯。”鹤不归迷糊道,“嗯?走哪儿去?”   玉无缺故意说:“找萧旗啊,他见多识广,什么破事儿都见过,挺有意思一个人,我俩还没聊完呢。”   那一脸兴奋是怎么个意思。   还聊上瘾了?   “不准去。”鹤不归凶巴巴地斥道,“什么时辰了还聊,没完没了。”   “是有点晚了,该睡了。”玉无缺憋笑,“你又不准我下去,难道让我在这睡啊?”   鹤不归瞪他:“还委屈你了?”   玉无缺赶紧摇头。   并没有委屈,甚至非常期待,是撒泼打滚也要赖在这里的期待。   鹤不归又垂下眸光,神色淡淡地用毛笔指了指房中一侧:“那还不铺床去?”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 第59章 洛鲭   东海, 洛鲭部落;   深海之下,两座大鲸相距不远,游得极其缓慢, 看上去颇有一番遨游的闲情逸致。   而不远处厚如幕墙的吞山群落紧紧围绕着两座大鲸游弋, 这些成年的吞山一只足以撞毁一艘不小的渔船, 而大鲸周围聚集了不下千只,猩红的双眼在海底尤其显眼,尖牙外露,妖气浓郁。   这些吞山不是为猎物而来,它们背上大多坐了人,这些人面部和脖颈处隐隐露出鳃状缝隙辅助呼吸, 手肘和脚掌也不似凡人模样, 长着鳍和蹼。他们手持兵器, 身着铠甲。   分明就是严阵以待的水妖大军。   而外头这些画面, 清晰地呈现在面前的水池之中,神女满意一笑,把鱼食抖落在池中, 争抢的小鱼苗荡起一圈圈涟漪。   神女道:“凌宗主就跟着他们先去吧。”   凌斯从水池里收回视线:“留你一人在此, 我不放心。”   “大业将成,你只该担心蠃神复活是否顺利,我个人生死不足挂齿。”神女看他一眼, 笑得坦然,“还是说, 你信不过我?”   凌斯摇头:“神女虽以小女性命引我入局,可之后也愿和盘托出, 你我各有所图, 利益相牵, 也算知根知底,怎会信不过?”   神女道:“正因如此,才需凌宗主替我看着,有你的眼睛看着这场大戏,我放心。”   凌斯了然,郑重点头后没再多言。   姜宁关上栅栏门,有些依依不舍地回望片刻,而后一路跑到池边:“爹爹,该走了吗?”   凌斯摸摸她的后脑勺:“没落下东西吧?”   姜宁乖巧道:“都收好了。”   小姑娘天真烂漫,这就要出远门,知道神女不和他们同行,便张开双手抱住神女的腰:“我舍不得流苏姐姐。”   “还会再见的,跟着你爹爹,他会护好你。”神女低头轻笑,取下头上的枯枝插到姜宁的发髻上,“姐姐还要送你一个东西。”   神女摊开掌心,是一枚表面流光溢彩的金珠,内里妖气氤氲。   “水伯的妖丹?!”凌斯吃惊,“如此至宝,怎可给阿宁拿着。”   神女道:“不是要她拿着,阿宁,来,张嘴吃下。”   姜宁犹豫不决,看看自己爹爹,又看看神女。   神女看向凌斯:“成败关键,我交于你手中了。”   凌斯知道轻重,得神女如此信任,他自然受宠若惊,便轻轻冲女儿点头,于是姜宁便把妖丹吞入了腹中。   神女交代:“此妖丹得来不易,危急时分可护你性命,要用到时你吐出来便是,不会伤你分毫。”   姜宁点头:“我一定保存好姐姐的东西,等姐姐与我们会和,我就还给你。”   将二人送上小船,凌斯在甲板上看着周围静谧平和的村落,略有忧色。   而此时此刻,神女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她转头看着某个方向道:“他们快来了。”   凌斯忧色更浓:“当真是太微上仙?”   神女答:“但凡动了千古城的主意,鹤不归必是天下第一容不得我的人,这话不是你说的?”   凌斯道:“是我说的,可啸月楼的消息不会有错,太微上仙人还在千鹤城采办,怎可能一日千里,出现在东部深海?”   神女嗤笑:“中原战祸不止,他却一直留在千鹤舫,我却是不信的,为了保下钥匙他都肯亲自去一趟无量斋,怎么可能放任水妖靠近千古城?像他那样的人,必不会被我们的计划牵着鼻子走,肯定会竭尽所能地把我找出来。”   凌斯不理解:“所以你就故意等着他?神女大人,鹤不归虽不在神武天榜上,却并非他实力不济,而是无人见过真正的实力没法儿排名,从他手下脱身可没那么容易。”   神女淡定道:“只要拖住他的脚步,千古城一役就有十足把握。”   凌斯问:“为何?”   神女露出片刻的犹疑,缓缓道:“他的偃术技艺,许能和那人比肩了,我不能冒这个险,让他瞧出千古城的破绽,玉无缺落到他手上也不知是否那人留下的机缘,若是,鹤不归便是大业最大的绊脚石。”   “不必担心,我不会死。”神女抬手轻轻一挥,“你们且去吧,祸患迟早要除去,等事成了,他也不足为惧。”   ……   一炷香后,蠃鱼的魂影在深海中搅起巨大的波澜,吞山群骚动不止,跟着它的动向倏然向前游去,连一向动作缓慢的大鲸也挥动巨鳍。   而黑暗中陆陆续续又游来更多的水妖和巨兽,如墨深海像被人抽干了墨汁,那些深黑色的阴影,是静待多时的十万水妖,宛如给蠃鱼魂魄披上了绵延万里的墨色丝绸。   他们跟着神明的英灵,直往白令川而去。   就在这阵阴涡卷过的半个时辰后,文鳐靠近洛鲭部落,鲸鱼调转方向急速逃开,周身却被数千跟傀丝紧紧束缚,它猛地一拖,在水中翻起巨浪,文鳐也随之一震。   鹤不归稳住身形:“跑不了了。”   他就站在前舱,十指翻飞,傀丝扎进了鲸鱼的肉里,它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而不论它游向哪里,有傀丝牵着文鳐都紧紧的缀在身后。   玉无缺握着剑柄:“我能感觉到她。”   鹤不归问:“多少人?”   玉无缺闭了闭眼,再睁开:“无人有印记。”   这答非所问听得萧旗一脑门问号:“什么印记?上仙不是问你多少人么?”   他偷偷摸摸挪到前舱,被眼花缭乱的傀丝给震慑到,全部源头都牵在鹤不归的两只手心,萧楼主又想往前多看几眼,又怕扰到上仙做法被收拾,于是扒着隔断,深吸一口气:“这鲸鱼可不小,比得上外头一座小岛了。”   玉无缺道:“里面确实有座岛,也住了不少人。”   萧旗惊叹:“是水妖的军队?”   玉无缺摇头:“修为低微,像是些寻常百姓。”   又无魂术印记,修为又低,必然是心甘情愿为神女提供庇护之所的洛鲭水妖,说到底也是被诓骗蛊惑的可怜人,鹤不归不至于为了抓一个神女,断送那么多人的性命。   他推出灵力,几根傀丝像笔一般在鲸鱼的皮肤上画起了阵。   玉无缺见状了然:“断水剖开鱼腹,咱们把文鳐撞进去吗?”   鹤不归道:“嗯。”   空知道:“断水大阵在深海中最多维持半柱香,无缺公子,我们三人必须快。”   萧熠没有吭声,抱紧剑柄微微低头应和。   玉无缺抖落一地傀儡,狡兔换了人形态,各个手拿利剑,蓄势待发。   萧旗听得一愣一愣的,到这算是看明白了,这些人要断开海水,靠人力在巨鲸腹部挖个洞,挖不挖得穿还另说。   毕竟这是鲸,骨骼硬度比金属还要牢固,所以得靠文鳐一头撞进去。   可放着鲸鱼头顶的换气孔洞和大嘴巴不钻,非要用这唯一的船舱硬撞,万一撞出毛病,岂不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全部人葬身海底了?   萧旗怕死的劲儿一上来,又多嘴道:“听闻这种鲸鱼会从换气孔洞接引水妖至腹部,咱们为什么不能从那下去?”偏要又剖又撞,哪像文雅的仙门中人,倒像滋哇乱叫的山野莽夫。   鹤不归冷笑一声。   萧旗:“……”好的承认,我怕死还受不得惊吓,真的一点点险都不想冒。   玉无缺道:“萧楼主,咱们是去捉人的,从正大门进去,你当神女给你摆了宴席,欢欢喜喜地接着你?”   萧旗又问:“那断水大阵有时效限制,若过了会如何?”   玉无缺道:“冲击威力无穷,寻常船器会被碾碎,文鳐大概也只能勉强承受。”   勉强承受,不一样有被碾碎的风险。   萧旗心里一揪:“那人呢?”毕竟我家阿熠被你们抓了壮丁。   鹤不归道:“压成肉饼。”   萧旗:“……”   太微上仙要么不理人,要么就刺人,果然不好相与。   萧旗见断水大阵光华大甚,水流也纷纷冲两边分开,正是起阵的关键时候,便放弃骚扰上仙,转头可怜巴巴地问玉无缺:“玉公子,一会儿文鳐撞进鱼腹,必然会有缺口漏进海水,你们都忙着定顾不上我,我水性不好,能否留个傀儡给我一用?”   玉无缺故意道:“你水性不怎么样呀?狗刨会吗?”   萧旗实诚道:“那必然是会的。”也只会这个了。   玉无缺笑嘻嘻地说:“萧楼主福大命大,狗刨都能一路刨到寂波岛,一会儿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凭本事刨回中原。”   萧旗噎了一下,没再做声,玉无缺觉得这蔫头巴脑的楼主当真逗得很,看在萧熠的面子上,也不想太为难他,便收起调笑,把人拉去一边:“你搁里头坐稳,忍着好奇别下船瞎看,必会安安全全送你回中原的。”   “玉无缺。”鹤不归倏然睁开眼,“准备。”   玉无缺单手搭上舱门:“徒儿随时待命。”   鹤不归十指一收:“阵起!”   “噗嗤——”   海水像被巨斧切开了一个口子,顶着强烈的气墙,玉无缺看准时机掀开舱门,三人提剑便跳了出去,傀儡们顺着傀丝飞速靠近大鲸。   只见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片刻后大鲸腹部便现出一块刚够文鳐宽度的血洞,森然白骨横在里头,仿若牢笼,众人奋力劈砍,也只能劈出裂痕,加上撞击的力度,应当堪堪可以把骨骼撞断。   断水阵开始往里收拢,玉无缺一行人劈砍得满头大汗,赶在最后合拢的时间点回到文鳐,关闭舱门,同时鹤不归猛地收紧傀丝,文鳐马力一起加大,萧旗只觉后背猛烈的推力,让他一瞬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而从前舱硕大琉璃壁往外看去,撞击的瞬间太过震撼,以至于萧旗没忍住,泄出一声惊呼。   尖锐的断骨刮在文鳐船身上,带出刺耳挠心的尖声,琉璃壁上粘满了不少残肉血迹,过了片刻,文鳐终于停下了。   而面前出现的并非什么恐怖之景,没有妖军,也不见百姓,溪边种了桃树,方才那阵惊天动地的剖腹破肚,只不过惊落了满地缤纷。   萧旗好像看见桃林里有一个女人。   他问:“是她吗?”   玉无缺道:“你看见了什么?”   萧旗指了指:“那个女人啊,就站在那的,背对着咱们。”   鹤不归问道:“什么样子的女人?”   萧旗奇怪道:“穿着朴素,就和寻常渔民没什么两样,面容看不清,怎么,你们看不见?”   鹤不归沉声道:“玉无缺,你眼前是什么?”   玉无缺闷闷道:“四面火海,像是赤金山下,师尊也不能视物?”   不能视物?萧旗一听,大为震惊,抬手在众人眼前晃了几次,甚至作势要戳瞎玉无缺的双眼而他无动于衷,可见当真变成了睁眼瞎,他惊慌地拉住萧熠的手:“这可如何是好,阿熠,你瞧见什么?”   萧熠皱着眉道:“我在幼时长大的村子里。”   萧旗想了想问:“那不是……被屠了么?”   萧熠道:“嗯,就是被屠那日。”   玉无缺眉头紧皱:“师尊,你看见的是什么?”   鹤不归半天没吭声,这才淡淡道:“千古城。”   玉无缺头微微一偏:“现在的?”   “不是。”鹤不归语气里有些犹疑。   姬瑄尚任城主,那日城门大开,万民朝贺,机械摩擦碰撞,水流湍湍不绝,傀儡摩肩接踵挤满大街小巷,人造的烟火人间被隔绝在门外。   而鹤不归坐在殿中,有些恍惚,面前焕彩鎏金的碧台上端放着一个玉做的人。   鹤不归道:“是千年前,姬瑄贺他做成挚爱宝物,大开城门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说:   走剧情√   还是短小,下午预约了第一针新冠疫苗,我要去趟医院 第60章 玉人   是幻境无疑, 但境中景象真假难辨,且在众人毫无察觉下发动,可见对方实力上乘。   除了傀儡, 船上最有战力的三人皆中招, 唯剩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楼主急得满屋乱转, 他甚至拿了把剑在手里,剑鞘一扔,挡在舱门口。   萧旗大义凛然:“看来只有我保护你们了!”   萧熠有点头疼:“楼主,稍安勿躁。”   鹤不归被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吵得烦:“文鳐有结界,旁人进不来,你不要站在门口挡着。”   萧旗一喜:“上仙恢复视力了?”   鹤不归冷漠道:“没有, 但是我又没聋。”   萧旗眼看着傀儡陆陆续续下了船, 在四周探查情况, 便听话挪开, 但三人站着不动,时而蹙眉,时而歪头, 可见幻境之中的景象一直在变化, 找不到破绽,一时半会出不来。   玉无缺问道:“那女子还在吗?”   萧旗看了一眼:“在,她也没动, 而且她周围有东西——”像一团云雾围绕着女子背影漂浮不定。   玉无缺道:“是师尊的傀丝。”   萧旗「呀」了一声, 从舱门跳开:“还真是, 原来上仙早已留了一手。”   这些傀丝在撞进鲸鱼腹部时,便如肆意生长的藤蔓钻进村落里找活人去了, 之所以见不到寻常百姓, 便是都被傀丝束缚了手脚, 以免战斗发生他们跑出来误伤。   至于女子那边,连鹤不归的傀丝都无法近身,想来必然是神女本尊。   探查后的空知在外头回禀:“主人,村子里确实有不少人,原本都在劳作,是神女提前让他们回屋待着,说会有外人闯入,待在家里安全些,他们都还活着,没什么修为,妖力低微,我设了结界暂时限制他们的行动。”   鹤不归动了动手指,傀丝从村子里撤出来,全力对付神女一人。   鹤不归道:“她早就知道我们会来。”   空知道:“可除了她,此处并没有任何护卫,我方才试着过去,桃林四周像是有东西,越靠近景象越是虚实难辨,过了溪涧神女就不见了,只有走到这里才能看得见人影。”   鹤不归愣了下,连玉无缺都「咦」了一声,问道:“空知,你看得见那女子?”   空知道:“我看得见,但是其余傀儡都瞧不见,不是虚实难辨,是根本瞧不见那有人。”   鹤不归默不作声,空知看出他们二人神色古怪,又问:“主人,怎么了吗?是不是我也中招了?可并未察觉任何法术流动啊。”   玉无缺刚要说话,听见鹤不归咳了一声,便立时改口:“没什么,神女在魂灵境界之中,故而现实里的物事靠近不得,咱们先破了幻境再说。”   鹤不归问:“萧熠,你所见之物和那日有何不同?”   萧熠道:“应当……分毫不差。”   萧旗奇道:“什么叫应当?”   萧熠忍着极大的痛苦道:“不止我自己,那天所有人的动向,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此前这些事我是不知道的。”   他幼时所在的村子被邪魔侵扰,后来村民都被术法影响,又中了毒,未免死后异变走尸,当时除魔的仙门便将整个村子屠了,若非前任啸月楼楼主萧黎心慈将他带走,萧熠早就死了。   前任楼主萧黎便是萧旗的父亲,将萧熠收为养子,改名换姓,陪在小儿子萧旗身边,从小做影卫,说来啸月楼待他不薄,他也是一直念着养育之恩,兢兢业业地护着小楼主长大。   只不过幻境里不是一个人的视角,邪魔怎么侵扰的,仙门怎么屠村的,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那个村子下头埋着一个沉睡的灵脉。   因此才惹来邪魔觊觎,带头屠村的仙门是上清观,而后也是他们占了灵脉。   至于将灵脉消息倒了两手赚得盆满钵满的,不是别人,正是对他有养育之恩的萧黎。   末了,他被萧黎抱在怀里,一旁是大火漫天的村庄,耳边却传来虚虚实实的女声。   那人只说:“魂境无秘密,你守护的人,坚守的道,值得吗?”   萧熠问她:“你就是神女?给我看这些做什么?”   女子轻笑:“我又不知每个人的魂魄承载了什么,挑了一段你觉得最痛苦的,没想到还是这些肮脏不堪的人心。”   萧熠嗤笑一声。   他若只是个尚未入世的无知少年,或许真会因为这个单薄的真相,论一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但此事过去三十多年,他在凡俗中滚了一身坚韧沉稳,对恩怨情仇自有一番理解。   哪怕真相叫他意外,也不至于动摇本心。   萧熠冷笑:“离间?我不会中计的。”   女子喟叹一声,带着说不出的轻蔑:“你真是小看我了,如你经历这般,恩怨情仇,大是大非,在我看来都是小事。”   萧熠蹙眉:“人命关天,在你那里都是小事?!”   女子道:“不过是叫你看清楚,世间苦痛万千,大多生于无穷无尽的欲求——凡人永远放不下的欲求。   所以争斗不休,杀戮不止,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你不也是欲求之下的牺牲品么?这样的事永远都不会停下,也一直都在发生,无穷尽也。”   萧熠反问:“神女复兴水妖,复活蠃鱼,不也是欲求?”   那边静了片刻,萧熠感觉到四周一切开始变幻,像是要从这个幻境里挣脱出去了,他甩了甩头,最后听见神女的声音。   “以欲求造一无欲无求的世界,无恨无爱,可换永世太平,不好吗?”   萧熠恢复视觉时,神女说话的声音余韵未消,而落入眼中的却是捻着帕子给他擦汗,一脸担忧的萧旗。   萧旗边擦边念叨:“阿熠,阿熠没事了,过去的事不值当细究,你现在有啸月楼护着你。”   “怎么流这么多汗啊,到底是里头热,还是你难受?”   “阿熠,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从幻境里出来,萧熠半点没被神女影响,反倒庆幸那些话没被萧旗听了去。   要细究起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手段,非面前之人莫属,萧旗比之他老爹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若真是用天下无情换所谓的永世太平,这样一个会着急给他擦汗的楼主没了,像是也有些可惜。   凡人的恩怨不是三两句话说得清的,爱恨亦如是。   萧熠反将萧旗的手握住:“楼主。”   萧旗瞪大眼睛:“醒啦?醒了就好,没事吧?”   萧熠摇摇头:“神女同我讲了几句话,造这个幻境,应当是为了传递某种消息。”   萧旗拍拍自己的胸口,把手帕塞给他,将人拉去别处坐下:“没事就好,他们俩还没出来呢,你过来,说说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而另一边,玉无缺自从知道了这是以魂魄为基造出的幻境,便也如法炮制,进入魂灵境界后用魂力撑开了神识,想要强行窥探对方。   神女大概是没料到他能在短短的时日里将魂术用得炉火纯青,便也切断了联结,将他放了出来。   甚至连话都没来得及说。   至于鹤不归——   玉无缺两指探上额头,喊他数次:“师尊?师尊?你还听得见吗?”   鹤不归两手垂落,半睁着眼睛,眸子无光,一副灵魂出窍的状态。   鹤不归是主动切断了识海,隐没到了魂境中的。   在玉人睁开眼和他四目相对的时候。   玉人的样貌,应当是姬瑄以他认为最完美的样貌所刻画,美如天上仙,而非尘世偶,一颦一笑丝毫没有傀儡的僵硬滞塞。   只不过那双眼睛睁开时,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方向,死寂得毫无生气。   仿佛有人捏着心脏再倏然放开,短暂的窒息之感,顶得鹤不归喉头酸涩,他莫名有些伤心难过。   或许不是有些,而是非常。   尤其是玉人看过来,没从里头瞧见期待的神色时。   玉人轻轻开口唤他:“主人。”   鹤不归蹙眉未应。   玉人又道:“主人,你不高兴吗?”   鹤不归薄唇轻启,试着说话:“你是……玉?”   玉人笑了笑:“玉?好,我是玉。”   “那主人为何见了我,又不欢喜了?”   玉人还是直勾勾地盯过来,却瞧不出半分情绪。   鹤不归又被铺天盖地的伤心给淹没了,他忍不住偏开头,走到大殿正门,俯视着千古城盛景。   玉人从始至终目光都锁在他的身上:“万民拜服,盛世景象,玉终于能亲眼所见。”   鹤不归回头看了他一眼。   玉人恭谨道:“此前都是听主人说,即便只言片语,我已十分向往。”   鹤不归又将视线投落在热闹的城池中,淡淡道:“傀儡之城,毫无生气。”   “每一个傀儡都是活人生魂,遵循生前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哪里没有生气?”   神女的嗓音响彻大殿,她在幻境里化了型,婀娜走到鹤不归一侧,倚着殿门打量起鹤不归:“我没想到能从你这里,再见一见千古城的风貌。”   鹤不归料想到神女装神弄鬼,怕是有话要说,等的就是她,便也耐心地问:“你没想到?不是你故意让我看见的么。”   神女道:“若非知道姬瑄几近魂飞魄散,就算转世也至多是个痴儿,我差点以为你便是他了。”   神女瞥了一眼鹤不归心口的灵丝,兀自道:“想来是你和玉无缺有这些牵连,沾了机缘,所以才会看见这里吧,也是巧了,我在他那一无所获。”   鹤不归道:“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神女笑道:“魂魄自有七情六欲,这幻境是因情绪而起,萧熠的是痛苦,玉无缺的是期待,而你,我挑的是毕生欢喜。”   鹤不归挑眉。   神女绕着指尖道:“结果却见了姬瑄的,真是扫兴。”   若是因情绪而起,等这段情绪过去,想必幻境就能破除。   而方才鹤不归明明感知到的是见到玉人时巨大的失落和伤心,半点欢喜也无,看来主导这场幻境的主人,还没等来让他欢喜之事。   一时半会儿,怕是得和神女在此处硬聊了。   神女道:“鹤不归,你是偃术大家,看到这样的盛世盛景,难道不心动吗?”   鹤不归问:“为何心动?”   神女道:“赋予死物之生息,掌控万民之情/欲诉求,你便是这天地间凌驾于神明的存在,是造物主,不心动吗?”   鹤不归冷静道:“我只能造物,无法让死物活过来。”   神女转过身子:“有我便能实现。”   鹤不归冷哼一声:“你想让我变成第二个姬瑄?”   神女指着身后大殿上金光焕彩的座椅:“成为第二个姬瑄有什么不好?姬瑄下场惨淡,是他蠢,否则凭他的能力,将凡俗红尘净化成永生纯净的魂灵世界,是迟早的事。”   鹤不归意外地看过去一眼。   原来神女打得这个主意,靠她的魂术,加上鹤不归的偃术,合二为一正如姬瑄盛年,那便可以复刻成千上万座傀儡之城。   她滥杀无辜,无非是要把世间所有生灵困在死物中,由一人掌控。   那该由谁掌控呢?   鹤不归假意动摇,问道:“我来掌控?还是你?或者由谁做这个造物主更合适?”   神女眼神一亮:“你这么问,便是认同我的话了。”   鹤不归不置可否。   “我有一合适人选,便是——”   就在神女要说出的档口,身后的碧台突然有了动静,二人止住话头,同时看过去。   玉人拿了一件狐皮大氅,走到鹤不归身边替他披上,玉人先前面部几乎没什么变化,此时却因为鹤不归在殿门伫立良久没曾理过他,而隐约有些愠怒。   鹤不归诧异了一瞬。   玉人嗔怪道:“主人不满意我便罢了,怎的在这里吹风?”   鹤不归下意识道:“我不冷。”   玉人道:“我觉得主人冷,穿上。”   这口气真是好生熟悉,鹤不归道:“不穿,拿走。”   玉人垮下脸:“往后有我知冷知热,主人不疼自己,我疼你便是。”   神女:“……”   鹤不归:“……”   玉人上手将大氅系的紧紧的,有那么一瞬间,鹤不归确实想起了玉无缺,不知是这莽撞的好意神似那人的理直气壮,还是语气里用责备掩盖的体贴如出一辙。   总之,这个瞬间像极了他和玉无缺之间相处的种种细节。   玉人系好了大氅,脸色却是越来越沉,他找到鹤不归的手突然握紧,鹤不归挣脱的时候对上对方的眼神,里头的委屈分外明细,这确凿是人的情绪,他脱口而出:“你——”   玉人靠得很近,揽住鹤不归的腰,轻巧地往里一推,整个人就被玉人给抱紧了,鹤不归一个踉跄,只能抓着他的手臂。   玉骨透亮,冰肌滑润,每一处都是姬瑄的心血和无双的技艺。被他当做挚爱宝物也不为过,只是,这玉偶行为怪异了些。   没见过哪个傀儡制成启动之后,会抱着主人不撒手的。   玉人非但不撒手,还收紧力道,抱出了极其暧昧亲昵的姿势:“主人别动。”   鹤不归要不是身体完全被幻境里的身体所束缚,他早就一掌拍开了,只能动嘴呵斥:“你松开!”   玉人抵着他道:“别怕,你明明很想。”   鹤不归:“……”   神女:“??”   玉人按着鹤不归的后脑勺,把他按在自己肩上:“我没有心跳,不代表我没有心,主人方才难过我明白的,你是不是以为我和它们一样?”   鹤不归没敢吭声。   玉人低低笑了一声,凑近鹤不归的耳朵说了一句话:“因为你,我有了……咳!师尊?”   玉人松了些力道,低头看去:“师尊?!你在干什么啊!”   鹤不归还在怔愣,直到从那双眼睛里瞧见熟悉的神色,这才反应过来,支支吾吾道:“我……我能干什么?”   瞧你这做贼心虚的支吾,我再进来晚些是不是还要做些见不得人的事!玉无缺在外面叫不醒鹤不归,索性通过魂境钻了过来,谁想到进的却是玉人的身体,睁开眼便是这不堪入目的场面。   真是又气人又喜人,他道:“这鬼东西怎么抱着你啊!”   鹤不归瞪他:“那你还不松开?”   玉无缺能控制玉人的身体,和神女一般在魂境里穿行自如,他松开鹤不归把人护在身后,气哼哼地看着神女:“你在搞什么鬼把戏?”   “啊呀,结束了。”神女看了一眼四周开始坍塌的幻境,“姬瑄毕生最欢喜的时候,竟然是玉同他苟且之时,当真晦气,那我也走了。”   她身形虚实难辨,眼神越过玉人,看着鹤不归道:“与你所言,句句真心,太微上仙非凡俗之物,若能明白其中深意,我等你来找我。”   鹤不归急问:“你要选谁?”   然而玉无缺往一侧挪了半步,把师尊给严严实实挡住:“没人要去找你,从这里滚出去!”   鹤不归:“……”   周围一切开始扭曲,连说话声都不甚清晰。   玉无缺转过身:“师尊,幻境要破了。”   鹤不归闭上眼:“出去后,她若是藏匿魂境,你将她困住,肉身我去捉拿。”   玉无缺点头,急切地问道:“她方才跟你说了什么?”   鹤不归不语。   玉无缺又道:“你可别听她胡说八道,她蛊惑萧熠去造什么无欲无求的世界,怕是这些车轱辘话来回说,完完全全就是个江湖骗子!”   鹤不归失笑:“不管她说了什么,我都不会信的。”   再睁开眼,他们已身处文鳐,同一时间,大鲸发出惨绝人寰的一声惊呼,整个鱼腹都震动起来。   鹤不归抽出佩剑,拉上玉无缺飞出舱门,萧熠也紧随其后。   玉无缺捏起拳头:“她把鲸鱼的魂魄吃了,怕是积蓄力量想要逃跑。”   鹤不归冷冷地盯着趋近的人影:“杀了她。”   作者有话说:   过剧情√ 第61章 血祭   东海之滨, 白令川;   一向平静的海面,数日间惊涛骇浪不休,戍守的修士早早将异象上报, 道门纷纷加派人手, 几乎将不死城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天南地北抽调人手集中尚且需要一段时日, 然而白令川却像被人放在铁锅里突然煮沸了似的,天上浓云积聚,浪涛里影影绰绰的影子破浪而来。   同一时间,陆妖也像是得了某种召唤,不论妖力强弱修为高低,哪怕只是混在人堆里讨生活的老实人, 也往白令川汇聚。   “他们不从海里出来, 我们就无计可施。”白应迟站在高处, 转了个方向看着后方,“陆妖不足为惧,可里头混了不少无辜百姓,若打起来也是束手束脚。”   开阳长老叹气:“你说这些人, 素日畏首畏尾, 偏挑这个时候进来凑这要命的热闹。”   白应迟道:“若是热闹该站得远远地瞧,哪会用血肉之躯去撞刀剑,他们素日惜命, 如今连命也不要地过来, 更像是……”   开阳长老问道:“什么?”   白应迟远眺不死城, 幽幽道:“朝圣。”   开阳长老道:“我本以为是受魂术影响,可这些人神智清明, 并未有浊月蛊惑的痕迹, 神女就有这般的号召力么?”   白应迟淡淡道:“要细究原因, 怕是几百年来妖族对于人族压迫的反抗,蠃鱼复活是个契机,也算个征兆,殊死一搏若能换后世昌盛,妖族有这个心气去赌。”   人族安于现状,独占天时地利长久,未必会因为某件事,某个神明显灵就放下彼此间的成见恩怨同气连枝,可妖族不一样,神女正是拿捏了这种心理,看破了他们的处境,才加以利用。   只需轻轻一撬,积年的不甘和对于平等的渴望便能撬起这场祸事。   白应迟问:“永乐那边如何了?”   凌岚道:“药修院这几日忙坏了,百姓拦不住,难免起冲突,加上陆行妖兽暴动不止,捉妖的修士多有受伤,听我哥说,临时搭建的医馆已经挤满了伤患。”   这几日凌岚跟着开阳长老在不死城和白令川边布阵,而永乐真人带领药修院弟子在后方搭建了不少临时医馆,可大战还没开始,就因为百姓擅闯引发的冲突和零零碎碎出现的妖兽伤了不少人。   太清上仙坐镇天极宫,术修院弟子只来了三分之一,其余也都分散在各处处理祸端,至于器修院……   长思真人一把老腰都要拗断了,除了赶制针对水妖的法器,还得忙着锻剑锻刀,简单的活计都交给江练和岳庭芳去做了,偏偏丹炉还得分一半出去给永乐做药,熬了几日,简易丹房里除了连续不断推火炉的声音,便是薛易越来越大的嗓门。   不少弟子顶不住这暴躁脾气,进一趟丹房出来都是丧着脸的。   “快走快走,你没听见真人连太微上仙都骂上了,我看他八成是疯了。”   “这要是宫主听见,不得跟他急眼呐?”   “谁敢跟他急眼呢,真人现在连傀儡义肢都戴上了,恨不能长出八只手来。旁的仙门没有咱这技术,都得靠他一个人做,累得要死,怪不得脾气如此暴躁。”   长思真人忙归忙,又不聋,在房里猛咳一声,直接把门口絮叨的小弟子给吓跑了。   他确实控制不住脾气,谁来烦他他骂谁,还骂了鹤不归,骂鹤不归抢走了他的徒弟,此时若是玉无缺在,他也不至于把自己弄得跟个八爪章鱼一样了,那小子平日确实不靠谱,干正事是一顶一的有效率。   偏偏大家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太微上仙伙同玉无缺闹失踪。   太不像话!   不止天极宫窃窃私语,聚集此处的道门也颇有微辞。   这可不是小事,水妖暴动,马上就是一场大战,堂堂上仙居然面都不露,再怎么不问世事也不能漠视至此吧!   薛易不至于揣测鹤不归漠视人命,但大家忙得焦头烂额他们迟迟不出现,薛易心里苦,心里气。   隔了会儿,岳庭芳被臭骂一顿,也被一脚踹出来,端的东西差点洒了一地,瞧他一脸的黑灰,季雪薇扶了一把,把东西接好:“芳大哥,站稳当些,都洒了小心真人追出来踢你。”   岳庭芳捏住她的小臂往一旁拽:“别仗着自己姑娘家家,就敢在丹房外头说他坏话,我给你讲,真人发起火来连女子也骂的。”   房里的薛易吼了一声:“岳庭芳,你再说一遍!!”   “我,我这就滚!”岳庭芳缩了缩肩膀,赶紧提溜着季雪薇走了,“小妹你扶着我,咱去找一趟宫主。”   是器修院赶制的辟水珠,第一批五百颗,服下能在水中闭息一个时辰,效用自然比不上精心炼制出来的,奈何此次来的道门很多,人数不下三千,加班加点赶出这些已经很不容易。   白应迟凝了一股灵力化出无数小雀,一只衔了一颗避水珠去分发。   白应迟笑了笑:“辛苦了,又挨骂了吧?”   岳庭芳揉了揉脑袋,嘿嘿一笑:“嗨,师父急起来就这样,惯啦。”   季雪薇捂着嘴笑,抽了帕子给他擦脸:“芳大哥,这话是缺二哥最爱说的,如今他不在,真人就揪着你折腾。”   提起玉无缺,岳庭芳眼神暗了暗,忍不住问道:“宫主,无缺他们还没回来么?”   白应迟摇了摇头:“他们——”   话音未落,海面惊雷乍起!   「噗呲」数声,便见突然涨起数丈的浪涛里伸出无数肢体,它们扎进沙里,酝酿了片刻,肉肢从海里拉出无数巨型坐蛸。   海边早已严阵以待,又有密不透风的结界和阵法挡着,坐蛸虽身形巨大,可肉肢触及结界边缘,仍是瞬息被烫成焦肉。   然而水怪不惧疼痛,更不惧死亡,它们发了疯一般用身体撞击结界护壁,烧死一个便有另一个撞上去。   不多时,发着淡淡金光的结界已经有了裂纹。   白应迟抽出剑:“庭芳,你们保护好身边的人,不要往前冲。”   岳庭芳早将季雪薇护在了身后:“弟子明白。”   白应迟左手捏决:“崇山,不死城的大阵就交给你了。”   开阳张老道:“这会是一场恶战,宫主务必小心,不知他们要以何种方式闯阵,若是破了……”   白应迟冷冷道:“若是城门有一丝开启的迹象,我也得封了它!”   “众家听令!”   白应迟的声音透过灵力传遍上空,气势如虹,各大仙门纷纷持剑戒备,抬头看着上空那个白衣翩跹,仗剑凌空的仙尊。   “凡魑魅魍魉,妖魔邪祟,杀无赦。”   “是!”   “凡觊觎魔窟,妄图祸世者,杀无赦。”   “是!”   “犯我正道者,杀——无——赦!”   “是!”   结界碎裂,海水冲上海岸,里头不止身形如山的巨兽妖邪,还有骑在吞山上,装备精良的水妖大军,沸腾的白令川源源不断地冲向大陆,水涨船高的海平面夹带了太多的人马。   御剑飞仙的修士一往无前地冲了进去。   一时灵光四射,法术撞击,妖兽不住嘶吼,修士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   被血海吞没的白令川之滨,种种惨状倒影在水池之中,神女趴在池边笑了起来,一口血喷出,搅乱了惨烈的场面,那点点猩红恰恰混在血海虚景。   倒像是为它的血腥又添了一笔。   神女气息奄奄道:“鹤不归,你留我半口气,是还有话想听吧?”   在她身后,是一剑捅穿了神女肩颈的太微上仙,玉无缺也刚从魂境里退出来,萧熠斩杀了无数个神女,唯有面前这个,是她真正的肉身。   连萧旗都看准了时机从文鳐跑了下来,给萧熠擦掉脸颊上的血,他道:“神女除了将散得到处都是,东躲西藏的绕你们,像是也没什么真本事。”   萧熠淡淡地「嗯」了一声。   不是没什么真本事,是根本就不会剑术,可以说功法连他家这个柔弱的楼主都比不上,因此才更奇怪。   萧旗道:“她在拖延时间。”   鹤不归毫无怜香惜玉之情,方才偏了半寸没直接扎到心脏上,是有话还想问。   如今也看出来了,神女故意留在此处,就是为了拦下鹤不归几人的脚步,他挽了下手腕,刮得神女惨叫出声。   鹤不归问:“你根本不想打开不死城。”   神女惨笑道:“是你们觉得我要开城,我何时说过我要打开它?钥匙……钥匙不就在你这乖徒儿的肚子里么,我若要开,当杀了他才是。”   鹤不归又扭动剑柄:“你也不只是要蠃鱼复活。”   神女笑容僵了片刻:“……”   鹤不归眸光落在水池镜像里,战斗虽然激烈,可有天极宫在前统领仙门众家抵抗,水妖大军人数再多,也并没有压倒性的优势。   时间拖得越久,明明越不利水妖才对,神女濒死之时,见她悉心筹划的这场阴谋即将失败,却也未露半分失望神色,那只能说明,一切都还在她的计划之中。   鹤不归道:“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不过蠃鱼即便复活了,我也一样会杀了它,它复活于你再有益处,你如今只剩一口气,又能做什么呢?”   神女不答,只垂眸盯着水池,似笑非笑。   玉无缺吊儿郎当地趴到池边,幽幽道:“现在还给你老实交代的机会,神女莫忘了,你会的我也会,若杀了你,我同样有别的法子让你开口。”   神女目光一冷:“玉无缺,我虽不知你和姬瑄到底有何关系,他为何要将钥匙和魂术都传承于你,不过你也别得意,魂术一脉,若论起源,姬瑄还排不上号,你不过学了点皮毛,就想威胁我还太早。”   玉无缺挑眉:“听这意思,你是魂术的开山鼻祖了?”   他眼睛明亮,像是终于抓到了重点:“你是千古城旧人?”   神女头一偏:“我不会告诉你的。”   镜像中,蔓延至岸边的血海已经全是浮尸,水妖死了一茬又从海里冒出另一茬,以人数虽能拓宽进攻区域,却未见得能拿下这场战局的胜利。   怎么看,怎么像单方面的赴死。   鹤不归没了耐心:“蠃鱼封在城柱里,要复活他,必得将城柱撞断,你不惜怂恿水妖大军去白令川送命也要让蠃鱼出来,说明你根本不在乎妖族命运,想来,是为了城柱了?”   神女眼神细不可查地一闪,略过惊慌。   玉无缺看得清楚,接着问她:“四根城柱里,一根封着蠃鱼,其余三根是谁尚不可知,难道你是为了其余的——”   “是。”神女打断他,突然抬起头来,看着玉无缺饿一笑,“城柱里封着东西,你既有资格拿着钥匙,竟然一无所知。”   玉无缺眉头一皱。   神女笑道:“蠃鱼一定会活过来的,我也必然会解开封印,告诉你们也无妨,反正你们都来不及了。”   萧旗笑话她:“连最后这半口气都快没了,还说我们来不及。”   神女垂落半天的手这才动了动,她没有任何的兵器,也没了法力,只是抬手指着镜像中趋近的不死城墙。   巨浪滔天,卷着浮尸漫天而过,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城门,这浪里并没有任何法力,故而法阵只能拦下水妖的攻击和尸体,并不能阻挡海水扑过去。   可海浪似是被城柱里的东西吸引着,渐渐形成龙吸水的模样,往城柱聚了过去。   神女却指着一侧的柱子:“我为了他。”   鹤不归问:“谁?”   神女笑道:“一个……比姬瑄更有野心,更通透的圣人。”   鹤不归:“……”   神女又道:“同你说过的话,只有他懂我。”   鹤不归微微蹙眉:“他就是你挑中的人?”   神女只是淡淡地笑着,只有看着那根孤零零的城柱,才有这旁人瞧不见的柔情。   就在此时,神女从水池里捻起一块石子,用锋利的尖刺扎进了脖颈,她奋力一划,鲜血喷涌而出。   而诡异的一幕出现在了镜像之中,白令川所有的水妖突然站定,直愣愣地目视前方,他们脖颈上骤然出现了一个和神女一模一样的血口。   随着神女划拉的开合,血口变大,血溅三尺,满地妖血汇聚成河,扭曲着爬向封着蠃鱼的城柱。   不止如此,连凑热闹的百姓也未能幸免,他们脖颈豁开大口,血一落地,便汇成一股细流冲向同一个地方。   “是献祭大阵。”鹤不归眼疾手快地打飞石子,又即刻封住神女的穴位替她止血。镜像之中,水妖脖颈上的血口划了一半,但血仍止不住地流。   他把剑抽了出来,将人丢给玉无缺:“别让她死,带着她,我们即刻去白令川。”   萧旗听得头皮发麻:“献祭血阵阴邪无比,一旦发动无法停止,何况是这么多人,十万?!这——”   神女呛了一口血道:“来不及了,你们已经晚了一步。”   玉无缺提着一块将死的烂肉,怒道:“你根本没有力气用魂术,何以如此远的距离操控十万水妖!”   神女嗤笑道:“都说了,论起魂术,你得叫我一声祖师爷,这点距离,十万水妖又如何,我当水妖神女数十载,送他们神水庇佑,他们还要感恩戴德。那水里,早就藏了东西了,这么多年攒下的人头可不少呢。”   鹤不归转身便走:“不必跟她废话。”   玉无缺不好打女人,眼见她如此草菅人命又实在生气,只好打开锁妖袋将她装了进去。   玉无缺狠狠道:“晦气!”   萧旗跟在身后一路小跑:“咱们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吗?”   鹤不归目不斜视:“你们留下,我和玉无缺先走。”   “啊?”萧旗皱着脸,说什么也要抱紧鹤不归大腿的,可是他们要去的地方打打杀杀像是没比这里好多少,不去也罢了,他改口道,“那行吧,这里百姓的安置,就我和萧熠看着,还有空知呢吧?”   鹤不归这才瞥他一眼:“你能行么?”   萧旗点头:“这点请上仙放心,我总不至于将他们仍在这死鱼肚子里。”   文鳐上有应急鱼梭,速度在水中奇快,但空间狭小,是逃生所用,鹤不归从来就没想过还有启用的一日,便只做了两个放着。如今这里留下萧旗萧熠两个活人,怎么都得给他们留一个。   见要两个人挤一个鱼梭,玉无缺大惊,还有此等好事?于是殷勤搬运,快速擦净,一屁股坐下去理所当然地躺平。   他后背紧紧地贴着木壁,朝外伸手:“来吧师尊,咱俩挤挤。”   鹤不归坐进去,勉勉强强才能躺下,这个鱼梭要挤下两个成年男子的体格还是够呛,虽然玉无缺并未成年,但他常年练武,肌肉比鹤不归还要结实。   硬邦邦地贴在一起实在是不舒服。   鹤不归扭了扭身体,问道:“你手能不能拿走?”   玉无缺半只胳膊垫在鹤不归的脖子下面,他道:“给你当枕头,睡着舒服。”   鹤不归觉得硬得慌:“不舒服。”   玉无缺故意鼓了下肌肉:“是不是太硬了?”   鹤不归没说话,玉无缺又鼓,鼓得颇有节奏,恨不能让鹤不归知道这几个月辛苦练剑不止是剑术颇有进益,他这一身腱子肉可不是白来的。   玉无缺问道:“身材好吧?”快夸我。   鹤不归:“……”   就站在鱼梭外的空知:“……”   这边才打完,那边又血淋淋地起了个阵,谁有心思夸你肌肉硬还是软?   鹤不归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没忍住伸出手弹了个爆栗:“老实些。”   虽然没有挨夸,但能和师尊独处一梭已然非常满足,再闹怕是会被轰出去,玉无缺见好就收,放松身体侧身将人一抱,还要欲盖弥彰地道:“这样就不挤了。”   空知赶紧把梭盖合上,生怕这等画面被萧家兄弟看见抖出去。   那浮空殿,不是,天极宫整一个颜面无存,话本乱飞。   空知:“主人,我这就送你们出去了?”   鹤不归没说话,主要是有胳膊压着胸口,有点喘不过气。   倒是压人的人兴奋抬手,打了个响指:“关上,起飞!”   空知:“……”   你干脆把得逞俩字刻脑门上得了。   鱼梭入海,像离弦的箭矢蹿了出去,水中划过细密笔直的水花。   与此同时,不死城外,巨浪泼天而下,血阵蜿蜒而上,集中砸向城柱。   轰然一声,城柱碎裂。   只见巨浪褪半,废墟中立起一怪异巨影。   那巨影有一双堪比鲲鹏的翅膀,半身泡在水中,似鳍的尖刺轻轻划动,它仰着脖子一声划破长空的啼叫,音如鸳鸯,婉转动听,就在这时,身下的海水却极快地暴涨。   还未死透的水妖像是突然回光返照,奋力往废墟爬去,满眼期冀和难以言表的欣喜,倒真像是白应迟所说,朝圣之人见到神迹时那忘乎所以的神情。   “是他……”   “神明降世了……”   “蠃神,恭,恭迎蠃神。”   “望神明……救救我们!”   就连修士们都一时失语,止步不前。   若是妖邪,何以灵气氤氲,音如仙乐?   若是仙兽,又怎会在至阴至邪的血祭大阵中重生?   古籍有载,蠃,鱼身鸟翼,音如鸳鸯,一啼源泉混混不舍昼夜,再啼盈科后进四海归一。   掌天地气运五行之水,九天神君收其为坐骑,位列仙班,赐名——浩瀚。   作者有话说:   坐蛸(xiao)=大章鱼;   吞山=大鲨鱼;   蠃(luo)鱼;   鹤小西鼓掌:修真界水族馆是真的。   大场面苦手真是跪在这里了,明明只想甜甜蜜蜜谈恋爱,为什么要让我来打仗!   周末又来了,周末愉快我也休息两天下周继续! 第62章 城主   所有关于妖邪的传说中, 被九天神君收走还赐名是最为离谱的一个。   可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一只不被人族放在眼里的妖邪,竟真的有掌控五行之水的能力。   万人之血汇成几股, 源源不断地注入蠃鱼, 哪怕仙门在不死城外竖起再多的保护结界, 也抵挡不了如此阴邪的血阵。   雷雨积聚在上空,蠃鱼在水幕之后静默良久,轻轻挥动翅膀,触到距离他最近的一个结界,灵力相撞,剧烈的威压宛如劲风扫过狂野, 凡人不过是屈膝杂草, 片刻之后结界便碎了。   开阳长老眼看着自己的大阵彻底破碎, 急得一脑门汗:“宫主, 那到底是不是蠃?”   白应迟看着蠃鱼身下无端自冒的水源,道:“自然是它。”   开阳长老狐疑道:“蠃鱼是上古妖邪没错,死去多时, 既被人封在城柱里, 哪里来的力气破我大阵!”   除开为备战所布的阵法,数千年来为了防止不死城异动,无数的道门三不五时便会来此加固结界, 少说也有上千法阵。   然而对方只是挥了挥翅膀, 便破了大半。   开阳长老也是术修大家, 哪接受得了自己精心布下的阵法比纸还薄。   白应迟拍拍他的肩,安慰道:“蠃鱼并非纯粹的妖邪, 它是第一个得道飞升的妖兽, 九天神君赐名一事也并非空穴来风, 千年前伏诛于白令川,恐怕也是因为姬瑄一介凡人,将它斩杀太过荒谬,故而人们宁愿相信这只蠃鱼是冒充的。”   白应迟又道:“如今看来,浩瀚之名当之无愧,凡人之力难以抵挡。”   开阳长老倒吸一口凉气:“如此说来,蠃鱼已是仙体?”   白应迟道:“半仙半妖,法力无边。”   暴涨的海水还在往内陆蔓延,加上蠃鱼召唤来的雷雨,和他身下无中生有的水源,不多时便已将海岸变成了泽国,水位急剧上升已经越过膝盖。   修士们行动受限,水妖又因蠃鱼复活士气大涨,吞山冲进人群肆意撕咬,局面一时混乱不堪。   白应迟蹙起眉:“水中不利作战,不少人水性不好,如此都不用等水妖靠近,光吞山就能去了大半人力,开阳,你带弟子和其他仙门往后退,以不死城为界往后十里设隔水阵,将百姓先带出去。”   “是。”开阳长老应下,但他担心的却不是这个,见白应迟死死捏着剑柄,他忍不住问道,“宫主,蠃鱼虽是飞升妖兽,看样子他并不把凡人放在眼里,与他相谈也无济于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白应迟道:“姬瑄区区凡人,不也能将他收服,蠃鱼既然不顾及自己半仙之身非要为祸人间,那便让他再死一次。”   开阳长老拉住他的手:“可是凡人伤及仙体,是会被降下天罚的,宫主,你飞升在即,若因此而被九天仙君降罪……”   白应迟只淡淡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开阳长老说不出话。   白应迟笑道:“穷尽一生修道,飞升不过是其中一条路,并非目的。修道的本意是为了天下,若因此而无法飞升,也不可惜。”   开阳长老拱手:“宫主大义,可牺牲也不小。”   “算不上牺牲,不飞也挺好。”白应迟挥出一道剑气,割开水幕一角,“我便有了最正当的理由陪着师弟了。”   “宫主你真是——”   开阳长老话还未说完,只见一抹白衣义无反顾地冲进水幕之中,他不敢耽搁,立即安排人带着仙门后撤。   小些的道门无意在此无辜送命,跟着开阳长老走了,而上清观和玄戒门堂堂百年道门,天极宫的人一力挡在前头,他们岂会做缩头乌龟先跑,也招呼着自家门人一力抵抗。   砍杀声又起,才稍有平息迹象,蠃鱼复生,白令川再次陷入战火纷乱。   ……   而另一边,鱼梭在深海本就行进急速,又有滔天浪涌推波助澜,几乎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拉向白令川。   感觉快到了,鹤不归撑开神识扫向岸边,叮嘱道:“只要杀了蠃鱼,水妖便群龙无首。”   玉无缺同样用神识观察着战局,难免心惊:“这蠃鱼怎么看都不像寻常妖邪。”   鹤不归没做声,蠃鱼的传说他自然是知道的,同样,非亲眼所见只当封在城柱里的不过是个赝品,不过他不至于有开阳长老那般瞻前顾后。   半仙之躯若是凡人所杀,确实会招来天罚,可他不是凡人,仙鹤品阶高于浩瀚万千,由他出手了结蠃鱼,再合适不过。   可就在这时,二人神识远远瞧见水幕被横空劈开一角,白衣仙尊一马当先冲将进去,宝剑辉光闪过,荡开的剑气让鹤不归一凛。   玉无缺惊呼:“是宫主,宫主跟蠃鱼打起来了。”   见此情状,热血沸腾的少年人丝毫也没有忌惮,摸着腰间的剑跃跃欲试道:“敢在我天极宫门前撒野,定要叫他好看!”   鹤不归有些头疼,按着他的手道:“收回去,蠃鱼是我和师兄的,你看好水妖,想大展拳脚就顾好自己人。”   玉无缺顿了顿道:“师尊,我有分寸,不会拖你们后腿。”   “不是怕你拖后腿。”鹤不归只好直言,“蠃鱼法力高强,已是半仙之体,除了我,旁人碰不得。”   简短说完因由,鹤不归不容置喙地叮嘱道:“血祭大阵还在继续,它实力尚未恢复,正是斩杀的最佳时机,你尽量别让人靠近蠃鱼本体。   否则水妖献祭了妖血,再贡献妖丹,会加速血祭完成,待蠃鱼彻底复苏,我也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   玉无缺想了想道:“水妖死了大半,若是想一力控制他们,我只需……”   黑暗中,玉无缺感觉到身侧之人瞪过来凌厉一眼,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了:“我只需挑拣几只死去的妖兽,吃了他们的魂,便有法力控下所有水妖。”   鹤不归立即道:“不可!”   玉无缺不解:“这明明是最行之有效的法子。”   鹤不归捏着他的手腕,力道加重,像是有些生气:“这便是出去前,我一定要你答应的事,玉无缺,不可在他人面前动用魂术。”   玉无缺道:“可全天下都知道我会了。”   鹤不归严肃道:“知道你会皮毛便已如此害怕,恨不得把你押进无量斋刮下一层皮。若被人看见浊月的效力,或是知晓曜星汲魂之法,你还有命活吗?”   玉无缺小声嗫嚅:“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我都做了,师尊也是默许的。”   鹤不归静了片刻才道:“我没说你做错,可旁人的忌惮恐惧,会将你一片好心曲解为歹意。”   玉无缺无所谓道:“只要你没觉得我做错,我管旁人作甚?师尊不也一向如此。”   鹤不归反被噎住,行事只问己,无畏天下言,确实是鹤不归一贯以来的作风,可鹤不归可以如此不羁潇洒是仗着旁人奈何不得他仙尊之名,又有天极宫在前头压着。   最重要的是,他并没有什么让世人惧怕的「把柄」,诸如禁术一类,让人揣测他的本意。   然而玉无缺可就不一样了。   他身世不清明,又手握禁术,若再锋芒毕露不知收敛,惹来天下人的忌惮,下场不会比姬瑄好多少。   鹤不归确实活得没什么顾忌,旁人说他什么他一向是半个字不往心里去的,可如今不知为何,放到玉无缺身上,他便做不到那么洒脱。   他顾忌玉无缺,怕人言可畏伤到一颗赤子之心。   更怕一意孤行的赤子之心走出一条太过孤绝的路,没有人能懂他的好。   鹤不归放弃说教,端出师尊的气势问他:“你到底听不听为师的话?”   玉无缺道:“听。”   鹤不归道:“那我让你不准在旁人面前动禁术,你答不答应,就说答不答应,别吧嗒吧嗒一堆理由,不爱听。”   玉无缺:“……”   玉无缺只好道:“答应。”   “听着好勉强。”鹤不归伸出小指,“发个誓我就信。”   你幼稚不幼稚啊,玉无缺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默默伸指将人一勾:“徒儿发誓,绝不在外人面前动用魂术。”   鹤不归晃了晃手指头:“否则呢?”   玉无缺无语:“师尊还想听我发毒誓?不至于吧,嘶——发就发,你别掐我。”   鹤不归等了半天,没听见誓言,便问他:“你最在意什么。”   玉无缺装作随口一答,快速又含糊地道:“你咯。”   鹤不归:“……”   鹤不归想了想道:“好,今日天地为证,玉无缺若敢在旁人面前私用禁术,鹤不归便不得好——”   “呸!”玉无缺赶紧捂着他的嘴,简直不理解他家师尊怎么疯起来连自己都瞎咒,他赶紧道,“我自己说。”   黑暗中,师尊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扭头拱开玉无缺的手掌,道:“说呀。”   玉无缺当真无奈:“我发誓,若当着外人之面私用禁术,鹤不归,就,就……就娶不到老婆。”   鹤不归:“……”   玉无缺故意问:“怎么?师尊觉得不好?”   鹤不归轻笑,弯了弯拇指,和他盖了个戳:“就这么说定了。”   ……   鱼梭破出水面的一刹那,梭体轰然炸开,两道白衣一闪而过,一道落入密密麻麻的水妖之中,傀儡四散,加入混乱的战局。   一道飞入水幕,鹿属和巴蛇突然变大数倍,抢在白应迟身前,一头撞去蠃鱼本体,蠃鱼身前有一层厚实的灵力壁垒相隔,这一撞威力无穷,虽未破开,动静却生生逼得蠃鱼睁开了眼睛。   蠃鱼声音浑厚低沉,未见他动嘴,却字字清晰入耳。   “凡人放肆!”   鹿属不会说话,只打了个响鼻,巴蛇却盘在壁垒之上,吐着信子,他全身收力,压迫着灵力罩子,外间鹿属又加速飞来,再次猛烈一撞。   轰——   蠃鱼蹙眉喝道:“又是傀儡!小偃师的把戏玩了数千年,还敢拦我?”   轰——   蠃鱼挥动巨翅,试图拍碎面前的偃甲,眼见他被激怒,灵力壁垒似有动摇,白应迟正要趁虚而入,被鹤不归飞至身侧一把拽了回来:“师兄,交给我,待灵壁碎了,我会杀他。”   白应迟见到他自然是又惊又喜,牵肠挂肚了几个月,要不是这里出事,他都坐不住要去找这个宝贝师弟了,可眼下情势紧急,实在顾不上嘘寒问暖。   白应迟正色道:“蠃鱼不好对付,师兄同你一起。”   “不用。”鹤不归挑眉,狡黠地横他一眼:“你知道他不好对付,更不能由你出手,师兄若不想给我添麻烦,就从这里出去。”   白应迟:“……”   鹤不归用下巴指指外面:“海中被其吸引的妖邪数不胜数,若都冲到岸上,死伤更多,我对付一只没问题,外头的都得靠你。”   白应迟担心道:“可是,蠃鱼已是半仙——”   “真仙还在这,一个半仙何所畏惧?”鹤不归逼近他,低声交代,“师兄只要帮我个忙,利用水幕把这里围起来,别让人瞧见里头情形。”   白应迟抿着唇问:“你要?”   鹤不归高深莫测道:“嗯。”   白应迟无奈:“好吧,倒也确实只能由你压制,你别勉强,把他仙体压回去,剩下的就好处理了。”   鹤不归拔下鹤翎,撇了一眼那灵璧,轻飘飘扔过去:“知道了,你快些走吧,看着我不好意思。”   白应迟:“……”   鹤不归催道:“快点快点,你快走。”   白应迟只好拿着剑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水幕,悄悄用障眼法将水幕围了个彻底,但里头动静却关不住。   鹤唳破空,盖过蠃鱼的嘶吼,聚在上头的云雨暴雷不断,噼噼啪啪往下生砸,又有灵光狂射,玉无缺带领众弟子本将地面水妖杀得差不多了。   但听见这声鹤唳他整个人头皮炸开,立刻便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鹤不归定然是现了真身,和那半仙蠃鱼斗法,在真正的仙鹤面前,蠃鱼确实是连提鞋都不配。   ——从渐渐退下的海水便知,蠃鱼已然落了下风。   水幕厚实,将后面的物事挡得一干二净,修士们只道太微上仙法力高强,凭一己之力和邪魔斗法,不愧是天极宫三大仙尊之一。   而海边半空中,太白上仙凌空开了剑阵,万剑齐发,簌簌飞入水中,妄图爬上海岸的妖兽被眉心的凛冽剑气断了生路。   海面被巨大的身躯砸起层叠水花,奔腾万里而来的水兽精怪竟无一只再上得了岸。   形势一片大好,水妖剩余力量虽还在负隅顽抗,但杀尽是迟早的事,眼见尊长们扛在最前,挡下了最凶险的攻击,修士们也士气大涨,想尽快结束这场恶斗。   轰——   却在此时,水幕后头爆发了一次惊天动地的碰撞。   不止是水妖,连仙门众弟子都被掀了开去,自水幕起周围数丈,海水都靠近不得,生生被某种力量推了开来。   玉无缺一剑插入地下,这才没被吹飞。   可这时,他却清晰地听见了水幕里的对话。   不是来自耳中,而是神识。   【我知道了,你便是水伯所说的仙禽,已是残废之躯,为了阻我不惜现真身,你还真是豁得出去啊,可是没用的,我死不了了。】   【姬瑄能杀你,我同样能杀你。】   蠃鱼爆发一阵狂笑。   【他能杀我是侥幸,我当年在仙界留了半副神识,下凡后本就只得一半法力,才会着了他的道,可如今你杀不死我,却正是因为姬瑄。】   【怎么说?】   【魂魄已被他纳去了,你怎么杀?】   【哦?所以只能由姬瑄亲手将你终结?】   蠃鱼冷笑道。   【即便姬瑄活过来,他也毁不了我,我和这城一样,得了千古不朽。】   【前后矛盾,你觉得我会信你?】   【信不信都由你,仙鹤面前我自该低头,不过就算你用仙躯压我一头,也无法彻底将我抹杀,在仙界久了,我们也和他们一般对冥灵之术毫无敬畏之心,落得如此下场,怪我狂妄。今日被你毁去仙躯,来日我魂灵找到城主,必会卷土重来,小仙鹤,你的身子还能撑到下次见面吗?】   【城主?】   【千古诸魂,都归城主一人,姬瑄死前已将权柄卸下,新的城主必会感知到我的魂魄所在,来接我走的。】   玉无缺懵了一瞬。   所以他能听见这些话,不是鹤不归开了神识,而是蠃鱼被纳过的魂魄与魂主共鸣,那他口中所说城主,竟然是自己?   否则何以解释钥匙藏于腹中?更是在梦中便莫名传承得来魂术一法。   可他顾不上去想,姬瑄为什么会选了他做城主,魂术共鸣愈演愈烈,他感觉到蠃鱼在偷偷进入魂境,试图以此逃脱,玉无缺提起剑柄直接冲向了水幕。   在身体即将触碰结界时,瞬间入了魂境。   弟子惊呼:“玉无缺——”却见他的身体眨眼间消失无踪。   虚实切换已得心应手,天下没有结界拦得住他,玉无缺穿了水幕再次从魂境回归现实,入眼便是飘在半空巨翼挥舞的漂亮仙鹤,好像一副肆意挥洒出来的水墨仙鹤图,灵动万分,散发着让人望而生畏的仙气。   玉无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仙鹤扭头,错愕万分:“玉无缺,谁准你进来的?”   玉无缺回过神:“师尊,我是城主。”   仙鹤懵然:“什么?”   玉无缺身形飘忽,在虚实之间切换于无形,纵使鹤不归想拦也抓不住他。   他又道:“我是城主,蠃鱼的魂魄本就是我的,我现在就收了他。”   蠃鱼一见了他,自然知道他所言非虚,尤其玉无缺腹中之物,是牵连千古城大禁制的关键,蠃鱼终于泄出一丝惊惶:“你是……”   他躯体狂乱挣扎起来,仙鹤双翅飞出无数鹤翎,齐齐射入要害,更有一枚划过蠃鱼颈下,一羽封喉。   同时,玉无缺也开始了收魂。   “你该叫我城主,或者主人也行。”   魂灵境界之中,想要落跑的蠃鱼已经被咒文根爬了满身,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周身便魂光大作,烙印清晰亦如千年之前。   是一个端方的「玉」字。   作者有话说:   走剧情,终有打完了;   鹤小西:鸟打鱼,好啄得很! 第63章 蠃鱼   魂魄烙上他人名姓实在不是一件值得回忆的往事。   咒文根攀爬的速度越快, 被禁锢和不得不臣服的感觉也就越强烈。   熟悉又让人憎恨的感觉传遍周身,蠃鱼恨恨地想,他当年确实不该贪图一时玩乐私自下界, 好好地做个神仙不好么?   可是来不及了。   千年前马失前蹄, 在姬瑄那个小偃师手上栽了跟头, 原本想着放弃凡尘这副肉身,魂魄回到仙界那半副神识里,恢复个百八十年又是一条好鱼,谁能想到区区凡人会通晓冥灵之术。   肉身被杀不说,连魂魄都被写上了他人的名字,不得不低头唤一声主人。   而当时他的魂魄第一次被打上烙印, 是一个飘逸潇洒的「姬」字。   从此他便恨上了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姓氏, 把姬瑄, 以至于所有姓姬的, 会偃术的都恨了个遍。   抽筋拔骨的疼跟囚禁在地下做苦役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   可恨的小偃师瞧上了他无中生有的本事,堂堂仙兽竟被奴役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河道中, 背着整座城池的运转。   蠃鱼还记得, 姬瑄曾笑嘻嘻地来开解他说,你凶性不除又造了那么多杀孽,回到天界那些神仙也要罚你, 不如做这城池的支柱, 为万民造福。   蠃鱼难以理解, 外头明明都是木疙瘩,四处阴气浓郁, 根本没有一个活人, 谈什么为万民造福, 这个小偃师八成是个疯子,他便问,做支柱可以,但是得有个期限吧。   姬瑄叹了一口气,说他的子民永世不得超生,你也一样,也要永世囚在此处。   旋即露出一双称得上狂热欣喜的眼睛,拍着胸脯跟蠃鱼保证,你会喜欢这里的,你会明白做这些都有意义,这是座伟大的城池。   而要你同我做的,也是一件伟大而超前的福祉。   鸡同鸭讲,蠃鱼内心嗤笑,我只是一条鱼,毕生所念就是在深海里放肆游弋,别说你万民的福祉,便是成仙都是遭人迫了去的。   而后他陷入了深深的不理解和更重的憎恨,直到姬瑄将他的尸骨埋进城柱,立在四角之一,魂魄视野开阔起来,他得以俯瞰这座被他撑起的城池。   蠃鱼第一次体会到姬瑄说的伟大。   起初只是觉得有点意思,原来那些木疙瘩是「活」的,和他见过的所有活人都不一样,不用五谷轮回,不眠不休的木头却遵循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规律在认真生活。   他们劳作,生产,会哭会笑,喜怒哀乐都一样鲜活。年节时张灯结彩,炊烟漫天,家家户户贴上对联门神,去庙里敬香,也走街串巷互送节礼。   后来城门大开,和外面互通有无,真正活着的凡人第一次踏入这座城池时和蠃鱼一样,震惊于它散发的灵动活气。   城池越来越热闹了,有人进来,有人离开,蠃鱼见过从城门绵延至巷尾的十里红妆,也见过一路吹拉弹唱送出城外的戴孝喜丧。   万民拜服姬瑄,尊他为城主,谢他再造之恩。   姬瑄转头却问蠃鱼,这一切离不开你,虽然并非你自愿的,但你看看如今的城池,难道不觉得高兴吗?   惨遭奴役的一条鱼并不觉得哪里值得高兴,但他向姬瑄承认,这座城池确实伟大,原来永世不得超生还有这层意思。   姬瑄笑了,说此城名之千古,便是不朽的意思。   你说的对,永世不得超生还有另一个意思,就是永垂不朽。   蠃鱼却好奇,他们不得入轮回,跟你没有关系,为何要救?   姬瑄只道,自己心软,总是不忍心。   蠃鱼很生气,难道我同他们有什么区别,一样是生灵,你救他们,就得囚着我是什么道理。   姬瑄难得露出悻悻之色,说完肺腑之言,向他郑重道歉。   蠃鱼自然是不会接受的,但也是那一刻,他不恨姬瑄了,也没再做过逃出去的梦,有些无奈又自暴自弃地做一根城柱,兢兢业业地背起这座城。   直到仙门百家打上来,天雷不断侵扰,天怒人怨裹挟着摧枯拉朽之势,让那个得意了一辈子的偃师头一次力不从心,最后,姬瑄果真闭锁了城门。   以四根城柱作为大禁制,将千古城彻底封死。   那是蠃鱼第二次看见自己的魂魄,上头的字在他感知到姬瑄身死时,变成了「玉」。   他听姬瑄说起过,毕生最欢喜之时,毕生最得意之事,就是拥有了玉,他亲手做的玉——一个完美无缺的偶人。   在城门彻底封死的那天,蠃鱼其实是想送一送姬瑄的,这个小偃师做了一件疯狂的事,造了一座伟大的城,他走了,自己应该去送一送。   但最后一面没有见到,魂魄认了新的主人,意识也莫名其妙随之黯淡下去。   再到今天,他亲眼见到这位城主出现在魂境之中。   已过了千年之久。   ……   蠃鱼不可思议地端详了玉无缺片刻,确认他是一个大活人,一个肉身鲜活,魂魄干净的活人之后,才道:“你明明还在大殿中,和那些傀儡一样一直沉睡着。”   蠃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你是玉?你当真是玉?”   玉无缺当他说胡话,一心念咒,并没有理他。   蠃鱼问道:“你怎么会是玉呢?姬瑄说过,他是个完美无缺的傀儡,傀儡没有魂魄!”   玉无缺这才动了动眉毛:“不好意思,我姓玉,名无缺,方才你说的话里姓氏名字都说了,就是不接在一块儿,没人教过你只喊姓很不礼貌吗?”   蠃鱼噎了一下,你是在装疯卖傻吗?   玉无缺自言自语道:“魂魄不是该对魂主恭恭敬敬么,我还是你们城主,怎的这鱼这般不老实,像是脑子也不大好。”   蠃鱼:“……”   蠃鱼坚持道:“第二任城主就是玉,你何时跑出去的?不对,你何时有的魂魄,若是姬瑄塞进去的,那也不可能轮回,你到底是什么!”   玉无缺翻了个白眼:“你当我是姬瑄做的傀儡?你方才自己都说了,傀儡没有魂魄,不过我和他确实还有点关系。”   蠃鱼睁大眼睛,认真听着。   玉无缺道:“本人是被抛在不死城门口的孤儿,所以取名字的时候自然跟不死城沾了点关系,又因为……”   他摸了摸自己额上的印记,那处有些滚烫,好像每次入魂境施法,障眼法都遮不住这处印记,便道:“又因为这个,和城门钥石,许和姬瑄有关,所以我师尊便捡了玉的名字做姓,无缺可不是完美无缺的意思,那是师尊对我的期许。”   蠃鱼不理解这人在得瑟什么,但他注意力确实在额上火红的蟠龙印,观察了半天,他道:“姬瑄手作之物会留偃师印,想必除了额头这一枚,你四肢关节和要害处都有吧。”   玉无缺看着他道:“是有。”   蠃鱼指了指他的眉心:“那你可有细细看过,眉心这处和四肢的有无区别。”   玉无缺挑眉:“要说什么直说,没多少时间给你卖关子。”   蠃鱼道:“玉最初只有一副金属骨架,为了锻出世上最坚实可靠的材料,姬瑄将他泡在沸铁水和冰水中反复锤炼。”   玉无缺本想问,这不过是每个偃师最普通的日常,你同我讲这些做什么,我比你清楚。可他没说话,因为梦境中关于火海的场景出现了太多次了,蠃鱼如此一说,他难免会联想到沸铁水和火海是否有什么关联。   玉无缺问道:“锻了多久?”   蠃鱼摇摇头:“记不清了,数千个日夜,少说也有五年。”   “但只要有水我便能看见,我清楚地记得锻成那日,姬瑄小心翼翼地将玉从沸铁水中捞起来。”蠃鱼眸光落在玉无缺眉心,“在四肢关节和全身要害处打下偃师印,还有这个。”   玉无缺笑容凝固,他梦见过一只温柔而巨大的手掌,于火海中扣紧自己的天灵盖提了起来,而梦境中的自己,似乎早已习惯了在火海中浸泡的感觉,对于出去,带着未知的喜悦和一点点惧怕。   蠃鱼轻笑:“为了让玉更完美漂亮,姬瑄改动过他眉心的蟠龙印,让此印宛若花钿,不阴柔也不突兀,龙须那两笔尤其似花蕊轻抬,我亲眼所见,普天之下只有你眉心的这个偃师印,是他一笔一画用自己的血画上去的,独此一枚,绝不会认错。”   见玉无缺似有犹疑,蠃鱼追问:“你想起来了吗?”   玉无缺奇怪道:“我对你所说之事一点印象都没有,况且,傀儡无魂,我没道理是他。”   蠃鱼往后一仰:“魂魄能否无中生有,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么,此境你也能到达,应该比我更了解魂魄的来处和去处。”   玉无缺想到了某件事,对傀儡是否生魂是有疑虑的。   但他懒得跟蠃鱼东扯西扯,便道:“不管我是不是玉,如今城主是我,钥匙在这,魂术也会了,说明上一任城主放心将大任交给我,那我不能辜负他的信任。”   蠃鱼眼睛微眯:“你要对我做什么?”   “一醒过来就兴风作浪,外头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玉无缺头一仰,“我要对你做什么,自然是将你魂魄散去。”   “不可。”蠃鱼狐疑地看着他,“你是城主,难道对千古城如何运作,四柱是什么一无所知?打散我,哈,打散了我,姬瑄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他视你如至宝,将一手造就的杰作传给你,你便这般糟蹋?”   听这话的意思,蠃鱼像是对不死城还挺有感情。   玉无缺难免觉得好笑:“听闻是姬瑄杀了你,将你囚在这里,你不恨他,反倒要替他守城?”   蠃鱼不解地看着面前之人。   见他不留情面,言语里对姬瑄也多有不敬,蠃鱼这才开始怀疑,兴许这个人和玉没有关系。要知道当初的玉和姬瑄,何止是傀儡对主人的感情,那浓重的情思到底是什么东西一条鱼是不太能理解。   但很深很重,重到为彼此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他们最后下场惨淡,不正是因为如此。   “当真可笑。”玉无缺两指收拢,咒文根爬上蠃鱼的脸,逐渐伸到眼睛和口鼻处。   蠃鱼挣扎起来:“玉!玉,你听我说!”   玉无缺横他一眼:“谁?”   “城主,城主,行了吧?”蠃鱼道,“此番复生非我指使,方才你那般问我,看来也不是你所为,既然幕后有人操纵,必然是针对千古城而来。   如今我脱离城柱,千古城停止运转,兴许就是那人的目的,大禁制若解开,千古城便封不住了。”   玉无缺手一顿:“你给我说清楚。”   蠃鱼正色道:“那城主得和我做个交易。”   玉无缺凑头过去,蠃鱼耳语片刻。   言罢,玉无缺撤掉他满身咒文根,笑道:“成交。”   ……   魂境中和蠃鱼叽叽咕咕少说有一个时辰,然而外头也不过半刻的功夫。   玉无缺睁眼的一瞬间,便抽剑划向蠃鱼尸身,将他妖丹掏了出来。   与此同时,水幕轰然垮下,修士们揉了揉眼,像是瞧见一只仙鸟的轮廓,转眼便没了,随着水幕垮塌,雷云消散,天边唯有坐在鹿属后背的太微上仙,他将将飞到玉无缺身侧,把人接住。   而那个消失许久的少年,一剑贯穿蠃鱼心腹,被血肉糊了一手,他掌心握着蠃鱼的金色妖丹,正一脸灿烂地跨上鹿属后背。   “可还好?”鹤不归侧过身,眸光落在玉无缺额间,伸手轻轻一点,冰凉的指腹触到滚烫额头,玉无缺笑着往后缩了缩,见他脸颊上沾了污血,鹤不归从袖里拿出香帕子,耐心地替他擦起来:“头再过来些。”   难得师尊会这般温柔,玉无缺乖乖将头凑过去,肆无忌惮地盯着人看。   鹤不归晃了他几眼,把手帕收好,问他:“另一只手,攥着什么?”   “你的东西。”玉无缺张开手,是一尾鹤翎,他道,“这宝贝沾了血了,我回去洗干净再给你。”   “什么宝贝。”鹤不归笑他,“多得是,扔了便是。”   玉无缺大惊,你知不知道当时收徒时送我的鹤翎,我日日夜夜都擦,毛乱了还得梳梳,比打整自己还小心,所以师尊竟然拿个多得可以随便扔的毛打发我?   鹤不归认真道:“给你那一尾,是我头顶的,和这个不一样。”   玉无缺有点失落:“头顶的毛和身上的毛不都是毛吗,有什么不一样,师尊你好敷衍。”   “我没有。”鹤不归夺过他手中沾血的鹤翎,还试图去拔玉无缺玉冠上的那尾,“不要就还来。”   “唉唉,怎么说着还上手呢,给人了不兴要回去。”玉无缺扶着自己玉冠,躲来躲去,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头上的毛是宝贝,我当好好珍惜,你没敷衍。”   玉无缺扶正玉冠,整理好衣服,见鹤不归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主动道:“方才我用魂术是悄悄的,没人瞧见,不算违背誓言吧。”   鹤不归道:“不算。”   玉无缺笑:“那就不影响师尊娶老婆了,干嘛还这般盯着我?”像是我欠了你一个老婆。   “我看你额心印记鲜红,等它消下去。”鹤不归莫名道,“三句话不离老婆,我看是你想着,娶妻这种事,为师这辈子都不会有。”   “人人都会娶妻,师尊为什么那么笃定你不会有?”玉无缺问道。   鹤不归道:“娶不娶妻也不劳你惦记,就算你今日违背誓言,我也不至于找你讨要。”   玉无缺耸耸肩,你若真讨也不是不行,还不出去还能卖自己,本就打的这个主意。   鹤不归歪头:“你叽咕什么?”   “没有没有。”玉无缺将剑利落一甩,别回腰间,“我是想着,亏得有师尊压制蠃鱼仙体,得了吴天妖力,他死了还会再生,若非你出手,我收他魂魄没有这般顺利。”   修士们欢呼之声传过来,玉无缺愣了下回头看去,见岳庭芳拉着季雪薇踉踉跄跄朝他跑去,他也赶紧挥手。   鹤不归道:“这次斩杀蠃鱼,你立了大功了。”   玉无缺摇头:“又不是我杀的,明明是师尊的功劳。”   鹤不归回头看他:“我无谓建功立业,这一功就记你头上。”   “不要。”玉无缺扬起明媚笑脸,“我是想多多斩妖除魔,名震天下,但慢慢来嘛,还不至于为了功名馋成这样,只要事情落了好就成,是谁的有什么要紧。”   鹤不归意外:“我当你高兴成这样,是因为这个。”   “我是高兴啊。”高兴到都忍不住笑出声了,他道,“我高兴是因为这件事是和师尊一起配合完成的,咱俩还挺默契,况且功成就是立业的第一步,你都看着,是不是会对我更放心?”   鹤不归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夸一句,但见他要开屏的模样,及时打住,违心道:“也没有多放心。”   玉无缺:“……”我分明就见你弯了嘴角。   鹤不归觑了眼下面逐渐围过来的人,道:“庆功还早,先随我去一处地方。”   玉无缺一夹马腹:“走。”   鹿属把人带到了不死城的另一侧。   鹤不归将鹤翎插回发髻,问道:“妖丹你有用处?”   “蠃鱼杀不得,封在这里了,我稍后跟师尊解释缘由。”微风拂面,玉无缺舒服地迎风看了会儿许久不曾见到的太阳,把腰间一个小袋子解下来,他扶着鹤不归一侧肩,伸出手去,“你瞧。”   袋子是雪玉丝做的,质地透明,里头盛了一半的海水,有一条指甲壳那么大的鱼苗在水中游来游去。   鹤不归错愕:“是蠃鱼?”   “嗯,魂魄封进去了,他再也掀不起风浪。”玉无缺道,“他跟我说了不少不死城的事,我觉得这次妖族反扑,蠃鱼复生虽然阵仗很大,却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总觉得哪里古怪,直到他说起城柱和大禁制。”   鹤不归闷闷地「嗯」了一声,像是根本不意外。   玉无缺瞧他神色不对,问道:“师尊猜到了什么?”   “不是猜到,是看到了。”鹿属悬停在不死城边,紧紧挨着,鹤不归只稍一抬手便能触到大禁制的外缘,“封印不死城的禁制弱了很多,就在方才城柱崩毁的时候。”   玉无缺也抬手感应片刻,后道:“蠃鱼提到城柱四根,每一根都封了一个人,四柱完成才落成禁制,可崩坏一根,怎么弱了这么多。”   “因为不止坏了一根。”鹤不归道。   玉无缺愕然。   鹤不归和他对视一眼,带他去到另一处废墟:“我猜想城柱有次序,得依次毁去才能将禁制解开,第一根是蠃鱼,由他复生为由招来水妖献祭,城柱因为尸骨复生而崩毁,恐怕这里头的尸骨也同样复生了。”   二人面前,便是第二根城柱的位置,已成残垣断壁,兴许在滔天大浪打过来时便同一时间毁了,只是人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蠃鱼那处,这里得以瞒天过海。   鹤不归神色严肃:“从头到尾不见凌斯,神女以命拖延本就奇怪,她排布许久,怎可如此轻易就让阴谋失败,恐怕等的是这个。”   玉无缺翻拣着乱石查看,里面确实少了东西,他皱眉道:“第二根城柱,我知道是谁,蠃鱼告诉我了。”   鹤不归仰起头:“谁?”   玉无缺道:“蛮荒兵主。”   作者有话说:第二卷尾了,还有好多事得一点点说清楚,打完架就可以歇口气谈恋爱了哈。 第64章 师弟   鹤不归若有所思地重复道:“蛮荒……兵主?”   “是。”玉无缺拍了拍被他系在腰间的袋子,“蠃鱼说他只知道这些,连长什么样,是男是女还是妖都不清楚。”   鹤不归摸着下巴:“唔。”   见他神色介于狐疑和不理解之间, 玉无缺等了半天的后话, 没等来只好问:“师尊, 兵主到底是什么,此前从未听过,是人名还是称谓啊?”   “是称谓。”鹤不归不确定道,“但这个叫法,又特殊些。”说是对某个人的特指也可以。   兵主确实是一个称谓,诞生于诸神混战, 妖邪割据的洪荒时期。那时不论人神还是妖魔都聚集成一个个部落和族群, 彼此抢夺天地之灵气, 立命之毫厘。   越是野蛮乱世, 越是人才辈出,兵主恰是部落或族群间最骁勇善战者的尊称,只是后来, 它只独属于一人, 而那人是开天辟地以来,人人公认的战神。   渐渐地,人们把统御一方的霸主尊为王, 尊为将, 却保留了兵主的称谓, 无人再敢以此自居。   因为普天之下,战神唯那一个。   鹤不归之所以听见的一瞬间狐疑又不解, 正是因为洪荒距今已有万年。诸神回归天界, 妖邪几乎覆没, 后人也大都修道入世,和人族平和相处。   洪荒时期的战神,怎么可能死于姬瑄之手,还被他封进城柱?   时间上说不通,实力对比上说不通。   所以鹤不归只当,要么是蠃鱼听岔了,要么这柱子里的人妄自尊大,捡了个最不可思议的称谓让别人给自己脸上贴金。   “别吵。”玉无缺捂住袋子,看着鹤不归道,“蠃鱼说他没瞎说,姬瑄立城柱时第一个就封了他,紧接着就封了第二个,显然尸骨也早在手中,那时姬瑄便说这是蛮荒兵主,还强调他和蠃鱼一样,对这个城池功不可没。”   鹤不归问:“四根城柱分别封了四个人,每个人都对不死城有特殊作用?”   “是这样的。”玉无缺想起什么道,“也不对,蠃鱼说第三根城柱一直到他沉睡过去,都是空着的,姬瑄说那是他留给自己的坟冢,将来身死城主之任交于他人,他便长眠在此。”   鹤不归道:“姬瑄之于不死城,就是偃师之于傀儡,只要偃师在,傀儡哪怕旧了坏了也有人修缮维护,从这个角度讲,历久弥新也是不朽。”   “师尊聪慧。”玉无缺叹道,“你这番话,和姬瑄当时告诉蠃鱼的一字未差。”   “姬瑄本没有设大禁制封城的打算,若非时局越变越坏,他许是预感到自己没有好下场,这才开始筹备。”玉无缺问,“难道他的尸骨还在第三根城柱那里?”   鹤不归轻抚鹿属:“去看看。”   鹿属驮着二人,绕着不死城飞了好几圈,每一根城柱,每一处可能有古怪的地方都探查了,这城池的禁制虽弱了些,但依旧死死地封着不容撼动,哪怕轰然倒塌了两根柱子,破开的地方也有浓雾一般的东西挡着视野,飞至高空同样浓雾弥漫,瞧不清里头一丝一毫。   第三根第四根城柱完好无损,以灵力相探,第四根里的尸骨尚存,第三根却少了很多东西。   鹤不归收了法力:“应该是封进去时就只有残肢,若我推断没错,这里是一双手。”   毕竟偃师的手可造万物,封进去很合理。   不过是不是姬瑄的就不好说了。   玉无缺笑道:“蛮荒兵主和第四根城柱的主人是什么身份,只要搞清这城池除开动力和修缮,还有什么是最为紧要的,便能反推!”   鹤不归扭过头,投过赞赏的一眼:“你瞧明白了。”   “自然。”玉无缺道,“运维傀儡之城,有几件事不可或缺,而不死城又特殊在于魂魄,我想答案就在书中。”   玉无缺回头望着已经平静的海面,轻轻揽了下鹤不归的腰:“咱们回去吧,时辰不早了,还有很多事要从长计议,师尊也该好好歇歇了。”   “嗯。”鹤不归是有些累了,“还记得你答应我什么?”   玉无缺点点自己的嘴唇:“不该说的不说。”   鹤不归弯了下嘴角:“嗯。”   鹿属带着二人返回白令川海岸。   浪潮退去,修士们忙着清扫战场,押运零落的俘虏,虽然事情已了,但诸事繁杂,一时半会儿仙门还不能将人手撤去,故而纷纷在岸边安营扎寨。   等白应迟赶回来时,鹤不归和玉无缺已经在他的房中等了许久了。   煮了三壶茶,才将不死城前前后后的事说完,除了现有情况,玉无缺也说了大致的推断。   和鹤不归一样,白应迟在听到「蛮荒兵主」这四个字时也是狐疑又不解。   “蛮荒兵主……”白应迟抿下一口茶,咀嚼着这四个字迟迟未说后话。   他眸光穿过热气蒸腾的白雾,茶汤被浮叶荡出一圈圈涟漪,像极了兵荒马乱的涿鹿之野。那里曾被铁蹄踏起的尘烟弥漫,山河破碎恰如这茶汤,在野蛮之下终日动荡不歇。   直到血枫林绵延千里,盖世英雄折戟旷野。   “古往今来能配得上兵主一称的,唯有蚩尤。”白应迟搁下茶杯,喃喃道,“非人非仙非妖非魔的战神,若非他人合力诛杀,早成了天地共主,但……怎么可能呢?”属实离谱,连他都觉得这件事有人在胡说八道。   “是不可能。”鹤不归听得昏昏欲睡,“姬瑄胡说,或是这兵主本身就是假冒的,都有可能。”   白应迟噎了下:“姬瑄没这么好糊弄吧,无缺怎么看?”   玉无缺口干舌燥,灌下一大杯茶,擦了擦嘴道:“我更不知了,连兵主就是蚩尤都是从宫主这听来的。”   “那这个暂时不说,我也查查古籍看有无线索。”白应迟又道,“讲讲神女。”   玉无缺指着扔在一旁的锁魂囊:“死了。”   半路就死了,伤重挨不过来,二人也没打算救,因为只要魂魄尚在,玉无缺就能问出他想知道的,原本是打着这个主意,谁料方才打开,尸体里的魂魄七零八碎,有过被打烙印的痕迹,又被生生抹去,且看碎魂的情况,是几个时辰内下的手。   “意料之中。”鹤不归不甚在意道,“她排布这么大一出戏,又只身拖住我们脚步,哪会白白送命。”   白应迟道:“你说她在幻境里同你对话,可有蹊跷之处?”   “她提到了圣人,当时我就不确定是否指的蠃鱼。”鹤不归冷笑,“如今看来,所谓的神明降世根本就跟蠃鱼没关系,而是这位兵主。”   但神女是第二次在众人眼皮子底下逃脱,用同样的方式。   “宫主,弟子有一疑问。”玉无缺问道,“这世上有无人能做到,用魂魄寄生他人身体,长久生存?”   白应迟道:“你是说夺舍?”   “也不算。”玉无缺挠了挠头,“方式是夺舍,但有本质区别,夺舍时间短,若原主不是自愿,必会魂飞魄散,我说的这种寄生,是魂魄平和共存,自如切换,甚至连生活习性和记忆都能共享。”   这是什么邪门法术,根本不可能存在,白应迟道:“此法若有,岂非让人能永生了,不可能的。”   玉无缺道:“可是神女当时便这样,先寄生吴天尸体,转移到了小妹身体中,后逃之夭夭小妹魂魄并未受损,如今故技重施,这个洛鲭女子被她寄生了十数年,是在神女逃跑之前才将人弄死的。”   鹤不归认同道:“神女肯定是不死城旧人,玉无缺说的「寄生」确实比夺舍更贴切,她能活到如今,兴许就是类似的门道。”   好的,好的,我查就是了。   宫主头好疼。   头一疼就给忘了,白应迟懵了一瞬后问道:“方才我要说什么来着……”   鹤不归懒洋洋道:“凌斯。”   “对对,凌斯也没出现。”白应迟揭开二人茶盖,添着热水道,“说起这个失踪啊,碎月群岛的事你还不知道吧,昭诡的引神船队出了海便沉了,一船的人至今下落不明,连萧旗都在里头。”   玉无缺和鹤不归默默对视一眼。   白应迟捕捉到二人眼神古怪:“怎么了?你们瞧什么呢?”   鹤不归移开目光:“没有,师兄继续讲。”   “萧旗失踪以后,啸月楼广发天火令,谁只要找到楼主并把人原样奉还,赏天字号密令一个,但至今为止人也没回去。”白应迟道,“天火令里提及的登船名单牵扯整个修真界,不是权贵巨贾便是世家门阀,怕是不好啊,等这边事处理得差不多了,得赶紧派人手去帮着找找。”   “是得找,不过等明日问过了萧旗再说。”鹤不归抬起眼来,“他和萧熠同我们一路回来的,引神船队到底发生了何事,他绝对知道。”   白应迟手一僵:“萧旗为何会同你们一路,一个往西,一个向北来东,难不成引神船队沉船是假,实则是去了神女居所?”   “不是。”鹤不归简短的述说了他们怎么遇上萧旗的,掐头去尾省掉中间,然后道,“就是这样。”   好家伙,一个字都没听懂。   白应迟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   鹤不归点了头又摇头:“是没必要讲。”   “可是尸库是怎么发现的,你至今没提。”白应迟可没那么好糊弄,“师弟,在遇到萧旗时,你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鹤不归不语。   白应迟担心起来:“那会儿没你音讯,我让开阳长老卜卦,卦象极为不利,西北方有血光之灾,还现了凶……咳,你老实说,到底出了何事?”   鹤不归不说话,白应迟转移目标,企图用威严逼迫玉无缺开口,谁知这二人挤眉弄眼过后,默契地达成了一致——装死到底。   白应迟又苦又酸,只好作罢。   眼下尽是一团乱麻,从第一个疑问就无从解起,第二个疑问也同样离谱,「尸库」非但没有出现在战场。   甚至于大战止歇前滔天浪涌像是故意的,将漫天浮尸拖回了海中,别说水妖的,就连自己人的尸身都遗失了不少。   而凌斯没有出现,神女也跑了,水伯妖丹在他们手中,第二根城柱里不管封着什么东西,尸骨被取走,复活只是迟早的事。   白令川之战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感觉扑了一场空。   白应迟愁眉不展。   而面前二人,一个歪在躺椅里发呆,抱着手炉卷着小毯子捂得脸红红的,根本没心思答话,满脸都写着「我好困不要问我你自己想」。   另一个盘腿坐在地毯上,两腿之间拢了个琉璃鱼缸,玩了半天,用行动拒绝这场高深莫测的聊天。   完全指望不上。   宫主深深叹气,再瞥一眼被玉无缺快搅晕的鱼苗,这口气叹得更深了些。   玉无缺凿了个琉璃鱼缸,兴高采烈捧着它进来时,白应迟笑他没心没肺,结果鹤不归轻描淡写地指着里头的鱼苗说,这是蠃鱼,有事问它,宫主差点当场掐人中。   蠃鱼魂魄没有彻底灭杀都不算大事,能将上古仙妖的魂魄塞进小鱼苗里才是真的大事。   白应迟电光火石地那么一琢磨,很快得出结论,蠃鱼塞进了小鱼苗的身体,还那么听玉无缺的话,只能说明这小子在魂术造诣上突飞猛进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程度,魂术三大技信手拈来也就和当年被仙门百家讨伐陨落的姬瑄没什么两样了,而鹤不归轻描淡写的态度可见,他非但知道,还允许了这件事的发生。   此事一旦传出去,鹤不归就算在天下人面前变成仙鹤护犊子,玉无缺也必遭万人唾弃。   而按照师弟的脾性,他肯定是觉得这件事没有错,假如玉无缺被万人唾骂,鹤不归必然又是「不服连坐我」的态度。   越想越头大,当真值得掐人中。   不行,这件事得拿出来好好说道说道,白应迟慈祥地凑到玉无缺身侧,拍上他的肩,刚要开口来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诫,就被鹤不归生生打断。   “玉无缺,我饿了。”鹤不归故意揉了揉肚子,“现在就要吃饭。”   白应迟:“……”   玉无缺立刻把鱼缸推到一边,拍拍手站起来:“果然到点就饿,师尊想吃什么?”   鹤不归道:“有什么吃什么,但是要你做的。”   “那行,我现在就去做。”玉无缺转身便走,“甜口?”   “嗯。”鹤不归舔舔嘴皮,“你快去。”   人掀了门帘出去没几步路,就听见季雪薇在那头「缺二哥,缺二哥」地喊,岳庭芳的声音也在,应该是在营帐外蹲了许久,就等着和小伙伴叙旧。   只是几人声音太大太激动,说的话帐中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怎么才回来呀,我可想你了,缺二哥,这次出去没伤着哪吧?”   “我是谁,还能被伤着?小瞧我。”   “无缺你少嘚瑟!”   “连帕子都绣了八块了,被芳大哥抢走三块,剩下都是给你的。”   “我一糙老爷们,要这么粉的帕子作甚,庭芳喜欢就都给他,反正他一天穿粉着绿的,穷讲究。”   “玉无缺,两月不见你要上树是不是!”   “唉唉,岳小公子别见面就动粗啊,看在你把我小妹保护得很好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   “来给哥看看,腿怎么样?啧,有些红,是不是太紧了,回山之后我给你调整调整,再忍几天。”   “嗯。”姑娘嘤咛一声,“还是你对我最好,缺二哥,千鹤舫你给我买的东西都收到了。”   “喜欢吗?”   “是你买的,我就喜欢。”   听到此处,鹤不归嘴一撇:“啧。”   “喂喂,师弟,你伸着个脑袋听什么呢?”白应迟抬手晃晃,“听见我说话没有?”   “啊。”鹤不归缩回脖子,眼睛不经意地瞟了一眼门帘,闷闷道,“没听见,你再说一遍。”   “呃……”白应迟好脾气地道,“我是说,你故意支开玉无缺,是怕我问他魂术的事?”   鹤不归承认:“嗯,你也别问我。”   “你这出门一趟,多了许多秘密。”白应迟惆怅起来,“有什么是我这个师兄都不能知道的?”   鹤不归摇头:“不说是为你好。”   白应迟操心惯了,鹤不归自然知道他一片好意,便从毯子里伸出手揪揪他的衣袖:“师兄别再问了,能说我会说,不能说就是不重要。”   白应迟顺势把他的手抓住牵着:“好,你说了算,瞧你困了,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   将鹤不归送回营帐,白应迟又去岸边转了一圈,看过伤患,又同其他仙门的掌门开了个小会,出来时早就星子漫天,不少营帐都熄灯了。   见师弟的营帐还点着灯,他不放心又转过去看了一眼。   “师弟啊,我今天瞧见你的手——”   白应迟边说边掀开门帘,看清屋内景象,他整个人噎住。   两张床铺并头紧紧地挨着,桌上两碗冒着热气的元宵,铜镜边是两个人头上的玉冠和鹤翎,鹤不归像是准备沐浴,玉无缺站在他身后,正在帮他脱外袍。   闻声二人一起转过头来。   玉无缺:“宫主怎么来了?”   白应迟:“玉无缺你怎么在这里?”   玉无缺笑道:“空知不在,我得顾着师尊起居,正好宫主来了,元宵煮了两碗,你也吃一碗吧。”   “我不是来吃宵夜的。”白应迟面色僵硬,走到鹤不归身侧,拽过他的手,“我瞧见你手上有伤,怎么弄的,好些了吗,我再给你上一次药。”   鹤不归木愣愣地看着他:“只是疤而已,淡了许多了,早没事的。”   “哦,那我也要看看。”白应迟瞥见里头的一大桶热水,硬着头皮道,“空知既不在,我那也有人照应,要不你同师兄住?”   “不用麻烦了,在这挺好。”鹤不归问他,“师兄深夜过来,可是有事?”   白应迟松了手:“没事,就是许久不见你了,不太放心,过来瞧你一眼。”   “师尊身体无恙,宫主放心吧。”玉无缺拿着鹤不归的外袍,小心叠好,坐到桌上喝了一口面汤,冲里头喊,“不烫了,吃了再洗吧。”   鹤不归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洗了再吃。”   “凉了伤胃,这是糯米做的,再热一道就沱了。”玉无缺喊道,“沐浴的热水我还能给你加呢,出来,吃了再洗。”   鹤不归又窸窸窣窣披上衣服,嘴上说着「你好啰嗦」,行动上是认命般的乖巧听话。   那一瞬间,白应迟只觉得屋子里好拥挤,挤到他在这里非常的多余。   于是他赶紧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了这个又酸又热的营帐。   出来之后也没舍得走。   帐暖夜长,屋里欢声笑语,屋外凄楚寒凉。   白应迟心口灌满冷风,想起方才画面,总觉得哪哪都不得劲,心里也不是滋味。   曾几何时,鹤不归还会抱着被子枕头跟他抢床铺,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待在灵枢宫一待一个月,会因为白应迟没有空去给他买好吃的发脾气,更会缠着师兄下棋,赏花,听曲,舞剑。   尽管那时的鹤不归还小,白应迟带孩子似的同他形影不离也惯了。   但长大之后,白应迟理所当然地觉得,师弟还是会一直需要他,一直粘着他,喜怒哀乐想到的也该第一个是他。   谁能想到,如今连床铺都跟别人并头了呢?   那般理所应当地凑在一处,虽然不想承认,但白应迟是有些嫉妒的。   然而营帐里二人的话音那么清晰。   嗓音不大,是随口一聊的惬意,说的也都是鸡毛蒜皮,可就是有一种旁人根本插不进嘴,也完全摸不到一点边儿的甜蜜。   “我搓了个不同的混在里头,师尊吃到没?”   “都是花生馅儿的,哪有不同。”   “在这,张嘴我喂你,就这么一颗。”   “我不要。”   “吃了撞大运呢,真不要?”   “那行,给我。”   “玉无缺!我最讨厌火腿馅儿,这撞的哪门子大运。”   “哎哟,撞霉运也是运啊,哈哈哈,错了错了,你怎么还掐人呢,骗你吃口肉还掐我。”   里头的人饱不饱他不知道,白应迟反正是饱了。   听了一耳朵笑闹,冷风灌得他又冷又酸。   他踟蹰回自己的营帐,黯然神伤地想,师弟怕是留不住了。   留不住咯。   作者有话说:   白应迟:tui,这恋爱的酸臭味!   昨天没更所以今天粗长一点弥补一下。 第65章 咕咚   一夜过后, 白令川又是天高海阔,碧波万顷。   只是比起千年沉寂,这一次水妖暴动, 倒是给不死城周围带来了人气。   之前备战水妖还只是临时戍守, 如今城柱碎了两根, 禁制陡然变弱,未免再生变故,天极宫将带头在此地设监寮,此事已和上清观、玄戒门通气,几大道门商量之下,决定各派精锐人手一同驻扎, 直到抓到幕后主使, 彻底平息祸端。   海岸线一直到不死城周围, 往后十里尽是忙碌的修士身影, 天还没亮大家就已经匆匆用了早膳各忙各的,鹤不归在陌生的营帐睡不踏实,一醒过来便提溜着食盒去找白应迟用膳。   “呀, 是无缺的手艺?”白应迟接过食盒, 打开看了一眼,“好香,还都是你爱吃的东西。”   “是他做的。”鹤不归笑笑,“也不知他吃了没, 一早便出去了, 我一人也吃不完,便来找师兄一起吃。”   白应迟问:“他跑哪儿去了?”   鹤不归道:“各修院都忙, 他既回来了自然是去薛易那儿帮把手。”   白应迟道:“你又舍得了?”   “难不成薛易还能硬抢?”鹤不归挑眉,“况且我早就放玉无缺在山下学堂念书, 总不能因为是我的人,便一直拘着他不接触外界。”   什么叫你的人?敏感的神经又被刺痛,白应迟纠正:“是你的弟子。”   “好,我的弟子。”鹤不归催道,“都一样嘛,快坐下吃。”   白应迟把食盒打开,一样样拿出来,量不太多,但都挺精致,属于就地取材又节省时间下能做的最好的饭食了。   一人一碗滚烫的豆浆,三两白糯蒸糕,洒满糖霜,还有去腻的山楂糖。   白应迟不得不承认,如此用心照顾师弟,他俩亲近些是情理之中。   之前师弟总说这小子爱拍马屁,如今看来怕都是顽话,心意藏在这些软糯香甜的小食中,是个人都看得见。   何况日日都亲口尝着的鹤不归呢?是真心是假意,他最清楚了。   白应迟喝下一碗豆浆,揉揉肚子:“有个不太好的消息,等你吃完再说。”   “话说一半,师兄存心让我吃不好。”鹤不归放下碗看着他,“现在就说,怎么了?”   白应迟道:“凌岚昨日就失踪了。”   凌岚又跑了,但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她留了书信给开阳长老。   很简短,但目的明确,她要去找爹。   白应迟道:“显然是怕再出一回上次的事,平白让同门受牵连,让尊长们担心。”   鹤不归顿了顿道:“师兄知道了?”   “那肯定的。”白应迟笑他,“师弟,你堂堂上仙,怎么伙同弟子一起骗我,当我好糊弄呢。”   鹤不归:“……”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懒得讲。   “我假做不知,凌岚仁孝我也不可能因为这个事怪她。”白应迟道,“这次的事,她说会小心行事不再莽撞,一路也会保持联络,但凡有凌斯任何动向,第一时间禀报天极宫。”   鹤不归想了想说:“也就是说,凌斯其实来过这里。”   白应迟点头。   鹤不归道:“凌岚家传术法是能感应到凌斯的,凌斯来过这里却未现身,想必是和神女一早商量好了,分头行动,他目的就是第二根城柱。师兄这是打算由得她去了?”   白应迟叹了一口气:“我若强行将她找回来,一日寻不到凌斯,她一日牵挂,还是会走,索性这次放她去找吧,凌岚说想以身作饵,若不能感化凌斯便加入他,有父女这层关系在,她深入调查比任何人都有优势。”   鹤不归不放心道:“小妮子倒是勇敢,就怕遇到危险。”   “放心,我用灵鸟暗中追上了她,已经附了半道神识。”白应迟道,“即便真有险情,她也不会出事。”   鹤不归道:“最好告诉凌霄,凌家兄妹心肠又软,别他稀里糊涂地也追过去,御灵宗现在都担在凌霄身上,他万不可有闪失。”   “放心,凌霄我会看着的。”白应迟揽上鹤不归的肩,意味深长地一笑,“师弟,你一向不过问小弟子的事,现在倒也会为他们担心了。”   是呢,鹤不归自己都没意识到,别说为弟子们担心,他此前连弟子们的名姓都记不住,更别说谁是谁的儿子,谁是谁的兄妹,谁又往哪个世家门阀来的。   鹤不归捏着一颗山楂糖,塞进嘴里裹了一圈,酸酸甜甜地道:“玉无缺像是极在意他们,若他们出事,他定会坐不住去凑热闹。”   白应迟撇嘴道:“又是为了玉无缺,师弟当真心疼自己的徒儿。”已经很克制酸意了,但说出来还是变了味。   鹤不归漫不经心地说:“没有,我只是不希望他瞎跑。”他不在谁给我做好吃的?   用过了早膳,鹤不归自己收拾了食盒提着要走:“对了,文鳐下午会到,到时候师兄可以找萧旗好好问问碎月群岛的事。”   白应迟道:“萧楼主诡计多端,必不会那么轻易开口。”   鹤不归拉开门帘,慵懒地伸了个懒腰,丢下一句话:“师兄放心,萧旗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除非他想把啸月楼的招牌砸了,我倒可以成全他。”   白应迟:“……”   “哦,还有一事。”鹤不归从门帘后露出半张脸,“玉无缺若回来,你叫他来接我。”   为什么要他接?难道我不可以接你吗?白应迟问他:“今日狱释宗的人也要过来,妖族之事还要商议,师弟要去哪儿?”   “人多,我才不去。”鹤不归道,“我在齐松山等他。”   ……   齐松山只是名字有山,其实不过临海的一处高地,终日浪打拍出扁平的一侧崖壁,上头满是歪脖子白虎松,鹤不归挑了最高的一棵跳将上去,笔墨纸砚放好,熏炉挂在松枝上,茶具和玉无缺做的小点心也带来了,他盘着一条腿悠闲地靠着树干画画。   这里不止可以将白令川尽收眼底,更重要的是,足够俯瞰整座不死城,哪怕不死城上空浓云密布,但大致轮廓也能瞧清楚。   鹤不归画的就是不死城,他把自己当做姬瑄,当初选址在此,意图造一座伟大的傀儡之城,他会做什么?   顺着他的思路去,同为偃师必有想通的逻辑,鹤不归沾了沾墨,提笔画起来。   从清晨一直画到下午,海岸线终于多了一处棱角,文鳐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不过空知一到联络距离之内便和鹤不归禀报了情况,文鳐停靠在齐松山之下,萧旗站在甲板上扬着头:“太微上仙,你交代的事我都安排好了,需不需要我现在——”   “不需要。”鹤不归这才扭了扭僵硬的脖颈,偏开头看他,“萧旗,听说啸月楼为了寻你,广发天火令,谁若能将你原样奉还得天字号密令一个。”   萧旗道:“是,这是啸月楼的规矩,即便我人不在,他们也会发令。”   鹤不归捏着笔道:“那我问你,这密令是不是我所得?”   “自然是的。”萧旗拱手,“太微上仙是在下的救命恩人,自然也是啸月楼的恩人,天字号密令给了你,普天之下任何你想知道的事,不论大小,只要在我啸月楼知晓范围,我都会无偿相告。”   为表诚意,买一赠一,萧旗道:“除了天字号密令,我可以再答应上仙一个要求,你可以让我做一件事,或是让我说一个秘密,全程保密,只上仙知道,这也是我个人的心意,还望上仙笑纳。”   放在别人身上,定会客气推托一番,萧旗和人虚与委蛇惯了,知道这种时候一般尊长都不好意思携恩索惠。   可是太微上仙没那么多九曲心肠,你说要给还要我笑纳,我干嘛不接着?救你一命就得两个秘密,听上去像是我才吃了大亏。   鹤不归大大方方地道:“好,我收下了。”   萧旗噎住:“……”   鹤不归自上向下看着他,给人的压迫感十足:“我现在就要用。”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萧旗只好硬着头皮道:“没有问题,上仙想知道什么?”   鹤不归盯着他道:“不必告诉我,一会儿你去见太白上仙,将引神船队沉船之事事无巨细禀告了便是,尤其是你如何说服昭诡放你一条生路的,不得遗漏一字半句。”   萧旗笑容僵在脸上。   “怎么?”鹤不归笑笑,“舍不得说?什么天字号密令,根本不好用,还不如我手中的剑。”   萧旗一凛,皮笑肉不笑道:“上仙打从一开始就没信过我。”   鹤不归不想跟他废话:“啸月楼的招牌不要了我可以替你砸,若还想继续以此为生,去找我师兄老实交代。”   萧旗咬着后槽牙:“既允了上仙密令,我便答应你说出实情。”   鹤不归满意一笑:“至于你的个人心意,我还真有一事要你去做。”   太微上仙勾勾手,叫他走近些:“你写本书,主角是玉无缺。”   “什么?!”萧旗震惊,这是什么无理要求,他问道,“写……写什么类型的书?”   话本?传记?不可言说的小册子?   难道书肆现在最畅销的玉无缺大战九头妖还不够精彩吗?   鹤不归不像是在开玩笑,而是认真地想过这件事的,他道:“就以你的见闻,写一写他这个人就行了,他做的每一件事,世人评价,你的评价,只要公正便好。”   萧旗属实不理解,但这不是什么难事,便一口答应下来,他问:“太微上仙为何要我给他写本书,这本书又当写到什么时候?”   “你写着便是。”鹤不归道,“至于何时公开,你定。”   萧旗不傻,稍微动了动脑筋,就大概明白鹤不归的意图,他问道:“太微上仙是为将来铺路吗?若玉无缺有一日身败名裂,或是做了什么不容于世的事情,你想让我为他说话?”   鹤不归道:“只是借你眼睛一用,话怎么说在你。”   萧旗道:“我明白了,好话歹话只要公正客观,是非对错旁人自有评判。”   鹤不归笑了笑,这才同他客气一番:“这件事,就多谢你了。”   “不敢不敢。”萧旗赶紧道,“太微上仙对玉无缺,当真教养用心。”   只是为不可预知的将来搞一点未雨绸缪的事,算不得用心,鹤不归挥挥手:“你去吧,别再扰我。”   ……   日落西山,天色暗沉,松枝上吊了好几颗夜明珠。   远远看去,像是静止的萤火守护着那雪玉一般的仙人,他仰躺在树上,垂落的仙袍被风轻轻荡起,他抱臂搁在脑后,眸光却落尽漫天渐渐清晰的星辰。   夜明珠柔和的光线落在那人身上,安静得不忍打扰,玉无缺御剑而来,本是急切地想找鹤不归,见到这幅画面又放慢了速度,欣赏了片刻,觉得他家师尊真是天下第一好看。   松枝一动,夜明珠也四下乱晃,鹤不归弯起嘴角:“回来了?”   “嗯。”玉无缺「咚」一下落在面前,像个小猴子似的蹲着,笑颜展开,摸着手问道,“天都黑了还不走。”   鹤不归道:“忙什么忙到这个时候?”等的天都黑了,又冷又饿,接我的人这时候才来。   玉无缺听不出潜台词,将这一天发生的事都说了个遍,早上忙着搬砖建监寮,中午在岸边蹲着吃糙米饭,吃完听说凌岚不见了又去开阳长老那问情况,然后见他们驻守的那个镇子有百姓回来了,帮着收拾被浪冲毁的房屋。   老伯见他哼哧卖力,烤了两个玉米给他带着,实在喷香,他塞在怀里一路捂到现在。   玉无缺掏出黄橙橙的玉米:“用炭火烤的,糊香里带着一点甜,师尊要现在吃还是回去吃?”   鹤不归拿走玉米,捂着手说:“我不想回去。”   “那我们在这待会儿。”玉无缺又把玉米抢过去,一粒粒掰下来放在手帕里给鹤不归吃,主要是这么好看优雅的人,不像是会坐在树上啃玉米的样子。   玉无缺看见一旁的画,惊讶道:“师尊在画不死城?”   “你看看。”鹤不归边吃玉米粒,边把大作拖过来,“如果你是姬瑄,这里会如何设计?”   玉无缺啃着玉米琢磨片刻,提起笔在空白处画了个很小的模型:“做一个内嵌,连通地下河道,这样不影响城墙的美观。   鹤不归道:“但是水流不息,不但吵闹长时间下去还受潮,所以选材上得隔音和防潮。”   玉无缺接话道:“如此做,城墙就得有夹层,且不止一层。”   他边说边画,嘴里嚼着玉米也没停,含糊着说:“夹层墙壁会影响承重,所以不会是整面都做夹层,还得考虑支墩的厚度和深度……”   “这是海边,时有地动和海啸,城墙不止得有多重防御作用,尤其得保护芯子里的动力,我有个想法,你看这个。”   ……   两包玉米,一支笔,数颗夜明珠,一幅画,师徒俩勾着头叽叽咕咕,聊到满天星辰拱月高升也不觉疲倦。   时间就这么悄然溜走了,鹤不归肚子「咕叽」叫了一声,打断了玉无缺的思绪,他没忍住「噗嗤」笑出来,被鹤不归狠狠地戳了一下。   “走吧,回去给你做好吃的。”玉无缺将东西都收好,一股脑装包袱里背在背上,“微型不死城一定可以做出来,那样里头的机关构造,外部的禁制就能掌握关窍了。”   鹤不归点头:“嗯,嘶——”   见他皱眉,玉无缺问道:“怎么了?”   鹤不归揉揉腿:“麻了。”   玉无缺灵机一动,翻身跳下树,扬着一张笑脸冲树上的人张开双手:“跳下来。”   鹤不归:“……”   玉无缺十指勾勾:“下来啊,我接着呢。”   鹤不归犹豫道:“不至于——”   玉无缺激他:“你是不是不敢?哦,我知道了,师尊从小尊礼,不像我爬杆上树惯了,我跟你说,高处往跳下来其实——”   其实很爽,鹤不归知道,他两手一松就往下跳了,反正有人接着,玉无缺后半句话直接没来得及说出来,稳稳地把这一身雪白的人接到怀里,还不忘颠了颠轻重,后仰着退了几步才站稳。   鼻尖轻轻擦过,滚烫的呼吸扑在脸上,鹤不归双手搂着他的脖颈,低头看他,那一汪深邃的眼眸透着半轮月亮,比什么都还要好看。   而抱着的这个人,双手死死的箍着自己,心口「咕咚咕咚」个不停,像是连耳根子都开始泛红了。   沉默对望半天,玉无缺呼吸才缓和下来。   鹤不归平静地问他:“我敢不敢?”   玉无缺好笑道:“敢。”你好敢,就是比三岁小儿还禁不住激将。   鹤不归笑了:“那还不放我下来?”   玉无缺舍不得放下来,而是把人抱去鹿属上坐着,自己也跨坐上去。   鹿属慢悠悠地往营帐返回。   海风拂面有些凉意,玉无缺脱下衣服给前头的人裹起来,两手环上,故作轻松地将下巴垫在鹤不归肩头。   鹤不归问他:“晚上要做什么?”   “猪蹄汤。”   “为什么是猪蹄汤?”   “以形补形。”   「啪」一下,要打人的手反被抓住,鹤不归骂他:“玉无缺,你现在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玉无缺:“嗯。”   鹤不归挣脱半天未果,任由此人握着,便道:“但是我又不会真的打你,你犯不着紧张。”   玉无缺道:“我没有紧张啊。”   鹤不归戳穿:“那你心跳怎么如此快,从方才就这样。”   玉无缺闷闷地说,说得极为小声,心乱如麻,小鹿乱撞,都是你害的。   鹤不归道:“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没什么。”玉无缺笑道,“师尊明明心跳也很快,干嘛揪着我说。”   鹤不归眼神一闪,嘴硬道:“我没有。”   玉无缺忍着笑,收紧这个不像拥抱的拥抱:“好的,你没有。”   鹤不归也笑:“我本来就没有。”   “嗯嗯,你没有,我没听见咕咚咕咚。”   “谁咕咚咕咚了。”   “我咕咚。”   “你好幼稚!”   “你是师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呃……”   “啊!掐我作甚呐!”   白应迟揣手立在寒风中,看见鹿属驮着二人嬉笑打闹地从头顶飞过。   小鹿乱撞的「咕咚」是别人的,心如刀割的「啦叽」是自己的,听,那是刀子划过的声音。   宫主脆弱地捂着心口,心想我已经绕着营帐走了,为何还不放过我?   作者有话说:   白应迟:再刺激我,我,我,我就加入你们!   玉无缺:?达咩。   鹤小西:达咩+1;   周末愉快,你们懂的,下周见 第66章 声名   打打闹闹也就罢了, 并头夜话反正也没旁人看见。   可是这俩人无意识的那些小动作亲密得有些过头,你摸摸我,我拉拉你, 鹤不归身子虚是真, 但是没虚到走路还要人十指相扣地牵着。   简直不敢想象关起门帘后又是怎样一幅画面, 反正光听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自己这个师弟像是如今连饭都不会吃了,成天要人喂。   这是什么毛病!   若是被薛易瞧见,定会大喝一声「不成体统」,管教弟子言行的木青君虽不至于呵斥,也要委婉提点几句, 你们这样子拉拉扯扯实在不太好看。   何况是宫主本尊看在眼里?   白应迟徘徊一阵, 犹豫再三是否要去同师弟说一说这种事。   鹤不归总归和旁人不太一样, 因为身体发育迟缓了许多, 又总是生病,璇玑长老和自己两兄妹对他娇宠成了习惯,总想着师弟还小, 故而情爱风月之事从来不在他面前提起。   若是莽撞去同鹤不归说, 肌肤相亲是夫妻和有情人之间才能做的,他能懂吗?况且这种事,都是父亲同儿子说, 白应迟虽担了个师兄的名, 要他出面去跟鹤不归说也太难为情, 尤其在他察觉到自己也并非心如止水,对师弟同他人亲近时同样会生嫉妒醋意, 说这样的话更是嘴软心虚。   犹豫再三, 白应迟踱步回了自己的营帐, 暂且将这些乱七八糟的纠结按下不提,想等哪日闲下来了,再同师弟聊一聊。   结果忙了三日,白应迟硬是没再抽出空去见鹤不归。   萧旗回来了,狱释宗听闻天极宫带头开始修建监寮,也马不停蹄地带着人赶了来。   修真界的各种风云人物挤在营帐里,一说就说了三天。   这三天鹤不归倒是落得清闲,趁着这个机会养身子,每天都提着玉无缺备好的食盒和小酒去齐松山画画,有空知照顾起居,玉无缺可以放心将人交出去。   齐松山崖壁还是险了些,空知用三天时间在崖边修了个小亭子,一方石台,四面挂上梨白纱缎,熏炉炭盆皮毛软垫一应俱全,太微上仙窝在亭子里抚琴画画,说不出的自在。   见他搁下笔,空知才敢出声说话:“无缺公子晚膳时候像是回不来了,主人想吃些什么,我提早吩咐了人去做。”   “随便吃些吧。”鹤不归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慢悠悠说,“反正他总要煮宵夜的,今晚又是谁请客?”   空知答:“药王谷谷主。”   鹤不归轻轻点头:“哦,季雪薇的父亲。”   “正是。”空知道,“之前在天极宫有些误会,季谷主这次特意设宴,其实是想给主人和公子赔罪的,只是主人怕热闹不爱去,无缺公子这才一个人赴宴。”   鹤不归不去,一是不喜欢酒桌上和人推杯换盏,二来也是因为玉无缺现在是个香饽饽,谁都往跟前凑一凑,他躲还来不及。   白令川一战,经过三日发酵,玉无缺手刃蠃鱼力挽狂澜的事已经传开了,再加上萧旗坐着文鳐归来,由他亲口所证,玉无缺和鹤不归从千鹤城便开始部署抓捕神女,并直捣神女老巢。   此前在千鹤城落下的败家徒儿名声,一眨眼成了至诚至孝忍辱负重的形象。   还不止如此,玉无缺在坊间本就背着离奇身世,也多有传闻他是妖孽转世,甚至亲上无量斋受刑也是众人皆知的,而他自小到大调皮闹包的性子也变成种种传言流落民间,说他偷鸡摸狗都算轻的,什么杀人放火,修炼邪功信的人更多,谁也没真瞧见他做了什么,便早早在心里认定了这个人不是个好东西,忌惮的同时也一直耿耿于怀。   此次终结战事,彻底扭转了他妖孽祸世的形象。   老百姓大概是出于弥补的心态,之前骂得越过火,如今就夸得越厉害,民间拥戴者一下子多出无数,捧他是少年英雄,庆幸太微上仙收了个好徒弟,将来必能继承上仙衣钵。   其他仙门同样对他大有改观。   这小子是不是个好东西还两说,但他和太微上仙能齐力斩杀蠃鱼确是大家亲眼所见,实力非同一般,并非大家以为的,太微上仙只是为了保下他才收入门中,玉无缺有配得上亲传弟子的功法,也有了拿得出手的战绩。   天极宫三大仙尊的徒儿,其余仙门自当郑重相待,礼敬有加。   他若将来真继承了上仙衣钵,岂非一跃到众人头上?   此时不巴结更待何时呢?   何况连啸月楼楼主都夸个不停。   鹤不归淡淡道:“该得意时就得意,本就是他应得的,不过这小子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空知问道:“主人是怕公子被声名所累?”   鹤不归反问:“你怎么看?”   空知想了想说:“某些时候,我觉得公子和主人挺像,主人将这些视作身外物,公子同样如此。”   鹤不归「哦」了一声:“怎么看出来的?”   空知揣着手笑:“从前有观夏婆婆,如今有主人,是非对错公子只在意你们的看法,他是这么长起来的,往后也不会变。”   天极宫的弟子,哪个不是家世显赫,出身世家门阀,各个父母亲族围绕,从小便是周围人眼里的天之骄子。   而玉无缺是个泥里滚大的野小子,没有家世没有父母,漫山遍野追鸡逐鹅被观夏婆婆一边放养一边打到大。   瞧不起他的弟子多了去了,自小受到的排挤和白眼更是数不胜数,可他就这么在泥巴里滚大了。   观夏虽然严厉,但也着实当亲孙子宠爱着,教他读书习字做人的道理,吃穿用度没少了他的,从未让玉无缺有过没爹没娘的凄楚之感。   尽管日子过得清贫些,一顶素银冠戴好几年,破旧的玩偶还是观夏找鹤不归要了去的,可玉无缺在这样的环境里并没有一丁点自怨自艾,反而养成了个知足感恩,乐观潇洒的性子。   空知道:“小时候再多的难听话都听过了,无缺公子不也这么过来了么,有三两玩得好的玩伴,照样成天欢欢喜喜的,之前在千鹤舫他那样糟践自己的名声也全然不在意,我便觉得,公子是个心中有杆秤的人。”   这杆秤提在他在意之人的手里,从前是观夏,现在还多了鹤不归。   空知分析道:“主人把流言蜚语视作身外物,是因为你不在乎那些人说什么,但若换做宫主和璇玑长老,你必然是往心里去的。   和无缺公子一样,他不会为外界声名所累,因为那些话不是主人夸的,不会为外界恶语所困,因为主人并未苛责他。”   空知甚至举例子说,你瞧公子这几日的淡定,人见人夸,像是也不见他有多高兴,不比在高兴斋念书时,你随便夸他一句这个阵法画得好,他一激动能冲出去爬树绕着甩。   若真会被旁人评价影响,他如今早就御剑上天和鲲鹏比肩了。   鹤不归深以为然,重重点头,就是因为这小子太容易因为一句话而疯癫,所以他很少夸,吝啬夸,就是怕夸过了他得意忘形搞出事来。   不过这么一说倒是合理,鹤不归道:“世人大多困在旁人的眼中,所以汲汲营营,身心俱疲。”玉无缺的疯癫反而显出另一种可爱。   空知笑了笑:“主人和无缺公子同样的自在潇洒,正是因为你们只困在彼此的眼里。”   一番话听下来,鹤不归莫名有些高兴,他瞥了一眼空知:“你最近倒是善于动脑子了,不过说得也对。”   “多谢主人夸奖。”空知铺垫完,这才道,“无缺公子既然不会为声名所累,自然也可以拒绝其他诱惑,还请主人宽心。”   “嗯?”鹤不归抬起头,“什么诱惑?”   空知道:“无缺公子现在炙手可热,季雪薇又同他交好,季谷主这次设宴不止是为了赔罪,还有些别的心思。”   鹤不归眉心一跳:“哪种心思?”   空知小声道:“少年才俊,窈窕淑女,恐怕想订下亲事。”   鹤不归拍桌:“荒唐。”   空知赶紧过去瞧他的手:“主人莫生气,无缺公子必不会答应的。”   鹤不归气哼哼道:“他倒是敢!”   “他不敢。”空知如实交代,“这话是无缺公子让我来跟主人说的,他知道了季谷主的心思,不敢相瞒,还让我带一句话。”   鹤不归抽回手:“什么话?”   空知想起玉无缺那意味深长的一笑。   他说:“我此生若能结亲,也只看师尊答不答应,他答应了我就有媳妇儿,他不答应,我这一辈子不娶。”   鹤不归:“……”   懂了,又没全懂。   空知复述完没敢多话,只掰碎一小瓣玉无缺做的糖糕,递给鹤不归道:“主人安心了吗?”   “知道了。”鹤不归一脸藏不住的笑意,接过糖糕小口小口地吃,“我姑且信他,婚丧嫁娶都听为师的。”   空知张了张嘴,公子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主人你要不要再揣摩揣摩?   但是公子到底话里藏了什么意思,傀儡又哪能真的明白。   只模模糊糊地想起千鹤舫外,玉无缺稀里糊涂的那番言语,像是意有所指似的,如今这话再听一遍,空知更加确定玉无缺就是意有所指。   听上去像是要他师尊点头,他才敢娶媳妇。   可两人结亲,也要媳妇儿点头,亲事才能定,所以他师尊就是他媳妇。   空知被自己这个等号吓了一跳。   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用过糖糕,喝下清茶,鹤不归又提笔画了些复杂阵法,思路盘根错节,也不急于一时,这才有心思问起这几日仙门开会有没有商量出个所以然来。   空知如实一一禀报。   狱释宗宗主慎严亲自来了一趟,随行的有贪狼长老纣洵和血渊殿宗主金刀猎,可谓阵仗不小,白应迟同他们斡旋费了一番功夫。   空知道:“玄戒门和上清观都在,且宫主威严有加,慎宗主说话还算客气。”   鹤不归冷笑道:“是为了监寮之事吧?我们建监寮,大肆驻扎人马,狱释宗必然担心以天极宫为首的正道以此扩大势力范围,也要插上一脚。”   “主人果然料事如神。”空知道,“慎宗主非但要在此处同建监寮,派他们一方的人驻扎,同时要求在中原内陆关隘要道也建监寮,宫主已经同意了。”   鹤不归想了想说:“师兄必然会同意,恐怕连他们想要建寮屋的地点也都摸清了,只等人来商谈,最多在数量和选址上互相博弈。”   这次妖族暴动,最伤的是狱释宗,人人都知道,妖修几乎全部依附狱释宗,这些年在其荫蔽下才有了和人族修士叫板的资格。   谁想到神女擅长煽动人心,又对中原各族之间情势了然心中,妖族的反抗情绪被她利用,以蠃鱼作为信仰图腾,煽动出这么大一场祸事。   失去妖修的依附和支持,狱释宗等于断了一臂,且妖修虽然实力偏弱,人数却众多,如此狱释宗更觉得雪上加霜,一听正道建监寮,他们哪里坐得住,等对方沆瀣一气,将监寮建得到处都是,自己这边岂非束手束脚任人拿捏。   所以急急跑来,非但要掺上一脚,还要多建几处,妖修是没法再笼络了,势力范围更不能缩小。   为了安抚狱释宗,白应迟必然会答应他们的要求。   空知道:“如此看来,妖族暴动并没有让修真界伤筋动骨,还对我们有好处?”   鹤不归却摇摇头,眉头微皱:“你只看见狱释宗失去妖修这一助力,可人妖反目,长远来看,整个天下都会动荡不安,于我们不是好事,于天极宫更非好事。”   鹤不归带人闯进洛鲭水妖的居所,杀了在水妖中名望甚高的神女。   尽管真的神女已经金蝉脱壳,可妖族只会看见鹤不归杀了神女这一事实。   而玉无缺更是众目睽睽之下,将蠃鱼的妖丹挖了出来,一剑毙命。   尽管蠃鱼的魂魄尚在他手中,且他懵懵懂懂被人复生并没有一点要光复妖族的心思,可蠃鱼是天地间第一个得道非仙的妖兽,妖族视他为神明,这次更是将他复生当做了某种启示和征兆,心甘情愿而来,亲眼见他被玉无缺所杀,岂非恨上加恨。   空知恍然大悟,也觉得有点恐怖:“人妖两族的矛盾自古有之,如今放到明面上来,已经是覆水难收,而主人和无缺公子等同于把他们希望碾碎的人,妖族岂非将这样的仇恨,都算在你们头上?”   鹤不归不甚在意道:“是,我和玉无缺会成妖族眼中钉,除此之外,矛盾激化只会让妖修和所有人族对立,狱释宗是失去一臂了,但我们却同时多了很多的敌人。”   就连鹤不归都不得不感慨一句,神女拿捏人心的手段,确实高明,如此两败俱伤,一箭双雕的局面,若全都在神女计划之内,那此人心智实在太过可怕。   鹤不归问道:“对了,你方才说纣洵也来了,是来寻儿子的吧。”   空知答:“贪狼长老深居简出,若非他独子出海寻龙宫,如今下落不明,他也不可能出山,这不是都冲着萧旗出现了,来打听情况的。”   鹤不归道:“萧旗怎么说?”   空知道:“同他们说的情况是一早编好的,引神船队遭人伏击,昭诡投靠神女意图不轨,他慌乱中逃出生天被浪送到无名小岛,正巧遇上主人,便一直一路同行。”   至于永夜三岛的情况,萧旗自己都昏厥着一无所知,故而在空知的教导下,二人编了一种说辞,以萧旗之口,供述神女祭祀燮淼意图杀人取尸,敛为尸库之事,只是这事没来得急做成便被伏诛拿下,燮淼尸体被精心处理过看不出破绽,只当他是个寻常俘虏,由空知押着去作为人证,前前后后他知道的事情不多,半个字没提岛屿名字,只坐实了神女在敛尸另有所图。   如此便也可以解释,中原战场大面积遗失修士尸身,同时白令川一战更是有巨浪袭来敛走大部分妖尸是何原因。   空知道:“提起尸库,倒是血渊殿的宗主金刀猎反应最大,一直在辩白非他们所为,我看着宫主是信了的。”   鹤不归也道:“他应该没有说谎,这么大的事,他若敢背着狱释宗做下,慎严第一个容不下他,何况其中牵扯了贪狼长老的独子。”   空知走近些道:“萧旗的话大家确信无疑,不过私下他还同宫主说了些别的,宫主让我提前知会主人一声。”   鹤不归挑眉:“他到底怎么逃出来的?”   空知道:“昭诡要他说一个秘密,一个如今在修真界威名赫赫的仙门里,最肮脏的秘密。”   鹤不归手一顿。   空知道:“用一个秘密换一次活命的机会,但秘密必须能够让人身败名裂,臭名昭著,一门荣耀毁于一旦,不拘泥于狱释宗还是天极宫的势力,只要足够震撼足够耸人听闻,昭诡便放过萧旗。”   萧旗活下来了,那必然是说的秘密让昭诡很是满意。   鹤不归对旁人的秘辛当真不感兴趣,可空知道:“宫主听闻之后觉得主人必然在意,所以让我先知会你一声,好有个心理准备。”   鹤不归蹙眉:“为何?”   空知道:“事关岳庭芳身世,兹事体大,上清观恐难独善其身,一旦人尽皆知,恐怕岳公子以后寸步难行,上清观也会名誉扫地。”   作者有话说:   以为可以一章收尾结果还是没讲完,明天将这卷收尾!   玉无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师尊还是不懂,是不是只能上嘴亲?   白应迟:达咩!! 第67章 霜露   “岳庭芳不是陵玉道长的养子么?”鹤不归问道。   陵玉道长, 也就是上清观掌门,是难得的仙门楷模,行事清明为人正直, 由他执掌一门, 上清观愈发清廉端正, 若说修真界大大小小仙门或多或少有些上不得台面的烂事,鹤不归也不会认为上清观身在其间,或者说,是因为信得过陵玉的人品,上清观不至于有这样的事。   空知肯定答复:“是,岳庭芳是陵玉道长养子没错, 自襁褓婴儿便养在身边, 说是亲戚家的孩子, 成了孤儿便由陵玉收养下, 这些世人皆知的事他倒是没有说谎。”   空知给鹤不归添上热茶,又掰碎一块糖糕,感觉还差一盘瓜子, 下次再说旁人家里琐事, 得给主人把东西都备上才行。   空知道:“不过岳庭芳亲生父母的身份他知道且没有公开,硬要说是亲戚也没错,父亲便是陵玉道长最小的师弟周玄清。”   “哦。”鹤不归问,“周玄清是谁啊?”   空知:“……”忘了你对其他仙门毫不关心, 那我重新讲。   空知道:“此人在陵玉道长那一辈里, 资质平平,无甚建树, 当初选拔内门弟子他甚至都被排除在外, 可是过了几年, 周玄清从山外游历归来突然修为暴涨,一跃成新贵,倒也做了几件好事积攒了好名声。   然而没多久就走火入魔了,听说打伤了不少弟子,是陵玉道长出面才将他压制下来,至今关在独殿中,不少人唏嘘不已。”   外出游历所见所遇各有不同,修为暴涨或是尽废的事也不算稀奇。   这个故事到底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   鹤不归有些乏味道:“那岳庭芳的母亲又是何人?”   “重点来了。”空知故弄玄虚一番,故意拔高音量道,“岳庭芳的亲生母亲竟然是武九九!”   哦,那又是谁?   鹤不归没搞懂他在稀奇什么,问:“武九九是谁,空知,你回禀便回禀,怎么像个说书的三句一喘气,赶紧说完。”   “哦哦,我错了。”空知正色道,“武九九呀,主人竟然不知,此女子人称九姑姑,她真实身份是逍遥廷的圣姑,若非十数年前突然失踪,如今逍遥廷的掌门就不是张茵茵,而是武九九了。”   鹤不归有些意外。   逍遥廷门如其名,全派逍遥,修的合欢术法,一个女弟子能有七八个面首作为炉鼎修炼。   以此术修行,修为自然比单枪匹马的快得多,但名声也一日比一日狼藉,反正她们一向是不嫁人的,倒也无所谓声名如何。   可堂堂上清观正经弟子,怎么会和逍遥廷的圣姑搅在一处,且不说当时的上清观掌门若知道了,会不会将周玄清的腿打断,便是他师兄陵玉也绝不会放着这样的丑事不管。   空知道:“此事怪就怪在,九姑姑修为高深莫测,面首数十人,各个是绝色男子,周玄清资质普通,也没有俊到哪里去,她跟周玄清定情本就蹊跷,更蹊跷的是她有了身孕,主人大概不知,逍遥廷的女弟子是有避子功法的,而面首日常也要服药,绝不会留后。以岳庭芳的年岁推断九姑姑的身孕,是在她下山之后,而两岁时被陵玉道长从山下接回,当时正是周玄清走火入魔被关进殿中之时。”   鹤不归摸着茶盏道:“合欢术法我没怎么研究过,但若提起炉鼎,是修习双方都互为炉鼎,只不过强势一方吸纳,另一方负责输送,你说周玄清修为暴涨,会不会和武九九有关?”   空知如实道:“萧旗能知道的只有方才那些,至于九姑姑人去了哪里,周玄清修为暴涨是否是因为将她做了炉鼎,这些无从查知。”   鹤不归拧眉道:“但是个人知道了这件事必会和我们怀疑的一样。”   而疑心生暗鬼,丑事传千里,即便真相并非如此,到那时陵玉道长,上清观,岳庭芳都会被世人吐沫淹没。   逍遥廷必会以此发难上清观,背后的狱释宗和天极宫又将进行一番博弈。   熟悉的煽动伎俩,只不过这次针对的不是人族和妖族,而是修真界两大仙门势力。   鹤不归闻到了神女阴谋不散的味道,暗暗觉得有些不安。   鹤不归道:“昭诡要走这个秘密,也不知他打算如何利用,可别人家事不好指手画脚,师兄可说了他打算如何处理?”   空知道:“宫主直言,周玄清若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陵玉道长必不会留他一命,除非陵玉道长也不知情。   所以这件事只能委婉相告,宫主打算写一封信,隐晦些提醒陵玉道长将岳庭芳身世查清楚,还有周玄清走火入魔的原因,事事留痕,以备不时之需。不管查到什么,务必由陵玉道长亲口告知岳庭芳身世之谜,以免有了嫌隙,旁人有机可乘。”   鹤不归点头道:“如此也算个折中的法子,空知,这事暂时别告诉玉无缺。”   空知道:“是。”   那小子心里憋不住事,岳庭芳是他自小玩到大的好友,关心则乱。   若岳庭芳是从别人嘴里知道的,肯定会闹起来,闹回上清观问陵玉反而坏事。   关起门来,这对养父子要说什么那都是家事,也更好处理。   鹤不归却想起在秋朗城外,鸦莹抓走凌岚那日,血渊殿和逍遥廷的人将人围了起来,当时张茵茵调戏了玉无缺一句,却对岳庭芳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当时以为也是信口无心的调戏之言,但张茵茵瞧岳庭芳的神色和语气,像是在暗示什么,如今想来确实古怪。   空知道:“主人是觉得,这件事逍遥廷可能早就知道?”   “也许吧,可她私下同岳庭芳讲过什么也不好打听,若贸然去问,岳庭芳必然起疑,罢了吧。”鹤不归道,“让师兄留意岳庭芳动向,最好别放他离山,若有人要利用这个秘密挑事,岳庭芳俨然会是风暴中心,自己门内弟子,能护着些就护着些,也是可怜。”   空知颇为意外地看了鹤不归一眼。   主人如今越发变得心软了,连别人家的弟子和别人家的破事都要上心。   空知笑道:“是为了无缺公子。”   “他那个脾气,岳庭芳若不得已非得回上清观,他能放心?回了上清观,遭到逍遥廷发难,他会坐视不管?”鹤不归摇摇头说,“我若拘着他,明面上他答应得好好的,私下一心急,怕又要偷飞甲跑出去,为师就费心替他看顾下也无事。”   空知笑意更深,主人这借口找的真多,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一个爱屋及乌嘛。   这一点上,可就比不上玉无缺的坦荡了。   人家关心从不藏着掖着,这不,这几日早出晚归还不忘手作了一个微型长明灯,光线比夜明珠亮,却又罩了层特殊的纱,让其更柔和。   放在石台上画画写字一点都不伤眼睛,还有机械小勾子,就算是一片树叶也能稳稳地勾住,不用某人费力气牵绳子挂夜明珠。   空知把长明灯拿出来放好点亮,指着上头的画说:“无缺公子亲手画的,没主人画的好,却很俏皮。”   鹤不归盯着那俩树杈人没忍住笑出声:“坐着的是我,舞剑的是他?”   下一刻画面因为温度变化,慢慢又换了另一幅。   月下舞剑,水榭温书,乘风破浪中捕鱼,雪漫无量山的一路相伴。   还有一人一鹤大战蠃鱼,也有白虎松下两两交叠的人影。   鹤不归眸光温柔下来,盯着缓慢变幻的图画,心窝都有些热。   虽然画技拙劣,树杈人也瞧不出个美丑,却是两人一齐经历的种种,历历在目,有惊心动魄,有缱绻温情。   捧着看了半天,等所有小画都展示完毕,又重新开启新一轮,鹤不归才道:“他就一天弄这些来哄人。”   空知笑问:“那主人高兴吗?”   鹤不归横他一眼,笑着扭过头:“你不用守着我了,牵着鹿属去接他,记得煮碗醒酒汤。”   空知算了算时辰道:“季谷主设宴,此时怕是将将吃完饭,还要喝酒呢。”   “不管,你去接。”鹤不归命令道。   我就不信了,鹿属在酒肆门口打响鼻那家伙还舍不得走,既然不结亲,留在那喝那么多没用的酒做什么,鹤不归面无表情地说:“一个时辰之内把人给我接回来,我等着。”   空知:“……”   就管得好严。   空知忍着笑道:“好,我这就去,一定把人弄回来,不让主人等急了。”   鹤不归捧着灯,暖光打在脸上,照得那笑意更温柔几分:“还不快去!”   ……   半个月后,各大仙门陆续撤去人手,只留下驻守的人马,监寮一北一南立在不死城两头,临海而建,已初具规模。   而西边的渔村,因为仙门驻扎的原因,愿意回来过日子的百姓比从前还多,镇子越来越热闹,这其中少不得小弟子们辛苦翻修搭建的功劳。   临行前,百姓送出村口五里地,各个小弟子手上不是提着咸鱼便是晒干的辣椒大蒜,连脖子都挂了几串,瞧得狱释宗和血渊殿的弟子十分眼热。   海岸上连绵的营帐早就拆了,清理干净后的海滩白沙碧波,海天一线,停靠的渔船越来越多,两大监寮一设,好似那人见人怕了数千年的不死城也没那么阴森可怖了。   又是数道剑光从天际划过,玄戒门掌门带着近侍御剑离开,鹤不归在齐松山的小亭子里瞧见,拿出茶具,为师兄点了一手好茶。   水刚烧开,正好听见脚步声靠近。   白应迟一边收剑,一边阔步走进这别有一番风味的小亭子。   鹤不归将茶奉上:“以茶代酒,给师兄送行了。”   “你真不回去?”白应迟被烫了一下,摸着嘴皮道,“在外头快四个月了,还不想回家啊?”   “想,慢慢回。”鹤不归道,“我们赶马回去,一路也好再查些事情。”   白应迟问:“灵脉?”   “嗯,既有了头绪,便查到底吧。”鹤不归笑道,“大禁制到底怎么落成的,我若比神女早一步知道,便能掣肘她的行动。”   白应迟担忧道:“这事急不在一时,你身子不好,还是尽早回山,师兄好替你调理,外头风餐露宿,吃不好睡不惯的。”   鹤不归撇了撇嘴:“我有这么娇气吗?”   白应迟摇着头笑笑,不敢说话。你可比这娇气多了我的小师弟。   “对了,无缺呢?”白应迟四处看看,“那小子不是跟你形影不离的,叫他来,我得好好叮嘱,此行你再有个闪失,我唯他是问。”   鹤不归呷一口茶道:“他去送行去了,今日好像许多掌门都要拔营,各个要见他一面。”   白应迟笑道:“此番倒是成就了他。”   “谁叫我?”玉无缺御剑而来,扎了一头利落马尾,潇洒翩翩进了亭子,眉开眼笑道,“是宫主啊,拜见宫主,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放心,师尊我必会照顾好,再让他破个皮流个血,我提头来见你!”   鹤不归踹他一脚:“胡说些什么。”   玉无缺嬉皮笑脸地往旁边一坐。   白应迟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多余,没话找话地问:“人都送走了吗?”   玉无缺道:“嗯,都送了。”   鹤不归默默推过去一杯晾好的茶,看他一眼:“你怎么香香的?”   玉无缺愣了一下,赶紧从袖子里抽出袋子,烫手山芋一样往空知身上一抛:“都是各种人送的,也没看清都有什么,可能有香帕子,我哪敢要,空知,都送你了。”   空知:“……”你不敢要我就敢要了?   鹤不归美目微抬,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玉无缺继续解释:“吃拿卡要的事我不敢,姑娘家送的我更不敢要了。”   空知哪壶不开提哪壶:“所以有姑娘家堵公子的路,还送了香香的临别赠礼?”   玉无缺凭空挥过去一拳,老实巴交看着鹤不归道:“有是有的,我一句话搪塞过去便罢。”   鹤不归偏要问:“你怎么糊弄人家的?”   “没糊弄。”玉无缺盯着茶叶子说,“就说有心上人了呗。”   好了不要再问了,再问不晓得能答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白应迟闭了闭眼,你们可都住嘴吧。   他腾地站起来道:“师兄先走了,你们慢些也就是了,但两个月内必须回来一趟,小西,我还有私事要同你说呢,还有你的……嗯,得来灵枢宫住一久。”   鹤不归看着他:“好。”   白应迟捂着心口走了,带着天极宫一大堆精锐修士,天边剑光乍起,白衣仙长们眨眼就消失在天际。   三人出了亭子,在崖边目送远行。   空知目光落在山侧一脚,「咦」了一声道:“主人,你看那边,最近我瞧见好几次了,都是妖族的人,不过几乎没什么修为,所以他们靠近这里也无人阻拦,终日匍匐前进,几步一 磕头,不晓得在做什么。”   鹤不归循声看过去,默默良久。   倒是玉无缺解释道:“你再看仔细些,他们脚边还有东西,离他们近的树林里也有精怪,都是最普通的妖物,几乎没什么道行。”   空知定睛细看:“呀,还真是,那些小螃蟹和小沙虫,怎的会齐头并进跟妖族过来,而且爬行的痕迹,很像……”   “是朝圣,也是祭拜。”鹤不归道,“严格来说不是阵法,只是祈祷所用的象图,虔诚祈愿能超度亡魂,不过现在没什么用了。”   空知:“?”   玉无缺掀开衣服一角,露出腰带上挂着的小水袋,冲他说:“你瞧瞧你干出来的好事,族人将你视作神明,为你揭竿而起,你倒好,稀里糊涂被人利用,如今害得妖人没了栖身之所,活命都困难还不忘拖家带口地来祭拜你。”   蠃鱼:“嘤!”   空知恍然大悟:“是为了蠃鱼而来?没想到这条小鱼,在妖族心中有这样的地位。”   蠃鱼一头撞在袋子上:你说谁是小鱼?   空知道:“可都是寻常百姓,蠃鱼是否身死,都不妨碍他们继续过日子,何以兔死狐悲,兴师动众地过来哀悼。”   玉无缺道:“空知,「落叶归根,丰城剑回」的意思你懂吗?”   空知似懂非懂地说:“只晓得是说,人总要寻根,总得回到归处。”   “那这场动荡也是可以这么理解的,妖族的归处和根便是蠃鱼,与其说他们寄一族复兴的希望于蠃鱼,我倒觉得他们将蠃鱼视作先祖敬仰爱重,更为贴切。受苦的后人总会惦起盛极一时的先祖,受他感召鼓舞,哪怕不会真的复活,也是一种希望,继续在这辛苦凡俗里求生的希望。”   玉无缺幽幽地看过去,匍匐在地的妖族期期艾艾,默默流泪,一路磕头过来,脑门也破了,眼睛也红了,看着十分可怜。至于那些连化形都困难的沙虫和螃蟹,走断腿的,被太阳晒干的也有,哪怕一路用尸体排成祭拜的象图,他们也心甘情愿。   如此场面,无不让人动容。   半月前白令川惨状犹在眼前,杀红眼的水妖哪个不是如此,披坚执锐,眼神坚定,毅然赴死毫无悔意。   有能力且勇敢的妖人已经就义了,且不说他们是否被利用,是否只是阴谋之下的冤枉鬼,这份孤胆英勇是当真叫人佩服的。   空知都难过得想落泪,只是可惜,没有泪流得出来。   玉无缺道:“你信不信,等这场发自内心的祭拜结束,他们会重燃斗志,和压迫抗争到底,拼尽最后一点力气。”   空知倒吸一口凉气,道:“我信。”   “无诸侯之八百,身被属甲,手贯流矢。【1】”鹤不归微微低头,海风扬起他一头乌黑墨发,同样万千情绪压在心头,他想起书中所写,便继续念道,“俄而风树之酷,万恨始缠,霜露之悲,百忧继集,扣心饮胆,志不图全。【2】”   鹤不归摇摇头,叹了口气坐回小石台饮茶。   空知问道:“无缺公子,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说,这万丈浪涛,扬起的是妖族的霜露之悲,祭奠先祖之余……”玉无缺道,“他们的仇恨和不甘也会成为生生不息的火种,直到——”   直到书中所言——   直以宗社缀旒,鲸鲵未剪,尝胆待旦,龚行天罚,独运四聪,坐挥八柄。【3】   玉无缺解释道:“总之,往后妖族只要活着一人,便会和人族斗到底,能抢回一隅是一隅,能杀掉一个是一个,不死不休,他们认为这是宿命,也是传承吧。”   即便葬送全族性命,在所不惜。   其实悲壮又让人惋惜。   愚忠和孤勇未尝不是一曲赞歌,只不过大势已去,为霜露扬涛而来,谱下的是一曲挽歌罢了。   空知眼神都黯淡了些许,瞧着山侧,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他在那站了多久,想了多少事连自己都不知道,直到听见鹤不归叫自己才回过神来。   “空知,你过来。”鹤不归目光一直停留在这个傀儡的背影上,观察了半个多月了,有些话是得说开好好聊聊了。   空知神色忧郁地进了小亭子,恭敬道:“主人有何吩咐。”   “你坐。”玉无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了鹤不归一眼,把空知拉过坐下,“咱们来议一议生死。”   空知神色一僵,看着二人不敢吱声。   鹤不归盯着他道:“说说看,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活了的?”   作者有话说:   【1】【2】【3】出自《梁书》列传卷五十五。   本卷结束啦,下一卷即将开启啦——   空知叉腰:老子活了!哈哈哈!   卷三   将成骨枯 第68章 空知   空知瞳孔微缩, 紧张得抠起手来,就连模拟常人呼吸韵律的机关都跟着情绪变化加快了速度。   胸膛一上一下,急促得他自己都惊了片刻:“主人, 我, 我, 我真的活了?”   玉无缺觉得好笑,把他死死抠着的手掌分开:“就算不会出血,也别这么抠了,再抠罩衣得破,咱们出来可没带那么多材料,想一路漏着风回去我可不拦你。”   “无缺公子……”空知求助地看了他一眼, 又看向鹤不归, 倏而低下头小声道,“我没有心, 没有五脏六腑,不会流血不会痛,怎么算得上活了呢。”   玉无缺揽住他一笑:“谁说你没有心, 方才不还替人难过?”   空知眨了眨眼:“难过?”   “会高兴, 会难过,还会嘲讽我。”玉无缺把他身子掰正,抬了抬下巴逗他,“来, 翻个白眼给我看看。”   空知怔了一下, 狠狠踩了他一脚。   “啊!”玉无缺用肩膀撞他,“别以为你背后翻白眼我没瞧见, 好几次了!”   鹤不归只问他:“那你想活吗?”   空知又把头低下, 半天没敢说话。   玉无缺看了鹤不归一眼:“师尊, 他怕你。”   鹤不归:“……”我又不会吃人。   他揉了揉眉心,也怪他立的规矩太严,早几年有傀儡议论活人和死物的区别,被他杀鸡儆猴地当着大家的面拿去报废了,害得浮空殿的傀儡都有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且傀儡天生忌惮傀主,他自己说的「不许」,谁敢当着面说「我想」呢?   鹤不归亲手给空知点了一杯茶,面无表情地推过去,尽量柔和着语气道:“想或不想自己决定,现在还来得及,我不会干涉你。”   空知余光盯着那杯茶,受宠若惊地说:“主人,我不敢。”   鹤不归也看着他:“嗯。”   空知静了静,懵然抬头道:“可是我想活。”   鹤不归笑道:“好。”   玉无缺一拍大腿:“想就行,这样就不必我出手打散你那小魂火了,得来不易,抹掉怪可惜的。你和活人相比到底还是缺东少西的,别怕,有我和师尊在,别人有什么,你一样不会缺。”   空知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磕磕巴巴地问:“为什么我有魂火?主人?无缺公子?你们的意思是,我长出魂魄了?”   魂魄当然不可能凭空长出来,但空知有「灵」这件事,看得最清楚明白的就是玉无缺。   在刚入洛鲭部族鱼腹时,神女藏匿在魂境之内,按理来说,只有活人瞧得见她的身型,彼时空知带着剑傀出去探查,剑傀根本瞧不见,空知却隐隐约约能看见影子,当时玉无缺就觉得奇怪,后来收复蠃鱼时对方说的一句话点醒了他。   ——魂魄是否能无中生有,你不是最清楚吗?   玉无缺顿悟了无中生有的意思,不是凭白长出来,而是可以靠魂术捏出一个新的,缝缝补补,查缺补漏。   至于空知是何时产生了变化,或者说,将破碎的残魂纳入了体内,生出了一小簇魂火,大概只能追溯到寂波岛上玉无缺捏碎水妖魂魄食用时,漏了丝丝缕缕的进去。   原本玉无缺还对这个意外感到惊诧,在听见空知的「我想活」时就有了答案,他有这个念头,机缘巧合成全了他,想来也是另一种必然。   鹤不归拿出一个小锦盒,勾勾手让空知靠近些:“回去再替你补足,这个先用着,把罩衣脱了。”   空知听话照做,战战兢兢地问:“主人,这是什么?”   “胃囊。”鹤不归看他一眼,“以后吃饭喝茶就用这个,味觉嗅觉会随着魂魄完整开始复苏,五谷轮回还要调试,回家再说吧。”   鹤不归手快,玉无缺帮着一起拆卸安装,一炷香之后,空知穿上罩衣,揉了揉肚子捧着茶不知该喝还是不该喝。   “师尊在做你们的时候,就是依照着活人该有的制式造的,也算天意吧,还真给你用上了。”玉无缺道,“喝一口试试呢。”   空知小心翼翼地抿下一口,惊喜神色一览无余,再喝一口,好似一双眼睛都腾起水雾,高兴地道:“主人,你点的茶好香。”   空知放下茶杯,「噗通」往地上一跪:“再造之恩,空知铭记于心。”   鹤不归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控制不住颤抖的双手,有些五味杂陈。   傀儡顾名思义,是受人操控的木偶人,亲眼看着自己造出的偶人成了真,对任何一个偃师来说,都称得上毕生欢喜,他难免想起幻境里的姬瑄,失落和狂喜交叠,是对生命的另类崇敬,此时此刻,鹤不归全然能够理解那位活在千年前的传奇。   作为一个追求极致技艺的偃师来说,将死物做活是心愿也是信仰,只是普天之下,唯有姬瑄做到了,而他做到了也成了众矢之的,成了天道也忌惮的祸害,有了这个前车之鉴,鹤不归才立下规矩,死物便是死物,不议生死,天才才得太平。   但他却也承认,姬瑄是当之无愧的造物主。   直到今日,听见傀儡亲口承认,他想活。   鹤不归高兴之余也心生震撼,生命有莫大的吸引力,由死到生的过程,未必只以是否有「灵」作为界限。   也许当空知有了「活」的念想,他也算得上有灵万物,是鹤不归这样的修道之人需要守护的苍生中的一员了。   没有区别。   “给我磕三个头。”鹤不归收回纷杂心绪,弯起嘴角道,“磕完改口,既不是傀儡了,也不用再叫我主人。”   空知张了张嘴。   鹤不归道:“今日便收你为座下弟子,如何?”   空知咬着下唇,只恨自己没装泪袋,不然一定要嚎啕大哭。   他磕了三个响头,扶着鹤不归的膝盖唤道:“师尊!”   玉无缺踢他一脚:“我呢?”   空知憨傻地笑道:“大师兄!”   鹤不归深吸一口气,畅快吐出:“行了,收拾东西咱们也走吧。”   空知还在狂喜中没回过神来:“主,不是,师尊咱们去哪啊?”   玉无缺灌下余茶,往西边遥遥一指:“江陵。”   ……   不死城下头压了一条活着的灵脉,玄戒门数次靠近,反复为难玉无缺,为的也是这条灵脉。   灵脉绵延百里,源头被不死城占着,而这条脉络上仅次于它的富饶之地便是江陵城——玄戒门总舵。   玉无缺问道:“中原大地灵脉数不胜数,为何玄戒门偏偏对不死城这条情有独钟?”   “师兄,你还是多读些史书吧。”空知在外头赶马,不忘留了耳朵听动静,掀开车帘道,“玄戒门祖宅就在不死城那,硬说这灵脉归属,本就是他们花家的家产,只是姬瑄那个年代,玄戒门式微,连祖宅都被硬生生地占了去,后来封城也要不回来了,他们有苦说不出,只能就近挑了个灵气富裕之地这么干守着。”   “姬瑄好霸道,别人祖宅也抢?”玉无缺奇道,“可灵脉是天下人的,怎么花家就非得把这一脉认作自己家的。”   空知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倒是有些风言风语,说花家四样圣物由灵脉而来,故而早些时候,花家凭此盛极一时,自从姬瑄建了不死城,花家便一落千丈,他们想拿回来重振门派也说不定呢。”   玉无缺扭过头问道:“师尊非要去江陵,是觉得花家之于这条灵脉,有些旁人不知道的事?”   “你看呢?”鹤不归反问他,“你觉得姬瑄是个无故抢人祖宅的人?”   玉无缺调皮道:“抢是有可能的,但必有原因。”   鹤不归点头:“所以必须去弄明白他不得不抢的原因。”   鹤不归展开这半月画的构造图道:“四根城柱各有作用,已知蠃鱼的能力可以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撑起傀儡城的运转,但姬瑄的傀儡不是死物,玉无缺,施展魂术需要灵力,需要魂魄作为燃料,这两样东西哪里来?”   玉无缺道:“地下有一个魂窟。”   “那是材料仓库。”鹤不归道,“所以还差灵力供给,和施展魂术的人,目下我们不知兵主是否是这个会魂术的人,可是灵力供给未必会封在城柱中,姬瑄设计不死城费劲心力,选址肯定是有讲究的,这灵脉就是关键。”   玉无缺抢过毛笔:“若是我建,我会这般设计,师尊你看……”   师徒俩在马车里滔滔不绝地聊了一个多时辰,天早就黑透了,淅淅沥沥下起一场春雨,车轮滚出道道褶皱,滚轮声夹杂着雨声,催来一阵困意。   此去江陵要走五日,离最近的驿站还有一段路程,鹤不归打了个哈欠,说话声音越来越低,一阵颠簸,他便靠着玉无缺肩头睡着了。   “困啦?”玉无缺小声问,只有绵长的呼吸声回应他,鹤不归歪着头睡得很沉,亥时过了,他又变回那个一身柔弱病骨要人疼的模样,玉无缺把人搂紧些,小心翼翼地拆掉头上玉冠。   顺滑的墨发披散下来,淡淡芙蓉香近在咫尺,玉无缺侧脸贴了贴温热的前额,明知无人回答,还偏问一句:“我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鹤不归无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袖。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玉无缺胆大包天地把袖子换成了自己的手,将人扣紧。   春雨绵绵,润物无声,车厢内安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声,玉无缺表面平静,内心却七上八下,想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把自己想得燥热难耐。   美人卧怀,是个正常人都无法坐怀不乱,何况还是心上人。   自己这心上人,每每就是在这又软又柔,黏黏糊糊的时候最勾人,让玉无缺最是欲罢不能。   玉无缺仔细想过,鹤不归到底是什么时候在他心间里住下的。   是月下舞剑,一剑破天的潇洒身姿让人向往吗?那个俊朗无双的仙尊,自然是让人心生向往,却并非爱慕,而是敬重和仰慕,就像坊间提起太微上仙,免不了惊呼赞叹,将他捧至高出。   是他霸道护徒儿,挡在众人之前,带他上无量斋的回护让人向往吗?好像也不对,师尊的教导和呵护,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不至于让玉无缺因为这个而生出旖旎念想。   玉无缺对他心动,像是都在鸡毛蒜皮的事里。   鹤不归别扭的时候,生气的时候,高兴却要憋笑的时候,耍赖不肯好好吃饭的时候,一颦一笑一喜一嗔都嵌在少年的梦里,辗转反侧,裹成了一份情爱痴迷。   脆弱难受时会伸来抓紧自己的那份依赖让人心动。   起了小性子,掐人也罢不吭气也罢,砸盘子摔筷子挑嘴熬夜但只要一哄就乖,也让人心动。   甚至只是一句话——   “你来接我。”   “为师会早睡的。”   “玉无缺,你好烦人。”   “无缺,我难受。”   字字平淡无奇,字字锤心,叫玉无缺午夜梦回都甜得想笑出来。   玉无缺想了又想,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便又想偷偷一亲芳泽。   结果刚凑过去,便被空知一声「噗嘶」给惊得差点跳起来。   玉无缺狠狠瞪过去一眼,你有病啊!   空知只敢比口型,冲他竖起手指:第二次了。   玉无缺做贼心虚,于是只好把人放进被窝,蹑手蹑脚地出了车厢。   空知自从有了胃囊,但凡闲下来就疯狂吃东西,此时啃着苹果,贼眉鼠眼地瞟身侧的人:“师兄,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玉无缺还在做坏事被发现的惊魂未定里,没好气道:“不可以。”   遭到拒绝,空知也不生气,反而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助你。”   “助我什么?”玉无缺问。   空知笑眯眯道:“助你早日成为我师娘。”   玉无缺被口水呛到,我看你不是做人,你是成精了。   但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玉无缺靠近些,用气音问:“你知道啦?”   空知点头,一脸天真地道:“是看到啦,寂波岛上你就偷偷亲了一次——呜呜呜!”   玉无缺捏住他的嘴:“师兄求你保密,有没有得谈,你要我答应你什么,你先说。”   空知拍开他的手,指指自己的眼睛:“我想拥有一个泪袋,想哭一哭。”   玉无缺:“……”   真的有点点毛病,还有点点可爱。   空知道:“不行吗?高兴难过都会哭的,我也想,不然憋得难受,眼睛总干干的不舒服。”   玉无缺道:“好,三日内给你做出来安上。”   空知高兴得直晃腿:“多谢师兄!”   “咳。”玉无缺握拳抵在唇上,仿佛山匪接头,小声道,“那我要做师娘这件事……”   “我帮你。”空知拍拍他,又提醒道,“但你不能再偷偷做那种事,若被发现了,师尊杀了你都有可能,你要做就光明正大地做,师尊喜欢坦荡的人。”   玉无缺泄气道:“我知道,这不是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同他说么,你看你师尊孤寡这些年,也不像是懂这些的人,我贸然说了,他会不会觉得我是变态啊?”   你也不像是多懂的样子,还嫌别人不懂,空知道:“你大胆说就不是变态,方才就真的是变态。”   玉无缺踹他一脚,又嘻嘻哈哈将人搂紧:“好师弟,当真愿意帮我?”   空知笑道:“自然,你说过我们是家人和朋友,况且……师尊对你并非无心。”   玉无缺吃惊道:“可别为了鼓励我瞎说,这事儿我会当真的。”   “真的。”空知道,“我陪了师尊几十年,他什么脾气性格我都知道,若一点心意都没有,师尊不至于将你的事都放在心上,难道你夜里没听他唤过你的名字吗?”   玉无缺夜里睡得比猪都死,最近又总是和鹤不归睡在一处,踏实得一闭眼就过去一整夜了,哪里听得见谁叫自己。   不过空知这么一说,那肯定是他听见过,玉无缺只觉心口有花炮盒子在乱炸,喜庆得今日就是过年。   玉无缺还是不敢相信:“可师尊病中,还唤过宫主的名字。”   空知接话:“那就是他也喜欢宫主呗!”   玉无缺翻了个白眼:“我还当你真的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情爱呢,看样子就是在这瞧我笑话。”   空知:“哈哈哈!”   刷刷——   嬉皮笑脸的二人霎时收了神色,凝神听了一会儿,对视一眼。   空知眼珠子往几个方位转了转:有人跟踪。   玉无缺眨眨眼,勾起唇角:跟了一路了,终于露了行藏,你看好师尊,我会会他去!   作者有话说:   空知啃苹果:做人好刺激,第一天就看见师兄耍流氓!   今天开启新一卷啦—— 第69章 旖梦   鹤不归陷入了一个奇怪的梦境里。   四周物事全然同幻境里千古城大殿一模一样, 只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姬瑄,而玉台上也没有即将复活的玉人。   整座城池浸泡在细雨中, 被洗刷得一片澄澈, 天色暗下去, 四处的铜制宫灯被点亮,潮湿的气息不断往殿中袭来,细雨微风下,墙角的九枝灯有些晃眼。   鹤不归却并不觉得寒凉。   许是白日里同玉无缺聊了太多不死城的构造和设计思路,总是姬瑄来姬瑄去的,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地回到了这里。   那日只顾着同神女和玉人周旋, 没来得及将大殿内瞧仔细, 现在不着急出去抓谁, 也没有紧急的情况, 这倒是个极好的机会,以姬瑄的技艺和审美,怕是连一片砖瓦都称得上杰作, 值得好好欣赏。   鹤不归将目光从殿外收回来, 背起手颇有闲情逸致地绕着殿中走。   和玉不同,姬瑄造傀,追求极度的逼真, 可大殿里四处都是暴露在外的机关, 轴承、卯榫、齿轮, 环环相扣,瞧得出偃师缜密的思路和绝妙的技术, 哪怕连主殿的座椅都很不寻常。   鹤不归踱步过去, 掀了衣袍坐下。   这椅子没有雕龙画凤或鎏金宝玉, 机关层层镶嵌,既能自动行走也有精密的保护机制,感应到座椅增加了重量,桌上有个钳子似的悬臂开始自行泡茶,而椅子下方热源不断,该是有装置在自动添加炭火保温。   鹤不归新奇地看着偃物运转,待茶泡好,桌案上浮动的纽带将茶杯送到了他的手边。   即便此处是真实的千古城,想来那姬瑄活着的时候,连随侍都不需要,靠一双手便能创造出自行活动的一切物事,倒是省时省力,不过毫无生气可言,寂寞了些吧。   想到寂寞,鹤不归自嘲一笑,他也没什么资格取笑姬瑄。   鹤不归双手托着下巴,撑在自己泡茶泡得不亦乐乎的桌几上,继续观察。   他瞧见了梁上悬挂的铜制宫灯,定睛一看,没忍住笑了出来。   果然只是梦境,不然怎么可能在千古城的宫灯上,看见玉无缺那手拙劣的树杈人小画。   看得入迷,又觉可爱,连身边何时多了一个人都没察觉出来,直到那人低声唤他:“师尊,我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鹤不归倏然回头,觉得这话莫名熟悉,像是今天第二次听见了,他笑意未退,也没计较怎么又在梦境里看见这小子。   醒着是他,睡着了也是他,赶都赶不走。   鹤不归让他在自己身旁坐下,指了指那盏宫灯道:“你猜谁画的?”   玉无缺看傻子似的看他一眼:“我画给你的,你倒问我,是嫌画得丑故意笑我呢?”   看来这梦境里的玉无缺和外头那个一样聪明,鹤不归扭过头,好好地将人瞧了一遍,穿着精干收腰的门服,衣襟上有芙蓉花样,梳着干练的马尾,上头是自己亲手做的玉冠。   如假包换的徒儿没错了,和玉人没半点关系。   鹤不归杵着香腮看他:“怎么跑到我梦里的?我们明明在去江陵的路上。”   “这就要问师尊了,你的梦,我还能生闯进来?”玉无缺笑得极好看,漫不经心张开手,把人圈在怀里。   鹤不归没有挣脱,任由这人将自己越抱越紧,甚至脸颊相贴,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他才察觉到一点不自在。   不是和人肌肤相亲的不自在,是明知这是自己徒儿,但在他怀里很安心又舒服的暧昧心思让人不自在。   空旷的千古城大殿就同寂寥的浮空山一般,总是让人觉得冷清的。   玉无缺的怀抱和陪伴暖的是心,鹤不归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有承认过,他确实不喜欢同人太过亲近,然而徒弟除外。   玉无缺有一股子不请自来的坦然,说上手就上手,鹤不归斥过几次便随他去了。   倒是习惯了之后,还挺喜欢有个人上哪儿都非得牵着自己的那种笃定和霸道。   他晓得玉无缺在意自己,甚至不经意间感觉到这小子想把人给霸占了,鹤不归却也觉得挺好的。   是被人需要,被人认定了的那种好。   相对的,他也想霸占着徒弟,不想他同随便什么人吃饭喝酒结亲,不想他脱离视线到处跑。   以至于鹤不归又开始恐慌,百年之后,玉无缺飞升了或是死了,自己会有多难过。   不知是否身后人听得见心中所想,玉无缺将手放下,环在鹤不归腰间,轻轻一拢,让这个拥抱从踏实变得温柔了些。   不过一个梦而已,又不是真的。   贪恋温暖罢了,反正醒了谁也不知。   鹤不归松了全身气力,索性瘫软在这个舒服的怀中。   玉无缺低头问他:“困了?”   “早困了,这不是在梦里么。”鹤不归瞧着明明灭灭的烛火笑,“不过不想闭眼睛,再睁开便没有了。”   玉无缺问道:“没有什么?”   “唔。”鹤不归懒懒地答,“外面不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玉无缺松开他,转正身子和他对视,“就因为我们是师徒?”   鹤不归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道:“你还小。”   “我都十七了,还小?”玉无缺笑道,“若是乡野村夫,早都娶妻生子了。”   鹤不归眨眨眼:“你我都是男子。”   “那又如何?”玉无缺收起笑容,欺身过来,带着一点压迫和小心翼翼,“是男是女都是人的情谊,这也要分那么清楚么?”   鹤不归愣了下,眸光闪躲道:“这里可以不分那么清楚的。”   而后他双手环上玉无缺的脖颈,只轻轻一勾,便把人拉到近前,但下一步即便是在梦里,鹤不归也不敢去做,他舔了舔嘴唇,有些退缩。   谁知梦中的玉无缺一脉相承的胆大包天,只需师尊主动上前一步,后头的事他可以无师自通,可以全都由他主导。   唇齿交缠的瞬间鹤不归闭上了眼睛。   他以为是一触即分的暧昧便够了,可玉无缺血气方刚的一个少年,急切又粗暴地要宣泄爱意,哪里还晓得这种时候,要循序渐进,要拿捏分寸和轻重。   鹤不归有些惊惶,可是呼吸被人夺走,身上也软了,只能任他摆布,玉无缺热烈又冲动,举止和他的性格向来是表里如一的,坦坦荡荡,想要就去做,拦都拦不住。   玉无缺将他整个人压在了座椅上,把鹤不归的双手摁在头顶,耳边只剩玉无缺粗重的喘息,他另一只手已经轻松地解掉了师尊的衣带,一点点向下……   “玉……玉无缺……”   ……   “嗯?师尊叫我?”车帘被掀开一角,玉无缺满身雨水,头发也湿湿嗒嗒的,冲里头一看,鹤不归不晓得是被闷在被褥里多久了,面颊泛红,满头大汗,玉无缺一惊,快速蒸干了衣服钻进去。   车厢一动鹤不归就醒了,身热情动的暖流还在身上久久不散,一睁眼看见玉无缺的脸在近前,他恍惚了半天。   “怎么了师尊?”玉无缺瞧他眼神呆滞,整个人红到发紫,且不知是怎么回事,现在连耳根也红了起来,许是在被褥里太热,扭得衣服也滑下去大半,露着半个肩膀在外面,玉无缺好心将他衣服拉起来,反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鹤不归凶巴巴道:“你干什么!”   “裹好,别着凉了。”玉无缺又抬手去摸额头,喃喃道,“是不是发烧了,啊呀!”   鹤不归将他的手打开,拉起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裹住,整个人缩在角落里,连腿都曲了起来。   玉无缺:“……”好大的起床气。   鹤不归呼吸还凌乱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梦怎么也赶不走,就怪睁眼就瞧见这个人,更要命的是——   玉无缺狐疑道:“师尊,你肚子疼吗?”   更要命的是这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鹤不归闭上眼调息,硬邦邦地说:“没有,做了个噩梦。”   “难怪,都吓出一身汗了。”玉无缺笑道,“要是哪不舒服你得说,即便入了春,夜里还是会冷的,换件干净里衣吧。”   玉无缺翻身下床,去角落的包袱里找衣服,鹤不归又偷偷睁眼看他。   清心寡欲数十载,别说自渎,连一星半点这方面的心思都没有,鹤不归也从来没想过他会因为谁起这般念头,起也就罢了,还在梦里行了荒唐事。   太荒唐了呀,鹤不归深深叹了口气。   以至于醒过来身体有了变化,他都不知该如何自处。还没冷静下来这臭小子就闯进来,除了窝在被褥里生闷气,鹤不归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璇玑长老没教过他这些,白应迟自然更不会跟小师弟说这些浑事,游历凡尘倒也见过青楼,书肆里暼过辣眼的话本,可身临其境地去做,还是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徒儿……   “啪——”鹤不归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   这种师尊做得也太混账。   玉无缺吓了一跳,提着干净衣服过来:“说说看,什么噩梦,我给你解。”   解个头,你就是罪魁祸首。鹤不归气哼哼地拽过衣服:“你转过去,别看。”   玉无缺只好木讷转身,听着背后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道:“换下的衣服放床上,我和师弟会洗。”   鹤不归眉心一跳,再洗就更要命了,于是他当场放火,烧了衣裤,等玉无缺扭头过来的时候,炭盆里升起一股浓烟,衣服已经渣都不剩了。   玉无缺:“……”   鹤不归又钻进被窝,这才看见玉无缺的头发在滴水:“你出去了?”   “有人跟踪。”玉无缺坐到床边,“这一路都有些微动静,但气息是半点没有,我把人逮住了,不过都是些鲜尸,像是从附近乱葬岗刚挖出来的。”   鹤不归抽出一旁的干净白巾,扔在玉无缺腿上:“把头发擦干,边擦边说。”   跟踪的是才下葬的尸体,没有被人炼化的痕迹,玉无缺去捉人时,没费多少力气就将尸体控制住了,只是他们身体里塞了些碎魂,至多只能维持行动,玉无缺感觉到魂术作用,便入魂境看了一眼。   玉无缺道:“我瞧见凌伯伯了,一晃而过,是透过碎魂的眼睛看见他的,应当是在神女的控制下利用这些碎魂操控尸体,监视我们的动向。不过神女觉察到我之后便起了幻境,刚好助凌伯伯从碎魂的眼睛后撤退,我没来得及确定方位。”   “难怪会做梦……”鹤不归将锅扣给千里之外的神女,心里得了稍许安慰,是神女不识好歹,并非自己色迷心窍,他正色道,“有人监视我们的动向,也就是说,我们查灵脉的方向对了。”   玉无缺也是这么想的,他道:“除了跟踪我们的尸体,师尊猜猜我还遇到了谁。”   鹤不归摇摇头:“还有别人?”   “玄戒门的人。”玉无缺道,“他们出现得很快,我本来也没打多久,不过他们的说法倒很有意思。”   玄戒门像是见惯了走尸邪祟到处在林子里跑的事,问过玉无缺名姓和来路之后相当客气,一直跟他道歉,说近来这一路都不太平,所以他们十里一队人马,在附近守卫。   玉无缺自然不会跟他们提这些尸体是冲自己来的,但提及为何好端端的会有邪祟出没,而玄戒门又将人派出那么远的距离护卫,这些修士却答不上来。   鹤不归道:“我们这一路是顺着灵脉脉络在行进,若之后还能遇到玄戒门的人,倒可以说明他们守的是灵脉,且最近总有邪祟出没这个说法是真的话,和不死城禁制变弱脱不了干系。”   “我同带头的修士说了,和太微上仙要去江陵城办些事,他们本想同我们一道回去,我寻了些借口让他们先走。”玉无缺道,“让玄戒门提前知道也好,等到了江陵,那姓花的必然会亲自拜见师尊,我们借驴下坡住到他们府里,要问要查也方便。”   鹤不归道:“嗯,如此正好。”   说话间马车停下了,他们要落脚的驿站已到,空知将鹿属带去避雨的马厩里放着,大包小包地往客栈里扛东西。   玉无缺拿出钱袋子:“掌柜的,来两间上房!”   “三间。”鹤不归站在后头幽幽道,“一人一间。”   反正不差钱,用不着谁再同谁挤了。   玉无缺问道:“向来是两间,师弟看着包袱,我同师尊一起……”   “不要。”鹤不归冷淡道,“各睡各的,就三间。”   玉无缺捏着钱袋子:“可是我同师尊睡惯了,一个人睡不着。”   本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话,但鹤不归就像是炸了毛,听不得「睡惯了」三个字,他恶劣地抢过钱袋子,拿出三个金玉拍在桌上:“不用找,就三间,钥匙快拿来。”   掌柜的见三位仙长面相生得俊朗无比,还想着多好说话,谁知道最俊这位凶成这样,他赶紧把钱收下,恭恭敬敬奉上钥匙。   玉无缺赶紧叫住他:“师尊,一会儿要吃饭,我做好了来叫你?”   “不必。”鹤不归头也不回,同跑堂的说,“给我送两桶热水来。”   跑堂的勤快道:“热水都是现成的,马上给客官送来。”   玉无缺仰着头喊他:“师尊要沐浴啊?那也得吃了饭再说啊。”   空知帮腔:“是啊师尊,空着肚子沐浴容易犯晕,你要不——”   “我不吃。”   等两桶热水送进屋,鹤不归反手将门关上,「嘎达」落锁,任外头两个人怎么敲都不打开,他脱了衣服往木桶里一泡,瞧了眼水中的身体情况,羞愤难当。   还沐什么浴,淹死拉倒。   作者有话说:   真的好害怕被锁。   鹤小西是怎么死的,是做春/梦自己羞死的。 第70章 别扭   夜雨渐大, 砸落在房檐上敲出清脆声响。   却又催不出困意了,反而越听越清醒,千古城的大殿里也是这般淅淅沥沥, 除了雨声, 还有座椅被撞出的——   鹤不归一头闷进水中。   足足在浴桶里泡了一个时辰, 水都凉了才起身穿衣。   肚子是饿了,脑子更乱,他明知梦境是假的,人有七情六欲,做一场旖旎春/梦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他介意的是这场虚幻的情/事是和玉无缺做的,他欲拒还迎和不肯承认的情愫并非空穴来风。   难道不知不觉的亲近, 竟让他对自己的徒弟有了别的心思?   区别于璇玑长老和师兄师姐的感情, 冲着玉无缺, 这种感情多了一些隐秘和冲动。   会是情爱么?   鹤不归呆呆地站在桌子边, 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却端着忘了喝。   不可能。他是个生怕和人多有牵连的人,一给一还都计较得十分清楚, 从给月钱, 到送书本,再到收徒教习,每一件事都是计较好了还这小子情谊的, 跟情爱无关。   若是跟情爱没半点关系, 又怎会想将他私有, 不许结亲,不许收别的姑娘赠的香帕, 甚至回屋晚些都有些许生气。   鹤不归叹了一口气, 放下水杯, 想去窗户边透口气,吹醒这装着浆糊的脑子。   结果一开窗,「咣当」掉进来个人。   鹤不归:“……”   玉无缺浑身湿漉漉的滚到了地上,磕得眉头直皱,鹤不归将他拉起来,顺手蒸开湿衣服,问道:“你做什么?”   “偷听墙角啊。”玉无缺揉了揉肩,答得坦荡,“又不敢闯进来,万一你还泡着,不得将我打出去啊。”   门被敲响,空知在外头说:“我也在偷听,饭食刚热过,师尊可以吃了吗?”   “呃……”鹤不归往凳子上一坐,“你们在等我?”   “嗯。”玉无缺道,“师尊不吃,我们哪敢吃。”   鹤不归还在犟着:“我没胃口。”   “这家驿站有烧鹿筋,做的还不错,其他是按你口味做的,多少吃一点呗。”玉无缺哄着,“我保证不压饭,吃点就睡,成不?”   鹤不归只好无奈点头。   同往常同桌吃饭没任何区别,鹤不归只需要坐在那里,盛菜的小碟子里不一会儿就摞成山,汤也是晾好的,不爱吃的都给挑出去了,小碟子里都是鹤不归喜欢的菜,甚至连青菜里的葵花仁都给捡出来一颗颗码在米饭上。   饭后甜点一如既往不重样,还有助眠的牛乳。   鹤不归吃一半放下筷子,问道:“玉无缺,你为什么要把葵花仁给挑出来?”   “你喜欢吃啊。”玉无缺答。   鹤不归又问:“我喜欢就要都给我吗?”   “不然呢?”玉无缺莫名道,“不爱吃的你吃几口就摆筷子了,这又不是在家里,夜里饿了翻不到东西吃。”   鹤不归想问的不是这个,但也说不上来要问什么,便「嗯」了一声,轻轻地说:“你不必在我的喜好上费太多心思,其实我吃什么,吃多吃少都没关系。”   “师尊,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说的话好奇怪。”玉无缺歪头看他,连空知都觉得鹤不归不像是在跟谁生气,是有了心事才词不达意,别别扭扭,空知也道:“师尊,是我们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吗?”   “没有。”鹤不归闷闷不乐地道。   “没有就好。”玉无缺瞧他确实没什么胃口,便挖了一勺甜酪喂过去,“张嘴,上面有山楂碎哦。”   鹤不归下意识张口就吃,吃下才懊悔,这该死的恃宠而骄。   鹤不归:“……”   玉无缺笑问:“山楂开胃,不是太酸吧?”   鹤不归舔舔嘴皮:“还好。”   “那再吃几口饭?”玉无缺知道他吃不下多少了,把饭扒到自己碗里,留了一半,“差不多了。”   鹤不归认命地重新拾起筷子:“好。”   空知悄悄在桌下给玉无缺竖了大拇指:你真行。   玉无缺踩他一脚:哄小孩儿,我是真的行。   ……   东海,龙宫。   水晶棺椁停放在正殿中央,折射着大殿四壁投来的流光溢彩。里面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团汹涌滚动的气雾。   这团气雾像是活的一般,震动出心跳的韵律,气雾从棺椁里一点点外泄,一直弥漫了整个大殿。   好似九天之上,云端之间的仙人冢。   里面并非真的有一尊仙人的大体,对神女来说,此人比神仙还要尊贵神圣。   她从千古城逃脱至今,为的,也只是要他活而已。   那气雾震动得愈发频繁,姜宁一直跪在近前,一动不动地看着。   姜宁——准确来说是神女征用的新的肉身,此时精心打扮过,换上了符合她身份的衣袍,一袭长袍泛着贝母华彩,绵延至大殿尽头,她满头珠翠,面相也逐渐显露了魂魄的本来面目,额头两边有两抹殷红的印记,这是她族类才有的印记。   形似龙角,威严尊贵,凡人不可侵犯。   姜宁虔诚静候。   不多时,棺椁终于有了动静。   气雾无端腾起一缕,一只精壮的男子手臂从里面伸了出来,新生尚在虚弱,他只是虚虚的挂在棺边,等了许久。   姜宁跪行至棺椁边,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男人的手,她双手奉着,将额头贴了上去,轻声唤道:“蚩尤哥哥,你醒来了。”   “我……我等了你很多年。”   “你应当记得我。”   一行热泪滚下,烫得那修长的五指微微一缩,男子反手一扣,把姜宁的一只手攥在手心里。   气雾逐渐散去,又一只手掌撑着棺椁,终于露出棺中人的尊荣。   他不着一丝一缕,精瘦的肌肉却堪称完美无缺,不似凡人会腐坏糜钝的肉身,在他身上,肉身像是老天精挑细琢专为他一人打造的铠甲。   他生得一副剑眉星目,威严俊朗的容貌,配得上他盖世无双的将才。   这便是死于洪荒,鲜血绵延千里,凝成血枫林的那个传说——蚩尤。   蛮荒之王,世间独享兵主尊称的蚩尤。   是世人提及一边胆寒,一边不敢相信他存在过的战神。   也是神女甘愿为之奉献一切的圣人,是她敬为神明,偷偷爱慕着的蚩尤哥哥。   蚩尤缓慢睁开眼,猩红冷酷的眼珠难掩邪气,却在看见神女的一刹漫了些许柔情。   这张绝美容颜他当然记得,皮囊之下他爱过的魂灵更是不可能忘。   “璎珞?”蚩尤嗓子沙哑,重生尚未结束,他却有些急切地想要唤此人名字,“璎珞,竟是你叫醒的我?”   姜宁却在听见这两个字时呼吸一滞,她闭了闭眼,将莫大的悲伤和妒恨咽下,点头道:“嗯,是我。”   蚩尤抬起她的下巴,将颊边清泪拭去,心疼道:“我记得你同我一起,被姬瑄镇在城下,为何会在这里?”   “流苏换了我一命。”姜宁道,“你知道的,我们姐妹一体双魂,姐姐如今还在城中。”   遗憾之色不过一闪而过,蚩尤道:“还好活着的是你。”   姜宁手一僵:“那……要救吗?”   “有你就够了。”蚩尤轻轻刮了下姜宁的鼻梁,“你姐是个疯子,我只要你。”   姜宁「嗯」了一声,又将额头贴上蚩尤的手掌,眼底晦暗不明。   蚩尤恍惚片刻,幽幽问道:“我的臣民如今又在何处?”   “在千古城底。”姜宁阴狠一笑,“你放心,他们会回来的,很快。”   很快,除了他们,还有更多的人会臣服在您脚下,起战神之威,开盛世盛景。   蚩尤满意道:“辛苦你筹谋一切,接下来交给我,我知道姬瑄没死,连他那个碍事的玩偶都活着。”   神女眉心一跳:“玉不知何故竟已轮回转世,如今有了活人身体,是一个叫玉无缺的天极宫弟子,可是蚩尤哥哥,你怎么说姬瑄也活着?他明明——”   “活着。”蚩尤深吸一口气,“我感觉得到,他还在。我既已回来,便不会再让他有活命的机会,璎珞,将他找出来。”   姜宁道:“千年囚禁之仇,蚩尤哥哥可以好好报了,定要亲手了结他。”   “一死岂不是便宜他了?”蚩尤冷笑,“我要活剐此人,再将他变成最低贱的鬼兵。”   姜宁低低道:“是,一切都会如你所愿的。”   蚩尤轻抚神女面庞,柔声道:“是如你我所愿。”   ……   本来去江陵只要五日,可一路走走停停,行了七日还有一段距离才到江陵。   鹤不归并非故意拖延时间,实在是灵脉脉络上异象频生,除了邪祟侵扰,连好端端的树林都有些古怪,四月本是万物复苏的飞花时节,林中却枯木遍地,一片腐败气象。别说飞花,连叶子都长不出来。   所以这一路,他忙着挖草挖土,攒了三个乾坤袋的泥巴和草根子,发觉脉络之上的万物像是都被吸走了精气。   玉无缺打水回来又没见人,便问空知:“师尊又挖上了?”   “嗯,咱们这一路都没见几个活物,方才好像有只兔子,师尊追着去了。”空知指了指身后的小树林道,“他不让我跟着,还说了你也别去。”   这几天鹤不归寡言少语,任玉无缺怎么闹他,都是不笑不语的孤寡样子,闲暇时手里捧着一本《清心经》念个不停,像是明天就要剃度出家似的。   两个徒儿当然知道他古怪,又问不出个所以然。   空知叹气:“问了你几次,都说没惹他,可分明就是在生闷气啊。”   玉无缺两手一摊,素日生闷气一哄就笑了,再怎么气大不了打一顿,哪会像现在这样不理人。   玉无缺无辜得很:“晨起练剑,师尊也像寻常一样指点我剑术,午间画阵,问他什么他也答,看上去没什么异样,除了……”   除了不跟玉无缺闲聊,不牵手,不揽背,不吃喂来的饭,不同屋而眠,连头发丝都不给碰了之外,还真没什么不同。   说是疏离却也没有,他作为师尊,每日教习和检查课业是一样不落。   但避着玉无缺是肉眼可见的,甚至答错问题弹爆栗的惩罚都改了,改用树枝打手心,像是连打人这点肌肤触碰都唯恐避之不及。   某一夜玉无缺瞧他脸色不大好,担心发热想探一探师尊的额头,鹤不归却冷冰冰地挪开了脸:“你不要再碰我。”   自那之后,玉无缺更是确定鹤不归心里有事,而且跟自己有关,跟自己平时和他太亲近有关,以至于他老实收敛了许多,也刻意避着和鹤不归接触,以免将人惹毛。   玉无缺疑惑:“空知,我行为举止轻浮吗?”   “对旁人倒是没有。”空知老实回答,“对师尊你向来是不注重礼节的,要说轻浮也不是不行。”   玉无缺蹬他一脚:“我是他徒弟,照顾他难免触碰,师尊之前都不在意,为何现在突然就不让我摸了。”   “你瞧瞧你的用词。”空知啐了一口,啧啧摇头,“和流氓有什么区别?”   玉无缺翻了个白眼,玩着剑穗:“这两日我已经很注意了,离他远远的,还要别扭到什么时候啊。”   空知拱拱他:“师兄,你连人都哄不好,还怎么做师娘?”   “我倒是想去,你又说我是流氓!”玉无缺怒道。   空知笑他:“若是师娘做这些便不叫流氓,你早日拿到正经身份,不是就没这层顾虑了么。”   说的也是。   玉无缺心想,鹤不归这种幼稚人,谁知道他在别扭什么小孩心思,怕是亲近太过他自己害羞,倒不如早日将窗户纸捅破,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好过现在这般不尴不尬的疏远。   “我去找他。”玉无缺提剑站起来,大步往林子里跑去。   鹤不归确实被事情绊住了脚,是字面意义的绊住脚。   也不知地底埋了多少东西,藤条从土里冒出来,以特别迟缓的速度爬到自己身边,其实只要一剑便能将它们砍断,可鹤不归没察觉到任何邪魔歪道的气息,也想查清楚这些东西是什么,就由得藤条缠上了脚。   藤条有倒刺,轻轻将脚踝裹住之后,倒刺就扎进了肉里。   没有毒,也没流多少血,不痛不痒的,鹤不归索性坐下,观察它们的行为。   玉无缺找到人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幕,鹤不归两脚被藤条缠着,他坐在枯叶之中,神色忧郁地盯着藤条看。   玉无缺想都没想就一剑劈来,鹤不归赶紧站起来将他手腕扣住:“别砍!”   玉无缺硬生生收回剑气,又和鹤不归一同蹲下:“这鬼东西在干什么,师尊,你脚受伤了。”   “没事。”鹤不归漫不经心道,“再等等,它们开始吸了。”   这是什么毛骨悚然的用词,玉无缺捏着剑柄:“吸什么?这脏东西快拿掉。”   “吸食我的灵力和精气。”鹤不归指着藤条道,“看见它动了没,像是在喝水,流动得很慢,没有攻击力,灵气被吸到了地下。”   「刷刷」两道剑光,玉无缺手起剑落,干脆地砍了藤条,把鹤不归的两只脚放在腿上,小心翼翼地将藤条拆掉:“你要查便查,没听说过用自己血肉去饲邪物的查法。”   鹤不归震惊之余疯狂抽腿,被玉无缺一把将裤子往上撸了些,扣着小腿又扯回去:“别动,我很快就给你包扎好,若是把伤口扯开,我只能扛你回去。”   鹤不归脸色一僵:“……”不动了,麻烦你动作快些。   看吧,果然是在躲我,还治不了你了?玉无缺低下头替他止血:“说说看,师尊为什么要查藤条?”   鹤不归扭开头道:“蠃鱼解封,不死城失去动力,但姬瑄肯定不会只做一手打算,建于灵脉之上是双重保险,如今灵脉枯竭的速度很快,想是能量都去了不死城那边。”   玉无缺道:“这些藤条是自灵脉上长出来吸食灵力的东西?”   “不是,是人种下去的。”鹤不归道。   “姬瑄?不对,他独占灵脉源头,不必多此一举。”玉无缺抬头想了想道,“玄戒门。”   鹤不归不太确定:“此物古老,并非今时今日才种下,藤条根系粗壮,少说也有七八百年。自灵脉易主,玄戒门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们靠藤条汲取灵脉灵力情有可原,可如今这藤条连不相干的灵力也在汲取,甚至从土里冒出来,像是……走投无路了。”   这些东西爬行缓慢,生命力微弱,毫无攻击力,别说修士,连乡野村夫都可以拿斧头砍断,可见它们是在垂死挣扎的边缘。   若不是鹤不归故意伸脚让它们吸,它们连衣袍都沾不上一缕,由此推断,种下它们的人不管用途是什么,如今已经无以为继了。   而且鹤不归察觉得到自己的灵力流向,正是去往江陵的方向。   “玄戒门有古怪,去了便知。”玉无缺把脚踝包扎好,裤管放下扶着鹤不归起身,“手给我。”   “我能走。”鹤不归松开他,还故意推了一下,转身提起藤条就走。   玉无缺跨步过去挡住去路:“师尊这几日为何恼我,哪做的不好我改就是。”   鹤不归抬头看他:“没有。”   “没有你躲什么?”玉无缺将他手牵住,死死地抓着,将两只相扣的手掌举到面前,“就因为这个?”   鹤不归点头:“师徒就该有师徒的样子。”   “这话是对我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玉无缺不理解,“从入你门下,我便一直如此,有什么问题?”   鹤不归扭开头,拖着他往前走。   玉无缺跟上,还在问:“反正此处无人,你有话尽可以说,我也可以说。”   “不想说。”鹤不归闷头往前走,“也不想听。”   玉无缺看他一眼:“你是怕旁人瞧见我俩如此,误会什么吗?是不是非要我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地那般客气待你才高兴?”   鹤不归「嗯」了一声:“本该如此。”   玉无缺笑出声:“那是形容夫妻的。”   鹤不归:“……”   可见徒弟脑子转得太快也不是什么好事,轻易就把人往沟里带。   玉无缺用力一扯,把人往怀里带,抱住便说:“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鹤不归吓了一跳,生怕他说出惊世骇俗之言,赶紧捏住嘴:“玉无缺,误会都是因你随意撩拨而起,还不知收敛!”   “什么误会啊?”玉无缺笑得邪气,“若不是误会,本就是事实呢?”   你在说什么鬼东西,我听不懂,也不想懂,鹤不归怒气冲冲地挣开他:“有事自己憋着。”   “我憋不住了。”玉无缺耸耸肩。   鹤不归瞪他一眼:“憋着!”而后气哼哼地留下一个背影。   他没看见,玉无缺已经笑弯了腰,不说便不说吧,恼羞成怒的师尊当真是可爱至极。   也不怕多拉锯几日,待他能面对能接受,再说也不迟。   反正师娘的位置,我玉无缺是要定了!   作者有话说:   空知在地上画圈圈:你们在小树林里干什么呢?有什么是我这具尊贵的活傀儡不能看的?   祝大家新年快乐哦,本章留言都有大惊喜掉落,小小心意,谢谢一直追更陪伴我的小天使们!   来年就祝你们,平安喜乐,事事顺遂!   又到周末了,下周见哦—— 第71章 江陵   从不死城出来, 一路磨叽,终于在第九日到达了江陵。   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马车速度越行越缓, 空知干脆将车挪到了最外侧, 把路让开。   许多马车进进出出, 天上地下修士御剑的御剑,骑马的骑马,百姓扛着货物同样忙碌地你挤我我挤你。   这般热火朝天的大城景象,确实许久未曾见过了。   门帘掀开了一半,鹤不归坐在车厢里一边煮茶,一边看外头景象, 两个徒儿坐在车头一左一右, 同样目不暇接。   空知忍不住「哇」了一声:“我同师尊去过许多地方, 大都绕开大城镇, 我以为千鹤城已经足够繁华,原来江陵更繁盛。”   鹤不归淡淡道:“千鹤城是码头港口,又是商业重镇, 自然看上去要繁华些, 可江陵自古便是大城,四处又多村落,此地仙门兴盛, 工农商发达, 交通便利, 才是当之无愧的大城镇。”   “玄戒门还真是会选地方。”玉无缺同样没怎么见过世面,新奇道,“自水妖暴动以来, 我当走到哪里都是白日戒严, 夜里宵禁,日子过得战战兢兢,恢复总要些时日,如今看这江陵像是没受影响。”   玉无缺见有卖糖葫芦的老伯,腿脚像是不大方面,踉跄走了半天还是被挤到了马车边,草靶子上的糖葫芦都被挤掉了好几串,没来得及捡就踩得稀巴烂,老伯一脸惋惜又弯不下腰去捡,差点给人撞得跪下去。   于是他跳下车,扶了老伯一把,将人带到车旁。   “多谢仙长。”老伯抬眼看了看玉无缺和空知,又瞥见车厢里的人,被几位的尊荣给惊了一惊,暗暗感叹自己是不是遇到下凡的天神了,忙不迭抽了几串糖葫芦相赠,“我也没别的东西,仙长不嫌弃便收下吧,都是我亲手做的,干净卫生。”   空知双手接过,舔了舔嘴皮,甜丝丝一笑:“谢谢老伯。”   玉无缺挑了一串往身后递去,车帘后一只白嫩纤长的手将糖葫芦接住,默默拿走,还不忘低声提醒:“付钱。”   “哎。”玉无缺答应着,解下钱袋子在手里掂着,随口问道,“老伯你算算,加上方才被踩坏的和这三串,多少钱我一齐给你。”   老伯摇手:“踩坏的就算了,又不是仙长踩的,这三串算十五贝玉。”   家大业大的空知略略震惊,忍不住问:“一串糖葫芦只卖五贝玉?”老实说,整个草靶子的糖葫芦加起来也不值一赭玉,连张符纸都买不起,这也太苦了些。   老伯笑着道:“家里有田,这不是趁着江陵最近很热闹,我便做些糖葫芦来卖,多一门营生嘛,不然靠这个养家糊口也不顶事。”   玉无缺脑筋一转,摸出一金玉塞过去,吓得老伯连连摇手:“太多了太多了,仙长收回去,这买我家那破草房都够了。”   “拿着。”玉无缺指了指草靶子,“这些就当我全买了,我瞧老伯腿脚也不好,你权当休息一日,也不妨你赚钱,正好我找你打听点事。”   玉无缺跑到一侧同空知挤着,让老伯坐在马车上,他们把马车停在了远离主道的地方。   老伯问道:“仙长要打听什么?”   玉无缺道:“你说最近江陵城很热闹,为的什么事啊?”   “玄戒门广收门徒,大家都想去。”老伯指着城门悬挂的家徽道,“喏,你瞧,那个旗子下头就有登记名录的点,不然怎么这么挤呢城都进不去,大多是慕名而来想要入门,排队登记把路都给占了。”   玄戒门广收门徒不算什么新鲜事,放眼整个修真界,在编人数最多的就数玄戒门,他们不比天极宫,选拔都是从仙门里收优秀弟子,也不比上清观,世家门阀都爱往那里送,玄戒门在收徒这一事上向来接地气,权贵要,普通人也要,以至于门人数量可观,但根骨修为层次不齐。   妖族闹这一场,家家仙门都消耗了不少人手,再收弟子扩充实力也在常理之中。   老伯道:“这次之所以来的人多,是因为玄戒门降低了入门要求。”   老伯一个乡下人,对修仙的弯弯绕绕不懂,按照他的描述,玄戒门这次收门徒几乎等同于只要胳膊腿脚齐全的就纳下。   “往年收门人吧,登记是不要钱的,但入选之后得交一笔费用,一百赭玉呢,很多人交不起这个钱,登记之后即便选上了也入不了门,这回不同,非但不交钱,玄戒门还倒给,一个人头给五百赭玉。”老伯遗憾道,“要不是我年纪大了,我也想去试试,万一入选,家里下半辈子就都有保障了,何况听说玄戒门还给发月钱。”   这般来者不拒,倒贴收徒确实有些奇怪。   玄戒门再是家财万贯,收些根骨不好,修不出个所以然的人去白养着也得有个理由吧。   只是老伯对修仙的事不甚了解,再问便问不出个什么,他遥遥看去,叹了口气:“哎,不晓得得什么时辰挤进城里,错过了就可惜了。”   “怎么?今日城里除了收徒,还有别的大事?”玉无缺问道。   “有哇,你们不知道吗?今天要来天极宫的大仙,玄戒门的掌门早早就派了人来城门口接了。”老伯搓搓手,满眼虔诚,“听闻大仙就是前不久将水怪收复的高人,姓玉还是姓太来着,我这脑子,记不住事了,反正是大仙要来。”   空知和玉无缺对看一眼。   老伯看着他们,又想回头瞧一瞧车厢里不说话的那位,但他不敢,只好作罢,笑道:“方才见几位仙长容貌端方,我还当你们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大仙,可是……”   可是玄戒门弄出那么大阵仗,提前了几日就放出风声,日日在城门等着接人,大仙就算不是御剑飞来,也一定是仙音缭绕,汗血宝马驮着十几架镶金马车浩浩荡荡地过来。   不会就坐这么小的马车,速度跟他这个卖糖葫芦的一样缓慢。   “你们应当不是。”老伯纳罕地笑,“不过仙长定也是为收妖来的吧?”   玉无缺含糊答了一句。   老伯道:“最近日子不好过呀,田里庄稼都让精怪糟蹋完了,还伤人,也不知是不是流年不利。”   空知道:“怎么不请玄戒门去捉妖?”   老伯答:“大家都穷,哪请得起玄戒门的仙长。”   玉无缺热心道:“老伯家住哪个村,你且告诉我,待安顿下我去瞧瞧。”   “仙长愿意相帮?可是,可是我们没钱……”老伯揣着手道。   “拿这个抵了。”玉无缺指了指草靶子。   “仙长大恩大德,我先,我先谢过!”老伯下了马车,颤巍巍鞠躬,“我家就在城西杏檀村。”   车帘掀开一角,鹤不归伸出手,递出一个锦盒,玉无缺塞到老伯手中,叮嘱道:“这是我家师尊的傀儡,老伯你回到村子里将他在村口放出,不管邪祟还是精怪,这一月都会平安无事,一月之内我定来寻你。”   和老伯告别后,玉无缺把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支在马车上,赶着马走了。   没一会儿这架小马车就被人群给淹没,唯有糖葫芦还能瞧见个顶,老伯欣喜之余,将怀中锦盒拿出来小心翼翼地翻看。   这一看吓了他一大跳。   上头暗金刻文,只有一个鹤字。   收复水妖的天极宫大仙叫什么他当真是想不起来,但种田犁地的百姓都知道天极宫有位姓鹤的仙长,他做的傀儡能保一方水土平安,护着农田不被精怪啃噬,还会帮人犁地播种,恨只恨自己家离天极宫太远,是玄戒门掌管,没有办法得那位仙长关照。   没想到如今擦肩而过的,是这位一顶一的大善人。   老伯还想回去好好谢一谢,却见前头突然骚乱起来,人流被分隔在了两边,大家交头接耳,都在说大仙驾临,玄戒门的人来恭请来了。   三驾豪华马车横在城门口,玄戒门修士把闲杂人等都隔开,刀剑入鞘,低眉垂目。   一眉清目秀的仙长从马车上下来,他走路生风,脸上带着爽朗笑意,走到近前停下,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在下玄戒门分舵主花风羽,在此恭候太微上仙大驾,恭候玉无缺公子。”   他话音一落,所有玄戒门的弟子恭谨弯腰,动作整齐划一,衣袖和佩剑擦出细微声响,片刻之后,场面陷入一片死寂。   老百姓知道大仙来了,都仰着脖子瞧新鲜,一见玄戒门弟子的阵仗,霎时大气不敢出,也恭恭敬敬地弯腰鞠躬,眼睛不住地往小马车上瞟。   空知边赶马边啃糖葫芦,突然被人围起来鞠躬,里三层外三层地鞠,闹得他差点被山楂呛出眼泪,玉无缺更是吊儿郎当地站在马车上,单臂撑着草靶子看热闹,谁知热闹全到了自己这里。   可想而知这般阵仗,最头疼的是车厢里的那个人。   玉无缺皮笑肉不笑地动唇:“师尊要不要出来?”   “不要。”车帘后的人把糖葫芦咬得嘎吱嘎吱响,又补了一句,“你快些。”   “他们可是为了迎你。”玉无缺故意逗他,“见不到本尊,不会善罢甘休。”   车帘后静了片刻,又响起嚼东西的声音:“我病了,不能吹风。”   空知闻言转头:“师尊何时病的?你怎么都不跟我说?”   鹤不归无情道:“我现在病的,你俩别同他们啰嗦,堵在门口还当是摆架子,妨碍百姓进城。”   “可是——”空知还要问什么,别玉无缺拉走咬耳朵:“师尊要躲懒,咱俩来应付,这么多人把他当宝贝似的围观,他不乐意,我也不答应呢。”   鹤不归:“……”   玉无缺站直身体,摆上一副好脸色,回了一礼:“花舵主实在客气了,我们路过江陵,知道玄戒门事务繁忙,原不想打扰的。”   花风羽道:“此前就有门人来信,说遇到玉公子一行要来江陵办事,玄戒门理应尽地主之谊,尊驾远道而来,哪怕倾尽全门上下相迎,也是应该的。”   “这怎么好意思。”玉无缺揉着后脑勺,“实在太打扰。”   花风羽道:“应该的应该的。”   无聊废话客气了半天,花风羽后头的马车又下来一个人。   萧旗老远就冲玉无缺招手,熟络热情不言而喻:“玉公子,别来无恙啊!”   “哈。”玉无缺摇摇手,笑道,“这么巧,萧楼主也在江陵。”   “是巧,我正好有事要找花掌门,在江陵住了几日了。”萧旗走到花风羽身侧,客客气气将此人又介绍了一番,旋即反客为主道,“花掌门今日有些事没能亲自前来,已在家中设宴接风,由花舵主迎你们回去。”   “花舵主辛苦。”玉无缺很上道,“接风宴就不必了,师尊身染微恙,须得静养。”   “玉公子客气。”花风羽礼尚往来,“上仙身体不适,正好在府中歇下,药师医修府中都有,听闻太微上仙不喜吵闹,已打扫出僻静客院供上仙歇息,还望上仙不要嫌弃我们招待不周。”   一个恭恭敬敬迎客,一个客客气气推拒,一来二去打了数次机锋,听得车厢里的鹤不归眉头直皱。   不是说好了借驴下坡,来人请就直接往家里住。   这欲拒还迎又是演的哪一出?   鹤不归:“咳。”有完没完啊。   萧旗道:“白令川一别,在下还没机会好好款待二位,现下沾了花掌门的光,还望太微上仙和玉无缺公子能赏个脸。”   花风羽附和:“玉公子新贵登门,岂有不迎之礼。太微上仙乃仙门楷模,即便只是路过江陵,我等也不敢怠慢,还请入府一叙。”   感觉客气得差不多了,玉无缺便做出为难神色改口道:“花舵主盛情难却,那我们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师尊不宜挪动,烦请花舵主带路,我们跟上便是。”   花风羽翻身上马,笑道:“有请!”   玄戒门的弟子围在鹤不归的小马车前后,浩浩荡荡地引着人入城了,玉无缺钻进车厢,见鹤不归糖葫芦都吃了三串了,正准备吃第四串,他劈手夺过,囫囵全塞到自己嘴里。   鹤不归还挺不高兴。   玉无缺道:“牙不要了?”   “你同他们说个没完。”鹤不归不耐地转开眼睛,“说说看,欲拒还迎为的什么。”   玉无缺道:“摆个臭架子,好教他们知道我是想避开他们的,一路调查也是暗中进行,并不想被玄戒门知道,闹出这等阵仗,抹不开面子只得住进他们府中,这样一来他们必然会很提防我的一举一动。”   鹤不归不理解:“闹不闹这一处,玄戒门都不会掉以轻心,不是多此一举么。”   “非也!”马车外,萧旗抬着小碎步跟过来,“我有话同上仙说。”   空知一把将他提上马车:“萧楼主真是的,你说一声我把车停了便是,这要是跌了碰了,萧兄又拉个脸给我看。”   “多谢多谢,嗯?”萧旗扭过头,打量起空知,总觉得哪怪怪的。   门帘后伸出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提着萧旗的后领就把人拖了进去。   萧旗头冠都给撞歪了,边坐稳边扶冠:“玉公子,你何时能对我客气些,好歹我还要写——”   鹤不归冷冷瞪过去。   玉无缺奉上茶:“得了吧你,自己人不整外头那套虚头巴脑的东西,方才你同我说的,再同师尊说一遍。”   萧旗出现绝非偶然,方才机锋乱打,私下里果然是萧旗在同玉无缺说了什么重要的事。   有啸月楼这个耳报神在,查清玄戒门的秘密只会事半功倍。   鹤不归好整以暇地等着。   只见萧旗灌下热茶,摸摸嘴唇,神色凝重地道:“玄戒门闹鬼了!”   作者有话说:   纯走剧情√   玉老师:我们的目标是?   鹤西小朋友:木有蛀牙! 第72章 花灯   玄戒门闹鬼了。   萧旗以他亲眼所见加上这几日听来的流言蜚语, 还原了闹鬼一说。   这第一件怪事,就是玄戒门弟子无故失踪。   自花锦云带着弟子从白令川回来开始,玄戒门府邸的弟子不论品阶高低, 实力大小, 三五成群地消失在府内。   没有和人打斗的痕迹, 也没有目击者,没有邪祟妖魔侵入,就是这么青天/白日地丢了。   萧旗道:“一开始只是丢了一两个,还道是不是近日府里忙,有人回家或是别的事离府没同上头禀报,花舵主也派了人去查, 可事还没查清, 接二连三丢了的人更多。”   花风羽认为是有人搞鬼, 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丢了, 不管是跑了还是被人抓了得有个藏身之处,江陵城虽然大,玄戒门府邸就占了四分之一, 所以寻了个借口将府邸搜了个底朝天, 人还是没找到。   后来各个城门出入查验身份都加大了力度,玄戒门不敢将消息外泄引起恐慌,私下就说日常戒严, 抓捕遗漏妖族, 在城里也搜了许多次, 依旧没找到人。   人还在无缘无故失踪,失踪人数比在白令川牺牲的修士还多, 这事已经快捂不住了, 花风羽下了令不许外传, 但这种怪事,越是捂着流言蜚语越是传得离谱,没几日便闹得人心惶惶。   但玄戒门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每年都是这个时间收门徒,本就需要大量的人员进行登记和选拔。   再者妖族暴动之后,哪里都不太平,戍守江陵城四面的人马多了数倍,这一项是不能少的,偏偏这时候还得分人手去寻失踪门人。   “为了填补人手空缺的大窟窿,只能降低入门门槛,尽快收纳些门人。”萧旗摇头叹气,“我来这几日,眼看着玄戒门乱作一团,事情没查清,做了再多防备还是防不住人平白无故消失,花舵主着急上火,忙得两脚不沾地了。”   而流言越传越诡异,恶鬼吃人,仙门内讧,邪术导致自相残杀,妖族报复,说什么的都有。可想而知,如今玄戒门内里得乱成什么样子。   鹤不归听完问道:“弟子失踪的时间,最早当真是花掌门回来的时候吗?”   萧旗看他一眼,笑道:“玄戒门口径一致,我问过花舵主,他也是这么说的。”   玉无缺挑眉:“但是?”   萧旗道:“但是我是个喜欢听百家言的人,流言蜚语虽然离谱,又不是空穴来风,所以我到处打听,有个小弟子的哥哥丢了,早在花掌门回府之前,只不过他哥哥失踪之前说过有事,所以之后几天才开始寻他,时间计算上有些错漏。”   “之前多久?”玉无缺问道。   鹤不归也问:“是白令川之战后吗?”   萧旗打了个响指:“上仙聪慧,就是在这之间。”   玉无缺和鹤不归沉默不语。   萧旗立刻问道:“上仙提及白令川,可是怀疑弟子失踪和不死城有关?”   鹤不归没答,倒是玉无缺反问道:“萧楼主出现在江陵,又在我们进城第一日就迎过来,不是巧合吧?”   萧旗坦然道:“当然不是巧合,不死城的事暂时收尾,但诸多谜题未解,你们不回天极宫,而是一路向西来江陵,路上走走停停在查什么,我自然好奇。”   他好奇,玄戒门也好奇,且他和玄戒门关系向来亲厚,也知道从不死城到江陵之间出现了种种异象,花风羽派出去许多人沿路诛杀邪祟,遇到玉无缺一行人的事也早就回禀到了府中。   萧旗道:“沿路植被腐坏,邪祟丛生,上仙是想查这个?”   鹤不归也不想瞒他:“灵力精气流失造成的,原因要弄明白不难,但我要查的是跟不死城占据的灵脉是否有关联,而玄戒门同这条灵脉又有什么关系。”   “果然是不死城。”萧旗诧异道,“流言蜚语还真是猜对了方向,不过提到的并非灵脉,而是魂窟,许多人都说是不死城泄了口子,将地底阴魂放出来了,来玄戒门追魂索命的。”   这就实在是无稽之谈了。鹤不归摇头道:“不死城未开,只是禁制减弱,但也并非好事。”   “萧楼主,我有件事不明白。”玉无缺摸着下巴道,“玄戒门管事的难道不是花锦云么,怎么你方才说的这些,半点没提他的名字,反倒是那位分舵主忙前忙后。”   “玉公子,你脑筋转得够快!”萧旗喝下一口茶,正色道,“这便是第二件古怪事,花锦云疑似入魔了!”   花锦云从白令川回来之后,同花风羽大吵了一架,吵架的因由不清楚。   但许多弟子都瞧见了,阵仗颇大,两人甚至动了手,将院子打得七零八碎。   众所周知,花锦云和花风羽是亲兄弟,从小感情就极好,花锦云更是早早就说过,未来掌门之位不传儿子,要交给他这个亲弟弟。素日这对兄弟连红脸都不曾有过,更别说大打出手。   自打了那一架之后,花锦云就闭门不出,府中大小事宜再也不过问,这本就非常反常。   虽然花锦云为难了玉无缺两回,且两回都被鹤不归给堵了回去,但此人心思缜密,万事要在掌控中是明眼人都瞧得见的,玄戒门如此大的家业,他管得一向有理有条,不该在出了诸多乱事时将门一关不闻不问。   之前在白令川设监寮时,花锦云明明还好好的,什么都要争抢,生怕玄戒门被压了一头,怎么回了家反倒不管事了?   萧旗道:“事不关己都罢了,好歹还有花舵主撑着,怕就怕是花锦云本身出了岔子。”   玉无缺听得上头:“怎么说?”   萧旗勾头过去:“某日夜黑风高的,下人路过花锦云闭关的地方,见他突然从屋中出来,呕了一大口血不说,浑身血淋淋,头发也披散着。那个风啊,呼呼呼地吹,像鬼在哭,月也泛着红,红光打在花锦云的侧脸,一会儿青白一会儿猩红,好像才吃了人似的,谁看了不说一声闹鬼啊!”   玉无缺找了盘瓜子出来磕着:“嚯!”   空知也钻进车厢:“然后呢然后呢!”   鹤不归受不了了,皱眉敲桌:“萧旗,要你说事,没要你说书,你当这里是茶馆?”   “咳。”萧旗不好意思地咳了声,“真的呜呜刮风,花锦云脸色煞白,很不正常,像个女鬼,不信你问萧熠。”   马车外紧紧跟随的萧熠低声道:“我没有看见。”   萧旗:“……”   鹤不归掐着眉心,耐心告罄:“玉无缺,将他丢出去。”   玉无缺笑出声,装作来抓人,萧旗赶紧告饶:“好好好,上仙不喜欢恐怖气氛,那我就干巴巴讲,我好好讲。”   鹤不归眼睛一眯:“讲。”顺手捏碎一颗瓜子,看见没有,再呜呜刮鬼风这就是你的下场。   萧旗:“……”   那下人本就被府内的流言吓了几日,甫一见到这般景象还以为是什么吃人的妖邪闯了进来,他两脚瘫软,惊魂未定地想爬出去求救,花锦云却突然飞到了他身边,严厉告诫他不许将今夜的事外传,否则逐出玄戒门。   下人看清是掌门,不论声音还是神色都是本尊无疑,只是虚弱无比,浑身血倒也可以解释为修炼被什么东西反噬。   但他不让说,下人也不敢忤逆,还问要不要请药师和花舵主过来瞧瞧,花锦云也不允许,便将人放走了。   下人确实没把此事往外传,但花锦云闭关之处怪事越来越多,不少人听见夜里有人哀嚎怪叫,还会有浓浓的血腥味,凌乱的威压一阵接过一阵,但总是天一亮就好了。   流言甚嚣尘上,下人实在憋不住将那日所见私下告知了花风羽,也不知怎么的,这事都传得到处都是了。   都说花锦云在白令川怕是沾染了什么邪魔,府里丢人都是被他抓去练了邪功,尸骨无存,且性情大变。   不然怎么连花舵主的话都不听,花舵主上门询问过好几次,次次都是话说一半就打起来。   花风羽被打得鼻青脸肿,不忍心还手,这才私下找了萧旗,想找他打听白令川发生了什么,花锦云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再者,萧旗和花锦云关系好,也想请他去劝一劝。   不管怎么说,都吐血了,总该让大夫瞧一眼。   萧旗两手一摊:“人我是见了,花锦云什么都不同我说,还对花风羽私下找我过来的事大发雷霆,除了他本人虚弱,脸色不大好之外,我没瞧出什么古怪,要说性情大变也没有,像是遇到什么变故,没法跟人说,连花风羽他都防着。”   鹤不归问道:“他闭关的地方,花风羽没去看过?”   “那是玄戒门禁地,在地下密室,除了掌门旁人是下不去的。”萧旗道,“但花锦云并非不出门,这不,一会儿接风宴他也会来。”   萧旗提醒道:“说起这事,我倒想同上仙提前通个气,花锦云知道你们会来江陵,特意叮嘱花风羽不许你们靠近玄戒门,且得随时留意你们的动向。   但凡进了府邸就向他禀报,但花风羽撒了个谎,他说已去了书信邀请上仙进府小住,你也答应了,到时也会去人相迎。话说出去了,再反悔反而让人起疑。为了此事,他们兄弟俩当着我这个外人的面又吵了一架。”   花锦云甚至不顾家丑,破口大骂,说掌门之位让花风羽想都别想,就算烂在手中,一门倾覆,也绝对不会交给他。然后拂袖而去,一桌宴席不欢而散。   当时花风羽只坐着喝闷酒,无奈地同萧旗倒苦水,俨然焦头烂额。   萧旗直言:“我猜花舵主顶着压力也要将上仙迎回府中,是想请你们帮忙,一来查清府中弟子失踪之事。   二来也是为了花锦云,玄戒门到底出了何事,可等花风羽亲自来说。   届时上仙自己要查的事,也可顺水推舟问清楚。不过兄弟反目,上仙要查什么可能会受阻,静观其变就是。”   听到此处,鹤不归拧着眉才松了一松,他打量了萧旗片刻,笑道:“萧旗,你特意跑来同我说,可是有所求?”   “那我就不客套了。”萧旗拱手,“上仙到底要来玄戒门做什么,尽可告诉我,啸月楼别的不能,挖秘密很擅长,我可以助上仙一臂之力,但求上仙在玄戒门对我知无不言。”   玉无缺也道:“看来萧楼主既不相信旧友,也不相信苦主。”   “事情都发生在我面前,叫我怎么相信。”萧旗道,“我就像被请来做见证的人,上仙同样,故而提前同你们坦白,反倒可以成事。”   “好。”鹤不归道,“这笔交易能做,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我便将此行目的告诉你,至于我想知道的,稍后想起来再说。”   萧旗拍手:“上仙爽快!”   鹤不归道:“不死城下的灵脉,是大禁制和封印魂窟的能量来源,这东西和花家有关联,如今禁制减弱,灵脉脉络却开始吸附生灵精气,供给都给了不死城,若有人从中作梗,抢夺资源甚至生生断了脉络汲取,会如何?”   萧旗倒吸一口凉气:“岂不是会加速不死城开城,还有魂窟的封印……上仙怀疑玄戒门在这个节骨眼上,动了挖灵脉的心思?”   “是挖还是做别的,得查。”鹤不归提醒道,“我只知道花家祖宅原是在不死城那里建的,且灵脉衍生出四样圣物,是花家灵力源泉。”   萧旗道:“我去查。”   “好。”鹤不归往后一靠,“那去玄戒门住下,走一步看一步吧。”   ……   坐了一天马车,本就疲惫,又加上一顿索然无味的接风宴,把鹤不归给彻底吃蔫了。   一行人回了客院,玉无缺和空知忙着归置行李,鹤不归独自一人坐在小院中散酒气。   这顿酒,又是白喝,简直上了萧旗那厮的鬼当。   是花锦云邀请,鹤不归自然赏脸去吃了,住到人家府邸,还要翻别人家底,这脸该赏,主要还想观察反目兄弟怎么当众演戏,会不会也有当着外人面砸盘子摔筷子的热闹场面,那倒是可以好好嗑瓜子,看看这对兄弟谁心中有鬼。   可惜,这些老油条都是场面人,虽不至于兄友弟恭那般亲热,面子上还是过得去,鹤不归没找到马脚,只觉得花锦云不似先前那般咄咄逼人,玉无缺和自己坐在桌上,他言辞既不尖酸也不争锋相对,像是突然对身体藏着钥匙能把你家祖宅打开的玉无缺失去了所有兴趣。   花锦云全程话不多,有气无力,脸无血色,鹤不归本想散些灵压去试探又怕打草惊蛇,只看面相,花锦云身体状况像是出了问题,只是他刻意隐藏着。   “师尊在想什么?”玉无缺端过来三碗醒酒汤,舀起来试了试温度,推给鹤不归,“喝了再说,我们自己煮的。”   鹤不归想着事,喝罢问道:“你有没有发现,花锦云涂了粉。”   玉无缺懵了一下:“涂了粉?”   等一下,为什么大家在喝酒,你却在看别的男人有没有涂粉?   见他不理解,鹤不归还强调:“像女子一样涂脂抹粉。”   玉无缺道:“我没正眼看他。”   鹤不归瞥他一眼:“你为何不看?”   玉无缺觉得好笑:“他又不好看,我看他作甚!”   鹤不归恨铁不成钢地道:“办正事,叫你观察他是否古怪,谁叫你去看他长得好不好看。”   “哦哦。”心中有鬼的是玉无缺自己,他撇着嘴道,“我没注意。”   “涂了的。”空知也坐下,捧着对他根本没用但他强烈要求也喝一碗的醒酒汤道,“我瞧得很清楚,很厚一层,除了脸,脖颈和手都涂了,但脖颈后头没抹匀,泛着青灰,血脉臌胀。”   玉无缺道:“难道是中毒?”   “不是中毒。”空知说,“我觉得更像是失血过多。”萧旗也说,他从屋子里出来浑身是血,也不住呕血。   鹤不归道:“花锦云修为不低,要掩饰多的是法子,易容,幻术,怎么都行,可如今已经到了要涂脂抹粉的地步,可见他也没了别的办法。”   玉无缺赶紧表现:“他有意提防,我们也不好查得太紧,方才去主殿用膳,我已悄悄放了狡兔傀儡,先看今夜是否有弟子失踪,其余守在花锦云闭关院落之外。”   “嗯,空知为人所知,有人盯着,便不要擅自行动。”鹤不归道,“我们也松泛些,好让他们放松警惕。”   “既然要松泛,不如玩几天?”玉无缺检查鹤不归的碗底,醒酒汤喝光了,他才道,“师尊,江陵那么大,我还是头一次来呢,咱们逛逛?”   空知高兴道:“我也想——”   玉无缺踩他一脚,他知趣地立时改口:“我也想睡了!”   玉无缺皮笑肉不笑地道:“那我和师尊去,你守着这里。”   空知委屈:“好,听师兄的。”   鹤不归也不想闷在四处有人盯梢的院子里,便答应下来:“去哪儿?”   玉无缺将人抓起来,牵回屋中:“先换衣服。”   一炷香后,两个打扮成寻常贵公子模样的人漫步在大街上。   鹤不归衣带飘飘,一身青绿,板正得像翠竹,头发散下来只插了一枚碧玉簪子,书卷气扑面而来,是江陵大街上最靓的公子。   玉无缺同样一身青绿长袍,摘了头冠和鹤翎,不似书生,更像仗剑江湖的侠士,他活泼地跟在鹤不归身边,叽叽喳喳个没完。   鹤不归被人挤得难受,夺过玉无缺手里装模作样的扇子问道:“你到底要拉我去哪里?”   “马上就到了。”玉无缺伸手捞扇子没捞到,故意捞着一截白嫩的手腕,“给你个惊喜。”   鹤不归甩了好几次,没把这人的爪子甩掉,只好被他提溜着踉踉跄跄往前拖,行至一家花灯店铺的门前,他懵然愣住。   玉无缺瞧他脸色,笑道:“今天路过这里,我瞧见外头的花灯,做法工艺同师尊库中珍藏的那个一模一样,我没猜错的话,是师祖送你的吧。”   鹤不归盯着门头上那个可爱的兔子花灯,心绪难平,闷闷地道:“嗯,是师尊寄给我的。”   很多年前,也不知璇玑长老云游到了何处,正值中秋赏灯时节,是掐着年节寄来的花灯,至于为什么是兔子——   鹤不归说得很小声:“小时候我也喜欢去山里玩,师尊都在一旁看着,说我只喜欢追兔子。”   不比玉无缺,鸡鸭鹅他都不放过,鹤不归不会骚扰家禽,毕竟都长了翅膀,属同类,他没这么无聊。   鹤不归认认真真地将兔子花灯看了很久:“这样的灯到处都有,未必就是这家卖的。”   “我不会看错,兴许能问出些什么。”玉无缺带着他往里走,“万一呢,万一可以查到师祖的下落……”   “等一下。”鹤不归站定,任玉无缺怎么往里拽他都不走,“别去问了。”   玉无缺走近他,问道:“你不想知道?”   鹤不归眨了眨眼:“想。”   “不敢?”玉无缺又靠近些,两手虚虚环着,挡下夜里凉风。   鹤不归倏然抬头,惊觉几月过去,这小子个头比他高了,这样近的距离面对面,自己居然要微微仰着头看他,五彩斑斓的花灯之下,少年的笑意单纯又直接,鹤不归点头承认,他确实是不敢,他道:“别问了。”   玉无缺柔声道:“我是怕你总寻不到,心里遗憾。”   鹤不归浅浅叹了口气,有些留恋地看了一眼花灯:“去别处吧。”   “别呀。”玉无缺默默将人牵着,“不问也行,那去挑个喜欢的花灯,我买给你。”   鹤不归扭开头:“哄小孩子的把戏。”   “你不也藏在库中,时不时翻出来看么?”玉无缺插着腰说,“就当是我要找师祖,顺便给师尊买个花灯不可以?”   鹤不归眸光落在那粉粉的兔子灯上,又挪回玉无缺的眉宇间,心内电光火石,犹豫不前。   师尊的下落确实是心事,玉无缺想弥补遗憾让他意外,也叫他不忍拒绝。   玉无缺保证道:“我问我的,不告诉你就是,只是带你去买个灯。”   鹤不归没说话,玉无缺就当他是同意了,慢慢牵着人往里走,跨过门槛,鹤不归回头瞧了一眼,轻轻捏了捏玉无缺的手道:“问问还是要告诉我。”   玉无缺勾唇一笑:“就知道你别扭。”   鹤不归又捏他一下:“云徵。”   玉无缺愣了下问:“什么?”   鹤不归有些紧张:“师尊在凡尘的名字,叫云徵,用这个打听。”   玉无缺很少看见鹤不归局促,想来璇玑长老的下落压在心里,这么多年发酵成了沉甸甸的心结了,他把鹤不归带到一侧挂满花灯的墙壁:“那师尊在这挑着,选个喜欢的,我去问问店家。”   鹤不归点头:“好。”   半柱香后,玉无缺回来了,看见鹤不归和他离开时一样,局促地站在展架前一步都没挪过,透着一股听话的乖巧,不过手里已经提着一架漂亮的仙鹤花灯。   “要这个?”玉无缺走过去,把人身子摆正,“我问清楚了,师尊什么时候想听,我再告诉你。”   “不急。”鹤不归把手里花灯提起来,递给玉无缺。   玉无缺一怔:“?”   见玉无缺怔愣的表情,鹤不归又低下头去,从一侧看带着些浅淡的羞涩笑意,他掰开玉无缺的手掌,将花灯柄塞进他的手里。   说谢谢好难为情,开不了这个口,鹤不归目视对方手掌心,低声道:“送你。”   作者有话说:   鹤小西:徒弟每天撩我怎么办?   玉无缺:从了他! 第73章 师命   鹤不归不急着问, 玉无缺也就不急着说。   两个人从花灯铺出来,悠悠闲闲地逛着大街,偶尔闲聊几句, 在摊贩前停驻片刻, 玉无缺把仙鹤花灯往自己腰带上一插, 挂着走到哪晃到哪。   俨然鹤不归的一条小尾巴,还痞里痞气的。   江陵的繁华比之千鹤城多一重烟火气,千鹤城的万家灯火浸泡在声色犬马里,这个时辰最热闹的地方不是青楼便是赌坊酒肆,江陵别有一番热闹,日夜交替收摊的人很忙碌, 有的店忙着打烊, 有的店把小桌支到大街上, 生着炭火又能烤吃的又能取暖, 还有半开半掩的食肆,已经在为第二天的营业准备食材了。   一对老夫妻,女的摘菜, 男的劈柴, 低声聊着什么,嘴角带笑,夫人在兜裙上擦了擦手, 掏出一块帕子给她相公抹汗。   玉无缺笑道:“师尊, 我原想过, 若是没做偃师也不在天极宫修学的话,大概会开一间食肆。”   “以你的手艺,”鹤不归难得夸他,“开一间食肆绰绰有余, 酒楼也可以的。”   玉无缺故作意外:“这么高平价?师尊嘴最挑了,你这么说,我当真了?”   鹤不归勾唇一笑,没答话。   玉无缺用下巴指指店铺里的温情一刻,悄声道:“有时我想呀,兼济苍生也不是都得和妖邪打打杀杀,能留住一点风调雨顺,过些舒心平凡的日子也算的。”   “算。”鹤不归和他并肩往前走,“羡慕这种生活?”   “说不上羡慕。”玉无缺知足道,“我过得挺好,要什么有什么的,不至于见到旁人好了就羡慕,只是瞧见他们恩爱,有些感慨。”   鹤不归问道:“感慨什么?”   “想起瑞溯和怀恩了。”玉无缺看着远处热络的街道说,“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有没有过上这样的生活,也许和从前千篇一律的日子没区别,但只要相爱的人陪着,怎么都不会无聊,你说呢?”   鹤不归抿唇道:“是这样的。”   玉无缺道:“我自来了浮空殿和师尊相伴,也觉得日子一点都不无聊,连最无聊的念书都成了趣事,你猜为何?”   鹤不归摇摇头:“不想猜。”   “那我自己说。”玉无缺道,“不论是小店里的夫妻,还是瑞溯怀恩,若放在自己身上,站在身边的人我从头到尾都只能想到一个,就是——”   “那是什么?”鹤不归打断他的话头,抬手指着一个冒着白烟的摊贩,“看着很好吃,我饿了,去给我买。”   玉无缺:“……”   真是好生硬的打岔。   玉无缺看过去一眼:“蒸饼呢,真饿了?”   鹤不归眼神闪躲,点头:“想吃。”   玉无缺无奈得只能边笑边摇头,拉着人往摊位上走:“好,给你买。”   捧着热乎乎的玉米饼,鹤不归小口小口地咬着,还有些心有余悸,他像是知道玉无缺要说什么,不反感但是不敢听,因为无法想象直言不讳的后果是什么。   旖梦后的疏离并没有改变玉无缺对自己的态度,相反,证实了这种亲近是相互的,鹤不归并非单方面对他起了不可言说的心思,这小子刻意的试探接近,明目张胆地亲昵,简直将他的爱慕明晃晃地刻在脑门上了。   只是鹤不归总是故意闭眼睛,叫他不敢捅破窗户纸直说。   这一点上,鹤不归是庆幸的,玉无缺知道照顾他的情绪和感受,没一杆子把人支到两难的境地,空出来的这些时间,反倒能让人好好地想清楚。   玉无缺将人领到了小桥墩上坐着:“在这边赏月边吃,来。”   鹤不归在他身边坐下,终于把玉米饼吃完了,转头看去,玉无缺无声闷笑,替他擦掉嘴角的饼渣。   “你长高了。”鹤不归突然说,“比为师高了半个头。”   玉无缺道:“我还想你什么时候才能发现,我还要长呢。”   鹤不归却道:“不能再长了。”   玉无缺问:“为何?”   鹤不归两手放在膝盖上,看着河面平静流淌,有些调笑着道:“比我高那么多,以后出去得抬头看你,我好歹是你师父,岂不是很没面子?”   玉无缺一愣:“不是吧,太微上仙还在乎高矮胖瘦呢?”   鹤不归也笑:“这话是师尊当年同我说的。”   怪不得,玉无缺问道:“当年是什么时候?也是师祖发现师尊长个儿的时候?”   “嗯,我长得慢,活了很久了,才到……”鹤不归扭过身子,比了比玉无缺的腰,“才到你这里。”   玉无缺「哇」了一声:“这么矮!”   鹤不归踢他一脚:“后来蹿个儿,一下子就比师尊还高了,他就同我说了这话,不过是笑着说的。”   璇玑长老当儿子一样疼大的小孩儿长个了,嘴上说着别再长了为师好没面子,事实上那天璇玑长老去各大修院都串了个遍,不夸张地说,就连山下守门的弟子都知道鹤不归长个儿了。白家兄妹更是提着鸡蛋和老母鸡要来看热闹,说是营养要跟上让小师弟长更快,被璇玑长老轰出了门。   璇玑长老左手老母鸡右手五串红鸡蛋,哭笑不得地道:“哪有送红鸡蛋的,喂,你,白应迟你给我滚回来,告诉我什么时候当送红鸡蛋?”   白应迟是来偷师弟出去玩的,抓着人就跑:“不……不知道!”   璇玑长老插着腰:“你师尊连这个都不教?那是生孩子才吃的东西!”   白疏镜提着兄长和师弟跑得比兔子还快,笑得灿烂如花:“哎呀,长个儿和生孩子都一样嘛。”   璇玑长老冲着他们背影喊:“这能一样吗!”   兄妹俩大笑:“都是添喜事儿,瞧给您乐的,晚些时候咱俩会送小师弟回来的,长老勿念!”   ……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想起童年趣事,旧事旧人,鹤不归连眸光都柔了层暖意,嘴角不自觉弯着,说得很慢,玉无缺也听得很耐心。   待鹤不归收回神,深吸了一口气,扭过头看着玉无缺道:“我准备好了,你说吧。”   玉无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想了想道:“那我可说了啊。”   鹤不归搓搓手:“嗯。”   玉无缺提起一口气:“师尊,我喜欢——”   “不是这个!”鹤不归吓了一跳,伸手一拍大腿,反被龇牙咧嘴笑得止不住的玉无缺给抓住,鹤不归有些尴尬,清了清嗓,“我问的是璇玑长老的事。”   这窗户纸糊了和没糊有什么区别,而且再逗下去,这人连耳根都要红透了,玉无缺点到为止,收了嬉笑脸色道:“好好好,说你的师尊,不说我的师尊,璇玑长老……也就是云徵道长,确实去过那家花灯店。”   鹤不归心里一揪:“何时?”   玉无缺把他的手扣住,两掌相覆,好好地捂着,慢慢道:“大概五十年前了,具体的日子掌柜的根本不知道,他那时候还没出生呢,是他爷爷说的。”   老爷子说五十多年前,有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路过江陵城,去他的店里买灯,那道长自称云徵,虽说皓髯白髻,已是垂暮之年,却依旧走路生风,腰背挺直,说话也是中气十足,俨然一身浩然正气。   云徵道长一副虎虎生风的样子,同人说话时却十分和气,让人心生好感。甚至挑灯的时候在壁前踟蹰犹豫,拿一个不舍另一个,左右为难得同任何一个进来挑灯的小孩没什么区别。   老爷子便主动和他攀谈起来:“道长选灯,是给自己还是给家里人挑?马上中秋了呢。”   云徵道长笑了笑说:“给家里小子挑的,许久不见了,也不知道他喜欢的东西有没有变。”   一听是儿子,老爷子随手拿起几样花里胡哨的妖怪或剑客模样的灯具,说道:“男孩儿都喜欢这些,道长看看行不行?我家的灯都是自己做的,瞧这个缙云斗仙,燃了灯剑柄会转呐。”   云徵长老却摇摇头道:“我家小子不爱这些刀枪棍棒的,他喜欢兔子。”   “兔子有。”老爷子把粉粉的花灯兔提过来,“看来道长家的定是个文雅贵气的小公子。”   云徵道长一瞧见兔子灯,满眼欣喜,当即便要了:“掌柜的别忙活,灯不拿走,我给你一个地址,十年后的今日,你替我寄去吧。”   就是因为云徵道长的要求太过古怪,所以老爷子记到今日,哪怕头眼昏花了对此事还记忆犹新,他说卖了一辈子灯,见过万千的客人,云徵道长是头一个买了东西不拿走,要隔上那么长时间再寄去的。   老爷子哑然后问道:“十年?”   云徵道长答:“就是十年。”   “也太久了些。”老爷子有些为难,“道长相托,我能做自然愿意为你做,就是怕十年之后的事说不准,万一这店开不下去了,或是我遇上什么生老病死之事,辜负了你所托可怎么好。”   不知是哪句话戳中了云徵道长的神经,听完之后他默默了良久,像是有些难过。   老爷子确实是怕耽误了对方的一片心意,又问:“十年不短,毛头小子一眨眼就变成大人了,小孩子喜欢的花灯十年后再送去,他都不稀罕了,不如现在就寄出去,热乎心意第一时间送到手里才好嘛!”   云徵道长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然后道:“自家小子,再怎么变始终是孩子,在我这里他长不大,也不需要他长大,既是心意,他会懂的。”   况且十年沧海桑田,只是想给家里孩子留个念想和惊喜,万一那时人不在了,到底还有一盏灯陪他团圆。   老爷子拗不过,只好答应了云徵道长所求,留下了地址,许诺十年后不论这花灯店还在不在,他是否尚在人世,手艺总能传给儿女,灯也一定会做好送去。   而当时留下的地址便是天极宫,浮空山。   收信人,小西。   ……   听到这里,鹤不归已经看不清粼粼河光,只是觉得喉头酸胀,眼前模糊湿润,阵阵伤心强压回去。   他喃喃地重复着:“垂暮之年……皓髯白髻……”   玉无缺松开一只手轻轻地将他搂住:“老爷子说,云徵道长买了灯就走了,走时他问过道长家在何处,是不是寄灯的浮空山,将来寄出去是否需要送去书信告知一声,云徵道长说他不住在那里,他居无定所,云游四海到了杏檀村买酒,路过江陵只是偶然。”   但云徵道长也提起,他走了太久了,人老了确实该找个地方好好歇一歇,定是要挑个万鸟投林,钟灵毓秀的福地,往十围之木下一躺,可见海阔天高,可见白云青舍后让他归心似箭的人。   鹤不归捻着浓重的鼻音说:“归心似箭,也没见他回来。”   “不回来咱们就去找。”玉无缺道,“有十围之木的地方,瞧得见海,还是万鸟群飞的福地,这样的地方并不多,不论找多久,总能找到。不是还去杏檀村买酒了么,改明儿我去寻那卖糖葫芦的老伯,正好也打听打听。”   鹤不归闷闷道:“嗯。”   玉无缺递过来一张纸,上头写了几个他猜测的地点,说这番外出还有事在身,忙完了他就一个个找过去,不论是人还是尸骨,要么团圆要么安葬,总归了去一桩心事。   鹤不归把纸条认真收进袖中,说了声「好」。   还难得剖白,说自己为徒为子,不能养老送终,很是不孝。   玉无缺觉得这种时候劝什么都多余,由得他发了会呆,将情绪压下,好些了鹤不归才缓缓说:“多谢你。”   “鹤西。”玉无缺低声喊了他的名字。   “嗯?”鹤不归有些茫然地转过头来,眼底蒙了层湿湿的雾气,实在是我见犹怜。   玉无缺原本是想说一句无聊的废话,你别难过了,有我在呢,之类的。   但想了想,说不如做,既然真心喜欢,就得切切实实地待他好,再加上这双又软又造孽的眼睛看过来,他心疼得只想把人揉碎了揣进心眼里护着。   此时此刻,哪里还有那闲工夫说废话,鹤不归湖水一样的眼底倒映着仙鹤花灯一点璀璨火光,亮得招人疼,于是他一个没忍住,飞快地凑过去往鹤不归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温软的嘴唇触碰到冰凉的脸颊,一瞬即分,少年想要亲近心上人的冲动是很难控制得住的,做了就做了。   但做完又很胆怯,他也不敢再牢牢抱着鹤不归,隔了老远,随时提防这人一嘴巴扇过来。   但鹤不归并没有要打人的意思,突兀地被人亲了一口,把他脑子给亲坏了,别说打人,那一瞬他脑子都是空白的。   纤长的眼睫闪了闪,鹤不归盯着一个地方半天没回过神来。   玉无缺舔舔嘴皮,硬着头皮笑道:“给你打个岔,不难过了吧?”   鹤不归难以置信他竟然找出一个如此拙劣的借口,于是红着脸问:“打个岔?”   多大的岔用得着你上嘴打?   玉无缺不好意思地挠头,自暴自弃地「昂」了一声。   鹤不归有点生气,这种事你拿来打岔,简直是轻浮,又好笑,自己转个头而已,又不会吃人,玉无缺竟然吓得往后躲了躲。   他旋即偏开头,低声问:“你知不知道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知道。”玉无缺早就发现了,他道,“是萧旗的人。”   鹤不归愤然抬袖子擦了擦脸:“知道你还……若是被人看见,传出去了——”   “传呗。”玉无缺吊儿郎当地往后一撑,晃着腿说,“问心无愧,敢作敢当,谁管他们说什么,我又不跟他们过日子。”   瞧瞧这什么嘴脸,和大街上调戏民女的纨绔泼皮有什么两样?   鹤不归站起来就走,玉无缺立刻尾随跟上,背着手走得老老实实。   但是嘴上不饶人:“我不是故意撩拨你的,只是想说的话你不让说,我实在憋不住了。”   鹤不归:“……”   玉无缺瞧他好像生气了,开始心虚道:“本来想问师尊答不答应,既然不可以问,我先斩后奏办了,你要打便打吧,是我无礼在先,徒儿认罚。”   鹤不归冷笑:“认罚那知错吗?”   玉无缺摇头,答得干脆:“我没错。”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   鹤不归:“……”你可真行呢。   鹤不归拂袖而去,走得飞快,玉无缺碎步跟上,腰带上的仙鹤灯叮铃咣当晃得人眼晕。   把人惹生气了是必然的,但是玉无缺没有办法,少年心事压在心里最多五天就得要命,他不是太明白那些酸唧唧的诗人怎么能把满腹情意憋在心头三年五年,还要写些九曲回肠的诗词婉转表达。   他是凡夫俗子,一个粗人,憋不住,还要大声讲出来,不给讲就得做。   挨打也无所谓。   鹤不归越想越觉得荒唐,懵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和发愣的玉无缺撞了个满怀,玉无缺顺势将他抱住:“要说什么?我听着就是。”   鹤不归恶狠狠地抬起手中折扇,戳了戳玉无缺的心窝子:“玉无缺,你给我听好了。”   玉无缺郑重站直:“嗯,听好了。”   “不论将来如何,你若敢像师尊那般不告而别,将我扔下……”鹤不归用力戳去,“我就——”   玉无缺接话:“命给你。”   “谁要你的命啊!”鹤不归突然炸毛,“我掘地三尺,上天入地也将你找回来打一顿。”   玉无缺一愣。   自然是没想到鹤不归气冲冲地回头,只是要警告一句「不许扔下我」,他原以为还没把话挑明,事戳破之前,鹤不归不可能透露半点心意。   甚至会言辞激烈地拒绝玉无缺的亲近,哪怕是立下规矩,划清界限都有可能。   都这般说了,玉无缺自然都懂了。   他笑嘻嘻地答应着:“知道了。”   鹤不归快速挪开眼睛:“回去吧。”   玉无缺把胸前死死捏着折扇的手握住,藏在袖中牵着走。   “不告而别的事,徒儿不敢。”玉无缺目视前方,坦然道,“让你难过的事,我玉无缺也舍不得做。”   袖中两手虚虚握着,玉无缺往下滑,将那人攥紧的拳头一指指撑开,十指扣紧,心满意足。   鹤不归心如止水地看着前方,悄悄回拢指尖,傲气道:“食言而肥,为师打断你的腿。”   玉无缺歪头冲这人冷冰冰的侧脸一笑:“谨遵师命。”   作者有话说:   一整章都在谈恋爱,也是离了大谱。   改日再走剧情吧,先让儿子们腻歪腻歪 第74章 八婆   在玄戒门住了三日, 勉强算得上相安无事。   第一夜许是大人物方才住进宅子,歹人不敢顶风作案。连续半月弟子无故失踪,唯这一夜无事发生, 狡兔傀儡变成兔子形状, 在府中隐蔽乱蹿, 也没查出什么古怪。   至于花锦云,照样夜里闭关,白日活动,但并没有什么呜呜乱刮的鬼风和渗人的怪叫。   玉无缺照旧很早起来去练剑,用客院的小厨房给鹤不归做好饭食,鹤不归还没起床, 花风羽果然已经等在了门外。   花风羽为人处世很有分寸, 早早便带着药师医修来客院敲门, 一早猜到玉无缺他们自己会带药傀, 便只提了煮好的药膳送进去。   玉无缺客气收下,随口提到自己是来江陵办杂事,花风羽没打听具体事项, 只说太微上仙难得来一趟, 他必要照顾妥帖,玉无缺等的就是这句话,便开口邀请花风羽随他去城中绕绕, 买些东西。   “买什么东西?”鹤不归坐在庭院中, 身后是大片大片开得正好的芍药和杜鹃, 他悠闲地捧着书本喝着茶,随口问道。   空知在一边整理书册, 想了想道:“都是些材料, 师兄说咱们出门这一趟, 几乎把家底都给败光了,得紧着做,再有突发情况也能应急。”   “况且也找不到其他借口。”空知一手挡着嘴,凑近小声道,“那花风羽不是忙得两脚不沾地么,师兄硬是拖着他在城里绕了三日,杂七杂八的东西买回来一堆,都放在临时库房里,说来也怪,萧楼主猜测他有所求,怎的给他创造机会,他还憋着不说呢。”   鹤不归轻笑着翻了一页书道:“他也在试探,这种人在无万全把握之前,不会贸然开口的。”   玉无缺粘着花风羽无非是想多试探此人深浅,经过三日观察,只能评价一句,花风羽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又温文尔雅待人宽和,问话答话前都是思忖再三,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硬要和花锦云相比,此人确实更好相处也更容易收服人心。   但不代表他说的话,做的事,表露出来对玄戒门和掌门的关心就都是真的。   玉无缺一直留着心眼跟在花风羽身边,至于鹤不归,反正他和花锦云是互相呛得下不来台过,也就不怕再得罪他几分。鹤不归直接上门找他借书,什么江陵地方志,玄戒门门史,花家家谱,江陵一带灵脉舆图,上下千年从白令川到江陵的变迁记载等等等。   每一册都戳在花锦云敏感的神经上,鹤不归此行目的昭然若揭,花锦云听罢却没多说什么,只是吩咐了下人带鹤不归去藏书阁,要看什么随便看。   空知道:“师尊多次去找花掌门,他也从未闭门不见,闭关又都是在夜里,那白天……”   “屋子里很浓的药味,却盖不住血腥味。”鹤不归道,“他强撑着见我,身子却虚亏得厉害,不是涂脂抹粉就能盖下去的。”   空知道:“可师尊问了几次他都不肯说,你明明也是一番好意,带去那么多救命药他就是不收,已显濒死之象了,若无高深修为是撑不到现在的。”   “他防着我也正常。”鹤不归道,“好歹是一条人命,时间再拖我怕这倔驴一样的花锦云把命搭进去。”   空知意外道:“师尊先前不是很讨厌他么,况且玄戒门古怪的事没停下来过,前日昨日都有弟子失踪,狡兔傀儡说了,人是平白在花锦云闭关的府邸外不见的,花锦云嫌疑很大。”   “我是讨厌他,也觉得他古怪。”鹤不归道,“但此人并不是个险恶歹毒之人,否则撞见他满脸血的下人怎会好端端地活着,还到处盘是非。”   若真是花锦云将弟子藏了起来,兴许还是好事,起码不至于要了谁的性命,若不是他可就不好说了。   空知揣手道:“萧楼主晚膳就到,应该查出些眉目了。”   “嗯。”鹤不归将书合上,“不管有无眉目,今夜我们都得走一趟了,东西准备好了吗?”   空知掏了掏小兜,抓出一把糖渣:“师兄做的这些小玩意儿没想到能派上那么大用场,我已偷偷洒去了井中。”   塘粒都是中空的,玉无缺烧了追踪符咒,用塘渣拌了纸灰将术法浸下,不管吃饭喝水,府中上下都得将这东西吃到肚子里,鹤不归又改良了追踪咒,将他们尽数投射在纸上,如此便可在六个时辰之内看见每一个人的位置。   玄戒门人虽多,自来管束有方,亥时之后除了下人,弟子都回房歇息了,到时哪个弟子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便可追去一探究竟。   哪怕无故失踪或是死了,烧得只剩一撮灰,这法术都能寻到,除非歹人有什么奇诡法子连骨灰都能灭迹。   鹤不归满意一笑:“今夜见真章。”   空知收好糖渣:“是。”   ……   与此同时,东海龙宫。   蚩尤依旧躺在棺中,近身伺候的唯有姜宁一人。   棺前一方案几,上有五块木牌,分别写着几大仙门的名字,蚩尤半依在棺前,从桌上挑拣了一块拿在手中,摩挲了片刻才道:“自千古城起,这一脉就算是断了,如今开不了城,玄戒门无计可施,不用理会他们。”   姜宁抱着药钵捻着草木,淡淡道:“可鹤不归已经在查了。”   “就算被他知道,他又能如何呢?”蚩尤漫不经心地说,“仙凡有别,许多事超过他们的认知,一时好奇去了解,只会更加无能为力。”   姜宁担心道:“鹤不归不是凡人。”   “是啊,仙禽……当真是少见,独独留在了人间,还是那样一副病体,啧。”蚩尤颇有些遗憾,“要不是他仙禽化形,我差点要以为那姬瑄转世成了他了,天道如此憎恨的人,不可能许他轮回之后还得仙人之体吧。”   那姬瑄可是受过天谴的凡人。   想他蚩尤叱咤天地数百年,仙兽妖胎杀死无数,更是曾问鼎中原,差一点就将天地纳入囊中,饶是如此,天道也未曾降下天谴。   可见那区区凡人,触了天神多大的忌讳。   蚩尤兀自摇着头笑,后又问道:“璎珞,你当真在意那个人?”   “几次交手,他确实很不好对付。”姜宁心有余悸地说,“已经在姬瑄那失了手,又来一个鹤不归,他太聪明了,尽快除掉这个绊脚石于我们是事半功倍,我原想等哥哥身体恢复完毕再动他,可他追得太紧……”   “别担心。”蚩尤抬起姜宁的下巴,将她鬓边碎发别到耳后,“修真界要乱,可以先抛个引子出去,鹤不归仙禽之体的事被天下人知道了,你猜会如何?”   姜宁阴森一笑:“人人修仙求飞升,又有几人是真的将苍生放在心里的,不还是想长生不死,与天同寿。   若放一个鹤不归在眼前,吃上一口他的仙肉便能长生不老,谁还肯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去修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仙。”   到底是去护着苍生,还是被苍生生吞活剥,就看他造化了。   “去做吧。”蚩尤道,“他要挡你我的路,我们也送他一个大麻烦,看看他被凡俗欲念所扰,还有几分心力来坏我大业,这一劫若能被他逃过,我再见他不迟。”   “是。”姜宁低声道,“空有仙身却天生病骨,老天也在帮我们,怕是连哥哥出来都没等到,那鹤不归就被他们自己人给分尸了。”   “上清观。”蚩尤又挑起一块木牌,递给姜宁,“下一个就他吧,把人带来。”   ……   玄戒门客院。   晚膳时候,萧旗前脚踏进院中,玉无缺后脚也跟了进来。   见他回来吃饭鹤不归还有些意外:“事情忙完了?”   “都是杂事,不缺这顿饭的时间,今夜……”玉无缺笑道,“得看着你吃饱才行,我叫空知炖了汤,也不知他手艺有没有长进。”   鹤不归很不给面子:“没有。”简直索然无味,难吃极了,也不知在浮空殿这么多年自己怎么熬过来的,当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空知端着陶锅从厨房跑出来:“有有有,不信你尝尝,嘶……好烫,接一手。”   玉无缺赶紧递过来放在桌上,舀了一碗给鹤不归晾着,很自然地往身侧萧旗肩头一拍:“萧楼主别见外,动筷吧,就咱们几个,放开了吃。”   萧旗:“……”   小院中就坐了四个人,师徒三人相亲相爱,气氛本来融洽又温馨,但萧旗吃得相当别扭。   原因无他,前几日下属传回来的见闻,让他很难消化。   本来叫人盯梢,纯粹是因为鹤不归要求他给玉无缺写书,所以他自然要找些人去看看这小子平日在做什么。   结果下属回禀,玉公子和太微上仙不过就是逛街买灯,吃了饼子,然后,然后那样……   萧旗莫名其妙:“哪样?别支支吾吾的,照实说。”   下属神色古怪:“玉公子亲了太微上仙的脸。”   萧旗瞪圆了眼睛:“是不小心?”   下属摇头:“亲完还拉着手回去的,像是……像是那种关系。”   萧旗:“……”玩很大就是说。   不论消息好坏,猎奇还是香艳,都得抓住第一手,这可是啸月楼的金字招牌,萧旗一拍大腿:“你们把嘴闭严实,此事由我去探清楚。”   下属赶紧道:“遵命。”   ……   于是乎今日这顿饭,一来确实是查了些东西要告诉鹤不归,二来也是想瞧瞧这师徒俩在玩什么花样。   结果二人根本没有半点遮掩,相处自然,无知无觉的蜜里调油让萧旗最是吃不消,整顿饭吃得他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汤是好汤,菜也是好菜,到底哪里搁多了醋放多了糖,到处酸酸甜甜就是容不下一个单身的楼主。   “师尊吃块肉?”   “不要肥的。”   “红烧肉不吃肥的可差点意思,我捡块不腻的给你,张嘴。”   萧旗扭了扭屁股:“咳。”   “手怎么有些凉?”   “下午一直在院子里。”   “不晓得加件衣服啊。”   “唔,下回记得。”   “罚你再喝碗汤。”   萧旗把头低下:“咳。”   “回房穿衣吧,起风了。”   “我不冷。”   “你冷。”   “你也加一件。”   “好。”   萧旗恨不得闭上眼睛:“咳咳咳!”   空知拍拍他:“房里有止咳散,我给楼主取些来?”   “不用不用。”萧旗见他们二人走远了,这才放下筷子,对空知使眼色,“他俩……嗯?”   空知伸着脖子:“嗯什么嗯?”   萧旗委婉道:“你们天极宫的师徒,相处起来一向是这么……这么……”都找不到词汇形容。   空知回头看了一眼,冲他神秘兮兮地笑道:“习惯就好。”   萧旗直摇头说不是习不习惯的问题,都在大街上那样了,要不你还是告诉我吧,省得我瞎猜,将来万一有人说三道四,我还能顾着你家主人的清誉回护两句。   结果空知大惊:“真的?!”   萧旗点头。   空知喜出望外:“我要有师娘啦!”   “唉唉,你别激动,空知,喂!”萧旗扶着额,小声提醒,“你快告诉我,他俩到底是不是,若是真的,你近身伺候也得打好掩护,传出去还是不大好听,我们是自己人,得想法子替他们遮掩不是?”   空知摇头:“有什么可遮掩的,师兄说了,有情人做快乐事,干旁人屁事。”   萧旗:“……”   空知反问:“你待萧兄,我说那位萧熠,不也如此么?”   萧旗噎住,辩解道:“我们那是……异父异母的兄弟!”   “哦。”空知耸肩,“那你也挺豁得出去啊。”   萧旗只想大喊救命,这里有个傀儡成精了。   他把人拉到一旁,用指甲一掐。   “啊呀!”空知赶忙缩回手,“萧楼主,你掐我做什么,好疼。”   “果然会疼。”萧旗古怪地看着他,“方才还说汤很烫,空知,这半个月你经历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空知嫌弃道:“你今天真是……比米油铺里碎嘴的姨娘还八婆!”   萧旗:“……”   空知骂骂咧咧地端着脏碗脏盘子走了,留得萧旗一个人坐在院里。   一会儿想空知怎么越来越像个大活人,真的好神奇啊,一会儿想玉无缺和鹤不归俩人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   假如将来谈婚论嫁,自己是不是可以凭人情预约个位置,这个震动修真界的大喜事由他第一个发布,啸月楼又能名声大噪。   思路到处乱拐,最后默默感慨,不愧是天极宫的太微上仙,连自己徒弟都敢搞。   一想到这个,萧旗搓起手来,那到底是谁搞谁,真的好想知道!   东想西想些有的没的,二人换好衣服出来,鹤不归坐下,张口就问:“四样圣物什么来头?”   萧旗将脑子里的香艳话本赶走,正准备掉书袋,鹤不归摇头道:“圣物名字我都知道,我是说来历,圣物的本源,可有查到?”   萧旗正色道:“查是查到了,消息也可靠,但过于离谱,我说了上仙可别以为我在胡说。”   “离谱?”能有多离谱,我是傀儡转世,心上人还是只活生生的仙鹤,还有比这些更离谱的事吗,不能够吧,玉无缺催道,“别买关子,快说,圣物到底是什么!”   萧旗至今都觉得难以置信:“是龙骨,真龙的龙骨。”   鹤不归也是一惊:“所以那灵脉……”   “嗯,不是单纯的灵脉。”萧旗道,“是一条真的龙脉,真龙龙骨原就镇在那里,应当是龙神埋骨之地,不死城建在龙穴之上,上仙所说的能量,来自真龙。”   作者有话说:   走剧情。   今天有点卡,明天要去打第二针疫苗…… 第75章 仙肉   天极宫, 灵枢殿;   「咣叽」一声,有特殊阵法保护的灵雀直直撞进后院,跌在了桌上才显出身型, 它扑腾着翅膀半天站不起来, 白应迟正在和白疏镜用膳, 被这突如其来的小东西逗得笑起来。   不过等白应迟看清这灵雀来自何处,他变了脸色,赶紧拿出信筒。   “说的什么?”白疏镜把碗碟摆正,捡掉一片雀羽,“是凌岚送来的吧,凌斯又有动作?”   白应迟将信反复看了几遍, 递给妹妹:“他去了啸月楼分舵。”   凌岚这次卯着劲儿要将父亲追回, 一路都十分小心, 但凌斯出入谨慎非常, 往往在凌岚发现他踪迹之后,他又遁入无形,无奈之下她暂时打消了靠近父亲的主意, 只远远地跟着, 瞧他到底孤身在中原做什么。   和上次有所不同,凌斯从天极宫离开后一路向东海行进是为了逃跑。   但这回兜兜转转一直在内处出没, 出现的几个地点凌岚都做了标记传回天极宫, 可根本瞧不出什么规律。   而这次凌斯是直接就近寻到个啸月楼明面儿上的分舵, 就这么大喇喇地走了进去。   白疏镜放下信纸道:“啸月楼一向中立,凌斯突然出现, 分舵根本没有能一举将人抓获的实力, 老实说, 我估计他们也并不想去抓人,凌斯肯定也心知肚明。”   “所以是特地去传递消息的。”白应迟轻轻扣着桌面,思考片刻,“凌岚等凌斯走了之后就进去查问,啸月楼却不肯透露半个字。”   白疏镜也道:“未经楼主允许,他们不会将知道的事往外说,这是规矩。”   “可凌岚却提到,见她是天极宫来的,啸月楼门人神色很古怪。”白应迟皱着眉说,“虽然没说具体事由,却道「自己仙门的事,连你也不知道」,这断然跟凌斯没关系,跟凌岚没关系,而是冲着天极宫。”   天极宫有什么秘辛值得凌斯冒着危险去给啸月楼讲?自上到下,清正端直,两个人还真想不出有什么不好的事,就在这时,侍童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不好了,宫、宫主,不、不好了!!”   “出了何事?”白疏镜一把将人扶稳,“别冒冒失失的,天塌不下来。”   “是……是太微上仙。”侍童咽了咽口水,“太微上仙的事,被人传得到处都是。”   一听是师弟,白应迟脸色一变:“他什么事?”   侍童道:“外头谣言四起,说太微上仙出身冀望山仙鹤一族,是天生地养的仙禽,吃上一口肉,就……”   白疏镜猛拍桌子:“放肆!”   “太清上仙请息怒。”侍童吓了一跳,赶紧跪下去。   白疏镜瞥他一眼:“不是冲你,把外头传的话,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   侍童战战兢兢地重复:“谣言说,吃上一口仙禽之肉,便能得长生不死的仙体,不必再辛苦求道飞仙,还说太微上仙虽有仙体却一生病骨,就是九天仙君怜悯世人,送来的福飨。”   白应迟沉声道:“仙族现世本就属无稽之谈,如此谣言也有人信?”   “原是无人信的,可是……”侍童道,“太微上仙去无量斋后,由那传出来的事尽人皆知,加上白令川一战,确实有修士听见鹤唳之声,玉无缺和太微上仙合力斩杀的蠃鱼乃是上古仙妖,人人都说,斩杀仙妖而不遭天罚的,唯有仙族身份。”   谣言变成可信度高的传言,只需要几个模棱两可的所谓见证者,再加上一些捕风捉影的所谓佐证,几乎就能把谣言牢牢钉死成真相。   何况这本就是真相。   白应迟面不改色地问:“此事啸月楼可有动静?”   “说也奇怪。”侍童道,“若是碰到这种消息,啸月楼定是第一个跳出来的,是真是假皆由他们评判为准,有不少人为了查证真假询问啸月楼,他们到现在都不肯透露半个字,不说是真也不说是假,但凡问起这件事,就只有一句「无可奉告」。”   白疏镜同白应迟对看一眼,看来凌斯去啸月楼传达的消息,必然跟鹤不归有关,且他并非是想利用啸月楼将事情传开,只是希望在谣言四起之时,由啸月楼坐实这件事的真假。   啸月楼的金字招牌,断然不会传出假消息,他只剩两个选择,枉顾鹤不归这个救命恩人的死活承认消息为真,或是支支吾吾装聋作哑。   但不管啸月楼是什么态度,说还是不说,这件事只要不是啸月楼出来辟谣,便已成真相。   “近日太微上仙行踪明确,都晓得他受玄戒门相邀,住在江陵府邸。”侍童观察二位仙尊神色,小心翼翼地问,“是否要去信请上仙回宫?”   白应迟摇了摇头:“此事我想想,你先下去吧。”   侍童走后,白疏镜提起剑就道:“定是妖族人传出去的,那个神女没死,她想利用水伯探得的消息对师弟不利!”   “我去找他。”白应迟黑着脸说,“人心叵测,如今再去辟谣也无济于事,就算师弟并不是真的仙族,这谣言也能吸引万千险恶之人觊觎。”   体面的仙门大族兴许还会顾着脸面客气相待,私底下谁又能知,为了成仙什么事做不出来,为了增加修为,取人金丹,欺男霸女,盗尸炼蛊的人还少吗?如今有这一步登天的捷径可走,那些本就没什么实力也不讲道义的人就更不敢想象能做出什么事了。   白疏镜扶着白应迟的肩将他按下:“我去,外头正乱着,天极宫由你坐镇才稳得住,若真是神女在这时候把师弟的事往外传,那他们下一步定还有别的动作。”   白令川一战后,神女消失无踪,凌斯四处走动,本就预示着他们还有更大的阴谋,还有那个让人提心吊胆的第二根城柱里的人。   所谓的蛮荒兵主,是不是已经复活,预谋着卷土重来了?   白疏镜拍拍他,安慰道:“我一定将师弟好好带回家,兄长也不必太担心,你不是说玉无缺那小子长进很大,有他和空知陪着,师弟不会出什么事的。况且他身体病弱这事,玉无缺一早就知道,必会加紧提防。”   白应迟掐着眉心,掩不住心焦:“那你快些去,他总在外面晃我根本放不下心,若遇到歹人靠近——”   白疏镜弹了弹剑穗:“先问问我这把剑答不答应!”   ……   同一时间,玄戒门客院。   “我真的没有骗你们!”萧旗见大家都一脸的不敢相信,强调道,“此事还是从我萧家家谱里查来的,绝对不会有假,萧家先祖和花家先祖颇有渊源,正是因为这四样圣物两家得以结缘。当年玄戒门落难,圣物流落异乡,是在我家帮扶下一一找寻归位。”   玄戒门在修真界历史颇久,极盛时期名望威势比如今的天极宫还要强盛,后遭邪魔屠戮差点灭门,灭门惨案发生后,心怀怨怼又想自立门户的分舵主们将四样圣物据为己有,一直到后来,唯一活下来的花家少主花言将四物找回,才重振了门派,再立玄戒门至今。   据说玄戒门当初之所以能立于不败之地,就是因为这四样圣物乃灵力源泉。聚在一起威力无穷,能凭空生出灵脉,即便因哄抢离散,单个同样源源不断的产生灵气,不论哪一门若能得其中一个,都对修炼有莫大助益。   萧旗道:“因为帮花言找回圣物有功,所以他告诉了萧家先祖这四样圣物到底是什么。用龙骨炼化,花百年除去魔气,得来圣物——琴棋书画。”   一把无弦琴琴奏万世音,一方无子棋盘棋走千重路,一卷无字天书书尽鬼神道,一副无墨画描藏百河川。   四圣物统称——无名。   用真龙龙骨所制,得来不易,炼化更是耗尽心血,四物本身暗藏杀机和无上法力,若是聚在一起——   鹤不归明白过来:“合而为一自生龙脉,源源不断为中原大地输送灵气。”   萧旗点头:“对!”   鹤不归道:“故而玄戒门独占鳌头长达四百年,是因为他们有这样的法宝,龙脉镇在脚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确实如此。”萧旗道,“龙脉并非只利好玄戒一门,而是造福中原的,所以花家世世代代以守护圣物为己任,可以这么说,寻,花了几代人的心血,守,亦断送花家人无数性命,他们不是为了自己。”   所谓修炼成仙必须寻灵气汇聚的洞天福地,仙门选址莫不如是,可若是四物齐聚就能自生龙脉,玄戒门为何在祖宅被姬瑄强占之后,一直心心念念要回去?   玉无缺问道:“所以姬瑄当年把他们花家圣物也给抢走了?”   书里从来没有提过一星半点,此等圣物若镇在不死城中,应当会记载且郑重相待才是。   萧旗摇头道:“此事存疑,要说还在手中,玄戒门不至于落得如今这般田地,若是不在手中……又从未听说他们去寻啊,花锦云闭关之处的密室就是存放圣物之地,若里面已经空了,几代人迁移多次却最着急密室里的东西,也说不通。”   鹤不归道:“禁制一减弱,全靠龙脉维系能量,故而脉络上精气吸尽,邪祟出没,花锦云定然知道原因,和他近来闭关一定有关联,难道龙脉出了什么问题……”   萧旗道:“上仙是觉得,花锦云古怪行径并非是同不死城抢东西,而是为了护着龙脉?”   鹤不归默默点头。   玉无缺道:“龙脉若真出什么问题,不死城破必然有一场浩劫,此事耽误不得,不如同他说穿,人多力量大,兴许能帮上忙。”   萧旗叹气:“可花锦云那犟驴,会听么——”   就在此时,萧旗手腕亮了片刻的火光,他打住话头,摩挲起手镯上闪烁的火纹,获取信息之后他突兀地站了起来。   玉无缺嫌弃道:“搞什么呀,一惊一乍的。”   “上仙……”萧旗以一种极其古怪的神色盯着鹤不归,自上而下地打量了许久,“有件事想问问上仙。”   鹤不归懒懒抬眼:“什么?”   萧旗退后一步,恭谨道:“太微上仙当真来自冀望山仙鹤一族么?”   鹤不归一愣。   玉无缺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宝剑出鞘,剑指萧旗面门,与此同时萧熠也从墙外翻了进来,和他剑尖相对,玉无缺不管不顾,渐渐靠近威胁道:“萧楼主找人乱查我师尊底细,若这种无稽之谈传出去了,可知后果?”   萧熠抬剑戒备在旁,一语不发。   空知也将剑抽了出来对着他们二人,气氛霎时剑拔弩张。   萧旗吓了一跳,但他主动抬手将萧熠的剑压下,而后道:“不是我查的,我更不会出去胡说,此事已经人尽皆知,所传谣言诸位不妨一听。”   他将传火令手镯递来的讯息讲了一遍,玉无缺听完惊怒交加,空知也是有点手足无措,鹤不归反而比较淡定:“凌斯说的,便是神女要他说的,水伯妖丹和尸身被人所利用再生骨肉,也会将意念传递下去,迟早公之于众。”   萧旗咽了咽口水:“所以是真的?”   “嗯。”鹤不归抬眸,淡淡道,“我确实来自冀望山,传言属实,玉无缺,空知,你俩不必紧张,都过来。”   玉无缺不肯动,死死地盯着萧旗。   空知也不走,一左一右像两尊门神守在鹤不归面前。   萧熠:“……”   萧旗举手告饶:“啸月楼至今不敢公布消息,一旦公布便是将此事坐实,我既受恩于上仙,肯定不会陷你于不义之地,玉公子,当务之急是想一想如何将谣言压下,还有,此事已经传开了,上仙万事都得当心呐。”   「咚咚」鸣锣,府中巡夜的人敲响铜锣,亥时已至。   玉无缺只觉全身汗毛倒竖,鹤不归仙身病骨都被人知道了,比魑魅魍魉更可怕的是人的贪念,他往后必须寸步不离鹤不归才行。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鹤不归缓缓铺开一卷追踪图,“到时辰了,你们过来瞧瞧地点,准备行动吧。”   几人这才坐过去,玉无缺刚坐下,手就被鹤不归轻轻碰了碰,他嬉皮笑脸时连眼尾都是扬着的,如今这般苦大仇深,像是印堂都发着黑气,鹤不归轻轻笑话他:“怕?”   “气。”玉无缺反手将人握住,“流言可以杀人于无形,神女惯用伎俩,只是没想到她用在你身上,你别嫌我烦,从今天开始我半刻不离你,夜里也要睡一屋。”   鹤不归噎了下,就真的很刻意。   玉无缺欲盖弥彰道:“我知道师尊不把旁人放眼里,可人心不古,恶意难防,我和空知不能不小心。”   “嗯。”鹤不归偏开头,将眸光落在追踪图上的小点,隔了半天才说,“我一点都不担心。”   玉无缺还想说人人都想吃上一口的香饽饽,你再厉害也不好这么大大咧咧地四处闲逛了,你倒是不担心,我可是听见那些流言形容仙肉有多美味就已经气炸了肺!   鹤不归眨眨眼,漫不经心地说:“反正你会护着为师的,是么。”   玉无缺恨不得把人当场拴在裤腰带上走哪儿都挂着,结果呢,这个人一点警惕心都没有,他没好气道:“这还用问?”   鹤不归一脸认真地在追踪图上找红点,嘴角却有笑意:“好好护食,万一让人偷走吃了,你可就没师父了。”   玉无缺明知道他在开玩笑逗自己,想缓解紧张的神经,但老实说,这种偷走吃掉并不好笑!他咬牙切齿地道:“鹤!不!归……”   “请问,太微上仙在吗!”院门被急促敲响,外头的小厮喊着,“花舵主有急事求见太微上仙,还请通传一声!”   空知清了清嗓:“何事?”   “太微上仙!”这次说话的是花风羽,他在外头疯狂拍门,“求上仙相助,我家掌门,掌门他出事了,方才发现弟子失踪我一路追过去,见掌门将人拖去密室,全都杀了!”   作者有话说:   鹤小西如果是唐僧肉,护食的大师兄就是孙猴子,那赶马的二师弟就是猪八——   空知捏拳: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一钉耙敲死你!   忙着去打疫苗,所以写的不多,还都是在走剧情,下周见啦——   谢谢你们的营养液,隔壁也看见了,糊逼作者喜极而泣给你们鞠躬啦 第76章 邪阵   花风羽语气又快又急, 门被拍得生响,反倒让院中诸人都有些意外。   鹤不归料想到他迟早会憋不住找上门来,要么好好将府中怪事说清楚, 要么委婉请人离府, 到时都有找台阶近一步探求龙脉真相的机会, 却未曾想过当下情形,府中出了人命,他竟不顾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直接来求助。   鹤不归微微偏了下头,空知赶紧过去将门打开,玉无缺顺手将桌上的追踪图一卷, 收到了袖子里。   “哎呀花舵主, 你这血——”空知两手张开, 想搀不敢搀, 只好让开一步,方才被拍的门上都是血手印,灯笼一晃, 那血色殷红夺目, 空知关切道,“哪里受了伤?”   小厮将花风羽扶进门,两个人都走得踉踉跄跄, 花风羽面无血色道:“手断了。”   鹤不归:“空知, 去拿药箱, 先给花舵主将血止住。”   空知:“是!”   玉无缺给他搬过去一把椅子,蹲下轻轻撩起右边袖子检查伤口, 血淅淅沥沥地往下滴, 袖子也早被浸透, 玉无缺手起刀落干脆地把他袖子割断,露出里头已经皮开肉绽的手肘,白骨外露,着实让人心惊。   玉无缺:“手骨断了。”   萧旗瞧得自己都疼,「嘶」了一声问道:“谁弄的?”   “是掌门打的。”小厮带着哭腔回话,“晚间又有弟子未归,舵主带人去寻,在禁地后院将人找到了。”   如果不是花风羽一路带人追去,这些藏在后院里的人是根本不可能被发现的。花家的禁地就是掌门闭关之所,前院府宅唯有三两下人侍奉洒扫,不能进屋,更不能靠近后院。   因为花锦云血糊糊地被撞见一次后,连扫地的下人都给赶了出去,还加固了数层结界。   后院靠山,连着一片浓密的树林,只有花家人可以在掌门允许和特殊的日子进去,因为那里埋着花家的先人。   萧旗问道:“所以事发至今,你们所谓的搜遍玄戒门和江陵城,独独放过了禁地?”   花风羽承认:“祭祖之地,除了花家人是进不去的,更何况禁地府邸,那里设下的结界连我也闯不进去。”   玄戒门出事,也不会有人将怀疑目标放在掌门头上,要不是花风羽亲眼所见后院有异象,撤下第一层结界带人进去搜,又怎么会发现这半个来月丢失的弟子都被藏在了地道中。   花风羽:“地道少说也有六七个,又深又宽,看方向是连通禁地密室的,地道里已经塞满了人,今夜丢的那几个小弟子就跪坐在出口。”   鹤不归不解道:“那你方才怎么说是花掌门杀人了?”   “弟子叫了没反应,每个人周身散着邪魔之气,那气息一股股灌进花锦云闭关的府宅,满院子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藤蔓,将弟子紧紧捆着,我想法子靠近但根本走不过去,藤蔓会攻击人,砍了再生的速度极快,一旦破皮流血那藤蔓就跟渴血似的缠上来猛吸。”   有个弟子不小心被绊倒划破了皮,藤蔓缠上来不过瞬息的功夫,几近将他吸成人干,好不容易拖出去,修为是废了,人也只剩了半条命。   遑论跪坐在院中的人,更别说大部分人已经失踪了半月之久,哪里还留得住命?   “我远远看着,那些失踪的弟子多半是活不了了。”花风羽黯然神伤起来,“于是我只能去找掌门,若是误会解开也好,若是走火入魔大家也能帮他一把,谁知道他见了我,劈头盖脸就打了过来,我推开前院的门时瞧见他起了一个阴邪大阵,不知作何用,许是到了关键时候被我打断了才怒不可遏。”   小厮回话:“掌门断了舵主一臂,警告他今夜不许再靠近禁地,然后封了门。”   花风羽点头道:“我若再贸然闯入,他心一横杀了我也有可能,到时更没人能劝住他,整个院子邪气四溢,还有浓郁的血腥味,修为低些的弟子站在远处都会被邪魔气蚕食,实在不敢想象再任其发展下去会有什么后果,所以我只能来向上仙求助。”   空知将将替他包扎好,花风羽还要忍着剧痛,向鹤不归拱手行礼:“还请上仙帮在下这个忙,此前掌门多有得罪,我替大哥向您赔个不是,今夜若非逼不得已,我也不敢叨扰上仙,还望上仙——”   “好。”鹤不归点头道,“稍等片刻,我拿些东西便随你过去。”   花风羽松了口气:“是。”   鹤不归转身回屋:“玉无缺,随我进来。”   进屋只随意换了件衣服,玉无缺将追踪图打开,确认花风羽所说的弟子失踪地点在禁地后院,他给鹤不归披上一件大氅后道:“今夜原本就打算前去一探,没想到是他们先出事了,师尊怎么看?”   鹤不归:“太巧。”   玉无缺:“你不相信花风羽的话?”   鹤不归打开一个锦盒,里头放着两截从外头带回来的藤蔓,还活着,只是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扭动缓慢,色泽晦暗。   和花风羽所说吸人血的藤蔓完全不同。   鹤不归:“记得我同你说过,此藤古老,由灵脉而生,源头被人占了去,脉络灵力枯竭,此藤不过是作辅助之用,将天地间零散的灵气吸纳注入到脉络之中,并非要强取豪夺。”   一会儿众人要去事发地,必然会看见乱舞的藤蔓,花风羽不至于在这样的事上撒谎,那便有两种可能。   鹤不归:“藤蔓如若受到某种影响会发生异变,那这两株不会是例外,但它们还是本来的样貌。”   “那只能是另一种可能了。”玉无缺伸手触碰,藤蔓给与了微弱的回应,他道,“植物也有秉性,那花风羽所说后院的藤蔓,和这古藤根本不是一种。”   “有心人刻意种下的。”玉无缺轻笑,“是想混淆视听,让知道藤蔓存在的人将事件起因引至花家身上,毕竟按照我们猜测,这古藤绝对是花家先祖的手笔,而花锦云又极像个为了灵脉不择手段之人,祸水都无需东引,大家便相信是花锦云干的,不过我这么推论,前提是已经认定了花锦云无辜。”   鹤不归道:“照花锦云一贯表现来看,确实像个为了灵脉而不择手段之人,你我认为的无辜并无实据,只是凭着直觉。”   玉无缺将盒子盖上:“但直觉作不得数。”   目下情形,不论是道听途说还是眼见为实,花锦云都已经是昭然若揭的凶手。   若说他身为掌门,一直想把花家的龙脉抢回手中,也确实有这个动机。   有动机有实证,所有推论合情合理,可鹤不归之所以不太相信,全因这些动机和实证是花锦云摆在明面上来的。   他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心思,更没有因为被谁瞧见近日的古怪就杀人灭口。   鹤不归讨厌他不假,但也知晓花锦云行事光明磊落,他不会因为个人好恶就去否定一个人的品格,自始至终,你都清楚这个人在想什么。   反倒是花风羽圆滑温吞的性子,滴水不漏的处事,让人根本猜不透。   越是猜不透,心中藏的事也就越多,所以他的哭泣和求助让鹤不归觉得有惺惺作态之嫌,反倒字字都无法让人信服。   鹤不归叮嘱道:“一会儿不管瞧见什么,都留三分余地,至于花风羽的话,也留个心眼。”   玉无缺答应得好好的,然后说:“亥时过了,师尊不要勉强动法,一切有我和空知,你在后头指挥行事就行,知道了吗?”   鹤不归瞥他一眼:“啰嗦。”   正想走,被玉无缺一把抱住:“不是我想要的回答。”   “你能不能挑下时间再腻人?”鹤不归往后仰着脑袋,“外头都等着。”   玉无缺不依不饶:“你也知道我在腻人,不回答到徒儿满意,我可说不准一会儿会干出什么事来。”   鹤不归:“……”怎么你还敢当众再来一口?   玉无缺冷笑,就没什么不敢的。   是我忘了,你脸皮有多厚,犯错都能理直气壮,何况当众调戏师尊。   那也是没有在怕的。   鹤不归挣脱开,只好说:“知道了,打架你去,我只动脑子。”   玉无缺满意:“这还差不多,是徒儿的乖师尊。”   以下犯上的做作口气,换来鹤不归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两人穿好衣服出来,院中诸人也都收拾妥当了,正准备同花风羽一起前往,地底轰隆怪响,突然地动山摇起来。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地动停止,墙垣震下不少灰尘,玉无缺扫开面前的尘灰,鹤不归轻轻抬眼望去,眉头紧蹙。   天际乍起不详的红光,正是不远处禁地的方向,花风羽所说的邪魔气现在阵阵袭来,混杂着剧烈的威压,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不止感觉到,萧旗没什么灵力傍身,此时被邪魔气围绕,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难受嗷嗷直哼。   萧熠只好点着后心给他渡灵:“楼主跟紧我。”   萧旗抓着他的袖子:“好,咱们快去看看吧。”   鹤不归看向花风羽,沉声道:“请花舵主带路。”   花风羽心急如焚,靠着小厮蹦出院门:“诸位随我来!”   ……   禁地府邸已经被玄戒门的弟子围得水泄不通,方才那阵威严袭来,加上邪魔气侵扰,有的人已经被抬走医治。   鹤不归一行人赶到后院时,后院不算太高的墙壁被花风羽凿开了一个洞,里头景象一览无余。   暴露在地道外的弟子,闭目跪坐,头像是没了支撑垂在胸前,但他们双手结印放在腿上,心脏和腹部牵出两条丝线,一根血红一根泛着灵光,扭缠成一股都伸进了地穴之中。   红光和府宅内的交相辉映,形成某种共振。   藤蔓此时还算安静,玉无缺捡了块石头丢进去,仿若捅了马蜂窝,藤蔓张狂挥舞,不一会儿就往声响处挤过去。   别说是个人,哪怕是块肉,也会瞬间被吸到干瘪。   “锵锵——”   他拔剑挥出无数道剑气,将粗壮根蔓尽数砍断,为了避免再生,鹤不归放出巴蛇与他配合,噼啪一阵电光火石后,院中只剩焦枯气味。   硕大的巴蛇盘桓期间,还有敢冒头的藤蔓一动就会被巴蛇摁死,一行人得以顺利踏入后院。   玉无缺和空知快速检查四周情况,也想过法子将弟子唤醒,但跪坐之人已经失去意识,呼吸浅到几近没有,邪魔气包裹周身,根本无法触碰。   鹤不归蹲在其中一个坑穴口,笃定道:“这是一个阴灵阵。”   玉无缺:“做什么用的?”   鹤不归脸色阴沉:“此阵十分阴毒,阵石就是弟子,由他们献祭的鲜血和灵力为引子才能启动大阵,一旦启动再也无法停止,直到法阵吸干他们。”   法阵吸干精元和灵力,是为某个东西提供能量,照目前的情形看,全都指向花锦云。   可花锦云何以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起阴灵阵?   那边暴起的邪魔气又是为何,他堂堂仙门魁首,怎会枉顾无量斋定下的铁律,不惜冒着废去修为戴罪入刑的风险,也要在今夜做这样的事。   鹤不归百思不得其解。   玉无缺道:“此阵停不了。”   鹤不归:“是。”   玉无缺扭头:“那咱们只能过去了,方才花舵主说,此处层层结界,如若是花锦云闭关那头,他至多只能破开第一层。”也就是将院门打开而已,要进入也是无能为力。   鹤不归拍拍手站起来:“尽快,这些弟子撑不了多久了。”   而后院门口聚集的弟子,正在掰扯闲言碎语。   “舵主被打成这样,掌门当真是失心疯了。”   “什么失心疯,怕就是邪魔歪道,此前我还当掌门是被什么脏东西上了身,可前不久不还有人听见他同舵主吵架嘛,说掌门之位不再传他,可见神智清明,并非被人上身。”   “那不是更要命?好好的一门之长,竟然不顾弟子性命修炼邪功,这下好了,大家亲眼所见,天极宫的仙尊也瞧着,玄戒门往后名声都要坏啦。”   “我就是担心舵主,你瞧他的手,用剑之人的手可断不得,往后怕是拿剑都困难了,哎,舵主待我们一向很好,真是可惜。”   “嘿,怕什么,有太微上仙在,接骨续筋都不在话下。”   “什么意思?”   “外头都传疯了,这位可是仙族人,仙鹤呐,想他天极宫堂堂仙尊,必会怜悯世人,见我们舵主如此,理应切肉放血让他手臂完好如初吧。   到时候舵主喝下仙血吃了仙肉,别说断手,长生不死也不在话下,兴许还能修为暴涨,一步飞仙也说不定。”   鹤不归和玉无缺迎面走来,这些话一字不落传到了耳朵里,花风羽神情萎靡,暗觉不妥将弟子们喝退数丈,拱手道歉:“是我管束门人无方,还请太微上仙莫放心上。”   鹤不归神色淡淡的,并不想搭理。   “我家师尊自然不会放在心上的。”玉无缺皮笑肉不笑地道,“不论是什么人,各有命数,别人愿救是慷慨,不愿也是寻常,没有非救不可的道理。”   那几个弟子眼光,像是还挺不服气。   花风羽赔笑:“是,玉公子说得是。”   “一步登天的法子倒是有。”玉无缺从他们几人身上扫过冷冷一眼,“一脖子吊死,一了百了。”   “你!”   “这不就是玉无缺么,杀了条鱼有多了不起,口气如此狂妄。”   “你听听这话,好歹是第一仙门,竟然如此无情——”   “毕竟是太微上仙教出的徒弟,你别说了。”   一道剑气飞至眼前,落在脚下,震出手掌宽的沟壑,这若打在身上必然身首异处,弟子们霎时吓得腿软,连玉无缺何时出剑都没看清,风凉话更是不敢往外吐了。   “咳。”花风羽面色难看,“你们几个,出去领罚,不要在这丢人现眼了。”   “往后再让我听见吃肉喝血,我管你们哪个门的,照直了往脸上打。”玉无缺一点面子不给,大声道,“还不快滚!”   鹤不归抬手虚虚碰了下玉无缺手臂:“威风耍够没有?”   玉无缺:“没有,不过你解气么?”   “一点点。”鹤不归无奈摇头,“先办正事。”   一行人走到前院大门前,空知和玉无缺持剑立在门边。   玉无缺:“花舵主,请吧,我们替你护法。”   花风羽挪上前去,抽了一把小刀割开手掌,洒在门口:“只有花家血脉能解开结界,血线封口,此门既开。”   血沿着手掌往下滴落,渐渐形成两股血迹,向上攀爬,直到门框被血线圈住,再回落聚合,花风羽脸色更加煞白,又放了大量的血破阵,整个人一晃差点没能站稳。   花风羽低喝一声:“开!”   大门轰然碎裂,浓郁的血气和魔气扑面而来,玉无缺挡在出口,一剑插入地下竖起屏障,才将这威压挡下。   然而待众人抬头看去,无不骇然。   就好像闯进了一个阴气逼人的盘丝洞,灵丝和血丝混杂期间,盘根错节全都扎在花锦云的身上,他在院子正中央盘腿坐着,身下全是血泊,浓稠腥黑的血还在不断扩散。   因为大门破开时威压碰撞引出剧烈震动,他倏然睁开了眼睛看向来处。   花风羽惊呼出声:“大哥!!”   作者有话说:   希望我走剧情的时候你们也不要嫌弃我。   玉无缺:并不妨碍我见缝插针地撩师尊。   鹤不归:奏凯。 第77章 饮血   花锦云目露凶光。   他一只眼睛是爆发灵压时自然而生的灵力之光, 半边脸还有忽隐忽现的梵咒,可另一边就着实吓人了。   瞳孔猩红,两股血泪自眼角眼头流下, 而那半张脸却已是干枯老翁的模样, 皱皱巴巴沟壑纵横, 血脉已呈黑色,现于皮肤上就像攀爬的黑色蛛网。   至于后院地穴里扭做一团的灵丝,现在都从地底爬出来盘在他的腿上。   一边汲取能量,一边吸饱了魔气。   大家看得真切,花锦云就是罪魁祸首,且一半已成魔。   花风羽死死盯着他, 嘴边絮絮叨叨地喊着「大哥」, 可花锦云也同样只是回视, 并没有任何反应。   玉无缺拔起剑爆散灵压, 径直往里就冲,剑意在周身飞舞,割断灵丝, 劈开一处安全的空间, 花风羽根本没等鹤不归说话便带着人冲了进去。   “大哥你别糊涂了啊!大哥!”花风羽边哭喊边往血泊里走,伸手去抓人,哭腔断断续续,“到底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修邪法, 入了魔便救不回来了, 大哥呀!”   近身弟子拔剑尾随其后,未等玉无缺将人拉住, 便有人抬脚闯出了剑意范围。   「噗呲」一声。   一个活生生的人便在大家眼前变成了血雾, 玉无缺一把将鹤不归拉到身侧, 抬臂挡住他的脸,才避免了血珠溅上。   可那血味依旧让人作呕。   弟子们吓得说不出话,立时停下脚步,再也不敢触碰那漆黑的魔丝,花风羽满脸血珠子,也是呆若木鸡,玉无缺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挥出剑气将不相干的人给打出了门。   玉无缺呵斥:“别进来添乱,花舵主,你身上有伤,也去外头避一避吧。”   花风羽惋惜道:“可是——”   “花风羽!”花锦云突然大喝一声,“败坏门风,坏我大事,列祖列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我今天就是一死,也要拖你下去向先祖告罪!”   话音刚落,花锦云一掌打向心口,黑色魔丝尽数被他吸到体内,他呕出一大口血。   下一瞬,他闪身到了花风羽身侧,杀气腾腾一剑挑来,花风羽躲避不及,被甩出去几丈远,花锦云没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杀招叠起,逼得他只能抽剑格挡。   花风羽大喊:“收手吧大哥,收手还能留一条命,有我在,怎么都会保住玄戒门,你若执迷不悟,就算我不忍心,太微上仙也不可能放任你滥杀无辜的,大哥啊——”   花锦云怒不可遏:“我清理门户,旁人谁敢插手!玄戒门出了你这样的人,才是真的要亡了!你还敢妄自尊大?!”   “我并非觊觎掌门之位……”   “废话少说!掌门之位给谁都可以,除了你!”   一切发生的太快,加之四面邪魔气侵扰,众人都未来得及护住花风羽,只听得二人大声讲话,弟弟诘问哥哥指责,围绕掌门之位互不相让,实在一副争权夺利的狗血戏码。   且花风羽被打伤在先,如今步步退让仍换不来花锦云半点怜惜,谁看了不替弟弟捏一把冷汗,不止是院内诸人错愕,尤其门外弟子,心惊胆战之余更是心寒。   待魔气散去,只见花锦云怒火中烧地抬起一掌,离花风羽的眉心不过几寸的距离。   “锵——”   宝剑鸣音刺耳,破空划去。   同时抽剑的还有花风羽,不过来不及了,掌风先至,他停下手上动作缓缓闭上了眼睛。   然而意料之中的灭顶痛感并没有到来,身侧白衣翩然而至,剑身没入花锦云心口,将将赶在最后一刻将他救下。   “太微上仙……”花风羽眼眸微动,手腕一撇,剑尖翘起。   这小动作被鹤不归看在眼里,他一眯眼,大力一顶,同时,花锦云也反手握住插在自己身体上的剑身,脚尖急点,带着鹤不归飞速往屋子里钻,玉无缺眼疾手快,也一道追了进去。   在府宅的殿门破开的一瞬,所有人都被一阵剧烈的威压给推离了大院,唯有鹤不归和玉无缺,雪白衣角在闯进大殿的一霎便消失无踪了。   ……   鹤不归睁开眼时,还有些恍惚。   他置身在一处密闭的大殿之中,四处都点着明灯火烛,墙壁上摆放着无数灵位,香火旺盛,四角还有特殊的神龛,里面放着琴棋书画四物,应当就是萧旗所说的花家圣物了。   而花锦云胸口插剑,跪坐在蒲团上,地上依旧洇开一圈血迹,他结印喃喃念着什么,察觉到鹤不归从虚空中掉了出来,花锦云这才睁开眼睛。   “此阵竟困不住你。”花锦云颇有些意外。   鹤不归茫然道:“阵?”   花锦云解释道:“此阵名为樊笼,一旦进去便是踏入大千世界,再无回头路。”   鹤不归拧眉道:“玉无缺呢?”   “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得以魂身分离,在阵门消失前将你推出来了。”花锦云叹气,“不过阵门已经没了,玉无缺再也出不来。”   鹤不归正要发怒,却见花锦云艰难地扭正身子,朝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阵不是我设下的,方才太微上仙故意错开毫厘留我一命,我岂会枉顾上仙恩德,陷玉无缺于险地。”花锦云道,“现如今我也实在没有办法,法阵是圣物濒死前最后一道屏障,若我用命可换回圣物回春,玉无缺就能出来,只怕是……”   花锦云剧烈地咳起来,半边魔纹又深了几分,胸口血洞和唇角都在鲜血喷涌,然而他根本不顾伤势,手上结印和灵力流转被鹤不归看在眼里。   他在化去自己的金丹。   金丹化掉的能量分为四股,注入到他所说的圣物之中。   鹤不归到他面前蹲下,二话不说抬手封了穴位,暂时替他止血。   而后不留情面地道:“就算化去十颗金丹,也是无用。”   花锦云苦笑道:“是,仙凡有别,此乃应龙龙骨,曾经俾睨天下的龙王舍利,我一介凡人,想让它们起死回生确实不自量力,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鹤不归:“就为了祖训?”   “我没那么大心气,敢把天下苍生的福祉揽在手里,上仙说的也没错。”花锦云道,“便是为了祖宗立下的规矩,我豁出性命也得尽力一试,否则,远些牵扯不死城的魂窟,近些方圆百里灵脉枯竭,我拿什么同地下的先组交代。”   “如今害得玉无缺身陷樊笼,我却同上仙说起这些,对不住了。”花锦云颓然地垂下头。   鹤不归淡淡道:“比起你那想借刀杀人的弟弟来说,花掌门此番话,倒中听许多。”   花锦云深深看了眼鹤不归,又是欣赏又是惭愧:“将死之人,还望上仙助我一臂之力,我答应你,就算一死也一定将玉无缺从阵中救出来。”   鹤不归:“何事?”   “自化金丹速度太慢了。”花锦云抬头坚定道,“请太微上仙将我金丹取出,剥离灵力,浇在圣物之上。”   鹤不归抬眼与他对视,不置可否。   花锦云解释道:“圣物在死去。”   全因龙脉抽取灵气所致,花家为了维持它们的存活努力了一千多年,可架不住如今不死城禁制减弱,这个节骨眼上,还遭到魔气侵扰。那个魂窟里的东西污染了龙脉的纯净,如若龙脉魔化,脉络上将滋养无数邪魔,圣物就是为了定灵与净化的。   花锦云道:“目下正难压邪,圣物无以为继,又被从源头挪开太久,所以……气数已尽了。”   鹤不归走到神龛前查看,如花锦云所言,用龙骨所做的圣物表面起了一层暗沉的飞灰,裂纹深重,仿佛下一秒就会变成齑粉,要不是上头扎满灵丝,花锦云源源不断地往里头注入鲜血和灵气,恐怕这四个圣物已经变成骨灰随风散去了。   「樊笼」是圣物濒死前最后一道保护机制,如若圣物真的死了,那玉无缺就再也不可能出来。   其次,失去圣物的净化之力,龙脉迟早不受控地魔化,那将会是天地一场浩劫。   花锦云还在恳求:“因由悉数告知,还请太微上仙成全在下,死在你的手里,我花锦云——”   “好了不要说了。”鹤不归听得有些不耐烦,抬手打断他,而后彻底将花锦云的灵力都给封死了。   天地苍生很重,玉无缺也很重,不管为了哪一个鹤不归都不会坐视不管,何况这下两个都得他救。   “你的命留着,稍后好好找花风羽将账算清楚。”鹤不归走到神龛前道,“当我顾念花家世代尽忠职守,帮你们一次。”   说完,他抬起一盏琉璃油灯往地上一砸,而后捡起锋利的碎片对准了手腕。   “等等!”花锦云惊诧道,“太微上仙也说,凡人血唤不醒龙骨,如此自伤,叫我情何以堪呐。”   “你闭关半月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鹤不归重重一割,疼痛让他眉头皱了起来,“我是仙族,和龙骨的主人应当同源,此事还只有我能做。”   鲜血喷涌而出,鹤不归捏着拳头,让腕口的血都滴在圣物之上。   喝了仙鹤血的圣物开始有了变化,表面皴裂的飞灰脱落,裂隙合上,连粗糙的骨皮都开始泛起玉质的光泽,花锦云自然看见了这种变化,悲喜交加间,更是绝望赴死之后再得希望的喜悦。   他一时不知从何惊叹起,本以为花家心血至此断送,本以为辛苦攥下的一条龙脉会成万恶之源,谁能想到最后竟然是被从未听闻的仙族人所救。   他竟然能活着见到一位神仙。   他有救了,花家有救了,圣物等来了奇迹。   花锦云艰难地屈膝,给鹤不归磕了一个响头:“我代花家列祖列宗,谢过上仙大恩。来日不论上仙要我们如何报答,断不推辞,断不推辞!”   也不知道他磕了多少头,说了多少话,鹤不归放血放得周身如堕冰窟,眼神迷离,耳朵里也是嗡嗡的,就快要站不稳了。   可这圣物的饥渴程度就像久旱盼甘霖,不让它们喝饱,大概是没力气把「樊笼」打开。   鹤不归一边悄悄推力,让血流得再多再快些,一边迷迷糊糊地吩咐:“花锦云,你不是要报答我么,现在就有一事,你务必要做到。”   “上仙请说。”花锦云拱手,“只要不违背道义,不伤天——”   “玉无缺。”鹤不归道,“不要跟他说我流血了。”   花锦云有些错愕。   鹤不归从头到尾就只挂心这一件事,徒弟过于唠叨,要是说好的事自己没做到,血淋淋地被他瞧见,他定要伤心。   玉无缺伤不伤心花锦云不知,但他很受伤是真的。   看看人家师徒情深至此,再看看自己,被亲弟弟害得不人不鬼雪上加霜,真是家门不幸,倒了八辈子血霉。   花锦云一脸羡慕道:“好,我会为上仙保密的,圣物即将复苏,我这就起阵亲自将玉公子接出来。”   作者有话说:   还是略卡,删了好几千字重新写的。   勉强写出来的做不到自己满意也不好意思端出来给大家看的,见谅啦。   给我营养液和留言的小天使我都记住了,爱你们,码字的动力就是评论区总出现的你们,哪怕是回我一两个字,让我知道你们还在,都是又能在冰窟窿勇往直前的一天! 第78章 师姐   鹤不归头晕眼花地靠在墙壁上放血, 心想这恐怕是老天有意安排的。   世上找不出第二个满世界溜达的仙族人,又这么巧,他执拗于不死城的事, 迟早会查到玄戒门来, 来得还不早不晚, 龙骨虽一副寿终正寝的死样子,偏不需他花什么力气,用血就能喂活。   若是得用灵力和修为,鹤不归还真没把握可以帮到花锦云。   可见冥冥之中,这副病弱仙体被安排了最恰当的去处。   也挺好。   四圣物吸饱了仙血,以很快的速度恢复如初, 明明是骨制却泛着羊脂玉般温润通透的光泽, 仙气自内而外溢散, 半点也闻不见血腥味, 反倒有一股沁人心脾闻之通透的清香。   它们灵力自然聚合,散出一股精光汇在一点,像是往虚空撕开一道门。   鹤不归赶紧寻了个蒲团盘腿坐下, 草草止血后扯了裙角布料给手腕囫囵裹住, 藏进了袖中。   威压再次爆发,震得灵位乱颤,烛火晃动不息, 那道虚空的口子越开越大, 鹤不归终于听见了玉无缺的声音。   骂骂咧咧的, 说身上疼,叫花掌门不要拽他。   旋即二人咕嘟滚出, 重重砸在地上, 阵门立刻消散。   “师尊呢?”玉无缺捂着脑壳问。   鹤不归赶紧将人扶起来:“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里头打仗了。”玉无缺的模样很是狼狈, 衣服破破烂烂,不止刀剑伤,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但见到鹤不归安安稳稳坐在蒲团上,他咧嘴就笑。   鹤不归奇道:“打仗?”   玉无缺动了动胳膊,疼得皱眉:“这个樊笼阵局每走一步都是不同的时空,连道门都没有,我一不小心就闯到了万年之前,神魔大战的时候,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幻境。”   “是真的。”花锦云笑道,“此阵是由应龙生前记忆而来,你看见他了吗?”   “那头巨大无比的双头白龙?”玉无缺惊讶道,“可不止一条,还有一条黑龙,嘴里衔着一柄火烛。”   “龙王烛阴。”花锦云解释,“二龙争霸,闹得三界大乱,这四物便是当年应龙死后遗骨所制。”   这些事除了话本和戏文里偶有演绎,已经远古得都不像是真的了,花锦云是说不出的羡慕,那样史诗的场面哪怕头破血流也值当亲身经历一遭,玉公子真是好幸运。   幸运你个头,什么头破血流,我若修为低些跑慢一步,就是身首异处的下场,还好把师尊给推出来了。   玉无缺晃晃手,不想多提阵中险象环生的事,只问道:“所以应龙输了?”   花锦云摇摇头:“赢了,他们争的是凡尘霸主,所以烛阴回了天界受罚,应龙在人间称王,从深海龙宫移居到中原建了京都,后来死在白令川。”   “龙宫?”玉无缺猛拍大腿,扭头看着鹤不归又重复一遍,“师尊听见没,龙宫!会不会和昭诡要找的是同一个,哎呀可惜了!”   若在阵里再待一久,兴许就能问到龙宫的位置,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机会再入一次阵,最近频繁听到龙宫都跟神女有关,一路查到这里不可能只是个毫不相干的巧合。   “别乱动!”鹤不归凶他,扯开衣服露出大半个脊背,噗噗往上倒药粉,“这些事稍后细说,外头还没闹完呢。”   花锦云微微颔首道:“此番多谢二位了,只是,只是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关于龙脉和圣物,等事情了结我会将花家秘辛毫不保留地告知,现下——”   “收拾你那不听话的弟弟。”鹤不归丢掉药瓶,将玉无缺的衣服穿好,“恐怕还有一场恶战。”   三人从地底密室上到大殿,还未开门,便听见外头的动静。   “掌门入魔,屠杀弟子,守护一门乃我身膺之责,众人听令!”花风羽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铿锵有力,极具煽动性。   “江陵护院,在!”   “沅江分舵,在!”   “青城分舵,在!”   ……   报号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十八分舵皆在,包括玄戒门的护院弟子和江陵分舵,如此算来,现下玄戒门里里外外聚集的人马比之白令川的还要多上一倍。   花风羽将冠冕堂皇的话说了一堆,先卖惨后怂恿,获得弟子们声声附和和支持,叫嚣着除魔卫道,不知谁喊了声鼎力相助新任掌门,在群情激愤的情况下,大家也很快接受了这一事实。   花锦云剧烈地咳起来,缓了缓才道:“花风羽在我眼皮子底下集结这么多人,我竟不知,让上仙身陷险境,我难辞其咎。”   鹤不归只是摇摇头。   玉无缺道:“花掌门一心在圣物之上,难免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自家亲弟弟存心要叛,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你我都是措手不及,不怪花掌门。”   只听花风羽快速清点了人数,朗声道:“今夜必诛杀邪魔,为玄戒门正名,凡阻拦者视作邪魔同党!杀!”   “冲啊!”   “冲——”   外院大门被破开,许多弟子持刀拿剑冲将进来,同一时间,玉无缺也打开了殿门。   空知和萧熠护在门前,萧旗一见门开了,赶紧跑进来,见花锦云气息奄奄胸前插着一把剑,还当他快死了,碍于一半魔气萦绕又不敢靠近,只好挨着鹤不归小声道:“花风羽怕是打算将我们一网打尽了。”   “剑。”鹤不归默默朝萧旗伸出手,你当摆设挂在腰间不如贡献出来还能派上点用场。   萧旗还有点舍不得,毕竟这可是传世古剑,只能看不经用的,一劈就裂了,你要不要再想想。   鹤不归没功夫磨叽,直接拔剑出鞘,和玉无缺并肩而立。   萧旗:“我已送了吹火令去最近的分舵,援兵怎么都得等到天亮才会来,江陵是玄戒门的总舵,门人众多,诸位万不可逞强,实在不行咱们就跑吧。”   “跑不了了。”玉无缺一步踏出殿外,“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靠近大殿半步,萧旗,看顾好花掌门。”   萧旗:“我知道。”   “师尊。”玉无缺扭过头。   鹤不归知道他要唠叨什么,挑眉道:“我不会勉强出力,就在殿外,鹿属和巴蛇马上过来,应当可以守到天亮。”怎么样你还有什么可唠叨的是不是没话讲。   早这么听话不就好了吗,玉无缺满意一笑。   鹤不归冷声关切:“当心。”   “嗯。”玉无缺再转过头,便换了神色,肃杀和凶狠一览无遗,他衣衫破烂,白袍上四处是血迹,捏着一柄玉剑立在殿前,守护意味昭然若揭。   那般凶神恶煞,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表情落在众人眼中,尤其被花风羽渲染怂恿一番后,更是板上钉钉邪魔同党。   花风羽将剑抬起:“太微上仙不知和花锦云达成了什么交易,竟然以身饲魔,还想助其逃脱,他是我玄戒门的罪人,更是同修真界大义为敌!”   弟子附和道:“邪魔歪道,不可放过!”   “那我只能得罪了!全部拿下!”花风羽剑指玉无缺,嘴角挂上一抹细不可查的阴邪笑意,“不必留活口。”   花风羽有备而来,尤其顶在前头的弟子都是他的亲信,自然对他所说的话不疑有他,而围在院外的弟子都是听令行事,他一声令下,弟子像潮水一样扑过来,玉无缺人剑合一,头也不回地撞进人群里厮杀起开,空知和萧熠紧随其后,互为后背和臂膀,配合得十分默契,颇有当初在寂波岛并肩而战的感觉。   而巴蛇和鹿属也绝对不会缺席这样的场面,巴蛇吐着信子对付外围的弟子,鹿属挂着马厩里的一堆干草腾空而来,朴实中透着一股霸气。   鹤不归一直守在殿门,将试图搞偷袭的修士打了出去,身形一晃,后背抵着柱子不住喘气。   萧旗察觉到异常,低声问道:“上仙脸色煞白,额上也好多汗,要不进来歇歇吧,有玉公子他们挡着,无人进得来。”   “无妨。”鹤不归咬牙道。   “可是你脸色真的很差。”萧旗有些紧张,“难不成方才受了伤?花掌门,哎,锦云,你来劝劝。”   花锦云难为情道:“上仙最好不要挪动,安心静养,否则……”   鹤不归冷声道:“既帮不上忙,就别多话。”   萧旗:“……”   关心一下也不可以吗?   一夜恶战,就算修为悬殊巨大,奈何前赴后继的弟子实在太多,空知衣服早就破烂,里头罩衣也刮出无数剑伤,要是他会流血,这下已然是个血人了。   至于萧熠,这个神武天榜排名第十的高手,同样身负多处剑伤,仍死死顶着空知后背,院中被打伤弟子都摞成了人堆。   玉无缺情况更糟。   为了将鹤不归推出阵门,他在法阵中魂身分离时间太久,以至于神魂归位后损耗过大,结果还没恢复就撞进了一场战乱中,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便是那时落下的。   再一夜苦斗,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地方了,灵力也快枯竭。   鹿属和巴蛇被玄戒门的弟子结大阵困在中心,也是挣脱不得。   晨光熹微之时,三人已快力竭。   鹤不归浑身虚汗,眼睛已经快要看不清东西。   花风羽看准时机恰好,再一声令下,乌泱泱的人群逼近大殿门口,竖起无数剑阵,剑尖都对准了殿中的人。   萧熠气喘吁吁,低声问道:“玉公子,是否还要手下留情?”   空知也瞥他一眼:“师兄说要留三分余地,是怕错手杀人,坐实花掌门邪魔歪道的说法,滥杀无辜总是不对的,哪怕我们占理,将来传出去这事玄戒门和天极宫都不好交代。”   可留了余地,打起来便处处受限,对方都是下死手,才导致三人浑身是伤也不敢大开杀戒,耗到如今,突出重围的机会更加渺茫。   玉无缺阴沉地扫视面前的人,杀气腾起。   干耗着只有死路一条,恶名加身他是不怕的,但绝对不能让大家葬身在这里,尤其是鹤不归,一根毛都不能伤到!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家师尊。   却见到鹤不归苍白的脸和紫黑的薄唇。   玉无缺心都揪起来,可没空去问出了何事,于是他垂下剑柄,剑尖指着地面虚虚地扶着,闭上了眼睛。   额间蟠龙印若隐若现,只要入了魂境,面前再多的人都不过是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食物,要用还是要抹杀都是自己说了算。   鹤不归说过,有些事不到万不得已是做不得的。   永夜三岛他做了,那是万不得已。   现在他要重蹈覆辙,也是万不得已。   没有错。   嗡——   玉无缺正要入境,突觉金属冷光自天边闪烁亮起,数道剑气横冲直撞劈向正中,恰好把袭击三人的弟子都打了开去。   空知抬头,喜出望外地喊起来:“是太清上仙!”   玉无缺倏然睁眼,天边一群御剑而来的白衣修士,身着天极宫宫服,看那玉冠制式,都是剑修院最顶尖的高阶弟子。   他这才松了口气,收了一身戾气:“幸好……”   “谁敢动我师弟!”白疏镜一剑掷下,宝剑横在众人头顶,霎时开了一方万剑阵,她冷声道,“花风羽,你歪曲事实,背叛师门,意图杀人灭口,可知罪吗?”   在太清上仙面前,强词夺理是没用的,花风羽觉得自己谋算得事无巨细,理应今夜就能成大事,万万没想到远在天边的天极宫能杀过来一个如此可怕的救兵。   是别的人都还好说,凭他三寸不烂之舌和早就准备好的「事实」总能瞒天过海。   可此女子是个狠人,以剑闻名天下,无人敢惹,又极度疼爱鹤不归这个师弟,触了她的忌讳,花风羽自知难逃一劫了。   他正想逃,剑意如暴雨倾盆而下,巨大的威压压得弟子连站起来都困难,纷纷缴械投降,趴在地上哼哼唧唧。   几个亲信还想挣扎,被天极宫修士几件挑落,缚仙索捆在了一边,花风羽被万剑阵指着,孤立无援地困在了中心。   太清上仙的灵压,就连他都无法抵挡,强撑了片刻,膝盖一软也跪了下去。   白疏镜居高临下地道:“玄戒门今夜之事事有蹊跷,我既来了,自会查个水落石出给大家一个明白交代,公允起见,同行的还有四位掌门和无量斋监院大师听证,诸位若无异议,便回各自住处戒严,天极宫自今日起代管玄戒门,直到事情解决。”   白疏镜气势如虹一顿安排,照着白应迟急急送来的信都将话说了,合情合理又处置得妥当,自然没人敢有异议。   当然了,就算她什么都不说,也没人敢提出异议,剑悬在头顶,一人一把,姐姐说什么都对。   玄戒门的门人左看看右看看,只好纷纷扔下宝剑,单膝跪下,拱手道:“谨遵太清上仙之令。”   鹤不归撩起眼皮,冲着师姐轻轻一笑,多的什么都没说。   倒是玉无缺,第一时间赶到他身侧,正要问他哪里不舒服,鹤不归身子一软,脑门直直顶着玉无缺肩骨差点昏过去。   “师尊!”玉无缺打横将人抱起,也不顾上多少人看着,贴了贴他的额头,又湿又冷,“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困。”鹤不归眼睛一闭,彻底松懈下来,冷得直往人怀里钻,他迷迷糊糊地说,“好困,抱我回去吧。”   玉无缺哪里还有心思管眼前烂摊子,答应一声,连招呼都忘了跟太清上仙打,便抱着人飞去了客院。   作者有话说:   太清上仙:hello?我大老远跑来你们招呼不打抱着就跑是几个意思?!   收个尾玄戒门的事就完了,主要是为了开别的地图做准备。 第79章 初吻   辰时一过, 体内有灵力流转,鹤不归便没那么难受了,回到客院将被子捂住头, 一眨眼就睡了过去。   是真的很困很困, 困得一句唠叨都听不得。   玉无缺:“……”   不过玉无缺给他把脉的时候瞧见了腕上的伤口, 加之十分糊弄的包扎手法,当下便能确定是他自己割的,身上除了这处没别的伤,也确实很听话没动法,如此虚弱的原因就是流血过多导致。   好好将养就能缓过来,玉无缺松了口气。   不过现在也问不了原因, 花锦云伤势很重, 且魔气侵体, 被白疏镜带去医治了, 玄戒门后院的弟子一多半活不了,剩下的也修为尽失只吊着一口气,参与这场讨伐的弟子受伤的受伤, 受惊的受惊, 救治和安抚要花不少功夫。   哪怕玄戒门内的医馆规模足够大,如今也满满当当都是病患。   好在天亮之后,四门掌门带着弟子, 以及无量斋的监院都赶到了玄戒门, 同白疏镜一起处理安排, 这才解了太清上仙的燃眉之急。   是到了下午时候,她才得空到客院看看师弟。   “还睡着?”白疏镜见卧房大门紧闭, 只好坐在院中。   空知给她端来清茶:“中途醒过, 喝了些药就又睡了, 不过看气色像是好了许多。”   “喝的什么药?”白疏镜问道。   空知:“补气血的。”   “你们出来快大半年了,别说是药,就连傀儡都耗了许多。”白疏镜道,“我赶到时就只看见巴蛇和鹿属,加上你三个傀儡,其余人呢,是不是都在路上用光了?”   空知默默点头。   “胡闹。”白疏镜有些生气,“明知你主人脾气犟,平时就该劝着些,他身子不好你是知道的,纵着他迟早有一天出事,手边没有可用的傀儡,药也不够,空知,我若迟来一步,你们是打算和花风羽玉石俱焚吗?”   空知赶紧跪下:“我知道错了。”   “玉无缺呢!”白疏镜将石桌拍得咚咚响,“他怎么不来认错,不是拍着胸膛保证会将人照顾好,叫他来!”   空知:“师……是,玉公子在药房煎药呢,哎哎,太清上仙你消消气,他一身伤可打不得,哎——”   空知拉也拉不住,反被白疏镜提小猫似的拽到了药房。   于是他俩就坐在小马扎上,被白疏镜数落了一个多时辰,两个人乖乖低头挨训,一个字都不敢多说,玉无缺出奇安静,也是因为他内疚,就少看了那么一眼,鹤不归都能自己给自己割成这个样子。   他不爱惜身体,玉无缺不好去怪他,但既然说了要照顾好人,这次错漏出在自己粗心大意上,挨多少骂都是应该的。   白疏镜训得口干舌燥,听见卧房里咳了一声,便道:“我去看看师弟,无缺熬好药一会儿端进来,空知去准备晚膳吧,我还叫了萧楼主过来,一起在这用了。”   空知:“是。”   ……   气势汹汹的太清上仙,在推开卧房门前一刻,努力调整情绪和脸色,换上贤妻良母的模样才走进去。   鹤不归靠在床上看她,轻笑:“生气了?”   “咳,没有。”白疏镜在床边坐下,再次把了脉,这才语重心长地道,“小西,身子好些了就随我回家吧,你总在外面,我和兄长放心不下,如今你真身的事都传开了,到处不太平,若再——”   “好。”鹤不归没等她把话说话,立刻就答应道,“好些了就回家。”   “难得你肯听劝。”白疏镜温柔地抚了抚鹤不归额边碎发,“见你病一次,心头就难受,要是兄长知道了怕是觉都睡不好。”其实已经失眠好几日了,眼下乌青重得像是被人下了毒。   鹤不归:“……”   鹤不归好笑道:“所以你不敢骂我,就拿着旁人骂,我可都听见了。”   “不该骂吗?”白疏镜理直气壮道,“他俩没把你照顾好,为徒为侍都有极大过失。”要不是瞧着他俩一个比一个灰头土脸的,打都是应该。   “说说看,为何划伤自己。”白疏镜靠过去,像小时候一样将人揽着轻轻拍着后背,“若有理有据,我便不罚他俩了。”   鹤不归顺从地把头靠过去,把从白令川到江陵发生的所有事都说了一遍,说完才道:“老天自有安排,那种情况下偏巧被我碰上,我别无他法。”   白疏镜一语不发。   鹤不归继续道:“也算是物尽其用吧,我留在凡尘,总算是有点用处的。”   “又说这些话!”白疏镜叹气,“我知道事赶事到了要紧关头,你应该也必须这么做,只是……瞧不得自家弟弟伤筋动骨,我是心疼。”   “知道。”鹤不归晃了晃师姐的手,“你和师兄关心则乱,消气了吧?再说玉无缺和空知,一路若无他们,我早下不来床了。   何况在法阵之中,玉无缺为了设法将我先推出来,自己受了极重的内伤还强撑着同玄戒门的弟子苦斗了一夜,师姐若真心疼我,该去替我看看他的伤,别发火打骂了。”   鹤不归软软地靠着师姐,乌黑墨发挡了半边脸,气色不佳瞧着尤其可怜,再哑着嗓子一声声的「别骂人」「不要罚」「好不好」,白疏镜只想举起双手说「好好好」。   师弟撒娇最是要命,都这般说了,白疏镜肯定要星星不给月亮,什么都答应。   “你还挺护自己的徒儿。”白疏镜摆摆手,“罢了罢了,等花锦云伤好些此事得从头查,花风羽已经被我关起来了,这几日事儿很多,既然他们尽心,就好好养着。”   鹤不归立刻正色道:“我也要审他。”   “好,但必须是身体大好了才行。”白疏镜道。   玉无缺推门进来,端着药碗:“回禀上仙,花锦云派了人过来给师尊送东西,还有些话要同上仙说。”   “你过来喂药吧。”白疏镜起身往外走,见玉无缺皱眉耷脸的可怜样,拍拍他的肩,“这些日子辛苦了,你师尊都同我说了,不是你们的错,行了,快去好好伺候。”   玉无缺恭谨道:“是。”   掩上门,玉无缺一言不发坐到床边,舀起黑黢黢的汤药试了试温度才送到鹤不归嘴边。   鹤不归没喝,因为喂药的人脸色同药汤一样黑,显然老大不高兴。   鹤不归觑了一眼药碗,无话找话地道:“这是什么?”   玉无缺冷冷道:“药。”   “什么药啊。”鹤不归道,“中午喝的甜丝丝的,这个放糖了吗?”   “阿胶鹿茸配大枣,用红糖熬的。”玉无缺颠了颠勺,“要凉了,师尊快些喝,花掌门又送来了许多顶级药材,还有鸡蛋和老母鸡,够你将气血补回来。”   鹤不归:“……”   鹤不归调笑道:“这不是女子生产才吃的东西,怎么尽给我喝这个。”   “你流的血比别人生孩子还多,不吃这个吃什么?”玉无缺没好气道,“照着坐月子的规格给你养,要嫌慢也有别的法子,要不割我的血给你呗。”   鹤不归:“……”这是吃了多少炮仗?   玉无缺头一次这般同自己说话,鹤不归没被他凶过,凶一次还挺新鲜,于是乖乖喝起药来。   喝了一整碗,身上都热了许多,玉无缺收拾了碗碟,将他炭火拢热了些,转身就要出去。   “喂。”鹤不归叫住他,“你过来。”   玉无缺转过身:“方才你同太清上仙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知道你是不得已,不用再解释。”   “那你还气什么?”鹤不归也好委屈,病恹恹的还被凶,这是什么道理。   玉无缺直视他:“气自己无能。”   鹤不归:“没有。”   玉无缺:“气这件事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被大家瞒着,尤其是师尊。”   鹤不归愣了下。   玉无缺确实有些生气,他压着火道:“我也清楚事发突然万不得已,可你做什么能不能同我商量,此事伤身,若撑不住我好歹能兜底,哪怕事后告诉我一声,我才知道你哪里不好了是为了什么,怎么找一条既安全又可靠的退路。你倒好,什么都不愿同我说。”   鹤不归沉下脸:“我一向如此。”   “是,你一向如此,宫主和太清上仙不敢怨你,只能急得睡不着觉。”玉无缺道,“可他们惯着你我不会在这件事上惯着你!”   鹤不归噎了一下:“你这什么态度。”   “尊师重道能让师尊爱惜自己,我必恭恭敬敬。”玉无缺扬着下巴,“可身体是你自己的,好言相劝没用,我就管到底,你嫌烦我也要管,除非你不想要这个徒弟了。”   老实说,鹤不归长那么大,被周围所有人当宝贝一样呵护着,从来都是温言细语,玉无缺是唯一一个把关心演变成吵架的。   像一头凶巴巴的小狮子,炸着毛其实是委屈,要人哄一哄才会好。   “我没说不要徒弟。”鹤不归勉为其难地道,“那下次,为师会同你先说。”   玉无缺气笑了,抬手锁了门,搁下碗碟,又气冲冲地回到床边坐下:“还有下次?”   谁知道以后会遇上什么事,独来独往惯了,从来没有过做事情前要同谁知会一声的习惯,鹤不归眨眨眼道:“我也是头一回做人师父,不晓得还有这种规矩,竟要样样同徒弟报备。”   奇了怪了,你管好宽。   玉无缺:“……”   阴阳怪气地犟嘴实在是火上浇油。   玉无缺捏着他的下巴道:“我也是头一次当人徒儿,当得想入非非,管东管西,是谁的错啊?”   鹤不归偏开头,斥道:“玉无缺,你不要得寸进尺,为师还病着。”   “又「为师」了,少拿这个压我。”玉无缺贴过去,伸手按在鹤不归的后颈上,“我又不是只把你当师尊,你不早知道了么?”   鹤不归懵住:“你……唔!”   后颈轻轻一推,玉无缺侧头过去贴上了鹤不归还带着甜味的唇瓣。   呼吸交错,让鹤不归一瞬有些惊惶,他睁大了眼睛,却诚实地忠于内心,并没有推拒,只是瞧着近在咫尺的俊脸,有愤怒有心疼还有许多说不完却蓬勃的爱意,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在他毫无察觉的短暂时光里,少年长大了。   他长大了,学着去扛更多的事,学着去照顾更多的人,他的喜怒哀乐一如既往明艳得像他开心时的笑,他的用心用情也坦坦荡荡地捧出来,毫不遮掩他喜欢一个人有多用力。   鹤不归确实都知道。   这个吻来得突然却并非突兀。   虽然很趁人之危,也很不讲道理,以下犯上地发着无名火掩不住少年亲近心爱之人的那种小心和羞涩。   鹤不归整个人被抱住,身子软得像是要被他揉化了,但心里却很受用。   所以玉无缺再次大胆包天地试图撬开牙关时,鹤不归「唔」了声便快速将眼睛闭了起来,由他引导,由他去探索和教习这种从未有过的亲密。   比起旖旎情/色的梦,这个吻只称得上浅尝辄止,却足够销魂了。   这种体验很神奇。   几乎可以在一瞬间将他藏得严丝合缝的爱意暴露给对方看,在回应和试探的过程中,鹤不归彻底败下阵去。   等玉无缺松开他,两个人还喘得有些厉害,鹤不归微微睁开眼,眼底还蒙着一层水雾,静了半天才说:“疯了。”   玉无缺故作镇静,然而红透的耳根还是将他卖得一干二净,他擦擦嘴站起来就跑,到了门边头也不敢回地道:“徒儿气消了,师尊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消气?”鹤不归怒极反笑,“敢做不敢当啊你!”   玉无缺扶着门:“要揍我等好了再说,我还得去做饭呢。”   “滚回来。”鹤不归捂着鼻子,盯着他赤红一片的后脖子根幽幽道,“我流鼻血了。”   作者有话说:   下周见。这周没榜,哭唧唧 第80章 甜酿   所以说, 月子餐不能多食。   本就是虚不受补的身子,再加量不加价吃那么多补血的,不喷鼻血就奇怪了。   何况还受了大刺激。   玉无缺手忙脚乱地给鹤不归将擦血尽, 两个人默默地弄了半天, 赤眼红脸的活像吵了一台架, 以至于白疏镜推开门进来时瞧见二人古怪脸色,忍不住问:“怎么了这是?”   她「咚」地往桌上将人参和阿胶一丢,赶紧坐到床边,玉无缺解释:“师尊大概是有些上火,这些药太补了,方才流鼻血。”   “噢, 那没事, 流鼻血也得补, 身体一直不好, 可不是随便吃点什么都是猛药。”白疏镜笑笑,又一眯眼,“嘴是怎么了, 红彤彤的。”   鹤不归恶狠狠地瞪了玉无缺一眼:“被烫的。”   玉无缺摸了摸自己的嘴, 你应该说被狗咬的,那我就承认自己是小狗。   白疏镜天真地问:“你也烫到啦?怎么这么不小心。”   “唔。”玉无缺幽幽道,“下次会轻些。”   鹤不归目露凶光。   白疏镜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也没往深了想, 便道:“行了别杵着了, 无缺去备菜吧,今儿沾了师弟的光, 倒可以尝尝你的手艺。”   玉无缺:“上仙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 紧着你师尊口味来就是。”白疏镜道。   “绣球干贝, 一品鹿筋,昆仑麻鲍,琵琶大虾,四喜扣肉,竹笋报春,老鸭汤,再配一豌豆黄和小窝头?”玉无缺掰着指头数。   白疏镜张大了嘴巴,口水差点不争气地流下来。能做满汉全席的徒弟去哪里找,我也想要。   鹤不归没忍住笑话她,递过去一块帕子:“擦擦。”   而后又道:“师姐也喜欢翡翠糕。”   “行,听你的,再加盘儿翡翠糕。”玉无缺歪头看他,“那我先去备菜了,师尊同上仙说会儿话,困了就睡,饭点儿我来叫你。”   鹤不归头撇开,从鼻腔里出声:“嗯。”   见玉无缺麻利地卷着桌上的药材跑开,白疏镜赞叹道:“师弟真是有口福,收了个这么会下厨的徒儿,看来兄长说得没错。”   鹤不归:“师兄说什么了?”   白疏镜回忆片刻道:“他说你俩亲厚无间,让人瞧着眼热得紧,你也知道,你师兄没空收徒弟,怕是羡慕呢。”   “有什么可眼热的。”鹤不归嗫嚅,“有个徒弟便凭白多份牵挂,累得很。”   白疏镜逗他:“嫌累啊,那不如给我吧,浩然殿就缺个厨艺拿得出手的亲传弟子。”有这种手艺,根骨天资都是其次,实在值得收入门下改善伙食。   鹤不归果断拒绝:“不给。”   “那送给你师兄也可以。”白疏镜道,“反正他也赏识玉无缺,做宫主的弟子,面上有光,前途无量。”   鹤不归冷酷道:“想都别想。”   白疏镜揉揉他脑袋:“就知道你舍不得,好了你再睡会儿,我去给兄长写封信,玄戒门事还多呢,并不好处理,得问问他的意见。”   鹤不归缩回被褥里躺好:“师姐辛苦了。”   “说的什么话。”白疏镜将他头发顺从一边,摸了摸脸,“乖,睡吧。”   ……   鹤不归几乎在床上躺了两天,除了沐浴和吃饭就没怎么下过床,骨头都躺软了,鼻血也流了四五回。   不过这么大补的药喝下去见效很快,夜里玉无缺怕他冷还去偷偷摸过手脚温度,暖的不说,这人还总是蹬被,都是玉无缺给他盖好的。   两个人睡在一间房谁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鹤不归生病理当有人伺候左右,玉无缺也就心安理得地抱着被褥在旁边搭起了小床。   不过那个激烈又缱绻的吻像是将这许久压在心里的情谊找到个宣泄的去处,宣泄过了就像是表白过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答不答应对方也没说,所以再进一步的事玉无缺既不敢想也不敢做。   甚至连触碰都有所收敛,随时警惕鹤不归的怒气,再也没手欠嘴过什么越界的事。   毕竟岳庭芳曾经说过,情爱这种事讲究一个两情相悦,喜欢一个人努力去得到没什么错处,但用力过猛就会变成流氓。   强扭的瓜不会甜还有被人告去无量斋的风险,背上一个猥亵女子卑鄙龌龊的罪名。   玉无缺事后反思了多次,自己离流氓的距离有多远,感觉自己做下的事也属于在流氓的边界反复试探。   虽然他并没有强迫鹤不归做什么,但同样也没有经过鹤不归的允许,冲动一回也就罢了,没被打是万幸,万不敢有下次,他真心喜欢那就得耐着性子等人点头。   等鹤不归哪日清清醒醒明明白白地同意和他不止做师徒,也愿做璧人,玉无缺才要大大方方地将人拥来吻个够。   ……   养病这几日,客院被剑修院弟子看守着很是清静,只有萧瞳每日必登门。   一来是为了探望病患,二来也是鹤不归要他将外头的事都打探清楚,一一回禀。   三来,是萧瞳实在瞧得上玉无缺一手厨艺,钻头觅缝地找机会要蹭饭。   在太清上仙主持下,无量斋监院坐镇从头到尾将事情查了个底朝天,随行的四家仙门——虎啸盟、归一书院、玉鼎阁、罗喉刹也尽心尽力地配合。   虽然这几家仙门规模小些,但口碑和行事算修真界比较端直公正的,由他们公证调查细节,才能让人心服口服。   花锦云的嫌疑第一时间就被排除了。   经过众家掌门调查,后院邪阵是短时间内聚敛魔气所用,数百弟子被吸干殆尽,魔气注入了地下灵脉,花风云十分清楚圣物附近的灵脉最容易对圣物造成反噬,而花锦云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因此他将魔气注入灵脉造成污染,果然逼得花锦云不得不出手,将魔气导入自己体内,化尽修为抵抗魔气侵蚀。   若非他第一时间就甘愿自我牺牲,根本等不到鹤不归闯入密室复苏圣物。   更何况众人在破开前院大门时,花锦云为了防止魔丝造成伤亡,又加快了吸食进程,以至于元气大伤。   入了密室之后,他更是不顾自己伤势,企图化尽金丹挽救垂死的龙骨。   凡此种种都有监院和四掌门证实,加上鹤不归在密室中的证词,花锦云得以正名。   萧旗道:“锦云命是保住了,只是衰老速度极快,现在还没醒过来。”   玉无缺早对此人改观,听完病况不免有些担心:“药师怎么说?”   “最快五日后能醒。”萧旗道,“门内乱作一团,许多事还得问过他才能知道缘由。”   萧旗作为唯一中立的势力,也全程参与了调查,他道:“死伤二百余人,大半被邪阵吸得只剩骨头架子了,活着的也修为尽失,因为是被强行魔化。   即便捡回条命,往后也走不了正道,不过要我说,能活着便好,以我对锦云的了解,这些弟子本就是遭了场无妄之灾,往后玄戒门定会管到底的。”   鹤不归漫不经心地嚼着肉,半天才道:“如此多人,都埋在后院下头?”   “纵横交错的地道里全是白骨,魔气和尸气萦绕,好些弟子扛不住吐了。”萧旗直摇头,“这花风羽平日看着和和气气,没想到是如此恶毒一个人。”   玉无缺问道:“如此规模的地道,绝非一日两日,一两个人可以办成,那花风羽定有不少同伙,他怎么说?”   萧旗摇摇头:“至今不肯开口说话,想来只有锦云醒了同他对峙他才愿说吧。”况且花风云名望颇高,即便事发已是板上钉钉的罪魁祸首,也不能动私刑拷问。他咬牙不吐口,谁也奈何不得,只能耗着。   萧旗:“花风羽不肯说,我便去问了分舵的人,那些人都被太清上仙扣下了,虽然嘴硬,也打听出不少细节。”   花风羽是玄戒门白帝城分舵舵主,山高皇帝远的,在那边威势很大,且自上到下听他话的人根本不将总舵命令放在眼中,唯分舵主马首是瞻。   据白帝城的弟子说,他们之所以大部队跟着花风羽来总舵,就是为了要助分舵主一臂之力,一举拿下掌门之位,开启不死城门,重掌大权。   花风羽知道不死城下埋着龙脉,同圣物息息相关,如若将城门开启,玄戒门回归旧地,必能拿回得天独厚的修炼资本,到时玄戒门重掌修真界大权并非是无稽之谈。   于是乎他的亲近手下便在花风羽吩咐下,在后院私挖地道,当时中原乱局刚起,妖族四处煽风点火,花锦云忙得不可开交自然没有发现花风羽的古怪,且后院都是祖坟,素日不会有人踏入,因此就疏忽了。   后来白令川事变,花锦云带着人马赶过去支援,花风羽更是派人大肆开挖,弟子也是从那时起无故失踪的。   萧旗:“幸存的弟子说,他们如常巡夜,是接到了分舵主的指示,要去往目的地时被人打晕的。”   玉无缺问:“什么指令?”   萧旗道:“并无特殊,寻常到不会让人起疑的指令。”诸如换岗值守,外出巡防,给客人送东西,或是零碎到去库房点货这样的指令。   因为同往常任何一日没有区别,所以绝对不会有人怀疑,也不会当做什么了不得的事同旁人特意提起。   因此半道人被打晕拖走了,都无人将这些事想到下指令的花风羽头上。   有花风羽一手遮天,弟子失踪根本查不出头绪,后院埋着的人越来越多,邪阵布下,一开始运转得很缓慢,只是让灵脉缓慢变质,谁知道从白令川回来之后,鹤不归一路查到江陵,花风羽就动了别的念想,想借由鹤不归在场的契机将花锦云入魔之事坐实,最好能借刀杀人。至于栽赃鹤不归那纯属意外,仙鹤之体的消息来得突然,他也只是顺势而为。   鹤不归听罢沉默不语,玉无缺将筷子放下:“我觉得哪里不太对。”   鹤不归看他一眼:“时间。”   “是。”玉无缺道,“我一直以为是不死城异动之后,花风羽有了这般念想,可萧楼主所言,白帝城的人马东行进江陵,还要更早。”   萧旗也道:“早得多,算来那时凌斯尚未变节,天极宫云巅大会还没开始。”   鹤不归奇怪道:“如果真是如此,他为何要同自己兄长二心,我没记错的话,当时花锦云一心为难玉无缺,为的就是取走钥匙开城,既然掌门之位早已内定属他,花风羽何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暗害花掌门呢?”   萧旗道:“上仙可记得我曾说过,他们二人吵过好几次架,闹得人尽皆知。”   玉无缺:“那是从白令川回来之后,难不成那时花掌门已经变了心意,引起花风羽不满。”   “我是这么猜的。”萧旗道,“花风羽很有可能去试探过花锦云的口风,见他改变了心意,这才釜底抽薪地彻底起了邪阵。   不过花锦云没有杀他只是打骂,兴许花风羽也并没有和盘托出,否则照锦云的性子,敢起此等邪念,早将他一刀两断了。”   玉无缺摸了摸下巴道:“这种事总不会无缘无故起念头,时间节点掐得如此微妙,倒像是一早就知道白令川有变,花风羽有可能是被人挑唆的。”   萧旗耸肩:“我试过了,怎么问都不松口,你们去了也是一样。”   鹤不归:“五日后花锦云醒了你告诉我,有些事还是得亲自问问他。”   “这是自然。”萧旗道,“啸月楼向来中立,这几日夹在中间正好转圜,玄戒门乱虽乱,但大多弟子只是听令行事,都是无辜的,有问题的尽数关押了起来,锦云嫌疑洗清,待他醒了还得主持大局,这些事就不劳上仙操心了,有什么情况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上仙务必保养身子为上。”   ……   又养了五日身体,鹤不归已然大好,但外头太乱人又多,白疏镜不许他随意出门,他便只在院中,闲时看看书品品茶,做些手工活,等着花锦云醒来。   瞧着师姐忙得团团转,他便叫玉无缺去帮把手,这日晚饭都没顾得上回来做,夜里星子漫天该睡的时候,鹤不归总不见人回来也睡不踏实,索性握着夜明珠在被褥里瞧杂书。   于是等玉无缺蹑手蹑脚推门进房时,恰好看见鹤不归的床榻不合时宜地蠕动了一下。   是那种紧张中带着一丝偷摸的蠕动,人都进屋了,他突然像躺尸一般一动不动地捂着头。   隔着被褥都瞧得出心虚。   玉无缺站在床边看了半天,没忍住笑出声,伸手就去被褥里抢东西,果然掏出个捂得热乎乎的珠子。   鹤不归虽然闭着眼睛,但睫毛乱颤,装得辛苦,玉无缺一抓痒痒肉,他整个人从床上跳起来:“被你吵醒了!”   “明明就没睡,偷着熬夜被逮个正着,还想赖我,丑时都过了。”玉无缺点亮火烛坐在床边,一伸手从被褥里揪出一本书来。   《杏檀注记》,他微微挑眉。   鹤不归将自己卷在被褥里,精神矍铄地质问:“去哪儿了现在才回来。”丑时都过了,再熬一久天都要亮,四舍五入就是彻夜未归。   很可疑,就很值得质问。   “同你心有灵犀。”玉无缺屈指弹了弹书册。   鹤不归:“你跑杏檀村去了?”   “嗯。”玉无缺随意翻了几页,随口道,“答应过老伯要去看看,拿了些这几日做的傀儡过去给他先对付着,顺道问了下云徵道长的事,因为时间太久了,所以问了不少村里的老人,耽搁到了现在。”   这个理由既贴心又合理,鹤不归掀开被褥要下床:“那你吃过饭了吗?方才空知拿了点心过来我没用,你垫垫……”   玉无缺将人按住,被褥裹好:“吃过了,你躺好,我同你说。”   鹤不归乖乖躺下,亮晶晶的眼睛挡不住期待。   玉无缺笑着说:“杏檀村里有户刘姓人家酿酒出了名的好喝,早年还传言得了仙缘,和云游天外的道长一同研制配方,酿酒埋藏,传成佳话。直到如今用的配方还是当初道长点拨过的。”   鹤不归:“是师尊?”   “正是云徵道长。”玉无缺道,“而且他亲自酿了一桶酒,托付老人每逢年节给你寄送,只是老人病得急走得也急,未来得及将寄送之事托付,便耽误到了现在。   不过老人的儿女说过,那位道长曾留下过住址,老人病逝之后他们曾去信想问一问寄送地址,只是未有回音,不止是否已经搬离。”   鹤不归睁大眼睛:“何处?”   玉无缺:“雨花村,霖铃桥。”   鹤不归又是开心又是担忧,开心是终于知道个确切的地址,担心是怕去到那里又是一场空。   玉无缺揽住他安慰:“我查过那个地方,竹林密布,溪涧纵横,同合抱之木半点关系也没有,想来只是师祖落脚的地点之一。   不过没事,去看一眼总没什么损失,大不了再找呗,刚好等咱们启程回天极宫,就在半路上拐个弯就到了,不算太远。”   鹤不归轻轻点头:“也好。”   “还有个惊喜,等玄戒门的事完了,我亲自带师尊去取。”玉无缺卖起关子,“是师祖留给你的礼物,现在不说。”   鹤不归眨眨眼:“快说。”话说一半该睡不着觉了。   “那说完你就睡,不许再看了。”玉无缺加条件,作势收走了夜明珠和书本。   鹤不归点头:“可以。”   “是一坛酒。”玉无缺道,“一坛师祖亲自酿的酒,还埋在树下,没来得及寄出来。这是最后一坛,本来今天想给你带回来,可我觉得,师祖亲自埋下,师尊应当亲自取出才好,所以等玄戒门的事情了结,我带你去。”   鹤不归心情复杂地揪起被褥揉了揉,此番欣喜多过忧伤,他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心满意足地道了声:“多谢。”   玉无缺却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脸。   鹤不归又沉下脸:“你忙活一天,就为了讨这种不要脸的赏?”   “那不然呢。”玉无缺将脸伸过去,“师尊都笑了,还这么吝啬。”   鹤不归心说这不是吝啬,是矜持,哪有人为你办了件事,着急忙慌半夜三更赶回来就要你亲一口。   很不检点!   于是他伸手就揪起一坨脸肉,狠狠一扭。   玉无缺龇牙乱叫地从床上跳开,骂骂咧咧地更衣沐浴去了。   鹤不归主动钻进被褥里,想着方才那些话,想着某棵树下埋藏的甜酿,想着玉无缺被扭红的半张脸,竟美滋滋地一闭眼就沉入了香甜的梦里。   作者有话说:   上联:躺平任调戏;   下联:就是不点头;   横批:欲擒故……   鹤不归跺脚:胡说八道。   玉无缺举起横批:是乐在其中!   鹤不归摇扇子:嗯。(〃〃) 第81章 如渊   花锦云醒了。   据说他院子中挤满了药师, 忙得不可开交,为了吊住这可怜掌门好不容易缓过来的一口气,药师们使劲浑身解数。   玄戒门以阵法和剑入道, 药修向来不精, 于是鹤不归特意将空知派过去搭把手, 玉无缺问过他意见后,还去了封书信给药王谷,想请谷主施以援手,救急之后续命养元对花锦云更重要。   季晴回信很快,他已派大弟子赶往江陵,保证会将花锦云调养好, 不辜负玉公子所托。   不辜负玉公子所托。   鹤不归默默在心里「啧」了一声。   玉无缺铺开纸准备回信再说两句客气话, 鹤不归杵着香腮在一旁画设计图, 见此情状不咸不淡地说:“季晴倒是肯卖你个面子, 这件事本该由玄戒门出面,你去说了,反倒欠药王谷一个人情。”   玉无缺低着头写字:“唔, 我知道, 人情会想法子还的,季伯伯人特好,就算我不提他也会派人来帮忙。”   鹤不归瞥他一眼:“那你要怎么还?”   “看季伯伯今后有无需要我的地方, 我定不推辞。”玉无缺写得认真,“小妹在天极宫, 我也会好好照顾。”   鹤不归转这笔念叨:“季晴需要个女婿,不是明摆着的?”   “啊?”玉无缺抬起头, 怔愣了片刻旋即笑得贼兮兮的,“师尊怎么还记着这茬。”   鹤不归平静解释:“兴师动众地请你去吃席, 想来季晴确实看重你,季雪薇是他的掌上明珠,他入得了眼的女婿人选怎会轻易放手,且如今你名声大噪……”往后怕是更多女子想要嫁来,万一季晴又旧事重提,借着越来越多的人情要你做上门女婿,你待如何。   反正就是越想越不开心。   年纪轻轻就被这些凡尘俗事干扰,还怎么修炼怎么当我鹤不归的弟子。   简直耽误人前程。   不开心。   玉无缺闻着醋味越笑越放肆,匆匆将信一卷让灵雀送去,即刻贴过去哄人:“人家瞧得上我,师尊当高兴才是。”   鹤不归摇头,并没有。   玉无缺:“人人都想嫁那还不好?说明你挑的徒儿还是有可取之处,再说了,人人都想嫁,我倒只想娶一个。”   才几岁就将娶媳妇挂嘴边。   鹤不归将头扭开,画自己的图,不想听腻歪话。   玉无缺趁机问:“师尊,天极宫婚嫁大事都谁操持,聘礼得准备多少才够啊?”   鹤不归:“不知道。”   “哦,那我回头问问宫主。”玉无缺吊儿郎当地抬起一条腿踩在小圆凳上,望着天计划着那些没边的事,“照师尊给我这个月钱,怕是得攒到下辈子去,不行,回家我要多做些东西拿去卖,不能下聘的时候让外婆没面子。”   非得轰动天极宫才成,不然宫主绝对不答应,八抬大轿要做成能飞的,连吹拉弹唱的人都得会御剑,还得有傀儡仙女撒着花舞着彩绸翩翩而至。   新郎得坐一匹比鹿属还要威武雄壮的偃甲来接,到时美人卧怀,穿着自己亲手缝的喜服,嫣红夺目的裙摆得从正殿绵延到飞甲台,缀满五彩尾羽,让人终身难忘。   玉无缺一个劲地念叨他的计划,仿佛明日就得摆喜酒,鹤不归不耐烦地深吸一口气,用毛笔敲他脑袋:“早恋早婚妨碍修行,你少想些有的没的。”   玉无缺揪住毛笔,笑嘻嘻地说:“师尊,你妨碍我修行。”   鹤不归噎了下,狠狠一戳,在这人白净的脸上浓墨重彩地点了个墨点。   黑黑一坨点在鼻下,你就是村口说媒里最漂亮的婆子妈。   鹤不归觉得好笑,又拉出条尾巴。   再加根毛才算惟妙惟肖。   难得鹤不归玩性大起,玉无缺闹上头,也抓起一支笔来作势要画,于是等萧旗推门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   玉无缺顶着一张大花脸,将鹤不归死死地箍在怀里正要往脸上写字。   嘶,有碍观瞻。   “咳。”萧旗搓手,“我来的不是时候?”   二人赶紧分开,鹤不归正襟危坐,闹了一阵还在微微喘气,高贵冷艳地瞥过去一眼。   玉无缺放下笔笑了笑:“萧楼主有事?”   萧旗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坐下:“锦云现在情况稳定些了,太清上仙他们该问的也问得差不多,一直念着要见太微上仙一面,锦云托我请你们过去一趟。”   鹤不归:“正好。”   “马上来。”玉无缺往房中走,“我洗把脸。”   ……   花锦云的府邸药味浓郁,不过闲杂人等已经退开了,玄戒门的弟子守在外围,里头都是花锦云的家人在伺候左右。   鹤不归他们一行人到的时候,空知正好端着药出来:“师尊,花掌门现在精神尚可,正等你呢。”   鹤不归正要往里迈步,一个孩童从门帘后撞了出来,一头扑在鹤不归腰上差点摔倒,鹤不归和玉无缺一人揪着他一只胳膊拎鸡仔似的拎起来。   孩童愣了一下,笨拙地行了个大礼:“见过仙长。”   这孩童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头上顶着两个小小的发髻,一脸稚嫩胆怯瞧着很是可爱,他摸着门边让开一条路,揪了揪空知的衣摆:“哥哥,我来给爹端药,你歇息一会儿吧。”   玉无缺蹲下替他拍掉身上的尘灰,问道:“是花掌门的儿子?小子,你叫什么。”   “花如渊。”孩童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又拱手道,“爹说下午会有贵客登门,是救了爹的大善人,是你和这位……大哥哥吗?”   鹤不归微微一笑。   花如渊盯着鹤不归看了又看,头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仙长,叫他一时没顾上礼数,怎么都移不开眼,鹤不归一笑,小孩儿便也跟着笑。   玉无缺摸摸花如渊的小脸,将他颊边一点墨迹擦掉:“带哥哥去看看你爹。”   花如渊看向空知。   空知蹲下摸摸他的脑袋,将盘子递给他:“慢些走,这是哥哥的师父和师兄,你带他们进去。”   “好。”花如渊单手托盘,掀开门帘,“仙长请。”   “爹,贵人来了!”花如渊小心翼翼地端着盘子,放在床边后又给他爹拿软枕,他力气小,没法儿将人扶起来,玉无缺赶紧过去帮他。   “多谢,多谢玉公子。”花锦云说话时还听得见喉咙呼呼的声音,嗓子干涩暗哑,脸色更是不好,人虽是醒了,却一下子从壮年模样苍老成了耄耋老人。   花如渊站在床头,舀起汤药抿了一口,奶声奶气地道:“不烫了,爹喝吧。”   花锦云摇摇头:“先放着,爹同二位仙长有话说,你先出去。”   花如渊不肯动,想劝又不太敢,想来平日花锦云是个严父,说一不二,玉无缺干脆一把抱起孩子放在床上:“花掌门赶紧将药喝了,什么话都不急这一时半刻,要是为了说话耽误你养病,我和师尊这就走咯?”   花锦云闷咳几声,花如渊赶紧去抹胸口,而后端着药碗一勺勺喂下去,还贴心地拿绢子随时等着擦嘴。   玉无缺笑道:“小公子知礼又孝顺,是花掌门的服气。”   花锦云慈爱地瞥去一眼,想抬手摸摸儿子的头却抬不起来,只好道:“阿宝最大的优点也就是孝顺了,他天资不高,入道修行也不会有出息,好在这孩子秉性纯良,随了他娘吧。”   提起这件事,花锦云就心绞痛,他道:“正因如此,我从未想过让阿宝继任掌门,就怕他天资不足难当大任,将来玄戒门毁在手里,如今也没有别的人选了,也不知等我死后,阿宝能带着玄戒门走多远。”   花如渊小嘴下撇,嗫嗫嚅嚅道:“我会努力学本事,不让爹失望,爹也不会死的。”   花锦云只是叹气。   这些话听得鹤不归觉得刺耳,就算孩子还小,也不好当着面说他不行。   鹤不归:“玉无缺,我同花掌门有话要说,你带花如渊出去玩吧。”   “走!”玉无缺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哥哥带你去捉鸡,晚上炖给你爹喝。”   花如渊喜笑颜开,拍手道:“捉鸡捉鸡!”   鹤不归:“……”   人走后,花锦云无奈地道:“实话都不好听,太微上仙是怕小孩儿听了伤心才支开的吧。”   鹤不归吹开茶沫喝下一口道:“继承衣钵到底实力智谋重要,还是秉性心性更重要,我想花掌门如今比我清楚。”   花锦云叹气:“是我看错了人。”   鹤不归:“那便说说花风羽。”   花锦云道:“从小一起长大,阿羽事事出挑,我也没想到他会在玄戒门最重要的这件事上同我产生分歧,之前数次吵架,我以为严厉敲打几次他能将不该有的念头按下去,谁知道他背地里早就有了打算,就连吵架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从头到尾,他就只想尽早接下掌门之位,用极端的方式破开城门。”   “什么方式?”鹤不归洗耳恭听。   花锦云:“杀掉玉无缺,拿走门钥,总可以想法子开城,若有人阻拦,便集全派之力诛杀。”   鹤不归并不意外:“在天极宫时,花掌门也是这么打算的。”   “我从未想过要杀人,但确实一直想拿走玉无缺身体里的钥匙。”花锦云道,“可自从白令川一战后,这念头就打消了。”   鹤不归:“为何?”   花锦云抬眸看着鹤不归,诚恳道:“我并非恶人,目睹你们师徒二人齐力斩杀蠃鱼,自然清楚为的是天下苍生,那地下魂窟封着什么旁人不知,我却十分清楚其危害,为一己之私开城置天下于不顾的事,做不得。”   所以当花风羽再次试探,提议趁鹤不归一路西行进江陵后,趁机将二人接入府邸,集全派之力斩杀,花锦云才义正言辞地拒绝并爆发了冲突,他没想过花风羽会忤逆自己的命令。   当然超乎意料的是,这从头到尾就只是个幌子。   鹤不归直言:“他筹谋许久,我觉得是被人挑唆,但背后之人是谁只能请花掌门去问个清楚了,事关不死城和神女,待花掌门身体好些,劳烦你务必审问清楚。”   “即便上仙不提,我也一定要问出来的。”花锦云道,“还请上仙在府中多住几日,除了花风羽的事,花家的圣物和龙脉的渊源我已着手抄录,因大量文献来自族谱,不方便带走。   故而让犬子一一抄下来,书中未写的,我也会口述让他记下,牵扯庞大实在是三两句话说不清楚,希望这本书能解上仙困惑。”   花锦云抬手指了指桌上摊开的书,还没写完,方才花如渊脸上的墨迹像是就从这抹的,鹤不归拿过来看了几页,不免赞叹:“字迹清秀端正,那就有劳了。”   “不敢,是我应该做的。”花锦云酝酿了半天,还是开口道,“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鹤不归:“你说。”   花锦云目光飘向窗外,玉无缺和花如渊嬉笑打闹的声音,让他心情都平和了不少,他道:“为人父母,自然不会觉得自家孩子比谁差,不怕上仙笑话,其实阿宝资质不佳难当大任我是庆幸的,私心想着,若能做个普通人安稳过一生也很好,如今不能不为他打算起来了。”   鹤不归明白过来:“你想将他送到天极宫修学?”   “他秉性是好的,若能在天极宫学些本事,哪怕是护着自己,为父也能稍稍安心。”花锦云道,“不过天极宫入门弟子要求严苛,此事只是我的心愿,是否允许还得上仙做主。”   鹤不归:“玄戒门未来的主人师从天极宫,像是件你会忌讳的事,你倒肯?”   “上仙都能不计前嫌慷慨助我,我心眼再小,这次也心服口服了。”花锦云诚恳道。   鹤不归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走到门边拉开了门,正好看见一大一小两个顽童坐在树枝上,晃着腿笑闹,勾头编着什么。   见门开了,玉无缺跳下去伸手接人:“下来,哥哥接着你,把东西给你爹看看。”   花如渊猛地一跳,扑进玉无缺怀中,被抱到了鹤不归面前,小孩嘻嘻一笑,往衣服兜里提出个草蚂蚱递给鹤不归:“无缺哥哥送给大哥哥的。”   鹤不归:“……”   花如渊又递出去一只草蚂蚱:“我送给大哥哥的,编的不好,谢谢大哥哥救我爹。”   “挺好。”鹤不归接下两个蚂蚱,勉为其难地道,“比他编的好。”   玉无缺垮脸,花如渊笑得蹬腿:“还编了一个给爹爹。”   鹤不归淡淡笑着看着房中:“去拿给他吧。”   玉无缺将人放下来,便见孩童欢天喜地地扑到病榻上,将草蚂蚱拿给花锦云看,叽叽喳喳也不知道说什么,不时回头看着玉无缺笑。   玉无缺低声道:“若说修炼金丹的根骨确实是差些,不过这小孩儿做事极认真,也很有耐心,草蚂蚱教了一遍就会了,挺聪明的。”   鹤不归:“花锦云想将他送进天极宫修学。”   “那不是挺好?”玉无缺抢过鹤不归的草蚂蚱,囫囵就往腰带上拴,“剑术阵法修不了,还能做药修,还能做偃师,大不了我亲自来教。”就算哪一门都差点火候,厨艺总能教一教吧,这不也是种本事,起码饿不死自己,将来有个万一玄戒门改行开食肆也能有门营生。   鹤不归诧异:“当真?”   “虽不知方才花掌门同师尊说了什么,不过进去时他那几句话,我却听得出来一片慈父心肠,嘴上说着不行,心里是疼的,如今玄戒门落难,这唯一的继任者必得好好磨练。”玉无缺道,“认识是场缘分嘛,他叫我声哥哥,有什么本事我自然愿意教他,外婆说过一句话,瞧人好坏就瞧他是不是孝顺,小如渊错不了。”   鹤不归叮嘱:“说了要教就得用心,学本事可不包括捉鸡打鸟。”   玉无缺挠头:“我没开玩笑,认真的。”而且我只捉鸡不打鸟,我哪舍得打鸟。   鸡不就是鸟吗,鹤不归往他头上弹了个爆栗。   “那好。”他想了想,冲花锦云道:“花掌门好生休息,几日后我来拿书,待事情了了,我们也该动身回天极宫,届时就请小公子随行吧。”   花锦云一愣,扶着花如渊的肩道:“多谢太微上仙成全!”   花如渊懵懂地道:“谢谢大哥哥。” 第82章 水脉   花如渊的娘来自江南久负盛名的书香门第, 以「如渊之清,如玉之洁」为他取名,更是从小就将小公子教得知书达理, 才六岁已然会作诗会画画, 一手好字更是颜筋柳骨颇让人赏心悦目。   以至于鹤不归看了几日他誊抄下来的文献, 倒觉得也不必因为生在仙门便一定要入道,好好读书习字,一生诗情画意未尝不好。   小孩又乖又懂礼貌,特别招人喜欢,因为答应了花锦云的恳求允诺将他收进天极宫修学,所以这几日索性就许了花如渊来客院中抄录。   口述的部分已经成册, 交给鹤不归看了, 厚厚几摞族谱和花家发家史还没抄完, 玉无缺特意做了个小矮桌给他在院中写字。   写得累了还有玉哥哥做的小点心可以吃, 花样繁复,滋味很好,鹤不归大哥哥吃着高兴, 塞给他多多的点心, 吃得满嘴油,空知哥哥又特别贤惠,守在一边送水送帕子, 将人都照顾得很好。   总之天极宫的仙长平易近人长得好看手艺又好, 他是很喜欢同他们待着的。   最重要的一点, 玄戒门的门人舞刀弄棒并以此将人划分三六九等,但天极宫的大哥哥们从不会因为自己拿不起剑而瞧不上他。   待了几日后花如渊撅着小嘴感慨起来:“我瞧着爹爹和小叔舞剑, 何等的风姿绰约, 若能拿剑便能守天下百姓, 只是拿笔的话,总觉得弱了些。”   “哪里弱了?”玉无缺坐在一旁小马扎上,打磨一块石料,随口道,“「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听过没有?”   花如渊也蹲过去,认认真真地瞧着他干活:“听过,我想两全其美。”   “小如渊人没长大,心气儿还挺高,是好事。”玉无缺笑了笑,笑完老气横秋地教育小孩,“不过世事难两全,你能做好一样照样可成人中龙凤,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鹤不归悄悄暼过去一眼,就你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也好意思去教别人。   玉无缺耸耸眉毛,带娃,我是认真的!   鹤不归:“……”   玉无缺捡起一只又钝又小的刻刀,递给花如渊:“试试,之前用过吗?”   “用过。”花如渊的小手捏着刻刀,挑了块原料,“我的章都是自己篆刻的。”   “照着这个刻。”玉无缺拿过去一根指头宽的石棍,“长宽高不能错一厘,刻的时候就得预留抛光用的料面,这面阴刻,那一面阳刻,纹路一笔都不能画错,这是保护骨架流通灵力的阵法。”   花如渊听得懵懵懂懂。   玉无缺解释:“教你做个简单的傀儡,会舞剑会做饭的那种,你现在刻的这个就是他的骨架,做好要送去给村子里的百姓犁地,不得敷衍。”   “好!”花如渊眼睛登时一亮,盘腿坐下,竟然真的再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刻得相当认真。   小院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机械和锉刀声,是鹤不归听惯了的声响,他捧着书坐在石桌边看得很是入迷,时不时在面前铺开的画上添几笔。   照花家历代记载看下来,一切的源头可追溯到上古神妖混战的时期,应龙夺得凡尘霸主,曾经的龙王烛阴便带着遗祸凡尘的仙兽们回天界领罪去了。   应龙称王之后,从深海龙宫迁居金平城,定都登基,励精图治,建起长达千年的人妖太平盛世。   龙王是寿终正寝,并非死于战乱,驾崩后也没有建陵安寝,而是选了个地方长眠于天地。   此举在当时并不奇怪,照妖族的习惯,本就该尘归尘土归土,生于天地的精怪最终也该回归天地之间。   不过龙王这么做,还有另一层意味。   龙集天地灵气于一身,是万妖之首,地位甚至胜过九天仙君,而在仙妖大乱后,天地灵根被破坏殆尽,人妖修炼得道都维系在灵气之上,他想让自己的尸身死后依旧能惠利万民,成为灵气源泉,为中原大地提供能量,故而深埋大地,形成了龙脉。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的人惯于在风水堪舆时将至好的福地称为龙脉,实则真正的龙脉确实是存在的,那下头是龙王埋骨的地方。   龙脉集中在一个地方,自然有人会觊觎,盗取龙骨不论是私自炼化还是埋藏生灵根的人数不胜数,只是如此一来,龙骨散落天下,虽能提供能量却不及整副龙骨的威力。   因此花家的先祖从挖出第一块龙骨开始,便致力于将它物归原主拼凑完整。   后来花了数代人的时间和心血,才将零散的龙骨集齐,寻到埋骨地,炼化后镇在上方,从此应龙舍利合而为一,所生灵能前所未有的充沛强大,花家以善心得善果。   自此在修真界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也是那时将祖宅立在龙骨之上,世世代代以守护龙脉为己任。   哪怕中途发生过圣物被抢夺的危机,也总能化解回归到最初的模样,一直到姬瑄挑选千古城址,玄戒门再是强盛也奈何不得一个手握万千傀儡的偃师,他说要,便蛮横地将花家人赶了出去,这也是姬瑄被诟病至今最为人唾骂的几件事之一。   连人家祖宅都要抢的人,确实值得被骂个一千年。   鹤不归熟读《千古风物志》,家里人又同姬瑄有交情,不管是书中所写还是听来的话,他觉得姬瑄都不至于缺大德到这个地步,因此在选址时非要用抢的,必有万不得已的原因。   鹤不归收回思绪,才发现院中只剩他和花如渊,小如渊还在刻石头,今天花锦云要去地牢里审问花风羽,玉无缺一个时辰前就被鹤不归悄悄派去了,没有人可以和自己讨论一二。   见鹤不归杵着香腮发呆,茶水也凉了,花如渊拍拍手站起来,提着水壶踉踉跄跄地给鹤不归加热水,鹤不归动了动眼皮:“如渊,誊抄时你可理解书中所讲的故事?”   花如渊点头:“爹说这些事很重要,要我一一记下,还要多思多想。”   鹤不归问道:“你想了些什么?”   花如渊抓抓下巴说:“我在想应龙一定会喷水,呼哈腾空,哇啦啦能呼风唤雨,就很厉害。”   鹤不归被他的童言童语逗笑了:“神龙腾云驾雾,呼风唤雨都是寻常事,衔烛的烛阴睁眼昼闭眼冥,无所不能。”   “可是,我就觉得应龙一定会喷水,喷的水柱要比其他龙更粗更大。”花如渊比划了下,天真回话,“书中说他是深海龙宫来的,埋骨地又在海边,而且前几日不死城出现了大鱼妖,爹爹说鱼妖本领高强能无中生水,让不死城运转了上千年呢,都跟水有关,应龙一定是一条水龙。”   鹤不归笑着问:“照你这么说,烛龙也该是水龙了?他也住过龙宫,也能呼风唤雨啊,可烛龙会喷吐烈焰,口中掀烛照亮世间,该是火龙才对。”   花如渊想了半天,憋得脸通红,有些胆怯地看着鹤不归。   鹤不归人长得好看,就是太冷了,话也比空知和玉无缺少,小孩儿总是有点畏惧的。   鹤不归招招手让他靠近,一把将人抱到腿上坐着:“没事,小如渊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过是闲聊,又不是考课业。”   考课业答错了会被弹爆栗,玉哥哥总被打,他确实看怕了,既然是闲聊,花如渊就敢说:“五行相克相生,不死城不是一切依靠水源运转么,那提供能量的应龙龙骨应当也是属水的,否则若是属火,不是两行相悖?”   鹤不归一瞬醍醐灌顶。   水润下,水生木,木制傀,水生傀儡之城!   原来姬瑄的「不朽」是从千古城选址开始就已经准备万全了。   没想到小孩儿无心之言,彻底将他想不明白的关键点打通。   龙脉有五行属性,因此水脉才能和蠃鱼完美配合,提供动力和能量。   早期并未封城之时,傀儡城每日需要的动力非常大,故而必须建在海边——引入海水和蠃鱼一起配合,多余的自海道排出。   龙脉因为水源生生不息的流动有了自然浸润,能量可谓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以此不但封印魂窟,还能和蠃鱼互补。   封城之后需要的动力少了九成,只靠蠃鱼生水即可,余下的全灌给了龙脉,龙脉凭此便足够有能量保护魂窟不被破坏。   这就是为何蠃鱼脱出城柱封印后,禁制和龙脉有异的原因。龙脉没了浸润滋养,自然得靠吸取周边灵气以镇压魂窟,导致同源的龙骨圣物濒死枯萎。   整条脉络上也都显枯败之乡。   “大哥哥。”花如渊见鹤不归不吭声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轻轻喊他一声。   鹤不归回过神:“嗯,你说的很有道理。”   花如渊一喜,继续道:“我还有个想法。”   鹤不归:“你说。”   花如渊张开手指:“依照五行之说,应当还有别的龙脉,不死城的是水龙,那还有火龙木龙金龙土龙,埋在不同的地方,爹爹总担心我家守的这一脉出问题,可我觉得,只要别处的龙脉没事,不死城的就会没事。”   鹤不归喃喃道:“相克亦相生……”   鹤不归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花如渊,将人给看得又不敢说话了,旋即笑了起来,很难得地夸他:“小如渊,你是个顶聪明的孩子。”   “啊。”花如渊受宠若惊,“只有大哥哥这样说过,旁人都说我笨。”   “我说不笨就不笨。”鹤不归很霸道,摸摸他脑袋,“同你玉哥哥一样聪明,而且还比他乖得多。”   “我可听见了啊!”玉无缺推开门进来,“师尊夸便夸,怎么还踩我一脚。”   花如渊以为他真被踩到,赶紧问:“疼吗?爹爹房中有好多药,我给玉哥哥拿来。”   玉无缺盘核桃一样盘了下花如渊的脑袋:“你这鬼灵精,怪不得连师尊都喜欢你。”   花如渊笑出一口大白牙:“我也喜欢大哥哥。”   “不行,只能我喜欢。”玉无缺故意垮脸,“你那叫尊敬和爱戴,同我不一样的。”   “再胡说就滚出去。”鹤不归踢他一脚。   玉无缺赶紧闭嘴,嘻嘻哈哈地笑着看他抱孩子,觉得这般岁月静好,母慈子孝,不是,父慈子孝的画面也是可以有的。   就很美好。   鹤不归:“问完了?”   “问完了,花掌门真带劲,关起门来家规伺候,那花风羽都七窍流血了还是不肯说。所以我就,咳。”他掩上门,坐到鹤不归旁边,“一会儿再说。”   “玉哥哥喝茶。”花如渊坐在鹤不归腿上,将茶推过去。   玉无缺一把将人抱走:“该睡觉了,书先放这儿明日再来抄,让空知哥哥送你回去好不好?”   花如渊:“好。”   鹤不归扭头吩咐:“空知,多包些点心让如渊带回去吃。”   空知提着两个食盒走出来,给小公子系好衣服:“走吧,今天累了吧。”   “没有,和大哥哥聊天很开心。”花如渊稚嫩地拱手同二位道别,“如渊先走了,明日再来,大哥哥和玉哥哥也早些歇息。”   鹤不归微微笑着,聪明又乖巧的孩子哪个不喜欢,他忍不住揉揉他的脸蛋:“去吧。”   人前脚出去,玉无缺后脚就「啧」道:“师尊从前对我可没这么客气。”   “你无不无聊,跟六岁孩童也能起好胜心。”鹤不归才懒得理他,将白净的宣纸铺开,边画山川湖泊边说,“方才要说什么?”   玉无缺道:“我让花锦云等在外面,私下用魂术控了花风羽的神魂,原想逼些实话出来,这才发现他魂上有神女的印,也不知何时同神女接上头的。”   鹤不归喃喃道:“嗯,这本就在你我猜测之中,神女叫他做什么?”   玉无缺看着鹤不归在天极宫的位置点了个火的符号,又在不死城点了个水的符号,狐疑起来:“师尊先告诉我你在画什么。”   鹤不归将方才同花如渊的闲聊复述了一遍,抛开童言童语的调笑,其实五行相克相生正是关键,鹤不归指着不死城道:“此为水,是应龙龙骨而生,故而称之为水之龙脉,如此推算还有四个。好消息是,光破开一条水脉打不开魂窟,这是姬瑄早就算好的。”   玉无缺道:“龙脉主要就是镇压魂窟的,魂窟里锁着数以千万邪魔凶煞的精魂,照我们推测,神女复活兵主,又大肆敛尸,就是想要将魂窟里的东西放出来,成一只凶邪无比的魔军。那坏消息是……”   鹤不归指着天极宫的符号:“神女十分清楚其余四个龙脉的位置,而且早于白令川之战,就已经下手了。”   鹤不归素白手指点在赤金山。   玉无缺惊讶道:“火之龙脉在赤金山?”   “应该没有错。”鹤不归道,“赤金圣山是久远之前凤凰涅槃之地,岩浆下面有凤凰蛋的碎片。五行龙脉并非全是来自于真龙舍利,还有别的仙兽,若一一破坏殆尽,魂窟自然解封。”   山火喷发不是偶然,若当时喷了于其余龙脉是件好事,但对苍生来说这种能量难以承受会是灭顶之灾,所以鹤不归将它生生压回去了。   然而现在看来,能量消解,正中神女下怀。   鹤不归:“打个比方,如若五点皆弱,就能轻而易举打开魂窟,现在火已被消解,水只是勉强维持现状。其余三处你我毫无头绪,若赶不及神女之前护住龙脉——”   玉无缺接话道:“那位传说中的蛮荒兵主不管是否真是血染枫林的蚩尤,如此规模的魔军也足够他颠覆乾坤。”   神女下的这盘大棋,是要将整个凡尘都推入深渊里去。   那还了得?   萧旗站在门口,听了全程后丧气鼓掌:太棒了,大家一起完蛋。   作者有话说:   走剧情√ 第83章 取酒   玉无缺翻了个白眼, 催他快些进来:“风凉话少说,萧楼主偷听墙角半天了,就没其他要说的?”   “怎么能叫偷听墙角呢。”萧旗大喇喇走进来, 拉着萧熠一起在院中坐下,“太微上仙既然允许我听, 定是有别的吩咐吧。”   鹤不归看着他不说话。   萧旗自顾自点头:“好,我先说,会尽啸月楼之力,同你们一起查其余三处龙脉的线索,并且绝不讨价还价。”   鹤不归补充:“不谈生意。”   “不谈不谈。”萧旗摇头晃脑地摆摆手,“只谈交情。”和神仙做朋友, 祖宗八代都有光。   玉无缺很是嫌弃。   不过有啸月楼助力调查, 确实是件极好的事, 鹤不归很清楚萧旗是在担心他先前捅出上清观秘辛这事被人知道, 传出去声名狼藉,如今能上赶着做些什么稍加弥补,将来才好有个交代。   鹤不归满意地挑眉, 示意空知将茶奉上。   萧旗又将方才的线索理了一遍, 而后叹气:“大多是猜测没有实据,查起来难度颇大,花风羽当真没再说别的?”   “没了, 不过有一处很值得深究。”玉无缺道,“神女只要花风羽毁掉圣物。”   萧旗疑惑:“只要?”   玉无缺:“唯这一件事。”   但密室只有花锦云一人可以入内, 花风羽接触不到故而放弃直接破坏,他权衡利弊, 觉得与其拿到掌门之位, 不如提前部署邪阵污染灵脉损害圣物, 待花锦云全身心投入到修复圣物时便可一击必杀,从而两全其美。   玉无缺分析:“毁掉圣物,相当于削弱龙脉一部分力量,我猜神女只是想要五行相牵的能量减小,毕竟如今看来,不管是不死城的水脉还是天极宫的火脉,要铲除灭尽都不是易事。”   “所以她重点是污染灵源。”萧旗道,“其余三处恐怕已有人靠近,水脉得太微上仙力保也只是暂时安全,若其余四脉都遭到不同程度的减弱,不死城下那一脉也必然衰弱。”   照这个思路,必还有其他破坏天地灵源的举动,残害生灵,作奸犯科都会横生怨煞,动静小不了,如若能提前寻到龙脉所在地,便能阻止。   鹤不归盯着地图,思绪飘忽不定,而后道:“向来灵脉福地都有仙门聚集,天极宫、玄戒门或多或少靠此而鼎盛不衰。”   “没错,这是个方向。”萧旗道,“可以先从威势较大的仙门查起,只是上仙提到龙脉的形态没有定数,看来只能大海捞针了。”   赤金山以山火喷发的形势释放能量,岩浆下埋的是凤凰蛋的碎片。   不死城的龙脉须得和移位的龙骨合二为一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   其他三处到底化身何物,又是如何作用,确实很难查实。   玉无缺:“只有一样,龙脉存在的地方必然人杰地灵胜过旁人万千,而如今两脉衰败,他们肯定也有异象,比如生灵枯萎,邪祟频出。”   鹤不归补充道:“或是气运将尽。”   “我懂了。”萧旗道,“这些异象倒是放在平时很少当回事,我会收集各地情报做个汇总,奇怪的地方亲自去探查。”   鹤不归道:“神女处心积虑要打开魂窟,必已准备好容纳凶邪精魂的容器,总要有地方存放,萧楼主,需得借你之口提醒天下人,海防务必谨慎,哪怕妖族已不成气候,深海之中隐患依旧未除。”   “明白,说开了引起恐慌,反倒会乱,而且打草惊蛇。”萧旗道,“我会想个由头一一提醒。”   鹤不归递给他一份书信:“这是凌斯最近的动向,神女蛰伏恐怕是因为复活兵主需要时间,这期间凌斯却一人在中原奔波,想来是为后续的事做准备。”   萧旗道:“太微上仙有何猜想?”   鹤不归抬笔点了四五个墨点:“这几个地方他都停留过,昭诡的引神船队失踪的人,恐怕和他后需要做的事大有关联,你既有名单,不妨趁早打听,神女是否已经派人接触过这些地方。”   玉无缺道:“神女狡猾,善于攻心,这些人素日执着于何物,牵挂的家人亲眷,利益相牵的门派都不要放过,天极宫不好插手旁人家务事,这还只能靠啸月楼打听了。”   萧旗顿时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交给我!还有那位蛮荒兵主的身份,听上仙方才说了他的名字,真是蚩尤?”   鹤不归不确定地道:“此事太过诡异,我会同师兄一起查实。”   “还请太微上仙同在下互通有无,啸月楼愿为天下苍生尽一点绵薄之力。”萧旗大义凛然地抱拳,“花掌门这边情况有好转,我明日便启程先走一步,此令传递消息是直接到我手里的,保证安全又高效,还请上仙收下。”   他奉上一只手镯,玉无缺接下:“多谢。”   ……   再三日便要打道回府,趁着白疏镜还有琐碎的事务分不开身,师徒三人宅在院中分工合作花了不少精力赶制傀儡,做好之后,三人乔装易容偷偷赶着马车出城了。   杏檀村离江陵不算远,三面环山的一块洼地,处处农田,村落里炊烟袅袅。许是近来春雨绵绵,山间雾气缭绕,隐约可见坡上红白相间的杏花。   胭脂万点,占尽春风。   “师尊别走远了,我和空知先去跟村民打声招呼将傀儡送去。”玉无缺指了指田间一处水井和大树,“在那等我,我要瞧得见你。”   鹤不归深吸一口气,肺腑中都是清新和舒适:“为何非得要你瞧见,这村子又不大。”好不容易出府走走,哪怕是去瞧瞧牛犁地,狗追鹅都比枯坐着强。   “就算易容乔装,也得万事小心。”玉无缺将他斗笠戴上,揶揄道,“你现在可是旁人的心尖肉眼珠子,我不得看紧点?”当然,也是我的。   “啧。”鹤不归倏然转身,叮嘱道,“那你们慢些,这里民风淳朴,没见过傀儡,教的时候耐心点。”   鹤不归今日穿着一身雪白的劲装,头发简简单单束了个马尾,戴斗笠方便。衣裳虽没什么复杂的纹饰,却依旧是贵不可言的公子哥,细腰一束,走在田间摇着扇子还是那般风华绝代,看着像是比玉无缺还要年轻几岁。   寻到井口一坐,他摘下斗笠放在膝上,悠悠闲闲地等着。   不多时村口就热闹起来,两个人不像是去送东西的,倒像是支摊卖货的小厮,玉无缺扯着嗓子吆喝,空知有样学样在一旁扶着傀儡教他们用法,几乎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了,百姓一人抱着一个傀儡回家,隔一会儿又提溜着土产出来送。   推推搡搡,笑笑闹闹,不知谁送来的大公鸡跑了,空知追了一路,好不容易在田埂里抓到,满头插着鸡毛还摔了一跤,玉无缺这个没良心的站在一旁放肆大笑,惹得空知耍起赖来,追着他屁股就打。   看得鹤不归心情大好,不由得一起跟着笑。   原来从前惧怕的热闹,才是这人间红尘最可爱的模样。   等了半个时辰,玉无缺拽着油纸袋跑到井边,见了人就喊:“张嘴,好吃的。”   “什么东西?”鹤不归看都没看清就被塞了一嘴嘎嘣脆。   玉无缺又从油纸袋里掏出几颗杏仁,在衣服上搓了搓喂给他:“炒杏仁,这里的特产,乡亲们太热情,送了太多东西,其他都没要,这个多吃些补身子,我就留下了。”   鹤不归脸颊都鼓了起来,跟个小仓鼠似的不停地嚼,含糊道:“好吃。”   玉无缺伸手:“走,带你去取酒。”   山路有些泥泞,走得满脚泥,白衣都踩脏了,但景色确实美不胜收。鹤不归把斗笠背在身后,一路仰着脑袋看花看树看溪涧湍流不息。   古人有云,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正是目下朵朵嫣红的无边杏色。   玉无缺在前头带路,一路牵着鹤不归往上,走到一处平坦的地方停下,这里的杏花林密到能遮住太阳,其中一棵尤其粗壮,地上都是被雨水打下的杏花花瓣,旁边插了一根树枝,树枝上拴着红布。   玉无缺指着那处松开鹤不归的手:“去挖吧,我探过了,就是那里。”   鹤不归欣然走过去。   他用剑抠抠挖挖半天,掏出天大个洞才把那坛酒取出来,糊满泥土,红纸也褪色了,字迹却是熟稔于心的。   璇玑长老刚劲有力的笔墨,只写了三个字,杏花酒。   鹤不归盯着三个字看了半天,怎么都不舍得打开,只囫囵抱在怀里。   玉无缺蹲在他身侧,勾着头看了下:“有书信吗?”   鹤不归摇摇头。   玉无缺:“没有也没关系,师祖的心意都酿进酒里了,给我,擦干净再带走。”   鹤不归还是抱着,扭头看着玉无缺:“这酒你陪我喝。”   “那说好了,咱俩不醉不归,不过先拿回去再说。”玉无缺抢东西,“松手呀,你看看你,衣服都抹脏了,卷卷裤腿都能直接下地插秧。”   鹤不归正高兴着,一指戳到玉无缺脸上,画下一大条泥印子,玉无缺先是愣了一下。   鹤不归的情绪若非亲近之人几乎是看不见的,总觉得他冷言少语好似不近人情,但亲近了才会窥见小孩心性。   玉无缺见过他发脾气,闹别扭,失落赌气愁眉不展,但高兴成这般忘乎所以还是头一次。   哪怕放在自己身上,大概也只有三岁之前会蹲在泥地里搓泥巴,搓得一身脏污,回家挨外婆一顿狠打。   但他现在只想陪这个小孩儿闹一闹。   于是他将酒坛放到一边,两手抠地搓了满掌泥巴,按着人就抹,两个白衣修士滚在一处。   不一会儿就成了泥人,闹够了才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彼此一身狼狈。   鹤不归气喘吁吁瞪着他。   “看我做什么,是师尊先闹的。”玉无缺一手抱着酒坛,一手牵他起来,“走啦,把脸洗了再出去见人,今儿高兴么?”   “高兴。”鹤不归言简意赅,眼角弯成月亮,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又依依不舍地回头。   那片妍丽无双的杏花影下,仿佛能瞧见数十年前,同样弓着身子挖洞埋酒的人。   心意酿在酒里,枯荣一岁又一岁,只会更沉更香,那份沉重的惦记发酵至今是心酸又甜蜜的思念,有人埋下,有人启出,心意就都到达了。   而当下鹤不归还捧着另一份心意。   他蜷起指头,将牵着自己的手掌握得紧紧的,眼神落在杏花林,投下一片温柔眸光。   无声地回应着某人,也是他自己澎湃在心底的情意。   玉无缺微微一顿,旋即将他身子掰正,曲指沿着下颚线轻轻一划,消掉了易容术。   鹤不归眸光依旧温柔,笑着看他,在那双有些痴迷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影子。   于是玉无缺就像得到了允许,将人圈在怀中,轻轻地吻在了唇角,这回不是冲动也不突兀,鹤不归一直睁着眼睛,笑意也半分未褪,只在温软的嘴唇相抵时,他垂眸片刻,长睫抖动,自始至终都将玉无缺含在眼里。   一触即分后,对方不见尴尬,反倒是玉无缺又开始不好意思,耳根红起来,想没话找话说几句打个岔吧,一个字也吐不出。   见鹤不归唇角沾了些泥巴,玉无缺木讷地抬手去擦。   鹤不归这才忍不住斥他:“噗,脏手拿开。”   “又嫌上了?”玉无缺再用袖子给他擦,“自己都是个大花猫了,师尊?”   鹤不归眨眨眼:“嗯?”   玉无缺咽下口水,大胆又心虚、快速又小声地问:“你知道我倾心你吧?”   鹤不归目光突然呆滞,仿佛刚才没有人说话。   玉无缺:“……”   玉无缺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地道:“你知道我倾心你而且你没因为这个打我是不是代表你也倾心我等于说我们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叽里呱啦了一通,鹤不归听完非但没有玉无缺幻想中的羞涩感动,还一声不吭垮下脸来,狠狠踩了他一脚。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事情,不知道更不更得了,过年太忙了见谅,我尽力更…… 第84章 回宫   这一脚让玉无缺安分了几日。   空知完全不知道玉无缺的剖白大业再次中道崩殂, 只是从那日回来就总能在他脸上看见一种挥之不去的迷惑,时有时无,辗转反侧, 持续了好几天。   告别玄戒门和其余仙门后, 鹿属驮着文鳐, 载满天极宫修士回宫了,中途在雨花村耽搁了半日,鹤不归没说要去做什么,只叫了玉无缺陪着。   那天两个人很快就回来了。   空知见鹤不归情绪不高,一回来便独自回房谁也不理,他小心翼翼地问玉无缺:“师兄, 找着了么?”   玉无缺点头道:“早有住家, 而且因为前些时候妖族暴动, 那户人家匆匆收了行李举家避难去了。”   空知有些遗憾:“要是空房子还能找些线索, 这都有人住了几十年,痕迹早没了,人不在也问不到情况, 师尊岂不是很伤心。”   玉无缺看了眼鹤不归紧闭的房门, 伤心不见得,失落是有的,但肯定早就习惯了, 他自己这些年一个人去找也不是没找过, 漫无目的地落空是常态。   这次好歹有酒有可能知情的住家, 等人回来再问一次,兴许有别的线索。   玉无缺:“哄他几日就好了, 没大事。”   “那你失落什么?”空知转头便问,“这几日话都少了一大半。”素日围着师尊团团转吵得人耳根子疼, 突然文静起来反倒叫人不习惯。   玉无缺琢磨了一下,将人拉到远离人群的尾舱,盯着琉璃窗外的云雾一脸深沉道:“他不答应我。”   空知迷惑住,重复了一遍:“他不答应你。”   “也不是不答应,是根本不想听我说心里话,关于这方面的。”玉无缺指指自己的心,然后问,“我以为亲近他的事都做了,他没拒绝就是喜欢我,难不成师尊根本就是会错了意?”   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他又没收过徒弟,会不会根本分不清师徒和有情人之间的言行举止。   空知却瞪大了眼睛:“亲近的事都做了,嚯!你干了什么啊!”   玉无缺吓了一跳,有些不好意思地嗫嚅起来:“亲了他。”   空知难以置信:“没被打?”   “没有啊。”玉无缺还颇得意,“都好几次了。”   加上偷亲其实也就三回,前两次勉强不算,那杏花林里的吻和那个人温柔的眼神,玉无缺理所应当地觉得鹤不归应当是接受了自己的情谊的。   可好好的腻了一阵,转头他又不高兴了。   所以说同幼稚之人说情爱之事就很窒息,鹤不归又爱起小性子,你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不懂还是不懂装懂。   后者都还好说,拉拉扯扯的小把戏搞一搞算是情趣。   若是前者,或者他根本就是用这种方式拒绝。   玉无缺叹了天大一口气。   空知笃定得答:“师尊喜欢你。”   玉无缺噘着嘴:“你说了不算。”   “我说了不算,谁说了算?”空知道,“我在浮空殿陪了师尊四十余年,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一个眼神我便懂了。”   他拍拍玉无缺的肩,给他加油打气:“你放心,师尊很喜欢你。”   不止是做饭好吃,长得好看,修炼刻苦,悟性又高这么多优点,这样的徒弟哪个当师父的不喜欢?   空知:“至于别的,亲亲抱抱都没把你头打烂就是真的喜欢了,只是师尊脸皮薄,这些事他又没经历过,你突然把什么都摊开了不是让人难为情吗?”   空知竖起两根食指,逐渐靠近:“循序渐进,徐徐图之,懂不懂?”   玉无缺看着空知一脸的认真和笃定,不是太想相信他。   空知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懂,还主动坦白:“每年出门采办,师尊都许我买些话本回来自己看的,我是从话本里学来的,对了,下一步要怎么做你知道吗?我看你也不知道,这样,我偷偷给你买些话本。”   玉无缺皱眉,暗觉不妙:“什么话本?”   空知小声咕叽:“自然是风月话本,图文并茂的那种,你提前学学,别到时候两眼一抹黑,把人给弄伤了。”   玉无缺赶紧捂住他的嘴,心想这糟心傀儡到底何时成的精,连这些都敢偷偷看。不过你要是买的话,我也不介意学一眼。   空知笑嘻嘻地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   文鳐行进比御剑要慢得多,七日后,大队人马终于回到了天极宫。   修士们在山门前下车,同白疏镜回了浩然殿,玉无缺却在玉阶前看见个熟悉的面孔,他同鹤不归说要留下,稍后回去,便去寻许久不见的小伙伴。   岳庭芳嘴上衔着草根子,坐在半道中间不晓得发什么呆,见到玉无缺拾级而上他才站起来。   岳庭芳惊讶道:“我都不知道你们今天回来,玄戒门的事传遍了,还好吧?”   “我还当你是在等我。”玉无缺跟他撞了撞肩,按着坐在台阶上:“好着呢,怎么坐在这啊?这个点该上药修课的,你又欺负永乐真人脾气好。”   岳庭芳扯着嘴角苦笑,什么都没说,只是叹气。   “拉个臭脸给谁看啊。”玉无缺晃晃他,“心情不好?”   岳庭芳:“家里出了些事。”   玉无缺关切道:“怎么了?”   岳庭芳犹豫了半天:“算了,不想说。”   岳庭芳的性格又直又开朗,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遇到事很快就过去了很少这般愁苦,他支支吾吾看得玉无缺有些急:“有什么事说出来多个人帮你想办法啊。”   岳庭芳想了想道:“我同你说可以,别跟旁人提。”   “我能跟谁提。”玉无缺搂着他道:“快说。”   岳庭芳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我亲生父母被找到了。”   ……   还没走进浮空殿,鹤不归就闻见了熟悉的茶香,伴随着阵阵婉转琴音,他绕过主殿直接回了后院。   素指轻轻抚上琴弦,琴音戛然而止,鹤不归笑着问:“许久没听师兄抚琴了。”   “等了你大半日,快过来。”白应迟将人拉到身边坐下,倏然蹙眉,“又瘦了许多,手也凉凉的,你在玄戒门做了什么好事你师姐可都告诉我了。”   鹤不归风尘仆仆的,端茶喝下一大口:“自然是好事,不然师兄说,我该如何做?”   “不是责怪你。”白应迟叹气,揽着人捏了捏,“去的时候天极宫还大雪漫山,如今你喜欢的花都开遍了,一走大半年,我都想你了。”   “白令川才见过的。”鹤不归轻笑,“你何时变得也这么腻人。”   这个「也」字有些不言而喻,白应迟一言难尽地问:“无缺呢?”   鹤不归道:“在山门遇到岳庭芳,叙旧吧,对了,上清观那边如何了?”   “旁人家事不好打听,跟陵玉道长说过之后,他也只是前几日送来书信,囫囵提了一下岳庭芳亲生父母,没细说,想叫那小子回家再说。”白应迟道,“只是不知岳庭芳现在在想什么,他不肯回。”   “不回也罢,在天极宫到底安全些,别强迫他。”鹤不归又问,“那凌斯可有最新动向?”   白应迟:“暂时没有。”   鹤不归将在玄戒门发现的线索从头到尾讲了个遍,白应迟听完将人握住:“才刚回来,别东想西想操心个没完,不管是造微型不死城还是找龙脉,这些事我都依着你,前提是身子无碍,你可是答应过我的,回灵枢宫住三个月。”   “嗯。”鹤不归答应得很干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得漫不经心,“又得开膛破肚咯。”   “东西都准备好了。”白应迟轻轻解开鹤不归的衣服,“本来三年一次,要不是你不听劝内耗严重,我也不忍心让你吃这份苦,我先看看。”   白应迟将手搓热才敢把掌心覆在鹤不归腹部,隔着薄薄一层里衣,那片肌肤同寻常的皮肤不太一样,稍稍用些力就能感觉到里头经脉的搏动和灵力流动。   鹤不归玩笑道:“坏了就换新的,你别苦张脸,怪吓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死了。”   “这是说换就能换的吗?”白应迟叹气,“当年璇玑长老放进去时,你几次命悬一线,外头说你不老不死都是浑话,小西,这可不能玩笑。”   “知道。”鹤不归依旧不当回事,将衣服穿好,“明天就回灵枢宫,不过这件事别和玉无缺说。”   白应迟:“为何?”   “若知道我身体残缺,他怕是连门都不让我出了。”鹤不归杵着脑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在,浮空殿很多事要交给他做,外头不太平,还需他看着。”   白应迟笑道:“这小子如今已经顶事儿了?”   鹤不归点头:“还算靠谱。”   “那好。”白应迟道,“师兄都听你的。”   ……   鹤不归要搬去灵枢宫住很久,这件事让玉无缺老大不乐意,但宫主说了是给鹤不归调养身子,还得闭关精养,再大的不乐意在他病体之前都得让步,玉无缺再不舍得也不好说什么。   大包小包给他收拾好,玉无缺隔日将人送上飞甲,依依不舍地重复:“真不要我来做饭?”   “不要。”鹤不归再三要求,“你好好修炼,课业别落下。”   玉无缺拽着一个包袱不撒手:“都不许我去找你,谁检查课业?”   “为师不查你就不炼了吗?”鹤不归道,“修炼是为自己。”   是也不全是,变壮变强变厉害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在鹤不归面前能独当一面,能保护他。   玉无缺嘟嘟囔囔又问:“真就一眼都不给看?师尊又不是过去就立马闭关。”   鹤不归还是道:“如无要紧大事,不许找我。”   玉无缺无奈,只好答应着,一脚踏上飞甲,牵着人去舱尾絮叨,哪些是材料包,哪些是好吃的,他爱用的熏香和喜欢的书放在哪个袋子里,睡惯了的枕头和被褥塞在什么地方,所有应急的药都在匣子里放好了的,一住下就要放在床头。   玉无缺一唠叨这些生活琐事,鹤不归就挂脸,但他不是厌烦,相反,看着花了一夜的功夫恨不得将整个家给打包带走的精细,鹤不归心里暖滋滋的,但这样的事说一遍就行了。   鹤不归不耐烦道:“你说了千八百遍。”   “那记下了吗?”玉无缺问,将人挤在角落里两手一撑,眼巴巴地盯着他看。   是谁找不到东西就发脾气将家里箱子都踢翻,棉絮扯得到处都是,然后一屁股坐在煤灰里抠缝缝里要用的石料。   哦,是我。   鹤不归抿唇笑道:“记下……唔。”   空知刚好上船,看见这如胶似漆的一幕,火速跑开,后又深深后悔,于是扒着门缝悄悄看。   毕竟陪了鹤不归几十年,从来没想过也没见过他跟谁亲亲我我蜜里调油,不多看几眼亏大发了。   玉无缺尝够了才将人松开:“我会好好修炼的。”   鹤不归盯着他的肩膀,眼睫扑簌扑簌地抖:“天极宫剑法八十一式,为师出关就考你。”   玉无缺用额头贴着他:“还有什么?”   还有每月一副偃甲,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不可以落下。世间各种有代表性的妖兽解刨图,珍奇百草药典,修身养性的经书课文。   玉无缺抹掉鹤不归红润的嘴角一点水渍,接话道:“背,我都背。”   空知的新身体需要从里到外做极度拟人的新壳子,玉无缺将这件事揽在了身上,答应得好好的,每一步都让鹤不归验过再往下进行,争取做出这世间独一无二与真人毫无区别的傀儡身躯。   偷听的空知感动得要落泪,这种时候还想得起我,师尊和准师娘是真好。   玉无缺屈指勾了勾鹤不归通红的耳垂:“除了修炼,我天天都会想你的。”   “烦人。”鹤不归拍开腻腻歪歪的爪子,不过换个山头住一久,弄得像是鹤不归要领兵出征将娇妻丢家里不回来似的,他把玉无缺三两下踢出飞甲,眼里带着笑叮嘱他,“守着家。”   作者有话说:   送孩子去继续寄宿学校既视感。 第85章 庭芳   将师尊送走后, 玉无缺自然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鹤不归不在,他便是浮空殿的主人, 半年没回家, 很多事情被一股脑丢给他处理, 他才知大名鼎鼎的太微上仙也不是都只宅在殿宇中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至少外头百姓真的能将书信寄过来,春耕秋收,打雷下雨,各种鸡毛蒜皮的农桑之事,牵扯浮空殿分发的傀儡,鹤不归每年都会事无巨细地安排。   现在这活交到他和空知手上, 两个人都不敢怠慢, 处理得虽然慢一些还是井井有条。   玉无缺忙得两脚不沾地, 课业和手工活也没落下, 早间鸡还没打鸣,他就已经在武场练剑了,到了时辰卷着书本下山去上课, 午饭在山下食堂吃过继续念书, 夜里回浮空殿草草对付一顿,又得忙着做偃甲背书,时常挑灯夜战到天亮。   若此间不在修真界, 在寻常人间, 怕是能考个状元。   武的文的都行。   连空知都打趣他, 你这般刻苦是不是就想涨月钱,早日将师尊娶进门。   玉无缺笑他庸俗, 刻苦能是为了钱财这等身外物么, 这大半年的下山游历教他知道了一件事, 自己不够强大就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从前是想和鹤不归学技艺,继承衣钵都是后话,现在不是了。   玉无缺道:“我要比师尊还厉害,样样精通,手到擒来,哪怕师尊永远宅在家里不出门,也没有需要他操心的事。”   空知竖起大拇指:“好有志气!”   不过也真是少年壮志,什么都敢说,你高兴就好。   这次回山,多了件苦恼的事,从前除了自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不会有人刻意攀交情。   如今闯出了些名气,三不五时就有不熟的弟子邀约吃饭喝酒,玉无缺烦得不行,三两下打发了,从前如何现下还是如何,除了交好的弟子多见见面,他下了学就只去陪外婆。   孙子出远门一趟,一下子窜高不少,还一身精壮的肌肉,走起路来意气风发步步生风,老人瞧着心里都乐开了花。玉无缺许久不曾回家了,一回家先是将买的东西堆了半间屋子,又四处敲敲打打。   漏雨的屋檐,漏风的窗户,嘎吱嘎吱响的门板,还有歪歪斜斜的栅栏都精心捯饬了一番。   不忘缠着外婆再学几道小菜,扩充菜谱,才好将某人喂胖些。   观夏旁观几日,狠狠拍他屁股一下:“臭小子,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哎哟外婆你这什么眼睛。”玉无缺心虚道,“这也能看出来啊?”   “跟我眼睛没关系,是你一个劲儿傻笑。”观夏乐呵呵地说,“不是发了横财就是有心上人了呗,我的孙子我自然知道,你又不爱财,那只能是后者。”   “哪家姑娘?”   “美不美呀?”   “脾性性格同你合不合得来,你这一身烂毛病,人家瞧不瞧得上你?”   “什么时候领回来我看看?”   “打算什么时候让外婆抱上重孙孙?”   玉无缺:“……”   美是真的天下第一美,脾气性格嘛只要自己哄着就不存在合不合得来,看是早就看过了,至于重孙孙大概是指望不上。   玉无缺被问得哑口无言,只敢心里答话不敢嘴上承认,支支吾吾说了个大概,结果观夏话锋一转:“你现在是认真修炼的年纪,等有了建树再谈婚论嫁,若那姑娘也稀罕你,不急这一时半刻的,好生跟太微上仙学本事,拜入师门可不容易,别辜负了上仙一番好意。”   不辜负不辜负,最不敢辜负的就是鹤不归。   玉无缺赶紧答应着,心里美滋滋的。   “无缺在吗?”岳庭芳站在院中,扶着栅栏往里探头探脑,“观夏婆婆,我来找无缺。”   玉无缺囫囵在围腰上擦了手,走出来却见岳庭芳脸色很不好,便将他拉到角落小声问:“怎么回事?”   岳庭芳道:“你陪我下一趟山,去飞流城。”   飞流城是离天极宫最近的城镇,繁华富庶,弟子有宴请和买办都很喜欢去那里,不是年节都张灯结彩的热闹。   玉无缺问道:“有人约?”   “嗯。”岳庭芳低声道,“逍遥廷的张宗主派人传话,信中不好说,且传到天极宫太点眼,我想亲自去问问。”   事关亲生娘亲,岳庭芳想问清楚情有可原,只是见狱释宗势力的仙门,多少有些不妥,玉无缺当即便道:“咱们这就去,你等我下。”   玉无缺在房里指指点点,硬是逼着观夏说点家里查缺补漏的物件,立刻就说要去飞流城采办。   观夏踹他一脚:“你俩就是想出去疯。”   玉无缺呵呵笑:“那外婆帮我打好掩护,木青君若问了,就说是给家里买东西去的,我们明日就回山。”   观夏指了指岳庭芳:“别瞎花钱,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岳庭芳有点怵观夏,缩了缩脖子:“是是是。”   有玉无缺找借口,同木青君申请下山时几乎没遇到任何阻碍,木青君看着岳庭芳有人陪着,飞流城又不算远,也就答允了。   直到二人策马进了飞流城,岳庭芳才告知约见的地点。   “我靠你怎么不早说!”玉无缺两眼发黑,“那种地方我不能进。”   岳庭芳嫌弃道:“是张宗主的面首相约,当然以他为主,且逍遥廷什么做派你又不是不知,要不然你在外头等,我自己去。”   玉无缺果断拒绝:“那不行。”   岳庭芳笑他:“装什么心如止水,男子去逛青楼有什么不可以的,又不做什么,出钱请人清弹几曲罢了,再说太微上仙如今闭关,他不会知道你去逛了青楼,你是怕他打你吗?”   玉无缺焦头烂额,跟这没有心上人的二愣子解释不着,鹤不归闭关养身,若被他知道自己跑出来逛窑子回去可不是腿打断那么简单。   但小伙伴的亲娘得找啊,玉无缺一夹马腹,恶狠狠地道:“今儿我算是舍命赔君子了,将来事发,你可得替我作证。”   岳庭芳懵然问:“做什么证?”   告诉太微上仙,玉无缺抱着心如死灰的心情去的青楼,全程两眼发黑,四肢僵硬,别说摸小手听小曲,连对面有几个鼻子几个眼睛是男是女都没看清楚。   一心一意只有自己家的师尊。   岳庭芳以为他是拍马屁上瘾,无言了好半天,感慨道:“你脑子是不是被浮空殿的门板夹坏了!”   玉无缺:“你懂个屁。”   百花阁是飞流城最有名的青楼,歌舞乐姬技艺超绝,阁内花魁姑娘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少修士都喜欢来此处请歌女清弹唱曲,倒也是风雅之事。   风雅归风雅,多花些钱也是可以搞些别的,不然怎么能叫青楼,玉无缺才将马拴好,便有人认出了他。   实在没有办法,如今在修真界名声大噪的年轻一辈里,玉无缺数头一个,他的画像能卖到高价,许多世家小姐买回家里挂着,有的人是想找机会议亲,大部分纯属喜欢好看的公子,赏心悦目买回去养眼睛。   于是老鸨招呼着一众花枝招展的美娇娘,把两位天极宫的小公子给请进了百花阁。   天字号上房已经有人等了许久了,岳庭芳说送来信笺的人叫沈望月,人称望月公子,是逍遥廷宗主张茵茵九个面首之一,除开消失在引神船队的萧景轩,就属这个望月公子最得宠。   和传言描述的一样,望月公子清雅随和,面容也是一等一的俊俏,举手投足无半点矫揉造作,且他一手刀法能排进天下用刀之人的前十,修为也算上乘。   不过岳庭芳看罢还是偷偷跟玉无缺说:“比你还是差点。”   “瞎比什么,我又不靠脸吃饭。”玉无缺瞪他一眼,哪哪都不得劲的在案前坐下,直到姑娘们都被请出去了才稍微自在些。   打过招呼后,望月公子开门见山道:“岳小公子叫人作陪,是信不过在下。”   “我师从天极宫。”岳庭芳不卑不亢道,“理应和狱释宗保持距离,且素日和逍遥廷并无往来,谨慎些不是坏处。”   望月公子笑了笑,并未有愠色,敬了二人一杯酒后才道:“所以接下来我要说什么,玉公子都可以旁听?”   岳庭芳:“但说无妨。”   玉无缺全程保持沉默,毕竟是旁人家事不好过多置喙,但所闻之事还是有些骇然,据岳庭芳之前所说,张茵茵送来的书信中十分确定他的亲生母亲是逍遥廷曾经的圣姑武九九,附着一张圣姑画像,和岳庭芳确实有七八分相似。圣姑失踪多年,是死是活都不得而知,而父亲却模模糊糊一笔带过,只说是上清观的修士。   因为言辞模糊,又只有一副画像作证,岳庭芳一开始并没放在心上。   但陵玉道长送来的家书也提起他的身世,同样是什么都没明说,以至于岳庭芳猜测自己的养父不是养父,他以为陵玉道长年轻时做过什么糊涂事,同逍遥廷的圣姑生下了自己。   而望月公子今日明明白白地告知,岳小公子的生父叫周玄清,正是那个因为练功走火入魔在禁地关了十几年的疯子,他该叫一声叔叔的人。   望月公子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么多年圣姑音讯全无,宗主也早不报希望,可即便死了,也得寻到尸骨请回圣地安放,岳小公子,九姑姑是你的亲生母亲,她为何而死,体内炉鼎是否被他人夺去,这些事你就不想弄清楚,还你母亲一个公道吗?”   玉无缺没有吭声,侧头看去,岳庭芳低着头,双手握成拳头搁在膝头,玉无缺伸手扶了扶他。   岳庭芳静了静,沉声问:“你们想怎么做?或者说,想要我做什么?”   望月公子摇着头笑:“逍遥廷不敢要求岳小公子去做什么,我们自会去上清观要个说法,只是岳小公子是陵玉道长养大,你亲自去问,也许离真相更近一步,请回尸骨安葬重要,若得真相你母亲才会真的安息。”   望月公子拿出一个剑匣,从里头取出一把宝剑:“若岳小公子还有疑窦,不妨好好看看这把剑。”   岳庭芳将剑握在手中:“这是什么?”   望月公子道:“此剑是圣姑旧物,她失踪之前将宝剑归还逍遥廷,不过剑穗上的玉坠不见了,那是她的贴身之物,花纹和剑鞘上的一样,是我派门徽。”   岳庭芳捏紧了剑鞘。   他脖颈上戴着一枚玉佩,陵玉道长说是他亲娘的物件,而方才圣姑画像中,武九九握着的宝剑上坠着的就是这枚玉佩,花纹确实和剑鞘上的一模一样。   岳庭芳将宝剑放回去:“我知道了,若有机会,自会去求个真相。”   “那还请岳小公子告知我派一声。”望月公子将剑匣推到二人面前,“宗主说了,既然是圣姑的儿子,那这剑该物归原主,由岳小公子处置,你收下吧。”   从百花阁里出来,岳庭芳后背已然汗湿,但整个人都是木愣愣的,被玉无缺一路拖着去骑马,回天极宫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语。   玉无缺忍不住问:“你信他吗?”   岳庭芳道:“爹爹若没寄来家书,我自然不会信。”可陵玉道长语焉不详的家书几乎把逍遥廷的话给钉死了。   如今又是玉佩又是画像,他的身世确实有古怪,今日望月公子所言,更是坐实了这件事。   他的降生是个意外,诞生于某人的阴谋和欲望,以至于亲生母亲命丧他乡时至今日无人问津,此等丑事一直被有心人掩盖了下去。   更糟心的是,有可能是他亲生父亲的人如今像疯子似的被关在禁地中好端端地活着。   玉无缺叹气:“那你怎么想?”   岳庭芳勒紧缰绳:“我要回家。”   “你这样回去质问陵玉道长,怕是要出事。”玉无缺将他堵停,好言相劝,“我听逍遥廷的意思,他们也有意要去上清观,若是哪句话没说对,免不了一场争斗。”   岳庭芳气愤道:“那怎么办?我不该问吗?爹爹为什么瞒着,周玄清到底怎么走火入魔的他肯定知道,若是清清白白同他不相干,信中直言也没什么要紧,他不敢直说,定是里头有事!”   “我陪你回去。”玉无缺拍拍他的肩,“回山同木青君请个假,再跟宫主说明缘由,我陪你去。”   岳庭芳叹了口气:“无缺……”   玉无缺什么都懂,安慰道:“谢就不必了,你别自乱阵脚就行。”   岳庭芳吸了吸鼻子:“我这辈子当真没想过还能找到亲生父母,爹爹待我很好,我不敢想那背后的事若是真的,该怎么面对他们,要是九姑姑当真被人当做练功的炉鼎,用完便杀了,此人还是我父亲,我……我……”   同样没爹没娘的玉无缺也不知道从何劝起,从他的角度来看,好歹亲生父母是谁,能知道能找到,哪怕是一具尸骨也算这份思念有所寄托,好过他出生就被丢了。   至于父母一辈的恩恩怨怨,原也算不到小辈头上,何况岳庭芳是现在才知道这些事的,只要寻到尸骸那便算是带母亲魂归故里,尽了该有的孝心。   玉无缺道:“你也说了陵玉道长待你很好,如若背后有事,恐怕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问清楚才能将事情解决,外婆总说,多念着别人的好,他将你养大这就是最大的恩情。”   岳庭芳抹掉鼻涕:“我知道。”   玉无缺拉着他的缰绳往前走:“有恩报恩,有仇再说吧,走,咱们合计合计几时动身出发。”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有鹤小西,明天才有 第86章 温泉   东海, 龙宫。   唤魔阵启了一月有余,终于在今日停止运转。   蚩尤穿着一身玄黑缎衣,缎面如水光华, 将紧实刚毅的线条勾勒得动人心神, 他抱臂靠在侧殿大门, 一直盯着唤魔阵中心那几个逐渐清晰的人影,神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神女缓步而来,屏退了抱着夜明珠的水妖婢女,只留下脚边数排鲛人灯,燃着不朽的光辉, 将殿门旁那高大的男子映照得更加好看。   “蚩尤哥哥, 阵熄了。”神女走到他身后, 顺着他的眼神看向内殿,“不知道玄戒门那边出了什么岔子,本以为龙骨到了强弩之末,谁轻轻推一把便能毁了它, 竟又起死回生。”   “无须自责。”蚩尤松开臂膀将人圈在怀里轻轻搂着, 还颠了颠神女的下巴,笑道,“魂窟不毁的情况下, 龙脉只削弱一处, 本就只够此阵招来半副魂魄, 现下是缺人手的时候,老五和天狼能醒已是极好。”   神女沉浸在男人久违的体温中, 连他说了什么都没太听清, 只觉得蚩尤这般未着战袍不加战盔的模样真是许久未见了。   从前只有在璎珞面前, 这个比神明还要威武强大的男人才会有片刻的柔情,即便今时今日她借了别人的名,偷来一点欢愉也该知足才是。   “蚩尤哥哥麾下八十一部落,十二良将要尽数归位总要时间,不过他们迟早都会回来的。”神女安慰道。   “怎么把自己算漏了?”蚩尤侧头轻笑,“若无你,我们哪有机会再次重见天日。”   神女靠进男人的脖颈,却在听见他低唤「璎珞」时脸色僵硬了一瞬。   蚩尤搂着人转身,一抬手合上大殿的门:“现在的人我都不敢轻信,下一个该动上清观了吧,派老五去。”   蚩尤口中的老五,便是他十二大将中排在第一的五通神,原身是独角山魈,食人成瘾的邪神,收归麾下之后骁勇非常,也对蚩尤十分忠诚。   神女犹疑道:“可这次唤魔阵招来的魂魄连半副都不够,即便寻到合适的容器安放五通神,他也只能发挥出三成实力。”   “三成足矣,老五好吃,我不想刚回来便饿着他。”蚩尤嘴角挂着一抹阴邪笑意,“那上清观要乱起来,人会很多吧,刚够他饱餐一顿。”   血气上涌,邪祟暗生,上清观的气运将尽,龙脉自毁。   神女问道:“凌斯办事还算得力,可以让他协助五通神。”   蚩尤有些不屑:“凡人如蝼蚁一般,命贱贪心,你怎么肯用这样的人。”   “贪心才好控制,他也只是想要在蚩尤哥哥的盛世之下,谋得仙门翘首之位,许他便是了。”神女道,“兵祸之后,天下以兵主为先,如今仙门治下规矩已成,我们沿用倒也省了不少事,你说呢?”   “好,听你的,毕竟我不在时,许多事也是他促成,勉强算个有功之人吧。”蚩尤道,“将那妖女的男宠提来,我有话要交代。”   “是。”神女娇滴滴一笑,“上清观的火便靠他们自己去点了。”   ……   天极宫。   两个小的还在琢磨是否去一封书信知会陵玉道长一声,那边就又送来家书,说陵玉道长身子不大好,催岳庭芳回去看看。   岳庭芳自然是急上心头,不过玉无缺却觉得,这不过是第一封家书送来之后岳庭芳迟迟不归,陵玉道长想了别的法子逼他回去罢了。   事已至此,他们正好有了充分的理由跟木青君请假,木青君将这件事上禀宫主,还未回复,玉无缺又亲自去同宫主说清缘由。   主要是想借此机会见一见鹤不归,这个人自从被送进灵枢宫至今就销声匿迹了,也不管旁人是不是想得抓心挠肝。   忒没心肝。   白应迟从后院过来,听完之后道:“陵玉道长身体有恙,岳庭芳理应回去探视,两派一直交好,木青君也同去以表慰问吧,至于你——”   玉无缺趁机道:“若是师尊不许,还请宫主允准,我亲自去同他说。”   “你这小子,就是找借口想见他。”白应迟笑话道。   玉无缺摸摸后脑勺,也没反驳,如实道:“大半月没见着人了,若是师尊已经闭关,我也不敢打扰。”   灵雀飞进殿中,在白应迟肩头叽叽喳喳,白应迟侧耳听了一阵道:“师弟在愈灵泉调养,要去上清观的事,你亲自同他说,毕竟准不准还得你师尊说了算。”   玉无缺一喜:“弟子这就去!多谢宫主!”   愈灵泉边,暖气蒸腾,桃花依旧。   鹤不归身着单衣,披着一件外袍坐在泉边,裤腿高高撩起,两只脚泡在温泉中晃荡,手边一方矮几,有茶有甜点还有一个陶勋,无聊了便拿起来吹一吹,对着桃树琳琅,风过花舞,别有意趣。   这般有闲情逸致,若当真是没将杂事搁心里,那倒算得上在好好将养,如此才让人放心些。   玉无缺走过去,拂掉这人肩头落满的花,又将他脑后松松挽着的玉簪扶正。   鹤不归头都没回:“说吧。”   将事情囫囵说了一遍,玉无缺还记着岳庭芳不许他跟旁人提,故而主动承认:“除了陵玉道长身体有恙,还有别的事须得回去问清楚,事关岳庭芳身世,徒儿不好代他明说,但他情绪不佳又容易冲动,实在怕出意外,我所以想陪他同去。”   少年意气,互相帮扶倒也是一片赤子心。   鹤不归晃荡着腿,颇为悠闲道:“先坐下。”   玉无缺坐在他身侧,曲着大长腿,紧紧地挨着鹤不归。   鹤不归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玉无缺诧异地看着他。   于是鹤不归将萧旗查得的事实一五一十说完,玉无缺大为不解:“师尊为何瞒着我?”   “你说呢?”鹤不归扭头看他,“说别人冲动,你又好多少?这不就非要跟着去。”   玉无缺辩解:“可是望月公子已经找来,那逍遥廷绝对不会将此事善罢甘休,我确实不放心庭芳。”   “那便去吧,你跟着也好。”鹤不归道,“一来看着些岳庭芳,别因一时毛躁闹出事端,二来昭诡抓走张茵茵的面首,很有可能要利用此事闹些阵仗,背后意图正好趁这个机会查清楚,上清观若是下一处龙脉埋藏之地,须得赶在神女动作之前保护起来。”   玉无缺点头:“我知道了,此次出行会万事当心的,不过太苍山离天极宫可不近,一来一回不停留都得一个半月,若是在那耽搁几日,又得好几月不见你。”   鹤不归幽幽道:“为师闭关养病,等你回来我也出来了,不过有任何要紧事你就送书信回来,我能看到。”   “这几日天天在这泡么?”玉无缺眼睛尖,瞧他水中的皮肤都起皱了还不肯拿出来。   鹤不归点头道:“师兄说得把身子彻底泡软了才好……才好闭关。”   “愈灵泉有特殊疗愈功效,哪怕身上豁了口子,泡一下也能愈合。”玉无缺扭头问他,“要将身子彻底泡软,是为了什么?”   鹤不归噎了一下,忘了徒弟太聪明,见微知著,什么都瞒不过他,于是他突兀转移话题:“今日药还没喝,拿来。”   玉无缺端起药碗一口口喂过去:“吃口蜜饯?”   鹤不归摇摇头:“太甜,齁着嗓子难受。”   “那我现给你做?”玉无缺问道。   鹤不归又摇头:“你不是急着走么。”   “再急也有时间给你做好。”玉无缺道,“不然你挑嘴,蜜饯不合口味,连喝药都要敷衍,喂三口吐一口。”   鹤不归瞪他一眼,感觉他越来越将自己当三岁孩童在看待。   玉无缺笑问:“到底要不要?”   鹤不归移开眼神,冷淡道:“要。”   玉无缺征用了灵枢宫的小厨房,麻利地开始炒糖料,用补身子的红糖熬成糖水,在里头加了几味香料中和口感,掺了不少补气活血的药材,洗好时令鲜果,又耐耐心心的挖空核胡,一层层糖浆浇上去。   做了硕大一盆,倒进琉璃盒子封好,吩咐了侍童带去冰洞里冻着,要吃时取出来就可以。   他拿了一小包热乎乎才炒好的甜果回到泉边,鹤不归整个人都泡在水中,头发散着,乌黑墨发跟缎子似的飘在水面,面色被泉水蒸得又红又润,气色尚佳。   玉无缺趴在泉边,捻起一颗递过去:“尝尝。”   鹤不归张口吞下,嘎巴嘎巴嚼嚼囫囵就咽了:“就是这个味。”   “那该喝什么药就喝,不许偷工减料。”玉无缺自己也吃了一颗。   鹤不归:“没有哪家徒弟这么喜欢管师父的,出门就出门,操那么多心作甚,我还能把自己饿死在这里么?”   “我说过去哪儿都会同你讲的,再说管你都管习惯了。”玉无缺凑近他头够头道,“少说一句,就怕我人不在你哪不好,不好了你又不肯告诉我,就像现在,闭关肯定是为了什么事,怕我担心所以不明说,我也不想逼问你。”   鹤不归没吭声。怎么说呢,玉无缺莽起来让人下不来台,但是体贴的时候又很体贴。   比如现下,他就知道体谅自己的难处,不想说就不逼问,这种事上他又能做到全然的理解。   糟心和窝心轮番交替,属实让人喜欢得咬牙切齿。   玉无缺刮了下他高挺的鼻梁,自知是以下犯上,但这种暧昧缱绻的时候,也顾不上许多,他道:“有宫主照顾你我自是放心的,只是出远门很久不回来,师尊要照顾好自己。”   鹤不归又是不耐烦的语气:“知道啦。”   玉无缺依依不舍道:“那我走了,下午安排好浮空殿的事,都交代给空知后,夜里就得动身。”   “路上小心。”鹤不归想了想又叮嘱,“凡事三思而后行,不可莽撞。岳庭芳再怎么还有上清观和木青君看顾,你管好自己。”   玉无缺:“好。”   玉无缺正要起身,被水中突然伸出来的手给摁住,他动作一顿。   鹤不归修长白皙的手臂上淅淅沥沥滴着水,温热的手掌盖在玉无缺的手指上,他从水中撑起来半个身子,仰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漫不经心的眼眸下藏着一点眷恋,像是还有许多临别叮嘱来不及说出口。   玉无缺觉得自己应该没有会错意,即便是会错意了,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在自己心上人这样留恋的眼神下撑过一刻,于是他轻轻抚着鹤不归湿淋淋的后脑勺,俯身温柔地一吻。   鹤不归喉头滚动,闭上湿漉的双眼,生涩又笨拙地回应他。   他确实是舍不得的。   舍不得里一小半是不放心,要不是如今的玉无缺已有独当一面的实力,鹤不归不可能答允他独自下山,少年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总得有风雨磋磨,玉无缺蜕变的速度很快,快到病体枯骨跟不上了,只能放他去高飞,再不放心也只能答应。   至于这舍不得里的其余大半,是他自己都不想承认的恐惧。   思及此,鹤不归抬手勾住玉无缺的脖颈,对方吻得动情又认真,牢牢抓着手又扶紧后背,用更温柔的方式谢他平生头一次主动的想要亲近一个人。   鹤不归在恐惧死亡和疼痛。   恐惧不确定的命数,恐惧长久的病弱会成为拖累。   他没告诉玉无缺自己必须待在灵枢宫的原因,是怕对方的担心加重自己的恐惧,等哪日他不敢再去试了,便就真的成了废人。   虽不至于生死未卜,也依旧是要去鬼门关前走一遭,现在心里有了牵挂,才肯在临行前黏黏腻腻,忍不住一时情动。   相覆的手掌渐渐扣紧,水顺着鹤不归修长的脖颈往下滴,一头湿发被玉无缺像捧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呵护着,隔着头发和单薄衣裳,下头有些偏瘦的脊骨分分寸寸都烙在掌心,让玉无缺很是心疼。   那一瞬间他觉得,即便鹤不归一辈子不答应他也没关系。   这样温柔地回应说明了一切,只有有情人才会在临别时,身体力行地表达不舍,这是控制不了也藏不住的,他别扭的小性子,冷淡的答应,亦或是不耐烦的敷衍,都只是玉无缺一个人看得见唯他懂得起的倾心。   玉无缺将人磋磨够了,缓缓松开时忍不住咬了他一口,鹤不归吃痛蹙起眉,却也红着脸什么都不说,任由对方的指腹抚摸着自己又红又肿的双唇,深黑的眸子里满上一层水雾。   叫人怎么看怎么喜欢。   鹤不归趴回水里,歪着脑袋催他:“你快走吧。”黏黏糊糊真是够了,还一个劲儿地看。   玉无缺只顾着笑,把他鬓边头发顺到而后。   鹤不归敲敲石台:“五日一份书信,寄来。”不是有事再寄,是得随时寄,让我知道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是吃喝玩乐了还是遇到什么事情,事无巨细都要说。   玉无缺:“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少年马尾一甩,阔步离开,广袖长袍说不出的意气风发,鹤不归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此间春光甚好,劝人珍重也罢,劝人惜命也罢,都不能让情谊轻易辜负。   白应迟隐在后院侧门看完全程,只觉得心窝子被捅了个对穿。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师弟不爱我。   百年老树不开花,一旦开花了,只要他高兴,当然是要星星要月亮师兄都答应,遑论要个相爱的人。   尽管不是我,也是能够擦擦泪尊重祝福的。   白应迟捂着心口送走嘴唇红通通的玉无缺,连叮嘱都忘在了脑后,心塞窒息,窒息心塞。   ……   夜里萤火微亮,天极宫下山的路口马嘶惊起,三人疾驰撞进浓浓夜色之中,往太苍山的方向奔去。   而灵枢宫的客殿门窗紧闭,鹤不归裸着上半身坐在一个玉凳上,手上捏着一把锋利的小刀,凳子一旁放了许多玉制小鼎,白应迟卷起手袖站在一旁,炭盆又加了许多,烛火也足够明亮,麻沸散不知用不用得上但他还是兑了满满一缸备着。   该做的都做了,白应迟兀自捏了一把汗道:“麻沸散真不用?”   “不用。”鹤不归道,“麻痹了知觉,下刀就不够稳了。”   白应迟叹气:“若是太痛,你抓着师兄便是。”   “我能忍。”鹤不归深吸一口气,刀剑对准了腹部,狠狠扎了进去。   血顿时从刀锋两侧喷涌而出,雪白光滑的胸膛随着鹤不归逐渐加重的呼吸也快速起伏,疼痛直冲头顶,让他眼睛都有些花。   但偃师手即便是割着自己的皮肉也一定是稳的,他忍了忍又重重推了一道力,将腹部划出了方形的口子。   一刀未断,腹部便划出三道血口,血已流了半身,须臾之间,鹤不归额上已全是汗,白应迟赶紧将他眼周的汗水擦净。   鹤不归转了一下刀柄,稍稍一撬,皮肉整个被掀起来,血不住地流下,浸湿了裤子,顺着玉凳滴落在小鼎中,不一会儿就蓄满了几个小鼎。   撬开皮肉之后,里头却不见脏器。   唯有一块晶莹剔透的玉晶闪烁着微光,数千条灵脉和血管缠绕其间,注入输送,传导扩散,从光流便可判断这玉晶的作用和浮空殿傀儡的灵核异曲同工。   只是鹤不归的这一枚玉晶世间独一无二,只给活人用的,它虽是个死物,放置在体内连通经络却已然能像心脏一般缓慢搏动,甚至因为长时间和血肉混杂,上头已经覆盖了部分血肉组织,粘粘连连理不清。   鹤不归双手无力的垂下,眼睛快要合上前,呢喃道:“师兄帮我……取出来……”   作者有话说:   老公一走,开膛破肚。   玉无缺掐人中 第87章 玉晶   “师兄在呢, 忍一下小西,马上就好。”   白应迟再次净手,抽走鹤不归手中的刀, 在他面前蹲下。   面对腹部被豁开的骇然血洞, 饶是沉稳如山的天极宫宫主也战战兢兢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两只手一起伸了进去。   经脉和血肉的触感是粘腻又温热的,带着阵阵浓郁血腥,当轻轻捏住其中任何一根经脉,甚至能透过轻薄的膜抚摸到里头流动的灵源和血。   生灵的活性就在这些细微得不起眼的搏动之上,好似他掐住的不是一根寻常经脉, 而是师弟脖颈上的命脉。   一举一动白应迟都极其小心又谨慎。   尽管他不是第一次为鹤不归做这样的事了。   他还记得, 当初师弟来到天极宫时恁小一只, 瘦弱无助, 那是一种病态的瘦小,像是风一吹人就跑了,叫人看一眼就忍不住想护着他。   当时的宫主, 也就是白应迟的师尊天枢长老三番五次查验鹤不归的身体状况, 发现这孩子天生残缺——丹田是空的。   精神灵气永远无法聚集在黄庭,故而即便享有仙体,也仅仅是不会衰老而已。   比起凡人, 他若是病了, 症状会更重, 痊愈也很缓慢,论起修行, 几乎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聚不了气, 他就不可能结丹, 也就没有修为这一说。   正因如此,鹤王鹤后才在万般无奈下送到天极宫,指望高人能护佑着他,哪怕不能修行,到底大树底下好乘凉,鹤不归不至于没有人保护。   天枢长老也说不清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小仙鹤,会生来就缺零少件,凭白浪费了仙命,如此病弱还得长生,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幸运,而是持续永久的折磨。   鹤不归自小活得艰难,三天两头生大病,时常躺在病床上下不来,吃得少睡不着,生长速度更是异于常人的缓慢,后来被璇玑长老接走养在膝下,他提出了一个解决的法子。   给鹤不归造一枚「金丹」。   天枢长老觉得过于离谱,疯狂摇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金丹是靠后天修炼和天命机缘才能在体内聚集而成的,这东西怎么可能造得出,璇玑长老却揶揄道:“素日总说我们偃师手可造万物,今天又说我不行。”   “哎呀你这人,不是贬你,只是这件事开不得玩笑啊。”天枢长老道。   璇玑长老搓了搓手指:“事关小西的将来,我是他师父,怎会拿这件事开玩笑,实在是心疼他,就算此事难如登天我也要试试。”   璇玑长老说,若无仙体撑着,鹤不归连一岁都活不过去,就是缺了金丹为他聚气,他才比凡人还要弱得多。   若能有类似金丹的物件填补进身体中辅助聚气凝灵,他身体会变好,兴许还能利用人造金丹修行。   此事天枢长老没敢同意,毕竟造了金丹是要开膛破肚放进去的,怎么放,怎么链接经脉,就算是永乐真人在旁看着都未必有十全十的把握,若不小心将人给治死了,杀死仙鹤遭天谴都是后话。   首先他就没法儿跟鹤王鹤后交代。   于是造金丹的事被按下不提,直到有一次鹤不归出了事。   那天璇玑长老不在家,他一个人跑去林子里追兔子,追远了些,在阴湿之地被有毒的小妖咬了一口。   小妖自尝第一口鲜血就晓得他与众不同,还呼朋引伴地过来一起品尝,被毒液毒晕的鹤不归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小妖怪爬满了身体,万幸璇玑长老来得快,那些小妖只是饮血没来得及食肉。   人带回去时,全身血液几乎被吸干,脖颈上和手臂上到处都是牙印和血洞,人早就没了意识,手里攥着璇玑长老的一撮拂尘须。   那也是白应迟第一次见到璇玑长老掉眼泪。   他哭得很伤心,守在鹤不归病榻前四五日没合眼,说那些靠威压便能随便震碎的小妖,都敢这样分食鹤不归,不敢想象将来他要如何长大,少看一眼都提心吊胆的,璇玑长老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再次恳求天枢长老答应他造金丹的事。   天枢长老见到小孩儿这副造孽样,哪还敢说不,于是等鹤不归清醒了之后,此事首先就征求过他的同意。   璇玑长老说了很多造金丹和放进身体里的风险,比如筋脉若断了或搭错了,可能手会抬不起来,要么脚没了知觉,失去五感都有可能,而埋在身体里的「金丹」并不是一劳永逸的,会因为使用而损害或出故障,每一次的开膛破肚都得承担各种风险。   当时年幼的鹤不归只问他:“放了金丹进去,我就能和师尊下山了吗?”   璇玑长老道:“能。”   “能像师兄一样长高高吗?”   白应迟也帮腔:“能。”   “能不让你们担心了。”   璇玑长老摸摸他的小脑袋:“不是担心,是心疼你。”   年幼无知的鹤不归说了句让人很心酸的话,他说:“我是你们的负担。”   璇玑长老直摇头。   是白疏镜抱着他哄:“你是我俩的弟弟,是宝贝,要一起长大的。”   鹤不归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所以他利落地答应:“我不怕疼,师尊帮我吧。”   于是造「金丹」的事很快就付诸实施了,璇玑长老几乎用尽毕生所学和心血才设计了金丹的雏形。   至于材料,他几乎跑遍了大小河川,数次涉险寻来极其稀有的金属和玉材。   为了试验它的可行性,旁人不知,璇玑长老曾在小腿上挖空了一块血肉,放进去连通经脉尝试运行。   运行了数次没有出错之后,才敢将东西放进鹤不归的身体。   那天很多人都在,永乐真人备了天材地宝和救命灵药,天枢长老在旁护法,观夏黑檀两口子也等在一旁,若有意外,九命猫妖的精魄是可以续命的,加上年纪尚小的白家兄妹,发誓要和弟弟同甘共苦,所以要陪着。   鹤不归怕自己忍不住疼而挣扎,主动要求将自己绑在椅子上,他咬着一块木棍,就这么亲眼看着璇玑长老用刀划开了肚子。   璇玑长老忍着眼泪给他做完这一切,小孩儿在肚子还没掀开之前就已经疼晕过去了,白家兄妹更是躲在角落捂着嘴哭,瞧不得弟弟遭这种罪。   万幸的是,璇玑长老的法子起了奇效,鹤不归这场皮肉苦没有白吃。   因为人造金丹在体内的运转聚气,白日里灵力能够穿梭在身体之中,他身子比从前健康了许多,能吃能睡,个子也开始往上窜,璇玑长老教他偃术和剑法,后来又改进了金丹的机制,让其能够在卯时到亥时之间稳定聚气,夜间蛰伏以备不时之需。   虽然和别人相必,这个「金丹」不是完美无缺的,到底是让鹤不归能健康地成长,也有了修行的资本,起码靠自己的双手,他不可能再轻易吃亏。   所以开膛破肚于鹤不归就成了一种习惯,「金丹」只要运转便一定会有损耗,材料破旧,经脉损毁或是有什么意外都得重新换一颗新的进去,加之后来他在偃术上也有颇高造诣,自己钻研做出了灵核玉晶,便取代了最初的「金丹」。   细心养护自己的话,十年换一次足够。   若是遇到什么大事,总要动法消耗,这个频率便会增加,如今距离上一次更换才过去三年不到。   ……   两个时辰过去,白应迟好不容易将玉晶上的筋脉血管尽数切断封闭,他小心翼翼握住玉晶,放在了玉盘上。   玉晶表面还是温热的,鲜血淋漓,灵光透出些许殷红显得有些诡异,正是这枚小小的玉晶,撑起了整个浮空殿傀儡的运作,傀儡身体里的灵核都不过是这枚玉晶的附属品。   将制作好的更换玉晶替换进去之后,白应迟起了转换法阵把灵力导入,这才又将骇人的血口一点点缝合上,确认筋脉连接没有问题,血管输送也正常之后,他赶紧给早就晕厥过去的鹤不归灌下了大量的麻沸散。   鹤不归这一闭眼,足足在床上昏迷了将近两个月。   而另一头,玉无缺一行人终于入了太苍山地界,再赶一天的路,便能顺利登上上清观。   比起中原夏夜,靠北的太苍山向来要冷一些,如今早有秋日凉意,山中雾浓又更冷几分,三人将马拴在林子里,就地生火扎营,打算将就一晚。   岳庭芳负责取水,玉无缺去打了几只野兔野鸡来,木青君在篝火边烤着吃,还煮了一盆糙米粥。   岳庭芳递过去半只野鸡:“先吃,怎么又写上了?”   “都快两个月了,师尊一直没回我信,也不知他收到没有。”玉无缺嘟嘟哝哝趴在地上写家书,胳膊肘将野鸡拐开,“你们先吃吧,我不饿。”   每封信都要憋一首酸溜溜的小情诗,今天的还没憋出来,怎么能吃东西!   岳庭芳「啧」了一声,一手提着,一手啃着,偷瞄玉无缺的信纸。   见到「入我相思门」五个大字,感觉眼睛都要瞎。   岳庭芳小声嘀咕:“你怎么给太微上仙写这种东西?”   玉无缺赶紧捂住:“谁准你看啦,边儿去,吃你的鸡。”   岳庭芳只觉得他病得不轻,这种东西寄回去难道不会被打吗?他代入了一下自己,若是给薛易写什么「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那老东西怕是能骂上三天脏话,然后将这流氓做派的弟子逐出师门。   正想着玉无缺被太微上仙打的惨样,林间「嘎吱」一声,三人同时警觉地抬起头来。   玉无缺静了片刻,拔剑就走:“我去西边看看。”   “小心。”木青君和岳庭芳同时抽出剑一人对着一个方向,“四面都有响动,人可不少,注意隐蔽,发现什么等一炷香后回来再议。”   岳庭芳:“是。”   三人熄了火,迅速分散开来。   玉无缺轻功极好,飞身上树,半点痕迹和声响都没留下,匆匆略过半片山腰,果然瞧见了声音的来处。   距离他们不远的一处平坦地方,许多修士安营扎寨,烤火吃肉,按人头来算四十有余,方才的响声是在山林里巡夜的弟子踩出来的。   他瞥见临时搭起的营帐还有传信雀笼,照灵雀飞来的方向再次探查,又发现了数个扎营的地方。   七七八八算下来,不少于三百人。   一炷香后三人回到老地方汇合。   玉无缺道:“我们旁边就是去上清观的必经之路,照这么看,这些人已经将整个上清观给围起来了。”   “是逍遥廷的人。”岳庭芳也道,“那门徽我认得。”   木青君摸了摸胡子:“不知是否来者不善,人可不少呐。”   “应该不是冲我们来的。”玉无缺分析道,“我瞧他们在这里扎营已非一日两日,且巡夜弟子轮值交替井井有条,应当自我们一入太苍山地界他们就已得到消息,看方才照旧吃肉喝酒的样子,我们不是目标。”   木青君很是认同,又坐回篝火边,但也不敢放松警惕。   岳庭芳自看见是逍遥廷的人便心里惴惴的,如今烤鸡也不香了,满脑子都是望月公子说过的话。   逍遥廷是来要说法的。   没想到阵仗这么大,带了三百个人来「要说法」,怕是不好啊。   玉无缺大喇喇坐下,生火吃鸡,将没写完的书信塞进衣服里,劝道:“快些吃吧,趁现在还有些胃口,我猜逍遥廷的人知道你来了,一定会来见你的。”   岳庭芳皱着脸:“为何?你不是说他们不是冲咱们来的么。”并不想见。   “不拦路,未必没有其他事,怕是要你传话呢。”玉无缺道。   岳庭芳心烦道:“话谁都能传,哪怕派只灵雀上去都行,干嘛非得找我?”   “你是当事人,有些话由你传给陵玉道长,效果才足够震撼。”玉无缺笑了笑,看着手里这只鸡说,“最迟等我吃完这只鸡,就知道我猜得准不准了。”   “玉公子可真是聪明。”   话音刚落,林间便响起一妩媚娇俏的嗓音,三人并未持剑相向,淡定抬头,木青君也早有意料,故而站起来拱手道:“原来是逍遥廷的张宗主,幸会。”   张茵茵对老头不感兴趣,一双眼来来回回打量岳庭芳和玉无缺,最后还是落在了玉无缺的脸上,哪怕嘴边都是啃鸡留下的油水,那也是个世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值得多看看。   张茵茵冲着年轻人回礼:“幸会。”   木青君:“……”   玉无缺倒也不怯场,擦了擦嘴,笑眯眯道:“别来无恙了张宗主,既然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不妨直说。”   “是闻到姐姐身上的香味儿了?”张茵茵娇笑一声,“可惜了,怎么猜我找的是旁人,不是找你?”   木青君狠狠拂袖,浪荡妖女,成何体统!   玉无缺无意同她啰嗦,风轻云淡道:“张宗主若是找我,只能闲聊扯淡,说不上几句正事,既然没正事,逍遥廷这么大阵仗不如现在就散了去,我同你聊便是,就看你肯不肯了?”   张茵茵身后站着的面首突然拔剑,玉无缺屈指弹出剑气,生生又将他的剑逼回剑鞘。   只过一招,已知彼此深浅,张茵茵微微侧头,那面首赶紧退下。   “牙尖嘴利的臭小子。”张茵茵扭着水蛇腰肢走近几步,“倒是讨姐姐喜欢,以后若有机会再找你,今日还当真是为旁人来的。”   玉无缺皮笑肉不笑的往一侧挪开,拿起烤鸡吃得大快朵颐,像是半点没把眼前的人放在眼里,看得那几个面首更加咬牙切齿。   张茵茵这才又将目光投到岳庭芳身上,打量了片刻,在角落发现一个包袱和剑匣,是望月公子交给他的东西。   岳庭芳沉声道:“张宗主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张茵茵道:“劳烦岳小公子上山之后告知陵玉道长,将周玄清交出来。”   “那是上清观弟子,就算他有错,也不会轻易交出来,何况他如今已经疯魔。”岳庭芳微微眯眼。   张茵茵仿佛没有听见,绕着他们的篝火走了一圈,身上的金饰玉钗叮铃咣当直响,她兀自笑道:“一月为期,不管周玄清是疯魔还是死了,我都要这个人,否则逍遥廷所有弟子便亲自上山去请。”   岳庭芳急道:“你——”   张茵茵纤纤玉指抚摸上岳庭芳的肩膀,「嘘」了一声,又道:“周玄清的人,炉鼎的去向,圣姑的死因,我都要。”   岳庭芳侧头瞪着她。   “除此之外,还有尸骨。”张茵茵凌厉地撇去一眼,“就算掘地三尺,挖空太苍山我也在所不惜,这一月我会耐心等,岳小公子有的是时间好好同陵玉道长说,若是过了期限——”   岳庭芳问:“你待如何!”   “血洗上清观。”张茵茵拧着一块香帕子,从袖中抽出战帖,言笑晏晏地塞进岳庭芳的衣裳里。   可她话语冰冷,眼神残酷到无情,一指把岳庭芳推得一个踉跄,故意释放威压震慑。   那骇人威压骗不了人,合欢宗修炼能以一人之力汲取九大面首的功法,虽属旁门左道的路数,可修为确实强得可怕。   岳庭芳脸都皱作了一团。   张茵茵扫视他们一眼,沉下脸来:“本座说到做到。”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要回老家过年了,不带电脑,得收假了我才能更新,但是我会琢磨细纲,手机码字攒稿子的,年后回来继续!坑是肯定不会坑的,本本数据烂得头掉我也没坑过。   所以诸位放心,给大家拜个年,过年的时候来留言依旧会有大惊喜掉落啊——   就愿虎年大家都平安喜乐,事事顺遂-爱你们哦 第88章 情书   三人听完, 无不悚然。   尤其是岳庭芳,他双手捏拳想要厉声斥责逍遥廷不讲规矩又没有合适的立场。   若是从中缓和同样没有立场, 于是只能地站在原地, 眼睛瞪得溜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话说完了。”张茵茵似是很满意耍这通威风达到的震慑效果, 收了灵压后又娇滴滴地一笑,“岳小公子只需将话带去,我不会为难你,赶路辛苦,我派吃喝富裕,三位要不要同饮一杯?”   “不必了。”木青君将小辈拉到身后, 客气又不失礼节地拒绝了逍遥廷的邀请, 待一行人消失在密林深处, 他才又把篝火点燃, 将人拉到火边坐下取暖。   木青君拍了拍岳庭芳僵硬的肩膀:“先吃饭,明天就到家了,有什么事等见了陵玉道长再议不迟。”   岳庭芳闷闷地「嗯」了一声。   玉无缺塞给他半只鸡, 也道:“逍遥廷过来传了一道话, 目的达到,今夜铁定不会再有什么事了,安心睡你的觉, 倒不必真将她的话放在心里。”毕竟上清观也是百年煊赫仙门, 岂是谁想血洗就能血洗的, 何况上清观的后面站着天极宫。   岳庭芳茫然地摇了摇头,咬下一口烤鸡也是食之无味, 喃喃说:“叫我如何安心?爹爹不知得的什么病, 逍遥廷若在此时真闹起来, 上清观肯定要乱。”   “那不是还有你吗?”玉无缺笑了笑,“你都回来了,上清观真有难处,还能指望你。”   木青君抹了一把胡须,揉着老寒腿说:“男子汉肩上要扛事,你且扛着,扛不住还有师长和这些个狐朋狗友帮衬,慌什么。”说完眼睛一横,落在玉无缺身上,不是只有玩闹和读书才想得起这些人,遇到事了,师长也好至交也罢,都是他岳庭芳的臂膀和后背。   岳庭芳又感动又羞愧:“这事涉及两派私隐,且若是真的,上清观半点理都不占,天极宫要真是相帮恐会名誉有损被天下耻笑,木青君……连累你们陪我回山,但若真有变故,还请莫要插手为好。”   木青君两腿一盘:“你当真以为我这次陪你们来,是怕你们两个小鸡崽子半路出事?”都是半大不小的人了,再护也不至于回趟家也跟着,又不是三岁孩童。   岳庭芳恍然大悟:“宫主一早就知道?”   “听到了些风声。”木青君意味深长地道,“你所顾虑的事他自然心中有数,我既来了,必会保你平安,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便是。”虽然天极宫不便插手旁人家务事,但自己弟子的安危还是必须管上一管,管好一个岳庭芳,他不论要去救谁护谁,身后都有人撑着,这才说得过去。   方才还惭愧茫然的岳庭芳,听完这番话得到了巨大的鼓舞,这几日憋在心头的委屈和愁苦散了大半,他转头看了眼玉无缺,自小玩到大的好友同样给了他一个坚定又不必言明的眼神,他再没什么好愁眉不展的。   三人吃了晚饭,早早睡下,第二日天还没亮便披着浓雾进山。马蹄清脆,回荡在山林间,说不出的快意潇洒。   伫立在宏伟的山门殿前,恰好晨光熹微,大殿后方的云层染了层叠金黄,望楼上挂着一块硕大的匾额,「上清观」三字书得笔走龙蛇,自有一股横扫千军的气魄,两边青松苍翠挺拔,此时雾霭甚浓,掩住顶峰,像是置身在云端崖松之下。   岳庭芳微微喘着气:“到了。”   “我头一次来上清观。”玉无缺被山门殿前景象震撼得找不到形容词,憋了半天只好道,“庭芳,你家可真大啊。”   岳庭芳笑了笑:“这是门口,你进去看过再说,木青君请随我来。”   “庭芳回来了!”殿门正好被推开,一长相周正的道长踏步出来。   岳庭芳跑过去喊道:“宗正叔叔!”   “欸。”宗正将人好好打量了一番,虽是笑眼却难掩愁思,“又壮了些,白令川一别,这才几个月呐。”   岳庭芳赶紧错开身介绍身后之人,宗正恭恭敬敬行了礼,他身后还跟了一串弓腰抱手的小道士,俱是礼数周到地行过礼后,宗正才道:“在下上清观都管宗正,见过木青君,玉公子有礼。”   玉无缺拱手:“见过宗正道长。”   “客气了。”木青君道,“宫主听闻陵玉道长身体微恙,特派我携宫中灵药探望,正好岳庭芳也急着回来,便同行了,多有打扰。”   “哪里的话,里面请吧,知道你们一路过来辛苦,客殿早就收拾好了,掌门确实身体不大好,故而今日由我代他为各位接风。”宗正推出一小道童道,“这是我徒儿,还请木青君和玉公子同他一道去往客殿,掌门思儿心切,我先将岳庭芳带去看他一眼,好让他宽心。”   木青君赶紧道:“不妨事,我们自己过去就可以,庭芳你先去吧,尽孝榻前,万不可喊累,待陵玉道长稍微好些能见客了,你再告诉我。”   宗正带着岳庭芳匆匆去往别处,木青君目送他们离开,便也同玉无缺一道回了客殿。   小道童不敢靠近贵客,前后两排都离得远远的,也不知是他们当真胆小还是如今观内因为山下的事而风声鹤唳,总之气氛有些古怪。   趁他们离得远听不清人言,玉无缺轻轻动嘴皮子:“木青君,你这主动给装病的人台阶下,是打算在这常住啦?”   “就你小子长了嘴?”木青君踩他一脚,“看破不说破,这样对谁都好。”   “都这个时候了,还顾着体面,仔细耽误了大事。”玉无缺嗫嚅一句,“要我说,不如将事摊开,分清主次赶紧解决,人家都守在门口虎视眈眈了,这还遮遮掩掩的,浪费时间。”   “你没听过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这种复杂的家事,哪是几句话说得清的,咱们一时半刻确实走不得了。”木青君摸了摸胡须,拱玉无缺一下道,“你别去掺和,权且住下,把事情传回宫中,稍安勿躁。”   玉无缺努努嘴,有些担心好友,却也无计可施,只好道:“是。”   甫一安顿下,玉无缺立时将所见所闻尽数写下,让灵雀将信快速寄出。木青君同样写信回禀宫主,灵雀一前一后飞出上清观,直往天极宫而去。   ……   待这封长信送到天极宫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多天了,灵雀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钻进灵枢殿,绕了几圈瞧着客殿依旧大门紧闭,于是照常将信笺放在了宫主的桌上,又飞走了。   而这日,鹤不归正好醒来。   他只是微微动了下眼皮,似乎想睁眼却还是软绵绵没力气,人也没有完全清醒,白应迟算着时辰这几日会醒故而一直守在床边,见他有了动静,便俯身在耳边轻轻道:“外头一切安好不必挂心,你且养着,师兄陪着你。”   鹤不归微微蹙了下眉。   “伤口愈合得不错,师兄每三日过来替你看着,灵核没有排异反应。”白应迟摸着他额头碎发继续道,“等你彻底好了,身子会比从前还要强健,你想做什么我便不再拦着,现下乖乖将养,好不好?”   鹤不归听见了,眉头倏然松开,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在开刀之前,啸月楼的传信手镯已交到了白应迟手里,包括玉无缺每五日寄给鹤不归的书信也是白应迟代收,最开始怕有什么要紧事,白应迟在征得鹤不归同意下还答应替他拆信先看看,结果第一封就夹着小酸诗,内容也尽是鸡毛蒜皮,恨不得早中晚吃了什么睡在何处都写下来,白应迟被酸得牙掉索性之后都将信好好收起来没再拆过,只等鹤不归醒了给他自己去看。   反正上清观有木青君陪同前去,事无巨细宫主都能第一时间知道,目前看来虽然两派有些僵持,但好在还有一月为期,主动权在上清观手中,天极宫只能静观其变。   三日后,鹤不归已能坐起来自己吃东西了。   一闭眼再睁眼,已到立秋时节,热浪依旧滚滚,院中四溢花香都漫进了屋子中,鹤不归好整以暇地靠在床上,一口粥一口甜果地吃着,倒是惬意。   白应迟推门进来,一个更小的身影跟在他身侧,见到鹤不归便颠颠跑过去,正是已经入了天极宫门成为正式弟子的花如渊。   如今在脾气最好的永乐真人门下修药学,小小的宫服穿在身上有模有样,他手里拿着个食盒,扑通一声放在床边,给鹤不归拱手行了大礼。   “过来。”鹤不归放下碗,招招手一笑,“如渊怎么来了,近日可好?”   “我很好,劳大哥哥挂心了。”花如渊趴在床边,歪着脑袋认认真真地回禀,自他回山都做了些什么。   因为鹤不归一回来便进灵枢宫调养,花如渊安顿的事都是玉无缺一手安排的,所以他问得很是仔细。   据花如渊自己说,玉哥哥领着他一一拜见了各大修院的尊长,永乐真人一眼相中他,问他要不要潜心学医,把花如渊高兴坏了。   一来这些尊长中永乐真人笑盈盈的一看就很是和气,二来他伺候了父亲病榻许久,本心也想学医治药,如此正好入了药修的门。   修院落听后,玉哥哥把他托付给了观夏婆婆,还嘱咐道,婆婆虽然唠叨些脾气稍微大些,但确是天下顶好的长辈,会将他视如己出好好照顾。   于是乎花如渊有事没事就都去观夏的屋子里待着,比起玉无缺的调皮,花如渊相当懂事,小小一个会主动做些家务,观夏喜欢极了。   有玉无缺和观夏护着,又是永乐真人的弟子,加之世人皆知花如渊已是玄戒门少主,小弟子们待他还算是客气有礼。   住下来两月,他过得一直都很开心,写了书信回家,爹爹也叫他好生念书,不要挂念。   一直开心到得知大哥哥病倒了,他急得在山下到处求人,想来灵枢宫探望。   即便现在说的都是高兴事,他一脸担忧之色也一览无遗,他仔细端详过鹤不归的脸色,苍白消瘦,嘴唇泛白,是永乐真人教过的贫血之症,他道:“我学了本事可以给大哥哥看病了。”   白应迟摸了摸孩子的后脑勺,笑得真切:“当真是极乖巧的孩子,才学了些东西就急急跑来给你家大哥哥看病啦?”   鹤不归也笑:“看来念书很认真,比你玉哥哥懂事多了。”   提起玉无缺,花如渊扬起小脑袋道:“玉哥哥下山前说过,他不在山里时,要我有时间便来看看大哥哥,要是大哥哥嘴馋了再送些婆婆做的饭食过来,你肯定喜欢吃,谁知他才刚走你就病倒了,他若是知道定会急坏的。”   鹤不归道:“我已经没事了,既是你特意送来的,今日午饭我便吃这个,回去告诉婆婆我只是将养,万不可同你玉哥哥提起我病了,知道吗?”   花如渊抿着唇郑重点头。   白应迟坐到床边,给鹤不归探了脉象,蓬勃有力,灵力涌动,已是大好,他终于放下心来,鹤不归问他:“你躲了我三日,是不是就怕我一见你就问外头的事。”   “可不么,但凡上了心,哪次不是时时刻刻挂在心里操心个没完。”白应迟将他手塞回被褥,“还没彻底恢复前我确实不敢见你,就怕你问东问西又着急,不肯好好躺着了。”   鹤不归听到此处立时坐正:“可是外头出了事?玉无缺那边如何了?啸月楼送来消息了吗?凌斯这几日又在哪里折腾?还有让师兄查的兵主身份,有眉目了吗?”   “你瞧瞧你。”白应迟连连摇头,“一件件说,靠着,没有出大事,虽算不得风平浪静,但许是老天也照顾你的身子,病着这些时日还当真没什么极紧要的。”   白应迟将信拿出来:“他们已经住进上清观,陵玉道长只在他们进山第二日匆匆见了木青君一面,便称病再不出现,岳庭芳一直在陵玉身边说是伺候病榻没再出来,木青君和玉无缺便一直在客殿闲着无事。”   白应迟又将在上清观山下和逍遥廷遇见的事一并说了,道:“那边还算太平,玉无缺每五日给你寄一封信,我没拆过,不过大抵也都是同木青君说的差不多,你自己看吧。”   花如渊眼睛一亮:“是玉哥哥寄来的信!”   “嗯。”鹤不归勾勾下巴,“不如你替我念吧。”   花如渊伸手接过:“好!”   白应迟手僵在半空,逐渐尴尬,里头的东西会教坏小朋友的,书信内容也都罢了,那一首接一首的情诗怎么好念出来。   况且他也还没想好这件事要怎么同师弟谈。   但是他来不及阻止,花如渊已经开始朗声念诵。   花如渊:“师尊如晤,展信舒颜。今日行至鄂洲渡,歇脚茶棚,饮瓜片一碗,索然无味,远不及天极宫荷香银针。书不述怀,一笑一念。”   师尊如晤,展信舒颜。尽日唯饭饼而已,夜宿巴塬驿站,但闻雨声淅沥,未曾稍歇,春风所至,万物复苏。小徒敢问:吾师安否?伏乞春风送暖,惠及吾师。若能如愿,则徒心可稍安矣。书不述怀,一笑二念。   师尊如晤,展信舒颜。信札潦草,盖徒身处草莽,未有宁居。前日,徒涉凌波湖,见荷叶田田,知小暑至矣。尝念夏雨宛之小暑,荷叶连湖,莲香盈天,可爱极矣。乃思吾师。叩问吾师安否?待徒回归,必伴师赏花,亲侍奉茶。《诗》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1】盼待回归日,吾师如旧,未有微恙。书不述怀,一笑三念。   ……   声声意切,字字情浓,一直到九念,已是倏然而过两月有余,玉无缺踏马跨越大半山河,终于在上清观寄来了最新的一封书信。   信末还有一首诗。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2】   花如渊念完,懵懂地抬头:“我不懂这首诗的意思。”   “这首诗是说……”白应迟憋了半天,只能道,“你玉哥哥相思成疾了。”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要我同小孩子说这些。   说完他特意观察着鹤不归的神色,师弟从方才第一封信念起,嘴角的笑就没下来过,此时更是毫不避讳师兄的犀利眼神,兀自笑得欢喜,俨然像个怀春少女收到情书那般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白应迟头好疼。   花如渊似懂非懂地道:“所以是玉哥哥想念大哥哥,都得病了,但是「既见君子」的意思就是说,大哥哥就是他的良药!”   你真的懂好多。   白应迟叹了口气。   鹤不归将信纸拿过来在手中摩挲,笑道:“就是这个意思。”   “好了好了,如渊也见到你大哥哥了,快回去上课吧,这里有我照顾,顺便告诉婆婆别挂心。”白应迟赶紧赶人。   花如渊老实道:“那如渊先退下了,大哥哥好好养病,我改日再来看你。”   小孩欢天喜地出了门,白应迟才扭过沉重的头颅,似是打定主意要好好问一问这件事,还未等他将琢磨了两个月那番语重心长的话说出口,鹤不归就主动抬起头,认真道:“师兄,我喜欢他。”   作者有话说:   【1】出自《诗经·小雅·采薇》   【2】出自《诗经·郑风·风雨》   过完年啦大家有吃胖吗-我上工啦恢复更新 第89章 交心   师弟开口就如此直白, 倒闹得白应迟说不出话了。   难道这种事不该是我问得难为情,你答得羞答答,一番拉扯和试探之后我小心确认你婉转承认的过程吗?   一句话就完了, 说明什么?   白应迟懵然之后心痛地想, 师弟之所以如此坦白, 定然是什么都想通透,决定好了的。   纵然之前瞒着还有些许犹疑,如今也胜不过想要同一个人相守的心。   而他认定了的事,别说十头牛,便是十头燮都拉不回来。   师兄头疼又心疼。   鹤不归觉得他现在的表情有些好笑,便也扯着他衣袖问:“怎么, 你不是想说这个么?”   “我是想说……”白应迟叹了口气,“就是想说这个, 只是没想到你承认得那么快。”原来打好的长篇大论的腹稿也没了用武之地, 不都说长兄如父么,家里孩子私定终身,做长辈的不得提点几句?   这还怎么提怎么点。   “那日愈灵泉边, 我知道你在, 反正都被看见了,且你最近像是吃了枣核梗着总吞吞吐吐的,定是想同我说这个又不好意思, 我索性承认。”鹤不归掀开被子下床, 拽着白应迟一截手腕往外走,“父母兄妹此生不得见,师尊恐怕早已仙去, 唯师兄师姐待我如初, 你们是我的家人, 此等大事自然该在想清楚的第一刻便告诉你们。”   白应迟:“外头有风。”   “和风花雨,品茶听萧。”鹤不归道,“我才好将心事说给你听。”   殿外有一方矮几,可坐于廊下赏花烹茶,鹤不归将人拉过去坐好,晒着暖阳,他认认真真地给白应迟点了一壶茶。   鹤不归恭谨奉上:“加了些菊花,降火的,若这件事师兄不同意,稍后我说了什么惹你不开心了,多喝些权当我赔罪。”   白应迟难得地翻了个白眼,接过茶一口闷下:“明知道我从不跟你生气,越这样说,倒像是小时候撒娇一般。”   鹤不归没否认,勾着唇歪头呷了一口,支起长腿看着殿外飞花,暖风拂面,夹着花香像是立刻就能将病气吹散,还他容光焕发。   自然,白应迟知道这叫人逢喜事精神爽,想是那几封书信,那个千里之外的人教他欢喜。   白应迟问道:“你方才说要想清楚,是顾虑仙体长生之事么?”   “也只有这件值得我顾虑。”鹤不归笑容淡了些,坦诚道,“行于此间我就是个异类,任何事拿得起却放不下,往前看,失去总是注定的,所以我总想,要这些情爱恩义做什么呢,总会辜负了旁人。”   白应迟摇摇头,把蒲团搬到鹤不归身旁紧紧挨着,将人一揽:“你就爱钻牛角尖,若非是自己想透,谁说都没用,有一段时间你连门都不许我和小妹进,便是怕我们先你而去。”   鹤不归点头,靠在师兄肩上,手中拿着茶杯,却喝出了酗酒的醉态,他对自己做过的这些幼稚行径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好在他的师兄师姐向来最体谅纵容他。   如此一想,他还当真是个幸运的人,来到人间遇到的人都将他捧在手心,有些人虽去了,情谊和回忆却绵长得没有尽头。   就像他无限的寿数一样,可以回味一辈子。   璇玑长老早看破他这些小心思,怕他彻底将自己封闭起来断情绝爱,真活成天地间一介孤寡人,才告诉他说,爱世人也是一种道。   只是喜欢这种情绪,并不是想不要就不要,想控制就能控制的,起初还能只当个露水徒弟。   反正凡人一生匆匆几十年,鹤不归受着对方的好,总能以各种借口和理由还回去。   只是后来他发现有些情谊深重到还不起了,还将自己也赔了进去。   白应迟侧过头,盯着这人好看的鼻尖眉眼说:“璇玑长老说得没错,不过小西能想通,许是觉得活一场为自己留下些什么也挺好的,哪怕是将来,身旁的人来了又走,有过的情谊和回忆也是不朽的。”   鹤不归爽快地一笑:“师兄最懂我。”   “也只对你来说,这些能永远留下来。”白应迟戳戳对方的心口,“你想想,凡人肉身陨灭堕入轮回,也就什么都散了,你的长生却能将存在过的人记一辈子,记在这里。”   只要鹤不归一直记得,他见过的花,喝过的酒,爱过的人,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   至于为什么会想明白这些,鹤不归没细说。   永夜三岛的居民,玉无缺不遗余力去寻璇玑长老的踪迹,还有白令川边那座人人避之如蛇蝎的巨城。   它同样是不朽的,但某一刻鹤不归理解了姬瑄的意图,他甚至能从姬瑄的幻境里读懂这个人执着于不朽不死的因由。   他也有想要永久留住的东西,大多是不舍,不忍和怜悯。   出发点都是爱,大爱小爱不分高下,鹤不归这才释然,将手伸向他想要的人。   茶水喝尽,白应迟又添了一壶,怅然道:“小西有了心中所爱,我既是兄长,自然要成全你们。往后也不必避忌,你师姐那我会去说,待挑个良辰吉日,结为道侣也好。”   鹤不归听闻「道侣」二字脸倏然有些红,喝下的茶呛得他直咳,眼底虽欢喜,但两个男子结亲这样的事,他自己可以过了这坎未必旁人就不说闲话,他赶紧道:“此事不急,天下太平之前说这些都早了,对了,说说我问你的事,那些顶要紧的。”   当真是简短到只是告知,像是容不得家中父兄教训,白应迟不舍得教训,便只好收起惆怅心绪,说正事:“凌岚传信,凌斯近日往上清观去了,但并未同逍遥廷的人有什么联系,倒是在山峦间神出鬼没,看样子是想布阵。”   “布阵?”鹤不归疑惑道,“凌岚是阵修,可看出是什么阵?”   白应迟拿出一张上清观附近山峦地图,铺开解释:“正因为她是阵修,才好不容易从凌斯出现的地方发现了端倪,凌斯在挑拣合适的阵石和布阵的地点,目前还没有布阵的动作。我怕是贻害无穷的邪阵,特意问过凌岚他取阵石的地方都有些什么。”   一般来说,布邪阵要紧的便是阵石和阵心,需得阴邪之物启阵连通,阵法的效力直接同阵石的能量相配。   若凌斯受神女指使,要协同逍遥廷在上清观大肆作乱,那必然会布下一个邪恶无比的阵法,阵石肯定得挑选极阴邪之物。   凌岚也有此猜想,所以她有心翻查过,可凌斯挑拣阵石有可能的材料都再普通不过,那上清观四面层峦叠嶂,都是钟灵毓秀的宝地,想寻个邪物并非那么容易。   白应迟道:“有山林遮蔽,凌岚倒是方便隐藏行踪盯紧凌斯,一旦他选定地方开始布阵,便会第一时间告诉我们,如今唯一让人放心的是,他挑拣的阵石和想要布阵的地点,无法催化邪阵。”   鹤不归认同地点点头,同时也在琢磨其他可能性,若不是杀人聚魔的邪阵,那他布的阵到底作何用途,更值得深究。   “还有这个,你昏迷时萧旗传过一次急信。”白应迟将手镯秘信拿出递给他。   萧旗信中所言寻到龙脉确切信息,但和上清观没什么关系,此事还牵扯进绝仙宫的巫行雪,信中不好明说只能面谈,得知鹤不归闭关,便留信说待他出关,萧旗会随同巫行雪一同前往天极宫拜访。   鹤不归立时就用手镯回了消息,邀请萧旗和巫行雪到浮空殿小聚。   “至于蛮荒兵主,我今天来便是再确认一下你的恢复情况,现下看着放心了,我就要走了。”白应迟道,“蚩尤死在血枫林,若他复生,血脉必会有异,我得去那里看看。”   这可让人半点轻松不起来,鹤不归担忧道:“难道古籍记载中,没有另一个「兵主」的可能?”是什么上古邪祟或是冥灵妖魔都好,最糟糕便是此兵主唯蚩尤一人。   人人常说,天道面前,凡人如蝼蚁。   而在蚩尤面前,他是个曾让万神陨落的战神,仙家都不过是蝼蚁,凡人只配做垫脚泥沙。   “多半是他。”白应迟道,“要做成这样的大事,也只可能是他,别说古籍,我连街边话本都没放过,上下几千年翻了遍,整理出一段关于蚩尤的往事,待我去血枫林查证后再同你细说。”   见鹤不归脸色阴沉,白应迟又补充道:“不必太过担心,即便真是蚩尤本尊,他如今的能为也同记载的大相径庭,连姬瑄这个凡人的城门都开不了,可见今时今日的蚩尤也不是那般不可战胜的。”   鹤不归心下一宽:“师兄早去早会,诸事当心。”   “你就别操心我了,我不在时你也别瞎跑,就在灵枢宫养着,昨日你要的那些器具让空知尽数搬来便是。”白应迟道,“微缩城池做好之后,模拟五行龙脉运转,若真窥得一点天机,便能先发制人。”   鹤不归只是随口提过,白应迟一点就通,连符合五行的灵力宝物都一并为他准备好了。   鹤不归乖巧道:“多谢师兄,你何时走?”   “现在。”白应迟长袖一甩站起身来,他按着鹤不归的肩让他坐回去,“不用送了,最多七日我就回来。”   白应迟两手一背,潇潇洒洒踏入院中。   宽袖长袍的天极宫宫主在漫天飞花下一样是俊朗无双的如玉公子,鹤不归注视着他的背影,吹奏洞箫相送,沙哑呜咽的音调并不哀愁,透着春花秋月的浪漫和期盼。   白应迟忍不住回头看来,只见廊下公子盘腿吹奏,嘴角带笑面若桃花,比任何时候的他都还要动人,就因为鹤不归是发自内心的高兴,白应迟连他星宿呈凶,恐会伤及亲近之人的事都没忍心提。   “小西,师兄还想问你一件事。”白应迟朗声道。   萧声止歇,鹤不归抬眼看过来:“嗯?”   白应迟纳闷道:“你到底喜欢那小子什么呀?”   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哪里不好,还同师弟相伴数十年,有从小一起长到大的情分,何以会被横空出世的玉无缺生生将人抢走了。   心里苦,想不通。   鹤不归愣了下,脱口而出:“我不知道。”   他又兀自笑了下说:“处处有毛病,说不上哪里好,可就是喜欢。”   这便是真的动心了。   “罢了罢了。”白应迟转身扬起手挥了挥,酸不溜就又真诚地祝福道,“等那小子回来,让他好好来拜见我,我家小西可不能轻易就送出去,须得过了我这关才行。”   鹤不归笑着点头:“知道了。”   远在千里之外的玉无缺,还不知道回去要面对虎视眈眈痛失所爱的白应迟的质问,他照旧给鹤不归写信,每日虽闲在客殿却也不是无事可做,勤奋修炼,并且借口要去无人之地练剑术为由,几乎将上清观境内山林都搜了个遍。   这日古藤灯终于亮起微弱的光。   光亮指着某个方向,玉无缺凛然望去,龙脉的精纯灵气就来自深处。   作者有话说:   啸月楼手镯-修真界微信;   5G冲浪,随时掌握天下大小瓜,不是,大小事,太微上仙用了都说好。   我努努力以后开始日更,每天大概就是三千字左右,三点不更就应该是九点更,周末也争取有更新。   毕竟今年还想开一个科幻和现耽,时间允许还想写武侠,我得加把劲了。   准备开始走剧情√ 第90章 母子   为了查询龙脉所在, 玉无缺把在水脉脉络上砍来的古藤挑了一小部分做成感应灯笼,原也没指望能以此寻到些什么。   毕竟鹤不归说过, 那古藤像是花家先祖特意为水脉种下的, 他随身带来是上清观也只抱着侥幸的心态, 谁料想还真的有了反应。   玉无缺提溜着灯笼,一路往深林进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在一片生长茂盛的万年青林中,寻到了同样的藤蔓。   盘根错节的藤蔓破土而出向上攀爬,紧紧抱着如城柱粗壮的树根,它们仿佛天生就是万年青的一部分, 跟江陵城附近寻到的不同, 这里的藤根厚实, 枝叶肥美, 显然生命力蓬勃,尤其同万年青长在一起,连颜色都一样。   若非有古藤灯感应, 根本看不出来。   身在此间, 光亮骤盛,玉无缺随便挑起来一截探去,灵力精纯干净, 哪怕只是细细一根, 也同别的地方不一样。   他抽刀割下一小截包好, 又匆匆写了一封信,灵雀刚刚召来, 便听见远方浑厚地「咚」了一声。   “咚——”   紧接着是第二声, 第三声。   一直到第九声钟声止歇, 万古青林中已惊飞了无数鸟雀,不知这些小灵物是不是也能从钟声里听出焦急和肃穆,察觉到大难将至各自高飞。   玉无缺变了脸色。   九声钟响,意味着观内有大事发生,急召弟子于山门前集合听事。   如今能有的大事无非是山下虎视眈眈的逍遥廷,玉无缺不敢耽搁,让灵雀带信疾飞后,他也往山门赶去。   ……   山门殿前的白玉台已被乌泱泱的上清观弟子挤满,青袍玉冠持剑而立。   而石坊之外,尽是丰容靓饰绮罗珠履的逍遥廷弟子,站在最前的四个壮汉抬着一方贵妃椅,张茵茵一身紫衣尽显婀娜身姿,她撑着脑袋仰躺在椅子上,支起腿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坊内诸人。   轻纱浮动,遮不住下头雪白的大腿,美好丰盈的体态时隐时现,逼得修道的弟子各个眼观鼻鼻观心,头也不敢抬。   生怕多瞧一眼,就被妖女勾走魂魄。   面首给张茵茵又是喂葡萄,又是奉酒,看上去当真逍遥又快活,半点不见对方剑拔弩张的意图,可气氛却草木皆兵得有些窒息。   因为张茵茵在讲故事。   讲一个始乱终弃,忘恩负义的故事。   这个故事玉无缺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他挤开众人绕到木青君身后,始终没见到陵玉道长和岳庭芳。   “跑哪儿去了?”木青君见他行色匆匆,拉着人退到后面问,“见到庭芳了吗?”   “正想问木青君呢,方才我在后山练剑,听到钟声有异便赶过来。”玉无缺道,“不是一月为期么,这才过了半个月,张茵茵怎么就来了?”   “谁知道她想搞什么鬼。”木青君道,“听上清观的弟子说,逍遥廷走正道上来的,沿途想拦路的弟子都被弄晕给送上来了,到了殿前也不进来,就在那动嘴皮子。”   “见血了吗?”玉无缺摸着剑柄问。   “没有。”木青君神色严肃,“就是因为没有,她们又不肯进殿,所以不能以擅闯上清观的名义将人赶出去。”张茵茵只是将人迷晕,一个个放在轿子里送上来,没少一块皮没流一滴血,上来之后只在石坊门口讲故事,未曾兵戎相见。   这个时候谁先亮剑谁便输了一步。   玉无缺远远打量了一圈,问道:“有血渊殿的人。”   “不止。”木青君手隐在袖中,指着人群一一介绍。   依附狱释宗的门派,中立的门派,甚至有不清楚状况以为有什么清谈会被骗来的小仙门,这些仙门虽在天极宫治下,却没什么存在感,也毫无战斗力,大大小小势力庞杂的仙门都在,每派至多只有两人。   玉无缺恍然大悟:“才来了这么点人,根本算不得援兵。张茵茵此举不过是想将上清观的声誉踩在脚下,达到目的这些人插不插手都不要紧。”   “你如今倒肯多动脑子了,不错。”木青君趁机夸赞一句,“故事讲完,若再有实证证明她所言非虚,那便不管今日还是半月之后,逍遥廷要直取上清观,都算得上名正言顺。”   可以说,逍遥廷每走一步都在规矩和法理之内,没给旁人留下一点说三道四的空间,半个月过去了,本来这件事是两派私怨,可以私下沟通解决,可上清观到现在都未曾出面,硬是把失态拖到公之于众的地步。   玉无缺捏拳:“都这个时候了,陵玉道长怎么还不出来!”   话音刚落,上清观的弟子就自然分立两边,岳庭芳扶着陵玉道长的一只胳膊,缓步走了出来。   陵玉的气色不佳,看得出右脚像是有伤,走路不大稳当,岳庭芳几日不见,消瘦了许多,他只匆匆瞥了一眼玉无缺和木青君,什么都没说,扶着陵玉走上前去。   玉无缺有些担心:“庭芳神色有异,陵玉道长竟然不是装病,木青君猜猜,张茵茵会做什么?”   “妖女想什么,我才不要猜。”木青君嫌弃完又叮嘱,“无缺,你可听好了,逍遥廷至此都只是凭一张嘴,难以让人信服,如今召来众家围观,必得拿出实证,若实证针对的是岳庭芳,你万不可冲动相护。”   玉无缺哪肯听从,愤然道:“可他们要是敢出手伤人,我怎么可能不护!”   “废话!”木青君瞪他一眼,“要是敢伤我天极宫弟子,自然不能坐视不理,除此之外的别的情况,你需冷静。”   玉无缺闷闷地「嗯」了一声,眼看着岳庭芳和陵玉道长走到石坊下,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握着剑柄的手心都出汗了,生怕对方不讲道义杀个措手不及,伤了自己的好兄弟。   同他一样紧张兮兮的还有上清观弟子,唯独陵玉道长依旧云淡清风的神色,一一问候了坊前仙门代表,还大方地邀请他们入观漫谈。   “不必了。”张茵茵这才收起她没骨头似的靠法,直起细腰,笑盈盈地道,“故事又说了一遍,怕是有些人都听腻了,可我不到这里讲,你还不肯出来见我一见。敢问道长,何时将周玄清交出来?”   陵玉道长道:“玄清乃我门下弟子,犯错惩处,也该由上清观来。”   “好吧,此事不急,反正还有半个月,陵玉道长可以好好思量要不要给我人。”张茵茵道,“之前说好一月为期我自当信守承诺,今天来,只不过是想让大家大开眼界。”   她说完便将眼睛盯在岳庭芳身上,血渊殿的金护法趁机道:“张宗主,凡事口说无凭,讲究实证,我等应你恳求来见证公理,你总得拿出些证据让大家心服口服吧。”   “那是自然,没有证据,便是给清清正正的道门泼脏水,岂非坐实我妖女之名?若有实证,小女就只是来求个公道的可怜人,你们都得替我做主呐。”张茵茵捂嘴笑道。   “咳。”金护法催促,“你有冤屈,在场之人自会替你做主,张宗主有话还是快说吧。”   张茵茵抬手指着岳庭芳道:“修我合欢宗者,体质有异,诸位也是知道的。而我们姐妹几个都是前宗主的亲传弟子,体质尤其特殊些。   因为修了不传秘法,既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鼎」,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炉灶」。”   上清观的弟子有些茫然,而其余庞杂门派倒意外地议论起来。   不论男女只要修了合欢宗,可用采阴补阳或采阳补阴术增强自己的功法,此法是将女伴或面首当做「炉灶」,自己作为「鼎」,以此汲取对方的灵力,一般体质只分两种,要么天生为鼎或天生为炉,可张茵茵所言,修了秘法可让自己炉鼎同成。   换句话说,这样的人若修炼已大乘,是有可能被更强大的人当做「炉」取之不尽的。   “本派圣姑武九九天资奇佳,十数年前便已入了大乘境界,周玄清当时不过一介金丹修士,想要迫她为炉,绝无可能。”张茵茵眼神犀利,言辞掷地有声,“除非是圣姑心甘情愿的。”   有人道:“这怎么可能!”   武九九的盛名在外,整个逍遥廷的女子,哪个不是好色痴迷于好看的男人,非得有天下一等一的样貌,一等一的资质,才入得了她们的眼,那周玄清长相普通,资质平平,品性也算不得多出众,何以能让盛极一时艳冠群芳的圣姑委身于他。   “自然不是因为这个男人。”张茵茵不屑道,“周玄清之于圣姑,不过是寻欢作乐时的酒搭子,天一亮谁还理他。男人如衣裳,这个不好再换下一个,我派弟子向来如此,可恨就可恨在那周玄清私下勾结药王谷之人,配出奇药破了我派避子金身,让圣姑怀了身孕,圣姑慈母心肠,不忍心将孩子堕下,只能叛离师门躲在深山老林里将他生了下来。”   说罢张茵茵一抬手,逍遥廷的弟子丢出来一个老翁。   张茵茵道:“说说看,你曾干过什么好事。”   “鄙人……鄙人……”那老翁瓮声瓮气地说,“曾配药破解逍遥廷的避子秘方。”   此人在药王谷位次不低,看着老实巴交的,此时却抖如筛糠,跪在地上连连请罪。   为了将此人揪出来,张茵茵可谓是花了不少功夫,一边是面首借口争宠,须得让掌门怀孕为由,满天下找人配药,一边是借啸月楼之手查证懂药石又熟悉合欢宗修炼之法的高人,双管齐下地翻查,终于有了药王谷之人私下联系。   而此人配出的药完全针对的就是逍遥廷入门时逼女弟子喝下的药剂,如此一来,张茵茵便直接将人抓了。   严刑拷打之后,此人终于吐口。   当年周玄清也曾要他配过,便是用他拿来的避子药研究,才有了这个方子。   至于用在什么人身上周玄清没有透露,药师只知道,也是一名逍遥廷的女子。   药师将一沓发黄的纸页递给陵玉道长,上头是他配过的生子药,也有避子药方,药方笔迹正是周玄清的字迹。   这件事,陵玉道长一无所知,这张药方仿佛一碗黑墨,百年清正都将污黑得彻彻底底。   岳庭芳听得遍体生寒。   张茵茵狐疑道:“陵玉道长这么看着我,是觉得我说的都是假话了?”   陵玉道:“张宗主振振有词,肯定是有实证的。”   “那我说得可对?”张茵茵道,“周玄清配药破了避子金身后,逼得圣姑将孩子生下,那之后的事,你当真不知道?”   陵玉道长摇摇头:“并非一无所知,玄清修为暴涨来得蹊跷,我是问过的。”   岳庭芳心下一沉。   身板挺如劲松的陵玉道长,此时却少有地垂下了头。   他想起自己师弟下山一趟后回来发生的剧变,从默默无闻到意气风发,再突然走火入魔神志不清,他是从胡言乱语里得知山外还遗留着一个可怜的孩子,也是从胡言乱语中,知道了自己师弟做了滔天恶事。   陵玉道长多次逼迫周玄清说真话,从断断续续的供述中,拼凑了一段不堪往事。   武九九怀孕之后,周玄清全程伺候左右,倒不是他为父心切,怜爱母子,是他已经知道,武九九的「炉灶」除了强取并无自愿献出这一说,但它能够通过分娩,由母体传承给婴孩。   周玄清的能为,想要杀死武九九强取炉灶几乎没有可能,哪怕圣姑有孕在身,修为参差也是天壤之别。   于是他在下药之时便打定了主意,待圣姑产子,他要亲取自己孩儿的性命,抢走炉灶。   可武九九也留了一手,母子连心,哪个当娘的不是为自己的孩子做尽打算,生产前她便早早将炉灶的灵力封印了七成,转化成一道坚不可摧的护体结界,以保孩子不受伤害。   果不其然,诞下孩子的当天,周玄清就丧心病狂地下手了,他趁圣姑虚弱,炉灶将失,将人打得只剩一口气,见他还要剖婴孩腹部时,圣姑才告知炉灶只挖得出一成功法,孩子若是死了,其余九成会随他去往地下,谁也得不到。   武九九临终前目眦尽裂地怒吼:“你若敢动我孩儿一根汗毛,便什么都再得不到,将来到了地下,我们母子俩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周玄清贪欲成魔,早已没什么人性,他仔细回想武九九的遗言,只要留住孩子的性命,那炉灶的修为便有可能还能取走。   于是他将孩子和武九九的尸身一并带走了,武九九葬在何处至今不知,而那个孩子,被他一个人养在深山两年,浸泡各种毒药金水,炼过无数阵法,受尽皮肉和精神折磨,奄奄一息只剩半条命吊着。   终于,周玄清从自己儿子的体内,抽走了三成功法。   若不是他中了武九九的计,强取豪夺以致反噬到走火入魔,陵玉道长发现之后将他打成重伤,关进殿中,那个孩子恐怕早被各种药水和阵法榨干成一具白骨。   陵玉道长亲自找到深山里将孩子接了回去,当做自己的儿子,抚养长大。   “炉灶封印我能解开,那孩子继承圣姑体质,既是「炉」也是鼎,一验便知,若将周玄清提来,试一试他体内灵力来源,同属一人,此事便是最有利的证据。”张茵茵笑容渐消,语调哀戚,“岳庭芳,你虽没见过她,可孩子始终是娘亲的心头肉,炉鼎是她送你的大礼。”   张茵茵冲他招手:“你来,我现在替圣姑把大礼交给你,不谈公道,只说情份,她用命让你活,你该接下。”   岳庭芳愣了许久,思绪还纷杂凌乱,脚已经迈了出去:“好。”   作者有话说:   走剧情√ 第91章 蚩尤   两只灵雀几乎同时飞抵灵枢宫, 将上清观发生的一切都带给了鹤不归。   刚收到的藤蔓样本还未来得及细细研究,山门殿前的旧案却带着阴谋和血腥让人闻之作呕。   玉无缺这封信字迹缭乱狂舞,可见悲愤难抑, 尔虞我诈之外, 最可怜也最无辜的便是岳庭芳, 曾是家世显赫的天之骄子,虽说不上一落千丈,可有这样不堪的身世,叫他往后如何自处呢。   鹤不归想,哪怕武九九留下的炉鼎让岳庭芳一步登天,修得大乘金身, 他恐怕也高兴不起来。   不然玉无缺就不会在心中愤愤然写下, 天道不公, 人心不古。   鹤不归坐在凌乱的器具材料中, 突然觉得有些冷。   “师尊,宫主回来了,另外萧旗和巫行雪也刚到山门口, 大概一个时辰后便会来拜见。”空知拿来一件外袍给鹤不归披上, 小心扒开地上的东西,跪坐到他身旁说,“微缩城池设计最费功夫, 搭建倒是快, 就是细细碎碎的事多, 师尊可以交给我。”   “那你来吧,我腿都僵了, 正好师兄回来, 怕是兵主的事查得差不多了, 我去问问。”鹤不归揉着腿道,“晚些时候闭殿,将无关之人都请出去,你同我一起将五行龙脉模拟一遍,看可否连通。”   空知:“是。”   才说着那人,白应迟便风尘仆仆地直往客殿来,见自己的殿宇几乎被腾空只剩角落一架孤零零的木床,他张了张嘴愣在门口。   师弟这拆家的本事与日俱增,怕是再晚回来几日,连屋顶都要掀了。   可又不得不感慨鹤不归的偃术技艺,当真是能化腐朽为神奇。   整个大殿的中央被架起一座微缩城池,即便尚未完工,也能从雕梁画栋的精细构造里看得出它曾经有多么恢弘,空知和鹤不归一人在一边埋头雕刻东西,刻好放上去,只轻轻捻一股灵丝催动,那些古井便会自行汲水输送,城门按时开合,就连百姓的屋檐都会根据四时更迭变换材质。   除了中央的城池,白应迟提前备好的五行晶石也漂浮在大殿四处,水晶和火晶已经分别镶嵌在不死城下和浮空山。   至于其他三个尚未固定,只是漂浮在鹤不归根据五行定理推论的大致方位。   鹤不归想要做的事,只差最后几步便能实现。   白应迟欣慰又惆怅地看着一地凌乱。   感慨墙角木床的多余,惊叹偃师造物的境界,大概都是不吃不喝不睡的痴人状态。   可他想,干一行爱一行是没错,好不容易「修」好的身体也不兴这样糟蹋。   “正要去找你呢。”鹤不归仰起头,瞧他脸色便一笑,“不许唠叨我,说说看,此物如何?”   “姬瑄若再世,怕是也要甘拜下风。”白应迟不吝赞美,又趁机隔山打牛,“师兄在想啊,姬瑄当年肯定也不怎么爱睡觉,不爱吃东西不理旁人,痴痴关在房里,眼圈都要熬黑。”   “我睡了,一日两个时辰。”鹤不归主动坦白,扫开身旁的一堆木屑,将白应迟一把拉过去,“没地方下脚了,随便坐吧。”   白应迟:“……”也是难得一见的粗糙。   鹤不归还捏着刻刀:“有眉目了吗?”   白应迟简洁明了地道:“蚩尤没死。”   鹤不归手一顿,空知也吃惊地抬起头来。   鹤不归怔了下问:“不是复生,而是没死过?”可古籍有载,明明说蚩尤已被帝君斩首于涿鹿之野,首级埋于地下,这才化成万里绵延的血枫林。   那血枫林都还在呢。   总不能是帝君诓了天下人。   “现在最大的可能便是这个,血枫林如今阴风过境,竟天然形成了一方屏障,来往凡人无法入内。”白应迟道,“那阴风邪气吹向的地方,像是不在这个世界。”   鹤不归疑惑道:“师兄的意思是,就像冀望山那般?”   “应该是。”白应迟食指沾茶水,在木屑里画起来,“你们鹤族冀望山本就是仙境,虽和凡尘在同一个时空,却不能相通。”   当年鹤王将孩子送来,天雷轰隆隆地追在头顶,将劈未劈,鹤南即便和白应迟交好,也仅仅面见过一次,冒着雷劫风险喝了一顿酒,其余只能传些书信。   这世间规则万千,谁也说不清是谁定下的,可冀望山既存在,那未必没有更多这样的地方。   白应迟道:“蚩尤曾是八十一部落首领,那些部落的人并非凡胎,他们兽身人面,法力通天,残暴无度,都是来自一个叫蛮荒的地方,那儿也是蚩尤的来处。”   蛮荒真实存在,同冀望山一般有一层「规矩」约束着无法相通,可当年蚩尤不知习得何种法门,破了这层屏障,带着他的族人越界了。   许是凡尘条件优渥更适宜生存,蛮荒部落来了便不肯走了,又凭借自己天然的力量优势逐步扩大势力范围,弱肉强食天然之理,有争夺必有杀戮,杀戮带来无休无止的战争。   白应迟道:“那个时候众神和凡人混居,本该是最太平祥和的时代,可蚩尤来了之后,众神也加入混战,竟难以抵挡,帝君好不容易将他制服,深觉仙凡混杂扰乱了凡尘气运,好比蛮荒部落闯入凡尘,都是「越界」之举,界限不明则招致祸事,他深思熟虑后将蛮荒的破口封上,决定带着仙族去一个和凡尘隔绝的地方,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九天仙境。”   空知听了半天,这才稍微理解些许,犹疑着问:“所以仙境、冀望山、蛮荒、凡尘并非用普通意义上的上中下来界定,而只是被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规矩」给隔开了。”   白应迟点头:“就是这么理解。”   空知明白过来:“那冥府也同样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只是这层界限更多一道,「阴阳」!”   “没错,按理来说每个地方生存的生灵各不相同,只有转化方能抵达,比如由生到死,由凡升仙,可也出现了例外。”白应迟看向鹤不归,“姬瑄去过冀望山数次,他便是这个例外。”   既然能突破一次界限,未必不会突破第二次。   白应迟道:“蚩尤乃不灭战神,首级被砍下还能化成血枫林,时至今日灵压依旧震动,可见当初帝君根本没将他彻底杀死。   只不过丢回蛮荒将人封在了里面,我猜想姬瑄也曾去过蛮荒,一千多年前便是通过这个契机,放出了蚩尤。   只不过因为些什么原因蚩尤不复当年强盛,落败后姬瑄将他镇在城柱中,连他八十一个部落大军也锁在了魂窟里,以免遗祸万年。”   空知道:“这些事都没有记载,但宫主推断合情合理,看来那位姬瑄背了千年的骂名,很有可能许多恶事并非他做下的。”   “魂窟里的东西和兵主的来历已然明晰,那不死城里的居民也就不难猜测是哪来的了。”白应迟道,“蚩尤生性残暴,再见天日不论是想像当年一样抢夺地盘还是报仇雪恨,杀戮都避免不了,想来数万无辜枉死的人,都被姬瑄用这种方式保存了下来。”   鹤不归沉默不语,想到的却是神女和她神秘莫测的魂术在这些事中到底起了多大的作用,总觉得此人才是将所有人和事牵在一起的细丝,藏在纷杂过往下,却必不可少。   然而更多细节不好说太多,玉无缺已将魂术掌握了大半,多一人知道多一人担惊受怕。   也就多一份危险。   白应迟渡劫之身,若早知这些而选择回护,将来必会被连累,鹤不归必须瞒着他。   兵主是蚩尤,那将来他们面对的,以至于整个凡尘面对的,是号称不可战胜的战神,一步走错便再难转圜。   鹤不归又是担心,又是思念,玉无缺独自在远处,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白应迟见鹤不归神色凝重,宽慰道:“兵主身份确认,我即刻就要召集仙门掌事将此事明说,不管他要做什么,我们都得提前准备应对。”   “辛苦师兄了。”鹤不归道。   白应迟笑了笑:“还好,我这边自会处理,你想做什么便做,这座城池和五行龙脉是后手,万一凡人力所不能及,关键时候还有这最后的机会。”   鹤不归郑重道:“我懂。”   送走白应迟没多久,萧旗和巫行雪便来了灵枢宫拜见,空知将二人带到客殿前院,将将坐下,一向油嘴滑舌八面玲珑的萧楼主却连礼数都忘了周全,问了数次此地是否安全,便直截了当地道:“太微上仙,我找到龙脉了。”   鹤不归吃了一惊。   巫行雪行了礼,双手奉上锦盒,盒子里放着三颗形状普通,色泽灰暗的石头。   巫行雪道:“此乃我派镇派之宝,金垩卜相门,三石落阵成门,可通往不同时空的金系福地,取走矿藏宝物,同时也能设法看见其余四行龙脉位置,如今火、水两脉式微,金垩卜相门已趋近崩溃。”   怪不得连灵力都感觉不到多少。   而且这三颗石头也真的太破了些。   鹤不归狐疑地看着锦盒里的东西,等他继续说。   巫行雪突然跪下,恳求道:“歹人以我派大弟子的性命迫我交出金脉,可我从门中窥见未来一隅,只有将此物交由上仙,才能保天下太平,哪怕毁我一门,断送徒儿性命,我也心甘情愿。”   鹤不归将他拉起:“为何如此说,你瞧见了什么?”   巫行雪和萧旗对看一眼,都神色惊惶,他道:“滔天战祸,活下来的只有你。不过将来到底如何不是绝对的,若现在采取行动便能扭转乾坤。木脉就在上清观,扎根万年的万古青林。”   “太微上仙,我方才得到消息,有人见到逍遥廷那个失踪许久的面首已经回到了张茵茵身边。”萧旗道,“神女肯定在动木脉的主意!”   鹤不归心一悬,玉无缺岂非身处巨大的危险之中!   可自己据他千里之外,即便全速赶过去,也来不及了,逍遥廷不过是个让旁人不敢插手的幌子,而埋下的雷恐怕没那么简单。   鹤不归扭头看向内殿,灵光一闪:“那便顺水推舟,让她毁了吧。”   萧旗吓了一跳:“上仙何意?”   鹤不归看向巫行雪:“巫宫主大义,将来事成,天下万民都会记着你今日大恩,敢问此门还能开吗?时间和法力盈余可够我一个来回?”   巫行雪有些懵,道:“若有人替我护法,勉强能撑三日,一个来回是指?”   “偷天换日?对!偷天换日!”萧旗脑瓜子聪明,突然想明白鹤不归想要做什么,不得不说相当大胆冒险,却也是出奇制胜的一个法子。   鹤不归高深莫测地一笑,打开殿门,将人悉数关了进去。   ……   而另一边,又几日过去,上清观焦灼之态愈演愈烈,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人人嘴上不说,脸色却黑压压地沉着。   那日山门殿前的闹剧已是人尽皆知,陵玉道长气得一病不起,至今未有决断,只叫加强全山戒备。   而岳小公子连人影都见不着了,在陵玉道长的寝殿里不肯出来,就连天极宫的两位道长他都避而不见。   可暴风雨迟早是要来的,未必就真以一月为期。   这日轰隆巨响炸在了西南角的独殿中,整个殿宇被霎时炸得粉碎,大火熊熊燃烧,浓烟遮天蔽月。有弟子亲眼所见,那关着周玄清的大殿被烧成了灰,灰烬里却爬出来两个活物。   一个是疯疯癫癫的周玄清,一个是身形巨大,状如山魈的妖兽,他面纹殷红狂乱,嘴边翻起尖而利的牙齿,似人非人,望而生畏。   嘶吼一声,整个上清观都听得清。   这山魈一样的怪兽见人便吃,吃下血肉吐得一地白骨,从独殿闯进了上清观腹地。   玉无缺被爆炸声惊醒,提剑赶出去时恰好救下一名受了重伤的弟子。   弟子惊慌失措,前言不搭后语地道:“他会说话,他……他会说话,他是神……”   “他说自己叫五通神!”弟子口吐鲜血,扭着玉无缺的衣领瞪圆的双瞳,显然已被吓得疯傻,他呵呵笑道,“是专吃活人的神,快……快跑。”   说罢双瞳涣散,人已气绝身亡。   作者有话说:   这章设定多一些,主要是解释些东西。   我这样的亲妈,怎么舍得让他们异地恋太久,马上就见面惹—— 第92章 山火   八个时辰前, 上清观后山的山林里一人孑然独行。   正是凌斯。   他寻了半月的地点和阵石,终于在今日动手了,凌岚小心翼翼地尾随其后, 一会儿是松鼠, 一会儿是鸟雀, 尽量将自己的气息掩藏得干干净净,每每在凌斯放好阵石离开之后才敢上前查看。   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凌斯布的阵并不稀奇,就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传送法阵罢了。   之所以兜兜转转寻阵石和地点,大概是传送阵连通的彼端距离太远,他需要一个灵力充沛, 又足够宽阔隐蔽的场地。   凌岚根据阵石布置和方位提前寻到阵心, 谨慎地将自己形迹摸去, 化作顽石守株待兔。   终于等到凌斯启动了法阵。   一炷香过去, 阵心走出来一个男人。   凌岚并不认得他,只能从衣裳花纹看出是逍遥廷的弟子,这个男人披着一头墨发, 金钗随意在脑后挽起发髻, 虽面色有些憔悴萎靡,却依旧是个容貌倾城的美男子。   想到之前啸月楼的天火令,说逍遥廷宗主的第一大面首在出海后也失踪了, 凌岚料定, 此人多半是那位叫萧景轩的男宠。   男子走出阵心, 在阵门尚未消散之前,他回头冲里面的人行了跪礼, 姿态端得极其谦卑, 而后同样不敢抬头直视凌斯。凌斯附耳交代了他一句, 便轻易将人放了。   随后凌斯又将阵法布局改了细微的地方,折返去某处取更合适的阵石,凌岚这才得了机会给白应迟传信。   一说凌斯布下传送阵法,第一次招来疑似萧景轩的人,一说阵法布局稍改,凌斯八成要进行第二次召唤,且此次召唤的人非比寻常——因为阵门通路根据传阵之人的修为来定,越厉害则越需要精细大阵,而当下凌斯做的改动便可见端倪。   凌岚不敢轻举妄动,信传出后,便一直等在那里。   直到入夜之后,深林里阴气骤然浓郁起来,而不远处的空旷场地上,阵石竟一反常态泛起红光。凌岚全身汗毛倒竖,眼见法阵启动,邪气混杂着强悍的威压从里头往外泄出,她深深感知到即将出现的人是她难以想象的强悍,而自己也不可能再抽身而退。   法阵运转片刻终于止歇,凌斯恭谨地跪了下去,那开启的虚空之门带着些微水汽缓慢合上。   法阵中心骤然出现了三个人。   一高贵妩媚的女子,眼角眉梢说不出的熟悉,她身边站着的男子高大威武,穿着一袭华丽长袍,似鱼鳞折射着炫光,男子面容俊美中透着一抹不可一世的威严,至于他身旁……   凌岚眯眼仔细辨认,实在不想承认这也是个人,此人除了有一张人的脸,其余身形同山魈极为类似,通体长毛,面纹殷红,看着有些吓人,他呼呼往外喘着白气,似是十分兴奋。   “敬禀兵主。”凌斯低眉垂首道,“萧景轩已放走,想来此时已回到逍遥廷,按照计划,一个时辰后逍遥廷会大举进攻上清观。”   “很好,你起来吧。”蚩尤背着手四处看了片刻,“这对凡人来说确实是个福地,但我实在不喜欢。”   五通神皱眉道:“尽是仙家臭气。”   姜宁将凌斯扶起,拍掉他身上的灰尘,笑道:“爹爹此番辛苦,待今夜之后可以稍微放松些了。”   凌岚听闻「爹爹」二字心神一震,立时想到对方就是凌斯流落在外的那个女儿。   然而凌斯却表现得很是疏离,他松开手臂退后一步:“神女大人客气,都是我应该做的。”   蚩尤扶着身侧妖兽的肩道:“阿五,今夜由你出战,好好享受杀戮,待逍遥廷破开上清观大门,你便将周玄清放出来,一把火将这里烧干净。”   五通神喉咙发出「呵呵」声,点头如捣蒜,难以掩饰兴奋和喜悦:“里应外合,谨遵兵主之命。”   “自然不会亏待你,大火烧起来,你便可饱腹一顿。”蚩尤搂着他,就像将军搂着最衷心的心腹那般没有任何君臣界限,他亲切道,“若不给你吃够,力量恢复得就慢些,家里没那么多余粮,所以只能带你来这里吃饱。”   五通神笑道:“反正都要葬身火海,倒不如我一并吃了,逍遥廷也不要留活口吗?”毕竟自己一旦吃高兴了,再想停下来难如登天。从前蚩尤总笑他是被饕餮附身,养他一顿够旁人吃半年。   蚩尤没有表态。   姜宁深知他不会将任何凡人的命放在眼里,哪怕是短暂结盟的仙门,同样是可以霎时放弃不值一提的蝼蚁,可面前有凌斯,稍后是逍遥廷,如若轻易就将盟约毁去,恐将来失道寡助于大业不利。   姜宁劝道:“蚩尤哥哥,往后还有用得着人的地方,既许了逍遥廷好处,留着他们便是,五通神若在这里没吃够,将来乱子少不了,还怕短了他这口粮么。”   蚩尤瞥了一眼卑躬屈膝的凌斯,也不想当着他的面太过冷血,便听从了神女劝诫,他将神女揽在怀中道:“那便依着你,要说玩弄心术,自是听你的,阿五,可听见了?”   五通神赶紧道:“属下不敢逾矩,只吃一半。”   “那我们先行一步。”姜宁道,“周玄清神志不清,放出来后五通神不必理会他,别叫人死了就是,我自有办法让他将最肮脏不堪的真相都说出来,你的任务是烧山。”   五通神跟在神女身边,颠着手里一团火光道:“请神女和兵主放心,这火还来得不易,我会好好用的。”   疯疯癫癫的周玄清只要活在众人面前,那这场厮杀便是名正言顺,上清观的名誉就会彻底崩塌,张茵茵之所以愿意为神女驱策,并非全然因为自己心爱的面首被劫持,神女敬酒罚酒都端过来,以萧景轩的命威逼,又以倾覆上清观取而代之利诱,在强大的敌人面前,往后不止能有一苟活之地,还能踩着从前的强权崛起,一向依附狱释宗唯唯诺诺的逍遥廷怎会不心动?   这个法子放在张茵茵身上奏效,放在凌斯身上也是如此。   神女太清楚这群凡人心胸里都装着什么东西,比起权势和力量,苍生大义最不值一提。   虽然玄戒门的花风羽一败涂地,可也只是遇到了一个冥顽不灵的花锦云,而花锦云这样刚烈正直到宁愿舍生取义的人实在太少,少到他的自我牺牲落在大部分人眼中依旧是痴愚,所以神女不以为意。   只要这样痴愚的人是少数,自私逐利的人占了大多数。   那攻心弄权的鬼蜮伎俩依旧能让这凡尘看似坚不可摧的仙道联盟溃于蚁穴。   蚩尤嘱咐道:“你们二人速去速回,万事当心。”   神女和五通神刚走,凌岚心念百转想寻个机会脱身,此时又听见凌斯说话。   凌斯:“此地龙脉广博,五行属木,本以火刑灼之最为恰当,可兵主就不担心,烧起来的若不是圣火,龙脉是有修复能力的,恐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担心的没错,木属龙脉的复原能力堪称神迹,哪怕就是真取到赤金山的圣火,不烧他个三天三夜也绝不了龙脉的力量。”所以比起水脉的枯竭,赤金山能量的不稳定,万古青林却从来生机勃勃,欣欣向荣,野火烧不尽,它像是能在天地间寻到任何安然之地自由生长。   凌斯问:“兵主的意思是,此举不为了摧毁龙脉。”   “龙脉天生地养,哪是那么容易毁去的,若是当年我自能随手掐死它的生机,可恨蛮荒的界限限制,我只余下五成实力,而那姬瑄又将我镇在千古城中数千年,千古城禁制对我影响仍在。”蚩尤说到此处,有些恨恨地捏了捏拳头,旋即松开一笑,“所以现在只能退而求其次,让五通神借助祝融的灵火烧了它,削弱木脉的力量,争取时间。”   蚩尤手下十二大将,各个悍勇无双,灵力通天,祝融便是其一,可他如今也不过是半副魂魄的姿态被召回,另一半还封在不死城中,此次五通神就是借走了他的灵火,打算以此重创万古青林,压制木脉的能量。   听到此处,凌岚深觉不妙,她不敢再耽搁下去,于是小心翼翼地撤掉身前的结界,一边后退一边写信,将将招来灵鼠,耳边擦过一道邪光,在她面前轰然炸开,她一个踉跄侧身滚开数丈,灵鼠已被黑气吸为齑粉,旋即又射来第二道邪光,这次直往她眉心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她撑开法阵,但霎时被击个粉碎,凌岚被灵压掀翻在地,她回过神悚然地看着法阵中的人,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偷听墙角的小妮子,胆子倒是大。”蚩尤负手而立,扭过头看着她的方向,“谁让你来的?”   两股浓黑的邪气像手一般捏住了凌岚的脖颈,将她从林中带出,悬吊在半空之中。   凌斯一瞬有些无措,他没敢多看凌岚的双眼,只是恭谨地跪地恳求道:“还请兵主手下留情,她是我女儿,定是我失踪许久,寻我回家的。”   “凌宗主打量我对外头的事一无所知么。”蚩尤手心回拢,邪气在凌岚的脖颈上拧出红痕,她因为喘不过气整个脸憋到紫胀,却一句求饶的话都不肯说。   “还是个硬骨头。”蚩尤道,“凌宗主,你抛妻弃子背叛仙门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你不在乎,他们也必不会在乎你,追到此处不过是有人利用父女关系想近一步探查,凌宗主冷心冷情,若在今日动了恻隐之心,等着你的只有万丈深渊,你想清楚了。”   凌斯心急如焚道:“可到底是骨肉,还请兵主看在我一直尽心尽力的份上,放了她。一介女子成不了事,也阻不了兵主的大业。”   蚩尤嗤笑道:“你啊,还说什么骨肉,姜宁的肉身都能献出来的人,这点怜悯之心倒显得有些假了。”   凌斯愤愤然不敢回话,可见他越来越用力的手掌,他惊恐地盯着远处被吊在半空的凌岚,全身发寒。   蚩尤全力一捏:“蝼蚁罢了,不值得可怜。”   “轰——”   邪气在拧断凌岚脖颈的瞬间,被一道乍然而起的白色剑光轰得粉碎。   剑光四射,将邪气劈砍得七零八乱,同时清正强大的灵压笼罩在凌岚四周,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蚩尤眼睛一亮:“她身上被高人附着了剑灵,凌宗主,你担心早了,小妮子没了爹,还有旁人顾念着性命呢。”   “宫主?!”凌岚颓然坐在地上,看着面前「白应迟」虚虚的背影喜出望外。   此宫主非彼宫主,只是身形容貌一样,但它却是白应迟的九墟神剑温养出的剑灵。   在致命一击时,剑灵会遵照主人意志,保护凌岚。   剑灵毫无情绪地低声道:“宫主命我护你周全,你先走,方才眼见耳闻自我消散后会传达给宫主。”   凌岚立刻恢复了力气:“多谢!”   剑灵冷声道:“宫主命你即刻回山!”   凌岚扭头就跑:“是!”   剑灵横剑挡住,蚩尤嗅得出对方的实力,顿时来了精神,也不顾上放跑的小妮子会不会碍事,他扭扭脖颈和手腕,笑道:“自打我回来,还没有遇到一个配得上我出刀的对手,你来了正好,那位太白上仙的大名久仰多时,本该同他较量一番,不过我今日传阵只余一成实力,同你个剑灵交手,也不算欺负上仙。”   剑灵性子同白应迟不大一样,一句废话不多说,剑尖对准了蚩尤道:“请。”   ……   一个时辰后,囚禁周玄清的殿宇轰然爆响,随之而来的是愈演愈烈的山火,以及全阵以待,厮杀至山门殿的逍遥廷弟子。   上清观一半被火海吞没,可弟子无暇顾及满山大火,一面要抵抗逍遥廷的进攻,一面还得承受周玄清那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   整个观内乱成一团,更可怕的是,后山的弟子传来耸人听闻的消息,说有一只山魈纵火吃人,已然无人防得住他。   赶去灭火的弟子被妖兽啃吃得尸骨不全,现下已没有人手去灭火,而观内大部分尊长都在抵御逍遥廷进攻,分身乏术。   时间不等人,即便妖兽没将人吃光,那大火也再难控制下来,迟早将百年道观烧成灰烬。   玉无缺是在周玄清的破殿前,匆匆见了木青君一面,捕捉妖兽和灭火之事被玉无缺一人揽下,保护岳庭芳辅助捉拿周玄清由木青君去。   二人说定后当即分道扬镳,玉无缺在已经被烧成滚烫火狱的山林里,同五通神正面遇上。   不知道这妖兽吃了多少人,嘴上咕嘟咕嘟嚼个不停,腹部鼓起一大块,可越吃他力量恢复得越快,见又一个送上门的,五通神高兴地在地上打了个滚,抓了抓耳朵:“我还没吃饱,你乖乖过来,我不让你痛苦。”   玉无缺冷笑一声,抽剑的同时,也丢出无数傀儡。   五通神笑得更加开心:“还送我那么多人,真好真好,只是有些可惜,你长得不错,修为也不低,却要死在我手上了呢。”   玉无缺假意怕他,只让傀儡近身,自己在外圈等待。   五通神吃下傀儡,不满地抠着牙缝:“都是木头,呸,不好吃,我不吃木头!”   木头疙瘩膈得难受,他正要往外吐,玉无缺唇角一勾,双手合十结印。   “砰砰砰——”   爆炸惊起一股浓烟,五通神硕大的身躯因痛苦在不住扭动,一边嚎叫一边辱骂。   炸嘴只是讨个开门红的头彩,玉无缺也没指望几个自爆傀儡就能将这杀神了结,他调动周身灵力,提剑猛冲,同样是边飞边骂:“连我山门里养的猪都晓得挑拣着吃,蠢货,纳魂来!”   作者有话说:   先给二缺耍一通威风。 第93章 公理   在观察五通神同傀儡打斗时, 玉无缺就已经察觉他身型有些奇怪,似乎那副身体会通过吃人而越来越「完整」,可这「完整」并非是他缺胳膊少腿的意思, 而是密度和厚度的增加。   要不是偃师对于一切精度都天生在意, 很难注意到他身上衣服的捆绳变紧, 脚下泥坑变深。   肉身性状改变,如若不是术法造成,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这副肉身不是他自己的。   联想到神女,玉无缺只能猜到「尸库」和「魂窟」的搭配,因此短暂进入魂境一看究竟,发现更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五通神的魂魄只有半副, 为了让他能尽可能掌控这副身体, 神女还加了无数的术法以固魂。   玉无缺提剑冲散因爆炸而起的烟尘, 一剑砍断五通神的肩膀,却听见丁铃当啷的声响从耳边擦过,一把金丝大刀堪堪劈过身侧, 削下一片衣角。   五通神接连吃痛霎时暴怒, 收起了那调笑嘴脸,终于亮了兵器。他肩扛大刀,力大无穷, 别说被砍到, 哪怕不小心碰到刀柄都会被震出内伤, 何况那柄金刀上染着汹涌魔气,足以在触碰的瞬间侵蚀对方的灵力。   即便只是半副魂魄和东拼西凑的身体, 实力依旧惊人, 不然何以做得蚩尤手下十二大将?   玉无缺不敢大意, 更是精打细算,想要打败此等妖兽,恐怕在他实力不全的时候下手才是最好的机会。   他必须抓紧时间。   两人从半山腰打到山脚,玉无缺试图近身制服他,才好施展魂术加以控制。   而五通神不过是看似恋战,实则在格挡间隙还不忘在林中点火,玉无缺看得真切,他将一团灵活藏在胸腔里,只呼呼吐气便能将树点燃。   玉无缺贴得很紧,哪怕衣服都被燎去大半,眼睛也死死盯着面前的敌人。   一番剧烈消耗,五通神身形变小了些,却也能够灵活地爬上树枝,睨着玉无缺嘲笑:“追着我一个人打,只会让这山林更快变成火海,不过你小子倒有两把刷子,看得出我身形破绽,兵主惜才,你若肯跟了他他定会欢喜的。”   玉无缺一挑眉,权当这是在夸自己了,便也笑道:“那正好,杀了你,我便取代你的位置,同兵主讨个赏去。”   五通神哈哈大笑:“我早就死过了,你如何杀一个早就死掉的人?再者说,你实在小看了兵主的能为,我们从蛮荒跟他出生入死到如今,不止是因为他通天的本事,他岂会因为要将强者收入麾下,无端放弃我们这些兄弟。”   “哦?”玉无缺饶有兴味地问道,“难道那兵主在这附近看着?对着我表忠心,你家主子可听不到。”   “此等衷心同你们凡人说起,实在玷污了衷心的本意。”五通神眼神变得崇拜,望着天道,“八十一部落因他才活下来,奉为兵主,歃血为盟,是因为兵主用尽一生让我们能活得好,效忠于他就是你们凡人想要活命的本能,啧,你又懂什么,你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你不懂的。”   再忠君护主也只不过一个走狗。   玉无缺没空再听废话:“他若真是个任君,何以不惜以你性命,只做这煽风点火之事,我既看得出你身体破绽,同样知晓魂灵术法,神女能做到的事我一样可以做到,你会死第二次。”   “那又如何,死又何惧呢?”五通神大义凛然道,“我的任务便是烧山,做好这一桩也就对得起兵主的托付了,我们任何人都不是为了自己,哪怕今日输了你,那八十一部落的兄弟们离醒来也就更近,说来说去,还是我们划算些。我死了,对你没半点用处。”   “那你还真的说错了。”玉无缺身形一闪,跃至树梢,以快如鬼魅的剑法一剑割开了五通神的喉管,“忘了说,我也会吃人,不过吃的是魂魄。”   五通神瞳孔一缩。   “吃了你,对我可大有好处。”玉无缺阴沉一笑,“多谢款待,我就不客气了。”   ……   同一时间,山门殿前。   上清观已是腹背受敌。   逍遥廷和上清观的弟子死伤无数,横尸在殿前,陵玉道长捂着一侧肩膀,半身是血仍然坚持镇守在殿前和张茵茵对峙,木青君同他站在一起,雪白的宫服如今已全是斑驳血迹。   看着面前枉死的年轻弟子们,两位长者心下都是又怒又悲凉。   可张茵茵在短时间内大量汲取面首炉鼎,功力暴涨,实在难以抵抗,几番交手,上清观竟有节节败退的趋势,遑论火光冲天,人人都知道这样打下去,即便门人不被屠尽,家也要烧没了。   见木青君横剑挡在陵玉道长身侧,来看热闹的人也纷纷站出来,血渊殿的人厉声质问:“上清观自己做下的丑事,还不许受害者讨个说法吗?木青君,你如今护着他们,便是让天极宫和公理作对,我们可不能袖手旁观!”   其余人纷纷附和:“护短也不是这样护的。”   “别人只想将圣女尸骨讨回去,罪人得到应有的惩处,理所应当,天极宫有什么道理回护?!”   “何况给了一个月的时间,明明是上清观自己唯唯诺诺,不肯给个明白交代!”   “也不是这么说,打打杀杀确实过了,上清观要觉得逍遥廷无理取闹,将人交出来不就没事了吗!”   “交人吧,何苦闹成这样。”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陵玉却偏开头低声道:“木青君,上清观落得今日下场,是我,也是我那师弟活该,你不必断送天极宫清誉和自己性命相护,若连累你们,在下难以同岳庭芳交代了。”   “再等等。”木青君严肃道,“宫主派我来,是一早料到可能会出事,你顾虑的也是他顾虑的,所以天极宫不便太多人上山。   否则两门撕破脸,必然迎来大规模内斗,这个节骨眼上还有那神女虎视眈眈,万不可中了敌人奸计。”   陵玉见他眼神总往山门那看,像是在等什么人,便问道:“木青君请了援军?”   “算不得援军,但也不会让事情更糟了。”木青君道,“宫主有一句话要我带给你,陵玉道长一生清正,他相信这件事你并不全然知情,可不合时宜的心慈手软会酿下大祸,周玄清恶事做尽不值得宽恕,他需要付出代价,而你不公正的处置也得付出代价,如此,才能保下上清观。”   陵玉道长沉默片刻,重重点头:“我明白宫主的意思,上清观清誉已毁在我手中,这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只要上清观还能存在。”   “这点你放心。”木青君道,“逍遥廷选择此时发难,为的就是取而代之,将你们一门灭尽,还想天下无话可说,要保下你们,总得有个像样的惩处才是,所以陵玉道长要做好心理准备,上清观往后可没好日子过了,但绝不至于从此消失。”   陵玉沉重道:“多谢宫主一番苦心,还望木青君能将我谢意带回去,如若我还有命留下,将来亲上天极宫,谢宫主为我门做尽周全。”   木青君安稳下陵玉的心,沉声对众人道:“岳庭芳是我弟子,陵玉道长是本人私交甚笃的好友,于天极宫立场无关,本人见好友有难,弟子受累,出手相帮是情理之中。”   “确实是这个道理。”血渊殿的人话锋一转,将刀也抽了出来,其余人见他动作,也同时效仿,他道,“诸位同我一样受张宗主所托,来此不为为难上清观,只是为天下人讨个公允之理,既然木青君觉得帮助挚友是理所应当,那我们维护公理也是义不容辞。”   “杀!”   殿前厮杀再起,殿后同样打得十分胶着。   周玄清一路疯疯癫癫地寻着熟悉的灵气过来,和要追捕他的岳庭芳遇个正着。   父子俩见面没有一字半句的寒暄,当即抽剑杀了上百个回合,岳庭芳尝试问他真相,奈何周玄清被关押之前就已神志不清,多年禁闭让他疯魔之症越来越重,别说真相,就连识人辨物都困难。   他只遵从心里最深的渴望,寻求力量,寻求他当年没有全部拿走的力量。   可是岳庭芳体内炉鼎被彻底打开之后,天然压制周玄清,几乎将他死死地制在剑下,苦于对方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岳庭芳始终不敢下死手,哪怕将他手脚都伤得不能再动,周玄清还像蝎虫一般蠕动着爬向岳庭芳。   那一剑,他始终无法斩下去。   此时殿门被破,众人被逼至眼前,张茵茵见周玄清只剩一口气,旋即在面首提醒下赶紧抓紧时机,当众质问:“罪人周玄清!圣女尸骨在何处!你当年究竟如何杀了她!你若肯老实交代,我就给你个痛快!”   岳庭芳原想说,他已经痴傻疯癫,问不出半个字,可谁知周玄清痴痴笑了许久,竟然答道:“在我腹中,我怕被人发现,将她挫骨扬灰后,煮汤喝下了。”   众人无不悚然,岳庭芳大怒:“此人早已神志不清,他是胡说八道!”   “岳小公子是不敢相信吧。”张茵茵又问,“周玄清,上清观掌门当初是否知情?”   周玄清喷出一口鲜血,点头:“师兄……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你胡说!”岳庭芳激动得全身颤抖,他同陵玉道长数夜畅谈,这些事从头到尾陵玉没有半点藏私都尽数告知,比起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岳庭芳自然相信将他一手养大的陵玉,听见周玄清将脏水泼向陵玉,他气愤难当,几乎要立时杀掉面前的人,可他不能。   张茵茵道:“陵玉道长非但知情,更不忍苛责同他一起长大的师弟,也就是你,为了保你不死,只得谎称你练功走火入魔关入殿中,又收养岳庭芳以此善后,从头到尾他都在包庇门人,试图将此等罪恶永埋地下!”   周玄清道:“是。”   “你把话说清楚,你把话说清楚!”岳庭芳丢下剑,扯着奄奄一息的周玄清脖颈疯狂摇晃,“爹爹不知情,他保你为的是同门情谊,却不清楚你如何买通药师下药,夺子杀妻,爹爹抚养我长大是在为你赎罪,你怎么可以污蔑他,你怎么可以置他于死地!!”   “有什么区别吗?”张茵茵厉声道,“知道的多与少,有什么区别吗?陵玉道长已经做了选择,他选择隐瞒,让我派圣女尸骨凉在这号称清正不阿的上清观!此等藏污纳垢的龌龊之派,不屠不解我心头之恨!”   岳庭芳理智全无,气得咆哮:“我杀了你!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   他抓起剑正要捅向周玄清,「当」地一声被一柄禅杖挡了下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无量斋的方丈,宗焕大师。他只轻轻一挑便打开了岳庭芳的剑,嘴里念着佛号,扶起岳庭芳道:“岳小施主稍安勿躁,在下自会给诸君一个公正的评判。”   许是佛音缭绕能静心神,岳庭芳迷迷瞪瞪地被木青君拉走,宗焕大师并非孤身前来,他身后跟着许多僧人,看手上武器便知是专司刑罚的。   有无量斋在,谁也不可能越过他们私自裁定罪与罚,这便是白应迟留给上清观的唯一退路。   张茵茵一口气哽在喉头,也只得恭敬收剑:“门派恩怨竟惊动了无量斋的大师,当真是叫我意外。”   宗焕慈眉善目地一笑,语气却半点不客气:“索要罪人和遗骨,是私怨,借索要之名大开杀戒,烧山毁林,那便是以私心造大业,无量斋岂能不管?”   张茵茵冷笑一声:“方才的话,可还要复述一遍给大师听?罪人罪证都在眼前,我倒要看看,大师打算如何处置。”   “话不必再说,我都听见了。”宗焕大师转过身去,对着周玄清鞠了一躬,而后默念咒语,竟以禅杖点住周玄清的眉心,一把火将人烧了。   周玄清的惨叫声锤心刺耳,众人无不惊悚,眼见肉身被金火烧尽,留下两枚发出璀璨华光的金丹。   宗焕不惧金火,从里头捡出来握在手上,给众人看清:“周玄清亵渎圣女遗骨,证据在此,一枚是他自己的,一枚是逍遥廷圣女武九九的,此物大半灵力经由武九九遗智是留给她独子的,不过证物须得我查验之后,再交还岳小施主,诸位可有异议?”   逍遥廷的人不说话,岳庭芳默默点了下头。   宗焕又问:“周玄清做下的恶事,以命偿还,由我亲自行刑,诸位也是见证,可有异议?”   张茵茵不服:“那上清观包庇之罪如何处置!”   “张宗主莫急。”宗焕不疾不徐地道,“上清观掌门陵玉道长包庇门人,是他一人德行有失,触犯仙门公理,理应由无量斋带回审问惩处,事涉证人需配合调查,随我回无量斋一同审问。   若证据确凿,陵玉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废其修为,终身在无量斋受过,诸位可有异议?”   “爹爹。”岳庭芳抓紧了陵玉的肩膀,陵玉无声地摇了摇头,握紧他的手,直到现在,他才松了口气般笑了下。   一门之长修为尽废,终身囚禁无量斋已是重罚,自然无人敢有异议,陵玉上前一步道:“在下的过失在下自己承担,多谢大师秉公处置,只是,如今山门内忧外患,可否等我处置妥当,在同行不迟?”   “自然。”宗焕大师回头看向张茵茵,“张宗主瞪着在下,是有话要说?”   张茵茵道:“逍遥廷圣姑死于非命,炉鼎被夺,上清观要如何赔我!”   “冤冤相报何时了。”宗焕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意味深长地在面前堆起的尸山一划,“张宗主还嫌不够么?”   不待她反驳,宗焕沉声道:“张宗主若无异议,还请将门人即刻带离上清观,私怨已了,若你们执意留在此处再起争斗,无量斋只能一视同仁,以罪论处。”   张茵茵气哼哼地翻了个白眼,退后一步,表示她愿意罢休,不过看着漫山剧烈火光,她还是窃喜起来。   上清观气数算是尽了。   木青君走到宗焕身边道:“上清观弟子受伤颇多,人手不够了,可后山冒出一名妖兽,纵火杀人,宗焕大师还请施以援手。”   宗焕道:“事不宜迟,木青君带路吧。”   然而话音刚落,天上猛积浓云,突降大雨,伴随着一阵浑厚低沉的鲸鸣,仿佛远古海兽破浪而出时才会发出的声响,大雨听到此等感召,降下得更加放肆,兜头泼下,打在人身上生疼,霎时就将山门殿变成了泽国。   山火急需这样的大雨扑灭,上清观的弟子正高兴于天公显灵,却目睹了让大家都匪夷所思的景象。   空中飘浮着的巨兽灵体,鱼身鸟翼,明明方才听见鲸鸣,此时又变成了鸳鸯的脆哨,它煽动翅膀在空中游弋,雨水便更加充沛地泼向大地。   有从白令川回来的弟子惊呼道:“那是蠃鱼,是蠃鱼!”   “蠃鱼不是死了吗?不是玉无缺和太微上仙亲手斩杀的吗?它的魂魄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你说玉无缺……我见他去了后山。”   “是他干的?”   木青君脸色一变。   站在一旁的宗焕,同样脸色沉重,意味不明地瞧着那蠃神魂体。   ……   而万古青林中,玉无缺颓然坐在五通神的尸块旁,杵着自己的剑,已经没力气挪动半寸。   他杀了五通神的肉身,将魂魄吃得一干二净,这才有力量驱动蠃鱼魂魄降雨灭火。   光吃掉五通神魂魄都不足以动如此大的魂力,烧自己魂魄的过程痛苦不堪,双管齐下,才让蠃鱼魂魄顺利飞天,用出它自己本来的力量。   蠃鱼还算争气,很听主人的话,尽心尽力地盘桓在山火上方降雨,可这火范围太大,一时半会儿根本熄灭不了。   玉无缺也没别的法子可行了,只能等,他身上又是烧伤又是刀伤,身体的疼痛加之魂魄的疼痛让他意识渐行渐远。   他缓慢合上眼睛,希望在山火熄灭之前,自己不会油尽灯枯,不过放出蠃鱼灭火,上清观的危机也就解除了大半,这次一定可以化险为夷。   那也不算辜负了师尊的嘱托。   只是就怕回不去了。   自己若真回不去了,师尊会不会气得跳脚,跑到这山林里掘地三尺将自己挖出来臭骂一顿,想到那气急败坏的鹤不归,玉无缺只觉得可爱得想笑,他只顾着想,全然没注意自己身侧灵光一闪,虚空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双纤长白净的手从虚空之缝中伸了出来,一指点上眉心,玉无缺倏然睁眼,在未看清事物之前,便被人一把扯进了虚空里。   他跌在了一个温软的怀中,荷香氤氲,又暖又熟悉,再抬头,果然是日思夜想的心上人的脸。   只是鹤不归紧紧蹙着眉头,眼底又是苛责又是心疼,玉无缺傻笑起来,这不该是小别胜新婚的模样。   看着又像是要闹脾气了。   鹤不归好不容易将人扶到地上坐好,这才将脸上血迹擦掉,问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子?”   “啊,都什么时候了,还骂我。”玉无缺笑着吐出一口浊气,“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明知道好久不见都想出了幻觉,怎么一来还是这个骂骂咧咧的师尊。”   “谁骂你了。”鹤不归抬手想弹脑瓜蹦,没舍得,于是轻轻刮了他的鼻梁,“不是幻觉,你这样说,是怪我来晚了?”   “我不信。”玉无缺毫无气力地打趣道,“除非你亲我一下,不然你就是假的……”   鹤不归懒得多解释,见他可怜巴巴浑身是血,是觉得该好好安慰和奖励一下,于是亲亲啄了下额头。   玉无缺果然给亲懵了。   他将人抱住:“再来一次,不够。”   “回家再说,现在不是腻歪的时候。”鹤不归揉揉他的脑袋,不忍心将人拍开,只好道,“这里是须弥空间,我时间不多,一炷香后不得不走,起来处理伤口,保住命出去,还有更大的事要交给你。”   玉无缺提起精神,仍由鹤不归给他治伤,他赶紧问道:“何事?”   “此事只可成,不能败。”鹤不归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而后看着他的眼睛,“这场大戏只能你我一起唱了,唱不好同归于尽。”   玉无缺接话道:“唱好了天下太平。”   何止天下太平。   八抬大轿,三媒六聘,执子之手,白头偕老。   美人在怀,应有尽有!   作者有话说:   鹤小西开全息视频看老攻,时效只够给一个亲亲。   玉无缺拍大腿:摩多摩多!! 第94章 帐暖   一炷香的时间虽然短暂, 却足够给彼此定住心神,哪怕玉无缺已精疲力竭,能见鹤不归一面, 将大计说定, 霎时就恢复了大半精气神。   不过但凡大家不瞎, 定也瞧见在天际搅弄风云的蠃鱼魂魄了,旁人必然会有诸多揣测,且一定会联想到将蠃鱼手刃的鹤不归师徒上。   玉无缺道:“即便传去的信笺尚未得到回复,可那藤蔓确凿长在这,我想龙脉多半就在脚下,山火蔓延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 实在无法, 才将蠃鱼放出来的。”   “十万火急的情势, 唯有蠃鱼的能力可解燃眉之急, 再聪慧之人也算不出突发情况,你处理得很妥当。”鹤不归道,“况且今日之计来得突然, 若无藤蔓这须弥空间就开不到这里, 且我并未料到他们要放火烧山,若非你及时降雨压下山火,此计根本不能成行。”   玉无缺也不知道鹤不归是当真的还是想宽他的心, 笑着打趣:“所以徒儿还算立功了?”   “大功一件。”鹤不归笑道, 心里暗暗补充, 也算师徒俩心有灵犀,掐在最关键的节点, 把差点塌下去的链子一节节扣上了。   确实十分冒险, 也完成得很漂亮。   玉无缺趁机讨赏:“那回去可有奖励?”   “有。”鹤不归捏住他的嘴,“奖什么我说了算,不许提要求。”   玉无缺眯着眼笑,不住点头,一动作伤口又裂开,血沫子往下滑,烧伤处大片水泡,看着让人实在心惊。   鹤不归很是自责:“我不该放你一个人去,外伤来不及处理,事情了结就立即回家养伤,记没记住?”   “这般唠叨,是心疼我了。”玉无缺龇牙咧嘴地哼哼,“真的好疼啊师尊。”   “疼就别动!”鹤不归少有地手忙脚乱起来,摩挲了半天才从衣袖里找到自己前几日吃的止疼散,掰着玉无缺的嘴就倒了半瓶,“不许吐,止疼止血的,起码撑到木青君来寻你为止。”   外伤不至于致死,若是玉无缺一个人,更不至于哼哼唧唧折腾,哪怕砍断一臂他这倔驴性子绝不喊一声,偏偏对着心上人的时候,越瞧他心疼越想放任自己软弱片刻。   断头流血都不要紧,能换来鹤不归稍许的温柔关切就很值得。   须弥空间趋近崩溃边缘,鹤不归还有要紧事要做,只好松开玉无缺,交代几句便将人推了出去。   再次置身大雨瓢泼的万古青林,玉无缺背靠大树,享受着雨水浇注面庞,将一身血水冲刷干净,唇边柔软的触感尚在,那人的气息依旧留在鼻尖。   今夜也不是那么难熬,今夜总算是过去了。   待木青君带着宗焕等一干僧侣赶到万古青林时,蠃鱼魂魄刚刚散去,带走了密布浓云,眨眼间星子漫天。   玉无缺昏睡在树下,脚边零散着五通神的尸块和傀儡碎片,周围不是爆炸造成的土坑,便是树干上密密麻麻的刀剑痕,可见战况激烈。   木青君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反复探过玉无缺脉象才松了气。   他虽然身上伤得惨不忍睹,气息尚稳,只是精疲力竭昏过去了。   ……   山火彻夜洗礼后,万古青林再不见一丝青色,焦枯的枝干随处可见,连未遭到波及的绿地和青苔也像是一夜之间被抽走了生命力,化作一地的枯藤和灰石。   上清观的弟子用了一夜的时间冲刷山门殿的血迹,死去的弟子葬在了后山,这里也不再是风水宝地,枯枝败叶很是难看,尤其清晨的第一抹阳光照进来,雾霭穿过黑黢黢的枝丫竟染上一层深冬的萧条气息。   “咚——”   古钟撞响,人人才反应过来,慌乱又惨烈的一夜,彻底过去了。   玉无缺心安理得地睡大觉,连自己什么时候被抬上飞甲的都不知道,等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飞甲以极快的速度往天极宫飞,路程早已过半,而他昏睡了三天。   空知正在给他换药,见人醒了便同他解释,木青君还要帮着上清观处理事务,岳庭芳遭逢变故一时半刻也不肯回山。   所以他们二人留在了上清观,鹤不归急往近处调派来的飞甲这次只接走了玉无缺一人。   至于山门殿前的事,他听着空知转述,说后来张茵茵带着人就下山离去了,五通神来得蹊跷却也从宫主那里得到了确切消息,神女起了传送法阵将此人送来,为的就是放火烧山,一切都有迹可循。   要说他们的目的为何,空知道,晨起听闻啸月楼传来消息,在万古青林烧过山火之后,不死城再次发生异动。   禁制又减弱了许多,万鬼嚎哭之声冲天刺耳。   神女目的不言自明。   空知叹气:“师尊收到你寄来的藤蔓,猜测那里也埋藏龙脉,可惜还是被神女得手了,师兄这次白辛苦一趟,还弄得浑身是伤。”   玉无缺憋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只淡淡地说他尽力了。   飞甲疾行七日,直入浮空殿,一小纵队傀儡扛着担架将人直接抬进了主殿卧房。   玉无缺倒是没想过有这等待遇,人已经被塞进被窝躺好,他还有些不敢相信,抓着空知不让走:“别呀,我这几日都没好好洗过,脏兮兮地躺着,一会儿师尊连床都不挨了。”   空知觉得他是恃宠而骄,反问道:“那师兄是不想在这,要回自己屋?”   那不能够,坚决不回,玉无缺道:“我要沐浴,你帮我洗干净。”   空知嫌他烦:“你要求还挺多,这几日我伺候你还不够累呢。”   “等我好了我还得伺候你。”玉无缺催他,“快些快些,弄热水来,你师尊是讲究人,别给他机会嫌弃我。”   “一身伤不好沾水。”鹤不归披着薄衣从后院进来,净了手坐到床边,好好打量他,“恢复得还不错,都有力气拌嘴了。”   “过来。”玉无缺拍拍床边,示意他坐近些,“之前没看够,师尊修养数月,气色当真好了许多,我得多看看你,好得快些。”   “油嘴滑舌。”鹤不归笑着弹脑瓜蹦,“哪学的臭脾气。”   空知自觉多余,赶紧识趣地退出卧房,「砰」一声将门关紧。   鹤不归往门外瞥了一眼,有些哭笑不得。大白青天的又不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将门关得死紧,反倒有些不自在了。   想归想,他还是坐近了些,让玉无缺将自己的手牵住。   玉无缺偷偷探了脉象,摩挲着滑嫩白净的手,放在自己肚皮上捂着道:“许我在这里住多久?”   “看巫宫主的意思。”鹤不归道。   玉无缺愣了下:“关巫行雪什么事啊?”   鹤不归道:“他住在夏雨苑修养,此事最耗费心神的是他,到现在都不能下床,且又不能让旁人知道,所以便让他住到浮空山了。”而且还有个去到哪里要跟到哪里的萧旗,半步不肯离萧旗的萧熠,三个人往客院一挤,向来没有给外人准备客院的浮空山一下子热闹了许多。   所以玉无缺就只能和自己住,这非常合情合理。   玉无缺:“……”   “你那什么表情。”鹤不归问道,“不想在这,要回去?行,一会儿就将你抬走。”   “不走不走。”玉无缺抱住他一只胳膊,“夏雨苑谁爱睡谁睡去,我反正要住在这。”   鹤不归还不习惯同谁如此腻歪,黏糊了一下就想分开,却扯不出手来,手掌盖在一小块肚皮上,其余都是缠得紧紧的绷带,他只敢悄悄摸了下便收了手,问道:“今日的药换了吗?”   这种时候换了也要说没换,玉无缺淡定摇头。   果然等来鹤不归主动申请:“为师替你换。”   手法粗暴,涂药也不温柔,胜在可以放肆打滚撒娇,闹到鹤不归准备打人,玉无缺才见好就收,话题一转问道:“说说看,外头现在如何了。”   鹤不归道:“上清观事情发展成这样,避免不了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至多半月,也就无人再有兴趣总说旁人家事。”   陵玉道长已经在岳庭芳的陪同下,跟着宗焕方丈回无量斋了。   犯了罪的一一惩处责罚也是应当的,至于有人说,上清观将从此一蹶不振,百年道门毁在了陵玉手上,玉无缺却并不认同:“不破不立,百废待兴。”   “如此也正好骗过那个人。”鹤不归道,“不算坏事。”   玉无缺道:“那真正的龙脉……”   “藏在家里。”鹤不归还特意卖了个关子,“天然压制,不费吹灰之力,只做障眼之用,不会对龙脉本身造成伤害。”所以不死城的异动是鹤不归意料之中的,本就在计划中,他半点也不担心。   玉无缺恍然大悟:“师尊这招当真高明。”   “也是多亏了巫宫主及时出现,慷慨解囊。”鹤不归道,“微缩城池也做成了,等你好些去看看,原本借用五行玉晶模拟龙脉通路,如今你我手上实打实捏着三个,借助蠃鱼能力运水,勉强算四个,余下的土脉定能找到。”   玉无缺兴奋地掀被:“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去。”   “不急。”鹤不归将他按下,“一件件来,身子养好再说。”   人一舒服,困得快,饿得也快,肚子「咕叽」叫了一声,玉无缺尴尬地道:“笑什么,飞甲上清汤寡水地就没好好吃,师尊饿不饿?”   鹤不归摇头。   玉无缺问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吃的还好吗?”   谁料鹤不归非常直白:“没吃好。”非但没吃好,等玉无缺这口饭已经好几天了,他抬手指了指内院一侧说:“小厨房建好了,你去吧。”   玉无缺:“……”   我还是个病患,你又不心疼了?   但是你要吃,病患下厨也不是不可以。   玉无缺无奈命令:“陪我做饭!”   鹤不归笑笑:“好。”   ……   巫行雪私下同萧旗讨论过,太微上仙也不是传言中那般孤傲冷清的人啊,别人都说浮空殿外人从不得踏入。   可他和萧旗萧熠在这住了好多天,非但日日有傀儡贴心伺候,玉无缺一回来,亲自下厨不说,鹤不归甚至松口邀请他们去主殿内院一起吃饭。   庭前月下,赏花品茶,吃着玉无缺亲手做的饭食,席间玉无缺同萧旗你来我去的吵闹,鹤不归话虽不多,也边听边笑。   亲手烹茶,奉给巫行雪,头一次接过时他受宠若惊地都将茶水颠出来半杯。   鹤不归还颇为意外地关切他,是不是病没有养好,怎么手抖成这样。巫行雪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依着他的意思被药傀折腾了半日,确认身体无恙才罢休。   晚间还嘱咐玉无缺多煲了一碗汤。   鹤不归不大说话是真,可相处几日下来,他的冷淡中是透着一丝和善的,以至于如履薄冰的巫行雪都放松了许多,甚至生出一些妄念,觉得自己能同太微上仙交个朋友。   某天巫行雪身体好了大半,拉着萧旗想去一同道谢顺便讨口茶喝,结果好巧不巧,见到玉无缺缠着绷带在院中练剑,他练得一脑门汗,鹤不归一手拿着树枝打人,一手拿着帕子替他擦汗,练完自然而然地仰头,亲在了玉无缺的侧脸上。   萧旗大惊失色,拽着人就往回跑,嘴里还念着:“没看见没看见。”   “你咋呼什么呀!”巫行雪被拉得崴了脚,骂骂咧咧地强调,“我看见了!看见又怎么了!”   “别瞎说。”萧旗贱兮兮道,“人家的私事,可别传出去,咱们是客,在这住得挺好,别妨碍到主家一会儿遭赶出门。”   还想多住两日,往后出去吹嘘,他可是太微上仙当贵客请进浮空殿久住过的人,相当了不起。   巫行雪觉得他脑子有病,拂袖而去:“你当我是你么,天下第一大喇叭,别人两情相悦,用得着我说什么,自己没见过世面还大惊小怪,迂腐!”   不就是男人喜欢男人,绝仙宫多了去了,才不稀奇。   萧旗震惊:“你见过世面,那你说,往后该当如何!”   “提前备好送得出手的贺礼。”巫行雪道,“万一哪天好事将近,你我受太微上仙恩惠,不可被旁人比下去,得是厚礼才够。”   萧旗默默拍手,绝仙宫的男人虽然穿红戴绿朱红点翠的,但是格局很大就是了。   萧旗偷偷看了眼萧熠,他一如往常端着波澜不惊的脸,看样子倒是对这样的事很能接受。   萧熠回视他半晌,不解风情地问:“有事?”   萧旗:“……”   萧旗翻了个白眼,已经没事了。   破木头一块,不提也罢。   ……   是夜,烛火幽幽,依旧点着暖炉的卧房熏香蒸腾,馥郁撩人。玉无缺热得脱了上衣,叉腰坐在床边,等着鹤不归一点点给他上药缠绷带。   少年长成大人,肌肉越发紧实,没有一丝赘肉,刀剑伤痕累累,看着叫人心疼,却也是他累累战绩积攒下来的功勋,驱褪了少年气,多了些顶天立地的英武气概。   练得一身腱子肉,夜里抱着自己睡,浑身硬得膈得处处难受,但不妨碍用眼睛看时很享受。   在偃师的审美里,凡人这般身姿体态,称得上完美。   鹤不归欣赏完又开始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认真抹药,认真缠绷带,装得一副心如止水。   上了药就该睡了,玉无缺顺势躺下,掀开身侧的被褥,催促鹤不归快进被窝。   这几日虽同床共枕,但玉无缺伤着,除了亲亲抱抱什么事都干不得,憋了几日都要憋出毛病,一开始他还怪自己是个肉/体凡胎,修为比不上冰清玉洁的仙鹤,能心平气和地睡在一处半点污秽欲念都不曾有。   哪像自己,要将心中那团火压下去都得废去好多心神,不然身体有什么变化让鹤不归知道了,他找不到床缝钻。   但今日他不想再忍,美人在侧,日日跟前晃来晃去,哪个正常的男人能耐得住此等诱惑,于是乎刚躺下,灯还没熄,他便一把将人扯进怀里拘着。   鹤不归吓了一跳:“做什么!”   “师尊,我不困。”玉无缺心里突突直跳,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揪住一缕对方的秀发把玩,“咱们做些别的事吧。”   鹤不归咽了咽口水,眼神飘忽看着一豆烛火:“我什么都不想做,而且我困了。”   “你不困。”玉无缺翻身将人压住,沉声道,“难道师尊不想?”   鹤不归挣了片刻,又不想使力气将人打出去,索性将头扭开:“别放肆。”   说得有气无力,不像斥责,更像调笑。   玉无缺一口就咬上他的脖颈,亲得很是缠绵,察觉到抱着的人从身到心都松弛下来,他才继续说:“伤口愈合了,不论怎么挣都不会裂开。”   鹤不归垂着眸:“所以?”   “所以可以做点别的事了。”玉无缺轻轻啄了下对方薄唇道,“我没经验,万一弄疼了,你得告诉我。”   鹤不归眨了眨眼,轻声问:“会疼吗?”   “会吧,话本里是这么写的。”玉无缺随手一捞,把愈合伤口用的膏药握在手里,“不过有这个,应当能缓和,涂在……”   鹤不归叹了口气:“别说了。”没经验还破坏气氛,到底能不能行?   玉无缺将人抱紧,拿了一个软枕垫在腰下,心砰砰直跳。   鹤不归也紧张,只好闭上眼,像是对自己说:“就当你要的奖励。”   “不算。”玉无缺掐住他的腰道,“本就是我应得的。”   “你倒是把灯熄了呀,唔——”   红绡帐暖,嘤咛低诉。   被匆匆扯下的衣袍从轻纱帐中扔出,过了片刻,瓷瓶膏药也被丢了出来,咕嘟嘟滚到墙角,瓶子已空了大半。   作者有话说:   特此鸣谢空知私藏的颜色话本,没你就没师娘的今天——玉无缺题;   比情人节晚了两天,比元宵节晚了一天。但是没有关系,做了做了!儿子们终于做了!芜湖——   祝小天使们情人节+元宵节快乐 第95章 红烛   夜风从半扇虚掩的窗偷溜进来, 像是怕冲撞了一室旖旎温情,拂过床帷纱幔时都温柔了许多,只微微掀开一角, 晃动的人影夹杂着低咽和喘息, 让八月的星夜变得更加滚烫。   任他拨云撩雨, 此刻春宵值千金。   鹤不归趴在枕头上,汗水将被褥和床铺都弄湿了,可他没力气挪动分毫,待两人喘息都平稳些许,他才勉强抬起手臂掀开纱幔,让帐中暧昧情浓的气味散出去一些, 莹白月光洒满屋子, 红烛早就燃尽, 从星子刚眨眼折腾到明月高悬。   已是深夜了。   “师尊, 还哭呢?”玉无缺微微喘着从后面趴下来,抱着身下的人,见他一双美目都被水珠浸湿了, 也不知是汗还是方才太激烈激出的泪, 赶紧找东西给他轻轻擦去。   “我没哭。”鹤不归斜了他一眼,不满道,“说了这个时候, 别叫我师尊。”听着怪变扭, 一场销魂硬被这个称谓勾得带了丝大逆不道的胡闹意味, 偏玉无缺不听话,越说不要越叫得欢。   “那我叫你什么, 你本就是我师尊。”玉无缺靠到床头, 将鹤不归的身子掰过来搂在怀中, 揪着他湿淋淋的一绺头发玩着道,“鹤不归,鹤西,上仙?直呼其名多不礼貌。”   鹤不归冷哼一声,懒得答话。做都做了还说什么礼貌不礼貌,他觉得玉无缺纯粹就是觉得叫师尊刺激,满足他那点莫名其妙的心思。   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也算某种奇怪的征服欲。   坏胚子。   玉无缺把被褥拉起来盖着光溜溜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有哪里不舒服么?”   鹤不归闷闷地道:“有。”   “别是伤到了,我看看。”玉无缺正要直起身去检查,鹤不归抬起一臂将他拍回去:“看什么看,安安静静让我躺会儿。”   “我错了。”玉无缺立马撇嘴,“下次会轻些,你喊不要我当你——”   鹤不归瞪他:“当我什么?”   玉无缺没脸没皮地嗫嚅:“当你很爽,跟我欲拒还迎呢。”   所以说这个人哪哪都好,就是生了张惹事的嘴。   鹤不归气不打一处来,刚好手被放在肚皮上,他揪起薄薄一层,打了个旋。   “啊呀!不说了不说了。”玉无缺把人里三层外三层的裹起来抱紧,仿佛半夜去偷玉米的野猴子,偷到了最好的一包玉米,吃也不也舍得吃,抱回家里供起来。   他亲了鹤不归一口,美滋滋地道:“长那么大,今夜是我最欢喜的一日,倒不是因为师尊愿同我做坏事。”   鹤不归呢喃问道:“还能为何?”   都是血气方刚的男人,脑子里梦里都塞过些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还需要强行解释?   玉无缺却道:“心爱之人也爱我,我欢喜这个。”   鹤不归愣了下,淡淡一笑,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人圈紧了些。   他还没正式答应过他,没开口确认过情愫,一直朦朦胧胧,像是故意将人胃口吊着。   不过此时此刻,那些话都不必说了。   激情之后的温存,原也不需多说什么话,鹤不归像是累极了,安静乖巧地躺着,扔由捏扁搓圆最多也只是皱着眉头哼哼一声,玉无缺却半点疲累都感觉不到。   按理说,他才是付出大量体力和精力的那个,可他不累,还异常兴奋。   胸腔里的爱意从未像此时这般在得到了巨大满足后,依旧蓬勃地撞着他的心,有很多甜言蜜语想说,也有深思熟虑的将来急于敲定。   他不清楚鹤不归是否想过两个人的将来,但玉无缺一直都在琢磨,从他喜欢上鹤不归开始,兴许还在更早之前。   没想通这种感情已发酵成复杂的情爱时,他就幻想着和师尊游山玩水,走遍山河,扶弱济贫,携手同归。   当明白了自己有多想要这个人后,玉无缺就迫切地想要同鹤不归说清楚,想在对方那里获得同样的爱意,想立即确定彼此的关系,更想牵着心上人的手坐下来,规划今后共同走去的每一步路。   他记得外婆从前打骂他,小小年纪玩世不恭,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惹祸精,只愿以后娶个厉害媳妇好好管管,怕是才会将这一身烂毛病改掉,一夜长大。   玉无缺那时候只理解厉害媳妇会和外婆一样抄着鸡毛掸子打人,却不明白外婆想要告诉他的其实是担当。   自心而起的爱意,是对另一人的守护,是一份责任。   小家是执子之手,大家是苍生大义,不论高低,两个「家」都能顾好,这才算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如今有了厉害媳妇,是各种意义上的厉害,玉无缺压力陡增,随之而来的更是心中沉甸甸的责任感,他想得多,要做的更多。   这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就是得成为一个值得鹤不归喜欢和托付的男人。   “师尊,我想娶你。”玉无缺突然道,“不过你能不能等我?”   鹤不归:“……”   鹤不归缓缓睁开眼,从下往上看过去,像是在认真寻找这家伙有没有一丝丝信口雌黄,若是有,胆敢在事后胡说八道那必须得打一顿才解恨。   玉无缺说得极其认真,热意激情冷却后,他眼底甚至有些凝重,当真是深思熟虑后起的话头,字字发自肺腑。   玉无缺道:“等我挣得同太微上仙比肩而立的资格,足够强大到保护好你,那时我倾家荡产也会去同宫主下聘的,你能不能等我?”   鹤不归听笑了:“我不在乎这些。”   “那就是同意了?”玉无缺勾了勾鹤不归的下巴,也垂眸看着他,“哪怕嫁了个寂寂无名的小子,太微上仙也是肯的。”   鹤不归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他:“你就这点出息?”寂寂无名又倾家荡产,听上去就要过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不是那么愿意嫁了。   “我知道,太微上前财大气粗,不在乎聘礼多少,你又一向最讨厌世人被声名所累,我也并非是介意声名地位的悬殊要你等我。”玉无缺说,“只是不想委屈你,以此勉励自己罢了。”远的不说,玉无缺是觉得起码得修成白应迟那个级别才算同他相配。   除此之外,近处的灾祸他也得解决,不死城和自己千丝万缕,非得亲手终结,才算拿得出像样的功绩立业成家。   天下太平之前,儿女情长自然得放一放。   至于玉无缺所说比肩而立的资格,他并不想过多同鹤不归解释,对方若误以为是声名地位和钱财,反而更好,玉无缺当真不是在乎这些。   他在乎的是仙凡有别,既然许了鹤不归承诺,自然希望「白头到老」并非一句戏言。   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渴望长生不死,以至于羡慕起遥远天边的瑞溯和怀恩。   若他能寻到法子将自己改制成不死不老的傀儡之身,陪着鹤不归永远活下去,才有底气将他放放心心地拘在身边做老婆。   玉无缺胡想一通,收起思绪拍拍他:“说这些都早了,总之我不会辜负你,为徒为夫,都只你一个。”   “知道了。”鹤不归轻轻锤了他胸口一下,“身上黏糊糊的,我要沐浴。”   “去温泉,我给你洗。”玉无缺找来寝衣给鹤不归披上,抱着他膝弯和瘦腰直接去了温泉。   这汤温泉比愈灵泉小些,但因为离赤金山近,泉水从里头引过来,疗愈作用也是奇佳,且水温很烫,泡着极其养人。   玉无缺将人抱下去,才泡了一会儿鹤不归的疲乏就散了大半,慵慵懒懒又有了别的心思。   玉无缺把人挂在自己身上,单手泡茶小心翼翼地喂过去,倒是体贴周到,鹤不归搂住他的脖颈,任凭伺候,舒服地享受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主老财生活。   “盯着我笑什么?”玉无缺喂了水又将鹤不归一头湿发撩开,用皂角给他搓洗,嘴里还碎碎念,“身上滑溜溜的,你别动,一会儿缩下去又呛水了,唉,听点儿话,身上不是还难受着,搂着就是别掐人呀。”   鹤不归顺着水势飘过去一些,用额头抵着对方的前额,雾气弥漫的双眼情动缱绻,旋即堵住那张罗里吧嗦的碎嘴。   他算是知道什么叫食髓知味了,这样的事有过一次,便会将有情人逼成贪得无厌的痴人,连他也不能幸免。   他搂紧玉无缺的脖颈,又在下巴上轻轻啄了一口,然后是湿漉的耳垂和即要发红的眼尾。   如此撩拨,玉无缺那团火又烧起来。   他咽了咽口水,看着鹤不归从脖颈蔓延到腰腹的红痕,幽幽说:“明日谁来都不见了。”   “嗯。”鹤不归哑声道,“没空见。”   “在这可得小声些。”玉无缺向下一颠,绕过膝弯双手扶着鹤不归的后背和自己贴紧,坏笑道,“傀儡都听得见,师尊忍不住了就咬我,不许哭喊。”   “我没哭喊,啊——”   水中荡起一圈圈涟漪,两件寝衣堆叠在一处被涟漪荡开很远,氤氲的水汽只隐隐看得见两个交缠得难舍难分的人影。   无边春色自梦中而来,却不再是一晌贪欢。   ……   空知一早便听见侍傀嘀咕,说那玉公子大半夜又是换床褥又是找药箱,折腾了一宿,也不知是忙什么。   清晨大家要去伺候主人洗漱,还被他三推四推全给请出来了,直到现在鹤不归也没醒,说是有些着凉要静养不许人打扰,就连药傀都不让进去。   侍傀担忧道:“空知,主人若是风寒还是得喝些汤药的,药傀早就煮好了,我们不敢进去,要不你去送药?”   空知端过药碗,原想替鹤不归找个借口,但想了想傀儡思维都比较固执,药若不送进房他们会一直缠着自己去过问,于是空知只好随口答应下来,拐过拐角,将药一口闷下。   风寒药就不必了,补肾益气的补药倒是可以给师兄师尊熬几盅。   虽是头一夜,但万一以后两人不懂节制呢?   此事实在不好劝,又不得不防。   空知好操心。   昨夜的寝殿和温泉发生了什么他都知道,鹤不归提前将傀儡遣散,可忘了空知早已脱离控制,大半夜有什么响动傀儡的耳朵都很灵敏,他捂着被子睁了一宿的眼睛,看着月亮的位置算着时辰,觉得玉无缺再怎么胡闹也有个限度,总不能将这种事做一夜吧。   他不要命了,那师尊还得要命呢。   所以操心的小师弟便想着替两人善后收拾,比如送桶热水或者连夜洗洗被单什么的,谁知道寝殿是安静了,温泉又不消停,他撞了个正着,捂着眼睛就往回跑还跌了一跤。   如今睡到日上三竿,也不见人起床。   空知叹气。   叹气的还有鹤不归,纵情任性了一夜,下半身已然不是自己的,腰和腿都又疼又酸,那处就更不用说了,难受别扭得恨不得打玉无缺一顿。   偏此人像是根本不会累,大早上在外头练剑练得哼哧哼哧,回来见鹤不归还睡着,又端着书陪他睡了一个时辰,做好午饭送来,哄半天鹤不归也不理人,他便抬着器具躲到院中叮铃咣当地做东西去了。   好像真是有用不完的精力,鹤不归难免怀疑,自己活了数百年空有个长生不老的体格,却当真是跟十七岁的热血男儿比不上吗?   “师尊。”空知在外头敲门,“宫主来了。”   “不见!”鹤不归赶紧将被褥拉高,裹住自己的脖颈,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以免白应迟大喇喇地将门推开,看见他浑身暧昧的红痕。   玉无缺放下东西跑进来,又将空知关在了外面,见人躲在被褥里差点笑出声,刨了半天才将他从被子里拽出:“别捂着,起来喝些水,不见便不见吧,我去回话。”   鹤不归皱着眉头:“嘶。”   “疼?”玉无缺心虚道,“靠着我,那处别用力。”   空知又在外头敲起来:“太清上仙也来了,师尊,我可不敢拦,他们正往后院来。”   鹤不归闷声问:“师兄师姐都来了,怕是有什么急事,我得出去。”   “来,先将衣服穿好,这几日起坐小心些,软垫给你备好了。”玉无缺殷勤伺候,鞋袜套上,顺势就要抱走,鹤不归抬手打开,“我自己走。”   “玉无缺!”白应迟突然在外喊起来,“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出来,本宫主要问你话。”   太清上仙也朗声道:“玉无缺出来,我也有话要问你!”   玉无缺:“?”   鹤不归僵了下又躺回被窝:“你去吧,他们早说要找你聊聊。”   这语气听着就相当不妙,两大上仙找上门来,莫不是他不知不觉中将天捅了个窟窿而不自知?   玉无缺莫名道:“找我聊什么?”   鹤不归道:“我。”   玉无缺倒吸一口凉气:“都知道了?”   “嗯,我说的。”鹤不归好笑道,“怕了?”   “不是怕,只是有些突然。”玉无缺正了正衣领和头发,挺胸抬头道,“二位一向爱护师尊,断不肯轻易将人交给我,这一关迟早得过。”   鹤不归点头:“嗯。”   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的,还不快去?   玉无缺大义凛然地推门出去,话还没说两句,太清上仙便一剑将他挑上房梁。   原因无他,师弟在房中不肯出来,还没问原因,便瞧见玉无缺脖颈上的痕迹。   太清上仙只觉活见鬼,作为家长还没认可弟媳,两个人就将生米煮成熟饭了。   弟弟打不得,那就只能打弟媳。   白氏兄妹今天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试一试玉无缺的,首当其冲就是本事。   果不其然,白疏镜一马当先,白应迟也抽出九墟剑紧随其后,玉无缺持剑过招,不一会儿就被逼到了房顶。   空知观战观得心惊肉跳,又不敢阻拦。   这怎么可能打得过,别被打死了才是。   “师……主人,你也不劝劝?”空知跺脚,“玉公子可半点胜算也无啊。”   “他有多少本事我知道。”鹤不归不紧不慢地穿衣,“练练他,看戏就好。”   鹤不归抱着小软垫慢腾腾地从屋里出来,坐在廊下,一口茶一口甜点地欣赏三人比剑。   或者说,看师兄师姐胖揍玉无缺。   二打一确实不公平,且是两位上仙对他一个小小亲传弟子,属实是欺负人了。   玉无缺咬着牙坚持,没有落下风,也不敢吭声,他打得有些畏手畏脚,并未全然施展身手。   “好好打。”鹤不归瞥他一眼,不满道,“拿出你真本事比一场。”   玉无缺道:“我怕浮空殿被我打坏了。”   空知:“……”好大的口气,就不怕自己被打死了吗?   “打坏了我修,便是把浮空殿都拆了我也不心疼。”鹤不归阔气道,“可你不许输。若是连师兄师姐一百招都抗不下来……”   玉无缺噘嘴:“如何?”   鹤不归勾唇一笑,嘴唇翕张,声音小到只有玉无缺一个人听得见。   不嫁也罢。   作者有话说:   属于是尾气,我尽力了,毕竟jj这环境你们都懂的。【苦笑 第96章 结盟   拿此事威胁, 玉无缺当真输不起。   他将剑垂下,眼骨碌直转将整个浮空殿尽收眼底,任二位裹挟劲风逼至近前, 他也只灵巧闪过, 潇洒地悬在半空嘴里叨叨地在计算什么。   空知已然捏了把汗, 别是师尊激将几句,这小子干脆逆反打算输个底朝天吧。   不过看师尊气定神闲的样子,倒是对他很有信心。   可信心是一回事,当事人被打得快连剑都捏不稳又是另一回事,好几次玉无缺闪避不及堪堪挂在飞剑上,被白疏镜用剑身打得嗷嗷直叫。   万幸只是点到为止的比试, 要真是真刀真剑地生死局, 师兄怕已被捅成窟窿。   以玉无缺的性子, 绝非轻易认输的人, 他不松口,白疏镜也是绝对不会在这件事上放水的。   神武天榜白应迟高居榜首,白疏镜紧随其后位列第二, 两个都是已到渡劫期随时能够飞升的人, 硬碰硬绝无胜算。   单说剑法,白疏镜是剑修院师尊, 以剑论道她若是第二无人敢做第一, 这怎么看都毫无赢面。   玉无缺计算半天, 终于打定主意,突然提剑就往更高的地方飞, 待二人同步追去, 他收剑入鞘, 两手在胸前交合,纤长的十指骨节分明,好似结印一般翻飞如影。   正在此时,数千灵丝从掌心飞出,瞬间扎向浮空殿的四处。   “好戏来了。”鹤不归坐正身子,将空知也拉到身侧,心情颇好地问他,“往后想不想同你师兄一起学偃术?”   “自然是想的!”空知睁大眼睛,“师尊愿收我为徒,我原以为你是怕我没有容身之地,难道我还能多学些本事?”   “我的徒儿必须各个拔尖,肯学就好。”鹤不归端着茶杯抿下一口,指了指空中,“你师兄入我门下也快一年了,今日权当验收成果,你仔细看着,灵丝挟傀虽只是偃师入门技艺,若用到极致,也有四两拨千金的奇效。”   要不怎么说,鹤不归虽只一人,却能控制千万大军,哪怕不在神武天榜上排位,依旧是修真界享誉盛名的仙尊之一。   如今玉无缺也能做到,一个人就是一整个军队。   浮空殿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仿佛正月里除年兽民间点燃的炮仗,连带着地面都震了起来,只见花草树木泥土池水都失了控,无形中被一股力量托起几丈,好似炸开了花。   空知惊讶地合不拢嘴,一眼不敢眨地盯着。   “将浮空殿拆了”不是玩笑,玉无缺真的敢这么干!   荷塘里,花丛中,大树根下,少有人去的回廊,武场的空地,傀儡库房,甚至是厨房,都有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傀儡被灵丝牵引拉出,一把提到了天空中。   在玉无缺的操控下,天际霎时漂浮起数百傀儡,不论是制作精良的大型偃甲,还是只有个壳子的初级侍傀,但凡牵上偃师灵丝,他们便拥有了最强的机动性。   这些看似各自为政的傀儡围在两位上仙的身侧,变幻着各种阵型,只是瞬息的功夫,傀儡便布下天罗地网将二人困死,同时以单个为计的傀儡也有了和玉无缺饿一样实力的剑术,哪怕被打散了,也绝对是个难缠的对手。   空知看得眼花缭乱,勉强才从密密麻麻的傀儡中辨出几具老朋友:“浮空殿什么都不缺,最不缺的就是傀儡,宫主和太清上仙挑在这里同师兄比试,岂不吃亏啦?”   打落一具还有十具,打落十具还是上百具,越往后玉无缺揪来的傀儡越厉害,源源不断地加入战斗,迟早将对方体力耗尽。   鹤不归却道:“二打一本就不公平,玉无缺就地取材也不算作弊。”   空知指着其中一具被丢下来的问道:“那……那个不是空念么,呀,师兄连藏经阁的老学究都不放过。”   才说完空念就被扔了下来,灵丝堪堪扶了他一把,让他稳稳当当地又落回藏经阁门口,莫名被拽起又丢回,空念指着天空骂骂咧咧,听得空知捂着肚子笑,鹤不归也在一旁哭笑不得。   这场比试动静实在太大,萧旗左手拉着萧熠,右手拽着巫行雪一路小跑到主殿后院,同鹤不归挤在一起。   实在没地方去了,据说夏雨苑被一只巨大的燮牛偃甲踩踏了,萧旗好好地在荷塘赏花,差点以为那蚩尤打上山来。   空知抱歉地给他们让座:“让萧楼主和巫宫主受惊了,二位上仙在试玉公子身手呢,点到为止,想来马上就打完了。”   方才就在观战的萧熠难得开口:“玉公子剑术绝佳,没想到他的偃术已到出神入化的境地。”   萧旗吃惊:“我头一次见你夸人。”   萧熠淡淡道:“确实后生可畏。”   巫行雪也仰着头不住赞叹:“头次见他还是去岁中秋宫宴,快一年了,竟有这么大长进,可见太微上仙很会人。”   管他是不是恭维,但听在心头还是很高兴。   鹤不归淡淡地笑着,将茶一一推过去:“喝茶。”   半个时辰后,三个人终于各自收了神通,回到院中坐下。   打成平手,对玉无缺来说,这已经算是赢得很漂亮了。   白疏镜不大高兴,宝剑一收将扇子抽出来狂扇凉风:“这臭小子……”   鹤不归横她一眼。   白疏镜美目一转:“还不错。”   鹤不归又看向白应迟,白应迟实话实说道:“本事见长,脑瓜子更是好用,我们摆明要欺负他,他倒会因地制宜现拿现用,半点亏不肯吃。”   白疏镜不服气:“师弟,今儿闹这么一出,你是故意想看我俩笑话呐,这要是传出去,堂堂天极宫宫主连门下弟子都打不过,岂不贻笑大方?”   “师姐明明看着的,我只坐在这,根本没出手,且是你们莫名而来话没说上几句就打,如今输赢可都是各凭本事。”鹤不归道,“我也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大长进,如此你们可放心了?”   白疏镜不肯说话,看着自己兄长,白应迟倒不甚在意输赢,不过玉无缺这一仗倒是打得他心服口服。   白应迟道:“要交代的事,要提点的话,都在剑中,交过手自然放心。”   白疏镜作为娘家人,要交代的可不单单是打架斗殴,可外人在场不好将事说白,于是只好闭嘴。   鹤不归奉好茶,请二位落座。   玉无缺将傀儡都放走,回来时又去里间给鹤不归找了件外袍披着,这才揉着浑身酸痛在师尊身旁坐下,他凑近咬耳朵道:“真打塌了。”   “没输就行。”鹤不归道。   玉无缺后知后觉地得意:“徒儿表现如何?”   “尚可。”鹤不归笑意深深,“不许骄傲。”   玉无缺忍着亲人一口的冲动,端庄地道:“徒儿知道了,往后修炼照样会用功,不对,是我事事都不会懈怠。”   二人眉目传情,在座的各个瞧在眼里,白应迟清了清嗓,转移话题:“今日来还有一件事,正巧二位也在,我一道说了吧。”   巫行雪有些不好意思:“方便么?”   “事到如今,恐怕再瞒着反而不宜。”白应迟看了一眼萧旗说,“外头什么情势萧楼主应当最清楚,幕后黑手要粉墨登场,我等不论掌握了多少情况,也该让天下人都知道了。”   萧旗点头:“自妖族暴动,白令川一战后神女活动越见频繁,玄戒门和上清观先后出事,民间已颇多传言,一说现如今仙门宿蠹藏奸,不堪信任;一说会有大圣现世,将目下所有祸端止息,说辞同先前妖族流传的相似。天下动荡,民心最易被蛊惑,宫主是要说神女的事?”   “神女是其次,我要说的是那位兵主,不论是谣传还是妖族的歌谣,里头都提到一位「圣人」。   如今看来这位「圣人」就是不死城城柱里封着的蛮荒兵主,而神女的一切阴谋都是为了给他铺路。”白应迟道,“为了确定他的身份,此前我去血枫林查过,已然八九不离十,而在逍遥廷向上清观发难的同一天,我同他交过一次手,蛮荒兵主就是上古传说中的蚩尤。”   巫行雪倒吸了一口凉气,连萧旗都很震惊,没敢打岔,竖着耳朵听白应迟说。   白应迟将九墟剑置于桌上:“剑灵附在凌岚后背,挡下致命一击,此战情况由剑灵替我说吧。”   剑灵幻化成型,将那夜的惊心动魄复述了一遍,他掩护凌岚逃走之后,和蚩尤交战了数个时辰,因当时山门殿战祸刚起,万古青林大火将将烧起来,谁也无暇顾及山下还发生了另一场恶斗。   强者与强者相撞,白应迟虽只出剑灵,对方也仅一成实力,打得依旧惊涛骇浪。   以至于五通神对上玉无缺时,蚩尤分身乏术竟无法去解救被困的爱将,让他惨死在玉无缺手中。   剑灵被彻底击溃时,蚩尤耗尽灵力,难以维持身形,是凌斯掩护其撤入传送阵消失无踪的。   巫行雪听完很是骇然,他曾被神女威逼利诱,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情来寻求太微上仙的帮助,可此前他并未想过神女之后还有这么强劲的敌人。   萧旗问道:“恕我冒昧,宫主可否告知,若您本尊对上蚩尤,有几成胜算?”   白应迟道:“蛮荒界限尚存,不死城禁制未除,蚩尤即便站在此处,也只有他全盛时期的五成实力,不过即便如此,我也毫无胜算。”   白疏镜不敢相信:“兄长已是渡劫之身,他不过蛮荒孤魂,怎会无胜算!”   白应迟叹了口气道:“小妹,为兄不是妄自菲薄,剑灵实力同剑主有多少区别你是清楚的。”   遑论他手下还有十二大将,八十一部落数万将士,和术法鬼神莫测的神女。   如今神女和凌斯的活动越来越摆到台面上,逍遥廷也并非他们拉拢成功的唯一门派,那些蠢蠢欲动,意图不轨的人数不胜数,集结成军,待禁制弱到再控制不住魂窟,将蛮荒孤魂全都放出。   岂非苍生大劫,上古传说中蚩尤通天彻地,差点就做了天地之主,到时候他真的卷土重来将仙门一一屠尽,凡人哪里还有活路?   萧旗明白过来:“所以现在已是时机,将我等调查之事公之于众,好尽快结成同盟,对抗蛮荒兵主。”   “正是如此。”白应迟眉头微皱,“蛊惑人心只是小巧,神女不会将她排布许久的阴谋寄托在这样无法控制的事上,若我推测没错,蚩尤不敢在力量恢复前站在所有仙门势力的对立面。”   巫行雪立刻道:“威逼利诱正是他们正在做的事!”   “威逼利诱是表面的,他们要的是大家主动选择立场。”白应迟说,“立场背后,是对他的臣服。”   而修真界打从一开始就有天然对立的两方势力,神女若想横插一杠,不论是以实力压制还是允诺好处,都很容易撬动这块有裂痕的巨板。   鹤不归道:“既然要将蚩尤身份公之于众,那便从妖族暴动起始,至上清观木脉被毁都详尽其实,禁制和五行龙脉的关系一并说清。”   “我就是这个意思,由天极宫起头结盟,狱释宗恐怕已难拉拢,等接触后再计较,至于中立门派……”白应迟看了一眼巫行雪和萧旗,萧旗立马道:“啸月楼在传信上还是多少有些威信,若论民间,我去说更方便。”   “不,啸月楼断不可同天极宫保持一致口径。”白应迟道,“萧楼主看见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如实公开便是。”   他又转向一脸愁云的巫行雪,说道:“巫宫主,此行来天极宫你冒着极大危险,但绝仙宫的立场,如今还不需要有定数,你明白吗?”   巫行雪茫然地看看他,又看看鹤不归。   白应迟道:“师弟,巫宫主的安危我交给你了,你们二人之后要如何商量是你们的事,不需告诉我,同样,外头如何结盟,如何拉锯,也同你们无关。”   鹤不归点头:“我明白,暗线做兜底之用,越少人知道,巫宫主越安全,而我们一起谋划之事也越容易成功。”   萧旗旋即明白过来,这是白应迟留给他们明哲保身的活路,乱局之中,啸月楼是仙门喉舌,神女必然会盯上,而绝仙宫有金脉,神女绝不会放过。只有游离在争斗之外做出随波逐流的姿态,他们才能苟活。   想明白这一节,他更是对一宫之主的太白上仙又敬佩几分,哪怕火烧眉毛了,他也没有要将所有人拖入火坑的决策,还在尽力以最合适的立场保住大家不受伤害。   “既如此,我先表个态。”萧旗道,“啸月楼站在天极宫这边,唯三位上仙马首是瞻,自然了,我也是为了苍生安稳着想。”   巫行雪也道:“绝仙宫已做了选择,成败在此一举,往后行事,敬听上仙吩咐。”   白应迟以茶代酒,静握二人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齐心协力对抗不灭战神的联盟,此时也算初初结盟成功了。   如何同天下人说,如何结盟,事情都得一一敲定,几人坐在廊下,从正午议到日头西斜,鹤不归留下大家用了晚膳,又喝了一个时辰的夜酒,才都疲惫散场。   白疏镜和白应迟御剑离开,回头正好见鹤不归慵懒地靠在了玉无缺肩头,两人笑着说了些什么,玉无缺一把将人抱在怀里,裹得严严实实掩门回房了。   白疏镜叹了口气,扭回头道:“兄长,家事也就这么定了?”   白应迟笑问:“不然呢?”   白疏镜也说不上来不然还要怎么样,她并非觉得玉无缺不好,相反,今天比试一场,印象中那个到处惹事的臭小子不见了。   如今玉树临风,一身本事,不骄不躁的痞样其实挺讨人喜欢的,坐下议事也颇有见底,要么安静地旁听,要么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实在很难同之前那个不是炸炉子就是烧山的人联想在一处。   可即便如此,做姐姐的还是不舍得就将弟弟这么送出去。   跟对方是谁没有关系,她就是单纯舍不得。   白应迟非常理解,也感同身受,他道:“你几时见过师弟愿意让外人住进浮空殿,又邀人一同用膳,席间见巫宫主和萧楼主同他说话,像是也不拘束,想必同住殿中多有往来,相处融洽。”   白疏镜道:“小西确实变得同从前不一样了,开朗了不少,有说有笑的,不总将自己隔在人世之外。”   “这是好事。”白应迟惆怅道,“既有凡人七情六欲,爱恨嗔痴都得尝一遍,小西来凡尘一趟,总不能一直活得没滋没味,有心爱之人相伴,苦也是乐,他应该懂的,你我不能陪他一辈子。”   白疏镜道:“可玉无缺也只是个凡人。”   “是师弟真心喜欢的凡人。”白应迟心痛地强调说,“他做了决定,便是将顾虑抛开了,我只希望他们能开心顺意,其他暂不多想。”   “是我小心眼了,兄长说得对,小西同无缺在一起,他俩好好的就好,其他不重要。”白疏镜摊手耸肩,“小西修为虽高,那个脾气性子还真不是谁都能拿下,有那小子宠着,我也放心。不过兄长,平日最疼弟弟的可是你,我没想到你竟舍得。”   白应迟心说,他早在白令川就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每每见到二人暧昧传情,心中都是狠狠一痛,痛着痛着便生了茧。   那日同鹤不归说开,他突然想明白,自己的这份情谊掺杂了很多,一点朦胧爱意,大半是亲情。   所以在知道鹤不归心有所属之后,他从来没有过要将人抢回来独占的想法。   反而,他愿意去成全。   做不了别的,还可以是独一无二的师兄,是陪他一起长大的兄长,是鹤不归心底最牵挂的家人。   同从前没半分区别,又为何不能成人之美,放放心心舍舍得得地将人交出去呢?   ……   星辉浩瀚,深海之滨,此时却再不像从前那般平静。   鲛人部族总喜欢沐在月色下放声高歌,让空灵婉转的嗓音响彻海面。   然而今天,灵动之音像是惊动了深海里的怪兽,怪兽尚未冒头,海水已呈沸腾之象。   起先那处海面只是无风自动,波澜愈见壮阔之后便形成了一个惊天的海涡,以至于鲛人惊慌失措地四散游离,到很远的地方不至被海涡卷走之后他们却忍不住驻足打量。   究竟惊动了什么庞然大物?   海涡中心缓慢升起一个晶莹剔透的锥形物体,同月光一般闪烁着银白光辉,随着它越升越高,大家才看清楚这不过是一座恢弘宫殿的冰山一角。   这座用海底晶石打造的宫殿幻彩流光,海水淅淅沥沥地滚下犹如被揭开了神秘的面纱,它不似人间之物!   冲天宫柱上盘结着威严神圣的天龙,龙首昂扬指天,怒目圆瞪,璀璨的宝石点缀在龙眼上,竟逼真得像是夜放幽光寒气逼人的凶兽瞳孔,那股犀利的瞳线不论在哪个角度都直勾勾地射过来。   龙身上片片分明的龙鳞闪着金光,宫殿的墙壁也不仅仅只有琉璃晶石,作为基石的玄铁只有北寒极地才寻得到,极为难得。   而顶部的白瓦像是极品羊脂玉,温润透亮,被月色渡了一层最温柔的光。   有东西将它整个从海里托起,跃至水面的同时,水中生灵甚至背着不知哪里弄来的砖石一块又一块地铺出了一整个空旷陆地。   突兀出现在海面的水晶宫殿实在太大了,鲛人族从未见过这等壮观奇景,以为是某种神迹,好奇地想要靠近,甚至想要站上那游鱼负石的硕大广场。   然而待他们凑近,大殿门轰然打开,一个精壮又俊美的男人投来不怒自威的眼神,他并没有刻意寻找目标,只是漫不经心地扫视周围物事,神态自若得好似宫殿主人只是趁着月色正好,出来赏月的。   可邪魔气混杂着巨大的不详让天然胆小的鲛人族惊得鱼鳞乍起,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钻进水中逃得远远的。   古老的歌谣里曾经吟唱过,深海之中有龙宫无数,它们只有一位尊贵的主人。   可那天性残暴的烛九阴早就归顺神明,逍遥九天去了,他的龙子龙孙遗落在凡尘,极少数继承了神力,而大部分却和烛九阴同出一脉的残暴嗜血。   鲛人族并不知道陆地上的凡人是怎么美化龙神的,可他们一直都清楚,这天地浩瀚孕育出的万千灵物,谁都逃脱不了兽性,就像鲛人胆小怯懦是天性,龙族同样将成为霸主和掌控奴役刻在了骨血里。   可若龙宫真的以这样的面目出现了,绝不可能只有这一座,无垠大海比广袤陆地大得多,谁又知道他们藏在何处,藏了多少人,手中的兵器对准的又是谁?   鲛人不敢惹事,却也不能视若无睹。   “告诉那位仙长吧?地上的人,我们也只信得过他。”有人这么提议。   “可是碎月群岛已然过不去了,我们要如何告诉他呢?”   “我见过仙长去了一个奇怪的地方,看不见摸不着,还有很浓的死人味的海岛,他在那里留下了东西。既留下要紧之物,仙长必派了人看守,我们游过去找找看,也许那岛上的人寻得到法子联系他。”   “事不宜迟,快走!”   作者有话说:   上周五没更,写是写完了,不太满意所以今天一起发,量多一点—— 第97章 龙宫   沉寂了数千年之久的龙宫大殿于深海骤然出现, 除了东海这处,昭诡引神船队消失的西海也一样升起一座华丽恢弘的殿宇。   远在极北之地,常年冰封的水面逐渐裂开, 这片海域承接仙山冀望和中原, 横亘在中间宽阔无边, 一样破冰起城。   还有南海,夜里走船的商队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觉今夜风浪太大,雷雨多得反常,电闪雷鸣的刹那好似出现了幻觉。银白色的电光照耀出一座火树银花的殿宇,漂亮极了。   唯有亲眼见过它们的人, 才能明白曾经群魔逐鹿, 诸神降世的年代有多么令人神往, 起码龙神所居之处就可见其辉煌和统治地位。   龙族称霸四方, 统辖海域,而如今他的后人将龙神遗物拱手送给了同样不可一世的枭雄。   蚩尤挑在今日粉墨登场,却是事出有因的。   四海宫殿挺立, 一来昭显蛮荒的强大, 二来是为了给英雄送葬。   五通神身先士卒,蚩尤要为他办一场轰轰烈烈的葬礼。   此时由海鱼负砖拖起的广场上已满满当当站着「人」,这些「人」周身泛着幽冥光辉, 身子是半透明的, 散出的邪魔之气虬结成团, 将四周氤氲得仿佛置身云端,只不过这团浓云暗藏着杀戮和危机。   神女打开了三面水镜, 镜中映射出来自其余三处龙宫实景, 西海由昭诡带领叩拜, 他身后几乎都是水妖残余力量,剩下的人被捆着,他们穿着各色纹饰的门服,皆是引神船队的俘虏。   北海只有零零落落的几名看守安静跪着,他们身形怪异,像是尸块缝合而成,而龙宫也不似其余几处金碧辉煌。   即便只从镜中看去,也能感受到一股阴湿死气,那是神女为蚩尤准备好的最大的一座尸库。   南海聚集的人马就颇为复杂,很多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蚩尤的尊荣,上至排得上名的仙门,下旨云野乡间的下九流,形形色色的凡人各有所图,来见这位许诺了他们大好光明和前程的蛮荒兵主。   “阿五同我征战四方,从蛮荒打进凡尘再经历诸神混战,前后八百多年,数次救我于危难,同你们一样,他不止是衷心部下,也是我蚩尤的家人。”蚩尤站在中央平静述说,神色淡淡的,比平时看着阴沉不少,“一千年前我们再次从蛮荒进驻凡尘,却不想限制仍在,中了歹人奸计,身陷千古城而不得解。”   众人凛然静默,都想着兵主痛失爱将,怕是心情破差,谁都不敢插嘴安安静静地听着。   蚩尤朗声道:“可我从未想过那座枯败的废城就是我蛮荒苦众的归宿!”   他抬手侧身,让开众人视线,投向他身后的十一员大将。   天狼、蓐收、荧惑、强良、共工、奢比尸、祝融、魑、魅、魍、魉。   加上五通神,正是他手下最骁勇强悍的十二大将。   五行龙脉削弱三个,足以召回精兵强将。   如今虽只有半副魂魄,立在蚩尤身后,他们依旧是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气势如虹地拱卫在兵主身边。   蚩尤道:“他为我们能重见天光而死,死得其所,是一个战士最光荣的归宿,我并不难过,甚至为他高兴。   所以今日,便高高兴兴地为他送葬,待千古城禁制解开,蛮荒八十一部落归一,再做风光大葬,让阿五魂归故里!”   “武!武!武!”   十一爱将振臂高呼,半点沉痛之心都无,看他们希冀的眼神,像是真心觉得五通神这样的下场是最好的归宿,蚩尤治下,兵士早习惯将生死置之度外,超越生死更要紧的是信仰,这才是将他们紧密扭成绳不腐不朽的精神力量。   南海诸人默然目睹着这场仪式,心里不免有些惴惴,他们为利而来,想旁人归顺也同他们一样有所图。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会不会在蚩尤的大业完成之后,首当其冲处理掉这些功利的临时盟友呢?   “自今日起,我便要带着蛮荒人重入凡尘。”蚩尤转过身子对着南海水镜道,“各位与我共图大业,也是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在下一诺千金,将来兵主坐镇天下,会给仙门一容身之地,有功者受之。”   南海众人不敢答话,只是将身子躬得更深了些,以示敬畏。   神女这时才开口道:“诸位不必担忧,人人有所求,只要兵主愿给,绝不会亏待衷心之士。蛮荒人从前挣口气,挣个活路,也是为了向老天挣些公平,你们挣荣耀,挣权势,也是要向强者挣平起平坐的资格,在我看来是一样的,大家是同路人。”   南海水镜中,有人带头道:“兵主和神女大人说的是,我等唯兵主马首是瞻,必早日解救出蛮荒部落,助兵主完成大业!”   高呼的声浪让海面泛起涟漪,那早就立好的龙柱便是大家的墓碑,蚩尤割开掌心浇注其中一根,用血写下了五通姓。   剑指凡尘,万事齐备。   这天地终于要变天了。   ……   比起在深海中心汹涌的阴谋,浮空殿平静安逸得好似世外桃源,巫行雪养病都快养出了幻觉,怕再多待几日,要将外头的大事忘得一干二净,不舍得走了。   这日他是来辞行的,鹤不归和玉无缺终日宅在殿中模拟龙脉通路,推算方位。   他好几日不见人,据侍傀说,两个人整日测量计算,连纸都画了数百页。   以至于见到主家如此辛苦,做客人的也不好再赖着不走,该出去做些事了。   “巫宫主里面请,师尊等你呢。”玉无缺神清气爽地走出来,眼下有些乌青,但精神还不错。   巫行雪笑了笑,进到殿里同鹤不归说话,倒是跟着他一起来的萧旗陪玉无缺在廊下喝起小酒。   酒过三巡,玉无缺才斜了他一眼:“你是特意来找我的?”   “很明显吗?”萧旗酒量很好,又斟满一杯,笑呵呵地说,“在下确实有些话要问玉公子。”   “别在下在下的,有话就说。”玉无缺熬了几个大夜,两耳不闻窗外事,现下正是偷闲的时候,有心情同他聊天,便问,“楼主如今同我也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支支吾吾的难看不难看。”   “咳,玉公子当真是耿直性子。”萧旗笑道,“那我想到什么便问什么,你能答就答,不能就喝酒,总之一样,我今日来不是八卦打听,是念着你我算朋友,才多嘴一问。”   玉无缺奇道:“那看来是问不出什么好事。”   “你回山也快一个月了,外头流言蜚语知道多少?”萧旗问。   玉无缺抠了抠脸,忙着同师尊腻歪,外头就是天塌了他可能也得第二天才晓得。   “外头又传什么了?”玉无缺狐疑道,“你这么问,是又跟我有关。”   萧旗直言:“有关,两件事传的都很难听。”   玉无缺无所谓道:“先说不那么难听的。”   “便是太微上仙同你交往过密,关系暧昧。”萧旗偷偷往门缝看了一眼,小声说,“男子修好不为世人接受,背德不伦说什么的都有。”   玉无缺眉心一跳,不满地「啧」了一声:“谁那么无聊,管得倒宽,我同谁交好碍他们什么事啊。”   萧旗摇摇头:“此事对二位声誉有损,但不是我说出去的,不少人捕风捉影,加之上仙护你护得紧也是人尽皆知,故而将这事传得有鼻子有眼。”   至于有鼻子有眼到什么程度,萧旗拿出几本话本,塞给玉无缺。这些是当下民间最畅销的书,里头声情并茂地描绘师徒风月之事,玉无缺大战九头妖跟这些比起来,毫无吸引力,已然卖不出去了。   玉无缺:“……”   玉无缺翻看几页,略微头疼。   尺度大到本人看了都摇头,但是他贼眉鼠眼地盯上萧旗,这书能不能送我。   萧旗:“?”   玉无缺神色如常:“事关本尊,我要没收。”顺便学习。   萧旗一言难尽地将书都推给他,莫名道:“怎么感觉你还挺高兴?”   “这又不是谣传,我为什么要不高兴?”玉无缺满饮一杯,无所谓地晃着腿道,“将来我同师尊结为道侣迟早要公示天下,至于旁人怎么看待要说什么,我不在乎,他也不在乎。”   “你们当真不在乎?”萧旗问。这世间多少人将名誉看得比命还重要,这师徒俩是怎么回事。   “值得在乎的东西多了去了,没这一项。”玉无缺道,“我钟情于他,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不就得了,管那缺德的人说三道四我累不累?”   属实缺心眼,但总比缺德好,萧旗想了想道:“原想问问你们的意思,啸月楼倒是可以设法将谣言搪塞过去。”   “外头乱成一锅粥,萧楼主将力气使在别处,好意我心领了。”玉无缺敬了他一杯酒。   “玉公子如此坦然,那接下来那件更难听的事,你恐怕也不会往心里去。”萧旗道。   玉无缺随意道:“说说看。”   “蠃鱼魂魄。”萧旗笑容淡下去不少,他向来见微知著,听到一点传言风声,便可预见后来之事,蠃鱼魂魄尚在,玉无缺会禁术,身世又和不死城有关联。   故而白令川手刃妖邪的天资少年一下子成了人人害怕心怀不轨的祸水。   三人成虎的事不必多说,传言一旦发酵,此事又是板上钉钉的,玉无缺要面对的不止是世人诘问,还有无量斋的重刑。   而他和太微上仙的关系暧昧,第一次上山受刑已有人诟病鹤不归营私包庇,白令川师徒诛杀妖邪,结果蠃鱼依旧存活,要说此事鹤不归不知情,旁人也不信。   白令川之后,玉无缺声名鹊起,民间传言大多是褒扬和赞颂,如今一落千丈成了包藏祸心之人,那些嫉妒不甘的,满是恶意阴暗之人只会加倍咒骂,让恶言传千里。   其间恐怕还有神女推波助澜,人言杀人于无形,要借刀杀人,这也是个机会。   玉无缺听罢沉默了半天,淡淡道:“还是那句话,问心无愧,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不解释吗?”萧旗有些着急,“玉公子不在乎天下人的嘴,可你若二进宫,无量斋不可能再轻易饶了你。”   玉无缺嗤笑一声:“如何解释?萧旗,有些事你虽不问,但我知道你已经猜了个大概,我现在问你,我哪件事做错了?”   “若说为了天下苍生的平安,玉公子没有错处。”萧旗知道他在点什么,寂波岛,上清观的大火,哪一件他都绝非出自私心。   萧旗还是道:“可是,公理和天道在上,不允许……”   “我没错。”玉无缺坚持道,“没错要我解释什么?”   这犟头巴脑的反问让萧旗噎住,到这里他终于想明白,鹤不归为什么当初要他将玉无缺的事都写下来,大概他一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身陷流言不得解,为天下所不容,在何时的时机,由毫不相干的第三人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兴许才能将玉无缺从肮脏的淤泥里拉出来,还他清白,替他正名。   萧旗自顾自笑了起来,这师徒俩情深至此,原是将玉无缺的体贴周到脉脉含情看在眼里,以为他一往情深,原来清冷高傲的太微上仙动了情,也早早就替人周全,做好一切打算了。   那他一个外人还操心什么呢。   萧旗伸了个懒腰:“罢了罢了,原就是来闲聊的,玉公子是个潇洒人,挺好,那我就祝你,嗯,祝你们得偿所愿。”   入了夜,星斗满天,鹤不归沐浴完舒舒服服地吃着玉无缺做的夜宵,却迟迟不见这人过来陪着,于是绕着殿中找了半天,见他缩在一堆器具角落猫着腰看东西。   “你在看什么?”鹤不归走过去。   “没,没什么!”玉无缺吓了一跳,将书藏到后背,他一脸心虚地问,“不是累了么,怎么不多泡会儿?”   “拿来。”鹤不归伸手,“我也要看。”   玉无缺眨眨眼:“不是什么好书。”   鹤不归瞪他:“拿来。”   玉无缺只好将话本递过去,封皮上硕大的书名《浮空秘戏图》。   鹤不归:“?”   他随意翻开看了两眼,「砰」地合上,耳根通红,果然不是什么好书。   “萧旗拿来的,说外头最时兴看这个,咳,我就是……就是随便看看。”玉无缺将书抽走,小声嗫嚅,“顺便学几招。”   “有毛病。”鹤不归呵斥一声,红着脸踢了他一脚,旋即将人扯起来往卧房拽,“回去睡觉。”   见他凶巴巴又害羞的样子,玉无缺笑着回手将人一搂,带回卧房:“不试试啊?师尊,那姿势你腰就不受力了,第二日不会全身酸疼,不然每回都难受我也不忍心……唔!”   鹤不归捏住他的嘴,气哼哼地道:“你睡不睡?”也是不能理解哪来那么多精力做那事,白天都忙得眼冒金星了,夜里还跟个猴似的上蹿下跳。   着实腰疼。   玉无缺乖巧点头,陪着他吃宵夜。   睡是要睡的,做也是要做的,有现成的话本不学,干嘛冒着被师尊又掐又拧的风险去探索情趣。   有情人在一起就该做快乐事,又解乏又欢喜。   一日都不想落下。   红被翻浪,热意熏熏,直到窗边响了第三次木疙瘩撞击的声音,玉无缺才喘着粗气一把掀开被子。   鹤不归将手掩在眉间挡着光,哑着嗓子问他:“做什么?”   “窗外有东西。”玉无缺披了件衣服,用被子将人裹好,亲了下额头,“好像是我留给瑞溯的木鸟,你先睡,我去看看。”   窗子开了一条缝,那斑驳的木鸟嘎达嘎达走进来,躺进玉无缺的掌心立时就歇菜了。   玉无缺将它脚下的信笺拆下细看。   鹤不归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懒懒地问:“瑞溯说了什么?”   “鲛人竟然找到了他。”玉无缺坐回床边,将人扶起来后把信递过去,“信是要给师尊的,辗转寻到瑞溯那里。”   鹤不归接过信一看,顿时好心情全无。   玉无缺也严肃起来:“果然如宫主所料,比咱们预想的还要快,四海龙宫挺立皆是蚩尤的兵营,这位兵主当真要兵临天下了!”   作者有话说:   走剧情√   昨天车子撞了去修车了,所以没更骚瑞 第98章 月饼   鲛人送来的书信比啸月楼还要快上一日, 白应迟捏着这两封信笺,坐在殿中沉思。   意料之中,可比他想象的排场大了许多,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兄长, 人马都点好了, 一个时辰后动身。”白疏镜佩剑入殿,见他似有忧色,问道,“怎么了?”   “师弟那边收到了鲛人寄来的信,啸月楼也传信过来,你看看。”白应迟将信递给她, 转而又去看舆图。   海岸线连绵数千里, 有妖族和海下洋流助力, 蚩尤在何处登岸, 几时登岸均无定数。   白疏镜看罢后道:“神女蛰伏定不止这几十年,尸库,兵工厂和作战用具都一应俱全, 甚至连招兵买马都提前进行了, 这次他们有备而来,才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家视野之内,兄长可估算过他手下人马数量?”   白应迟道:“妖族还余三千战力, 仙门不好说。”三教九流的人就算都聚过去也不过五六百人, 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可蚩尤显然并未将他们放眼里,而是着意拉拢更大的仙门为己用。   狱释宗管辖之下的仙门各个都不安分, 除此之外, 也难保依附天极宫的仙门不生出二心。   白应迟指着不死城的地方敲了下说:“师弟造出微缩城池后, 连通龙脉估算过魂窟的规模,蚩尤最强悍精锐的人马如今依旧囚在其间,蛮荒八十一部落的孤魂有十万之众。”   “所以神女准备的尸库只能比这个还多。”白疏镜对这个人数感到惊悚,十万蛮荒孤魂都放出来,普天之下没有谁能够抵挡得住。   “至少翻三倍的尸体才足矣将魂窟的人复原。”白应迟说到此处,反倒轻松些,“三行龙脉已削弱到几近没有能量反应,他正是瞧准了时机,想一举挑起更大的祸乱,待金脉土脉削弱的同时魂窟大开,那便再无人可拦得住他。”   蚩尤的志得意满,正好印证了鹤不归那条暗线绝对安全可靠,知情者不多,白应迟暗自松了口气。   白应迟道:“山上的事都交给你了,我这趟出门去的地方多,监寮得看,还得召集仙门商议结盟之事,狱释宗不好对付,和他们周璇可不知道要花去多少功夫,几时回来说不准。”   “兄长放心,哪儿乱都不能乱在自己家里。”白疏镜道,“那小西那边?”   “不用管他们。”白应迟笑了笑,“乱局之外,他们更好行事。”   送走白应迟,白疏镜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喃喃道:“时间可不多了。”   同一时间,鹤不归也念叨起来:“时间可不多了,下次最适宜削弱龙脉的节点在三个月后。”   这还是他和玉无缺算了三个昼夜得出的结论,天时地利与人和缺一不可,也好在有三个月的时间盈余,让计划能平稳推进。   想起身侧的被窝自醒来便已冰凉,鹤不归抬头问道:“他人呢?”   空知道:“天没亮就去练剑了,后来说去库房找材料,现下该是在侧殿做傀儡。”   当真勤奋不知累,鹤不归扭了扭身子,酸,还是躺着吧。   空知问道:“师尊要起了吗?”   “将库房清单拿来。”鹤不归道,“回来便一直有事耽搁,你师兄将设计图都画好了,给你做具新的身体。”   “乖乖躺着,我做好了。”玉无缺推门进来,见他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沓纸翻个不停,于是坐在床边道,“明儿不是过节嘛,一会儿带师弟去试试,明天就能用上。”   空知激动地咧嘴便笑:“当真?!”   “最好的材料,最新的涂料,我亲手做的轴承和关节,至少五十年内保你不坏。”玉无缺得意道,“另外配了玉骨,一根根都是我雕的,给你凿空做了血脉,连在水「心脏」上,虽和人的还是有区别,不过一样会随呼吸跳动,以后你可得小心了,受了伤也是会流血会痛的。”   玉无缺的奇巧心思还不止在这些上,他知道空知有多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和大家一起吃饭睡觉,能哭能笑,闻得见花香,尝得出酸甜,为了达到肉身的极致逼真,五脏六腑全身骨骼筋脉都和真人无异,可谓是将自己毕生所学都用上了。   玉无缺道:“不过造价不菲,你得谢谢师尊,材料七七八八算下来,购买一座千鹤城。”   空知高兴得有些语无伦次,差点给二人跪下,鹤不归笑道:“自己去库房看,哪里要改,只管同你师兄说。”   空知一溜烟就跑没了,房中只剩二人,玉无缺将人搂在怀里,汇报今天做了些什么。   玉无缺:“金脉所用的金属矿藏集中在许多地方,所以以此测算的土脉地点有二十几个,我画下了大致方位,得亲自去瞧过才能确定。”   鹤不归「嗯」了一声问:“几时动身?”   玉无缺道:“后天,陪你过了中秋再去。”   “什么意思?”鹤不归扭头看他,“要自己去?”   玉无缺屈指刮了下鹤不归滑嫩的侧脸,反问道:“你还不放心啊?”   鹤不归点头:“不放心。”   “不放心也不要你跟着。”玉无缺说,“只是出去勘察龙脉,又不找人打架斗殴。”   那也不放心,鹤不归不说话,闷闷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玉无缺觉得他是粘人舍不得。   反而心中一喜,耐心解释:“蠃鱼的偃甲也做好了,我不在的时候,他一切都听师尊指令,连上装置便能利用他的能力让微缩城池维持运转,魂窟的术法和运作机制还得靠师尊去破解,这个耽误不得。”   所以两人分头行动很合理,鹤不归当然知道,只是觉得好笑:“你突然变得稳重妥帖,我不习惯。”   “稳重还不好吗?都是有家的人了,我自然不能再胡闹。”玉无缺道,“少则五天,多则半个月我就回来。”   鹤不归看他一眼:“我又没催你。”   玉无缺张口就来:“是是是,师尊没催我,勘察当然得仔细,可你不在身边我归心似箭,一日都不肯让你多等。”   鹤不归笑着戳他一下:“油嘴滑舌!”   玉无缺用下巴蹭蹭他的脸颊:“油给你一个人还不好?”   温存片刻,鹤不归终于松口道:“过了中秋再走,我请了观夏婆婆,还有师姐和小如渊一起过节。”   “好。”玉无缺道,“想吃什么,我做。”   鹤不归一点不客气,抽了张纸提笔就写菜单,然后道:“取回的那壶酒也喝了吧。”   “提起酒,此趟出行我倒也有一事要去打听。”玉无缺道,“师尊还记得雨花村那户无人的住家么。”   鹤不归眼睛一亮:“他们回来了?”   “嗯,正好去拜访一下,待我问出下个地点,再和师尊同去。”玉无缺道,“答应过你的事我都记着的。”   鹤不归将他掌心摊开,放上一个玉扳指,又放了颗木球,嘱咐道:“多事之秋,别去人少的地方,住最好的客栈,你骑鹿属去,我放了三个剑傀在他腹腔以备不时之需。”   鹿属和剑傀都罢了,玉无缺衣服里藏着不少傀儡木球,一抖落便能喊出十几个小弟作战,不过这玉扳指可了不得。   玉无缺捏在手中笑道:“我没攒下多少钱,师尊将家底都给我了,不怕我给你糟蹋光?”   “不怕。”鹤不归笑道,“我有钱。”   可劲败家也养得起,苦谁不能苦到自家徒儿。   次日中秋,浮空殿从未这样热闹过。   还没吃团圆饭前,太清上仙便趁着鹤不归心情好,撺掇他抚琴助兴,鹤不归瞥见玉无缺期待的眼神,索性答应,抱着琴坐在花树下,边抚琴边看白疏镜和玉无缺比剑。   琴声悠扬,剑舞潇洒,一个是倜傥的俊美少年,一个是飒爽的英朗仙子,连傀儡都纷纷放下手中的事,被吸引过来观赏。   比完二人又斗酒,饭还没吃,两个人就喝得面红耳赤,鹤不归也懒得劝,坐在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   花如渊一直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鹤不归身侧,他分不清大人是玩闹还是真打架,有些焦急道:“大哥哥,我瞧姐姐当真被玉哥哥惹急了,不劝劝吗?”   “小如渊,可不许学他们。”鹤不归素手一指,“小酌怡情,大饮伤身,像他们这般喝成酒醉子,就叫不听话。”   小如渊深以为然,点头答应:“我听大哥哥的,以后也不胡乱喝酒,我去煮些醒酒汤备着。”   白疏镜喷着酒气,指着玉无缺大声道:“臭小子,我话先放这儿,胆敢欺负我弟弟,我可不会放过你!”   玉无缺醉醺醺地回呛:“他……他是你弟弟,还是我师尊呢,也是……媳妇,啊呀。”   “你再胡说!”白疏镜用剑鞘打他小腿,将人打得跳起来,玉无缺嘴上不停:“就是我媳妇儿,我疼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欺负!”   鹤不归听得哭笑不得,只见幼稚的两个醉鬼闹成一团,要不是观夏婆婆抬着饭食出来了,他们还要口无遮拦些。   原本玉无缺要亲自上手,可外婆嫌他毛躁,将人赶了出去,只许乖巧懂事的空知打下手,所以答应了师尊的这顿饭,全是外婆一手做成的。   几人热热闹闹地坐下吃了饭,想着还在外忙碌的白应迟,怕是凄风苦雨独自过节,玉无缺便抬着簸箕和面团出来,提议道:“师尊来,教你做月饼,做好了给宫主寄过去。”   白疏镜也撸起手袖:“兄长若能吃到师弟做的月饼,怕是能哭出来。”   “你就埋汰他。”鹤不归说归说,心里也是惦记师兄的,偌大天极宫让他一个人扛着责任,还得顾全大小仙门,确实辛苦,亲手做些吃的送去兴许还能哄他高兴。   鹤不归听话地撸起袖子站到簸箕面前,着实有些无从下手,花如渊也想学,说要寄给爹爹和娘亲吃,搬了把小凳子,和鹤不归一左一右围着玉无缺,都投来无助的眼神:所以月饼到底要怎么做?   玉无缺:“……”   媳妇儿孩子都得管,男人的辛苦谁懂。   玉无缺把花如渊抱上小凳子站好,又走到鹤不归身后,手把手地教,从和面开始,擀面皮,拌馅儿,几人围着桌子做得不亦乐乎。   不多时,簸箕里已满满当当放着待烤的月饼。鹤不归和小如渊脸上都蘸了白花花的面粉,他俩面前的月饼最不像月饼,倒似过胖的汤圆,胖到连玉无缺做的压花模具都塞不进去,无奈之下玉无缺只好拿竹筷现场雕花,雕些兔子,小猪以作补救,勉强还能看,鹤不归脸上险些挂不住。   原来手作万物巧夺天工的偃师之手,进了厨房也是两眼一抹黑。   玉无缺哄他:“做饭是我的事儿,师尊只管吃好就行。”   鹤不归很无语:“你笑话我。”   玉无缺笑而不答,鹤不归觉得自己做的还没有花如渊好看就生闷气,非得站在炉子外头等着第一锅出炉,尝个甜咸才放心。   如此较劲的幼稚鬼,谁看了不说一句可爱!   玉无缺拉开烤炉,将第一盘烤好的月饼端出,挑了个鹤不归做的兔子月饼,一口咬下,差点烫得灵魂出窍,他憋着泪花吃了三个,实在塞不下了鹤不归才肯相信自己做的月饼没那么不堪入目。   应该还不错,好吃得玉无缺都哭了。   于是他端着簸箕去后院让大家品尝,而后高高兴兴地叫来灵雀,填了满满一箩筐,寄去给白应迟。   中秋都要点天灯,想起去岁鹤不归难得许下的小小心愿,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了,不得不说缘分难料,世事无常。   玉无缺轻声问他:“师尊可曾想过,你我会如此。”   鹤不归如实摇头:“当初甚至没想过会有徒弟。”   “那现在徒弟也有了,那个也有了。”玉无缺厚着脸皮道,“还要许什么心愿?”   天下太平,百姓安乐,这算是大愿,不敬告上苍也是要拼尽全力去实现的。   那就只剩私己的心愿可以写上一写,寄送云间,聊表寄托。   鹤不归有些发怔,盯着空白的灯盏道:“你。”   “好。”玉无缺温柔地握紧他的手,将笔捏好,在两盏天灯上都写下了同样的诗句。   鹤不归心满意足地亲手将天灯放到了天空中,目送它们散于星辉之间。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观夏婆婆眼尖耳明,眉头一皱,觉得事情恐怕简单不了了。   作者有话说:   谈个恋爱明天走剧情√ 第99章 战火   二人疑似在蜜里调油, 观夏婆婆也不好横插一杠将人拖来问清楚,于是她把空知拘在身边,眼睛狐疑地盯着二人方向, 疑惑道:“你觉不觉得——”   “不觉得!”空知机敏过了头, 被观夏瞪了天大一眼。   观夏揪着他的衣角逼问:“一向看你最乖, 我还没问完你急着反驳什么!做贼心虚!”   空知听过太多玉无缺小时候被打的故事,在婆婆面前也有点怵,他低着头说:“我说不觉得,是不觉得这事有问题。婆婆生气也别打我,我现在会疼也会哭,打坏了要花很多钱修的, 这身体新做的呢。”   “我说要打你了吗?”观夏鼻孔出气, 想了想道,“也就是说, 我这孙子……我这孙子和太微上仙……他们?”   空知:“嗯。”   观夏一时不太能接受,倒不是因为都是男子,活了几百岁, 人世间什么事没见过, 这也不多稀奇,观夏只是难以理解,两个人怎么看对眼的。   就鹤不归那个脾性性格, 眼珠子里瞧得见几个人都数得清的傲气, 怎么会被自家孙儿骗走了?   空知狗腿地给老人家揉肩捏腿:“婆婆不要生气, 老话说的好,宁拆十座庙, 不毁一桩婚。”既然都是你一手带大的孩子, 喜结连理也是亲上加亲的大好事。   “他俩还要结亲?!”观夏眼睛瞪圆。   空知:“嗯。”   空知左思右想作为长辈最不能接受的事, 于是开口劝说:“虽然婆婆你可能抱不上重孙孙了,但是玉公子和师尊手巧,也可以给你做一个出来,像我这般机灵乖巧的,要多少都行,天天给你端洗脚水。”   并没有人想要一个木头做的重孙孙帮洗脚!   观夏比了个打住的手势,揉着腰站起来,什么都不想说了,只道:“算了算了,就这么着吧,等他俩想好了同我说,我就当不知道,你!随我去厨房收拾。”   观夏到底还是忍着没问,毕竟两个人是否真情实意,眼神便能瞧得出来,空知说到了她的心里话,都是自己拉扯大的娃娃,若真在一起了,也是喜事一桩,该高兴才是。   次日清晨,玉无缺骑着鹿属悄悄下山了,轻装简行,一路急奔。   沿路见到数座监寮,按照之前的人数设置,此时已然加派了更多人手戒备,同一时间,白应迟也已赶到玄戒门总舵,选在江陵城召集仙门百家,蚩尤卷土重来的消息已正式公告天下。   处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三日后,南海数座小镇遭到不明人士的袭击,不少年轻力壮的男子被抓为壮丁,充为各种门派的弟子,百姓连那些门派的名字都未曾听过,便见他们全副武装地冲到村子里,镇子中,霸占最好的房屋作为驻扎点,而后大旗一展,宣布由他们接管统辖。   旗子上画着一个铜首铁额,三头六臂的男人,他好似神明一般,被双首白龙托起,拱向苍穹。   牢牢护着这面旗的人正是蚩尤手下大将——奢比尸和蓐收。   有他们二人带领开路,三教九流的门派也展现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以至于在附近监寮驻守的修士被打得措手不及,人手又不够,只来得及救出一半的妇孺,带他们后撤避难。   南边的监寮捣毁七座有余,城镇拿下数十座,待仙门的人马集结赶去救援,同他们对峙时,南边海岸线已经全被对方捏在了手里。   就在南海爆发战事的七日后,西边传来了一个平静的噩耗。   碎月群岛终于开放航路,而代价是整个千鹤城的彻底陷落。   在千鹤城营生的人非富即贵,也有三两个仙门驻守,按理说门阀护院和仙门修士该有一战之力,不至于让整座城池在一日之内被攻陷,可事实上,当他们面对凶残的妖族和强悍邪鸷的蛮荒人时,便已知自己不过是螳臂当车,当即丢盔卸甲,降了。   冲进千鹤城占地为王的有不少妖族,他们本就不待见人族,烧伤抢掠的报复没少做。   除此之外,啸月楼在放弃分舵撤离前亲眼所见,神女将画舫一把火烧尽,从港口骤然出现一条漂浮在海上的宽阔大道。   据说那条路不止能从千鹤城步行至碎月群岛,还延伸到了西海深处,那里是龙宫所在。   坐镇千鹤城的人是神女,她劈出一条坦途,奴役千鹤城的百姓来回运送军备和尸体,才短短几天,繁华富庶的千鹤城已处处堆放死尸,熬制白澒弥漫的浓烟让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乌烟瘴气之下。   谁也不敢多话,让去拉货便去拉,只要留住命一切好说,总好过三不五时被妖族拖走,进了那些黑屋子,等着他们的只有放干了血,斩下头颅,然后尸体灌满白澒,像柴禾一样丢在墙角无人问津。   千鹤城蔚蓝无垠的海岸线也被鲜血染成了红色,碎尸块和烂肚肥肠被随意丢进了海中,从来没见过吞山的百姓。   如今日日在吞山聚集的海道上拉货,若是走慢了被妖人责骂,碰上那脾气不好的,一脚踢到海中喂鱼也是常事。   浓郁的腥臭充斥每个角落,勉强活下来的人精神在高度紧张后趋近崩溃,很多人都已不太正常,出现幻觉,自寻短见,他们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留着一丝要活命的本能苟延残喘。   而蛮荒部落的旌旗在城墙上迎风猎猎,被尸块缝合而成的「人」一日比一日多,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活多久。   这场浩劫下的苦众还有谁能拯救。   ……   江陵城中,白应迟已经三夜未合眼了,花锦云刚从白令川布防归来,见他一脸疲态,赶紧叫来药师要给人开方子补身。   “无妨,你那边如何?”白应迟摆摆手问。   花锦云给他倒了茶,坐下道:“玄戒门所有分舵集结完毕,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各个布防点。”   不死城和白令川是重中之重,玄戒门又加派了很多人手,此次结盟狱释宗推辞未到,白应迟半点都未迟疑,立刻将狱释宗范围划为危险之地,监寮的修士根据他的命令已经开始随时提防狱释宗趁火打劫。   天极宫几乎全部修士都在前线抵御蛮荒和妖族的进攻,因为战事爆发得突然,他们现在只能将阵线后移,以解救百姓,安置流民为先。   此次并非门派争斗,规模更比白令川一战空前浩大,天极宫各大修院连轴转,在中原各个地方奔走支援,同匆匆结盟的其他仙门一齐,拼尽全力抗衡。   花锦云捏了捏岳庭芳的肩道:“四处流民都很多,多亏上清观此时竭力相助。”   “花掌门可别这么说,上清观再难,也不能在万民陷于危难时作壁上观,玄戒门和天极宫的修士死伤无数,我等只愿尽些绵薄之力,避免更大的伤亡。”岳庭芳如今脱下天极宫宫服,换上了上清观的道袍,虽是代掌门,可他自己始终不愿认下。   经历一场变故,懵懂少年一下子稳重了不少,虽再少见他神采飞扬的稚气,可肩上扛着上清观,眼前是从未见过的人间地狱,岳庭芳尚能稳住心神,同前辈们站在一起,挽救天下于水火。   自陵玉道长被罚进无量斋后,宗正一直陪在岳庭芳身边,这次白应迟号召仙门结盟,上清观也是头一个响应的。   如他所说,上清观如今也是举步维艰,名誉和人手都受挫,可他们依旧拿出了所有能拿的,去往千鹤城和各处监寮支援,年轻些的弟子都遣至安置地照顾百姓。   代掌门岳庭芳更是日夜不停地追随在白应迟身后,安排,筹谋,布局,分析战事,样样亲力亲为,是跟着尊长多学本事,也是努力去做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岳庭芳想了又想,还是道:“宫主,我想去千鹤城。”   花锦云当即拉住他:“岳小公子,不可冲动!”   “蚩尤手下四员大将,加上神女和妖族都集结在千鹤城,那里十分危险。”白应迟忧虑道,“庭芳,你还年轻,上清观刚失去一位掌门,你再有个好歹,上清观还能倚靠谁?”   岳庭芳道:“可长思真人和开阳长老他们都在千鹤城,我也是天极宫的弟子,即便如今身兼上清观代掌门,我也是他们的学生,师长浴血奋战,岂容我在后方苟且偷生!”   白应迟定定地看着他,宗正叹了口气,他想劝,又觉得自己毫无立场,便只道:“掌门如何决定,我都追随,还请宫主同意。”   “蚩尤八成会在白令川现身,他要破不死城,此地必须有宫主镇守才足够安全。”岳庭芳坚持道,“从前长思真人就这么教我们的,有多少能力就做多少事,与其让我守在这处浪费时间,不如尽早去前线作战,能救出一个是一个,能将阵线打回去一些是一些。”   白应迟沉重道:“沙场上刀剑无眼,庭芳,我一直不许你去前线,不止是为了陵玉道长的托付和上清观的将来,你可懂得?”   岳庭芳道:“我懂。”   白应迟道:“所以若是出了意外,若回不来了……”   “死在战场上,死得其所。”岳庭芳梗着脖子道,“好过看着别人为自己而死,到那一天我也难逃一劫,便是死有余辜,无颜再见爹爹和师父。”   白应迟欣慰又心疼,也轻轻叹了口气,扶在岳庭芳的肩上:“薛易收了个好徒儿,陵玉也养了个好儿子。”   “那就让我去。”岳庭芳挺直肩背,“请宫主成全。”   “好。”白应迟答应道,“去可以,你和宗正道长需得护好自己,那边有开阳长老指挥战局,听他指令,切莫冲动行事。”   ……   才半个月,中原已成伤痕累累,枯尸遍野的炼狱。蚩尤一直未曾现身,而狱释宗在东南驻地虎视眈眈,迟迟未曾表态。   仙门顽强抵抗,倒是守住了千鹤城东扩,也将南海城镇夺回来些许。   可白应迟清楚,如此耗下去,天极宫势力下的仙门不过是腹背受敌,迟早油尽灯枯,三月之期一到,蚩尤若真寻到土脉加以削弱,必会带领召回的精兵强将隆重登场。   届时不论狱释宗是隔岸观火还是趁火打劫,仙门都没多少力量能够去抵抗了。   似乎留下的那条暗线,已成此次浩劫能够终结的唯一机会。   此时的浮空殿已经彻夜未熄灯了,天将亮时,灵雀再次将信笺送进大殿,鹤不归根本顾不上去看。   他额头都是汗,衣裳也早被汗水浸湿了,大殿中光芒四射,五行龙脉运转正盛,而通路对准的正是微缩城池中的魂窟。   鹤不归变幻手印,施加的术法再次启动,黯淡无光的禁制薄薄一层披在魂窟表面,随着鹤不归将灵力推出,那禁制再次闪烁华光,假扮邪魂的蠃鱼魂魄飘散其中,为了佐证此禁制复原有效,蠃鱼爆发剧烈的灵压与之撞击,而禁制不动如山。   不论是蠃鱼还是鹤不归,眼睛都是一亮。   空知屏息凝神一直等待着这一刻,忍不住「啊」了一声。   此法阵经过上千次的更改,数百次的推翻重来,如今它呈现出稳如泰山,固若金汤之态,平静的灵壁将蠃鱼的能为吸食殆尽,转而吸纳做自己的能量,使得禁制愈加稳固。   鹤不归揉着太阳穴舒了口气道:“成了。”   作者有话说:   走剧情√   文中打仗,现实也打仗,受苦的永远都是平头百姓,希望世界和平。 第100章 药王谷   空知瘫坐在乱七八糟的地上, 心中同样涌出大功告成后的疲累感,他道:“师尊说两条路交汇才能连通活路,终于打通一条, 还有一条——”   “信, 念给我听。”鹤不归扭过头冲他招手道,“另一条可捏在你师兄手上。”   空知边看边念:“师兄说,根据师尊上次提供的几处地点一一排查,能量反应低微的都排除了,但也没有发现能量反应高的地方,他有个想法。”   土脉或许有别的依存形式,完全区别于能量集中于一点的水脉、火脉, 又不似木脉一般能量附着在伴生植物之上。   “金脉散落大地, 须得花时间找到再提炼打造才能发挥最大效力。”鹤不归琢磨道, 也就是说, 如今看土脉的能量反应,它很可能已下沉四散,并非一块集中的区域, 在受影响的地方长成一片肥沃土壤或茂密深林都是说得通的。   空知道:“师兄已经有了明确的方向, 假如他测算没错,那片区域内是土脉集中散落的地方。”   “何处?”鹤不归从一旁扯过舆图。   空知划出一大片范围,鹤不归皱起眉头, 那处地方在天极宫势力边界, 金乌门和药王谷两门并立, 向来被药修称为药洲,水土肥沃, 百草纷繁。   可昨夜啸月楼传来一则消息, 狱释宗虽没有明确表态, 调集仙门已涌入那处地方,包括逍遥廷和血渊殿。   说是在上清观和逍遥廷的纷争中,药王谷难辞其咎,逍遥廷要讨个说法。   至于血渊殿为何跟着去,空知狐疑道:“萧楼主信中说,血渊殿每年在这个时候都要进行祭祀仪式,以告慰被他们拿去炼化的无主尸体的亡魂。”仪式的地点向来都在狱释宗管辖范围内,寻处风水宝地,简单做法也就了事了,素日都不值得旁人注意,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得不让人怀疑。   空知:“师尊,那处本来就有金乌门,若逍遥廷和血渊殿都赶过去,药王谷要面对三大仙门的诘问,他们恐怕无法应对。”何况如今天极宫带头抵抗蛮荒人的进攻,根本无暇顾及门派私怨。   “只是诘问都还好说。”鹤不归眼神沉下去道,“背后若真是打着土脉的主意,那狱释宗已经选了立场,三门联动药王谷根本毫无活路。”   蚩尤便可放心将兵力集中前线,稳步推进中原,他料定龙脉之事已无人能阻止。   即便知道些风吹草动,有狱释宗在,此事也是事半功倍,前后夹击,明处暗处都被他拿捏在手中,他自然志得意满。   不过狱释宗的目的是帮助蚩尤削弱龙脉,如今连鹤不归都不能说出龙脉确切的位置和转化形式,他们又能用什么方式削弱呢?   鹤不归冥思苦想。   “祭祀仪式……”鹤不归眼睛一亮,“祭祀!空知,啸月楼可提到血渊殿是否运送过祭祀用物?”   “有。”空知道,“牲畜鲜血,数百坛之多。”   “以血浸泽大地,以气破除福祉。”鹤不归阴沉道,“真是寻了个好借口。”   血渊殿以驭尸起家,惯常用嗜血的法子修炼,狱释宗更是以阴邪魔气为修炼根基的门派,一吐一纳间,想要彻底将一片风水福地毁于一旦也并非没有可能,事到如今,他们若真是叛了,无视天理公允只是寻常,做事只会更加疯狂。   鹤不归急问道:“玉无缺在什么地方?”   “师兄传信过来之前,已经动身前往药王谷。”空知见他神色像是有些着急,便道,“师尊可要将人叫回来?”   “来不及。”鹤不归算了算脚程,玉无缺现下恐怕已经快到金乌门和药王谷的地界,那可不比前线轻松多少,他道,“我去和他汇合,土脉可以削弱,但必须在我们二人的掌控下,不能有差错。”   空知即刻道:“我同师尊一起去。”   “不行。”鹤不归摇摇头。   空知:“可师尊也说了,那里被三家仙门盯上,也是凶多吉少,你们只有两个人实在太危险。”   “两个人就做两个人的事,人少些行动更隐秘。”鹤不归叮嘱道,“我走之后,浮空殿全权交给你,前线吃紧,师兄再是叮嘱让我别管,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空知认真听着:“师尊尽管吩咐。”   “将浮空山拆掉一半,半日之内把工厂立起来。”鹤不归安排道,“给你十天的时间,十天后,你必须交付两万剑傀,一万去千鹤城,一万去白令川。”   鹤不归将一枚木符交到空知手上,他小心地揣进怀中,此符小到侍傀,大到飞甲,以至于移动整座浮空殿都听木符调令。   空知深觉责任重大,道:“是,徒儿会谨慎行事。”   “这些剑傀远远不够,时间拖得越久,神女能从魂窟里召回的魂魄也就越多,活死人无痛无伤,尸身只是工具,人族根本经不起这么耗下去。”鹤不归一早就清空了半数剑傀支援前线,如今得知送去的剑傀几乎全部报废,他道,“造傀之事不能停,若前线战事缓和,便将傀儡埋在这附近。”   他指了一个地方,空知明了道:“我明白了,竭尽浮空殿之所能。”   鹤不归淡淡地「嗯」了一声道:“收拾东西吧,我即刻就动身。”   英招是前日才刚做出来的骑行偃甲,和鹿属功效相仿,一样能迅疾如风,鹤不归竖着高高的马尾,脱去宫袍只着一身素白劲装,戴着斗笠便骑马下山了。   他不希望浮空殿的任何动向被外界所知,而此次玉无缺孤身涉险,比上清观的情势更险峻,稍有不慎暴露行踪便有可能彻底被俘,那暗线也就断了。   如今战火虽勉强维持在海边,可时间就是一剂,拖得越久毒性越大,迟早溃烂至心脏,驱动这一切的关键便是不死城的魂窟,好似鹤不归的傀儡,没了灵核,那也只是一具普普通通的木头。   一击必杀的前提是,出击的人万万不能急躁。   “太微上仙!”山门口一侧的小亭子里,突然闯出一人将他拦下,他摘掉斗笠露出锃亮的脑瓜,谦卑地行了个礼,正是无量斋的方丈宗焕大师。   鹤不归勒紧缰绳,英招高高扬起马首,停了下来。   鹤不归见他未着僧袍,斗笠遮面看着很是低调,问道:“特意等我?”   “来的唐突,本想上山拜访,才走到此处就遇到上仙外出,许是天意吧。”宗焕侧身相邀,“只是有几句话,还请上仙入内相谈。”   无量斋虽是司掌刑罚的独立门派,如今天下大乱,他们也几乎将人手都派了出去四处支援,宗焕大师忙得焦头烂额,此时出现在这里,鹤不归也知道他怕是有什么不得已的事必须面谈。   鹤不归走到亭中坐下,开门见山道:“我有要事要离开一阵子,宗焕,你长话短说。”   “玉无缺。”宗焕简短到只抛出一个名字,双方便已了然于胸。   鹤不归直视他:“要问蠃鱼魂魄之事?”   宗焕大师摇摇头:“玉施主当初种下心魔根,是同天道立誓,而非同我立誓,我不是来要真相的。”   “孰是孰非,且看将来苍生能否逃过一劫,此时提点,未免太心急了些。”鹤不归淡淡道。   “小西哥哥,我不是要提点他,更非以此为难你。”宗焕叹了口气,“规矩之外尚有人情,可我一人知晓玉无缺的本意并没有用处,若他枉顾天道做了错事,降下重罚可就晚了。”   “错事?”鹤不归不屑道,“若救万民于水火是错事,那便是我同他一起做下的,我们自己担着。”   宗焕急道:“小西哥哥,贫僧同你说这些,不是要跟你置气啊,我……我听到外头传言,料想若哪日玉施主当真出事,你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可天道降罪,仙凡无有区别,那可是身死魂消的下场。”   鹤不归默默看着他,宗焕苦口婆心道:“我不想誓言应验,更不希望玉施主和小西哥哥这样舍身为己的大义之士,最后落个凄惨下场。”   凄惨下场吗?鹤不归心中嘲笑,若说前车之鉴,姬瑄不就是个例,直到如今他已然背着一身骂名,可只有玉无缺和鹤不归清楚,姬瑄耗尽心血锁住的魂窟,换来了后世千年的安乐太平。   他做错了吗?强行留下孤魂安置在死物中,独立于生死之外,等同于生生创造了另一个境界,他身为凡人而忤逆天道,是错了。   汲取五行龙脉为己用,供着千古城运转,但凡试图破坏禁制者他绝不留情,他杀过人,起过战祸,独霸灵力源泉,是错了。   错上加错,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犯天规,换来的是千年太平,最大的功劳是姬瑄的,可谁又将这些功劳拿出来评说,为他正名过?   鹤不归也曾想过,姬瑄的错和对,这世间的错和对,并非靠着非黑即白的粗暴论断就能去评判的。   玉无缺在寂波岛生吞水妖魂魄,后于白令川私自纳下蠃鱼的魂魄,他种种越界之举,救下了寂波三岛的无辜亡魂,也将白令川的战火熄灭了。   只看结果,鹤不归认为他没错,正是明白他一颗赤子之心,身为师尊,他从头到尾都未说过一字半句。   鹤不归道:“宗焕,我明白你说这些话的用意,可玉无缺行事光明磊落,若换来一方泥潭要将人拖下去,我陪他。你也不必救,怪就怪老天不曾开眼,处置不公。”   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听得宗焕直摇头,他急得站起来:“小西哥哥!”   “不必多言。”鹤不归将他按到石凳上坐着,笑道,“你我交情不浅,能同我说这些也算你仁至义尽了,将来会发生什么尚不可知,若有万一,你尽你寺职责便是,我不会有怨言。”   “可是……”   宗焕话未说完,便见鹤不归一骑绝尘,消失在了林荫小道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何况是拯救苍生的大事,宗焕理解鹤不归的执拗和无畏,也相信他断然不会看错人。   正是因为他信得过,才不得不多此一举,执掌刑罚维持天道公理叫他明白一件事,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公道可言。   问心无愧的好人多了去了,得好报的又有几个?那幸运的在百年之后或许还能留下些千秋功名,而大多数默默无闻甚至骂名加身的,又有谁在乎呢。   宗焕只不过是不忍心,不忍心鹤不归和玉无缺,也走上一条没有人理解,不被世人和天理所容的歧路。   ……   另一边,玉无缺在野林险地跋涉三日,刚刚越过界碑,到达金乌门和药王谷的交界地,便见前头吵吵闹闹,似有人将谁的车马拦了下来,他立时避到林中观察。   马车上下来的人,竟然是季雪薇。拦马车的人看门服也是药王谷的弟子,他们不知跟季雪薇说了什么,要她去坐另一辆马车,季雪薇只回头看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侍女,便默默往另一处走去。   然而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她走得艰难,期间还被弟子催促推搡,踉跄倒地,假肢裸露在外,也无人上前扶她,侍女在后面惊呼了一声「小姐」,季雪薇转过头瞪了侍女一眼,以极细微的动作摇了摇头,起身时更是低着头无声比了个口型。   玉无缺眉头一皱,默默拔剑出鞘。   他看清了季雪薇留的口信。   ——保命。   作者有话说:   走剧情√过渡 第101章 蛊虫   玉无缺以黑纱覆面, 藏在林中静待随时出击。   季雪薇身为谷主千金,向来是被弟子和尊长们捧着长大的,别说推搡苛待她, 明知她腿有残疾, 便是让她多走几步路都舍不得, 何以会有人对姑娘如此无礼怠慢。   除非这些穿着药王谷弟子服的人,是假冒的。   玉无缺虽同外界失联,可这几日林中动静他多少清楚些,逍遥廷的人马已经不止一次出现过了,他们不去前线支援对抗蛮荒人的侵略。   反倒跑到深山老林里, 目的绝不单纯, 若不是要去药王谷找谷主的麻烦, 便只能是得了神女指示来此地找龙脉的。   而季雪薇身份特殊, 挟持了她便可挟制药王谷,目下看来是想将她转移到别的地方,性命暂时无虞, 可她的侍女们就不好说了。   待季雪薇坐上马车离开, 玉无缺扔出傀儡狡兔跟随,自己守在原地。   果然,等季雪薇的马车离开视线, 药王谷的弟子立即抽出佩剑对准了无辜的侍女们, 玉无缺从林中一剑飞出, 剑花乱舞,带起的飞叶打着旋落在地上的一霎, 歹人已悉数被玉无缺制服。   他没下死手, 只伤了对方胳膊和腿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 用绳子将人团团捆住之后,玉无缺才把受惊发懵的侍女们扶到一边。   侍女抱住他的胳膊便喊:“多谢仙长救命之恩,求求你去拦一下前面的马车,我家小姐被他们掳走了!”   “你可知这些是何人?”玉无缺问道。   侍女摇头:“我还以为是谷中弟子,马车被拦停时,是小姐先发现的不对劲,她说这些人身上有蛊虫的气味。”   “蛊虫?!”玉无缺震惊,他扭过头想检查这些冒充之人,却不料出现骇人一幕。   其中一人眼睛迅速蒙上一层白翳,为了挣脱绳索,他竟扯断自己的胳膊,一滑脱溜出来,其余七人原本被捆成一串,借此机会挣脱后,龇牙咧嘴提剑劈砍。   玉无缺赶紧将侍女们甩在身后,提剑迎敌,既然提到蛊虫,他就无法手下留情了,那几人想是已经被蛊虫控制,眼睛发白,面色发青。   行动虽然僵硬可力大无穷,眼睛盯在玉无缺的身上凶狠中又透露着一股贪婪,连口涎都不住地往下滴。   玉无缺竖起结界圈在脚边,以免血肉溅飞伤及无辜,而后使出一招「白云孤飞」,将八人的首级齐刷刷地斩落剑下,不出他所料,鲜血和皮肉已呈僵死之态,侍女也是药修,见歹人已死,倒也不怕事,拿着小刀便过来小心翼翼地剖开了头颅。   脑浆里蠕动着又黑又圆的小虫,在人被控制行动的同时,这些小虫子在脑浆里大快朵颐,也不知被放进去多久了,有几人的脑子已被吃空了大半。   看得玉无缺差点呕出来:“这是什么蛊虫,姑娘可认得?”   “脑虱。”侍女变了脸色,一边拿干净的圆钵将蛊虫收进去,一边道,“还要劳烦仙长快去救小姐,这蛊虫外头可见不着,是血渊殿的秘宝之一,若是他们派人劫持,小姐可就危险了!”   死掉的人被一把火烧了,玉无缺把人带到林子里躲着,让狡兔傀儡戒备,离开前他千叮咛万嘱咐:“一步别走出结界,等我回来。”   侍女见到傀儡,立刻扯住他的胳膊问:“仙长是……是天极宫的玉公子吗?”   玉无缺:“嗯。”   侍女眼含泪光,没曾想天降救星竟还是小姐的心上人,她热切道:“有玉公子在,小姐肯定能得救了,我们在这里等着。”   ……   白令川海岸静默多时,终于在这日轰轰烈烈迎来了惊天巨变,如果说鲛人传来的口信还让人觉得他们没怎么见过世面,颇有些夸大其词耸人听闻的意味在,那这一回不少人亲眼看着,海面如何耸立起巨大巍峨的殿宇,游鱼负砖像是天神显灵那般奇妙,整肃有序地便生生铺出了一条通往深海的坦途。   即便人人知道,那殿宇中藏着的并非神圣,而是数千年前便大杀四方,让众神都胆寒的不灭杀神,由此神迹辉煌的龙宫相陪,依旧让人难以侧目,怔怔望着,心生向往和崇敬。   白令川一早就有重兵把守,蚩尤现身的消息立时传回江陵,白应迟也即刻动身带着人马赶往海边。   隔海相望,岸上以不死城为界,四处都是修士搭建的营帐,各大仙门绣着门徽的旌旗迎风招展,面前铺开数不胜数的法阵和结界,泛着灵力光辉,一副全力迎敌的架势。   然而初登场的蚩尤虽是志在必得,却也不急于同他们兵戎相见,海路在距离岸边十里的地方就断了,他不急不忙地站在宽阔的广场上眺望,花花绿绿的旗子和五光十色的法阵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只注目着千古城。   总是忘了后人将它叫做不死城,蚩尤暗自一笑:“当初它尚未建成时,姬瑄就总念叨这城池的精妙,如今在外头看去,确实恢弘,世间再难见到。”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魑、魅、魍、魉四员大将异口同声道,“不想再回去了。”   “就算回去,也是要将他弄塌的,古往今来就生出一个姬瑄,他已死,谁还能阻我?”蚩尤眼底闪过一抹惋惜,“只可惜了他一手技艺和才华,若他没那么固执,一早肯跟随我共谋大业,哪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魑道:“身败名裂,万众唾弃,被人当做遗祸千年的妖魔,姬瑄要能预知今日,怕是肠子都要悔青。”   “未必。”蚩尤摇头笑道,“这样的人,可贵在他的信念,就同蛮荒人一样,信念绝非轻易能够撼动的。我问你,若你知晓闯进凡尘会被禁锢千年之久,你来吗?”   魑魅魍魉再次异口同声:“来!兵主在何处,我们就在何处。”   蚩尤拍了拍部下的肩,尽在不言中。   魍呈上一封战报和急信,问道:“千鹤城的兵线又往东跃进五十里,人族殊死抵抗,不晓得哪里冒出许多傀儡,增加了他们的兵力,现在要扩兵线没那么容易,已陷入僵持。”   “傀儡终究是死物,就让他们耗吧。”蚩尤嗤笑道,“不管耗掉多少人马,我们都能重新站起来,如今不过是练练手,待土脉削弱,又能释放大量魂魄出城。”   神女的魂术在这样的战场上可谓是立于不败之地,只要死人她便有源源不断的躯壳可用,十万孤魂只是基数,若以尸体再生,人族岂非面对的是百万大军?   魍摩拳擦掌道:“兵主,那我们何时越过海去?难不成就这样看着?人族修士不知是否好斗,若他们抢先开战,我们打是不打?”   “他们不敢。”偌大深海,对方根本无法预测蚩尤在水下藏了多少人马,决计不会冒然开战,蚩尤将手中的报信翻折起来,迎着烈日深吸一口气,“别忘了我们还有盟友,待狱释宗的宗主将他诚意送上,我自当亲自踏上对面的海岸,届时四面人马齐聚一起破开千古城,彻底释放蛮荒苦众。我们的时代要来了。”   魑魅魍魉振臂高呼:“蛮荒人永远唯兵主马首是瞻!”   蚩尤唇角勾起笑意:“兵主为蛮荒肝脑涂地!”   ……   四日过后,一袭白衣如鬼魅般闯入药王谷地界,他并未走官道,而是穿梭于野林间,偶尔停下探查痕迹,再调转马头去更深的无人之地。   寻寻觅觅,终于在一片血染之地寻到蛛丝马迹,杀人时溅出来的血迹还冒着热气,尸身上燃烧的灵火也并未扑灭,想来下手的人并未走远,白衣人追索着灵力消失的方向一路追去。   山洞中,玉无缺风尘仆仆地刚回来,才坐下就有热茶和烤鸡吃,季雪薇用沾了药液的手帕给他擦手:“缺二哥,擦了再吃饭,虫卵若沾到皮肤就会陷入肌理,很难拔除。”   “我自己来,你们先吃。”玉无缺接过帕子擦了擦脸,“这几日跟着我到处跑,腿疼不疼?”   “连接处厚厚一层茧,早就没知觉了。”季雪薇毫不骄矜,微微一笑,“就是辛苦你们,不好走的地方得背我,脚程都拖慢了。”   “反正是兜圈子。”玉无缺不大在意地摆摆手,“一时半会儿不敢将你送回去,你忍忍,还得吃几日苦呢。”   侍女趁机打趣:“同玉公子在一起哪能叫吃苦。”   季雪薇红着脸瞪过去一眼:“紫灵,不好好吃饭就去喂虫,省得话多。”   “是是是,小姐不好意思了,我闭嘴就是。”侍女将鸡肉一点点撕下来,温好的茶也倒出,“小姐让我给玉公子煮的,喝些热热身吧。”   “缺二哥,快用些,你出去都三个时辰了,怕是滴水未进。”季雪薇将茶奉给玉无缺,玉无缺又累又渴,在姑娘面前也顾不得矜持,抓过来仰头就倒,倒是指尖不小心碰到季雪薇的手,她红着脸别过脸去:“你手好凉。”   “夜深露重,是有些冷。”玉无缺这才听见她说什么,将外袍脱下,递给季雪薇,“小妹穿我的吧。”   季雪薇披上还带着体温的外袍,轻轻嗅了下上头的香味,很淡的芙蓉香混杂着外头的草木湿气,让她心旌摇荡。   深山老林,亡命奔逃,被心上人所救,不止解了这几个月的相思之苦,更是让季雪薇慌乱中偷得几日亲近相处的机会,乱局之中,季雪薇难得有这么几天幸福开心的时候。   虽然爹爹想要结亲的宴席被玉无缺三两句话就给推了,可女儿家的心意没那么容易打消。   青梅竹马的少年郎,姑娘等多久都愿意。   只可惜玉无缺神经太粗,脑子里装的事多,顾不上季雪薇在一旁儿女柔情脸红娇羞,他一门心思念着要将鹤不归交代的事情做好,还得把人安安全全送回药王谷。   洞外「嘎吱」一响,玉无缺眉头一皱,即刻扑灭篝火,拿起剑来。   季雪薇吓了一跳,抓着他的裤腿小声问:“又来人了?”   “我去看看,你们留在这。”玉无缺耳骨微动,狐疑道,“来人不多,就一个。”   季雪薇一颗心提起来:“怎么会寻到我们藏身地,缺二哥小心呐。”   玉无缺:“嗯。”   然而不等他迈出洞口,对方就淡定出声道:“玉无缺。”   玉无缺愣了下,紧绷的神经倏然放松下来,多日来积聚在眉头的愁思在听见这个声音时散得一干二净,他几乎是跑着出去的,于夜色下见到那抹白衣仙姿,立刻揽入怀里。   鹤不归见到人也松了口气,被他抱得一个踉跄,栽进对方怀抱,隔着斗笠看不大清面容,他还是忍不住先问:“可有受伤?”   “没伤,好着呢。”玉无缺将他纱帘掀开,跟掀盖头似的,先亲了下脸颊道,“师尊怎么跑来了?”   “接到急信,血渊殿和逍遥廷都集结在这里,把药王谷当幌子,实则是想对龙脉下手。”鹤不归盯着对方亮晶晶的眼珠子,难得地伸手触了触他的脸颊,“你数日没信,我不放心。”所以就不远千里追过来了,骑马累个半死,半路还尽是血糊糊的死人,提心吊胆让人好操心。   玉无缺把人冰凉的手指捉住,想着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便捂在脖颈间笑呵呵地道:“遇到事耽搁了,我该早点给你寄信的,害你大老远跑来。”   “你不寄我也是要来的。”鹤不归轻轻揽住对方的腰,仰着头这才露出奔波数日的第一次微笑,“家里事情都安排好了,就等这边,我同你一起布局。”   “也好,省得我老想你,一个人苦哈哈。”玉无缺搂着鹤不归消瘦的肩膀道,“师尊进山洞来,我细细跟你说。”   “太微上仙?”山洞里突然亮起火光,季雪薇从洞后探出脑袋,“真是太微上仙,弟子拜见上仙。”   又跑出来两个女子,齐刷刷跪下:“拜见太微上仙。”   鹤不归脚步顿住:“……”   一个人苦哈哈?这不挺热闹么。   鹤不归一掌将人推开,手也收回,尴尬地冲她点点头:“不必拘礼。”   不过在他瞧清楚季雪薇披着谁的衣服后,尴尬就成了愠怒,见到心上人的喜悦一扫而空,继而整个俊脸黑成了碳。   作者有话说:   玉无缺:感觉到一丝完蛋?   鹤小西:嗯。 第102章 新醋   季雪薇是听到过外头传言的, 只是自小同玉无缺长大,没发现他在那方面有什么特殊偏好,故而一句都未曾信过。   直到刚刚, 她亲眼目睹二人亲昵相拥, 眼中只有彼此的情景, 才信了民间所说,这对师徒已情根深种,恐怕在浮空殿早做了夫妻。   季雪薇自然难过又无法理解,良好的家教克制着面上情绪,她忍了又忍笑着道:“还以为是那些坏人寻上门来了,既是太微上仙亲自驾临, 我们就有救了, 上仙请, 备了些吃食和热茶, 进来避避寒吧。”   季雪薇转身就将直勾勾盯着人看的侍女给赶了进去,玉无缺随意将鹤不归牵住道:“赶路辛苦,师尊这几日吃的什么, 睡在哪?”   鹤不归硬邦邦地甩开手:“不要你管。”   玉无缺敏感地察觉到怒气, 扯住他小声问:“才见面就闹脾气,徒儿哪做错了我先赔个不是,你好好说。”里面都是人, 好歹给为夫留点面子。   “自己想。”鹤不归冷哼一声径直往里走, 还知道在姑娘家面前要面子, 无药可救,门都没有。   山洞里, 侍女们围在篝火边, 烤肉烹茶分工明确, 时不时偷偷看鹤不归几眼,又勾着头激动地小声说话,不怪她们兴奋,原先见到玉无缺就足够惊为天人,在小姐聊表相思的丹青上倒是见过玉无缺的样貌,好看成这样的小公子世间不多见,真人比画像还要俊美。   谁又能想到,名闻遐迩的太微上仙竟然不是垂垂老翁,也没有大肚便便的中年富态,同玉无缺站在一起年岁不相上下,他眉眼之清秀像是三月的花,六月的雨,柔而不娇,美而不媚,侍女跟着小姐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的,可面前两个男子好看得让她们移不开眼,连礼数忘了周全,悄悄评价哪个最好看。   玉无缺细心地给鹤不归在篝火边搭好一个柔软的草垫,人刚坐下,他便一屁股紧紧地挨着,叽叽咕咕,摸东摸西,换来鹤不归狠厉地瞪了一眼。   而后又是奉茶,又是亲手撕烤鸡,看那个架势恨不得喂到嘴边。   只是吃东西的人自冒寒气,根本不领情。   季雪薇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只有远在天边的白应迟才能理解她的处境。   侍女们忍不住咋舌,浮空殿规矩好大,这几日见玉无缺杀伐果决做事利落,原来见到自己师尊,立时乖巧得像个鸡崽子,缩着脖子殷勤伺候。   太微上仙也像是个极严厉的师父,面对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不动如山,冷面处之,直到现在都没说一句话。   一看就好难相处。   “咳,先说正事。”玉无缺不知道怎么将人惹到了,又不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没脸没皮地哄,只好岔开话题,“小妹,说说脑虱。”   鹤不归蹙眉:“脑虱?”   “就是师尊一路过来见到那些死人,原是被人下了蛊,蛊虫入脑以脑髓为食,还能控制行动。”玉无缺解释道,“起初也是这些人劫持小妹的马车,而且很难杀死,除非剖开头颅让蛊虫暴露在外,烧掉尸身。”   我问你了吗?鹤不归扭开头不理他,看向季雪薇。   玉无缺:“……”   季雪薇拿来圆钵,详细解释:“这些脑虱我也是第一次见,此前只听爹爹说过,血渊殿炼蛊驭尸,这是他们的不传秘宝。”   都知道血渊殿最拿得出手的是「将臣」,一种有智慧又行动极为敏捷,邪功附体的走尸,对尸主极度忠诚,一只尸王便能统领千尸之多,若被心怀不轨的人操纵,可酿大祸。   将臣十分罕见,血渊殿的两大护法一人只有一只,而掌门独享三只,这还是从前任掌门代代传下来的,将臣的炼制十分困难,少则五六十年,多则上百年。   因此虽有正道对这种破坏力极强的走尸颇有微词,但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数量稀少难成气候。   季雪薇道:“走尸并不难炼,难在控制走尸的蛊虫,脑虱便是关键,这种蛊虫生存条件苛刻,想要培育成活,得在人还活着的时候便放进头颅中,精心养殖。”   钵里的脑虱几乎死绝,身体干瘪黯淡无光,鹤不归看罢后别开脸道:“存活难,繁育更难,两种关卡都熬过去,才算将臣能炼就的第一步,至于这些被虫卵短暂寄生的人,像是……临时驭尸所用,用完便弃了。”   “太微上仙一点都没说错,就是如此。”季雪薇惊讶于鹤不归的博学广识,连他素日不擅长的药修医理都能一点即通,她继续道,“脑虱虽然很难在头颅中存活繁育,可一旦成功,便能大量产卵,虫卵会立即休眠,直到寻到新的宿主。”   玉无缺道:“外头那些人应该是刚刚被虫卵寄生的,剖开头颅后脑髓还剩了些,不少人的脑子里脑虱都死了大半。”   “正是这个让我很担心。”季雪薇看向鹤不归道,“大量虫卵发生寄生,说明对方有备而来,若一早用活人的头颅作为培育虫卵的器皿,便能留下数量可观的虫卵,一旦蔓延,此处迟早成为死地。”   鹤不归一凛,若让风水福地成为死地,岂非正好削弱龙脉,难不成血渊殿就是想用这个神不知鬼不觉又极为迅速的法子,帮助蛮荒人?   他忍不住和玉无缺对看一眼,玉无缺轻轻点头,二人想到了一处。   鹤不归道:“虫卵有多少保存方法?”   “这个我不太清楚。”季雪薇小心翼翼道,“只能猜测,就怕我猜错了方向。”   “你说,错了不怕,试错才能寻到对的路子。”玉无缺道,“小妹医术我信得过,若不是见得多有经验,你不会妄下论断的。”   季雪薇微微一笑:“嗯。”   鹤不归冷眼看着,将被玉无缺坐着的衣袍一把扯出。   玉无缺:“?”   季雪薇道:“虫卵需要不断地提供适宜生存的热源和能量,活人头颅自然是最好的,有热度又有脑髓可食。   除此之外,便是走兽的身体,只不过这样的虫卵活性会下降,但好处是存放的数量更客观。”   “血呢?”鹤不归紧接着问。   “若是新鲜活血也可以。”季雪薇道,“活性更低,但不至于彻底休眠,若有合适宿主沾到被虫卵污染的血迹,立刻就能激活。”   她刚解答完,就见鹤不归整张脸都沉下去,季雪薇心里一揪:“太微上仙如此问,是不是就是血中带来的。”   “血渊殿每年祭祀法事,就挑在附近,只不过今年他们随行带了数百桶牲畜血,说是祭祀之用。”鹤不归道,如今到底作何用处不言而喻。   季雪薇吃惊地捂着嘴。   玉无缺深沉道:“当真是有备而来。”   季雪薇焦急道:“意在对付药王谷吗?那爹爹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鹤不归还没说话,玉无缺分析目下情形,宽慰她道:“药王谷易守难攻,比天极宫还不好攻破,不管他们是不是要对付药王谷,起码派人来挟持你,就可说明他们现在根本进不得谷,无计可施下才想到用你倒逼谷主开门,只要你不落在他们手上,药王谷是安全的。”   季雪薇不解道:“那他们运来虫卵,到底要做什么?”   玉无缺自然已经明了对方动机,三门围在此处,一来对付药王谷,拔除天极宫一大势力便能助长自己威势,此为好处之一,二来将「药洲」之称的好地方彻底污染便算毁去土脉,蚩尤再少掣肘,更会一举挺进中原腹地。   但这些事不方便为外人道,更是徒增恐慌,他只能摇头不答。   鹤不归淡淡道:“明日我们想法子将你们送回药王谷,那里最安全,回去后同谷主明说外头情势,切莫下山,等我消息。”   季雪薇深觉情况比她想象的危急,不住点头:“多谢太微上仙,多谢缺二哥,我回去自会同爹爹明说,可是你们,你们也要小心呐,那些虫卵极易寄生,我今夜调配好驱虫膏给你们备着。”   鹤不归:“嗯,多谢。”   玉无缺拍拍她的肩:“放心,我和师尊在,不会让药王谷陷入危难,只管回家就好,你多做些药备着,等能出来了再给前线修士送去。”   季雪薇难为情道:“你知道我在意什么。”   “庭芳在前线浴血奋战,连个消息都没有,我自然知道你牵肠挂肚,想为大家尽一份力。”玉无缺道,“做哥哥的都懂,你不必介怀,好好的,我和庭芳才能安心。”   季雪薇拢着身上的衣袍低头道:“嗯,我知道。”   玉无缺单纯只是觉得小姑娘不禁吓,安慰了一通,还给她义肢做了些调整处理,等忙完了才发觉身旁早已无人。   侍女指着洞口:“太微上仙像是有心事,在外头站了许久了。”   “你们早些睡。”玉无缺起身道,“我和师尊去巡夜,不必等我们。”   「药洲」的深夜,林中除了湿气,还有沁人心脾的草药清香,叫人闻得肺腑都舒畅起来,可凡尘乱如一锅粥,又无法让人安心赏景闻香,鹤不归叹了口气。   暖和的大氅批到肩上,玉无缺默默给他系紧后问:“发愁呢?”   鹤不归不答,反问道:“你带了多少衣服?”   “轻装简行没带几件儿。”玉无缺莫名其妙道,“就剩这件儿是干净的了。”   “哦。”鹤不归阴阳怪气地说,“见人便发,我当你路过绣坊采办了一堆。”   玉无缺满头问号,琢磨了半天,才琢磨出这人别扭的性子下潜藏的一丝酸味。   意识到对方在吃醋,他不怒反笑,从后头把人抱住,嬉皮笑脸就是一顿亲昵,跟狗崽子似的从鹤不归的耳根蹭到肩颈,头发和衣服都蹭乱了。   鹤不归凶巴巴地踩他一脚:“你有什么毛病,下去!”   “不下,打我也不下,师尊……”玉无缺赖赖唧唧地挂在他身上,热气都哈在耳根处,他忍着笑低沉地道,“心眼小也招人喜欢。”   鹤不归侧了侧脖颈,觉得那处痒痒的,美目瞪过来:“我小心眼又如何?”   “不如何,我错了。”玉无缺态度十分端正,“为夫错了,错得一塌糊涂。”   “哼。”鹤不归冷笑道,“说说看,错在何处。”   玉无缺反省道:“有了妻室就该自觉,明知旁人对我有心思,就该一早说清,当着你的面待人接物也该克己复礼,不对不对,即便不当着你的面,我也该同旁人保持距离,以免误会。”   鹤不归白他一眼,转过头去。   玉无缺继续解释:“我同小妹一起长大,从来当她是妹妹,没有过那种心思这你也是知道的,这次事发突然,她落难我不可能见死不救……”   “当然该救。”鹤不归计较的又不是这个,但他气什么还真说不清,他道,“扶弱济贫也好,英雄救美也罢,都是该做的,只是……”   只是见他待别人同样那么好,怕自己不是特别的一个,情爱之后患得患失,矫揉造作胡思乱想的毛病接踵而至,鹤不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碰到玉无缺,他心眼连针尖都不如。   怪不得旁人说红颜祸水,美人误国。   鹤不归愤恨地看了玉无缺一眼,你这个祸水。   “我懂。”玉无缺将人圈紧,掏心窝子地道,“跟师尊交个底,你对我来说是唯一,唯一动过心的人。”   鹤不归嫌弃他情话张口就来,笑骂道:“说这些也不嫌害臊。”   “都真话我臊什么。”玉无缺坦然道:“唯一的意思你懂吗?”不是最爱,不是另有可能,是自心动伊始有关情爱的一切都刻了个「鹤」字。   玉无缺同鹤不归脸颊贴着脸颊,一起抬头赏月,他举了个例子:“假如我是一具傀儡,必终身只认你一个主人,浑身上下刻满你的名字,画上你独有的印记。师尊也是偃师,应当清楚我的意思。”   鹤不归闷闷地「嗯」了一声。   这种唯一专属,绝无仅有的意味,他自然懂得。   玉无缺旋即便道:“是你的东西,谁又拿得走?除非你觉得我想自己跑掉,没有傀儡会离开主人,只有主人不要我。”   鹤不归觉得他例子举得怪异,反驳说:“可你身上都是姬瑄的偃师印,如此说,我岂非偷走了前辈的东西。”   “也许他就是你呢?”玉无缺开起玩笑。   “胡说,姬瑄身死魂消,不可能轮回转世了。”鹤不归道。   “不是便不是吧,我前世是他的傀儡,他死了,主人就没了,这样好的东西不舍得就此废弃,必得有人传承。”玉无缺强行解释,“所以这一世他挑中了你,师尊偃术在他之上,会是古往今来最优秀的偃师,我该属于你。”   情话撩人,鹤不归没再别扭衣服不衣服,小妹不小妹的事,索性只字不言,窝在心上人的怀里听他胡说八道,也是种乐趣。   玉无缺自觉将人哄好了,最后总结陈词:“为了杜绝以后发生这样的事,师尊陪我进去,我同她们宣布。”   鹤不归警惕道:“宣布什么?”   “宣布我要娶你。”玉无缺耿直道,“宣布我俩在一起了,是师徒,也是夫妻。”   “不许说。”鹤不归哭笑不得,赶紧拽住他,生怕他头脑一热当真见人就说,真是半分顾忌都学不会,他道,“大事当前,说这些做什么,明日将人送回家,我俩还有得忙。”   “那你不许再生气。”玉无缺道,“记没记住?”   这般说话,当真是做人夫君的霸道口吻,听得鹤不归忍俊不禁,只好点头。   玉无缺:“早些休息吧,明日带师尊去看个东西,我布了一半,若血渊殿当真意图不轨,我想顺水推舟,再来个瓮中捉鳖。”   鹤不归看他一眼:“几成把握?”   “若我一人有九成,师尊来了,便是十成把握。”玉无缺道。   鹤不归想了想,这不是说自己来不来都没什么关系,颇为没用吗?   他不信道:“缺了的那一成是什么?”   “徒儿要做大逆不道的事,得你看着。”玉无缺坦白道,“你觉得对了,我才敢放手一搏。”   鹤不归笑道:“好。”   作者有话说:   鹤小西:刻字刻字,我的我的! 第103章 阳谋   白令川, 深海龙宫。   “回禀兵主,血渊殿有消息。”水妖的探子一半没在大殿两侧的水道中,拱手道,“劫持药王谷谷主之女时出现了一些意外, 让那小妮子跑了, 她们有高人相助。”   “哦?高人?”蚩尤好奇道,“什么人竟让瓮中之鳖都跑脱?”   “来人黑纱覆面,看不清样貌,不过从剑痕看是天极宫的剑法,派去数波感染活尸都被烧光了。”水妖悄悄看了主上一眼后道,“还有像兔子一样的傀儡出现, 保护他们撤退。”   “狡兔傀儡, 那是玉无缺了。”神女坐在兵主身侧, 正专心致志地碾碎圆钵里的草药, 回头对兵主笑了一下,“活尸大多是当地百姓和药王谷弟子,除非烧死没有遏制之法, 他喜欢烧便送去烧吧, 也算意外之喜。”   此事传出去,玉无缺滥杀无辜,天极宫管束不严, 加之如今鹤不归同他的传闻甚嚣尘上, 又多一条为虎作伥的罪状。   多方势力鼎立的状态下, 除了兵强马壮,还有人言威势, 样样不能少。   蚩尤问:“来了几人?”   水妖探子道:“就一人。”   “可惜了, 不是一对师徒, 也对,四方战线吃紧,鹤不归不可能丢下浮空殿不管。”蚩尤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说,“听说又送去几万傀儡作战之用,想来那姓鹤的在加班加点赶制傀儡兵吧。”   如鬼魅般立在二人身后的魑魅魍魉同时问:“神女说过,玉无缺身体中藏有千古城的门钥,他一人在外岂非千载难逢的机会,何不趁现在将他绑回来?”   蚩尤没吭声,倒是神女轻笑道:“四位大人想简单了,他有门钥没错,若真能打得开千古城,何以从头到尾蚩尤哥哥都不动他。”   魑魅魍魉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神女解释道:“将门钥传给玉无缺的人,根本没教他如何开城,那东西藏在肚子里,除了让他修炼速达,并无别的用处。”   “门钥不止能打开城门,更可掌控所有姬瑄所作的傀儡,原先这算一大隐患。”蚩尤道,如今他们另辟蹊径用龙脉削弱禁制,魂窟早已形同虚设迟早破开,那满城姬瑄养着的活死人也就不足为惧了。   “不过玉无缺会魂术,还是不能留。”蚩尤揽过神女的肩,将她抱在怀中,“璎珞,你的人,你的本领都该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流苏和玉无缺都不该活着。”   神女睫毛轻颤,强颜欢笑:“不该活着……”   “姬瑄偷走了你的魂术,他该死,流苏一直想取而代之,她这样旱妒的女子不配做你的姐姐。”蚩尤屈指摩挲着神女的侧脸,眼底一片柔光,“你助我蛮荒重见天日,完成大业那日兵主的身侧永远只有你的位置,亘古不改。”   这本是世间最好听的情话,英雄配美人执手天下,可神女却未品出半分缱绻情谊,张冠李戴的事实之下,这个男人的所有温情和迷恋都是偷来的。   属于那个至今沉睡在城柱中的妹妹,而非自己这个「该死」的女人。   神女顺势将怀抱拥得更紧,即便是偷来的,如今也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她幽幽道:“既然不该活着,待我将蛮荒部落全数召回,千古城便毁了吧。”连同那根依旧封死的城柱,和取而代之的真相。   “那是自然。”蚩尤抬手,魑魅魍魉上前跪到面前,他吩咐道:“去找血渊殿的人,助他们一臂之力,若遇到玉无缺——”   魑魅魍魉喊道:“杀!杀!”   “能杀当然最好,不过也不要逞强。”蚩尤还是怜惜爱将,笑道,“阿五太过轻敌便是前车之鉴,我已失去一员大将,诸位不可步他后尘,护好自己,尽力而为。”   魑魅魍魉齐声道:“是!”   神女阴恻恻地道:“杀不掉便是弄些大动静,玉无缺迟早难逃一死。”   魑魅魍魉:“吾等明白了!”   ……   送季雪薇一行人回药王谷并没有鹤不归想得那么顺利,原以为有季雪薇在,可以从秘密的小路爬上山,谁料想这一路上不止突然冒出被感染的人无端攻击,连山林中的鸟兽都未能幸免。   但凡沾了虫卵,不论是否尸变,都会陷入对活人血肉的渴求中,玉无缺和鹤不归虽能轻松应对走尸的包围,可数量一旦多起来,依旧拖慢了他们的脚程。   已是明月高悬,离药王谷的后山还有一段距离。   侍女担惊受怕地背着包袱跟在季雪薇身后,三个姑娘家几乎没什么战斗力,只好趁着歇脚的功夫抓紧做药,季雪薇道:“蔓延的速度比我想得快,恐怕林中溪涧湖泊都已经遭了黑手,太微上仙,缺二哥,水自上而下,药王谷在源头倒不至于受太大影响,可你们在山下,吃食上得万分注意。”   “照你看,此蛊虫可有解法?”鹤不归问道。   季雪薇难过地摇摇头:“虫既入脑,便只有死路一条,为了防止感染还得烧干净,根本不可能通过药草将其打下。”   也就是说,此蛊虫在方圆几十里蔓延开,不止山林鸟兽得杀光,连误食的百姓也得处理。   简直是场噩梦般的瘟疫在肆虐「药洲」,说来当真讽刺,药修尝百草解奇毒,却对小小一只蛊虫无计可施。   玉无缺问道:“不过蛊虫经不得烈火炙烤,这样我们以金火结界护体,可以在打斗时避免被感染,吃的喝的烧烫些应当没事?”   季雪薇道:“对。”   玉无缺看了看山头:“再走一个时辰应该就到后门了,我们一直在绕路,连药王谷的守卫都发现不了,小妹,你回山之后,务必对我和师尊的行动保密。”   季雪薇惊讶道:“连爹爹也不能说吗?”   玉无缺看向鹤不归,鹤不归摇头道:“只谷主一人知道便是,但血蛊蔓延之事,对外只能说是一场瘟疫,否则引起恐慌,百姓必定四散奔逃,外头战乱不止,若将蛊虫带至中原腹地后果不堪设想。”   季雪薇点头:“是,我会照上仙说的做,便告诉爹爹,尽快研制预防的药物分发下去,再告知百姓起了一场瘟疫,他们服下之后倒是可以避免感染,不过……若是已经染上,上仙打算如何处理?”   鹤不归近乎于无情地道:“你方才不是说过,除了烧光别无他法。”   侍女们和季雪薇都沉默下去。   “你们准备好医治百姓的药和人手就是了。”玉无缺道,“至于三门围困药王谷,不会太久,连同血蛊蔓延,我会一并解决。”   季雪薇「嗯」了一声,原想将绣了许多天的香囊在此时赠给玉无缺。   可她瞧见玉无缺的眼神一直都粘在上仙身上,冷了热了,高兴了发愁了他都只瞧得见这个人,情谊是瞒不了旁人的。   她自嘲一笑,隔着衣服轻轻拍了下底下的香囊,没有送出手,季雪薇道:“药王谷就仰仗二位了,回山之后,我会告诉爹爹照上仙的安排行事,绝对不会让血蛊传出药王谷的边界。”   一个时辰后,五人翻山越岭终于寻到了一条密径,玉无缺将季雪薇和侍女们送走,便匆匆带着鹤不归赶往他处。   山林中树洞石洞都很多,便于藏身,玉无缺却寻寻觅觅挑了个极为偏远的悬崖,藏进了崖下一个洞里。   “终于可以休息了。”玉无缺生好火,铺起床铺,贤惠道,“烧好热水给师尊擦擦脸,在这将就一夜。”   鹤不归盘腿在篝火边,用树枝拨弄着一旁的山芋翻烤,认真地问道:“你过来看看,熟了没有?”   玉无缺闻见香味才知道他在烤吃的,奇道:“师尊哪来的野山芋?”   “季雪薇给我的。”鹤不归抓起一个,烫得在手心里颠来颠去,“没烤过,像是熟了,你先吃。”   玉无缺索性也在一旁盘腿坐着,接过山芋一点点把焦枯的皮撕下,喂给鹤不归:“野山芋很甜,师尊应该会喜欢。”   “喜欢。”鹤不归的脸被火光衬得红彤彤的,微微一笑十分迷人,他道,“你做过山芋干,不撒糖粉也很甜。”   “我当你都是吃完就忘呢。”玉无缺笑他,“总是挑嘴,都分不清你到底是嫌饭不好吃,还是根本不喜欢吃饭。”   鹤不归张嘴吃下喂来的山芋,坦然道:“哪有人不喜欢吃饭,我只是想别人给我做,不做我就不吃。”哪怕只是烤山芋烤地瓜烤板栗,有人特意做给自己,那就是珍馐。   玉无缺摇着头笑,童言童语也只有鹤不归一本正经地说出来,不觉得是幼稚,是当真可爱。   那能怎么办,宠着呗。   洞中只有柴火噼啪作响,倒也别样静谧,吃了些东西身体恢复热量便开始犯困,玉无缺热了半天被窝,才让鹤不归躺进来,和衣而眠,他依旧用胳膊给对方当枕头,抱得紧紧的。   篝火一灭,月光在洞口画了个浅淡的白影。   鹤不归突然问:“你之前同季雪薇保证,会把三门和血蛊一网打尽,可是有具体的想法了?”   “师尊猜猜。”玉无缺低头亲了他一口,“白天虽在赶路,不过师尊定然明白我为什么走这条路。”   “你提前布下的阵石我都看见了。”鹤不归笑道,“很好,绝无破绽。”   “最关键的阵眼就在这处悬崖下。”玉无缺道,“我明天稍作改动,这个法阵便有了破绽。”   故意留破绽?鹤不归抬头盯了片刻问道:“诱敌?”   “他们来这里最大的目的就是龙脉,我把龙脉保护起来,作势要严防死守,他们必然要来阻止我。”玉无缺道,“就等他们一起闯进来,到时候法阵一破再起,我便可放火烧林,将作恶之人一并除去。”   “不可,此法太过冒险。”鹤不归犹豫道,“金乌门一向墙头草,逍遥廷重利益,比起龙脉,我觉得他们更在意能不能压制药王谷,此次更像是血渊殿得了指令,一力促成的,若有人未中你的圈套又当如何?”   “所以我还得准备些傀儡,伪装成小妹和谷主,同我一起在法阵中守株待兔。”玉无缺道,“小妹之前说起脑虱若要行动,必得有雌母跟随,雌母想来就种在将臣的脑子里,师尊想想,血渊殿不惜动用如此之多的虫卵帮助蚩尤,将臣必然也带来了,我若阻拦,他们绝对第一个来对付我。”   鹤不归沉吟片刻道:“那改一改策略,你和傀儡诱敌,我来吸引血蛊。”   玉无缺愣了下:“什么叫你来吸引?”   “仙血仙肉,可不止能吸引血蛊,包括染虫的走兽和走尸一样会趋之若鹜。”鹤不归凭空画了个简易的法阵讲解道,“只需一点血迹,再起一方小法阵将我的气息传出去,他们会凭着本能聚集过来。”   玉无缺一听便大皱眉头:“不行。”   一碰到事,就放血割肉的毛病能不能改改,回回让人担惊受怕,仙体可不是拿来这么用的。   何况为夫心疼,不行不行。   “就一点点血。”鹤不归从被褥里伸出手指,戳到他的眼前,讲条件,“三滴。”   精确到三滴也没得商量,玉无缺包住他的手指塞回被窝:“半滴我都舍不得。”   鹤不归在被子里踢他一脚,柔声道:“如此才能尽可能地防止血蛊扩散,若你的血管用,我定然让你去。”   “呃……”玉无缺哭笑不得,“好没良心。”   “为师此前如何教你的?苍生在上,我等身家性命轻如鸿毛,你舍不得便回家多炖些汤给我喝。”鹤不归道,“大阵由你主导,我不过是个诱饵,保住龙脉是你我此行唯一目的,忘了吗?”   “又来了,说不过就「为师」,我听你的还不成?”玉无缺冷哼一声,“先说好,回家做什么吃什么,不许吃剩饭,碗底的汤渣也得吃掉。”   开条件我也会。   你用「为师」压我,我用「为夫」管你,很公平。   “困了。”鹤不归改不掉挑嘴的毛病,闭上眼睛立即装睡,被捏了痒痒肉也不管,埋头在对方的怀里闷笑,隔了会儿就困意深深迷迷糊糊,揪着彼此的衣襟沉入梦乡。   作者有话说:   鹤小西:打怪恋爱两不误,师兄师兄!我好开心!   师兄捂胸口:尊重祝福;   明天还要去4S修车,车没弄好,可能不更新哦 第104章 筹谋   山中清晨, 天朗气清,第二日早早便醒了,鹤不归啃着硬馒头也没什么怨言, 倒是玉无缺有些心疼他同自己在这处吃苦。   “要是没有脑虱, 倒还能出去给你猎些野鸡野兔。”玉无缺盛碗小米粥递过去,“师尊辛苦几日,虽是粗粮,吃着放心些。”   “嗯,没事。”鹤不归捧着馒头细嚼慢咽,看了眼洞外,叮嘱道,“我往西走, 不知要走出多远, 回来没个定数, 你不必等。”   “我未必就比你早。”玉无缺摸着剑鞘说,“按这感染速度,今日的走尸怕是比昨日多出五倍不止, 我虽是绕着山兜圈子, 可也得耽误不少时间。”还要找机会破阵,找机会清除探子,不忙到夜里恐怕是回不来。   鹤不归掰下一小块稍微软的喂进他嘴中:“反正不论谁先回来, 就煮些吃的, 行事务必当心, 季雪薇给你备的药带没带上?”   “带了。”玉无缺擦掉鹤不归脸颊上的馒头渣,俯身过去亲了一口,“那我一定晚点回来, 还没吃过师尊给煮的饭。”   “回家有的是机会。”鹤不归心说, 我敢煮,你也当真敢吃,这种深山老林里,没被脑虱感染,反倒因为自己煮的东西不熟而上吐下泻,传出去岂非成了笑话。   “我走了。”玉无缺收拾好行头,戴上斗笠,潇洒利落站在洞口,恁高一个俊美公子,看得鹤不归心里甜滋滋道:“去吧,小心些。”   按照定好的计划,玉无缺第一要务是暗中将自己的法阵破坏掉。   要破绽,但也不能太刻意,起码要让对方稍稍使些力气才装得像样。   除此之外,他还得利用有限的傀儡伪装成药王谷的人在山上行动。   此次轻装简行,傀儡就没带多少,何况原也没想暴露身份,因此单用傀儡伪装还不够,加上幻术勉勉强强能骗过对方眼线。   至于鹤不归这边,比他想象的要棘手得多。   在距离歇脚山洞五里的地方,依旧发现了虫卵寄生的现象,鹤不归双手带着银丝手套,面巾恨不能裹到脖子以下,他面前躺着一只小袍子,体热未褪,应当是刚死不久,鹤不归蹲下一刀捅进后脑心,稍稍用了些力便将天灵盖掀了开来。   同季雪薇描述的一般无二,脑虱入体会以很快的速度寻找食物来源,脑髓已经被吃了大半。   但它们也不能存活太久,因此蛰伏起来开始产卵,脑壁上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白泡便是它们的卵泡,可想而知,如若遇到其他野兽吃掉这等感染的死兽,血蛊便一传十十传百。   至于更大的传染途径,鹤不归料想只能是通过地下水源,山间溪流里的鱼虾已开始翻起白肚皮,头部肿胀畸形,定是虫卵附着,水源遭到污染,临近村落必然难逃一劫。   也难怪扩散的速度会如此之快了。   鹤不归从怀中拿出一个透明的银丝袋,小心打开,倒入了溪流中。   一只小鱼苗滚在水中,却不敢离开,露着尖尖的小脑袋一眼不错地盯着鹤不归。   鹤不归低声道:“蠃鱼,需你帮个忙。”   蠃鱼拍动鱼尾,传音入腹:上仙尽管安排,魂主要我听你的吩咐,我必恪尽职责。   “顺着地下水道,去我告诉你的地方。”鹤不归咬破手指,在油纸上画下一个简单的法阵,递给蠃鱼让它咬住,他交代道,“到了那个地方你便启动法阵,它会吸引虫卵过来,我一并除去,至于其他生灵,你在水中可自如操控,便将他们驱出土脉范围外,寻一处宽阔湖泊先放着。”   蠃鱼猛烈拍尾:可是要杀?我能代劳!   鹤不归瞪他一眼,虽说现在蠃鱼指东不敢往西,骨子里凶残性子还是改不了,他道:“你只需将虫卵和生灵分开,截断方圆二十里的水源便可,待金火烧山后,你要留存法力,让此地恢复往昔。”   蠃鱼吃惊:上仙叫我出来,就只做这些小事?   “都是好事,做完是你一人功德。”鹤不归道。   蠃鱼有些迷惑:攒下功德,往后若魂主想通了放我走,我是不是能回天庭。   “回不回得去天庭我不知。”鹤不归道,“不过功过相抵,总不至于下地狱受一辈子酷刑。”   蠃鱼面露喜色,在水中游了个圈:自从被你们收复,回回出来都是在行善积德。   鹤不归道:“虽是如此,你在外头的名声依旧不是太好。且此次行事,做不做得成恐怕都难免一场骂名。”   蠃鱼懵懂道:那你们非做不可,还是为了百姓。   鹤不归道:“不然呢?”   蠃鱼大笑一声:我当姬瑄是唯一一个这么傻的人,上仙和魂主同他一样傻,方才你的表情,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姬瑄。   鹤不归:“你怎的如此多废话。”   若不是看在蠃鱼如今有顿悟之态,他才不想费时间同一条鱼说那么多。   蠃鱼被玉无缺的脾性影响,也大无畏道:人言何所畏惧,我通灵的,听得见孤魂野鬼夸我,夸咱们魂主,上仙说的功德,大概就是我所见的金色光晕,死掉的人都记得,将这些东西给了魂主,将来必有福报。   “还不快去!”鹤不归凶巴巴地催促,指着某个方向,只见鱼苗身型飞快,滑进水里就游走了。   ……   此时的金乌门气氛凝滞,三位掌门坐在堂下,下属进来回禀数次,每回都没什么好消息,听得血渊殿掌门金刀猎眉头深锁。   下属道:“药王谷每日药烟滚滚,练剑之声不绝于耳,像是在全力以赴准备迎敌,我们派去的钉子都几乎被拔个干净,下手之人利落果决,隐蔽得极好,根本抓不到。”   金刀猎冷哼一声:“若他们就只请来玉无缺一人,根本不足为惧!”   “不止一人,想必是同药王谷里应外合,他们也派了人手下山配合。”下属战战兢兢道,“属下无能,不止是钉子,连感染成功以作沙包之用的走尸也都被处理了,撒下血蛊的地方如今被一道法阵拦着,我们根本进去不得。”   金刀猎摸着大刀刀柄,奇怪道:“药王谷一向不善功体,即便他们冲出来,也绝对不是我们对手,倒不如等他们下山,好痛快决一死战,到时那地方也无人守得住。”   下属为难道:“掌门可有听说,最近几处监寮已经调离人马赶往药王谷,只是……他们在距离药王谷二十里的地方就停下了,不知是否会进来,若是进来,定然是听了天极宫的号令,要护着药王谷的。”   若此处地方人越聚越多,声势闹大,势必引起旁人注意,那更不好行事。   金刀猎也踌躇不定,等着二位掌门也说几句。   可看一旁的张茵茵,还有心情搓指甲,搓完又给一旁没骨头的萧景轩描眉画花钿。   但凡问她眼下该如何定夺,她立刻拉下脸顾左右而言他,总之就是不想将事揽在身上,打还是不打你说了算。   她惯会说话,笑盈盈道:“这个功劳,逍遥廷自然不会跟血渊殿抢。”将来被人清算,也是血渊殿顶在前头。   金刀猎恶狠狠地瞪过去一眼。   金乌门的门主姬有成更是个指望不上的,他向来怕事,一听说门口漫山遍野都是血渊殿驭尸用的血蛊,当下连打压药王谷都顾不上了,只想着这血蛊能否遏制,可千万别染到他的山头。   旁人或许不晓得脑虱有多厉害,可金乌门炼蛊制毒,对这些东西了解颇多,偏偏血渊殿一言不发就将血蛊散得到处都是,别说药王谷,连金乌门都有些措手不及。   姬有成此时端着个圆钵,一门心思想要将脑虱的解药做出来,含含糊糊地敷衍:“金乌门向来说不上什么话,这次也是恰好发生在咱们附近,血渊殿要做什么,狱释宗有什么吩咐,咱们只能听令行事。”   金刀猎气愤道:“我强迫你了?”   “不敢不敢。”姬有成敲敲圆钵,“木已成舟,金乌门没有别的选择。”   “既然如此,二位又始终不肯拿主意,那便由在下暂时统领三门,一齐进攻药王谷。”金刀猎冷冷道,“可有异议?”   姬有成看了张茵茵一眼,支吾道:“此事不能急,金掌门,血渊殿为祭祀而来,我们与药王谷井水不犯河水,若是大举进攻,师出无名啊。”   “现在你跟我说师出无名!”金刀猎气笑了,抬下巴指了指逍遥廷说,“药王谷早年卖药害了她们圣姑,这不是正当理由?”   姬有成道:“那也是上清观的人作恶在先,说来说去,药王谷至多是从犯,且那人已被药王谷除名,以此发难若只逍遥廷还说得过去,我们一齐,恐怕……恐怕有悖宗主的意思。”   谁都知道,自蛮荒人登陆中原,四处点燃战火,狱释宗就一直按兵不动,姬有成虽不知具体缘由也能胡乱猜个大概,这等事天极宫定然是头一个身先士卒的,那狱释宗躲在后头不言语,定是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   如今战事正酣,若突然把药王谷的火给点燃,天极宫虽然分身乏术,可天下舆论也会集中在狱释宗头上,将他们这些依附他的小门派都看成异端,凡尘乱成这样,往后是谁说了算尚不得知,小门小派不敢惹事,只想自保也是情理之中。   正说到此处,堂下黑风霎起,张茵茵立时坐直摸着剑柄,金刀猎也扛起大刀。   “宗主的意思,就是听令于兵主,不得有违。”黑风旋成四股,渐渐显形,魑、魅、魍、魉身形诡异,又笑又怒地盯着堂下三人,“诸位方才的话我们兄弟四人都听见了,怎么?有人怕得罪天极宫,不肯听令?”   姬有成连眼睛都不敢抬,迅速低下头去,恨不能当即隐身,远离是非。   张茵茵扭着水蛇腰走过去,恭恭敬敬地行礼,请到上座坐下道:“四位大人误会了,瞻前顾后也是为了能将事情做得圆满,方才正说着,是否是进攻的最佳时机。”   “有什么值得忧虑的?”魑笑问,“就一个玉无缺,你们怕成这样。”   金刀猎道:“监寮来人,药王谷也在未雨绸缪,玉无缺将龙脉困住,我们若要破阵,势必兵戎相见,阵仗不小。”   “那便打吧。”魑魅魍魉互相看着彼此,笑嘻嘻道,“兵主知道玉无缺在,特派我们相助,至于狱释宗的立场,大可不必挂在心上,兵主马上兵临天下,狱释宗早就追随,也不怕在此时公开立场。”   三位掌门互相看了一眼,魑道:“担心天极宫对付你们?”   众人默认。   “他们已是腹背受敌,兵线节节败退,保住前线都心有余力不足。”魑宽慰道,“且只要去除这里的龙脉威胁,兵主会立即登陆白令川,往后天下谁说了算,这里,才是关键,你们可明白其中利害?”   姬有成早就听说,狱释宗的贪狼长老有一独子,出海被俘,恐怕神女以此要挟狱释宗归顺,当然除此之外,兵主应当也许诺了许多好处,待他平定天下,狱释宗该是修真界独一无二的大仙门。   金乌门没得选,总不能当场叛逃,眼下除了跟随狱释宗同兵主表忠心,也别无他法。   姬有成唯唯诺诺抱拳道:“金乌门静听兵主吩咐。”   张茵茵也道:“逍遥廷的诚意,兵主一早便知道。”   “张宗主人比花娇,眼界更是开阔,兵主信得过你。”魅旋即看向金刀猎,“金掌门,可还有别的顾虑?”   金刀猎哪敢有顾虑,直言:“龙脉法阵不但保护外人不得入内,也抑止了血蛊扩散的速度,这次本就是以血蛊破坏风水福地,还请四位大人相助,破阵下蛊是主,击退药王谷和玉无缺是次,我们三门齐力破阵,至于阻拦的人——”   “放心,有我们。”魑魅魍魉齐声说完,又如鬼魅般散成黑雾,浓郁煞气卷入云端,诡异的笑声还阵阵回荡,“玉无缺的命,可是要送给兵主的贺礼,此事做成,人人有赏!”   作者有话说:   走剧情√ 第105章 水鬼   连续两日, 玉无缺回来得都很晚,鹤不归脚程比他远上许多,可路上几乎没有什么阻碍, 活的走尸虽会天然被法阵中的仙血吸引, 大概是收到雌母的指令, 走尸都在往玉无缺的方向徘徊,有他拖着,大大方便了鹤不归行事。   不过这次鹤不归出尔反尔,扩大了以血为阵的布设范围,玉无缺虽老大不乐意,可见了那么多无辜感染血蛊而异变成行尸走肉的人和兽后, 也唯有同意鹤不归如此做。   尽早解决血蛊蔓延, 也就能减缓木脉灵气流失, 从而遏制蚩尤召魂的速度, 别无他法。   鹤不归用小法阵在二十里之内连通了两个阵圈,阵心指向蠃鱼的方向,而蠃鱼身处地下水道, 最终鹤不归要在中心位上方连通最后的阵法, 以将血蛊全部吸进木脉一网打尽。   再需一日,所有阵圈就连通了。   夜里山洞依旧是阴冷的,若非有心上人抱着同睡, 鹤不归断不肯挤在这狭窄逼仄的洞穴里苟且这么多天。   然而这夜玉无缺迟迟不回来, 比昨日的时辰又晚了许多, 鹤不归等得耐心全无,几次站在洞口准备提剑去寻, 又生生忍着, 最终还是打消了出去找他的念头。   兀自找出去万一暴露行踪, 发生打斗,对方在察觉此地不止玉无缺一人后必会提高警惕,不论是加快他们的步伐还是集中兵力对付玉无缺一人都于原定计划无益,鹤不归遂只能在洞中干着急。   除了着急,白日奔波也累得他饥肠辘辘,这几日虽吃得粗糙又简单,可玉无缺多晚都回来亲自蒸煮,山野里他随手拔几棵野菜拿白水滚一道都极好吃,鹤不归难得有机会体贴一下对方,与其如坐针毡地等,不如动手煮一锅吃的。   等煮熟了,对方应当也该回来了。   馒头和山芋还有盈余,放在火堆旁稍微烤一烤便能吃,这倒不难。   但不能没有容易下口的吃食,光煮一锅小米粥未免又有些寒碜,毕竟也算第一次为他下厨,鹤不归觉得自己不能输。   他盘腿坐在篝火边,将小小乾坤袋翻了个底朝天,才翻出另一口小锅子,又悄悄出去捡了些认识的野菜根,别具匠心地乱炖一锅,撒上季雪薇留下的可食药材,心想着虽然清苦到底也算药膳,便耐耐心心地守着两个锅子。   一锅熬粥,一锅煮菜,山洞中除了柴火噼啪,偶尔有锅中噗噗冒泡的声响,鹤不归一边守着,时不时望着山洞看有无人声,俨然像具望夫石。   说他不懂厨艺,也不全对,浮空殿的傀儡出得厅堂下得厨房,能文能武能治病救人,这都拜鹤不归所赐,可当初玉无缺说厨傀的手艺精妙却寡淡无味,现下鹤不归终于是明白了。   差的这一点味道,问题出在何处。   药方千锤百炼,每种草药配几两几钱都有严格要求,按此法教给药傀,自然是事半功倍。   然而依葫芦画瓢教给厨傀,为什么就连玉无缺简简单单煮一碗白粥都比不上。   从观夏婆婆那抄来的菜谱,精确到每一种佐料要放几勺,柴得烧多少,油温得多高,最嫩的菜最好的肉,什么都是不缺的。   之所以比不上玉无缺的手艺,大概就是这人站在炉灶前,端起锅铲要给心上人做吃食时,他总是惦记着自己的口味和身体,喜欢吃甜的便多加糖,怕对身体有害又偷偷掺些补药,顾着他今日想吃油腻,明日想多清淡素雅,适时调整搭配,时不时创些讨人欢喜的小点心。   凡事用了「心」,总会变得独特许多,时日长久,鹤不归自然受用不尽。   他深深觉得从前师姐那套理论纯属胡说八道,白疏镜不下厨房,终日练剑,钻研武学,包括但不限于厨艺、女红、琴棋书画、粉黛绮罗在她眼里都是浪费时间。   鹤不归搅弄着浓稠的小米粥,洒下几颗红枣枸杞,黄锃锃里几点红色,又甜又软,吃下一碗从喉咙暖到心肝脾肺肾,怎么会是浪费时间,明明就极为享受。   为心上人洗手做汤羹,本就是人生幸事。   野菜汤煮好,鹤不归将将把锅子端到地上,一抬头便见玉无缺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他先是愣了下,而后绽开灿烂笑颜,张口就夸:“闻着就香,没想到回来就有吃的,饿死我了!”   鹤不归的眼睛却无法从他身上挪开,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可一脸疲态骗不了人,身上有些血迹,衣衫又脏又烂,鹤不归立刻就变成严肃脸问道:“出了意外?”   “小事。”玉无缺不甚在意地坐下,将腿一盘,“边吃边说,别担心,真是小事。”   鹤不归随手打开药包,将人蛮横拉到近前就撕开衣服。   玉无缺「啊呀」一声护住衣襟,打趣道:“这么猴急?”   “少废话。”这种破烂洞穴哪有心情做那件事,鹤不归拍飞他的手,凶狠道,“这般遮遮掩掩,是伤得重不敢让我知道?”   “我没有,嘶——”衣服被彻底撕开,一左一右从肩膀到锁骨有六道血印子,看样子是被什么凶兽的爪子给抓出来的,伤口不深,已被临时处理过,可看着吓人。   玉无缺见鹤不归心疼了,宽慰道:“明天就好了。”   鹤不归没吭声,默默拿出金疮药粉噗噗抖上去,又用热水将他伤口边干涸的血迹都擦了,而后找出干净衣服替他换上。   脸色虽凶,关心起人来倒是毫不含糊,玉无缺自己舀出吃食,这才解释道:“我遇到两只鬼。”   “鬼?!”鹤不归狐疑道,“是说像鬼魅一般的怪物?”   “没错,突然从水里长出来,无声无息地偷袭我,这才不小心被抓伤。”玉无缺道。   两只无端从水里冒出来的「鬼」连面目都看不清楚,身体呈半透明不稳定的黑雾状态,手臂和胳膊也一会儿多一会儿少,根本难以从形状分辨到底属哪种精怪。   玉无缺道:“修为不低,邪气很重,如若暴露在太阳之下,它们的影子也会幻化成型发动攻击,从头到尾只说过一句话。”   鹤不归问道:“什么话?”   “问我是不是玉无缺。”玉无缺笑道,“我身边都是傀儡伪装的药王谷弟子,只好假装掩护他们撤退,借此机会也好探探对方虚实。”   结果探来一身伤。   鹤不归责备道:“太过莽撞。”   “也不算完全没收获。”玉无缺道,“我留了余地,对方也进退有度,就连这两道爪痕也是最开始趁我不备时留下的,待我打算同他们好好斗一斗,那两只鬼反而畏手畏脚,不敢上前。”   指名道姓找上门来,明明先下手弄伤了对方,却又不乘胜追击,玉无缺道:“他们冲我来的,应该只是为了探我底细,见情况不妙就下水溜得无影无踪。”   鹤不归默默点头。   玉无缺喂他一片馒头条,问道:“在想什么?”   “之前师兄去查实蚩尤身份,曾说起他手下最得力的十二大将,其中有四人同你说的极为相似。”鹤不归道,“魑魅魍魉原是山精水怪的精气所化,无形无体,如影随行,因为掩藏的功夫了得,实力强悍,一直是蚩尤身边类似影卫的存在。”   玉无缺听完描述觉得同自己遇到的应该就是一个:“那定然是他们了。”   “可魑魅魍魉从不分开。”鹤不归道,“你只遇到了两个,自水中而起,应该是魍和魉,魑魅绝对在附近,蚩尤陈兵白令川海岸一直没有动静,旁人以为他是故意造些气势,可归根究底是土脉尚在,他无法彻底招魂,这次派了魑魅魍魉过来想必是知道你在暗中阻拦,想确保万一。”   “他越谨慎,越能透露出一个讯息,土脉至关重要,只要削弱成功他立刻就会大军挺近。”玉无缺反而轻松一笑,“这里若出了纰漏,他必然将宝压在金脉。”   “如此便正中你我下怀。”鹤不归也露出淡淡笑意,蚩尤如今每走一步都在两个人的计谋之中,可正是如此,他们这趟只能成不能败,他叮嘱道,“血蛊环阵马上就闭合了,我还需一日,明日太阳落山之前,务必多拖延一些时间。”   “师尊放心去做,阵中有我,既然魑魅魍魉冲我来,我就陪他们玩玩。”见鹤不归眉心又蹙起,玉无缺伸手将他抚平,保证道,“他们想是知道五通神死在我的手上,多少有些忌惮才畏惧不前,既然如此我多加防备尽量不爆发正面冲突,会拖到你来为止,好不好?”   鹤不归掏出一个铁球和水袋,递给玉无缺道:“明日见机行事,万事俱备你尽管去做,无需顾虑其他。”   而此时的金乌门,魑在堂前大发雷霆,魍魉缩在墙角,用脑门顶着墙壁,大气不敢出。   “擅自行动,还说什么探对方虚实。”魑指着他们骂道,“兵主的吩咐忘得一干二净,人抓回来倒也罢了,如今打草惊蛇,若是再招来难对付的主,坏了大事,打算如何同兵主交代!”   “大哥,我们确实只想试试他的本事。”魍小声道,“他有所保留,我们没敢冒进,想来他也只会觉得我们在试探。”   “这值得高兴吗?”魑扶着额道,“以为你们试探,玉无缺就会提高警惕,以至于让药王谷的人行动更迅速将那处保护起来,本事不够脑子也不好用,大意轻敌稍有不慎就落得和五通神一样的下场,你们要是真好好打上一打,落败而归,我也不会怪罪你们,起码玉无缺还会觉得你俩都是草包,同你们一样轻敌,可如今……”   魍魉扒着墙缝,嗫嚅道:“大哥,我们错了。”   魅娇滴滴地劝道:“迟早是要对付的,大哥莫怪他们了,玉无缺不蠢,我等是谁恐怕已经被他知晓,与其等他提高戒备严防死守,倒不如我们加快进程。”   魑怒火未消,但也觉得魅说得在理,于是叫来三门掌门,叮嘱道:“将你们人马都集结起来,明早天一亮,兵分两路,将药王谷所有出口堵死,其余跟随将臣,拿下药洲!”   “是!”   翌日晨光将明,山林里便已人头攒动,林鸟惊飞,远远都能听见走尸嘶吼的哑音,人马集结而来,连地面都有略微震动,鹤不归头也不回地悄悄离开了风暴中心。   不多时,一只灵雀腾空而起,直往绝仙宫而去。   作者有话说:   是的是的又要开战了走剧情√ 第106章 携手   正午时分, 距离药洲中心地带的保护结界还有百步的距离,又一圈傀儡败下阵来。   走尸爬的爬,走的走, 踩着木傀儡断裂的四肢和身体不断往前, 尸群中有两个高大魁梧的将臣扛着蚩尤旗, 他们眼珠虽也浑浊黯淡,却神智清明,操纵着尸群亦步亦趋,明明都是已死之人,却好像依旧小心翼翼,生怕脚下埋着什么东西造成大面积的伤害。   事实上, 单枪匹马的玉无缺根本没有时间再布多重法阵, 就连守阵的傀儡都捉襟见肘, 保护结界外围只有两层傀儡守阵, 面对如此多的走尸和三门的人马,根本抵挡不了多久。   断掉的灵丝撤出,再连上后排傀儡, 玉无缺盘坐在大后方操纵, 已是满头大汗。   不远处的山崖上爆发阵阵嘶吼,诡异的烟雾腾空飘散,不时折射着剑光, 玉无缺知道那是药王谷开门迎敌, 和张茵茵带领的人马正面对峙上了。   这也是鹤不归为药王谷安排的退路, 双方兵力悬殊,硬碰硬药王谷绝无胜算, 占着易守难攻的绝对位置, 唯有三门的注意力大部分集中在药洲, 药王谷才可勉强接下对方的发难。   送别季雪薇时,小妮子虽不敢忤逆上仙之意,可也觉得太过冒险,她犹豫了半天问道:“万一围困药王谷的人马比预计的多,或者,他们根本就是想先拿下药王谷,再去药洲,以我们的兵力恐怕都扛不住一个时辰。”   “不会。”鹤不归摇摇头。   玉无缺解释:“小妹,若当下他们还当是狱释宗是主子,师尊断不会让药王谷独自迎敌,偏偏血渊殿有备而来,为的是完成蚩尤交代的任务,那边更为紧迫,他们不会也不敢耽误时间,只一个药王谷,哪比得上龙脉要紧?”   季雪薇依旧不放心:“照缺二哥这般分析,那他们就不该来药王谷,全部集中在药洲,那里只有上仙和你,我们药王谷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身入险境。”毕竟上仙下了死命令,若无他指示,药王谷切不可轻易开谷,此乃万全之策。   “小妹涉世未深,还不知这些门派掌门认主凭的是什么。”玉无缺道,“在乱世之中先寻个靠山,乱世之后自然要为将来的坦途筹谋,能一边为主上尽忠,一边连消带打去掉威胁,才是这帮见风使舵的人的心思。所以借此机会打压药王谷也是他们必然会做的决定,不过不用担心,听师尊的就是,你们只需守好,这局便能胜。”   如今看来,对方行动意图都被鹤不归算准了,他一早离开药洲范围时也同时去了信,让药王谷今日大开谷口全力迎战,同时,四面集结而来的监寮弟子也接到了书信,严阵以待收留逃难的流民,以季雪薇的试验方子为准,染了蛊毒的百姓暂且安置在一处稍后处理。   至于其他,只能等药洲祸事彻底爆发后再做打算。   一个时辰后。   「砰砰」声接连响起,最后几根灵丝全部断裂,玉无缺非但没有收掉灵力,还将佩剑抽出站起身来,边扭着脖颈边打量突然冒出来的四只鬼魅。   魑魅魍魉将他围在了中间,手上没拿兵器,四散的灵压却联结在一起,天生就是个置人于死地的邪阵,烈阳照射出四条扭曲黑暗的影子,已延伸到了玉无缺脚下。   跃跃欲试,左右徘徊。   他足尖一点,爆发灵压轰出一条退路,浮在半空笑道:“跑得比将臣还快,是怕这个功劳被血渊殿拿了去,不好同你们主子交代?”   “兵主下了令,不必再留你。”魑魅魍魉异口同声地道,“五通神死在你手上,你也算得上可郑重相待的对手,我们兄弟四人会拿出全部实力,给你个痛快了结。”   “哦。”玉无缺将衣服里所有狡兔傀儡抛出,拍拍手道,“那来吧。”   见他把傀儡放走去阻止走尸的步伐,魑略微不满,他们知道玉无缺的拿手把戏就是傀儡。   既然说了要拿出全部实力,对方还露出这般玩世不恭的嘴脸,着实让人很气,仿佛根本没把一干人等放在眼中。   魑怒吼一声:“下来领死!”   “有本事你们就追来,驾!”玉无缺根本就没想同他们现在打,召出鹿属,利落跨上马背,飞出重影的速度,一溜烟就跑没了。   数次被鬼魅截停也不打紧,天极宫剑法缥缈,招招气势如虹,这一年的勤学苦练再加上他天资聪颖领悟力极强,早已不是那个只会玩木头的毛头小子,即便只有一把剑,同样能在四人围攻下逃出生天。   魑魅魍魉追在鹿属屁股后头骂骂咧咧,他们实在没想到,兵主和神女都要他们小心谨慎多多提防的人物,竟然连打都不敢打,见面就跑,还有个如此飞快的坐骑帮着逃命,一路上不是坑就是网子,比小儿玩闹还要胡闹,一看便是临时想出的馊主意,草草布置下的,属实很狗。   “胆小如鼠!”   “贪生怕死!”   “猪狗不如!”   玉无缺才不管他们骂什么,离太阳落山还有一个时辰,鹤不归尚未回来,他必须得争取时间,眼下走尸群已经黑压压地蔓到保护法阵的边界,只他一人拖着魑魅魍魉的进攻,法阵迟早被下头的人破解。   本就分身乏术,金刀猎还横插一脚加入了战局,大刀横劈下来堪堪削去玉无缺的发丝,他终被逼停在法阵之外,所有人将他围在其中。   狡兔傀儡保护着主人,张牙舞爪地对着走尸,有魑魅魍魉相助,金刀猎斗志昂扬,提着大刀便攻上来,玉无缺格挡几回连手臂都被震得酥麻,险些要握不住剑。   比起轻巧兵器,刀法更讲究力道,一旦被打中便是赫然一道血口,几次躲避不及,魑魅魍魉的邪阵没将玉无缺困住,却还是被金刀猎的大刀击中后背。   霎时鲜血喷涌,疼得玉无缺心中冒火。   奶奶个腿,要不是得留着力气一并收拾,他着实想先把这个扛大刀的莽夫给大卸八块。   窝窝囊囊的着实憋屈,就很气。   他跪在地上捂着一侧臂膀,在心里飞速计较,魑魅魍魉表面上是要置他于死地,暗地里利用特殊的身体构造,已融了两只鬼影成功进入法阵,显然是以破阵为先。   而金刀猎来势汹汹,根本就是打上瘾了,招招死手恨不得提着玉无缺的项上人头去找兵主邀功,被他拖着,玉无缺没有多余精力拦下走尸。   如今黑压压的尸群趴在结界上啃咬,里头两只鬼影不晓得在制造何种术法里应外合,他们身体化成蛛网覆在结界上,一点点张开撕裂,配合走尸啃咬的位置,逐渐撕开了越来越多的口子。   “你一个人能成什么事?”金刀猎一刀劈断咬伤他小腿的狡兔傀儡,笑道,“往后天极宫得靠边站了。”   见狡兔傀儡坏掉一只,玉无缺眼底蕴着腾腾怒气,依旧强忍着冲动,伺机而发。   正在此时,阵石松动,走尸疯狂地开始撞击结界,不详的脆裂声传来,玉无缺脸色越发黑沉。   “即便那三位上仙都往这里赶,龙脉也将毁于一旦。”魑魅缓缓靠近受伤跪地的玉无缺,“你们来不及了。”   鬼影变成爪子,由地面爬上玉无缺血淋淋的后背,可攀爬的速度被一抹金辉比了下去——夕阳沉入山下,金灿灿的辉光为药洲披上一层温暖的华盖,正好将光芒打在少年侧脸,照得他嘴角笑意明亮:“来得及。”   玉无缺突然暴起,拉着鹿属就往法阵中飞去。   魑魅魍魉大喝:“一刻之内破阵,追!”   而此时的药洲中心,鹤不归孤零零站在那按着自己右手腕放血,地下水道传来轰隆漩涡之声,汩汩汹涌,已将血蛊都卷了过来,蠃鱼传音入腹,已告知鹤不归万事俱备。   鹤不归将他召回水袋里放好,淡淡说了声「多谢」,甫一抬头,见玉无缺跳下鹿属冲他奔来。   “成了。”鹤不归见他伤得不轻,心疼和忧虑交杂,可时间不等人,没有功夫情情爱爱地关切,他只来得及问,“可还坚持得住?”   “师尊看着,我敢坚持不住?”玉无缺虚弱地调笑一番,撕下衣角为他包扎好,“一会儿你坐在鹿属上,飞高一些,越远越好。”   保护法阵碎裂,连地都抖了三抖,鹤不归冷静地看了一眼远处被走尸群踏起的烟尘,刚要抽剑却被玉无缺按住了手,鹤不归扭过头:“我帮你挡一挡。”   “同师尊说起这个法子时,你应当已经猜到我想做什么了。”玉无缺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你没问,是心里觉得不妥,可也默认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鹤不归点头,他同玉无缺之间已经足够有默契,不必言明彼此都懂。   “有什么后果我会担着。”玉无缺把鹿属叫过来,抱起鹤不归让他坐上去,“师尊只需照看法阵,一旦所有人都引进来,第一时间将他们全部困住。”   鹤不归:“好。”   玉无缺刚刚松手,又被鹤不归揪着衣袖扯回去。   “一会儿发生什么都不必管,我有把握,师尊万一下来我反而要分心顾你,听话,和鹿属待在一起,记没记住?”玉无缺仰着头笑得灿烂,两手捏住鹤不归的腰轻轻揉替他放松精神。   鹤不归弯下腰,捧着对方的脸在嘴角轻轻地啄了下,道:“拉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会后悔吗?”玉无缺问归问,眼中都是坚定,像是无论对方怎么答,刀山火海他也趟定。   “是非功过任人评说,我同你站在一起,就不会后悔。”鹤不归舔了舔嘴皮,主动将人勾过来,深情缱绻地将他吻住,半天不舍放开,直到人声越见鼎沸,他才将柔软收回。   玉无缺收剑入鞘,猛拍鹿属的屁股将人推走,他冲鹤不归点了点头,拿出一早鹤不归给他的金属小球,轰然砸向大地。   烟尘腾起数丈,底下砸出硕大一个深坑,金属摩擦出刺耳声响,平底起了个庞然大物,玉无缺盘腿坐在巨物脑袋上,淡定地盯着爬过来的走尸群,以及错愕万分的魑魅魍魉一干人等。   金钢铁甲的猛兽犹如山岳,将他们衬得何其渺小,就连将臣都忍不住停下脚步,天然对面前的东西产生了莫大恐惧。   “赤金山里的神兽?!”金刀猎第一个认出偃甲,难以置信道,“难道被玉无缺改造成了傀儡?”   姬有成吓了一跳:“他要做什么!”   魑魅魍魉只定了一秒,立时感觉到四周不对劲,火速散开:“他入了魂境,他想纳你我的魂魄,小心应对!”   只有入了魂境,他才能将坤达兽的能力发挥到极致,也只有入了魂境,吞吃生魂,才可以将面前异变成活走尸的人转化为自己的力量,阻止魑魅魍魉和三门的人马。   鹤不归没问,玉无缺也没说的是,如若对方不投降,血蛊也不能放任扩散,那便让赤金山的圣火将此地瘟疫和罪恶蒸干,花鸟虫兽亦或地下水源都逃不过圣火的灼烤。   就算一时寸草不生,但只要血蛊烧尽,这方水土迟早还会恢复生气,而不至成为蛊虫的温床,彻底沦为人间炼狱。   玉无缺此举无疑于大开杀戒,涂炭生灵。   可正如鹤不归所言,他们不在意名节,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阿坤。”玉无缺闭上眼,“我要你烧光药洲,不留一草一木,不留一个活口!”   作者有话说:   走剧情√ 第107章 毁山   众人听闻皆是一愣, 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滋哇乱叫便开始往后跑开,这种时候一旦有人先跑便会有连带反应, 于是乌泱泱的人群便呈现两种态势, 后方的崩溃逃命, 顶在最前的木愣愣地原地不动——走尸群只能听从将臣的指令,金刀猎没下令撤退,他们便一直像人墙一般堵在前头。   可刺目火光自山岳巨兽的口中喷吐,是人都会心生恐惧,最先打退堂鼓的便是姬有成。   什么兵主蚩尤,什么修真界的二三把手, 若是连命都留不住, 还要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作甚, 他大声下令:“金乌门弟子听令, 迅速后撤,回山封路,万不可让火势蔓延至门内!”   “是!”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金刀猎指着他想痛骂几句, 可见自己门人期待又恐惧的眼神,他犹豫了片刻,扭头看着悬在半空的魑魅魍魉:“四位大人, 此兽腹含赤金圣火, 非吾等凡人可以抗衡, 若不撤离恐会全军覆没,能否——”   “无用!”魑魅魍魉呵斥道。   “走尸脑中藏有血蛊, 让它们留下, 依旧能够完成任务。”魑魅魍魉默然不语, 金刀猎还想说什么便听见身侧护法低声提醒:“脑虱不敌圣火炙烤,只怕——”   “闭嘴。”金刀猎还没傻到为了给蚩尤尽忠就要将全门人马断送在此地,护法只好闭了嘴。   金刀猎抬起头,见到高高在上的鹤不归睨了他一眼,眼神何其冰冷,像是不打算再留余地。他愤懑地扛起刀,高声下令,血渊殿立即后撤。   鹤不归冷眼旁观,只觉得好笑,贪生怕死人之常情,可若非见到棺材,这些痴愚之人还是对那虚无缥缈的权势力量趋之若鹜。   可见修真界正统仙门走到如今腹背受敌的状况,硬说输给蚩尤的是什么,大概就是太过心慈手软。   对方捏着命门,捧着利益,招兵买马蛊惑人心都是最好用的招数,偏一向宽仁慈悲的修行之人不屑一顾,作奸犯科能被归化者极少,大多是被欲念蒙了心,无可救药之徒。   对待这样的人,何须半点怜悯之心?   他默默将故意被损坏的结界恢复如初,那结界会把已经被感染的人困住,不论是活人还是走尸,都将被圣火洗礼,没有例外。   坤达兽肆意喷火,源源不断地往外倾倒岩浆,别说这药洲的草木瞬间成灰,岩浆渗透到地下,那里头的地下水道也逐渐开始蒸发,泥土焦黑,山林成了一个天然的柴房,到处是发黑断裂的木枝,浓烟几十里外都清晰可见。   而走尸群被火焰卷过,根本无处可逃,烧成骨灰已是最大的解脱。   魑魅魍魉察觉到玉无缺入了魂境,想趁他控制巨兽,攻其不备,然而鹤不归哪会给他们机会近身,远远丢来四个傀儡,各个剑法出神入化,打得魑魅魍魉节节后退,毫无施展余地。   天光已经黯淡下去,药洲上空却是铺天盖地的火光,好似老天抛下一卷金绸将这片山岳都紧紧地裹住了,张茵茵见势不妙,生怕引火烧身也带着人马逃之夭夭。   药王谷众人见敌人退去却未感受到半分喜悦,骇人山火实在过于壮观,他们离得很近,扑面的热浪中阵阵都是前所未见的可怕。   谷主季晴错愕万分,他将季雪薇拉到暗处,问道:“太微上仙可曾说过他们要放火烧山?”   季雪薇摇摇头:“上仙并未提及具体计划,只交代我们不要下山,且我说过,脑虱只能烧死,无法从活体中取出,一旦感染便只有死路一条,若要杜绝血蛊蔓延,也唯有此法……”   “荒谬,实在荒谬!”季晴有些发冷,山下还有许多已染蛊的百姓,即便是围困药王谷的敌人,不少也只是听令行事,难道都活该葬身火海?   他很想问问太微上仙和玉无缺在制定这个计划时,有没有想过大开杀戒是触犯了天规的。   即便他们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不得不这般做,可无量斋和天道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无辜的百姓也不会感谢上仙相救,他们只想活,不管是否还能活下去,但绝对会将仇恨和咒骂投放在不让他们活下去的人身上。   哪怕是自己深知药理,深知此事不得已,他也做不到在众人丧命火海时认同地说一句,这对师徒毫无错处。   那天下人之口呢?   季晴光想一想便觉得全身发冷。   “爹爹,上仙若一早便打算如此做,不许我们下山,想是另有深意。”季雪薇捏紧手中的帕子,喃喃道,“爹爹所说的荒谬之事,若换医家立场,也唯有这个选择,即不能放任血蛊蔓延中原,亦不忍看着好端端的百姓异变成走尸最后被脑虱吃干抹净,除了烧光,还有什么办法?”   季晴不语。   季雪薇道:“他们做了旁人不敢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是英雄,就算别人不知,可爹爹你清楚,我也清楚。”   眼中倒映着烈烈火光,季晴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叹气道:“我只是可惜,这样明事理无畏己身的好人,恐怕会背着骂名,得不到天下人一句谅解了。”   季雪薇看得见坤达兽,自然也能看见坤达兽上盘坐的男子,这个从前同她玩闹到大,只晓得掏鸟窝追野鸡的小子,如今一身傲骨不卑不亢,像一株立在火海里的雪松。   他和自己渐行渐远,却也顶天立地,季雪薇难过之余却也觉得,心悦过这样的人是一种幸运,只不过,能同他比肩而立的唯有太微上仙了。   季晴捏紧拳头:“让门中弟子做好一切应急准备,待山火熄灭,你们即刻带人将制好的药剂送下山去,这对师徒所做的事,不论今后旁人如何传言,药王谷的人不可饶舌一字半句。”   “是。”   “他们于药王谷有大恩。”于天下苍生同样有大恩,季晴看着远方真心祈祷,“望他们……也能有个善果吧。”   ……   这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有逐渐减弱的趋势,从药王谷的山门看去,钢铁巨兽垂首站在正中,带着火星的浆水自他口中不断泼下,宛如一条绚烂的金橙瀑布,而他头上盘坐的人早已不见了。   弟子们只敢在结界的边缘活动,想着看看是否有受伤的人一并带走救治,却总见可怕之景——   金刀猎等一干血渊殿的弟子像是将将跑到边缘就被兜头岩浆泼下,已经烧成了零零碎碎的骨头渣,连那把金大刀也融化了大半。   这样眨眼间被烧成灰的残块随处可见,有的人头颅里都是死去的虫卵,连骨头盖都啃缺大半,而有的分明就没有染蛊,是好端端的活人,可依旧没能逃脱大火的吞噬。   赶来的药王谷弟子和监寮守卫难免嘀咕。   如此心狠手辣大开杀戒,根本想不到竟然是太微上仙和玉无缺做下的。   有罪当罚理所应当,可凌驾在他人生死之上的惩罚,又是不是有些过了呢?   ……   至于魑魅魍魉的下落,就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白令川的龙宫里,蚩尤用自己的血将他们的名字写在了龙柱上,同五通神一齐,他已经失去了五个得力手下。   可他并不难过,水妖探子第一时间便传来了药洲的变故,就连狱释宗的宗主慎严都想要面见蚩尤请罪,蚩尤大开宫门,将慎严请进了金碧辉煌的龙宫大殿。   而让慎严意外的是,他还见到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也正是因为此人,蚩尤完全没将木脉失利之事降罪于他。   “鹤不归和玉无缺一向盯紧了龙脉,势必会有所准备,金掌门失手也是情理之中。我痛失爱将,却也因祸得福。”蚩尤拍了拍身侧之人的肩膀,笑意深深道,“巫宫主识时务,乃当世之俊杰,他亲自送来金脉,了却我心头一桩心事。”   巫行雪战战兢兢,拱手行礼:“药洲的事骇人听闻,我也怕若被那二人盯上,同样将不详山火带到绝仙宫,不管不顾将我烧死我待如何?兵主此前一直以礼相待,是我愚钝,如今才看清蛮荒统御天下乃大势所趋。”   慎严狐疑地看着巫行雪,他数次出入天极宫,到底同鹤不归有过何种交易谁又能知?且他侄儿是天极宫弟子,受过玉无缺恩惠,绝仙宫虽一向中立,却数次站在天极宫那边,如今骤然反水,慎严根本不敢相信他。   慎严目露凶光,狠狠道:“兵主惜才自然是好事,可这位巫宫主是否真心实意,怕是有待商榷吧。”   蚩尤抬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而后看着巫行雪道:“我知道,除了我,鹤不归也同样在争取巫宫主的信任,可巫宫主是个聪慧之人,审时度势,瞻前顾后选择同我合作,必然是看到了蛮荒的实力,和今后大势。”   巫行雪唯唯诺诺点头,小声符合:“兵主说得极是,金脉已拱手相让,望能助兵主成就一番大业。”他谨慎地看了一眼慎严,继续道:“绝仙宫别无所求,只望今后同从前一般夹缝求个安稳,有个生存之地便可,还有……”   “事成之后,绝仙宫的大弟子我自安安生生送回巫宫主身边。”蚩尤笑道,“言出必行,巫宫主不必担忧。”   巫行雪松了口气:“多谢兵主开恩,留我小徒一命。”   威逼利诱,是神女一贯的手法,若是因人质和今后处境为妥协,巫行雪反水也还说得过去,慎严又道:“巫宫主此举太过突然,本座信不过自然也是为兵主着想,未免横生枝节,我觉得巫宫主暂且在这住下为好。”   巫行雪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不敢作声。   蚩尤却表现得极为好客,笑容可掬地道:“巫宫主自然是要住下的,你不是蛮荒的客,而是友,金脉已交给神女进行召魂,我的八十万苦众马上就要归来,如此盛世,巫宫主和慎宗主理当同庆。”   慎严阴笑道:“是。”   巫行雪:“是。”   “只需一月,最后一月。”蚩尤张开双手仰头看天穹,“我们就真正可以重见天日了!”   ……   而另一边,药洲某处山洞,玉无缺昏昏沉沉刚醒,发现自己枕在鹤不归的腿上。   洞外火光依旧明亮,洞里篝火温着热茶,两个人一坐一躺缩在被褥中歇息。   鹤不归睡得很深,呼吸清浅,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想是坐着睡方便照顾自己,才把自己憋成这么个别扭的姿势,玉无缺看了一会儿,小心坐起来将人放到怀中。   “醒了?”鹤不归动了动,手指一松,给人擦脸的帕子被扯走,换来温热的掌心,他迷迷糊糊睁开眼。   玉无缺和他十指紧扣:“醒了,往后我和你,便更加自由自在了。”   作者有话说:   走剧情√ 第108章 监寮   自由自在还是人嫌狗厌, 这还真不好说。   鹤不归心中好笑,玉无缺向来豁达坦然,能把微妙的处境形容得如此脱俗, 倒当真没什么值得太过忧虑的。   他听完浅浅一笑, 挪了挪身子往玉无缺怀里挤, 后脑勺靠在对方的肩颈上。   玉无缺揪起一绺鹤不归的头发把玩起来,问道:“我睡了多久?”   “三天。”鹤不归又补充道,“大火也烧了三天,阿坤立在外面想是睡着了,一会儿收了吧。”否则再烧下去恐怕会波及更广,更是坐实了师徒俩滥杀无辜的罪名。   地下水道据蠃鱼感应已经蒸干, 鹤不归也派傀儡出去检查过, 感染蛊毒的走尸和鸟兽尽数葬身火海, 这火烧得很彻底, 哪怕虫卵没了寄宿之地暴露在泥土或是水中,也逃不过火焰吞噬。   药洲的大火看上去毁天灭地,却是血蛊最有效的解药, 待甘霖降下, 草木再生,这块福地依旧会欣欣向荣,没了蛊虫滋生就再无后顾之忧。   鹤不归想起一事, 问道:“我没有看到魑魅魍魉。”   “吃了。”玉无缺拿着他的手盖在自己肚子上,“这里, 以备不时之需,不知哪天再遇到蚩尤的手下, 或是蚩尤本人和神女, 总得存些口粮应付他们。”   鹤不归:“……”   那也不能不分好歹都吃进肚子里, 玉无缺每动一次魂术,消耗都十分巨大,他虽不说,可鹤不归看在眼中着实心疼,头一次还哭了鼻子。   玉无缺捏住他的嘴:“那事可别提了,我要脸。”   “脸面有性命要紧?”鹤不归微微侧过头,“如今看上去游刃有余,可身体还是虚耗过度,魂术要少用。”   “念叨起人来,当真像家里管事的媳妇。”玉无缺噘嘴一笑,想象了下鹤不归穿着围腰拿着锅铲追在自己屁股后面碎碎念的样子,就很知足。   “我还是你师尊。”鹤不归认真地揪起玉无缺手臂上一坨肉,威胁道,“我方才说的话,你记没记住。”   “好好好,徒儿知道了。”玉无缺乖巧保证,“禁术不可滥用,若非万不得已又情势紧急,我也不想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妖物放到自己身体中。”   玉无缺感慨道:“每一次纳魂或是吞吃都会看到对方的人生,所以后来我学着尽量屏蔽五感,不过五通神和魑魅魍魉的记忆我看了些。”   “有什么特别之处?”鹤不归问道。   玉无缺道:“以他们立场来看,蚩尤绝对是个值得付出一切效忠的主上,他们的忠诚超越了对身家性命的顾及,而「兵主」这个称谓俨然是种信仰。”   玉无缺将他看见的蛮荒景象描述了一番,险象环生,恶劣无比,那个地方和中原一样大,可却是想象不到的贫瘠和艰难,蛮荒人要活下来得和凶蛮的野兽和邪魔撕斗,不死不休,力量的悬殊导致他们一直是旁人的盘中餐,刀下鬼。   横空出世的蚩尤是靠自己的双手为贫苦大众杀出血路的,他数十年如一日地战斗,舍生忘死浴血奋战,才换来后方蛮荒人稍稍安稳的生活和八十一部落死心塌地的追随。   这样的孤胆英雄,自然被蛮荒人当做神明一样信仰和爱重。   玉无缺道:“由此可见,蛮荒人的万众一心才是蚩尤志得意满的来源,魂窟若开,人族必败,即便魂窟不开……”   “凭他们的斗志和生存的本能,我等也几乎没有胜算。”鹤不归接话道,“这倒不难解释当初他为何要从蛮荒来到中原,这里水土丰美适宜安居,蚩尤既然从不为自己而战,要想为蛮荒的人图谋一片生存之地,抢夺中原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想不透当时的仙族为何要阻拦……”   “这就是我要同师尊说的,算是一个猜想。”玉无缺道,“蛮荒就是中原,魂境也是中原,可此前我们看不到他们,像不像九天玄境和冥府?”   鹤不归愣了一下,这个说法很新奇,若是他不了解魂境的机制,那必然会觉得玉无缺在胡说八道。   鹤不归道:“你的意思是,某种天然的界限横亘在不同的族群之间,大陆是同一块大陆,却在不同的时空里。”   “都说仙界一日,人间一年,我没去过那自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那很有可能每个境界的时间流逝是不一样的。”玉无缺道,“九天玄境和冥府是被仙族管辖,包括人间,许人飞升和冥府收魂都可看做跨过界限之举,师尊方才的疑惑,症结就在这。”   鹤不归恍然大悟:“仙族凌驾在生灵之上,很大程度是因为这个,蛮荒人破了界限,又掌握了魂术,仙族自然容不下他们,同理,也容不下姬瑄。”   “蛮荒人和姬瑄破除界限八成是无心之失,照此推断,境界交错下并不是那么稳定,所以才有空隙可钻。”玉无缺道,“若我能利用魂术寻到缝隙,岂非上天入地无所不能,那要把蛮荒的杂碎送回去也不是不行。”   毕竟两个人的计划,停留在姬瑄当初起头的魂窟那里,一日停留在凡尘一日就有再启的可能,玉无缺只不过想到了再后的事,想一劳永逸地解决。   鹤不归定定地看了他很久,又是柔情又是欣慰,赞赏溢于言表,还多出些崇拜来,他的徒弟不止出师了,往后恐怕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论身为师尊还是媳……师尊,鹤不归都十分高兴。   他软绵绵靠过去,笑着说:“照你说的去证实,反正此事务必得管到底,若真如此,那确实是造福后世了。”   “接下来事还多呢,不少感染了蛊毒的百姓被集中隔离在附近村子里。”玉无缺道,“师尊可想过该如何处理?”   “去看过再说。”鹤不归道,“我不知道具体人数,可哪怕只有一人,也不想就这样了结了他们性命。他们和作恶之人到底不一样。”   “那明日去了再商量,睡吧。”玉无缺将被褥拉紧,把人盖得严严实实,像哄小孩般轻轻拍着鹤不归的肩道,“你守了我三天,今夜可以安心睡了。”   “手给我。”鹤不归闭上眼喃喃道。   玉无缺问他:“冷吗?”   “不冷。”鹤不归攥着对方的小指,窝着舒舒服服道,“这样安心些。”   玉无缺没吭声,低头吻了吻鹤不归的头发,任由他攥着指头,真是可爱又粘人。   幽深静谧的洞穴,让依偎的两个人有种奇异的与世隔绝的亲密。   玉无缺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都清空,觉得此情此景,倘若天地间从此也只有他们两人也未尝不可,清静却不孤单,自在无拘束。   一些让他惴惴不安的因素,看怀中人安稳淡然的睡颜,像是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也是,就算将路走绝了,好歹身侧还站着一个人,坚定无畏地相伴。   可不是自由自在吗?   隔日,喷浆吐火的钢铁巨兽凭空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降雨,蠃鱼发出的叫声很奇特,大有空山鸟语之音,它盘桓在药洲上空,将生命之源源源不断送给这片焦枯的土地。   直到干涸的地下水道重新蓄满水源,断流的溪涧再次迎来汩汩新泉,方才离去。   做完这些,二人才骑马下山,快马加鞭赶到最近的监寮时,已经入夜了。   守寮弟子一听闻太微上仙来了,急急忙忙出来拜见,各个看着疲惫不堪,衣服也脏兮兮的都是碳灰,想必正在吃饭,还有抓着筷子行礼的。   玉无缺将其中一人扶起来,问道:“这个时辰才吃饭?”   “辛夷村里隔离的人越来越多,咱们监寮实在腾不出人手,都是三班倒。”圆脸弟子脸上粘着饭粒,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们刚回来一阵子,不知道上仙要来,这就去给你们收拾屋子。”   其余四人只顾着点头,一眼一眼瞟着面前的两位仙长,大气不敢出,玉无缺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他总觉得这些弟子看他们的眼神中带着些惧怕。   “一间就好。”玉无缺和气一笑,“你们继续吃吧,劳烦这位小兄弟带路,我自己收拾就成。”   圆脸弟子侧过身:“这边请。”   监寮空间不大,前厅和卧房中间只有个四方的小院,供平时弟子修炼之用,卧房窄小简陋,普通弟子睡通铺,他们给鹤不归特意腾出个单间歇息,饶是如此也很不好意思。   圆脸弟子点上蜡烛解释道:“这几日大家几乎没什么休息时间,轮流回来歇歇就走,实在是乱,要委屈上仙和玉公子在这里住几日了,缺了什么你们告诉我就是。”   “你先去吃饭吧,这里我自己来。”玉无缺见他算是一众监寮弟子里唯一不怕同自己说话的,也心生好感,便道,“我和师尊不会住太久,为了百姓安顿的事过来看看,具体什么情况得稍后问过你们才知,还劳烦你稍后过来一趟。”   “我吃得快,已经饱了,二位赶过来定是要紧事,我怎么好耽搁。”圆脸弟子站得笔直,回禀道,“这个寮屋汇集了三个监寮的人手,按照太微上仙的书信指示,将药洲附近二十里内所有感染的百姓都带去辛夷村暂避。目下咱们九成的人都在辛夷村戒守,我们是换岗下来负责后勤的。”   鹤不归找凳子坐下,玉无缺倒出茶一人一杯,也拉圆脸弟子坐下:“不用拘束,坐下慢慢说。”   “多谢玉公子。”圆脸弟子年纪还小,捧着仙长奉的茶喝也不敢喝,圆溜溜的眼睛在鹤不归和玉无缺身上来来回回。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传言中的厉害仙尊,目睹了药洲变故,他不像旁人那样觉得太微上仙冷酷无情,而是相信他们一定可以出手相助的。   鹤不归问道:“辛夷村有多少人?”   “早间统计过是二百七十三人,除了辛夷本村的人,还有麦冬和白术两个村子来的,除此之外便是感染的修士,但凡从火场逃脱还留着一口气的我们都验过,感染的已经都带进去了。”圆脸弟子答道,“不过一天过去,现在不知还有多少人活着。”   鹤不归却蹙起眉:“蛊虫恶化严重?”   “是,三日前不知何故,许多人蛊毒发作,大多突然暴毙,少部分尸变,我们没有办法只好将人带去乱葬岗。”说到这里圆脸弟子难过道,“辛夷村后山有片洼地,如今成了乱葬岗,毒尸摞成山,恶臭不止。”   玉无缺拍桌:“脑虱本就以血肉为食,堆放在一处,且不说脑虱除不尽,走尸聚集会陡生瘴气引来邪祟,后患无穷,你们为何不烧掉?”   圆脸弟子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一开始我们是烧的,可村民见到火光,偷偷爬过山来看见,才知道我们将人拿去烧了,他们本就知道药洲被大火烧尽是为了除虫,联想到他们困在辛夷也会有此下场,于是惶恐之下同我们也爆发了不小的冲突。”   这场村民和修士之间的冲突,是以修士单方面挨打结束的,大家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被愤怒惊惧的村民打得头破血流也很委屈。   可也不能说村民就错了,人死灯灭,合该安安生生找个宝穴葬下,家里还有人活着的见到亲人尸体被如此对待,会怒上心头也是情理之中。   玉无缺无语凝噎,也知道监寮弟子处境艰难,只好叹了口气。   圆脸弟子还说:“外头不是都在传,狱释宗已归顺蛮荒兵主,唯他马首是瞻,血渊殿撤走之前也下令说,只要以后听他们的,就会给村民解药。”   “一派胡言。”玉无缺道,“脑虱无药可解,药王谷难道没同你们说么!”   “我自然是不信的,之前几个被抛下的血渊殿弟子就是我找到的,他们亲口对我说,其他蛊虫还好,脑虱无药可解,可我一人信没用呐。”圆脸弟子道,“人人都想活下去,哪怕只有一丁点希望,哪怕只是空穴来风的传言,也好过肉眼可见的炙炙火光。”   “敢问上仙,当真要将村民都烧死么?”门外突然有人小声问话,只露半个脑袋,瑟瑟缩缩地往里瞧,鹤不归闻声回头看他一眼,吓得他又躲到了门板后面。   鹤不归:“……”   圆脸弟子招招手:“要问什么进来问,阿元,不可对上仙不敬。”   叫阿元的弟子年纪还要更小些,瘦瘦巴巴的,拿看瘟神的眼光看二位仙长,连进了屋都要绕着走,他躲到圆脸弟子身后又问:“我爹也在辛夷村,大家都说药洲的火是你们放的,烧光了药洲,下一步就要烧掉辛夷,是不是真的?”   鹤不归冷酷道:“是。”   “可是辛夷村的百姓都是无辜的呀!”阿元急道。   “那又如何?他们染了蛊只有死路一条,烧死还能杜绝蛊毒蔓延,若放任他们尸变,一传十十传百,这个罪责你担得起吗?”鹤不归质问道。   阿元哑口无言,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颓然坐倒在地:“上仙当真这般无情!”   圆脸弟子将他扶住:“阿元,莫说了!”   “那是我爹!还有很多人看着我长大的,不能就这么烧死,他们还能活,血渊殿有解药……”阿元有些崩溃。   鹤不归冷声道:“解药纯属无稽之谈,他们能活一时,你也不能再见,否则你自己的性命也留不住。”   “那就一起死了算了!”阿元哭哭啼啼道,“我不可能眼睁睁看他们被烧死,也不能不管他们,原以为等你来救,却不想你也不过把人当做草木,要一把火烧光了事,你凭什么做上仙之位!”   圆脸弟子赶紧将他的嘴捂住,可玉无缺脸色黑下来,差点就要忍不住脾气打人,他厉声道:“再说一个字,我就将你打出去。”   “你!你就是不死城的恶魔,外头说的对,你蛊惑太微上仙,沆瀣一气,如今已是不管不顾残害生灵,倒不如那蛮荒兵主。”阿元哭喊道,“管他有没有解药,好歹人家……人家许我们一条活路。”   玉无缺抬手就想给他一掌,鹤不归将他拦下,面无表情地道:“罢了,让他出去吧。”   作者有话说:   小西嘴硬心软,故意气人。   继续走剧情√   前面说的境界的设定可以理解成平行空间,啊突然就科幻了起来。 第109章 冰窟   圆脸弟子将哭哭啼啼的阿元扶出去, 交给旁人看管着,不用听也知道,其他人肯定也抱着这样的想法, 只是没有人像阿元一样莽直, 敢质问到太微上仙的脸上。   至于鹤不归为何负气说出要将人烧死的话, 玉无缺大抵是能理解他家师尊的脾性。   “不气了。”趁圆脸弟子还没回来,玉无缺轻轻搂住鹤不归的肩,替他顺毛,“意料中的事。”   “还说我。”鹤不归冷着张俊脸,瞥他一眼,“你不也气得要打人?”   “我打他倒不是因为他对你不敬, 我晓得你不在乎。”玉无缺轻佻地勾了勾鹤不归下巴, 鹤不归嫌烦狠狠捏他腰肉一下, 总算是解气了, 玉无缺这才嬉皮笑脸地道,“师尊讨厌糊涂的人,这种时候还拎不清什么要紧, 确实让人窝火。”   鹤不归鼻孔出气:“嗯。”   费了多少力气才好不容易救下这么些人, 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说什么要一起去死的话,殊不知天底下无数受苦百姓, 为了能活下去拼尽了全力。   如此作践性命, 岂不是让鹤不归气不打一处来。   “所以我想将他打醒, 若是我出手,逼得他将死未死, 他大概才明白活着是本能, 再不会轻易说出要去死的话。”玉无缺反问道,“师尊为何又要拦?”   “还嫌旁人话不够难听么?”鹤不归自嘲一笑,“你再将人打坏了,又加一条滥用功法,恃强凌弱的罪名。”   “多少罪名我都无所谓了。”玉无缺听见脚步声渐近,偷偷亲了亲鹤不归侧脸,“你不生气便好,若真动气了,我只能用力哄你,屋子这么简陋,夜里再被他们听见动静,又说我俩荒淫无度可怎么好。”   鹤不归脸一红,踢他一脚,笑骂:“你少口无遮拦,谁要你那样哄?”   于是圆脸弟子战战兢兢敲开门时,没有见到二人怒气冲冲,反而勾着头笑着说什么,他松了口气,告罪道:“阿元家中就一个老父亲,家人被隔离起来他也心急如焚,还请上仙莫降罪于他,这几日大家都因为辛夷村的事累得有些崩溃,所以才会口不择言。”   “他说的也是真心话。”鹤不归又高冷起来,问道,“说说看,辛夷村如今如何布控的?”   圆脸弟子认真回禀:“我们日以继夜守在包围圈外,防止染蛊的人外逃,有药王谷特制的药粉配合结界,目下还算稳妥。不过乱葬岗情况不太好,昨日加派了人手过去,那边需要设阵驱瘴,可今早收到天极宫宫主的手令,让所有监寮全力备战,随时迎敌,也许不日就要撤出,人手实在捉襟见肘。”   鹤不归和玉无缺在深山老林的洞穴里封闭数日,还不知外头已变幻风云。   不过有些事是在他们意料中的,所以也只求个答案。   玉无缺问道:“宫主这手令下得突然,连我们也不知,说说看,外头出了何事?”   “狱释宗叛了,带着依附他们的大小仙门投靠了蛮荒兵主,这是其一。最让人愕然的是绝仙宫,听闻他手握金脉,已经拱手送给了蛮荒兵主。”圆脸弟子一脸的想不通,“没想到巫行雪是这样的人,说是保持中立,竟会在如此紧要关头助纣为虐!兵主得到金脉,大军已然越来越靠近不死城,不日就要开城了。”   鹤不归做出意外神色,同玉无缺对看了一眼。   玉无缺也配合着骂道:“巫宫主这一反水,可是把修真界几乎都断了生路,我们恐怕得背水一战了。”   “是呢,上仙和玉公子有所不知,外头如今将这些人骂得狗血淋头,可也只能骂骂,谁都知道这样下去,更加无法阻止兵主。”圆脸弟子道,“方才阿元说的话也是许多人内心的想法,若能换来生机,投靠兵主的人大有人在。”   “只怕会越来越多。”玉无缺笑道,“辛苦你同我们说这些,辛夷村的事得我和师尊商量后再定夺,烧是肯定不会烧的,但事总得解决,想到万全法子之前,劳烦你安抚同僚的情绪,莫来添乱。”   得到这个让人放心的消息,圆脸弟子欣喜地一鞠躬:“多谢太微上仙和玉公子的信任,我,我一定会做好的。”   “信任是相互的。”玉无缺将他扶起来道,“因为你也相信我们。”   鹤不归投去一个淡淡的笑意。   圆脸弟子受宠若惊,羞赧道:“我家里是种地的,从前很穷,爹娘劳作辛苦得了一身病,是太微上仙送来的傀儡解了燃眉之急,每年送去维修保养,坏了还能换新的,几乎不要什么钱。   我虽第一次见到太微上仙,可受您恩惠多年,我本该当面同您道谢,胡乱臆测您的为人我可做不出来。”   圆脸弟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倒把鹤不归说得有些尴尬,玉无缺掩上房门,眼珠子一转道:“如今倒好,巫宫主跟咱俩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我没看错他。”鹤不归笑道。   “豁得出去才做得了大事。”玉无缺道,“老天断不会薄待这样的好人,一节节扣子都扣上了,我俩只要把眼下的事解决,可以稍微喘口气。”   鹤不归很快写了封信寄给白应迟,提醒他还有一个月的备军时间,即刻就会面临生死一战,至于辛夷村和外界的事他一个字都没提,也叫白应迟不要问。   甚至严重到叮嘱师兄,往后自己的事,好的坏的听罢都说不知,只要不连累天极宫,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玉无缺提起剑:“去看看?”   “自然要看。”鹤不归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不看过不放心,不过要悄悄的。”   他一伸手点在玉无缺肩头,将他变成了一只胖麻雀,扑棱着翅膀,圆滚滚的肚子都贴着地,满头雀毛炸飞,看着像刚从火场里逃出来的倒霉鬼。   玉无缺:“……”   这是什么恶趣味?   鹤不归噗嗤笑出声:“你学艺不精时,就只能变到这个程度,看着还挺可爱。”   现如今倒是变鲲鹏都分分钟的事,但有人觉得可爱还能笑出来,那胖麻雀就胖麻雀吧。   胖麻雀停在肩头,用翅膀戳戳他:笑够就走,形单影只有什么趣,要胖就胖在一处,也要同款炸毛雀。   鹤不归偏不,仙鸟有仙鸟的执念,即便只是幻化麻雀,他也要做雀中仙子,雪白一身顺滑的羽毛,同玉无缺飞在一起,好似被癞追逐的天鹅。   就很气人。   一白一灰两只麻雀振翅飞向辛夷村,灵巧地钻进结界,偷偷摸摸盘桓在村子上空,村子里的真实情况比圆脸弟子描述的还要恶劣,方才那一点轻松气氛一扫而空。   明明还有几日活头,可四处弥漫着死气和哀怨,沉闷得让人窒息。没有哭声没有叫喊,只有行尸走肉一般的人零零落落在墙角或者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累了便席地而坐,不吃不喝,也没有家人将人捡回去,家家户户冷锅冷灶,蔬菜瓜果腐烂的味道充斥在灶房中。   蛊毒严重但还未尸变的人早就无法站立,随处可见半瘫痪的百姓等死,大抵是见过尸变的惨状,这样躺着等死的人竟无人敢靠近,只拿些大蒜和米袋将他围起来。   而被临时抓来的三门弟子,挤在村口的帐篷里惶惶不可终日,但凡想去村里寻些吃食,从前好客的村民如今只会随手抓起石头或是砖块将他们砸出来。   再好的教养和民风也无法在将死之下残存,不知天上的神仙看见这般惨状,到底是会选择搭救还彻底将他们抛弃。   两只麻雀听闻某处人家有异动,飞过去时正巧看见一人尸变,戒守修士御剑而来,将人用术法束缚住匆匆送往乱葬岗,麻雀又跟了过去。   修士已经不敢随便进入乱葬岗,瘴气滋生的程度连视线都开始有些模糊,不详的紫色雾气笼罩在乱葬岗上空,里头传来一阵阵走尸的哑音和嘶叫。   腐臭遍野,让人闻之作呕。   阴煞之气若继续扩散,同样会让周遭变成邪魔侵扰之地。   鹤不归无奈道:“此处只能烧掉。”   “那辛夷村呢?”胖麻雀转过脑袋,黑溜溜的眼珠子只有豆子那么大,“多耽误一个时辰,便会多死几个人。”   白麻雀垂下脑袋,冥思苦想,犹豫不决。   即便不耽误时间,那些人又该如何活?   鹤不归道:“这些百姓并无过错,我没有资格左右他们的生死,可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成为走尸。”   这件事要是放在玉无缺身上,他想法就更要狂妄一些,纳了魂,他为魂主,赋予他们同永夜三岛一样的活法,他并不觉得是「不可为」之事,但鹤不归不会认同他。   永夜三岛是迫不得已,对方魂魄早已被神女收复,他二次纳魂算作「解救」,情有可原。   辛夷村这里要他主动去收,是犯了大忌的。   鹤不归喃喃道:“我需要更多的时间。”   “时间对当下的辛夷村民来说,形同剧毒。”玉无缺直言道,“师尊,不然——”   白雀抬起翅膀,堵住对方的嘴:“不许说出来。”   玉无缺:“……”   临行前宗焕的话并非没有在心里引起过波澜,鹤不归道:“不能当下处置。”   胖麻雀狐疑扭头。   鹤不归做了决定,将计划全盘托出,玉无缺听完瞪圆了眼睛:“这办法倒是可行,不过旁人听去,恐怕会觉得我俩真的疯了。”   “是为救人,总好过再放把火。”鹤不归见胖麻雀那藏都藏不住的惊诧,不高兴道,“你这般看着我,是觉得我当真疯魔了?”   “没有,我分明就很赞同!”玉无缺赶紧解释。   “没看出来。”鹤不归难得不自信道,“你要觉得不好就直说,可以再想别的法子,反正除了你想说的那种不行,其他都可以商量的。”   两人已然是同一条床,不是,船上的蚂蚱,合该有商有量地发疯。   鹤不归自觉大事当前,也该听听玉无缺的意见。   “我赞同,想来想去,这是最合适的解法。”玉无缺道,“方才诧异,不过是觉得师尊同我在一起久了,做事越来越不拘泥于公理人伦,这说明什么?”   鹤不归歪头看他,看你能胡扯些什么。   玉无缺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呀!”   白麻雀狠狠啄了他一口。   玉无缺拍拍翅膀:“那就这么办!这边事情了结,我俩就得亡命天涯了。”   鹤不归不以为意:“哪有这般严重。”   “做一对亡命鸳鸯也不打紧。”玉无缺舒了口气,“回家前带你去个地方,这回出来我提前去打探过,有人知道师祖确切的下落。”   ……   五日后,阿元带着一封血书,爬进无量斋的大门。   声泪俱下控诉太微上仙和玉无缺在辛夷村惨无人道的罪行,这个消息只用了两天的时间便传得人尽皆知。   连远在白令川的白应迟听闻后都惊诧良久。   太微上仙和玉无缺一把火烧了药洲三个日夜,已招来诸多非议,而辛夷村血蛊蔓延,数百人被鹤不归围困期间,师徒二人非但没有施救处置灾民,还召来未死的妖兽蠃鱼,大水淹没辛夷村,方圆十里只在一个白昼就成了冰窟。   被太微上仙派去戒严的监寮弟子,在事发前都被他厉声呵退,不许插手。   待弟子们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那个地方的冰层已经厚过山顶,不论是活人还是死尸都深深冻在地下,谁也靠近不了。   做完这些,两个人便一声招呼不打离开了,气愤难当的阿元写下血书,在无量斋将头都磕破,要宗焕大师主持公道,将这两个法外狂徒绳之以法,杀之以告慰辛夷村无辜枉死的数百亡魂。   一时之间,指责唾骂之声不绝于耳,从前高高在上的上仙之尊鹤不归和少年成名意气风发的玉无缺,俨然堕落成人们口中不知羞耻,狼狈为奸的恶师徒。   而这对恶师徒纵马驰骋,已然将外界的传言都抛诸脑后,在某处山林间找到一间破陋道观。   道观名之——云徵观。   守观的道士年逾古稀,雪白的长髯已然及膝,身材有些佝偻,行动还算矫健,听闻观外有人声立刻就放下扫帚迎了出来,见到来人,浑浊的眼珠都要放光。   他终于等来了一直在等的人。   “仙长可是姓鹤?”老者一边打量一边问道,并非不确定,而是难以置信,未等面前之人答话,他紧接着就道,“云徵道长说过,你和玉一定会找到这里。”   作者有话说:   走剧情√ 第110章 道观   听闻这句话, 两个人谁也没动。老者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几尺开外,继续打量来人。   玉无缺站得笔直端正,伸手将鹤不归牵住, 侧了一小步越到鹤不归身前, 以保护者的姿态把人挡住了。   鹤不归轻轻捏了捏他。   玉无缺客气地冲老者行了礼:“这位道长如何称呼?”   老者道:“守观人。”   “名姓不方便透露?”玉无缺又问。   守观人不好意思道:“忘了, 见谅。”   鹤不归努力回忆,是否同师尊在云游路上遇到过这样的人,此人比宗焕年纪还大。   按理说若是要留信,理当留给彼此认识相熟之人,宗焕从来都不知道璇玑长老去了何处, 反倒是这个他没有半点印象的人在守观。   且只看了一眼, 便认出他是谁, 还精准地点出了玉无缺的前世身份。   太古怪。   鹤不归问道:“道长见过在下?”   老者摇摇头。   “既未见过, 你怎如此确定我姓鹤?”鹤不归不解道,“听方才语气,你还知道我一定会来。”   守观人眼神落在二人面庞上, 又移回他们紧紧相牵的双手道:“这座道观是他为你们而建的, 本就不属于这个尘世,之所以叫云徵观,不过是想着鹤小仙友必然会以他凡俗名号寻人, 那么早晚会寻到这里。”   “是师尊建的?”鹤不归问道,“他既知道我会找来, 为何只是建观而不见我,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守观人重复道:“鹤小仙友, 在下方才就说了, 此观不属于这个尘世, 建造者自然也已不在这个尘世。”   鹤不归心沉下去。   玉无缺听得一头雾水,觉得对方故意打哑谜不将话说清这一点恼人得很,便直言道:“道长直呼我前世的名字,是方才看破的,还是一早便知道?”   守观人颇为欣赏地看着玉无缺:“一早便知,玉会找到鹤小仙长,携手同归,也是他说的。如今见你们情好缘深,他定会放下心来。”   “师尊既然算到我们会来,想来有话留下。”鹤不归往观里张望,“他老人家临终前有何交代?我由他养大,若有衣冠或坟冢,想上一炷香,再请回家供奉,道长可否行个方便?”   守观人又摇摇头。   玉无缺没了耐心:“道长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总是打哑谜,难道让我们自己个儿猜么!”   “玉公子稍安勿躁。”守观人道,“璇玑未死。”   鹤不归愣住,玉无缺追问道:“当真?师祖在哪?”   “未死,却同你们不在一个尘世。”守观人说话慢腾腾道,“也许很快便能见到,可他并不想见到你们,有话带给二位,只是连我在内,也不可道尽其中玄机。”   玉无缺深深吸了口气,窝火。   听见师尊尚在人世,鹤不归又燃起了希望,赶紧问道:“师尊留下什么话?”   守观人再次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和笑意,在二人脸上来回,慢悠悠地说:“劫难万重,二位携手救世,自然功德无量,只是这条路太过难行,璇玑不忍更是不舍,来日撑不下去,务必记住他说的话——大千世界,不过一气一念,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此禅机亘古不变。”   老实说,玉无缺听不懂。   没头没尾地留下这句话,鹤不归也不明白其意。   守观人神叨叨地指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道:“念空山,回回谷。他一直在等,也希望永远等不到二位。”   守观人说完这些话,转过身便径直往观里走,拿起扫帚继续扫地。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站在门口,消化了半天璇玑长老的口信,颇有些消化不良。   玉无缺总结道:“可能师祖不方便多说,但他活着就好,师尊可以稍稍宽心了。”   鹤不归眼神一直追随着老道士,皱眉道:“这里很古怪,这个人也古怪。”   “咱们进去看看。”玉无缺拉着他的手往里走,“想来他也不会拦着。”   结果没走几步,守观人又再次丢下扫帚,迎了出来,他错开二人,视线盯着前方,走到方才的位置像是意识到那里已经无人,又木讷地转身,冲着两个人站立的方向行礼,重复了一句:“仙长可是姓鹤?云徵道长说过,你和玉一定会找到这里。”   两人一愣。   玉无缺看了鹤不归一眼,用方才一模一样的答话回复他,果然不出所料,这个老者一字不差地重复,只是机械地作答,如若换个问题,他答话的内容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所有透露的讯息都云里雾里。   除了此观和观主不在尘世,依旧活着,便只有一个从未听闻过的地名——念空山,回回谷。   玉无缺微微眯眼,小声道:“他不是人。”   “他就是口信本身,不过变成了幻象,有问有答而已。”鹤不归摇摇玉无缺的手,“是师尊预设过我会问什么问题,也许连这个道观都只是幻象,先进去看看,不用管他。”   云徵观只有外观同道观一样,进去之后里面并不破旧,陈设布置虽然简单,可摆放的位置隐隐有些熟悉感。   见鹤不归在卧房里出神,玉无缺径自绕到后院去查看,约莫一炷香后,才在小厨房里找到发愣的鹤不归。   不知什么勾起了他儿时回忆,木愣愣的眼神透着些许怀恋,玉无缺看了半天怕他陷在寻人未果的伤心里,这才走过去轻轻将人搂住:“后院什么都没有,这里可有看出端倪?”   “刚去看过卧房。”鹤不归回过头,像是发现什么新奇事物,却带着一抹愁思同他分享道,“那里的布置同小时候师尊的房间一样,床头喜欢挂嫩竹叶,熏檀香,脚凳也是竹子编的,还有一个玩偶,你看见了吗?”   玉无缺根本没留意这些细节,好笑道:“师祖的房间里怎么会摆着玩偶?”   “就在一旁的小床上,那是我小时候睡的。”鹤不归睁大眼睛说,“那玩偶仿的是老虎,他刚做出来我就很不喜欢,后来舍不得扔,他便留在了床头。”   鹤不归又指了指墙角的两个小凳子:“这个小厨房也没变,以前守着师尊做饭,够不着就踩在高的凳子上,我个子长得慢,吃饭就坐矮凳子,你瞧那个竹编桌,就是我吃饭的桌子。”   玉无缺走过去把桌子凳子都抬起来看,而后道:“你若喜欢,回去我给你再编几个可好?”   “等等。”鹤不归叫住他,“你可以碰到它们?”   玉无缺到处摸摸:“这里不是幻境,我自然可以碰到。”   “想来师尊当真不希望我找到他。”鹤不归道,“方才你刚离开,我就摸不到东西,也看不清这些物件了,我想在这里坐一坐。”其实器具没有在浮空山用的精致,只是璇玑长老用了什么法子还原从前生活的轨迹而已。   饶是如此,见到依旧舍不得。   玉无缺将小板凳搬过来,牵着鹤不归坐下,瞧他委屈巴巴四处乱看,怪可怜见的,便蹲在面前将鹤不归的双手捧在手心。   玉无缺有话想说,可又不知从何起头,欲语还休的模样被鹤不归看在眼里,便问道:“你怎么了?”   “没怎么呀,想些事。”玉无缺回过神,笑眯眯道,“我在想,师祖或许还有句话没来得及交代。”   鹤不归眨眼:“什么话?”   玉无缺把他脸颊上的碎发别到耳后:“这里必须我牵着你才能看见触碰,许是要提醒我们,携手便不要放开。”   鹤不归:“……”   油嘴滑舌也分一下场合好不好?   情话来得突然,虽然有些强词夺理,鹤不归还是配合着点头:“他可能算到今日会发生什么,又不方便泄露天机,所以用这个方式提点你我。不过他老人家可能听得见,你这般不要脸皮,小心他秋后算账。”   “一口气,一个念头,我有。”玉无缺道,“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会记得师祖说的话,同你共进退,千难万难不比此时一诺,只是想师尊答应我一件事吗?”   鹤不归干脆道:“好。”   玉无缺撇撇嘴:“我还没说你便答应,认真些,是大事。”   “你说什么我都答应。”鹤不归微微低着头,浅淡笑意装在亮晶晶的眼眸里,好看得人眼晕。   玉无缺一字一句道:“待魂窟再开,将这些牛鬼蛇神重新关进去,我打算重启千古城。”   鹤不归并不意外,默默听他说完。   玉无缺道:“虽不知姬瑄为何将门钥传给玉,而傀儡无端生魂转世投胎,像是就为了经历这场劫数而来的,既然不是巧合,我也不能身怀门钥却什么都不做。”   鹤不归道:“你做了很多了。”   “不够。”玉无缺坚持道,“千古城总不能一直像个鬼城立在白令川,弄得人心惶惶,姬瑄的心血也不该就这么废弃。”   鹤不归深有同感,他问道:“重启千古城之后呢?你有何打算?”   “我去守城。”玉无缺脱口而出。   鹤不归惊诧一闪而过,却又觉得,这个念头恐怕已经在对方心里盘桓许久,只待合适的时机说出来,唯一能懂的也只有自己了。   鹤不归只重复道:“你要去守城。”   “是。”玉无缺笑道,“我会好好守住这座傀儡城,大开城门,恢复往日荣光,让它能和凡尘共存。”   《千古风物志》曾谱写过的辉煌,以及幻境之中,宏大犹如神迹的城池都该再现凡尘。   也唯有自己,魂术偃术双绝,是最佳的守城人选,守住这座瑰宝,让它不再是个异类,那便离自己的理想更近。   这样的理想每个偃师都会有,偃师恋物到了极致,生死不分,外人看是疯魔之相,可鹤不归完完全全能够理解他。   从始至终,玉无缺都没有将傀儡看做是死物,在他们没有魂魄时如是,而当他们被赋予了灵魂,便同任何生灵没有区别。   他一人的「道」和姬瑄的「道」殊途同归,守城也算是传承,伟大的造物者没有选错继承人。   冥冥之中,像是一早就注定的。   鹤不归淡定问道:“如若世人不能接受,依旧将它视作异类,要除之而后快呢?”   “那便是又一座被人看得见的永夜三岛。”玉无缺笑得放肆,“即便我也被当做异类,活傀儡也有活的权利,「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这话是师尊教的。”   我亦九死无悔。   都是犟驴脾气,想好的事燮牛也拉不回来,遑论此事鹤不归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有一点他接受不了。   鹤不归闷闷道:“所以你要离开天极宫?”   玉无缺点头:“不能连累旁人,我必须走。”   “如此我便收回方才的话。”鹤不归撇嘴,扭开头,“不答应了。”没见过哪家徒弟,自己将自己扫地出门的,更没见过这种负心汉,睡完就跑。   “唉唉,别闹脾气,我话还没说完,这便是我要你答应的事,师尊若愿意,同我一起走吧。”玉无缺摊开鹤不归的手掌,往里放了一枚冰凉的玉珠,珠子是中空的,玉质极佳,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鹤不归端详片刻,问道:“这是什么?”   “就当是聘礼。”玉无缺赖皮道,“一穷二白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除了一颗心,这个人,别的什么也没了,开城那日我要迎娶师尊,往后家便定在千古城,你想回浮空殿随时可以回,可愿意?”   玉无缺有些难为情,再次郑重发问:“鹤西,可愿意嫁我为妻?”   掌心的玉珠触手生温,面前之人爱不释手,鹤不归攥紧它,根本不需要考虑便干脆道:“好。”   如今已是流言蜚语缠身,往后要做任何决定,二人都没有将凡俗眼光放在心上,开城也罢,成亲也罢,只要问心无愧,理当遵从本心,一起逍遥。   “都说下聘礼要对着长辈,师祖在上,虽然不能言语,可他老人家能看见。”玉无缺说得笃定,立即跪下,单手起誓,“我玉无缺在此立誓,生生世世唯鹤西一人,但愿君心似我心,执手同归,不离不弃。”   “我必不负你。”鹤不归一把拉住玉无缺发誓的手指,拖到怀中,弯腰扣着他的后颈吻下去。   作者有话说:   一个小小的铺垫以及一个小小的求婚过程。   走剧情√ 第111章 长夜   一年之前, 两门鼎立时狱释宗门下七十八个附属仙门,天极宫一百零八个,虽偶有小的争端, 两门面上还算和气, 有中立仙门调停, 更有无量斋执掌惩戒,总的来说,修真界是欣欣尚荣,各自发展壮大,守护着人间。   只一年时间,平衡就被彻底打破, 神女横插一杠, 搅得四处不得安宁后, 蛮荒兵主粉墨登场, 大言不惭要做这独一无二的天地之主。   老百姓只道听途说,这蛮荒兵主不止得到了妖族的支持,邪魔也听他号令, 最可怕的是那不死城里的怨魂都是他的部下, 而他们马上就要出来了。   这个传言断断续续持续了一年,才终于在海岸点燃的战火里见到一点端倪,最初百姓稍稍放了心, 那些死了千八百年的兵鬼像是也没那么厉害, 虽然修真界的仙长们抗敌很是辛苦, 战线也一直在后退,但实力并未悬殊到可以确定谁胜谁败。   大家还是有信心, 退到安全的地方继续生活, 给前线送去米面油, 运来伤患各家都争着抢着要一起照顾。   有仙长们在,坏日子总能过去,他们手中的长剑,浑身的本事一定能护住天下安宁。   可就是这短短十天,彻底将人们的希望给碾碎了。   狱释宗临阵倒戈,且不说他们下属仙门人手有多少,管辖了多少山头,连天极宫的势力都岌岌可危,倒戈的仙门越来越多,前线腹背受敌,节节败退。蛮荒兵主的兵力像汹涌的潮水,自四面海岸而来,席卷到了中原腹地。   很多地方根本就没有反抗,修士们并非丢盔弃甲,而是调转兵刃对着平民。   他们也想活,百姓也想活,见识到了越召越多的邪魔怨魂钻进七零八碎的尸块中成为不死不灭的战士后,大家终于开始相信兵主不是信口雌黄,他真的要做天地之主,谁敢不从,那泛着冷光和阴尸气的大军便会将人杀得骨头都不剩下。   ……   “不死城守不住了。”大帐内,白应迟半裸上身,刚上了药正在让药师缠绷带,他对身旁同样狼狈的开阳长老道,“让大家后撤吧。”   “蚩尤首次领兵而战,没想到他兵法娴熟,用兵出神入化,而手下的人受他管制多年,配合得天衣无缝,完全无懈可击。”开阳长老连胡子上凝着不知道谁的血迹,衣衫都是被灵火烧出的洞,疲惫道,“就算后撤,后方也有从千鹤城赶来的敌军,也不知道会先遇到我们的人,还是他们的追兵。”   “那也得撤。”白应迟看了一眼舆图,指着其中一处集合点道,“离这里三十里,不出三日便能和薛易汇合,上清观和玄戒门从北边撤回。”   “南边呢?”开阳长老咽了咽口水,提心吊胆地问,“早间听闻战报,当真全军覆没了吗?”   白应迟沉重地「嗯」了一声。   南边全靠鼎剑阁在撑着,陆时安虽然门人众多,剑法精妙,可谁能想到蛮荒兵马未至,先捅向自己的会是同僚的剑。   掌门陆时安,以及鼎剑阁一众精锐弟子全数牺牲,消息传来时,不少同他们交好的修士哭做了一团。   开阳同他交情不浅,听闻噩耗,至今也不敢相信。   开阳长老一拳砸在木桌上,「咚」地一声吓得药师抖了抖,他气愤道:“被同僚杀害,这口气叫我如何忍!药王谷深陷其中,岂非也——”   “就是为了保下药王谷,鼎剑阁才会如此拼尽全力,岳庭芳临时调了许多人手过去,连浮空殿的半数新制傀儡都送去了,也只堪堪将药王谷的人救下。”白应迟捏了捏眉心,“南边本就是狱释宗的势力范围,他们一叛,首当其中就是清理鼎剑阁的布防。”   “撤到这里,倒是能同所有仅存的人马汇合,兴许还能拼死一搏?”开阳长老盯着一个红点不确定地问道,“太微上仙说的一月为期,我等就非得守到那个时候?如今看来,耗不了多久了。”   开阳长老不清楚鹤不归到底有什么反败为胜的计划,只是目下大势已去,以天极宫为首的仙门,无非就是坐困愁城,迟早被耗得油尽灯枯。   这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开阳长老道:“倒不如打过去!”   “拿什么打?”白应迟看他一眼,“崇山,软肋示人乃兵家大忌,如今我们耗不起,对方就是想将我们耗死,后撤是为了保存实力。”   “有宫主和太清上仙在此,我不信你们不能将蚩尤挑落马下。”说白了,开阳长老无非是不敢将所有人的生机都寄托在一个他毫不知情的「计划」之上,遑论如今传言四起,对鹤不归议论颇多,而这半年他甚至从未出现在前线过,开阳有气也是情理之中。   白应迟苦笑道:“擒贼擒王的道理你当蚩尤不懂吗?他自远古时期便带兵作战,打的,都是天上的神仙,连他们都退避三舍的敌人,怎么可能不防着这点伎俩。”   且要突破重重包围近蚩尤的身绝非易事,白应迟和白疏镜再有能耐,面对一二百不死战士尚可抽身而退,若是一两千,四五千,同样浑身是伤。   “兄长这几日焦头烂额,崇山,你就别吵他了。”白疏镜握着宝剑掀开门帘进来,一把将剑柄拍在桌上,仰头灌下一大杯凉茶才道,“外头风言风语,是连你也觉得师弟有错?”   开阳长老扭开头:“那敢问太清上仙,我等在前线奋勇杀敌,太微上仙何故跑到药洲弄出这么多事,如今更是人影都见不到,我人虽在此,也知道山里情况,他将浮空殿和赤金山封得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同玉无缺躲在里头逍遥快活!”   “崇山!”白应迟厉声呵斥,少见地发了火,开阳长老才闭上嘴。   白疏镜检查过白应迟的伤势后,坐下说:“我离开天极宫时倒是见了师弟一面,他们二人刚回来,药洲之事闭口不谈,至于在浮空殿做什么,崇山,从开战至今傀儡兵增加了十万之多,你说师弟在做什么?”   开阳长老气得直喘,就是不说话。   “若没这十万傀儡支援,别说鼎剑阁和药王谷,就连薛易和岳庭芳也没命撤回!”白疏镜掷地有声的反驳,倒不是偏帮鹤不归要替谁说话,事实如此罢了。   白疏镜扶着白应迟的肩道:“兄长要撤就尽快下令吧,师弟的偃甲已经飞往集合点,这次算是将浮空殿都掏空了,连驮山的飞甲都出动了大半,就为运送这批偃甲。”   白应迟松了口气,有了鹤不归和玉无缺精心制作的大型偃甲守护,仙门倒是多了一重牢靠的保障,他正愁人手不足耗不过这一个月的时间。   白应迟当即下令:“撤!”   ……   又十日后。   天极宫,浮空殿。   玉无缺嵌上最后一颗银锭榫,揉着酸痛的肩颈站起来:“空知,师尊呢?”   “在武场。”空知往门口看了一眼,操心道,“去之前叮嘱你吃些东西,每日就一碗粥,睡一个时辰,再这么下去身子要垮的。”   “这倒新鲜。”玉无缺觉得好笑,最能熬的就属鹤不归,现在还知道叮嘱起别人来了,他一口喝掉米粥,踏步出去,交代道,“将这尊偃甲送去吧,今日最后一艘飞甲运货,我和师尊也该收拾收拾启程了。”   空知乖巧道:“东西都收拾好了,随时能走。”   鹤不归在武场练兵,其实剑傀的术法都在灵核里藏着,只不过接触了蛮荒人的法术的功体之后,鹤不归又增加了几道防御屏障,这是最后一批,一万剑傀立于武场,让人都快没了下脚的地方。   见到玉无缺过来,鹤不归下了令,剑傀便自觉朝飞甲行进。   玉无缺给鹤不归披上薄衣,问道:“明早出发?”   “你那边做好了?”鹤不归将衣服拉紧,还是有些冷,贴着玉无缺的身侧虚虚地靠着他。   “好了,已经让空知去运送。”玉无缺道。   鹤不归一笑:“速度越来越快,比我计划的早了一天。”   “不会让前线修士们失望的,师尊放心就是。”玉无缺得意道。   鹤不归见他眼下乌青,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问道:“难得见你显出疲态,今夜再休息一日,明早走。”   “也好,那再在家里做顿饭吃,想吃什么?”玉无缺拉着人慢悠悠往山边走。   浮空殿空了,驮山的飞甲没了大半,整个浮空山在悬浮时偶尔会因为不太稳定地动山摇,漂亮恢弘的殿宇也被空知尽数凿穿,改成了工厂,前几日处处冒着黑烟,打铁的乒乓声山下都能听见,如今兵成厂空,有些物是人非的意味。   夕阳落山之后,连绵青山一半金黄一半苍翠,鹤不归远眺山景,想的却是此时的凡尘,又是哪一副满目疮痍的惨状。   他安居浮空殿尚且心不能平,何况天天刀光血影的前线修士。   鹤不归叹气。   玉无缺捏捏他的耳垂:“说好不要过分忧虑的,怎么又叹上了,快想想,要吃什么?”   鹤不归仰头靠在玉无缺肩头,喃喃念叨:“五香糕方。”   玉无缺亲他一口:“好。”   “圆欢喜。”   “没问题。”   “再配一碗百合甜羹。”   “还有吗?”   鹤不归想了半天,又道:“山参老母鸡汤。”   玉无缺表扬道:“难得肯吃些药膳。”   “这些是你第一次下厨做给我吃的东西。”鹤不归说,“当时我嫌你吵闹拍马屁,吃的不多,不过味道倒是记住了。”   玉无缺好笑地看着他:“怎么要吃第一次做的?”   “明日这趟远门,不知何时能回来,不知会不会——”玉无缺赶紧捂住他的乌鸦嘴,连声「呸呸」,坚定道,“怎么可能会回不来,我俩筹谋近半年,事事顺利,一定可以大获全胜的。”   这几日鹤不归心里都有些惴惴的,从云徵观回来之后,总有些心绪不宁,他也知道大战之前说如此不吉的话有些挫士气,可他的担忧来得莫名又无法纾解。   于是转过身抱住玉无缺,叮嘱道:“一定会胜,不止是为了天下苍生往后的平安,你也要平安。”   “这话你说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玉无缺拍拍他。   “说再多也不许嫌烦。”鹤不归念叨他,“从前做事没有顾忌也便罢了,往后你又不是一个人。”   “是是是,还得留着命成亲呢。”玉无缺捏了捏鹤不归的鼻子,“比我还急。”   鹤不归踹他一脚:“肚子饿了。”   “那就走。”玉无缺拉着人往回走,“陪为夫去厨房。”   是夜,师徒三人用了一顿精美的晚膳,鹤不归启开最后一坛杏花酒,三人喝得十分尽兴。   鹤不归醉倒在院中,是被玉无缺给抱回去的,确实如他所说,下次再回浮空殿已不知是何时,是何种光景,玉无缺这几日也每每在无人时陷入一种奇怪的愁绪之中,可他不想让鹤不归知道。   锦被翻红浪,哑诉嘤咛像是啜泣噎在喉间,一声声泄出情意,鹤不归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连泪都在枕被上洇出一圈圈水渍,饶是他告饶数次,玉无缺偏一边哄一边说荤话,不肯停下一刻。   以至于他挣扎战栗地推搡,换来捆仙索牢牢束缚在了软榻之上,被玉无缺当做待宰羔羊,分分寸寸都没放过。   玉无缺不愿放过他,他像是憋了一口气,非要将所有爱意在今夜讨回来,这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夜晚,浓情蜜意得好似洞房花烛,他狠狠地索取和讨伐,掐出红梅点点。   今夜同任何一夜没有区别,玉无缺却总觉得他像是天亮就要问斩的死囚。   除非将上路饭大快朵颐,拆吃入腹,没有第二种方式能够宣泄情绪——   他万分不舍又急不可耐想要拥入怀的复杂情绪。   鹤不归只觉得这般放纵,是他为人为仙从未有过的上瘾和荒唐,索性坦然接受,酣畅淋漓地胡闹了一整夜。   直到天光熹微,料峭晨风钻进房中,暖室中沉淀了一夜的旖旎才散去些许。   玉无缺喘着粗气用被子将人裹得紧紧的抱住,鹤不归早就晕过去了。   他抹掉这人一脸的汗,温柔地吻了吻那双好看的眼睛。   嗓音低到几乎连自己都要听不见,他难忍不舍和惆怅,悄悄道:“鹤西,不许忘了我,记没记住?”   鹤不归根本没了意识,他昏昏沉沉嘟哝一声,翻滚进玉无缺的怀中。   “我就当你记住了。”玉无缺一笑,“睡吧师尊,我保证,一定会赢的。”   作者有话说:   一个过渡章√   下周应该大战就打完了,这卷就快结束了。   明天又有事更不了,先跪在这里—— 第112章 奢比尸   云苔渡往西十里。   一行人将将从桥上走过, 上清观的修士便急急忙忙砍断绳索和桥梁。   随着「轰隆」一声,石块和木板被水冲走,河岸这边整齐码放着二十多辆装沙袋和泥土的货车, 修士们有条不紊地布置工事, 加固了多层结界保护货车, 控制货车翻倒的铁链也埋进提前挖好的深坑中。   然而未等他们撤退,对面尘土飞扬,踢踏声接踵而至。   蛮荒追兵还是来了。   “巴掌宽的破河也妄想阻拦我?”为首的将领嗤笑道,此人半副身体是人,下身却是马身,皮肉全是深深浅浅的沟壑, 手臂和头颅上长着奇形怪状的犄角上, 四条冷艳毒蛇盘桓其间「嘶嘶」吐着信子, 像是在配合主人嘲笑, 他挥手指着河岸对面,一声令下,“咬死他们!”   修士们倒吸一口凉气, 有人喊了一声:“快跑!”   毒蛇身上长着飞翅, 化为四道绿色幻影便冲将过去,轻而易举破了修士身前屏障,就快咬住血肉时, 两道凛冽剑气「唰唰」劈来。   修士们纷纷抽出刀剑格挡, 岳庭芳挡在最前, 喝道:“你们先撤!务必将人带回云苔渡,若三个时辰后我没回去, 不必来寻。”   弟子们惊呼:“掌门!”   “我同岳掌门断后。”萧熠走上前同岳庭芳站在一起, 只回头看着萧旗点点头道,“楼主和弟子们先走。”   “可是……”萧旗不忍心,可也自知修为不高,强留只会给人增加麻烦,这一路千辛万苦才保住命走到这里。   若因婆妈而前功尽弃,啸月楼可是辜负了太多人的心血,萧旗只好忍下话头,干脆利落地叮嘱道:“自保为上,不可恋战!”   萧熠简短答:“是。”   “必须回来啊!”萧旗又补了一句。   萧熠看他一眼,催促:“你们快走!”   河道成了战壕,敌我被天然隔开,对面少说也有两百人,乌泱泱尽是凶残暴戾的脸,而这边只孤零零站着两个人。   岳庭芳和萧熠对看一眼,且不说死而复生的走尸大军有多难对付,便是领军之人那腾腾杀气,也绝非等闲之辈。   来人正是蚩尤手下大将奢比尸。   此蛮荒妖人战力在蚩尤手下大将中能排进前三,收编麾下之前,蛮荒里曾有一个国度唤作奢比尸国,这个国度里的人死后不死不灭,身体残块再进行组合,借由兽类肢体拼接最终化成奇形怪状的尸体模样再次「复活」,一个奢比尸人身上或许粘合了数十人甚至上百兽的身体组织。   白应迟在同众仙家排兵布阵时特意提醒过,蛮荒人「复生」之法诡谲,而若遇到蚩尤手下大将,尽量自保为上,尤其奢比尸最是难缠。   岳庭芳见到他便深知,他们二人已然自身难保了。   如今以云苔渡为圆心,四面早被蚩尤的人马团团包围,难进难出,岳庭芳此次带兵出来一为布置截流工事,二为接引啸月楼进大本营。   目下两件事都只做了一半,即便在此处断送性命,也得死守到底。   “至少得挺过一个时辰。”岳庭芳快速计算后笑道,“恐怕无法全身而退了,萧兄,你现在走还来得及,不必同我一起寻死。”   萧熠摇摇头,言简意赅道:“不走。”   “你是啸月楼的人,即便楼主当下选了立场,将来若我们败了,想必顾忌你派能为,蚩尤也不会赶尽杀绝,到底还有活路可走。”岳庭芳将话明白告知,再劝道,“带他们回去找宫主吧,有你护卫我放心些,留下性命来日方长。”   “不必。”萧熠冷着脸,眼神坚定地握住剑,“在下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愿同岳掌门同进同退。”   岳庭芳奇怪地看他一眼:“理由?”   萧熠道:“什么理由?”   “同生共死,总需要个理由让我相信,可以把后背交给你。”岳庭芳道,“啸月楼的人习惯了隔岸观火,如今要我信任,当然需要理由。”   萧熠想了想,只简单说了两个人名:“太微上仙和玉无缺公子。”   岳庭芳意外道:“萧兄竟同他们有交情?”   “不。”萧熠简短道,“他们与我有恩,救命之恩,不论外界如何揣度他们所作所为,在下心中此二人乃是不可多得的君子。”   所以浮空殿一别,各自交代的事,就算付出性命也誓必要做到。   萧熠从前只当萧旗的性命是天下第一大事,而天底下的人各个都同他一般将细枝末节的人事物化为信仰去守护一辈子。   若无这次面对浩劫,携手并进,萧熠也难从个人视野超脱至苍生天下。   懂得去为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大多数人,奉献自己。   同他一起经历这场转变的人是萧旗,而活生生上演的牺牲和舍弃的眼前戏码,分明人人有血有肉。   如此这般,谁还坐得住只顾一亩三寸地?   萧熠道:“上仙和玉公子的信任很难得,我和楼主只是忠于人事,尽听天命。”   “懂了。”岳庭芳大喇喇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我和无缺自小一起长大,他认可的人,我必全然信任,萧兄,从前没机会相交,此战你我若有幸能活,一定好好喝一杯,我要交你这个朋友!”   “有酒自然好。”萧熠浅笑一声,握紧剑柄,“无酒也是朋友。”   话音刚落,蛮荒走尸淌水过河,敌众我寡,敌人像蝗虫过境搬黑压压扑来,二人无暇多话,都使出了浑身本事在重重包围里奋力一搏。   脓血四溅,恶臭扑鼻,这些走尸都有活人的魂魄,加之快速复苏的灵力,根本不好对付,二人苦战良久已然满身是伤。   唯有后背留给了彼此,五尺之内无人可以近身。   浓郁的尸气扑面而来,横向冲至岳庭芳面门,萧熠剑花利落紧追而去,却突然遭遇四条毒蛇,它们形体时有时无,面对兵器的攻击可以说能视若无睹,只一眨眼的功夫,毒蛇缠绕上萧熠的双手和双腿,一阵剧烈的疼痛传遍全身,丢失视线前,他见到奢比尸的犄角顶断了岳庭芳手中宝剑,冲他腹部狠狠撞去。   萧熠倒吸一口凉气:“岳掌门!”   然而奢比尸向后挥来灵气凝成的刀锋,稳稳击中萧熠心口,他一口腥甜呛在喉间,这刀气打在身上,却震慑的是神魂,他已无力再去援救岳庭芳。   毒牙刺进手臂和大腿,又快速爬到脖颈狠狠咬了下去,萧熠神智模糊,连痛感都逐渐丧失,他只觉得冰凉的蛇身贴着自己的肌肤,像是将他拖进了大海,从天灵盖一直冻到脚底。   可他尚存一丝意识,知道剧毒快速麻痹全身后很快迎来的就是死亡,于是下意识的,他用仅有的一点力气掐住其余三条毒蛇的七寸。   掉落在光秃秃的河岸边时,萧熠面朝黄土,揪心着岳庭芳的生死,想着那杯酒到底是喝不到了,同生共死来得如此之外,他一边感受着毒牙嵌入自己的身体,一边竭尽全力动了动手指。   宝剑脱手而出,朝着岳庭芳的方向而去——   同一时间,岳庭芳背顶大树,被奢比尸的犄角死死圈在了树下,而他面前的结界已几近碎裂,随着灵力的剧烈流失,结界薄如蝉翼根本抵挡不了犄角的长驱直入,奢比尸露出狞笑,好似不满足这样的死法,于是抬起了长戟,轻轻挑开了岳庭芳面门前的护体结界。   长戟先割下了一块腿肉,当着对方的面,奢比尸像获得了一个还不错的战利品,挑挑拣拣才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将岳庭芳的血肉贴在了自己身上,而后奢比尸又划破岳庭芳的脖颈,这点疼痛和身下的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岳庭芳不怒反笑:“如此做作,你在等什么?”   奢比尸狰狞地盯着他:“你们凡人都这般假惺惺,死到临头偏要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殊不知——”   岳庭芳啐他一口:“闭嘴。”   “懂得品尝恐惧的滋味,才会惜命。”奢比尸偏开头,毫不在意对方的挑衅,再次用力将戟尖推进去一些,“你装得再好,待一会儿鲜血流尽全身发寒,照样会痛哭流涕地求我放过你,这次回来,我杀了多少人,各个都是像你一般正气凛然的修士,你猜猜,我这副身体上有多少他们的尸块?”   奢比尸遇到硬骨头,只觉得惋惜,连声「啧啧」道:“我最瞧不上你们的一点,就是不懂「活着」有多珍贵。”   “你自阴曹地府而来,应当晓得「活着」不止是为了这副血肉之躯。”岳庭芳连最后的挣扎都放弃了,奢比尸爆散的灵压足以将他压制彻底,几乎无法动弹,他只好无力地将后脑勺靠在树上,睨着眼前变态的敌人,“神魂不灭,精神永存,吾等必生生不息。”   “没错,没错就是你说的这样!你小子还有些悟性,乖乖求饶,我便将你尸身贴在腿上,此为无上荣耀。”奢比尸许诺道,“旗开得胜的那天,你也有资格站在兵主之后,共襄盛举。”   岳庭芳看他一眼:“你们的荣耀,是我的耻辱。”   “荣耀便是生生不息!”奢比尸道,“我们蛮荒人的信念,同你说的没有区别。”   岳庭芳只觉得蛮荒人当真古怪,手段残忍嗜血成性,但好似并非对凡人有多大的仇恨,在他们眼里凡人只是用来奴役的劳力,用来饱腹的食物,是蛮荒人侵入之后绝对的下等种族。   假如凡尘落入敌手,他们会合理化一切涂炭生灵的举动,且以此为荣。   他们不像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   但可怕的是他们的生命力比凡尘一切活物还要旺盛和蓬勃。   岳庭芳无力多费唇舌:“要杀便杀,快些动手,即便我死了,你们也不会赢的。”   奢比尸狞笑道:“又搬出蝼蚁溃堤那套?”   岳庭芳摇摇头:“你们已经败给蝼蚁一次,未必没有第二次。”   奢比尸哈哈大笑:“姬瑄不会死而复生。”   “可还有我!”一柄长剑贯穿奢比尸后心,他错愕之余身体窸窸窣窣掉下许多烂肉,闪到了一边。   奢比尸狞笑僵在脸上,摸了摸胸口,闷声念叨:“会魂术的傀儡人。”   玉无缺一把将岳庭芳接住,囫囵用药粉包塞到他的脖颈上:“先止血。”   岳庭芳见到好友,松了一口气,苦笑道:“这里只有我和萧熠了,你们何苦来救?别葬送在这里,快走……”   玉无缺持剑立在他身前,头也没回,只顾着给剑身抹上一层灵光,好似阵前开刃,威风凛凛。   玉无缺只笑问:“来晚了,不怪我吧?”   岳庭芳哭笑不得:“少在我面前逞英雄。”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臭屁。   “这次还真的得逞。”玉无缺周身灵光大盛,“小时候咱们结拜怎么说的,不能一起生那就一起死,信我,一定带你回去。”   岳庭芳又呕出一口血:“我可能要食言了,无缺……”   “别啰嗦。”玉无缺渐渐捏紧拳头,“等着我。”   不远处,鹤不归用四把小匕首将毒蛇死死钉在地上,上头附加的术法让毒蛇不能够随意幻化身形,萧熠意识到了溃散的边缘,毒液也遍布全身,鹤不归将他扛上鹿属,塞了一颗解毒的药丸进嘴里。   萧熠眼睛半睁半闭,只觉身体被人用绳索困在了马背上,视线里一抹白衣,他也分不清是谁在近旁。   鹤不归低声道:“撑住,不要睡过去。”   萧熠皱眉:“太微上……”   “别说话。”鹤不归转过身,身长玉立一柄雪白长剑,四周围满密密麻麻的活走尸,蛮荒人见到对手,半点不见惊惧反而异常兴奋,各个兴冲冲眼冒金光地盯着鹤不归。   甚至有人闻见了他身上精纯的仙气,刹那间眼睛爆红,口涎止不住地往下流。   萧熠还想劝阻一句,实在不忍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这师徒俩也一起断送在这里,可鹤不归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提剑便杀进了走尸堆里。   这也是萧熠头一次见到太微上仙剑法有多出神入化,尽管他视线模糊。   可那抹亮丽的白影在黯淡的人群穿梭自如,实在舞出了游龙戏凤,游刃有余的潇洒剑意。   方才几丈的包围圈硬生生被剑气逼出更远。   鹤不归无心恋战,悬至半空时瞧见河岸两边全是走尸时,更是打定主意将人救走就好,找到机会脱身,他二话不说牵着鹿属便往玉无缺的方向直飞。   这家伙大概是见好友重伤怒火攻心,同奢比尸恶战几十回合,死死咬着不肯放过,鹤不归赶紧呵斥:“还不走?”   玉无缺一剑砍断奢比尸一条马腿,还欲穷追不舍,哪料奢比尸长戟掷来,横断去路,自己反而一转身溜之大吉。   他正要乘胜追击,衣袖被人死死拉住,鹤不归冷声道:“玉无缺!”   作者有话说:   卡死我了对不起,我努力在写了;   希望还能周一到周五不断,不过就算断了,也只会隔一天,起码隔一天更一次我一定做到,熬过这卷卷尾应该就会顺了。 第113章 云苔渡   玉无缺气得双眼发红, 听见鹤不归的声音才稍微恢复些理智,对奢比尸造成的伤害不值一提,他也并非落荒而逃, 更像是兜圈子, 将人引诱回去一网打尽。   这里虽离河岸有一段距离, 但走尸大军想要过来也不过一刻的时间。   他们止步不前,无非也同自己一般,无心恋战,只想保存实力一击制胜而已。   这确实是一支经验丰富,训练有素的军队。   哪怕他们刚刚还阳, 身前练就的一身本事和作战的行动力都默契得让人生畏。   玉无缺逐渐冷静下来:“萧熠呢?”   鹤不归偏头指了指鹿属:“剧毒攻心, 一个时辰之内没有解药他必死无疑, 岳庭芳如何了?”   “不太好。”玉无缺喘着粗气, 赶紧跑到树下将人背起来,“肋骨不知断了多少,经脉也被奢比尸灵压震碎了, 若不是这把剑突然飞过来挡下致命一击, 庭芳他——”   “是萧熠的剑。”鹤不归看了眼脚边的断剑,弯腰用布巾小心收拾起来,“难怪你气成这样, 喊你都听不见。”   玉无缺甩了甩脑袋, 像是有些困惑。   鹤不归将对方捏得死紧的拳头松开, 抚上他的侧脸:“我瞧得真切,每次你动用魂术都会情绪失控, 吞噬他人生魂到底有何遗害尚不可知, 切莫迷失自我。”   “你喊我一声便好。”玉无缺打趣道,“失控了你拉着,我只听师尊的话。”   “方才就没有听。”鹤不归温声道“没空跟你计较,先走,同萧旗汇合后尽快赶到云苔渡,他俩还有救。”   玉无缺扣紧他的手:“事不宜迟,走!”   ……   “为何不追?!”不死城下的军帐中,凌斯厉声质问奢比尸,见他一脸无所谓更是怒火中烧,凌斯道,“明明这么好的机会,非得留个祸患,这段时间鹤不归和玉无缺行踪成迷,多次搅黄兵主大事,你却将他们放跑了!”   奢比尸没好气道:“穷寇莫追的道理,想来凌宗主并不懂得。”   荧惑也在一旁帮腔道:“自己一直都扮演穷寇,他怎会知道胜者在想什么。”   凌斯捏紧拳头,还是神女主动解围道:“凌宗主莫急躁,奢比尸不追自有他的道理,大家为利而聚,成败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何以会故意纵着他们逃走?”   “凌宗主,是我一早提点过,遇到玉无缺只试探不可强行交手。”蚩尤拍拍他,安抚道,“玉无缺通晓魂术法门,硬碰硬一定会吃亏,奢比尸纵他离开,实则是自保之举。”   凌斯却不以为意:“吾等为了成就兵主大业,什么都能放下,难道所谓忠心耿耿誓死效忠的奢比尸,怕死怕成这样?”   蚩尤哈哈大笑:“凌宗主往后便知,我是不舍得你们用命去为我铺路的,已死的我敬为英雄,还在的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们活下来。自保永远都是对的,大家心甘情愿效忠于我,便是因为这个。”   “魂窟还有七日便会彻底打开。”神女道,“凌宗主,如今谁都挡不住蛮荒的胜利,静待来日吧。”   凌斯抬起眼:“天极宫招揽三千修士,活下来的都是精锐力量。”   “三千?笑话!”奢比尸拍拍胸脯,“我奢比尸国人就有三万,谁敢挡?”   帐中呼声震天,人人已是不战而胜的喜悦。   蚩尤微微一笑,安坐在主座之上,志得意满地道:“再容他们几日,不急,这个凡尘世界,已经在我股掌之中了。”   ……   萧旗一行人并没有走远,见到太微上仙和玉无缺将人救下同他们汇合,各个都松了一口气。   但萧熠毒入骨髓,岳庭芳已陷入昏迷,情况实在不好,萧旗把唯一的马车腾出来让两个病患躺着,自己更是端茶送水熬药亲自上手。   楼主从未这般辛苦过,可见萧熠脸色铁青,岳庭芳也奄奄一息,他再不做点什么实在无法心安,一向话多的萧旗沉默了许多,一直进入了云苔渡大本营,依旧默默守在萧熠身边片刻不离身。   云苔渡的守卫犹如铜墙铁壁,四面都有浮空殿的偃甲镇守,巡防和值守的修士按部就班地换岗,除了萧旗一行人,陆陆续续还有很多其他仙门的人马被带至此处,伤的伤死的死,大家忙得焦头烂额,以至于白应迟根本没倒出空来见鹤不归一面。   玉无缺从营帐里出来,抹掉一头汗道:“先找个地方安置吧。”   “岳庭芳情况好些没有?”鹤不归看了眼帘子里的景象,一盆盆血水和换下的纱布堆在一处,实在触目惊心。   “药王谷的人都在,小妹亲自为他治伤,命肯定能保住。”玉无缺疲惫道,“这里也插不上手,待他们情况平稳再来探望,师尊先同我回房休息。”   鹤不归淡淡道:“找一间远些的,或者住山里也成。”   玉无缺奇怪道:“嫌这里太吵?”   鹤不归摇摇头:“没发觉旁人的眼神有异?”   玉无缺一直惦记着两位好友的伤情,从进入云苔渡就几乎没搭理过旁人,现下鹤不归提点,他才发觉周围的人当真眼神古怪。   介于一种敬畏和害怕之间,避得远远的,又随时关注着两个人的言行举动。   玉无缺:“……”   鹤不归将手给他牵住:“走吧,不必理会。”   “背后不定怎么说我们。”玉无缺说归说,却也没往心里去,一把将人牵着就往人少的地方去,“眼不见为净,咱俩住山里去。”   鹤不归笑笑:“好。”   太阳落了山,营帐四处冒起袅袅炊烟,传令的弟子找遍大本营也没寻到浮空殿师徒俩,直到看见深山老林里冒出一股炊烟,这才寻到二人。   鹤不归从帐篷里出来,披着单衣捏着书卷,问道:“师兄找我?”   “禀告太微上仙,宫主有请。”传令弟子气喘吁吁道,“另则,萧熠中的毒已拔清,人还未苏醒,不过性命无碍。”   玉无缺抬着一盘菜快步走过来,紧接着就问:“岳庭芳呢?”   弟子道:“岳掌门刚醒,还有些虚弱,他想见一见玉公子。”   主帐内,白应迟单手支着脑袋,刚吃过饭,茶都未来得及喝上一口便坐在舆图边睡着了,鹤不归进去的动静都没能吵醒他,于是他找了件衣服出来给白应迟盖上。   “唔。”白应迟俊美的脸上满是疲惫,悠悠睁开眼,见到鹤不归嘴角弯了弯,“这会儿才忙完,安顿下了吗?”   “操心事那么多,就别管我了。”鹤不归在他身边坐下,将冷茶倒了又添新茶,旋即从兜里摸出一瓶安神的药油,默默将白应迟的手腕拖过来,一点点抹在关节处,他问道,“看你脸色便知情势严峻。”   “每天都没什么好消息。”白应迟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忍了忍,才从桌上挑出一页战报,“你看看。”   “是什么?”鹤不归拿过来,还未展开,便听见白应迟道:“花锦云……仙逝了。”   鹤不归手一顿。   自药洲大火,金脉落入蚩尤手中后,不死城的禁制衰弱得极其厉害,相反的,魂窟能被召回的魂魄和力量也越来越强劲,神女一早备好的尸块这时才见到了效用,蛮荒人以这种方式「还阳」,士气大涨如汹涌潮水卷过仙门各个布防地点。   而这段时间的防守本就牺牲了太多的修士,大家精疲力竭,敌方不论人手还是修为都突然暴增,都让前线雪上加霜。   以至于花锦云拼了一条老命,才保下玄戒门的有生力量,让弟子们能顺利撤回云苔渡。   而他和资深的仙长们已经全部死在了蛮荒人手中。   鹤不归看罢心情沉重,默默将战报卷好放回去,道:“可惜了。”   白应迟揉了揉太阳穴说:“玄戒门事变之时,花锦云勉强保下一条命,如今披甲上阵战死沙场兴许是他想要的归宿。”否则残破的身体要拖着如此大的一个门派往前走,不论如何,以那人倔傲心性肯定是不愿的。   鹤不归走到白应迟身后,抹了药油为他揉穴位,问道:“玄戒门还剩多少人?”   白应迟道:“约莫两百。”   想到年幼的花如渊,短短半年经历如此大的人生起落,鹤不归有些于心不忍:“这条路上牺牲在所难免,是我欠如渊的。”   白应迟摇摇头。   鹤不归道:“不止他,为了赢得足够的时间,为了让蚩尤掉以轻心而做的布局,其中丧命的,我都难辞其咎。”   “师弟。”白应迟将他的手拿下,拍了拍,“只要牺牲得有价值,就没人能怪你,凡人的世界往后就看你和玉无缺的了,安生之隅一旦失去,生存就成了妄想,谁又能指责谁什么呢?”   “何况……”白应迟仰着头,笑着看过去,“你们舍下的也不少,有人惜命,有人将名节看的比命还重要,倒是你们什么都不在乎,只做对的事,这很难得。”   “他们吵你,师兄也不好一直避而不谈。”鹤不归笑了笑,“待尘埃落定,师兄只管站在宫主的立场,公正处置便是。”   “怎么处置?”白应迟讶异道。   鹤不归想了想说:“哪怕将我逐出天极宫也是无妨的。”   白应迟瞪他一眼:“胡闹。”   “就当我胡说,你随意一听。”鹤不归笑意渐消,露出些许黯然,他道,“从前师尊问过我,若杀一人能救百人,杀不杀。”   白应迟问他:“你如何回答的。”   “杀。”鹤不归干脆道,“只论结果,我一定杀而救百人。”   白应迟笑道:“如今师弟依旧未改初衷,却有了别的想法?说说看。”   “一人也罢,百人也罢,生死大事都不该由我一人做主。”鹤不归道,“所以不管目的为何,杀了谁都是错的,可这件事须得有人做。”   白应迟点了点头。   鹤不归道:“师兄,有玉无缺同我相伴,哪怕将路走绝,你也不必担心我。”   白应迟终于明白他话里话外到底在绕什么弯子,好笑道:“说这么多,原是要和人双宿双飞,叫我别管你们了。”   “你少些顾虑,我们安心。”鹤不归抽回手,继续给他揉着穴位,“我知道师兄师姐疼我,不想你们为难。”   白应迟叹气:“小西,你今日说这些话,听来让人觉得丧气。”   鹤不归笑笑未答。   死生利若,一无择也。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也;杀己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   这些道理鹤不归都懂,事必须有人去做,他宁愿自己是这个人,杀人就是杀己,总归是在劫难逃。   可有人一起陪着下地狱,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真到那个地步,兴许连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索性提前跟白应迟坦白。   白应迟似是预感到什么,只拉着鹤不归的手说了一句:“不管发生何事,师兄永远都会护着你。”   “我知道。”鹤不归难得温言细语,表露心声,“你和师姐是我至亲之人,永远都是。”   作者有话说:   过渡√   昨天倒霉出了趟门,和阳性病例时空交集,今天等着社区拉我核酸,隔离再看安排,实在太衰了。   大家也做好防护,少走动T.T 第114章 整军   营地里传来敲更声, 子时已到,玉无缺才从林间小路蹒跚而归。   见鹤不归盘腿在床上捣鼓手工活,玉无缺掩好门帘, 不让一丝凉风透进来, 他坐过去道:“等我?”   鹤不归淡淡「嗯」了一声, 将手中的东西举起:“你去了许久,都够我做好一个阵雷了。”   “又是什么新发明?”玉无缺拿过来细看,不住点头,“这小玩意儿虽然只能用一次,但若能人手一个,危急时刻可以保命。”   鹤不归笑笑:“总归闲来无事, 你看看有无问题, 若是可以便交给空知加紧赶制了。”   “师尊亲手所作怎会不好?”玉无缺拿在手中把玩,“怎么还问我意见啊。”   “自然要问。”鹤不归指了指阵雷上几个关键的小扣子,“机巧术你比较擅长,我想将尺寸调整大一些,尽量再纳一个保护法术进去, 你看呢?”   玉无缺觉得好笑, 鹤不归认真发问,倒不像是自己的老师,而是同窗, 得他认可心中自然高兴, 玉无缺拿起小刀, 边刻边道:“尺寸改大些,我给你再加两个法术进去。”   鹤不归乖巧点头:“好。”   玉无缺稍稍侧着头, 调整好最舒服的姿势, 单腿盘在床边刻得十分认真, 不一会儿鹤不归看累了,索性挪过去将脑袋搭在他肩上,每一次动作都不想放过,时不时同他讨论,哪里是否需要多刻一道符咒,哪里的模具可以凿小些。   “师尊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啊?”玉无缺和他脑门贴了贴,柔声问道,“困了就去睡,我做完这个就来。”   “不困。”鹤不归盯着对方手里已经快要完工的阵雷,隔了半天才问,“你进来时情绪不好,怎么了吗?”   玉无缺诧异:“这都被你发现了?!师尊真是无时无刻不盯着我看,这么喜欢我啊?”   “少油嘴!快说,到底怎么了?”鹤不归一直隐隐担心魂术会有副作用,自然将玉无缺的喜怒哀乐样样刻在眼中,稍有异常就提心吊胆,他问道,“你去见岳庭芳,怎会回来就情绪不佳,吵架了?”   “要是真吵了还好些。”玉无缺吹掉木屑,无所谓道,“他听见了我和奢比尸的对话,有想法吧。”   事实上,岳庭芳表现得并非只是有想法那么简单,他不吵不闹冷静质问,无异于对自小长大的好友开始心灰意冷了。   但这件事怪不了他,玉无缺甚至连解释都没有解释。   因为对方听见的都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一场冲天大火不止烧光了药王谷和金乌门齐力共建的药洲,带走了许多活生生的性命,辛夷村被冰封百尺,里头数百平民的命即便有人去无量斋将头磕破,也大抵是难救回来了。   而不死城水妖,玉无缺竟偷偷将祸首的魂魄纳为己用,哪怕这妖物曾降下甘霖救上清观于水火,岳庭芳也难以接受玉无缺私自容留妖物的举动。   何况奢比尸亲口所述,这一切都归功于玉无缺掌握了和神女一样通天彻地的本事,他们都会魂术,通晓「另一个时空」的存在,奢比尸更是当着岳庭芳的面,哪怕玉无缺步步紧逼和他撕斗,也没有放弃要将玉无缺招揽麾下的念头。   他当时句句锤心,听得岳庭芳如芒刺在背。   “蛮荒不在这个时空里,每一个世界都有它的规则和定律,既然有人凌驾在规律之上,何不一起做这世界的主宰呢?”奢比尸对玉无缺露出的表情称得上恭敬,“兵主曾想要你的主人臣服于他,奈何那人太固执,不惜断送自己的性命也要困住我们,如今时光流转选择权落在你的手上,傀儡人,你也要和姬瑄一样执迷不悟吗?”   玉无缺一贯是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态度,嗤笑道:“既能做主宰,为何还要同他人一起?”   “哦?看来你并非不愿,只是——”奢比尸意味深长地道,“比姬瑄更有野心。”   已经入了魂境,身形缥缈的玉无缺在岳庭芳眼里虚虚实实,那个明媚少年脸上曾有的飞扬神采如今成了一种让他无法理解的坚毅和深沉,他听见玉无缺说:“我就是错乱时空下的规矩!”   鹤不归沉吟后道:“他同你一起长大,自然听得出来哪些是顽话,哪些是真心。你无法解释清楚,他也不愿相信你是旁人口中的为人,所以无言。”   玉无缺反问:“师尊不问问,我为何口出狂言?”   “你的「规矩」不是一早就同我说了?”鹤不归默契地眨眨眼,“我能不懂吗。”   “懂我的人不需要解释,不懂的……他们总有一天会明白我在做什么。”玉无缺叹了口气,轻松道,“就算还是不理解,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又何必强求。”   “话是如此说,可你从前不会这样。”鹤不归道。   “从前?从前我是如何的?刚见到师尊的时候,毛毛躁躁让你烦透了吧。”玉无缺想起那时和鹤不归吵架,一个打一个骂,谁会想到一年后两人甚至不需要多言语便能将对方的心意明白彻底。   如此心意相通,是旁的有情人相伴数十载也未必能锤炼出的默契,他觉得自己很是幸运。   鹤不归笑答:“从前毛躁坦率,如今沉稳了许多,心事也多了许多。”心事多负累重,人便不会快乐,鹤不归烦透了毛躁的臭小子,却也被那种元气明朗所吸引,他自然会有些心疼。   玉无缺单手把人一搂,将做好的阵雷抛出看它大放异彩,他道:“你担心我被魂术反噬,我知道,不过也多亏了此术效用,吞食他人魂魄时我不得已也要收下他们的记忆,以至于像是经历了数万场人生。”   走马观花地看过,喜怒哀乐依旧鲜明,所谓一夜长大便是如此,玉无缺从最初的感同身受拥着鹤不归嚎啕大哭,到如今可以冷眼看待,就像是心上长了一层厚茧。   他道:“所以我也能明白为何当初觉得你不通人情,颇为冷酷,其实是看得多了,就好像天上的神仙般麻木不仁。”   鹤不归喃喃道:“我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师祖叫你爱世人,那是没得选。”玉无缺将他抱紧,“如今心有所属,两不耽误,坦然入世亦可潇洒天涯,对不对?”   鹤不归没想到自己反被臭小子给安慰到,笑着摇头。   “我都懒得问你同宫主说了什么悄悄话,不过师尊的心思,我几乎能猜个七七八八。”玉无缺凑过去亲了他一口,“这世上要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就你一个了,除此之外我没什么想不开。”   鹤不归依偎着他,只点头不说话。   他放不下的人还是能数出个一二三,不过各自都有各自的人生和牵绊,要说紧密相连万死不肯松手的那个,也只有玉无缺。   和心上人羁绊至深,纠葛不清的感觉很奇妙。   一旦开始,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孤单,总想着回头有一人在,鹤不归现在明白了,玉无缺给了他足够的踏实和安全感。   “快睡。”玉无缺替他宽衣,“过几天就动身了,事情一了,再没什么值得你我挂心的,你跟我走。”   “好。”鹤不归看着他的眼睛道,那里头流淌着星河,每一颗璀璨的辰星都印着自己的名字。   ……   两日后的深夜,云苔渡整军完备,营帐已经全数清空,取而代之的是河面上停满的大型船只,白应迟将碗高高举起,沉默砸下。   只听轰隆隆的巨浪自远处袭来,一早布下的截流工事此时派上用场,所有河流断流几日,等的就是这一刻一起开流,将载满精锐修士的船只以最快的速度送至白令川。   御剑的仙长们早做好了准备,白疏镜带领剑修院高阶弟子保护在船只两侧,巨浪击打船身拍出数丈水花,白应迟也踏上飞剑,同左右翼一同开拔。   大部队以这种方式直入敌人腹地,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决绝,打得对方最外层的守军措手不及。   围困数日,原以为这群凡人的有生力量被剿灭得所剩无几,已经没有反抗的能为,却没想到他们非但不再保守防御,而是一鼓作气冲入敌心。   传令的蛮荒人急急忙忙往白令川的方向跑去,而云苔渡众人凝成一股绳,又有鹤不归和玉无缺加入,首战告捷,士气大涨。   可这第一场胜仗并未能维持太久的喜悦,蛮荒人有备而来,人马聚集的速度超过他们的预料,第二日下午修士们的船只就活生生被人墙阻滞的障碍截停了。   对方不惜自己跳进河中,用身体堵住河道,逼迫大军行进的步伐,无奈之下,所有人下了船,用武力硬是向前劈开道路。   面对汹涌如潮水的蛮荒活走尸,修士们提前开始了恶战。   尽管步履维艰,往前迈去,也不知等着的会是怎样的一番毁灭景象,可后背贴着后背留下的这群人无一人后退,仙长们冲在最前奋勇杀敌,鹤不归和玉无缺一人一匹偃甲宝马,宝剑在手,像是如影随形的暗卫守护在众人身侧。   同僚不断在身边倒下,人人心中憋着一口气,在刀剑下奋力怒吼,已然只是出于本能——活下去的本能。   正是这种本能激发出的无穷潜力,似一把锋利的刀子顶在所有人的后颈,终于逼得他们冲开了重重围困。   在第四日的清晨,他们终于见到了白令川海天一线那抹温暖的朝阳。 第115章 战起   不死城下, 整齐列队的蛮荒大军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将士们不需要吃喝更无需休息,从四处尸库里复活之后稍作适应, 便可从兵械厂领取制作精良的装备, 火速投入到前线。   又因前线人马充足, 后方稳如泰山,大多兵士尚无用武之地,因此越积越多,层层叠叠静默在以不死城为圆心之外的海岸和山林中,远远看去,细白沙滩和碧蓝海水中像是生长着一层深黑色的苔藓, 几乎要把原本的颜色覆盖, 而这层「苔藓」散发着尸气和蛮荒魂魄的阴鸷, 更是为不死城的不详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被如山似塔的兵士包围的腹地, 正是神女进行最后仪式的场所,这些穿着远古龙宫祭祀华服的水妖面上画满了奇怪图腾,一个个有序地跪坐在地上, 她们紧挨着城墙, 把自己当做了仪式的阵石,已经阖目默念经咒数个日夜了。   “他们来了。”蚩尤闭眼嗅了下风中的气味,再满意地远眺, 寻常人的视线所不能及的那处高岗, 他看得分明, 偌大凡尘最后的反抗力量尽数集中在那一点,人数和蛮荒大军相比实在少得可怜。   “来得不早不晚。”法阵中, 神女淡淡一笑,“怕是有高人指点, 算准了这几日是我开启魂窟的关键时刻,意图阻拦。”   要说到是哪位指点的,除了浮空殿那两位也没有别人了。   神女有些遗憾道:“数次错手没能杀了他们,竟生生让他们苟且到如今。”   “神女何须担心。”荧惑摸了摸下巴笑道,“他们来得太晚了。”   “是晚了,可也不能放松大意。”凌斯插话道,“能从重重包围中活下来,还抱着必死之决心来到此地的都是将仁义道德看得比命还重的莽人,何况领兵之人是白应迟,兵主万不可掉以轻心。”   “白应迟有什么了不起的?”纣洵不屑道,“修真界被天极宫把持数百年,如今也该到头了!”   大将纯纯欲动,将手边兵器舞动得乒乓作响,蚩尤抬手往下压了压,道:“自开战至今,对方节节败退数次被逼入死路,如今人丁奚落却还能站在你我面前,你们还当对方只是乌合之众吗?”   纣洵道:“兵主有何高见?”   “白应迟颇有将才。”蚩尤直言,“我之前也同你想的一样,若是个人修为本领,他确实是个麻烦,若论领兵打仗,这凡尘无一人是我敌手,然而白应迟却着实让我刮目相看。”   修真界的人手能保下这些,无外乎统领在生死边缘做了最正确的决策,进和退都干脆利落,守和防都精准巨细,纣洵之所以不屑。   一来是多年遭受天极宫压制心生不满,二来他作为修真界二把手却在灾祸面前第一个倒戈,自然要将这种行为合理化为审时度势,至于那些不会审时度势的人,他当然容不下。   可蚩尤不管这些,在压倒性的优势之下,对方一直在绝望中求生,他只看见了白应迟冷静的头脑和果敢的领导能为,欣赏惜才之情大过即将得胜的喜悦,也因此有些遗憾招揽麾下之人是纣洵这等心胸狭窄之辈。   蚩尤指着某处道:“既然纣宗主跃跃欲试,和天极宫多年恩怨未了,那便由你统领修真界归降之人,拿下他们。”   纣洵自信道:“即便兵主不问,我也是要主动请缨的,多谢兵主成全!”   “此处仪式十分要紧,诸位还请慎重。”蚩尤道,“若是力有不逮,不必强撑,我自会派去援军。”   眼看大战将至,狱释宗很想在这个节骨眼积攒功绩好在得胜后巩固自己的地位,蚩尤明白他们的心思,又何苦放着白来的人手不用,索性由他们去练手。   狱释宗、金乌门、逍遥廷、血渊殿等一干人马带领其余杂七杂八的小门派,竟也组成千人之众,吹响号角之后,浩浩荡荡地打响第一仗。   等他们走远,神女才摇了摇头笑道:“从此与从前的格局一刀两断,纣洵要的不过是个名正言顺,能堵住悠悠之口的由头,他知道自己出一分力,蚩尤哥哥也会给足九分让其立于不败之地,蚩尤哥哥何苦遂他的心愿呢?”   “璎珞,从前你看穿也不喜说破。”蚩尤笑意深深地看过去,“这时候拆我台,是怕我被这些蝼蚁给诓骗了么?”   “只是提醒蚩尤哥哥当心。”神女也不顾及凌斯还在场,兀自道,“凡人本事没有多少,心眼可多得是。仪式一旦开启便不能打断,这三日还需蚩尤哥哥护着我。”   “那是自然。”蚩尤披坚执锐,银白的铠甲熠熠生辉,神女脚下蔓延开的魂术根已经有了实体,它们张牙舞爪地伸向城池上空,破开薄如蝉翼的禁制,已悉数生长在魂窟壁上。   地底闷声不断,凌斯忍不住回头看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万鬼嚎哭之声振聋发聩,非是肉身承受之苦,那哭恸直入人心,撞得人沉浸在恐惧中无法自拔。   隔日,前线传来战报,敌方半数人马已被斩杀,虽他们越来越靠近不死城,可已是强弩之末。   下属回禀道:“若无兵主派人增援,纣宗主恐怕早已命丧白宫主之手,他太过轻敌,万幸的是蛮荒大军兵强马壮,源源不断提供援手。”   “能撑到现在,也实在不易。”蚩尤拿起长戟,“也该送他们一程了。”   离开大帐,临行前蚩尤再次确认了仪式的进度,神女姣好面容不见。   如今面目全非,浑身布满奇怪的龙鳞和咒文,蚩尤像是对她这般模样更加怜爱,痴迷地看了半响,叮嘱道:“我亲自领兵,后方可就交给你了。”   神女缓缓睁开眼,瞳孔已成金黄一线,令人目眩神迷,她笑答:“蚩尤哥哥安心去吧,我等你得胜归来,后日朝阳初升,便是蛮荒人回归之日。”   “蛮荒盛世降临,万不可有任何闪失。”蚩尤目露凶光,“鹤不归都罢了,他身边的玉无缺同你一样通晓魂术,又是姬瑄做的傀儡,我必要在开城之时将他作为第一个献祭之物,以泄姬瑄囚禁千年之恨!”   神女目光闪烁,问道:“既提到开城,蚩尤哥哥,四根城柱是城门封印,余下两根一个是空的,一个还囚着……”   “你姐姐?”蚩尤眼神冰冷道,“那个疯女人就不必再放出来了,从前她就一直想要取你而代之,阴狠手段无数让人防不胜防,开城既毁,不必留情。至于空的那个,之后再去寻吧,姬瑄的爱徒就算死也得找到尸骨,否则也让人无法安心。”   神女不甘心,又道:“最后一根城柱毁去容易,不过,姐姐她之所以疯魔,也是因为太爱慕蚩尤哥哥的缘故。”   “璎珞,不必为她辩解。”蚩尤狠心道,“蛮荒人拧成一股绳立于不败之地,就是因为从无私己之心,流苏以情爱为借口,非但要将你吞噬掌控我的心智,还意图操控整个蛮荒为她驱策,这等蛇蝎女人怎配做我蚩尤的女人?”   神女一愣,幽怨道:“若逃出来的是她,不是我,蚩尤哥哥可会救我?”   “你在担心什么?”蚩尤笑着说,“不论从前还是将来,蚩尤心中只有你一人,无人可以取代。”   神女笑容僵硬,淡淡道:“我知道了,蚩尤哥哥去吧。”   目送心上人踏上征途,神女却无半分喜悦,怔忪地看了半天,反倒是一直隐没在暗处的凌斯让她回过些许神智。   凌斯皮笑肉不笑道:“若他知道真相,你待如何?”   神女语气冷淡道:“怎么,凌宗主偷听墙角,就是为了找到把柄威胁于我?”   “神女大人同我早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又如何能威胁你?”凌斯道,“事情败露,我也是知情者,你看兵主方才的反应,会放过我吗?”   神女冷下脸来:“那你刻意提起,想说什么?”   “许诺过在下的事,务必请神女做到。”凌斯强调,“我可不想和狱释宗的人均分天下,修真界可以臣服兵主一人,可修真界也只能听一个人的话。”   神女冷笑:“那些草包兵主根本没放在眼里,你放心。”   凌斯抱拳:“在下为神女护法。”   “前方是你的儿女,他们危在旦夕,你就这么看着?”神女问道。   凌斯表情未改,冷静道:“血脉而已,同万世荣光相比,孰轻孰重?你大可放心,最不会临阵倒戈的就是在下,我比谁都拎得清,也绝对和你站在一起。”   神女这才信了凌斯的话,放心道:“最后一根城柱便交给你了,不论你在里头见到什么,第一时间杀了她。”   凌斯默默收下一枚符咒,藏进怀中,隐入人群便不见了踪影。   而另一头,大地裂变,草木几乎在瞬间就枯败下去,龙脉以极快的速度枯竭又爆发,如此共振只让不死城上空的禁制碎裂得更加迅速。   骷髅骏马踏着冥火飞驰而来,白疏镜白应迟二人对看一眼,抽出宝剑便飞身迎敌。   所有人毛发倒竖,都被那猎猎杀气震慑得怔愣在原地,不败战神领着手下大将一齐前来,这回谁都难逃一死。   一时间兵荒马乱,厮杀声叠起,鹤不归捏紧袖中宝物,躲过荧惑狠厉一击,跃至玉无缺马背。   玉无缺将人稳稳接住,立刻道:“我带你过去。”   “好。”鹤不归眼神坚定,死死望着不死城道,“不论如何一定要入城,你我还有十二个时辰,此去未必还回得来,无缺……”   玉无缺握紧鹤不归的手,让他将自己牢牢抱住,一夹马腹飞驰过数千人头,他朗声道:“那就不回来了。” 第116章 兵临   古老的传说中, 不灭战神三头六臂,刀枪不入,若无天神相助, 后为天下之主的黄帝是无法将其斩杀于涿鹿之野的。   谁也没想到只存在于神话中的撼世神威, 当真现于眼前时, 除了泼天的恐惧,竟会从他蹚着烈火的骷髅战马中窥见一丝纯洁的神性。   一种天然有别于凡人的神性。   也是那一刻,白应迟真切地感受到蛮荒人不属于这个世界,在他们面前凡人毫无还手之力,鹤不归一早便将他们归置于同九天之上的仙族一样,原该高高在上, 互不打扰。   可他们偏要觊觎凡人沃土, 招来天灾。   “兄长, 师弟他们走了。”白疏镜看着已经突入敌军深处的鹿属, 师徒俩背影何等决绝。   白应迟剑不离手,一脸严肃道:“要留足时间,才能确保无虞, 你我一起拖住兵主的脚步, 不可让他们靠近人群。”   “我去。”白疏镜自告奋勇,见白应迟有话要说,她抢先一步道,“兵主手下大将, 有兄长一人牵制足矣, 这里的人不能没有你护着,如今你是修真界的主心骨, 若有个闪失, 咱们就功亏一篑了。”   战事胶着, 白应迟想了想只好同意,他握住妹妹的手叮嘱道:“不要逞强,只需拖住脚步,你千万当心。”   “兄长放心。”白疏镜飒爽一笑,“让他见识见识我天极宫剑法,太清上仙的名号可不是随便叫的!”   ……   巫行雪站在大帐外,再精致的妆容都挡不住他脸上的愁色。   身后是被蛮荒人严防死守的仪式大阵,无数人齐声吟唱的经咒此起彼伏,像把人浸在水里,只觉窒息,近在眼前的战火将天空都染成了褐色。   刀光剑影之上,法术碰撞出绝望的不夜天。他几乎都快能听见火树银花的幻光里有多少同胞的喊叫和。   纵使知道自己的使命已快要完成,安稳待在敌营等待最后时刻是必须去做的,巫行雪依旧分分秒秒处于坐立难安的焦虑中。   被围剿的是自己的亲侄儿,挚友,同伴,以及修真界最后的良心和信仰,如此孤注一掷对抗蛮荒大军,他凭着的是对鹤不归纯粹的信任,可也无法不感同身受。   他很想提起手中的剑,同他们站在一起。   哪怕最后的结果是同归于尽也好过如此这般冷眼相看。   “巫宫主,兵主已去,一定会赢的。”神女依旧端坐在法阵中,“你的担心到底是为蛮荒,还是为了那些将死之人?”   “毕竟我侄儿还在那里。”巫行雪倒也没有否认,幽幽道,“绝仙宫立身之本快要毁了,神女答应过我的事,总该兑现一些,让我安心。”   “你还从未开口要过什么。”神女道。   巫行雪转过身来:“不是不要,而是等这个机会,你和兵主不会当真以为我心甘情愿效忠,是因为怕死吧?”   “巫宫主尽管开口,既然答应了你,我必倾尽蛮荒人之力尽量满足。”神女摇着头笑道,“其实听你如此说,我反而放心。”   自然放心,人之欲望如无底洞,在大是大非面前也只有欲壑难填的欲望可以将人牢牢困死。   神女懂得这个道理,一直虚与委蛇的巫行雪必然更懂。   他道:“我要不死城以后归绝仙宫所有。”   “哦?”神女诧异地睁开眼,“你胃口可不小。”   “一座废城,没有姬瑄和他的傀儡,里头一切神奇尽化腐朽。”巫行雪莞尔一笑,“神女和兵主志不在此,囚牢而已,难道也舍不得吗?”   神女干脆道:“大业已成,那座死城里的一切都给你便是,我答应。”   “多谢。”巫行雪喃喃道,“我等的就是大业已成,姬瑄亲手做作的东西哪怕已是破铜烂铁,放在如今也是不可多得之宝物,如此,我便能安心待在此处了,事成之后,将我侄儿尸骨敛回安葬于城下,也算我这个叔叔对他的一点愧疚交代。”   神女道:“自然,斩断过往,迎接新生。”   “还有一事恳求。”巫行雪旋即道,“既然不死城给了我,神女稍后开城,我想第一个进去。”   神女定定地审视他,并未从他表情和神态瞧出任何端倪,巫行雪背对着滔天战火,像是真的将所有人的生死置之度外,坦然接受即将得到的一切。   神女道:“好,巫宫主但去无妨。”   ……   雪白的宫服染成了血衣,不论是仙长还是低阶修士都已瞧不出门徽,这修真界最后还剩三四百修士,阵型越缩越小,艰难地往前开路。   就连白应迟和白疏镜的宫袍上都被烈火和刀剑劈砍成了碎片,焦枯的痕迹同血痕错落有致,而宫主自始至终都挡在最前,将身后的人紧紧守护着。   只见蚩尤长戟高抬,完全不顾白疏镜凌厉的剑气斩断一臂,他狠狠掷向白疏镜心口,岳庭芳被那抹银白闪了眼,根本没敢多想,直直冲过去挡下长戟。   反而出乎意料的是,蚩尤此举不过是个饵,他另一只手反手用捅进岳庭芳的后腰。   “啊——”岳庭芳眼前发黑,只觉整个人被挑起,举在了半空中。   “庭芳!”白疏镜倏然一闪,身形瞬间消失,再出现时一柄长剑利落砍下枪柄,她抱住岳庭芳紧急后撤,蚩尤看准时机,狠狠劈下一刀。   太清上仙的后背上豁开的血口连骨头都看得见,可她不惧不哼,将人救到安全的地方,才勉强用剑撑地,少见地露出了一丝疲态。   岳庭芳因为疼痛而全身发抖,捏着太清上仙一缕衣袖,眼泪就忍不住滑下来:“到底要撑到何时……无缺他们……”   白疏镜并没有回答她。   二人危在旦夕,不敌蚩尤,而身后的人同样分身乏术,蚩尤手下所有尚存的大将妖物全将火力对准了白应迟一人,他困在其中,为了防止修为暴涨的活走尸戕害同僚,一手持剑格挡,一手捻咒画阵。   已经过去了十二个时辰,从天将将微亮到日落又昼起。   所有人像是已经不能从绝望中感受到一丝痛楚和后怕,只是机械地想要活命。   先活下去再说。   就在此时,突然地动山摇,闷雷自地心滚动,白疏镜捧起一抔沙土,突然笑道:“还有希望……”   ……   神女倏然睁开眼,露出大战得胜的畅快笑意,她手上缠满了已经化为实体的咒根,这些根系像在饱食珍馐,一阵阵鼓动将魂窟最后的一点封印都吸食殆尽,送进了神女的身体中。   “仪式完毕。”跪坐在法阵中的水妖们不约而同匍匐在地,举着双手指向神女,“请神女开城吧。”   “蛮荒降世!”神女高声喊道,“开城!”   她双手一紧,咒根像是惊弓之鸟倏然收缩,稀稀疏疏的根缝中爆发来自地底的嚎叫,魂窟的结界碎裂,只见不死城的上空无数煞气阴魂爆散而出。   最外围的城墙轰然倒塌,向地面散出的能量余震把大地割裂得块状分明,一早就堆放好的尸块被魂魄挑拣拼凑。   神女揉了揉酸痛的腿脚,被人搀扶着站起来。   “兵主在那里等你们。”她抬手往前一指,“战斗吧!蛮荒的子民们!”   刚刚苏醒的活走尸就像过境的蝗虫幕天席地地翻涌而去,而此时此刻,鹿属停在了破败的城门下,巫行雪回过头来,见到来人才绽开真正的笑意。   巫行雪捏紧的拳头微微松开,抱拳道:“终于等到你们了。”   “你随我进去。”鹤不归跳下鹿属,将人扶起,他回头看了眼玉无缺,轻轻点头,“外头交给你了。”   “师尊放心去吧。”玉无缺轻搂住鹤不归的腰,也不顾及巫行雪是不是看着,俯身吻了吻眉心,将他颊边的血迹擦掉,温声道,“一个时辰之内,保证连只蚂蚁都跑不进去。”   “等我出来。”鹤不归回握捏了捏玉无缺的手,依依不舍地松开。   与此同时,城门「咣当」垮塌,残垣断壁尽数倒在三人两侧,鹤不归一步都未停留,同巫行雪一道深入不死城。   而玉无缺径自盘腿坐在了城门口,宝剑插于一侧,地上的砂石震动跳跃,发出嗡鸣之声。   数以千计的蛮荒人正朝这里奔来。 第117章 城下   “上仙放心将玉公子一人留在外面吗?”步行在不死城的大道上, 巫行雪三步一回头地道,“宫主他们想来分身乏术,没有援军支援, 玉公子要如何撑过这段时间?”   鹤不归只是顿了一下, 忍着回头去看的冲动, 坚定道:“我信他可以。”   “上仙信任自然是好,只是……”巫行雪叹了口气,“最近听到的坏消息多如牛毛,我实在是不忍心。”   在战乱中死去的同僚已化为蛮荒人战报上冰冷的名字,巫行雪忍耐到如今,虽知殊死一搏的时刻来临了, 也难免会为寄于最后希望的两个人牵肠挂肚。   鹤不归却只淡淡道:“他答应我的事都会做到, 巫宫主不必担心, 众人豁出性命走到如今, 为的就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一定得成。”   “嗯。”巫行雪定了定心神,赶紧跟上去。   不死城里寂静非常, 外头兵荒马乱相形之下, 此地的静更是让人出离惶恐。   即便方才神女毁去了魂窟的封印,城门垮塌,尘灰落下之后, 城中却好像并没有半点动静。   巫行雪同神女说要亲眼看看不死城, 想要拥有这神迹一般的城池也并非全然说谎, 但凡世上修偃术和奇门遁甲的修士,都对姬瑄手作心驰神往, 可进来之后他并未见到奇迹。   巫行雪不解道:“已然开城为何这里如此安静?”   鹤不归全然不在意道:“此开城非彼开城。”   “这是何意?”巫行雪扫视过身边安静伫立的傀儡人, 形态各异, 神色凝固,像是城中的一切包括傀儡中的魂魄都凝结在千年前封城的那一刻,他问道,“若是他们受神女召唤突然醒过来,满城傀儡有三十万人之多,可是给蛮荒人又添一大助力。”   “不会。”鹤不归道,“千古城民只听城主一人召唤,从前是姬瑄,现在是……总之这里的子民不会为她所用。”   巫行雪接话道:“神女使唤不动他们?那就好。”   他拍拍胸脯,依旧忍不住有些发毛:“这些傀儡制作得十分精致,又身藏真人的魂魄,若是醒过来,谁挡得住呢。”   二人直直穿过主要干道,进入城主大殿,这里阴鸷之气极重,脚下不知多深的地方一直轰隆作响,那就是魂窟所在。   可大家都是第一次来,鹤不归即便对不死城了解颇深,也都是从古籍上推测,巫行雪原以为他们还要花些时间才能找到深入魂窟的地道,却见鹤不归只是在殿中伫立了片刻功夫,便像一早知道地点般径直往寝宫走去。   鹤不归摸着袖子里的东西,再次提醒:“将真正的龙脉置换过来需要时间,待让五脉联通运转如常,大概会耗尽我的修为,巫宫主,我未必你保你周全,起阵之后你先走。”   “我自然要为上仙护法,岂能做那贪生怕死之辈。”巫行雪大义凛然道,“今日之事,在浮空殿咱们就说好了的,上仙一力促成才给修真界,不,是整个凡尘带来希望,我既一早答应加入便不会在这个时候退出。”   巫行雪拿出一颗类似金丹的珠子,递给鹤不归道:“金脉是我派修炼之法门,多年下来,存储进去的力量不可小觑,这些能量神女察觉不到,我留存至今就为了这一刻,上仙尽管拿去用吧。”   鹤不归些微诧异,并没有接下:“可是你毕生修为……”   “无妨。”巫行雪笑得轻松,“上仙不也同样不在意自己,何须替我担心?”修为算什么,恶名漫天,谁又能独善其身,说来说去,保住自己的命都没那么要紧,闭眼前能见到天下安宁也值了。   巫行雪心想,这辈子恐怕就这个时候离「道」最近,真正像个修行之人。   鹤不归笑着摇头:“也好。”   ……   而另一边,在发现不死城有人进去之后,神女便调动了大量的护卫前去阻拦,前线赶回的蛮荒军队也有不少,可因为开启魂窟耗费破巨,神女虚弱至极,不能没人看护,凌斯主动请缨,随同护卫一同前往。   然而临到城门,还未见到孤军奋战的玉无缺,凌斯便先一步寻了借口脱离大队伍,独自一人去了垮塌的城柱。   是那根神女极其在意的城柱。   凌斯只知道里面封印了璎珞的魂魄,而兵主此人最在意的两件事,一件是蛮荒人得以生存,一件便是这个女人。   神女流苏顶替璎珞之名留在蚩尤身边,凌斯虽然知情,却也并非他同神女所说那般,当真将这件事当成了和神女同一立场安身立命的把柄。   他同神女为利而聚,更是深知神女拿捏人心之手段,如何能全然信任?因此只有将把柄捏在手中,才能在诡谲变幻的当下,不论身处何种立场都保住自己的性命。   城柱里原就是封印尸骨所在,按照神女的说法,这里是她的亲妹妹,那必然该有两具尸骨,凌斯费尽力气爬到最底,却只看见一枚奇怪的蛋。   蛋壳全是细细碎碎的裂痕,看上去年代久远,其上破开了一个大口,凌斯将裂片启开,看见里面事物是惊得半响说不出话。   那是一具幼龙的尸骨,皮肤干瘪附着在嶙峋的骨架上皱皱巴巴,通体灰败,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条龙双颈双首。   话本传说中的龙神,通天彻地,尖牙飞羽何等威风,唯有一位龙神是这样的形态。   那便是和烛阴大战抢夺天下后成功做了天地之主的应龙,传言中应龙喜水,深海中处处都是他藏满珍宝的龙宫,他原也是九天之上的仙兽,因和烛阴争霸惹怒神威,不惜被褫夺神力苟且凡尘做帝王。   但应龙天生神力,即便做了人间帝王,龙子龙孙却也能继承高贵血统。   面前这副尸骨,正好解释了为何璎珞流苏的魂魄如此难舍难分,哪怕一方顶替,连亲近之人蚩尤都难以分清。   凌斯却也想到另一层,神女通晓魂术,恐怕也和她们是应龙后裔大有关联。   正在此时,其中一副龙首轻轻动了动,灰尘和蛋壳碎片窸窸窣窣掉落下去,它睁开了眼睛。   “璎珞?”凌斯难掩惊讶,尝试又唤了一次,“璎珞,兵主回来了。”   听闻这个久违的称呼,金黄瞳孔逐渐收缩成一线,定了定神,扭头看过来:“你是谁?”   它的声音和神女如出一辙,却不像流苏一般,刻意的温柔下凶狠暗流涌动,璎珞柔声道:“你是谁?蚩尤哥哥在何处?我是说……兵主在何处?”   凌斯只能长话短说,将流苏逃脱千古城,筹备近千年复活蚩尤,开启魂窟的事尽数告知,最后道:“你姐姐背叛了你,想要叫我将你灵魂灭杀,由她继续顶替你的位置,留在蚩尤身边。”   璎珞像是并不意外,只是苦笑道:“她对蚩尤哥哥的爱慕不比我少,只是没想到姐姐如今如此决绝,哪怕毁去半副精气,也要我死。”   凌斯直言:“我可以帮你,回到兵主身边。”   璎珞抬头看他。   “你放心,我并不是你姐姐手下。”凌斯道,“你定然知晓魂术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关窍,这些东西神女从不肯告诉我,为了祝她完成大业,我放弃了凡尘的一切,却也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如此恶毒的一个女人身上。”   璎珞问道:“我魂魄之力低微,力量也并未恢复,你从我这里又能得到什么?”   “大业若成,你取代流苏和兵主相逢,兵主和你都不会亏待于我,可是若大业未成……”凌斯道,“神女绝不会管我的死活,璎珞,你同他不一样,兵主会看在我保下你的份上留我一命,倒时你可有能为将蛮荒人的希望留存在这凡尘,不至于让如今的所得功亏一篑?”   璎珞很是不解,从方才他的叙述中,如今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然而凌斯像是还有诸多顾虑,已经考虑到失败之后的退路。   可就在她要问出口之时,一股强劲的灵力自城中心传来,激荡在城池的每一个角落。   璎珞脸色一变:“五行龙脉汇聚到了脚下。”   凌斯狠狠道:“果然是那对师徒留了后手。”   “他们醒了。”璎珞强撑着爬出破蛋,趴在边缘往城里看,“傀儡人醒了,他们听见了城主的召唤。”   凌斯捏紧拳头:“如今那城主是姬瑄的傀儡人,璎珞,你们在姬瑄手上吃过大亏,难道还要犹豫吗?”   璎珞眨了眨眼,龙尸化作了人型,她一把攥住凌斯的手腕:“带我去见兵主,快!”   千古城醒了。   城门口的蛮荒人第一次露出惊慌,将他们围住的不止是鹤不归一早埋下的浮空殿傀儡,那破烂的城池里,木楔和机括的嘎达声十分刺耳,而蠃鱼冲天而起盘桓在天际,喷出四股巨型的水柱,整座傀儡城在一眨眼的时间内竟然起死回生。   不惊不慌坐在城门口的玉无缺,更是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千古城的子民们,醒来吧。”只见他摸着自己的丹田,幽幽道,“我以城主之名,召诸位为我而战!” 第118章 转机   不死城复苏的动静, 几乎在一瞬间就将蛮荒兵士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包括激战正酣,正大杀四方的兵主本人。   对于那座城池,这些死而复生的活走尸骨子里都浸着忌讳和憎厌, 囚禁千年之仇无非是苦于罪魁祸首早就化作黄土无处可报, 然而当城市再次焕发勃勃生机, 他们仿佛又听见了暌违千年的丧钟之音。   半座山大的奢比尸浑身粘满尸块,那些是他战中所得战利品,本见胜利在望,听见动静后他和其余大将都不约而同靠拢到兵主身边,庞大的身躯拖曳出一条触目惊心的深痕,战线被短暂隔开。   奢比尸问道:“神女还在城下, 兵主可要过去?”   荧惑接话:“这里有我们, 兵主尽管放心, 他们的有生力量已经摧毁殆尽了, 此战绝不会败。”   不知是谁支支吾吾说了声:“周围土层断裂,下头埋的傀儡数不胜数,此为援军之一, 若是城中的傀儡也醒过来……”   “不可能!”奢比尸不屑地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尸体, 窸窸窣窣掉下不少断肢,他狠狠跺了一脚道,“那些只知道烧火做饭的死木头, 哪里晓得如何从军打仗!”   “神女刚起大阵解除魂窟禁制, 消耗甚巨, 若玉无缺和鹤不归对她意图不轨,守在她身边的将士们只有人数上的优势。”荧惑道,“为防他们二人乘虚而入, 兵主护住神女为好, 这边有我们。”   “是啊。”其他人附和,“神女现在最是虚弱的时候,兵主尽管去吧。”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突然冒出来的傀儡是否会对战局产生不利影响,又替他们主上担忧神女安危,蚩尤听了半天抬手制止,低声道:“魂窟的力量还在。”   他神色严肃,眼神始终盯着不死城的方向。   众人愣了一下,握拳的握拳,聚气的聚气,奢比尸在手心燃起灵火反复观察,方才的傲气褪下去大半,他不解道:“龙脉都毁去得差不多了,魂窟的结界也被神女彻底破除,为何会如此?”   蚩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为何会如此?   从魂窟释出的力量,竟然隐隐有被收回去的趋势,由此可见,魂窟并未彻底破坏,他也想不通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龙脉是确凿毁了,巫行雪上供的金脉由他亲手验过绝无问题。   那只能是一直藏头露尾的浮空殿师徒捣的鬼!   他坚定地认为这只是一个障眼法,意图动摇军心,龙脉汇聚的能量不是区区凡人能随便召集又掩藏的。   方才「魂窟再关」的担忧一闪而过,蚩尤很快打消这个可笑的念头,镇定道:“我去杀了那对师徒!”   “这里交给我们!”众人齐声道,“绝不再让他们有喘息之机!”   说罢,两边的人马霎时又打做一团,蛮荒人被激起了怒气,这次打得更加凶残,修士们本就精疲力竭浑身是伤,好在赶来的傀儡挡下了大部分攻击。   虽然力量悬殊,数量实在可观,倒是将修士们团团围在了身后护着,给大家缓过来一口气。   见蚩尤火急火燎就往不死城杀过去,白应迟踏上飞剑,临行前只来得及叮嘱:“小妹,你顾好自己和大家,无论如何我也会将蚩尤封印。”   “兄长!”白疏镜艰难地站起来,“他乃上古神族,你若封印恐怕会招来——”   “不必多言。”白应迟回头淡然一笑,“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白疏镜还欲再劝,然而只见宫主孤绝背影,义无反顾追着而去,奢比尸等人想要阻拦,白疏镜只好奋起一搏,和他们缠斗起来。   ……   不死城复活的傀儡涌出城门,跪拜在玉无缺身边,一声声唤着「恭迎城主归来」。   那阵仗比之神女和水妖们匍匐唤醒蠃鱼还要宏大壮观许多,蚩尤风驰电掣地骑着骷髅战马而来,在城门下勒停缰绳,难掩震惊。   于是便是这样一副场景,浩浩荡荡的活走尸在蚩尤身后挺立,面对着的是盘腿淡然坐定的玉无缺,在他身后,数十万傀儡子民静默一片,等待他的号令。   这些傀儡都算活物,琉璃做的眼珠子自醒来的那刻起就迸散着魂魄的幽幽蓝光,和蛮荒走尸也算同出一脉,如此荒诞的场面也唯有今日得见,玉无缺心想,他一直希望能做出和活人一般无二的傀儡,在天地间归属进苍生的一员。   如今,倒是能见到这两大奇景,不知从哪一方时空而来的蛮荒人,面对的是自己从前人那里继承而来的傀儡子民。   都算这天地间的异类。   这一战,到底谁又能笑到最后?   ……   不死城下魂窟之中,这个天然溶洞仿佛直插地心,魂魄一散,空空荡荡的石窟只衣袍拂地都有回响,雾气氤氲,冷得叫人打颤。   鹤不归全身都冻出了霜,他坐在正心,开始复苏五脉的能量。   能量听见召唤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由一点虚无缥缈的龙气凝结成实际可触的物质,它们虬结成古藤破土裂疆,扎进鹤不归的血肉。   连结在他那颗脆弱的灵力结晶之上。   “上仙……”巫行雪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我能为你做什么?”   鹤不归强忍着疼痛,嘴唇已然煞白:“待着就好。”   可是你这样榨干自己的修为,我如何坐得住?巫行雪攥着衣袖焦灼。   鹤不归想了想又说:“若是……”   “上仙尽管吩咐。”巫行雪将他所有能拿出来固魂定灵的物件都摆好,紧张道,“我一定做到。”   鹤不归只道:“将我带到玉无缺身边,不论是死是活。”   巫行雪:“……”   鹤不归闭上眼:“唯此一件,多谢巫宫主了。”   “好。”巫行雪道。   鹤不归嘴角挂起一抹笑意,只听咔嚓一声清脆的声音,以鹤不归为中心平地起涡流,形成一道无形的吸引力,巫行雪知道魂窟在召回它的囚徒,结界被神女短暂地毁去,他们却不知,真正的龙脉却在千里之外的浮空山等待着这一刻。   赤金山在沸腾咆哮,山下偌大的一片地方被浓雾遮盖,这阵地动驱散了面纱,揭开了它的真面目。   郁郁葱葱的古树连成天,鸟雀啁啾,欣欣向荣,这是被鹤不归拼尽一颗玉晶的能量才从上清观偷天换日而来的木脉。   与此同时,他也解除了一直压制着火脉的结界,让赤金山蓬勃喷发,水脉精华之所在——一个被蠃鱼吸食,它的魂魄盘桓在上,一个是应龙的尸骨本就埋在不死城下,如今交相辉映,启动了水脉能有的最大的能量。   破坏土脉的行动失败之后,蚩尤将目标转移到唾手可得的金脉之上,却不想如今鹤不归稳稳捏住其余四个脉络,金脉也只能顺势而为。   神女筹谋数百年,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鹤不归便顺着她的脚印找寻突破之机,走一步算一步,反其道而行之,甚至不惜走到鱼死网破的最后时刻,才在夹缝中找到这一丝生机。   哪怕总有人要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鹤不归也在所不惜。   玉晶在体内碎裂殆尽,鹤不归挺着一身傲骨,将他积攒了许久的浩荡能量尽数爆发。   魂窟重启无异于在蛮荒兵士中炸开了锅,他们头皮发麻地感受着自己魂魄和力量的流失,惊慌失措之余,只能将这濒死的恐惧化为力气和怒火,发泄在敌人身上。   蚩尤一人大战白应迟和玉无缺,一点没落于下风,人马向神女的方向汇聚,傀儡人和走尸们爆发剧烈冲突。   蚩尤愤恨道:“以为这样我就会输吗?待这些木头疙瘩散了架,你拿什么同蛮荒人争?”   玉无缺不敢分神,将不死城守得滴水不漏,他深知城池里,鹤不归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不能被任何人打扰。   白应迟一剑挑断骷髅战马的头颅,将蚩尤逼至高处:“你视作蝼蚁的凡人,却有一颗拼尽全力的心,有此心者必胜。”   “凭你?!”蚩尤怒极反笑,“就算你已化境,离仙族还是差了些火候,如何敢这般同我说话?你可知我是——”   “你是被仙族弃至蛮荒的罪人,我当然知道。”白应迟不卑不亢,金光护体,剑身嗡嗡作响,他道,“各自都有去处,你也该回去了!”   “玉无缺!”白应迟大声喊道。   “是!”玉无缺抬头看去。   白应迟头也不回地说:“杀掉神女。”   蚩尤怒吼:“休想!”   蚩尤被白应迟挡下,玉无缺已突入敌军,面对人数压制的蛮荒人,傀儡子民站在城主之前丝毫也不畏惧,就在战事焦灼之际,有人惊呼:“海面上有东西!”   “仙岛还是妖岛?”   “是敌是友?”   “难道神仙下凡来救苦救难了!”   陷于窘境的修士们却没那么乐观,他们也看见了海面上漂浮过来的三个巨物,岳庭芳问道:“何来的援军,只怕是来者不善。”   “仙族之前不管,这会子更是不会插手了。”开阳长老沉声道,“可看得清到底是什么?”   “是浮着的岛。”傀儡人睁大眼睛,看向玉无缺,“是和我们一样的傀儡人,城主,是您的子民。”   玉无缺没有说话,脸色十分精彩,从狐疑到震惊,最后化为了一抹笑意。   浮岛以极快的速度逼近海岸,轰隆落在地上,只见那层若有若无的隐身结界撤去,岛上跑下来许多身体残缺却精神矍铄的尸人。   领头的人何其面熟。   萧熠吃了一惊,他看向身侧,萧旗捂住嘴:“是瑞溯?!”   瑞溯带着永夜三岛的岛民,配备着他们自己制作的精良的武器,腾腾赶来,大家高声喊道:“永夜三岛前来支援,愿为玉无缺和太微上仙马首是瞻!” 第119章 封印   永夜三岛的尸人会来绝对是个意外, 可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当初鲛人在深海中发现龙宫有奇怪动静,便去找到瑞溯禀报, 瑞溯此人重情重义, 假若他知道大陆上的人已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而救命恩人为此奔波劳碌,在如沸的议论和世人不解中踟蹰独行,他会如何做?   自然是带着所有得以苟且存活的尸人一道前来,贡献一点绵薄之力,只图能把恩情偿还。   三座孤岛数百尸人,陆陆续续靠过来, 从城中涌出的傀儡像是感应得到这些人身体里的灵魂也是同他们一般鲜活的, 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玉无缺微微有些动容。   “玉公子。”怀恩站在瑞溯身后, 微微欠身,“希望我们来没有给你添麻烦,你和上仙有难,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岛上众人躲在深海坐立难安, 只求玉公子和上仙平安。”   众人附和,声线说不出的怪异别扭,但已是他们尽力能发出的声音:“族长训练多日, 我等有一战之力。”   瑞溯动了动自己的傀儡身躯, 笑道:“玉公子尽管吩咐!”   此时不是叙旧的时候, 眼看情势紧急,玉无缺干脆认命瑞溯为自己这边的前锋大将, 除了永夜三岛的人, 又配了一万傀儡人听他调令。   玉无缺道:“死守城门, 不许蛮荒人踏入。”   瑞溯抱拳:“是!”   ……   对方又添助力,这倒让蚩尤来了精神,由此他便更加笃定,鹤不归和玉无缺根本就是有备而来,从一开始就算计,算计到至关重要的节点才将他们的杀手锏抛出。   凡人修士殊死一搏一败涂地,如今看来只是障眼法,只是他被血腥迷了眼,也差点信以为真了。   然而让他最为在意的是,玉无缺这个前世被姬瑄做出来的傀儡人,到底继承了多少姬瑄的能力。   神女曾和他们二人打过一场,那之后她十分肯定地告诉蚩尤:“玉无缺空有门钥而不知其理,无法继承城主,完全不足为惧。”   蚩尤却想到另一处:“姬瑄给我们使下这么大的绊子,是因为他参透了空间之秘,知晓我们从而何来,力量未能传承还是其次,蛮荒乃至于他们奉为仙族的人的秘密,那傀儡人可晓得了?”   “那就更不知了。”神女摇头淡笑,“虽然玉无缺掌握了魂术关窍,却一直以为自己是冥冥中通晓了某种禁术,时空交错的洪流以他的悟性是半点都察觉不到。”   “当真?”蚩尤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祸患,“若他和姬瑄一样参透其中奥秘,以这小子的野心,只怕比姬瑄还难控制。”   “不必担心,蚩尤哥哥。”神女却自信满满道,“傀儡本无魂,姬瑄养出了一缕魂魄让他得以转世,已经用光了所有机缘,怎可能重蹈千年前的覆辙,上天并不眷顾这位偃师,不会允许让他带着愿望和能为重新活一次。”哪怕是借傀儡之身,傀儡之魂,也不可能。   那可是被天神和凡人都一起抛弃了的遗世者。   基于此,蚩尤大半关于玉无缺的担忧都从未冒过头,直到方才不死城发出了真正复苏的动静,他猛然惊醒,姬瑄也曾说过他被命运抛弃。   但凡人就是充满韧性的生命体,这一点和蛮荒人一样,他们相信人定胜天。   恐怕自己的担忧已经成真了。   蚩尤从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尤其在战场人,在蛮荒人叫嚣着,拥护着,以他为支柱的时候。   只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长戟别到后背,双手拱向天空,竟招来硕大天火烧了自己满身,连长戟上都燃起了烈焰,这诡异天火又注入了力量,使得骷髅马嘶鸣迭起重得生气,踢踢踏踏宛如火球奔进人群。   蚩尤割开大腿的血肉,鲜血汩汩流向大地,燃起烈火,汹汹燃烧开来。   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调动全部修为后急需与人酣畅一战的急切。   这场灵压爆开,绵延数十里的威压让整个白令川的人无不骇然,蛮荒人振臂高呼兴奋以极,白应迟紧紧追来,却只觉得在蚩尤面前,仙凡有别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就算白氏兄妹加上玉无缺,也绝非他的对手,若是师弟在——   若是鹤不归在,以他仙人之力尚且可以一战,可师弟天生残缺,也失了同全盛蚩尤一战高下的资格。   蚩尤长戟挥下,刀身未至,烈火先行,玉无缺整个人被火焰吞噬,白应迟劈出一记掌风将火焰横断开来,堪堪将人拉出火圈。   白应迟见他无恙,拉起人并肩而立:“当下是他力量最为强劲之时,我们一同抵挡,勿让他入城打扰师弟做法。”   “师尊恐怕还需要半个时辰。”玉无缺拍掉身上的火星子,“神女刚解开魂窟封印,也十分虚弱,我想——”   白应迟大喊一声:“小心避让!”   二人艰难避开蚩尤的进攻,白应迟撑开护体结界挡在身前,玉无缺这才道:“与其留下无穷后患,倒不如一并除去。”   白应迟赞同道:“蛮荒人太多,魂窟是个好去处,不过有这样贼心不死的领头羊还是不妥。”   “所以蚩尤和神女不能再留!”玉无缺磨着后槽牙凶狠道,“姬瑄心慈,给造了个那么大的囚牢也困不住这些野心勃勃之辈,照我说,魂飞魄散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白应迟沉默地瞥他一眼。   这臭小子,当真是一日不见便有出人意料的长进,如今说话口气俨然有当家之风。   白应迟欣赏道:“说说看,你有何见地?”   “宫主别笑我大言不惭便好。”玉无缺兀自将计划全盘托出,早在将千古城民唤醒之前,他就已经部署好作战计划,说完强调道,“活走尸对傀儡,确实是场难以预料结局的仗,不过正因如此才能拖延时间争取机会,这下还有永夜三岛相助,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无须让活人白白送命,宫主以为如何?”   “确实是深思熟虑后的决策。”白应迟暂时没有给出决断,只问道,“永夜三岛到底哪里来的?”   玉无缺沉默了片刻,简短回答:“都是受苦之人,我不能不管。”   白应迟又问:“师弟知情吗?”   “与他无关。”玉无缺撒了个小谎,无意在这些事上多计较,坦然道,“时间不等人,还请宫主早做决断,若此事有违伦理纲常,我自会一力承担,但是当下……”   白应迟打断他:“好,你拖住蛮荒人脚步,蚩尤交给我。”   “交给你?”虽有白应迟全力支持,玉无缺大可放手一搏,可听闻此他顿住,问道,“宫主想要亲手杀死他?”   “有何不可?”白应迟笑问。   玉无缺道:“师尊说只有他能,毕竟蚩尤身份特殊,若是你们动手恐怕——”   “时间不等人,不是你说的?”白应迟知道他话中的意思,捏了捏玉无缺紧实的肩骨,交代一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师弟做了什么,既然都有舍弃,我身为天极宫掌门,有什么不甘愿的?不必多言了。”   白应迟端立如松,一柄宝剑在手说不出的威风洒脱,他最后道:“无缺,照顾好师弟。”   ……   战局的中心从寥寥无几的凡人修士转移到了不死城的方向。   傀儡同蛮荒活走尸爆发激烈厮杀,与此同时,永夜三岛的尸人也争先恐后,丝毫不服输。   得以喘口气的修士们面面相觑,只有极少数的人觉得自己得救了,而目睹荒诞场面的大部分人却对玉无缺抱有更大的质疑。   在沸腾的议论中,萧旗自然不会将永夜三岛的事多说半个字,稍稍一想,永夜三岛发生的事他几乎全能猜中。   甚至于鹤不归一早要他写下玉无缺事迹的动机,萧旗如今也了然。   但不明就里的人只觉得玉无缺的所作所为和蚩尤无异,这样的评价早在他亲上无量斋时便埋下了祸根,再看身边的宗焕方丈,无语凝噎的神色,意味深长的眼神,盯了半响后只剩摇头叹气,大家心知肚明,无量斋的方丈恐怕早就劝诫过,现下已经是覆水难收。   有人忍不住去问岳庭芳:“岳掌门,你同玉无缺交好,可知他变成这副模样?”   “什么模样?”岳庭芳不满道,“无缺和宫主同蚩尤殊死一搏,为的是自己吗?”   个别人当即住了嘴不敢多言,可还有几人小声嗫嚅道:“他以禁术偷偷制造尸人为己所用,如今当众尊其为王是不争的事实,恐怕药洲数百人被冰冻是假,将来要做成尸人是真。”   岳庭芳大喝:“住口。”   悠悠之口如何堵得住,就连他自己,也曾在深夜逼问过玉无缺同样的话。   这声「住口」说得岳庭芳十分心虚。   有人愤懑道:“若真是上天眷顾杀死了蛮荒兵主,接下来不死城城主归来,咱们又当如何?”   开阳长老默默推开众人走到最前,颇有长者风范地下了命令:“不死城的傀儡到底也有人的魂魄,如今他们愿意相助,不要错失了机会,诸位抓紧医治伤患,还能一搏的随我前来!”   “开阳长老。”白疏镜扶着手上的肩膀,从后走出,“我去找师兄,你们见机行事,不可太过靠近。”   开阳长老点头:“老夫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抱住这里所有人,太清上仙尽管去罢!”   白疏镜一马当先,逆着人流再次冲进茫茫尸群中,就在此时,不死城发出剧烈的一声嗡鸣,紫蓝色的华光像天神衣钵上的流纱,自下而上笼罩住整座城池,结界的界壁是连肉,体凡胎的眼睛都能瞧得明晰,可见力量有多强劲。   蚩尤愣了神。   五行龙脉催生了巨大的能量,再次扭动了魂窟的封印,他以为彻底释放了的魂魄又再次被召回。   速度之快,那层紫蓝色的薄纱像荒漠上突然爆发的砂尘,席卷过每个蛮荒人的头顶,要拔走他们的天灵,敲骨吸髓地带回去!   鹤不归呕出一口血,巫行雪堪堪扶住他,不忍看他的面目,太微上仙动了大法,几乎将自己彻底榨干,七窍流下的血迹已经泛清,他催动了魂窟封印后还强留着精神,将手指深深掐进巫行雪的手腕,喃喃道:“蚩尤不能留,扶我出去,快!” 第120章 璎珞   已入渡劫期的仙尊实力不可小觑, 哪怕白应迟已经历战数日,面前的对手越是拿出十二分的本事,他同样是不甘落后的。   一时之间, 蚩尤竟抢不到一点上风, 反而被身形缥缈的白应迟招招逼得进退不得。   玉无缺放任傀儡和蛮荒人混战, 大开魂境,轻而易举便寻到了神女的所在。   只是让他颇为奇怪的是,魂境中来自于神女熟悉的魂魄气息像是有两股,其中一股虚虚实实,由远及近。   这里的视野同外间十分不同,好似全世界的人都成为了影子, 和这个空间天然区别开来, 他们肉身不在这里, 真正能触达魂境的只有玉无缺和神女。   他看得真切, 神女为了今日筹谋,竟生生压了数千魂魄在脚下,为了方便食用, 她下身早已生出咒术根不间断地吸食能量。   魂魄有的是一缕, 有的只剩残片,大部分还完整的就像某种邪恶的活人祭祀现场,被根系穿连起开紧紧地挂在她的身上, 玉无缺看不见脚, 倒是隐隐约约瞥见里头有像蛇身一般的物事。   神女整个人盘在原地, 孤魂野鬼成了她衣摆吊坠,随着进食加快他们一张一合, 感知到玉无缺走近了, 所有魂魄都茫然地扭过头来, 冲他露出阴森又痴傻的笑。   “告诉我,你们如何做到的。”神女面色疑惑,语调却不见惊惶,她不急不忙地问道,“是姬瑄托梦了?他说了什么吗?”   “姬瑄仙逝上千年,神女还如此在意他。”玉无缺在浓烈的魂火前停下,没有贸然上前,边打量边道,“你觉得他会告诉我什么?”   神女心电百转,僵硬的嘴角掩饰不住她笑意底下的谨慎:“是我和兵主轻敌了,还是你装得太好?死物生魂本就不寻常,姬瑄造出了你,又岂会放任你自在活命,白白浪费如此好用的一颗棋子。”她算是明白了,那个狡猾的偃师死到临头不止要开天辟地造出一座城池困着败者,还留下这么个物件未雨绸缪。   再是懂得人心终究不是人,不比姬瑄玲珑七窍,神女棋差一招。   玉无缺索性直言:“你真想知道何以走到如今的?”   神女呵呵直笑。   “也不是不能说。”玉无缺装作同一败涂地的对方说话,暗暗开始动法,嘴上款款而谈,“上清观的龙脉就在赤金山下藏着,有我师尊护着,谁也动它不得,自然了,师尊乃仙族人,他想要藏一个东西凡人如何找得到?”   神女愤懑地瞪过来一眼。   玉无缺啧啧两声:“别不服气,整个蛮荒除了蚩尤还算得上仙族,他也是被一早遗弃之人,至于其他,还有你,不都是被驱逐在那,不许再踏入凡尘半步的罪人么。”   玉无缺指指天:“要我说,在他们眼里,你们连凡人都比不上,却自视甚高,偏要擅自闯入别人地界逞英雄。”   神女一凛。   几句试探,玉无缺像是知道了。   见她脸色大变,玉无缺得意道:“总把蛮荒人的利益挂在嘴边,死到临头不还是为了自保,蚩尤若知道你为了活命不惜吞噬自己人的魂魄,恐怕会后悔一路走来都听了你的鬼话。”起码站在蛮荒人的立场,蚩尤确实是个英雄。   神女阴惨惨地笑了一声:“此境只有你我看得见,说出去谁信?玉无缺……你本可做人上人,你接触到的境界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机缘,连凡人捧在云端的仙者也怕泄露出去的秘密,可你不珍惜!”   玉无缺眯起眼睛:“我不稀罕。”   “别得意。”神女捏碎「裙摆」下大片残魂,咣咣塞进嘴中,“还不到最后,我和蚩尤哥哥没那么容易输!”   果然有后招,玉无缺一剑劈进地中,双手结印:“你还算漏一样。”   神女:“哦?”   “同正道仙门相比,我做事只论对错。”玉无缺道,“是对的,方式可以百无禁忌,你要吃,抢得过我么?”   话音一落,玉无缺张开咒术根疯狂抢夺神女赖以为生的「吃食」,两厢法力剧烈碰撞,四面的空间震荡得模糊不清。   像是预感到神女遭遇不测,蚩尤原本同白应迟厮杀得不可开交,甫一愣神将头转过去神女的方向,不备时吃了白应迟狠狠一击。   剑身没入他铜墙铁壁的身体,喷出的血液还带着火星,他因为疼痛而更加恼怒,一掌击开白应迟就冲将过去。   先杀掉神女,再以此吸引蚩尤的注意力,本就是玉无缺和白应迟商量好的计策,逐个击破才有机可趁,可白应迟追击而至。   万万没有料到他有生之年能见到完全未知的事物——魂境的虚实因为其间的两人争锋相对而支离破碎,边界破碎,因而里头的情况外头看得一清二楚。   若说神女非人非鬼非仙非兽,因为蚕食魂魄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庞然丑物,面目全非,那当下的玉无缺就像是从冥府爬出来的恶鬼之王,他大快朵颐不分青红皂白地吸取,身上的咒文根像血脉一样蓬勃跳动,甚至伸进了神女的心脉和头颅。   蚩尤仰天大喊,却也无法制止他心爱的女人在面前被吸成了皱巴巴的一块薄皮。   堪堪附着在灵力撑起的骨架上,已是强弩之末,她眼神挂在悲恸的蚩尤身上,伸出手来。   蚩尤受了巨大的刺激,蛮荒人也感召到主上的悲伤,振作精神,竟一瞬间调转所有兵器,齐齐涌将过来,挡在前头的傀儡被踩踏成碎木屑,活石被刀削斧劈肢解成碎块,一时半会儿难以再起来作战。   潮水混杂着怒火聚在蚩尤身后,他哪怕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在魂窟将所有人带走之前,杀掉这些以下犯上的宵小!   短时间内吸收大量的灵魂为食,玉无缺飘飘然间也有些忘乎所以,他几乎快要克制不住了,神智逃遁到了九霄云外,身体里积蓄的力量让他在这个瞬间,跃至兵主之前。   什么魂窟什么凡尘,蛮荒人也好凡人也罢,但凡有奸猾恶劣,都可一吃了之。   咒文根从虚空魂境里伸将出来,越过不死城的臣民,越过永夜三岛的活尸,扎入蛮荒人的天灵便敲骨吸髓。   魂魄在极快地被抽干,只见蛮荒人的尖嚎随着他们眼白上翻,然后失去光泽,逐渐连声音都消弭了。   岳庭芳在不远处只觉骇然,他心想,玉无缺是不是疯了。   身边的人都顿住脚步不敢往前,只觉此情此景,蚩尤在失控的玉无缺面前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俨然已经疯魔。   ……   将将从不死城出来的鹤不归也看见了爱徒失控,是意料之中却也意料之外,他虚弱地半靠在巫行雪身侧,一直不住地催他:“杀掉神女和蚩尤便够了,你想法子将他隔开,莫要……莫要伤人。”   巫行雪像是没听清,再问:“上仙说的他是?”   “无缺。”鹤不归捂着丹田,吃力地往前走,边走边要解除仙身的法术。   然而周身道袍才隐去一半,华丽高贵的鸟羽才覆到半身,鹤不归往前迈去倏然挺住,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腕,僵在半空的一截消失了。   “别动。”鹤不归回手拦住巫行雪,低声道,“前面被人隔开了。”   “你的手!”巫行雪震惊地四处乱看,所见物事没有任何更改,可鹤不归的手往前一触便消失了一半,他也不敢再动,尝试去乱抓时被鹤不归厉声制止,旋即又匆匆收回来。   巫行雪大惊:“这是什么?”   “中间有一层很薄的……”鹤不归思忖着措辞,“另一层空间。”   巫行雪完全没听懂:“什么?”   “太微上仙好心思,竟然已经参透了。”站在无形的境壁之后,凌斯突然献身,他搀扶着一个绝色女子,女子面色惨白凄凄楚楚,凌斯漠然道,“兵主一败涂地,便是你筹划的好戏,可别以为蛮荒只有这点本事,那位神女死了,我可还有一位。”   女子抓着他的手臂道:“凌宗主快些走,这里撑不了多久,能挡一时半刻,救人要紧。”   鹤不归还没弄明白突然冒出来的神秘女子到底是谁,却也猛然惊醒,兵主尚有退路!   蚩尤还在失去心爱之人的悲痛欲绝中,拳拳到肉,刀刀致命,白应迟抵挡得破费力气,白疏镜也加入战局,而玉无缺吃够了魂魄,他轻而易举可以操控数十万傀儡臣民反攻。   好像就快要反败为胜了!   “蚩尤哥哥!”   虚弱的女人当空一喊,凌厉凄然刺破战火,蚩尤从茫茫人海中瞥见她,怔愣住。   凌斯赶紧解释:“向兵主告罪,她才是真正的璎珞,那个人——”   他指着玉无缺的方向:“她骗你许久,她是流苏。”   神女将死未死,见到亲妹妹出现,竟又突然恢复生机,凄厉地抓挠:“救我,蚩尤哥哥救我,助你大业能成的是我,管她什么事,是我一直陪着你……”   另一边,璎珞哭喊道:“快走,跟我走,你我尚有活路。”   凌斯站在蛮荒人之间,向后一指:“留得青山在,兵主当以退为进!”   蛮荒人的主心骨还在,那即便所有人再次回到魂窟也还是有希望的,他们让出一条路,期期艾艾地看着蚩尤,抱着一种誓死护送主上撤退的决心。   然而蚩尤犹豫了。   就是这一刻的犹豫,亦真亦假的神女不住呼唤,玉无缺凝起雷霆万钧之力,摧枯拉朽地扯住蛮荒人的生魂往魂窟方向拖曳!   流苏破碎了,喊声卡在喉咙里,瞳孔在一瞬间涣散成影。   蚩尤慌了神,正要去护,璎珞奋力越过众人抓住他的胳膊。   无人听得见她同蚩尤耳语了什么,但兵主脸上的神色可见,其实见到璎珞的那一瞬他便认出了她。   可是来不及了。   不可一世的英雄,从未败过的战神,做不到丢下子民一人先走,玉无缺拉扯着魂境能量,催动魂窟收缩。   「轰隆」一声,连笼在鹤不归面前那层薄薄的空间也碎了,鹤唳破空,蠃鱼嘶鸣,蚩尤瞳孔骤然收缩,他只来得及将璎珞推开,用尽力气,保她周全。   下一瞬,他不顾后心空置,扛着烈焰长戟猛然朝玉无缺的心口刺去,长戟的利刃刺破玉无缺的血肉,然而比利刃更快的,是自己胸口突然长出来的华丽鸟喙。   仙鹤穿膛而过,一个漂亮的回旋,挡在了玉无缺面前,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以最快的速度追来的白应迟和白疏镜只来得及大喊:“师弟!!”   蚩尤一只手已经掏空了仙鹤的腹腔。   血肉模糊之间,是早就已经破碎不堪的玉晶。 第121章 仙去   白鹤撞入怀, 瘫软在玉无缺的臂弯,身体上的热量和仙气在迅速流失,玉无缺单手抱住它, 推出一股精纯的灵力将整只鸟包裹起来, 封了周身血脉, 严严实实地罩上一层护体结界。   腹口血洞人人都看见了,他自然瞧一眼便一清二楚,悔恨没有跟进去之余,也有点怨鹤不归一意孤行地牺牲。   如若他一早知道,是断然不会允许鹤不归做出这样危险的事。   可当下,不是责备谁说与不说的时候。   鹤喙轻轻地抬了抬, 点在玉无缺的肩头, 它已经虚弱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却感觉得到抱着自己的人因为愤怒和害怕浑身颤抖, 当然,玉无缺刻意背在身后的手捏着什么,那缠缠绕绕纠结的根系虽说看不见, 却能带来汹涌澎湃的阴邪之气, 白鹤第一时间便察觉了,它想喝止想劝诫已然来不及。   于是只张了张嘴,把所有话咽下, 像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只是不想任何人再出事。”玉无缺强自镇定地解释了一句, 又低声道:“师尊不怕, 我在这,我会保护你的。”   狭长的鸟眼艰难地转动, 像是听了话真的放下心一般, 它松了紧绷的神经, 软在那人胸口,可眼神依旧凌厉,死死盯着蚩尤。   “好,你不放心便看着。”玉无缺背在身后的手狠狠一捏,“这场仗,也该有个了结了。”   嗡——   来自魂境的嚎哭震恸识海,而非穿透耳膜,法术碰撞的火花中,蚩尤复杂地看过去——流苏已经化了,化在了纠缠不清的咒文根中,亦如她将旁人蚕食的过程一样被玉无缺吃得一干二净。   他记得当初在蛮荒时,流苏和璎珞臣服在他脚下,发誓要终身追随。彼时的这对姐妹同每一个苦的蛮荒人一样只求活着,在恶劣凶险的蛮荒境内有一苟安之地。   哪怕她们和任何人不一样,是高贵龙神的后裔,却因先祖被降罪而世世代代囚禁在蛮荒里受尽折磨。   而囚禁的因由竟如此荒谬。   流苏说过,应龙一体双魂成了她们知晓魂境的关窍,由此才跳出六道轮回,厘清天上人间冥府蛮荒的区别。   她可以助兵主跳脱六道,凌驾众神成为主宰。   璎珞却深知这样的本事会招致何等灾祸,求活路无可厚非,可无人应该凌驾在轮回之外。   她告诉兵主,界限并非牢笼,众生是平等的,一旦可控的界限被破坏,不可控的弱肉强食便会催生灾难,到时候秩序崩塌,灭亡不可避免。   可是蚩尤当时并没有听进去。   他只记得,求一条活路无可厚非,便带着蛮荒人破了境界,以为此等孤勇能换来新天地,然而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蛮荒人的灭顶之灾亦是用凡尘的灭顶之灾换来的,谁都没有后悔路可走。   白应迟素手握剑,正要将兵主斩首,白鹤突然睁大眼睛,发出的唳鸣只有玉无缺听得见,他同样被那道穹顶而来的雷霆给遮住了双眼。   白疏镜宝剑自兵主天灵而下,一剑毙命,而她翩跹而来,赶在白应迟下手之前撞开了他的剑锋,她像天神下凡,追击的天雷更是让这副景象染上一层神威,可紧接着,白应迟意识到她做了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修行者渡劫,欠的这点机缘总不知何时能来,白疏镜只在魂身霎时清明的一瞬明白了,她为兄长牺牲,便是机缘。   白应迟没来得及同她好好道别,嘴里喃喃说着什么,伸手去抓,人却已经和蚩尤一样淡得一晃就散。   白疏镜只是摇着头笑,回首再看,白鹤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一颗颗顺着血羽毛往下滚。   蚩尤消散之际,只茫然地看着身后突然疯魔的蛮荒大军,他这次败得实在彻底,败得五体投地。   凡尘不止一个姬瑄,还有鹤不归玉无缺白氏兄妹这等千千万万他根本未放在眼里却会为虚无缥缈的「苍生」而肝脑涂地奉献一切的人,也往往是这等他最瞧不上的「大义」,走向人定胜天的结局。   他该听璎珞的话,至少对冥冥中的规则,抱有一点敬畏之心,也不至于——   不过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无声喟叹,眼角余光盯着最后璎珞离去的方向,作为兵主,作为蛮荒人的旗帜,作为某种「不败意志」而存在的他,彻底消散在任何世间之前,仅有余力将心爱之人送走。   蛮荒人亲眼见证着主上兵败垂成,自是在陷入彻底的绝望之后,倾尽所有力量试图将在场之人都拖下地狱陪葬,这场反扑必然短暂,却也破坏力极强,光靠魂窟的禁制吸收残魂已然不够,玉无缺一只手紧紧抱着白鹤,全神贯注地把自己当做兜底法阵之用,彻底放开咒文根。   不论多远的距离,不论来自魂境的咒文根是否会让凡尘活物灵神动荡,他已顾不得这许多。   于是修士们便见到,那若隐若现却爬满禁咒的根系铺天盖地而来,扎进蛮荒人的血肉中只瞬间便将人吸干,魂魄抽离片刻之后,蛮荒人的血肉「噗呲」一声炸裂,粘合成型的尸块窸窸窣窣掉落在地上。   地上很快就堆起了尸块山,凡人哪敢乱动,眼看着它们被抽离拖入天际,无力地砸向地面,看那若隐若现的咒文根乱舞,吃饱喝足后在上空继续寻寻觅觅,惊天雷霆只炸响一下,整个天空都惨白一片,腐臭的尸体席卷而去,像是夹杂着魂魄的哭声。   数十万蛮荒人顷刻间消散了,不灭战神被太清上仙一剑毙命,震天的雷劫带走了那位仙者。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让人来不及分辨,灾厄是否过去了,到底谁赢了呢?所有人目瞪口呆地透过白应迟急急降下的护体结界看着这场惊天巨变,就连宫主本人,脸上神色也辩不明晰,若是胜利,为何他悲伤得像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原来得道飞仙听不见仙音,也没有仙家来接引,除了灌注全身的仙气护住心脉,不至被天雷夺了性命之外,白疏镜只察觉到她看凡尘事物越来越淡然。   身处雷暴中心,所有人的目光都是茫然无焦的,唯独玉无缺像是能看清里头的一举一动。   白疏镜扭过头盯着他,动了动嘴型。   玉无缺艰难又笃定地点头,回答道:“我会照顾好他,太清上仙放心去吧。”   她又看向白应迟。   脸庞在光晕里淡得难以分辨,玉无缺道:“宫主,太清上仙说——”   “我明白。”白应迟即便看不清人,也知道小妹说了句抱歉。   从此往后便是天人永隔。   得道飞升后,她与凡尘再无瓜葛。   白应迟笑中带泪,他什么都明白,小妹一早报着必死之决心也要保住他,无外乎是把苍生福祉托付于一人了。   只是旦夕祸福难以预料,虽是永别,她到底因此修得仙身。   白应迟心想,天神到底在这一刻施舍了些许悲悯,也是幸事。   他无力地垂下手中剑。   白鹤嘴角喷涌出殷红的血,再也挨不住昏厥过去。   天地黯然了片刻,再等恢复清明,已是风平浪静,云卷云舒。   ……   三日后,千古城下。   “这些是药王谷养育多年的灵草,烦请交给玉无缺。”季雪薇小心翼翼地递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面对面前还泛着淡淡尸气的男子,姑娘家难免有些胆怯,却努力克制着不想表露出来。   到底在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将凡人修士护在身后的是他们,不好大庭广众之下当成恩人千恩万谢,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   季雪薇捏着帕子,挤出笑意:“匆忙离山,只留下这些,还望不要嫌弃。”   “哪里的话。”瑞溯笑笑,恭谨接过捧在怀中,“多谢姑娘大礼,在下知道这里头都是药王谷救命的宝贝,我会交给城主的。”   “太微上仙好些了吗?”季雪薇往城中望了望,“玉无缺可有受伤?”三日前匆匆一别,血糊糊的两个人着实让人揪心,这一去竟然连面都见不着,整座城池已开始安静运转却丝毫不见大胜庆贺的迹象,让人不免担心是不是鹤不归出了大事。   瑞溯道:“城主损耗巨大。”   配合魂窟禁制再起,纳下的魂魄没有十万也有八万,都让玉无缺一个人生生承担了,别看他吃得酣畅淋漓,到了身体里那滋味有多难受只有他自己晓得。   若是修为底子不够,如此强度的残魂吸食是会将人的魂灵撕扯开来以至于魂飞魄散的。   因此休养多久,何时复原根本没有定数,何况还有另一位伤得极重。   瑞溯摇了摇头坦白直言:“上仙耗尽修为,命悬一线,城主如今闭门三日,一直在想办法。”   季雪薇倒吸一口凉气,急道:“不知城中可有医官,不如,不如让我进去看看!”   “姑娘莫急。”瑞溯道,“情况确实不大好,但也没姑娘想的那般糟,城主目下在全力救治上仙,一定会保住上仙性命,若姑娘实在不放心,倒是可同在下前往大殿一见。”   季雪薇头脑一热,倒真想跟着进去,但肩膀突然被人捏住,轻轻拦了下来。   她回头见岳庭芳无奈摇头,忍不住嗔道:“芳大哥,里头的不是别人!”   作者有话说:   卡了这么久非常抱歉,今天开始隔日更恢复一下手感,本卷快结束了,下一卷是最终卷。 第122章 沉眠   我能不知道里头的是谁吗?可如今的玉无缺已然是不死城城主, 他又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人吗?岳庭芳忍住话头,将她拉到身侧耐心道:“小妹,你若进去了, 置药王谷于何地?”   季雪薇不语。   岳庭芳又道:“当下谁都没有心思庆祝这场战争的胜利, 你知为何?”   季雪薇将头扭开。   “凡人得胜, 却也死伤无数,实在是伤了根本。”瑞溯解围道,“各自忙着医治伤患,剿灭残余力量,需要一段时间恢复,二位不急这一时, 若营地需要任何帮助尽管开口, 城主交代了, 会不惜代价帮助诸位的。”   诚如瑞溯所言, 同兵主一战虽大获全场,修真界死伤无以计数,原先两种势力的均衡也被彻底打破, 可谓是元气大伤。如今白应迟带领大家在距离不死城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救治伤患, 尚有余力的门派被安排了出去,一部分人做戍守护卫,一部分人乘胜追击, 都是为了提防依附兵主的仙门再有动作。   这些门派人数可观, 实力不可小觑, 虽说目下因为兵主败北而作鸟兽散,可歹念已起断不会此时投降, 善后会是件十分头疼又持续很久的任务。   原本玉无缺大开城门, 瑞溯也数次同白应迟禀报, 城中衣食供应不缺,房舍足够,完全可以保障伤患的医治,可仙门竟无一人愿意进去。   这不难理解,毕竟人人都看见玉无缺对蛮荒人的魂魄做了什么,更是亲眼目睹满城傀儡和活尸走来走去,没有在此时同他争锋相对,举旗讨伐已是留了体面。   因而即便季雪薇十分担心玉无缺和鹤不归的状况急急送了药来,也只敢送到城门口,她若真进去,旁人只会说药王谷立场不清。   想明白这些,季雪薇也没再强求,安静站在岳庭芳身后,对瑞溯点了点头:“情势复杂,我就不进去了,多谢你提点。”   瑞溯好脾气道:“应该的,姑娘不必客气。”   岳庭芳问道:“你是蛮陵岛的瑞溯?”   瑞溯道:“是。”   “据我所知,蛮陵岛将你留在碎月群岛做些买办的活计。”若非有啸月楼在,很难查到这样的小人物的身世过往,岳庭芳看了眼岸边再次悬浮起来的三座岛屿,找了半天措辞才问,“如何会背井离乡,变成如今这样?”   瑞溯抬手一指:“不算背井离乡,蛮陵岛就在那,只是如今三岛合并成为了一体,叫永夜三岛。”至于如何会变成这样,瑞溯没有细说,只道兵祸降临,覆巢之下无完卵,再偏远的地方也难逃一劫。   岳庭芳:“永夜三岛现如今由你管辖么?”   瑞溯行了个礼:“也不算管辖,都是相依为命之人。”   “人?”岳庭芳语气淡淡地说,“你们已不算凡人,往后如何打算?”   瑞溯道:“追随城主和上仙,以报救命之恩。”   岳庭芳料到是这个答案,有些话却也忍不住提醒:“不死城若一直这般敞开大门,里头的所有人都会过得如履薄冰,玉无缺放任你们在这里,可有想过将来?”   异端不容于世,活傀儡和活尸在修士眼中,同蛮荒人并无多少区别。   即便如今联手抗敌成功了,待时日过去,他们只怕会成为新的敌人,到时站在对立面的玉无缺和整座不死城,要如何自处?   瑞溯看着岳庭芳笑了笑,知道他是好意,也只淡淡道:“岳掌门当真是城主至交,否则这些刺耳真话,是断然不会说得这样直白。”   “那你转告他。”岳庭芳叹气,“人人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   瑞溯点头:“岳掌门说的是。”   岳庭芳坚定道:“我既接掌上清观,亦会继承养父意志,苍生福祉高于一切。”而这苍生中可不包括活傀儡和活走尸。   瑞溯看着他。   “芳大哥,走吧。”季雪薇拉了下他,眼神不住往城中飘去。   千年古城亦飘荡起人间烟火,姑娘家实在不理解,这不算苍生,那它们究竟属于什么呢?   ……   鹤不归掉进了一场冗长的噩梦,明明在昏阙前,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赢了。   虽然赢得不够漂亮,弄得自己十分狼狈,到底玉无缺全须全尾好端端地将自己接在怀里。   本来该画上个完美的句点。   然而,却半点没有胜利的喜悦。   身上的疼,自然是抽筋剥骨十分难捱,可就算修为尽失,筋脉全毁,也是尝过的苦,比起又一次生离,肉身的苦痛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知道自己没有姐姐了。   在雷鸣闪烁的时候,千钧一发之际,白疏镜大抵是故意打白应迟和蚩尤一个措手不及,才抢到这个时刻去牺牲的,而自己算漏一步的是,杀死蚩尤该亲自出手,坏就坏在这破身子天生差了一截,动了大法还想凭借仙力斩获蚩尤太过勉强,鹤不归只堪堪挡下了冲玉无缺而去的致命一击。   至于手刃蚩尤,就落到了白疏镜手上。   鹤不归想,兴许玉无缺在某一刻就意识过来,他动了这个念头,未必能全身而退。   因此才无所顾忌大放魂术,以图能缓解部分魂窟吸魂的压力,正因彼此有这心照不宣的默契,他鲜血淋淋地出现在眼前,玉无缺半人半鬼的骇人模样,竟是一个都未多问多言。   但事难两全,他素来自信于靠双手能护住想要护住的人,事实上,一手得到,一手便会失去。   鹤不归悲大过喜,沉湎伤怀太过,便一直浑浑噩噩着。   “师弟可曾醒过?”   “并未。”   “玉晶已经彻底毁了,保住命已是不易,无缺——”   “宫主不必多言,若只是保住命,待师尊醒来他虽不会怪徒儿能力不济,我却不能原谅自己,好端端的一个人,落下终生残疾的毛病,他也是不肯的。”   噩梦中外界的只言片语偶有入脑,鹤不归却并未被「终生残疾」四个字给吓到,比起这个,他更在意周身汹涌的邪气。   是玉无缺彻底不打算压抑魂术的反噬,纵着这股邪魔歪道的能量肆意增长了么?   可他没有力气张口,又要如何劝?   迷迷糊糊中,总是听到师兄的叹息,言辞辗转,也总是凝在自己身上。   他一直没能醒过来。   “太清上仙的事……”玉无缺坐在玉床另一侧,刚收了法阵,有些发怔的扭头看着鹤不归的侧颜,喃喃道,“师尊断然接受不了。”   “小妹得道飞仙,比起死别,这算是好的结果。”白应迟探过两人脉象,见玉无缺无意挪动,便将汤药递给他,“凡尘需要一个鼓舞人心的消息。”大家都能从这件事里得到些许安慰,除了这间密室中的三个人。   “有一事,我想同宫主先明说。”玉无缺道。   白应迟看着他:“你说。”   “我原打算在诸事落定后,光明正大地迎师尊入城。”玉无缺把鹤不归的手握在手心,“与他结亲,定下白头之约。”   白应迟一点都不意外,可他愣了下才问:“什么叫原打算?”   “他们守在城外半月有余。”玉无缺意有所指,自嘲一笑,“我倒不是怕他们,但发过的誓,效力会如何应验在我身上尚不可知,如今我反悔是真,不敢将后果让师尊同我承担,所以这个念想恐怕只能是妄想了。”   白应迟沉默了许久,自然明白他所指「他们」是谁,只问道:“此事师弟知道吗?”   “誓言?”玉无缺问道。   白应迟一笑,摇摇头说:“他亲自带你上山请罪,肯定心中有数,我说的是你二人要结亲之事。”   “师尊早已答应过我。”玉无缺屈指摩挲着鹤不归已经消瘦下去的下巴,“只是我怕……许他一场空欢喜,或者,连欢喜的时间也不够了。”   “师弟的性子如何,你不清楚么?他认定了的事,再难更改。”连同男子结亲,还是自己的亲徒儿都答应了,恐怕没什么再能让他转圜,白应迟道,“即便你有诸多忧虑都是以他为先,他一样都不在乎。”   玉无缺哑然失笑,他觉得自己方才问了些废话。   他的师尊他自然清楚,只是这些憋在心头的忧虑不说出来,实在难受得紧。又问不得当事人,唯有天下唯二同鹤不归亲近的人如此劝了,他才舍得依照本心放肆最后一次。   “让宫主见笑,竟在这种事上婆妈起来,可切莫让师尊知道,不然,他反悔可如何是好。”玉无缺打趣一句,又道,“既然定了,往后可就得辛苦宫主了。”   白应迟道:“不论发生什么,我自会始终如一地照应师弟,不过无缺,有几句话我得让你知道。”   玉无缺道:“宫主请讲。”   白应迟屈指一弹,凭空陡然出现了漫漫星象,其中一颗闪烁着耀目红光,光芒下条条相缚的褶皱像是锁链的模样,他告诉玉无缺,这颗凶星命中带煞,受到严厉的天谴,替人累世受过。   玉无缺凝视片刻道:“此星不详。”   白应迟道:“克六亲死八方,求而不得,得而所失,一生孤苦。”   玉无缺骇然:“那这是……”   “是师弟的星宿。”白应迟低声道,“他并不知情,如今一切造化皆可寻到源头了。”同他亲近之人,皆会以生离死别的方式离开他,虽说凡人一生总在失去,但落在寿数无穷尽的鹤不归身上,天谴只会让「失去」的剜心之痛历久弥新。   如今二人定下终生之约,凶星已成,结局注定——不得善果。   “不能破么?”玉无缺问道。   白应迟叹气摇头:“无解。”开阳长老当初的原话是,天象可破,星象可解,命中若有灾厄尚可寻法子度化,鹤不归是星宿整个变成了凶星,无药可救了。   且降下天谴之人乃神仙,凡人更是无力撼动,至于他替谁受过,为何是他受过,无从得知。   玉无缺了然道:“我只关心,师尊可会因为星宿呈凶,有什么麻烦?”   白应迟坦言:“他本人反倒无事。”有事的是跟他有关的一切人事物,凶星自成煞局,刑克千万。   “我明白宫主为何将此事告知于我了。”玉无缺同白应迟相视一笑,“管他什么星,此局我来破。”   白应迟看他不可一世的模样,难免好笑:“若是破不了。”   “破不了这人我也娶定了。”玉无缺狡黠笑道,“我同他一样,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   无量斋誓约下的心魔尚在,玉无缺悖逆行事属实,等着的未知刑罚和责难成了横亘在将来中的一根刺,饶是如此,鹤不归也一定是不管不顾欣然奔向自己。   那落在玉无缺身上,心上人的星象是吉是凶根本是无伤大雅之事,哪怕当真是颗遭天谴的星宿,会多灾厄和变故,他在身边比什么都要紧。   两人一同做局引蚩尤走上末路开始,便一直是在悬崖铁链上行走,不论哪方吹来大风都有粉身碎骨之患,可一个不在乎,一个无所谓,倒也昂首挺胸到了今天。   习惯便也觉得轻松了。   白应迟终于放下心来:“别高兴太早,师弟的情况还是很糟,接下来半月你我有得忙。”   “我有法子,宫主尽管放心。”玉无缺道。   “有你护着他,我自然是放心的。”白应迟道。   “比起这个,宫主还是顾一顾外头吧。”玉无缺收了笑,无所谓地耸了耸眉头,淡淡道,“往后若无要紧事,宫主最好莫再来了,我保证将师尊全须全尾交出来,在此之前,也不想看到修真界向天极宫发难。”   噩梦中沉沦,这段对话反而是最不真实却听得最真切的。   以至于后面几日再偶闻几句,鹤不归都没能放在心上。   “无缺,你到底要做什么!”   “宫主不必多问。”   “把法阵停下!”   “白应迟,不死城同修真界向来势同水火,到底今后是相安无事,还是兵戎相见,不在你我态度,只看大势。你若不听劝还往我殿中闯,可莫怪我不留情面!”   “我知道你是好意。”   “知道还来?瑞溯!送客!”   “玉无缺!”   轰隆一声,重物狠狠闭合掩紧。   像是要把红尘一切烦扰隔绝在时于空之外。   鹤不归不知道为何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听得焦心,满肺愁肠,可他醒不过来。   “鹤西,这里只有你我了。”   一只温柔的手掌轻轻抚摸着脸颊,一下一下,哄得疼痛都减轻了些许,那人像是根本不在意他听不听得见声音,离得很远,嗓音很低。   “等我半年,醒来就什么都好了,相信我。”   作者有话说:   这卷到这结束,下卷开启——   卷四   念念回响 第123章 余火   古人有云, 千帆过尽时,枯木又逢春。   凡人经历一场浩劫,虽还未弄明白那毁天灭地的蛮荒兵主自何处而来, 到底是绝处逢生了, 中原大地上的人虽总被精怪魔神视作最卑微之蝼蚁, 却也不可否认,人是最有韧性的生灵,他们像荒野上枯了一茬又一茬的秸秆,烧之可作柴薪,风吹雨打又复新绿。   怎么都好,生命到终点也能物尽其用, 因此才会生生不息。   不过百废待兴, 终究漫长而艰巨。   兵主败北已是半年前的事, 在白令川得以见证兵祸终止的凡人修士满打满算不超过二百人, 最终也是残的残,死的死,除开蛮荒人的尸块不说, 仅仅是修士自己的尸首就堆成了山, 半数以上甚至连具全尸都凑不出来。   为了防止腐烂的尸体再生瘟疫,白应迟下令,一把大火从不死城门口烧到了看不见尽头的滩头, 海岸线镶了层金边, 数个日夜不曾熄灭, 竟比日落西山的金辉还要耀眼。   一把火之后,蛮荒人彻底只剩下灰烬, 风一吹便也散了。   在原地扎营休养的修士陆陆续续打道回府, 譬如上清观、天极宫这些大仙门, 根基深厚,尊长尚在,回山尚可好好将养休整,玄戒门此类就要苦些,不少仙门的尊长和掌门已经在数次战役中殁了,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更有甚者浩浩荡荡地出门抗敌数千人,回去时寥寥无几几十个,连领头人的尸骨都未曾带回。   不过相较之下,他们还算不幸中的万幸,总归是有个回去的地方,其余式微或本就人丁稀少的仙门,要么门派早被叛军占领烧毁,要么已经彻底绝户。   因此白应迟回到天极宫后,第一件事便是召集还有余力的仙门之首,一同商议如何将散落的修士和门派收编安置。   整个修真界的格局都将改变,还有意愿存续的仙门,由天极宫做主派出得力的尊长扶持重建,各家能出人便出人,能献策便献策,在人手稀缺的当下。   因为共同抗敌而结下的深厚情谊多了一层生死之交的意味,无人「自扫门前雪」,纷纷倾囊相协,以至于从前那些恩恩怨怨都不值一提了,比邻而居,你家武场塌了用我的,我家药炉没了用你的。   白应迟刚回宫那一个月忙得晕头转向,待他稍微闲下来,花如渊才恭恭敬敬过来拜见。   几月不见,幼童抽条拔高,成了个挺立的少年,只是脸上不见少年得意色,凄凄楚楚满是愁容,白应迟还未措辞如何安慰。   倒是花如渊先开口道:“爹爹没了,如渊自知肩负重担,还望宫主多教教我,我也想快些长大,保护好娘亲和门中的家人。”   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是没吃过苦,吃过苦的孩子一夜长大,叫人欣慰也叫人心酸,白应迟揉着他的脑袋半晌没说话,只不住点头。   花如渊这一路走来,记挂的人很多,除了父亲过世,玄戒门几乎倾覆,还有生死未卜的太微上仙和玉无缺,外头传言他自然听见了不少,到白应迟面前无非只求个心安。   花如渊忍着眼泪又问:“大哥哥还在吗?”   “在。”白应迟搂紧他,“你玉哥哥在照顾他,不会让他有事。”   “那玉哥哥还好吗?”小如渊再问。   “都好。”白应迟回答道。   少年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道:“是不是他们不能再回来了?”   白应迟沉默了很久,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小如渊晃了晃仙长衣襟,抹掉眼角的泪说:“宫主不要难过,虽然不能再回来,都好好的就好。”   白应迟愣了下,明白他在旁敲侧击地安慰自己,说的鹤不归和玉无缺,却也说的是白疏镜,便莞尔一笑:“嗯,小如渊说得对,都好好的就好。”   后来,白应迟不管出入何地,都将花如渊带在身边,从修行到念书,上至艰深的治世大道,下至世故人情,他手把手教,虽未来得及替他办一场亲传弟子的拜师仪式,却也是名正言顺的大弟子了。   至于玄戒门那边,由众分舵主加上花如渊的娘亲推举出了一位代掌门,暂时掌管玄戒门上下。此人是花如渊的表姐花霓裳,早年嫁给了隐世仙门苏家做儿媳,听闻家中有难,她夫家家大业大实力雄厚,虽不入世,却也在这困难当头愿意做她后背助其一臂之力。   女儿家若认真起来,同样巾帼不让须眉,她很有担当地扛起一门振兴之责,并放言承诺,待如渊学成归来,再将掌门之位交到他的手中。   花苏两家联手,同样是台面上的大仙门和隐匿凡俗后的仙门联手的契机,算是为天下人开了个好头。   至此之后,重振修真界的重担落在了每一个仙门的头上,那些从前不喜出世的仙门自觉有了责任,也愿意站出来承担这份责任,无形中,为重创后的修真界注入了一股新鲜的血液。   ……   “季掌事,该走啦。”药王谷的修士们拖着数辆马车缓慢往前挪动,嘎吱嘎吱碾出深深的车辙。   季雪薇端着厚厚的一本册子,一一点过后她人落在车尾,出了半天神才应了声:“你们先走,后头还有一车,我坐他们的。”   “欸?”其中一名年轻的修士揉揉脑袋问道,“方才我数过,恰好二十七辆,难道我输错了?”   “没有。”季雪薇冲他笑了笑,“那是新加的,无名无姓出生地也不详的,就以门服区分一同下葬,问过白宫主的意思,新刻了仙门门碑,到时合葬。”   货架上都是才刻好的墓碑,一方碑上尽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名字后头写着各自的出生之地,石门岗地如其名,盛产石料,修士们在这里订了大批石碑,以作义冢之用。   按常理说,客死他乡之人不论尸首是否完整,都该由家里人或是同乡人敛尸回家下葬,讲究个落叶归根,可世道艰难,白令川一战持续时间太久,范围太大,尸首尚且完整的却是家中无人了,家中尚有人在的却也无法从七零八碎的尸块里找到熟悉的面孔,因此这些可怜修士的身后事就由几大仙门操持着一同办了。   仙首们议事后决定,在不死城以西二十里的地方建一块葬墓群,好好安葬无法回乡牺牲在此战中的修士们,墓葬群又叫做「义冢」,一为纪念,二也为警醒。   警醒活着的人,若是让野心失控膨胀,若是妄想凌驾于天道,若是轻易将他人性命嗤之以鼻,那么换来的会是共同的灾难,且结局正好说明了,凡人百炼成钢,终会胜利。   选在这个地方修建义冢是大家的意思,建立之初瑞溯便将此时禀告过玉无缺,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面朝大海背倚青山的义冢真正想要震慑的人是谁。   “无妨,随他们去吧。”玉无缺终日将自己关在寝殿密室中,鹤不归一日不醒来,旁人谁都不敢去打扰,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来回荡漾显得有些虚无缥缈。   正巧怀恩端着刚熬好的汤药过来,晾在屋外,他看了眼瑞溯道:“城主这几日像是有些虚弱。”   瑞溯皱眉:“你面见过他?”   “并未。”怀恩摇摇头,看着明灭的灯火勾勒出一动不动的身型说,“听声音,比前些日子弱了不少,夜里总咳,不知是否因为太过辛苦才这样。”   可是谁又敢在这个时候劝他休息呢?瑞溯叹了口气,继续回禀:“上清观的岳掌门离辛夷村越来越近了,虽说是为了剿灭狱释宗余党,可他们重启监寮,新建的寮屋都围绕在辛夷村附近,城主也知道,那村子里冰封了数百染蛊的村民。”   玉无缺暂时没有精力将村民的魂魄释出来,但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将那些人同样做成傀儡,往后在不死城生活的,显然这个举动触犯了修真界的禁忌,岳庭芳也并非头一次试探他的动机,紧张微妙的那根弦一直绷着,谁也不知道究竟何时会彻底分崩离析。   玉无缺半天没吱声,瑞溯又问:“傀儡已经在加紧赶制,城主是否决定要将人带回?”   “运吧。”玉无缺疲惫道,“回城安置,若是有人阻拦,也要尽量避免伤亡。”   瑞溯拱手道:“遵命。”   玉无缺又补了一句:“不死城的事绝不退让,任何人都没有商量的余地,你抓紧时间,赶在他们来之前做完。”   怀恩悄声问:“他们是谁?”   瑞溯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姿势。   怀恩倒抽一口气,觉得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要说这世上最古板执拗的人是谁,非那群秃驴莫属,他难免为玉无缺担心起来。   殿中传来玉无缺的声音:“这几日很要紧,师尊就快好了,若是他们来了你如实告知,没人会闯殿的,待师尊安然无恙我自会给个交代。”   瑞溯一凛:“我懂了,城主交代的事我这就去办,药已经晾温了,还是用些吧。”   “多谢。”脚步声由远及近,闭锁多日的殿门咿呀推开,玉无缺站在门后,单手扶着门框,递给瑞溯一个东西,“城中百姓皆是骁勇战士,有此物他们会听你调配,往后……这里还要辛苦你多照应。”   瑞溯战战兢兢接过,打量着他。   玉无缺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衣,披散着墨发,裸露着雪白的胸膛,不知何时开始,他额间和四肢天生就有的火红烙印再也没能消去。   如今好看的肌肉上画着复杂的咒文,从腰腹一直蔓延到脖颈,黑色的咒文里偃师印愈加殷红夺目,使他整个人看着都极其不对劲,阴沉中透着妖冶。   瑞溯关切道:“城主脸色不大好。”   “不用管我。”玉无缺无所谓地揉了揉太阳穴,“好好用这个东西,派出去一队人,不论如何必须找到凌斯和璎珞。”   瑞溯不以为意:“兵主一败涂地,他们左不过是躲在哪里苟延残喘罢了。”何苦要冒着被其他仙门诟病的风险去追两个亡命之徒。   万一因为抢人再起冲突,照那起子多事之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作风,岂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一定要找到。”玉无缺强调,“我总觉得,能解开这一切的答案就在他们落脚的地方。”若是弄不明白,不止百尺冰封下的村民无辜枉死,就连自己,也要死不瞑目的。 第124章 回山   「咣叽」一声, 茶杯被狠狠砸在桌沿,落在地上清脆地碎了一地渣,侍从赶紧过来打扫, 不住冲白应迟告罪, 白应迟摆摆手:“没事, 再倒一杯来。”   宗正扶额解释:“我们掌门这半年都在外头绞杀妖人和狱释宗余党,火气难免大些,还请宫主见谅。”   “玄戒门肩上担子重,庭芳,辛苦了。”薛易粗着嗓子,话头一转,“不过在诸位尊长面前, 不好无礼。”   岳庭芳压着火气, 对白应迟和薛易拱手:“是晚辈无礼了, 还请宫主和师父体谅。”   薛易拂袖坐下:“嗯。”   “听闻最近遇到了难处,是和不死城有关。”白应迟坐在堂上,轻轻吹开茶叶, 他向来不拘小节, 更明白岳庭芳的火气来自何处,也就风轻云淡地道,“岳掌门有话不妨直说。”   岳庭芳一肚子憋屈, 有话, 很多话, 且说来话长。   这本来是一件极好的事。   从白令川打道回府后,上清观颇得威望。尤其岳庭芳, 一战成名成了修真界名副其实的香饽饽, 谁都说他是青年才俊, 盛名更比当时玉无缺还要响亮些,且玉无缺已然声名狼藉,更衬得他无比靠得住。   因此流离失所的修士不少愿意拜入上清观门下,就连人丁稀少的仙门也想倚靠这座大山,甘愿改头换面做上清观的分舵,岳庭芳胸有大志本就想做一番建树,众仙家几番商议后,剿灭余党、治理妖族、安置流民、收编仙门的任务全落到上清观手中。   这四样任务没有哪个是轻松的,首当其冲要剿灭狱释宗余党便十分艰巨,遥想当年,好歹是同天极宫叫板,不相上下的大仙门,虽因同兵主沆瀣一气而名誉扫地,众多门徒加起来依旧是个大祸患,起初大部分人都想要将其一网打尽。   不管是受制于人太久心生怨恨,还是因为这场浩劫留下的心理阴影太深,总之,几乎无人肯对狱释宗余党网开一面。   除了天极宫和三两中立仙门不置可否。   一方要赶尽杀绝,一方却想留点余地,白应迟看得远些,无意在这种时候趁火打劫,虽是余党到底也是修真界的有生力量,往后缺的是人手,能感化能招降好过赶尽杀绝。   于是白宫主一人拍案,招降为先,不听教化的由上清观统一抓捕送去无量斋受审,再有负隅顽抗抵死不从的处死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岳庭芳不敢违拗宫主的安排,也只能服从,心中总是不忿的。   这个命令同样沿袭到了妖族头上,不过妖族已经经过一轮整治,因此招降的妖人占了大多数,兴许是顾忌凌家兄妹的处境,岳庭芳没有在这一项上过多提出要求,按照天极宫的安排,从碎月群岛往东划出很大一块地域给妖族生活,只一点要求,因着妖族这次参与暴动颇为不驯,百年之内,他们不可踏出居住地半步,且有专人看守。   妖族彻底没有能力与修真界抗衡,且他们有过在先,于是便也同意了。   至于颠沛流离的百姓,也都陆陆续续收拾了包袱细软随着修士们去往更安全宜居的地方扎根下来,监寮的数量比从前更多,零星的厮斗时有发生。   不过说到底,心头大患已然祛除,余下的都可以让漫长岁月慢慢消化。   唯独白令川和不死城,成了修真界新的禁忌。   上清观同不死城的傀儡已经爆发过不小的冲突,以瑞溯为首的永夜三岛活尸于光天化日下行动自如,也不知是神经少了一根,还是随了他们主子那自小就什么都不放心上的性子,竟坦坦然然在不死城过起了日子,这才多久,已经筹备着要开市营业,和凡人世界互通有无,做买办生意。   甚至大摇大摆地走近凡人城镇里张榜布告,招揽凡人进不死城定居,还是那句话,房舍足够,衣食无缺,偃术奇巧遍布全城,交通生活是想都不敢想的便利,只要人来,傀儡也好活尸也好,大家都是亲密无间的一家子。   这些话落在修士耳中,只觉得大逆不道,相当荒唐,自然也无人真的敢去定居。   传言甚嚣尘上,说玉无缺就是第二个姬瑄,而他丝毫不懂得避忌,种种越界之举正是为了将自己态度摆出来。   反正活傀儡毁不得,活尸也不能杀,在他眼里和肉/体凡胎一个样,他偏要凭一己之力创造出共存的局面,谁能奈何?   如此胆大妄为无法无天狂得没边,最为难的无外乎从前同玉无缺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岳庭芳。   “他们守在辛夷村的人与监寮冲突愈演愈烈,宫主也是知道的。”岳庭芳阴沉道,“念在往日情面,我并不想亲自动手,谁料想玉无缺他……他竟叫来数千傀儡,大肆开挖冰面,将人都送回城了。”这不是明摆着用武力震慑,态度不可谓不强硬,岳庭芳要不是旁边有人拉着,宫主一封接一封的书信相劝,很难说就亲自上手打起来,彻底和旧时好友撕破脸。   如今这脸用不用撕破已经没了区别。   有人叹息:“人有生老病死,若是都像他那般死后将灵魂封进傀儡继续存续于凡尘,那……置冥府和仙道于何地,置六道轮回于何地?”   有人责骂:“玉无缺根本不听劝,我瞧他野心比兵主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等一味忍让不过是姑息养奸,此子心性难测,若是入了魔,凡尘岂非还要遭殃!”   有人直言问道:“此奸不除,苍生难安!敢问宫主何时能有决断?”   堂中各家仙首都默不作声,有人偷偷看了眼白应迟,揣测他什么态度,可宫主一脸讳莫如深,倒把气哼哼的岳庭芳弄得骑虎难下。   抱怨归抱怨,为难也是真的为难,可他从来没有过要将玉无缺「除去」这个念头。   到底年轻气盛些,他还是没忍住开口道:“宫主给个明白话,不死城往后该拿他怎么办,若再发生这类事情,我打是不打?”   巫行雪幽幽道:“若无不死城傀儡相助,只怕在座的各位如今都在义冢做邻居了。”   “好歹他曾在老夫座下修学,不如我去劝劝。”薛易抹着胡子道,“这么大了,像是也能听几句人话。”若非真心疼,平日这等和事佬的破事本该木青君来做的。   就很心塞。   有人阴阳怪气地道:“你才做了他几年师父?人家正经拜过的师尊都没说话,如今更是不知在不死城中如何了。”   巫行雪瞪过去一眼:“太微上仙为着修真界鞠躬尽瘁,到如今病情都尚未好转。”   那人道:“究竟是病了,还是不愿回来,要在那里同人家比翼双飞,谁又能知?”   “闭嘴!”岳庭芳喝止一声,白应迟脸色也沉下来。   “话虽如此说,阻碍轮回乃是大逆不道!”玄戒门代掌门花霓裳站起来道,“有功当赏有过当罚,若赏罚不明,谁能保证不出现下一个「兵主」,到时又指望谁来替大家解围?”   一直默不作声听着众人争吵的萧旗往前一步道:“无量斋的住持已经动身了。”   巫行雪诧异道:“什么?”   “诸位与其在这里彼此攻讦,不如等无量斋的消息。”萧旗摩挲着腕上木镯,眼神晦涩不明,“总得有人给世人一个交代的。”   ……   大家都在等玉无缺给一个交代,或者说,等无量斋能出手公正地将后患斩除,不死城在这场终极之战中虽说是「天降神兵」救人于水火,可那未知又太过强大的力量引发的恐惧,足以将功绩消磨殆尽。   这就是凡人的本性。   而唯一能够自如出入不死城的萧旗,带来了第一手消息——宗焕大师只身前往不死城,于一月后到达城门口。   一年又要终了,那天白令川下起了大雪。   大师先独自去了义冢诵经,后到城门也并未遭到任何阻拦,甚至傀儡子民对其十分恭谨,瑞溯和怀恩更是亲自出来相迎,可宗焕并未踏进去一步。   他去了崖边小亭等候,那里的苍松被积雪压弯了腰,等到日落时分,久不见人的玉无缺姗姗来迟。   萧楼主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二人坐在亭中喝了一个时辰的茶,夜风刮起的雪落满肩头,起身时远远见着,宗焕大师拍掉肩头的雪,冲玉无缺的背影双手合十鞠了一躬。   而后他便离开不死城径自回山了,所谓的无量斋会惩治不死城主便也没了下文。   从那时起坊间的传闻和言辞更加不堪入耳,因为忌惮,修士们每每都会在和傀儡狭路相逢时刀剑相向,冲突持续不断,喊打喊杀的声音此起彼伏,逐渐淹没了半年之前生死一线拼死救下苍生的身影。   一直到狱释宗宗主纣浔死在了白应迟的手上,血渊殿半数招降半数被歼,逍遥庭掌门张茵茵彻底下落不明,大家才发觉,兵主之祸终于结束了。   只是那场战役里消失的人,像是也不再有人记得。   “回,回来了!”侍童跌跌撞撞一路跑上山,「噗通」跪进殿中,又是欣喜又是激动,“禀宫主,他回来了!”   “谁?”白应迟从案后抬起头。   侍童道:“是太微上仙!”   白应迟「哗」一声站起来,动作太快顾不上外袍也落下,阔步往外走,边走边问:“到哪里了?”   “还在山下。”侍童小跑跟上,支吾道,“是玉无缺送上仙回来的,傀儡车架就在山门口,还有不少……活尸跟着,我们不敢放行,所以先来禀明宫主。”   何止不敢放行,守山门的修士差点跟傀儡打起来了。   白应迟看他一眼,懒得责备只叹了口气:“你去告诉空知一声,派飞甲将不死城的人直接送进浮空殿。”   侍童:“可是那些东西……”   “回来的是本宫的师弟!”白应迟冷声道,“此事谁敢妄言一字半句,宫规惩处!”   “是!”侍童一凛,深深鞠躬,再抬起头时,宫主的身影已如月夜风雪散在了殿门前。 第125章 辞别   太微上仙已经平安回到浮空殿的消息不胫而走, 听闻是玉无缺亲自送回来的,修真界的人又提起一口气,天极宫宫主态度暧昧不清, 无量斋置之不理, 当真是没人能管这疯子了吗?   惴惴不安的修士们开始暗中窥伺, 更加提防着不死城的一举一动。   不过百姓们倒是十分欣慰,偏远贫困的小村子受上仙恩惠多年,自从知道白令川一战后上仙命悬一线便日日祷告求神拜佛,如今终于能松一口气了。纷纷把自家还能拿得出手的鸡鸭鱼米面油准备好,待春播时分浮空殿来人,一定要送给上仙。   可是太微上仙迟迟未曾露面, 不止外头的人不晓得他回宫后的情况, 连天极宫的弟子都没有再见过他, 只知道玉无缺将人好好地送回来了, 送进浮空殿后,宫主几乎日日都去探望。   寒冬腊月,大雪依然断断续续地下着, 空旷的飞甲坪积起厚厚的一层雪, 空知一早便等在那里,虽身是傀儡,心却是人, 不知为何今日总觉得心里凉透了, 见到来人一步一个脚印缓慢而落寞, 心头更是没来由地发酸。   空知强行挤出笑意:“师兄的东西都收好了,你说不要鹿属, 我便挑了山中最精良的骏马。”喂得饱饱的, 还带了足够的马粮, 可以一气儿跑到无量山下。   玉无缺瞥他一眼,吊儿郎当道:“不想笑就别勉强。”   空知嘴角抽了抽,嘟哝道:“都要走了,就不能说些好听的哄哄我。”   “现在哄了,往后没人哄岂不是很可怜?”玉无缺掰着他的下巴来来回回看了半天,故意道,“也不是设计缺陷呐,怎么笑得比哭难看,还说最后一次了,给你修好了再走。”   空知就烦这种气氛烘托到位本该抱着彼此好好哭一通的时候他偏要破坏得一干二净的半吊子脾性,扭开头没好气地说:“有个东西给你。”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晶莹剔透的平安扣,穗子是自己编的,图案绣的是玉无缺的偃师印,原材是空知和坤达兽在赤金山里掏了很久才寻到的宝石,极其难得,雕刻了两只飞鹤张开翅膀,鸟喙相衔成一个圈,寓意平安圆满。   空知自顾自拴在了玉无缺的腰带上,垂着眼道:“自我成人,只许过两个愿望,第一个是想师尊平安地回来,这是第二个。”   玉无缺抬手按了按空知的肩,安静听着他说。   空知道:“希望师兄……好好活着。”   “会的。”被寒风呛了一口,玉无缺捂着腹腔直咳,只一会儿便脸色苍白,他歪过头啐掉一口脓血,无所谓地将嘴角殷红擦去,抱了抱空知,“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等他醒了,你盯紧些,切莫让他做傻事。”   空知眼眶湿热:“师兄放心。”   “不过他肯定不会做傻事的。”玉无缺笑道,“活着本就金贵,师尊这么喜欢我,哪里舍得折腾自己的性命。”   “师兄——”空知连声音都在发颤。   玉无缺把空知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盯着他的发旋笑了半天,傀儡不会长个子,如今玉无缺站在他的面前已经高出一个头了。   想当初还是这小子日日去夏雨苑照顾他,冷声冷调很难亲近,如今想来,还是爱哭爱笑嘴不饶人又略怂的师弟比较可爱。   “走了。”玉无缺把他脸抬起来,擦掉眼角的泪。还想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若在那个人面前掉眼泪,岂非两个人一起伤心。   不过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才是人生乐事,何苦憋着,于是他把话都噎回去了,只留了一个潇洒的背影,独自坐上了飞甲。   空知站在寒风中一直目送着飞甲离开,风雪迷了眼,眼泪大颗大颗滚下去。   他头次觉得做人也没那么好,一旦感知到「离别」心里就难过得直抽。   而人的一生却是不断的离别构筑起来的,所以突然便能理解鹤不归将自己关在浮空殿的缘由。   可待他醒了,这样的「生别」又要多久的岁月才能彻底消化掉呢?   就连刚做人不久的自己都很难从悲伤里自拔,何况是他。   ……   一月后,无量斋突降雷火,傍晚时分映得半扇苍穹都是火光,萧楼主次日下山,宣布玉无缺伏法,已由无量斋的住持亲自处决。   消息一经传出,好事的人都跑去不死城窥伺,却没发现任何风吹草动,活傀儡照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做着各自的活计没任何异常,连情绪都很平静。   一开始还当他们并不知道,可有人发现每到日落时分,恰好是那日无量斋火光冲天之时,家家户户便会在门前点上天灯支起供桌,连城门口大路两边也有烛台水灯搭起的小路,蜿蜒十里,蠃鱼回到不死城后心甘情愿当着苦力,竟也默契地送出两股溪流,把灯台缓缓送入大海。   烛台连成萤火一般的锦带,悠悠然然没入浪里,平静而哀伤,带着满城魂魄以及蠃鱼的诚心和温柔,送他们城主最后一程。   无声的仪式持续了七天,头七一过,每到傍晚时分这个特殊的时辰,撞钟人便会准时敲响大铜钟,听见这沉郁苍凉的单调声响,傀儡们双手合十目视西北方,默默祷念——寿喜安宁。   也是将玉无缺处刑的同一天,鹤不归终于醒了,这些日子过去,他早已彻底恢复如初,自然,如此大的事也无人敢瞒着他。   “你别怪宗焕大师,无缺上不上山,这惩戒都躲不开。”白应迟道,“此事我细细问过无量斋的长老们,也查了许多古籍,那山中但凡种下过心魔便是同天上掌罚的神仙定了契约,凡人奈何不得。”   况且宗焕大师同鹤不归有私交,数次私下劝诫无果,说到底,玉无缺不肯收手一意孤行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白应迟剪掉烛心淡淡道:“你昏厥之时,宗焕大师便只身前往不死城,可并未强行将无缺带走,听萧楼主说,全因你病体未愈,无缺尚有事情没有做完,大师便顶着压力硬是给无缺拖延了足够的时间。”   “我不会拿他如何。”鹤不归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道,“我奈何不了任何人,各个有自己的理由,谁又管我说什么?”   “师弟,我看看你的伤。”白应迟将手搓热一些,坐在床榻边。   鹤不归拉开衣襟,露出惨白的一片胸膛,再往下,着实让人有些心惊,赤红的经咒以肚脐为圆心向四面蜿蜒盘旋,那咒文密密麻麻是用富含灵力和血迹的特殊鱼线缝合在伤口上形成的。   经咒的中心缝的是玉无缺的偃师印,用的自然也是他的血。   白应迟在鹤不归刚送回来那日就知道玉无缺做了什么,可他并没有掀开衣服看过,当下看见这堪称鬼斧神工的杰作,难免感慨万千。   白应迟道:“玉晶碎掉时,我想过无论用任何办法,只要吊住你的性命便可,这倒不难实现,可他不同意。”   “嗯。”鹤不归平静道,“他知道我不会肯的。”谁要残废一辈子,连累旁人这般活下去?   可事实上,修复玉晶这件事几乎不可能,哪怕璇玑长老本人亲自动手,也只有一成的把握。   当初鹤不归身体还是幼年,在几位长老的护法下开膛破肚,璇玑长老是预埋下了所有链接经脉的关窍,最后才把玉晶嵌合成一体的,蚩尤打碎的不止是「核」,还有血脉上那些细细碎碎链接的「扣」。   “你躺这半年,无缺大半时间都在清理你身体里碎裂的残渣。”白应迟将鹤不归的手腕抬起,轻轻点了点两处伤口,那里也有红线缝合的偃师印,“若非胆子大,对自己的偃术又有绝对自信,谁也不敢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将你……剖开。”   一点点划开,放血,清理取出,同时又要不断注入自己的鲜血置换,维持鹤不归的性命,日复一日,才将会流入心脉的碎渣子清理干净,「扣」根据玉无缺自己设计的灵核嵌入,光做这些他就耗了半年的时间。   瑞溯和怀恩离他最近,却也无人知道他将自己关在殿里一天比一天虚弱下去是因为这个。   哪怕白应迟被挡在城门外,约好三日开启水镜让他探望师弟近况,宫主也仅仅只是留意到玉无缺脸色不大好,那时只当他是太累了。   至于灵核里放置了什么东西,能让鹤不归醒来之后整个身体焕然新生,充满能量,不用言说。   “我不知道他最终的目的是这个。”白应迟说来惭愧,却也直言,“可救与不救,若他和你都来问我,我也是做不了选择的。”   鹤不归掌心按在自己腹部,幽幽道:“他会不知道吗?比起生不如死,这样让我活下去我是最不肯的。”   可也正是因为腹中有玉无缺的金丹,维系着生命,就仿若那个人和自己一起共享跳动的心脏,鹤不归才会更加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性命。   玉无缺混蛋就混蛋在于,他完全摸准了自己的心思,竟如此荒唐地逼着他要好好活着。   鹤不归缓缓攥紧拳头,睫毛扑簌扑簌直抖:“师兄,他可有话留给我?”   白应迟心揪得一疼:“并非要我转达,但字字句句都同你有关。”   鹤不归道:“都说了些什么?”   “与其听我说,不如自己看。”白应迟握住他的手,“怕你念着他,无缺辞行时我将影像留下了,若你准备好了,师兄就让你看看。”   “让我看。”鹤不归攥紧他的手,用力得骨节都在泛白,“我想亲眼看看,他到底是如何狠下心的!” 第126章 留影   玉无缺不是个操心的人, 但有个例外,凡事沾上鹤不归他就控制不住要多管管,许是管成习惯了, 脑子里不断浮现鹤不归因为不满这个不喜那个而赖唧唧的模样, 只会忍不住想宠, 于是恨不得吃穿用度都为他一辈子打算进去。   临行前本就时间不多,玉无缺还拉着空知在厨房待了大半日。   而这一切老妈子行径,都被空知手里的溯回珠给记录了下来。   厨傀休眠小一年,厨房突然变得如此热闹还有点不适应,可玉无缺嫌弃厨傀手艺不精,不许他插手, 傀儡只好可怜巴巴地捡起扫帚抹布, 将积起的灰尘一点点扫干净。   冷锅冷灶在「刺啦」一声菜油下锅后, 阵阵喷香, 玉无缺边做边叮嘱空知,厨傀在旁悄悄记下了他说的所有话。   “蜜饯一定要加些山楂,调和甜味, 他才好下口, 太甜吃个一两粒齁着了,他又找借口不吃饭。”   “这段时间喝的药大多是续筋活血的,苦得倒胃, 若实在吃不下别逼他, 做成药膳, 添些时兴野菜味道还不错,方子都记下了吗?”   “爱吃的不爱吃的都在这个册子里, 师弟看着做, 咱家师尊在挑嘴一项上着实像个三岁孩童, 除了惯着还能怎么着,只要他肯吃,尽量变着花样给他做,记没记住?”   空知记得极其认真,生怕漏了半个字,不住地点头:“记住了记住了,师兄,我手艺没你好,要是把师尊饿瘦了怎么办?”   玉无缺「砰」地把傀儡脑壳拍得生响,凶道:“我就夜夜托梦来骂你!”   “你!”空知又难过又生气,锤他一下,蹲在小板凳上盯着脚尖小声嗫嚅,“别说这些让人难过的话,哎呀!”   “矫情。”玉无缺提溜鸡仔似的拎起他往外走,温声道,“往后我不在了,日子怎么过都得靠你周全,尽力就好,别让他觉得总是一个人,嗯?”   空知眨巴着眼睛,郑重地「嗯」了一声。   除了鹤不归心爱小菜谱,还有玉无缺私房偃术秘籍,一并传到了空知手中。   当时两人站在空落落的仓库里感慨万千,想当初这里堆满鹤不归亲手做的偃甲和各式各样的宝贝,随便哪一个拿出来都价值连城,还有外头遍寻难得的材料,自己为了做些小东西欠下一屁股债。   账本都还挂着呢,仓库反倒空了,像是被山匪洗劫过一般,为了打败兵主几乎掏空了浮空殿的所有。   “没事,趁着师尊休养,你也可以安排傀儡先做起来。”玉无缺和空知拖过一张闲置的小案几面对面坐下,厚厚几本册子推到空知面前,玉无缺指着他道,“抓紧修炼,这身体可以修出金丹,到时自己做灵核,把灵力灌注进去,灵核设计图我都画下来了,里头还有内功心法。”   空知两眼放光,不敢相信:“我可以吗?”像师兄师尊那样,做出属于自己的傀儡,翻身做主人?   “自然可以。”玉无缺摸摸他脑袋,“好好学,不懂的多问问师尊,你我可是拜入了天下第一偃师的门中,不能给他丢人。”   空知笑嘻嘻伸出五个指头:“放心,五年,哦不,三年内,我一定追上师兄。”   “还有这个。”玉无缺垂眸,稍稍停顿了片刻,抽出一本点了点,“是关于魂术和……一些不切实际的猜想。”   尽管从流苏那里得知自己是姬瑄手作的傀儡转世,但直到如今也没有任何关于姬瑄的记忆,变回城主之后,大概因为地理环境是熟悉的,模模糊糊竟有了些曾经的画面,关于制作技艺和姬瑄言传身教的理念,玉无缺总觉得里头有十分重要的东西,所以也不管细节有多支离破碎,尽量都记录了下来。   他道:“如今发生的所有事都可以从里头找到我想给的答案,你交给师尊。”若他有任何的不理解,看完这个,大抵能明白自己的动机。   哪怕一点点都好。   “我可以看吗?”空知天真地问。   玉无缺点头,于是空知虔诚地翻开头几页,看了半天有些吃惊:“是师兄画的金丹图?”   鹤不归身体里以玉无缺金丹作为源动力支撑身体的结构图,图形十分复杂,处处是密密麻麻的小字,为了让人看清每一处作何机制,写得已然尽可能详尽。   玉无缺敲敲他的脑袋:“置换金丹风险颇大,在千古城观察了一月,没有任何的排异反应我才敢将师尊送回来,但往后如何还不好说。”   “毕竟敢如此做的,古往今来就师兄你了。”空知明白他的意思,接话道,“你给我看这个,是怕将来有个万一,我可以救急。”   “这样的情况几乎不会发生,但有备无患嘛。”玉无缺笑笑,觉得冥冥之中上天当真有自己的安排。   就比如鹤不归的身体同自己的金丹几乎嵌合得完美无缺这件事,已经不能单纯用巧合来形容。   至于内里到底有什么因由如今已没有时间去查证,结果是自己想要的就行。   空知有些担心:“师兄是知道的,师尊最不喜旁人强加给他的东西,尤其是……为他好而做出的牺牲。”   “那又如何?”玉无缺抓抓头发,将头一撇,“不喜欢我也做了,反正听不到他骂我啦,这种时候我只顾得上他好不好,谁管他高不高兴。”   “他若是恨你怎么办。”空知心说,到时候可不是我想劝就劝得了的,照师尊那执拗性子,若真恨起来扒你坟出来抽打都有可能哦,你想想璇玑长老。   玉无缺心中一抽。   “就算真的恨我,他也舍不得报复我。”玉无缺想得很开,最后将偃术秘籍塞进空知的衣服中,“白担个师兄的名头,也没好好教过你什么,本人毕生的心血都在这儿了,就当……临别礼物吧。”   空知静了一下,突然坐在玉无缺身边抱住他的手臂:“我是在寂波岛因你魂术爆发而觉醒了魂魄,师兄,还有什么比让我「活一次」更重要的事吗?”   玉无缺搂住他:“说的也是。”   空知抽抽鼻子:“谢谢你。”   玉无缺在去见白应迟之前,在观夏的屋门跪了一天一夜,他深知自己不孝,未来得及报答养育之恩,也无法再尽孝膝前,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是大逆不道,可除了长跪不起求得观夏原谅,也属实没有其他办法。   人心都是肉做的,跪了一夜之后观夏还是将他提溜进了屋子里,没再舍得打这不孝的孙子,只是怅然若失地问他:“为何明知不可为,还偏要一意孤行,直到不可挽回?”   白应迟开门见山问的第一个问题,也是这个。   玉无缺想了很久要从何说起,于是问道:“宫主可相信,这世上有你我看不见的空间。”   白应迟耐心极好,烹着茶同他慢慢聊:“未曾见过,自然不敢说相信,但世上万物未知之事太多,所以你发现了有这样的空间?”   “何止发现,我曾去过,魂境就是一种。”玉无缺半趴在案上,有人认真倾听他自然有些激动,“里面也有生灵,就好比现在我们坐在灵枢殿中喝茶,在另一空间中的灵枢殿有可能是雪山之巅,荒漠之原,有生命的兽或人,在同一时间为了活下去做着各自的努力。”   “同一时间,不同空间。”白应迟皱着眉咀嚼这些话的意思,“听上去,冥府和仙界便是如此。”   “还有两个地方,很像我描述的这样。”玉无缺竖起手指,“冀望山和兵主口中的蛮荒。”   由此延伸得出的结论是,空间彼此有一层无形的「壁」,也可说是某种规则——肉身死而魂魄堕地入六道轮回,道成飞升成仙而自凡俗解脱,各自在不同空间生存,力量强弱不会互相影响,魂魄作为生命的载体形成了某种隐形的循环。   原本这层「壁」的存在坚固而隐秘,却不知为何,蛮荒人闯入凡尘世界,以至于生灵间力量强弱不均,平衡打破,空间出现了裂缝。   玉无缺分析:“按道理,唯一掌握空间法则的是仙族,正因此由他们执掌三界,当初才能够将落败的蚩尤关到蛮荒而让此等不可一世的战神毫无还手之力。”   白应迟听得认真,便顺着他的话问下去:“分析得有理有据,那这次为何又放任兵主不管?”   “我原也是想不明白的,毕竟若我猜测属实,而有人拥有了同仙族一样的能为,岂非会给所有空间都带去隐形的威胁,仙族绝不可能坐视不管。”玉无缺指指头顶道,“我想他们一早就出手干预过了,而如今的局面不过都是意料之中的。”   白应迟往前捋了片刻,脱口而出:“姬瑄?”   玉无缺斩钉截铁道:“没错,姬瑄得势,兵主破界被其囚禁,后来姬瑄暴毙不死城封禁,应该都是仙族的手笔,如此算来,今日兵主再败只是这一连串事件的收尾而已。”   头一次听见这般新奇的说法,白应迟好奇道:“你继续说。”   玉无缺却没继续方才的话题,转而问他:“宫主以为,死亡到底是什么?”   “若对凡尘生灵来说,死亡便是肉身陨灭。”白应迟道,“可你方才提到错位空间,想来死亡在你心中有别的定义。”   “错位空间……”玉无缺敲敲桌案,“这个词太妙了,果然,我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宫主定然能明白一二。”   白应迟铺开一张纸,拿笔画了好几个圈:“按你的说法来看,肉身陨灭也并非唯一衡量死亡的标准,毕竟魂魄入了冥府,也算是另一种存续方式。”   “这便是我坚持的原因之一,魂魄尚在,他们就不算死。”玉无缺眼神灼灼,“既然没有死去,为何不能与其他生灵平等共存?”   白应迟没有反驳,只是提道:“如你所言,哪日冥府和凡尘混为一谈,孤魂野鬼也有资格行走世间,可他们若要生存就得吸食阳气,凡人如何自处,平等又从何说起?”   “这便是第二个理由,一切生灵遵循生老病死去往冥府轮回,即便是天灾人祸,也是上天自有命数,这是正常的。”玉无缺拿笔沾朱砂,游离在所有圈层之外画了一团魂火道,“可我手中握着的这些魂魄,被无辜打上了烙印,除非灭杀没有第二种解法,天地自有他达到均衡的界限,如此多的魂魄在瞬息间消弭无形,于后世会有不可估量的影响。”   此乃圣人之念,话是好听,却绝非他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绝对理由,白应迟狡黠地笑了笑:“场面话就免了,还有呢?我要听你的真心话。”   “不忍心。”被一眼看穿的玉无缺也不害臊,耸着肩道,“不忍心他们消散于一些不寻常的理由,宫主,这不是肉身陨灭那么简单,是彻彻底底从所有空间都消失了,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可他们又做错过什么呢?”   每一次的纳魂都是眨眼间经历一次旁人的人生,喜怒哀乐那么鲜活,玉无缺自问没有修得太上境界,能风轻云淡地将他们的离奇遭遇归拢到三千大道规则之中,草率地作出灭杀的决定。   尤其这里头的人,大多和瑞溯怀恩一样普通又平凡,可他们普通不代表性命就轻贱。   正是这些普通的生灵构建起他留恋的凡尘。   玉无缺道:“我不忍心,何错之有?”   白应迟还在思考方才那些话背后的深意,却听玉无缺嬉笑一声,把深刻的也好,矛盾的也罢,统统一句话揭过了。   他道:“宫主见笑了,不过是我胡言乱语,和最不切实际的猜想,你别往心里去,听完就过了罢。”   “既不想我当真,何必说与我听?”白应迟眯眼盯他,抽起桌上折扇轻轻打过去,“旁人或许会当你是胡扯狡辩,我是谁?放心,这些话我会原封不动告诉师弟的。”   玉无缺挠着后脑勺:“多谢宫主。”   “少来。”白应迟叹气,“你可是捅了个大篓子,即便我将话都转达了,他未必就能体谅你不辞而别的决定。”   “待他醒来,我应当已经不在了。”玉无缺有些落寞,“可他若明白我,就会知道肉身陨灭并非终点,兴许……我会以另一种形式站在他的身边。”   只是他看不见而已。   白应迟问道:“后悔吗?”   玉无缺愣了下:“后悔什么?”   “为天下人牺牲至此而无贤名可得,为流魂求一生存之道而不得善果,为了师弟……”白应迟道,“以爱为名的要挟,换来的恐怕是心上人这辈子的怨怼和不解,你后悔吗?”   “我又没做错。”玉无缺手杵香腮,勾唇笑得洒脱,“哪来的后悔。”   影像停留在此处,虚影上眉眼虽淡去了不少,可那抹笑意深深地刻在鹤不归的眸子里,玩世不恭的态度同当下自己的万念俱灰比起来,他都分辨不清究竟谁更没有心肝。   于是他一拳砸向床榻,狠狠骂了一句:“混账东西!”   作者有话说:   一些世界观需要解释一下【算我狡辩一下也可以 第127章 处置   从鹤不归的殿中出来, 白应迟对着满天星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若非那人诈尸还魂,师弟恐怕再也不会好了。   “宫主……”空知将大氅拿过来给他披上,担忧道,“是不是师尊哪里不好?”这声气叹的, 若不问个明白恐怕一晚上都睡不踏实。   “他虽刚醒, 可有了金丹仙体已经完整,再厉害的伤躺几日就没事了。”白应迟安慰完又道,“只是情绪不大好,这可有些麻烦。”   “太清上仙和师兄接连离去,别说师尊,我也受不住。”空知慢慢陪着宫主往外走,“浮空殿静得怕人。”   白应迟好笑道:“我当你喜欢清静些。”   “那是没见过热闹的好。”空知回头看了一眼, 偌大殿宇只主殿亮着一豆灯火, 更别说别处是何等清冷, 前日夏肆回禀,说傀儡休眠期间疏于打理,荷塘里的荷花都枯死了, 不知是否落叶知秋, 万物皆有感应,连锦鲤都死了大半。   还问近来可会有新的住客,他们好提前收拾出干净院落。   侍傀没有人的情感, 自然会将已经离去的玉无缺当做一个来去匆匆的「住客」, 唯有空知听了刺心, 但也不好责骂什么。   空知回过头小声说:“如果仙界也是这般寂寥,我倒不觉得做神仙有什么好了。”   “可师弟算是这凡尘里活得最像个神仙的人。”白应迟道,“他从清静中出离, 又再次回归这样的生活, 会习惯的。”   “不会。”空知摇摇头,“三千大道哪及红尘万丈,没这点烟火气熏着,活着有什么趣儿?他若有宫主一半的豁达,我和师兄就都不用那么操心了。”   白应迟低声笑了笑:“你管这叫豁达?”   “自然是豁达,拿得起放得下,宫主最适合去当神仙。”空知摇头晃脑地说,“师尊爱恨都看得极重,轻易不敢拿起,拿起了再也放不下。”   白应迟吃惊:“你很了解他。”   “所以很怕。”空知道。   “别送了。”白应迟停住脚步,按了按空知的肩膀,“他要做什么都依着他吧。”   ……   身体经过如此大的改造至少五六日下不了床,不过比起小时候躺了三个月来说,如今的身体机能已经很可观了。   每日汤药不断,空知为了锻炼厨艺,更是将两个人吃的晚饭做出了满汉全席的规格,只是吃的人没什么胃口和心情,见过几次空知偷偷掉眼泪,鹤不归也不知道他是在想玉无缺,还是因为自己不吃而难过,每顿饭还是勉强自己用掉小半碗。   他开始彻夜彻夜地睡不着,尝试入眠,闭上眼便是白令川那天的惊心动魄,回回醒来,带血的拥抱尚有余温,而后便是玉无缺嬉皮笑脸地说:“我又没做错,哪来的后悔?”   以至于鹤不归只能生生地熬着,将玉无缺留下的所有手迹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   空知并不知道所谓的「其中都有答案」是否给师尊带去了些许安慰,这人几乎不再说话了,清俊苍白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大约只能从他手中的物事上分辨他当下在思念谁。   一管玉萧和宝鞘不离手,那便是念着白疏镜。   其余时候不论是拿不拿着书,还是光靠在床上发呆,大抵都在想着玉无缺。   有一天空知刚给他擦完身,用银针检查了腿上肌肉的恢复程度,尚不能动弹,但恢复得很快,鹤不归突兀地说了一句:“我要去给他收尸。”   空知吓了一跳:“什么?”   鹤不归又不愿再吭声了。   萧旗曾多次去浮空殿探望,一来关心鹤不归病况,二来他也知道鹤不归定然在意外头的风吹草动。   因此,当下对不死城愈演愈烈的敌意以及玉无缺身死后的误解骂名都成了鲠在喉间的刺,因着一句「不后悔」更显得荒唐。   这日萧旗又来,不巧鹤不归没醒,他便拉着空知坐在院中廊下,关切道:“上仙如何了?”   “明日兴许可以下床走动,身子比从前强健了许多,就是……”空知叹气。   “还是不爱说话?”萧旗接话道,“我这几次来,瞧着他阴沉憋闷,身子是好了可别心里憋出什么毛病才是。”   空知点头:“我打算等师尊好些,提议他出门走走,逃不开的不如不逃,若是给师兄选个风水宝地安葬下,师尊心里应该会得个安慰吧。萧楼主觉得可行吗?”   “你这主意还能更馊一点么!”萧旗想了想说,“他根本就没把玉无缺的死当真,你还想立坟冢?再者,外头的人若是见了他,定然逼着他给一个交代,不如不出去,这个节骨眼上麻烦事交给你们宫主处理便好。”否则所有人逼到鹤不归头上,保不齐会引发什么离谱后果。   空知小声问:“萧楼主这次上山来,是否就因为仙门议会?我听说仙首们都去灵枢殿了。”   “一帮白眼狼。”萧旗嫌弃道,“危机解除,不知感恩反倒要倒打一耙,逼宫主做决断呢,这事拖太久了,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有宫主镇着他们尚不敢造次。”   “他们要做什么?”殿门「吱呀」一声打开,鹤不归披着薄衣倚靠着门扉,冷声道,“你一五一十说清楚。”   “上仙怎么出来了?!”萧旗赶紧将他扶过坐下,“无非就是不死城的处置问题。”   玉无缺身为城主,还活着时震慑诸人不敢轻举妄动,一来他实力高深莫测无人敢闯。   二来有天极宫这个背景押着,鹤不归又在城中休养,所以论是谁都不敢将话说死。   玉无缺一死,又是被无量斋处以极刑这样明言正顺的死法,旁人自然就有话说,城主都没了,这样阴森可怕的鬼城还留着做什么。   于是乎,如何处置便成了仙首们最关心的问题。他们分成了两派,一派以天极宫为首主张冷处理,只要不死城的傀儡和活尸安分守己,那片地方倒也可以像给妖族劈出生存区域一样,共存也是个法子。   但以岳庭芳为首的另一派则坚决要将此等邪魔歪道赶尽杀绝,这倒不难理解,有了蛮荒兵主在前的教训,遭受过重创的仙门肯定是不会再留下祸患的。   他们这样吵得不可开交已经持续了很久。   空知皱眉:“无量斋已经给了说法,他们还要怎么样?”   萧旗道:“他们想要彻底铲除不死城,用禁术封印,灭杀亡灵。”   空知睁大眼睛:“说不许用禁术的是他们,现在又要用禁术去杀旁人?”这些道貌岸然忘恩负义的家伙,还能不能要点脸面了?   “比起生存,脸面有什么要紧?”萧旗低头看了眼手镯,抽出吹火令瞟了一眼,无奈道,“我得到最新的情报是,不死城门外已经开始设下结界了,想来这次到天极宫商议不过是个幌子,他们打定了主意要这么做,不论用什么方法都会说服宫主同意,这就不好办了。”   “休想!”鹤不归砸下这句话,拢了拢衣襟便化作清风消失了。   ……   灵枢殿中,仙首们七嘴八舌讨论不死城的处置问题已经持续了两日。   白应迟捧着一杯茶作壁上观,两派说到激动处难免面红耳赤,他不好参与,索性看起了热闹。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不死城千来年就是藏污纳垢之地,出了一个姬瑄,又出了一个玉无缺,简直祸害遗万年!”   听见这话不少人有的皱眉,有的认同,但此起彼伏的议论声突然小了下去,顺着目光,人们才发现殿门口站着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大姨妈不舒服只写了这丢丢 第128章 疯狂   天光太亮, 照得此人只有虚虚一个轮廓,瘦高的身型,披在身上的衣服被风扬起衣摆, 他握拳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 这才往前一步, 微微扬起头睨着在场诸人。   “是太微上仙!”   “他不是还病着……”   “这位就是鹤不归么?”有位老者并未见过他,语气颇为不屑,“便是同那城主裹缠不清的仙尊?”   “听说曾经是师徒呢。”   “岂非更加荒唐!”老者道,“他来做什么?难不成玉无缺都死了,这位曾当过他师父的还想保住那鬼城?”   阴影中的鹤不归脸色深沉,纵使身体虚弱, 在听见这些话后眼底杀气氤氲, 他偏头盯住那位老者, 冷声道:“不是曾经, 如今他依旧是我的徒儿,既是他的东西,我自然有资格处置。”   老者叉腰, 正准备教训这些年轻后辈, 却见鹤不归拢在袖中的手轻轻合拢,四面气流回旋,立即将老者包裹起来, 而后「咚」地向下一砸, 生生逼得他跪了下去。   鹤不归道:“轮不到你来置喙。”   “师弟, 别站在门口吹风。”白应迟轻飘飘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腕, 悄悄解了灵力,“有话坐下慢慢讲, 正好,晾着你爱喝的龙井。”   宫主解围,鹤不归也无意继续刁难,拉着衣襟往殿中走去,方才还聒噪的仙首们彻底安静下去,悄悄扶起那位老者挪去椅子上,忍不住开始打量鹤不归,毕竟大多数人自白令川一战后再未见过他。   而那日他化身仙鹤被兵主击穿腹腔,也是大家都亲眼目睹的,后来绝仙宫的宫主巫行雪昭告天下,将前前后后的原委都详尽其实,又有啸月楼楼主作证,证实浮空殿这对师徒才是大战得胜的最大功臣。   只不过后来事情的走向愈加离奇,一开始众人觉得身为天极宫的三大上仙之一,鹤不归怎么都会站在正义的一方。   可他和玉无缺的关系已不止是师徒那么简单,坊间传得有鼻子有眼,说这对师徒早做了夫妻,不止关系暧昧,玉无缺一意孤行以至走上绝路,这中间说没有鹤不归的默许旁人也不敢信。   如今看来,现下要处置不死城,最大的障碍便是这一位了。   仙首们彼此交换眼神,谁也不敢在这茬主动提及不死城的事,一直不吭声的巫行雪这才道:“许久未见太微上仙,不知身体可有好些了?”   鹤不归愿意搭理的人没几个,他扭过头淡淡看着巫行雪,轻轻地「嗯」了一声。   倒是小碎步跟进来的空知,喘着气回话:“巫宫主送来的香炉师尊日日都用,多亏了这个,夜里能睡得好些。”   “那就好,我这还有一物。”巫行雪交给空知一个布包,打开来全是尖锐的骨针,“灵兽骨头所制,上仙如今需要针灸穴位刺激肌体,这比银针管用。”   何止是管用,巫行雪送来的东西就没有不是宝贝的,外头买不着,全靠他自己研制炼就,空知如获至宝,千恩万谢。   结果有人看不下去,正是老者身后一名年轻修士,他迈上前来:“巫宫主忙着送礼也别忘了今日正事,方才正说到要彻底封禁不死城,清除邪祟,巫宫主既然如此热心肠,打算出人还是出力啊?”   鹤不归看过去一眼。   空知小声跟他介绍:“这是黎月山庄的大弟子方子睿,那个被师尊制住的老者便是黎月山庄的庄主任钧平。”   “黎月山庄?”鹤不归随便瞟了眼他们衣服上的纹样,完全没有印象,“没听过。”   “正常,从前他们并未出世,都在深山老林里避世修行。”空知介绍道,当下修真界格局变幻,诸如此类的门派像雨后的春笋都冒了出来,当然不能否认在和兵主对决中他们也贡献了不小的力量,现如今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因此在处置不死城一事上,正是这些后起之秀站在了岳庭芳的身后鼎里支持,抛开那些勾勾连连的人情世故,新的仙门选择这样的立场不足为奇。   萧旗紧赶慢赶地赶到灵枢殿,见大家尴尬地站在殿中,庆幸自己没有来晚,尚有热闹可看,便笑眯眯地同大家打了招呼,站在巫行雪身侧揣起手来。   巫行雪正在同方子睿打嘴仗,这有人来了,底气更足了些:“方公子的建议很多,好不好的我也不敢说,不过建议终究只是建议,是否处置尚未有结论,你就在说后头的未免太早。”   萧旗抓抓脸明知故问:“方公子如今已是庄主?”   方子睿抻抻衣服:“不是。”   “哦,我说呢,如此振振有词非但有庄主的风范,教那些不知道的人以为如今修真界是你当家。”萧旗一脸无辜,“后生可畏啊。”   “你!”方子睿怒气冲冲地被任钧平拉开,老者沉声道:“宫主,我们远道而来,只求个说法,若定下处置不死城的日程,不论是人手还是善后黎月山庄在所不辞。”   白应迟笑眯眯道:“任庄主很有诚意呢。”   “可宫主至今不做决断。”任钧平看着鹤不归道,“既然是顾忌太微上仙的缘故,他本人也已到场,难道还要拖延?”   白应迟放下茶杯,正准备起身,被鹤不归轻轻按了回去,二人交换眼神,白应迟立刻明了。   师弟要作妖了,当师兄的自然是作壁上观,看戏就好。   鹤不归被空知扶起身,缓缓走下台阶到了大殿中央,环顾四面也只觉得身处乌合之众里说什么都是多余。   “众家皆在,正好有一事告知诸位。”鹤不归声调不高不低,冷冷地透着股高高在上的意味,扫过一圈找不到个顺眼的,只好盯着萧旗说,“自今日起,我和天极宫再无瓜葛。”   众人抬起头,惊诧起来。   巫行雪忍不住小声问:“上仙这是什么意思?”   萧旗也意外,但也不是那么意外,稍稍想想合情合理,便摇着头说:“不管什么意思,听着便是,别忘了,我们同他站在一起。”   “脱离天极宫后,浮空殿自立门户,归属于——”鹤不归道,“千古城。”   岳庭芳十分不解:“太微上仙请三思!”   “实在荒谬!”任钧平没想到他来这一出,“你将不死城名字改回去,是要为它正名不成?浮空殿若是归属不死城,那意思你来管辖?”   鹤不归说完这些话,正好从白应迟的嘴角捕捉到一丝笑意,他便知道不管自己的决定有多胆大妄为,师兄都是理解的,甚至,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一步。   理解是最坚实的后盾,于是他便更加无所顾忌。   鹤不归长袖一挥:“玉无缺金丹在我手中,我打算接替他,做千古城城主,方才各位要封禁城池,灭杀魂灵,自当来问我同不同意。”   任钧平胡子都气得翘起,还有不少人完全被这番话给噎住。   鹤不归轻笑:“我不同意。”   这下不管两方作何立场,都有些骑虎难下。   岳庭芳到底出身天极宫,玉无缺又是旧时好友,他忍住性子没有质问,可旁人却没那么多顾忌,丢出一大堆道理,鹤不归一个字没听进去。   鹤不归抬手将耳边碎发捋到肩后,弯起嘴角:“正好将今后千古城的安排一并说了吧,既然更名,得公告天下才是,此事得劳烦啸月楼一趟。”   萧旗忍笑抱拳:“太微上仙尽管吩咐。”   “正式更名为千古城,若有人再提不死城,且以此行污辱贬低之事,我会派人将其抓回来审问。”鹤不归说到此抱起手来,当真思考得极其认真,点着下巴道,“千古城会有自己的公堂,惩戒不平不公,由我评判,当然,若是你们遇到不公而无处伸冤,想来千古城求个公道,我也欢迎。”   萧旗问:“更名之外,上仙可还有什么要宣布的?”   “方才像是有人提议,要画地为牢?”鹤不归摇着头,“往后千古城将大开城门互惠通市,我要重新整修废旧城区,欢迎同道中人建派立业,百姓若肯移居,千古城会定时发放补助维持生计。”   “哦,忘了说。”鹤不归盯着任钧平道,“千古城民手无寸铁,所以城池五十里内不许见兵刃,若被我发现有修士胆敢对我城民不利,以寻衅滋事论处,轻则关押,重责处死。”   任钧平怒道:“惩处须有严格的戒律,你凭什么!”   “凭我是城主。”鹤不归眼神发狠,“城主就是铁律。”   岳庭芳深觉不妥,看着白应迟道:“宫主,这可如何是好?”   “好事。”岂料白应迟并未因为鹤不归突然要自立门户而动气,他只笑着说,“师弟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我当然会支持他,如此便不该我来做主处置千古城,诸位若还有异议……”   鹤不归单手背在身后:“现在就提出来,往后也不必以德行尊荣论高下,想必诸位不服已久,那便用实力说话。”   任钧平再气盛,方才那股灵力已经让他没有上前挑战的资格,他将方子睿拉到身后,冲另一位掌门使了个眼色。   六七个人一齐站出来。   “不必客气。”鹤不归伸出素白纤细的手掌,往回勾了勾,“一起上吧。”   萧旗捏起衣袖,支支吾吾想找白应迟说上几句话,毕竟鹤不归今天下床都够呛,这还挑衅仙门,万一落不着好岂非难以收场。   空知也有些担心,白应迟却将蠢蠢欲动的他们拦在身后,端起茶来:“你们以为仙家和凡人的区别只是说说而已?”   巫行雪道:“上仙真有十足把握能赢过所有人?”   “不是把握。”白应迟道,“是仙家血脉压制,根本没有输的可能,安心吧,普天之下,往后不会有谁强得过他。”   香茗入口,还未待杯中白雾散去,所谓的众家掌门,便已都狼狈地半跪在了地上。   人人膝盖下头是砸裂的深刻,若是那人心再狠些,弄碎他们的膝盖骨也不过是勾勾手指的事。   鹤不归背着手站在原地,甚至都没让任何人近身过,只释放灵压就阻滞了旁人全身血脉流动,别说动法相搏,就是站起来都得看这位的脸色。   而他未拿一刀一剑,没有结印,更未使出最拿手的偃术,只周身精纯仙气萦绕周旋,让人如沐春风,也从身到心浸泡在他一个人的杀意之中。   傲视群雄对如今的鹤不归来说不过信手拈来,如此一来,不服的也只能堪堪跪在他面前垂头丧气。   空知惊叹:“师尊竟然如此厉害。”   “从前他没有灵力,筋脉全断,照旧可以同时操控千军万马的傀儡。”白应迟道,“是无缺的金丹让他仙体再生完整,他本不是这世间的人,又怎么可能会遇到敌手呢?”   萧旗幽幽道:“我没见过上仙这般脸色。”   空知疑惑:“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如今的太微上仙,越来越不像凡人了么。”萧旗也不知自己这担忧何来,“从前多少还能看到些人味,现在的他……”清冷的面容下是无情,是真正的漠然,哀莫大于心死也不过如此,浮起来的那一卷疯狂脾性大过人性。   萧旗甚至相信,殿中若还有人敢口不择言,当面说玉无缺或者千古城一句不是,他当真会取了旁人性命。   至于那些罗里吧嗦的大道理,鹤不归已然全无顾忌。   是某些东西随着在意之人离去了,一并被抽离,萧旗是担心的。   鹤不归笑着微微仰起下巴,转过身去:“挑衅本城主便是这个下场,今天留有余地,是因为千古城的规矩将将定下,给诸位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若有下次——”   “杀无赦。”鹤不归扔下这句话,缓步迈出大殿,而后极度轻狂地笑起来,“总之,若想到千古城来,我随时欢迎哦。” 第129章 主人   仙首议会不欢而散, 白应迟这个做宫主的反倒乐得清闲,虽说是在师弟耍了一通疯疯癫癫的威风后强行让处置有了结果,不过事已至此, 暂时不会再有什么异议。   而闹了一场的人, 出了灵枢殿便寻不到踪迹了, 浮空殿不见人,白应迟让空知留下:“就按你师尊的决定,先打算起来。”   空知低着头:“宫主对不起,我事先并不知道师尊会有这样的念头,若是早知道也要想法子劝住他。”至少也该先同白应迟商量,如此斩钉截铁地自立门户, 说到底伤的恐怕还是自小同他一起长大的白应迟。   “跟你没关系。”白应迟完全没受影响, 安慰他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空知又委屈又有些无措:“不知道师尊心里头在想什么, 定是憋得难受,我同你一起去找吧,他会不会下山去了?之前刚醒, 还一直念叨要去收尸。”   白应迟叹了口气, 摇摇头道:“我知道他在哪,我去找。”   既决定要走,鹤不归会放不下的无非就这两个人, 白应迟径自去了浩然殿, 果然在小妹的寝殿中寻到了鹤不归的身影。   殿门大开, 如今还是数九寒天,风呼呼往里直灌, 他坐在白疏镜的梳妆台前一动不动, 不晓得在想什么。   白应迟吩咐人送来炭盆, 又从衣柜里找了件小妹的大氅给他披上,熏香燃烛烹茶,坐在他的身侧,准备开启一场长谈。   “这里什么都没变。”鹤不归手里捏着一根簪子,“熏的还是师姐最喜欢的香。”   白应迟淡淡「嗯」了一声:“偶尔累了便在这里坐坐,只是没人再念叨我了,还有些不习惯。”   鹤不归握紧玉簪:“是不习惯。”   白疏镜的寝殿比大多数男子的卧房还要整洁得多,别说姑娘家喜欢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几乎找不到几样,就连男子喜欢的摆件挂饰也没多少。   最早的时候四面墙壁光秃秃的,白应迟说此屋毫无情趣,她便将收藏的刀枪棍棒全都挂了上去,日日拿下来擦洗,屋中放的最多的是铜盆和磨刀石。   别人的是香闺暖帐,白疏镜的寝殿弥漫着杀气和刀剑的冰冷寒气。   那时师弟俩还笑话她,都只闻行伍出身的男子粗糙狂野,怎的落到她身上也是这般豪放,往后谁敢娶回家。   白疏镜就从来没有要嫁人的想法,一拍桌子:“难道不嫁人,就比别人缺胳膊少腿了吗?我不嫁。”一辈子追求剑道的无上境界不比给人当媳妇做饭生孩子的强?至于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有也行无也行,容颜姣好自然心生愉悦,年华老去也无非是皮相,她不强求。   “也不是逼着你嫁人。”白应迟扶额,“不爱擦胭脂也都罢了,至少把你床头那把斧头换下来呀,还有这个梳妆台,瓶瓶罐罐里放的都是些什么。”   “护刀油和滑石粉,怎么啦?”白疏镜嘴巴一撅:“那别的我也没有啊,放这儿方便。”   “不嫁便不嫁。”鹤不归笑道,“旁人有的,师姐也不能少了,我做了送你。”   白疏镜眼睛一亮,指指发顶:“这个簪子旧了。”   “好,咱换新的。”鹤不归杵着下巴,打量着她,“百花娇媚,苍松翠竹同师姐更配些。”   “哪有师弟给师姐送簪子的。”白应迟嫌弃道。   白疏镜跺他一脚:“一天天操心别人还不够,管到自己家来了,弟弟给姐姐做点首饰有什么不行?”   “行行行,都行。”白应迟笑着摇头,“你呀,就宠着她吧。”   ……   玉簪都被鹤不归捂热了,想起那人一颦一笑,要习惯「离别」是很难的,纵使这样的惆怅和伤心经历了数次,依旧无法轻松地去面对。   好比面前这一整个梳妆台的首饰,几乎出自鹤不归之手,人去红花在,睹物思人,愁思怎么斩得断呢?   白应迟也从梳妆台上拿过一个琉璃盏,笑着说:“还记得这个吗?”   “师姐将它摔坏了。”鹤不归道。   “不小心弄坏那天,她着急忙慌地跑来找我,要我帮她去外头寻个一模一样的。”白应迟想起来仍然觉得好笑,“怕你知道了生气,可又实在碎得彻底,补不回来,你做的东西哪是外头能买得着的,实在无法,她一口气飞出十里地,怕是把附近所有镇子好吃的甜糕都买了个遍,就为了赔罪。”   结果回来的时候鹤不归一个人坐在她屋子地板上敲敲打打,碎成渣的琉璃盏又恢复如初,裂痕到成了奇巧花纹,比之前还要好看些。   赔罪的甜糕成了哄小孩的把戏,当姐姐的心疼自己的生辰礼物,因为鹤不归孤僻的性子所致,他仅有的对世上两人会表露的喜欢和关心尤其珍贵,白疏镜才这样小心翼翼地护着。   鹤不归将一应事物原封不动地放回去,这才转正身子看着白应迟:“方才的事我不后悔,但未提前知会师兄,终究是我不对。”   “我来不是找你说这个的。”白应迟很是淡定,“更早之前,我就听出你话中去意了。”   换做旁人,鹤不归是一点愧疚都不会有,但面对白应迟,自己这样决然离去的决定多少还是有些过分,他想解释又不知道从何解释起。   “小西。”白应迟轻轻唤他,把手拉住捂着,“还怕我不明白吗?你这样做,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保护天极宫的声誉。”   鹤不归愣了下道:“我没那么伟大。”不过想要保护白应迟,免他受更多指责和逼问倒是真的。   除此之外,星宿呈凶不得不避忌,白应迟选择隐瞒,可自己到底是已经知道了,他也不能不为旁人着想。   如此一人去千古城孤寂终身,很难说到底是自己选择的,还是天意一早就安排好了。   白应迟道:“无缺留下的手迹我一直在想,时不时也会产生质疑,我没觉得他错,也不敢说对,矛盾是因为我并未突破那层界限看到外头的东西,不过小西,你是认同的吧?”   鹤不归想都没想就点了头。   从头到尾,玉无缺的所有奇怪想法和执念他都懂,所以对方并非严格意义上的「一意孤行」,有他这个做师尊的在背后支撑着,才顺理成章地将阳关道走成了独木桥。   鹤不归道:“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师兄,无缺留下了一个谜题待人去解,解开便可真相大白,所以我必须走。”   白应迟「嗯」了一声:“往后如何打算?”   “既然是自立门户,天极宫的仙尊名号你得替我除去。”鹤不归从怀中拿出解禁玉叶,此叶共三枚,皆是从璇玑长老那一辈传下来的,是锁住枯水牢的关窍,他交还到白应迟手中,“往后再没有太微上仙。”   白应迟干脆收下:“好。”   鹤不归继续叮嘱:“和天极宫没关系了,师兄就得拎得清千古城和修真界的立场,不必事事顾忌我。”   “面上自然得如此。”白应迟敲了敲鹤不归的脑袋,笑笑说,“这还用你提醒我么。”   “放心。”鹤不归仰起头,舒了口气,“就算我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当真疯到不识好歹,也不会认不得你。”   白应迟问道:“准备何时动身?师兄送一送你。”   “明日一早就走。”鹤不归道,“我要先去一趟无量山,不管还剩下什么,总得带回去。”   “今夜在我那用膳吧。”白应迟替他把大氅系紧,握住手腕站起来,“看你身体恢复得不错,咱哥俩喝点小酒,当为你践行了。”   “师兄,你能否答应我一件事。”鹤不归看着自己身上的鹅黄大氅出了会神,转头殷切地盯着白应迟,要东西:“替我准备一件红衣。”   白应迟一愣:“红衣?”   “嗯,红衣。”鹤不归道,“待寻到他的尸骨,我要同他一起入城。”   说好了的,功成那日娶我为妻,就算死了也不能食言,既然是嫁衣,自然该娘家人准备。   当时当下只觉得自家师弟介于平静和疯癫之间的白应迟,当然不敢刺激他的神经,自然是要星星不摘月亮,一件嫁衣有什么难的,他一口答应:“这是大事,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师兄连夜替你准备,保准让你满意。”   ……   病中如一场大梦,梦醒时分已经过了除夕,只是天地仍旧白茫茫一片,鹤不归暗自寻思着,那人连生辰都没来得及同自己过便走了。   如若他在,今年正巧满十八,是最好的年华。   鹤不归离山的消息没有大肆宣扬,不过薛易听到消息仍旧赶了来,观夏婆婆牵着花如渊立在伞下,小孩儿脆生生地唤他:“大哥哥。”   鹤不归蹲下摸了摸他的脸蛋:“乖乖听婆婆和宫主的话,嗯?”   “如渊还能见到大哥哥吗?”花如渊忍着没问,大哥哥冒着风雪也要急急下山,是不是玉哥哥还没死,还能找回来。   鹤不归笑道:“还会再见的。”   鹤不归和空知,一人一马轻装简行,浮空殿有偃甲驮着也会于今日启程飞往千古城。   白应迟将备好的嫁衣放在鹿属马背上,搂着鹤不归道:“师兄就送你到这了。”   鹤不归回身上马,一勒缰绳:“保重。”   鹿属快如疾风,在雪地上踏起白练雾气,马蹄声渐行渐远,身后的人影和宫门也越来越小。   鹤不归并未回头看过一眼,他想起第一次带玉无缺下山,那时同样身披风雪入红尘,谁会想到后来,这红尘裹脚让两个人身陷囹圄,却仅仅是想坚持自己的「道」而已。   不论是太微上仙的尊号,还是同鹤不归本人相关的所有凡尘事,都于今日烟消尘散,做了千古城主,便是一力对抗天地的秩序。   所有为人不能舍弃的都得舍弃,他和玉无缺一样有了这样的觉悟。   十日后,鹤不归抵达无量山,宗焕大师带他去深山里寻了半日,找到了玉无缺心魔根的原址,意料之中的尸骨无存,因为当时他对天立下的毒誓是粉身碎骨,如今都应验了。   鹤不归几乎没有问当日是何状况,只是拿出一个精致的玉棺,将心魔根四面所有的泥土一抔抔掬在其间,就这么带走了。   又过半月,千古城迎来了他们的第四任城主。   整座城池同金丹互为感应,一大早便有无数城民在外迎候,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就连蠃鱼都激动不已,灵力搅动得城中水车轰隆作响,他这么一闹腾,白令川的浪都要比平日高出几丈,鲤鱼跳跃,海鸟鸣飞,和城中喧天锣鼓交相辉映。   瑞溯和怀恩等在城门下,终见视线内出现了一抹红。   空知牵着马走在最后,在他前头踟蹰独行之人一身殷红如血的嫁衣,一手牵着鹿属,一手拖着金绳,安放着心魔根泥土的玉棺就这么被他一路拖到了城门下。   “恭迎城主回城!”   鹤不归在城门口顿住脚步,抬眼见高耸入云的城墙上缺了一块匾额,便拂袖一挥。   刚劲有力的三个字「千古城」,用的正是《千古风物志》中拓下的姬瑄的真迹,如今原封不动地放回,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物归原主。   凡人眼底的鬼哭狼嚎,却是万人簇拥下真心实意的拥戴和呼唤,鹤不归只听出一层意思,生灵对于活着的渴望有多么热切,三千大道找不出一条能比这个有意义。   姬瑄没有做错,玉无缺也没有做错,他不过是接下了这个不轻不重的胆子,护着这些可怜的异端,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富丽堂皇的大殿内,鹤不归启开了玉棺,他强迫自己不去目视泥土里那些细碎的残渣,注意力全在主座上那尊玉人那里。   真正的「玉」是不朽的,它有着和玉无缺一模一样的脸,都是那般俊美无双,只是少了些生气。   鹤不归勾了勾手指,注入「玉」的身体里一点灵力,只听嘎达一声,「玉」那琉璃眼珠恢复了神采,它像是做了很久的梦被人突然叫醒,懵懵懂懂地看着殿中的人,僵硬地站了起来。   而这尊玉傀儡的腹腔赫然有一个大窟窿,鹤不归轻移视线,落在玉的脸上。   鹤不归问他:“你认得我吗?”   “当然。”玉姿势怪异地走过来,跪在鹤不归的身旁,十分虔诚地捧起他的一只手,吻在了手背上,“你是我的主人。”   “我回来了。”玉人的嘴唇并不柔软,还有些玉质的冰凉,鹤不归却并没有抽手。   “玉一直在等你,主人。”玉将鹤不归的手背贴在自己额上,呢喃道,“等了许多年。”   “是么?”鹤不归突然掐住玉的下巴,强迫它抬起头来,即便注入灵力,壳子终究只是壳子,里头的东西已经不见了,玉无缺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玉无辜地与他对视,问道:“主人生气了,是玉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鹤不归垂下眼眸,变幻的复杂情绪都被纤长的睫毛藏在了阴影里,他松开玉后轻笑一声,半点讥诮半点疯狂地问道,“你想活吗?” 第130章 鬼山   千古城锣鼓喧天持续到大宴满城那日, 喜庆程度达到了顶峰,鹤不归虽未忘记是他当着众仙首提到的宴席,意在公告天下千古更名, 从此立于人前, 但因为旁的事耽搁了许久, 回城都过了两个月,他才在空知提醒下想起这茬。   宴请天下的邀请函一经发出,萧旗是第一个响应,兴冲冲就登船前来了。   故意不走陆路走水路,无外乎是听说白令川新修的港口富丽堂皇,楼主得亲自瞧一瞧, 往后怕是会成为同千鹤城一般富庶的港湾, 若是能拔得头筹在此修建十里画舫, 啸月楼的生意能更上一层楼。   “只过去两个月, 白令川竟翻天覆地至此,不得不说,新上任的城主当真有一番作为呀。”跟在萧旗身侧的小厮刚下船便被这繁华忙碌的码头给迷了眼, 不住发出赞叹,“千鹤城还在恢复元气,不过千古城势头强劲,看样子要后来居上呢, 楼主大人, 咱们真的可以在这里修画舫吗?”   “那是自然, 凭我和太……城主的交情,他必然会将这等美差交给我。”萧旗将手遮在眼前眺望,“走吧, 早些进城还能四处走走看看, 啸月楼在千古城的分舵必得挑个最好的地段。”   下了船,几人陆续上了马车,随着人流一路行进到千古城中。   萧旗坐在车中掀起车帘,把这气象万千的诡谲城池尽收眼底。   枯败千年的城池,转眼间商铺和摊贩都已热络开张,虽大部分「人」都一副傀儡木架子,眼神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卖的却是实打实的好东西,小厮不太相信,下车去买了几张烙饼,咬一口滋油喷香,他忍不住「哇」道:“真是人吃的!”   “可不么,不是人吃的难道是鬼吃的?”萧旗好笑道,“都说了这城里的人除了和咱们肉身不一样,其他处处一样,你瞧,他们做买卖用的钱财也换成当下流通的玉币了,和外头没什么分别。”   不止是钱庄和票号,镖局、驿站、客栈都建起来不少,因着这一月大宴,几乎家家都是爆满。   萧熠一直闷不吭声看着外头,这时才出声问道:“大多是千鹤舫的商户,他们敢在这时候进驻,是楼主的意思?”   “阿熠,你可别小瞧了钱的作用。”萧旗展开扇子扇着香风说,“何况战乱刚结束,这头一份就是重起炉灶,开市经商,千鹤舫如今也没多少「人」,要想将日子过好,同千古城站在一起是最好的打算。”   钱庄和票号大都隶属千鹤舫,本就持中立态度,他们也算是第一波愿意来千古做买卖的生意人,鹤不归财大气粗,这些年攒下来的家产供一座城池运转个几十年绰绰有余,他开出了十分诱人的条件,自然可以招揽来不少人。   加之千古城百姓十分勤劳,手又很巧,做的东西覆盖衣食住行方方面面,这才过去两个月,已经接到千鹤城的不少订单。   虽然修真界还是对千古城十分忌讳,但只要东西是好的,流入黑市之后照样是抢手货。   至于萧旗提到的「人」,当然除了普通凡人,还有不少落魄的妖族。自从碎月群岛事变,千鹤舫以外被划归为妖族领地——说是领地,其实是开放的囚牢,他们日子相当不好过。   故而鹤不归颁布了一道移居令,不论是人是妖,只要愿意成为千古城的城民,在此安居乐业,勤劳奋斗,千古城都会护着他们有一容身之地,移居的新户能领到不少资助和补贴,做生意的有房屋,种地的有良田。   这道城主令颁布下来,再有啸月楼广而告之,当真吸引了不少日子艰难的妖族人和贫困百姓投奔,同一时间,白令川的港口建成通航,在南海和碎月群岛连成两条航线,运送货物和居民来往都更加便利,到千古城来的人越来越多。   小厮「啧」道:“楼主说的这些我都听过,只是如此一来,修真界对千古城的敌意也就更甚,听说前几日还有一个门派的掌门被城主给狠狠修理了一通,他们告状都告到无量斋去了。”也不知道那群秃驴会作何惩处,治了一个玉无缺,难道如今还敢治到鹤不归的头上,岂非要翻天?   “告状也没用,这位城主要护着谁,旁人可没有半点插手的机会。”萧旗道,“不过他做事可越来越不顾及了,怎么把人打得那么伤,我还当他不肯再踏出城门半步,也不知如今是什么状况。”   萧熠摸了摸腰间酒壶:“听说鹤仙长将玉公子带回来了。”   “嗯,我会带你去祭奠他。”马车在客栈停下,萧旗掀开门帘道,“城主托我的事有了眉目,咱们尽快收拾,早些去见城主吧。”   稍晚些,空知亲自到客栈相迎,见大堂进进出出的仙门掌事,各个脸色精彩,古怪的古怪,憋气的憋气,不免觉得好笑,萧旗不论是在何种状况下,身在哪种立场都是万转全场的交际花,三言两语便能将矛盾化为无形,空知等他将诸位人物都客套好了,这才走进去。   空知拱手:“见过萧楼主。”   “我可一直在等你啊。”萧旗眼睛一亮,“城主得空了吗?”   “城主派我来接萧楼主入殿。”空知冲萧熠点点头,“二位请吧。”   傀儡牵着马车,「笃笃笃」往更加宽阔的大道走去,萧旗趁机跟空知打听:“千古城井井有条,多亏了你和瑞溯吧?”   “怀恩帮了我不少。”空知道,“瑞溯有任务,鲜少回城。”   “难怪,运营一座城池都是些稀碎的功夫,想来……”萧旗感慨,“你家师尊怕是没那心思治理。”   空知默默地点头,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萧旗察言观色:“怎么了?是不是他不大好?”   “我也说不上来。”空知道,“十天有八天都窝在主殿里,同玉说话,说的我也不懂,殿中除了我旁人进不去,若是给人看见,定会以为师尊疯了。”   萧旗蹙眉:“你细细说来。”   鹤不归自从回到千古城,终日不离大殿,身侧跟着玉傀儡,不是自说自话,便是整个人半瘫在玉棺旁,法术光辉闪烁不停,四面都是法阵,招魂的、通灵的、修复元神和肉身的、甚至是禁忌之术——沟通冥府,同判官交涉,他都试了。   萧旗道:“可有收获?”   空知摇头:“那玉棺就像一潭死水,扔石子进去声儿听不着。”   “无量斋的心魔根是以誓言对仙族定契约,一定会应验,非人力可改。”萧熠淡淡道,“鹤仙长必然知道的。”   可知道还一意孤行,反反复复做这些没用的事,可不是不正常么。   萧旗叹气:“玉温养出无缺的魂魄,难道用它也找不到一丝线索?”   “那傀儡有些古怪。”空知道,“起初师尊将灵力注入进去,它确实会说话,有自己的意识,可就像……孤魂野鬼游荡在阳间那般,回光返照的时效一过,和木头疙瘩没什么分别,师尊也就不再抱有希望了。”   只是日日同它说话,明知道是自己的灵力驱使傀儡同主人交谈,可他像是当了真,有问有答,自言自语,乐在其中。   空知道:“千古城的事大多是我和怀恩在周全,浮空山移过来后师尊一次都没回去过,就睡在大殿。   他如今身子好了,不吃不喝也能撑住,谁劝都不听,哦对了,倒是三不五时问我啸月楼可有消息,至于师尊的情况,还是楼主亲眼见了再说吧。”   “那咱们快走。”萧旗合起扇子拍在掌心,“心病还要心药医,兴许我带来的消息,能给他希望。”   千古城主殿没有名字,恢弘一座立于最高处,把守的剑傀安静地隐没在墙根,这里根本就没有人敢过来。   殿门半开着,空知立在外头看着萧旗说:“楼主看看吧。”   如空知描述的一般无二,鹤不归披着大红薄衣,半扶在玉棺旁,里头的冷气直冒,显得他脸色有些苍白但并非病态,大家都知道现在的鹤不归是完全仙体,百病不侵,只是从这个侧面看去,没见半点仙人之姿,淡漠的神色一览无遗,而他眼中狂热却像入了魔。   一股红光从鹤不归心口游出,游离在玉冠中翻翻找找,挑挑拣拣,鹤不归一只手的衣袖挽得高高的,露出雪白的胳膊,也不住地在泥土里找着什么。   萧旗轻轻「咳」了一声提醒,鹤不归也没有要搭理的意思。   萧熠盯着玉棺,目光深沉地问:“玉公子在里面吗?”   “算是在里面吧。”空知道,“大多是心魔根融毁后的泥,师尊从无量山带回来的。”里头混了血肉和骨头渣子,硬说是玉无缺的尸身也无不可。   谁看了这样的景象都会心酸,鹤不归是什么人,若不用情,兴许真能达到太上境界。   可他用了心,轻易又不肯言语,必是堕入地狱也不反悔,心痛至死也不说出口的人。   “在下萧熠,拜见城主。”萧熠难得主动出声,恭谨地抱拳后料想鹤不归也不会有反应,一步跨进殿中,跪在了玉棺下,“有幸得玉公子和城主所救,虽相交不多,但在萧某心中二位是英雄更是挚友,故而今天特地带来一坛好酒,与二位共饮此杯。”   鹤不归手指微缩,眨了眨眼睛:“多谢。”   萧旗也跟过来,坐在一边将杯盏一一拿出,喝罢后道:“我不是来祭奠玉无缺的。”   “他没死。”鹤不归执拗地说,“只是我找不到路,嗯?萧旗……”   方才一双眼眸还有些失神,在意识到来人是谁后,鹤不归也顾不上手中都是泥土,抓住萧旗的衣袖热切地道:“交给你的事可查到了?”   “尚未寻到凌斯和璎珞的踪迹。”眼看鹤不归又没了兴趣,失魂落魄地要转开头,萧旗赶紧道,“不过我查到一件事,城主应该感兴趣。”   鹤不归摇摇头,不感兴趣,没有凌斯,没有应龙的后裔,他什么兴趣也无。   不想听。   “我不知道他俩会藏到什么地方,可是照城主所描述,这世上有别人看不见的领域,我倒是寻到些蛛丝马迹。”萧旗硬着头皮说完,还是没能搅动鹤不归一丝神经,他急道,“你就不想随我去瞧瞧吗!”   鹤不归这回连头都不摇了,根本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就在这时,侍傀来报,瑞溯回城了。   瑞溯风尘仆仆赶到大殿,进门都来不及同萧旗寒暄,「扑通」跪到在地,兴奋道:“有消息了!城主,有消息了!他们最后消失的地方是一座鬼山。”   “说。”鹤不归扭过头,“什么鬼山,在何处?”   瑞溯描述,那个地方没有确切的位置,因为见过它的人每次提到的地方都相隔十万八千里。   但确凿是同一个地方,也有人见到凌斯和璎珞模样的人进去了,鬼山漂浮在半空,颇像海市蜃楼的景象,遥遥看去山上还有道观,合抱之木遍布山林,群鸟飞绝,如梦似幻。   瑞溯道:“我将所有出现过鬼山的地点都画下了,一个个找过去,总会有收获。”   “先拿来我看看。”萧旗蹙着眉,又是狐疑,又是一种说不上的惊喜,看完地图坐标后猛拍大腿,“就是这个!它不叫鬼山,有名字!城主,我查到一个奇怪的领域空间,确切的名字是念空山。”   “念空山?!”鹤不归猛然想起,他同玉无缺去寻找璇玑长老的下落,误入一座云徵观,观主曾云山雾绕地说了些话,大意就是,璇玑长老没有死,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注视着凡尘。   而那个地方就叫念空山,山中有合抱之木,有万鸟归林,璇玑长老修了一间小屋等着鹤西去找他,立在凡尘之外,又能注视凡尘的地方同魂境的构造十分相似。   萧旗和鹤不归异口同声道:“回回谷。”   那里的生死和凡尘生死不同,只不过灵魂有了去处。   若按玉无缺的想法来看,里头的人也活着。   还活着。   璇玑长老还活着,凌斯和璎珞也逃进去了。   那无缺是否也……   还活着,还在等自己呢? 第131章 感应   数月以来, 这是空知第一次真切地瞧见鹤不归脸上有神采,他向来不会有太明显的情绪。   但自从玉无缺死后, 别说情绪, 连活气都淡不可闻, 萧旗和瑞溯带来的消息像是给了濒死之人喂下一颗保心丹,鹤不归似大梦醒来一般振作精神,不再终日扶着玉棺出神,直到这时大家才看明白,他并非是因为玉无缺骤然离去而意志消沉。   他根本就没觉得玉无缺会死,一直在想法子将人找回来。   想不到时整个人出离神游, 如今看到了希望, 便全身心投入到这件事上, 这也是谁都劝不住拉不了的。   空知吓一跳:“两张地图一共有四十八处标记, 且每个地方的目击者说法都大相径庭,师尊难道要一个一个找过去。”   鹤不归盘腿坐在殿中,背靠玉棺, 两手都握着笔左右开弓地在地图上涂涂画画:“要找。”   “要找也可, 可好歹得有个方向。”空知操心道,“即便动用了啸月楼的力量,这也过去好几个月了, 标记遍布中原, 尽是人烟稀少的山林和峡谷, 且不说标记太多,要花去的时间也很客观。”   四十八处标记算什么, 哪怕是四百八十个, 四千八百个, 走遍凡尘江山河川,花去几十上百年鹤不归也要去,他耗得起,心甘情愿,因为这些不可估量的时间和前路不明的地方里头有心之归处。   他不知道要同一个从傀儡转化成人类的空知如何解释起,这世上大多数人在意的或许是寿命,权势,和用之不竭的财富,但也有人将情谊看得最重。   若是无情无义,活着有什么趣?   鹤不归道:“将姬瑄时期至今的所有舆图拿来,山行和水经图也要。”   空知噎了下,粗粗算过,一千年的舆图书卷,怕是得用四五辆马车去拉,可见鹤不归眼下乌青和眼底燃起的希望,他也只好应下:“我这就去,玉,你好好照顾师尊。”   玉微微一笑:“是。”   一连三日,大殿夜里也灯火如昼,宴请宾客的热闹被一扇虚掩的殿门挡在了外头,所有事都像是和自己无关,鹤不归只迷瞪瞪地在舆图上勾画,指望从这毫无章法的山川河流里,寻到那个只闻其名的“念空山。”   “念空山,念空山。”鹤不归呢喃,“回回谷,玉,你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玉挑着烛台里的灯芯,摇摇头说:“我不知,主人请赐教。”   “有位法师说过,尘世实则一座回音谷,凡事念念不忘,必有回响。【1】”鹤不归捏着笔顿了顿,在某个地方画下圈继续道,“若是细究,也算是解释了何为因果的循环。”   玉:“何为因果?”   “唔。”鹤不归顺口解释,“你是他的前世,故而用他的灵力能唤醒你,这便是因果。”   “那主人要寻人,又是什么因果?”玉又问。   “这解释起来就有些难了。”鹤不归弯了弯嘴角,“情之所起。”必求个善果而已。   “主人这几月憔悴了许多。”玉不解道,“难道为求善果,就得自苦?”   “你呀,明明只是靠最初姬瑄设定的刻板机制同我说话,并无智慧,却也能说两句禅机,有意思。”鹤不归舍得抬头看他一眼,“记住这句话,「于自诸苦不能解脱,何由能救一切众生?」【2】”。   玉懵懂道:“我听不明白。”   “自苦也是自救。”鹤不归低着头道,“难道为苍生粉身碎骨之后,我们不能为自己活一次么。”   傀儡听不明白,但比起艰深难懂的佛偈,这一句抱憾他听得真切。   只是敞亮的宫殿里铺开散落的舆图,调查的情报中林林总总的证词,都毫无头绪,啸月楼派了许多人出去找,瑞溯也一直在外,根据鹤不归确定的几个地点走访。   回复的消息却总叫人失望。   那浮在虚空的海市蜃楼像是只活在传说里一般,处处都有人说见过,却处处都没有它的踪迹,所谓的「路」更像鹤不归一意孤行的痴人说梦。   说过方才那些话之后,鹤不归硬生生困倦难当,扶在如山的卷轴里便睡了过去,玉拿过一袭薄毯给他盖上,悄悄跪在身侧,盯着那张地图目光深沉起来。   他听见这位执拗的新主人,梦呓永远只一人名姓。   玉无缺。   玉手僵了一瞬,莫名抬起烛火,抽掉了鹤不归手中的毛笔,轻沾朱砂,点于一处。   手腕突然被人握住,傀儡受惊扭过头,对上鹤不归几乎因为狂喜而散射的瞳仁,他甚至觉得里头的情绪能将人烧起来。   鹤不归沉声问他:“你在做什么?”   “这里。”玉把烛台拿近些,“他在这里。”   鹤不归定定地看着它:“谁?”   “另一个我。”玉睁着无辜的琉璃眼瞳,“灵肉分离,我感应到了。”   只一瞬,傀儡那突然而至的慧能便烟消云散,它自己也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时候抬着烛台握住笔,又为什么在主人的舆图上画了个小小的红圈。   玉:“主人?”   “去唤空知过来。”鹤不归没再纠结傀儡的怪异举动,立刻又扑进浩瀚图卷中道,“收拾下,连夜就走。”   ……   鹿属连夜拖着一架马车,风驰电掣地跨过城池,往南边飞去。   这次走得要多匆忙有多匆忙,空知都没来得及问清楚出了何事,只草草交代怀恩一声,城中大小事皆由他暂时处置,便被鹤不归赶上了马车带走了。   直到升至高空,马车平稳,他才钻回车厢里同玉大眼瞪小眼,实在没想明白这傀儡到底怎么回事。   最早将它唤醒时空知差点扑上去喊师兄,他自然也以为鹤不归着急火燎将玉棺拖回千古城,是想利用里头的碎尸和玉的傀儡身做黏合,再招魂便能把玉无缺复活,可这不过是他自己的臆想。   玉确实醒了,那是因为在鹤不归体内的金丹保存了玉无缺的灵力,他们本就是一个人。   故而能将沉睡的玉唤醒,没有魂魄的玉傀儡不过是任人操纵的机械,他看上去机敏的一问一答全是出自姬瑄之手,跟智慧没有半点关系。   “你若真的有感应,怎么现在问你又不认了呢?”空知在它眼前挥挥手,“若师尊这次兴师动众地赶过去,你只是信口胡诌的,我可饶不了你。”   玉眨巴着眼睛:“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道同主人说过那些话。”   空知叹了口气,比起缅怀故人,给了点希望再破灭还要更难受些,实在不想看见鹤不归白跑一趟。   玉道:“若是我犯下大错,还请主人责罚。”   空知盯着它的脸看了半天,和师兄一模一样的眉眼,俊美无双,潇洒利落,鹤不归是第一好看,那师兄和玉便是第二好看,可再是同一张脸,依旧是半点活气寻不出来,同它说话时又是怀念又是心烦。   空知无奈摆手:“算了,师尊愿意带你一起来,你最好快点感应一下,助我们早日寻到师兄的下落。”   玉乖巧点头:“我不舍主人自苦,一定竭尽全力。”   玉勾画出来的那处地方,就在南海之滨,却并非海边,而是就近一处不高不低的山脉,南海气候湿热,这里的花草树木几乎终年都郁郁葱葱,鹿属盘旋了许久,确定了坐标却停在了一处断崖上。   空知忍不住叹气:“虽说不是光秃秃的山,可这里没有人烟更没有任何房屋,不是说念空山里有道观吗?”   玉站在鹤不归身侧,抬手一指:“还没到,在那里。”   这怎么还能往天上指的呢?空知抬头望去:“哪啊?”   鹤不归遮着太阳看了半晌:“你说在上面的虚空里?”   “啊?”玉做看看右看看,反问,“我方才说话了?”   空知:“……”   就是说,根本指望不上。   鹤不归狐疑地想了一阵,牵起鹿属往更高的山崖掠去。   又是一处断崖,但站在崖边能俯瞰方才的地方,玉所指的虚空就在两处断崖正中间。   空知没看出个所以然:“什么都没有啊!”   鹤不归闭上眼,按着丹田照玉无缺写下的心法运转魂术,他尚不能掌握禁术的精妙,但短暂地入魂境还是可以做到。   果然入了魂境,那虚空中当真有「海市蜃楼」,虽是残缺不稳的画面,比梦来得还要不真切,可它确实在那。   隐隐约约,有山林的群鸟的影子,不知这影像落在山谷何处,蜿蜒而上的石阶,必然通往一个有人的住处。   空知还睁着眼睛在看空中云雾缭绕,等反应过来,鹤不归已经拉着玉的一只手臂,站在了悬崖的最外侧。   脚下石子滑落,「咕嘟」滚去万丈深渊,连通空知的心跳和呼吸,断了一瞬。   他紧张道:“师尊,你要做什么?”   “外头交给你了,我不知何时回来。”鹤不归看着那处残缺的口子,眼神坚定,“不必等我。”   空知扑过去,大喊:“师尊,不要!!”   他只抓到鹤不归一缕衣袖,一人一傀便直冲冲地跳下了悬崖,空知惊慌失措地趴在崖边,眼睁睁看着两个人从万丈坠堕,凭空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1】【2】出自弘一法师《晚晴集》 第132章 溯境首象   溯境, 首象。   万丈高空坠下之时,鹤不归记得自己几乎将玉的手腕捏碎,因着毫无防备的下坠, 巨大的恐惧让他只来得及牢牢抓紧要紧的人, 哪怕此「人」非彼人。   可意识回到身体中时, 他尚未睁眼,便已察觉到玉不见了。   篝火「噼啪」炸了一声,暖光跳入眼帘,鹤不归朦朦胧胧打开视线。   他竟然在一座山洞里睡着了,之所以说睡着而非受伤晕厥,全因简陋的草席上, 被褥和枕头都还算整洁, 稍稍一闻尚有粗陋皂角浆洗过的清香, 鹤不归腰间被子盖得整齐, 大概之前是靠着小憩。   故而并未完全躺下,他一只手弯曲撑着脑袋, 一脚膝盖支着, 看样子还颇为悠闲。   洞里只有他自己。   鹤不归掀开被子坐直,这才发现身体的异样,难怪方才总觉得哪里不太协调, 原来支起的腿脚和曲着的胳膊都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简易义肢, 连接处因挤压有些酸痛,用料也像是用某种动物的骨头所制, 虽料材简陋, 但技艺绝对是上乘。   鹤不归动了动手脚, 断肢没有任何痛感,想来伤病早已大好,那他在此处睡了几日?又是何人给他治的伤呢?   “玉。”鹤不归嗓音有些哑,是方才睡醒的慵懒,落在耳中却十分陌生,明明是自己喉咙发出的声音,像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质感,为了确认他又喊了一次,“玉,你在何处?”   无人回应。   不是自己的声音。   鹤不归蹙了蹙眉,周身并无任何不适,他索性掀了被褥站起来,一边松筋骨,一边打量四周。   这个洞穴不算大,一眼就能看到洞口,此时外头漆黑一片,狂风呜呜卷着粗石沙砾拍打在结界的表面,撞出细小微蓝的涟漪,那灵力明明十分陌生,却和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共振,很明显,是他自己设下保护洞穴的。   自己应当在这里住了不短的时间,壁下有不少新竹篓,里头放着野菜根和地瓜,还养着几条小鱼,鹤不归闻见淡淡的药味,发现角落有个背篓,里头都是极少见的珍奇药材。没见过的野兽兽皮挂在墙上,地上也铺了些,故而洞里并不寒冷,还有洗干净不知作何用处的兽骨堆在一边。   鹤不归甚至发现了一套工具,是偃师所用。   就在此时,外头风声呜咽得更加凄厉,几道法术光辉闪过,洞口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警戒!”那人发出声音,“主人请小心。”   鹤不归一愣:“你叫我什么?”   “主人。”   站在洞外的傀儡是用兽骨拼起来的,只有最基础的骨架结构,后心贴了一张符纸,驱动所用的一丁点灵力都封在里面,应该只是为了侦测险情预留在外所用。   “你进来吧。”鹤不归慢慢走过去,“过来我看看你。”   傀儡听话地穿过结界,走到鹤不归面前站得端端正正,他没有从对方那两颗快要腐烂的兽眼里瞧见熟悉的神采,于是「唰」一声后心符咒被鹤不归扯了下来,傀儡失去动力,头一垂便没了动静,鹤不归抬着那张符纸却震惊不已。   他不敢相信,于是掰着傀儡架子到处翻找,果然在腹部一根支撑用的骨架上看见了熟悉的偃师印。   加上符纸末端小小的「姬」字。   这傀儡是姬瑄做的,而它方才竟然叫自己主人。   借着篝火,鹤不归趴在鱼盆那临水自照,陌生的容颜,陌生的嗓音,陌生的灵力流转,以及半点仙力都聚不起来的身体,都昭然若揭他当下并不在自己的肉身之中,而这张眉清目秀的脸却同《千古风物志》里的画像一样,同他误入幻境时,在玉的琉璃眼珠折射下看见的那面容一样。   他进入了姬瑄的肉身,只是不知今夕何夕什么年岁,想来是不稳定的空间裂隙造成的,他拉着玉坠入之后,保不齐两个人各自去了不同的时空。   只是鹤不归不理解,为什么坠入时空连自己的肉身都不见了,他会变成了姬瑄?   “姐姐,就在这附近。”   “时空裂隙的程度肉眼都可见,难道真有人闯了进来。”   “可多番搜查都没有发现异样。”   “未必是没人,若对方懂得术法,想要藏匿气息轻而易举,故而才非要走这一趟,我倒想看看到底是谁,胆敢擅闯蛮荒!”   鹤不归眉心一跳,这段对话古怪就古怪在明明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却说出了两种语气,而声音略有些耳熟,像是神女流苏。   而方才她提起蛮荒,鹤不归手指微微蜷缩起来,如果当下是姬瑄的时空,他身处蛮荒时已是一千多年前,可一千多年前姬瑄如何习得魂术,又如何同另一个空间里的蛮荒人发生了冲突以至于让他们来到现世,在古籍史书上都是空白,一直无人得知。   “姐姐,那边有个地方有术法流动的残迹。”   “快看,有山洞!”   鹤不归懵然抬头,匆匆扫视一圈,拿起宝剑的同时干脆牵了一根灵丝打入傀儡的后心,与此同时,洞口外落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通体雪白的巨龙全身鳞甲泛着冰冷的光辉,它在洞口停下脚步,正正对着鹤不归。   因为身躯过于庞大的缘故,鹤不归只能看见它粗壮的四肢,和锋利无比的龙爪。   如此薄弱的结界只能隐藏气息,并不能全然阻止外敌入侵,何况此龙法力高强,它已察觉到洞中物事,只抬起一只爪子,指甲轻轻刮过洞口,结界便溃散了。   鹤不归抽出了剑。   巨龙俯下身来,一左一右两个龙首赫然出现在眼前,它们长须飘荡,龙眸犀锐,杀气腾腾而起。   “果然有不速之客。”   “姐姐应当高兴才是,他既然能闯进来,离我们走出去也不远了。”   “大业未成之前,不可走漏风声。”   “那这个人……”   “杀!”   「轰」地一声,巨龙发狂一般抬起爪子,竟然生生将小山包拍散了大半,洞穴坍塌,上头硕大的窟窿,正好能看见昂首挺胸的双头巨兽虎视眈眈的眼神。   鹤不归未等下一掌打下来,立时拉住傀儡飞了出去,这头白龙一体双首,正是上古应龙的模样,可见是流苏和璎珞的本体,鹤不归心电百转,当初的姬瑄来到莽荒已然失去一手一脚,手边又没有精巧傀儡可用,他又如何逃出生天的?   巨龙能跑能飞,紧紧追在身后咬死不方,鹤不归对这副身体还不熟悉,能调动的灵力全用在脚下御剑,果不其然一个不备,便被龙爪给打了下来。   风里裹挟着腐肉的气味,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莽荒,这里几乎没有什么植被,水流也都是干涸的,可见竹篓里那点吃食怕是寻了很久才攒下这么一些。   不过此时也来不及想蛮荒人日子过得有多苦,流苏和璎珞满是杀意,招招致命,鹤不归堪堪当下几次穿胸而过的攻击,可身上已经受了不轻的伤。   “我来断后。”牵着灵丝的傀儡突然出声道,“前头是裂隙迸发之处,这几日出现的时间不定,但确实唯一可以回去的方法,主人想法子先去那里。”   鹤不归震惊地看他一眼:“我可没叫你回话。”   “嗯……”傀儡道,“主人没让我回话,可我突然想这么做。”   一些奇怪的想法从鹤不归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干脆利落地扯住灵丝,拖着傀儡用尽全力朝它说的裂隙处跑去。   用这副四肢不全的身体,和灵力无法适配的修为,要和上古应龙一战简直是痴人说梦,鹤不归来这里是想要找到玉无缺的魂魄,并不打算像个莽夫一般见什么杀什么,然而实力悬殊实在太大。   就在一人一傀被巨龙追得叫苦不迭,好不容易逃到裂隙边缘时,鹤不归一手将傀儡推到了紫蓝色的光痕中,再转过身,尖锐的龙爪就在眼眸咫尺之间,一呼一吸的功夫,利爪指指抠进胸口,心脏的软肉像是生生被剜下来一块。   只不过在疼痛袭便全身之前,灵丝伴随着一人的握力,猛地将他拉进了光痕。   鹤不归倒吸了一口凉气。   “主人?”   “主人醒一醒,主人?”   “有些发热,大概昨夜受了风,汤药已经熬好了,主人起来喝一些吧。”   魂魄撞进肉身,鹤不归猛地睁开眼,那声惊吼卡在喉咙里,身体的本能反应让他整个人从榻上弹了起来。   傀儡坐在床榻边,十分担心地扶着他:“主人做了噩梦?”   “你是……”鹤不归看着它,是一副制作精良的木傀儡,同方才那个兽骨所致的差别巨大,可总感觉应当是同一个,没等傀儡回话,鹤不归掀开被子看了眼手和脚,竟然是完好无损的。   傀儡见他这副模样,笑了笑道:“主人定是又梦见三年前的事了。”   鹤不归问道:“三年前?”   “三年前空间裂隙就在不远处,主人忘了吗,我陪你上山采药结果因为时空不稳跌进了蛮荒中,在一个山洞里住了大半年。”傀儡道,“后来被一条双头白龙追杀,若不是当时就在裂隙口,主人恐怕凶多吉少,回不来了。”   鹤不归有些懵,喝下汤药缓了缓道:“兴许是梦境未散,有些头晕,你继续说,三年前还发生过什么事?”   “方才见主人看手臂和脚踝。”傀儡道,“主人怕是还心有余悸,咱们跌入蛮荒那半年,四处都是凶兽邪魔,手和脚便是那时被妖魔吃了去,却也在逃脱蛮荒时,主人濒死之际习得了魂术,这才想法子挑了个尚早的时空,置换了肉身回到这里。”   置换肉身?姬瑄魂术的由来??   还有,时空裂隙中错乱而有序,若识得其章法,不止可以回到过去,也能抵达未来。   鹤不归笑起来:“原来他说的活着,是这个意思,我明白了。”   “主人在说什么?”傀儡懵懂道。   鹤不归摇了摇头:“快告诉我,如今可还有时空裂隙所在?”   “有,咱们这次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么。”傀儡指着半开的窗户道,“跨过那个山头就是。”   鹤不归等不及了,立即下床:“快带我去。”   “主人等等。”傀儡蹙着眉说,“裂隙是在,可这次是被蛮荒人强行打开的,如今那里都是妖魔邪兽,那条龙跟随着一位叫兵主的妖邪,将附近的村子屠了一座又一座,主人说要来收妖,千万做好万全准备再去呀!”   作者有话说:   不绕弯子,就是平行时空的意思。 第133章 溯境承象   溯境, 承象。   这个时代修真界几乎没有像天极宫那般成规模的巨擘,都是各自为政,能达到的境界自然有限, 就连姬瑄这位当之无愧的第一偃师, 手边竟没有一座能飞天遁地的偃甲, 也不知是他没有时间制作,还是技术尚未开发出来。   总之,在听见傀儡说,姬瑄于逃出生天三年之后来到此地,并不是为了故地重游,而是要凭一己之力收妖时, 鹤不归觉得他完全可以提前寻个风水宝地, 安安静静躺下等死。   不说别的, 白令川那是废去了多少力气, 集合了五大龙脉才堪堪将蚩尤杀死,而即将要面对的蚩尤是他的全盛时期,就凭一个姬瑄, 他实在想象不到这个胆大妄为的偃师到底想要做什么。   除非他当真有什么杀手锏, 而非见到百姓疾苦,吹嘘一时义气。   “主人眉间有愁绪。”傀儡刚把马车停好,喂了马匹粮草, 捧着一壶清水来到小树林中递过来,“山路颠簸, 坐得人发晕,我加了些醒灵散进去, 主人用一些吧。”   “药材本就不多, 还要紧着给百姓用, 何必浪费在这些小事上。”身体莫名其妙地吐出这些话,鹤不归心下愣了愣,也没继续纠结。   反正这几日总是时不时会冒出姬瑄自己的话语,他就听着便好,他又道,“你跟了我多久了?”   “三年。”傀儡回答。   鹤不归将壶中的水都灌下,幽幽道:“三年啊,像你这样的傀儡,我做了很多吗?”   傀儡道:“家里还有些,不过出远门之前,主人吩咐都将傀儡送出去了,山下百姓日子苦,主人说最近不太平,故而连守山的傀儡都没留呢。”   鹤不归差点忘了,傀儡告诉过他,姬瑄住在深山老林中,因为鲜有人迹故而化了个山包占地为王,自己修了一座殿宇,素日就是敲敲打打闷头做手艺,附近百姓有个三灾八难的他才会下山救济。   大到降魔诛妖,小到治病修井,方圆数十里的百姓都不把这位偃师当外人,遇到困难第一个想要找他,所以也过得忙碌又辛苦。   鹤不归看着它:“那你可知我为何一直带着你?”   “因为三年前那次机缘。”傀儡扯着僵硬的嘴角硬挤出个笑意,“主人曾说,奇怪的时空交叠会产生因果,既然那次是我同主人一起,所以现在也要一起去面对。”   鹤不归点点头,冲它笑笑。   “这三年同主人走遍大江南北,也是为了将裂隙补上。”傀儡又道,“从前听主人说起过女娲补天的故事,我觉得倒是有这样的意思。”   鹤不归疑惑:“走遍大江南北?”   “利用自然的馈赠和远古圣贤的能量,主人相信可以人定胜天。”傀儡见他最近总忘事,于是将一沓厚厚的册子递过来。   册子里画的便是这个时代龙脉埋藏之地,鹤不归早已将这些地形图烂熟于心,看完当即便明白了姬瑄的用意。   想法和做法都不谋而合,那错乱的时空裂隙里有因果,就像鹤不归跳进来用姬瑄的眼睛看见了魂术的起点,谁又知道玉和这个傀儡在他们各自的因果之下,又能见到什么呢?   歇了约莫一刻钟,远方升起一股浓烟,距离还很远,但让人看着心里十分不安,鹤不归便吩咐了傀儡继续上路。   沿途路过的村庄和寨子不少,越靠近裂隙口,状况越是糟糕,很多人都是从事发地逃过来的。   但即便如此也是无济于事,被蛮荒的妖兽啃食了肉身都不算什么,很多走到半路就异变成了活尸,不少村子原本没有异样。   因为好心接收了流亡而来的人,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变成行尸走肉,无端攻击他人,感染尸毒而亡。   由此造成的死伤日渐增多,鹤不归在村子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久,草药渐空,能救回来的人已是屈指可数。   以裂隙口为圆心朝外缘扩散,将死未死之人,和感染尸毒而亡的人,以及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处在惊惶中的百姓,都是应龙和蚩尤的盘中餐,魂术一旦大面积牵引,他们是最好的「粮食」和容器。   鹤不归看得真切,那些从裂隙中心地带逃过来的人,魂魄上已经被打了烙印。   “再往前翻过那座山便是裂隙口了,主人,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傀儡站在堆积如山的乱葬岗叹气。   鹤不归没听见,只是满目疮痍下,喃喃自语:“如果是他,会选择如何救呢?”   救不救呢?   傀儡道:“主人,照你之前的安排,但凡做了标记的人都统一挪腾到别的地方了,堆放尸体的地方要告诫了村民不要轻易靠近。”   “嗯,也只能先如此。”鹤不归打定主意,“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变成旁人的垫脚石,走吧。”   不宽不窄的林间山路上,只有鹤不归的马车义无反顾地朝风暴中心行进。   那上头的云层都因为剧烈的法术波动而变成了紫黑,不时交杂霹雳轰隆声,风云变色得让人不敢靠近。   鹤不归轻轻捏紧姬瑄那本手迹,这位伟大的偃师,将他最伟大的杰作留在了册子里。   即便逆流而上鹤不归却得到了这个身体主人的信念,坚信这不会是徒劳无功的一趟旅程。   他忍不住琢磨起姬瑄其人——   现世流传的说法很多,不论怎么编排,姬瑄都是一个罪大恶极之人。他不止将禁术广泛运用于灵魂的操控,造出那样一座诡异的城池,养着数十万孤魂野鬼,他更是把蛮荒兵主带到现世的罪魁祸首。   在今日之前,鹤不归也是有犹疑的,他自然从未相信姬瑄会为了要扩充造城而故意去杀害活人,可不属于他的禁术他却习得了,那会不会是兵主力量置换,怂恿姬瑄打开了时空裂隙呢。   若非自己亲身经历了姬瑄濒死穿越裂隙的刹那,他一直以为强者在更大的力量面前,是会天然受到吸引想要得到它,为此助纣为虐,逻辑是说得通的。   然而真相却似乎并不是如此,姬瑄在蛮荒三年甚至失去了赖以为生的手脚,这可是身为偃师吃饭的家伙。   即便走入绝境,他拼死逃生,得了通晓魂术的机缘之后,非但没有利用这样恐怖的力量为非作歹,甚至奔走三年之久,在裂隙四周布下天罗地网。   鹤不归打心眼里佩服他的毅力和隐忍。   一个人独行世间,不求回报地去做这件事,该是何其孤独又勇敢的?何况从后世评价中,姬瑄从未辩解过一句,把世人冷眼当做过眼云烟,只做自己认为对的,当真和玉无缺很像。   也当真,是自己想要成为,会去期冀的境界。   ……   裂隙口的恶战和《千古风物志》中描述的大差不差,不过姬瑄并没有多么飞天遁地的本领可以以一对多,鹤不归在他的身体里,为了能尽量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几乎松了一半精神,任凭身体自行活动。   姬瑄一直在避免正面冲突,能逃便逃,能躲则躲,对方不知道他绕圈子的目的,还道人类都这般东躲西藏没有骨气。   反而勾起了戏弄蝼蚁的心思陪着他兜圈子,然而姬瑄每一步都是在一早贯通的龙脉上方布下连通的结界。   直指最后被蚩尤一柄长戟贯穿左肩,高高挑至半空,鹤不归闭上双目,轻轻结下法印。   应龙耸立在兵主之后,爆发剧烈的灵压源源不断地朝四周铺开魂境,鹤不归听得见魂魄撕扯下的尖嚎和哭喊,也料想得到碎裂的残渣四处飘散何等凄惨,可他当时当下,只能全神贯注在龙脉法阵上。   这一刻,仿佛回到了白令川的那日,寂静空旷的千古城大殿中。   这场大战是以蛮荒人全数落败划上的终点,之所以马失前蹄,全因他们对凡尘这个空间太过陌生,不知此地孕育和滋养着万物生灵的,是上古仙贤留下的能量,姬瑄正是利用了所有能利用的东西瞬息之间便将他们封在了原地。   鹤不归精疲力竭地睁开眼,身体从半空往下坠,扫过脸颊的风里还有灵魂的残片,魂术依旧在激荡,快要砸向地面时,傀儡只身奔向他,稳稳地接了下来。   鹤不归回过神,满眼只有这具木傀儡心口那缕轻薄缥缈的魂火。   他瞳孔微缩,失声喊了出来:“无缺!”   傀儡怔愣了片刻,一把抓住鹤不归的手腕,将掌心覆盖在心口处。   那里横生一股漩涡,将人的意识和视线都搅得模糊不清,鹤不归发觉自己的魂魄脱离了肉身,被彻底卷了进去。   万幸的是,他看见傀儡嘴角的一抹笑意,那么熟悉。   尽管再次睁开眼,不知又到了哪一个时代。   鹤不归却稍许明白了这多次穿越时空的意义,他见到的是玉无缺的因果,想要找到他,必然要从最初去寻。   原来「玉」之所以会诞生,不是在大殿中爱慕偃师而起的,是绝境中姬瑄将它做出来在蛮荒并肩而战逃出生天,此为契机,更是在缝补裂隙时,应龙的魂术席卷黏连了魂魄的残渣,聚在了它的壳子中。   和空知的觉醒异曲同工。   竟也是这具最初以兽骨潦草拼凑出的「工具」,成了牵住自己心火的爱人。   ……   溯境,终象。   “主人,玉有幸伴你数十载,最高兴的一桩事大抵就是有了魂魄,此魂只属意你一人。”熟悉的声线在大殿中响起,空灵又寂寥,他对着鹤不归的耳边道,“可世事无常,今日之后玉兴许就不能活了。”   “不过没关系,既有魂魄,便一定可以入轮回道。”玉笑着道,“我会去找你的,主人千万保重,等着我。”   作者有话说:   溯境共有三个象—— 第134章 溯境终象   溯境, 终象。   玉傀儡还没迈出大殿的门,手脚突然似灌了铅再也挪不出半步,他僵硬地立在原地, 甚至连扭头的动作都做不到。   “主人。”挺拔的身姿拉出一条长长的影, 外头已近黄昏, 鸦雀从空中掠过,碰到城墙边缘的结界立时被拍得粉碎,玉道,“药是我下的,只是想你睡得安稳些。”   “然后呢?”姬瑄懒懒地问,“你打算去杀光他们?”   “一群乌合之众。”玉淡淡道,“死有余辜。”   姬瑄叹了口气从软榻上坐起来, 他只是装睡, 又或者说鹤不归的魂魄进入身体才刚刚恢复意识。   整座城市陷入一种剑拔弩张的紧急状态, 城墙边缘浓厚的结界肉眼都可看见法术急速流动,方才玉傀儡提到「乌合之众」,鹤不归立时就明白他来到了哪一个时间节点。   这是仙门众家讨伐至千古城下, 姬瑄身死封城的那日。   “不要滥杀无辜。”鹤不归缓缓朝那个背影踱步过去, 走到近前,伸手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腰,下巴垫在肩上懒懒地靠着,“千古城建立的初衷, 是为了拯救无辜之人。”   玉没有说话, 只是微微垂眼看着腰前交叠的双手,这双造万物化腐朽为神奇的手那么纤长嫩白, 抬手之间尽是温柔, 他很想回应这片刻的温存, 紧紧地握住。   “为何将我困住呢?”玉还是问出了声,“我答应你不杀便是,主人自然不会不信我,用主从灵丝将我困住,是打算做什么?”   一股心疼和不舍从心里油然而生,鹤不归鬼使神差地将人环得更紧了些。   他听见声音自喉咙自然而然地泄出:“玉,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可是现在有些动摇了。”   玉轻笑一声:“为何?他们的滔天怒火,主人从来都不在意的。”   “与旁人无关。”姬瑄所思所想一股脑都钻进了鹤不归的脑子里,一瞬间让他明白了这个人在犹疑和质询的是什么,他道,“脚下踩着十万阴魂,城里关着几十万孤魂野鬼,除了我,没人认同他们的存在。”   玉坚定道:“我认同。”   因为你同他们几乎是一样的呀。   而普天之下只有你我的认同,反面就是世人眼里绝对的异端。   姬瑄叹了一口气,继续道:“错了,只顾着想自己绝对有道理,这本身就错了。”   玉很是不理解:“时空裂隙打开之时,兵主带着蛮荒妖邪入侵凡尘,那几年数十万无辜性命断送其手,主人也说过。   若是正常的「天灾人祸」剥夺性命,倒还可以说是命数如此,入了轮回从头来过也便罢了。可他们明明被那妖女打了烙印据为己有,才逼得你我出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们不过是给了大家另一种活法,没有做错!”   这性子当真跟玉无缺一样啊,一样的犟头巴脑,一样的不撞南墙不回头,鹤不归心中好笑,忍不住又道:“心意是好的,方式少了一环,玉,我只是想到一些更远的东西,兵主带来灾殃并非他本身喜欢侵略,是不得已,不得已的起因是跟我们不在一个空间。”   玉静静地听着,似懂非懂。   “既然多重空间存在,必然有某些限制将生灵都隔绝开来。”鹤不归道,“兵主如今被龙脉的力量囚禁在凡尘,是他刻意破坏限制的报应,这同我用魂术强留魂魄在凡尘是一个道理,面前的也是我的报应。”   玉想了想,狐疑道:“主人今日是怎么了,同从前想的完全不一样,说的这些话若是你大彻大悟后想要劝我,我自然愿意听,可现在不是时候,你快给我解开。”   鹤不归摇摇头:“有因就有果,我自己去面对吧。”   “这报应是给你我的。”玉尝试挣脱未果,有些急了,“主人快给我解开。”   交叠在腰间的双手泛起微光,玉眼皮逐渐沉重,两腿一软就往后靠在了鹤不归怀中。   鹤不归摸了他鬓边的碎发道:“圣贤于梦中点拨,我造下的孽,要用很大的代价去还,兴许那个人此时也在,他会在今日同我一起悟道的,我不能带着你走。”   温柔的一吻落在玉的额发间,松开主从灵丝,玉此时已经彻底瘫软在自己怀中,就跟抽了魂魄似的任人摆布。   他听见姬瑄自言自语道:“虽然我认同圣贤的话,可还是想偷偷寻个法子,让天道给你网开一面,玉,这世上我什么都可以舍下,除了你。”   鹤不归听得见姬瑄那些隐忍又深情的心里话。   他的玉绝世无双,跟毕生技艺的高度无关,只跟情爱有关,纵使姬瑄有独行世间和规则对抗的觉悟。   纵使他一意孤行走到绝路备尝世人指责唾骂,可生而为人,怎会不需要精神支柱。   旁人或许以为他造出玉傀儡只是太孤独,以此有个陪伴,但兴许自他们踏上漫长征程的那一刻起,姬瑄敢往前走的大半勇气就是因为身边还有一个人。   无论他去往何方,此人同他一样无怨无悔,不离不弃。   “你做城主吧,替我守着它。”姬瑄轻轻抚摸过玉的下巴,又抽回手来,“机缘一到,因果消散,我一定来接你。”   话音刚落,鹤不归腹腔剧烈地疼起来,姬瑄竟然生生用手撕开了丹田,把金丹掏了出来,渡进玉的身体。   与此同时,千古城回荡起一阵嗡鸣声,鹤不归感受着脚下龙脉的能量在汇聚,攀升,直到城墙四面的禁制逐渐封印。   他不知道城池里方才到底什么状况,傀儡子民有没有因为仙门攻城而陷入慌乱,或是根本无所畏惧照常生活劳作,但声响却在姬瑄掏出金丹的那一刻停止了,所有动静都停止了。   蠃鱼催动的水车,城墙里埋藏的机窍,这个傀儡之城眨眼间停止运转,唯独封城的禁制嗡嗡作响,在千古城的上方合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   玉被姬瑄小心翼翼地抱上了大殿主座,许是觉得血将对方染得有些惨淡,姬瑄还给他披上了一件新的大氅,做完这些,他忍不住伫立端视了许久,身体实在撑不住了,才扭开头一个人离开了大殿。   鹤不归并不能全然感受这份痛楚,身体上的,心理上的,他和姬瑄共担着,但孤独是一样的孤独。   千年前姬瑄捂着腹腔空空的血洞一个人走在大街上,走去他牵挂的封印城柱那里,做最后的安排。   千年后,鹤不归同样腹中空空竭尽全力再启结界,踱步在空旷大街上迎接最后一站。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姬瑄命运的相似,不止是巧合。   自己生下来腹中便缺了一块,永远都结不了金丹,而得到姬瑄金丹的玉转世之后,用金丹救了自己一条命。   这像是一个轮回,把四个人的命运交缠在了一起。   不对。   不是四个人。   鹤不归停下脚步,恍然大悟:“我是姬瑄……”   所以他背着天谴出生,星宿成凶,替人终身受过,是因为姬瑄当年做了错事。   十八年前不死城下的弃婴之所以被自己捡到,恐怕是因为今日这句「机缘一到,因果消散,我一定来接你」。   当初城主权柄移交以金丹门钥为介,是姬瑄希望玉能跳脱天道惩罚能够存活,谁曾想后世的自己,得道的居然是自己的金丹,玉无缺无形中用了一种「归还」的方式,了却了这段因果。   机缘已到,因果消散。   “玉无缺!”鹤不归受不住疼痛跪了下去,在彻底死去之前声嘶力竭地大喊,“你在哪?你在哪!!”   “师父?”   “师父,这里的时空快塌了,我带你回家。”   鹤不归眼睛看不清东西,只知道自己抓住了一个人的衣裳:“你是谁?”   “夏之桃。”那人回答道,“当年封城你要我逃,我撞死在城柱上,魂魄却去了另一个地方,这么多年一直想法子要救你和玉,师父随我来吧,玉公子和璇玑长老等了你许久了。”   鹤不归紧紧抓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夏之桃将他扛在后背:“嗯,大家都在,师父在意的人,都还活着。”   ……   溯境崩塌之后,鹤不归只觉沉重的肉身瞬间就消失了,魂魄飘荡在万千星辰之中。   他也是其中的一颗星星,只是周身被锁链捆着,泛着猩红的血光,不时有人敲打铁器的声音,随着「嘎吱嘎吱」的轻响锁链的扣子一截一截地掉了下来,掉进深渊之中。   “姬瑄。”替自己解除锁链之人从背后绕到正前方,“或者我现在该唤你鹤不归,怎样都好,不论经过几世,因果都算在一个人头上。”   此人话音悦耳,听来如沐春风,连内心都平静下来,鹤不归看着他的脸,诧异道:“师尊?”   “璇玑长老?你看见我的面目是璇玑长老的模样吗?”那人笑着说,“看来璇玑长老在你心中很重,不仅视作父亲,也是教你做人治世的智者。”   “师尊通达智慧,他说的便是真理,我一向很听他的话。”鹤不归也不否认,旋即问道,“你到底是谁?”   “天道的化身,只是事到如今还有些话要交代于你。”贤者道,“我没有名字,你若不习惯我这面目,叫我师尊也行。”   鹤不归笑了笑,等他将锁链几乎砍断除尽,这才问出口:“我身受天谴,到今日算是解脱了吗?”   “契机并非是因为你和玉都遭受了巨大的苦难。”贤者道,“在溯境中你悟透的道理,才是天谴终结的原因。”   鹤不归道:“我知道自己做错了。”   这样说,仿佛孩童对着大人认错一般,但鹤不归是真心的,可能对方长了一张璇玑长老的脸,让他觉得即便如此说话也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他道:“我知错了,想要弥补。阁下既是天道的化身,能否教我如何让一切重新来过?”   贤者打量着他。   鹤不归深深鞠了一躬:“天谴加身,一人造下万人因果,该由我去助人解脱,望阁下成全。”   “你能想得如此通透,很好。”贤者道,“果然天资聪颖,一点就通,虽然时间漫长了些,还来得及。”   “过来。”贤者招招手,“你和玉当初也是一心为了苍生,倒不好颠倒黑白,将错都归咎在你们身上,只是错了就是错了,重新来过的法子我没有,想要弥补倒还可行,我现在就告知与你。”   作者有话说:   二缺马上回来了 第135章 重逢   一股茶香飘入鼻息, 混着龙涎熏香,催人心神荡漾。   清晨的山涧鸟鸣啁啾,微风卷着竹帘一下一下打在框上, 鹤不归便是在这样惬意的晨间清醒的。   贤者同他说的话尚在脑子里回荡, 说完轻轻推了一把, 他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回了身体中。   现下肉身和魂魄合二为一,再没有任何不适,五感知觉很是清晰,而他穿着干净的里衣,正好端端地躺在床榻上。   当真是睡了个好觉。   鹤不归揉着眼睛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这间屋子很熟悉, 早前和玉无缺巧合之下寻到了虚虚实实的云徵观, 里头的卧房便是这个样子, 只是比起那时见到的, 这里的生活气息浓郁得多——被褥有一股浆洗的清香,床边案几放着茶壶清水,铜盆架子上挂着干净的布巾, 鹤不归的衣服被叠得整整齐齐就放在床脚。   天气并不寒冷, 窗户由木杆支起一半,鸟雀叽喳声便是从那传过来的,缝隙可见云山雾绕, 炊烟袅袅。   不论是房中还是窥见的小院一角都收拾得干净利落。   还有一点炒糖的甜香。   鹤不归又是怔愣又是期待, 有人在烧火做饭, 是玉无缺么……   他掀了被褥下床,慌慌张张趿着鞋子就推开了卧房门。   “醒啦?”璇玑长老坐在院中小茶案边, 正一边翻书一边烹茶, 回过头瞥见鹤不归头发乱糟糟衣冠不整的样子笑出声来,“鞋子穿好,小心摔着。”   鹤不归在原地懵了一瞬,木头似的大踏步走过去,坐到璇玑长老身侧,歪头盯着人看了半晌。   像是在研究他是自己幻想出来的还是真的,想摸不敢摸,想碰不敢碰,小心翼翼得让人心疼。   璇玑长老敲敲他的脑袋:“不认得我了?”   “认得。”鹤不归木讷地答,眼睛一刻也不敢移开,意识到方才的触碰是真实的,他抬手摸了摸脑门。   “是真的大活人,可以放心了。”璇玑长老将鹤不归的手握住,“小西啊……”   后头的话璇玑长老没来得及说,鹤不归已经一股脑靠在他的肩膀上,泄了全身的力气,低低喊了声:“师尊。”   比起璇玑长老不辞而别时的状态,如今的他,须髯染霜雪但精神头是十足的好,身体也很康健,他轻轻地在鹤不归脑门上弹了个脑瓜蹦,又揉了揉他的脑袋,和从前师徒俩亲昵的时候半分不差。   这倒是真的璇玑长老,鹤不归一点点做心理建设,将他还是会闷不可声跑掉的可能性都噎回肚中,伸手将一整条胳膊牢牢箍在怀里。   璇玑长老任他扯着,慈爱道:“你是不是憋了一肚子话,问吧。”   “玉无缺呢?”鹤不归直言,“他在不在这?”   “在。”璇玑长老道,“既是我们小西看重之人,当然会想尽办法替你留着他,见你睡得香没敢吵你,无缺一会儿就回来了。”   得到确切答案,鹤不归已然没有再多的话想要问,他只靠着璇玑长老,冷不丁地撒了个娇:“我很想你。”   璇玑长老听罢吓了一跳:“不是一向最讨厌腻歪么,今儿是怎么了?”   “师尊不辞而别,倒教会我一件事。”鹤不归怨气深重地道,“想说的话要趁早,管他腻不腻歪。”   “还在怪我呐?”璇玑长老故意作揖拜了又拜,勾着头撇着眉毛,“这些年苦了你了,不辞而别是我的错,小西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鹤不归摇摇头:“还是很气,不过酒被我找到了,都喝了。”   璇玑长老揽着他:“味道还成么?”   “不记得。”鹤不归故意道,“生着闷气喝酒,哪品得出酒香?”其实酿得很好,但就是不乐意夸!   “唉唉,这可难哄了,难哄咯。”璇玑长老惆怅地摸了摸长须,“其实那些酒不单单只是留下给你的念想,当时不清楚能不能找到我想找的东西,又怕什么都不留来不及让你知道,所以就用了这些笨办法。”   线索指向的目的地未必就是终点,但终点在哪说不好,故而赌上爷俩的默契,料定鹤不归一定会气哼哼地满世界找他,那便总有一日会根据这些线索找到他的去处。   璇玑长老得意道:“还好还好,咱爷俩还是很有默契的。”   鹤不归疑惑道:“你在找什么东西?”   “星宿呈凶,自然是找法子改写你的星程啊。”璇玑长老答。   这件事最早应该追溯至鹤不归刚被送来天极宫的时候,彼时,天极宫宫主天枢长老见到他身体是那般模样,遍查病症不得,便猜测是天命原因所致。   当时德高望重精通占卜的尊长反反复复测算了数次,但没有在鹤不归的星宿和命数上发现什么大的问题。   后来入了璇玑长老门下,师徒俩亲如父子,璇玑长老是真的当儿子疼他,亲自出马改制了鹤不归的肉身,以达到让他正常修炼的目的。   可是璇玑长老并不甘愿只是如此。   璇玑长老道:“你一天天长大,星程的轨迹和命数的变化越来越复杂,我其实一直都在推演,想从中找到你身体残废的根源,毕竟人为制造晶石不是长久之计啊。后来,还当真让我发现了一些东西。”   鹤不归的星宿大凶大邪,独享长生不老的寿数,可比天煞孤星的遭遇还要惨些,这一点鹤不归早已听师兄提起过了。   当时的推演璇玑长老还觉得不太准确,但他推出了天谴迟早会显现,于是认定鹤不归是因为「天谴」才变成如此。   为父为师,自然是要为孩子做尽打算,从那时候开始璇玑长老便一力想找出他被天谴的原因以及解法。可是一介凡夫俗子,凭自己如何能和天命对抗?   如此这般寻寻觅觅到了大限将至,璇玑长老竟是在姬瑄的生平上找到了蛛丝马迹。   “你还记得《千古风物志》么?”璇玑长老想起久远的事情,笑道,“小西的兄长启程前往仙界时,将此书辗转寄到了应迟那里,我后来将他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   “里头有什么?”鹤不归也看了许多遍,并没有发现哪里和自己有关。   璇玑长老道:“和你有关的不在书里,我想起你刚被送来,鹤后鹤王担心天极宫不敢将你接纳下,一个劲儿说,小西虽不能结丹,可在偃术上极有缘分,你周岁抓阄时,抓到的是姬瑄亲手做的傀儡,还记得吗?”   鹤不归「唔」了声,不敢苟同,普天之下偃师万千,很多人都是受到偃术鼻祖的启蒙,哪里会偏偏在他身上有这么巧合的事?   “这确实是种缘分,但要人强行将你的命数和姬瑄扯上关系实在太牵强,可我没时间等了,只好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查证。”璇玑长老道,“没曾想,这不是我的异想天开。”   姬瑄当时死时有两种广为流传的说法,一说他被仙门讨伐至城下,面对重罪和天下人的指摘,无从交代而羞愤自杀,封闭城门。   一说他最后还想拼尽全力和仙门奋力一搏,但遭到仙族降罚,这才不得已封了千古城,被天谴收了命去。   璇玑长老:“姬瑄走上这条路,很难说是因为蛮荒人的入侵,还是魂术滥用,所以我便收集了他平生踏足过的舆图,一个一个去找。”   “师尊难道……找到了时空裂隙?”鹤不归吃惊道。   “小西真聪明。”璇玑长老道,“恐怕为了玉无缺,你也将这些舆图都烂熟于心了吧。”   师徒俩疯狂地做过同一件事,老天不负有心人,璇玑长老无意中进入了不稳定的时空裂隙,在那时遇到了夏之桃。   “夏之桃……是他背我出来的,我还未来得及感谢。”鹤不归想起这个人叫自己师父,当然也从《千古风物志》中了解过姬瑄有一名徒弟,可他确实没有半点关于夏之桃的记忆。   “小西,你和姬瑄到底是什么关系想必心中已有答案。”璇玑长老抬起头道,“至于感谢,你自己对阿桃说吧,不过我想他要的不是你的谢意,能见到你回来,他已十分高兴了。”   “师父。”夏之桃正好从厨房过来,见到鹤不归,他立时将手中提着的铜壶放到地上,双膝下跪,整个人弓下去行了个大礼,“之桃拜见师父。”   “快请起。”鹤不归赶紧过去将人拉起,端详起来。   夏之桃年纪约莫二十出头,粗布麻衣,简单竖了个发髻,整个人看上去不过就是个乡野里精干利落的青年,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盯着人看时倒是有些许孩童的天真烂漫。   因为鹤不归如今的模样和姬瑄并不相像,他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好奇地观察,不多时脸都绯红了一片。   从前就觉得师父十分英俊潇洒,转世之后的容貌更胜从前,仙气飘飘,清冷孤绝,叫人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鹤不归笑起来:“我没有姬瑄的记忆,所以并不记得曾做过你师父的事,不过听师尊说起,连他在内都是你在时空裂隙里救下的,这等大恩,我——”   夏之桃赶紧扶住他:“师父不记得也罢了,但我能有今日全靠师父,不必言谢,这期间许多事想必师父很想知道,稍等我一样样细说。”   夏之桃将铜壶提到案上放好,三人就座,他慢条斯理地加水煮茶,这时门外传来很轻的脚步声,夏之桃正好倒上第四杯清茶。   “看来等晚些时候再同师父讲故事了。”夏之桃扭头看向门外,“玉公子回来了。”   门扉轻轻推开,玉无缺背着许多柴火,一边将背篓卸下来,一边说话:“今儿我多拾了些,要是师尊晚些能醒,给他做——”   “无缺。”鹤不归「腾」地站起来,怔怔地看着他。   这动静将茶水都打翻了,一桌子清香茶汤就要滴到垫子上,璇玑长老咳嗽一声:“阿桃,那个什么,去找块帕子收拾收拾。”   “唉唉。”夏之桃捂着嘴笑,忙欠身退出,“我这就去。”   璇玑长老颇为不好意思,也找借口开溜:“等等我,我同你一起去,那帕子可不好找。”   热闹的小院一下子就只剩巴巴望着彼此的两个人,再相逢,是跨越过两次生死阴阳的不易。   玉棺里的碎土,蛮荒山洞里那用兽骨拼凑的傀儡,以及机械木讷毫无魂灵的玉,交杂在一处,让鹤不归明白一个活生生的心上人,立在眼前,刻在心中,从来都很生动。   正是因为生动和鲜活,勾着他哪怕跪下了也要往前走,走上去将人找回来的路。   这一眼等得太漫长了。   可再漫长也不过分。   风吹幡动,心曲被一人拨乱,一并连着喜怒哀乐都同他去了。   “师尊。”玉无缺笑得坦然,只是怔了片刻,他便拍掉身上的灰尘,张开双手道,“快过来。”   也顾不上趿拉着的鞋跑飞多远,鹤不归披头散发地奔过去,扑进这个贪恋思念了许久的怀抱。   玉无缺将他稳稳地接住,紧实有力的肌肉四面环紧,鹤不归终于心下安定,一边松了口气,一边用了攥救命稻草的力气将他粗布短打都攥皱了。   玉无缺被他扑得一个踉跄,往后垫了垫,摸了一把细腰和肩背:“瘦了好多啊。”   “怪谁?!”鹤不归恶狠狠道,“你怎会如此不听话!”   “怪我怪我。”玉无缺费了好大劲才把埋在自己胸口的脸给捧起来,他拂开乱发,捧住这张魂牵梦萦的脸心疼地看了半天,原本以为是怒气冲冲。   但鹤不归早就红了眼眶,不见怒意,尽是委屈,玉无缺心一下子软得恨不得跪下给他磕头认错,“徒儿错了,真错了,这不是被你找到了么,师尊……”   “你知道什么?!”鹤不归长长的睫毛扑簌扑簌掉,不愿看着他,眸光乱闪,像是还在沉浸在闷气中。   这又不是丢了个人,家家户户敲门去问这般容易。   鹤不归难以言说他如何一个人拖着玉棺回城,如何将碎肉尸土拘在手心里哭的。   从悬崖纵身一跃的时候,九分是「随他去」的绝望,唯有一分「他还在」的痴心妄想。   玉无缺索性往下一蹲,圈住对方的腿整个抱起来,鹤不归吓了一跳赶紧搂住玉无缺的肩膀,这才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往厨房那头看了眼,而后重重地锤了他两下:“放我下来!”   “不放。”玉无缺歪着头仰面看他,用鼻尖蹭了蹭对方的下巴,装作受伤小兽那样可怜,“鹤西,为夫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好好赔礼道歉,你原谅我行不行?” 第136章 团圆   熟悉的眉眼和拥抱, 在眼前,在肌肤触碰之间,早已跟原不原谅没有关系, 鹤不归稍稍将双臂环紧些, 垂眸看了他很久。   “你死了一次。”鹤不归杏眼含情, 亦嗔亦喜,眼前人越看越是想念。   玉无缺耸耸肩:“可有梦见过我?”   “没有。”鹤不归抬起手描摹对方的轮廓,“没有在那之后回来看我的魂魄,只有教你读书习字,教你练剑制物的景象,都是过去的你。”   早到夏雨苑关禁闭坐轮椅, 然后是高兴斋的日与夜, 再就纷乱的红尘中, 滚滚向前的华丽马车, 数次在车中醒来,鹤不归着急忙慌地唤着他的名字,车帘后的人会回应自己, 但他一旦将门帘掀开, 梦就醒了。   “直到方才,我也不是十全确信你还在。”就好比吊在驴前头的胡萝卜,鹤不归还是被某种信念迫着茫然前行, 他道,“午夜梦回时你一日不来见我, 我便还有一点希望。”宁愿相信这个人困在了某处无法脱身,不是连死了都舍不得回来看看心上人。   “我想去看你, 想极了, 可怎么做都出不去。”玉无缺用额头贴了贴他,“这个时空是用错乱的时间线搭起来的,三不五时就得去捡一些掉落的「线头」让空间维持稳定,偶尔会窥见别的时空发生的事,我看见过你……一袭红衣拖着玉棺入城。”   风雪盖不住新婚的艳红,可惜那个人孑然一身的背影是自己最大的遗憾。   甚至辨不出万人空巷的盛大狂欢中,是不是鹤不归在孤独地为某人举行丧礼。   鹤不归没有否认,理直气壮道:“人死了尚有尸骨,你食言而肥,我却是要说到做到的,怎么?我不能独自同尸体拜堂吗?”   你就听听恐怖不恐怖吧,玉无缺噎了一下。   以前听人说民间轶事,有人结阴婚,有人和鸡拜堂,更有甚至跟画像或是珠钗结亲,玉无缺还当这些民间故事是为了夸大深情而言过其实。   等真隔着阴阳亲眼看着有人为自己做这样的事,如今还承认得理直气壮,好笑之余更多的是心疼,玉无缺仰着头压过去,承诺道:“欠下的都一一补回来,鹤西,我不会再食言了。”   “张口就来的话少说。”鹤不归道,何止想说的话要趁早,想做的事更是要尽快,他勾下头,对方正好迎上来,咬住两片温软。   唇齿交缠的亲密,距离上一次做这样的事其实隔得并不久,一年或是几月,梦里亦或梦外,只是红尘中人任何或隐秘或渺小的感情,但凡经历过生死便会升华得更加刻骨。   因而劫后余生的亲昵,才会叫一双有情人体会何为得来不易,彼此的气息和余温都只想一点点尝尽,由触碰记录成再不磨灭的记忆。   细微的喘息被含住,被吞咽,玉无缺一股脑地承下对方的委屈和心酸,加倍用这种粘腻又意乱情迷的方式回敬,好像怎么揉搓着怀中人都不够似的,他太瘦了,瘦得根根肋骨分明,瘦得只是一点挑动,全身肌肤滚烫地烧起来,仅由手掌传递到玉无缺的心里。   玉无缺眉心一跳,这一刻,献出去的金丹才真的在鹤不归体内运转起来,想不想活和能不能活到底有区别,鹤不归说不惯情话,也听不了太多甜言蜜语。   但他现在知道自己想要这个人,也不再顾忌旁的,掐着玉无缺紧实的肩膀,几乎陷进肉里,他忘情地回应,一并连整个人都瘫软进去。   千古城的大殿冷得跟冰窖似的,浮空殿百年不变的孤寂风月也开始折磨着鹤不归的每一寸神经,直到被玉无缺狠狠地抱在怀里,他才觉得血是热的,心会跳动。   ……   约莫躲了半个时辰的功夫,璇玑长老和夏之桃实在是找不出厨房里哪里还有值得打扫的地方,便只好一人搬一个小凳子面对面坐下,抠着脸大眼瞪小眼。   瞪了没多久,天真的夏之桃主动请缨,打算以午饭已经准备好为借口,看一下重逢的有情人有没有腻歪够。   不过他颠颠跑去又颠颠回来,脸红红地坐下,璇玑长老笑话他:“撞见不该见的了吧?”   “欸。”夏之桃没经历过这些,还替旁人害羞起来,“毕、毕竟,他是我的师、师、师父……”师父就是长辈,敬重崇拜之余,从来没想过他会跟香艳情/事扯上关系。   璇玑长老八卦道:“瞧见什么了?给我讲讲。”   夏之桃心说师父的师父怎么也如此老不正经,他稍稍回想那个画面,脸越加的红,根本不敢描述,便遥遥指着窗户外叽叽喳喳的两只小胖鸟,挤在树枝上你一口我一口的啄毛,水乳交融,难舍难分。   夏之桃难为情:“就那样。”   璇玑长老瞅着他:“看你欲言又止的,羡慕啦?”   “有些奇怪。”夏之桃也说不上来,“见到如今师父有了心上人,我自然是替他高兴的,只是觉得……师父和从前不一样了。”   璇玑长老笑道:“你是说姬瑄?”   夏之桃点头。   璇玑长老反而好奇起来:“姬瑄和玉的关系也这般亲密吗?”   夏之桃陷入回忆,慢慢地道:“玉是师父最得意的作品,也是世间最完美的傀儡,能亲手将它做出来,师父十分高兴,又因傀儡有了魂魄更加对它另眼相待,但要说亲密关系,我觉得师父对玉的喜欢更多的是恋物而非情、爱。”   璇玑长老边听边点头:“极致的恋物,是会让人混淆情感,你继续说。”   “玉虽有魂魄,到底傀儡和偃师之间有一层天然的主从关系,我同它没有太多的交集,但在旁看着,玉更多的是忠诚和崇拜。”夏之桃想起玉傀儡的一举一动,恨不得随时粘着姬瑄,一双眼睛也离不开他半寸。   但凡姬瑄说什么无有不从,他当有魂的傀儡是师父造出最衷心的「工具」,哪怕偶尔见到几次姬瑄和他相拥而眠,或是互诉衷肠,他也只是把这些怪异举止归结成偃师不同于旁人的职业病。   从来没有想过,血肉之躯的活人,会和玉石造物产生别样的情感。   璇玑长老道:“极致的恋物让人以为是爱恋情绪,也可以理解。”   “却不像玉公子和师……鹤仙长这样浓烈。”夏之桃特意改变称谓,言语间有些羡慕,“明明都是同一个人,如今变了,不知为何。”   璇玑长老见他像是有些失落,便问:“姬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师父啊?”夏之桃将两只胳膊垫在膝盖上,捧着下巴道,“师父他爱天地万物,性子开朗多情,一花一草是人是物他都一视同仁,会拼尽全力守护他眼里的一切。   所以蛮荒人入侵后引起大乱,他孤身涉险也要将所有无辜的魂灵保下来,只是……师父有大爱,却无这般浓烈地爱过具体的人,大抵是将感情都献给万物了吧,硬要说他特别地对待过谁,就一次——城破那日,他动了恻隐之心,用金丹作钥传给了玉,其实是迫他好好活着。”   夏之桃又小心翼翼地问:“鹤仙长不是这样的性子么?”   “恰恰相反。”璇玑长老在这件事上最有发言权,他将鹤不归的生平告诉夏之桃,而后道,“他从小孤僻得紧,轻易不表达情绪,也不跟人亲近,这是他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方式,直到大了越发严重,叫人以为他是个冷僻傲慢的性子,你说姬瑄爱万物,多情开朗,小西反而对什么都冷眼相看,他见得多了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但并不是冷漠。若是他真正在意之人,对方一定会从细枝末节感受到他那份郑重相待的情谊。”   父子之情,师徒之情,手足之情亦或倾慕之情,该有的七情六欲他一样不缺,只是针对极少人才看得见真心。   璇玑长老道:“大概就是你说的,浓烈。”   夏之桃在努力从对姬瑄的认知中跳脱出来,重新去认识现在的师父,虽说有点陌生,但听上去也是个极可爱的人。   “人的成长经历造就了这一世的秉性,姬瑄和小西虽是一个人的魂魄,可时移世易,他们的性格会变,看待事物的角度和会做的决定也会变。   否则天道于冥冥之中,何苦让他再去溯境里经历一次苦痛,无非是一千年之后,让今日的姬瑄悟明白一些道理。”璇玑长老道,“玉和无缺也是如此,从傀儡成为人,灵魂从无到有,再入轮回道,今日所见的玉无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那是玉傀儡所没有的,无缺从婴孩到长大,体味着世间百态的情谊和变故,再小的事于他都有生命的意义,从这点上说,姬瑄和玉早已不在了,小西和无缺的人生,只跟他们自己有关,同前世无关。”   夏之桃惆怅地叹了口气。   璇玑长老立刻明白他的心思,宽慰道:“你没有白等,最后天谴能消解,姬瑄得到解脱,大半是你的功劳。”   “我懂了。”夏之桃笑了笑,“不必纠结过往,当下和将来本身也是生命的一种延续,师父还是我的师父。”   璇玑长老揉揉对方的脑袋:“走吧,吃饭了,今儿可是团圆饭。”   ……   角落里人影匆匆来又匆匆走,玉无缺微微睁开眼弯了弯唇角,把对方微微红肿的唇瓣又咬了咬:“师祖在呢,不怕难为情了?”   鹤不归摇摇头,脸颊眼尾都是绯红,还故作镇静地道:“他知道。”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我得一样样说给你听。”玉无缺轻轻将人放下,揽着对方的细腰道,“但是不急这一时,先吃饭,稍后的事尽管交给我就好。”   鹤不归扯扯他的头发:“我还有大事要讲。”   “再大的事也吃完饭再说。”玉无缺捏住他的嘴,管家婆气质再次显露无疑,“正好重要的人在场,咱们把交杯酒给补了,好好给师祖磕个头。”   鹤不归踢他一脚:“你是当真不会操心?”   “什么事能比娶媳妇儿重要啊?”玉无缺没心没肺道,牵着人就往厨房走,“都死过一次了,师尊就少说几句,让我快活一天吧,我现在觉得拉着你的手像拉着整个凡间,想要的都有了,要我操心什么。”   鹤不归无奈地白他一眼:“越发油腻。”   “嫌弃也是真心话。”玉无缺嬉皮笑脸,两排大白牙笑得灿烂,“你可别说你不爱听。”   鹤不归「哼」了声,口不对心道:“不爱听!”   不爱听你憋什么笑。   玉无缺吃准了他这脾性,没羞没臊地朗诵酸诗,拖着他一路小跑去了厨房。   一顿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菜,朴素到连荤腥都见不着,鹤不归却吃得从身到心都欢喜无比,他的欢喜无法表露在言语和表情上。   不过璇玑长老和玉无缺却从他吃饭的速度看得出来,许是很久很久没这么放松和高兴过了。   偷偷观察间,璇玑长老发现这从小养大的小子变了不少,换作从前,他同陌生人一桌吃饭是不太可能的。   如今夏之桃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鹤不归念着他唤自己一声「师父」,想多照顾些许,笨拙又木讷地给人夹菜,饭菜摞成小山包,下筷的地方都没有。   倒闹得夏之桃受宠若惊地一直道谢,但是吃是一口都吃不下了。   喂猪也不兴这么喂。   鹤不归将筷子一搁,冷着脸看他:“从前姬瑄不许你吃饭吗?”   “没、没有。”夏之桃战战兢兢,“师父待我很好的,你、你待我很好的。”   “那你怎么不吃?”鹤不归莫名其妙。   夏之桃疯狂扒饭:“我这就吃,这就吃。”   玉无缺无奈地同他咬耳朵:“师尊,不兴这么压饭,知道你想关照他,慢慢来嘛,我教你。”   “不要你教。”鹤不归不承认自己在人情世故上一窍不通,硬将锅甩出去,“你从前就这么压我饭,原来并非关心,是人情敷衍么?”   玉无缺反应极快:“当然是关心你。”   “哦。”鹤不归指指桌上的剩菜,“那你全部吃掉。”   璇玑长老捂着嘴笑。   夏之桃投来同情的眼光。   玉无缺小声说:“太多,吃不下啦,给我点面子。”   鹤不归横他一眼,又是凌厉,又是多情。   面子没有,菜要扫光。   美其名曰,关心。   玉无缺只好将矛盾转移给夏之桃,一人一半,撑死也得吃干净,不能浪费了鹤不归的「关心」和璇玑长老亲自下厨的手艺。   璇玑长老在一边看得大笑:“这叫什么?”   夏之桃举手,喷着饭粒抢答:“这我知道,妻管严!”   “就你话多!”玉无缺也喷他一脸饭,“师娘受罚,连坐徒弟,你也跑不了!吃你的!”   整个小院都是璇玑长老放肆大笑的声音,鹤不归撑着脑袋捻着筷子,谁吃慢了还会被他敲手背,他笑眯眯地想,岁月若真定格在这一刻,那该多好。   家人围坐,灯火可亲,人生在世最得意事不过如此了。 第137章 蝴蝶   大中午就喝酒, 加之心弦紧绷得太过,鹤不归不小心将自己喝醉了,待他迷迷糊糊觉得脸颊痒痒的, 睁开眼正好抓住一只叼着狗尾巴草的咸猪手。   “起床了起床了。”玉无缺把狗尾巴草打着旋搔着鹤不归的下巴,“太阳晒屁股, 一天倒四觉,晚上不打算睡啦?”   院中吃饭的案几收拾得干干净净,熏着一盏香炉,香味很淡,是带着雨天潮气的清竹味,玉无缺盘腿坐在案边, 一只手撑着脑袋, 一只手虚虚拢着鹤不归的肩, 让他歪躺在垫子上, 整个人窝在自己怀里睡了个饱觉。   璇玑长老酿的酒香而不辣,散得也快,这么点功夫酒劲早就下去了, 只是太阳懒懒地照在身上, 四处静得只有山风穿竹林的沙沙声,实在太适合偷懒养闲。   鹤不归揪住玉无缺的衣角,盖在自己脸上, 嘟哝道:“师尊他们呢?”   “巡山去了。”玉无缺道,“平时是我去, 今儿你醉成这样,师祖就同之桃去的。”   鹤不归露出一只迷糊的眼睛:“巡山?”   玉无缺道:“就是检查时间线搭建的稳固程度, 偶尔会出现漏洞, 要及时弥补, 否则这里会被洪流吞噬,我会带师尊去看的,看过你便知道了。”   鹤不归又把自己的头捂住,转了个身,脑门顶着玉无缺的肚子,不看,要睡。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看也不想管,哪怕只是一天,这样悠闲放松,和和美美的气氛最好不要破坏,多停驻一刻也是好的。   玉无缺叼着狗尾巴草,用手去扒拉衣服:“不要捂着头。”   “你肚子好吵。”鹤不归语气带着笑,用力往肚子上钻。   “还不是因为你压饭,吃太多了。”玉无缺弓着身子,整个将人抱住,同他嬉笑打闹一阵,好不容易才拔萝卜似的将人从衣服堆里找出来。   他勾下头在脑门上亲了一口:“闹出一身汗,要起来吗?”   “嗯。”鹤不归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不自觉地发笑,“勉强可以出去走走。”   玉无缺捏捏他的鼻子:“等我打盆清水过来给你擦脸,擦完咱们去巡山去。”   鹤不归躺得坦然,伸长四肢:“再给梳个头。”   玉无缺笑话他:“娇气。”   鹤不归看着蓝天白云:“还要换身衣服。”   “行,你就横在这得了。”玉无缺揉揉小祖宗的脸,无奈地笑,“我伺候你。”   鹤不归伸了个懒腰,赖赖唧唧道:“快些快些,我要起床了。”   ……   出了小院,外头的竹林连成碧色竹海,山路虽不窄,但在高耸入云的竹海之下,这条路颇为幽静深邃,二人手牵着手一路慢慢地往山下去。   玉无缺拿油纸包装了一袋儿新鲜做好的点心,走走停停,一边投喂身边这个小祖宗,一边将这个空间的奇怪之处一一说给鹤不归听。   景致虽美,但流动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迷失感,好像掌心流沙那般,随时有逝去的可能。   鹤不归不自觉捏紧了玉无缺的手:“你当初是怎么到这里的?”   “关于这件事,我还真不记得。”玉无缺道,“连我怎么死的都很模糊,无量斋的心魔根是同仙族交换誓约,违背的那刻起就有声音在脑海中提醒我,或早或晚报应都会临头。”   也就是说,毅然赴死的决定是早就做好了,且为此他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竟然一字半句没给自己透露过,鹤不归冷哼一声:“我没有要知道你的心路历程。”   “嘿。”玉无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转移话题,“是一道天雷劈在了心魔根上,树根烧焦的同时,我肉身也消失了,应该是一同碎了吧。”   听到此处鹤不归顿住脚步,掌心覆上玉无缺的胸膛,用力摸了摸。   玉无缺被他摸得不好意思:“全须全尾,健壮有力,再摸可忍不住了……”   鹤不归噎了下,当胸一拳:“正经说事,你又嬉皮笑脸。”   “还不是怕你想起那座玉棺。”玉无缺捏住他的脸蛋,趁机塞了块甜糕去嘴里,“带你去个地方。”   玉无缺稀奇的说「某个地方」,正是他初初醒来,生死未知时出现的山洞。连绵数座山头的竹海挡住了大部分的视线,从半山腰的道观自然是看不见「海」下还有什么,直到深入其间,鹤不归才明白这里的诡谲之处。   介于稳定和坍塌之间的时空,因着有夏之桃他们努力维护,所以大半的景物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等同于稳定,至于「坍塌」的那些景物。   因为虚化缥缈而迸发出奇异的美——风过林梢,草木摇晃,根茎脉络和无形拂过的风都流淌着五颜六色的线性光华,它们时而清晰,时而隐去,所以身处「坍塌」领域,就好比置身在流光幻彩的琉璃世界中。   鹤不归走得很慢,对什么都感到新奇,四处张望着道:“哪怕是真正的仙界,也没有景致比得上这样的流光溢彩。”   看到一块再寻常不过的石头,此时一半呈现星河的壮伟,他伸出手即将触碰,又顿住,小心翼翼地问:“可以碰吗?”   玉无缺陪他一块儿蹲下:“只可以碰一下,试试。”   鹤不归伸出食指,一点即收,玉无缺看着他那丰富多彩的表情,笑出声:“师尊跟个孩童似的,发现什么了?”   鹤不归搓着手指尖,震惊道:“只是一点,便容纳万千。”   “一根根流动的光华便是时间线。”玉无缺耐心讲解,“方才你触碰到它,就会看到某个空间的固定时间,凡尘那么大,但只谈「时」和「空」的时候它仅仅就是一个点。”   由点成线,流动成岁月的长河,才是完整的一个世界。   玉无缺把他拽起来:“还有更漂亮的,前头就是山洞,进去看看。”   走入这个平平无奇的山洞,一瞬间,时间的光华比外面的日光还要灿烂百倍。鹤不归倒吸一口凉气,仰着头怎么都看不够似的,连要说什么话都忘了。   石壁上全是边缘不规则的镜面,每个镜面同指甲盖大小,但迸发的华彩里,有山河万世的景象。有的在山峦之巅,有的是华灯初上的闹市,能看见某个空旷的练武场,也有崖边小亭里的吹笛人。   数千万面华彩之镜组成了洞穴的壁,立在此处,上下四周都在同时发生。   玉无缺道:“师尊是否觉得,抛不开放不下的,在这一刻都不足为惧,站在这里就站在世界的中心,甚至世界是什么,都无关紧要。”   鹤不归静了片刻,收回视线:“不觉得,抛不开放不下的,还是很重要。”   玉无缺嘴甜道:“我不是指你我,别说上辈子这辈子,哪怕下辈子,一直轮回到尽头,你都是我的放不下。”   鹤不归难得回应甜言蜜语,也道:“你也是我的放不下,去里面看看。”   他扯着玉无缺往洞穴里走,见到有简单的案几草垫,便同他一起坐下。   “在想什么?”玉无缺伸手搂住他,“愁眉不展的,别当我看不出来。”   鹤不归捏捏他的胳膊和腿,靠过去叹气:“你故作轻松,也别当我看不出来。”   玉无缺:“……”   鹤不归眼神落在镜面上,搜寻来搜寻去,没找到自己想要的:“教我进去。”   “去哪儿?”玉无缺问道。   鹤不归道:“你肉身死去的前一刻,办得到吗?”   玉无缺愣了下:“难不成,你想——”   “我要把你完好无缺的肉身偷回来。”鹤不归说得斩钉截铁,“如今你不过是游魂,在这个临时拼凑的空间里看上去像是有肉身,实则都是假象,一旦回去又面临魂魄不安的境地,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允许将你放进傀儡中一直这样带在身边?”   玉无缺惊得直眨眼:“那不然呢?如若改变过去发生的事,导致时间线紊乱,后续的事态会不可控的。”   轻则改变一个人的一生,重则整个时空崩塌,那里面的所有东西,不论活的还是死的,都会化作齑粉。   玉无缺一顿分析,说了有半盏茶的时间,但好像一个字都没进鹤不归的脑子。   玉无缺改变战术,柔声哄:“即便我只有傀儡的壳子,但灵魂尚在,便能陪你长生不老了。”   鹤不归直言:“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玉无缺摸摸他的头发:“这件事没有人做过,一个不小心,师尊会有危险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要活的你,活的!”鹤不归充耳不闻,目光坚定而深沉。   喜怒哀乐,生老病痛,我掐你一下你知道疼,挠痒痒你知道笑,天冷知道两个人的被窝是暖的,天热知道夏夜微风甜酒微醺的屋顶是最凉爽惬意的。   这才叫活的。   鹤不归信心十足道:“反正我偷定了!你就说,要不要陪我去?”   在鹤不归威胁意味的眼神下,玉无缺很快被他震住,只好点头:“陪!”   ……   “胡闹!”听完二人的偷「尸」大计,璇玑长老当即否决,“万万不可如此儿戏!”   夏之桃也连连摇头:“会出事的,这样会出事的,蝴蝶振动翅羽,千里之外兴许就是一场巨大的海啸,还请师父和玉公子三思。”   鹤不归淡定喝茶,摇头道:“思过了,我已做了决定。”   璇玑长老只好看向玉无缺,玉无缺耸肩摊手,劝不住。   璇玑长老叹气道:“小西,我知道你想把无缺救回去,可过去的事是确实发生的,再难更改,如今他魂魄尚在,不必你去阎王那抢人,但你也不能抢到天道的头上啊。”   “师父醒来之前应该见过它了。”它指的就是天道,天道就是时空秩序本身,夏之桃道,“师父好不容易才得以解除天谴,若再违背,恐怕惩罚更重。”   鹤不归把玩着手中几片镜面,像是注意力都在镜面的世界中,他无所谓道:“便是从天道手中抢又如何,我就抢。”   “小西。”璇玑长老听得又急又气,“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你们担心的无非是天道不允许我这样做,这点可以放心。”鹤不归摆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说,“我同它交换了条件,它要我弥补过错,我答应了。”   璇玑长老愕然:“然后呢?”   “我也要它弥补我的损失。”鹤不归指了指玉无缺,“天道也答应了。”   夏之桃还是很担心:“可这样做风险很大,即便是它答应了,默许师父去……去偷东西,也未必就能成功啊。”   璇玑长老无话可说,鹤不归都敢同天道讨价还价,还有什么事他做不出来,再劝也是无用。   糟心的熊孩子。   可是糟心也得阻止,璇玑长老狠狠瞪了玉无缺一眼,都赖你,快去劝!   玉无缺做作地移开目光,默默将两片镜面推到璇玑长老眼前。   璇玑长老没好气道:“做什么?”   “看看。”玉无缺笑嘻嘻道,“先说好,师祖不许骂人。”   “我何时骂过人!”璇玑长老垂眸看去,登时瞪大眼睛,“那不是我昨日才削的竹笛吗!”   夏之桃也吓了一跳:“玉公子你到底干了什么!”   两块镜面中,景象都是崖边一陌生吹笛人,时间错落大概有半个时辰,一前一后,前的那一面吹笛人手中是一杆玉笛,后的那一面笛子已经变成了竹笛。   正是璇玑长老昨天随手砍来削的,尚未制作完毕,勉强可以吹一吹。   鹤不归冲玉无缺弯了弯嘴角。   玉无缺得意地从袖中拿出一杆玉笛,拍在桌上:“我偷偷去换了他的笛子,时间线往后拉,无事发生,那个空间并未崩塌。如此这般偷天换日,我做了三十多次,试验得出的结论就是,只要符合一定的条件,细微的改动无伤大雅。”   鹤不归还要火上浇油地总结,抬起手掌:“成功啦。”   玉无缺十分配合地和他击掌,夫唱夫随道:“成功啦!”   璇玑长老嘴唇抽动,刚要说话,玉无缺又抢在前面道:“三十次是不够,三百次还是三千次我都可以做到,师祖说个数,我可以试够你满意的次数,再下结论。”   鹤不归敲敲桌子,笑眯眯地看着璇玑长老,怎么样,开个价?   璇玑长老:“……”   璇玑长老和夏之桃捧着玉笛看了半天,面面相觑。   夏之桃偷偷拐了璇玑长老一肘子,你的徒弟,你管。   璇玑长老狠狠回拐,熊孩子,管不了!   两个人疯到一处去,不得不说,真是般配。   璇玑长老沉默了半天,无奈道:“好吧,为师只能助你们达成心愿了。”   夏之桃握着玉笛:“我是这空间里的主人,师父和玉公子要怎么做,我全力配合就是。”   “第一步。”鹤不归竖起一根手指,笑得阴森诡异,“我要那个人的尸体。” 第138章 风铃   鹤不归要的, 是凌斯的尸体,但不能现在死,要他死在恰当的时机和地点。   鹤不归画了个圈解释:“在已经确定的时间线里动手脚, 因果循环不能破坏, 那就只能是他。”   逆天行道犯下大错, 接受天神惩罚死在无量山上,这样的结局不是只符合玉无缺一人,还有罪魁祸首凌斯。   只不过他利用时空裂隙逃遁至今,如今已知逃离空间后,那个时空里的命数会陡然发生改变。   如若要将死亡名单的空缺补上, 凌斯简直是最完美的人选。   这里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放过凌斯, 要他偿命只不过是迟早的事, 夏之桃想了想有些意外:“还真是巧。”   “不是巧。”璇玑长老意味深长地看了会儿天, 云卷云舒,后头像是藏着一双智慧的眼,爱恨情仇都被它精打细算, 他旋即笑道,“老天自有安排,很多事你以为是巧合,其实都是天意。”   至于天意的费心安排, 事到如今鹤不归已经能挑拣出好几件, 这也是同天道长谈后他之所以能够顿悟的原因, 纵使天谴加身过。   但老天并非有眼无珠, 降罪之余也希望引导鹤不归走向一个正确的选择。   再给一次机会拨乱反正, 堪称大道的慈悲。   鹤不归将酒壶拧开, 倒出四杯酒,一杯杯放到各人面前:“凌斯和璎珞必须找到,前者需要付出代价,做置换的条件,后者才是把一切划上句号的人。”   他独来独往惯了,从前凡事不求人是怕多了牵扯,如今肯开尊口。   一来确实一个人很难办到,二来是懂得了向在意之人求助,也是一种回应。他抬起酒杯道:“师尊,之桃,此事之郑重比降服蚩尤更要紧,拜托了。”   璇玑长老同他碰杯:“小西都这般说了,为师定当全力相助。”   “师父放心。”夏之桃笑靥如花,“我会全力以赴!”   玉无缺在桌下悄悄扣紧鹤不归的手,和他十指相牵,心意相通。   这次不止是两个人彼此救赎,更是回到最初,把错误的源头一并去了,给苍生一个正确的交代。   甜酒下肚,鹤不归终于像是抓到了所有烦杂俗事的线头,一颗心安定了,只需要坚定地往前走。   ……   不过,要找到凌斯和璎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此事非但要从长计议,时间更是不可估计。   “反正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玉无缺一把将鹤不归从案几上扯起来,囫囵给他披上一件外袍就拉着往外走,“不许再做东西了,出去走走。”   “可是……”鹤不归被扯得一个踉跄,跌在玉无缺怀中,正好被搂住腰。   小刀和木块簌簌往下掉,鹤不归注意力却全在手上,第一时间看了眼小指,再顺着红线找到对方的心口,红线隐没在衣服下,稳稳地锁住这个人。   鹤不归舒了口气。   察觉到鹤不归的这点执拗,玉无缺掐头去尾地简短道:“我在呢。”   “嗯。”鹤不归自嘲一笑,“看见了。”   他光着脚站在垫子上,踩了一脚的木屑,头发松松散在脑后,挽了一根玉无缺亲手削的木簪,一身淡绿纱衣像隐居在竹海里的神仙,表情时而淡漠,时而迷惘,连续三日,自商定完接下来要做的事,他便宅在院中东敲西打不肯休息。   唯一能让他回过神的,便是院中的寂静,寂静代表空无一人,鹤不归会条件反射地去找,光着脚走遍道观每一个角落,直到看见他想看见的人,这种魔怔才会稍稍下去些许。   玉无缺当然明白他为何会有疯魔之症,想想那袭红衣拖棺入城,唯有心疼,恐怕在外面时,鹤不归要比现在严重得多。   骤然的失去他接受不了,骤然再找回来,他不敢相信。   为了安他的心,玉无缺才将灵魂相牵的红线彻底拽出来,一根牵在鹤不归的小指上,任自己在哪里,红线都明晃晃地亮着,哪怕不在眼前,虚空里红线也指明了方向。   饶是如此,鹤不归偶尔还是会失魂落魄地到处找人。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好一些。   玉无缺蹲下,把对方的脚轻轻抬起踩在大腿上,一点点拍干净木屑,给他穿上鞋袜:“前天不肯睡,昨夜又是大半宿,好不容易中午歇了半个时辰,你又做上了,师尊,傀儡已经够用了。”   “可是……”   “没有可是。”玉无缺站起来轻轻掐住他腰上软肉,把人挠得又痒又赖,这才不容置喙道,“若我不管你,你是不是要在观里做出千八百具傀儡才肯歇?”   鹤不归点头,多一具傀儡,便多一个能搜山的人手,这空间不止是大,还四处交叠,要找出那两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   可不得抓紧时间么。   “这里别的不多,偏不缺偃师,该你歇着就不许再动手了。”玉无缺人高马大地将人揽住,扯扯他的头发,“不听话我就把你扛走。”   鹤不归索性直接蹲下:“那你扛吧。”青/天白日的还能明着抢人不成?   “耍什么赖皮?”玉无缺哭笑不得,硬扯扯不动,只好也和他面对面蹲着,“师祖和之桃出去巡山,没人帮你说话的。”   鹤不归又偷偷将小刀摸到手里捏着:“你欺人太甚。”等人回来迟早告你一状。   玉无缺:“……”   这段时间,鹤不归切实地体验了一回什么叫独宠,夏之桃认他是姬瑄的转世,又是崇拜又是敬重,不论鹤不归说什么哪怕是无理要求,夏之桃都无条件支持,璇玑长老就更过分,完美演绎了一个纵容溺爱熊孩子的长辈能糊涂到什么程度,以至于玉无缺想管一管鹤不归那些小毛病,都会随时招来一顿指责。   他很是焦头烂额。   人就是这样,没人宠的时候便罢了,一旦有人宠,便会恃宠而骄,加之鹤不归心绪不平,这几日非但娇气,脾气也大了许多,越来越像个不懂事的小屁孩,一句话说不对立刻原地耍赖。   玉无缺扯扯他的衣角:“带你散心,还有好吃的,走嘛。”   鹤不归撑着脑袋:“只是散心,院中走走也是一样的,我不要出去。”   “其实是想给你看个东西的。”玉无缺好脾气地哄道,“同找人有关,师尊陪我去看上一眼,吃不了亏的。”   听见是为了找人,鹤不归已然心动,可赖是自己耍的,自己站起来很没有面子,他下巴一扬:“我不想走。”   玉无缺笑着摇头,转过身,拍拍自己后背:“上来。”   竹影婆娑,山路蜿蜒,也只有在这样的无人之境,鹤不归可以一点体面不要,要粘人或是腻歪都可以放肆起来,玉无缺背着他一路慢腾腾地下山去,说说笑笑,倒也惬意得很。   夏之桃和璇玑长老巡山回来,半道上见着两人贴在一处,不晓得说了什么,鹤不归先是打了玉无缺一巴掌,又附身过去亲了口脸颊。   再是见惯世面的璇玑长老都觉得有些没眼看,转身拉着早就捂住眼睛的夏之桃,挑了一条小路便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鹤不归朝小路尽头看了一眼,悻悻道:“把师尊吓跑了。”   “吓跑也不见你害臊。”玉无缺笑话他,往上颠了颠,嘱咐着,“搂紧些,出溜去地上,摔了别喊疼。”   鹤不归听话地搂紧,下巴垫在肩上,小声说:“无缺,我从前从未如此放肆过。”   一声「无缺」,满含情谊,鹤不归很少这样叫自己,玉无缺受用不尽,后脑勺顶顶对方的手背道:“以后想怎么放肆都行。”   “嗯。”鹤不归笑了笑,“以前没敢放肆的,都讨回来。”   “想笑的时候便笑,想哭的时候便哭,喜欢什么就说出来,讨厌谁你告诉我,我去打。”玉无缺明白他什么意思,说道,“我希望你比任何人都过得快活。”   “像你这样?”鹤不归歪着脑袋看着对方半张脸,眼角眉梢都似三月桃花,怎么都看不腻。   “不好吗?”玉无缺没脸没皮地自夸,“师尊喜欢我,不就是因为我这人足够快活放肆么。”   俏皮话说了一路,听得鹤不归心里甜丝丝的,那点不安都被玉无缺磕牙打屁到九霄云外了,他捏捏玉无缺的脸蛋:“放我下来,自己走。”   “已经到了。”玉无缺将人放在大石头上坐好,指着一棵参天大树道,“那风铃是我挂上去的。”   合抱之木,满树风铃迎风清响,丁铃当啷颇有一股禅意。   鹤不归仰头看了一阵:“是个阵眼。”   他抬手一掀,灵力凝成一股风刃将风铃带到了自己手中,看了片刻后有些吃惊:“里头的法术极其复杂,精妙绝伦,环环相扣。”   有不少关窍连自己都看不太懂。   身旁的人一脸臭屁,就等着挨夸,鹤不归好笑道:“你创的?”   玉无缺点头:“如何?”   “若论术法精通,已在我之上。”鹤不归晃了晃风铃,故意道,“你已经出师了,我看是教不了你什么了,自立门户去吧。”   “欸欸,你怎么不按套路来呢。”玉无缺叽叽歪歪,“要你夸我几句,怎么夸到要逐出师门了都。”   鹤不归拍他一下:“那你讲讲,这个东西要如何用?”   “并非我一人功劳。”玉无缺摘了根草叼在嘴里,吊儿郎当地坐在石头边上道,“多亏了岚姐,里面有御灵宗的家传秘术,是她私下传给我的,我改了改,又利用时空裂隙造成的不稳定能量,结成这张网。”   一张不拘泥于一个平面,形成多维空间的点阵,织网而成后宛如浩瀚星河,一点即亮,便能测算下一次出现的时机和地点,多次缩小范围,最后甚至可以提前锁定目标。   “这里是凌斯和璎珞第一次来时的地方,也是用此阵推演而来。”玉无缺大手一挥,朝着竹海指了七八处,“都出现过空间波动,我埋下的阵法一直运转着,藏匿于空间缝隙确实不好捕捉,但只要时间和次数足够,范围越小我算出来的结论就越精确。”   “所以才叫师尊别着急,我每时每刻都在测算,绝不会放过他们。”玉无缺抓住他的两只手,贴在自己脸上,“现下舍得放松些了吧?”   鹤不归捧着他的脸:“难怪,我的傀儡都被你动了手脚,是放了法术进去?”   “放进去的法术效果会比在阵眼上的弱些,但胜在依附于傀儡比较机动。”玉无缺道,“师尊要是闲不住,倒也有事可以做,每隔两日,随我去下一处新的地方设下阵眼就是。”   鹤不归答应得很爽快:“好。”   “说到岚姐……”玉无缺笑容淡下去许多,“我一直没问,不在的这段时日,他们如何了?”   凌霄凌岚还安好吗?外婆是不是成日伤怀?做了掌门的岳庭芳是不是更加记恨自己了,小妹如今又在何处奔波,她的义肢是否用的惯?   怀恩瑞溯守着千古城他自然是放心的,不过可怜了空知,师尊师兄前后脚丢下一切不管,最苦的莫过于他。   鹤不归冷眼一横:“你是想问,自己死了,是不是就天下太平了?”   玉无缺嚼着草根:“昂。”   “想得美。”鹤不归说起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拧着玉无缺的耳朵没好气道,“烂摊子丢给我,我还能放着不管吗?”   玉无缺憋着笑,哎哟哎哟叫得可怜:“我也不是不操心,之前不是不敢问你么,啊呀别拧了,师尊快给我说说,他们都好吗?”   鹤不归静了片刻,道:“都会好的。”   “你呢?”玉无缺勾勾他的下巴。   风铃叮当一响,里头藏着无限的希望,鹤不归笑道:“会好的。”   玉无缺把人紧紧搂在怀里,他只有一个念头,万事毕,他要带着心爱的人潇洒一生,好好为自己活一回。   作者有话说:   一股快要完结的气息 第139章 不甘   “你说, 外头现在是什么年月了?”   这日突然狂风大作,几声闷雷之后,云徵观被浸泡在了淅淅沥沥的雨水之中, 水流顺着屋檐瓦片滴滴答答, 在廊前挂起一道道晶莹剔透的幕帘。   鹤不归原先是盘腿坐在廊下, 卷着裤腿,一边悠闲地烹茶,一边看潋滟水光,空濛新雨,也不知有了什么突发奇想,拽着两个粗陋斗篷就偏要去巡山, 一路淋着雨跑到山巅, 倒是畅畅快快地把自己淋透了, 玉无缺张牙舞爪地给他遮也没遮下多少, 索性陪着疯闹。   好不容易寻到一处遮雨的崖边,玉无缺忙着将篝火拢热,鹤不归用法术烘干了外袍抱在怀中, 百无聊赖地欣赏雨景, 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玉无缺在挑拣柴火,没听清他念叨什么,「啊」了一声。   “我问外头是什么年月了。”鹤不归道,“来到观里住了半月, 此前溯境中徘徊, 也不知道时间是如何计算的。”   “师尊在溯境中穿梭了三次,根据你第一次触碰这里的时空, 那三次满打满算是七日。”玉无缺道。   鹤不归想了想说:“第一次溯境我最多待了一个时辰, 第二次至少有两个月, 第三次是一日。可见里外空间时间不对等啊。”   玉无缺见他似有忧色,问道:“师尊是怕出去之后,已换了天地?”   “时空交叠该如何拿捏尺度,对我来说还是门新奇的术法。”鹤不归道,“情况不可控自然让我惴惴不安,万一出去已是百年后……”   凡人一生也就过去了,留下多少遗憾呢?   他想好好送别千古城的孤魂,就只是最后一段时间,不愿因为等待再让他们受一茬罪。   莫名的负罪和歉疚在心里烧起来,鹤不归又将衣服抱紧些,低头嗅了嗅,玉无缺的淡淡香味给他些许安慰。   “有我在,师尊大可放心。”玉无缺自信满满道,“自从学会魂术我便一直在琢磨,进来之后,更是顿悟了许多空间原理,不论你我在此间停留多久,外头我会压缩在半年之内。”   鹤不归回头看他,许许多多的后顾之忧和万一尽在不言中。   “没有万一。”玉无缺看懂了他的眼神,“我能办到。”   鹤不归轻轻笑了一声:“好。”   “笑什么?”玉无缺走到他身边,将湿发散开,一点点擦干净,“一会儿愁一会儿乐,跟个小孩儿似的。”   “依赖人的感觉很新鲜。”鹤不归坦率道,“我未必事事做得好,做得到,不过后背有了倚靠,便不那么心焦了。”   “稀奇。”玉无缺惊叹一声,“堂堂太微上仙,还有做不到的事?我不信。”   熟悉又久违的马屁逗得鹤不归笑出声,他用后脑勺顶着玉无缺肚子,淡然道:“没有太微上仙,区区城主,一个人撑不起偌大城池,怎么办?”   这不是服软,明明是撒娇,这还能怎么办?   玉无缺耐心地把鹤不归的头发挽上去盘好,摸摸脑袋:“靠我咯,你何须操心。”   细雨绵绵,浸润万物,一并连着浮躁的心绪都抚平,鹤不归整个人松了力道,朝后一仰,舒缓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抵住后背,给了他踏实的依靠。   自降生至今,他还是头一次觉得脚下踩实了,不再害怕谁将他丢下,不再忌讳伸出手去,心安自有归处。   ……   又是半月过去,最近师徒俩出门的频率高了许多,不宅在家里做傀儡了,可见玉无缺的法子非但奏效,很快就能将人抓住。   夏之桃抓着一个东西,兴高采烈地找到璇玑长老,立马炫耀:“道长看看。”   “呀,一枚平安扣?”璇玑长老扫一眼便认出来,连连点头,“这个刻工,是小西亲手做的吧。”   夏之桃抓得紧紧的,捂在胸口处:“嗯,师父说是特意做给我的!”   “这倒难得。”璇玑长老道,“他很少送人亲手做的东西呢。”   夏之桃听过不少鹤不归的往事,自然知道收到他做的礼物有多稀罕。   不过他还是有些受宠若惊:“这好端端的,师父为什么突然送我东西,玉公子都没有。”   “这还不好?”璇玑长老打趣道,“硬要说,你才是他正儿八经收的第一个徒弟,无缺都得靠边儿站,对你好不是应该的吗?”   何止是正儿八经的徒弟,夏之桃无父无母,在山野里差点被野兽咬死,是姬瑄救下的他,一直带在身边养大,教他读书和仙法。   姬瑄之于自己,就好比璇玑长老之于鹤不归,师父之外多了一层父亲的角色。   只是时过境迁,此人非彼人,夏之桃揣着报答之心默默守护,不想也不敢过分打扰今日的师父。   他原都做好了准备,把沉重的情谊藏着,助鹤不归顺利和心爱之人回到现世,也就报答了师父的养育之恩。   夏之桃这么说着,还是觉得很意外:“再相见,知道师父不记得我,我也就没想那么多,道长说过师父如今性子和从前大不相同了,即便他只把我当做萍水相逢之人,我也没有遗憾。”   这枚平安扣,填补了他等待千年的失落和怅然。   璇玑长老看了他片刻,拿过平安扣,小心地系在腰带上,边系边道:“小西这个人吧,想了多少未必说出口,但他一定会付诸行动,虽不记得和你的师徒之情。   不过之桃,我们几人如今能聚在这里都是你的功劳,他是念着你的,权且当做是师父对你的惦记,也未尝不可啊。”   夏之桃摇了摇头,嘴角带笑,泪光隐隐约约含在眼角。   璇玑长老道:“一旦找到凌斯和璎珞,我们就要将空间打开与外面相接,如若计划顺利,你便也能——”   “安息了。”见璇玑长老将后面的话咽下,夏之桃坦然补足,“我等这一天很久了,道长不必难过,想来师父是舍不得我的。”   “好孩子。”璇玑长老摸摸他的发旋,“若你我生在同一个时代,该多好啊。”   夏之桃轻轻眨了下眼,泪光闪烁:“和道长相伴数十载,算是从天道那儿偷来是时光,道长也是我的家人,之桃此生无憾。”   尖利的鸮声突然冲破晴空,二人愣了下,赶紧朝窗外看去。   夏之桃变了脸色:“凌斯出现了!”   “听到鸮音便是打开空间的信号。”璇玑长老重重捏了捏夏之桃的肩膀,“我们开始吧。”   ……   玉无缺御剑凌空,飞速行进,他在识海中快速计算具体的地点,鹤不归半蹲在前侧,目不转睛地盯着匆匆略过的事物,寻找凌斯的身影。   鸮声之后,各处都撕开了大大小小的口子,从高空看去委实壮观,好比一副精巧壮美的山河图卷被溅上了火星子,一点点从中心滚烫地烧开,而烧毁的大洞中又藏匿了另一重世界,里外打通只在一瞬。   玉无缺手印变幻:“有师祖护法,之桃能撑半个时辰,师尊,你我必须在半个时辰之内将凌斯找到并成功置换,否则之桃精神枯竭,整个空间都会坍塌。”   “还有多远?”鹤不归捏紧了剑。   “前……”玉无缺倏然睁大眼睛,“就在脚下!”   鹤不归眸光犀利地投到某处,脚尖一点便跳了下去,远远丢过来一句话:“你抓住璎珞,必得留下活口。”   空间异动剧烈,凌斯自踏入便知晓中了圈套,正无头苍蝇一般抓着璎珞寻找逃遁的出口,不巧天边俯冲而来浓烈的仙气,他吓了一跳,为了引开最难缠的敌人,只好和璎珞分道扬镳,往最近的出口疯狂奔去。   宝剑插入地,寒冷的刀锋「嗡」地振动,封住了他的退路。   凌斯一个踉跄跌在地上。   他不甘地笑起来:“之前璎珞就说,有外头的人进来了,我还想到底谁有这样的本事,竟然真的是你,鹤不归……”   华光流转,幻化成型,鹤不归踱步而来,拔起地上的剑。   鹤不归:“我有一事不明,死到临头,还是想问一问你。”   “什么?”凌斯直起身子,稍稍往后挪了几寸,强装镇定道。   鹤不归冷冷道:“蛮荒人不顾一切侵略凡尘,为的是生存,这不难理解。应龙姐妹同他多年相伴,愿为这样的君主肝脑涂地,为的是信念,也属情理之中。可是凌斯,你是凡尘中人,亲眷子女,家世地位,样样不缺,你又是为何?”   “样样不缺?”凌斯抬起头,“你们这些为尊上者,坐享其成,理所应当的姿态,眼里当真是瞧不见下位者的疾苦。”   鹤不归不解地看着他。   “给下位者安排好了去处,我们走这条路,便是对的,不走这条路,或是有了别的念想,就降下千奇百怪的罪名。”凌斯愤然道,“谁给你们的资格?!”   鹤不归蹙起眉头:“原来如此。”   凌斯莫名其妙:“什么原来如此!”   “上位下位,原是你心中顽痈。”鹤不归道。   “你就承认吧,鹤不归,我说的是不是事实。”凌斯指着他道,“你是这凡尘唯一的仙族,凡胎在你眼中,是否某一刻你也认同过,我们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蝼蚁?”   “短短一世,生老病痛,却有庞杂得催人心智的欲念,却也是上位者硬将人人都有的心性分出正邪,迫着大家去走什么劳什子大道,飞升成仙不过是个把戏,是个把戏啊!愚弄我等,耗尽一生心血,就为了能沾上一星半点上位者的荣光。”   “你不觉得好笑吗?不,你当然不觉得,因为你是他们的一员,已经默认这样的把戏是合理的。可是鹤不归,上位下位不仅是仙凡有别,是强者霸凌弱者,是式微臣服式强,是天生就存在的三六九等,天赋让人立在云端,也让人躺在谷底。”   “不公平。”   凌斯握着拳头,狠狠锤了下去:“我抛妻抛弃子,叛离正道,犯下屠杀重罪,并非是为了蚩尤君临天下后,允诺我的那一点好处。”   “只是作为蝼蚁,想试一试,我既能舍弃蝼蚁所看重的一切,能不能扣动上位者的良心。”凌斯发出癫狂的笑,“应龙操纵空间之术,就能把仙族从云端拉下来,他们下来了,蝼蚁就不再是蝼蚁,我不过是想试一试,平起平坐是什么滋味罢了。”   “蝼蚁就不配吗?我瞧不起你们的高高在上!我不服气你们有信手拈来支配他人生死高低的资格!”凌斯喊了起来,“什么狗屁的天赋仙法,狗屁大道!全赖这空间的界限,如今我也能自由出入了,我再也不会顺从由你们制定的规则!”   空间裂隙越积越多,在凌斯脚边撕开了一条口子,他慷慨激昂地一番陈词,到底也没做好赴死的准备,见到尚有一线生机,立时绷紧了神经。   鹤不归只感觉四面兽吼如潮水一样涌过来,地动山摇得像是踩在喷薄的赤金山上,但他并没有动作。   凌斯这段时间兴许是利用逃遁空间积攒了不少力量,霎时召出的妖兽数不胜数,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但他只是想以此拖住鹤不归的脚步。   而鹤不归表面的杀意也不过是假象,见到凌斯奋不顾身地逃进裂隙口,鹤不归弯了弯嘴角,将信号发了出去。   鸮音再起,夏之桃满头大汗,和璇玑长老相视一笑,运法扭转了裂隙彼端的时空。   撞进裂隙口的凌斯头昏眼花,待他回过神,只见山路蜿蜒,深林寂静,路口竖着一块界碑石,上刻「无量山」。 第140章 回生   无人立即追上来, 凌斯便知道自己可能掉入了一早准备的陷阱,但他除了往前跑,根本不存在退路这么一说。   然而他怎么都没想到, 鹤不归竟然将他逼到了这里。   众所周知, 无量山的山道险在恶念无所遁形, 心魔生根发芽,与本体纠缠不清,心智不坚者会同山林化在一起。   即便有那么三两个能稳住心魔登上山顶的,在那等着他们的也只有神明诘问。   无量斋用一条山道,将那些都不值得放在台面上公开惩戒的渣滓默默处理了, 凌斯站在原地, 走也不是, 退也不是, 他毫不怀疑自己会是很有台面的那一个,值得无量斋公开处刑,但「不公平」来回在脑子里蹦跶。   一方面, 他觉得自己执着的信念很值得诸天神佛恼羞成怒, 一方面又想嘲笑自己,都到了这般田地,他还在为神佛制定铁律下的高低而沾沾自喜。   仿佛冥冥之中告诉他, 他再努力想要跳脱开某种规则, 亦或生来就形成的贵贱意识, 这件事到头来都无法改变。   越是如此,凌斯越是生出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执拗。   他做到了任何凡人都做不到的「放下」, 就为求个公平, 死又何所畏惧?   这些秃驴站在高处, 用所谓的「天赋」来睥睨世人,执掌杀伐,他不认!   污黑的泥土粘腻蠕动,攀上凌斯的脚,在他站定思索这段时间,污泥长出了手脚,长出了三颗头颅,三个人型交缠在一起彼此拉扯,以他为发力点,越来越重地将他缀得要跪下去。   “父亲,你不愿给世人一个解释,难道也不愿给我一个解释吗?”泥人殷切地睁开眼睛,目光并无锐利神色,只有难过和急切,“到底有何苦衷,不能对儿讲?”   说这话的,是温文尔雅,性子最像自己的凌霄,两年过去,他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儿子,他更无从得知,凌霄从始至终都没有在外人面前对自己的父亲有过半句怨怼之言,仅仅只是事发之后,他用尽全力护着母亲,扶持破落的御灵宗。   苦衷二字,让铁石心肠久了的罪人有了片刻的心软,他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张脸,却在即将要碰到的瞬间蜷起了手指。   哪怕这世上所有人都曲解他的意图,那也没什么所谓了,走上这条路,见识了别人所不得见的时与空,一并连着大道和性命都轻如鸿毛。   这点误解算得了什么呢?   凌斯收回手,忍住不往其他泥人身上看去。   它们还在脚下叨叨不绝。   “御灵宗就快要没了,夫君,你曾说过这是祖辈心血换就,怎的说抛下就抛下,家都不在了,我们孤儿寡母要如何过下去呢?”   “掘地三尺我也要找到你,父亲,认罪吧!”   “你认罪吧!爹,算是女儿求你,我第一次求你,认了罪,女儿陪你一起受过,回来吧。”   “爹爹,娘死前只想知道,此生你可曾爱过她?”   夫人的哭诉,凌岚的恳求,姜宁代姜雪梅所问的遗憾,几近要撬开凌斯所剩无几的凡人的心防。   若不是后头时空裂隙里传来妖兽的咆哮,让他精神为之一震,兴许他真的会被这些泥人缠在这里。   “谁都不必问了。”凌斯垂下眼眸,“我没有愧疚。”   说罢凌斯横剑割腕,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顺着剑身滴落在泥人身上,泥人像是被烫到似的,先是停止了动作,下一瞬,所有血迹流过的地方,开始爆发出野兽闷哼。   御灵宗秘法,以鲜血和降服妖兽建立契约为己所用,这段时间他和璎珞在各个时空里短暂地东躲西藏并非什么后手都没留。   他如今存下的妖兽数量比之御灵宗建立至今的总数还要翻了数倍。   在避免和鹤不归爆发正面冲突时,凌斯已经释放了一半妖兽档他的路,而现在,他割破手腕用血浸润泥人,应当可以拔除心魔根对自己的束缚。   血污里爬出来的凶兽数量颇多,很快就将泥人从凌斯身上扯了下来,他捂着右手伤口,头也没回地冲进了林中。   与此同时,裂隙彼端,鹤不归挽了个剑花,将剑身上的污血甩了一地。   妖兽已经一只都见不到了,残肢断臂散了一地,动静虽大,却是连离自己不远的玉无缺都懒得过来的程度。   那小子追击璎珞的空档,只来得及传音过来,提醒鹤不归:别玩得忘了时辰。   鹤不归在识海里笑笑:我没有玩。   是真认真的打妖怪,谁叫凌斯慌里慌张地放了那么多出来,简直把八辈祖宗压箱底的凶兽都抖出来了。   就很大方。   杀干净之后,鹤不归扭头看了眼竹海另一端惊起的鸟雀。   鹤不归:我去寻他,你不要跟过来。   玉无缺的声音在识海里响起,还带着一点不满:外头是我处刑当日,你确定不要我陪着?   别到时候见到什么又受不住,哄三日都舍不得笑一下。   鹤不归严肃道:天雷是冲你去的,如若两个你都在同一个空间里,不能保证它会不会降下第二道,除此之外……   玉无缺等了半天,没等来下半句:嗯?   除此之外,并行的空间有一些想不通的关窍,鹤不归道现在都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按道理,目下拘在无量斋的玉无缺还活着,肉身完好,魂魄安宁,如若要在死前将他偷出来,岂非这里又多出了一个玉无缺。   两个相同的魂魄会冲击时空裂隙,让现世也一起跟着崩塌,这是夏之桃提出最坏的假设,鹤不归不敢冒这个险。   鹤不归:总之你答应我,千万不许踏进来,听没听见?   玉无缺不情不愿地「嗯」了声,就听鹤不归那头轻快道:我会小心的,等着我。   无量山那头已经开始风云变幻,劲风竟然透过裂隙吹将过来,卷起鹤不归雪白的衣袍,他收剑入鞘,一脚踏了出去。   如若玉无缺身死算自己的至暗时刻,那么很遗憾,那一天的鹤不归昏厥在浮空殿里,对这里的风云变化一无所知。   他曾想过,若是清醒的时候,他会如何做。   要么带着玉无缺逃到天涯海角,逃不掉的话,他便豁出去同他一起受刑。   只是那个臭小子选择了他最讨厌的一种方式,独自面对,闭口不谈,自己成了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今天倒不是为了来弥补遗憾的,鹤不归心绪还算平静,目光落在凌斯留下的那具庞大的心魔根系上。   他抬手之间,仙法于指尖流转,只一瞬,爆发出的巨大能量便将四野轰成了齑粉。   以仙力对抗,凶兽无所遁形,死得一干二净,最重要的是,只有这样鹤不归才能将心魔根整个拎起来。   毕竟是同神佛定下的契约之物,只能用精纯的仙力解除束缚,基于这一点,鹤不归也觉得老天在有意安排些什么。   乌云盖顶在刑台上方,鹤不归仰头看了一会儿,拎着心魔根直接往那头快步过去。   同一时间,躲在深林中的凌斯终于像是明白过来,这个局是为何而设的。   时空突然打开裂隙,鹤不归故意将他逼入此境。   可他没有追来,明明已经在同一个地方,确实往刑台去了。   要说鹤不归同无量斋相关的事,无非两件,第一件,他亲自带着玉无缺来这里受过,那次有惊无险,不值得他再走一趟,另一件,是他听璎珞说起过,在纷乱的时间线里见到了玉无缺在天雷之下魂飞魄散,肉身陨灭。   凌斯恍然大悟,鹤不归是来这里救人的。   而利用时空裂隙的「救人」之法,他也并不愚钝,很快便能想通。   鹤不归竟然想要置换肉身,让那边的玉无缺魂魄有所寄存,以此重生。   “痴心妄想!”凌斯狠狠地笑起来,他已经一败涂地了,拜那人所赐,凭什么遂了他的心愿。   心魔根和肉身相连,定下契约的时候,一缕魂魄便寄存在了这里,方才自己的心魔生根,他便看见了这个关键,凌斯此时此刻懒得搭理鹤不归到底想去刑台做什么,他只知道,如若两人的魂魄出现在同一空间,那是会崩塌的。   他和璎珞逃匿时摧毁过太多的时空,对此,他深信不疑,所以要让鹤不归空欢喜一场,只需将寄存了玉无缺一点魂魄的心魔根找到,丢回时空裂隙里!   凌斯动了动眼珠子,其实方才他过来时,已经看见了那具根系。   就在不远处,和玉无缺的样貌有九分相似,凌斯走近端详片刻,认定这就是玉无缺的心魔根,他当即决定拔除带走,然而使出浑身解数,竟然撼动不了分毫。   惊天雷响刺痛耳膜,凌斯被惊了一瞬,整个天空都被那道天雷的火光点亮,像是一柄冰冷玉剑自穹顶贯穿而下,直往刑台而去。   凌斯拔出了腰间的剑。   大业未成的遗憾,对鹤不归重重阻挠的憎恨,对上位者的厌恶嫉妒,对下位者顺从的鄙夷和不屑,万般情绪交杂在一处,让他鬼使神差地发起狠来要报复。   他一剑捅进心魔根的心窝,狠狠戳进去,怎么搅都不见一点血,树根屹立不动,不悲不喜,甚至剑身卡在了根系深处,拔都拔不出来。   凌斯颓然跪在面前,又是笑又是哭,睁着眼睛,看着那道天雷劈在了刑台上。   四周静了下来。   狂风卷起的树叶被定在半空,玉无缺双手背在身后,仰着脖子,突起的喉结在见到那道天雷时滚动了下,不见一点慌张,只是坦然。   电光火石的天雷以雷霆之力直冲而下,也是这时,在触碰到玉无缺命门时定格在了半空中。   双手合十的僧侣站得里三层外三层,他们衣袂翻飞,手腕上的佛珠被风抬得晃个不停,嗡嗡诵经声一并也消失了。   整个时空都定住了。   鹤不归单手结印,另一只手提着凌斯的心魔根,走到了玉无缺的面前,天雷近在咫尺,火光灼烤得他半扇侧脸惨白吓人,鹤不归「啪」地将心魔根丢在了玉无缺的面前。   下一刻,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为他看见玉无缺的心口在汩汩冒血,鹤不归一剑挑开衣服,只见血肉倏然糜烂,那赫然被搅得已近模糊。   他抬手试了试玉无缺的鼻息,脑子里嗡地一声。   死了。   ……   心魔根林,裂隙再起,刑台玉无缺身死灯灭之际,魂魄离开了肉身,同时同刻,回回谷的玉无缺闯进了这个时空。   于是天旋地转,心魔根将剩余的魂魄吸纳进了身体中,有游荡在刑台的他,有刚刚闯进来的他,完全融合,纳了进去。   听见拔剑声时,凌斯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面前的心魔根动了。   玉无缺一把丢开了剑,化作一道疾风朝着刑台冲将过去。   他疾掠速度过快,定在半空的树叶割上了脸颊,一滴温热的血在白皙的皮肤上划出一道血痕。   玉无缺来不及抹掉它,抬眼只见鹤不归和自己的尸体面对面跪着,凌斯的心魔根横在二人之间。   鹤不归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天雷降刑的前一刻,玉无缺就死了,死因是什么,谁干的,明明方才他还嘴角带笑地看着这道天雷,怎么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心口就碎成了这样。   碎成了这样,偷回去还能用吗?若是不能,玉无缺要怎么办?待念空山整个塌陷,他的魂魄就会散去,鹤不归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发现自己伸出去的手都在发抖,素白纤长的手指沾上了血肉,红得吓人。   鹤不归喃喃道:“我给你拼回去……”   “拼好了还能用吧?能用的吧……”   “你等等我,无缺,我给你补好,不会这样……不会这样一直碎着,不会坏掉的,无缺,无——”   “师尊!”手腕被温热的手掌一把握住,扯到了另一方向,玉无缺捏捏他的脸,“我在这啊。”   鹤不归张着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虽然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魂魄和肉身都完整了。”玉无缺感觉得到天雷的热度,有些惴惴的,抱起鹤不归道,“定格时空撑不了太久,快走,就让心魔根和这副肉身一起毁了吧。”   一切发生得太快,玉无缺匆匆将心魔根往「自己」身上一扔,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便勾起鹤不归的膝弯,拦腰抱着他飞离了刑台。   鹤不归属实是被吓到了,直到现在都没算回过神来。   他见玉无缺的脸,树根的纹路还有一半很清晰,另一半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褪去,变成人的身体。   那头一道细细的血痕,鹤不归抬手点了点。   “是热的。”他看着手指上的一点猩红,张口舔了舔,“血味。”   “回神,鹤西。”玉无缺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听听心跳,我是活的,我没死,方才看见的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才是你的现在,明白吗?”   鹤不归突然将这人的领口抓得死紧:“那现在……”   “回家了。”玉无缺嗓音带笑,“咱俩回家了。”   鹤不归松了仙力的瞬间,只听轰然一声,刑台几乎被天雷彻底劈碎,它贯穿了玉无缺和凌斯的心魔根,在顷刻间就将尸身打成了粉末。   同一时间,深林里的凌斯肉身皲裂开来,他甚至感觉不到半点疼痛,便化成了一滩血肉模糊的泥,骨头渣子在血泥中白得分明。   一场大雨浇透心魔根林,数夜火光绵延刑台,那天也是如此,多少百姓见到冲天大火,霹雳贯穿,惊天动地。   没有半分差别。   「嘎达」,所有扣子都扣上了。   冰火两重天,掩住的唯有两个相拥的人,匆匆从裂隙来,再回到裂隙去,好似清风荡过湖面,轻描淡写得,生死从未拉扯过。   裂隙口在身后合上,璇玑长老和夏之桃都等得心安口燥,见到二人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鹤不归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他聚精会神地听着一声又一声的「咚」。   咚——咚——咚——   没有什么比起死回生的爱人,鼓动的心跳声更悦耳的声音。   鹤不归抿了抿唇,小声又软绵绵道:“无缺,我好累。”   “睡吧。”玉无缺亲亲他的额发,“现在可以安心睡了。” 第141章 长生   鹤不归睡得很浅, 梦中雷电交杂,术法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铺天盖地犹如蝗虫过境的凶兽把视野挡得干干净净, 但兴许是入睡前那几声心跳着实让人心安, 他并未在纷乱的梦境里感到一丝一毫的慌乱。   梦到后半程, 纷乱又像潮水褪去了,竖起耳朵仔细听,屋子里极轻的脚步声,屋外璇玑长老和夏之桃小声的说话,以及身侧之人微微翻身,给自己盖上被褥的动静, 都很清晰。   他便是在这样的细微动静里醒过来的。   玉无缺半侧身躺在一边, 支着脑袋, 一只手还很不老实地在扯着鹤不归的头发玩, 见他朦胧睁眼也没急着说话,只是揪起一小绺挠了挠脖子根。   鹤不归皱了皱眉头,也转过身和他面对面, 脑门一顶:“痒。”   “静止时空十分耗费修为, 你拖的时间比我们算好的要长了一刻,再睡会儿。”玉无缺知道他累,又想让人好好休息, 又忍不住同他分享这获得新生的喜悦。   “睡不着了。”鹤不归垂着眼, 长睫落下一片阴影, 一眨不眨有些呆滞,隔了好半天才问,“这副身体……到底行不行?”   男人怎么能问行不行, 问就是必须行!   玉无缺在被窝里找到鹤不归的手, 捻着他的手指往身上戳了个遍,肌肉硬邦邦,和从前别无二致,多余的一丝赘肉都没有,年轻的身体带着滚烫的体温,生龙活虎得不能再行了。   “别胡闹!”鹤不归忍不住发笑,笑了一半倏然变脸,“这是什么?”   他戳到一块不太寻常的皮肤,粗糙得不像人皮的质地,倒同树皮差不了多少,想到之前玉无缺半面脸是人,半面是树根的肌理,鹤不归冷不丁地眉心一跳。   玉无缺抓住他的手指,赶紧解释:“这才多久,要彻底恢复成肉身还要时间,哎?”   「哗拉」一声,鹤不归立马坐起来将人的衣服撕开,大喇喇地敞着,目光无所顾忌地将此人胸膛和腰腹尽收眼底,边看还要边用手戳,神色认真得像在研究一个什么物事,玉无缺自然晓得对方是在担心自己。   虽然没有从中瞧出半点情/色,架不住一人半卧半撑,衣不蔽体,画面实在有些香艳。   他经不住鹤不归戳出的痒劲儿,闷着一脸坏笑,颇有些不羁放荡,那姿势又拽兮兮的,像是个流连风月场的登徒子,好整以暇地等着美人调戏,此情此景恰好被刚进门的夏之桃撞个正着,他愣在原地,将此等不堪入目的画面看个个彻彻底底。   毕竟是个不经情/事,脱离现世快千年之久的纯情少年,等他反应过来,一声「师父」已经吐出去半个音节,卡成一个饱嗝,兀自涨红了脸,哆哆嗦嗦吓跑了。   鹤不归的注意力全在这人的身体上,盯着一处又看又摸,摩挲了数遍幽幽道:“树皮的纹理褪去了,就不是树皮了吗?”   这怎么看都不像一副正常的肉身,辛辛苦苦却白跑一趟,别的还好,可这副身体就一具,再也没地方可换。   现在谁也不知道它能用多久,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这着实无法不让人担心。   “怎么会是白跑一趟,你看。”玉无缺强行把这人脑袋按在胸口,手掌撑开贴于腰腹,“五脏六腑俱全,树纹一褪,便和真人无异。”   鹤不归半信半疑道:“当真?我记得你脸颊上流了血,怎么伤口又不见了?”   “师祖说……”玉无缺低低笑道,“这副肉身算天道送来的大礼。”   “嗯?”鹤不归仰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玉无缺耐心解释,心魔根的本质,是肉/体凡胎以自己魂魄同神佛定下契约,如若违背契约,惩罚的落点在肉身之上。   故而在心魔根种下之初,就有一缕灵魄入根,留在了山林中,又因为惩罚的是肉身,为了防止有的人用自身强大的修为试图逃脱惩戒,保护原先的肉身不被找到,所以心魔根和真正的肉身是相通的。   相通,却并非一模一样,凡人逃不脱生老病死,心魔根为基地的肉身却是和天地共存的。   鹤不归似懂非懂:“因为是同神佛定契的媒介,根系并非凡尘物,所以——”   “所以我不老不死,不伤不灭,除了仙谱中没有我的名姓,其余和仙体并无差别。”玉无缺接话,曲指勾了勾鹤不归下巴,“师尊,现在我敢说,永远都不离开你了。”   鹤不归张大了嘴巴,惊讶得露出些许童真。   这可当真是份大礼。   天谴终结,自然不必再用无尽的寿数去体验无尽的生老病死,可他没有想到,智者慈悲,不止是网开一面,还将他的遗憾也补足了。   他没来由地生出敬畏之心。   大道在上,不会冤枉任何无辜之人,不会放过任何有罪之人,更不会苛责任何真心悔过之人。   在这其间,鹤不归是后者,他难免像个犯过大错的孩子那般,突然得到赦免和恩赏,有些无所适从。   玉无缺翻身将他压下,抱着怀中人狠狠吻住:“是真的,天涯海角你我同去,天荒地老都陪着你。”   ……   所以心魔根受到任何伤害,都会原封不动地反馈在肉身上,这一点不难理解,鹤不归早就想通了,才会拎着凌斯的心魔根挡那道雷劫。   可是受雷刑的又不只是凌斯的心魔根,且不说天雷之下玉无缺原本的肉身会在顷刻间粉身碎骨。   即便雷劫没有打上去,鹤不归也亲自确认过,那时候玉无缺就已经死了。   那这具心魔根的肉身到底是怎么来的,怎么躲过了两次致死的伤害,成功转移到时空裂隙中的呢?   想不通的事还挺多,可爱人的亲吻爱/抚太招人惦记,鹤不归沉浸得有些忘乎所以,直到该用晚膳了,两个人才收拾妥当,磨磨唧唧地坐在案几边。   “师祖和之桃都辛苦了。”玉无缺卷卷袖管,直接往厨房去,边走边道,“我再给大家添几道菜吧,今儿可以好好吃一顿。”   鹤不归看罢二人疲惫的神色,心想,撑住时空裂隙不易,又要配合他们的行动打开裂隙口,属实非常耗费精神,他倒好,囫囵睡了个大觉还和玉无缺荒唐了半日,这时候才想起来关心人。   色令智昏,很不应该。   鹤不归赶紧在袖子里凝了两颗玉珠,有些不好意思道:“师尊,之桃,你们把这个吃了。”   夏之桃接过来,新奇道:“这是什么?”   璇玑长老看了一眼,摇头:“修养修养就好,哪用得着……”   “快吃。”鹤不归凶巴巴地催促,“多了也不敢给,吃下恢复更快。”   夏之桃囫囵塞进嘴里吞下,精神都为之一振,疲乏和懒怠一扫而空,又好似醍醐灌顶般通透,他诧异地看着璇玑长老,这到底是什么?   璇玑长老也跟着咽了,高深地投过去一眼,一人一口仙气凝的药丸,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夏之桃脑袋低得差点点在桌上,闷声闷气道:“多谢师父。”   “你怎么了?”鹤不归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没有。”夏之桃好不容易才将香艳的画面从脑子里赶走,抠着手替人害羞,“有些累,师父也累了吧,请用茶。”   想到璇玑长老的那些老不正经的科普,夏之桃贴心地备好了一块软垫,很不好意思地往鹤不归身后一塞:“师父要不要坐这个,会、会舒服些。”   鹤不归:“?”   “咳。”他立即反应过来夏之桃想说什么,正想辩解,我们只是窝在床榻上谈天说地,没有做什么坏事。   但这样解释岂不是更荒唐,有那么一点欲盖弥彰的意思,而璇玑长老扭头看天,一副儿大不想管闲事的悠哉样,鹤不归只好硬着头皮支吾道,“多谢。”   他把衣服拉得高高的,遮住脖颈边的暧昧痕迹,眼观鼻鼻观口地坐在那儿想事情,璇玑长老调气之后精神好了大半,于是问他:“是不是在意无缺的肉身?”   鹤不归点点头,将自己在刑台的所见所闻告知他们,然后说:“心魔根林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让我们设计好的时间节点出了差错,虽然现在看来,结果是意想不到的好,可若弄不明白原因,我总是会有些担心。”   “确实发生了意外。”夏之桃道,“师父去了刑台之后,那凌斯不知怎的突然发了狂,一个劲儿地用剑捅玉公子的心魔根。”   他两手合拢比了个大洞,捅得就有这么狠。   鹤不归:“……”   璇玑长老:“估摸着他那时已经明白你要做什么了,自然理解心魔根和肉身的关联,无计可施又不想你得逞,于是对心魔根痛下杀手。”   夏之桃疯狂点头,简直是个变态。   璇玑长老:“要我说,还得感谢他发了一通狂,若不是赶在雷刑前杀死无缺,心魔根是无法聚敛魂魄的。”   听到此处,鹤不归茅塞顿开:“原来如此。”   夏之桃也明白过来:“也就是说,雷刑之前因为肉身已死,玉公子的魂魄从肉身离体,和心魔根里那一点灵魄共振后合二为一。   与此同时,恰好回回谷的玉公子踏入了裂隙,被一并吸入到了心魔根中,魂魄彻底完整了,心魔根得以成为真正的肉身?”   璇玑长老转了下茶盖,笑道:“就是这样。”   既是巧合之下的巧合,不幸中的万幸,也就没什么再值得担心,不过跟时空裂隙有关的许多奥秘,一直到用着晚膳,夏之桃和玉无缺还在彼此争论,璇玑长老偶尔插嘴提点几句,说来说去,三个人都找不到一个问题的答案。   那就是,念空山回回谷里这个玉无缺的魂魄,究竟是哪里来的?   一直沉默吃饭的鹤不归放下碗,用筷子沾着茶水在案上画了好几个圈。   鹤不归:“外面的时空并未崩塌,可见我们的所作所为,没有对时间线产生不利影响,这说明什么?”   夏之桃杵着下巴回答:“玉公子那天的死是必然的,不过死法不甚要紧?”   “不对。”玉无缺看着那粒饱满的水珠道,“死是必然,死法也一定是必然的,我不是死于雷刑,之所以那日的记忆不太清晰,全因在雷刑之前我就骤然身亡,这么说的话——”   璇玑长老「哈」了一声,爽朗地笑起来:“如今发生的一切都是早就注定的,你们以为利用时空裂隙去改变了什么,实则变化和结果已经合拢成了圈,延续至今,反馈在往昔之中,有那么一股子恒久不定的意味。”   “我们并未跳脱过那个时空。”鹤不归仰头凝视天际,长长舒了一口气,“它在用这个方式,告诉我何谓「因果」。”   如果有机会再见一面,鹤不归很想好好地道一声谢。   谢天道,谢那位智者,用如此温柔慈悲的方式教诲痴愚顽固的人,三千世界本无穷,善恶有因必有果,说到底,生灵来一遭,造业或是积福,未必就是这一世得到报偿,或是上世所得,或是留待往后。   总而言之,从前之事无法更改,往后也都是注定,生灵之要紧,苍生所该专注的只有眼下。   珍惜福祸相依的当下,苦痛悲喜都不足以成为任何一种执念。   少些执念,必能让魂魄通达到神灵境界,成不成仙,是生是死,还那么重要吗?   一顿饭,吃得鹤不归苦大仇深完又云山雾绕地一顿感慨,璇玑长老悟道多年。   倒是很能共情,夏之桃盲目崇拜师父,自然是他说什么都是真理,恨不能边听边记录成册,夜里挑灯反复背诵。   唯有玉无缺,将不学无术的本质暴露无遗,他饭饱酒足就开始思淫/欲,不是,思美人,美人在一旁罗里吧嗦地讲大道理,以至于他听了头几句就开始犯困,于是打算偷偷去梦里思一思。   还没眠出个所以然,就被美人一筷子敲醒。   “玉公子,快醒醒。”夏之桃捂着嘴笑,实在不理解,姬瑄亦或是现在的鹤不归,按道理都是学富五车型较真师尊,怎么就偏偏对这么个顽劣学生上了头呢。   璇玑长老摸准了他的性子,倒是觉得十分可爱:“原来不止我说话让你犯困,小西说话你照样是不往脑子里过,该睡一样睡啊。”   “从前就这样,可没少挨打。”鹤不归一点面子都不给,气势汹汹道,“坐正!”   玉无缺挺直腰背,睡眼惺忪,差点以为自己在高兴斋念书,鹤不归一不在跟前儿,他口水能流到桌子下面。   夏之桃在桌下悄悄踢他一脚:“快给师父赔不是。”   玉无缺莫名其妙:“啊?”   “就是,赶紧赔个不是。”璇玑长老摇头晃脑,“不然小西可不会轻易饶了你,要为这事儿揍一顿,我可不拦。”   怎么方才还大道三千不必执念,这会儿就又要揍人了呢?   玉无缺迷迷糊糊地看向鹤不归,完全没察觉到此人隐隐有些怒气,厚着脸皮将人一搂,笑嘻嘻道:“生哪门子气……啊呀!”   这次不是筷子打头,是拧小腿肉,玉无缺被拧得一哆嗦,这才看见鹤不归当真是在生气,他赶紧道:“错了错了,给师尊赔不是。”但是错在哪儿了,您好歹讲讲。   夏之桃想笑不敢笑。   璇玑长老干咳一声:“行了,无缺带小西去看看璎珞吧,那孩子恐怕一时半会想不通,至于错在哪儿了,你自己问。”   ……   点着一盏纸灯笼慢腾腾下山,昏黄的灯火将两个人的影子拖很长,一圈暖晕,悠然惬意,玉无缺几次想要牵手,都被鹤不归给甩开了。   问了又不说,叫让自己琢磨,玉无缺神经能有大腿粗,他哪里琢磨得出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人。   为人夫君,自然是有当出气包的觉悟。   但好歹让人知道气是怎么起的呀。   玉无缺偷偷叹气,觉得自己的家庭地位只能这么低下了。   于是乎,他一路使劲浑身解数,换着花样地拍马屁,没什么效果又改为卖惨,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痒,但鹤不归现在没那么好骗。   璇玑长老再次证实,心魔根的肉身甚至比仙体还要金刚不坏,五毒不侵。   鹤不归根本懒得理他。   玉无缺没辙了,只能犯浑,他将灯笼插在自己后衣领,冲上前就打着膝弯将人死死箍在怀中,抱得双脚离地。   “你闹。”他歪着嘴笑得放荡,“想怎么闹都成,我就不放你下来。”   “放肆!”鹤不归气哼哼地瞪他,“你害我滑天下之大稽,还要在这欺人太甚!”   玉无缺嘴巴一张,莫名道:“我哪敢让师尊滑稽。”   他认真反思,做了什么可笑的事的没有,而且这件事好像还不是自己可笑,是鹤不归可笑,那应该印象深刻才对。   鹤不归一个对面子这种东西根本不在乎的人都上了心,可见是离谱大发了,但他就是想不起来。   玉无缺将人颠了颠,拍拍背:“给点提示嘛,我脑子笨。”   鹤不归冷冷丢出两个字:“尸骨。”   当然是玉无缺的尸骨,当初某个人风尘仆仆凄风苦雨地赶到无量山,将准备好的精致玉棺放出来,不止劳动宗焕大师山上山下地跑,还掘地三尺,恨不得把心魔根林那一圈范围内的泥土都一并挖走。   整座无量斋的僧侣都在小心翼翼地给鹤不归收集泥土,因为里头放着他爱人的尸骨,人已经处刑死去,硬要说,算是鹤不归身为仙家给足了无量斋面子才没横加阻拦,故而大家都不敢怠慢。   敛了满满一大缸,泥是泥,渣子是渣子,还零星有些腐肉,鹤不归将玉棺一合,便拖着去了千古城。   那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鹤不归身着红衣,氅尾拖行数丈,华丽又贵气,一股金绳捆在玉棺上,另一端牢牢系在腰间,接受了城民们的跪拜相迎,是这般郑重其事地同「他」一起入城的。   红衣便是嫁衣,是他亲口找师兄要来的,夫君虽然躺在棺中支离破碎,到底是以这样别开生面的方式践行了诺言。   玉无缺曾经许下的诺言,开城那日,娶他为妻,鹤不归别的不在意,就是执拗于亲近之人对自己的承诺,好像算来算去,只有白应迟不会敷衍他。   璇玑长老说走就走,玉无缺也染了这样的臭毛病,说走就走,说话不算话。   他便非要让诺言成真,哪怕在旁人眼里,太微上仙卸去头衔,自己将自己逐出师门做了千古城城主,还这样拖着棺材招摇过市,实在算不得一个精神正常之人。   可他就是这么做了。   至于后来……   鹤不归如今想起来就生气,他没日没夜趴在棺材边捡尸体,唤魂魄,招魂幡从里挂到外,阴风一吹,贵气堂皇的大殿跟闹鬼的灵堂没什么区别。当时所有能用的术法哪怕是禁术都动了,半点回应都没有,空知还见过他偷偷掉眼泪,更是几次双手浸在肉泥里,就这么睡了过去,醒来接着发疯,不是,接着招魂。   魔怔得像是下一刻就会走火入魔,鹤不归深知思念无处寄托,没有其他办法缓解他离世的心痛。   而如今,聊以慰藉的这些个魔怔举动,处处透着可笑。   鹤不归闭上眼,艰难开口:“我守了几个月的棺椁里,放的居然是凌斯的尸骨。”   为他疯为他狂,为他流泪撞大墙,还不远千里将他拖回了自己的大殿里供着。   全天下都看着呢。   这不是有病吗?   玉无缺差点笑出声,还好反应迅速,及时咬住嘴唇,没有火上浇油地将人惹得更生气。   他用头拱了拱鹤不归的脸颊:“也不全是他,里头有三成是我的,就当……凌斯同我死在一处,沾了光。”   “我倒成个笑话了。”鹤不归越想越没脸,头一瞥,将玉无缺忍俊不禁的俊脸捏圆搓扁,“那口玉棺我再也不想看见,等到回去,你头一件事就把它处理掉。”   “唔!保证不让你见着。”玉无缺笑道,“师尊,那件红衣还在吗?”   鹤不归问:“做什么?”   “没见你穿过那么艳的颜色。”玉无缺眨眨眼,“再穿给我看看。”   鹤不归没好气地道:“烧了。”   玉无缺:“……”   “我说过要八抬大轿求娶的。”玉无缺认错态度十分积极,“回去差了什么从头补上。”   “不必。”鹤不归在他脸蛋上用力一掐,口不对心地说,“我很后悔,不想嫁了。”   作者有话说:   小西:我是个笑话。   二缺:哈哈哈!!   玉无缺,卒。 第142章 公平   后悔那是不可能后悔的, 但闹出的笑话够鹤不归排揎他一辈子,属于今后但凡将他惹毛了,拿出来翻旧账最好的素材。   玉无缺支棱着任他宰割, 先承认错误, 然后提出弥补的措施, 最后是甜得掉牙的情话一箩筐接一箩筐往外倒。   反正无人听得见,羞不羞的根本不是问题,玉无缺这么不要脸的一个人,干这种事最是理直气壮,以至于他把拿出几种姿势让鹤不归舒服都算在了赔礼道歉里,鹤不归简直听不下去, 红着脸捏住他的嘴:“再说这个今晚你睡院子!”   “唔。”玉无缺将没脸没皮进行到底,“你还忍得住啊?都多久没——”   “住嘴!”鹤不归脸皮薄, 凶狠道,“你现在越发不听话,心里还有没有师父这两个字?”   “师父是师父,媳妇儿也是媳妇儿, 有自然是有的。”玉无缺强词夺理地嘟哝,“不都一样么。”   反正意乱情迷的时候,玉无缺乱叫一气,师父鹤西换着来, 这人不都很受用。   鹤不归忍无可忍地拍了他一巴掌:“还要做正经事, 别满脑子乱七八糟的, 成何体统。”   “是是是。”玉无缺嘿嘿一笑,正经道,“师尊打算威逼还是利诱?”   鹤不归直言:“没想好, 若她和凌斯一样顽固, 倒不好办了。”   要把这件事圆满的划上终点,璎珞,或者说璎珞所掌握的时空之术的真理才是最后的关键。   否则再多的因果循环,在时空裂隙和重叠空间面前,都是无法彻底闭合的。   不能闭合,鹤不归如今亡羊补牢的举措就都白搭。   他答应天道智者的话,并非被人强迫,而是真心实意想要重头来过,有些事必须做完。   必须将交叠的时空撒扯开,所有裂缝补好,从今往后,空间规则再无法人为破坏。   必须帮那些因时空规则混乱受到影响的无辜之魂,解除束缚,重回自由。   而这个法门,只有璎珞知晓。   鹤不归:“她未必肯帮我们。”   璎珞只剩一口气吊着,拖延下去,她的魂魄会在念空山坍塌时一并消散,说到底,她以蛮荒大业为信仰,功败垂成之后实在没什么理由要帮凡尘的人。   “事在人为。”玉无缺意味深长地道,“师尊先见过她再说吧,那人——”   鹤不归:“嗯?”   那人到底怎么样,玉无缺故意卖了个关子。   天已经彻底黑下去了,竹海中唯一的光亮,除了玉无缺后衣领摇晃的灯笼,便是这方寸不过一人高的洞穴。   里头依旧华光流彩,绚烂非常。   鹤不归有些疑惑,收了调笑问:“你把璎珞关在里面?”   “嗯。”玉无缺站定,扬了扬下巴,“也不算关,她如今修为所剩无几,流苏死了以后对她影响颇大,只是留着半条命等死,门口那结界连天极宫的门童都能破,她连这个都做不到了。”   鹤不归:“你方才话未说完,她人如何?”   玉无缺想了想说:“师尊还记得流苏吧?那女人几近癫狂,手段狠毒,城府又深,若是她被我抓住,自然是挑个厉害的囚牢锁着便是了。”不论逼供还是极刑,玉无缺都不会把她当成一个弱女子来对待。   且相较而言,同这样烂心烂肺的人打交道更容易些,直来直去地耍狠,不必绕弯子。   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虽是双生姐妹,璎珞和流苏完全是相反的两个人,这女人……”他特意换了个用词,又道,“这姑娘很聪慧,只不过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太透,说话的时候忒费劲,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好关进去让她独自个儿待着。”   末了还补了一句,夸姑娘的好词儿都是璇玑长老说的,玉无缺对她的唯一印象就是神神叨叨,什么都懂,什么都不愿说。   玉无缺:“拐外抹角的毛病我能治,她是玲珑剔透心,我反而不知道同这样的人要如何交流。”   鹤不归笑着拍他一下:“知道了,放我下来,我去会会她。”   玉无缺把人轻轻放下,整理揉乱的衣服和头发,鹤不归端直地站着任人摆弄,突然道:“嫌费劲你就别进去了,外头等我。”   “也好。”玉无缺笑笑,“不过既是有求于人,又不能受其胁迫,师尊得耍点手段才是。”   “哦?”鹤不归道,“对一个小女子耍手段,非君子所为。”   玉无缺「啧」了声,忍住没翻这句话的白眼,眼咕噜一转:“凡尘差点让她们给毁了,此等「小女子」可非等闲之辈,若是她知晓我二人来这里的目的,怕是又要提些让人为难的条件,所以我想,师尊同她说话,以听为主,先看她想做什么。”   鹤不归:“然后呢?”   “知道她所求,咱们就能对症下药,不过我觉得没那么容易将她嘴撬开。”玉无缺显然是试过了,且试得耐心全无,他道,“不说话有不说话的好,师尊耳清目明,应当可以从她的反应看出端倪。”   鹤不归看了眼山洞口,问道:“你将她关在此处,是故意的?”   “那肯定啊。”玉无缺咧嘴嘿嘿笑了两声,“时间线被我动过,连在她的身上,呈现的都是同她相关的各个时空的过去和未来。”   鹤不归:“璎珞对这门术法的掌握程度,在你之上,这小把戏瞒不过她。”   “她知道与否都无所谓。”玉无缺眼里透着股机灵,“即便晓得我是故意的,她也难以自控。一旦情绪被逼至临界点,再说什么也就容易了。”   “鬼主意恁多。”鹤不归道,“那我进去了。”   山壁上大大小小的琉璃块里人影幢幢,不过同上次鹤不归来时区别很大,那时的琉璃块里有秀丽河山,海阔天高,呈现的是以鹤不归为主的心境,而如今琉璃块里大片黄沙漫天,荒漠劲风,吹不散的皆是璎珞最放不下的蛮荒之地。   洞穴里陈设虽然简单,灯烛案几,炭盆茶水什么都有,璎珞跪在一侧壁下,双手交叉在胸前,一边默念着悼词一边盯着壁上的变幻。   鹤不归没有打扰她,找了个蒲团坐下,倒掉已经凉掉的茶水,自己煮了一壶。   半响后,见熏香燃尽了,他拨了拨香灰,又加了一些。   璎珞一直保持着虔诚的姿势,为石壁上的所有已去的蛮荒诸人祷告,鹤不归大抵能明白她的心情,于是也就沉默着,茶凉了便倒掉,又给她添了一杯。   直到其中一面琉璃块彻底黑下去,璎珞晃神的片刻,瞧见脚边的淡茶,她眼睫微动,噙着一抹很淡的笑意点了点头:“多谢。”   鹤不归没说话,只是看着她悠悠品尝,顺便对石壁上蛮荒的景致破有些新奇,似曾相似,却又好像在看见的那一刻心中不太舒服。   “我该怎么称呼你?是太微上仙……”璎珞转正身子,将手放在膝上,“还是姬瑄?”   “都行。”鹤不归语气淡淡的,“反正姬瑄的事我记不住,你把我当谁都无所谓。”   “当成兴师问罪者,还是有区别。”璎珞说话不疾不徐,盯着人的眼睛,很是郑重其事,“姬瑄的罪可不轻,他不配质问我。”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鹤不归道,“天底下有资格质问你的,也只有三千大道的规则。”   璎珞抬手指了指四面石壁:“蛮荒疾苦万千,永不停歇,你说的大道里从来就没有包括我们。”   “这份委屈,是一直都有吧。”鹤不归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弱肉强食,烧杀劫掠,无穷无尽的争斗和死亡,循环往复,永不止歇。   这和凡尘区别大吗?   是大。   蛮荒人连生存下来都不容易,凡尘好歹在努力将日子过好,生存和生活到底是不一样的。   鹤不归:“你可知为何如此?”   “凡尘地大物博,灵气充沛,是天生地养的好地方。”璎珞道,“凡人有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哪里需要为了活下去那么用力?”   鹤不归喃喃道:“是么?”   璎珞摇摇头:“安乐惯了,便会以为蛮荒的日子是夸大其词,可这些是我们的日常,我们把水深火热当成家常便饭,公平吗?”   “所以就要把凡尘的安乐抢走?”鹤不归问道。   璎珞怔了下道:“立场不同,道理不必我多说了吧。”   “立场……”鹤不归清了清嗓,慢腾腾道,“蛮荒人修为高深,自可呼风唤雨,人人有本事,有凡人求也求不来的灵根,恐怕在蛮荒,像你这般有上古神妖血脉的不在少数。”   璎珞点头:“确实如此。”   “你们不会因为一场风寒而死。”鹤不归道,“不至于因为刮风下雨,天寒地冻就失去生命,不会因为腿上割了小小的口子得上疫病,不会因为腰脊上东西太重而将骨骼压断,一命呜呼。”   璎珞莫名地看过来。   鹤不归道:“凡人一生用力,在同这些小事争朝夕,不比蛮荒轻易。”   鹤不归一边说,一边用了半面石壁,连上了自己的时间线。   那些琉璃块呈现的正是凡尘最普通的每一天。   春时播种,有人下地插秧,半只脚因为感染疫病发脓溃烂,拖着虚弱的身体,佝偻成枯枝一般,仍旧辛勤开垦,日复一日的劳作,人老去病死,连不能言语的牛羊也会在这样重复的辛劳中消逝。   夏季不是干旱便是洪涝,大片农田要么皲裂要么浸泡在洪水之下,有不要命去抢救粮食的,有卷着铺盖和全家老小逃命的,路上病了死了的多了去了,到了下一季,无家可归无粮可收都是常态,也只能在漏风的破庙里叹下一口气。   秋去冬来,冰雪漫天,穷苦的人只要一夜便冻死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者并不少见,幸运的人,把脚走出血泡好歹能抱回一点点柴火,有这柴火便又能让全家老小熬过一夜,不幸的,死于饥饿或是受冻都不打紧,反正第二日的朝阳他是见不到了。   女人产子便是鬼门关前走一遭,小孩儿体弱,变天吹风便能夺了命去,安稳一生,也逃不过辛苦,百岁老人又有几个。   而这已经算是凡人之中,最幸运的一波人。   蹉跎百年,无外乎同病痛,天灾,人祸争夺朝夕之长短。   鹤不归问道:“谁又活得容易了?”   “可是——”璎珞还欲再辩。   鹤不归打断她:“凡尘有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蛮荒有得天独厚的肉身条件,很公平。”   璎珞垂下眼眸:“你就是想要我承认,我们蛮荒不该为了一己之私,来到这里。”   鹤不归摇摇头:“承认不承认都不重要了,蛮荒已经覆灭,凡尘留下了难以解决的祸根,两败俱伤而已,逼着谁认错反省,有什么意义?”   璎珞看着他:“确实都没有意义了,你还来找我做什么呢?”   “我想挽回,只有你能帮我。”鹤不归站起身来,背着手往外走,“你想遂愿,我可以助你。”   “哼。”璎珞发出一声冷笑,“想我替你解决凡尘的祸根是么?我的蛮荒不在了,蚩尤哥哥不在了,犯不着帮你。”   鹤不归:“也对。”   璎珞道:“仁义慈悲的东西我没有,你走吧。”   “有情谊就好。”鹤不归背着手往外走,轻飘飘说,“尚有时间,你慢慢想,想到要什么尽管跟我说。”   璎珞一顿:“要什么你都给吗?”   鹤不归轻笑:“有情有义的女子,要的东西我应当还给得起,告辞。”   从洞穴出来,玉无缺已经缩在树根下睡了天大一觉了,鹤不归走过去把人敲醒:“回去吧。”   “聊完啦?”玉无缺揉揉眼睛,观察他的脸色,“她肯吗?”   鹤不归摇摇头,但并不失望:“意料之中,不过那洞穴是个好地方,一壁蛮荒,一壁凡尘,留些时间让她慢慢看。”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当她不得已在洞穴中接受两个时空的艰辛和苦难,兴许能达到天道智者的眼界,跳脱出立场,跳脱出对于公平与否的执念。   玉无缺笑道:“师尊可有把握?万一她狮子大开口,要你复活蚩尤,那不是玩完儿?”   “也不是不行。”鹤不归看了一眼洞穴,挽着玉无缺往回观的山路去,“将死之人,心中所想大抵只有遗憾了,她想要同蚩尤在一起的心意我是懂的,照我猜测,她想要的八成和这个有关,我有打算,若真如此,我愿意成全她。”   玉无缺:“那咱们等着就好。”   鹤不归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周身畅快。   无须太久,很快,一切就会结束,一切也都将开始。   作者有话说:   头有点昏,也不知道表达清楚木有 第143章 知己   璎珞不清楚自己在洞穴里窝了多久, 几个时辰,或是几天、几月,都不要紧。   时间对她来说, 或是对这个不稳定的空间来说不值一提, 她很清楚这里兴许就是生命的终点, 姐姐魂魄消散,肉身更是在千古城的城柱中早就化为了白骨,半口气吊着,更像是为了爱人凭吊。   蚩尤身死魂消,独活下的有情人已经一无所有,身为女人, 一辈子为蛮荒诸人热血, 这个时候她只想捧着最后一点柔情, 去寻个地方, 同爱人待在一起。   可是普天之下,已无他们二人容身之地。   也不知道鹤不归和玉无缺在玩什么把戏,好吃好喝地将她留在洞穴中, 既不审问, 也不拷打,甚至没有提任何要求,就叫她在这待着。   四壁皆是错落有致的时空影像, 一半是她的蛮荒, 一半是凡尘。   起初, 她的注意力都落在蛮荒那边,每一个时空所受的疾苦都大相径庭, 也许因为很小的细节, 后续走向便再难预测, 她见到蚩尤半数以上还是成功统一了蛮荒八十一部落,这半数之中结局只很小的一部分借助应龙的能力撕开了时空裂隙,去到凡尘中。   而凡尘中唯一接近成功的,也唯有这一次。   蛮荒人的命运大起大落,沾满了血腥和泪水,每一刻都有转瞬即逝的生命相伴。   那凡尘呢?   鹤不归所说那些卑微而渺小的凡人,每一天又是怎么过的?   日升日落,春去秋来,璎珞看着婴孩呱呱坠地,看着荒田变成翠绿,看冰雪之后满城点亮的红灯笼,看寻常百姓家每天最开心的时刻,便是日落西山暮,热锅热灶的粗茶淡饭。   被稻米压弯的脊梁怎么不算用力生存的证据?慈母含辛茹苦养大儿女,其中艰辛要用一辈子去诉说。男人身上挑着全家人的口粮重担,哪一点又容易了呢?   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姐姐魂散时,她看见了对方这一千年是如何度过的,这样寻常的日和夜,也曾刻在流苏的生命中,她不确定流苏是否怀念,可璎珞心里清楚,凡人一生所求的岁月静好,平安喜乐,正是他们渺小生命的最大意义。   她也渴望过。   “所以是公平的么?”璎珞喃喃自语,“天道没有亏待任何一方,又或者,任何一方都得在亏待中寻找生机。”   蛮荒也好,凡尘也好,各有各的水深火热,这是生命的意义,也唯有在这样的环境下才能淬炼出斗志,让生灵得以延续。   璎珞茫然问道:“我还可以做些什么,是么?”   是非对错,答案皆在心中。   不论功过,信念之火依旧在燃烧,璎珞缓缓站了起来,认真抚摸过四壁琉璃块,一脚跨出洞穴。   ……   “还是不吃饭吗?”路过厨房时见里头有动静,玉无缺钻进去问夏之桃,“三天了,一点没动啊?”   “可说呢,我刚回来,就喝了一点甜汤。”夏之桃指指汤碗,“总比一点不吃的好,她再这么熬着,没等到回回谷崩塌,她那口气就得散了。”   夏之桃奇怪道:“师父将她留在洞穴里,到底有何深意?”   “悟道。”玉无缺答。   夏之桃更是莫名:“悟道?都没人跟她讲,凭她自己能悟得出什么来?”   “还偏只能靠自己悟。”玉无缺道,“人就爱钻牛角尖,更别说她这样钻了上千年的,要想让执拗的人醒悟,非得她自己想清楚不可,否则说什么都没用。”   夏之桃「啧啧」两声,玉无缺什么脾性,还说别人执拗,他好笑道:“玉公子也是这样自己想通的?”   玉无缺坐在小凳上,啃着一截玉米:“想通什么?”   “大道理。”夏之桃指指天,“智者同师父说的那些大道理,你都明白了?”   “不明白。”玉无缺耸耸肩,“管他什么大道理,你师父就是我的道理,他要听我就依着他,他不认的我就反着来,想那么多做什么,费那劲。”   夏之桃笑得后仰:“道长说你浑。”   “改不了。”玉无缺笑嘻嘻地说,“我给你说,你师父就喜欢我浑,素日越正经的越吃这套,你来日看上哪家姑娘,我教你怎么把人追到手。”   他没个正经地跟夏之桃说了半天,一点不嫌害臊,夏之桃原是不好意思听的。   可一想,师父在现世就是这么和玉公子走到一起,两个人鸡零狗碎的日常很是有趣,便也就红着脸听,陪玉无缺胡闹了大半日。   说着说着有人轻轻地扣了门扉,两个人倏地一顿,即刻去开门。   璇玑长老拉着鹤不归去巡山,扣门的不是他们,夏之桃打开门后,和玉无缺一起懵在原地。   “是我。”璎珞微微颔首,“我有些话,想同太微上仙说。”   ……   鹤不归溜溜达达地回来,将蓑衣和斗篷往门边一挂,夏之桃就急急忙忙回禀了这件事,说三个时辰前璎珞就来敲门,也不知道她怎么从那洞穴里出来的,明明已经弱得风吹就倒,饭也不吃,竟然能破了结界走到山上来。   来了之后,也就开门时说了那句「要同太微上仙说话」,便独自一人坐在房中发呆,夏之桃没闹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去看了好几次,问她要不要喝水吃饭,璎珞就跟聋了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玉公子说她身上没伤,更没有动过法的痕迹。”夏之桃跟在鹤不归身后,递上茶水,“也不知是被人放出来,还是自己闯的。”   鹤不归:“是我放的。”   “师父放的?”夏之桃不明就里。   “那日去看她,我便将结界都撤了,她若是能想通,定会亲自来找我。”鹤不归脚步一顿,想了想说,“晚饭留客,你和无缺多做些好吃的,就当咱们今天过年。”   夏之桃懵懂答应,似是预感到什么,一溜烟就跑了。   房中,见到鹤不归回来,璎珞才从入了定的状态脱离出来,她含羞带笑,却端得是十分庄重:“冒昧打扰。”   “无妨。”鹤不归在她面前坐下,“姑娘要说什么,我洗耳恭听。”   他卷起袖口打算泡茶,璎珞主动接过来,学着他的样子虽笨拙但认真地挑拣茶叶,煮茶加水,两杯倒成推了过去,才开口道:“我快活不成了,你知道的。”   “嗯。”鹤不归端过茶抿了一口,“如今生死之事,应当是你最不在意的。”   璎珞笑了笑:“生灵总会叩问上天和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也一样,曾找了许多的理由——理想、感情、信仰,甚至具体到某个人,这样活着,不论环境多么恶劣艰难,总不至于茫然无措。”   鹤不归认同道:“在凡尘,我们叫这些「奔头」。”   “那就说一说我的「奔头」吧。”璎珞垂下眼眸,睫毛轻颤,想了许久才道,“被蚩尤哥哥救下前,只知兵主威名,不解其意,和大多数蛮荒苦众一样,见到旁人为自己的利益摇旗呐喊,而我又没有那样身先士卒的勇气,很自然的,会被他的无畏和勇敢所吸引。”   “吸引散落的部族聚成一个整体,吸引惶惶不可终日的人找到勇气,当你抬头看着前方,永远都有一个宽厚的后背护着,便不会再惧怕毒辣的烈阳,割人血肉的劲风,他把自己当做盾牌,不论身后站着一个人,还是十万人,兵主都是大家活着的希望。”   “被他保护着的蛮荒八十一部落,把追随兵主当成「奔头」,我也一样,可蚩尤哥哥呢?”   “难道他只是为了活下去?不是的,这也是我后来追随了他,出生入死,肝胆相照,才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璎珞顿了顿又道:“他深知身体里的力量比旁人强大太多,此乃天赐,天赐越甚责任越重,其实,他完全可以靠自己的本事比任何蛮荒人活得都好,活在食物链的顶端,君临天下。   可是他告诉我,利用自己强大的力量,改变多数人的命运更加高尚,这才对得起天赐,才称得上理想。”   “有这样理想的人,整个人都会发光,他很伟大,值得大家心甘情愿的效忠,值得我们应龙最后的血脉,倾力相助。”   说到此处,鹤不归放下茶杯道:“我倒是相信他有这份魄力和坚持,也信你一直秉持着他的信念,只是换了时空,「多数人」的命运就变成了「少数人」的命运,此念以改变为主,可你们所做之事落点在了族群区别之上。妖族奉兵主和神女为神灵化身,将生的希望寄托在你们的利用之上,才落得如今下场。姑娘,信仰可有贵贱之分?”   璎珞摇摇头道:“你说的我明白,姐姐行事太过狠毒,她违背了兵主的信念。覆水难收了,这一路上,为此付出沉重代价的又何止蛮荒苦众呢。”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微微笑着道:“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了,临到最后,还是会在选择中左右为难,你来找我,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是我清楚你想要什么,我装作不知,无外乎还没从这两个选择中做出决断。”   鹤不归欣慰道:“如今有决断了,那还好,不论是什么我都尊重。”   “我既然来了,做出的选择自然是你希望的那样。”璎珞道,“不过我还是想要你明白,即便是走出这一步,我依旧是忠于本心,坚守信念。”   鹤不归很是客气:“左右为难的选择?我愿意一听。”   “方才我说过,蚩尤哥哥的愿景,也同样是我的愿景,通过这强大的来自天赐的力量改变命运,遗憾的是蛮荒终于还是走向了毁灭。”璎珞道,“可我不甘心,一来是心疼并肩作战的同胞没有得到好下场,二来是可惜这份心意,明明它那么伟大且正直,却没能给与一个正向的结果,印证我们没有信仰偏差。”   “失败了,已没有重头来过的机会,至于凡尘的祸根,我没有义务给与慈悲和帮助,基于这一点,我拒绝你的所求也是应当应分的。”   鹤不归默默地听着,默默地点头认同,他完全理解璎珞所有的为难和矛盾,更是感恩她之后要说的话。   因为他已经预料到,这个聪慧通透的姑娘最后还是保有一颗慈悲之心。   这是所有凡人的福祉。   “魂术其实是时空之术,将不同空间的魂灵纳为己用,因此扰乱了轮回秩序,这不是不能解的,我会把解除束缚的法门传于你,以我目下的身体状况,恐怕也做不了那么大的事,不过即便能做,这件事也必须交给你去完成。”璎珞向鹤不归伸出手,特意改口别的称呼,“姬瑄,把手给我。”   鹤不归摊开掌心将手伸去,璎珞隔着半寸距离,掌心相叠,一边将魂术的核心传导过去,一边道:“蛮荒初相见,你费劲千辛万苦才逃出生天,自那之后,你一介凡人之躯,竟不惜保着千万人的阴魂与天道作对,兵主败北,何尝不是败给了另一个信念更强之人。在千古城沉眠这一千年,哪怕你转世而来,万人的惧怕和唾骂都没有让你动摇分毫,从头到尾,你都在尽自己的全部能力保护弱小和被打成异端的「少数人」,你偃术拔群,又有魂术加身,也算是天赐的机缘,为了改变旁人的命运,生生落得个天谴加身的下场,饶是如此……也没见你退过半步。”   “我终于知道,不论哪一个时空,同我和蚩尤哥哥有过同样心意的人,唯有你了。”璎珞畅快地笑道,“哪怕我们败在你的手里,却不得不说,你才算得上我和蚩尤哥哥的知己。”   鹤不归轻轻眨了下眼:“兵主和姑娘,确实是在下的知己。”   “所以你想要替无辜亡魂得到解脱的心意,合了改变他人命运的信念。”璎珞眼底一晃而过的悲切,是遗憾也是感慨,“我们做不到的改变,你可以,如此也算是替我们完成心愿了。”   鹤不归没有想到,璎珞最后在两难的选择中有了决断竟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悲喜交加之余,犹然生出一丝惋惜。   两掌之间光华熄灭,璎珞收回手掌,端庄地拢在膝前,她眼角有些泪光,极力忍着才没失态,哽咽着说:“姬瑄,都交给你了,来日事成,将它当做蛮荒人的歉意也罢,当做我送你的礼物也好,不必告知。”   蛮荒人已无九泉之下这一说,这口气尽了,也就彻底烟消云散。   璎珞深深鞠了一躬:“你我都得解脱,互不相欠。”   今日所有言语,看似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嘱托,却也沉重无比,鹤不归多多少少能体谅璎珞的不得已,但要说解脱,自己是真解脱,对方却未必。   也许受苦的那些无辜亡魂,被不死城震慑和惴惴不安的凡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的解脱来自于璎珞未完成信念的「遗憾」,可能只是灵光一闪,只是一点点恻隐之心。   谁也不会去感谢她,谁也不会再记得她,甚至恐怕只有回回谷的这四个人,知晓她的辗转反侧,知晓她的挣扎和慈悲。   出于道义,鹤不归岂忍让她两手空空的来,再满腹遗憾地去。孤独的拓荒者,最终冻毙风雪,困厄于黑暗,未见光明而潦草谢世,哪怕为了这句「知己」,他也该做些什么。   半晌之后,鹤不归做了个决定:“还有一心愿,我必帮姑娘达成,谢你成全凡尘之恩。” 第144章 解脱   这一夜的念空山, 冉冉炊烟,山高月小,竹海翻波静浪, 自它存在而始便飘然物外自有一味神性。   回回谷一座云徵观, 门扉轻掩, 酒香弥散,人声笑声,还有鹤不归手中一杆竹笛,悠扬应和,璇玑长老和夏之桃随手抓来簸箕和铁锅,敲敲打打。   玉无缺没骨头似的侧身躺着, 手中端着酒, 一条腿支棱着, 摇头晃脑间, 低低哼着调子。   璎珞本还有些拘谨,耳闻玉无缺五音不全地跟着笛声哼唱,节奏跟不上, 调子更是飞到八百里开外, 她实在没忍住,捂着嘴笑了半天。   鹤不归用心吹奏,也难免被那七拐八绕又慢条斯理的哼哼给打扰, 他瞪了玉无缺一眼:“是我吹的不好吗?”   “嗯?这话是怎么说的。”玉无缺懒懒睁开眼, 醉眼朦胧地揽住身侧人的细腰, 吊儿郎当地夸,“师尊的笛音和萧声, 天下一绝。”   “那你怎么一声调都跟不上呢。”鹤不归故意埋汰他,“难听也就罢了, 都听睡着了,还闭着眼拍。”   “徒儿在你手下,读书习字练剑修造艺,就没学过一天音律。”玉无缺把脑壳往鹤不归肩头一搁,压了压对方带着水光有些微肿的薄唇,“不过也用不着学了,师尊样样皆是顶尖,我有福气,以后往家里这么一躺,小酒喝着,有美人笛琴相伴,岂不快活!”   鹤不归眉头一皱,好没出息,往后余生要伺候这样的大爷,日子怕是快活不起来。   “我哪儿敢,当然是我伺候你。”玉无缺开始展望未来,“师尊呢,继续十指不沾阳春水,风花雪月,诗酒年华,赶马砍柴跳水做饭缝衣纳鞋都我的事儿。”   他邦邦往心口一拍:“爷宠你。”   鹤不归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夏之桃替他害臊:“玉公子,嘴上糊了多少猪油,羞羞。”   璇玑长老喝得满面通红,也笑他:“羞!”   “不羞不羞。”玉无缺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粘在鹤不归脸上就没舍得离开,“光明正大的喜欢师尊,我羞得着么!哎哟。”   鹤不归偷偷拧了他一下,夏之桃和璇玑长老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欢声笑语,红灯笼挂在门房两侧,此情此景倒真像寻常百姓家,璎珞坐在席间,偶尔跟着笑两声,吃饭加菜都有细心体贴的夏之桃在关照,看着玉无缺和鹤不归打情骂俏,倒让她有些羡慕此刻的和美安乐。   想来凡尘百姓,结束一天忙碌回到家中,父母弟兄便如此围桌而坐,耙耳朵的丈夫说些俏皮话,不苟言笑的娘子便揪着耳朵教训几句。   正出神呢,夏之桃往她桌前丢了一根红绸,毫不见外地邀她:“该你啦。”   璎珞一噎:“我……我岂敢在诸位面前嫌丑。”   “一人一首,我唱成那样都不怕你们笑话。”玉无缺敲敲桌子催促,“赶紧的,过年呢姐姐。”   夏之桃温和地笑着:“璎珞姑娘,明日咱们就要上路了,你我都无牵挂,轻轻松松地去,这顿饭别想成是上路饭,是正儿八经同家人一起吃的年夜饭。”   吃年夜饭就该载歌载舞,欢声笑语,什么都放下,来年,来生,才会讨到好兆头。   璎珞手指一缩,从桌上将红绸攥到手心,夏之桃一双眼清澈真诚,其余人笑得真心实意,璎珞没有再推辞,起头哼唱起蛮荒小调,鹤不归凝神听了片刻,也跟着她的调子吹奏起来。   酒足饭饱之后,璎珞婉拒了夏之桃的留宿,最后一夜,她依旧想要守在洞穴里,陪着蛮荒影像度过,鹤不归打住众人话头,亲自送璎珞下山。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璎珞心绪宁静,也没有更多告别的话,不过从洞穴出来之后,鹤不归袖子里多了一个东西,他珍而重之地收进袖中藏好,挽着玉无缺回了云徵观。   ……   翌日,念空山的天际流云逆浮,日出五星,所有此间事物介于虚实之间,像蒙了一层水雾,真假难辨。   云徵观内,四人合坐,掌心互覆,四面阵石齐备,法阵运转,华光光束直达天际,注入苍穹的一刹那,撕开了数道口子。   时空裂隙大大小小出现在各处,逐渐连成一体,云徵观古旧的木门消失了,连着门边那挂着的蓑衣和斗笠,幽深的石子小路,尽头那片苍翠的竹海……   璇玑长老用力捏了捏夏之桃的手:“准备好了吗,之桃。”   “嗯!”夏之桃闭上眼,手因为激动和难以言表的心绪有些颤抖,他道,“师父先请。”   鹤不归调动丹田气力,玉无缺遁入魂境轻轻拨弄时间线。   再睁眼,已是现世辉煌的千古城大殿。   裂隙并未关闭,鹤不归最先睁开眼,拉着玉无缺回到现世,与此同时,殿中还裂开了另一道口子,正是当时鹤不归跳下的那个悬崖。   空知已然在悬崖上搭了个草棚,山上山下都有来往的傀儡,他披着油毡坐在悬崖边,眼巴巴地望着下头,像是这般找人已经找了许久了。   “师弟!”玉无缺兴奋地大喊,“我们回来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油毡下的人打了个激灵,继而猛地将油毡一掀,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空知根本没发现身后何时多了个裂隙口子,直通大殿,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确认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立时奔了过来。   扑向鹤不归,抓着他的衣襟就嚎啕大哭。   鹤不归哭笑不得,被他扑得一晃,回手拍了拍空知的背:“过去多久了?”   “马上四个月了。”空知哭得声音都变了调,“师尊你吓死我了,师兄你也……”   衣襟都被哭湿了,鹤不归把这人脑袋凑起来,抬指敲敲他的眉心:“不许哭了。”   玉无缺一边哄,一边要将人从鹤不归身上提溜下来,空知还嫌他烦,把后衣领的手打开,抱着鹤不归不肯撒手。   玉无缺好笑道:“早知道你这么爱哭,就不给你装那么大的泪袋,转头看看,都谁来了。”   空知红着眼睛转身,呆愣愣地问:“这是……”   “叫师祖。”玉无缺介绍道,“旁边那位是夏之桃,严格来说,你也该喊一声师兄。”   玉无缺曾经跟二人说起过,空知傀儡生魂,是鹤不归收下的第二个徒弟,如今见着也不算陌生,他边擦眼泪边行大礼。   璇玑长老笑呵呵道:“快起来吧,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小西,这些裂隙最多支撑六个时辰,该交代的一并交代了吧。”   空知茫然道:“师尊要做什么?”   “放他们走。”鹤不归把空知拉起来,他柔声道,“去把怀恩和瑞溯叫来,今日闭城,一个时辰后我有事要同城民们宣布,叫大家都来大殿前。”   ……   那日恰巧啸月楼楼主在千古城做客,其实自城主失踪之后,萧旗几乎没有离开过千古城,一面帮着空知寻人,一面也替瑞溯怀恩打点着各方的关系。   知晓鹤不归突然回来了,他便预感到有大事要发生。   也幸好他在,这样重要又隐秘的时刻,他再次做了一回见证者。   据啸月楼的记录,那日城主回归,召集了所有城民到大殿听事,同时闭锁城门,千古城上空笼罩着扭曲的时空裂隙,抬头看去,每个裂隙口子里藏着的是无垠星河。   城民们自得知城主失踪,终日惴惴不安,持续四月的寻人无果,眼看着代城主瑞溯和怀恩两口子急得眉间都刻了好几道皱纹。   而赶到大殿一看,两任城主皆在,比这更让人意外的是另一个千古城的灵魂人物。   站在一个虚虚实实的裂隙之中,有些悲悯和怀恋地俯瞰众人。   他死了太多年了,随着姬瑄那个辉煌的时代一起消失在众人眼前,世上无多记载,唯有千古城不死的百姓记得他的音容笑貌,记得姬瑄有一位性格很好,技艺拔群,长得端庄俊秀的大徒儿,名曰夏之桃。   鹤不归并没有将自己真实的前世身份告知诸位,这段时间去了何处,夏之桃从何而来他都一一略过不提。   只是问了一句——如果有机会让大家重入轮回,来时再做凡人,大家可愿?   整座城陷入茫然。   重入轮回,再做凡人的念头,在经历了一千年的磋磨之后,很多人都快忘了。   他们几乎要忘记每一种鲜花的香味,忘记什么叫疼痛,忘记身处艳阳下周身是暖的,忘记寒冬腊月家之所以温暖,不止是炭火有热度。   甚至快要被平静如死水的情绪给彻底淹没了,凡人短短一生,婚丧嫁娶都带着浓烈的爱恨。   正因为一生须臾不过百年,所以很多情感才得以珍重,很多事物才更加可贵。   能做凡人,真真正正地活着,当然求之不得。   正因为拥有而失去了太久,活着的意义才如此重大。   “愿意!”   一声声愿意,从喃喃呓语,到喋喋不休,以至于此起彼伏地迎合回答,成了摇旗呐喊,带着他们对下一世的期许,和这一千年的遗憾,声浪袭袭卷过大殿外的广场,掷地有声地传到了鹤不归的耳中。   他说:“这一千年,辛苦诸位了,在此谢过。”   “城主大恩,无以为报!”   “多亏城主几世庇佑,才换得我们这一隅安居之所。”   “不论是姬瑄,玉无缺,还是鹤不归,都是恩人的名姓!”   “谢谢城主!”   鹤不归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乌泱泱的人群,唇齿轻启,这明明是他早就想好的事,事到如今却觉得有些许艰难。   一场旷世告别,没那么容易将心绪碾平,是自己一手护到如今的心血,放归天地,也是放归生机。   鹤不归两手在胸前结印,调动全身灵力和仙力,运转起璎珞交给他的魂术核心,最后他看了眼身后,瑞溯和怀恩紧紧相牵,他冲他们微微颔首。   再一眼,看向裂隙口里站在璇玑长老身侧的夏之桃,对方对他行了个拜师大礼,鹤不归同样深深鞠躬还礼。   鹤不归沉稳心神,眼眸微抬,缓缓道:“有缘来世再见。”   作者有话说:   走最后的剧情 第145章 尾声   千古城自开门通市后, 城中越来越多营生的外乡客、避难的妖族以及如啸月楼这般不将上头压力当回事的中立仙门。   所以城主在大殿前所作所为,所说所念,不少人也是亲历者, 借由他们的嘴, 天下人后来也都知道了那日的盛况。   说一句盛况不为过。   曾有仙门修士说, 此生离大道最近,离生死界限最近,离真理最近的时刻便是万魂归冥的那一天。   凡人因未知而翘首企盼,只见城市上空那些隐约开合的裂隙口,里头是狂沙乱舞的荒漠,数道魂火凝练而成的光带从大殿里钻了出来, 由鹤不归仙力幻化的白鹤引领, 将他们一支支带入裂隙之中。   与此同时, 蠃鱼一声直冲云霄的清脆嘶鸣预示着, 封印魂窟的大禁制彻底停止了运转,四面城墙形成的无形压力在顷刻间消散无影,至于从大殿里飘出来的魂火光带……   有人听见了传言中让人汗毛倒竖的鬼哭狼嚎, 于是倒吸一口凉气:“是蛮荒的孤魂野鬼!”   “城主将他们放了?”   “是放了。”   “囚禁了一千多年, 此前同蛮荒恶战,好不容易才换来如今的太平局面,为何又要放呢?”   “我哪知道。”   “这是从蛮荒开启的传送阵吗?若是放回蛮荒, 他们还能否回来?”   当然是不回来的好。   当然是永远囚禁在禁制中, 由高人镇守着好。   但大家也心知肚明, 囚禁魂魄是有违天道的下下之策,可这件事除了城主敢冒大不韪去做, 又有谁有能力担下这个责任?   而一旦放了, 蛮荒若卷土重来, 下回凡尘又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守护山河?   这样的担忧存在于大多数的凡人心中,可是这话要去问谁,谁又能给得了答案。   消失太久的鹤不归突然出现,一出现就做了这样惊天动地的决定,人人想要知道他在想什么,可听得一清二楚,似乎他只是要放这些孤魂得大解脱。   摩肩擦踵,物议如沸,萧熠推开众人挤在一起的肩,淡淡丢下一句:“不会回来了,魂魄入冥府,各自轮回。”   说完便一步步登上大殿,没管那些看热闹的凡人是会否能懂得其中道理,他站回到萧旗身侧,一同看着接下来的变化。   幻化的仙鹤在上空飞翔,鹤唳嘹亮,身段柔美,雪白的仙兽长喙翕张,衔住一颗颗幽蓝的魂晶。   这些魂晶晶莹剔透,泛着魂火的光辉,正是千万万傀儡城民脑定升起脱离的精髓。   怀恩和瑞溯两手相牵,彼此对视一眼,虔诚地跪下。   鹤不归没有回头,只是肩骨动了动,低声如呢喃道:“该走了。”   跪在两道背影之后,今生最大的苦难幸运都同面前二人息息相牵,瑞溯和怀恩瞬息间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惊心动魄的一帧帧带着血,能如此一笔勾销,也是幸事。   “玉公子,鹤仙长,今以永夜三岛掌事人的身份,代大家道一声谢。”   “就此别过,还望珍重。”   话音刚落,两枚魂晶也升了天。   玉无缺一直噙着不咸不淡的笑意,试图用玩世不恭来掩盖那点伤感,他倒不为别的,鹤不归站在此处从头到尾将他拉得死死的,无非就是需要一点精神上的支柱。   他太了解自家师尊了,若论古往今来鹤不归最怕之事,生离死别首当其冲,而他今天必须全盘豁出去,亲手去了断。   为难他了。玉无缺心想,更是心疼,故而默默陪着,衣袖里十指相扣,暖着对方因为冰凉的手心。   ……   活傀儡们仰头看天,眼神虔诚,魂魄从傀儡的身体里脱离而出,变成魂晶向着白鹤柔美挽歌的方向飞去,被它们一颗颗掀住。   咬碎。   烈日当空却散落点点星子,星尘碎屑自空中飘落,错开已经彻底失去动力的傀儡,散入尘埃,归于冥寂。   “好漂亮啊娘亲。”   无知小儿凭空去抓,她只道是星河倒灌人间,所以璀璨华美。   但围观的大人发现这场大殿听事的目的,城主何止是放掉了千古城的囚犯,也放掉了城民,一千年了,这些强行被困囿于阳间的魂灵全都允许回到他们本该有的去处。   “阿弥陀佛。”   有人双手合十,有人默默念着佛号,有人震撼于万人入葬,也有人承受不住而黯然离场。   鹤不归不比任何人平静,可他极力忍着,默默行着注目礼,入目皆是毫无生气的傀儡,于往日热闹非凡烟火气十足的城池形成强烈的反差,冲击着两世城主的心。   一只温柔厚实的手掌默默抚上肩背,悄悄上移,避着众人眼光,捏住后颈紧绷的神经轻轻按揉,鹤不归这才舒了口气。   玉无缺娴熟地放松神经:“受了这么多苦,是给来世积福呢,倘若师尊舍不得,回头只许对着我委屈。”   鹤不归莞尔一笑:“险些失态。”   “我也是城主,没心没肺,倒显得我薄情寡性了。”玉无缺拿自己开涮,涮几句扬了下下巴,“蛮荒的裂隙要关上了,是不是要把璎珞姑娘请出来。”   “不必了。”鹤不归从袖中拿出一物,递给玉无缺看道,“她去了最想去的地方。”   那是从念空山的洞穴里抠下来的一方琉璃块,时间线自然牵系在璎珞身上,玉无缺一瞥当即便明白,他道:“师尊成全了这对有情人。”   鹤不归不语,温柔的眸光落在琉璃景象上。   比起其他时空,他给璎珞挑的这个时间点,兵主甚至连时空裂隙都未曾成功打开,可谓是在蛮荒就已经一败涂地,落得个葬身风沙的下场。   不过这一次,孤胆英雄并非一人愤懑谢世,他此生唯一的挚爱与他相拥而眠,终被黄沙掩盖,交叠依偎的双影像极了比翼鸟,连理枝。   鹤不归不想白担一个「知己」的名头,他也用情至深过,自然知道在璎珞和蚩尤这样理想大过一切的人心中,不论一起开创盛世,改变命运,还是一起化作白骨,都已经做到了不羡鸳鸯不羡仙的完美境界。   不问他们引领者的理想,只问有情人的理想,那自然是同穴而眠最合心意。   璎珞合上眼时带着笑意,即便风卷狂沙,鹤不归也看得真切。   她去得安详。   ……   鹤不归微微偏开头,将视线投去那毫不起眼却牵动了所有事件的核心地点——云徵观。   正好看见夏之桃松开璇玑长老的手臂,往外推了推,小声催道:“道长不必担心我,去吧,去吧。”   璇玑长老回身好好地将这个孩子抱了抱,老泪纵横,但什么话都没有多说,玉无缺将他从时空裂隙里接出来,扶到鹤不归身旁站定。   接下来的时间,就交给这对师徒便好。   夏之桃从腰间解下平安扣,提溜着晃了晃,绽开灿烂笑颜:“师父,之桃这就走了,你千万保重。我带着师父的心意走,没什么遗憾。”   他低头浅笑时,眼角荧光一闪,落下泪来。   “我这一生,情谊、信念、织造之技艺、为人处世之准则,都是师父给的,你从未让我吃过苦,毕生心愿建念空山所积福报,也只是想偿还师父的恩情罢了,所以师父,你可千万别觉得亏欠了徒儿。”   夏之桃伸出手来:“别为我难过。”   横跨时空裂隙,指尖相触的一霎那,鹤不归长睫轻颤,对面的人身形和嗓音渐行渐远,裂隙合上时,鹤不归手指一缩,只觉眼角滚烫,视线模糊,喉头酸胀。   念空山崩毁,所有的裂隙关合。   蛮荒孤魂想必此时已经去到那边的阴曹地府,而满城子民,也都灵冥归寂。   这座城几乎空了。   鹤不归的背影有些颓丧,他站在众人之前,茫然地将手垂下,像是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玉无缺很快收拾好情绪,招手让空知过来:“师祖刚回来,就交给你安顿了,其他地方也不相宜,就让师祖住回浮空山吧。”   空知点头:“都听师兄的。”   想起看热闹的两位萧姓壮士,玉无缺走到他们身旁,勾肩搭背:“楼主,想问想说的我一五一十告诉你,但不是现在,不过有个条件。”   萧旗被猜中心思,也懒得隐藏,直截了当地问:“你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但今日的前因后果,我得第一个知道!”   “好说好说。”玉无缺担在他肩上的手指了一圈城池,“人走了不少,诸事繁杂,辛苦城主替我安排安排。”   若有人借机生乱,傀儡随时听从调配,主要是稳定人心,这得八面玲珑的萧旗出马。   萧旗看了眼鹤不归略有些茫然的脸色,心领神会:“放心,这事交给我,待你和鹤仙长将头绪理顺了,再过问不迟。”   恰在此时,鹤不归回过身道:“无缺,我累了。”   “走。”玉无缺拉住他的手腕,往怀里一扯,也没说走去哪里,去干什么。   从此天大地大,山高海阔,去哪里都无拘无束。   耳边飘来几句诗,璇玑长老摸着白花花的长髯,远眺城门,四方框不住湛蓝的海岸线。   许是看见什么听见了什么,惹得他诗兴大发,吟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清冽海风卷过浪潮的湿气,从白令川一路刮进千古城,散尽魂风。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1】”   海妖神明跃至高空,颇有锦鲤跃龙门的气势,它引吭高歌,在半空神龙摆尾,轰然砸下。   鹤不归在廊下驻足,看着天水混为一线,问道:“你把蠃鱼放走了吗?”   “他生性喜欢自由。”玉无缺两臂合拢在鹤不归身侧,将他围住,话在耳边,“魂归大海,不管还剩了多少仙力,都会一辈子庇护着敬慕他为神明的子子孙孙。”   “也好。”鹤不归淡淡笑了下,“什么都了了。”   “是了了。”玉无缺从后面抱住他,轻捏住鹤不归下巴问,“该你好好陪我了,师尊,我也爱自由。”   鹤不归笑出声,靠在玉无缺怀里,慵懒地问:“你爱自由爱呗,大门开着,随你出入。”   “唉唉唉?耍赖么不是。”玉无缺从衣服里摸出一张纸,抖开怼在鹤不归眼前,“人人心愿你都圆了,我就这么一个。”   鹤不归看了一眼,大惊:“没个八百十年玩不过来。你的心愿如此凡俗,就只有游山玩水这一桩啊?”   玉无缺把纸叠好,塞进鹤不归前襟:“我就是俗人,只想在你身边混吃等死,不是,游山玩水。师尊呢,接下来你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   鹤不归还真想不出来,牵挂的事都没了,在意的人都在,天海澄澈如他此间心绪,再没什么好求索的。   他淡淡道:“只要——”   只要什么玉无缺心里门清,但是他等不及这句柔情蜜意的话说出口,便封住了此人唇齿。   只要相守,荒野可现繁花,人生几多风雨不孤苦,未虚度。   像很久很久之前放过的天灯,只不过是最不起眼的心愿。   一愿鹤不归,多食好眠。   二愿玉无缺,乖巧听话。   经年蹉跎只得这八字,已是福享安康,长乐未央。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1】崔护《提都城南庄》   全文到这里结束,不过还有些东西要在番外里讲,还会更番外——不多,1-2个,把没交代完的交代一下。   下一篇大概率是写《漂亮皮囊》,算《小哑巴》的姊妹篇,不会长,文案是随手写的不作数就不放上来了,大纲也还没弄好,开文前一切都有变数,不嫌弃的小伙伴麻烦点进专栏收藏一下。   再者,我很久没写过长篇了,这篇文写到后面开始卡文,磕磕巴巴,是我笔力不足,掌控能力欠缺,非常抱歉。   不过还是很开心有始有终地写完了这本,更开心的是过程中还是有陌生的小可爱一直陪伴着我到结束,这是我能做到有始有终的最大的动力。感恩。   这章和番外留评都会掉落惊喜,谢谢大家小一年的陪伴!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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