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白月光小将军他人设崩了   作者: 谢朝朝   简介:   “傲娇小将军x直球天然钓系妹妹”   一句话简介:和最喜欢的历史人物he了!   谢太傅家嫡女谢苗儿,锦绣堆里长大的人,偏偏体弱多病。一朝病逝,谢苗儿穿到了十七岁的陆怀海身边。   ——前朝将军陆怀海,她的白月光。   他年少成名,平海乱、定八方,威名赫赫。后世评价:若不是为奸人所害,死时年仅二十七,如他这般不世出的奇才,定会在历史中留下更辉煌的一笔。   谢苗儿深以为然。但她没想到的是,欢欢喜喜穿越第一天,就亲眼目睹了陆怀海和亲爹干仗。   她傻眼了。   二十七岁的陆怀海是战功赫赫、青史留名的大将军没错,但十七岁的他,还只是个愣头青,眼里只有他的剑,一张嘴能把死人气活。   史书过度美化了他的少年时代!   ——   机缘巧合下,十七岁的陆怀海身边多了个奇怪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他的眼神总是充满了崇拜。   他打架,她给他递刀;   他挨揍,她给他上伤药;   他出征,她却不来送他,而是躲起来一个人吧哒吧哒地掉着眼泪。   女人真麻烦。   嘴硬心软的小将军找到了她,重重地把她抱在怀里,对她说:“等我回来。”   ◆有人眼圈红了,是谁我不说◆   ——   十七岁的陆怀海:天下未定何以为家!呵女人,只会影响小爷拔剑的速度:)   后来的他: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快点打完,我还要和老婆贴贴> <   谢苗儿:……   男人真麻烦。   ——   * 前世今生双初恋,不甜来砍我(。   * 无历史原型,捏的设定为感情服务   * 恳请大家支持正版~只要几块钱就可以把作者菌辛苦做了几个月的甜饼收入囊中啦!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苗儿,陆怀海 ┃ 配角:李成兰,陆湃章┃ 其它:完结文和各色清奇脑洞请戳专栏~啾   一句话简介:古代少女追星成功日常   立意:矢志不渝,山海可平   ? 第1章   初春时分,天色和孩儿面一般阴晴不定。晴了没多久,绵绵的雨丝便伴着一声声清脆的雷来了,打定了主意要给脱早了袄的人们一个教训。   京城,谢太傅府中。   雨下得越发大了,丫鬟星牖端着一篓子炭走在廊下。   透过雨幕中潇潇的芭蕉叶,她看见了一方古朴的青玉拱门,拱门上顶着“青芜苑”的牌匾。   牌匾上的字,是她家小姐谢苗儿十二岁那年亲手写就。   琴棋书画、簪花沏茶,没有哪样是她家小姐不擅长的;她的样貌家世,那更是一等一的。可这锦绣堆里长大的人,却偏偏生来带病、自小体弱,还未断奶便开始吃药。   倒春寒的日子雨水绵绵,小姐的病越发不好了。   星牖叹气,她快步穿过了拱门。   古朴雅致的小院里,一个扎双髻的丫鬟正蹲在炉子前打扇煎药。星牖低声问她:“药可都浸透了?”   小丫鬟乖巧答道:“浸足了半个时辰才开始煎的。”   星牖点点头,接过了她手中的扇子,“你把炭拿到小厨房去,我来看着火。”   小丫鬟应声退下了。   望着炉灶里橙黄的火焰,星牖有些出神。   前段时日,宫里的太医都来过了,含蓄地表示谢家小姐大限将至。   药香氤氲,说不上是好闻还是难闻,星牖吸了吸鼻子,端起兑好的药,轻手轻脚地走进里间。   她家小姐正在午歇,屋内的帐幔全放了下来,一室光影昏沉,配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着实让人昏昏欲睡。   听见了星牖的脚步声,几根削葱似的手指探出了满绣团花兰草的云帐,室内昏暗,本就几无血色的指尖被衬得更显莹白,一瞧便知它的主人是个纤弱的小姑娘。   星牖道:“小姐,药好了,不过还烫着。”   帐内,谢苗儿压根没睡,她的心口闷闷地痛了一整天。   自己时日无多这件事情,她比旁人更清楚。   她轻笑,“星牖姊姊,扶我起身吧。”   少女的声音清亮,却有些乏力,仿若枝头的倦莺之啼。   星牖应声。她打起帐幔,挑亮了灯台上的烛火。   屋里亮了起来,卧在锦褥之上的少女眸子里映着摇曳的光。   饶是伺候了谢苗儿多年,看惯了她摄人的美貌,星牖的心也依旧跳漏了一拍。   是一副怎样的面孔呢?   躺在床上的谢苗儿气色并不好,期年的沉疴折腾得她眼下乌青、脸颊瘦削,可于她而言,这样的瑕疵反倒让她玉雕般没人气儿的小脸真实了起来。   夜明珠被蒙了层薄雾般的轻纱,光华虽稍逊,却更有一种沉静下来的美。   星牖眼神暗了暗,她小心翼翼地扶谢苗儿倚着软枕坐起身。   瞧她的动作太过小心,就像捧着摞易碎的瓷器,谢苗儿便又笑了,她打量着星牖的神情,开口问道:“煎药的时候,你可按我说的去做了?”   她的语气平常,可星牖闻言,却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床边。   “小姐,奴婢恳请您三思!”   三思?谢苗儿心想,囿于这方寸天地养病的时日太长太久,何止三思,百思千思都是有的了。   赖活不如好死,靠药续命,多苟延残喘几日又有何意趣?   “去把药端来吧。”谢苗儿的声音冷了下来,不容置喙。   星牖没有再劝。   她侍候谢苗儿多年,看着她从小小姑娘长成了小姑娘,知道她是如何的倔强。   不多时,星牖便端了药进来,谢苗儿从她颤抖着的手中,稳稳地接过了药碗。   望着深褐色的汤药,谢苗儿微微有些出神。   碗里的,是她日日都要吃的续命的药。   不过,她做主加重了方子中几味药的分量,让它成为了一幅虎狼之药。   透支她血脉里的气力,至少,让她在及笄的那日“回光返照”,和家人一起用一顿饭。   谢苗儿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   小小姐病势得到了好转,不少下人都看见了她去正院里请安。谢太傅和谢夫人自然高兴,阖府上下都得了赏。   廿五那天,谢苗儿就要及笄了,夫妇俩原本打算大办,可女儿执意不要大操大办,说只想一家人好好用一顿饭,便也作罢了。   小女儿体弱多病,谢太傅夫妇对她一向百依百顺。   廿五当夜。   谢家人口简单,谢太傅为人清正,没有通房妾室,长子长女都在京外,不好回来,于是这顿家宴,只有谢苗儿和谢太傅、谢夫人三人。   没有珍馐美馔,只有淡茶小炊。   谢夫人几度笑着红了眼圈。   谢苗儿也极为满足。   这两年病发作得愈发厉害,她能起身走到正院来的次数都不多,偶尔身体好些,坐起来吃不了两口就要吐,她不欲让爹娘看了难受,所以,已经太久没这样和父母一起用饭了。   宴毕,若干健仆扛着箱笼走了进来,谢夫人说:“这都是你哥哥姐姐,赶着时日从外头给你送来的及笄礼。”   谢苗儿含笑道:“等兄秭归家,我一定要好生谢谢他们。”   谢太傅补充道:“单子我看过了,旁的大多寻常,不过你兄长送来的一个玉镯,倒是有点意思,他说是前朝的将军陆怀海的陪葬,不知怎的流到了海外,又传了回来。知你钦佩他,你兄长就把它送回来了。”   听起来很是稀奇。   前朝二百七十三年,陆怀海是其中最夺目的将星,他年少成名,平海乱、定八方,打得倭人节节败退。   而为邕朝立下汗马功劳的陆将军,最后却因卷入开放海禁的争端,惹来皇帝的忌惮和猜疑,被革职问罪,被活活穿了琵琶骨,废了一身好本领,卒于押送回京的路上。   死在疆场外的将军难免让人叹惋。   所以百年来,陆怀海始终仰慕者众,因而带着他名头的所谓物件太多,多是古玩商为了卖价捏造的噱头罢了。   不过谢苗儿虽不觉得那镯子是真的,也感念着兄长对她遥遥的记挂,她寻出那枚玉镯,握在了掌心。   谢夫人在旁嗔道:“这孩子也真是的,哪有给妹妹及笄礼送陪葬品的?也不担心不吉利。”   谢太傅不赞同:“夫人这话,我就不能苟同了。这陆怀海虽是前朝人,却也赤胆忠心,如果这物件当真是他的,反倒是有英灵庇佑,何来不吉?”   “是是是,我可说不过你,罢了罢了,苗儿喜欢就好。”   瞧着爹娘斗嘴,谢苗儿不知为何,忽觉得自己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真好。   一家人复又闲话了一会儿,最后是谢夫人下的逐客令。   “时候不早了,星牖,好生送……送小姐回去休息。”   星牖应声,谢苗儿站起身,向爹娘深深拜了一拜,她说:“女儿别过,爹娘务必要珍重自身。”   拜别之后,她不敢再回头看他们的表情,紧握着星牖的手腕迈出了厅堂。   身后,谢夫人仍旧在碎碎地叮嘱着:“路上黑,掌灯要小心,别走西边,那里铺的是鹅卵石,有积水滑得很……”   说到最后,谢夫人已是泣不成声。   星河高悬,皓月当空,谢苗儿听着母亲渐远的叮咛,不甚优雅地抬手抹掉了眼角的泪。   她知道这是自己和他们的最后一顿家宴,他们也知道。   他们默许了她任性的选择。   勉力走回卧房时,谢苗儿已是力竭。   星牖扶她躺下,望着她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苗儿手脚冰凉,她咽下了喉间的腥甜,积攒了一番力气才堪堪开口:“下去吧。”   说罢,她倚着雕花的床架,支起双腿,把脸埋在了膝上,独自蜷缩起来,像一只把脑袋埋在翅膀下的小鹌鹑。   收入怀中的那只玉镯恰到好处地硌了小鹌鹑一下。   哥哥是忠厚人,不会为了给小妹送礼而编造奇闻异事,说不准,这真的是陆怀海留世的东西呢?   于是谢苗儿歪着头,摸出了这枚据说是陆怀海陪葬的玉镯,就着窗外熹微的月光细细端详。   是一块通透的好玉,倒和史书中的陆怀海一样,不染纤尘。   哪怕身陷囹圄,也不曾折下脊梁。   谢苗儿钦佩这样的人。   第一次从邕史中读到他的传记时,她哭湿了整片衣襟以及一只袍袖。   叹他有勇有谋,惜他被诬惨死,也羡慕他驰骋山海,如流星般划过,百年后也依旧有人铭记。   如果有机会,她真想和他举杯共酌,再告诉他,好好活着好好打仗,可千万别牵扯到朝政当中去了!   想到这儿,谢苗儿忽然失笑。   她这个命不久矣的泥菩萨,居然还想着渡前人。   收回思绪后,谢苗儿发觉,这掌中不知真假的玉镯,对她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她方才不知不觉中,竟反复摩挲了它许久。   也是缘分。   最后,谢苗儿干脆将它放在了枕下,安然合上双眼。   眼前是一片虚空。   不知过了多久,似梦非醒的谢苗儿缓缓睁开了眼。   只一眼,她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怎么回事?   这是哪里!   她确实还是倚在一张床上,可是这张架子床斑驳掉漆,床尾的雕花都掉了半阙!这根本不是她的卧房!   谢苗儿拿起枕头护在身前,惊恐地站起身往床下走。   她又发觉不对劲了。   她生了太久的病,从头到脚都是沉重的,而眼下的她,却觉得呼吸吐纳无比自如,半点阻滞感也无。   谢苗儿试探性地动了动自己的手脚,扶着墙走到了门边。   萦绕她十多年的虚弱无力感,竟也消失了。   她还没来得及探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听得一阵越来越近的喧哗。   “和狐朋狗友去青楼厮混,我们陆家还没你这么出息的!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躲!你还敢躲!”   “好啊,我倒要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天杀的,用这么粗的棍子,你要将大郎打死不成?”   ……   男人在叱骂,女人在尖叫,夹杂其中的几道脚步声越来越近,这场战火居然在往她这边烧!   活了十五年,谢苗儿第一次见识这样生猛的场面。她登时便愣在了原地,不知自己该继续往前还是往后躲。   她是谁?她在哪?   哐当哐当的脚步声更近了,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跟被火燎了似的,踏着青石板砖,急吼吼地往谢苗儿身处的小院跑。   而此时此刻,谢苗儿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荒谬的猜想——   她所钦佩的前朝将军陆怀海,好像……正是家中大郎。   作者有话说:   ps:架空,背景设定参考明代,不影射任何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及事件,才疏学浅,谢绝考据,主线是男女主的感情,后续涉及朝堂和战役的剧情请各位多包容~   ——   放个预收:《悔教夫君觅封侯》   “双重生/破镜重圆”   ——   辅国大将军时谦起于微末,战功显赫,打得戎狄节节败退。他回京受封的那一日,银鞍白马、飒沓流星,不知成了多少春闺少女的梦里人。   ——只可惜他被一猎户女的“一饭之恩”所胁迫,早年间不得已娶了她做正妻。   众人不由为时将军叹惋。   他这支“鲜花”算是插在“牛粪”上了。   ——   姜锦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女,她自知配不上时谦,无意奢求情爱,只尽着自己的本分。时谦常年出征在外,她便留守京中,替他料理家事,解决后顾之忧。   时谦对她不坏,不沾花惹草,俸禄赏赐都留在京中供她花用。穿绫着锦的日子,姜锦当然没什么不满的。   只是有点累。   战讯频传,回府没几天的时谦又要走了。   分别前夜,姜锦躺在他的身侧,心头有万语千言想要对他说,最后却只剩一句:“保重自己,我在京中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我们和离。   等了许久也不闻他的回音,姜锦偏头,瞧见他冷峻的侧脸和紧闭的眼睫。   姜锦默然许久,到后半夜才睡着。   再睁眼时,她却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年前。   彼时还未发迹的时谦,浑身是血,倒在了她进山打猎的必经之路上。   ——   本质是回到过去弥补缺憾,重新好好谈恋爱的故事,也是甜饼不虐 第2章   庭院的南北两面都种了满架子的薜荔,绿意盎然,把谢苗儿的视线挡了个七七八八,透过叶片的缝隙,勉强能看见少年的身形。   他在架子前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向小院外喊道:“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父亲骂我便算了,难不成连孔圣人都要一起骂?”   一阵风卷过,葱绿的叶片迎风耸动,正巧,让谢苗儿瞥见了少年的侧脸。   他身板直溜溜的,眉眼英气得很,鼻骨的形状也生得极好。因为还未到加冠的年纪,一把头发只草草用了发带竖起,未被收拢进去的碎发有长有短,长的就随意垂在额前,短的都自顾自支棱着,活像炸了毛的狮子狗。   少年蓬勃的生命力差点没把谢苗儿掀了一个大跟头。   疑似这位少年亲爹的男人追了上来。   “陆怀海,你不要以为你翅膀硬了我就管不了你了!”   荒谬的猜想居然是真的,谢苗儿倒吸一口凉气。骤然见到日后会彪炳史册的陆将军,她心里的激动难以言表。   逢此巨变,她甚至来不及分辨自己该是何种心情,就听得他们又吵了起来。   谢苗儿把自己藏在门框边,试图听清他们争吵的内容。   未果。   陆怀海的父亲陆湃章气得直跳脚,窜出嘴的没一句官话,她听不懂。   被亲爹指着骂了许久,少年似乎也不急,还有心情揪着绿叶子玩儿,他慢悠悠地回道:“这世上,还有亲爹来儿子小妾院子里抓人的道理吗?”   他这话说得很缺德,关键缺德中还有几分道理。   隔辈的男女之间当然要避嫌,否则岂不是成了扒灰?他爹还真没办法脸不要了跑到儿子的妾室这里来拿人!   这句话杀伤力极大,连一直在试图袒护他的母亲苏氏都沉默了。   陆爹陆湃章更是被他这句话气得一个倒仰。   身后的老仆赶忙扶住了他,而陆湃章大手一挥,直接推开身边所有人,就站在小院门槛,遥遥指着陆怀海的鼻子开骂了。   这一回,躲在后面不敢出声的谢苗儿就算听不懂,听口气也能听出来肯定没一句好词。   陆怀海如今才十七,正是气盛的年纪,怎么忍得?当然要反唇相讥。   他作势掸了掸袍袖上飘落的草叶,回呛道:“爹,你快走吧,儿子要和哪个妾睡觉,难道你还要管吗?”   有这么争气的儿子,陆湃章脸色铁青,他狠狠地踏了踏脚下的石板砖,随即转身,把手上提着的棒槌丢给了苏氏。   “你惯出来的好儿子,你自己收拾!”   陆湃章拂袖而去,而陆怀海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鞋面,一言未发。   原本闹得人耳朵都在痛的场面霎时冷了下来,苏氏在院门口盘桓许久,最后深深地望了陆怀海一眼,便也走了。   被丢下的木棒槌顺着小径咕嘟咕嘟地往里滚,陆怀海心里窝火,直接给了它一脚。   这棒槌常被仆妇浣洗时用来捶打衣物,也不知他爹是从哪摸来的。   棒槌上粗下窄,一脚下去便打着旋继续往架子后面滚了。   正好滚到了谢苗儿脚边。   陆怀海心烦意乱,顺势回身一瞥,这才发现门框边还躲着个小姑娘。   小姑娘长得好看,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就是这眼神怎么看都有点傻?   怀里还抱着个枕头?   他皱眉。   回来的路上,听说奶奶莫名其妙给他买了房小妾回来,他已经觉得够奇怪。   陆家老夫人早些年神智就出了问题,不发病时还算清醒,一发病就要折腾得人仰马翻。   若是买了个傻子回来……   不过,陆怀海的揣测不能说错,因为谢苗儿确确实实是傻了眼。   他们争吵半晌,她只艰难地捕捉到了两句话。   首先,他、陆怀海因为上青楼被他爹追打;   其次,陆怀海叫嚣着要睡小妾,把他爹气走了。   谢苗儿脑子里嗡嗡的,她甚至没空纠结史书上一心征战、无有妻妾的陆怀海怎么这么小就出入青楼楚馆。   因为第二句话更致命。   这简陋的小院里只她一个女子,而脑海里能捕捉到的记忆碎片告诉她,陆怀海跟他爹叫嚣着要睡的妾,正是她本人。   感受到了陆怀海投来的探询的目光,谢苗儿恍然回神:“我……你是……”   陆怀海心下一松。   还行,口齿清楚,看起来不是个傻子,只是被他吓到了。   市井泼妇吵架也没他家热闹,一个才来的弱女子如何能不被惊吓?   他自嘲般笑了笑,想起来自己方才说的混账话,心里就有了些愧疚,朝谢苗儿解释道:“在下陆怀海,纳你进府的是我的奶奶。对不住,我刚刚说的话你入耳别入心,我和家中不睦,吵起架来话赶话,并非存了冒犯你的意思。”   听到那句“在下陆怀海”之后,谢苗儿便彻底僵在了原地。   见她一动不动,陆怀海以为是自己的话不够有诚意,庄而重之地朝她拱手一礼。   他离得更近了,谢苗儿急急后退两步。   这处院子很小,她这么退了两步,头都差点磕在后头五斗橱上,而陆怀海越过薜荔架后站的地方离她本就十分之近,再这么一弯腰、一低头,他飘逸的额发几乎都快戳到她的眼睛了。   谢苗儿深吸一口气,她很害怕被眼前的少年听见她砰砰的心跳。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低声说了句:“无妨的……”   陆怀海似乎也很不擅长处理和姑娘单独相处的情形,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说:“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随后便一溜烟似的跑了。   没走正门,他是从北边的院墙翻出去的。   动作娴熟,一看就是翻墙老手了。   ——   谢苗儿把自己关进了卧房里。   老天爷把她推入了这样的境地,她需要花一点时间,理清楚自己的处境。   日头从正中慢慢偏斜。   期间,有个管事的仆妇来了一趟,带了一大一小两个小丫头来了,说是她既入了府,该有的都会有,这两个丫头以后就伺候她了。谢苗儿应下,差使她们去收拾院子里其他的屋子。   谢苗儿倚坐在红漆剥落的窗前,独自思索良久。   从前,她曾偷偷遣星牖去外头书肆买过话本,什么神鬼志异、书生小姐,她虽不以为意,但也当乐子看过好些。   话本里常有这辈子过得不如意的夫人,为弥补遗憾,重新回到过去、或者是去另一个朝代过日子的故事。   谢苗儿想,她的遭遇大抵也如是。   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叫谢苗儿,她与她的模样有八分相似,还和她一样生于三月廿五。爹娘对她一直不错,家中还经营着一家布坊,算有些薄产。   苗儿十岁那年,母亲生下了一个弟弟后便难产去世了,她的父亲悲痛了数月,第二年娶了续弦照顾小儿,继母虽比不上亲娘,但对她也算慈爱,这一年,还给谢家再添了一个女娃娃。   一天天过下去,这个和她同名同姓的谢苗儿,出落得一日比一日出众。   面容姣好的女儿,谢太傅可以护得住,而谢商户不行。   苗儿才及笄,就被城中一个叫张端的坏坯盯上了。他说起来算不得什么牛人,不过仗着自己有个世袭百户的娘舅罢了。   可民如何与官斗,谢父寄希望于破财免灾,连布坊的产业都变卖了大半,可是张端还是死咬着不松口,谢父自觉不妙,让续弦朱氏先带着幼子幼女悄悄出城去乡下外婆家躲祸。   这一躲就是阴阳两隔。   谢父带着大女儿躲了许久,最终还是被张端带着人抓住了,这浑球甚至还罗织了罪名来压谢父,逼他将女儿献给他。   谢父当然不应,最后和他们厮打起来,龃龉间被打破了头,死了。   苗儿哭着逃到了大街上,身后的混混还在追,她走投无路,拦住了路上迎面而来的一辆车驾。   马车里坐着的,正是陆家的老夫人。   陆老夫人的病时好时坏,正巧她今天神智清明,出来逛逛,正巧就碰到了这起子事。她叫人拦住了混混们,救下了哭求的苗儿。   陆老夫人是正经官家老夫人,张端不敢招惹硬茬,只得作罢。   ——他也不亏,左右把谢家产业搞到手了。   原本到这儿,这一段差不多就了结了,也能算是个老奶奶救美的佳话。   偏偏陆老夫人突然发了癔病。   她坐在马车里,握着惊魂未定的苗儿的手,喃喃低语。   “我出来是要做什么?哦……我是出来给怀海买山楂糕吃的……糕……对,我想起来了,我要给怀海买一个妾伺候他——”   说着,陆老夫人竟直接拉着她,去衙门里把纳妾这件事情给就这么办下来了。   她一发病,陆家的下人不敢招惹她,只能顺着她的意思,而可怜的苗儿还没反应过来就按了手印,成了陆怀海的妾。   她在陆府的第一晚,想到自己难产而亡的娘,被恶人害死的爹,还有自己未卜的前路,再加上这几天担惊受怕四处奔波,忧怖之下诱发咳疾,天还没亮就撒手去了。   谢苗儿捂着心口,很是为她难受。   也不知是何机缘,让自己有幸用另一个谢苗儿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但命运如斯,将她推向了这里……   谢苗儿眼眸一沉,既然占了人家的身子,那强娶杀父之仇,她也合该替她去报一报的。   此外,更重要的是,她成了陆怀海的身边人。   从前为了治病,谢苗儿在娘亲的陪伴下求过许多神,亦拜过不少佛,身体却每况愈下,她那时心想,也许世间根本就不存在神佛吧。   可是现在,谢苗儿忽然很感念祂们。   或许真的是神衹降下的天意,让她以另一种方式活了下去,甚至还回到了陆怀海十七岁时。   她有机会自由地行走在天地间,也一定可以让陆怀海不再落得那样的下场。   眼下还是长平二十三年,陆家因为如今的主心骨陆湃章被遣到浙江都指挥使司任都司佥书,举家从延绥搬到了这里。   属于陆怀海的故事还没有开始,一切还来得及。   想到这些,谢苗儿忽然振奋了起来。   她一定不会让陆怀海走向历史上的结局!   就在此时,一阵短促的敲门声传来。   谢苗儿以为是新来的丫鬟找她,清了清嗓子说:“进来吧。”   门外的人推门而入。   却并不是她以为的小丫鬟,而是陆怀海。   他踏着月色,走进了这小小的卧房。   陆怀海来的突然,谢苗儿腾地站了起来,然后……   然后就不知该做什么了。   她爹、她兄长、她姐夫,都没有纳妾,她并不知道妾应该怎么对待自己的丈夫。   她暗骂自己:呸!方才还在心里想了那么多,怎么真见到他,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何谈以后救他!   谢苗儿的局促显而易见,陆怀海自然看得出来。   他原本的打算是,纳了便纳了吧,反正陆家不缺一口饭吃,就当她是个盆栽就好了,他不会对她做什么。   不过今天下午,他抓了府里一个下人把情况问了个清楚。   原来他的妾是这样的小可怜,家破人亡,他还让她听见了不少混账话。   她看起来那么纤弱,别被他的话给吓死了。   于是,把亲爹气得要砍人都不以为意的陆怀海,心底升起了一些愧疚,还是决定跑一趟解释一下。   他说:“谢姑娘,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你莫要怕,既然老夫人救了你,你好好待着,不必对我战战兢兢。日后你若有了合适的打算,同我直说便是,我放你离府。”   外面的世情对于如今的谢苗儿而言,更是陌生的,哪怕不是为了陆怀海,她也不会轻率地离开。   不过,他的一席话还是叫谢苗儿心里暖意盎然。   可他越是这样,谢苗儿心里越觉奇怪。   他面对她的言行并不孟浪,反倒称得上有翩翩然君子之风,这样的人,真的会去青楼狎妓吗?他又为何在面对自己的亲爹时一句话也不肯饶?   谢苗儿压下满腹的疑惑不表,朝陆怀海浅浅一福:“多谢……多谢陆公子。”   他叫她姑娘,她便学着他的口气喊公子。   陆怀海见她眼神清明,确实不像被吓到了的样子,点了点头。   他说:“那好,我先走了。”   他不是话多的人,转身就走。   这回,他好像还是要翻墙?   望着他的背影,又望了望右手边的门,谢苗儿迷茫了。   她下午和丫鬟简单说过几句话,知道她住的这个小院是西厢房后头围出来的,墙一翻就要出府了。   晌午翻墙出府,不算奇怪,可夜色已深,陆怀海怎地又要翻出去了?他不会又要去青楼吧!   谢苗儿鼓起勇气,喊住了他:“陆公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当然不会和自己的妾说,他这个点了还得翻墙出去,是因为他爹发了大火,说他要睡妾当然可以,那就一辈子睡妾的肚皮上吧,永远都别回自己屋里了,所以他现在已经无处可去,打算投奔狐朋狗友那儿凑活一晚。   陆怀海还是要面子的。   他绷着脸,在思考该直接走不回答呢,还是编个理由?   谢苗儿虽然猜不到具体的原因,可是晌午闹的那一遭她亲眼目睹了,是以,隐隐能猜到是陆怀海和家里闹翻,不想待在府里。   她再度鼓起勇气,对他说:“不如……在我这里歇一晚。” 第3章   此话一出,别说陆怀海了,就连谢苗儿自己都吃了一惊。   谢家自有家学渊源,谢苗儿七岁那年,就能啃石砖般的大部头史经,陆怀海陆将军这个名号,她从读史起就记了许多年。   她早知他的姓名,几乎可以把他的生平倒背如流,可说到底,也才见了眼前这个男子两面。   她之前身体不好,极容易生病受风,难得出门。而院子里伺候的除了丫鬟就是婆婆,她见过的同龄男子一只手都能数得清了。而刚刚,她竟对着一个才见了两面的男人,说出了这么孟浪的话!   谢苗儿犹自懊恼着,而陆怀海已经回转过身,不无讶异地看着她。   太阳已经落山,月亮将将升起,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光亮有限的油灯,昏暗的光景把少女的眼睛衬得格外闪烁,就像遗失在山野里的星星。   她大概是猜出来自己像个败家之犬一般往外跑的原因了,所以要留他一晚。   小姑娘脸皮薄,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后悔了吧,硬生生把一张小脸憋红了。   陆怀海几不可察地叹口气,正打算打个圆场糊弄过去,却听见谢苗儿顿了顿,眨着澄澈的大眼睛,继续向他发出邀约。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反正这里也是你们陆家的地方。天很晚了,二更就要宵禁,你会不会来不及找落脚的地方?”   谢苗儿絮絮地说了一长串,与其说是在劝陆怀海,不如说是在劝她自己。   她虽赧然,可下午冒出来的念头还在她脑子里。   她不愿看到陆怀海英年早逝、草草收场。   可她只是重活一次,并没有什么神力仙法,如果她和他连话都说不上几句,那她还怎么改变他的结局!   所以,谢苗儿只好大着胆子继续留他。   况且,能和自己钦佩的人物相交,本就是一件妙事。   想到以后能真真切切地去贴近他,感受他波澜壮阔的一生,谢苗儿也就不怯了。   前面十五年里除了病痛,谢苗儿就没有碰到过旁的糟心事,所以她并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脸上变换的神色被陆怀海看得清清楚楚。   先是羞怯、再是释然,最后,她的眸子里居然还微微闪烁着期待的光?   小姑娘眼里那股没来由的期待打得陆怀海措手不及,让他把还没出口的那句“不必”收了回来。   他原本的打算是去一个朋友那蹭一晚。   这个朋友姓李,是台州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人称李衙内,酷爱眠花宿柳、吃酒赌钱,这个点不定上哪逍遥去了,找不到他也不好贸然就去人家府上。   天色已晚,打更人开始在街上敲锣了。过了二更还在街上游荡,被抓起来了到时候还得他爹去衙门提他。   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反正这里是陆府,她是他过了明路的妾室,他留宿在这,天经地义。   陆怀海喉结上下翻滚了两下,说道:“好。”   见他许久没有回应,谢苗儿还在纠结自己要不要继续劝他留下,忽听得他答允,她下意识眉眼弯弯地笑了。   ——   新来的两个丫鬟是对姊妹,一个叫大妮一个叫二妮,被陆家人买来不久,还没改名。   谢苗儿问她们:“院子里一间旁的屋子也没有吗?”   大妮面露难色,道:“一共只有三间,奴婢下晌才来,才把阴面的耳房收拾好。”   谢苗儿有些为难了。   谢家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都有好几处五进的宅院,青芜院里,星牖住的都比她眼下的卧房还要大上许多。   长在锦绣堆里的谢苗儿第一次面临地方不够的困扰。   两个小丫鬟面面相觑着,她们不明白这个谢姨娘在为什么而发愁。   少爷来了,难道不和她歇在一处吗?   谢苗儿稍加思索了一会儿。   丫鬟们的耳房虽小,但是她今晚去挤一挤应该也是可以的?   于是她对大妮说:“今晚我和你们……”   她的话还没说完,另一边的陆怀海用左手掌心搓着自己右手的手背,走了过来。   这么一会子功夫,他居然见缝插针地在旁边打了两套拳,还嫌薜荔架子碍事,把它们都搬到了角落里。   当真是行动如风了。   他朝谢苗儿道:“打个地铺就好。”   谢苗儿下意识“哦”了一声。   他既然发话了,那便这样吧。   谢苗儿想,卧房虽小,打个地铺的地方还是有的,夜里将帐帘放下,倒也不算太局促。   于是,她便和两个妮一起去铺地铺了。   陆怀海没太在意她们的动静,今日光顾着和亲爹干仗,白白荒废了半天。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放在练武上也是颠扑不破的。   陆怀海慢条斯理地打过拳后,信手抄了把苕帚来当剑使,才使出第一式,他便被灰尘扑了满面。   “啊呀!”谢苗儿忙道:“陆公子,下午她们才用这苕帚扫的院子。”   陆怀海有些狼狈地咳了两声,眉峰上沾上了草屑,他尴尬地抹了把脸,把苕帚丢开了。   “不练了,梳洗罢。”   谢苗儿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又弯起了唇角。   日后打得倭人满地找牙的陆将军,现在,还只是个和她一般大的少年。   她心中原本模糊的陆怀海形象,有如被春风拂过的柳梢头,忽然就生动了起来。   不知陆怀海在磨蹭什么,谢苗儿梳洗完了,他都没好。   谢苗儿便先坐在了地铺上。   小院虽简陋,多余的床褥还是能凑出来的。   打地铺的体验对于谢苗儿来说很是新鲜,她张开手,用自己的一拃去比褥子的厚度。   褥子还算厚实,她安下心来,天气还算热,这样睡一晚也不至于着凉。   属于陆怀海的脚步声来了,他还在长个儿的年纪,身形不算宽阔,但是月光将他的影子投下,还是足以将缩在地铺上的谢苗儿全部笼罩。   谢苗儿抬头,见他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不由有些忐忑。   他是哪里不开心吗?   谢苗儿还是有些害怕的,毕竟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尚不足一日,她唯一熟悉的陆怀海——单方面被她熟悉的陆怀海,具体是个什么性子,她也还不甚明了。   陆怀海指了指旁边的床,说道:“上去。我睡下面。”   谢苗儿并不是自讨苦吃的人,之所以主动选择了地铺,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算是这小院的主人。   那陆怀海就是客人了。   她虽然没有交过手帕交,也没有相熟的小姐妹来她家做客,但是待客的礼数她还是晓得的。   怎么能让客人睡在地上!   谢苗儿有些不明所以,她扬起脑袋,掷地有声地说:“没事的,我很结实的。”   她现在可不会像前世那般弱柳扶风、一步三喘了,刚刚还和丫鬟一起抬了被子呢。   若不是她的眼神太诚恳,陆怀海几乎要疑心自己幻听了。   结实?结?实?   陆怀海垂眸,看见了她露在裙摆外的脚踝。   细得和苕帚杆子一样,只怕腿都没他膀子宽,结哪门子实!   他不知,谢苗儿说得确实是心里话,毕竟她自己才及笄就病死了,能活过十五的都算比她健康。   陆怀海收回了目光,说道:“上去睡。你若病了,才是添麻烦。”   他的语气不算好,闻言,谢苗儿撇撇嘴,大大方方地起来了,坐到了床上。   上去就上去,有床不睡的是傻子。   夜色渐浓,陌生的两人无话可说。   谢苗儿只解了最外面的长衫,其余的一件也没脱,她悄悄地偷看了陆怀海一眼,见他一身整齐,只脱了靴,便彻底放下了戒备。   闹了一天,他似乎很累,已经倒在地铺上闭上了眼。   谢苗儿也困了,身体虽更康健,可精神上的疲惫难以避免。睡前她伸手去摸床驾,试图从后面扒拉出帐帘来。   结果什么都没摸到。   这间卧房的简陋大大超出了谢苗儿的想象。   离开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她当然气恼。   可是她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想。   能有眼下的境遇,她应当感恩上苍才是。   病逝并不出人意料,想来爹娘虽然会伤心,却也不会伤心太久吧,他们总归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的。   眼下的每一呼每一吸,都是白白赚来的,她不该挑肥拣瘦。   谢苗儿端正地躺了下去。   陆怀海好像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平稳。他的呼吸声不算粗重,只不过地方太小,谢苗儿还是听得很清晰。   他……好奇怪。   明明是要把更好的床让给她,偏偏不会好好说话,她要是气量小些,只怕未必会领他的情。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何才能和他走得更近些,让他肯听她的话、不要再沾染那杀身之祸了。   想着想着,谢苗儿终于带着所思所忆,陷入了漫长的睡眠。   她是睡得好了,陆怀海却没有。   丑寅之际,他睡得正酣,忽觉有什么声音钻进了耳朵里。   先是几声意义不明的哼唧,把陆怀海从睡梦中硬生生拽了起来。   他撑着脑袋勉强坐起,被吵醒的怒气还来不及发作,就听见梦呓的始作俑者、在床上把被子卷起来扭成了麻花的谢苗儿,紧接着又喊了一嗓子——   “陆怀海,呜呜呜,你不许死!”   生龙活虎的陆怀海本人:?   他有些头痛。   这个小姑娘白天说话时娇娇弱弱,谁能料到她到晚上说起梦话来竟如此豪放。   不过,她在梦里为什么要喊他的名字?   陆怀海百思不解,他凑到床边,低头,注视着谢苗儿熟睡的脸庞。   她梦到他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笑作春温 5瓶;Elle_zj1979 2瓶;也感谢在开文前灌了营养液的宝贝们,鞠躬!   看到了很多眼熟的id出现,总之就是非常开心(不显示颜文字的晋江限制了我的表情,嘤) 第4章   邕朝,长平三十三年。   陪都。   建在地下的天牢深不见底,光都照不到的地方,纵然插翅也难飞。   二十七岁的陆怀海被关押此处,听候发落。   铺在牢底的秸秆发了霉,与刺鼻的血腥味一混,勉强能算作这儿的“特产”。   陆怀海不知自己被关进来有多久了。   失去了对光的感知后,他难以捕捉流逝的时间。   沉朽的牢门被推开,几道脚步声划破了静寂,向他步步逼近。来的人手上拿了火把,橙黄的光晕由远及近,刺得久未见光的陆怀海瞳孔微缩。   但他不闪不避,眼睛直视来人的方向,直到那个老熟人停在了他面前。   “陆大人,别来无恙。”   浙闽总兵官、武昌伯丁彦。   别来无恙四个字出现在这样逼仄的牢房,实在是过于好笑了。   陆怀海面色平淡,他并不意外来的是丁彦:“恕在下枷锁缠身,未能远迎。”   此人死到临头,居然还有心情反唇相讥?丁彦抚着自己的长须,哈哈大笑:“陆大人呐,在下很是好奇,时至今日,你可曾后悔那日带头上疏,谏言开放海禁?”   祖皇帝祖训,片板不许下海。   此律令一为集权,二为防倭。身为手掌重兵的抗倭将领,陆怀海竟敢上疏破祖训、开海禁,怎能不让皇帝震怒、朝野激荡?   陆怀海坦然回答:“外贼可杀,内奸难除。海禁一日不开,百姓没有活路,倭寇便一日不绝。没有谁的身份比我更适合剖开这一点。”   他的话极恳切,里头的道理,聪明人丁彦当然懂得。   沿海一带,倭寇长驱直入,甚至一度打到过陪都,若非有陆怀海这个不世出的奇才,恐怕情况早就恶化到无法挽回的境地了。   而倭寇为何不绝?   是因为他们三头六臂,勇武难敌吗?当然不是。   东南沿海,人多地少,通商是许多人赖以生存的法子,严禁通番后,海面戒严。老百姓没有饭吃了,为了养家糊口,不想被倭寇抢,就只能跟着倭寇去抢别人。   此情此境,倭患自然不绝。   丁彦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陆怀海话中的未竟之意,道:“陆大人逃避了在下的问题。”   “是,我后悔了,”陆怀海不打算遮掩自己的心思,他的眼神和他的为人一般澄净:“我虽无有妻儿,却也有父兄族人,带累他们非我本意。”   这正是丁彦此来的目的,他语调忽而一转,道:“那日读过你的奏疏,皇上气急罢朝三日,深恶之下,本欲将你陆家全族杀之而后快,可巧的是,那日皇上经过千鲤池,听见有宫人议论起几个寡妇的故事。”   陆怀海眉心一跳。   陆家一度被人讥讽为寡妇门楣——陆怀海的亲爷、两个叔叔,和若干庶支的男性族人,接连战死在延绥,留下了一院子的寡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丁彦继续道:“寡妇们的丈夫皆是为国捐躯,皇上不忍牵连,是以,只下旨斩你一人。”   陆怀海道:“多谢。”   不牵连陆家,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这些年为了募兵打仗,他站过队、亦得罪过人,一朝失势,墙倒众人推,也无甚稀奇。   见陆怀海淡定得过了头,仿佛听见的是旁人的死讯,丁彦不由道:“你家人是没事,可你若只是被轻飘飘地砍个脑袋,皇家颜面置于何处?说句大不韪的,皇上这口气也无从纾解。”   陆怀海眉目依旧,道:“凌迟抑或是车裂?”   丁彦摇头:“皇帝下令,要废了你的武艺,穿了你的琵琶骨,再从陪都走陆路押解回京候斩。”   两都相距几千程,快马跑一趟也要月余……囚车押解犯人回京,恐怕没有两个月走不下来。   今上在折磨人方面,很是有些巧思。   陆怀海轻笑,问:“何日行刑?”   丁彦答:“今日午时。”   两人便再无话可说。   正午,骄阳烈烈正当时。   从京城赶来监刑的天使,带着“弹琵琶”的匠人来到了刑场。   众人皆知,陆怀海一手左手刀使得是出神入化,所以天使很是贴心地叮嘱匠人,别弄错了方向,要穿的是左边琵琶骨。   铁钎没入肌理,捶击之下,与骨骼共同发出震耳的嗡鸣。   残存的热血喷涌而出,带走了陆怀海身体中的热意。   疼,钻心的疼。   十指尚且连心,何况用铁器从胸腔生生凿过。   剧痛之下,陆怀海双眼紧闭,一声不吭,倒让天使以为他昏死过去了,特地走到他身前去看他情形。   皇帝有令,他可不能就这么死了,非得活着到京城不可。   像是察觉了什么,陆怀海陡然睁开眼,他的眼神有如出鞘的剑光,直射向正前方。   怕被血溅到,天使离他足有数丈远,可还是被他的目光刺得后退了几步。   天使忙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惊骇,同随从低语:“去,将金疮药都拿来,别让他死了。”   ——   金川门内外,鸦雀无声。   并非无人,相反的,围观者众,可连黄口小儿都不敢发出啼哭。   人群中似乎有稚子在低声向爷娘发问:“这个哥哥我好像见过,之前是他救了我们,带我们打跑坏蛋……”   稚子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家人捂住了嘴。   被持刀兵士团团围住的囚车,缓缓穿过城门。   陆怀海年少成名,以一当百,是以哪怕被穿了琵琶骨他们也不放心,怕他生出翅膀逃出去,要安排如此多的人看守。   事实上,伤口正在溃烂,骨头被贯穿的疼痛也分毫未减,这场酷刑无异于漫长的凌迟,陆怀海连抬手的力气都不再有。   这么多人全副武装,只为看住一个连刀都拿不起来的人,如何不好笑。   离开陪都后没多久,陆怀海因伤口受风,发了高热,几日下来便消瘦到可怕,小山一般的身躯迅速垮了下来。   看守的兵卒都不忍多看他一眼。   而陆怀海的意识却并没有变得昏沉。   ——如果受了伤就昏头,那他早死在战场上了。   陆怀海始终很清醒,一路盯着走过的城镇,对比着脑内邕朝的舆图,算着自己还需要活多久。   皇帝明摆着是要出气,他若死得快,皇帝就要把这口气出在陆家其他人身上了。   遣丁彦来告知他,便是这个原因。   所以,他不能死得太早。   而刀光剑影里游走留下的警觉仍在,陆怀海盘算之余,敏锐地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东西盯住了。   从出金川门起,似乎就一直有人在默默看着他。   征战多年,陆怀海无比信赖自己的直觉。   它是他最好的朋友,无数次救他于危险的边缘。   可始终没找到目光的源头,陆怀海皱眉。   他的感受并非子虚乌有。   ——   谢苗儿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在梦里。   她正清清楚楚地,将陆怀海所经受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什么忠臣良将、世家英豪,一朝身故,能留在故纸堆里的,也只有寥寥几行。   史书中的陆怀海,更像是一个符号,象征着披肝沥胆、象征着勇冠三军。   谢苗儿不得不承认,古往今来那么多将军,她独独钟情于陆怀海以身写就的篇章,不无他悲剧收场的缘故。   遗憾的故事总让人记得更深。   她知陆怀海不得善终,很是心疼他,恨不得钻进书里手刃了那起子勾奸陷害他的人,甚至大逆不道地偷偷想过,要把那忠奸不分的皇帝老儿也给拉下马来。   可眼前的一切,是娇养在深闺里长大的谢苗儿,从史册一角窥探陆怀海生平时,未曾设想过的惨烈。   她头一回见到这么多血,她不敢想他会有多疼。   谢苗儿忽然觉得自己从前的“欣赏”很残忍。   眼前被困于囚车,支离着病骨等死的,不是符号,是真实的人。   征战多年,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陆怀海……   谢苗儿难受得快要落下泪来,完全忘记了自己正身处梦境之中,她使出浑身解数,试图要用自己的身体去帮陆怀海挡住炎炎天光。   正值处暑时分,天热得很,兵士们连刀都觉得烫手,用布条裹了才挎在身上。   囚车中的陆怀海口干舌燥,从他胸腔横穿过的玄铁被晒得发热。   恍然间,一阵若有似无的微风轻轻吹过,陆怀海下意识抬起下颌。   天蓝得通透,有一朵云慢慢飘到了他的头顶。   或许这朵云真的为他挡下了三分热意,陆怀海舒了口气,倚着木牢小憩了一会儿。   也许老天不忍他再多受折磨,一路上一滴雨也没下过,都是赶路的好天。   距京越发近了,陆怀海抬起头,又看见了那一朵云。   少年时他欲习武,父亲坚决不允,将他罚跪在祠堂的神龛下。他倔强不肯低头,始终昂着脑袋,视线碰触到神像的那一刹那,他的眼神和神像悲悯的目光交汇在空中。   那时被神衹注视着的感受,就同现下很相似。   陆怀海眯了眯眼,记下了那朵云的形状。   他用剩余的路途,确定了这朵云确实一路跟随着他。   陆怀海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捱着等死实在痛苦又乏味,他斜靠着栅栏,歪着脑袋端详那朵云。   这便是他最后的消遣。   高耸巍峨的城楼,渐行渐近的熙攘人声……   京城就快到了,随行的兵士和几个大夫都很高兴。   陆怀海没死,他们不会吃挂落了。   陆怀海也很高兴。   因为他抬起头,看到那朵云还在。   他终于闭上了眼。   刹那间,月余滴水未落的京城,迎来了一场滂沱大雨。   淋漓的雨将天地连缀成混沌一片,雨声纷乱嘈杂,一点微光悄悄穿过了百年光影。   梦醒了。   谢苗儿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一睁眼,天还没大亮,她独自卧在床上,旁边的地铺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说:   修改了一下开篇的叙述顺序!今天的新内容在第三章~   看过的宝子可以重新扫一眼每章衔接的地方,具体情节没有改 第5章   虽然已经醒了,但是谢苗儿的心还没能从梦境的余震中走出来。   梦中经历的一切太过真实,就像她真的陪他走过了最后的那段日子。   谢苗儿抬手,试图安抚自己狂跳的心。   可是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回想梦里的触目所见。   大片大片的血,刺痛了她的眼睛。   是陆怀海的血。   她双手抱头,窝在床上缓了好一阵才喘过气来。   地铺上被人躺过整夜的痕迹还在,谢苗儿眼神扫过,竟瞧出了点安心的意味。   至少,现在他还好好地活着。   谢苗儿缓缓呼出一口气,她穿上绣鞋,整饬好衣衫,慢悠悠地下了床。   从前,她只要一醒,听见她动静的星牖就会及时地打起床帘,拿热热的帕子为她擦脸醒神,再服侍她用浓茶水漱第一道口。   而现在谢苗儿的处境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她不再是娇贵的谢太傅嫡女,只是陆家一个小小的姨娘。   陆怀海如今才十七岁,陆家现在的顶梁柱是他的父亲陆湃章。   而陆湃章虽有世袭千户之位,如今在台州卫任指挥佥事,也是个四品官。但陆家原本是榆林人,世代在黄土坡上经营,被调来江浙后人生地不熟,陆湃章又因早年间的遭遇而无心钻营,每日点卯混日子罢了,不捞钱也不捞权。   从陆家的宅院就能看得出来。   钟鸣鼎食的谢太傅家,就算是仆妇住的地方也会整饬干净,没有荒废成这样的院子。   所以谢苗儿知道,自己得学着去做一些事情。   红木的脸盆架和梳妆台,是这间卧房里最像样的物件。谢苗儿掀开镜衣,拿起她唯一拥有的私产——一支素银簪子,坐在镜前挽发。   从前瞧着星牖盘发的动作行云流水,怎么现在照她的动作去做就这么难呢?   谢苗儿很是苦恼,和烦恼丝斗争许久,才堪堪挽了一个松松的发髻。   她对镜端详了一会儿,自觉能见人了,便捧起木盆,准备去盥洗。   簪子盘得不甚牢靠,谢苗儿走起来绷着颈子不敢乱晃,生怕半道上它就散了。   一出门,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天光还未大亮。   见地铺上无人,陆怀海已经起身,她还以为时辰已经不早了呢。   小院里,陆怀海吸取昨日的教训,抛弃了满是灰的苕帚,拆了薜荔架子上的横杆充作兵器,正在虎虎生风地耍着剑法。   一根木棍子都能使得这么潇洒,这还只是十七岁的他呢,所以端着盆路过的谢苗儿不由感叹:“哇,好厉害!”   她只是随口一叹,并没有和陆怀海攀谈的意思,抛下句“好厉害”之后,云淡风轻地从他身边走过了。   陆怀海却突然停了手上的动作,叫住了她:“等等。”   谢苗儿乖巧地顿住了脚,一脸茫然地扭头看他。   她和个没事人一样,丝毫不知自己昨晚干了什么,陆怀海瞧着她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起这么早吗?”   谢苗儿下意识想摇头,但是脑袋上的发髻不牢靠,便改成了摆手。   随即又灵光一闪,她想到了应该怎么回答:“是因为陆公子想想效仿祖逖,闻鸡起舞?”   鸡?   陆怀海心道,他被她一嗓子喊醒的时候,别说鸡没起了,街上的狗可能都还没睡呢!   他磨了磨自己的后槽牙,还没张口,却又感受到了眼前这个少女,炽热得不加掩饰的目光。   她说起话来清凌凌的,就像开春时河面的冰层时化开的声音,“和陆公子比起来,我简直是要无地自容了。”   谢苗儿哪知道陆怀海是被她说梦话喊醒之后难再成眠,索性早些起来练武。   她是真情实感地这么想。   他可太勤勉了,这么早就起来练武,难怪日后会成为大将军!   不过,真话有时候听起来反而很像阴阳怪气,陆怀海瞬间就挑起了眉,可是看谢苗儿脸上的真挚都快满溢出来了,他还是把想说的话憋了回去。   说梦话的人和醉鬼没有区别,一觉醒来就忘光光了。说梦话的人往往不会承认自己说梦话,就像醉鬼不会记得自己发酒疯一样。   醉鬼尚且是自己贪杯闯祸,待他醒来还是可以好好刁难刁难的,但说梦话么……   他还能怎样,揪着她揍一顿吗?   陆怀海叹了一口气,不无怜悯地扫了谢苗儿一眼。   她这个小身板,他一剑就能挑飞了。   于是,最后他只对谢苗儿说:“算了,去盥洗吧。”   谢苗儿有些懵,算了?什么事情就算了?   不过她自知不了解的事情有很多,没有追问,懵着脑袋洗脸去了。   等她盥洗完,陆怀海还在练剑,谢苗儿不通武学,说不出精妙之处,但是也看得出来他的潇洒如风。   谢苗儿加快了步子。   她要赶快把空脸盆搁回去,然后围观他练武!   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情吗?   她居然能看到距她百年之遥的陆将军舞剑(其实是木棍),后世那么多敬仰他的人,谁有她这个好福气!   谢苗儿雀跃得简直要飞上天去。   曾活过的那十五年里,唯一限制住她的,只有她自己不争气的身体。   不过正是因为她体弱多病,谢太傅和夫人早就做好了养这个女儿一辈子的准备,没打算让她嫁人,当然也就没有按出嫁的标准去要求她循规蹈矩。   谢苗儿是在父母的宠爱里长大的,除却亲人和丫鬟婆子,几乎没有旁的待人接物的机会,所以她行事、说话一向直率天真。   想到什么,便去做了。   谢苗儿有些艰难地把椅子拖到窗前,推开了白墙上的长格扇窗,从窗台伸着个脑袋大胆围观。   当然,陆怀海很快就发现了她的目光。   见他再度停下了步伐,谢苗儿脖子一缩,以为是自己的旁观搅扰了他,忙道:“抱歉,我、我不看了。”   恰如谢苗儿觉得自己还不了解陆怀海,陆怀海此刻也觉得自己实在看不透自己这个才进门的妾。   他的眸光流转,最终还是和她的眼神在空中交汇了。   陆怀海问她:“谢姑娘,你不介意我在这里舞刀弄枪?”   谢苗儿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为何要介意?”   陆怀海把手上的长棍往边上一抛,力度刚好把它扎进了小花坛的泥巴里。   他说:“那就好,我会常来的。”   谢苗儿不理解他的意思,不过她有不懂就问的好习惯:“你是说,会在我的院子里面练武吗?”   这个院子这么小,她想旁观都只敢在窗户后面,他如何施展得开呢?   陆怀海沉默了一会儿。   他爹陆湃章老实守成,所以,他是陆家这一辈里唯一活下来的男丁。   陆湃章不怕儿子没出息,反正家中世袭千户,只要他不作奸犯科,自有他的饭吃。   陆湃章只怕陆怀海太有出息,千方百计阻止他习武考学,生怕陆怀海走上战死沙场的老路。   陆怀海知道,陆家人在保卫延绥、抗击鞑靼中立了功劳,最后非但没落着好,还因为在朝中依附的靠山倒了台,被调离了故土,来到了这里。   这是陆家人的心结。   可是,要十来岁的儿郎,从此放下自己的本领,去过那一眼望的到底的日子,比让他立刻死了还残忍。   陆怀海反抗,而陆湃章明令禁止,不许刀兵出现在家中,陆怀海搞来一个他就砸一个。   好好的一对父子就这么活成了仇人冤家。   谢苗儿不是会读旁人的脸色,不过陆怀海脸上的不虞之色过于明显,她还是能看见的。   她忙道:“抱歉,如果你觉得我问得太唐突,不必回答我的。”   陆怀海收回了思绪,他唇角一勾,也不知是在嘲笑谁。   他略去了旁枝末节,直说道:“昨天的情形,你瞧见了的,我父亲不许我习武,我不同意。你这里他不可能来,我在此行事便宜。”   陆怀海虽然有一万种办法可以应付他爹,但是斗智斗勇也是很累的。   如今既然有了这么个避风港,可以节省这个精力,何乐而不为呢?   既然要用她的地方,把事情和她说清楚也无妨。陆怀海便说了。   原来是这个原因,谢苗儿稍微想了想,便明了了。   传记中当然没有记载陆怀海家中狗屁倒灶的事情,从前,她最多从一些旁人的记叙和轶闻里,了解到陆怀海和家中关系并不算和睦,却不知是这个原因。   谢苗儿很是惊讶。   陆家人是军户,陆怀海又极有天赋,他爹居然会不让他习武。   “我明白了。”   谢苗儿捏了捏拳头。   她现在还做不了什么,能在这样的小事上帮到他,她当然不会拒绝。   见她模样认真,娇腮粉靥、煞是可爱,陆怀海心底微妙的阴霾悄悄散去,他勉强克制住自己想再看她一眼的冲动,收回了目光,闲闲往院门口一瞥。   门口站着的是他母亲苏氏身边的筝雅,见陆怀海和谢苗儿正“含情脉脉”地对视着,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陆怀海先发制人,问:“什么事?”   筝雅福了福,道:“小少爷早,夫人那边想请谢姨娘去一趟。”   筝雅心道,这个谢娘子只是个妾,无论是伺候婆母还是给婆母请安,都轮不到她的。若非昨夜小少爷当真歇在了这里……   陆怀海是个男人,没察觉有什么。   谢苗儿对后宅之事更是一窍不通。   长辈有请,去便是了,她应下声,跟随筝雅一起踏出了院门。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xil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夕夕夕夕啊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陆湃章在家行三,上面两个兄长、老大陆胜文老二陆定峰死得早,都没有留下儿子,所以世袭的职位落到了他这个小儿子头上。   陆大夫人和陆二夫人孀居在家,一心守寡,没心思掺和旁的事情。所以现在操持陆家宅院里大小事宜的,是陆三夫人苏氏,陆怀海的母亲。   苏氏昨夜睡得不好。   昨儿清早起来,得知前一天夜里儿子没有回府,她本想着悄悄地派人去找他回来,不要惊动家里其他人。   没成想还是被丈夫察觉了,最后,竟是在台州卫最大的青楼艳满汀的后门,逮到了正从里面出来的陆怀海。   陆家算不得什么清贵人家,但是家中子弟出去嫖宿无论如何也不是光彩的事情。   陆湃章自然动了大怒,要动家法,苏氏紧赶慢拦也没拦住。   当然,乖乖挨打不是她好儿子的作风,会闹得鸡飞狗跳并没有出乎苏氏的意料。   只不过老夫人前日发癔病,带回来个妾,正好被陆怀海捉了做筏子,把他爹气得两顿没吃不说,到了晚上,陆怀海居然还真的歇在了那小妾院子里。   这让苏氏很是忧心。   苏氏在某种程度上和丈夫立场一致,他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当然不希望他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去搏军功,只愿他安安生生地袭陆家的职,但是这不代表她愿意看到陆怀海真的变成纨绔子弟,行事不检沉迷女色。   他们母子间一直淡淡的,所以这种事情,苏氏不打算直接和儿子谈。   就今天清早,苏氏先叫来了那两个妮儿,听她们说昨晚并没有发生什么,才放下心来。   不过那个妾室,苏氏心想,该敲打还是要敲打的,以免她日后心大。   正被苏氏念叨着的谢苗儿一无所知,她跟在筝雅身边,一边绷着脖子走,一边打量着陆家的光景。   陆家人口不丰,府里的院落并不多,许是因为他们本就来自北边,连院子里的假山似乎都要比江浙人家惯用的要更嶙峋粗犷。   她在看新鲜的风景,神情松弛,毫不紧张。   一旁的筝雅一直在偷偷地打量她。   小少爷最讨厌被长辈摆布,众人原本以为他会厌屋及乌嫌弃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妾,结果非但不然,小少爷当晚就按捺不住去了人家院里。   众人都在猜,这个谢氏得是何等的姿容,竟让倔强的小少爷一见钟情?   不过在筝雅看来,谢氏生得是不错,可年纪尚小,还没有长开,撑死了也就三分美丽七分可爱。   谢苗儿被她看得毛毛的,随即放慢了脚步,和筝雅错开两步,避开她的视线。   筝雅收回了稍显冒犯的目光,加快了步子,引着谢苗儿来到了苏氏的地盘。   谢苗儿一脸坦荡地迈过了门槛,朝坐于上首的端庄妇人行了一个礼。   站起的时候,她悄悄抬起眼眸,看向陆怀海的母亲。   是一个眉峰高挑的中年女子,颧骨生得有些高,唇角没有笑意。   陆怀海母亲的生平,史书上笔墨寥寥,除了她出身军户人家以外,谢苗儿只记得她长寿。   长寿到什么地步?她的儿子、女儿,她的丈夫,乃至她的妯娌、侄女侄女婿,全都死在了她前头。   幸或不幸,也许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与此同时,从谢苗儿踏进这间屋子起,苏氏也在打量着她。   不同于谢苗儿小心翼翼的窥探,苏氏梭寻的眼神丝毫不加掩饰,足足将她上下看了两圈后,才道:“坐吧。”   谢苗儿应声,遥遥隔了一把椅子落座。   谢太傅身为文臣之首,他家女儿的礼仪、行至自然没话说,从进门起的福礼到入座后的坐姿,哪怕是让宫里的女官来看都是挑不出错的。   苏氏见了,心里暗暗一惊。   若非她早知这谢氏的出身,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是个商户女的。   据她所知,谢家不过是个开布坊的,怎么教养得出这样的女儿?   苏氏看着她,嘴角扯出个和煦的笑:“筝雅,给谢姨娘看茶。”   苏氏不笑的时候还好,看着不好亲近,但也不算刻薄,可她一笑,反倒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谢苗儿回她一个笑:“多谢三夫人。”   她低下头,认真喝茶。   见这谢氏身量纤纤,好似只有一把骨头,也就脸上还有些肉,苏氏想起这谢氏家道中落,父亲被害死,如今她发间都只有一只素银簪子,敲打的话忽然说不出口了。   最后苏氏只道:“这两日在府里过得可还习惯?”   陆将军的娘果然也是个好人啊,还特地关心她。谢苗儿非常感动,她抿着唇,微微点头:“都习惯的,只是昨晚的夜食有荤腥,我……不能用,最后生生浪费了。”   原本的苗儿在父亲死后没多久也走了。   按理说,如今谢苗儿做了妾,也算出嫁女的范畴了,但是她自觉用了人家的身体,占了天大便宜,就应该好好把孝守满。   虽然昨晚只有一道白烧笋鸡是荤菜,但其他的菜她恐是用了荤油,也没有动,最后只吃了那碗白米饭。   长辈当然喜欢孝顺孩子。   苏氏点了点头,说道:“你是个孝顺的。筝雅,一会儿记得和厨房吩咐,单独给谢姨娘做素菜,别犯忌讳。对了,你父亲的丧事可置办了?”   谢苗儿根据原身生前最后的记忆答道:“之前家母带着小妹小弟去了乡下,那日老夫人不仅救下了我,听我哭诉后,还派人将……父亲的尸身收敛,送到了乡下,由家中长辈治丧。”   谢爹是个好人,为了女儿豁得出命,陆老夫人也是好人,为萍水相逢的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可是谢爹死了,陆老夫人这样好的老人家,得了疯病。   谢苗儿心里涌出了一股淡淡的伤感。   听罢,苏氏亦有些感慨:“你就是命不好,不过女人总难免命苦,唉,算了,你日后本本分分的,好好伺候怀海,总能过下去的。”   她说着说着,还自顾自叹起气来,谢苗儿不知她是想到了什么,只好一个劲地点头。   苏氏把自己敲打的初衷忘得干干净净,抓着谢苗儿聊了许久。   最后苏氏才道:“既然你是老夫人做主接回府的,如今你也该去正院给她行谢礼。”   谢苗儿重重点头,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三夫人,我不知去正院该往哪走。”   苏氏道:“小事,就还是让筝雅带你过去好了。快去吧,一般早上老夫人都是清醒的。”   言外之意,就是她在其他时候都是不清醒的。   谢苗儿谢过苏氏,跟着筝雅出去了。   走到半途,筝雅忽然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她面露赧意:“姨娘,抱歉,奴婢有些肚子疼,沿着这条路往北去就是了,麻烦姨娘自己过去。”   人有三急,圣人都无法免俗,谢苗儿点头,反正陆家不大,知道了方向就好走。   转过最后一个花坛的时候,她忽感觉有什么东西斜斜地从她后脑勺擦过。   未等她反应过来,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发髻顺着风散开了。   发生得太突然,谢苗儿匆忙转身。   “罪魁祸首”手持一把木剑,缩在花坛后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是一个小姑娘,看起来也有十来岁了,可她扒着花坛边边的手指甲里全是泥巴,举止与孩童无异,唇角甚至还有一些微妙的亮晶晶。   像是口水。   她长着一双很像苏氏的眼睛。   ——   艳满汀。   台州卫最出名的花楼。   起的是艳俗之名,做的是皮肉交易。   正午,澹澹的河面上,飘着几只精致的画舫,甲板上的阁楼都有四五层,每一层的栏杆边都站着朝岸边招手的女子。   波光粼粼,花红柳绿,好不美丽。   与这个氛围格格不入的陆怀海,背着新打的佩剑,沉着脸穿过寻欢作乐的人群。   有一只画舫靠了岸,上面的男女两两相拥,好似一对对野鸳鸯。   当然,其中也不乏野鸳鸯鸯鸯……   陆怀海精准地从人群中看见了自己要找的那位,快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船上那位拨开身边的莺莺燕燕,从船上跳了下来。   他热络地揽住了陆怀海的肩:“昨夜的感受如何?”   陆怀海毫不客气地把他手打开:“你在说什么东西。”   “你不是才纳了妾,正是夜夜做新郎的时候,找我做甚?别告诉我你今天还有精力练剑啊。”   这个人从来嘴上没把门,陆怀海并不奇怪,他在乎的是旁的事情,“李成兰,你何时知道的?”   李成兰李衙内迎着太阳,伸着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从昨夜起就呆在画舫,一点光都不见,眼下一见光,眼角就泛起了泪。   他说:“台州卫谁不知道?你奶奶英雄救美的故事,就快连说书的都要开堂讲一讲了。”   陆怀海有些沉默,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见状,李成兰更要开他玩笑:“走了走了,别叫师父久等。快和兄弟说说,你那妾长什么模样,可会伺候人?”   陆怀海懒得和李成兰这种人纠缠,直接拔剑横在他面前。   李成兰是个混不吝的,当然无所谓,甚至还要把脖子往他剑上比一比:“哟,别是走了心了,兄弟开句玩笑都不成了。”   陆怀海没否认也没承认,淡淡瞥他一眼:“你还是先管好自己腰下那些事吧。”   李成兰见他认真,没再说了。   陆怀海收剑入鞘,心里却因为李成兰突然的提及,想起了他的妾。   清早起来,她望着他练剑的眼睛在发光。   昨晚,她的梦呓里有他的名字。   而他却只知她姓谢,并不知道她叫什么。   陆怀海想,或许下次见到她,应该问一问她的闺名。   作者有话说:   有的人才走,就开始想下次见到人家应该如何如何了(指指点点)   另外,老陆以为小陆上青楼,不知道他其实是在偷偷学本领。换一下现代背景,大概就是小陆天天瞒着家里逃学上网吧,结果开了电脑不是打游戏而是在看网课…… →_→ 第7章   见陆怀海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李成兰又开始招他。   “不是吧,陆兄,还真让我给说中了?”   陆怀海没搭理他,李成兰自觉无趣,自己给自己打圆场:“快些走吧,想女人了晚些有的是时候想,别误了时间让老头久等。”   “我今日出门可没晚,”陆怀海说:“是你,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和李成兰不同。   他是假衙内,偶尔做些混账事,单纯只是想把爹给气死。   而李成兰是个真衙内,吃酒赌钱不说,还是花楼的常客,立志要做全台州卫花魁娘子的入幕之宾。   为了争好颜色,和旁的官僚子弟打架斗气也是有的。   毕竟官僚子弟那么多,谁还不是个衙内了呢。   李成兰屡战屡胜。   不是因为他拳脚有多好,而是因为他背后有靠山。   ——衙内打架,拼的可不是谁厉害,而是谁爹厉害。   所以,李成兰的出身,城中多有议论,都在传他是京城大官的私生子,嫡母无子又跋扈,压得李成兰的父亲不得不把他放到这远离京城的地方来。可毕竟是自个儿的儿子,李成兰的父亲没有亏待他,该给的东西都给了。   陆怀海会认识他,也是两年前不打不相识。渐渐熟稔后,对于好友的的身世,陆怀海没有问过一句。   同样的,李成兰也不会去探究陆家的家私。   正午的大太阳晒得人口干舌燥,河面反射的粼光乍一瞧美丽,看多了只觉得刺眼。   两人加快了脚步,一起到了李成兰的住处。   不同于有些荒蔽的陆府,他家要宽敞多了,好几进的院子。但这么大的地方,除了干活的婢子,称得上“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人,只有李成兰和一个姓宋的老仆。   李成兰嘴里的“老头”和“师父”正是这个宋老头。   这个老头很奇怪,对李成兰的声名狼藉浑然不在意,从不插手管他,但每日午后,李成兰若是敢不来和他习武,会把他头打破。   李成兰不堪老仆的重压式教习,他心想老头教他一人,两只眼睛都盯着他,他把陆怀海拉来,多一个人要教,老头岂不是能少分一半眼神给自己?   他立马就把陆怀海拉上了。   武学多是家学渊源,自从陆怀海十二岁那年起,因陆家巨变,陆湃章不愿再让儿子走老路,就不再传他武艺,陆怀海只能自己野蛮生长。   李成兰的邀请,于陆怀海而言,无异于打瞌睡有人给送枕头。   不过,他和李衙内越相熟,落在陆湃章眼里便是四个字“近墨者黑”。   这不,过了下晌,陆怀海同李成兰和宋老头道了个别背起长剑回陆家,才迈进门坎,就听得身后传来咣当一声巨响。   “把门关好。”陆湃章吩咐守门的小厮。   一副要瓮中捉鳖的架势。   陆怀海脚步一顿,既而继续要往前走。   转眼间,陆湃章已经走到了他身边,单手把儿子新打的剑抽了出来,横在他的前方。   陆湃章说:“哪家铺子打的?”   陆怀海停步,回答:“东街陈氏铁行。”   陆湃章看着如今已长得和他一般高的儿子,嗯了一声,耍了个剑招,反手把剑又抛回给了他。   身体本能的反应比脑子转得更快,陆怀海极快地扬手接过,眼睛一眨也不眨,凌空向前一挥——   比针鼻大不了多少的一只飞虫被削了翅膀,扑簌簌地坠下。   剑刃上倒映着烁烁的暮色与寒光。陆怀海收剑入鞘。   陆湃章抚掌,随后发问:“好剑,你哪来的银子?”   陆怀海坦坦荡荡:“当然是签了陆佥书的大名。”   陆佥书陆湃章脸瞬间黑了,扮演慈父实在不是他的强项。   不过陆怀海对此不以为意。   邕朝的世袭官职并非毫无门槛,儿子想接父亲的官,在承袭之前还有考核要走。   百善孝为先,孝道不得有缺就是第一个门槛。   所以,陆湃章最多也只能关起门来教子,不可能出去大张旗鼓地和街上的商贩说,我要和我儿断绝关系,他签我名不做数。   陆湃章当然知道陆怀海在想什么。   他的好儿子聪明得很,别家都是长辈用孝道拿捏儿女,他倒好,反倒用孝道来拿捏他这个爹。   演不下去慈父的陆湃章再次和儿子上演全武行,苏氏闻讯而来作和事佬,正巧散步路过的陆大夫人和二夫人,竟也施施然停下脚步开始围观。   陆怀海和往常一样,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陆湃章知道这一次教子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深吸一口气,对陆怀海道:“你不要以为,做爹的是在害你。”   “只有你这种没上过战场、没见过死人的孩子,才会向往拿起刀剑去打仗。”   苏氏闻言,踢了踢丈夫的脚后跟,暗示他别说了。   大夫人和二夫人还在,她们的丈夫都是战死,不好当着她们这么说。   果不其然,原本只是在看戏的两个夫人神情一僵。   陆湃章话到嘴边,不说不行,他对着陆怀海的后脑勺继续说。   “我们陆家两代忠骨,最后换来的是什么?高升吗?不,你老子我现在只能在这坐冷板凳,管一群兵不是兵民不是民的人种地屯田!”   “如今文臣势大、卫所废弛,纵有何等的抱负,无兵可用还打个屁!而且,这里是江浙,不是辽东,没那么多鞑靼给你打!”   说得气急,陆湃章直接朝陆怀海右腿肚就是一脚。   “哑巴了?”   陆湃章的鼻子里窜出来句冷哼,“行啊,若你还是这个想法,那就去祠堂跪着吧,在你爷叔的牌位下好好想一想!”   他动了真火,苏氏没有再劝。   陆怀海回头,转身。   他爹的眼神灼灼,有愤怒、有失望、有关切,还有恨铁不成钢。   他娘的眼神疲倦,像是在无声地控诉他的不省心。   这一次,陆怀海没有呛声。   他说:“父亲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很清楚。”   陆怀海转过身,步履稳健地朝祠堂的方向走去。   他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   谢苗儿没有见到陆老夫人。   半路遇上的那个小姑娘,是苏氏的女儿,陆怀海的亲妹妹,叫陆宝珠,今年十二了,但是小时候嗑坏了脑袋,从此便痴傻如幼儿。   这些是筝雅告诉她的。   她送谢苗儿走到半路,想起来出来时忘了将陆宝珠的屋子锁好,借口肚子疼赶着回去,却没想到这个小小姐已经偷跑出来,还拿木剑把谢苗儿的发髻打散了。   筝雅急忙道歉:“姨娘,实在对不住你,奴婢给您重新盘好头发,再去拜见老夫人吧。”   谢苗儿点头,她并没有因为陆宝珠的冒犯而生气。   原来陆怀海有个妹妹,只不过因为生病见不得人。   没有在历史中留下痕迹的她,一生是如何度过的呢?谢苗儿望着陆宝珠晶亮的眼睛,悄悄地想。   折腾了一番,时辰不早了,去到正院后,老夫人身边的仆妇委婉地请谢苗儿下回再来。   回到自己的小院后,谢苗儿和两个妮一起整理东西。   陆怀海既说了还会再来,不好总让他睡在地上,谢苗儿想看能不能找出些用得上的东西。   就这么忙到了傍晚,天已经擦了黑。   房中唯一的桌子摇摇晃晃,四个脚有三个脚不稳,大妮去和管事的人报备了,说明日来换。   谢苗儿点头,对刚回来大妮说道:“辛苦你走一趟。”   大妮看起来和谢苗儿年纪相仿,闻言,咧嘴笑了:“不辛苦、不辛苦。”   正如谢太傅哪怕取贱名也接受不了让女儿叫狗蛋一样,谢苗儿觉得大妮这个名字也有些太随意了,于是她问道:“你和妹妹的名字,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大妮茫然的摇摇头,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女儿家的名字,哪有什么含义呀!奴婢和妹妹的名字,只是序齿。”   谢苗儿闻言,道:“那,你可介意我给你起一个名儿,连身契上的一并改了。”   大妮忙不迭点头。   她是知道的,只有伺候身边的亲近人,主子才会给她改名。   她原本还担心自己不够伶俐,只能一直做粗活。   谢苗儿稍加思索后说:“日后,你便叫月窗,好不好?月亮的月,窗户的窗。”   星牖月窗,都是岩洞中通明的孔窍。谢苗儿虽未有幸真的去山间看一看,但是她能想象月色清浅,漫过星牖月窗会有多美。   大妮、不,月窗虽不懂她取名的出处,可是她自己念了两遍,觉得比大妮好听太多,高兴极了。   她先是要给谢苗儿磕头,被拦住后,好奇地问道:“姨娘,你是认得字的吗?好生厉害!”   拍完马屁后,月窗悄悄搓了搓手,她说:“姨娘,我还有个妹妹……”   意思就是,也想让她给二妮换个名字。   谢苗儿还没想好,就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靠近,是二妮提着她们的晚饭来了。   月窗心疼妹妹,去接她手上沉甸甸的食盒,谢苗儿眯着眼睛笑了,道:“你们姐妹情深,二妮也从月,叫月怜好不好?”   二妮月怜还在状况外,就被亲姐姐急匆匆按着道了谢。   谢苗儿打开食盒。   苏氏有了吩咐,所以她这一份晚食全是素菜。   主仆三人正用着晚饭,嘈杂的吵闹声飘进了偏僻的小院。   谢苗儿疑心是陆家人又在因为陆怀海的事情吵架,可她如今的身份也不能如何,只好按下了心里的担忧。   这一次安静得很快。   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悄悄来到了小院门口。   当然是陆怀海。   他爹有时候比他更“叛逆”。   赶着要他跪祠堂的是他,见他真倔着脖子要去跪了,他忽又变卦,让人把祠堂给锁上了,说陆怀海是不肖子孙不配见先人。   生怕成全了儿子似的。   陆怀海立在祠堂前沉默良久。   一时间,他发现自己哪里都不想去。   陆怀海没想太多,可走着走着,走到了他昨晚待过的地方。   他本要直接迈进去的。   不过,陆怀海难得稍微思虑了一下。   他现在脸色一定僵硬得很难看,有点丢人。   而院子里的谢苗儿听到了脚步声,走出几步来迎,一抬眼,她便看到人高马大的陆怀海,站在门口,正在狠命地用掌心搓自己的脸。   作者有话说:   海獭搓脸.gif 第8章   “陆公子,你……你来了。”   谢苗儿欣喜地看向他,视线短暂地相接之后,她觉得自己盯着人家的脸看实在是不甚礼貌,压着自己的视线往下收,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的话语中有一丝不自觉的熟悉和亲昵,但又和陌生人一般叫他陆公子。   这种微妙的反差让陆怀海觉得很新奇,他的眼睛不自觉在谢苗儿身上多盘桓了片刻。   少女螓首低垂、蛾眉细扫,颈畔肌理白皙细腻,连她散落的发丝都无法停留其上,悄悄滑进了她的衣领里。   非礼勿视,陆怀海正要收回目光时,注意到了她的眼睛。   她在盯着他的胸口发呆。   眼神灼热,像是要把那里烫出一个洞来。   陆怀海才练了剑回来,方才和父亲一番争执,没来得及换常服,他整整齐齐地穿着修身短打,腕上绑了护手,单边的皮质护肩还斜挂在身上。   他不自然地抬手掸了掸护肩。   “进去吧。”他说。   谢苗儿恍然回神,点点头。   刚刚……她就像着了魔一样,目光游移的时候,不自觉就定格在了他左侧肩下。   陆怀海现在还没有受伤,没有被施以酷刑,可是谢苗儿还是忍不住回想起梦里的场景。   他的肩胛被冰冷的锁链贯穿,流了好多好多血。   他那时该多痛啊。   谢苗儿心口隐隐的疼,她吸了吸鼻子,悄悄吐出了一口郁结之气。   陆怀海的身量还没有长成,但也足足比谢苗儿要高一头多,他没有低头,看不见她脸上纠结的表情。   今儿这院子总算收拾得像点样子了,薜荔的藤蔓被牵到墙上;地上不平整的土坷垃清理得干干净净,不再会绊走路的人一个大跟头;一张古旧的小饭桌支在四方的天空下,旁边就是花坛,里头那颗山茶被修剪得好看了很多。   谢苗儿很骄傲,这可是她们忙活了一下午的成果,于是她大大方方地道:“陆公子,是不是宽敞多了?以后你施展身手也更方便了。”   陆怀海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他昨天随手掰来用过、最后随手插在花坛泥巴里的木棍,都被她好好的摆在了墙角。   陆怀海心里涌现出一股很莫名的感受。   他分不清心里的波动是因为什么,干脆把谢苗儿的所作所为,归结到另一个奇怪的方向。   ——毕竟如今她是他的妾,家中又不顺,当然要讨好他这个丈夫,以期过得好些。   陆怀海便说道:“我说过,你不必惶恐,既留了你,陆家不会出尔反尔。日后你家中若有合适的安排,我也可以放你离开。”   这话他昨日确实说过,谢苗儿第一次听时觉得暖心,可再听他说一遍,却不是那个感觉了。   他以为自己做这些都是为了讨好他?   谢苗儿心里哭笑不得。   她只是好不容易有了健康的身体,闲不住而已,从前她就很喜欢整饬房间、修剪花枝,只不过那时体力匮乏,她做不了一会儿就没了劲。   但这些事情他无从知晓,更不知她钦佩他许久,自己的做法落在他眼里,难免变了意味。   不过嘛……谢苗儿又想,他果然不近女色,不然也不会直到身死也没有娶妻生子。   她收敛一些就好,他没有娶妻,她只要正常地和他相处,时间久了,让他对她多几分信任,在关键的选择来临时能听进去她的话,就足够了。   于是,谢苗儿淡淡笑着看他,道:“好,多谢陆公子体恤。”   这次她的回答也和上回无异,陆怀海听了,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   闹了那么一遭,陆家父子当然都没吃晚饭。   苏氏懒得管丈夫吃不吃,饿死他最好。   不过她记着儿子,听下头人说他又去了谢氏的院子,叹了口气,叫小厨房送了饭过去,还多给他点了碗排骨汤。   新支起的小饭桌派上了用场,夜色渐晚,陆怀海坐在院中,拿着筷子,食不知味。   谢苗儿走进,把油灯放下就走,生怕被再度误会。   陆怀海却突然搁了筷子,叫住了她。   “等等,你这里只有油灯,没有蜡烛?”他问。   谢苗儿点点头,她说:“油灯也很好。”   对于普通的蜡烛和油灯来说,是蜡烛更贵,一般人家用灯更多。   不过,从前谢家夜里点的都是防风的梧桐灯,灯火惶惶,烧起来的烟会被各有造型的灯筒导出去,一点也不呛人。   蜡烛光会晃,所以谢苗儿还是喜欢油灯。   陆怀海皱眉:“明天我让他们送些蜡烛来。”   不知为何,他说好话的时候总是比说其他话时语气更不善。   谢苗儿知道他是好意,福了福谢过他。   行礼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多看了他的左肩两眼。   和十年后,真正经历战场淬炼的杀将比起来,少年人的肩膀显得有些单薄。   可他现在全须全尾,是什么也换不来的。   陆家到底是食俸禄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油灯也不至于和平民家中一样烧菜油,里头盛的是无味的清油,燃起来光晕清澈,不太发黄。   晚风拂过,火焰轻摇。   暖香伴着微微的热意摇曳生情,两人的瞳孔里都映着光。   “一起用些。”鬼使神差的,陆怀海对谢苗儿说。   谢苗儿一怔,差点就应了。   不过她很快便想起来自己还在孝期,轻轻摇了摇头,“我还在为……父亲守孝,不便同陆公子一起用饭。”   她的拒绝反倒让一时冲动把话说出口的陆怀海舒了口气,他定住游移的目光,重新看向谢苗儿。   她穿着素色的衣裙,在夜里就像一层淡淡的云雾,发间别了朵白色的栀子花,正是幽香的源头。   谢苗儿说罢,便回屋去了,香气却始终萦绕在原处。   陆怀海草草吃完,饭后稍歇,独自远眺了会儿月亮,便收拾起心思,开始练剑。   宽肩窄腰,行止有度,一点绣花纹路都没有的短打劲装比昨日的飘逸常服更适合他。   夜色笼罩下,他的动作依旧敏捷,今晚他手上拿着的是真正的剑,而不是头都没削尖的木棍,侧挑、正挥,简单的招式间杀意沸腾,让悄悄围观的谢苗儿不由缩了缩脑袋。   好吓人,这要是被他捅了一剑,只怕是要被戳个对穿。   她应该感到害怕的,却挪不开眼睛,视线一直在跟随着他。   史书上写,陆将军惯用的是一手左手刀,谢苗儿原本猜测他和寻常人不同,是左撇子,可是两天相处下来,她发现陆怀海无论是拿筷子还是拿剑,用的都是右手无疑。   那他后来怎么改用左手刀了?谢苗儿想不明白。   陆怀海知道她在看他,但他没有心思顾及,全神贯注在剑尖那一点寒茫上。初夏凉飕飕的晚上,他出了一身淋漓的大汗。   待陆怀海终于畅快地收剑入鞘,月窗端着热水和巾帕,绷着脚尖走到了他面前。   她说:“小少爷,您先擦把脸。”   姨娘提前吩咐她烧好热水端来的。   陆怀海拿起巾帕,胡乱揉了一把,不经意地往卧房的窗口瞄了一眼——   只瞧见了一抹侧影。   她正在镜前梳头。   陆怀海把巾帕丢回盆里,盥洗去了。   待他走回房里,谢苗儿仍旧拿着梳子,把弄着自己的一头乌发。   听见他进来,谢苗儿转过身笑笑,眉眼弯弯。   中午冒出的那个念头再度出现在陆怀海脑海里,他问她:“你叫什么?”   “谢苗儿。”她回答得很干脆。   这个名字听起来和风雅毫无关系,他念了一遍她的名字:“苗?”   既而他心里觉得自己的疑惑没有来由。   她本就出身商户人家,他为什么会觉得她应该有一个风雅的名字?   谢苗儿点点头,本想拿纸笔写给他瞧,可房中并无笔墨,她灵机一动,摸了妆奁里的眉黛出来,垂下眼帘,在木头桌面上写自己的名字。   她的睫毛纤长,垂眼时在脸颊投下了一片细密的阴影。   “是这个苗呢,陆公子你看。”   陆怀海凑近看她的字。   是很大气的字,比他的要强多了。   两人不知不觉凑得有些近,连呼吸似乎都交织在了一块儿。   陆怀海往后退了两步。   谢苗儿却恍然未觉,她苦恼地托着自己的左腮,道:“用的眉黛,写得太丑了。”   说罢,她胡乱擦掉那个苗字,重新认认真真地写了一遍。   写完后,她眨着眼睛看向陆怀海。   陆怀海只觉喉咙有些滞涩,他叫她:“谢苗。”   谢苗儿应了,随后察觉不对,“是谢苗儿。”   他学着她的腔调:“谢苗。”   她强调:“谢苗儿——”   “谢苗。”   “谢——苗——儿——”   谢苗儿连眼睛都瞪圆了。都好几遍了,陆怀海叫出口的,还是谢苗,儿的音被他吞掉了。   她知道有的南边人说话会有些吞音,可是陆怀海出生在辽东呀,并不是出生在南方,他和陆家一起来这边时应该已经十二了。   可是没待谢苗儿想通,她、和陆怀海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双双闹了个大红脸。   什么嘛?   她怎么、怎么带着他反反复复念了这么多遍自己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发不出儿化音的小陆:糟糕 第9章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谢苗儿窘得要死,恨不得当场遁走。   陆怀海也没好到哪去。   晚间操练了半个多时辰,全身的肌肉本就是紧绷的,闹了这么一遭后,更是僵硬得不行。   他不自在地捏了捏自己的虎口,试图松下劲来。   可他又想,无论如何,她如今已经做了他的妾侍,他……是她的夫君,她的名字,他当然是叫得的。   于是,他火上浇油地再唤了一声:“谢苗。”   谢苗儿含含糊糊地应声,也不管那个“儿”他到底说不说得清楚了,反正他爱叫什么叫什么吧!   她别过脸去,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   见她尴尬,陆怀海浑身僵硬的毛病诡异地不治而愈。   谢苗儿到底还是个矜持的小姑娘,她有点别扭,搓着掌心的眉黛的壳儿,对陆怀海道:“时候不早了,陆公子,歇下吧。”   明天她还要赶早去拜谢陆老夫人的救命之恩呢。   夜风微凉,透过了长格的窗扇。   陆怀海偏头,望向窗外深不见底的黑:“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他手长,一侧身就将窗户“吧嗒”关上了。   陆怀海侧过了脸,倒叫谢苗儿把他的长相看得更分明。   眉峰上扬、眉尾凌厉,他整张脸都是锋利上挑的走向,和他的人一样大开大合,唯独眼睛的形状是偏圆的,眼神里的光亮得吓人,在夜里也沁出些些凉意来。   练了一晚上剑,他身上燥热得很,哪怕盥洗过,额发也不可避免的,被新生的汗水打湿了。原本旁逸斜出的发丝贴在了他的发际,让谢苗儿发现了不得了的地方。   日后凶名远扬,所到之处倭寇四散而逃的陆将军……   其实发际上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美人尖。   她若无其事地多看了两眼,又若无其事地走到他身边,把他才合上的窗扇留出了一条缝儿。   谢苗儿说:“小少爷,我没有那么容易着凉。而且,床上已经装好了帐帘。”   他成日练武,又正是火力旺盛的年纪,若不是怕她受风,没有必要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   只是以他的性格,是不会主动告诉她自己关窗的原因的。   晚风习习,夹杂着夏日晚空独特潮意,透过了窗牖的缝隙,抚去了陆怀海额上的汗。   他挑眉看她:“你叫我什么?”   谢苗儿眨眨眼:“小少爷。”   只比公子好听一丁点。陆怀海未置可否。   两人没再多话。   谢苗儿脱了寝鞋,坐在床沿,将新装的床帐一点点放下。   有了床帐的遮掩,她终于敢在睡觉时把自己脱得只剩里衣了。   听着床上布料摩擦的响动,陆怀海当然知道她在脱衣裳,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煎熬。   她的手脚是不利索吗?怎么窸窸窣窣这么久还没脱好。   床上,谢苗儿正苦着脸和绳结做斗争,在差点打出个死结之前,有惊无险地解开了。   四体不勤、衣来伸手的谢小姐长舒一口气。   听见她的动作逐渐停下,陆怀海也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他闭上眼,刚想睡,脑子里又蹦出来昨晚她的那句没来由的梦呓。   “陆怀海呜呜呜你不许死!”   他警觉起来,她不会今晚也说梦话吧。   终于,陆怀海还是没忍住问了她:“昨晚,你做梦了?”   谢苗儿连眼睛都没闭,她睡不着,正掰着手指玩儿,闻言,她惊道:“你怎么知道!”   果然,陆怀海又开始觉得牙根痒痒了,他继续问:“你梦到什么了?”   不只是做了梦,还梦见了你是怎么死的。   这种话,谢苗儿当然不敢说,她捂住自己的嘴,在脑子里盘算了一会儿才开口:“没什么,我醒来就记不清楚了。”   她反客为主地问陆怀海:“小少爷怎知我昨晚做梦了?”   陆怀海没好气地说:“你说梦话,吵得很。”   原来是自己把他吵醒了,谢苗儿很愧疚,她说:“对不起哦,我不是故意的。”   愧疚中还有一点好奇,她忍不住问他:“我都说什么梦话了?”   陆怀海已经重新闭上了眼,他敷衍答道:“喊了我的名字,旁的就没了。”   他藏了一半没有说。   直觉告诉他,她的梦话没有那么简单。   谢苗儿却不知,她心想,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今天要问她的名字。   她觉得当着他说梦话怪不好意思的,小小地辩解了一番,试图挽回自己岌岌可危的形象。   “昨天……昨天是我太累了,多思多梦,才说了梦话,我以前都很老实的,睡觉从来不乱动,也不会说梦话,今天你肯定不会被我吵醒了,我睡相很好的……”   她的话很碎,很催眠。陆怀海听着,眼皮越来越重,渐渐合上了。   听不见他的回应,谢苗儿撩起帐子的一角,钻出个脑袋来看他。   见他已经闭上眼,陷入了眠梦,她害怕惊醒他,一点一点地把脑袋又缩回去了。   他练了一整天的武,肯定很累了。她想。   她渐渐放缓了呼吸,也睡着了。   ——   翌日,晨。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醒来的。   男人的衣服形制简单些,陆怀海很快便起了身,还不忘拿起镜衣,在镜前转了两圈,看看自己的衣着有没有那里不得体。   今日外面下了点小雨,有风。   细微的风吹不动人,但是却悄悄吹起了床帐的一边。   床上的谢苗儿正在穿上衣,为了方便,把缎子似的长发拨到了右肩前头,她低下头,正在系腰间的系带。   还未整理好的衣领松弛,白莹莹的左肩正好映在了镜中。   像是掬撒人间的一捧月,莹润得几乎不真实。   陆怀海起初还未反应过来镜中那抹白是什么,等他回过神来,翘起的床帐早已垂下,作乱的风也钻走了。   让他几乎疑心是自己出了幻觉。   他深呼几吸,重新盖好镜衣,几乎是恶狠狠地把窗扇关合后,才转身出去。   谢苗儿没在意他的动静,穿好衣裳起身后,叫来月窗替她梳头。   月窗问她:“姨娘,你今日怎么也起这么早?”   “早么?”谢苗儿摸着自己的鬓边,说:“他不也起来了。”   院子里,剑刃破空的声音如约而至,谢苗儿竖着耳朵听着,颇有些感慨。   后人皆道陆将军天赋异禀,却不知他的横空出世背后,藏着日复一日的苦修。   谢苗儿说:“梳得牢靠些。”   不要和她昨日自己梳得那般,走两步便歪歪斜斜。   月窗便笑,“放心吧姨娘,奴婢底下几个妹妹,都是奴婢给她们梳的头。”   谢苗儿放心了,看她的十指在自己的发间穿梭,挽了个挑心髻。   她很满意,照了好一会儿镜子。   这就是邕朝女子常梳的发式吗?谢苗儿照了好一会儿镜子,颇有些不可置信之感。   欣赏够了,她才走出了卧房。   陆怀海正在扎马步。   他下盘极稳,就像青松深深扎入了大地。   他分心问她:“起这么早做什么?”   谢苗儿笑笑,道:“昨天本该拜谢老夫人,可是去晚了,今日就起得早了些。”   她是陆老夫人捞回来的,陆怀海知道,他站起身,点点头,说道:“你同我一起去。”   谢苗儿微讶。   陆怀海看起来连袒护他的母亲都不甚亲昵,她还以为他和家中亲人的关系都不太好。   像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陆怀海说:“祖母待我很好,在延绥的时候,她还没有生病。”   谢苗儿忽然能猜到,这位陆老夫人为什么得了疯病。   长平九年,陆老夫人的长子陆胜文,亡;   长平十七年,陆老夫人的次子陆定峰,亡;陆老夫人的丈夫陆振谋重伤。   长平二十年,沉疴难返的陆振谋亡故。   越是能想明白,谢苗儿越是觉得心口闷得慌。   她藏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绞了许久袖口的布料,沉默良久,道:“好,我们一起去。”   两人并肩而行。   陆怀海的神情淡淡的,看起来不悲也不喜。   他的表情与往日无异,可是谢苗儿就是觉得,他在难过。   她轻轻拽了拽陆怀海的袖子,和他说话:“小少爷,老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呀?我怕我会冒犯到老人家。”   陆怀海低头,她马上便松了手。   她在哄他?   说不上是什么感受,陆怀海多看了谢苗儿一眼。   她今天梳了一个高髻,才堪堪与他的肩平齐,眉毛细细描过,就像仕女图里的美人。   陆怀海心里没有多少伤心,他说:“不会,她会喜欢你的。”   小辈很难评判长辈。   不过陆家上下都知道,陆老夫人还未生病时,其实是个跳脱的性子,不服老也没有老夫人的架子。   她最喜欢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哪怕病了也是如此,否则那日也不会在街上接过烫手山芋,救下谢苗儿了。   陆怀海人高腿长,谢苗儿三步才能赶上他两步,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丝毫未觉,跟着他走的谢苗儿已经快要喘大气了。   还好陆家不算大,两人很快就到了正院。   见陆怀海和老夫人纳的那个妾一起前来,老夫人身边的墨晴睁圆了眼睛。   真是稀奇事,才两日,他们就出双入对了?   不过墨晴伺候陆老夫人多年,是个沉稳的性子。   她朝两人道:“小少爷,姨娘,里面稍等。老夫人才起来。”   作者有话说:   谢苗儿:美人尖诶! 第10章   墨晴带着两人进了侧厅,沏了壶热茶。   “二位先坐坐,奴婢这就去通传。”   谢苗儿心里七上八下的,连茶盏都有些端不稳,干脆搁下了。   陆老夫人是陆家人里唯一一个见过“谢苗儿”的人。   怪力乱神之说总是让人害怕的,谢苗儿虽不觉得自己是邪祟鬼物,可是好好的人突然换了芯子这种事,若是被旁人看了出来,只怕要惹来事端。   所以谢苗儿一面盯着自己的鞋尖发愣,一面在心里梳理她穿来前与陆老夫人的那一面,生怕有什么细节被自己忽略了,叫老夫人察觉出不对劲。   她有心事的时候,喜欢绞着袖口绕圈,一旁的陆怀海察觉了她的小动作,问:“在想什么?”   谢苗儿张了张嘴,没等她回答,内门的帘子里探出只手来。   “来,您慢点走。”   墨晴走在前面一步,她斜着身子,撩起了帘子。   一个端庄的老妇从里间慢慢走了出来。她的鬓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窝凹陷,下颌稍方,看得出来上了年纪,但是腿脚很稳,走得很妥当,一点也不像有疯病的样子。   年轻时的她,也是扛起缨枪守过城门的人。   陆怀海见了,走上前去搀扶。   “去,当我七老八十了呢?扶什么扶。”陆老夫人说着,把他的手从自己小臂上打了下去。   墨晴憋着笑,给老夫人把椅子拉好,道:“老夫人,小少爷担心你。瞧,今天把您给他纳的谢氏也一起带来请安了。”   在陆怀海站起身的时候,谢苗儿就已经跟着站了起来,见屋里三个人都在看她,她大大方方地往前走了两步,朝老夫人福了福。   “多谢您救命之恩,今日特来拜谢。”   陆老夫人像是眼睛不太好,她微眯起眼,招了招手,对谢苗儿说:“走近些,让我看看。”   谢苗儿走到了老夫人跟前。   陆老夫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最后拉了她的手来,拍拍她的手背。   “好好活着,才对得起你爹。”   属于这具身体的情绪无可避免的影响到了谢苗儿,她的眼眶微微泛红,说道:“是,老夫人。”   老夫人松开了她的手,又去捉陆怀海的,她说:“我起初还担心是自己乱点鸳鸯谱,如今看你们站在一处,倒也觉得挺合宜。”   墨晴见状,走到了谢苗儿身侧,暗示她和自己一起出去。   祖孙俩难免有些体己话要说,有旁人在场不方便。   谢苗儿乖觉地和墨晴一起退下了。   墨晴是个活络的,面相也和善,她问谢苗儿:“谢姨娘,您之前的伤可好了些?”   那时起了争执,“谢苗儿”在推搡间磕到了膝盖。   谢苗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髌骨,道:“好些了,淤青差不多已经散开了。”   墨晴便笑道:“那就好,一会儿奴婢差人再给您送些红花油。”   一个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一个是小少爷房里的妾,说起身份尊卑来,未必谁比谁自在,谢苗儿还是能明白的。   她感受到了墨晴散发的善意,笑着谢过了她。   两人闲话了片刻,侧厅里,陆怀海走了出来。   他对墨晴道:“祖母该喝药了。”   墨晴点头,朝两人曲了曲膝,转身回去了。   一天里,陆老夫人只有才起床这一时半刻是清醒的,不清醒的时候别说喝药,别把药碗给打翻都不错了。   陆怀海要送谢苗儿一起回去。   当然,他也并不想走陆家的大门出去。这个时辰,很容易迎面撞上正要去上值的他爹。   翻墙多了,走正门反倒变成了稀罕事。   能和祖母聊上这么久的孙辈很少,至少在谢苗儿的记忆里,无论是她还是她的兄姊,偶尔见到爷爷奶奶,几乎都只有打照面请安的情分。   她不免有些好奇,趔趄着跟在陆怀海身后时,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小少爷,方才你同祖母都聊了些什么呀?”   陆怀海这回终于注意到了自己步子太快,放慢了脚步,好叫她跟上。   至于聊了什么……   陆老夫人说:“这件事情,是我不对,莫名其妙给你添了个妾。”   她发癔病时,意识无法清楚地控制自己的举动,可是自己做了什么,没发病的时候她都能记起。   世上罕有会和孙子说自己不是的祖母,何况给小辈房里添人,原本就算不得什么错事。   所以陆怀海道:“无妨,权当让她暂时落脚。”   陆老夫人点点头,和孙子闲话几句后,脑中那股熟悉的、如同被浓雾笼罩的感觉渐渐浮现。   喉头紧滞,是发病的前兆,陆老夫人抓稳了红木的扶手,定住了身形。   她闭上了已经不复年轻时清澈的双眼,道:“这段时间,别让那谢氏和家中见面。不要让旁人知晓,也别告诉她。”   陆怀海不解,没来得及问,陆老夫人已经压低声音,斥道:“出去!”   陆老夫人是一个要强的人。不愿意在和她血脉相连的小辈面前发作。   走出来之后,陆怀海神情依旧紧绷,突然被谢苗儿问起,正好让他想到了祖母最后的那句话。   为何不能让她同家中见面?   还不能让她知道?   谢苗儿浑然不知,她见陆怀海没有回答,以为是自己多嘴了,忙道:“是我冒犯。”   陆怀海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他说:“没什么,家常话罢了。”   谢苗儿很是感慨:“小少爷,你和祖母的感情真好。”   她的羡慕溢于言表,陆怀海瞧见她的表情,以为她是触景伤情,想到了自己故去的父亲。   他并不会安慰人,于是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今日初二。”   哦,初二。   初二怎么了?   谢苗儿眨着懵懂的眼睛看陆怀海。   他只好继续往下编,“初二……”   初二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快要编不下去的时候,陆怀海正巧看到小径的岔路口,二房的丫鬟小厮,喜气洋洋地抱着才领的绢布。   “你该领月钱了。”他僵硬地说。   月钱!谢苗儿眼前一亮,她问:“小少爷,你们家的妾,该有多少月银呀?”   大房和二房是养着姨娘的,但陆怀海哪知道她们有多少月银,随口提的而已,他含糊道:“你叫丫鬟领了便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快便回了小院。   见陆怀海要翻墙离开,谢苗儿叫住了他,问:“小少爷,你今晚回来吗?”   她的话问得坦然,倒让陆怀海半分旖旎心思也无,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回。”   ——   谢苗儿草草用了碗薄粥,叫来了月窗月怜,让她们去找管事的领月例去了。   领月银对于谢苗儿来说是足够新奇的体验。   谢太傅家的娇娇女从来没有领过月银,爹娘疼她,银子哪还要领?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   在她精神尚好,还没有被病痛磋磨得只求速死之前,还能帮娘打算盘、理帐本。   十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遑论权力中心的京官呢?谢太傅不贪,但他既在这个位置,谢家的产业就不会少。而谢夫人出身门当户对之家,光嫁妆就很是客观。   从前,谢苗儿拨着算盘珠子,计着以百千为数的一笔一笔,心里都无甚波澜。   而现在,她看着月窗献宝似的捧来的五两银子,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瞧见她的表情,月窗哑然失笑,她说道:“姨娘家中明明是做生意的,可奴婢瞧着,您却像没见过银子似的。”   谢苗儿收敛神色,掩饰性地轻轻咳了两声:“确实没有。”   她以前赏婢子用的,都是银瓜子银花锭一类的东西,这种毫无造型、朴实无华的银子,她确实没有见过。   不过,月窗却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她的话里满是羡慕:“那姨娘从前在家中,肯定是很受宠的,都不必帮家中打下手做生意。不像奴婢,被家里卖了呢,如今月月还要给家中送银子。”   月怜正摩挲着掌心的银钱,听了姐姐的话,附和道:“是啊是啊。”   谢苗儿问:“你们一定得送钱回去吗?”   月窗叹气,“奴婢的娘日日都要吃药,爹又没出息,底下还有一串弟弟妹妹。”   谢苗儿默然。若非家中境况不佳,也不会把两个女儿都给卖了。   主仆又聊了两句,谢苗儿忽然问起:“我记得你们家不在台州卫,是怎么把银子捎回去的?”   月窗道:“这个简单,管府上东西出入的刘嬷嬷,就守门的那个老妇,她的儿子管在外面管陆家的庄子,其他丫头要给家里递东西送银子,都找她。她从中收一点钱,也挣了不少呢。“   谢苗儿心念一动。   “她”的继母还带着“她”的弟弟妹妹在乡下。   虽然她现在还没有办法,让那个害死了“她”和“她”父亲的恶人付出代价,但至少,她得负起姐姐的责任。   谢家的布坊已经没有了,继母一个寡妇,带着儿女肯定过得艰难。   于是,谢苗儿道:“月窗,麻烦你帮我走一趟。我也想把银钱送回家里去。”   在原身记忆里的片段,和家人相处的片段总是温暖和睦的。哪怕是继母后来生的小妹妹,和她也很亲昵。   等到后面情况允许了,或许还要和她们再见上一面,谢苗儿想。   总要看到她们都好好的,才能安慰那个枉死的姑娘的在天之灵。 第11章   这是陆老夫人穿来邕朝的第四十七年。   穿来这个世界太久,陆老夫人已经分不清楚,在现代活过的那二十来年,到底是真实存在的经历,抑或只是黄粱一梦?   她分不清楚,也无人可以为她解惑,她没有力气再去思量这许多,接连失去亲人的打击早让她对一切都兴致缺缺。   那日顺手救下了一个被恶霸欺凌的小姑娘,也不过是随意为之。   直到清早见她来请安,陆老夫人才感觉自己提起了一点兴趣。   那个小姑娘微微提起裙摆,莲步轻移,像一朵漂浮的暖云,走到她跟前,行云流水地朝她行谢礼。   她的举手投足,和那天哭泣着拦在她马车前的女孩儿完全不同。   陆老夫人一眼就能看出,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肯定换了芯子了。   可能遇到了老乡,陆老夫人心下稍惊,但并没有多少他乡遇故知的欣喜。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生活在这里的年月比活在现代的日子要多上太多,就算有现代人穿越到这个世界来,她如今还算她的同乡吗?   为了适应这里的环境,陆老夫人早把自己变成了“装在套子里的人”。   不过,灵魂转换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令人畏惧的,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考量,陆老夫人才叫陆怀海别让那小姑娘见到家人。   毕竟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都能瞧出来她的变化,何况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家人呢?总得冷上一段时间,等到记忆渐渐模糊,一切才好解释。   深宅大院里的妾室,本就极少能与家人相见,没什么奇怪的。   陆老夫人打了个呵欠,一旁的墨晴见状,道:“老夫人,您困了,奴婢扶您歇下吧。”   墨晴和底下的奴婢,不能说对陆老夫人不真心。只是久病床前尚且无孝子,何况奴婢呢?她们也不过希望她能多睡觉,少发疯。   陆老夫人原本并不累的,可是想到这些,她的眼皮忽然止不住的打颤。   老夫人……   她从前也是有自己的名字的。   秋素馨。   秋素馨想,下次,她要好好试探试探,看那个小姑娘到底是从哪来的。   ——   月窗是个伶俐的丫头,等谢苗儿把住址、要交予的人交代清楚后,立马就出了门。   妹妹月怜则一边打着络子,一边陪谢苗儿谈天。   据月怜所说,她们上面有个大十多岁的姐姐,很早就嫁了,实际上在家里带弟弟妹妹的,一直是月窗这个二姐姐,里里外外的事情她都能操持,待人打交道从不犯怵。   谢苗儿确实觉得月窗很好,既不多话,办事也利索。   这不,月窗很快便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她说:“姨娘,奴婢已经和那嬷嬷说明白了,让她把银子转给西街六巷的文二姐,再让文二姐给姨娘家里捎信。刘嬷嬷应了,知道是姨娘要办事,没有朝奴婢要过路钱,奴婢看她是要给您卖个好。”   陆怀海是陆家这一辈唯一的儿子,大房的陆虹、二房的陆檀珠还有三房的陆宝珠都是女儿。   旁人不知晓陆怀海和谢苗儿之间的事情,她们能看见的是,谢姨娘一进府,小少爷就连着和她待了两天。   这两天,有月窗这个活络的,陆家大概的情况谢苗儿也都摸清了,是以她并不意外嬷嬷的示好。   谢苗儿点点头,问道:“那你可问了她,要多久才能把银子送到?”   月窗答:“刘嬷嬷说,明日她就可以让儿子把银子送去西街。不过再往乡下送,恐怕要多耽搁几日了。而且……”   月窗压低了声音,“最近据说有不少倭人,带着大刀,都已经打到其他卫所了!吓人得很。”   月怜年纪尚小,闻言立马就开始害怕了,月窗赶忙去哄她,哄了几句,见谢苗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忙又去劝慰她。   “倭人年年都来,咱邕朝兵雄马壮的,他们肯定和从前一样,最多能抢抢海边的渔民。姨娘莫要担心,反正,打也打不到咱陆府上。陆三爷可是四品官呢。”   若是正如她所说的就好了,谢苗儿苦笑。   长平二十二年,远在海外的那弹丸岛国上,爆发了旷日持久的战争,这场战争将他们国内分为南北两朝。南朝怀良亲王以寇为利,拒绝了邕朝的和谈,甚至斩了邕朝的使节。   已经是二十三年,战火终于烧到了邕朝沿海。没有活路的倭人要来抢肉吃了。   也是在这一年,陆怀海初放异彩。   他隐姓埋名,投入军伍,厚积薄发,让倭人闻风丧胆的陆将军打响了第一仗。   翻阅史册时,谢苗儿不明白他为何要隐姓埋名去投军,毕竟他出身军籍,子承父业去打仗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后世评论大多认为,是陆将军不愿吃祖辈的老本,在军中被特殊对待。   可现在,谢苗儿见到了十七岁的陆怀海,了解了他和家中剑拔弩张的关系,她忽然能猜到,他这么做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的爹娘不会允许他继续做以身犯险、让陆家绝嗣的事情。   也是在这一仗之后,陆怀海亮眼的战绩终于赢得了陆家人的认可……   谢苗儿想得出神,许久后才道:“总是要小心些的,月窗、月怜,你们最近也给家里递个信吧,让他们少跑动。”   月窗虽不以为意,但还是应下了。   谢苗儿望着墙外的天空,久久不能回神。   她知道,这一仗的结果是好的。   这一批来犯的倭人不成组织,被打了个落花流水,除却极少有命逃回去的,剩下的,都被丢到海里喂鱼去了。   可是……在刀兵相接的过程中呢?会有多少百姓被牵连?   还有在外的家人,他们会不会受伤?   谢苗儿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像个多思多虑的小老太太。   过了大概一旬的功夫,她期待已久的家中回信终于来了。   见谢苗儿打开信封,认真地看着,月窗有些艳羡:“姨娘好厉害,都不用找人读信。”   在记忆里,原身是认字的,谢苗儿才敢这样读信。   她笑笑,没说话,眉头却越看越紧蹙。   信约莫是继母找乡里代写的人写的,字句僵硬,大概的意思是,她和儿女在乡下过得辛苦,没有田地,吃住都在外家被嫌弃了,前几天弟弟又病了,希望谢苗儿这边能再送些钱过去。   不知人间疾苦的谢苗儿没有想太多。   弟弟病了,多送些钱是应当的,不过她手中不宽裕,那五两银本就只留了一点给自己。   可是再等半个月,会不会耽误弟弟的病情?   没人比谢苗儿更懂生病的苦楚,她不忍心,最后硬想了一个法子。   是夜,天黑漆漆的,星星和月亮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和之前一样,陆怀海踏着夜色来了。   这段时日,他和家中关系缓和不少,苏氏还暗示他,他爹最近脾气下来了,回自己的屋子住吧。   陆怀海表面敷衍着,到了晚上,还是不自觉地往这巴掌大的小院走。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因为什么,总不能是她这儿的地铺睡得舒服吧。   陆怀海只好把一切归结为,在东厢和他爹抬头不见低头见,见多了,他们父子俩难免又要吵闹。   躲个清净,他想。   事实上,谢苗儿这里确实清净,她的小院本就是另辟的,哪儿都不沾。   夜里,他练刀、舞剑、间或打一组拳;而谢苗儿就坐在楹窗前,那里摆了张四个腿都齐全的小桌子,她有时打络子,有时写写画画,忙得累了,她就会悄悄抬眼看他。   明明两人之间什么也没说,彼此之间安静的气氛却让人觉得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陆怀海不喜欢人潮汹涌的地方,他喜欢……这样宁静的感觉。   今天也不例外。   他凌空挥下最后一剑,剑指长空,旋即将剑鞘往空中一抛——   剑鞘落得刚好,稳稳当当地把剑身吞入其中。   花里胡哨的收剑入鞘之后,陆怀海状似不经意往窗后闲闲一瞥。   谢苗儿没抬头,正抓着自己的耳朵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精彩的动作没被该看见的人看见,陆怀海有些失望,信手把剑丢到了墙根。   听到“梆当”一声,谢苗儿这才抬起头,而陆怀海已经转身去盥洗了,没在窗前停留。   谢苗儿继续埋头,自暴自弃地搓着自己的耳朵尖尖,把耳朵揉搓得比西瓜瓤还红。   怪不好意思的,她想和陆怀海借钱……   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自己张不开口。   可是弟弟生病了,她手上没有现银。纵然可以绣花打络子拿去换钱,可一来卖钱需要时间,二来她并不敢使出超过原身太多的技艺。   没等她再踟蹰太久,陆怀海已经走来了。   他的脸好像比平时还要冷一点?   看见他微抿的唇,谢苗儿刚刚好不容易积蓄起的勇气,一下子就没了。   她咬咬牙,叫住了他:“小少爷!”   陆怀海停步,低头。   他瞧见了她泛红的耳尖,也瞧见了她袖子底下绕着帕子打圈的手指,以为她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定了定神,把心里的杂念抛了开来,准备好好听她说话。   她羞赧地都不敢看他:“我、我想和你借点银子。”   作者有话说:   我:才第11章,你以为人家要说什么???   另外,最近开始上榜了,我可能会开始疯狂的改文名文案,也可能会换封面,宝们看到了不要害怕,不是你们收藏夹里出现了莫名其妙的书TvT我只是想换一个能把人骗进来的文名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狗式面包 11瓶;一笑作春温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谢苗儿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从来没有为钱犯过难。   结果平生第一次把“借”说出口,就是对着自己从前最最最最钦佩的人。   说完,谢苗儿好一会儿都没听到陆怀海的回应,本就悬得不上不下的心更忐忑了。   她和他还没认识多久,会不会真的太冒犯了?   谢苗儿偷偷抬起眼皮,想打量他的神情,可是他站得离她很近,她这样悄悄的,最多瞧到他的肩膀。   但都已经说出口了……   谢苗儿紧扣着自己的掌心,试图和他解释:“真的遇到了急事,才贸贸然同你说起。小少爷,你不用担心我还不起的,我每个月有五两月银呢,我还会绣东西,叫月窗帮我拿去问过了,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一张荷包可以卖……”   看着眼前耷拉着的脑袋,陆怀海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的絮叨。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亏他等了半天她酝酿。   谢苗儿猛点头,随即懵懵懂懂地抬起脑袋,眼巴巴地看向陆怀海。   陆怀海忽然就忘记了自己先前心里微妙的失落,他默了默,问:“你要多少?”   谢苗儿慢吞吞地伸出了一个手指头,“十两。”   她还不忘郑重其事地补充:“下个月初二我就还你。”   陆怀海没说话,径直从衣襟里摸出一张银票。   是东南最大的票号、金麟商行的银票,面值五十两。   ——和亲爹干仗,完事儿再出去躲两天风头,对于陆怀海来说是家常便饭,所以他总是贴身带着跑路钱。   当然,他不会把这个原因告诉谢苗儿,而是有点豪气地把银票“啪”地拍在了小几上。   谢苗儿看清了面额,不由有些苦恼:“我只需要十两,这里太多了,等我明日去了票号,兑了银子再把剩下的还你。”   陆怀海无言以对,他喉头就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不上也不下。   他说:“不用还了,拿去应急。”   在这件事情上,谢苗儿意外的固执,她说:“小少爷,不行的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若不要我还,我便不敢要了。”   好吧,没完没了了。陆怀海叹气,道:“随你。”   谢苗儿这才欢欢喜喜地把银票收了起来,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   陆将军果然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人!   天色已晚,两个人都不是多话的性格,没再闲谈,钻进了各自的被褥。   陆怀海摸了摸被角——天渐渐热了,他的被子被很贴心地换成了薄被。   因为一些陈年旧事,母亲苏氏的精力更多地放在了痴傻的女儿陆宝珠身上,对于陆怀海这个儿子缺乏关注,待他如今渐长大成人,苏氏才想起要关心他,在他和陆湃章之间调停。   当然,陆怀海一个做哥哥的,也不至于和妹妹去争母亲的宠爱。他从十一岁起,就开始自己稀里糊涂地过,一床被从年头盖到年尾,天冷就和衣睡,天热就踢被子,反正他自诩铁血男儿,这点小事算什么。   其他家人当然也是关心他的,可除却祖母,其他人对他的关心就像一张藤蔓罗织的巨网,让他透不过气来。   所以,陆怀海有时甚至很讨厌被关心的感觉。可意外的是,他并不讨厌谢苗儿对他的体贴。   她的关心不张扬,就像她鬓边单朵的栀子花,只有淡淡的余韵。   这种体验很新奇,陆怀海摸着薄被,打算睡下了,于是他起身吹熄了灯。   可眼前还是亮晃晃的。   烛光把谢苗儿小小的身影投在了床帐上。   她蜷起腿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个圆圆的东西,正在挑针穿线。   陆怀海困得不行,勉强问她:“谢苗,你在做什么?”   谢苗儿“啊”了一声,她放下绣绷,揉了揉眼睛,“在绣荷包。”   “有这么急?”   好啦,其实也不是那么急,只不过她头回欠人钱,心里惴惴的,想早点还上。   谢苗儿惋惜地看了一眼绣到一半的荷包,转头吹熄了蜡烛。   “不急,我明天再绣吧。”   陆怀海被她噎得困意全无,他前些日子才送来的蜡烛,到头来竟是方便了她熬夜绣活。   也不怕把床给点了。   他又问:“刚刚我练剑的时候,你也是在绣东西?”   谢苗儿点点头,既而想起来自己在帐内,点头他看不见,忙道:“是。”   陆怀海更睡不着了。   就因为绣那卖钱的荷包,她错过了他收剑的精彩动作。   他没好气地对她说:“睡觉,你的荷包我要了,不必卖了。”   谢苗儿乍一听,没明白他的意思。   月窗拿荷包问了绣坊老板娘,因她手艺好,可以开两钱银子一只,想赚五两银子,得绣二十多只呢。   他要那么多荷包做什么?   可是黑暗里已经没了他的声音,他好像已经睡了,谢苗儿不好意思吵他,抱着膝盖苦思冥想。   想了许久终于想明白了。   这就是以物抵债啊!他体谅她捎东西出去不容易,干脆帮她收了。   那她明天就开始赶工,一定早点把荷包都给他。   谢苗儿想通了,终于安心睡下。   ——   第二天,谢苗儿难得的和陆怀海一起起了个大早。   梳洗后,她粥也不吃了,马不停蹄地拿起绣绷开始干活。   欠钱的危机感笼罩在她心头,连陆怀海晨练都没心思看了。   陆怀海:……   算了,他想想她手上的荷包是给自己的,也就没说什么。   走之前,陆怀海对谢苗儿道:“最近外面风声紧,沿海来了不少倭寇,宵禁也提早了一个时辰,你别出府了,有事让下人去办。”   局势是真的,借由此让她不要出府也是真的。   谢苗儿应下,道:“小少爷,那你在外也一定小心。”   陆怀海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走了。   今日他出去得格外早。   李成兰约他去赌坊。   李成兰的原话是:“我这么多兄弟里就数你手气好,你不用赌,就和我站在一处,我摸牌都更顺了。”   和他一道习武,到底是欠他人情,这种小事叫他一起,陆怀海不会拒绝。   不过不妨碍他觉得李成兰想法离谱就是了。   平时要练武,都是陆怀海去捞李成兰;而到了这不干正经事的时候,就变成了李成兰早早地在等他。   见陆怀海来,他快走几步迎上:“走走走,今早兰康坊要开新盘口,新盘口旺人呢,我们走快点,一会儿要赶不上趟了。”   这种地方总喜欢起些风雅的名字,妓院叫艳满汀,赌场叫兰康坊,仿佛套个好名,里面的龌龊事就能见得了光一样。   “什么新盘口旺,都是骗人入局,”陆怀海说:“第一天就让人输个底掉,谁还去。”   道理都懂,李成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管他呢,能赢就是好的。”   他就是这样混不吝的人,陆怀海不会劝,因为劝也没用。   兰康坊外,络绎不绝的人潮往里涌。   陆怀海皱了皱眉。   他不喜欢这样的氛围,偶尔为之也就罢了,若李成兰要天天拉他来,他也不会同意。   和李成兰一样等着在新盘口大赚一笔从此翻身的赌徒不在少数,门口的小厮被硬生生挤到墙上,一双脚都快悬空了,还在那振臂高呼。   “各位爷里面请——打马、升官图、叶子戏……都有!”   人群中,有人在问自己的同伴:“张端,今天我们是打揭还是打猪窝?”   “呸,都不打,今天新盘口,要打就打关扑,玩个大的。”张端答。   陆怀海和他们擦肩而过,听见了他们的闲谈。   他若有所思地扭过头,看了那个被叫做张端的男人一眼。   他长得不高,细眼长鼻,面上发青,一看就是沉溺于酒色之徒。   哦。   他就是张端啊。   逼死了小姑娘她爹的人。   李成兰在叫他:“你快过来,人多,别走散了。我们去楼上。”   陆怀海收回了目光,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跟着李成兰上楼。   一楼的筹码小,花样单一,基本上都是贩夫走卒在下面赌。   二楼的气氛就要好些了,有点钱权的人才上得来,花样沾点风雅,筹码更大,却很少有和楼下一样玩到撞墙才罢休的情况。   不过嘛,赌徒哪有高雅低俗之分?赌起来都要红了眼,无非有点钱的人他更输得起一些。   陆怀海坐在李成兰身后,他的平静在喧闹的气氛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安详当吉祥物,小厮给他搬了凳子,他还不忘和人要碗茶喝。   陆怀海丢给小厮一个银角子,招了招手,要他凑近些。   他和小厮说:“打听个人。”   小厮恐他是寻仇,连连摆手不敢应:“这位客官,我们这里……”   又是一个更大的银角子丢过去。   小厮笑得眉眼弯弯,压低了声音:“您要打听谁?”   陆怀海的眼神很好,他右手往楼下的某个方向一指。   顺着他指的方向,小厮看见了一个带蓝色网巾,身穿裹边褐色直缀的中年男人。   陆怀海说:“我想知道,他平常玩些什么,都什么时候来赌。”   楼下赌得上头的张端,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第13章   李成兰一边摇着骰子,一边瞥了“吉祥物”一眼。   奇了怪了,今天的陆怀海看起来格外阴沉。   正好一局终了,赌桌最前头的骰官在码牌休整,下一局还要重新起牌。   李成兰手气不错,面前筹码一大堆,是以他很有耐心去关怀好兄弟,他拖了把椅子坐在陆怀海右手边,问:“怎么了?拉个脸。”   陆怀海没解释,只道:“无事。只是我坐着无聊,你不如拿个骰盅来与我打发时间玩玩。”   李成兰朝他挤眉弄眼:“自己玩有什么意思,手痒了不如来一局,我包了。”   陆怀海没答应。   骰官开始吆喝下一局了,李成兰没心思再劝他,摸了只骰盅丢给陆怀海。   陆怀海稳稳接过。   先前下去打听的小厮上来了,他附耳把打听来的情况一股脑告诉了陆怀海。   这些东西并不难探听,赌徒赌到兴起,没有不喝酒不吹牛的,赌场里的常客没有私隐。   嘈杂的人声中,陆怀海默默听着。铜制的盅盖被他拿捏在掌心里,里头的骰子规规矩矩地打着旋儿。   两年前,他离家出走,手上银子不多,不知天高地厚地踏进了赌坊的门。会认识李成兰,自然也是在这种地方了。   李成兰觉得是他运气好,其实不然,赌桌上的弯弯绕绕就那么回事,手上使点功夫,赢些傻子还是容易的。   陆怀海指尖使力,把玩着骨制的骰子。   他第一次赌,就赢得盆满钵满。   以小搏大的渴望人人都有,他也不例外,可意识到自己的脚步情不自禁的要往赌坊去第二次时,猛然惊醒的陆怀海从此再也没碰过这些东西。   李成兰一赌就是一上午,不过他再混也不敢误了下晌练武的时辰,那宋老头打人是真狠。   陆怀海依旧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和李成兰对打的时候也心不在焉,竟难得的让他占了上风。   结束后,李成兰问他:“脑袋被鬼吃了?”   太热了,陆怀海不紧不慢地摘下护手,说:“总是赢你有什么意思?总得给你留几分薄面。”   李成兰翻着白眼拍他:“去你的,你今天在想什么,直说吧。”   “看在我今天让了你的份上,帮我个忙。”   “什么忙?”   “陪我做个局,我想要一个人偿命。”   陆怀海的话实在是无法无天,不过李衙内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浑人,闻言不仅不害怕,反倒拍手叫好。   “谁这么倒霉,能把你得罪惨了?”   陆怀海不欲多言,只道:“你帮不帮?”   “帮!”李成兰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他自顾自地推测着:“能惹到你的,除了你爹还没别人,我的天你小子不会要弑父吧!不对不对不至于,那就是……”   李成兰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半个来月前,你是不是娶了小老婆?你那小老婆还是被你奶奶当街救下的!你小老婆还被人欺负得要当街求助。”   他一口一个“你小老婆”,陆怀海听了不舒服,道:“什么大老婆小老婆。别说那么多,三天后,兰康坊,老地方见。”   陆怀海虽然年轻气盛,但是见过世态炎凉的他,当然不会以为搜罗起张端欺男霸女的证据,往公堂一送他就会被绳之以法。   对付恶人,就该用恶人的法子。   ——   夜色从四面八方涌起,天空低垂,黑压压的云压得人透不过气。   要下雨了。   陆怀海独自穿过傍晚的人潮,熟练地三两步就上了墙。   再这样下去,他都快忘了自家正门怎么走了。   算了,少见他几面,他爹也许还能多活几年。   半蹲在墙头,陆怀海自嘲式地笑了。继而他往下一扫,却发现小院里没有点灯,卧房里也没有,谢苗儿不在。   他皱了皱眉,飞身跃下,稳稳地站定。   听见他的动静,月窗从自己屋里走了出来,见了礼,然后朝陆怀海道:“小少爷,您回来了。”   陆怀海环视一圈,问:“她人呢?”   月窗知道他在问谁,答道:“下午的时候,三夫人那边邀姨娘去东苑坐坐,说晚饭也在那一起用,让奴婢等您回来了告诉您。”   几乎是瞬间,陆怀海就明白了自己母亲的用意。   这两年,她一直很乐衷于和儿子缓和关系,估计是见这些日子他天天往这里跑,拿谢苗儿当钓鱼的饵了。   陆怀海叹气。   东苑里,灯火通明。在那逼仄狭小的小院里呆久了,再往这儿走,陆怀海只觉得这里空旷得吓人。   东厢最大,屋子也多,自然有正经饭厅,不和谢苗儿那里一样,吃饭都得在院子里摆。   饭厅里,苏氏坐在圆桌正对门的位置,谢苗儿坐在她左手边,两人言笑晏晏,似乎聊得很投缘的样子。   陆怀海的脚步一顿。   他的妹妹陆宝珠也在,她坐在苏氏的右手边,一副乖巧温和的模样。   这让陆怀海很是意外。   长平十七年,那时陆家还在延绥,战事频繁,大家都疲于奔命,陆宝珠那时才六岁,不慎被人拐走,万幸是救了回来,可是她受了刺激磕到头,从此状如痴儿,这些年她长高了,但一直还是痴痴傻傻的,发起疯来会大叫,会打人。   大房二房都有女儿待字闺中,她们本就是失去了父亲的人,所以哪怕苏氏心疼陆宝珠,也不得不关着她,不让她出来,以免陆家有个疯女的名声传扬,影响到其他陆家女儿的婚嫁。   见陆怀海来,苏氏朝他招招手,道:“你可叫我们好等。轻竹,上菜吧。”   陆怀海没有多说,平静地唤了一声:“母亲。”   他的目光落在了谢苗儿身上。   她今天穿着鹅黄的短衫,发髻上绑的丝绦也是嫩生生的黄。   感受到了他的眼神,谢苗儿微微扬起头,浅浅一笑。   陆怀海放下心,挑了个和谁都不邻的座坐下。   两人的眼神机锋叫坐在正中的苏氏尽收眼底,她不露声色地瞧了他们好几眼,等菜上齐了,才道:“都动筷子吧,家里的便饭,无需讲究什么。”   谢苗儿点头,她夹了几筷子眼前的菜,和小鸡啄米一样,慢吞吞地数着碗里的米粒。   陆宝珠今天是平静了很多,但她和小孩子没两样,戳着颗珍珠丸子,扒拉了很久都没有吃到嘴里。   苏氏见了,自然心疼万分。若非当年……   她叹了口气,拿了勺来一口口喂给小女儿吃。   见儿子和那谢氏都用完了,苏氏便道:“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吧。轻竹,送送小少爷他们。”   见苏氏满腹慈母心肠,谢苗儿很感慨,走前忍不住多看了她们两眼。   当年她在病中起不来身,她的娘亲也是这样,端着米粥在她床前一口一口地喂。   不知娘现在好不好,会不会还在为她的病逝伤心呢?   瞧谢苗儿在走出来之后就神情低落,陆怀海以为她因为他的不逊受了牵连,便道:“被骂了?”   “没有呀,我为何会被骂?”谢苗儿说。   那就好,陆怀海没有再解释什么。   这下,换谢苗儿发觉他不对劲了。   正巧前边就是一只四角亭,谢苗儿道:“回去也无趣,不如在这里坐坐吧。”   夜凉如水,只有散碎几颗星星摸到了云层边缘,有一下没一下地发着微弱的光。   假山边的亭子里,谢苗儿脸朝亭外坐着,她晃着腿,手撑在刷了红漆伪装成红木的榆木上。   “你在看什么?”陆怀海问。   谢苗儿指了指不远处的怪石,兴致勃勃道:“今天下午,我和宝珠妹妹在那里玩了捉迷藏。”   陆怀海并没有回应她。   但谢苗儿还是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因为她今天很高兴。   “不知道为什么,宝珠妹妹特别喜欢亲近我!”她有些兴奋,“筝雅同我说,她和我呆在一起的时候,安分很多,也不会伤人。三夫人见了,说以后如果我愿意,希望我能多来陪陪她。”   陆怀海听着,眸间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他问:“你愿意吗?”   谢苗儿朗声答:“当然愿意呀,她可是你的妹妹。”   她通读与陆怀海相关的记载,以前却从未得知他有个妹妹。   女子若嫁了人,大抵是能留下一笔的,陆宝珠的情况,肯定没有办法嫁人了。   得了病,却只能被关在房间里,同自己玩儿。   甚至到最后连存在都被刻意的隐埋,谢苗儿很是为她难过。   可她的随口一语,落到陆怀海的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意味。   因为她是他的妹妹。   所以哪怕她疯疯傻傻,她也爱屋及乌,愿意与她相处。   谢苗儿和他面朝的方向不同,看不见他微妙的表情。她正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下午和陆宝珠一起玩闹的趣事。   说到兴起,甚至手舞足蹈起来。   而陆怀海早就侧过了身,他正静静地注视着谢苗儿。   眼前的少女好像对什么事情都很有兴趣。   哪怕是和傻子捉迷藏。   她讲的话没什么逻辑章法,可是陆怀海却听得很入神。   黑黝黝的夏夜里,她的眼睛比最名贵的夜明珠还要亮。   作者有话说:   终于敲定了文名文案,过几天再换个漂漂封面,开心,给前十个宝贝的评论塞小红包>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狐子卿 16瓶;小夜影子134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直到口干舌燥,谢苗儿才恍然发觉,她已经自顾自絮叨了有多久。   清脆的声音忽然没了,陆怀海挑眉看她:“累了?”   谢苗儿有些不好意思,她收了收下巴,说:“有点。”   出来的时候,她见陆怀海脸色不太美妙,想拉着他说说话散散心来着,结果倒好,她自己说得兴起,忘了本来是想帮他缓和心情的了。   不过,谢苗儿想,有人在听的时候,倾诉的欲望总是会更强烈一些。这也不能怪她。   陆怀海仍旧看着她。   她像一泓山间的清泉,只消一眼望去,就能看清楚里面有多少跃动的小鱼。   相处有一段时间了,谢苗儿不像才来那会儿那般防备,她并不害怕被陆怀海多看两眼。   只是,今天他的眼神似乎比往日要复杂许多。   她抬起匀称的手,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我脸上有东西吗?”   当然没有,陆怀海收回目光,他站起身,道:“走吧。”   话音刚落,一道亮得晃人的闪电从天边急急闪过——   随即便是轰隆隆的巨响炸开,就像耳边点起了个大炮仗,谢苗儿被骇了一跳,刚要跨过长凳的腿被吓得一哆嗦,差点一头栽到了陆怀海背上。   她勉勉强强站定,一抬头,却见陆怀海的身躯还挡在她跟前。   “下雨了。”他说。   谢苗儿这才发现,堆积在天上那大团大团的云,已经黑得不像样子。   伴随着雷声,豆大的雨点从云团中迫不及待地坠向大地。   他们没有带伞,被堵在了这四角亭里了。   望着骤然降下的这场雨,谢苗儿懊恼道:“都怨我,早些回去就不会被堵在这里了。”   陆怀海当然不会怨她,相反的,他的胸腔中甚至泛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窃喜。   两人并非没有独处过,但那是形势所迫下做的选择——若是小院有第二间房,就没有打地铺的选择了。   可现在的情形,来自她的主动相邀。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且等等。”陆怀海说。   这么大雨,他淋回去是无所谓的,不过她么……陆怀海瞥了她一眼,还是等等吧。   谢苗儿点头,她依旧脸冲外,倚着榆木柱子坐下。才坐下,她想起来件事儿,便道:“小少爷,多谢你的援手。银票已经兑了,余下那四十两等雨停了回去了,我先还予你。”   陆怀海对于这个话头兴致缺缺,他仍负手站着,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凉意初透的夏夜里,雨声叮叮咚咚地回荡在耳边。   弥漫的雨幕接连不断,隔绝了檐外的一切人声,小小的一方四角亭,短暂地成为了一片世外桃源。   除了雨声以外,安静得要命。   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了她和他两人。   谢苗儿方才已经把话都快说完了,应和着沉默的氛围,她没有再开口,而是悄悄望着背对她的陆怀海,心想,他在想什么呢?   却不妨被他突然转身,将她的眼神逮了个正着。   陆怀海什么也没说,隔着亭柱坐在了她身边。谢苗儿一激灵,挺直了背,不敢倚在柱子上了。   亭中了无人声,谢苗儿莫名地有些慌,她伸长脖子,偷偷往柱子那边望。   她谨慎地开口试探:“在见了宝珠妹妹之后,你……好像就不太开心。”   陆怀海没有在她面前收敛起自己的情绪,是以被她察觉,他并不意外。   谢苗儿还在组织语言:“也不是不开心吧,就是、就是有些奇怪……”   她终于想到了合适的词来描述:“有些局促不安。”   是的,在自己的亲妹妹面前,他很局促不安。   陆怀海轻笑,低低的笑声被雨声盖住了,让谢苗儿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说:“你看出来了。”   “为什么呢?”谢苗儿不明白。   如果说他与爹娘的关系很僵,是因为他们想要逼迫他走他不想走的那条“更安全”的路,那在自己妹妹面前局促,又是因为什么?   “想听吗?”他问。   谢苗儿当然想听。   在百年后,她曾疯魔了一般去看所有有关陆怀海的记载,无论是正史县志还是逸闻。   陆怀海的一切,她都想要了解。   可是她却摇了摇头,认真地反问他:“小少爷,你想说吗?你想说,我就想听,你若不想说,我也不想听。”   这是一个出乎陆怀海意料的答复。   她对于他有着一种近乎于崇拜的热衷,他虽然不知道这股热衷的来源到底是报恩还是旁的什么原因,但他本以为她肯定会一口咬定想听的。   “我想说。”   伴着雨声,谢苗儿听到了一个故事。   彼时鞑靼吃了大败仗,辽东上下一片欢腾,没有好好过年的遗憾让大家格外想过好元宵,十一岁的哥哥偷偷带着六岁的妹妹去看花灯,人头攒动中也不曾松开妹妹的手。   他们的爹在战场上杀敌无数,哥哥和妹妹被想报复威胁的人盯上了,打晕塞到了麻袋里带走。他们的家人发现得很快,贼人发觉不对要脱身,许是因为妹妹身量更小好藏,她被贼人掳走了,哥哥被丢了开来。   再后来,妹妹虽被救了回来,可是却再也不可能像之前一样,摇着哥哥的胳膊要他带自己去看花灯了。   怪不得……谢苗儿静静听完,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这又能怪得了谁呢?   于苏氏而言,她能怪自己的丈夫杀敌太猛,才惹来敌虏报复吗?她能怪儿子一个小儿郎没有护住妹妹吗?   都不能。   可是凭心而论,心里又如何一点都不介意呢。   谢苗儿想得出神,连陆怀海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前都没有发现。   他神情淡淡的,“走吧,雨小了很多。”   谢苗儿仰头,他的身后是朦胧的细雨。   这个角度看他,他显得更高了。   她猛地站了起来,问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小少爷,十一岁的时候,你多高呀?”   陆怀海猜了很多她听完后可能给出的反应,却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他沉默半晌,伸出手在自己跟前比了比。   谢苗儿说:“你那时才这么高,我努努力,都能把你扛起来。小少爷,你太苛责自己了。”   陆怀海顿了顿,低下头看她:“把我扛起来?”   她的跳脱很刻意,陆怀海听得出来,不过顺着她的好意继续往下说罢了。   谢苗儿便道:“不要小瞧我呢,若是我遇到的是十一岁的你,说不定真的可以。”   她脑子里忽然在想,如果她来到这个朝代的时间再早上几年……   既而她摇了摇头。   不要想那么多了,她告诉自己,眼下一定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不过她还是很想见一见十一岁的陆怀海的啦。   谢苗儿脑补了一下小陆怀海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角。   傻笑还挂在脸上,一只手忽然落在了她的发顶。   俄而,这只手重重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xil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halaenopsis. 4瓶;沐子觅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这种感觉很特别。   谢苗儿的姐姐还未出阁时,倒是时常像搓小猫的头一样揉搓小妹的脑袋。   可是……   谢苗儿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陆怀海问她。   “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的语气司空寻常,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让谢苗儿几乎以为刚才被摸头是她的错觉。   是错觉吗?谢苗儿摸了摸自己的发顶,抿着唇,狐疑地打量着陆怀海才背到身后去的、可疑的左手。   不是她的错觉,陆怀海确实是用这只手作的乱。   陆怀海轻咳一声,掩过尴尬,道:“再不走,雨要下大了。”   微妙的触感仍停留在他的掌心。   她低着头傻笑,毛茸茸的圆脑袋就在他跟前。他一垂眼,就能瞧见她脸上藏也藏不住的小得意。   太可爱了,陆怀海一时没忍住,伸手的动作比理智出现得更快,待他发觉自己唐突时,他的大掌已经在她脑壳上揉了两个来回。   他大跨步走在前面,谢苗儿没来得及想太多,提起裙摆追在他身后。   微凉的雨丝拂面,不仅不恼人,反而还带来了清爽的感受。   谢苗儿一边小跑着一边在想,这是她第一次淋雨。   她以前还从未淋过雨呢!   以前的她是不得不被娇养在笼中的鸟儿,而现在,她终于可以从笼中飞出去,小小地感受一下外面的风和雨滴。   没多时,那小小的四角亭和四角亭里懵懂的接触,就都被她抛到身后去了。   小院就在不远处,月窗正打着伞往外走。   见二人走近,月窗惊道:“小少爷、姨娘,你们怎么淋着雨回来了!奴婢见您迟迟不归,还打算去外头问一问。”   她确实伶俐,但是手上只有一把伞,一时她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陆怀海给了月窗一个眼神,她便懂了,快跑几步走到谢苗儿身边,把伞向她倾斜。   月窗感受到了谢苗儿微湿的衣袖,不无心疼道:“姨娘,下次你出去还是得带上奴婢,再要拿伞,奴婢也好先回去给您拿上。”   月窗伶俐,她的妹妹也乖觉,遥遥见他们回来,就拿好了干的巾子来,还道:“热水已经烧上了。”   谢苗儿先去盥洗,这一会儿功夫陆怀海也不闲着,左右雨小了,这一星半点的对于他而言不算什么,竟又练起了新学的剑招。   谢苗儿洗完,绞着头发,从檐下走来,雨其实已经下大了很多,而陆怀海恍若未觉,明明他的剑尖都还在往下滴水。   她站定,正大光明地看了一会儿,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今天,陆怀海使的是左手剑。   练的差不多了,陆怀海往谢苗儿那瞄了一眼,旋即把手中剑往空中一抛——   闪着寒光雨色的剑刃凌空轻旋,周遭连雨丝都无法靠近,凛然的剑意在此刻仿佛有了形状。   这回,他依旧反身将剑鞘往前一伸。   剑刃稳稳地被剑鞘反包入其中。   谢苗儿眼睛都看直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看陆怀海,又看看他手里的剑。   “好厉害,”她由衷道。   当然得厉害,陆怀海什么也没说,云淡风轻地把终于发挥出作用的剑往墙根下一抛,潇洒得很。   他整个人都冒着水汽。   雨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洇湿了他眼睫,可他的眼睛却并没有被雨水模糊,依旧锐利得能穿透夜色。   他的眼神进攻性太强了,谢苗儿下意识偏开了脸。   “你快些去洗洗吧,小心要伤风了。”   陆怀海心中隐隐的郁结消散一空,他轻笑,道:“好。”   等他收拾好自己,再走进卧房时,就看见谢苗儿抱着才被他丢在墙根的剑,正坐在床沿。   “你在做什么?”   谢苗儿抬头,见他来,忙道:“我想帮你擦擦剑。”   陆怀海一手把剑从她怀中抽走:“已经宵禁,伤到了去哪找人给你治?”   怀里冰凉的触感没有了,谢苗儿一时还有点不适应,她嘟囔道:“我很小心的,我就是怕它沾水生锈了……”   “不是好剑,也不至于淋雨就锈了。”陆怀海说。   他都懒得再出去,直接随手把剑搁在了窗台外面。   他这一转身,谢苗儿才注意到他的头发并没有束起,而是直接披散在身后。   男人披下头发,要么会因为脸上的线条刚硬而显得古怪,要么会因为披下的头发中和了气质而显得过于柔和。   从前休沐的日子里,谢苗儿的娘就曾一面帮谢太傅绞着洗过的湿头发,一面笑他奇怪。   可是眼前的陆怀海却不同。   他身着随意的寝衣,半干的头发垂在背后。   谢苗儿不懂应该如何描述男人的长发,只是单纯觉得很好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陆怀海不介意她看他,可前提是她视线的落点不是他的头发。   他神情有些怪异,“你在看什么?”   谢苗儿当然不会说她想到了她爹,并且在心里暗暗地把他和她爹披发的模样横向对比了一番,最后得出的结论居然还是她爹这个曾经以俊俏闻名京城的探花郎输了。   可她不擅长说谎,或者说就没有撒过谎。   谢苗儿憋了好久,把脸憋得通红也没想好怎么回答他,最后只道:“我……我拿个东西。”   陆怀海觉得她简直是莫名其妙,再一想又觉得算了,她的想法本就跳脱。   他明明是想让她瞧他反向收剑入鞘的动作,结果她在意的居然是剑会不会锈?   想及此,陆怀海哑然失笑。   他今天好像笑得有点多。   凭心而论,陆怀海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开朗的人,他习惯了独来独往,身边连惯用的小厮长随也无,对于寥寥几个能称得上友人的朋友,也很少会说及他内心的想法。   但今晚在四角亭中,也许是雨模糊了人与人之间的界限,也许是悸动趁着夜色悄悄发芽,陆怀海知道,他其实一直在等谢苗儿开口问到他和陆宝珠之间怪异的氛围。   他并不介意让她知晓他那些不顺遂、不光彩的经历。   甚至,他是想让她知道的。   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陆怀海收敛起神色,看向了忙活开的谢苗儿。   她拿起了绣绷,依偎在烛火下,一针又一针。   他想要她对他多了解一分。   可她身上的谜团,他却一点也不了解。   比如……为何在初见当夜,她就于梦中喊了他的名字。   烛光下,谢苗儿的侧脸和煦,她非常认真地在完成那二十五个荷包中的一个,忽然听见陆怀海叫她,差点没把手给扎了。   “谢苗。”他唤道。   谢苗儿看他:“怎么啦?”   陆怀海的喉结上下滚了两回,没说话,只指了指那兀自燃烧着的蜡烛。   “哎呀!”谢苗儿惊呼,赶忙丢开了绣绷。   蜡油融化,正顺着床柱往下滑,所幸刚刚拭剑的帕子还在床尾的春凳上,救场还来得及。   她有时笨拙,有时灵巧,但总是神采飞扬的。   陆怀海望向窗外。   今夜,天上没有月亮,但他的眼前却有一抔月光。   ——   谢苗儿忙了好几日,才终于把那二十五个荷包绣好了。   针黹女工不是她的强项,但是女儿家要学的东西,她没有哪一样是不精的,以前没有那么多精力去花在绣技上,眼下这么一遭,反倒让她把以前没力气顾及的女工给拾了起来。   所以越到后面,她绣得越困难。   不是难在花样模子,而是难在如何隐藏自己的水平,把手艺拉回普通但还不错。   绣好以后,谢苗儿打算把荷包交给陆怀海,再和他说一句多谢。   这天傍晚,陆怀海回来了。   “你……”谢苗儿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他从袖中摸出了几张淡黄的纸张,拍在了她的妆奁上。   “拿着。”他对她说。   谢苗儿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陆怀海慢条斯理地理着自己的衣襟——才从兰康坊出来,沾了一身酒气烟味,他嫌恶得很。   待谢苗儿定睛一看那几张纸,发觉这些都是谢家产业的契约后,她惊讶得都说不出话来。   瞧她满脸讶色,陆怀海微微勾起唇角,反问她:“怎么,自己家里的东西,不认得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狗式面包 5瓶;一笑作春温、大橘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这天,前夜里才喝了场大酒的张端浑身萎靡,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他从井里舀了瓢凉水洗过头脸,边洗边骂。   “他奶奶的,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   洗着冷水脸,张端忽然一激灵想起了自己先前没搞到手的那谢家小妮。   长得是真水灵啊,比他见过的官家小姐还好看。   要是那天把她……   外面有人在拍门,张端开门,见是一直跟着他混的小喽啰朱劲来了,直接上去就是一脚。   宿醉后的脑子昏昏沉沉的,张端踹他一脚,朱劲没咋样,他自己倒是差点打着跌倒了。   朱劲眼色一暗,既而他满脸堆笑地去扶张端,问:“哎哟,这大中午头子,张哥你生哪门子气呀!”   张端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日要不是你没把好门,能让那谢家女跑出去?”   原来是这事,朱劲忙道:“正要和张哥说这个呢,那布坊的管事想来找您,问这一季的布该怎么处置。”   张端哪懂做生意,在他眼里,店面产业都是聚宝盆,搁在那儿就该自己有收息,若是出不了钱,就卖了再去抢下一家。   于是他胡乱道:“你就跟他说,让他自己看着办,别亏了,亏了我找他算账。”   朱劲心里不屑,面上却还是笑嘻嘻的,“好,张哥,今日还去兰康坊吗?”   张端当然说要去,朱劲便一边拍着他的马屁一边跟在后头。   “最近张哥手气太红了,要我说,什么谢家小妞算什么,只要有钱了,女人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张端冷哼一声,心里却还是受用的。   兰康坊门口的小厮见这位主来了,连声相邀。   ——开玩笑,日日来送钱的大爷,能不好生伺候着吗?   当然,猪也不可能天天宰,赌场的人深谙养肥再钝刀子割肉的技巧,时不时舍些蝇头小利,倒让张端以为是他赚了。   “今天,张爷还是打关扑吗?”小厮问。   所谓关扑,就是赌东西。小到一壶酒一只靴,大到车马、地契甚至奴婢都可以做赌注。   关扑有很多玩法,兰康坊里玩的是最简单的法子,一只骰盅三个骰子,点大者胜。两方的彩头要先给兰康坊验过,也不怕谁反悔。   张端道:“当然,你速速引路,顺便给拿我来两壶酒来。”   小厮应声。   张端无需旁人引路,赌场这地方他闭着眼睛都会走。   关扑的场正有人在赌,围得水泄不通的,张端喝着酒围观,一壶酒下肚,赌桌上的人才一哄而散。   赌败的人拉着脸下场,看客纷纷议论:“那戴帏帽的兄弟可真厉害,到现在赢了几局了?”   “得有个六七局,手可真红……”   在赌场戴帏帽遮面巾不算奇怪。   邕朝明令禁止官员赌博,关扑这种赌物的、游离于可与不可间的东西,常有当官的会隐姓埋名来参与。   听旁人议论,张端起了兴趣,他拨开人群,走近赌桌:“来!快开!”   那戴帏帽的年轻男子已经在收拾他跟前赢来的东西了,冷冷道:“找别人吧。”   张端赌瘾大发,自认为手俏的他就想和厉害的赌,忙道:“义士留步,再赌一局吧!”   年轻男子这才转回身来,“就一局。”   骰官得了张端的眼神,生怕年轻男子反悔似的,赶忙整饬好赌桌,把骰盅摆好。   骰官问:“二位的彩头是什么?”   年轻男子随意捻起他才赢来的筹码,一匹好马。   这彩头大,张端不甘示弱地许下了十匹绢。   第一局,对面的年轻男子果然赢了,他转身又要走。   他是赢了,输了的张端当然不甘心,又央他继续。   那年轻男子环视了周围一圈,道:“赢太多我也怕损阴德,但诸位也都看到了,今日不是我要赌,是这位仁兄央着我来的,若是赌输了可莫要怨我。”   围观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上了赌桌哪有怨别人的道理!小兄弟说昏话!”   骰官也道:“客官多虑了。”   张端心里“呸”了一声,才一局,谁赢还不知道呢!   下一局,赢得肯定是他!   可惜的是,直到他手上的筹码散尽,整整十局,他只有一局和对面的男子点数相同。   那小小的骰盅在对方手里好似有了神力,就没跌出来过五和六以外的数!   张端人品不好,赌品也不行,他赤红着眼把骰盅一摔,怒道:“你一定是出千了。”   不等年轻男子反驳,骰官就先驳斥道:“张爷,你这话说得我们就难做了。”   开玩笑,只有赌坊坑赌徒的份,兰康坊怎么会允许有人在他地盘上出千?骰官眼睛都跟刀子一样。   张端深吸一口气,朝朱劲道:“去,把布坊的契书拿来。”   朱劲劝了两句劝不动,只能去拿。   缺德事做的太多,好运气始终没有轮到张端这边。   从十来岁上就不学好,出入赌坊多年的他终于吃了个大亏,输得底掉。   他瘫软在地,而那个年轻男子似乎颇有心情地翻了翻赢来的筹码。   “绢、地契,都是俗物,啧,这个布坊的契书有点意思,上面的名字怎么不姓张?”   知道张端底细的路人哄笑。   “是他抢来的呢!怕不是还没来得及过得了明路!”   输了还要被嘲讽,张端火起,骂了一串脏话,随即道:“再赌最后一局!”   年轻男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赌什么,你脚上的靴子吗?”   这人嘴毒得很,然而围观的赌徒能有什么良心,闻言笑声一浪接一浪。   “传下去,张端他要用靴子去赌人家的地契。”   损人还是多,张端站起身,狠狠地拍了拍桌子,道:“我还有三进的院子,和五十两现银。我若输了,都与你。”   他脸上涨得紫红,也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赌瘾上头,左右他脑子里理智的弦早就断了。   年轻男子不紧不慢地摇了摇骰盅,道:“你若赢了,东西物归原主。”   张端屏住了呼吸,等着骰官叫“开”。   他还是输了。   这一回,失去一切一无所有的惧意终于战胜了赌瘾,冷汗浸透了他的整个后背。   然而周遭无人理会他。   赌输的人这里天天有,无甚稀奇。   仿佛七魂被抽了六魄那般,张端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却发现自己已经无处可去。   一摸兜还剩最后一个银角子,他趔趔趄趄地,去暗巷里找他相熟的姐儿。   也许是酒劲太大,也许是他自己的血气上头还纵欲,当晚,张端死在了女人肚皮上。   ——   谢苗儿拿起契书,看了许久,随即惊喜道:“认得,当然认得!”   见她喜笑颜开,陆怀海微微一笑。   倒也值得他在那污糟地方待了整天,等着猎物往陷阱里撞。   当天赢的所有东西,他都直接交予赌场的人代为低价出手了。   这种销赃的活儿赌场的人做得很熟练,他如此这般不求财只求出手,落在有心人眼里,反倒更坐实了他是一个“隐姓埋名来赌钱不求财只求过瘾的官员”。   随后,他便又让李成兰出面,把属于谢家的东西买了回来。   ——至于张端死于马上风这么个意外之喜,才从兰康坊出来的陆怀海还无从知晓,按他原本的打算,帐是要一笔一笔算的。   谢苗儿很是感慨,她一时都不知该把这些珍贵的东西往哪放。   人死不能复生,可是布坊和谢家的宅院,都是已经身故的谢爹多年的心血,若是能经营好,也算是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产业回来了,日后也好再将乡下的继母和弟妹接回来。   谢苗儿难得的语无伦次起来:“我、小少爷,这……我……我都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   她从来没有和陆怀海提过谢家的事情,可是他却记在了心里。   她的眼中霎时间便泛起了一层涟漪似的泪花。   陆怀海看了心惊。   怎么回事?怎么哭了!   这下轮到他束手无策了,他下意识走近了些,丢下句邦邦硬的“别哭”。   谢苗儿吸吸鼻子,一抬头,视线又正好对上了他的左肩。   想到历史中这么好的他,却死得那么惨烈,她就觉得心口比从前犯心疾还疼。   陆怀海沉默一会儿,只酝酿出句:“我不会挟恩图报,你不用担心。”   她才不是担心呢。   谢苗儿悄悄地想。   上辈子,在病榻间辗转反侧的时候,透过史书冰冷的记载,日日囿于房中的她仿佛和他一起活过一遭,看过涨潮落潮、读懂金戈铁马,是他的经历给了她一日日捱下去的勇气。   如今,她来到了这里,他对她又如此好……   谢苗儿缓过了劲来,她揩干眼泪,说:“知恩图报,是应该的。”   她郑重其事地强调:“我一定会报答你。”   这一世,她一定不会让陆怀海再走入那样的境地。   她的想法陆怀海当然不知,她说的报答落在他耳朵里,却是另一种意思。   唉,女人啊!   陆怀海叹气,“不必,你若想报答,不如……”   他瞄了瞄桌上还没来得及拾掇的绣线,说:“把先前我要的荷包给我。”   作者有话说:   唉,男人啊!_(:з”∠)_ 第17章   荷包?   谢苗儿一愣,旋即把自己在陆怀海回来前还惦记着的那茬想起来了。   前些时日,因继母来信要钱,她同他借了银子,陆怀海直接拿了银票予她。   她忙道:“我记得的。”   他不仅借钱给她,还体谅她捎东西出去不容易,要干脆收了她的荷包。   陆怀海好整以暇地看她翻箱倒柜,心里却不免在想,她会绣些什么纹样在上头?   谢苗儿挑出了最面上的那只,献宝似的地捧在手心送到他眼前,道:“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虽然是问句,可她的语气却是极笃定的,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陆怀海没有拿过针线,瞧不出手艺好坏,但他看见那绣满了石榴和蝙蝠的荷包后,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多子多福?   她送他多子多福做什么?   谢苗儿瞧他神色不对,以为是他不喜欢这个,转身把摆满了荷包木质托盘整个端了过来。   她兴高采烈地一只只点过去:“这只是莲年有鱼、这只是凤穿牡丹……喜上梅梢这只我最喜欢了,小少爷,你……咦?”   谢苗儿终于介绍完了,亮晶晶的眼睛撞上了陆怀海黑得和锅底似的一张脸。   在她“念经”的时候,陆怀海才来得及回想起自己那晚对她说的话,总算明白了此荷包非彼荷包。   他的本意是,让她不用绣荷包卖钱还他,她若过意不去,送他一只便好。   结果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不知脑子里那根筋没有转过弯来,抑或脑子压根就没转,居然误以为是他要化身二道贩子,收她这一大堆荷包抵债?   陆怀海缓缓叹了口气,他反问:“我一个男人,要这么多荷包做什么?”   谢苗儿还没理解,她眼神茫然地看着他。   这个季节,太阳下山的时辰越来越晚了,此时天边仍泛着昏黄的光晕,落日余晖穿过窗棂,正正好洒在了谢苗儿粉润的脸颊。   金色的光斑就像翩然而至的蝴蝶,在虔诚亲吻她的鼻尖。   喉结上下翻动两回,陆怀海把嘴边的解释吞了回去。   就让她误会吧。   就像之前,他无法和她说明那夜亭中,他突生的想要揉她脑袋的冲动,只是好在有骤雨变小的借口,让他可以逃避解释转身离开。   而眼下天还没暗,已经没有夜色可以隐埋他的神情和心绪了,他该怎么解释自己是想顺手推舟要她亲手做的荷包?   她虽单纯如白纸,可再单纯的姑娘也不会不知道送男人荷包的寓意。   陆怀海也不知谢家一个商户人家,是怎么把她保护出这样的一个性子来的。   想到她差点就落到了张端那样五毒俱全的人手中,陆怀海喉头就发紧:“先收起来。”   谢苗儿很忐忑:“是我绣得不好吗?”   不应该呀,她可拿自己做的和月窗在外面买的对比过。   难道是她藏拙太过?   陆怀海此时已经什么旖旎心思也没有了,甚至还有点庆幸她没回过神来。   她好像真的对他很信任,甚至说,信任到忘记了他是一个男人,她名义上的……丈夫。   “不是,”他难得地放缓了语气,“很好。”   谢苗儿听出了他语调的变化,一垂眼,看见了桌上他才给她的谢家布坊的契约。   她似乎明白自己误会了什么,嫣然一笑,纤纤的手指拨弄着托盘上的荷包们。   她低下了头,陆怀海却能看见她眉眼弯弯。   “这只意头最好,送你了,小少爷,多谢你替我拿回了谢家的东西。”   她说着,将一只青色的荷包塞到他的手上。   轻飘飘的荷包和铁秤砣般,坠得陆怀海掌心一沉。   荷包的一角是清清淡淡的竹影,不像绣上去的,而像浓淡得宜的水墨。   他的感受不无道理,昔年琴棋书画中谢苗儿最擅长的便是画,她尤擅画竹,她的姐姐成婚那日,谢苗儿画就的白玉屏风上竹影横斜,不输名家,一时惊呆了来往宾客。   绣和画不无异曲同工之处,她绣竹也有画竹时的风骨,是以陆怀海一瞧便瞧出了它和旁的那一堆俗物区别。   见他微讶,谢苗儿垂下眼帘。   他不会知道自己从后世而来,更不会知道她从前学画竹时,心中想的都是铁骨铮铮的他。   配他正合宜,谢苗儿不无欣慰地想。   陆怀海掂了掂荷包,细微毛躁的心情,就这么被它抚平了。   他分明是喜欢的,却并没有把它直接将它配在空荡的腰间,而是装模作样地仔细看了一圈,再把它塞到了袖中。   小小的风波结束,外头月窗在敲门,提醒他们到了该用晚饭的时候。   谢苗儿和陆怀海对视一眼,前后脚一起到了院中。   月窗已经拿好了晚饭。   小厨房的人现在都不必她多说,直接就会把陆小少爷那份也一块让她拿来。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陆小少爷转了性了,天天就往谢姨娘这里跑,下人们甚至还笑说,知子莫若父未必,知子莫若奶倒是有道理,你瞧,这陆老夫人随手救的人,还正好对了小少爷的口味。   天色渐晚,凉风习习,潮湿的气息氤氲不去,从午后开始,屋里就呆得憋闷得很,院子里反倒成了好去处。   起初,谢苗儿是不习惯这样的环境的,从前谢家在京城,夏日本就不长,雨也不算多,不会如此潮湿。   最近的晚饭,她都是和陆怀海坐在一起,各吃各的。   ——她打定了主意,至少斋满四十二天。   陆怀海是官宦子弟,谢苗儿是文臣之女,两人的教养都极好,食不言的规矩遵守得很好。   饭后,陆怀海见谢苗儿总是偷偷觑他,问道:“怎么了?”   谢苗儿吞吞吐吐地开口了:“明日我想出去一趟,看看布坊现状如何。”   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才送了人家东西,就提要求,显得她目的很不纯。   陆怀海却还记得老夫人之前的叮嘱,要他最近别让谢苗儿见到家人。   他沉吟片刻,即道:“明早我随你同去。”   行程便定了下来。   当晚,谢苗儿有些睡不着。   原身对于布坊的记忆很模糊,从前都是谢爹在打理,她这个女儿知之甚少。   眼下她要管布坊,那首先就得摸清楚它的底细。   多问、多听、多看的道理,是谢夫人教她管家理帐时说的。   另外,自谢苗儿来到这个朝代,还未有机会出去看看外面的光景如何,所能触及的地方只有陆家这一亩三分地。   从前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在榻上养病,是无奈之举,而她眼下有了正常人的精力,再憋在院中这么久,就有些难受了。   不过想到明天就可以看到几百年前的街道巷陌、风物人情,谢苗儿难免兴奋,在床上翻了几翻都没有睡着。   她没有睡好,第二天起来时,她打着哈欠,冷不丁看见了陆怀海眼下的乌青。   谢苗儿:……   突然良心有点痛。   陆怀海睨她一眼:“睡得可好?”   谢苗儿弱弱答道:“不太好。”   两人没再多言,各自洗漱去了。   动作更快的陆怀海站在墙根下,忽然犯了难。   他平常自己走时,都是翻墙出去的。   但今日多了个她。   不如今天就走陆家正门,从前院里穿出去?   虽说这个时辰,撞见他爹几乎是一件必然的事情。   他爹见他带着她一起出去,怕是又要把他往坏处想。   他爹是从来不惮用最坏的想法去揣测他这个儿子的。   陆怀海还没来得及再想下去,今日特地挽了个椎髻的谢苗儿已经挎上了她的小包袱,站在了他的身边。   她眼巴巴的,一点要走正门的意思都没有。   就等着他带她翻墙。   作者有话说:   好悬忘了发,呆住,明天一定更新时间阳间一点 第18章   陆怀海眉峰微抬,也没说话,眼神往整装待发的谢苗儿身上一扫,等她开口央他带她翻墙出去。   然而这回,他又在谢苗儿身上失算了。   谢苗儿满怀期待地看着他,道:“小少爷,你可以教我翻墙吗?”   她每回见陆怀海三下两下就能翻过这高高的墙头,心里都很是艳羡。   飞檐走壁什么的,她要是能学会一星半点就好了!   闻言,惊讶的神色从陆怀海眼中一闪即过。   金豆子说掉就掉的小娇娘,居然想的不是被他带出去,而是自己翻墙?   他忽然心里有点庆幸,方才没有自作多情地开口要带她翻过去。   不得不说,陆怀海的适应能力也很强,谢苗儿跳脱的想法已经不会太惊讶到他了,他不多说,只不咸不淡地反问:“你?”   察觉到他正盯着自己纤细的手腕,谢苗儿缩了缩手:“我……我想试试。”   陆怀海未置可否,下一瞬,他忽然后退两步,凌空跃起,极快地在墙上斜蹬几步,眨眼间,他已经稳稳站上了墙头。   谢苗儿呆呆地看着他转过身,蹲下,还顺手从一旁的瓦缝间薅了根狗尾巴草,叼在了嘴边。   他说:“示范好了,你试试。”   将将升起的朝阳正在陆怀海身后,谢苗儿仰头望他,把他清晰的轮廓身形尽数收入眼中。   陆怀海当然也在看她。   他是习武之人,翻个墙对他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但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她来说,那可难了。   谢苗儿深吸一口气,学着他的样子,往后两步……   接下来就该蹬上墙了,陆怀海忽然很期待她会怎么做。   然后,蹲在墙头的陆怀海发现她转身进屋了?   再然后,她和月窗一起从屋里搬了一套桌椅出来?   她们两人合力,把桌椅垒好,然后谢苗儿扶着椅背,就这么颤颤巍巍地站到了陆怀海跟前。   陆怀海简直叹为观止。   看清楚他是怎么翻墙的之后,谢苗儿只有一个想法。   那就是,这没有办法学呀!   她选择用笨办法。   墙下的土地并不平整,垒起的桌椅不免摇晃,守在下面的月窗胆战心惊,而谢苗儿亦是害怕,腰都不敢伸直。   眼下已经是她十几年里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情了。   有一只手伸到了她眼前。   陆怀海说:“再不上来,等着摔下去?”   谢苗儿无暇他顾,刚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他便紧紧反攥住了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起,借力之下,谢苗儿腿在墙上胡乱蹬了几下,终于也算是爬上来了。   她的手温软细腻,就像一团云短促地从他的掌中划过。   陆怀海极快地松了手。   而站在墙头上的谢苗儿才稳住身形,她呼吸着高处的空气,随即想到了下一个问题。   翻墙,包括两个步骤。   第一步,上墙;第二步,从墙上下去。   上是上来了,可接下来她该怎么下去?   谢苗儿还没来得及思考,转瞬间,她眼前的世界忽然换了一个方向——   陆怀海长臂一伸,直接揽过她的腰身,把她整个人夹在了自己的胳膊下,就这么擒着她一跃而下。   心还没来得及多砰砰两下,谢苗儿便发现自己已经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陆怀海波澜不惊地松了手,顺势往前走了两步,负手淡淡道:“走吧。”   他的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般流畅,而缓过神来跟上他脚步的谢苗儿嘟囔道:“好像老鹰抓小鸡啊。”   陆怀海:……   看来他刚刚担心她多想才是在多想。   时候尚早,街上行人不算多,此时开门的都是小食店。   街边小摊小贩见两人穿得光鲜,热络地邀他们:“才打的年糕,来尝尝!”   “云水馄饨!几个钱的都下!”   还有没有摊位的老人家,推着小木车,沿街在卖豆腐豆浆。   这样热气腾腾、生机勃勃的场面,是谢苗儿以前从未见过的,花样繁多的小吃的香气就像小钩子一样,钩得她左看看右看看。   陆怀海瞧着,她还真像一个才出巢的小鸡仔。   不过他倒是没有多想,只是以为她这些日子在小小的院子里憋狠了,心下思忖着,日后倒是好叫她多出来出来。   他问她:“吃点什么?”   陆怀海早上起来一向懒得吃东西,不过眼下带了个她,他便问了一句。   隔着衣衫,谢苗儿摸了摸自己辘辘的肚肠,道:“都好。”   都好香啊,她好想都尝尝。   于是两人干脆就近找了个小摊随意坐下,要了两碗年糕汤,又从推车路过的小贩那卖了两只裹笋丝木耳的食饼筒。   陆怀海吃起东西来几乎是囫囵吞下去的,他正是十七八长个儿的年纪,饿了能连吃三碗饭,这点早饭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他早早吃完了无事可做,百无聊赖的,只好观察谢苗儿吃东西。   谢苗儿的吃相就要秀气许多,她舀一勺年糕,安静地嚼啊嚼,腮帮子几乎都不会鼓起来,嚼完了再咬一口食饼筒。如此循环往复,陆怀海瞧着,她面前的年糕汤应该刚刚好能配完这只食饼筒。   就像一只刻板的松鼠,非常有规律地磕着瓜子和松仁。   谢苗儿当然瞧见了他在看自己,可是食不言,不方便问。待到她终于吃完,拿帕子抹过嘴,才终于问他:“小少爷,你一直看我作甚?”   陆怀海闲闲地拿指节敲击着桌面,“谢苗,你吃得好慢。”   谢苗儿不觉得,她说:“是你吃得太快了。”   听到他们争论谁快谁慢,小摊的老板娘都笑了。   老板娘说:“你们小夫妻还真挺有意思的,一看就是成婚不久吧?”   谢苗儿还想解释什么,一旁的陆怀海已经摸出了银子,搁在桌面上:“差不多。不用找了。”   年糕汤不过几个钱,老板娘眉开眼笑地收起了银钱,打蛇随棍上,眼看两人都起身要走了,还招着手朝他们的背影道:   “祝二位百年好合,日后常来呀!”   宅院府邸里的仆妇丫鬟,都是稳重的人,这还是谢苗儿第一次见到如此热情的市井妇人,她颇有些招架不住,脸已经是微热了。   她问陆怀海:“为什么不和她解释呀?”   陆怀海本想说为什么要解释,难道那老板娘有哪里说得不对?   这话没说出口,在他肚子里绕了一圈,最后他说:“解释起来麻烦。”   谢苗儿“哦”了一声。   确实,毕竟要和不知情的路人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挺麻烦的,不如算了。   陆怀海又问:“你可还记得你家布坊该往哪走?”   昨夜里,谢苗儿已经把模糊的记忆理清了,她忙不迭点头,道:“我记得,是在西城。”陆家在东城,其实离得有点远。   陆怀海便道:“我们去叫辆马车。”   谢苗儿跟在他身后,刚走到附近的车马行,还没迈进店门,她忽然听得后面有人在唤她。   “苗儿!”   陆怀海几乎和她同时转了身。   是一个清秀的妇人,谢苗儿略略思索,回想起来了她的身份。   于是她提了提裙摆,朝她笑着走过去:“文二姐!”   文家是谢家住巷中的乡邻,文英在家中行二,比谢苗儿虚长几岁。上回谢苗儿给在乡下的继母捎钱,便是她帮忙接了再送了过去。   骤然见到谢苗儿,文英上下打量了这个邻家的小妹妹一眼,见她头发高高挽起,已经是成熟的打扮了,心下很是感慨。   文英道:“你还……”   她原本想问谢苗儿可还好,可是她想起了这个小妹妹的去处,又见她身后那个高个儿少年渐渐走近,猜到了他是谁,便把这句话收了回去。   好与不好,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文英改口道:“方才我路过,几乎都要不敢认你了,果然到了体面人家里,也沾染了人家的气派。”   她的话算不得假,刚刚她确实差点没敢认她,不过此时当着陆怀海的面说,也是存着讨好的意味。   张端那厮不过有个百户娘舅,就已经能把小民逼成了那样,何况陆家这样真正的官宦人家?   嫁到他家做妾,文英很是替谢苗儿惶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文英的话被陆怀海仔仔细细地听了进去。   她说,她几乎要认不出来谢苗儿来。   陆怀海不觉得谢苗儿在这月余里有什么天大的变化,以至于熟人都不敢相认,因为他见谢苗儿的第一面,和今日晨起见到她的感受并无分别。   他没有将自己的感受和怪力乱神之事联系到一起,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对。   陆怀海暂且想不明白,只能把文英的话当成是纯粹的讨好。   谢苗儿不知他内心想了许多,她模仿着从前原身说话的口气,道:“我瞧二姐,也比从前要俊俏了。”   文英小时候有些男孩子气,办家家酒总是扮演爹的角色。   文英哑然失笑,她见后面的陆怀海神色微妙,以为他不喜自己的妾室和自己多接触,便没有再寒暄,而是压低了声音,直接和谢苗儿说起事来:“你知道吗,昨日夜里,那叫张端的混球,死了!”   谢苗儿知道这个人,她原还想着以后找法子,将这个坏人绳之以法,替谢爹报仇。   而他,居然就已经死了?   谢苗儿下意识回头,去瞧陆怀海的神情。   他的脸色冷峻,瞳孔中讶色闪过。   想到了昨晚他交给自己的契书,谢苗儿心念一动,想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谢苗儿呆呆地看着他转过身,蹲下,还顺手从一旁的瓦缝间薅了根狗尾巴草,叼在了嘴边。〕   谢苗儿:他每一个动作都有精心设计耶!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小锅同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晨晨优酱 18瓶;Phalaenopsis.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陆怀海也平静地看了谢苗儿一眼。   见状,谢苗儿一哂。   果然是经历的荒唐事情太多,让她更异想天开了。方才她竟有一瞬在想,张端之死,会不会是陆怀海替她出气报仇。   怎么可能呢?他们才认识月余。   她摇了摇脑袋,把不切实际的想法丢开来,同文英恨恨地道:“那种坏坯,指不定就是在哪得罪了人,被盯上了。”   文英本来不想把坊中的传闻告诉这个邻家小妹,因为在她的印象里,谢苗儿还是个跟在她屁股后面叫二姐的小丫头,可她又一想,谢苗儿如今也算嫁人了,便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拉着她的小臂说:“我听人说了,那姓张的是死于马上风。”   谢苗儿不懂就问:“什么是马上风?”   她语气天真,用正常说话的声音把“马上风”三个字堂而皇之地宣之于口。   文英登时就去捂她的嘴,左右张望了一圈,见没有人看她们才舒了口气。   后面杵着的陆怀海也险些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小声些!”文英忙道。   谢苗儿没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东西,挣开她的手,茫然问道:“是骑马摔死了吗?”   陆怀海轻咳一声,替她们转移了马上风的尴尬话题,出声提醒道:”时辰不早了。”   谢苗儿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是要去看谢家布坊,便同文英道:“二姐姐,你还有旁的事情吗?”   “我是没有什么事情,不过前两天你的继母从乡下复信,既然遇见了你,我就不用再上陆府捎信,直接说与你听吧。”   “她说什么?”   “没别的,就是想让你把他们从乡下接回来。”文英说。   在谢苗儿回话之前,陆怀海忽然向前两步,强硬地替她作答:“先不必了,过段时间再议。”   文英本就害怕官宦子弟,眼下更是畏惧他的气势,闻言没敢多说,只讷讷道:“好,那我同他们说去。苗儿,你们忙去吧。你……要好好的。”   两人同她别过后,谢苗儿问陆怀海:“为什么呢?”   她不觉得陆怀海会害她,介意她的家人回城,定是有旁的原因。   她是刨根问底的性子,是以陆怀海道:“张端死了,他家中蛮横,定会不依不饶,你家同他有过节,避避风头为好。”   张端的死出乎陆怀海的意料,按他原本的打算,一次就摁死一是便宜了他,二来也过于惹人注意引火烧身,可眼下他既然死了,也只能如此应对。   而且她家人暂缓回城,也正好合了老夫人所言,让她先不要和家中碰面。   听了陆怀海的解释,谢苗儿觉得很有道理,点了点头,诚恳道:“我方才没想太多,小少爷,还是你想得周全。”   被夸了,陆怀海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而谢苗儿仿若不经意般,顺便问了一句:“布坊的契书,是从何处得来的呀?”   陆怀海没看她,他正在同车马行的小二租马车,随口一答:“买来的。张端好赌,赌输了转手。”   这样啊……谢苗儿没再说话,静悄悄地跟在他身后。   小二殷勤套马,谢苗儿才发觉陆怀海没有叫车夫,而是自己充当了车夫的角色。   她迟疑了一会儿,坐进了车厢。车帘没有放下,她能看见陆怀海坐在车架上。   他手里牵着缰绳,随意支着条腿。   ——陆怀海不爱坐马车,觉得憋气,若非带着谢苗儿,其实他更爱骑马。这还是他头回给人赶车,陆怀海轻笑。   沿途景象从他的身侧飞快地穿梭而过,恍然间,他的背影在谢苗儿眼中彻底融入了这个朝代,一路向前。   她捏了捏拳头。   ——   西城里巷子多,就像枝干的分叉,谢家的布坊就坐落于一处小巷中。   这里纺布、制染料的作坊很多,谢家布坊在这里算是比较大的了。   布坊的管事姓程,叫程远道,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从前的时候谢爹主要管着账目和来往材料、布匹的销路,作坊里的琐事都是由程远道来管。   忽见谢苗儿和一个年轻男子来到这里,程远道一愣,随即迎了上来。   他同谢苗儿打了个招呼,闪着精光的眼睛微眯,扫了陆怀海一眼,道:“陆小爷。”   被认出来,陆怀海不意外,他点点头算作听见了,没有在谢苗儿开口前说什么。   谢苗儿从前见过这个叔叔,她不多寒暄,单刀直入:“之前谢家出了变故,不过如今我已经重新拿到了契书,日后还是得继续麻烦程叔叔你。”   程远道不是蠢人,三言两语便听懂了,他暗忖,谢家小姐嫁进陆家做妾,如今看来倒不是坏事,至少……   他又瞄了陆怀海一眼。至少,布坊也算有了靠山。   程远道说:“唉,你爹的事情,我后来才晓得,我只是个做事的,也没有什么办法,后面想来后悔得很。”   谢苗儿不懂人情世故,但是她不傻,听了这不知几分真情几分假意的客套话,只微微一笑,道:“程叔叔有这份心,我爹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两人复又交谈几句,见她不似他从前印象中那般稚嫩,程远道心下稍安,同她提起了困恼。   “之前因为那张端插手,布坊的运作出现了问题,夏天的新料子没来得及做,进货也被阻碍了,小掌柜,您看……”   从前程远道叫谢爹掌柜的,眼下他女儿接手,他便叫她小掌柜。   此时提起这件事情,程远道其实存着几分试探她本事的意思。   陆怀海听出来了,但他没开口,他也在等谢苗儿的反应。   来之前,谢苗儿就想好了如何应对,她脸上的笑意分毫不减。   她坦言:“程叔叔,不瞒你说,我爹生前从未和我讲过坊中的事情,如何进货、如何出货,我并不明白。就算我曾耳闻,也不会比程叔叔你在此干了这么多年的人更了解。”   程远道皱眉:“小掌柜,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以后布坊的进出,都得辛苦您了,”谢苗儿不紧不慢地说来:“我也不好日日出入市井,以后我只管账目,余下的您来。”   她直言不懂,反而让程远道心安了许多。   谢苗儿趁热打铁:“这一季错过便罢了,耽误了时间,布坊也需要花时日来整饬。除了您之前的月钱以外,多劳多得,以后布坊的出利,您可以分上三分,如何?”   陆怀海静静听着。   先示敌以弱,再以利相诱,怎么感觉她像读了很多兵法的样子?   谢苗儿不知道陆怀海在观察她,她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程远道的反应。   说实话,她是有些怕自己露怯的。   而程远道终于回应了,他说:“既然小掌柜信得过在下,那我便试试,不过这一季的出息微薄,还要维持布坊的运作……”   和聪明人说话不用打哑谜,谢苗儿便道:“那从下一季算起吧,至于布坊该如何运作,我相信程叔叔你比我更明白。”   她知道,程远道肯定懂如何进货如何出货,只不过她爹管时用不着他去做,而张端接手那些日没有好好管,程远道一个领死工钱的,不可能担着把生意做赔的风险去主动接活。   于是,就这么谈妥了,随后两人又敲定了一些琐事和具体账目相交接的细节,今日便到这儿了。   程远道捋着羊须胡,目送谢苗儿和陆怀海出去。   妥善处理了布坊的事情,谢苗儿眼里眉梢都是笑,陆怀海见了,不由道:“你倒聪明。”   谢苗儿笑意更深,她眉眼弯弯地看着他,“那当然啦。而且我昨晚可是考虑了整整一宿呢。”   不过更重要的是,她娘教过她一个很好用的道理——   打理产业,不需要应懂尽懂,只需要用好懂的人就好了。不然谢太傅家产业那么多,难道谢夫人需要织布种田样样通吗?   听她这么感叹,陆怀海想到昨夜她翻身翻到后半夜,嘴角抽了抽,“确实是一宿。”   谢苗儿说完也觉得不对劲,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道:“对不住啦,今晚我一定乖乖的。”   说到这儿,她又想起了自己之前半夜说梦话把人家吵醒的“丰功伟绩”,脑袋便垂得更低了些。   她问陆怀海:“小少爷,最近我还有说梦话吗?”   陆怀海本来打算直接说没有,可是见她脑袋都快垂到地上去了,起了捉弄的心思,骗她道:“说了。”   谢苗儿一惊,猛地抬头看他:“我说什么了?”   陆怀海同样不擅长说谎。   昔年他爹把棍子都打折了,都从他嘴里听不到一句讨喜的假话。   可是她的表情又实在生动有趣。   陆怀海脚步一顿,反问道:“你猜?”   说完,他悠然自得地等她的反应。 第20章   谢苗儿一窘。   她扭了扭自己的手指,道:“人如何知晓自己在梦里说了什么?我猜不到。”   她秀气的眉毛都耷下去了,瞧着就蔫蔫的。   陆怀海原是想看她羞赧的样子,眼下愿望达成,他却来不及窃喜,只觉把自己被她无条件的信赖架到了火堆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刚刚处理布坊的事情时,她放出气势来,连做了几十年生意的程远道都被她收得服服帖帖的。   可眼下他随口编了句瞎话逗她,她却一点没看出来。   她就这么相信他?   陆怀海悄悄叹气,一点逗她的心情都没了,随即道:“我骗你的。”   谢苗儿眼神扑朔,似有狡黠的光闪过,她说:“小少爷,你不用替我圆场。今晚回去,我捂着自己的嘴睡,绝对不吵你了。”   闻言,陆怀海几乎是哭笑不得,“当真只是逗你,别多想。”   西城的市井气比东城更浓重,街巷里人声嘈杂,陆怀海听见谢苗儿若有似无地“哦”了一声,他一垂眼,却见她的脑袋比先前埋得更低,梳得高高的椎髻几乎都要戳到地上去了。   她看起来很沮丧的样子。   陆怀海良心不安,一面又替她觉得那发髻坠得头皮都痛,便拿胳膊肘戳了戳她,道:“恼我了?”   戳了一会儿她也没反应,头上的素银钗子一颠一颠的,就像哭了一样。   这样棘手的场面是陆怀海处理不来的,他暗道,小姑娘就是麻烦,随便逗了两句就掉眼泪,以后再也不招她了。   他搓了搓自己的掌心,硬邦邦地说:“别恼,请你吃……”   陆怀海瞥了一眼路边的小摊,继续道:“请你吃猫耳朵。”   “我不想吃,”小姑娘声音闷闷的,“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小少爷,你一定要回答我。”   陆怀海已经丢了几个钱与小贩,买了两份,塞了一份到谢苗儿手里,“你问。”   这便宜零嘴没有纸包来装,小贩拿摘来的叶子盛。   嘴上说不吃,但谢苗儿还是接过了。   她终于抬起了头,陆怀海看她脸上一点悲伤的痕迹也没有,恍然发觉她也在逗他。   谢苗儿脸上写满了求知欲,她从善如流地问了:“小少爷,我想知道,马上风是什么意思?”   开蒙读书时,有一个句读理不清,她都会缠着问谢太傅半天。先前文英神神秘秘地捂她嘴,让她对这个陌生的词愈发好奇了。   陆怀海还没从被她反将一军的惊讶里缓过神,就被她的问句问了个措手不及。   两人并肩而行,谢苗儿没瞧见陆怀海身形一僵,她自顾自地念叨着:“我只听说过卸甲风。卸甲风是将军打完仗,回营帐就脱了盔甲,受风而死,那马上风,说的是下马后脱力而死吗?”   陆怀海不是个脸皮厚的,这种事情如何和她直接解释?耳听得她猜得越来越离奇,他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她的猜想,道:“你……算了,回去同你说。”   谢苗儿乖觉地闭嘴,快步跟在陆怀海身后。   咦?   他耳朵怎么红了?   谢苗儿不明白。   ——   杜家村里,一个粗布麻衣的妇人正在小河旁捶打衣物。   谢苗儿的继母、杜氏窝着火,一下捶的比一下用力。   她男人死了,现在带着两个娃娃住在兄嫂家,兄嫂嫌他们吃闲饭,正想把她再嫁了。   杜氏喘着粗气,愤愤地漂完衣服,提着沉重的篓子往回走。   夕阳西下,村里的人家纷纷起了炊烟,都没什么荤腥味,不是农忙的时候,有茶饭吃就不错了。   杜大郎家却是冷锅冷灶。   杜氏沉着脸走回去,才进门,谢金福前头娘子留下的五岁儿子谢藤,和她自己亲生女儿谢莹儿,一大一小两娃娃就来抱她大腿,都嗷嗷喊饿。   见她回来,杜大郎斜眼觑她,说道:“锅里还有粥,你自个儿热热吧。”   杜氏看见旁边她的侄子侄女,一个喊饿的都没有,正安安静静地玩着泥巴,一看嘴边还有残存的油渍,就知他们是吃过了的。   她压下心头的火,牵着谢藤和谢莹儿去了灶房。   所谓稀粥寡淡得像刷锅水,捡个石子儿都能在锅里玩打水漂。   杜氏终于忍不住了,提起菜刀冲到了堂屋,直接一刀剁在了杜大郎眼面前。   “前些日子才给你们拿了银子回来,今日一口饭都没了?”   杜大郎却一点也不慌。   他这个妹妹脾气比本事大,回回都闹,回回都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杜大郎说:“不干活的,谁家不是这么吃的?好妹妹,你要吃你大哥的骨髓不成?你若待不下去,就走吧,哥哥也不留你。”   这话拿住了杜氏的命门。   她爹早死,就一个老娘半瘫在床上跟着杜大郎,杜氏带着孩子,除了杜大郎这儿,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从我嫁到谢家,何时短过你们东西了?前前后后不知补贴了你们多少,眼下你倒嫌弃起我了。”   杜氏眼泪说掉就掉,杜大郎看了厌烦。   不过今日有人找他谈了一笔合算的生意,他还是耐着性子同杜氏说道:“好妹妹,有一件事情,只要你做了,日后你和孩子还是能回城过好日子。”   杜氏尖叫:“把我嫁给老头子做妾,你想都不要想!”   杜氏的事情杜大郎门清,他冷哼一声:“你前几天偷偷找人递信想跑回城,我不跟你计较,你那便宜女儿在城里又如何,当了别人的妾,手底下纵然有点银子,但谢家的产业房子都卖了,别指望着她能接你回去了。”   心思被戳穿,杜氏眼神一闪,她嫁给谢金福那几年,因为那前头的大女儿谢苗儿,乖得很又勤快,她连家务事都甚少操持。   杜大郎继续道:“张端死了,你知道吗?”   张端?   杜氏倒吸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为这个害死她丈夫的人横死而叫好,就听见杜大郎说:“他娘张夫人就这么个儿子,你便宜女儿做了陆小少爷的妾,她觉得是陆小爷害死了他,要我们帮她一个忙。事成后银子好说。”   杜大郎把张夫人要他们做的事情说来,杜氏听了,慌乱摆手。   她急道:“这种丧良心的事情,做了会遗祸子孙的!”   杜大郎终于不再掩饰他的嘴脸,直白威胁:“你有旁的选吗?长兄如父,我让你给陈员外做妾都是抬举你!乖乖听话,想想你的莹儿。”   来完硬的,他又放低声音来软的:“我这个做哥哥的,是为你们好。这件事情妨害不到你们,最多是那便宜女儿以后日子难过,但她亲弟弟如今都是你在养,她吃亏了也是当还你的债。以后你带着两个孩子,拿上钱重新立户,日子好过得很。”   杜氏瞳孔闪烁,不知将杜大郎的话听进去了几分。   ——   陆怀海带着谢苗儿去衙门更改了契书的所属,换成了她的名字。   谢苗儿如今弟弟妹妹都还小,她是长姐,操持这些也很正常。   衙门里管文书契约的小吏忙得不可开交,谢苗儿在旁一听,发觉最近卖房屋产业的人极多,很是意外。   陆怀海垂下眼眸,解释道:“倭患越来越凶,很多人想搬到离海更远的地方去。”   回去之后,为了避免她继续缠着自己问“马上风”是什么意思,陆怀海久违地回了自己的屋里,从书房中挑出本医书,翻到某一面,折了角送到谢苗儿那去了。   谢苗儿见他送医书来,一开始还不解其意,直到她一行行读过,终于明白了什么叫马上风之后,脸已经比熟透的蜜桃还要红了。   那日陆怀海微红的耳根和她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男子血气上涌,卒于行房,谓之马上风。   什么啊!谢苗儿羞愤得几乎要死掉了。她都缠着陆怀海问了些什么?   她足足把自己埋在枕头里冷静了一刻钟。   平生第一次,谢苗儿发现有时候好奇心太旺盛也是缺点。   随后的几天里,两人极其默契地都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   又一天晚上,陆怀海照常来到她这里。   今天他来得很早,谢苗儿才从东苑回来,她陪陆宝珠玩耍了一下午。   晚饭后,月怜收拾了碗筷,而陆怀海却没有和往常一般坐不住,他定定地坐在桌前,双手撑在膝盖上,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见他好像有话要说,谢苗儿也就没动身。   陆怀海略作思考后才开口,他说:“有件事情,想问问你的意见。”   他补充:“不是我,是我一个朋友的事。”   谢苗儿有些诧异,她说:“什么事情?”   陆怀海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有个朋友,他想要投军。”   作者有话说:   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jpg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小锅同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诺里斯本汀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但他身边的人,都不同意。”他说。   谢苗儿一惊,顷刻间便明白了他想问的是什么。   他说的哪是什么朋友,分明就是他自己。   谢苗儿胸腔里的一颗心忽然难以抑制地狂跳了起来。   未来声名赫赫的陆将军,在他第一次走上战场前,正在问询她的看法。   史书上当然无法记载陆怀海做每一个选择时,他的内心深处会有怎样的动荡和不安。   原来他也会犹豫,也会举棋不定。   激动之余,谢苗儿很惶恐。   她的话,会不会影响他走向不同的方向?   这个时候,她终于无比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并非身在百年后,而是真真切切地活在了陆怀海身边。   衣袖之下,谢苗儿悄悄捏紧了拳头,她斟酌着开口,道:“那你……的那位朋友,他是如何作想的呢?”   她的眼睛清亮,陆怀海一望就晓得她看穿了那纸糊般的遮掩。   谢苗儿冰雪聪明,什么朋友不朋友的说法根本瞒不过她。   但陆怀海还是就着这个幌子,缓缓说道:“他很想去。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这段时间里,他和谢苗儿的相处一直很……愉快,她仿佛总能找到合适的方法和他相处,所以陆怀海才想问一问她。   不过,也有除她以外,他无甚人可问的原因。   他此时还是白身,同龄友人当然有,但这些人多是城中的军户子弟。多年松散的管制早让军户没了往日英勇,他们的子弟自然也都是闲散之徒,问他们还不如抛铜板,正面去反面不去。   谢苗儿听出了他话语里的笃定,便道:“不走一走,如何得知决定是否正确?”   陆怀海盯着她的眼睛,追问:“如果是错的,又待如何?”   他的语气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可谢苗儿听见,一点退让开说些漂亮话的意思都没有。   她说:“错了又如何,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不敢为自己做下的事情付出代价吗?”   她的话几乎是用诘问的口气说出来的。   十七岁的陆怀海陷入了沉默。   是啊,错了又如何?   眼见他的神情愈发深邃,才鼓起勇气慷慨陈词了一番的谢苗儿气又泄了,她搓了搓衣角,道:“我的话,你听听就好啦,不是非要转述给你的朋友。”   见她这么说,陆怀海忽然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不会她压根没想到那个朋友就是他吧?   对于她清奇的思路,有前车之鉴的陆怀海十分不信任,干脆道:“如果我说,没有什么朋友,是我自己想要问呢?”   谢苗儿非常配合地“啊”了一声,旋即装傻充愣:“什么?小少爷,你要去投军吗?”   好吧,倒也没有那么傻,陆怀海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虎口,这是他思考时惯常用的动作。   谢苗儿瞧见了,她试探性地问:“你打算同家中说吗?”   陆怀海也不说话,就闲闲瞥她一眼。   谢苗儿心道,她就多余问这句。   陆怀海却道:“祖母那边,我不会叫她担惊受怕。”   谢苗儿懂了,这件事情他会告诉陆老夫人,其他人那就不一定了。   可他认识她并不久,居然也会告诉她,谢苗儿有些不解:“你……不担心我去告状吗?”   这话倒叫陆怀海沉思良久。   说起来,她虽是他的妾室,可后院的事情其实都归苏氏管,他不可能把她拴在身上。她去通风报信,反倒是一件挺合理的事情。   但他却没来由地很信任她。   陆怀海忽然一脸严肃地开口:“谢苗,你一定是给我下蛊了。”   瞧谢苗儿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他自觉自己讲了个不好笑的笑话,别过了脸。   今晚是一个晴朗的夜,天色幽深,星星是星星,月亮是月亮,泾渭分明地各自亮着。   夜空下,谢苗儿心里盘桓着一个问题很想问他。   她说:“小少爷,如果我说不想你去,那你会去吗?”   “会。”   陆怀海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无论旁人的意见如何,他都会去做他执着的事情。   所以,与其说今天他想问一问谢苗儿的意见,不如说他是想从她这里寻求一些认同,支持他做下这个决定。   毕竟她看他的眼神总是崇拜的,他知道,她会是他无条件的拥泵。   这个斩钉截铁的“会”字是他的心声,所以哪怕陆怀海知道这么说可能会惹恼她,也没有加以掩饰。   问她意见的是他,不理会她看法的也是他。而谢苗儿听了,非但没有生气,反倒眉眼弯弯地笑了。   谢苗儿想,刚刚是她想多了,竟然会担心自己的三言两语影响到他的决定。   他可是陆怀海啊。   他会犹豫,会举棋不定。   但更会坚定地走下去。   见谢苗儿笑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陆怀海觉得新奇,问她:“在高兴什么?”   在高兴你是一个这样的人,在高兴我可以陪在你身边,谢苗儿心道。   她端起茶杯,有模有样地学着敬酒的姿势把茶盏端在眼前,朝陆怀海道:“我想敬你一杯,小少爷。”   陆将军。   她如此作态,就像小孩学着大人扮家家酒,陆怀海微低下头,掩去唇边泛起的笑意,郑重地端起了自己的杯子,在空中同她的茶杯一碰。   瓷器碰撞的声音清脆好听,两人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不知为何,原本介于他们之间那摸不着、看不见,和月光般难以捉摸的隔阂,就在彼此间有了这样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之后,如水般消融了。   浅浅再聊了一会儿,陆怀海起身去拿他的剑,谢苗儿叫来月窗收拾桌椅,她回到窗下,埋头整理着程远道第一次送来的账本。   他们分明连眼神都没有交汇过,可轻薄的月色氤氲在两人之间,就像化不开的柔雾,凭添了几分旖旎风情。   翌日。   陆怀海依旧早早起来练剑,谢苗儿最近也没了懒觉好睡,起来拨她的算盘珠子。   下午她要去陆宝珠玩儿,账目只好在其他时候多花些功夫来理。   其实苏氏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并不是她强求谢苗儿,是谢苗儿自己想要多陪陪陆宝珠。   突然,小院的门扉被人急促地叩响了。   这对于这个荒僻的院子来说是件稀奇事。   陆怀海和谢苗儿隔空对视一眼,他收了剑,问:“何事?进来说。”   苏氏身边的轻竹一脸的急色,她说:“小少爷,姨娘,衙门里来人了,要传唤你们。”   更稀奇了,陆怀海眉峰一挑,问道:“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轻竹焦急道:“三夫人正在前院同他们周旋呢!奴婢听着,好像是钱千户的妹妹、张夫人要状告小少爷你强抢民女、侵占百姓产业。”   作者有话说:   谢苗儿:哇,两辈子第一次上衙门(误)   陆怀海:你两辈子活了多久?   谢苗儿:加起来十五年零两个月吧   陆怀海:→ → 第22章   前院里,苏氏被闹得头都要炸了。   丈夫陆湃章前日出公差,才离开台州府去其他卫所。今日晨起,她头脸都没洗,就听见外面一片喧哗。几乎要反了天了。   这样吵嚷的环境会让苏氏回想起小女儿走丢那一天的场景,她心生厌烦,又不得不火急火燎地整饬好自己,拿出当家主母地架势来去应付。   陆府门外,已经被看客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明火执仗的衙役们堂而皇之地站在院中,打头的高个儿苏氏还认得,叫刘图志,从前打过照面。   那刘图志说:“陆三夫人,您别叫小人为难。那张夫人的诉状已经到了府衙,偏生还是强抢民女、侵占产业这种大事,您还是快些让陆小少爷出来吧。”   苏氏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有异,一面和刘图志敷衍着套着近乎,一面眼神示意筝雅拿了沉得压手的荷包往他手里塞。   苏氏道:“各位清早起来,想也没来得及吃朝食,一会儿好喝杯水酒。”   伸手不打笑脸人,官夫人的架子能放到这个地步,衙役们自然不会太为难。   此时,陆怀海和谢苗儿终于来了。   苏氏深深地望了两人一眼,拉着陆怀海到旁低语:“正好你父亲不在,没有这么巧的事情。”   “知道。”陆怀海眼瞳深深,状似无意地扫了人群一眼。   相比他的云淡风轻,谢苗儿此时就要紧张许多。   她甚少出现在人这样多的时候,就像溺水之人抱住了浮木一般,她悄悄伸手,揪住了陆怀海的袖摆。   感受到了她的动作,陆怀海身形一滞。   刘图志瞧见了谢苗儿,阴阳怪气道:“哟,这就是那谢家女吧,正巧也不用再请了,一道走一趟吧!”   陆怀海偏头,同谢苗儿低语:“别怕。”   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却叫谢苗儿安心许多,见他的左手依旧垂下,她便心安理得地继续拽着他的袖子。   衙役皂隶们生硬地拨开人群,引他们出去。   陆怀海是官宦子弟,他们来拿人也不敢太过耀武扬威,无论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哪阵风不爽了,把他们这些小吏呼到地上出气还是容易的。   县衙,“清正廉明”四个大字下,坐着知县陈炳武。他的左手边站着的是王推官,右边站着的是何通判。   大堂上,人皆已到齐,眼看着就是一折好戏要开场的模样。   看见来的人都有谁,谢苗儿大惊。   怎么回事?“她”的继母杜氏怎也会在此?   此时端坐台上的陈知县头也很痛。   身为附郭的父母官,表面光鲜,实则一板砖往人群里拍,拍死十个人九个都比他官大。   张夫人姓钱,她的亲哥哥钱五德,前些日才因作战有功升了千户,最近这钱五德风头正盛,眼瞧着还能往上升一升。   她又是来告官的苦主,虽是白身,但陈知县不想开罪钱五德,便没有叫她跪,还让衙役给她拿了木墩坐下。   但陈炳武这个老油条心想,陆湃章是四品官,他就这么个儿子,以后陆怀海早晚要接他的衣钵,此时他也是白身,但是张夫人都坐了,他若只叫陆怀海守规矩,落到旁人眼里,岂不是他这个知府有失偏颇?   陈老油条轻咳一声,叫衙役也给陆怀海搬了座,他又瞧着跟在陆怀海身后那小妮子,看起来娇娇柔柔弱不胜衣的,便又道:“谢氏,你是证人,谅你年纪小,也不必跪了,站在一边即可。”   身后的王推官腹诽:什么谅她年纪小,分明是见她生得美丽,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那杜氏也是证人,不正跪在堂下?   谢苗儿还沉浸在继母在此的震惊中,差点没听见陈知县说了什么,还是陆怀海透过衣袖,反捏了捏她的手腕,她才反应过来,慌忙站在了他身后。   陈炳武清了清嗓子,道:“张夫人,你有何冤屈,速速道来。”   想到自己丈夫早逝,自己就这么个儿子,还死了,张夫人都不用演,直接声泪俱下地控诉开了。   “知县大人,我今日要状告陆湃章之子陆怀海,欺男霸女,横行乡里,强娶与我儿过了定的谢氏长女,还强占谢家产业,逼死我儿,其心可诛!”   谢苗儿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张端的娘说出口的。   欺男霸女、横行乡里,说的不是她的儿子吗?   另外,她何时同张端过了定?看着杜氏匍匐在青砖地上的身影,谢苗儿忽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外面围观者众,闻言更是嘘声一片。   陈炳武拍了拍惊堂木,喝道:“肃静——张夫人,你有何证据可以说明啊?”   “谢氏女的母亲便是人证。”   杜氏颤颤巍巍地磕了个头,直起身子道:“民妇杜氏可以作证。那时民妇的丈夫尚在,我们与张家彼此交换了生辰八字,婚书都立好了。”   衙役拿上婚书递给陈炳武。   还没正经成婚,只是过定,所以婚书上没有官印。   陈炳武问:“可有凭媒写立?”   婚书若无媒人的参与,便是无效的。   张夫人道:“自是有的,知县大人可传南二街吴婆来。”   衙役便去寻人,这一会儿堂上也没有闲着,陈炳武转而又问陆怀海:“陆怀海,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陆怀海起身,拱手一礼,波澜不惊地扫了对面一眼,道:“敢问大人,倘若有人诬告,该当何罪?”   他分明年轻得很,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番气势,压得陈炳武差点威严全无,将答复脱口而出,还是左边的王推官及时开口,道:“按大邕律法,诬告者加等反罪。”   张夫人气急,没等媒婆来,便继续道:“当日我儿上门与张家商量一干娶妻事宜,他心生妒忌,想强娶谢家女,找了混混来搅和谢家产业,我儿被他打得措手不及,撕打起来,那谢金福护女心切,才磕破了头死了。”   谢苗儿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说:“那日分明是你们欺人太甚,我被逼无奈才逃到街上,撞见了陆老夫人救命,你怎能如此颠倒黑白?”   张夫人似乎对她的话早有准备,“谢氏,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儿,若非我儿对你情根深种,我也不会同意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的。但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爹娘都同意了,如今你倒好,为了个男人开始反咬一口了!”   她说完,杜氏忙不迭道:“确实是立了婚书的,我可以作证。”   谢苗儿脸一白。   她们早合计好了,用父母之命把她压死,再来歪曲事实,这样她说什么都变成了意气用事。   谢苗儿深吸一口气,尽力冷静下来。   她偷偷瞧一眼陆怀海,见他气定神闲,心里安定了不少。   她心想,他肯定有了打算,她现在不能添乱。   闹了许久,衙役终于把媒婆吴婆子找来了。   吴婆子一进大堂,就邦邦磕了两个响头。   陈炳武问:“数月前,张端同谢家长女的亲事,可是你说和的?”   吴婆子忙不迭道:“是老妇说和的。”   张夫人还没来得及得意,就听见吴婆子继续道:“不过算不得正经亲事,是张少爷想要纳谢家女为妾。”   闻言,张夫人心下一惊。   不对,这和她同吴婆子之前交代的说法不一样!   公堂之上,吴婆子继续道来:“张少爷要纳谢氏为妾,谢金福不愿。上旬,张夫人忽然找到了老妇,意欲让我为她作伪证,证明她的儿子和谢氏有婚约。“   张夫人勃然大怒:“你这老虔婆,血口喷人!”   陈炳武的头更痛了,怎么局面还越来越乱了?   他耐着性子问:“吴婆子,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吴婆子伏在地上,道:“先前我被猪油糊了眼,被张夫人的金银所迷,在婚书上盖了章签了字。张夫人的金银还在我屋中,一查便知,我平日说媒维生,根本没有办法拿得了那么多钱。”   局势逆转,陈炳武又遣衙役去吴婆子家寻找证物。   张夫人气血攻心,就在此时,她才发觉,对面的陆怀海从走进来起,只开口说过一句话,旁的事情一件也没做,风却都倒向了他那边。   她忽然觉得很可怕。   有一种被早早看穿了的感觉。   她会怎么做,他似乎早就料到了。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张夫人也只能继续撑起色厉内荏的皮,“你个丧良心的,一定是被他收买了!”   冷眼瞧了这么久,是时候了,陆怀海终于不紧不慢地开口:“大人,我也有话要说。”   张夫人吵得陈炳武头痛,他巴不得快换人说:“你说。”   “我是否强抢民女,待物证一搜,看这吴婆说得是真是假便知。至于侵占谢家产业一说……”   说到这儿,不必陆怀海提醒,谢苗儿便极其默契地站了出来。   她施施然提起裙摆,向上首的官儿们一礼。   谢苗儿道:“陆小少爷侵占谢家产业一说,更是无稽之谈。”   她深深地望了记忆中本该温和的杜氏一眼,继续道:“因为谢家的产业,如今都在我的名下。”   陈炳武问:“这话当真?”   谢苗儿点头:“自是千真万确。前些日子,陆小少爷帮我拿回了家中辗转多时的产业。因家父身故日久,家中弟妹年幼,便先来衙门将布坊等改到了我的名下。契书自可证明。”   像是抓到了她什么不得了的漏洞一般,张夫人叫道:“不可能!你一个妾,他怎么可能把产业都交予你!无非就是左手倒右手,以掩是非罢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张端被溺爱长大,张夫人自然也不是个好的。   张夫人仗着亲哥哥横行霸道,她如何瞧得上个妾?那日她得知儿子的死讯,又听说赌坊里有人在卖他赌输的东西,而其中有买主正是陆怀海,她当然以己度人,压根没想过陆怀海是把东西还与谢苗儿这个可能。   但她的话正中谢苗儿下怀,她微微一笑,道:“布坊的账册如今都收归我管着,布坊的管事程远道也可替我证明,如若不信,知府大人大可传唤他来。”   那日给程远道布坊三分利,立下的契书也还在。   陈炳武便又要叫衙役去取证物、传证人。   然后他发现一个问题……   衙役不够用了。   好在这个时候,去吴婆子家查验的人回来了,他们前脚迈进来,后脚又分了两波,一波去陆家取账本,一波去谢家布坊传程远道。   “大人,此等数额的银两,确非吴婆子能赚来的。”   陈炳武眼一扫堂下。   他做官期年,多年无寸进,不过眼刀一放,对于普通人来说还是极有威慑力的。   杜氏被他一瞥,已经抖若筛糠,嗫嚅着想为自己辩驳:“启禀大人……民妇、民妇也是被逼的!”   她一反水,张夫人更是急火攻心,当堂就要打她。   陈炳武看了都烦,再狠狠一敲惊堂木,怒道:“胆敢咆哮公堂?”   他压根不想听杜氏说话,叫人堵了她的嘴,只等着衙役带着布坊的账本和管事的来便明了,根本无需听她说什么。   待程远道和账本一到,局势已经容不得张夫人再辩驳了,她手脚都软了,却还强撑着骄纵的模样。   陆怀海适时开口提醒:“诬告者,加等反罪。”   陈炳武是个油不滑手的老油条,他说道:“介于案情复杂,今日都先退下,此案,明日再审——涉及诬告的证人,杜氏、吴氏,先押解入刑房,听候明日审断。”   在衙役的驱赶下,众人作鸟兽散。   谢苗儿从杜氏身边走过,行走间,好像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裙摆。   她脚步一顿,没有低头,挣开了杜氏的手,什么也没说。   谢苗儿是生气的,却不是为了自己。   她很为死去的谢爹谢金福不值。   昔年记忆中,谢金福对这个续弦没有一点不好,她今日却能和害死了他的人沆瀣一气。   与此同时,同她并肩而行的陆怀海心情同样复杂。   诬告之人被收押,他却一点高兴之意也无。因为这样的结局,他早料到了。   知县会听他条分缕析,是因为事实有多么真切吗?当然不是。   不过他有个做官的好爹。   他若真的只是个白身,在公堂上,面对官宦亲戚,不会有人听他陈述。   同样的,因为他有个好爹,就算今日张夫人告倒了他,他也不会如何,知府不可能真的按律把他处以流刑或是叫他受太多皮肉之苦。   可是谢苗儿会怎样呢?   若张夫人得逞,有婚书在先,她后面做妾的契书便是无用的,到时候他是无事,可她会被殃及到,会被继母重新接回去,然后……   陆怀海眼神一黯。   若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住,便是枉作男儿。   少时在人流中,没有护住年幼的小妹。但这样的事情,他不会允许它发生第二次。   陆怀海垂眸,瞧见了谢苗儿依旧紧紧扣在他袖摆上的几根手指。   他得快点强大起来。   因为她需要他的庇荫。 第23章   陆怀海心底的想法谢苗儿无从得知。   她戳了戳他的手背。   跟被小猫刨了似的,陆怀海转头,知她有话想说,侧耳等她开口。   谢苗儿觉得自己该为刚刚的闹剧和他说声抱歉,毕竟堂上跟着做伪证陷害他的人里还有她的继母。   “今天的事情……”她还没说完,陆怀海便猜到了她想说什么,温声打断了她。   “如果是抱歉一类的话,不必说了。”他说。   他如此说,谢苗儿便也没有执着这个问题。   此事虽因她而起,但并不是她的错。   府衙不是车马行,当然管接不管送,不过好在苏氏早派人跟在了外头,此时已经有小厮赶回陆家知会结果了,也有马车来接两人回去。   回府的路上,谢苗儿问陆怀海:“小少爷,我觉得你好像并不意外张夫人的状告。”   陆怀海原本坐在她对面,正闭目养神,闻言,他缓缓睁眼,道:“猜到了。”   坐以待毙不是他的性格,张端的横死虽然超乎了他的意料,不过从知道他的死讯起,陆怀海就有留心张夫人的行踪。发觉她以利诱引吴婆子时,他便知她要拿谢苗儿做文章。   张夫人使得都是些不入流的手段,他略施小计,就能戳破她的伎俩。   谢苗儿难得地犹豫了一会儿,“我……小少爷,日后若是有什么和我有关的事情,你可以叫我也知道吗?”   陆怀海抬起眼眸看她,亦是沉默良久,才终于道:“好。”   他心想,今日果然还是让她担惊受怕了。   与陆怀海相处这段时间以来,谢苗儿看得出,他其实是一个很“独”的人。   独来独往,了无牵挂,没有人可以左右他的决定,他也极少吐露自己内心的想法。有什么安排打算,都是自顾自地去做。   想改变他,谈何容易。   那日他会同她说有关投军的事情,哪怕只是想从她这里获取一点肯定,都已经够让谢苗儿高兴了。   眼下得他首肯,谢苗儿愈发雀跃。   他甚少答应人什么事情,但一旦应允了便不会更改。   ——   陆府大门敞开着,苏氏在前院里跟个热锅蚂蚁似的踱着步,好容易把陆怀海他们盼回来了。   苏氏道:“谢氏,你先回去。”   他们母子有话要说,谢苗儿福了福,退下了。   谢苗儿怀揣着心事,慢悠悠地走在石子路上。   杜氏闹了这一出,五岁的谢藤和三岁的谢莹儿恐要无人再可照顾,这是一桩麻烦事。   说起来,谢金福和元配妻子孙氏都不是江浙一带的人,在谢苗儿的记忆里,他们不曾说过自己的身世,所以眼下也无亲眷长辈可以代为照看小儿。   谢苗儿低着头走路,一时不防,撞到了正在花园散心的陆大夫人陈氏。   正院里住着陆老夫人,三房如今当家,所以他们住在东苑,大房和二房一起住在西苑。谢苗儿的小院就在西面,所以这也不是她第一次遇到陆大夫人陈氏了。   于是谢苗儿略略后退,朝她道:“大夫人。”   陈氏没有挪步的意思,依旧站在她身前,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谢苗儿,一幅不可思议的模样:“就为了你一个小丫头片子,闹成了这样?”   陈氏似乎还有话没说完,而她的女儿陆虹已经拿着修剪花枝的剪子从花丛后面跑了出来。   陆虹如今十四,年纪不大,却是在场三个女人里最高的那个了,眉眼里透着一股英气。   见陈氏又开始口无遮拦,陆虹把剪子往地上一丢,朝她道:“母亲!你又浑说些什么?”   见女儿生气,陈氏忙道:“小祖宗,我不说了便是。”   谢苗儿不是很懂人情世故,但是方才陈氏话里的轻蔑她怎么也听得出来。可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眼前奇怪的母女关系惊到了。   她怎么觉得,陈氏很怕自己的女儿?   陆虹劝住了陈氏,又同谢苗儿道:“谢姨娘,我母亲就是这样的性子,莫要见怪。”   谢苗儿压下心头的好奇,道:“无妨。”   陆虹朝她笑笑,拾起剪子,拉着陈氏给她让出路来。   走远几步后,谢苗儿听见身后的陆虹在“教训”陈氏。   “平白无故得罪人做什么?有这功夫不如……”   谢苗儿一阵恍惚。   是她太久没给人当过女儿了吗?   世上竟还有这样相处的母女?   回到小院后,谢苗儿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先抛了开来。她在窗下摊开白纸,列出了可能的抚养弟妹的选择,试图从中挑选一个合理的出来。   最终,她在“程”字上圈了一笔。   谢苗儿临窗叹气,看来还是得去麻烦程远道了。   她想找两个合适的婆子来带弟弟妹妹,但又恐自己在深宅照应不及,想让程远道的夫人帮忙多支应着。   不过,谢苗儿想,程远道才拿到布坊分利,这种不太花心思的事情,他应当还是会帮的。   她想事情的时候,喜欢望着葱茏的绿叶发呆。   谢苗儿想得入神,连有人已经走到了她身边都不知道。   “叶子好看吗?”陆怀海问。   他的忽然出现,把谢苗儿吓了一大跳,手上的毛笔一跌,在纸上洇开了大团的墨渍。   谢苗儿下意识嗔道:“小少爷,你吓死我啦。”   她才回过神来,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亲昵。   陆怀海不由挑眉看她。   市井中的百姓都对衙门有着一股天然的恐惧,但她也只有初碰到这桩事时略微慌了一慌,随后便冷静得很,一点也不害怕。   “你的胆子大得很,府衙都没骇住你,又怎会被我吓到?”   谢苗儿干脆搁下笔,把被染得脏兮兮的纸揉成一团丢掉。   她见到来人那么多,确实是慌了神的,不过继而她安慰自己,知县才几品官?她小时候被娘抱在怀里进宫都进过许多次,什么贵人没见过呢。   不过这是没有办法告诉陆怀海的,谢苗儿笑嘻嘻地说:“小少爷,你走路没声音,我当然会被吓到啊。”   陆怀海却没有被她转移话题,而是继续揪着她说:“谢苗,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寻常商户女。”   他的话来得突然,叫谢苗儿有些惶惑。   他是在夸她……吗?   谢苗儿搞不懂,干脆使出了胡搅蛮缠、祸水东引的本事。   ——小时候谢夫人不许她看多了书,夜里她忍不住猫在被窝里看,被谢夫人抓住时,为了逃避惩罚,谢苗儿就常使出这招。   她晶亮的眼珠一转,斜斜瞥向了窗外,没有直视陆怀海。   “我不怕,当然是因为你在呀。”   作者有话说:   周五(后天)入v~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小锅同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笑作春温 5瓶;狗式面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其实谢苗儿这话并不全是为了胡搅蛮缠转移话题。   她是真心这么觉得的。   只要他站在她身边,哪怕不言也不语,光瞧着他的背影,她也会有一种安稳的感觉。   懵懂的小姑娘不知道,自己随口的一句话能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陆怀海抬起的手定在了原地。   仿佛有一颗捶丸啪嗒啪嗒地朝他滚来,他下意识就想拿起球杖把它打飞,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小丸就已经进洞了。   陆怀海表情一僵,眼底方才的探究霎那间消失全无。   分明什么也没有发生,陆怀海却觉得自己此刻一定狼狈极了。   唯一让他庆幸的是,谢苗儿正望着窗外,没有瞧见他的神态。   他极其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没用朝食?”   谢苗儿的本意就是要别看话茬,闻言,她终于转过脸来,道:“我叫月窗去小厨房拿了。”   她的肚子极其应景地咕噜了一声。   陆怀海忽然拎起了一只食盒。   方才他的右手一直背在身后,就是提着它。   谢苗儿眼睛一亮,接过食盒,欢欢喜喜地打开盒盖。   “呀!这好像不是小厨房会做的吃食?”谢苗儿微讶。   食盒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几碟市井小吃,有上回他们吃过的食饼筒,还有两只泡虾、两碗扁食和几碟小咸菜。   陆怀海闭着眼睛都知道自家的小厨房早上会做什么,不是清粥就是细面,口淡得很,他吃不惯,硬生生养成了个不吃早饭的习惯。   不过他想起来今早起得早,谢苗儿还没吃,便遣人去街上买了一圈。   食盒揭开后,她杏仁般凝润的脸氤氲在暖融融的水汽中,陆怀海的喉结不自觉上下滑了两下。   他喉咙一哽,继而说道:“小厨房的粥有什么滋味。”   正说着呢,月窗拎着食盒回来了,她便走边说:“时辰有些晚,厨娘说只有白粥了……”   她一抬眼,见窗前谢苗儿和小少爷站在一处,非常乖觉地搁下食盒就溜。   谢苗儿莫名其妙,“她跑什么?”   这丫鬟倒是颇有眼色,陆怀海淡淡道:“再不吃要凉了。”   谢苗儿的视线总算是被眼前的食物拉了回来,她搓了搓掌心,和陆怀海一道收拾完摊在桌上的笔墨纸砚,逮着他去浣过手,才终于拿起筷子。   窗前这张桌子不大,说起来更像一个高脚的几案,两个人一起挤在这里吃东西,一时不防,低头时把彼此的脑门给磕出了个红印。   谢苗儿捂着脑袋往后缩,结果后脑勺又磕在了五斗橱上。   陆怀海的嘴角只弯起了几不可察的弧度,笑意却已经深入他的眼底。   谢苗儿瞧出来了,她一赌气,拿起筷子,把本该是陆怀海的那只泡虾也挟入了自己的碗里。   陆怀海的闷笑都快憋不住了,好在他有基本的礼貌,端起茶把笑堪堪压了下去。   谢苗儿实在是不太会使小性,这么一筷子没气到陆怀海,反倒把自己给架得进退维谷起来,她硬着头皮把半个巴掌大的第二只泡虾吃掉了,撑得胃有点疼。   吃撑了的谢苗儿单手支着腰站了起来,她决心在院子里走动走动消消食。再一看,往常白日总是很忙的陆怀海居然还没有翻墙走掉。   她不免好奇,问他:“小少爷,你今日很有空吗?”   于是陆怀海道:“明日,我便要去投军了。”   今日上午的诉讼风波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不知道张夫人那起子人何时发难罢了。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事端若不解决了,他担心自己不在时谢苗儿会被累及。   不过他从来做多说少,事情既已过去,他不打算再费力说上许多。   谢苗儿吃了一惊:“这么着急吗?”   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日子,继而她更震惊了。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记载中陆怀海第一次投身行伍的时间足足比眼下要早了一旬。   谢苗儿忽然有些害怕自己干扰了历史的进程,她猝然抬头,话来不及过脑子就说出口了。   “今天不行吗?”   她上一句还在感叹他走得着急,下一句突然又在赶他今日便走,陆怀海简直要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话一出口谢苗儿便觉不妥,她忙找补道:“我只是……只是怕你耽搁了,听说沿海倭患闹得很凶,月窗和家里通信时和我说,她准备想办法把家人也接到府城来。”   其实今日便走也不是不行,陆怀海很清楚,他不过是想在临行前多在这小院待一天罢了。   只不过他本就是个锯嘴葫芦,丝丝缕缕的情愫,对他而言实在难以言说。   陆怀海也没打算说,只若有若无地瞥了谢苗儿一眼。   他想多陪陪她,她居然想的是为什么他今天不走?   谢苗儿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他在心里恶狠狠地记上了一笔,犹自找补着,殊不知落到陆怀海眼里那是越描越黑。   他哼了一声,转身寻自己的剑去了,不乐意搭理她。   谢苗儿看出他有些郁闷,可是他剑已经舞开了,寒光瑟瑟,吓人得很,她只好缩着脖子走了。   过了一会儿,谢苗儿又蹭到了他的附近,扭着指头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瞧她的样子,陆怀海便知她定是有事要央他,于是他微微侧头,眼神扫向了她的眼睛。   谢苗儿把自己打算托请程远道的夫人帮忙照顾幼弟幼妹的事情说予了他,陆怀海没有多问什么,只道:“下晌去吧。”   用过午饭,两人便出去了。   只不过这次谢苗儿终于想起来院子是有门的,她这小胳膊小腿的,总算没有再执着翻墙出去。   陆怀海的目光不自觉往她纤腰瞥了一眼,见谢苗儿没有要翻墙的意思,莫名地竟有点失落。   路过前院时,两人遇见了苏氏,苏氏看着他们两个,最后什么也没说,只遣了小厮去给他们牵马车来。   谢苗儿和陆怀海对坐在马车中。   想到陆怀海就快要走了,这一走就要是好几个月,趁他闭目养神的时候,谢苗儿忍不住悄悄往他身边挪了挪。   车厢就这么大,陆怀海五感敏锐,谢苗儿自以为动静很小的动作,早被他发觉了。   陆怀海没有睁眼,任她往自己身边凑得近了些,只不过他袍袖下的手并不似他的表情那般云淡风轻,早就紧握成拳了。   谢苗儿对于他的紧绷一无所知,见他闭着眼睛,还肆无忌惮地打量起他来。   这个年纪的郎君胡茬冒得很快,他晨起才剃过胡子,但到了这会儿,下巴上已经隐隐有淡青的颜色浮现了。   谢苗儿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眼神正忽闪着呢,一直没出声的陆怀海忽然抬起了眼帘。   撞见他的目光,谢苗儿慌忙移开了视线。   陆怀海问她:“看够了?”   谢苗儿很诚实:“没有。”   任谁钦佩了多年的对象活生生地出现在身边,都会看不够的。   陆怀海本是想调侃她,没想到她脸不红气不喘,他倒被反将一军。   她一副赤子心肠,从不会掩饰自己的想法,陆怀海知道她会这么说,并非有什么言外之意。   他不会多想,但……人总是贪心的,免不了多想。   最后,陆怀海只叹道:“有的话,莫要同旁人说。”   谢苗儿不明不白地“哦”了一声。   很快便到了府城的西面,谢家的布坊。程远道见他们来,原以为是交接账目,听过谢苗儿将来意说明后,很快便应允了。   程远道说:“小事,若非在下同拙荆已有了几个儿女要照顾,直接将谢大哥的子女接来抚养也不是不可。”   说完,他感慨了一番杜氏的无情无义,又道:“择日不如撞日,左右今天下午无事,不若我陪小掌柜一起去一趟杜家村,把两个孩子接回来。”   当时谢金福迎娶续弦杜氏时,便是程远道陪着一道去接的亲,杜家村的人都认得他,有他出面也能少些麻烦。   谢苗儿其实没有想好就这么去见那一双弟妹。   她一忐忑,就忍不住去看陆怀海。   他清隽的身影依旧陪在她身侧,见他朝自己微微颔首,谢苗儿定下心来,道:“好,那就麻烦程叔叔了。”   两个小娃娃被顺利地接了来,有关杜氏的事情,几个大人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同他们说,倒是那杜家大郎听了,面孔都灰败了下来。   陆怀海一瞧,便猜到了杜氏做伪证,只怕离不了这位的使坏,张夫人事成估计会给他好处,不过眼下张夫人自己都泥菩萨过河,攀咬之下,这杜家人也跑不了了。   谢苗儿倒没想太多,她还没有适应姐姐的身份,缩得离小娃娃远远的。不过好在原身本来同弟弟妹妹就差了十来岁,本也不是太亲,倒是谢藤和谢莹儿之间更亲昵一点,两个人挤在了一起。   程远道又同谢苗儿介绍了靠谱的牙人,在牙人的指引之下,谢苗儿买下了两个会带小儿的婆子,把她们先安顿在谢家的宅院里,让她们先熟悉环境、收拾东西。   知谢苗儿如今的身份不好时常出来,程远道轻抚着谢藤的脑袋,干脆道:“让他们在我家待几日再说。”   谢苗儿目露感激,真诚道:“多谢你了,程叔叔。”   程远道摆手,叫人把孩子们送回他家去了。   谢莹儿才三岁,懵懵懂懂地被仆妇牵着,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些的谢藤却偷偷回过头,边走边看自己的姐姐。   谢苗儿朝他挥挥手。   把这一串事情安顿好后,暮色已悄悄爬上了山坡,欲坠不坠的夕阳把天边染成了橙红一片。   谢苗儿长舒一口气,颇有些如释重负之感。   陆怀海马上就要成行了,今日还陪她跑了这么久,谢苗儿有些歉疚,道:“小少爷,今日也麻烦你了。”   陆怀海并不觉得麻烦,看她将事情有条有理地处理完,他才能有一种安下心的感觉。   少年不懂这种感受叫牵挂,他薄唇微抿,道:“陪我走走。”   马车叫小厮牵在了布坊门口等候,两人漫无目的地在人潮熙攘的街巷中闲逛。   喧闹的街景在陆怀海的余光里缓缓后退,只有她小小的身影依旧在他眼中。   谢苗儿却突然快步跑开了,她拦住了正在叫卖的小贩——   “香糕烤饼定胜糕!小娘子,你想买些什么?”   “定胜糕怎么卖的呀?”   “五文钱一只,六只一包,豆泥馅儿的,尝尝吗?”   ……   在距她几丈远的地方,陆怀海定住了脚步。   买到了糕的小姑娘捧着纸包,朝他奔来,素银的发钗映着天边橙红的云彩,任什么金钗玉钿都比不过它。   她神采奕奕,眸中全是他的倒影。   “定胜糕!”谢苗儿献宝似的把纸包凑到他眼前:“意头好好哦。”   陆怀海深邃的眼瞳中亦只剩下了她,哪还顾得上什么定胜糕?   谢苗儿有模有样地对他说:“你一定会马到成功的。”   陆将军。   属于你的篇章才刚刚开启。   世间万物于陆怀海眼中都失去了色彩,他指尖微颤,想向她伸出手,却顿在了半空中。   他问:“除了这句,你……还有什么想说吗?”   作者有话说:   这本真的写得好开心啊,希望大家也能看得开心,明天见!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小锅同学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再贴个预收小广告:《皇兄》   “一场大翻车的蓄意勾引”   文案:   皇帝昏庸,盛宠异域妖妃。   连妖妃所出、血统不明的女儿都宠爱有加,封为昭宁公主。   昭宁知道,自己并非皇室血脉,无论日后谁夺得大统,她都不会有好下场。   左右都是要死,昭宁干脆放浪形骸,今日勾了尚书家公子挥毫泼墨,明夜惹得首富家少爷一掷千金。   昭宁犹嫌不够。   她玩心大起,把目光投向了她的皇兄、太子殿下。   好一个光风霁月的浊世佳公子。   把这样的人拉下神坛,才有意思。她恶趣味地想。   ——   宫宴上,萧晔略饮了几杯薄酒,独自回了东宫。   他的榻上,竟横卧着一抹倩影。   门户半开,月洒在了美人半露的脖颈上。   “你可知,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美人无言,只缓缓转过脸来看他,端的是一幅妖娆妩媚的好面孔。   是他的皇妹,昭宁公主。   ——   后来老皇帝意外驾崩,太子继位。   宫里乱作一团,昭宁爱惜小命,趁机逃了。   为万民爱戴的皇帝,怎能容许她这样的污点存在?她很识相。   结果刚逃出宫,昭宁便被年轻的新帝堵在了小巷。   他长指挑起她的下颌,瞳孔幽深得可怕。   “想过如何收场吗?朕的皇妹。” 第25章   街上的喧闹, 已经全然传不进陆怀海的耳朵了。   他全神贯注地等着她开口。   就像皲裂多时的土地静候一场甘霖。   谢苗儿没明白他为何如此郑重其事,但陆怀海的紧张感染到了她,叫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见她浑身似乎都绷直了, 表情也凝住了, 陆怀海才发觉自己的问题有多么突兀, 他不着痕迹地把右手背回了身后,左手接过了她托着的定胜糕。   氛围悄然消解,陆怀海试图弥补自己的唐突, 补充道:“我的意思……你还有什么想做的没做的, 趁我还在,可以告诉我。”   这样的描补生涩得要命。   但也许是他身后的万家灯火过于瞩目, 又或者是谢苗儿急于解决这个话题,尝尝这前朝的定胜糕和流传后世的做法有和不同, 她并没有识破他生硬的转折。   “唔……”谢苗儿歪着脑袋想了想。   其实如果有机会,她最想做的是跟随陆怀海一道出发,更近一点地感受他即将立下的伟业。   然而她知道,这样的想法过于异想天开。莫说她如今只是他的妾了,就算她是他的妻子也……   想到这儿,谢苗儿脸颊微红,跟摸了什么烫手山芋似的把脑子里的念头飞速丢开来。   什么妻子不妻子的?她在想什么。   历史中的陆怀海无妻无子了无牵挂, 他注定不是会为感情所耽之人。   陆怀海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她回音,他叹了口气。   果然, 是他太唐突太贪心。   他没有多言, 默默打开了纸包。   纸包里头是六只花形的定胜糕,淡淡粉色让人瞧着没有什么食欲, 不过这种东西本就是讨喜用的, 很少人在乎它的味道到底如何。   谢苗儿瞧出了他的沮丧, 虽然这沮丧很细微,大概就和躲在云层后的朦胧星光差不多,可是这样的陆怀海,却依旧是她这段时间从未见到过的。   她难免有些讶异。   转而谢苗儿想起来眼前的还不是杀敌无数的陆将军,此时此刻的他不过比她略长两岁,她便不觉得奇怪了。   她知道这一次投军,他会大展身手、初立军功,还会在这几个月里结识良师益友。   可是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将一意孤行,独自踏上没有家人支持的路径。   想到这儿,谢苗儿的心隐隐有些酸楚,她打起精神来,试图开解陆怀海。   “小少爷,你不用担心,你的武艺那么高超,这一次肯定可以大放异彩的!”   陆怀海愈发沉默了。   她以为他在担心什么?   可是她的眼神太过虔诚,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他,而是一尊活的战神。   小姑娘崇拜的神情确实满足了陆怀海小小的虚荣心,毕竟没人会不渴望被认可、被相信,何况是一直期待着凭借自己建功立业的他。   所以,他没有把跑偏的话头拉回来,干脆就着夜色蔓延的时机,胡乱在谢苗儿的后脑勺上揉了一把。   做了“坏事”要跑是人的本能,陆怀海和上次一样,快步越过了谢苗儿身边,走在她前面,不叫她看见自己的表情。   谢苗儿无暇顾及他的举动,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摸脑袋了。   她不依不饶地追在陆怀海身后,边追边念叨:“小少爷,你要相信你自己!我同你说,就……”   陆怀海被她念得眼前一黑,他终于放缓了脚步,臭着脸和她说:“你是要整条街的人都晓得,我明日要离家出逃了?”   说着,他顺手从纸包里拿出一块定胜糕,塞到了她喋喋不休的嘴里。   一点也不好吃,那个大娘骗人!谢苗儿把糕从嘴边拿下,继续上个话题:“小少爷,你是不是心里没底呀?”   陆怀海睨她一眼,谢苗儿立马就把话吞回去了。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心里没底!   她的小表情着实生动有趣,陆怀海忍不住又想逗逗她,“谢苗,你缘何如此笃定我会一战告捷、马到成功?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会死。”   说这话本是想逗她,可是说到后面,陆怀海自己心里起了些莫名的阻塞。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他会在战场上遇到意外。   果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陆怀海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耻极了,分明他刚刚还为她满心满眼的钦佩而窃喜,转念一想,却又希望她能更关心他的安危。   陆怀海很是不能适应这样温吞的自己,他垂眸,掩去了眼中变换的情绪。   谢苗儿却是很认真地思索了他的问题。   刀剑无眼,谁都是□□凡胎,纵然她知道陆怀海此去的结果是好的,那这一次,他会不会受伤?   谢苗儿发觉自己想得太天真了,不免愧疚,她盯着自己手上拿着的那块定胜糕,放低了声音:“早知道,我就再买一包安福饼了。”   陆怀海当然不会指望一块糕点给他带来什么好运气,可听她这么说,心里还是不由软了下来。   他拿起一块定胜糕送进了嘴里。   两人慢慢地走在俗世烟火里,分食同一包糕点。   时值夏日,夜里凉风习习,谢苗儿无法再心无旁骛地欣赏街景了,她聚精会神地扫视着街边的小摊小贩,终于,叫她找到了她的目标。   没一会儿,谢苗儿便又捧着新买的平安符来送与他:“卖它的婶婶说,这个是庙里开过光的呢!”   陆怀海接过,指腹无意间擦过了她的掌心,他说:“寻常男子与姑娘出门,好似都是男子送姑娘东西。”   谢苗儿扬眉看他,等他的下一句话。   “糕点、平安符。你呢,谢苗,你有什么想要的吗?”他问她。   谢苗儿还真有想要的东西,她腼腆一笑,既而道:“等你回来,带我去看一看沧海是什么样子,好不好?”   她生在京城长在京城,还无缘得见传说中“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景象。   “好,”陆怀海不假思索地应下,“若非府城不临海,今夜便可以带你去看。”   有了他的许诺,谢苗儿笑得眉眼弯弯,她说:“那,小少爷,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天色不早,等在布坊门口的小厮连晚饭都已经解决了,才把两人给等回来。   陆怀海和谢苗儿彼此之间好像发生了什么,又好像没有,他们的相处却比来时更融洽、更亲昵。   就像半空中悄悄来了又走的晚风,捉不到它,但当它轻飘飘地吹过,便都知它来了。   回到小院后,两人的举动和往日无异,陆怀海依旧练着他的剑,谢苗儿依旧拨着她的算盘珠子。只不过离别已经是箭在弦上,同往日无异的举动里也隐藏着无法言说的脉脉温情。   他总是忍不住往那扇长格窗里窥视,每每又都正巧能撞见她春水般漾漾的目光。   是夜,两人各自歇下,隔着一层薄薄的帐帘,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他们都知道谁都还没睡,却都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后半夜,谢苗儿也没睡着,说不上心里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她听地铺上的他呼吸渐次平稳下来,忖他已经睡了,动作极轻地撩起帐帘一角,悄悄看他。   浓郁夜色中,他英挺的眉和浓密的眼睫看不真切,仿佛水墨画被洇开的一角。   谢苗儿放下帐帘,钻回自己的枕榻,终于合上了眼。   也许是白天里经历的事情太多,谢苗儿很累了,这一觉她睡得很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不知想起了什么,谢苗儿陡然坐起,极快地拢好衣衫,打起帐帘就要下床。   地铺上没有人,也没有残存的温热。   她趿着寝鞋,直接推开门,奔到了院中。   空无一人,架子上的剑也不在。   和每一个他离开后的早晨都没有区别,可是谢苗儿望着,却觉得心里酸酸的。   他竟已经走了。   走时……都没有再和她道声别。   月窗瞧她头发也没挽就出来,忙道:“姨娘,奴婢服侍您梳洗吧。”   谢苗儿艰难地咽下喉咙里酸涩的感觉,咬了咬唇,道:“好。”   梳洗好后,谢苗儿拿着瓷器勺儿舀粥喝,瓷勺碰碗的声音不甚动听,弄得她越发心烦意乱起来。   她心里想的全是昨日和他头碰头一起吃东西的场景。   唉……谢苗儿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最后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劝自己振作起来。   过了午后,消息灵通的月窗神秘兮兮地来找谢苗儿。   “姨娘,你猜,昨日诬陷陆小少爷的那个张夫人,下场如何?”   “如何?”谢苗儿接过她的话茬。   月窗为人活络嘴又甜,满陆家的仆妇都叫她混熟了,她道:“虽然三爷不在家,但咱三夫人也不是吃素的,平日那是没被惹到头上,这回啊,她直接网罗了那张端的罪证,让若干苦主直接拍到公堂上了!”   “再加上那钱千户,就那张夫人的亲哥,其实也苦于这个妹妹很久了,虽然他们血脉相连,但是平日了这个妹妹因为溺爱独子惹出来的祸端太多,之前张端活着也便罢了,结果人死了,张夫人还要继续作妖,钱千户得知,一怒之下,递信给知县大人,说只求留他这个妹子一条命,除了砍头流放,其他的该打板子打板子,该上夹棍上夹棍,让她吃吃苦头才好。”   谢苗儿心里一惊:“然后呢?”   月窗讲得绘声绘色,给她摆张桌只怕都能去茶楼当堂客:“然后,张夫人就被打了三十大板呢!这还是看在钱千户的份上,否则有她好受。”   “陈知县又顺势给苦主们伸了冤,张夫人啊,受了伤被抬回去,回头还得给她横死的儿子了结冤孽,一桩桩赔过去呢!”   这也是她纵容儿子作恶的报应了,谢苗儿心下略略有些快慰,又问月窗:“那案中其余人等,知府是如何处置的?”   “那做媒的吴婆子悬崖勒马,当堂作证,陈知县免了她的刑罚,只作劝诫;杜家人……那杜大郎同张夫人勾结,被判了流刑,至于杜氏……”   月窗觑了一眼谢苗儿的神色,才敢继续往下说:“陈知县念她受人胁迫,打了她十个板子,判她去服苦役三年。”   谢苗儿“哦”了一声。   这个结局并不出人意料,杜氏不比张夫人,有出息的亲哥在上面担着。   不过,无论是受人胁迫还是怎样,事情她已经做下,谢苗儿不会为她惋惜。   可怜的只有三岁的谢莹儿,“她”的异母妹妹。她才失去了亲爹不久,亲娘又因为服苦役远走。   世事难料啊。   谢苗儿把满腹心神都转移到旁的事情上去,尽量让自己忽略那个已经悄悄离开的身影。   ——   起初两日,陆怀海的消失并没有引起陆家人的注意。   毕竟他一直是个混不吝的,早几年他个头还没窜起来的时候,他就敢和他爹叫板,不着家这种事情实在是是家常便饭。   可又过去了几日,苏氏发觉自己的好儿子一直没回过府,心里疑窦横生,遣了轻竹去看西面那小院的情形。   回来后,轻竹道:“三夫人,奴婢问过了,从府衙回来那一晚后,小少爷就再没有去看过谢姨娘了。”   这就奇怪了,苏氏眉头皱起。   自打那谢氏来,他们两人见过面,陆怀海就跟长在她身上似的,几乎日日都去,苏氏就差以为谢氏给他下迷魂药了!   这下他怎么舍得抛开她了?   苏氏本能地觉得不对,道:“轻竹,去把谢姨娘叫来。”   轻竹应声。   下晌的功夫,谢苗儿本就在东苑的厢房里陪陆宝珠,见轻竹来唤她,谢苗儿对陆宝珠道:“宝珠妹妹,我先走啦?”   陆宝珠痴儿心性,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姐姐今日怎么要走得这么早,她瘪瘪嘴,抓住谢苗儿的袖子,就要哭出来了。   “不……不要!”   谢苗儿无奈地朝轻竹笑笑,朝陆宝珠道:“宝珠,阿姊的袖子都要被你扯坏了。”   直到谢苗儿同她说,明日再来陪她,陆宝珠才终于松了手,咧开嘴朝她笑。   “这个时候你倒是能听懂了,”谢苗儿哭笑不得,她起身,掸了掸裙摆上沾染的草叶。   轻竹在一旁瞧了一会儿她们的相处,倒是明白了为什么痴痴傻傻、甚至时常发疯的陆宝珠,唯独喜欢和谢氏一起玩。   所有人,哪怕是陆宝珠的亲娘苏氏,在对待这个小傻子的时候,都难免会有一种看轻她的感觉。   因为她傻,所以很多东西不需要同她解释。   但这个谢姨娘对陆宝珠,却是全然平等的姿态,她会和她蹲得一样高,去观察花坛里的蚂蚁,也会和她一起丢羊拐,数大树。   连她走时说的那句“明天再来陪你”,轻竹听了,也不觉得是谢姨娘为了脱身随口对陆宝珠的敷衍。   和傻子相处得这么融洽,也不无谢苗儿本身就单纯得像白纸一张的原因。   毕竟,孩子是最能感受到身边人的善意的。   轻竹不免感慨,给谢苗儿引路时也就好意提醒了一句:“谢姨娘,你可知小少爷他去何处了?夫人一会儿会问你。”   谢苗儿不知她看自己和陆宝珠玩能想得那么深。   算着日子,陆家人应该发现陆怀海消失得不对劲了,谢苗儿其实猜到了苏氏唤她是这个原因。   不过她还是感激轻竹善意的提醒。   东苑正屋里,苏氏正襟危坐,打量着才进来的谢苗儿。   在陆家待了数月,她看起来倒比之前才来时更坦然了。   苏氏鼻子出气,冷冷哼了一声,她开口问道:“谢氏,怀海已经多久没去找你了?”   谢苗儿老实回答:“六七日是有的。”   苏氏见状,猛地拍了拍太师椅的扶手,道:“你早知道他要走,是也不是?”   她发起怒来,整张脸的走向都是凌厉上扬的,颧骨显得愈发高了。   谢苗儿不会说谎,也不打算说谎。   她若说不知,只怕苏氏和其他陆家人会更加担心陆怀海的下落。   所以,谢苗儿坦然答道:“是,三夫人。”   可苏氏再问她陆怀海去了哪去做什么了,她就一直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埋着头装鹌鹑。   苏氏鼻子都快气歪了,她指着谢苗儿,斥道:“从你进府起,我对你不可谓不宽仁,你便是如此报答陆家的?”   谢苗儿知道,其实苏氏说得没错。   纵然她来时还未经事,不懂妾在门户中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角色,这段时日里,从旁人的言语和其他人的故事里,她也渐渐明白了。   苏氏作为主母,对待儿子的小妾确实算得上极其宽仁。   不立规矩,没有晨昏定省,一应衣食供应从不短缺她的,甚至前日里得知那杜氏去服苦役,谢家那对小儿无人照应,她还主动问谢苗儿需不需要她从府里点个嬷嬷去帮手。   即使苏氏对她的好,有陆怀海同她亲近的原因。苏氏想着修复关系,也想从她这里着手。   但君子论迹不论心,苏氏做了这么多,无论如何谢苗儿都感念她的好。   所以眼下她越发为难。   见她沉默,苏氏动了真火,怒道:“你既铁了心和他一条心,便替他去跪祠堂吧!”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通传:“三夫人,老夫人她来了。”   苏氏正在气头上,闻言也不得不收敛起怒火,见陆老夫人走来,她迎了上去。   “老夫人,您今日怎么有心情走动?”   谢苗儿侧身,给老夫人让出一条路来,却不妨被她略显粗砺的手钳住了手腕。   陆老夫人直言来意:“夏日暑气重,多吃些清火的东西。”   苏氏勉强道:“好。”   陆老夫人斜着眼看了一脸疑惑的谢苗儿一眼,朝苏氏道:“她不像我们,是吃过北边的风沙的,这小身板,跪得住吗?”   苏氏深吸一口气,道:“老夫人,您这是……”   陆老夫人道:“我老人家待着无聊,想找个年轻孩子陪陪我。”   苏氏笑得越发勉强,她说:“婆母,你这样是把我架在火堆上了,倒让我平白做了坏人。”   陆老夫人却不接她的茬,自顾自嘀咕着:“咦,时辰是不是快到了,我得快些回去,把药喝了……”   说着,陆老夫人强硬地牵住谢苗儿的手,拉着还远在状况外的她一路从东苑离开,去了正院。   谢苗儿这下比之前被苏氏诘问还要惶惑,她不解问道:“老夫人,您这是……”   陆老夫人不咸不淡地瞥她一眼:“想跪?”   谢苗儿讪讪地摇头,傻子也没有自讨苦吃的。   不过被陆老夫人这么一瞥,她倒觉得更亲近了些。   陆怀海的眼睛,其实生得很像老夫人。   谢苗儿问道:“是小少爷先前同您说的吗?”   陆老夫人已经在摇椅上阖上了眼,她摆了摆手,道:“否则呢?你在我这呆几日,等她火气下去再说。墨晴,领她找个住处。”   一副无力多言的样子。   墨晴知道,老夫人如今精力不济,没兴趣和小辈多说什么,她走到谢苗儿跟前,道:“姨娘,您随奴婢来。”   谢苗儿应声,同她走了。   她只同陆怀海一起来过正院一次,眼下还有些不适应,好在墨晴健谈,也没有让谢苗儿感到太局促。   “这间卧房一直没人用过,不过奴婢先前已经找人拾掇好了,姨娘直接住下就好。”   空荡的房中,满是陌生的气息,墨晴退下后,独自待在这里的谢苗儿就蔫了下来。   她开始想念那个小小的、逼仄的院子。   也有点想陆怀海了。   陆怀海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做多说少。   他料到了她会夹在他和他的母亲之间为难,所以提前同陆老夫人说了这个情况,今天老夫人才能及时来解围。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悄然为她打算好了。   想着想着,谢苗儿的心里越发空落落的,还好墨晴去把月窗也给她叫了来,不至于让她独自在这里枯坐。   陆老夫人神智清醒的时候并不多,她只管把谢苗儿接了来,并没有再管她的意思,翌日,谢苗儿整饬好自己,正要迈出正院的门槛,就被墨晴拦住了。   墨晴问:“姨娘,你这是要去哪里?”   谢苗儿道:“我要去东苑。”   墨晴不解,“老夫人接姨娘来,就是为了躲三夫人的火气,姨娘何苦还要去东苑?”   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谢苗儿唇边是淡淡的笑,她说:“我答应了二小姐,今儿要去陪她,不能言而无信。”   陆宝珠在家中行二,大房的陆虹在三个姑娘里年纪最大,二房的陆檀珠比陆宝珠小几个月,行三。   墨晴不懂她的坚持,不过见她去意已决,也没有多嘴。   东苑的人见谢苗儿来,更是讶异,正在同小丫鬟交代事情的轻竹见状,甚至快步走了近来,道:“姨娘?”   谢苗儿复述了一遍自己的来意,轻竹沉默了,她说:“好,姨娘稍等,奴婢去通传一声。”   轻竹心里感慨万分,人都是有心的,于是她和苏氏解释时,也难免带了些偏向的色彩:“……谢氏便是这个意思了。”   苏氏睨她一眼,“你的胳膊肘也往外拐了。”   轻竹听她还有心情同自己开玩笑,便知自家夫人的邪火去了大半,她忙道:“夫人,您明知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只是觉得,难为二小姐能多个人记挂着,最近她的精神也好了许多,可见那谢氏是用了心的。”   苏氏如何不知呢?她叹了口气,心里其实有些庆幸昨日有老夫人拦着,没让谢苗儿去跪祠堂。   但谢苗儿并不知晓苏氏态度松动了,她的印象里还是昨天她勃然大怒的样子,可即便如此,她也依旧守着和小傻子的诺言,宁愿冒着被责罚的风险来践诺。   这么一来,苏氏也没脾气了,甚至还隐隐有些惋惜谢苗儿门第太低,否则……   最后苏氏对轻竹道:“你叫她进来吧。”   谢苗儿如愿赴约,陆宝珠开心极了,拍着手带她去看她新发现的蚂蚁窝。   其实谢苗儿不全是因为“爱屋及乌”,因为身子孱弱,寻常小孩儿时常做的娱乐她是几乎一样都没沾过,眼下借着陪陆宝珠的名义,她倒是悄悄补上了自己儿时的缺憾。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平淡如水的过去。   白天还好,谢苗儿有很多事情要做,她要陪陆宝珠,要打理布坊的出入账簿,还有养在外面的弟弟妹妹要她劳心。   她如今太招眼了,不是很方便出府,只好时常让月窗出去,总要她替她亲眼看过了谢藤和谢莹儿好好的,她才安心。   占了人家的身子,替她照顾血脉至亲也是应该的事情。   到了夜里,不再有那么多琐事来填补她空缺的时间了,谢苗儿便会难以自抑地想起陆怀海来。   其实苏氏的火气早过去了,她知道自己儿子的性子如何,也隐隐猜到了他去做什么了,她知道怪不到女人头上。   但是老夫人这边没有提让谢苗儿走,谢苗儿也就干脆一直留在正院里。   ——她怕回到有和他一起生活过的痕迹的地方,会让自己彻底沉沦在思念之中。   平生第一次,谢苗儿感受到了牵肠挂肚的感觉。   他此行还顺利吗?有没有被人为难?有没有饭吃有没有衣穿?有没有受伤?   与此同时,她又很为自己难过。   陆怀海的世界很大,有金戈铁马、风霜刀剑;   可她的世界却那么的小,只有眼前的四角天空。   就像雀鸟,它会停在树梢,却不会永远在此驻足。   见谢苗儿一脸怔忪地望着不远处的树影,像是要把那儿的夜空望出个洞来,月窗不由出声提醒道:“姨娘,你……是想小少爷了吗?”   谢苗儿没有讳言,她不觉得思念难以启齿:“是。”   月窗怕她过于伤春悲秋,想坏了身子,便道:“时辰不早了,姨娘,奴婢服侍您盥洗吧。”   谢苗儿收敛目光,把漫游的神思拉了回来。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夤夜,乌云弥漫的时候,谢苗儿做了一个梦。   ——海岸,东南方向,大批大批的倭人正在登陆,卫所废弛,县城的驻兵形同虚设,倭寇挎着长刀,十数人就能轻而易举地就拿下了整座县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抢够了的倭寇寻找下一个目标,半途中,一支奇兵有如天降,将他们生生堵截住了。   年轻气盛的英朗男子手持长剑,直扼他们的咽喉。   正是陆怀海。   作者有话说:   提一下,俺们苗儿梦到的,是没有她的平行世界的陆怀海,并不是脑电波跟现在的小陆打了个视频通话_(:з”∠)_   明天新章发布前的2分评都有小红包,啾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碧城于安 48瓶;阿小锅同学 12瓶;狗式面包 9瓶;小看怡情、沐子觅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谢苗儿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中。   她的意识伴随着陆怀海一路来到了台州府的宁海县。   她终于见到了海是怎样的, 虽然是在梦境中。   可谢苗儿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这里海岸曲折蜿蜒,时有成群的鸥鹭从天际掠过,冲向海面捉鱼吃。   生活在这里的人却远没有它们这么自在。   邕朝开国皇帝治统帝驾崩之后, 海禁有所松动, 并不复昔年片板不得下海那么严苛, 沿海的渔民趁势重新操起旧业,治理此地的官员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把他们的活路堵死。   但是因为近来倭患频发, 海防收紧, 正是渔获丰沛的好时节,却无人下海打渔。   不过, 即使海禁不收紧,眼下也没人敢下海了。   海岸萧条, 残破的渔船被随意抛弃在岸边,随处可见断肢残骸,原本凝固的暗红的血,被咸涩的海水冲刷成了诡异的淡粉色。   而海边的数座村落,早在熊熊烈火中化成了齑粉。   见到如此惨状,匆忙赶来的一行人皆是捏紧了拳头。   ——为抵御外侮,台州知府孟乘, 于当地募集乡勇上千人,紧急练兵后, 孟乘亲自带队迎击。   “大人, 宁海县沿岸过于曲折离奇,倭寇没有组织、抢了就跑, 跑时还烧村隐瞒行迹, 他们太过零散, 我们却不能这么去追。”幕僚同孟乘说道。   知府孟乘眉头紧皱,令部下原地待命。   安逸多年,东南沿海的军户早和农户没什么区别了,只知种田,遑论逃者甚众,如今不知有多少是吃空饷的,连人都凑不够。若非如此,孟乘也不会打募兵的主意。   他们一路追来,几座小县城都已经被劫掠一空,只捉到了几十个倭人。   这样追下去不是个办法,孟乘问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道:“潜渊,你有何看法?”   陆怀海化名陆潜渊,加入了这支队伍。他身手很好,弓马刀剑无一不精,在其余仅仅匆忙训练了月余的人当中,可谓是鹤立鸡群,很快就吸引了孟乘的注意。   “只能做出取舍,先对付最凶的那支。”陆怀海道。   这个初出茅庐的后辈和他的看法不谋而合,孟乘点头。   孟乘太清楚手下这群人的质素如何了,渡海而来的倭寇皆是武士,如果和他们一样化整为零,那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接下来,他、陆怀海,及几个幕僚以海滩为沙盘,收拢分析了倭人的行进方向,盯上了最凶狠的那批,咬了上去。   赶路途中,这段时间同陆怀海单方面熟稔的一个小伙感叹道:“也不知能不能活着拿到赏银,潜渊兄,你怎么光啃干粮啊,不吃点鱼脯?”   他叫曾维,话多得要命,不管别人有没有回应他都能自己说下去。   如果不是路上看到过河里的鱼啃噬泡囊了的尸体,陆怀海也是很愿意尝一尝鱼脯的味道的。   曾维知道他为什么不吃,故意笑他罢了,“要我说啊,你还是太娇气了,这鱼脯又不是才做的。”   说着,他一口把手上的东西包了。   “唉,也不知我能砍几颗脑袋,换多少银子。家里穷,我都二十好几了也没娶媳妇,就等着这次博一博。”   这是曾维加入募兵的原因,也是除陆怀海以外绝大多数人来搏命的理由。   为防倭寇,海面戒严,城中的宵禁时辰越提越早,地没法好好种,生意也做不下去,出海捕鱼更甭提了,但是饭却还是要吃的,加入募兵便是一个办法。   足足跋涉了三日后,前方哨兵来报:“大人,倭寇已经杀到了连盘所了!”   孟乘问:“他们约有多少人?”   哨兵答:“二百有余。”   是个硬茬。然而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倭寇见官军来,抢够了的他们就要出海逃窜,但见身后的追兵不似先前那些县城中的守备一般窝囊,一路紧追不舍,倭寇竟干脆不跑了,转而回过神朝他们攻来!   倭人胆子奇大,手持长而窄的倭刀,兵分两路,在倭酋首领的率领下朝孟乘的队伍猛冲。   倭寇们越离越近,他们的头发梳得醒目而怪异,排头的身着盔甲,配着阴沉的天色,气势汹汹的他们有如罗刹恶鬼。   孟乘下令:“所有小旗,变换队形,两面包夹。”   弓箭手和零星几个拿鸟铳的很快排成横队,在震耳欲聋的脚步声中冲在了最前面。   擂鼓冲锋,短兵相接,陆怀海在孟乘的信任之下担当了类似“总旗”的身份,身先士卒带着五十人冲进了倭寇群侧翼。   一夫之勇难敌万军,善用兵者方才难得,然对面的倭寇多是他们国中的穷凶极恶之徒,原就以寇为业,即使邕军倍于他们,可在前月里他们还是农夫和渔父,纵使孙子在世,抓着这样一副牌,恐也要头皮发麻。   几度快被冲散了阵型,陆怀海勉力支应,左支右绌之际,他抓稳时机飞身跳上一块巨石,张弓搭箭,忽而转身射向了离他最近的那名倭酋。   嗖的一声,那倭寇头目应声倒地。   陆怀海的冒头吸引了更多倭人的注意,他压力愈重,却始终咬紧了牙关不退不屈,受他感召,他率领的五个小旗愈发勇猛,竟活生生地从倭寇群中撕咬出了一个破口。   孟乘见状,大喜过望,命其余小旗朝陆怀海所在的破口猛力冲锋。   身在阵中的陆怀海心中已无一丝旁的念头,他眼中除却他的剑,只余鲜红一片:   这一剑斩下,是倭人的血从颈项中喷涌而出;   这一剑侧挥,砍断了倭人的臂甲。   陆怀海知道自己大抵也是流了很多血的,不然为何天灵盖都在发麻?   一柄倭刀横过他的眼前,陆怀海向后微仰过身,致命的寒意从他鼻尖堪堪擦过,他旋身还击,一剑捅进了倭刀主人的肚腹之中。   与此同时,另一抹鲜红占据了陆怀海的视线——   路上还在同他插科打诨,笑说要削倭寇脑袋换钱娶媳妇的曾维,已经被倭寇砍掉了头。   没有愣神的时机,陆怀海飞快地从倭人的肚腹中把剑拔出,砍断了提着曾维脑袋的那倭寇的胳膊。   倭寇很少遇上认真打仗的邕军,否则也不会出现十几人就占一城的荒唐事,骤然遇到比他们更生猛的狠人,一路且战且逃,终于是溃不成军。   局势大好,孟乘下令乘胜追击,不叫这批倭人有机会出海。   眼下的局面比孟乘预想中的惨胜要好上太多,他走到已经脱力、全凭一柄剑支撑着身体的陆怀海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等回去后,我会亲去劝你父亲的。”孟乘道。   他身为台州知府,之前和陆湃章当然也打过照面,见了老子就能猜到儿的七分样貌,见这“陆潜渊”身手了得,有勇有谋,孟乘理所当然地想到城中传扬的陆家趣事,猜到了他的真实身份。   这样的将才,若被耽误,岂不是大不幸?孟乘起了爱才之心。   陆怀海听见了孟乘的话,他知道自己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毕竟,这正是他的所求,不是吗?   可是他看着曾维头颅上大睁着的眼,陡然失语,一句礼貌回应孟乘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那从颈项中迸出的血,终于让陆怀海看见了战争残酷的底色。   孟乘见状,叫人来扶他,“扶他下去休息。”   孟乘突然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早了。   在战场上被吓破胆的人多了去了,或许他应该等等,看他能不能挺过去,若经历过这必经的一遭,仍旧道心不改,才是可造之材。   营帐中,当晚,陆怀海发起了高热。   他背上被横砍了一刀,伤得不算重,但是却感染了。   悬于世外的谢苗儿急得要命,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军医粗糙地给陆怀海处理伤口。   被砍裂开的背甲提他挡去了大半力道,但是背甲裂开产生的碎片却沾在了伤口上,军医正在给他挑出来。   伤患多,军医少,所以军医的动作只求快不求稳。   陆怀海裸着脊背趴在榻上,闭着眼,一声不吭。   谢苗儿心酸得要命。   原来他从这时起,就这么能忍痛。   翌日。   陆怀海已经重新站起身,他走到了孟乘面前,自请带队,追击余下的小股倭寇。   ——   这一次的梦比上回的后劲还要更大,谢苗儿足足在梦中陪他度过了五个多月,等她从梦中醒来,已经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谢苗儿的心如擂鼓,一点要缓下来的意思也没有。   从来讲究的她第一次醒来后没有及时梳洗,而是默然倚坐在床头发呆,直到月窗都开始担心她这个时辰还不起是不是生病了,谢苗儿才张开了滞涩的唇,艰难道:“我没事。”   月窗很有分寸,没有多干涉她的事情,只道:“好,那姨娘,我去把粥再热一热。”   谢苗儿“嗯”了一声,把自己蜷起,脑袋深深地埋在了自己的膝头,一如她从前难受时一样。   不过从前她更多的是身子不舒服,这样窝着,会让她感觉心口的疼痛不那么牵扯得难受。   但眼下,这个动作却无法缓解她心头的酸楚和滞胀。   谢苗儿想,她实在是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因为他是陆怀海,所以他就理所应当的披荆斩棘、一往无前吗?   梦中,亲眼见到同袍的头颅被敌人提在手中后,陆怀海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睁眼到天亮,直到身体的倦意战胜所有的意识后,他才终于能够睡着。   他不是战神,他是人。   谢苗儿深深地吐出一口郁结之气来。   算着日子,离陆怀海回来还有一段时间。   可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抱紧他。   作者有话说:   前面判案的写错了应该是知县,修改了一下,明天早点更,也会肥一点,异地恋我真的一天也受不了啦!飞快拉时间条命令他们速速见面!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灯里 20瓶;阿小锅同学、一笑作春温 15瓶;雨晴Sarah 10瓶;小看怡情、沐子觅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正因倭寇频发, 忙得脚都不沾地的陆湃章,收到了苏氏从家中捎去的信。   他们夫妻自陆宝珠被拐之后,便不睦已久, 只能维持着表面情。陆湃章知道, 苏氏是怨怪他当年对家里事不上心。   家家有本糊涂账, 一年一年这样过下去,到如今两人之间的隔阂越发深了。   是以,陆湃章当然不会觉得苏氏寄信是因为记挂着他。   他的第一反应是:陆怀海又做了什么坏事?   陆湃章拆开信一看, 果不其然, 信的内容是有关他的好儿子的。   陆湃章再定睛一看,咦?这一次居然不是他捅了什么篓子。   看到这儿, 陆湃章的情绪就稳定了很多,再往下读到陆怀海被钱五德的亲妹构陷时, 心态都十分平和。   随便吧,那知县从来欺软怕硬,不敢对他的儿子如何的。   读完信之后,陆湃章有些怄气。   他把信纸反反复复地翻了好几遍。   他出公差不着家,若是家中不去信也罢,关键苏氏这信来都来了,也没有捎带手给他哪怕一句半句的关心。   原本陆湃章也不是偷不出空隔几天回一趟家, 但是这封信弄得他心里不爽,于是干脆就住在了公衙里不回去了。   几日后, 陆湃章又收到了信。   两封。   第一封是苏氏的, 她告诉他,儿子跑了, 去向不明, 快去找找;   第二封是打过照面的台州知府孟乘的, 他告诉他,你儿子在我这儿,他自告奋勇前来应征,陆兄你看如何是好啊?   陆湃章:……   他知道孟知府正在募兵抗倭,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募着募着,居然募到他儿子头上来了!   陆湃章是个暴脾气,他知道孟乘在何处练兵,于是直接去马厩牵了他的高头大马出来,拉紧缰绳,就要去逮陆怀海。   奔出去没多远,陆湃章在马背上琢磨了一会儿,觉得不能如此行事。   陆怀海已经大了,翻年就要十八,他这个做老子的管得了他一时管不了他一事,除非把这小子腿打折,否则他永远有机会钻出去。   倒不如宽纵他一次,左右在孟乘手底下,翻不出什么花来。   且陆湃章觉得,他的儿子并不和他一样,从小就是和爷兄在军营里长大的,并没有吃过什么大苦头,见过最血腥的画面也许就是小时候乡下人杀年猪,从未曾见识过真正战场上的残酷。   这次撞过南墙,以后便不会再那么犟了。   想到这儿,陆湃章调转马头回了官衙,给孟乘复信,直言随陆怀海去吧,随后陆湃章和上司知会了一声,直接快马加鞭地回了台州府城,当天下晌就到了陆府。   这件事情在信中不方便详说,还是得回去一趟。   陆湃章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门口的小厮,先去正院找他老娘。   也算赶了巧了,陆老夫人才发完一场疯,墨晴和几个小丫鬟低头不语,正拾掇着地上被砸烂的物件。   因为老夫人病的缘故,屋内摆设是没有诸如瓷器和玉石之类的东西的,大多是木质的,只不过陆老夫人未出阁时就不是娇娇女,木头摆件她眼下发起疯来也是能打碎的。   墨晴直起身,道:“三爷,您怎么回来了。”   陆湃章站在院中,稍有迟疑,他问:“你去看看,老夫人现在还清醒着吗?”   墨晴应声,没一会儿便出来回话:“三爷,老夫人请您进去。”   陆湃章点头,越过满地狼藉,步履稳健地走了进去。   陆老夫人坐在红木椅上,微垂眼眸,手支着太阳穴,一副累极的样子。   她说:“回来了?”   “嗯,暂且回来一趟,”陆湃章道:“儿子有事要和您说。”   待他将陆怀海前去应征,孟知府传信问询及自己如今的盘算都说完,陆湃章忽然发现,老夫人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   陆湃章便懂了,他无奈道:“母亲,你又帮着他瞒着我这个当爹的。”   陆老夫人咳了两声,说话有点上不来气:“我瞒什么了?你们也未曾问过我。”   自己亲娘如此说话,陆湃章还能说什么呢,只得道:“那您先歇着,我去和苏氏再说一声,免她担心。”   陆老夫人极不耐烦地摆摆手,赶儿子走。   前脚陆湃章走,后脚陆老夫人便让墨晴去把谢苗儿找来。   在丈夫故去后的这些年里,陆老夫人早习惯了独居,到夜里,哪怕是墨晴她也不要她近身,所以墨晴晚上都是和其他下人一样歇在倒座房中。骤然间院子里多出个谢苗儿来,老夫人还怪不适应的。   索性现在陆怀海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她也不必躲在正院了。   陆老夫人想在在谢苗儿走之前,趁机试探试探她。   毕竟时至今日,她还不知道她的芯子,到底是从哪来的。   谢苗儿被丫鬟领了过来,听人说老夫人正在书房等候,一路走了过去,发现老夫人气色挺好,正在窗前写些什么。   见状,谢苗儿屏住呼吸,不敢打扰,而老夫人透过窗扇瞧见她,却先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谢苗儿没有迟疑,径直走了过去,福了一福:“老夫人。”   陆老夫人眯眼打量她:“你瘦了许多。是这几日在正院里吃得不习惯?”   谢苗儿摇了摇头:“不是的,就是我有些择床,歇得不是很好。”   当然,这只是很小的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因为那场漫长的梦境,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随后的每一天夜里,她总是忍不住想起陆怀海来,担心他的安危,担心到难以成眠。   如此一来,自然会消瘦许多。   陆老夫人便道:“那好,今日你还是迁回去吧。怀海如今的去向,他爹娘都知道了,你也无需再在我这老婆子这里躲风头。”   “多谢您近日来的关照,”谢苗儿道,她并不意外,陆怀海的事情他们早晚会知道的。   说话的时候,她不经意瞥见了老夫人所书的内容。   是一串整齐的、她不认识的字符,连起来就像道观里的符篆。   谢苗儿不免有些好奇,“老夫人,您这是道家的符篆吗?看起来有些像平安符的画法。”   当然不是在画符念咒,陆老夫人在宣纸上写的这一串是英文。   在邕朝几十年了,陆老夫人把这里的情况早就活透了。这个不存在于她历史认知中的朝代极其肖似明朝,她所处的时期,已经偶有名不见经传的传教士渡海来到这片土地,只不过都没什么作为。   所以她选择写了几个英文单词,如若试探出不对劲,她也大可以说这些是从传教士那学来的东西,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可是谢苗儿的答复出乎了陆老夫人的意料,她一直冷眼瞧着谢苗儿,却始终没有从她的表情中发现一星半点的惊讶。   谢苗儿好像真的以为她所写的是某种不知名的符咒,若非陆老夫人笃信自己那日的判断,不相信同一个人会在短短两天内发生那么大的改变,她几乎要以为是自己不是疯了是傻了。   陆老夫人不着痕迹地将这个话题掩过:“不是,是我从前学的几句番邦话罢了。”   谢苗儿对此兴趣缺缺,她并不知道陆老夫人心中百转千回的想法,很快便退下了,和月窗一起收拾东西回去。   小住这些日子,除却衣物和两本账本,谢苗儿就剩一本历书需要带走。   ——她每日都在翻来覆去地算,距离记载中陆怀海回来还需要多久,干脆弄了本历书来日日划圈。   月怜这段时间独自守在小院,无聊到脑门上都要长草了,见月窗和谢苗儿回来,兴高采烈地出来迎。   “姨娘,您可算回来啦!”   谢苗儿温和地朝她笑了,月窗倒是教训起妹妹来:“可有偷懒?有没有好好打扫?”   月怜便不服气:“今儿太阳好,我才把被褥都搬出去晒了。”   月窗瞪她:“瞧瞧,都什么时辰了,天都快暗了,还不收回来等着被褥惹潮气呢!”   说着,她揪着月怜的耳朵收被子去了。   谢苗儿站在院中,看着眼前熟悉的草木,分明没离开多久,她却生出了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院子东边的角落,之前总是倚着一把剑;   院墙凹陷处的石缝,他总是从那儿蹬一脚再翻上去;   这儿他练过剑,这儿他和她一起用过饭……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他不在,却好像一直都在。   谢苗儿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月下潇潇然收剑入鞘的身影。   她轻叹一声,回到卧房里,把历书摆在了镜前最显眼的位置,把将将要过去的今日圈掉了。   夏意渐渐褪去,秋风悄然而至,院墙上的薜荔叶子在风中瑟瑟发抖,没多久便全黄了,枯败得极其迅速。   这里的秋天来得又急又快,谢苗儿添衣不及时,已经打了好几个喷嚏。   月窗给她端来碗姜汤,谢苗儿乖巧地喝下了。   喝完放下碗,她又怔怔地望着院中小少爷先前练武的角落,叫月窗看了心疼,她担心地道:“姨娘,小心多思伤神。”   谢苗儿老老实实地说:“其实我现在并不是很想他了。”   只是在等他回来。   有尽头的等候并不是十分磨人。   月窗以为是她嘴硬,于是赶忙贴心地转移话题:“姨娘,方才三夫人允了吗?”   谢苗儿点头,道:“允了的。三夫人说,我每回出门都要和她知会未免太过麻烦,说以后初一十五,我出府前不必再问,直接和轻竹说一声就好。”   无论是布坊还是弟弟妹妹,这段时间谢苗儿都没少花时间去操持。   生意重新做了起来,布坊的收息逐渐回到了和谢爹生前差不多的水平,因谢苗儿和程远道打理得宜,甚至还有将要越过的趋势;   三岁的谢莹儿生过一场病,是带她和谢藤的那个嬷嬷嚼舌头让她听去了,谢苗儿知晓后换了人,把小小的异母妹妹抱在怀里安抚,阴差阳错间倒让她更依赖谢苗儿这个不常见面的姐姐。   人一旦有事做,日子总是能过得很快。   历书上的圈儿越来越多,转眼间,凛冬已至,霜意冰寒。   谢苗儿定定地看着历书,画下了最重的一笔。   如果一切发展没有出岔子的话,算上宁海县到府城的距离,这两日,不,最早明日,陆怀海便可以回来了。   比陆怀海回来得更早的,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当晚,月亮甚至还影影绰绰的悬在空中,雪竟就这么来了。   不同于京城常飘下的鹅毛样大雪,江浙一带的雪并不是那么像雪,又因为是初雪,下得不大,盐粒子似的,小些的雪粒飘在空中时便快化了。   谢苗儿打着一把竹骨伞,正走在从角门回小院的路上。   角门在东小院在西,她需要从前院横穿过去。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冰冻的门轴吱呀呀地响,看门的小厮打着大大的呵欠拉门,继而惊喜奔走道:“小少爷,小少爷回来了!”   不知是靴子里灌进去了雪,还是脚像被灌了铅,谢苗儿忽然一步也走不动了。   作者有话说:   这是24号的更新~因为明天上夹子所以今天早点更了,25号还是晚上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小锅同学 10瓶;小看怡情、狗式面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门外, 她在梦中都要与之相见的人,就这么站在茫茫雪色和月光里。   雪下得越来越密,他披着件银灰的大氅, 低头同小厮说着什么。   谢苗儿站在浮雕的影壁后, 怔怔地望着他。   他身形挺廓、眉目依旧, 只是眼中已经多了太多她读不懂的东西。   或许是冰冷的风冻结了谢苗儿的思绪,她看着不远处的他,已经浑然不知自己应该怎么做。   他看见她了吗?她要提起裙摆奔过去, 再对他说一声好久不见吗?   十七八的男儿还未长成, 一别半载,他高了不少, 如果她站在他身边,已经需要用点力气仰头看他了。   他变得……有些陌生。   毕竟, 他们分开的时日早就长过了相处的时候了。   谢苗儿胡乱地想着。   夜色是最好的掩藏,没有人注意到影壁后她微茫的身影,小厮已经飞快地从她身边跑过,边跑边朝内院喊:“三爷,夫人,小少爷他回来了!”   回来了。   她来到这个朝代的所有意义,就要擦身从她的身前经过。   谢苗儿低着头, 毫无意识地将手中的伞柄抓得死紧,紧到指节都已泛白。   那片浸过了风雨的袍角, 停在了她的伞前。   “很晚了, 回去吧。”陆怀海说。   伞面遮挡了谢苗儿的视线,她的心怦怦乱跳, 正欲把伞举高些好看看他的时候, 他已经俯下身, 钻进了她的伞中。   陆怀海的眼睛很亮,发间沾着许多要化不化的雪粒子,裹挟着寒气一起钻了进来。   谢苗儿被唬了一跳,她还没来得及消化他的猝然逼近,手心中紧握的伞柄已经被他抽走了。   陆怀海说:“我来。”   谢苗儿直起脖子,仰面看他。   他说话的时候一点都没有看她,寒星般的眼瞳始终定格在脚下的路上。   谢苗儿有些委屈,她吸吸鼻子,垂下了脑袋说:“你总算回来了。”   撑伞的人脚步一滞,刻意忽略了她话语中若有似无的埋怨,轻轻“嗯”了一声。   谢苗儿走在他的身侧寸余左右的地方,几乎感受不到他身上有温热的气息,只觉他浑身上下就像一块化不开的寒冰,还是刚从冰窖里凿出来的那种。   她问他:“你不冷吗?”   当然冷,下这种要化不化的雪的时候最冷了,稍微有点风,就和刀子在身上刮一样。   遑论陆怀海归心似箭,手上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连等到下一个天亮的心情都没有,直接快马加鞭一路疾驰,赶在了宵禁前回来。   然而他只轻描淡写道:“冷,所以先送你回去。”   谢苗儿这才发觉这条路是回小院的路,她敏锐地察觉到了陆怀海的用词,下意识问道:“那你呢?”   她本来想问,那你不回去吗?   可很快,她便想起来,那小院本就不是他的住处,谈何回去?先前他同她暂住在一起,不过是为了同家中较劲。   不知为何,谢苗儿觉得,如今的他应该再做不出来和父亲吵嚷,既而躲进她院中这种事情了。   他成熟了很多。   何况,他已经用他的能力证明了自己,再往后,陆家、他的父亲,也不会再阻他。   陆怀海不知她心中想了许多,他默了默,说:“我还有事要做。”   谢苗儿很快便收拾好了细微的心情,她说:“好。”   既而她又道:“顺路走到这里就好了,我自己先回去吧,你先去和爹娘报平安吧!伞你拿着,我回去很近的!”   说着,谢苗儿就要往伞外跑。   陆怀海正色,直接揽住她的肩膀把人拽回了伞底。   谢苗儿试图挣扎,然而他的胳膊就像铁做的一样,扣在她的肩头,她跑不掉。   感受到她的挣扎,陆怀海稍微松了点劲,但还是把她揽在了自己身边:“跑什么?”   “唔,你不是急着回来要给家中报平安吗?”她非常善解人意地说:“你都冻成这样了,伞借你用用嘛,我直接回去也没事的。”   陆怀海悄悄叹了口气。   她都能猜到他身上冰冷是因为赶着回来喝了冷风,为什么就猜不到他这么做的原因呢?   笨蛋。   陆怀海把伞往她那边再偏了偏,顺便正大光明地瞥了一眼缩在他臂弯里的小脑袋。   算了,至少给了他一个搂住她的理由。   谢苗儿起初还觉得被他揽住的感觉很别扭,可反正也挣不开,他大氅上的气息又很好闻,干脆就任他去了。   风雪中,那小小的一方院子,如世外桃源般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见谢苗儿好好的回去了,陆怀海才终于转过身离开。   雪落在伞面上,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声,不算好听,也不难听。   他把脚步放得极缓,欣赏着落雪的声音,独自走在小径上。   方才忘了问她,怎么这么晚了还出来。   陆怀海在心里笑自己优柔,脸却渐渐沉了下来。   他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是一个清晨。   走前那一晚他闭着眼睛,却彻夜未眠,她也睡不着,半夜撩起帐帘偷偷看他,还以为他不知道。   再热的天,清早的风也都是冷的,他怕她迎风会掉下几滴泪来绊住他的脚步,所以第二天,他没有将她吵起来,悄悄地就走了。   他们相处的底色总是这样平淡而又波澜不惊的。   直到他上了真正的战场。   回忆蒙上了鲜红的血,少年人初生的悸动被家国大义覆盖。   他忽然为此感到惶惑不安。   陆怀海的理智知道,这种情绪不利于他做出正确的判断,所以硬生生地将它们全都压了下去。   平心而论,只相处了两个来月,也没有经历什么生死大事,他知道自己对谢苗儿有悸动,但远称不上有多么深情。   起初在校场训练时,他还会想起她来,可等真的上了战场,剑刃沾了血,同僚的脑袋和敌人的脑袋一起在泥地里滚,几回他也同样命悬一线之后,他便无暇去想什么难以琢磨的情情爱爱了。   毕竟他本就不是多情的人,甚至对血脉至亲有时候也过于淡薄。   可等这场战役尘埃落定,来袭的这批倭人死的死逃的逃,他滚烫上扬的热血渐渐平复,她的声音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她对他说:“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于是他找来了最快的宝驹,破风而行。   甫一回府,正巧就叫他看见了缩在影壁后的谢苗儿。   见到她的那一瞬起,陆怀海便知自己先前的克制都是无用功,他心头的积雪融化的干干净净,只留下那柔嫩的一点红。   既然克制不了,那便不要克制了,他想。   陆怀海走得很慢,慢到他足够把自己所有隐秘的心思理清楚。   随后,他先去了正院里看了老夫人,再往东走。   东苑里,灯火熙攘,院门大敞。   陆怀海没有迟疑,大步迈了进去。   陆湃章见他来,没多说什么,只拍拍他的背,道:“先吃饭。”   苏氏和陆宝珠已经在饭桌上等着了。   陆宝珠近来的情况好了太多,如若不告诉旁人她的病,眼下她看起来和同龄的正常小姑娘也没有什么区别。   陆怀海对于这样的气氛很不适应。   上回一家四口这样同桌吃饭,他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在他离家的这段时间,氛围似乎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上桌的都是家常菜,因为天冷,多添了一个热腾腾的锅子。   透过氤氲的热汽,苏氏盛了碗汤端给陆怀海。   他接过,“多谢母亲。”   陆湃章道:“好不容易回来,今日自家聚头,就不必讲究什么食不言了。”   话虽这么说,但这对父母和儿子交谈的过程中,还是极有默契地避开了他离家半年这件事情,只偶尔说些不痛不痒的琐事逗闷子。   对此,陆怀海心知肚明,他很少开口,问到他头上便敷衍两句。   晚饭用完了,丫鬟们来撤锅子,苏氏带着陆宝珠也先走了。   很快,饭厅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陆湃章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儿子。   以前他都只是小打小闹,徒有意气罢了。而如今,经历了战场的淬炼,他终于变成了一把开了刃的剑。   “你很好,”陆湃章说:“几日前,孟乘亲自登门劝我。他是爱才之人,你能得他的青眼,说明你确有本事,是我这个做老子的耽误了你。”   陆怀海回得不冷不热:“儿子不敢。”   “嘴上说着不敢,实际上做起事来样样都敢,我还不晓得你?”   陆湃章站起身,鼻子出气,轻嗤了一声,陆怀海随之也站了起来。   陆湃章猛然发现,这个儿子已经比他高上许多了,背脊也不再单薄。   这不禁让陆湃章怀疑,自己从前对他的控制到底是好是坏。   “你以白身立下的军功,孟乘已经替你报上去了,不日,该有的封赏你都会有。于公,这次你做得很不错。”   陆湃章从来都是严父,这样寥寥的夸赞,从他嘴里出来已经是很难得。   陆怀海听着,却没什么反应。   因为下面一句才是重点。   “于私,你不告而别,让长辈亲朋挂心,是为不孝。”   陆湃章淡淡道:“你说,不孝子孙,该当如何?”   ——   月窗是亲眼瞧见陆怀海送谢苗儿回来的,她憋着笑去调侃自家主子:“姨娘,咱们小少爷,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找您,可真不得了。”   谢苗儿拿手背推她,道:“只是赶巧了,我恰好从角门出来,遇上了而已。”   不过话虽这么说,陆怀海回来了,她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晚上饭都多添了半碗。   月窗煞有介事地给她添饭,边道:“哎呀,小少爷回来了,饭都吃得更香了,这几个月清减的肉啊,可算是能长回来了。”   谢苗儿便瞪这小妮儿,不过她的眼神实在没有什么杀伤力。   月窗是个进退得宜的,知她脸皮薄,略开了开玩笑后便收敛了神色,继续忙自己的活儿去了。   谢苗儿的心却早就随着陆怀海飞走了,她早早地梳洗好,盘腿坐在床沿打着络子。   她眼下完全无法集中思绪,做不了什么废脑子的、比如说算账看书一类的事情,她又很珍惜自己健健康康的每一天,一刻也闲不下来,所以便做起打络子这种不用过脑的琐事来。   可是打着打着,她的心思也一点都不在络子上,线缠乱了好几回,索性把它也丢开了。   谢苗儿倚在床柱上,透过长格窗望着外头坠啊坠的雪,在想他今晚会不会来找她。   方才和他匆匆走过,她还有很多想说的话没来得及对他讲呢。   一直等到很晚,也没有等见他来,月窗都小心翼翼地来敲过两次窗来劝她早些歇下了。   谢苗儿叹出一口白气,等它渐渐消散了,终于还是把自己蜷进了被子里。   虽然本来也没有抱着什么期望,可她还是不免有一点失落。   躺在漆黑的帐帘里,谢苗儿心想,没关系,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明天起来,她可以去找他。   正想着呢,她忽听得一阵激烈的拍门声。   有人在敲院子的门。   谢苗儿惊坐起,月窗已经趿着鞋去开门了。   她问来人:“半夜三更,什么事情要来吵我们姨娘?”   来人是东苑里做事的小厮,他急切道:“小少爷出事了,让我请姨娘过去呢!”   谢苗儿正拢着自己的披风往门口走,闻言,她忙奔了过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厮很着急,“姨娘,您随我来东苑就知道了。”   谢苗儿二话不说,跟着他去了。   月窗乖觉,他们两句话的功夫就已经回屋拿了汤婆子出来,塞给谢苗儿,和她一起往东苑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快活的鱼儿、流星雨 2瓶;小看怡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祠堂。   几代人的牌位依次排开, 浓重的郁色中,就仿佛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   陆湃章点燃了烛火,光照亮了祠堂, 然而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并未随着光的到来而消散。   灯火煌煌, 父与子并肩站在陆家历代人的牌位前。   陆湃章分了三支清香与陆怀海, 两人先后敬了香。   “如果不是出身军户,我并不愿走这条路。”   青烟袅袅,陆湃章难得同儿子吐露了自己的心声。   陆怀海看着亲人的牌位, 静静地出神。   大伯战死的那年, 陆怀海才三岁,对此, 他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感受。   然而他的二伯父和爷爷接连死去的那年,陆怀海已经十一了。   上月里还偷空和他打着马吊的二伯, 笑他抽条太快手长脚长活像个蚂蚱的爷爷,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没了,化成了故纸堆里的灰烬。   陆湃章也想起了故去的亲人。   死去的是他的父兄,失去亲人的悲恸于他而言,比隔代的陆怀海感受到的更为真切。   陆怀海会走上他们的老路吗?   他闭上眼,眉头紧蹙,许久后, 直到香都燃了半截,陆湃章才终于再睁开满是疲倦的眼。   他喝令:“跪下。”   不必再多言, 陆怀海已经干脆利落地跪在了香案前, 在飘雪的天里甩干净了上衣。   陆怀海挺直了腰背,像一根深深扎进了地里的长/枪, 高束起的发丝就像枪尖的红缨。   “十鞭。”   身后的父亲冷冷道。   马鞭有如风刃, 破开寂静, 猎猎地裹向陆怀海的脊背。   陆湃章一分力也没收。   他如今是个只管囤田的闲官,但是从前,他在马背上也能拉开五石的弓。   一鞭就足以把人打得皮开肉绽,遑论十鞭。   陆湃章自觉手腕都被反震得发麻,他的好儿子却十分能忍,吃下了每一份痛,肩膀都不曾颤动分毫,只偶尔从齿间溢出一声闷哼。   十鞭终了,陆湃章将马鞭随意掷到了地上,他说:“抬头。”   陆怀海抬起头,坦然地接受陆家列祖列宗的凝望。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管你,”陆湃章一字一顿道:“你有本事,那陆家的门庭就由你来顶。”   他说得极为认真,“我也累了,等过完年开春了,我便离退,到时由你进京袭职。”   此言一出,确实让陆怀海震惊了。   陆湃章无暇管儿子什么心情,他继续道:“奋力作战、勇于争先,你这次起码是个头功。不过,陆家在朝中无人可以为你运作,与其一级级慢慢熬,不如直接袭职,军功便更能锦上添花。”   都是推心置腹的话。   陆怀海却道:“儿子的前途无需父亲为我割舍,父亲不过四十多,正是大有可为的年纪,何须这么早赋闲在家?”   陆湃章脸一黑,本想一巴掌拍他肩上,但见他背上全是自己刚打出来的血痕,忽然就下不去手了,心道自己这次手确实黑了点,便改成了拍他后脑勺,道:“我是你爹,做什么要你小子管?起来。”   陆怀海站起身,烛光摇晃,他忽然发现父亲的鬓边已经隐隐有些发灰,喉头一哽。   陆湃章已经在往外走了,他说:“行啦,回去该上药上药。”   直到父亲的背影消失,直到香燃尽,陆怀海才走出去。   已是深夜,各院里的人该歇的都歇了,陆怀海干脆没有披外衣,直接就往东苑走。   左右他院子里也没有丫鬟仆妇,只有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厮。   见他光着膀子回来,背上还满是伤,小厮柏舟惊呼一声,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急道:“小爷,您这是怎么了?”   卧房烧了地龙,暖和得很,先前被寒冷麻木了的痛感霎时间便活了过来,陆怀海无心多言,只道:“去给我拿白药来。”   柏舟正要去,又被陆怀海叫住了。   陆怀海稍加思索,道:“还有,这件事别往外说,别让……别传到谢姨娘耳朵里。”   他并非嫌丢人,只是怕她担心,等过几日伤好了再说吧。   然而陆怀海从小逃家就是家常便饭,这次又是一走半年,平常在东苑时也很少依赖仆役去做什么事情,是以柏舟同他这对主仆间毫无默契。   他见到陆怀海满是血的脊背便慌了神,除却要拿药,后面陆怀海补充的那半句他听得不太真切,硬生生把“别传到谢姨娘耳朵里”给听成了“传谢姨娘”。   柏舟听了也没觉得奇怪,直接就往西边跑去了。   他心想,毕竟他是个男人,料理伤处这种事情难免没有女子细心,小少爷要叫谢姨娘来也很正常。   陆怀海打坐在床上,等了半天也没见柏舟回来。   左右屋内没人,背上的疼牵动他面无表情地龇了龇牙。   外面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陆怀海抬起眼帘,见柏舟来了,身后还跟着个谢苗儿。   陆怀海愣了愣,一时竟不知是他眼睛出了问题还是柏舟的脑子出了问题。   柏舟殷勤地引谢苗儿迈过门槛,又乖觉地退下了,走时还带上了门。   陆怀海赶在谢苗儿走进来前急急披起中衣,素白的系带垂在了床上,他无奈道:“怎么把你叫来了。”   还想瞒着她呢,得,结果把她给请来了。   谢苗儿一进来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又见陆怀海唇色苍白,背后的中衣隐隐还透着血色,她登时色变,眼睛都睁圆了。   “你怎么受伤了?”   方才回来都好好的!   她忙道:“你快把衣服脱了,别把伤口碰坏了。”   陆怀海眉峰轻挑,问她:“你确定?”   谢苗儿急得要跳脚,她捏紧了手心里柏舟方才给她的药:“当然呀,不然怎么给你上药。”   见陆怀海慢吞吞地褪下中衣,露出了结实有力的臂膀,谢苗儿下意识偏开头,讲话都有些结巴了:“你、你快转过去、转过去。”   她别扭又生动的表情就是最好的良药,陆怀海唇角微弯,从善如流地背过身去。   谢苗儿深呼几吸,端了绣墩到床边,又仔仔细细地将手洗净,坐在他触目惊心的背后。   满是纵横的鞭痕,叫谢苗儿一丝扭捏害羞的心情都没有了。   她捏着帕子,一点点拭去他背上的血。   她害怕自己把他弄痛了,每个动作都放到慢得不能再慢。   于陆怀海而言,她的小心却变成了一道酷刑——   她为了看清伤处,把脸凑得极近,轻柔的呼吸就这么拂在他的背上,叫他寒毛竖起,浑身肌肉都绷了起来,一动也不敢动。   谢苗儿没察觉到他的紧绷,擦净伤处后,她把金疮药倒在掌心,等到药被她的手心温过了,不凉了,才小心翼翼地翘起指头,用掌根贴在他的背上。   “嘶……”   听见他吸凉气,谢苗儿慌忙收手,紧张地问道:“弄疼你了吗?”   陆怀海微仰起了头,叹道:“你动作再慢些,伤口都要愈合了。”   谢苗儿没反应过来他的揶揄之意,一本正经地回答:“怎么可能。真是的,打得这么狠……”   陆怀海这一背的伤,很容易叫她猜到原因。   总不能是自己摔出来的。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帝明面上都不能不讲孝道,何况陆怀海这次确实是不告而别,他爹又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动了家法也不奇怪。   只是也下手太狠了呀,这哪像父子,倒像是世仇。   她低着声音嘀咕了一会儿,才发觉陆怀海那句话是在逗她,嘴一扁,干脆把药直接往他背上倒,胡乱拿掌心去给他揉开。   “我怕你痛,你倒还笑我慢。”谢苗儿愤愤道。   可说归说,她是手上动作还是轻轻的,不曾真的用力伤到他,涂药难免刺痛,怕他煎熬,她也默默加快了速度。   柔嫩的手心就贴在自己的背后,她的小心思陆怀海怎么能不察觉?   他其实很少被人照顾,遑论她这般小心翼翼,连多蹭一下都害怕他痛。   有的人的心早已软得一塌糊涂。   等药涂完,谢苗儿的额上已经泛起了薄汗,她却道:“我去叫人把地龙升得热些,你……你不好穿衣,别伤风了。”   她正要出去,突然被陆怀海捏住了手腕。   他侧过身,很快就松了手,“叫柏舟带你去厢房歇下,很晚了。”   省的又要顶着夜风走回去。   谢苗儿眨眨眼,盯着自己的手腕,上完药后她就不看他光裸的脊背了。   她说:“我不。”   这还是陆怀海第一次听她斩钉截铁地拒绝自己,不免有些奇怪,问道:“为何?”   谢苗儿端起了满是血水的盆,道:“你受了伤呀,夜里我要照顾你。”   因为从前自己病着,所以她读过些医书,知道这种皮肉伤疼都是其次的,一旦发起烧来才危险。   她怕他夜里发热。   不等陆怀海再说什么,她已经极快地推门出去了,没一会儿又一阵风似的溜回来了。   “你父亲送了油纱布和伤药来,我给你包一下吧。”   她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   跑前跑后的,实在像一只忙着扑蝶的猫。   见她如此,陆怀海张了张嘴,说不出拂她意的话,只道:“好。”   包扎的时候,两人不可避免地贴很近,陆怀海难以说明的小心思叫他刻意装憨,任少女摆弄他的胳膊。   唯一不美的是谢苗儿手脚很利索,这样近的接触没有逗留太久。   包扎完,谢苗儿看着自己的成果,满意地拍拍手,道:“好啦,明早再给你换药,希望不会留疤。”   陆怀海问她:“留疤了,会怎样?”   谢苗儿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就不好看了。”   说着,她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他的臂膀。   两人都规矩得很,呆在一个屋子里两个月,连彼此的中衣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这下倒好,她直接连他光着臂膀的样子都见过了。   怪不得他平时穿什么都好看,谢苗儿想。   方才眼睛都不敢看他,这会儿又好意思“偷偷”瞧他了,陆怀海嘴角抽了抽,诱引她继续说下去:“不好看了,会如何?”   谢苗儿一呆,忙找补道:“也不会如何啦,就是有点可惜。小少爷,你想,好好的一块美玉,若是有了裂痕……”   陆怀海甚至一时没察觉她嘴里的“美玉”是在说自己,反应过来后,他终于还是被她天下无敌的思路给打败了。   “谢苗,你……”陆怀海顿了顿,道:“很晚了,休息吧。”   谢苗儿却不依不饶,大有继续进行这个话题的意思:“小少爷,难道我说得不对嘛?多可惜呀,所以你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她决定趁热打铁,让他意识到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他不在的时候,谢苗儿想了很多,有关于他和他的结局。   他什么都好,就是把自己看得太轻了,最后才甘愿用性命去死谏。   ——他用命把争论不休的海禁之事撕开了一个豁口,杀归杀,可是在他死后,长平帝依旧采纳了他的谏言,逐步放开海禁,建立了官办的市舶司,两年后新帝继位,更是为他平反,进一步放开了海禁。祖制是需要有分量的人打破的,皇帝只是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人出现。   只是……谢苗儿想,人都是有私心的,真实的相处下来,她真的无法接受陆怀海再飞蛾扑火似的走向历史的结局。   于是她孜孜不倦地给他洗脑:“小少爷,你就是世上最好的美玉,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玉石俱焚,伤到自己,永远是不合算的。你若受伤了,疼得是你自己呀!”   她一顿猛夸,把陆怀海给夸不好意思了。   年轻气盛的他轻咳一声,正欲转开这个话头,却发现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盯着自己左边胸口。   陆怀海下意识抬起右手,揽住了自己的左肩,道:“没有人会永远不受伤。”   他补充:“战场上。”   他的左肩被白纱缠住,让谢苗儿回想起那一场梦里他流过的血,不禁心头一颤。   见她表情凝重,陆怀海不由缓和了声音。   “我会小心些,”他说:“免得你挂心。”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老夫掐指一算、阿小锅同学 10瓶;Iris 8瓶;快躲起来啊、Rainy 5瓶;大橘 2瓶;沐子觅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他的话很温柔, 谢苗儿也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她笑笑,道:“那可太好了。”   她没有回避她对他的牵挂, 目光真切得有如实质, 戳在了陆怀海的心上。   和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 陆怀海长在一个含蓄内敛的门户。父母不是不爱重自己的亲儿子,只是他们的舐犊之情就像是藏在云后的月光,云层时厚时薄, 只能在天色好的时候, 通过月晕的浓淡揣度这份情有几分。   但谢苗儿对他的好从来坦率而直接。虽然陆怀海分辨不出她对他的感情到底从何而起,又杂糅了几种情愫。   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喟叹:“你……”   她确实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谢苗儿没注意到他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搬了把椅子到床边,把椅背朝向床沿, 自顾自反坐在椅子上,用扒在椅背上的手背垫起下巴。   她说:“现在恐怕都过三更了,小少爷,你本就一路辛苦,快睡吧,我守着你。”   连夜奔袭的时候,途中若是安营稍歇, 陆怀海从来都把守夜的活儿揽到自己身上。   眼下,娇娇的小娘子自告奋勇要守着他, 确实是件新鲜事。陆怀海轻笑:“不想去厢房睡就上来。扒椅子上算什么?”   说着, 他真还往里挪了挪,大有把床榻与她平分的意思。   谢苗儿慌忙收起下巴, 好一阵摆手:“不用了!”   这个时候晓得害羞了?陆怀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说:“刚刚上摸下摸都像个没事人一样, 谢苗,我还以为我出去一趟,你胆子变大了。”   谢苗儿嘟囔道:“那不一样,刚刚是给你涂药。”   旋即她反应过来,拍椅而起,“谁对你上摸下摸了!”   见他还在笑,谢苗儿颊边粉云悄漫,她恼羞成怒道:“早知疼死你算啦,给你上什么药。”   陆怀海收起笑,慢条斯理地伏在引枕上,一副要偃旗息鼓的模样。   谢苗儿便也只好作罢,瞪他一眼,才舍得去吹熄灯。   一室清幽寂静。   谢苗儿趴在椅背上,歪着脑袋盯着暗处发呆。   和陆怀海同屋而眠那么久,彼此的呼吸声早听惯了,她知道,他没睡。   他在想什么呢?   谢苗儿回忆起了自己漫长的梦境。   他好洁,不喜血腥,每每战事暂了,在难得的喘息之机里,他都会极认真地擦他的剑,不让血凝固在上头过夜。   陆怀海并不好杀戮,哪怕砍的是敌人的头,在他眼里也无法等同于砍瓜切菜。   这一切对她来说是梦,对他而言却是切切实实的经历。   谢苗儿想了想,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睡了吗?”   “没有,”陆怀海贴心提醒:“睡着的人没有办法回答你。”   难以成眠的情况早非一日两日,陆怀海已经有些习惯了,有时候闭上眼也能清醒到天亮。   谢苗儿突发奇想,“不如,我哼个小调吧。”   分明屋子里两个人都是醒着的,她还是压着声音说话,陆怀海猜她可能是怕吓到鬼。   像是怕被他拒绝似的,不等他开口,谢苗儿就已经放缓了声调,慢悠悠地哼起了不成调的对韵。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   她的嗓音本就柔和,慢下来之后,比春风都能多拐几个弯。   被当成小孩儿哄睡,陆怀海当然是哭笑不得的,可是听着听着,他倒也不想打断她了。   她唱得很好听。   而谢苗儿一边哼,一边回想起娘亲在她病时,是如何哄她入眠的,没多久,她的眼皮发沉,声音也渐不成章,越来越弱,随即便是意义不明的鼻音。   她把自己哄睡着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陆怀海颇有些无言以对。不过,听见她均匀的呼吸,他竟难得的生出了困意来。   他无声地坐起身,在黑暗中静候许久,估摸着谢苗儿差不多已经趴在椅背上睡熟了,悄悄地走到她身边。   她果然睡意深沉,没察觉到他的悄然靠近,仍旧埋着脸。   陆怀海抬起略有些阻滞的手臂,搂住她的腰,郑重地将她抱起,轻手轻脚地要把她放在床上。   就像抱起了一片轻飘飘的小羽毛。   到底是睡着而不是昏倒,睡得再沉也有限度,感受到自己被挪动的谢苗儿鼻尖耸动,仿若察觉到了陌生气息的小兽。   陆怀海呼吸一滞,意识到她的脸颊在自己胸前乱蹭,他瞬间僵硬,跟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被她压在腰下的手都没来得及抽出来。   在手被压麻之前,她总算是安分了下来。   陆怀海抽出手,侧过身躺在她身边,正要闭眼,忽然被她一掌糊在了脸上。   ——在梦中的谢苗儿依旧没忘自己的初衷,怕他发烧,下意识探手去摸他的额头。   还好,摸起来不烫,于是谢苗儿翻过身,也把自己侧了过来,继续安心地呼呼大睡。   陆怀海夜视的本领很强,他看着她无意识地贴过来的脸,忽然很想捏上一把。   ……艰难地忍住了。   陆怀海闭上眼,久违地平顺入眠。   这次他的眠梦中,不再有血肉模糊的场面,只有微风徐来,柳枝拂面。   ——   翌日晨,谢苗儿一睁眼,发现自己睡在宽阔的大床上,身边的被褥有被人躺过的痕迹。   她腾地坐起身。   陆怀海人呢?   谢苗儿有些慌了,眼前的场景几乎和他半年前走时是一样的。   也是一睁眼,房中就只剩下了她自己。   恐慌让她没来得及思考自己怎么在床上,开始疑心昨夜种种是她在发梦。   谢苗儿急急往外走。   天光还未大亮,昨天下的雪已经化了,两个小厮正在院中清扫积水,以免冻结成冰。   陆怀海面对着院门,有一下没一下的拿飞镖往墙上的板子上掷。   谢苗儿松了口气,还好,他还在。   既而她警觉地走到了他身边,掐着腰问:“你的伤好了?”   陆怀海一把把手里的镖全掷了出去,“没有。”   他爹下了狠手,怎么可能转天就好,且疼着呢。   谢苗儿扒住他的胳膊,道:“小心把伤口崩坏了。怎么起这么早,要多多休息。”   这段时间,陆怀海习惯了晚上总是只睡上一两个时辰,昨夜虽好梦,但是长久的短眠还是叫他醒在了鸡鸣前。   谢苗儿几乎是把他半架回了屋里。   正打扫着院墙下冰碴儿的柏舟见了,不由道:“一物降一物啊。”   得亏陆怀海没听见,否则飞镖得往他脑门上扎。   屋内,谢苗儿强拉陆怀海坐下,道:“你歇一歇,我先去盥洗,再来给你换药。”   她又忙开了,看起来对自己昨晚到处乱蹭的举动毫无所知,陆怀海坐着,在心里猜想她何时能回过神来。   谢苗儿端着药和纱布再进来时,就已经有些扭捏了,她不仅开始奇怪自己为什么在床上,还想起了哼摇篮曲把自己哼睡着的光荣战绩。   她问:“我记得我是睡在椅子上的,怎么跑上了床?”   陆怀海早想好了托辞:“我醒的早,床空着也是空着,就把你放上去了。”   春秋笔法。   他醒得早和后面那句可没因果关系。   他绝口不提昨晚她和他同床共眠的事情,谢苗儿也没想太多,只是愈发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说:“我本还想早些起来照顾你,没想到反累你照顾我。”   紧接着便要给陆怀海换药,纱布拆下来,他背后蜿蜒的伤痕隐隐有了愈合的迹象,只不过,在他那道刀伤附近的伤口还是鲜红的,没有要好的意思,于是上药的时候,谢苗儿特地多关照了那处。   陆怀海回头瞧她:“你拿着什么东西?”   谢苗儿给他展示手心里的绢帕,顺带睨他一眼:“省得有些人说我‘上摸下摸’。”   “挺记仇。”   他感叹。   刚换好药,陆怀海在整理自己的衣襟,外头柏舟在敲门:“小爷,粥好了。”   陆家没有哪个院子里有单独的小厨房,不过大都有可以烧水煎药的小灶,煮碗粥不是难事。   谢苗儿去开了门。   柏舟放下碗就出去了,见陆怀海一看那没滋没味的白粥就皱眉,谢苗儿道:“受伤了吃不得发物,喝点清淡的粥也好,这可是我煮的。”   陆怀海扬眉看她:“哦?你何时煮的粥?”   谢苗儿一本正经地补充道:“就盥洗后啊,我把浸了的米倒进了锅里。”   这也不能怪她“好大喜功”。谢家从前到底是钟鸣鼎食之家,灶台上的事情对于贵女们来说,吩咐下人去做,多在厨房盯两眼,便算亲手做过的了。   陆怀海以为她在刻意逗自己开心,捧场地坐到桌前拿起了瓷勺。   滚烫的粥冒着热汽,这要是吞下去,估计能起一嘴燎泡。   见谢苗儿端着她的那碗,一勺勺吹着,边吹还边偷偷拿眼睛瞄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陆怀海问她:“想说什么?”   这么快就被识破了,谢苗儿支支吾吾好一会儿,也没说出口。   陆怀海瞧她又张不开口又眼巴巴的样子,心中警钟大作。   上次,她管他借银钱时就是这个表情。   陆怀海轻叹。   难怪从他回来起就这么殷勤。   这回,他、绝对、不会、再、自作多情。   陆怀海搁下了勺,道:“辛苦你了,你想要什么酬劳?”   谢苗儿眼前一亮:“酬劳,都可以吗!”   自以为看穿了她小心思的陆怀海敷衍地点点头。   虽然他点头了,谢苗儿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该怎么说出口呢?   该怎么说才不会让他觉得奇怪?   她忸怩了一会儿,对他说:“我……想要抱抱你,就一下,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陆怀海:看出来她要出对子,还给她喂牌,我真善良   谢苗儿:四个王,王炸!   陆怀海:?   ——   摇篮曲节自《翁笠对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快躲起来啊 10瓶;一笑作春温 5瓶;狗式面包 3瓶;阿小锅同学 2瓶;gzcyyd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每天都在靠宝贝们的营养液和评论续命,阿里嘎多! 第31章   陆怀海在谢苗儿这里吃过好几个哑炮。   所以当她向他再抛来个什么东西, 他毫无防备地就接住了。   没成想这回不是哑炮。   他被炸了个措手不及。   陆怀海下颌微抬,向来七情不上面的他,这一次, 惊讶溢于言表。   “谢苗,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直视着她的眼睛, 试图从中捕捉她的意图。   他的眼神复杂得很,仿佛要把她给一寸寸剥离清晰似的。谢苗儿一怂,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她果然还是太唐突了吗?   可是她就是……就是难以自抑地想抱住鲜活的他。   在陆怀海不在的几个月里, 在她从漫长的梦境中醒转过来时, 空荡荡的身侧叫她心绪不宁,尽管他现在回来了, 可是心中被掏空的缺口还是没有补回来。   她原本想着,等他归来, 再见到他的第一面,就要紧紧地抱住他。   可是昨夜影壁下的重逢实在是太突然,谢苗儿一点准备也没有,浑身僵硬,直到陆怀海钻到她的伞下,她也只知怔怔地跟着他走。   错过了最佳时机的她再鼓不起勇气来,可是这个念头始终盘桓在她的心间, 她从来憋不住话,方才被他一戳, 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说都说了, 谢苗儿不打退堂鼓,她挺了挺背, 郑重道:“我知道。”   她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是在向他索取一个拥抱。   气氛凝滞了下来, 窗外的风吵吵嚷嚷地刮过, 然而屋内无人在意。   陆怀海的眸色始终晦暗不明,其中掺杂了许多谢苗儿读不懂的情绪。   可忽然,他轻笑一声,坦然朝她摊开手,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样。   他怎么笑了!强作镇定的谢苗儿手抖了抖,她伸出食指比了比:“一下,就一下。”   也不知是解释给他听还是给自己壮胆。   说完,她闭上眼,屏住了呼吸,一头往他怀里栽,顾念他背上的伤,连手都不敢多动一下,只虚虚地往他身上……靠了一靠。   像偷灯油的小老鼠,浅尝一口就跑。   彼此身上的热意还来不及透过衣衫在两人之间传递,她就已经挣了出来。   谢苗儿脸红红的,也许是憋气憋的,也许是为自己的“大胆”而羞涩,总之,她说:“好了,我抱过你啦。”   她抱到活的陆将军了!   陆怀海挑眉看她,眼神愈发幽深。   若他是个瞎子,那只怕有人跟他说,刚刚他被风撞了满怀,他也是信的。   他嗓音低沉:“你再过来些。”   谢苗儿尚且沉浸在朝圣得道般的兴奋中,没有多余的脑子去思考他的表情,天然的信任已经让她朝他走近。   “再近些。”他循循善诱。   谢苗儿懵懂抬头,下一瞬,陆怀海已经猝然贴近,挽弓搭箭的手就这么紧紧地箍在了她的背后,强令她回过神来。   他的举动太突然,谢苗儿反应不及,一双小臂就这么被挤在了她和他的胸口之间,动弹不得。   她未免太纤弱了些,穿着冬衣手臂都有些硌人。陆怀海皱着眉,一面仍旧将她抱紧,一面腾出只手来,极有耐心地指引她把手放下,搭在他的腰间。   谢苗儿当然想躲,可是他的手坚实有力,她若不依,他就强捉起她的手放在他的腰际。   紧张的情绪加倍放大了她的五感,朝夕相处,他身上的气息她当然并不陌生,可却从未离得如此近地去感受过。   一切都仿佛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实在贴得太近,谢苗儿的心已经开始无规则地狂跳了,搭在他腰上的手在轻颤,她眼神闪躲不敢看他,正想低下头去,可是他却将臂弯收得更紧了些,她再低头,就只能贴紧他的胸膛。   陆怀海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但他能感受到怀中人进退维谷间慌乱的小动作。于是,他无师自通地抬起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肩背以示安抚。   谢苗儿的心情竟真的在他生涩的触摸下平复了下来,她努力踮踮脚,扬起下巴,艰难道:“喘不上气……”   抱得太紧了,她几乎无力呼吸,他身上的热意将她团团围住,让她脑袋都在发烫。   她发烧了吗?谢苗儿晕晕乎乎地想。   她的意识都已经快不复存在了。   若是可以回溯时光,她绝不敢再招惹他了。   可是,可是谢苗儿又想,他的怀抱虽然很紧,但并不讨厌。   要是再抱一会儿,也是可以的。   听了她的话,陆怀海也只舍得稍稍放松一点,任她发间冰凉的钗环停留在他的颈窝和耳际,牵动他残余的理智去往九霄云外。   陆怀海想,他果然不是坐怀不乱的真君子。   反正她早已名正言顺地是他的人了。不论她的热烈和真切因何而起,他都会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   是她自己撞进来的。   陆怀海微微垂首,见小娘子的娇靥近在咫尺,她眉头轻蹙,眼睫在颊上投出小片细密的阴影,好像正在为什么事情而困惑着。   他说:“这才叫抱,知道吗?”   谢苗儿乖巧点头,她的声音已经软了:“我知道啦。”   闻言,陆怀海餍足般揉了揉她的脑袋,终于舍得松手放开她。   谢苗儿何止是声音软了,手脚更是被他抱得没了力气,他一松手,她便往后趔趄了几步。   回过神来,见陆怀海气定神闲的模样,他甚至还有心闲闲坐下,去舀粥喝,谢苗儿忽然觉得自己很没面子。   明明是她先主动的,怎么反被她拿捏住了,她不理解!   她酸溜溜地开口道:“哼,看来你是天赋异禀,好的差不多了,那还照顾你什么,我先走了。”   闻言,陆怀海手一松,瓷勺吧嗒一声落到了碗中。   见谢苗儿一脸疑惑地歪头看他,陆怀海一本正经地说:“受伤了,没力气。”   这次谢苗儿就算再天真也晓得他是在故意逗她玩了,她瞪他一眼:“那就不要吃了,反正你也不爱吃。”   她气鼓鼓的样子着实可爱,让陆怀海很想戳戳她,不过今天已经逗她太多次,他终于还是忍住了。   磨磨蹭蹭到了下晌,陆怀海还有事要做,他正想和谢苗儿解释一番自己的去向,却见她慌忙地提起裙摆,要往外面走。   陆怀海拦住了她,道:“我出去了。”   谢苗儿“嗯”了一声,随即到:“好,我也要去找珠儿妹妹啦。”   陆怀海本还在思忖下午要不要捎上她一起出去溜一圈,这下倒是不必了。   谢苗儿腼腆一笑:“小少爷,我先告辞了!”   说完,她哒哒哒地跑了,毫不留恋地把陆怀海甩在原地。   隐约间,陆怀海好像听见了她在偷笑?   陆怀海嘴角抽了抽,也走了。   到了晚上,雪又下了起来。这回天上飘下来的总算不是要雪不雪雨不雨的粒子了,大朵大朵的雪花翩然而至,把天地装点成了一场银装素裹的梦。   谢苗儿仗着自己如今身体康健,可算是放肆地在院中踩了一阵雪,也不打伞,任由雪落到她的发间。   最后还是陆怀海黑着脸把她拎了回来。   不过今天夜里,帮他换过药后,谢苗儿说什么也不肯再留在他这儿了。   她义正严辞地说:“昨天是担心你夜里发热,小少爷,你既然无事,我便回去了,告辞!”   这已经是她今日和他说的第二声告辞了。   陆怀海心里不太痛快,便道:“好。”   谢苗儿才没察觉到他在想什么,她心里另有盘算。   这雪下得大极了,估计再过一个时辰就能积起来,到时候她可以在自己的院中堆个雪人出来。   可不能留在这儿,会被他拎回屋子的。   得亏陆怀海不知道,他下午输给了妹妹现在又输给了雪人,不然怕是要更郁闷。   谢苗儿前脚刚走,后脚屋子便冷了下来。   氛围的落差叫陆怀海很不适应。   人总是贪心不足的,先前半年里,除却和同僚必要的交流,陆怀海整日不说话也不觉得如何,可感受过她的温热之后,眼下这样的感触便开始让他觉得气闷了。   陆怀海卧在榻上,辗转难安,总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   或许她真的会下蛊吧,陆怀海轻叹,披上风衣,悄悄地出去了。   他心道,这个时辰,她应该已经睡下。   就过去瞧一眼吧。   寂静的雪夜,小径积了雪,变得有些难行,然而行军时再难走的路也走过了,一点积雪对陆怀海来说确实也不算什么。   只是远远的,他便瞧见了谢苗儿那处院子还亮着灯。   银铃般的笑闹声越来越近。   这是在做什么?陆怀海狐疑地加快了步子。   作者有话说:   就要贴贴,就要贴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看怡情、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东苑正屋。   清早睁开眼, 看见苏氏就卧在自己身边,陆湃章一时还有些茫然。   夫妻多年,曾经也不是没有过柔情蜜意的日子, 只不过相看两厌的时候更多, 为了避免尴尬的场面, 他们已经分床睡很久了。   各不相干,他们就是头顶同一片屋檐的陌生人。   只不过最近两人间的气氛融洽了不少,也难得拌嘴, 昨晚陆湃章头脑一热, 就主动去找了苏氏。   眼下,安然躺着的苏氏仍闭着眼, 许多年过去了,她的眼角早生出了细细的纹路。当然, 陆湃章自己也没好到哪去,脸上该生的沟壑他是一条也没落。   屋外的麻雀清早就开始叫了,苏氏眉心微蹙,缓缓抬起眼睫,感知到丈夫的目光,她在软枕上缓缓偏过头看他。   “盈月。”他喊了她的闺名。   苏氏听了,心里倒没什么特别的触动, 她打了个秀气的哈欠,躺着问他:“你今日不上值?”   陆湃章便道:“左右去了也是点卯, 这几日事情不多, 我既决心要退了,该混的就混混吧。”   苏氏道:“也好。”   “我托人找了个老郎中, 年前让他给宝珠看看。”陆湃章说。   女儿的病一直是他们心头的一根刺, 这几个月来, 她的情况好了许多,夫妻俩的心结才有了解开的迹象。   苏氏应了一声,又问他:“昨儿和你说的那件事情考虑的怎么样了?”   “急不得,得给怀海好好挑挑。”陆湃章说。   娶妻生子是一件好事情,但提起这件事情,两人面上却都没什么喜色,反有些沉重。   战场上刀剑无眼,陆怀海是陆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说穿了,他们是想让陆怀海早点留后,以防不测。   陆家在台州的地位其实有些尴尬,不上不下的,新妇的人选着实不好找。   陆湃章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翻身下床,他说:“若是在延绥,倒还好些,陆家几代经营都在哪里,彼此知根知底,好结儿女亲家。”   苏氏也起来了,她说:“家世都是其次的,主要得人好,性子还不能太软和,否则压不住怀海。”   陆湃章听了不免讶异,奇道:“他那个倔驴脾气,还给他找个刚强的女子来?怕不是要日日打架。”   “这你就不懂了,一味娇柔的小娘子,他未必瞧得上眼,”苏氏道:“夫妇调和也是有讲究的,不论是一方永远顺着一方,还是两边都倔强不低头,都难以长久。”   她字字句句仿佛都在说他,陆湃章咳了一声,道:“行啦,先寻摸着吧,找个合适的时候先和他知会一声,他主意大得很。”   苏氏懒得像寻常妻子一样服侍丈夫穿衣,她自顾自地顺着头发,边道:“要说你去说,这得罪人的活我可不干。”   “你是他母亲,给他说亲还说不得了?”   苏氏抛出个惊雷:“你儿子心里指不定有人呢。”   陆湃章闻言大惊,他说:“谁?哪家的姑娘?”   苏氏没卖关子,她慢悠悠地道:“母亲之前给他纳的那房小妾,你可还有印象?”   这么一说,陆湃章才想起来谢苗儿这么号人,他皱着眉问:“有倒是有,只不过你这话从何说起?”   苏氏便把陆怀海走后那一阵的事情简单说来,“……就是这样了,你儿子你最清楚,他同我们都从不交心的,而那谢氏非但提前知晓了他的去向,他还特地请了母亲来当救兵给她护法,生怕她受委屈。”   苏氏一顿,又补充道:“前夜你动了家法,当晚也是她去照顾的。”   陆湃章终于察觉出一丝惊异了,他说:“当真?”   这个年纪的儿郎脸皮都薄,何况陆怀海从来倔强倨傲,打落牙齿和血吞才是他做得出的事情,他似乎一直很不耻被人“照顾”,结果居然愿意被人看去他受伤的样子。   陆湃章来了点兴趣,他极度好奇儿子的感情经历,追问:“盈月,那谢氏是个什么性格?”   苏氏稍想了想,道:“外柔内刚的小娘子,性格倒是活泼有趣,不过还是孩子心性,否则也不会和宝珠玩得到一起去。”   这半年来,苏氏和谢苗儿打过不少交道,进退得宜、行止有度的小姑娘很难叫人不喜欢,说话时已隐隐有了偏向。   听到“孩子心性”四个字,陆湃章便懂了苏氏没直说的那句“襄王有梦,神女无情”。   “真是……”   这时候,筝雅走了进来,她同苏氏悄声说了些什么。   苏氏闻言,掩唇一笑,朝陆湃章道:“昨晚,你儿子可是又去找人家了。”   陆湃章陷入了沉思。   论门户,他们肯定是不般配的,而体面些的人家,亦极少有把妾室扶正的。   但是他们同陆怀海的关系好不容易破了冰,直接棒打鸳鸯的事情也做不出来。   苏氏便道:“罢了,还是我同怀海说吧,还是莫要乱点鸳鸯谱,以免世上又多一对怨偶。筝雅,你去把小少爷叫来。”   说到“怨偶”,苏氏就拿眼睛瞥陆湃章,把他瞥得直苦笑。   分明他们也是心意相许才成的婚,怎么又变成怨偶了?   偏生陆湃章还不敢说什么,早年的事情他心中有愧,只好告饶几句,既而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不多时,陆怀海来了,苏氏笑着问他:“从哪过来的?”   他坦然落座:“谢苗……谢氏的院中。”   苏氏又问了他几句有的没的,装似无意地提及:“你十八的生辰,是在外面过的,生辰面还没有补上。”   听他说不用,苏氏话锋悄悄一转:“是啊,你如今也大了,一碗面不算什么,不过我同你父亲想着,等年后你去了兵部,在武选清吏司办完袭职手续,领了差使,便是个正经大人,该成家了。”   听到这里,陆怀海终于晓得苏氏叫他来是为了什么。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口:“母亲,我无意娶妻生子。”   苏氏早料到他会这么说,立马道:“哦?你为何不想娶妻生子,缘由总好同母亲说上一说。”   缘由?   陆怀海本能地抗拒成家这件事情,他甚至都没有去深究是因为什么。   于是,他只道:“身为男儿,未立业何以为家?”   苏氏不咸不淡地驳他:“成家与立业本就无既定的先后可言,全看你自己如何想了。倒不如说……你不是不想娶妻生子,只是有了心仪的人选?”   陆怀海确实没考虑过成婚,尽管在苏氏提到时,他的眼前闪过了一个身影。   婚姻大事实在太郑重,太渺远。   只不过他仍然嘴硬:“母亲,我不想有太多的牵绊。”   苏氏直接戳破了他:“你已经有牵绊了,不是吗?”   她打量着从她腹中托生的儿郎的模样。   他不说话,苏氏便继续道:“我今日找你,不是要为难你什么。”   “说实话,我很喜欢她,左右她当初是因为一些变故才进府,你也是被牵连的,我之前还想过,她家中既然无长辈了,等她再长上两年,我收她做干女儿嫁出去,也算全了这段缘分。”   听到这儿,陆怀海的眼中才终于有了些认真的神色:“母亲多虑了,不管起因是什么,她既成了我的人,我便不会做那始乱终弃之事。”   他好似浑然忘了自己见谢苗儿第一面时说过什么。   ——他叫她谢姑娘,说他不是趁人之危的人,她以后若有合适的打算便放她离府。   “瞧瞧,说实话了,”见他说得极其严肃,苏氏轻笑,道:“好了,不逼你,只是同你说说,好让你心里有个底罢。”   陆怀海正色道:“我不想娶亲。”   苏氏只道:“你先不用将话说得如此满。你先回去吧,自己想想。”   ——   昨晚玩雪被陆怀海逮了个正着。   其实他并没有说她什么,可她就是害怕。   所以今天的谢苗儿极度乖巧,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完成得很彻底,趴在窗槛上托着脑袋看月窗铲雪。   手心痒痒,不知是不是昨天冻到了。   谢苗儿朝掌心哈了口气,搓了搓手。   院门外,熟悉的身影走来,谢苗儿朝他热情地挥挥手:“小少爷!”   快瞧瞧,她可是乖乖呆在屋里的。   见她扒在窗沿,晶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想到苏氏方才同他提的事情,陆怀海脚步一顿。   谢苗儿不知他内心风起云涌,她仍旧热切地看着他。   经历了真正的鲜血淬炼,他的身形愈发健朗,厚实的冬衣也没有办法掩盖他的英气挺拔。   银灰的大氅很容易把人衬得老气,可穿在他身上,却是很潇洒的,和这银白的雪天正合宜。   谢苗儿在心里批判了一番后世的画师,连他样貌的十之一二也没有画出来!   陆怀海已经走了进来,见谢苗儿扭头看他,方才心里打的腹稿瞬间就灰飞烟灭了。   “谢苗,你……”   他想把家中要他娶亲的事情告诉她,好看看她会是何反应。   谢苗儿已经从窗边起来了,她拍了拍袖子上沾到的浮雪,拿了铁钎子去挑铜炉里月窗埋下的地瓜。   “快尝尝熟了没有。”谢苗儿用铁钎夹给他一个,等他试毒。   被烤红薯打断了话题,陆怀海接过,垂眸轻笑,掰开一半递回她手中。   他的手上有茧,倒了两下便不觉得有多烫,谢苗儿也就直接接过了,不设防的她被烫了一激灵,又舍不得把它丢下,吹着气把它放在了桌上,就着他掰开的地方,一丝丝拈了往嘴里送。   虽然话没说完有些泄气,但是在冷天里,躲在暖意融融的屋子里,和她分食一只烫人的烤红薯,还是让陆怀海心中很熨帖的。   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不成想,谢苗儿突然发问了:“小少爷,你刚刚想说什么呀?”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公子 30瓶;58476404 21瓶;Phalaenopsis.、阿小锅同学 5瓶;笑颜、沐子觅觅、大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果然, 在她面前是没有办法有藏过夜的话的。   坦诚的人自有一种力量,面对她,陆怀海奇异地放松了下来, 他薄唇轻抿, 道:“家中想让我成家。”   谢苗儿先是一愣。   她记得他在历史上始终没有家室, 何来成家一说?   既而她反应过来了,没有娶妻生子只是一个结果,不代表陆家一直放任他独身一人。   谢苗儿思忖片刻, 猜不到他同自己说这件事情的用意。   于是, 她把问题抛了回去:“那……你是如何想的呢?”   望着她的眼睛,陆怀海道:“我以前从未想过此事。”   在谢苗儿出现之前, 他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陆家家风清正, 不像有的不讲究的人家,家中儿郎身边伺候的一水儿都是漂亮小丫鬟。   偶尔见得差不多年纪的友人沉浸在温柔乡里不可自拔,陆怀海只觉得可笑。   男子汉大丈夫,正该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却让儿女情长绊住了脚,在陆怀海看来是非常匪夷所思的。   谢苗儿察觉了他说的是“从前”,于是她问:“从前未曾想过, 那眼下呢?”   这句话出口,谢苗儿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揪起来了一点。   她开始有些忐忑地等着他的答复。   缔结良缘, 举案齐眉, 这些都是锦上添花的好事情,然而陆怀海知道自己要走的是一条异常艰险的路, 本就不是锦绣前程, 还有什么添花的必要吗?   大伯父的死讯传来时他才三岁, 可怀着遗腹子的陈氏是如何的肝肠寸断,悲恸欲绝,他都还记得。   走回来的短短一段路上,陆怀海想了想,他这种人,注定成不了良配,就像他的父母,期年的分离和怨怼之下,良人也会变成怨偶。   他想做的事情有很多,没有办法为谁停留。   那晚他归府,听到谢苗儿委委屈屈地说他总算回来了,他没有办法安慰她,只能避开这个话题。   他做不到日日去陪谁看山看水看日落。   他能做到的,最多只有快马加鞭,早一天回来。   也仅止于此了。   陆怀海沉默了一会儿,道:“很难说。”   其实谢苗儿能隐隐约约猜到一点原因。   他并不是无情之人。   他的感情藏在波澜不惊的海面下,他不会主动表达,只有暴风袭来,才有机会从海面掀起的一角去窥探。   他是曾和家中闹得不可开交,可在十年后,他为了不因自己牵连到陆家人,硬生生顶着凿骨穿心之痛扛了两个月。   谢苗儿强令自己不去想那噩梦般的场景,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小少爷,你是怕和人有牵绊,所以才不想成婚的是吗?”   怕这个词用得不太好,可是她也想不到更好的字眼来形容了。   陆怀海听她一本正经地剖析着他,唇角微弯,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确实没有旁的心思,并没有因为听说他可能要成婚而焦急或紧张,可她又真的是满心满眼都牵挂在他的身上,甚至能发觉他自己都发觉不到的地方。   “你如此说,也没错。”   陆怀海坦然应下她对他的描述。   谢苗儿眉心微蹙,她绞着袖角,说道:“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是坏事,也是好事。”   在他离开的日子里,她并不是一味空等,等他回来,或者说等到十年后,抉择的路口到来才去阻拦他。   事情从来没有这么简单,她想了很多,也做了很多。   她想让他同家中关系更融洽,想让他在尘世间的牵绊更多。   就像她自己从前,沉疴难返,越来越重的病痛让她除了活着什么也做不了,连翻书都要星牖来代劳。   没办法穿着精致的小皮靴把雪踩得嘎吱嘎吱响,也没有办法去尝尝红薯之类不好克化的东西是什么味道。   可她还是活下去了,一直捱到了及笄。   因为她有牵绊。   她憎恶自己孱弱到无能的身子,也眷恋着母亲的怀抱。   她不想让爹娘太过伤怀,所以直到所有人都觉得她快走到太医所说的寿数的尽头,她才硬下心肠,饮下了那碗药。   谢苗儿想,如果他有了更多割舍不下的情绪,等到十年后,他是不是就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了?   她不知道,可她想试试。   他们一家人的症结所在便是陆宝珠,她就像一根刺,扎在肉里提醒着他们过去的事情,只要她好起来,冰封僵硬的气氛便总有化开的时机。既然她很喜欢同她相处,和她相处时不发疯,那她就多花功夫去陪她。   除了缺胳膊少腿,其余的病症难免与心有关,别说陆宝珠小时磕坏了脑袋,就算是一个正常的小姑娘,日日被关着,也不和同龄人相处,恐怕也会要疯掉。   功夫不负有心人,陆宝珠的神智日渐好转,苏氏和陆湃章梗着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   见陆怀海一直不说话,瞳孔里闪过若有所思的神色,谢苗儿斟酌着继续道:“况且,只要活在世上,就逃不开与人之间的牵绊的。别的不说,在你走的时候,三夫人也一直很惦记你……”   陆怀海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故意逗她,他说:“哦,那你的意思是,觉得我该娶妻生子了?”   谢苗儿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都是乱说的。”   “是吗?”   谢苗儿舌头都要打结了,生怕自己改变了什么不得了的进程,急急道:“对,我乱说的!小少爷,你自己的想法最重要。”   终于看她急了,虽然原因不明,陆怀海心情还是好了很多,他轻飘飘地撂下句好,然后道:“谢苗,说了这么多,你没有为自己想一想吗?”   谢苗儿不解,“什么?”   陆怀海瞧她一眼,道:“我若娶妻生子,你该如何自处?”   真的是笨蛋啊,连他都能想得到的事情,她居然一直无知无觉。   谢苗儿愣住了。   是啊,她都快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他若娶妻生子,她只是他的妾室,又该如何自处呢?   见她的眉头越锁越死,陆怀海不经意地轻叹一声,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放心,我没有这个打算。”   ——   私下里,陆湃章和苏氏还是悄悄相看了一些人家,不过他们也没有强逼陆怀海的打算。   一来,确实家中关系的缓和让他们做事前考虑得更多了,原本就剑拔弩张的话,总感觉彼此间的关系再差一点也没什么,眼下好不容易能平心静气地说话了,当然没人愿意打破这样的局面。   二来,陆怀海确实翅膀硬了,纵然他们有心相逼,也难以管到他头上去。   所以最后,有关他的终身大事就这么被揭过了。   于陆怀海而言,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邕朝武将的袭职不是说爹不干了儿就能顶上这么简单,手续比较繁杂,首先就需要拿到所在卫所开具的文书。   陆湃章把陆怀海给报上去了,所以在家中歇了没几天,背上的伤都还没好全,他便要去训练。在袭职前还有考核要走,直到弓马娴熟,卫所才会开具文书,合格的才能再到巡按衙门里去挂号。   卫所里的训练大多很基础,在军伍里都呆了五个月,这些东西对陆怀海来说自然没什么难度,不过对于一些真正混吃等死的二世祖来说就要命了,校场上日日都有哭爹喊娘的。   哭着哭着,二世祖们精准总结了一条保命的手段。   那就是每日小测的时候,千万要注意不要跟在那陆怀海的身后。   他们本来就是勉强应付,拉弓的时候偷偷借力,打拳的时候偷偷跳招都是常事,若前后都是一样浑水摸鱼的人,那兴许教头还不会发现。   可若是跟在陆怀海后面,在他行云流水的动作衬托之下,鲜花都要变成牛粪了!何况本来就划水的他们!   于是几日下来,每到结束要验功的时候,陆怀海发现永远没有人挤在他前面,倒是身后永远有人在为谁站在他后面第一个而打架。   这实在超出了陆怀海的理解范畴。   他不懂,而教头每年却见得多了,有些人甚至今年都不是第一次来,还不知何时能拿到那张证明“素习弓马”的文书。   袭职是很严格的,在卫所里都还好,要是到了都督府里,武艺比试中不合格的人太多了,连选送的掌印官都要受罚,所以可以操作的空间比较小。   有了二世祖们作比较,教头看陆怀海的眼神愈发和蔼,道:“来,你先。”   然后紧接着他又走到队伍后头,喝道:“别吵了,像什么样子。你,第二个,你第三……”   陆怀海乐得当排头,早些完事早回去。   今天也毫无悬念地结束了,陆怀海走在回去的路上,顺手买了一兜子酥油松饼。   他还是懒得走正门。   翻墙都翻习惯了。   可这回,陆怀海刚翻上墙头,还没往下跳,便发觉谢苗儿这院子里热闹非常。   他微眯起眼,往下看。   院子里的人似乎还没注意到他这个不速之客。   谢苗儿拉着陆宝珠背对墙坐在小板凳上,他大房的堂妹陆虹不知从哪里搞了件戏袍,正有模有样地拈着袖子唱:“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   陆怀海一脸冷漠。   好家伙,他一共三个妹妹,两个都叫谢苗儿给拐来了。   他不在府里的时候,她都干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沐子觅觅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陆虹抛起了水袖, 不太优雅地连人带袖子甩了一圈。不过她这一手糊弄小孩足够了,谢苗儿和陆宝珠都极其捧场地鼓起掌来。   陆虹嘴角的笑刚勾了一半,脸就垮了下来。   谢苗儿觉得奇怪, 顺着她视线定住的方向, 回头转身, 正好瞧见陆怀海从墙头上一跃而下。   陆虹飞快地把戏袍扯下,卷成一卷若无其事地往背后藏,没事人似的地跟陆怀海打招呼:“大哥。”   “戏园子都开起来了。”陆怀海不咸不淡地说, 眼睛却没看陆虹, 而是盯着谢苗儿和陆宝珠拉着的手。   那场意外发生之前,陆怀海也是个会被妹妹磨得不行带她逃家去看花灯的哥哥。两个堂妹里, 陆虹性子比较活泛,曾同他还算熟稔, 只不过后来出事了,陆怀海性子淡了下来,兄妹之间的感情早就变成了往事。   而陆虹对于这个没大她几岁的兄长,敬佩之余还有些怕。   说敬佩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厉害,主要是因为他敢跟家里对着干,从眼下的情势来看,他还成功了。   陆虹很羡慕, 甚至一度还想取取经。   不过兄妹感情单薄,而陆怀海现下已经有当长辈的气势了, 取经什么的陆虹只敢脑子里想想, 她背着手后退了两步,小声道:“玩玩而已, 大哥, 你可别跟我娘说。”   唱戏在时人眼中是下九流的行当。   陆怀海终于睨了她一眼, “还唱吗?”   陆虹狂摇头:“不唱了不唱了。”   “等我送你?”   陆虹懂了,这是嫌自己碍眼,立马就溜。   溜时不忘将戏服放在窗台上,和谢苗儿悄悄眼神交流了一下。   谢苗儿会意地点点头,结果发现陆怀海正饶有兴致地看她挤眉弄眼,便不好意思了,她揉揉脸,说:“小少爷,你今天回来得好早呀。”   她一不好意思就会抿着嘴笑,一抿着嘴笑颊边就有两点浅浅的梨涡。   陆怀海见状,倒也没说什么,只“嗯”了一声,然后把酥油松饼递给了她。   谢苗儿把松饼和戏服都抱回了屋里,陆宝珠就一直跟在她身后,像个小尾巴。   可是她又始终对陆怀海抱着好奇,一直偷偷抬眼打量着这个同她血脉相连的人。   谢苗儿也发觉了,她拉着陆宝珠的小指,轻声细语地问她:“你认识他吗?”   陆宝珠好一阵摇头,可继而又点了点头。   谢苗儿也不为难她,只对她说:“他是你的哥哥。我和他一起送你回去,好不好?”   陆宝珠摇了摇谢苗儿的手,似乎在说好。   陆怀海当然知道谢苗儿是在帮他化解心结,和她一起送陆宝珠回了东苑。   再回来的路上,似乎是怕他不高兴,谢苗儿还道:“小少爷,你不要难过,珠儿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总有一日她会好起来,认得你是谁的。”   数年前,侍候陆宝珠的婆子同她连着提了好几日花灯节有多么好玩,惹得她兴起,才去央了陆怀海带她溜出去,没成想那婆子压根就是收了贼人的好处,诱导她不说,后面还跟出去给贼人指路,才叫他们得逞。   被救回来后,身边的人陆宝珠越熟悉,她就越不安。   又因为那伙贼人都是异族的汉子,只要是男人,无论是父亲还是兄长,陆宝珠一概认不出来,见了就失声惊叫。早几年最严重的时候,就连身边照顾她的丫鬟都得穿着大红的衣裙,扑厚厚的香粉,让她知道是女子,才会疯得不那么厉害。   但以己度人地去想,谢苗儿自觉如果是她有个妹妹,自己曾经对她很好,经了变故后她却再也不认得自己了,一定会很难过的。   陆怀海却道:“她记不得,是好事。”   谢苗儿沉默了一会儿。   这话也没错,遗忘是她对自己的保护。   陆怀海依然没什么表情,他说:“你很招小姑娘的青睐。”   此番回来,他能够感受到家中气氛微妙的变化,当然,是朝着好的方向。   他的揶揄总是一本正经的,谢苗儿这次也没听出来,她下意识就答道:“你不也是嘛?”   一、二……   陆怀海在心中默数,看她多久能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有暧昧的歧义。   这回还不错,他还没数到三,她便急急补充:“我的意思是,你们兄妹都是一样的啦,她也是觉得我这里大夫人抓不着,所以才跑来找我。”   陆怀海未置可否,他说:“陆虹坏毛病多,别和她学。”   谢苗儿反驳他:“大小姐人挺好的。”   这段时间,拜月窗这个交际能手所赐,陆家明面上暗地里,以前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陆家其他两个姑娘一个叫檀珠一个叫宝珠,陆虹的名字显得很特立独行,因为从她出生起就是当男孩养的,名字也起了个男孩名字。   当年还是老夫人掌家,她的丈夫陆振谋也尚在世。   他们的长子陆胜文死时,妻子陈氏怀着孕,一家人都瞒着她,但终究在十月临盆前叫她知道了。   这大夫人陈氏也是个奇人,她确实伤心欲绝,但伤心也没妨碍她思考更现实的问题。   嫁来陆家,她图的就是嫡长媳的身份,这下丈夫身死,她腹中若不是儿子,那无论是世袭的千户还是旁的东西,都落不到她这一房头上了。   她谎称诞下的是儿子,瞒到陆虹六岁才被识破。   在这之前,陆虹一直以为自己是男孩,陆怀海也把她当弟弟看。   后面做回姑娘,陆虹也是一身的男孩习气,这两年还算收敛些了。   偷偷学着戏子唱两句戏,比起陆虹从前的丰功伟绩,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陆怀海本还在想要不要提醒谢苗儿两句,但见她眼眸一片澄澈,想到她在陆家也呆了这许久,陆虹的事情本就不是什么大秘密,她估计早就知晓了,便只道:“你自己斟酌。”   谢苗儿点头,“我知道的,我们快回去吧,酥油松饼要趁热吃。”   原来还惦记着这个,陆怀海眼底笑意闪过,温声道好。   谢苗儿边走边缠着他问:“小少爷,你今日在校场训练得如何,顺利吗?有没有拿头名?”   不待他回答,她便已经有了答案:“不对,这都不用问的,你一定是最厉害的……”   ——   酥油松饼热腾腾的,配上粗茶,委实比今日的晚饭要香。   吃饱喝足,陆怀海问谢苗儿:“明日有事吗?”   谢苗儿答:“明日是空的,怎么啦小少爷?”   她看起来浑然忘了。   陆怀海把玩着一柄小刀,刀刃在他指尖翻飞,他的注意力却丝毫不在其上,“走前说好了,等我回来,带你去看海是什么样子。”   谢苗儿一惊,既而惊喜道:“好呀!”   那日不过是他问起,她才随口说了一件想做的事情,却没想到他还记着。   陆怀海心想的,却是这个季节其实并不适合去海畔,只是若一拖再拖,拖到翻年后,他又要进京,再回来便是官身,怕是绊脚的事情会更多。   他重诺,更不愿意拖延与她的约定,说走就走。   “我明日休息,我们快去快回。”   “小少爷,我们是坐马车去吗?”   “不必,”他说:“骑马更快,直接往桃渚去。”   谢苗儿不解:“可是我不会骑马呀。”   她连马尾巴都没有摸过。   “我带你骑。”   听陆怀海信誓旦旦地说,谢苗儿愈发雀跃。   太好啦,明天她就可以去做两件没做过的事情了!   见她兴起,陆怀海明明弯了弯唇,最后却绷着脸说:“开心早了,当心明日起不来。”   谢苗儿哪还听得见他说什么,早拉着两个小丫鬟去翻箱倒柜找她最鲜亮、最毛绒绒的衣裳去了。   陆怀海没吱声,借着端起的茶杯掩去了唇边的笑。   次日清晨。   谢苗儿梳了最简单的双螺髻,髻上头只插了朵绢花。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骑装,绑腿穿了双小皮靴,最外面裹了件赤红配白领子的斗篷。   手上还揣着个毛茸茸的袖笼。   她把兜帽一戴,脖子再一缩,浑身上下就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陆怀海打量她,问道:“你这衣服何时准备的?”   谢苗儿骄傲地扬起下巴:“我可是布坊的掌柜,时令布匹我当然都能拿到啦,这个料子挺括,做裙子不好看,我便让她们裁了做骑装。”   她开始喋喋不休地和他分析丝罗绢不同之处在哪,陆怀海难得地告了饶,又道:“走吧。”   谢苗儿却叫住了他:“等等!还有件事没有做!”   陆怀海顿足,看向她。   谢苗儿从妆台上拿出一个青花的小罐子,擓了一指头膏脂出来,往自己的脸颊上抹。   抹完,她把罐子递给陆怀海,道:“喏,还没搽面脂呢。”   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飘到了陆怀海鼻尖,对于这种女儿家用的东西,他抵触地别过了脸,“不必了。”   他刚把脸别过去,谢苗儿就眼疾手快地又擓了一坨涂到了他脸上。   下一刻,陆怀海便见谢苗儿无辜地朝他眨眨眼,她说:“早上骑马,风大,会把脸吹得皴开的。”   她振振有辞道:“小少爷,我这是投桃报李,多谢你帮我把布坊赎回来。”   陆怀海确实不懂往他脸上涂面脂和布坊有什么关系,幸好这面脂的香气淡淡的,他不是那么排斥,也只好把它在脸上抹匀了,顺带问她:“投的那门子桃,报的什么李?”   谢苗儿掰着指头分析:“这个面脂是用布坊赚的钱买的呀。“   陆怀海默了默的,道:“这桃够小的。”   谢苗儿从昨晚起就很欢欣,眼下也一直是笑眯眯的,她拽着陆怀海的袖子,说:“那以后我赚大钱了,给你买一车面脂来,涂到一百岁好不好。”   她在心里补充:所以陆将军,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她的话音好似撒娇,但陆怀海想了想小山般的瓶瓶罐罐倒在他面前的场景,心道还是算了吧。   时辰不早,两人没再啰嗦,出了门。   陆怀海早差人备了好马候在门口。   是一匹毛发红棕的高头大马。   谢苗儿忽然觉得自己的斗篷和它的颜色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这马看起来一蹄子能掀翻两个她,谢苗儿有些怕,她犹豫的时候,陆怀海已经翻身上马了。   他下盘很稳,踩住了脚蹬,上身侧向她,示意她拉住自己的手。   谢苗儿咬咬牙,搭住了他的手,倏地他便将她拉起,拦住她的腰把她放到了自己身前。   骤然离开了地面,谢苗儿下意识撑住了马背稳住身形,她紧张地扒住了马儿的鬃毛,惹得它不满地咴鸣了几声。   身后传来一个略显不满的声音:“怎么,马都比我可靠?”   谢苗儿没来由地后颈一麻,极其识相地松了手,往他身上靠。   陆怀海解开了自己的斗篷,把她仔细地围在了怀里,“坐稳了——”   冷风呼啸而过,但谢苗儿一点也不冷,因为属于他的温热气息已然将她团团包裹。   其中还夹杂着一缕她很熟悉的清香。   谢苗儿恍惚抬头,去瞧他的下颌。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的面脂的味道。   好奇怪,就像……就像他和她的气息打碎了,揉在了一起一样。   谢苗儿双颊绯红,她把自己埋进了他的斗篷里,不敢抬头,生怕被他发现。   感受到她的耸动,陆怀海以为是她觉得太冷了,腾出只手,把她往怀中揣得更紧了些。   他轻声道:“娇气。”   谢苗儿小声辩驳:“我不娇气。”   她的声音闷在厚厚的衣料里,瓮声瓮气的。   至于今日所见的风景如何,海天相接处有多么蔚蓝,已经不那么让谢苗儿在意了。   见她微张着唇,若有所思的模样,陆怀海问她:“在想什么?”   谢苗儿在想,她会永远记得今天的。   他为了她随口所说的愿望在风中奔走。   她扭头看他。   他们其实并不能去离海太近的地方,只能在尽量近些的了望塔上看一眼。   可是这里风还是很大,夹杂着让她陌生的、在梦中随着他的视角俯视着这片海域时感受不到的腥咸的味道。   狂舞的风吹乱了他额前散乱的发丝,像一场美好到不真切的梦。   谢苗儿看得出神。   就算是梦,她也要把他留住。   她半天没应声,陆怀海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叫她:“谢苗。”   谢苗儿扯出笑来回应他:“嗳。”   陆怀海心下一松,道:“看够了海吗?”   她重新看向广袤无际的海与天,古今文人墨客的词藻与书画,远不如亲眼所见来的震撼。   没有看够。   她的世界原本是四角的,从卧房到堂前,从堂前到正厅,几百步路就是她能走过的全部。   她连能窥见的天地都很有限。   如何能看够呢。   谢苗儿觉得自己很贪婪,她原本想的是,看一眼沧海是何等模样,她便心满意足了,可是等她真的见到了海,她心中的渴求非但没有满足,反倒愈演愈烈了起来。   如果,眼前有一艘巨船,要搭载她去往海的另一边,她肯定会跳上去的。   想到这儿,谢苗儿忽然被自己过于浮夸的想法骇了一跳。   她却没有压抑自己的念想,任由一颗细弱的种子在心中逐渐萌芽。   毕竟在今日之前,她也没想过还有机会看到海。   说实话,陆怀海不知海有什么好看的,也猜不到她在想什么,但始终很有耐心地等候着她,直到她终于转过身,对他说我们走吧。   回去的风似乎都更温柔了,漫漫红尘,颠簸的马背上,他们比相依偎的有情人更像有情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朋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狗式面包 5瓶;阿小锅同学 3瓶;笑颜、沐子觅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快过年了, 布坊生意好,谢苗儿经管的事情就更多;还有一双弟弟妹妹要顾念着;而她自己的院子虽小,但也有许多琐事要在年前办好。   都不是什么大事, 但是一串串碎碎的连在一起就非常磨人, 谢苗儿有些头疼。   小孩爱过年, 大人就不一样了。要不怎么说年关年关呢,过年就是一道关没错了。   不过她还是努力打起精神来一件件去做。   十五那天,谢苗儿和往常一样乘马车出了府。   街上已经热闹了起来, 久试不中的老童生支起小摊写对联, 佝偻背的老爷爷握着拨浪鼓卖糖瓜,举幡的游医摇着虎撑从巷中走过, 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妇人一盆水泼在了他走过的地上。   “什么人呐!都要过年了, 还走街串巷卖你那破烂药丸,晦气。”   “嘿,你这老妇,有本事你一辈子别病,可别死在我跟前。”   游医和妇人吵了起来,惹来围观者众。   谢苗儿已经习惯了市井间的喧哗,这些零碎的吵嚷并不让她觉得厌烦, 反而会让她有一种置身尘世中的真切感。   布坊里忙得热火朝天,程远道见她来, 快步迎了上来:“小掌柜, 今儿怎么一个人来。”   谢苗儿朝他笑笑:“快过年了,事情多, 常随我来的那丫头也有许多事忙, 我干脆自己来了。”   见晒布场里还挂着许多新布, 几个妇人穿梭在晾起的布匹之间忙碌,见到谢苗儿就朝她笑,谢苗儿便问程远道:“这个时候了,还做新布吗?”   程远道答:“和我们搭过伙的成衣店,有一家接了急单,之前定的布不够,加钱问我们能不能做。”   谢苗儿了然,“既加了钱赶工,那这些日子,也该给她们多添些钱过年。”   程远道便问她:“小掌柜,你觉得加多少合适?”   “五分吧,从公帐出。”   走在晒布场上,程远道又同她说起下一季的打算:“才购入了两台提花机,不过做这些的布坊太多了,我们谢家布坊一向产罗多,春夏才是旺季,等开了春,若是有机会销去远些的地方……”   谢苗儿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好学,从刚接手布坊,连一匹布是如何做出来的都不知道,到现在她自己坐在织机前都能上手。而每回程远道同她聊起布坊的事情,她都听得极认真。   她边听边点头,道:“这些我会好好考虑的。销去其他地方的话,除却买主,还得找稳妥合适的镖局。”   两人聊着聊着,走出了晒布场,谢苗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忙碌身影,同她打招呼:“文二姐。”   坐在提花机前的文英抬起头,她脚踩着蹑,双手拈着纱线,没有挥手的空闲,“苗儿。”   文英仰头问她:“瞧瞧我织得如何?”   三个月前,文英的丈夫去世,她做了寡妇,婆母刻薄日子不好过,谢苗儿知道了这件事情,主动要她来布坊做工。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谢苗儿已经明白了钱是英雄胆这个道理,只要文英自己手里有银子,她婆母便不能如何,若是要仰仗她过活,那只能受委屈。   好在文英自己立得起来,很快就收拾起心情。她本就手巧,学什么都快,繁杂的经纬也难不倒她。   谢苗儿凑近了看,由衷地夸赞:“文二姐,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文英笑起来有些憨,她说:“总不能给你丢脸。”   简单地寒暄过后,谢苗儿便要去谢家看两个娃娃,程远道也是知道的,他还同谢苗儿说起了前两日他夫人去谢家时的事情:“过年了,拙荆想着他们未免孤单,想着能不能把他们接到我家中过几天,小掌柜,你猜怎么着,谢藤那孩子问她,他能不能和姐姐一起过。”   谢苗儿很感激程夫人的心意,“多谢您和夫人了。不过过年哪家事情都多,就不给你们添乱了,我已经同陆家说过,三夫人允了我过年回谢家待几日。”   程远道不免讶异:“这……陆三夫人倒是好性。”   大户人家都是关起门来过日子,这种要求她竟也能应允。   苏氏的宽容谢苗儿是知道的,所以从布坊走时,她打包了两匹时兴的好布送上马车,也没忘说:“这是我要的东西,花销只算我自己的,不走公账。”   程远道点头:“我知道。”   谢苗儿没再多聊,乘车回了谢家。   这座不大不小的宅院里,如今只有一双小儿和两个照顾他们的婆子。姓郑的婆子是谢苗儿买下同她签下了身契的,还有个姓刘的婆子,算是她雇来的,每日来做两顿饭。   谢苗儿刚到,便撞见谢藤拉着谢莹儿从巷子另一边蹿出来。   “姐姐!”   两个小脑袋朝她拱了过来,谢苗儿有些招架不住,摸摸他们的小脑袋。   摸了一会儿,谢苗儿的表情突然怪异了起来,弟弟谢藤已经有她腰高了,他仰头瞧姐姐:“阿姐,你的眉毛怎么在抖?”   谢苗儿在想,小孩子的脑袋又茸又圆,很好摸。   那陆怀海为什么也喜欢摸她脑袋,是也把她当小孩了吗?   她呆了一呆,一手拉起一个往家去,顺便敷衍谢藤:“没什么,被风吹的。”   谢家,郑氏正拿着苕帚扫地,见谢苗儿牵着孩子回来,忙道:“他们没出去玩多久,我正打算把他们接回来。”   谢苗儿知道她是担心自己觉得她不做事,于是道:“无妨的,小孩儿也该叫他们多跑跑,就是年边了,多提防些拐子。”   上一个婆子同别人说嘴谢莹儿生母杜氏的事情,让小女孩以为自己没人要了,谢苗儿硬下心发卖了那个婆子,这个郑氏是后来找的,老实很多。   郑氏听了,忙不迭应下:“好、好!下次他们出去了,我就在门口守着他们。”   谢藤一蹦一跳地牵着谢苗儿往屋子里走,她刚坐下,谢莹儿就跑出去了,没一会儿扭扭捏捏地又跑了回来,手上还握着一小捧狗尾巴花。   “姐姐,给——”   小女孩黑漆漆的眼珠里闪着讨好之意,叫谢苗儿看了心酸,她蹲在她面前,接过有些好笑的狗尾巴花,拉着她的手安抚:“姐姐很喜欢。”   谢莹儿这才笑了。   谢藤也凑了过来,他小心翼翼地问:“阿姐,你今日来了,三十那天是不是来不了了呀?”   家庭的变故让他们早慧,说话的时候总夹杂着不安,谢藤如此,谢莹儿更是如此。   这和从小在父母亲人的爱中长大的谢苗儿是很不同的,同时也让她觉得极心酸,所以她才和苏氏提出了那个不情之请。   谢苗儿朝两个小孩笑,她说:“不是哦,我今天来,就是想和你们说,我会和你们一起过年守岁。”   谢藤还一脸不可置信,他绕着谢苗儿转圈圈,边转边问:“真的吗!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二十九我就来找你们。”   旁边郑氏听了,插嘴道:“那东家,我把屋子也早些拾掇好。”   许是这次许下了很快就能再见的诺言,分别的时候,谢藤和谢莹儿都没有和之前一样瘪着嘴,谢藤还追着马车跑了一段,兴奋地喊:“阿姐!阿姐!”   就像饮下了蜜糖,谢苗儿心里甜滋滋的。   她也是能做好别人姐姐的人了。   她从前是幺女,她一直很怕自己做不好。   回陆家后,谢苗儿先去给苏氏请安。   轻竹请她进去,还笑着道:“姨娘,三夫人猜到了你会这个时候来。”   谢苗儿的时辰把握得很好,是在晚饭前一会儿,不会显得冒犯,她笑笑:“不打扰就好。”   苏氏瞧谢苗儿身后还跟着两个抬布进来的丫头,道:“你倒客气。”   其实之前谢苗儿是不懂这些人情世故的,还是她给月窗捎了些布坊的边角料做活,月窗委婉地提醒了她。   无论是陆家还是苏氏都不会缺几匹布,一份心意罢了,人的情谊总是在你来我往之间。   谢苗儿便道:“不算什么好料子,不过花样是京中新传来的,图个新鲜。”   交谈了几个来回,差不多到晚饭的点,苏氏意思意思留她用饭,谢苗儿也意思意思推拒了两句才真走。   回去的路上,正巧和陆怀海擦身而过。   冬天,天黑得早,今晚连月亮都没有。   陆怀海眼瞳漆黑,他叫住了她:“谢苗。”   其实不用他叫,谢苗儿就已经顿住了脚,“小少爷,你回来了。”   陆怀海“嗯”了一句,然后道:“这几日,我起得早,所以都回的东苑。”   为了他们这批人能年后顺利起行,所以这段时间,教头要他们去校场的时候越来越早,差不多宵禁刚结束就得去了,晚上也时常加练。   陆怀海一开始不觉得有什么,后来一天起来得太早,听见了谢苗儿梦里被他的动静吵得哼哼唧唧,就回了东苑住。   她的卧房小,很难不吵到她。   他能同自己解释这一句,让谢苗儿有点高兴,她说:“好,你快些去休息吧。”   陆怀海原还想着找个什么理由好让她搬来,想想却又算了,眼下这样她才是最自在的,于是他只微微点了点头。   两人没再多话,各自转身走了。   等回去了,谢苗儿忽然一拍大腿,她好像忘记同陆怀海说她过年时要出去了。   可是这么一擦身,再往后很快就到了二十九那天,陆怀海愈发忙了,早出晚归的,也没叫她找到时机说。   ——   教头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年三十这日把人都搜罗过去操练。不过陆怀海依旧很忙,祭祀祖先的步骤繁冗,他跟着他爹从早一直忙到了傍晚。   快开席了,苏氏差人叫了他们几回,陆湃章这才回去,站在门槛外点了一挂长爆竹,还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陆怀海的肩膀,道:“明年你来。”   陆家人口简单,一个老夫人、两个寡妇和各自的女儿,一对夫妻和她们的儿女,也就堪堪坐了一桌。   往日里做的菜大多是江浙口味,这么些年,陆家人早吃惯了,不过过年这天,年夜饭还是苏氏亲手操办,做的北方口味的。   今年其实比往年更热闹些,但陆怀海却莫名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很快就想明白了。   他已经好些天没有见到她。   年夜饭的餐桌上当然不会有她,就像大房二房的姨娘也不会来,她们每年都是自己关在屋子里自己过。   苏氏看出了儿子的心不在焉,却什么也没说,只似笑非笑地给他夹了一筷子排骨,说道:“吃菜。”   吃完饭,各房各自回去守岁,陆湃章去送老夫人回去。   见陆怀海迫不及待要起身,苏氏压住了他,道:“急什么?”   他急吗?陆怀海沉下心想,他确实是有些急的。   上一年,她应该还是在家中,和家人一起过年,今年却只能独自窝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   苏氏问:“急着去找谢氏?”   陆怀海很坦然:“是。”   苏氏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就知道。这个年纪的儿郎就像干草,沾点火星子就不得了。   不过她还是很平和地同陆怀海说:“她不在府中。”   陆怀海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浮动,“不在府中?母亲的意思是……”   苏氏道:“晓得你心疼人家。她自己来求我的,要回去陪幼弟幼妹。既只是名义上是你的妾室,难得过年,我拘她做什么?你也安生些。”   原来如此,他仍旧起身,朝苏氏一揖:“母亲,我先走了。”   苏氏倒没想到哪怕过着年,他也愿意跑,终于还是叹道:“你去罢,我同你父亲说。”   ——   往常热闹的巷陌早陷入了寂静,虽然还未宵禁,可年三十这夜,也没谁会跑出去吃冷风。   陆怀海的身影显得格外萧条。   谢家宅院的地契他都见过,他知道位置在哪,骑马循着记忆过去。   马蹄声哒哒,快到谢家所在时,他忽然勒住了缰绳,让马儿走得更慢些。   因为风中隐隐已经飘来了她的声音。   她好似在和小孩儿聊着什么,还伴随着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绽开的响动。   陆怀海骑在马背上,停在了巷子口,正好能看见她的背影。   她还是穿着那件红斗篷,身边的小男孩应该就是她的弟弟。   烟火绽亮,闪耀的光芒带着火星子迸裂开来,谢苗儿害怕得后退了几步,可旋即又兴高采烈地侧过脸凑近了去看。   一直把手上的烟火棒全部点完,谢苗儿才拍了拍手,这时,谢藤突然拉住了她的衣袖。   人小鬼大的他问她:“阿姐,你开心吗?”   谢苗儿眨眨眼,烟火已经燃尽了,可她的眼中还是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弟弟问的不是她眼下放烟花开不开心。   谢苗儿没有回答,而是回身转向了巷子口,朝那儿喊道:“喂,偷听可不是君子行径哦——”   作者有话说:   以后固定十点更~   大家的评论我一直都有看啦,每次看到夸夸都会不好意思哈哈哈哈,夸我我就不好意思,夸主角我就替他们不好意思一下   然后就是这本本质小甜饼,不用担心突然发刀,我有想表达的东西,但也一定会在甜文的范畴里,什么历史的悖论啊时间循环啊平行世界啊都不会有qwq感谢在2022-05-01 21:56:21~2022-05-02 21:56: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笑作春温 7瓶;有哦 5瓶;绫嘉笙 3瓶;大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谢家。   三十晚上, 谢苗儿原也没有带着俩小娃娃守岁的打算,最小的谢莹儿吃饭的时候脑袋就一点一点,早早就让郑氏抱下去睡觉了。   不过, 谢藤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 吃完年夜饭, 他不知哪拿出来一把烟花筒,缠着谢苗儿要去放。   谢苗儿问他:“哪来的?”   谢藤的圆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是婆婆给我买的。”   他嘴里的婆婆就是带他们的郑氏。   看得出郑氏很喜欢这对小兄妹了,还会给他主动买玩耍的东西。   京城走过几次水, 因人口密集, 每每皆是死伤者众。后来便有了禁烟火令,到了年关, 京兆尹会派人巡查,大夜里也不例外, 以免发生意外。   谢太傅是个规矩人,尽管京中其他大户人家不乏纵容子弟在家中偷偷放炮放烟花取乐者,但既有这样的禁令,在谢苗儿的记忆里,她是从来没有见过谢家出现过这些东西的。   所以眼下谢藤提起,谢苗儿也有些蠢蠢欲动了。   借着陪小孩的名义偷偷玩儿,她如今已经是驾轻就熟。   谢莹儿已经睡下, 不想吵到她,姐弟俩便走到了巷子里。   这个时候的巷陌静悄悄的, 早过了放炮的时辰, 各家估计都吃过了年夜饭在守夜。   小巷里寂无人烟,相邻的人家间或溢出几声欢笑。   谢藤举着烟花筒, 谢苗儿单手捂耳朵, 把胳膊抻得老长, 拿火折子去点。   谢藤倒是一点不怕,他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一点火苗,等到烟火绽开,他几乎是嗷嗷叫地到处乱挥。   自爹娘皆故去后,谢苗儿知道这个弟弟难得如此高兴,此时不免被他的开心感染了。   谢苗儿自己也拿了一支来,小心翼翼地点着,看着一闪即逝的光绽亮再熄灭,心下感慨万分。   谢藤的小手突然抓住了谢苗儿的袖子,他仰头问她:“阿姐,你还好吗?”   他毕竟要大些,早就在旁人的碎语里了解到了谢苗儿的处境,他怕她被欺负。   谢苗儿低下头,看见他手背上浅浅的小肉窝,反问他:“你在担心姐姐,是吗?”   谢藤鼓着嘴,点了点头,“我会长大的,阿姐等我。”   或许是血脉相连的奇异力量,他的童言童语让谢苗儿的心软了下来,她蹲下去摸他的后脑勺,温声说:“好,那等藤藤长大了,要做什么?”   谢藤捏紧了拳头,小肉窝神奇消失,“保护你呀。”   谢苗儿扑哧笑了,可她又觉得小孩的心意值得珍视,立马收敛起笑容,握住他的肩膀正色看他:“好。”   谢藤这么一提,倒真的让谢苗儿思考起了邈远的以后。   等陆怀海越过了那道槛,她好像也没有理由再纠缠在人家身边了。   难道她真的愿意永远安于后宅,去做谁的妾吗?   不可以,哪怕那个人是陆怀海也不可以。   谢苗儿沉吟不语,耳朵却听到了一阵渐弱的马蹄声。   这马蹄声有点耳熟,谢苗儿刚要回头去验证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就听见谢藤又问她:“阿姐,你开心吗?”   她微微颔首,然后便转过身,看向了巷子口的那一点阴影。   “偷听可不是君子行径哦?”   不知他听去了多少。   倒叫她识破了。   闻言,陆怀海没有下马,而是慢悠悠地骑在马背上,从拐角后朝她走来。   他白天忙于祭祖,穿着一身浅淡的月白色袍衫,到这会儿也没换。   可谢苗儿却呼吸一滞,只觉眼前霎时间就都被点亮了。   她的大月亮来了。   他清冷得有如月光洒落人间的一角,澄净透明。   见陌生人踏马前来,谢藤往谢苗儿背后缩了缩。   谢苗儿侧身拍拍他的手背,低头道:“很晚了,你该回去休息啦。”   谢藤怯生生地从她身后探出半边脑袋,一边打量着陆怀海一边问:“阿姐,他是谁啊?”   谢苗儿想了想怎么和他解释,才道:“别怕,他是姐姐的友人,来找姐姐玩的。”   谢苗儿心道,就让她厚颜无耻地,把陆将军称作自己的友人吧!   谢藤这才放开了揪着谢苗儿衣角的手,他一面有些担心,一面又很听话,最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进了院子。   陆怀海走近、下马,谢苗儿这才瞧见了他的表情。   方才背光,很难看清他的面目。   “抱歉,”见他神情冷肃,谢苗儿下意识绞紧自己的衣袖,道:“我此番回来没有知会到你。”   她自觉理亏,先软了下来。   陆怀海牵住缰绳,定在了她跟前,“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那这大过年的,他跑来做什么?谢苗儿有些疑惑,问:“那……”   “可能是来偷听的。”   陆怀海在呛她,谢苗儿一噎,又听见他问:“欢迎不请自来的客人吗?”   谢苗儿狡黠地笑了:“不欢迎。”   似乎是怕自己玩脱,她不等陆怀海反应,立马就补充道:“可你不是客人。小少爷,左右这宅子都是你替谢家赎回来的,我们进去再说吧。”   不是客人,那是什么?   ……友人吗?   也不错。   眼下陆怀海还无从得知她所说的友人分量有多重。   ——不是萍水相逢、因缘际会,而是她病骨支离时唯一的慰藉,遥遥相交的“友人”。   谢苗儿倒没想太多,谢家的院子不算大,她正为应该把马栓到哪里而犯愁。   只有阳面晾衣服的架子下比较宽敞,谢苗儿接过缰绳,要把马儿牵过去。   马儿很不屑地从鼻孔哼气喷她,被陆怀海一掌拍到了头上才老实,乖乖屈腿卧了下来。   谢苗儿看得想笑,趁势狐假虎威摸了一把马儿油光水滑的鬃毛,还问陆怀海:“它叫什么名字?”   陆怀海讶然:“马要什么名字?”   好吧,这很符合他的作风,谢苗儿没有纠结这个问题,她好奇另一件事情:“小少爷,你不会又是偷跑出来的吧?”   陆怀海不意外自己在她心里是这么个形象,毕竟她见他第一面他就和家中闹翻了天,不过他还是试图挽回了一下:“不是。”   那就好,谢苗儿舒了一口气,毕竟是苏氏好心纵她出府过年,结果她转头把人家儿子拐跑了,怎么都说不过去。   她领着陆怀海进屋,给他沏了壶红枣茶:“暖暖身子。”   堂屋没什么冗余的摆设,只有还没收拾回去的椅子,和桌上的两只果盘能看出这儿方才摆了年夜饭。   她在谢家时整个人看起来要松弛很多。   陆怀海低头,浅啜了一口。   谢苗儿给自己也满了一杯,她问他:“小少爷,所以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漏夜赶来找我呀?”   来的路上,陆怀海自己也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为何如此急切地要来找她?   相比上一次漫长的分别,十数日没见实在是短暂得很。   迎着扑面而来的冷风,他试图剖解自己的内心。   这一回,纵使陆怀海再想骗过自己,也是不能了。   他动心了。   对着一个七窍才开了六窍——一窍不通的姑娘。   媚眼抛给瞎子看,也是无用功,陆怀海放下茶杯,不提这些。   他食指关节敲击着桌面,反将一军:“有人悄悄走了,口信也不留。你说,我该不该来找她?”   谢苗儿有些不服气地辩驳:“你还说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陆怀海睨她一眼:“若是兴师问罪,刚刚就该直接把你扛马背上丢回去。”   想到这般场景,谢苗儿打了个哆嗦,非常识相地认怂:“小少爷,倘若下回有什么安排,我一定头一个和你说。”   这还差不多,陆怀海道:“我最近早出晚归,你也该叫柏舟报给我。”   谢苗儿乖巧点头,道:“我知道的。差不多已经快一更三点了,小少爷,你得留一晚了。”   这个时候是来不及在宵禁前赶回去的。   谢苗儿提起了兴趣,要去给他找住的房间。她兴高采烈地引他去看谢家的布局,“喏,这里通过去就是灶房,这里是……”   方才陆怀海在马背上遥遥看着她,看她像个真正的长姐一样带着幼弟,成熟稳重;而眼下在他跟前,她瞬间又天真烂漫起来,连香案上的供果都要孜孜不倦地同他讲几句是从何处买来的。   当然,聪慧之人偶尔闪过的灵光才叫天真,蠢人不谙世事只能叫傻。   陆怀海薄唇边已经有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而走在前头的谢苗儿却有些纠结。   正屋自谢金福身故后,一直没有人住过,谢苗儿觉得不太好,但剩下的几间要么是阴面太冷,要么是已经有了用途。最像样的居然还是阁楼。   结果最后,还是让陆怀海在她的房中打了个地铺。   少个枕头,谢苗儿把自己用的给了他,自己则拿了件棉袄卷成了一团,垫在颈下。   她说:“小户人家,不比陆府有地龙,只能升炉子。”   枕在她枕过的软枕上,丝织的料子里隐隐夹杂着她的气息,陆怀海只能闭上眼,压住自己的呼吸。   “但在这里,你很开心。”他说。   纵然陆家规矩并不严苛,她获取了她身份能企及的最大的自由,可到底不如她在谢家更自在。   其实这也不是她的家。   细微的伤感像针,谢苗儿明明被刺痛了却难以言说,她只能咽下喉间的滞涩,强笑道:“因为在这儿,我就是老大嘛,一家子都要听我的。”   陆怀海忽然坐起,一本正经地叫她:“谢苗。”   谢苗儿应了一声,在床上侧过身,单手支腮看他。   他问:“……你开心吗?”   在陆家,在我身边,你开心吗?   作者有话说:   Q:请写下对彼此的印象   谢苗儿:大月亮   陆怀海:七窍通了六窍,接不到媚眼的瞎子   谢苗儿:(╯‵□')╯︵┻━┻   ——   马上换地图啦,让小情侣出去玩!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看怡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今天无聊翻了翻订阅明细才发现很多宝订贵啦,所以啰嗦几句。   用pc和wap的宝贝们(手机和电脑网页端)注意啦,这章是十个币,如果你买的大于十个币说明买贵啦!!!晋江app千字三分,不是高级vip用户的话在app买才能千字三分!!!喜欢pc和wap端看也没关系,可以app订完再去网页看!   然后ios端的在app直接充晋江币苹果会收手续费。可以浏览器搜索晋江在网页上充,或者某宝旗舰店充值,不要多花钱_(:з”∠)_ 第37章   谢苗儿脑筋转得很快:“果然被你听去了。”   刚刚他果然在听壁脚!   本该随口回他一句开心, 可谢苗儿瞧出了他瞳孔中的认真,没有立即答复他,而是双手撑床坐了起来。   她抬手捋了捋鬓边躺乱了的发丝, 正色道:“小少爷, 你问这句话, 是觉得我哪里过得不如意吗?”   不等他回答,她便顺着继续往下说:“我……都挺好的,除了偶尔会思念家人。”   陆怀海道:“那就多回来看看。”   谢苗儿笑了, 不过这笑泛至唇边却难免多了些苦涩的意味:“好。”   说起来, 谢家在京城,她如今不仅和爹娘横跨百年的光景, 还同他们相隔千里呢。   无论怎样都见不到了。   她显而易见的沮丧了起来。   陆怀海却忽然很庆幸。   庆幸自己头脑一热,没有想太多, 径直就来找她了。   否则等年夜的喧腾过去,等两个小孩睡下,她独自待在物是人非的家中……   实在是有点可怜。   于是他说:“他们泉下有知,见你操持产业,照顾弟妹,亦会感到欣慰,不必伤怀。”   他以为她在为故去的父母伤心, 出言安慰。   谢苗儿还不知道她在陆怀海心里已经是个小可怜的模样了,她抿了抿唇, 道:“我知道的。”   陆怀海的话算是歪打正着。   她本就是将死之人, 爹娘若知道她能活下去,无论是在何处继续, 想必都会为她高兴的。   想到这儿, 谢苗儿心中隐隐的难过烟消云散。   她自我调适的本领很强, 否则也早就在病痛的折磨下沉沦不起了。   她的表情明显松了下来,倒叫陆怀海以为是自己蹩脚的安慰起了作用,他顿了顿,道:“睡吧。”   铜炉里,炭安静地燃烧,昏黄的火光投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等会儿。”   谢苗儿掀起了褥子的一角,摸出个铜板递给陆怀海:“压岁钱。”   陆怀海看着她,眼角一抽:“不必了。”   谢苗儿说:“压在枕头下嘛,这不是寻常的铜板,是在庙里沾过香火气的。讨个吉利正好,以免邪祟入梦。”   见她执着,陆怀海刚要接下,就听她继续道:“晚上我也给藤藤和莹儿啦。”   如果陆怀海没有记错的话,她说的是方才那还没有马腿高的小儿。   她把他也当小孩看了?   陆怀海沉默了,非常刻意的假装没听见她的话,一骨碌躺下,侧身、闭眼。   行云流水。   见他不领情,谢苗儿也没纠结,将铜板收回了手心,嘟囔道:“小心做噩梦哦。”   也不知是谁之前晚上总是睡不好。   许是谢苗儿的气息始终萦绕在鼻尖,今晚,陆怀海还真做梦了,梦见了她。   是一个古怪的梦,他站在浩浩汤汤的江水前,而她撑着一篙小船,风雨飘摇中,要接他横渡去江的对岸。   但他素来短眠,天刚蒙蒙亮就醒了,这场梦戛然而止,他没来得及窥见梦的结尾。   昨夜睡得安稳,谢苗儿也早早醒转,她已经坐起,眯着眼睛发呆。   陆怀海的轻笑吸引了她的注意。   “怎么了?”她茫然地问。   他的声音沙哑:“果真有‘邪祟’入梦。”   谢苗儿丝毫不知他说的“邪祟”是她本人,她急急忙忙地去把手伸到褥子下去摸那枚铜板,“真做噩梦啦?我就说嘛,一定要拿压岁钱压住的。”   有她其实是好梦。   陆怀海没有多话,只在她重新把手心伸向他的时候,说了一句:“新年好,谢苗。”   他的指腹擦过她的掌心,拿走了那只铜板。   谢苗儿一愣。   是啊,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她终于回过神,朝他笑道:“四季如意,小少爷。”   旧兮已往,新兮迎来。   ——   对于陆怀海三十夜里都要跑出去的恶劣行径,陆湃章非常不满。   不过,差不多五更四点,陆府还没开门,他便策马赶了回来,算算差不多是宵禁刚解就出来。   还算懂点事。   见他若无其事的下马,若无其事地和自己打招呼:“父亲。”   熟悉的心梗感觉又来了,陆湃章冷哼一声:“还知道回来?”   “知道,还记得回来给您拜年。”   陆湃章就知道前些天陆怀海的正常才是不正常的,不过现在他心态好了许多,阴阳了儿子几句便作罢。   若在以前,陆怀海也一定会反唇相讥呛回去,但是今天他心情非常愉悦,任他爹说什么都是一个字——嗯。   一拳打在棉花上,倒叫陆湃章不适应了。   匆匆赶出来打算制止一场战争的苏氏,见父子俩并肩而行,居然没吵起来,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可真是件稀奇事,一会儿得多上几柱香。   她多瞧了他们几眼,最后只道:“先用了朝食吧。”   吃过早饭,照例需要给祖宗敬香,然后再去拜年贺新。   陆家居家搬迁至此,亲戚关系大多不在这儿,需要去登门拜访的人可以说很少,大多是陆湃章这几年做官时的同僚友人一类。   不过今年,多了一位需要拜访。   台州知府、孟乘。   陆湃章早给孟家递了拜帖,孟乘留好了空等他们来。   孟乘和陆湃章这个老子打过招呼,便把视线投向了陆怀海。   “不错,精神得很,准备得如何?”   陆怀海答:“弓马骑射,一日不敢废。”   简单的寒暄过几句,陆湃章问起此番来的重点:“……这些皆是寻常,他的军功,不知能判个首功否?”   孟乘把自己的消息说来:“放心,总是于千户之职外另有进益的。不过此番京中风云突变,到底还是要谨慎些。”   孟乘为官稳重,自有自己的派系,消息来源不是陆湃章这个安心偏安一隅的人能比的,是以,陆湃章也就继续多问了几句:“风云突变?孟兄此话从何说起啊?”   孟乘压低了声音,只说了四个字:“晟王重病。”   闻言,陆湃章大惊。   当今皇帝这几年被丹药移了性情,多心多疑,没有立太子,只有两个成年了封王了的儿子,一个晟王一个平王,在皇帝的授意和刻意纵容下斗得不可开交,达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眼下天平骤然歪向了一边……   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孟乘又道:“谨慎些总无坏处,总之这些事情,暂且也烧不到咱们头上。”   从孟府离开之后,陆湃章又叮嘱了陆怀海几句,随即叹道:“也是不走运,赶上这风雨欲来的时候。你切记,此行速去速回,莫要在京中逗留。”   陆怀海看得很清楚:“高树倒下,砸不到蝼蚁头上,只有我走到更远的位置,才需要考虑在何处落脚。”   陆湃章如何不知?他几十年也不是白活的。   只不过……他叹口气,拍拍陆怀海的肩膀,道:“自己看着办吧。初七卫中终核,开具好文书后,就该去巡抚衙门里报道了。”   对于儿子能不能通过考核这件事情,陆湃章倒是丝毫不担心。   这种门槛都越不过,还想什么以后?趁早到街上卖红薯去吧。   ——   谢苗儿待到了初三,便回了陆家。   回来之后,给月窗月怜一人发了一个沉甸甸的红封。   小财迷月窗瞬间眼睛就亮了起来:“这多不好意思呀,姨娘。”   若不是她一边说不好意思一边往怀里揣,谢苗儿还真信了。   她回来后没几天,还收到了程远道递来的信,信中说有笔生意要做,让谢苗儿来拿个准。   原是一京城商贩来收购布匹,需要一批轻烟罗,但是他们原定的布坊出了事供应不及,便找到了谢家布坊。   谢家布坊体量小,不过产的罗在台州还是小有些名气的,再加之程远道为开春早做了准备,所以也能供得上。   不过有个问题是,京商那边急要等不得,但是程远道顾虑没和此人做过生意,他又还需顾及步坊的经营,分|身乏术。但若无人随行,只恐他下了定,到京城之后,吞下后续的款项。   谢苗儿想了一会儿,想到一个绝佳的人选,提笔回信。   但她最后还是把纸揉作了一团,想着再等等再送出去。   于是当晚,谢苗儿去找了陆怀海,把事情同他说清楚了,又道:“小少爷,你看这样如何,正巧你近日也要去杭州,再走水路到京城,不若我也一起,我们两波人,也好互相照应。”   她本人去一趟是最可靠的了,她还可以借机去一趟京城,看看百年后她生活过的地方如今是和模样。   走水路进京起码要两个月,一路颠簸辛苦,再加上她之前说思念家人,陆怀海本还在想要不要让她同自己一起起行。   没想到有这么个妙宗,让她主动和他说起了。   陆怀海不仅答应,他还补了两句:“布匹是不是还需要请镖师护送?若同陆家一起,这笔费用也可省下。”   谢苗儿略加思忖,欢喜道:“占陆家的便宜总是不好的,我去问问三夫人愿不愿意,到时可以分红。算是一起做了这笔生意。”   苏氏自然没什么不同意的,左不过多加派几个人手罢了,说起来这样一路上也更安全些。   于是直到启行那天,谢苗儿都忙得团团转,比陆怀海还忙。   她操心这个操心那个,连做梦都在打算盘,行装全部拜托月窗月怜去收拾了,她一点也没沾手。   直到出了陆府,和陆怀海共乘一座马车时,她也依旧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时不时把脑袋探出窗外,回头往后看。   陆怀海问她:“第一次出远门?”   谢苗儿这才缩回来,“是呀。”两辈子头一回呢。   才出了府城,车队就被人拦住了。   谢苗儿一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话本情节霎时浮现了出来。   “不会是遇到劫道的吧!”   “不会,”陆怀海道:“劫道也要挑地方的,不是荒郊野岭,他们来送死吗?”   “那……”   马车外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嚷:“喂,你这就走了?”   陆怀海连车都懒得下,他打起车帘,道:“李成兰,你来送行?”   “不然呢?给你送葬吗?”   听到陆怀海提起外头那个青年男子的名姓,谢苗儿惊得脊背都绷紧了。   什么?他叫什么?   陆怀海终于还是劳驾下了马车,同李成兰简单交谈两句。   “送葬就不必了,送行还是要来的。”   “你这……”   “不过啊,倒也不必想我,说不定过段时间,我们就在京城见面了。”   陆怀海没当真,李成兰一向嘴上没把门,他哪怕说要在大运河里游个来回他也不觉得震惊。   寒暄过后,陆怀海重新回了马车。   他终于发现了谢苗儿的异样了。   好像从李成兰那厮出现后,她就一直很紧张。   想到了狐朋狗友的那些光辉事迹,陆怀海危险地眯了眯眼,问她:“你认识他?”   作者有话说:   定时又出问题了……感谢在2022-05-03 20:52:35~2022-05-04 22:0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看怡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谢苗儿仍旧沉浸在震惊之中无法自拔。   历史的赢家, 在继位之初就为陆怀海平反洗冤的下一任帝王宣乐帝,表字就叫成兰。   表字多为平辈所呼,哪有敢呼皇帝表字的平辈?所以皇帝大多是没有表字这个东西的, 也免得下头的人多几个要避讳的字。   但是这个皇帝不同, 他行事荒诞不经, 常与朝臣兄弟相称;不许后妃称他为帝,只许叫他的字;批奏折的时候也不盖大印,只盖他自己那方小印。   是以, 谢苗儿对这两个字印象极深。   莫不是巧合?   但是……   福至心灵的瞬间, 从前读史不能理解的细节全部都对上了。   谢苗儿记得清清楚楚,宣乐帝是今上的第七子, 因生母惹了皇帝厌恶,三岁就因“命数相克”一说被送到了陪都, 后不知因何缘故流落江淮一带几经辗转,直到弱冠才被接回京中,被封安王。   回京后,安王几乎是被立即卷入了太子之争中。   或者说这就是皇帝接他回来的用意。   而陆怀海被视作他的乡党,在后来崭露头角后毫无悬念的被人视作安王一派,他被打压得最狠的那几年,也正是安王落于下风的时候。   谢苗儿知道同乡在朝堂上一直是一股拧不开的力量, 出生于何地、或者说于何地做官,这种地域间的划分、结党, 无论哪朝哪代都没有少过。   但是她之前一直不能理解, 为何陆怀海只是和那安王只是在同一个地方待过,就被人视作了乡党?要按这么个说法的话, 那岂不是整个江淮的官儿都是安王的后盾了?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或许他们早就相交相识。   这种情况下, 想再独善其身, 那是不可能的了。再不站队,那就是两边都要排挤。   真正的纯臣本就是理想状态下的设想,何况邕朝武将势力本就弱于文臣,没个靠山指不定哪天就背锅死了。   可意识到陆怀海和未来的新帝是旧友之后,谢苗儿更是痛心疾首。   但凡熬过最后两年,不要在那时冒头,等到他继位登基,除了犯上作乱,再想做什么不能呢?有什么抱负施展不得?   牵扯到皇权倾轧后,事情好像远比她所以为的要更复杂……   谢苗儿想得出神,连车窗上的珠帘卷到她的眼前都没有发觉,更别提陆怀海说了什么。   她一个字也没听见。   她的神情落在陆怀海眼里,那就是另一种意味了。   她好像还是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明显的紧张和焦灼。   她在为谁而紧张?   “在想什么?”陆怀海皱眉,语气不善,信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   他这才得见谢苗儿从无限蜿蜒的思绪中拔出脑袋来。   她眼中的情绪复杂,有惋惜、有惆怅、还隐隐有一丝……恨铁不成钢?   谢苗儿还没完全从方才的思考中回过神来,回答陆怀海时的口气很生硬:“没想什么。”   更古怪了。   陆怀海挑眉看她:“谢苗,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   他大剌剌地坐着,左手支在自己的膝头,右手已经撑在了谢苗儿身侧:“你还没有告诉我,方才那厮,你认不认识?”   他的话和姿态里的进攻性太强,叫谢苗儿绷直了背,后脑勺都贴在了车厢上。   可谢苗儿也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她本来就因为想到眼前的这个人,在以后会置他自己的性命于不顾而忍不住气恼。   她微扬起下巴,难得的没有好好说话:“认识如何?不认识又如何?”   陆怀海瞧她这模样,越发笃信她有什么猫腻了,冷哼一声,说话也夹枪带棒起来:“与我是没什么干系,就是怕有的人分不清好坏,被人骗了。”   他的话把谢苗儿说得一头雾水,什么好坏?什么被骗?   多给她个脑子她也想不到陆怀海是在拈莫须有的酸、吃莫须有的醋。   不过,谢苗儿虽然不理解,但她冷静得很快。   她在想,她为什么要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纠结?何况他心怀家国,她心中的气恼和愤恨实在是来的莫名其妙。   但陆怀海早把胳膊收了回去,他抱臂靠在另一侧,已然转过脸去。   谢苗儿轻轻戳了戳他的胳膊,说:“我不认识他,刚刚是在想旁的事情,才没有听到你同我讲话。”   终于听到了想听到的答案,陆怀海“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解释过了,谢苗儿也就作罢,她没发觉陆怀海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自顾自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到杭州快马也要走三天,何况是马车,为了赶行程,车夫驾马驾得很快,谢苗儿就往外看了一会儿就把脑袋缩回来了。   一路颠簸,她看得有些头晕。   见陆怀海还是那个动作,谢苗儿不免有些好奇,她问道:“你不累吗?”   陆怀海没搭理她。   谢苗儿这才发现他的异样。   他确实话不多,但是这样不回应她还是第一次。   她没来得及思考,马车忽然剧烈地晃动了几下,赶车的车夫在外面说:“这里路坎坷,二位小心些——”   见谢苗儿已经俯下身,快要吐出来了,陆怀海皱眉,朝车夫道:“慢些,大不了晚两日。”   谢苗儿终于吃到了出远门的苦头。   她一边抚着心口,一边苦中作乐地想,她如今身体还是很好的,若是从前的她,只怕多颠两下就已经升天了。   一只橘子从天而降,落在了她的裙子上。谢苗儿抬头,陆怀海还是没看她,只道:“压一压。”   橘子独有的气味散开,谢苗儿深吸一口气,觉得确实好像好了许多。   她偷偷抬眼觑他,见他不知为何,整个人还是绷得跟块钢板似的,也不敢戳他了,把自己往角落里又缩了缩。   不再往窗外看时就没那么晕,谢苗儿窝在角落不敢再看,她学着陆怀海的动作,抱着臂,靠在车厢上,眯起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的感觉已经消失,谢苗儿迷迷蒙蒙地睁开眼时,马车已经停下。   车帘被打了起来,她看到外面陌生的景象,下意识揪住了身边的人。   “我们这是在哪?”她问。   陆怀海正要站起,没曾想被她拽住了,他脚步一顿,道:“一天到不了,今晚在驿站落脚。”   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叫谢苗儿打了个哆嗦,可转念一想,不对啊,睡前他还和她隔得远远的,怎么被她随手就抓住了。   他肩上的衣料还皱巴巴的。   见状,谢苗儿终于清醒过来,她拉住陆怀海腰间的革带不松手,眉眼弯弯地看他。   碰到她的目光,陆怀海一怔,随即极其果断地把她的手从革带上推了下去,逃也似的就要下车。   谢苗儿被他拽着走了两步,推搡间,一只青色的荷包从他袖中掉了下来。   荷包上水墨般的竹影,谢苗儿再熟悉不过了。   陆怀海没发觉,人已经出去了。   谢苗儿却眼睛一亮,她拾起荷包,不太利索地跟了出去,边往外走边喊:“小少爷,你荷包掉啦!”   作者有话说:   XD感谢在2022-05-04 22:07:44~2022-05-05 22:0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和禁哥一起压马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狗式面包 6瓶;阿小锅同学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因为陆怀海要去巡抚衙门先报到, 办事估摸着需花费上几日,所以他这边和谢苗儿先启行了。谢家的布匹还在赶最后的工序、清点,到时由程远道一路跟随送来杭州, 两边再一起走水路进京。   陆怀海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 听到身后谢苗儿的呼唤, 他脚步一顿,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的袖子。   空的。   而她已经不依不饶地跑过来了,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喏, 你的荷包。”   陆怀海低头, 见她眼睛亮晶晶的,略显迟疑地要从她手中重新接过荷包。   而谢苗儿显然没打算就此罢休。   她好似存心要逗陆怀海一般, 在他手接近的瞬间,忽然把手背到了身后, 不给他了。   荷包送出去之后,谢苗儿从未见陆怀海佩过,他腰间一向只有一只俭朴的青玉禁步。   送出去的东西,当然不再归她处置,可是那荷包毕竟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绣的,还是第一次送人,就这么被束之高阁, 谢苗儿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若不是今日荷包落下,她见上面的绳子上还有磨损的痕迹, 一看就是常用的, 恐怕这种失落的感觉会一直在。   陆怀海悬在空中的左手滞住了,他略偏过头看她, 眼神中说不上是疑惑还是惊讶更多。   其实稍想一想, 他便知道自己方才在马车上的那股气完全没理由。   当然, 年轻气盛如他,哪怕在心里都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莫名其妙吃了一碗飞醋的。   她明明受了无妄之灾,却一点也不恼,反倒还主动好声好气地同他解释。   可他软不下声调说话,越是别扭、心虚,撑起的外表还越冷,最多只是等她打瞌睡时,悄悄挪到了她身边,把肩膀给她枕一枕罢了。   马车停下时,她睁开了眼,迷蒙的瞬间只是刹那,她眼睛陡然亮起,似乎一下就看破了他徒劳的伪装。   正因如此,陆怀海才头也不回地溜了。   没成想马失前蹄,把荷包落下,倒叫她有机会把他的心思看得更分明了些。   “你想做什么?”陆怀海的声音微哑。   他知道的,她一点也不好糊弄。   谢苗儿没说话,而是朝他再走近了些。   她的猝然贴近,让陆怀海本能地退了两步,和她保持距离。   谢苗儿才不管那许多,她继续朝他走,紧接着直接俯下身,把荷包直接系在了他腰间的革带上。   她一边系着,一边说:”这样才好看。”   系完,谢苗儿拍拍手,看起来心情颇好,还上下打量了陆怀海一圈。她嘴角分明是上扬的,却撑起了一股凶巴巴的架势:“哼,方才你气冲冲的问我问题,现在我也有话问你。”   “好好的荷包,你为什么不佩出来?莫不是嫌我的手艺上不了台面?”   谢苗儿一向是温柔好说话的,她咄咄逼人的样子陆怀海确确实实是第一次见。   被她直白问起这些事情,他本有些难以言说的局促,可她这幅模样又实在可爱,叫他把小心思被戳到的尴尬都忽略了。   小时候,他偷跑到山岭上去逮兔子,不小心惊动了屯粮的松鼠,松鼠站在树洞里,拿嗑过了的松果壳扔他时,就和她现在的姿态差不多。   “不是,”他说:“你绣得很好。”   “那你讨厌我吗?”谢苗儿追问。   “是什么让你问出这种问题?”陆怀海挑眉看她。   谢苗儿那纸糊似的凶讲两句话就没了。她大大方方地说:“既不是不喜欢,那就佩起来嘛。我看到自己的心意被你珍视,我也会开心的。既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礼教之下,含蓄内敛是被刻进骨子里的,连对至亲夫妇间的赞美也不过一句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若是炽热一点、直接一点,说出来都要被人笑不害臊。   陆怀海当然也没有越过这个圈,他甚至更含蓄、更内敛,对他这个年纪的儿郎来说,有在乎的东西是都是一件羞耻的事情,要好好藏住。   但谢苗儿与他不同,她若是在乎谁,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让他知道。   谢太傅和谢夫人鹣鲽情深不说,他们面对随时可能会早夭的女儿,怎么可能和她别扭着来?自是巴不得把所有的爱都拿予她珍藏。   这才养出她这样的性格。   听了谢苗儿一番话,陆怀海若有所思地沉吟半晌。   他说:“好。”   谢苗儿这才作罢,和他并肩迈进了驿馆。   泛着旧色的荷包压在陆怀海的下裳,随着他的步伐,几片浅淡的竹影活过来了一般,在风中浅摇轻晃。   两人身后,苦哈哈搬行李中的柏舟见他们堂而皇之的在驿站门口你侬我侬,一声长叹:“唉——”   与谢苗儿一起来的是月窗,她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这算什么,后面你还有的瞧呢。”   说完,月窗加快了步子,跟上了谢苗儿。   驿馆里,大多是行脚的商人和货郎,谢苗儿瞧着稀奇,忍不住多在大堂看了几眼。   见她生得面嫩,一双招子就像圆溜溜的晶石,有好事者想要搭讪,却被身边的人拦住了。   “小心些,你看她旁边那位。”   好事者定睛一看,见貌美的小娘子身边,还站着个冷面郎君,他眉目俊朗如寒星,斜背着把长剑,周身逼人的气势叫人很容易把他同他们这些做生意的区分开来。   陆怀海感受到了有人不怀好意的目光,他没有多言,只把手按在了剑柄上。   见状,有心找乐子的人四散而逃。   谢苗儿没发觉这些暗潮涌动,她只觉得陆怀海整个人忽然冷了下来一般,有些奇怪。   “先上楼。”陆怀海说。   小二殷勤地引在两人身前,带他们去客房歇下。   就在此时,楼梯上一阵嘎吱嘎吱的响声传来,两个头戴帷帽的敦实男子从他们身边擦过。   陆怀海状似无意地回头,多瞥了一眼那两个男子的背影。   谢苗儿低声问他:“怎么了?”   陆怀海收回目光,表情分毫未变,只是瞳孔似乎比方才更深邃了些许,“没什么。”   那两人的步法很奇怪。   不似中原人。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和他之前在宁海见到的倭人武士是同出一脉的。   小二已经把路带到,“您二位里面请,对,就是这两间。”   头回在家以外的地方落脚,这对于谢苗儿来说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她同月窗进了屋,约莫小半刻后,有人敲门。   见是陆怀海,谢苗儿走来,问道:“有什么事吗?”   陆怀海朝她伸出手,示意她接过他掌中的小玩意。   谢苗儿惊讶接过,再定睛一瞧,发现是一只玉做的哨子,上面系着根红绳。   不是什么精致的东西,看起来像现买的。谢苗儿不懂他送来的用意,便道:“小少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有危险,好让我知道。”陆怀海说。   谢苗儿恍然:“我懂了,就像摔杯为号那样。”   也不是不能这么说,陆怀海耸耸肩,走前叮嘱她:“戴好。”   谢苗儿从善如流,低下脑袋,把红绳套在了自己颈间。   这样的小举动,其实安的是陆怀海自己的心,见她把哨子藏进衣襟,他才走。   那两个倭人的出现让陆怀海提起了十足的警惕。   但许是他多疑,直到第二天清早再出发赶路,也无事发生。   紧赶慢赶了几天,终于到了杭州。   核对过他们的路引后,守城的兵士才放人进城。   已经进城了,马车慢悠悠地行进着,谢苗儿趴在车窗上,瞪大了眼睛,恨不得把眼前的景象全部都刻到脑子里去。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谢苗儿忽然有些惋惜眼下还不是烟水缭绕、柳绿桃红的季节。   陆怀海不是第一次来,相比这里的风景,看风景的她倒是更有趣一些。   他指节微弯,摩挲着自己的虎口:“可以多留两天,到时转转。”   谢苗儿雀跃极了,但还装出矜持的样子,她轻咳一声,扭捏道:“办事最重要,你先忙你的就好。”   她一面说,一面用殷切的眼神看着他。   陆怀海轻笑一声,道:“不必如此看着我,答应你的事情,何时作过伪?”   ——   拿着台州卫开具的“素习弓马”的文书,陆怀海去巡抚衙门里挂了号,等上几日,便能再去领取一张限期的花栏号票。   领此号票需要验明正身,袭职也有期限,不是说领上了,随便哪年再进京都行,需要在规定的时限内到都督府报道,逾期不补。   空出来的这几日,陆怀海和谢苗儿没闲着,他们甚至还租了一尾小舟,请了地道的船夫撑篙,去西湖游了一圈。   才将将开春,什么映日荷花,什么熏得游人醉的暖风全是没有的。   不过,迷蒙的雾气在粼粼的湖面氤氲,水鸟成群结队地掠过,在雾中穿行,惊起片片涟漪,映着晨曦的微光,已经足够让人心旷神怡。   美归美,谢苗儿却在摇晃的小船上发现了很致命的一点。   那就是她不仅晕车,她还晕船。   对美景的向往让谢苗儿强撑着转了着一圈,下船后,尽管陆怀海扶着她,她还是腿肚子打颤,要不是赶早没来得及吃点什么,估计已经吐出来了。   陆怀海有一下没一下的给她拍背顺气:“还去吗?”   他问的是要不要去京城。   进京要坐船从大运河走,湖面这点风浪,在真正的大江大河面前实在算不得什么。   谢苗儿扶着树干直起背,她坚定道:“去。”   她有太多要去的理由。   她想陪他,她要和京商一起送布进京,她还想看看若干年后她生活过的地方如今是什么模样。   谢苗儿本就身量纤纤,眼下更是小脸都泛着白,铁石心肠见了也要心疼,陆怀海自然不能免俗。   但是心疼归心疼,他却没有因此强令她不许去了。   他有他执着的事情,她亦然。   为了她好,就不让她去以身犯险。这样的枷锁他深恶之,不会再加在她身上。   于是,陆怀海只道:“那我们去医馆,开几丸解晕药,或许可以好些。”   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待两人拎着几包药回到客栈,客栈门前,程远道正带着人清点着板车上的布匹,他们约好了在此碰头。   谢苗儿走过去和他打招呼,“程叔叔。”   程远道应声:“小掌柜,具体的账目你最好还是再核对一遍。”   谢苗儿又问:“那姓周的京商呢?”   程远道答:“他路上犯了伤风,买药去了,一会儿回来。”   谢苗儿拿着账本,一匹匹对过去。   那周姓京商的马车就在旁边,谢苗儿刚走过,猝不及防间,里面跌跌撞撞蹿出个人影,就要扑向她。   “小心——”   听到旁人的惊呼,谢苗儿匆忙转身,冷不丁和这人撞了个满怀。   作者有话说:   袭职相关的内容是查来的,也有一部分是为了剧情服务杜撰了一点感谢在2022-05-05 22:02:13~2022-05-06 22:0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么、姗姗33er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众人皆是大惊。   不远处, 陆怀海的视线本就逗留在谢苗儿身上,见此情景,谢苗儿都还没来得及反应, 他就已经抛开手上的药包, 旋身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提起往她怀里扑的那人直接狠狠甩到了地上。   直到这时,谢苗儿才终于有了惊魂未定的感觉,她跳了两步, 忙不迭往陆怀海身后缩, 又探头去看那一身褐色衣衫、被丢在地上埋着脸的那人。   “你……你是什么人!”   陆怀海却没心思废话,他拉住谢苗儿的手腕, 把她护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随即直接给了地上那位一脚。   地上那人吃痛, 痛呼出声。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陆怀海和谢苗儿对视一眼,他们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讶。   陆怀海瞬间脸更黑了,他什么也没说,弯下腰,抓起地上那人的后领,直接拎着她往客栈后院走。   谢苗儿环视了一圈, 见卸货的、打尖的都停下了手上的活,大有看热闹的架势, 她便打起了圆场:“一点家事, 大家先忙。”   程远道也叫他们散开了。   谢苗儿匆匆去客栈后院找陆怀海。   方才的褐衣人已经缩在了马厩边上,再多一步就要踏进堆满了草的食槽, 见谢苗儿来, 她极其热情地喊了一声:“小嫂嫂——”   她再度要扑向谢苗儿, 不过可惜的是,这一次被陆怀海精准伸手挡下了。   陆怀海脸色倒是没先前那么难看,他只是淡淡地喊了这倒霉妹妹的名字:“陆虹。”   警告之意溢于言表。   陆虹不敢再轻举妄动,垂下脑袋,往后又缩了缩,惹得身后的马驹不满地咴了一声。   她跳着脚,换了个地方继续靠。   谢苗儿实在是难以理解,她问道:“大小姐,你怎么来了?还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狼狈已经是很委婉的说法了。   眼下的陆虹,脑袋上插根草标就能去卖身葬父。   陆虹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也、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去京城。”   谢苗儿很震惊:“你是怎么过来的?”   陆虹偷偷看了一眼陆怀海,答道:“我藏在了那马车底下的夹层里,一路过来。小嫂嫂,你看我也不容易……就不要赶我回家去了嘛……”   她的说法简直要把谢苗儿吓呆了,以至于她都没注意小嫂嫂这样奇怪的称呼。   马车的夹层才多大?她就这么藏了一路?   陆怀海却没谢苗儿这么好糊弄,他说:“再满嘴谎话,我现在就让人送你回去。说,怎么来的?”   陆虹知道他不好骗,所以才想着博谢苗儿的同情。她抿着嘴,道:“那我说了,可以不要赶我走吗?”   谢苗儿悄悄在心里给她点了根蜡烛。   就她对陆怀海浅薄的了解而言,他也绝对是吃软不吃硬的,这么跟他讨价还价,不如直接找块豆腐撞死。   果不其然,陆怀海理都没理她。   陆虹也只好乖乖地解释:“我从家里跑出来,本来城都出不去,但是有个好心人捎了我一程,一直送我到杭州城外,然后我趁他们车队停下整饬,藏到了马车里进来了。”   陆虹的话里甚至还有些兴奋,她说:“大哥,那好心人说他是你的朋友,所以才帮了我一把,还说等我到了,让你莫要太感谢他。”   陆怀海的神情显而易见的冷凝。   他几乎要无言以对了。   都不必再问,这行事作风,除了李成兰还有谁?   此人唯恐天下不乱,酷爱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找乐子。   “好心人?”陆怀海嗤了一声,道:“若有人将你卖了,也是好心人了。”   听了陆虹的说法,一向觉得自己还算大胆的谢苗儿也觉得不妥,她说:“大小姐,你这样做很危险。”   陆虹抱着脑袋蹲下了,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她自暴自弃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说道:“我已经十四了,凭什么男子就可以行走天下,我却只能待在闺房里,等着及笄的黄道吉日到了,头发一梳就可以收拾收拾,预备从一个家搬到另一个家去,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闻言,谢苗儿沉默了。   世人对女子的期盼大抵皆是如此,其实她两辈子都算是幸运的。   前世,因她孱弱多病,爹娘根本没有让她嫁人的打算,所以对她一向宽纵;而重活一遭,她有幸在陆怀海身边,他也没有以保护之名束缚她。   但是谢苗儿又觉得陆虹说的哪里不对,她挣扎了一会儿,开口道:“无论如何,也不能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眼里呀。”   陆怀海同样头疼得很。   他终于体会到了他爹面对他时的感受。   或许这就是报应不爽。   果不其然,陆虹还振振有词道:“大哥,你能出去闯一闯,我为什么不可以呢?”   陆怀海轻笑,说不上是不屑还是如何:“如果你是拿我做榜样,那大可不必。”   他又问陆虹:“你可知自己想做什么?”   陆虹一愣,“什么意思?”   陆怀海不紧不慢道:“如果你想做的,只是从家里逃出去,其余一概不论,那今日我便让人送你回台州。”   谢苗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陆虹一骨碌站了起来,她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口,最后又垂头丧气地蹲下了。   她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连编都编不出个像样的理由。   陆怀海等了陆虹约莫半刻钟,见她还是抬不起头,便道:“明早,我点两个护卫送你回去。”   方才还底气十足窜上跳下的陆虹,整个人都蔫了下来。   谢苗儿见状,却忽然道:“没看过外面的天地如何,又如何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呢?”   如果一个人生下来只吃过白米饭,是没办法从满汉全席里选出自己喜欢的那道菜的。   没真的见过世情百态的人,做不出自己想要的选择。   她这句话说不上是为谁说话,所以当陆怀海侧目看她,她也很坦然地回应他的目光。   陆怀海收回了目光,淡淡地睨了陆虹一眼,道:“你自己写封信,让人送回家,不要让我解释。”   陆虹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眨眨眼。   谢苗儿提醒她:“若是送你回去,还用得着写信吗?”   陆虹大喜过望,腾地站了起来,“我……我这就去写!放心吧大哥,我绝对不会叫你背黑锅。大哥,小嫂嫂,多谢你们!路上我一定不添麻烦!”   她整个人都跟活过来了一样,前后的对比实在太明显,叫谢苗儿都看傻了。   陆虹的作派陆怀海倒是不意外,这个堂妹一路颠簸,眼下实在太邋遢,他皱着眉,叫小二给她开了间房,让她去收拾自己。   谢苗儿走在陆怀海身边,忽然听见他问她:“你和她很熟吗?”   “不算太熟,”谢苗儿老实回答:“不过,小少爷,你原也没有打算直接叫她走吧?”   “从何说起?”   “如果你打算直接送她回去,根本不会问她那许多如果。”   陆怀海听了,未置可否。   他有另一个问题想问她。   “谢苗,那你呢,你自己想做什么呢?”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她在他身边打转,却没有问过她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谢苗儿其实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最早先的时候,她只想要拯救他的命运,旁的什么也没有想过。   到现在,她心里装着的要做的事情更多了,但更多的却是出于责任。   出于责任,她要照顾好弟弟妹妹;出于责任,她要经营好谢家的产业。   这些事情,谢苗儿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   陆怀海这么问了,她便答得很诚恳:“其实那句话,也是我的心里话。或许,我只是单纯想多看看这天地间的风景。”   站在海岸的高塔上,望着无垠的海面,心里除了满足,更多的却是渴求。   她想要去到更多没有去过的地方。   许是这样的愿望显得太不着调,谢苗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问陆怀海:“这么说来,会不会很浅薄?”   陆怀海的回答斩钉截铁:“不会。”   建功立业、守土开疆。   与她正相宜。   ——   一行人凑齐了,马上便要启行。   走水路从运河进京,浩浩汤汤三千里,途径的钞关都足足有十二个,一路顺利时也得一个来月。   是以一路上要备下的东西很多,等候商船出发的这几日里,众人也都没闲着。   谢苗儿还特地坐马车绕了杭州两圈,就为了试一试哪个药丸子解晕车对她最管用,然后足足买了上百丸。   陆虹老实了两日,本色难改,她摸到书肆,买了一摞话本,神秘兮兮地潜入谢苗儿的房间,和她分享自己的战果。   “小嫂嫂,你瞧……”   谢苗儿打断了她,眼神闪烁:“大小姐,你莫要这般叫我了。”   陆虹一脸无辜:“可是很顺嘴啊!”   见谢苗儿扭捏的模样,她还是改了口,说道:“那,你也不要叫我大小姐了,好奇怪的,话本子里,大小姐都是骄纵蛮横的,都不得人喜欢。”   谢苗儿腹诽:话本倒也没形容错。   不过她已经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了,于是只道:“我唤你虹娘,如何?”   陆虹还是抗议:“不好不好,我若是小红娘,那你是莺莺不成?”   她居然就着这个思路思考下去了:“那谁是张生,我大哥吗?不成不成……”   谢苗儿掩着嘴笑,她实在难以把陆怀海的形象和书生联系在一起。   陆虹又道:“这些都是老掉牙的故事啦,我给你瞧这一本,是书肆新上的,里面讲了一个闺秀死而复生的故事……”   她们房门没关,两人正聊着,忽听得有人敲了敲虚掩的门,径直走了进来。   陆怀海的脚步声都没能吸引谢苗儿的注意,她迫不及待地拉着陆虹的袖子,问她:“你快说,她最后结局如何?”   陆虹没说出口,手中的话本就被陆怀海抽走了,他信手翻了几页,话里不免有些轻蔑。   “死而复生,同那些神鬼志异的荒唐言有何区别?”   谢苗儿才要站起,听他这般说,心里好似有根弦,“啪”地断开了。   陆虹听了当然不服气,但是她现在很怕陆怀海把她又丢回去,所以只敢小声辩驳:“本就是话本啊……而且故事里,这个小姐重活一遭,凭自己的本事改变了很多事情,还选对了如意郎君。”   陆怀海往后草草扫了几眼,只觉得书中叙述过于轻浮荒谬,他合上书,道:“她的倚仗不过是先知先觉罢了,若她的如意郎君得知,他以为的因缘邂逅,全是她的刻意为之,又当如何?”   陆虹声音更低了:“只是话本,若要这么钻牛角尖,那天下的故事都没法写了。”   陆怀海把话本丢回给她:“自己看看便罢,莫要带移旁人。”   陆虹不情不愿地收起话本子,等她抬眼,却发现谢苗儿的脸色难看得吓人。 第41章   陆虹骇了一跳, 惊道:“小嫂嫂,你怎么了?”   陆怀海也瞧出了谢苗儿的不对劲。   她不是话少的人,却在他和陆虹说话时始终一言未发。   “不舒服吗?”他问。   谢苗儿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尽管眼前没有镜子, 她也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   她勉强抬了抬嘴角, 牵出个比哭还可怜的笑, 说道:“应该吧……”   陆怀海皱眉。   什么叫应该不舒服?   陆虹听了,便道:“一定是你吃药丸子吃多了,我就说嘛, 哪有拿自己去试药的。”   谢苗儿手脚都是冰凉的, 她的脸也垮得不能再垮。自听见陆怀海的话后,她脑子里就一片混沌, 耳畔也嗡嗡的。   她只见陆虹的嘴张了几张,却怎么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谢苗儿维持着苦笑, 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我想休息一会儿。”   陆虹原还想再说些什么,觑见了陆怀海的眼神,闭上嘴,极度老实地抱起她的宝贝话本子回自己房间了。   尽管担心,但陆怀海也没有多逗留,他深深地望了谢苗儿一眼,道:“好好休息。”   走时, 给她带上了门。   他们走了,房间骤然冷了下来。   谢苗儿的心像被重石碾过, 一阵阵钝钝地痛。她脱下寝鞋, 和之前每回难受时一样,把自己窝在床角, 脸埋在膝上。   这样能叫她心安一些。   谢苗儿趴在自己的臂弯, 抬眼定定望着房间的角落发呆。   这段日子, 她同陆怀海之间若有似无的暧昧氛围,她并非一无所觉。   拥抱时作乱的心,共乘一骑时的悸动……   她只是迟钝,不是傻子。   无论是陆怀海时常在她面前展现的占有欲,还是她自己对他的依赖,她心里都是有数的。   只不过陆怀海在她心中的形象实在是过于伟岸,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把他和她这个渺小的存在扯上关系。   可尽管陆怀海方才说的话是无心之言,却依旧在两条不同时空的线拈在一起前,点醒了她。   尽管他并不是对她有恶意。   重生、亦或是扭转时空,本就是荒诞的事情,他没有哪句说错了。   陆怀海刚刚的每句话,谢苗儿都发自心底认同。   是的,正因为她有先知先觉的优势,所以他才会觉得她是不同的。   相比他这般简单真挚的感情,她短促的心动显得如此难堪。   一切,都是建立在知晓了他的故事之上的空中阁楼。   她很害怕。   如果他知道她是从后世而来,如果他知道她不过一缕占据了旁人身体的幽魂……   许仙与白娘子情投意合,在见过了她的原形后照样大惊失色,接受不得。   何况他与她如今,本就没有什么深情厚谊,不是吗?   谢苗儿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彷徨失措过。   她没瞒过他什么,唯独这一桩,是无论如何也同他说不得的。   她不能同他坦诚相待。   相比自己会被他嫌恶,谢苗儿更害怕的是他对她的信任消散,若如此,那她不就是白走这一遭了吗?   若干年后,还如何提醒他趋利避害?   或许她就不该放任那一点心动滋长。   谢苗儿埋着脑袋,狠狠地搓了搓发僵的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起来。   砰——   像是有石子儿打在了窗户上,谢苗儿惊醒,猛地抬起了头。   她警惕地挪着脚,保持着抱成一团的姿态转向了窗口。   窗外是一棵高大的椴树,这个时节才将将吐了点新绿,灰褐的树干上分了两叉,其中一个树杈,正好就伸到了她的窗前。   陆怀海支起条腿,坐在树杈上看她。有风掠过,将他的衣袖吹得猎猎作响。   谢苗儿瞧见他,不知是羞于见人还是如何,把脸埋得更深了些,不去看他。   陆怀海的右手抓着把小石头,就搁在自己的膝头,见状,又丢了一颗砸在窗框上,大有她不抬头就一直丢下去的意思。   他边丢边问:“哭了?”   谢苗儿抬起被自己压得通红的脸,声音嗡嗡的:“没有。你别砸啦,小心一会叫客栈老板赶出去了。”   陆怀海说:“赶我前,我倒要找他算算账。”   他说得一本正经,谢苗儿一时没设防,被他牵着鼻子走:“算什么账?”   “你的房间很危险,若是有登徒子,岂不是上树一翻就能进来?”陆怀海一脸正色。   谢苗儿哭笑不得,道:“你……”   见她终于展颜,陆怀海稍放下心来,他说:“方才怎么了?”   谢苗儿深深地吐出一口郁结之气来,她吸了吸鼻子,说道:“没什么,你回去吧,明日就要启程了,早些休息,陆公子。”   哦?叫他什么?   “陆公子”一脸冷漠,他瞄准窗户留的那条缝儿,精准地把石子砸在了谢苗儿的床尾。   陆怀海面无表情地牵了牵嘴角,道:“你叫谁?”   谢苗儿一怂,忙改口,“小少爷……”   虽然这个称呼他听着也不甚悦耳,但怎么都比干巴巴的公子强上许多。   见她可怜巴巴的模样,陆怀海叹气,问:“谢苗,你在生气?”   其实有一点……   道理谢苗儿都懂,但刚刚他说那些话的时候,还是很想挠他。   可是她不敢说,她怕他直接跳进来揪她领子。   谢苗儿望着窗户框,避开他的目光,“没有。”   能问出方才那一句已经是陆怀海的极限了,他默了默,没再多说,只道:“算了,随你吧,开心就好。”   他去而复返,攀上树来逗她,她如何不开心呢?   只是他们中间横亘的并不只是一扇窗,开心里也夹杂了些酸涩的意味。   不过,谢苗儿还是笑了,她说:“我无碍的,刚刚是……是心口有点疼,已经好了。”   陆怀海无从得知她心底的翻江倒海,见她此时表情确实无恙,点点头,站在树梢,三下两下便跳了下去。   ——   翌日,一行人起得都很早。   要收这批轻烟罗的商人姓周,叫周起隆,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生得就是一副精明算计的模样。   见谢苗儿年纪轻,身份又不高,不免起了些轻蔑的意味,不过这两日来,谢苗儿打点上下,众人皆服,周起隆也在她这碰了几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才收起了那幅轻视的架势。   陆家派了六个护卫来,个个都是练家子,加上先前跟着陆怀海谢苗儿来的那四个,光护卫就十个。   周起隆自己也带了几个手下和两个镖师——他当然不止收了谢家的罗,从京中来一趟不容易,他也订了不少其他家的布。   再算上陆虹、还有月窗和柏舟,这么一大堆人和货,得坐大商船。   这种商船通常每旬初发,所以他们等了几日。   眼下正是正月廿一,谢苗儿倒是不担心布,她担心陆怀海:“小少爷,你来得及进京吗?会不会误了时日?”   陆怀海答:“不急,期限定在了四月末。”   谢苗儿掰着指头算了算,还有三个多月,是来得及的,才放下心来。   问完,她悄悄退开了,去找陆虹说话。   陆怀海到底是个男人,没那么容易察觉谢苗儿微妙的变化。   从前有事无事,她总爱凑在他身边,但现在若是无事,她是决计不会再呆在他旁边了。   陆虹倒是发现了些不同寻常之处。   不过她年纪比谢苗儿还小些,爹死的还早,连拿父母做参考都不可能,如果说谢苗儿是七窍开了六窍,那她就是真正的一窍不通,想不到男女之事上头去。   她只指着不远处惊道:“哇,苗儿你瞧!”   码头将近,漫长蜿蜒的运河有如从天际降下的白练,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在他们面前展开了。   谢苗儿眼珠都快定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大运河。   她原以为自己看过了海,再看运河,心中不会再有太多波澜起伏。   但她想错了。   浩渺浑浊的运河是和海完全不同的景象,放眼望去,她几乎看不到对岸。河面上船帆遍布,在风中招摇,就像擂动的一面面巨鼓,敲得她心怦怦直跳。   陆怀海适时在她面前停住了脚步,道:“走吧。”   谢苗儿才回过神,她揪紧自己的袖子,低下了头:“好。”   足有两层楼高的宝船停在了码头,行脚商和羁旅客们行色匆匆,在船工的指引下上船。   这艘船不算船工,都能乘百来号人。   谢苗儿和陆怀海这一行人是笔大生意,船工殷勤领他们走上船舷,“您几位小心脚下,对,往这边走,船头颠簸,您定下后,我们特地留了船尾的舱位……”   引得路过的行脚商不屑冷哼:“见钱眼开的东西,呸。”   船工回嘴:“等你哪日有钱了,不用住那下等的通铺,我照样倒履相迎!”   两人吵了起来,脏话连篇。   船上比陆上乱多了,这样的场面是谢苗儿没有见过的。   而陆怀海在行伍中待过,这些粗言鄙语放在军中着实不算什么,他不觉得多刺耳,不过还是顾念着谢苗儿和堂妹是女子,出声打断了他们的骂战。   船工收敛了许多,只顾带着他们上楼。   待到人都各归其位了,偌大的船只也终于发动。船锚松开,船工们呼喊着整齐的号子,带着满船的人和货齐齐离开了岸边。   直到这时,谢苗儿才有了离开陆地的惶恐和新鲜。   新鲜的感觉没撑上半日便消散了。   即使做好了心里准备,船上的生活也仍旧是不舒适的。   谢苗儿简直都无法想象,在船舱下面,那些挤在通铺的人该如何生活。   她晕船晕得厉害,靠药和薄荷脑续命,一日日算着过,每天都在算到下一站停泊的地方还要多久。   这天,陆怀海却突然敲开了她的舱门。   其实从谢苗儿冷静下来之后,她已经尽量控制自己不去寻他。   他们都很忙,顾及不到太多。   船上鱼龙混杂,谢苗儿一日三趟地带着人清点物什,又恐船上潮气湿重损坏布匹,日日都要翻腾察看,货箱里的石灰也要常换。   陆怀海更是没闲着,像他这般年纪轻轻爹就退休离任的不多,不少人都是到三四十岁上才袭职,他们的拳脚功夫熬都熬出来了。   到了都督府要进行武艺比试,陆怀海虽自信,但并不轻敌,这些日子也很勤勉。   所以他的突然造访,让谢苗儿微微有些吃惊。   “怎么了?”她问。   陆怀海问她:“之前给你的哨子还在吗?”   谢苗儿点头,从衣襟里牵出一根红线:“还在。”   走廊里人多眼杂,陆怀海回头望了一眼,既而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谢苗儿:“我们进去说。”   他的话音严肃,叫谢苗儿也绷紧了弦。   舱房中,陆怀海的手放在自己膝头,正色问她:“可还记得我们来的路上,借宿驿站的第一晚,碰见的那两个彪形大汉?”   作者有话说:   这是5.8的更新,5.9还是晚上十点,不鸽。   重生这件事始终是女鹅的心结,早晚要打开的,打开了才能更坦诚地贴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狗式面包 2瓶;小看怡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谢苗儿努力回想, 依旧茫然:“没有。”   陆怀海道:“那日在楼梯上,有两人与我们擦身而过,他们的脚步不同寻常, 我着心留意了, 是倭人。”   闻言, 谢苗儿一惊:“倭人?倭人怎么都跑到这里来了?”   对于他的判断,谢苗儿不假思索地便相信了,原还打算和她多解释两句的陆怀海顿了顿, 道:“不算稀奇, 这两年来,一向多有倭寇流窜, 他们同山匪无异,势力散乱, 十几人几十人一群,还有自己的据点。”   这些谢苗儿也是清楚的。海那边的岛国一乱,他们的武士便渡海来打劫作乱,渡海本身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他们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活着回去的事情,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普通人很难招架。   谢苗儿心下一紧:“那他们为何堂而皇之地出现了驿站中?”   “不止, ”陆怀海摇了摇头:“昨夜,我在船上再次看到了那两人。”   谢苗儿倒吸一口凉气:“怎会如此!船家怎会把来历不明的人放上来?”   “他们能自如行走, 定是有自己的法子, ”陆怀海道:“我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你多加小心。”   谢苗儿还是很乐观的:“我会的。不过船上这么多人, 他们只有两人, 就算想要作乱, 恐也没有那么容易。”   陆怀海却本能地对于这样的巧合保持了警惕,他说:“这段时间,我会叫护卫们多看顾你这边。”   他也会多留心。   重活一遭,谢苗儿还是很惜命的,应下后又道:“那小少爷,你现在如何打算?”   “我会盯住他们。”陆怀海道。   见过了倭寇的残忍手段之后,他不会对任何一个倭人抱有侥幸心理。他们花大功夫隐姓埋名上了商船,肯定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谢苗儿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袖摆,很快又慌忙松开了,她说:“好,你也一定要小心啊!”   她的印象中,陆怀海进京袭职这一趟是没发生什么波折,一路都很顺利。   是细枝末节没有被载入史册,还是说,因为她的出现,事情已经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了?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她。   谢苗儿忽然惶恐了起来,她加重了语调,再次强调:“一定要小心。”   陆怀海垂眸,瞧见她紧紧纠缠在一起的十指,轻笑道:“我会的。”   ——   船行至嘉兴,短暂地在码头停靠了半天。   船上的淡水、物资皆需要补给,哪怕不在这里下船,船上诸人也都迫不及待地想要下去散散。   在大河上晃久了,再踩在平稳的土地上反倒会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谢苗儿差点脸朝下亲吻大地,幸好陆怀海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   这种被他一直关注着的感觉让谢苗儿很不好意思:“你……”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那俩头戴兜帽的倭人也下了船,从他们身边擦过的时候,其中一人好似还回头瞧了他们一眼。   他的眼睛有如鹰隼毒蛇,谢苗儿立时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陆怀海不动声色地走了两步,绕到了谢苗儿身侧,正好隔在了她与那两人身前,不经意间和其中高个儿那位撞上。   砰——有个乌黑的东西掉了下来,再多滚两圈就要叫掉进河中。   高个儿飞快俯过身,拾起那令牌模样的物件揣入袖中,一面朝挡在他身前的陆怀海笑了笑,张嘴就是一口标准的官话。   “请让让——”   陆怀海未置一词,侧身让出了条路。   等他们走远,谢苗儿悄声道:“口音完全听不出来。”   陆怀海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他们的背影,转而朝谢苗儿道:“走,我们回船上。”   甲板上,除了几个船工趁着停泊在角落里推牌九,大多数人都下船透风了。   陆怀海把随行的护卫全叫了来,叫他们提起精神来。   那京商周起隆也没下船,见他们聚堆,他叼着烟斗凑了过来,边走边道:“放心吧,这班船我走了没有一百回也有几十趟了,能有什么事儿。陆兄弟,你这是头回出远门吧,怪道如此谨慎。男儿还是要多长些见识。”   有倭人潜藏,这件事情陆怀海没有证据,如若不然,直接告诉这艘船上的伙长就好了,关键那倭人小心得很,这两日没有露出什么马脚。   陆怀海会和谢苗儿说,是因为知道她会笃信他的判断,旁人他可没心情解释。   于是他只扫了那周起隆一眼,没有多言。   谢苗儿却反唇相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这个小娘子都懂得的道理,周叔吃的盐米更多,怎么会不明白。”   周起隆没逞到口舌之快,悻悻走了。   待任务分派妥当,众人散去,陆怀海拉住要回舱房的谢苗儿,饶有兴致地问她:“学会呛人了?”   谢苗儿白他一眼,道:“那姓周的刚是在阴阳怪气你呢,你倒好脾气,不恼。”   但她恼了。   这是又生气了,陆怀海唇角微弯:“我为何要在乎旁人的看法?”   谢苗儿一噎,道:“那下回不帮你讲话了。”   也不知她哪个举动又戳在了陆怀海的笑穴,他眼睛里的笑意多得要溢出来,谢苗儿看了简直莫名其妙。   不过,陆怀海很快便正色下来,他从袖中掏出一把只比巴掌略长些的短刀,直接抛给了谢苗儿。   “无论是我,还是护卫,总有鞭长莫及的时候,带上防身,”他说得很严肃:“试试。”   谢苗儿沉下心来,握住刀柄把它拔了出来。寒光瑟瑟,连菜刀都没有摸过的她手心都出汗了。   她好奇地摩挲着羊皮裹着的刀柄:“有如此危险吗?   陆怀海漫不经心地转着刀鞘玩儿,他说:“有备无患。”   说完,他以刀鞘为例,教了谢苗儿几个小花招。   谢苗儿学东西一向很快,见状,陆怀海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进而又教了她几招。   “用巧劲,别使蛮力。”   “狠一点。”   陆虹瞧见,也凑了过来,但她显然就没有谢苗儿领悟得快,打了自己好多次手。   她又不敢缠着陆怀海,只敢缠着谢苗儿要她教。   谢苗儿趁势和陆虹一起溜得飞快。   她的背影上似乎就写着避之不及四个大字,这回,陆怀海终于发觉出不对味来。   从哪日起,她开始没那么黏他了?   ——   过了嘉兴,商船重新起航。   为满足漕运的需求,运河开凿得极宽,站在船舷上,几乎都要看不见对岸的景象。再大的船在这里,都显得不起眼。   此处尤甚,运河在此连通了江湖,河岸宽广,水流湍急。等到夜幕降临,渔灯初上,大的商船附近,亦星罗棋布着许多小货船,比岸上的码头还要热闹许多。   前面马上就是江河交汇处,水势急险,舵工们严阵以待,整齐划一的号子喊得震天响。   变故突生。   风浪中,若干不起眼的小船紧紧贴向了这艘大商船,就像雨后林中的藤蔓,沿着大树悄然爬升,疯狂攫取大树的生命。   无人在意的角落,血浸透了舱壁。   一个瘦高个儿潜入了舵楼,一刀割断了伙长的咽喉。   暮色四合,天地间昏昏然难辨光影。   商船定在了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上。   风雨如晦,熊熊火光映在江面,转眼便在瓢泼大雨中熄灭得彻底,三两成对的倭人武士里应外合,借由船板上抛下的绳索,飞快地攀上了这艘大船。   鲜红的颜色终于漫过了舵楼。   刀兵声渐起。   冰冷的弯刀刺进胸膛,挣扎呼救之声此起彼伏,甲板被慌乱无措之人踏得震天响,甚至还有被逼上绝路的人跳下了河。   船帆肆无忌惮地在狂风之中鼓动,愈演愈烈。   雨停的时候,天亮了。   绝境中,面对迎面砍来的倭刀,南来北往的旅客在主心骨的作用下拧做了一股绳,在鲜血中撕出了生路。   这一小撮倭寇见势不妙,放弃了到嘴的肥肉,泥牛入海般跳入河中消失了。   霎时间,劫后余生的旅客和船工们,欢喜者有之,为枉死的同伴痛哭者有之,精疲力尽的陆怀海却没有来得及沉沦进任何一种情绪当中,他几乎立时便转向了船尾的舱室。   ——女眷们三三两两地躲进了这里,谢苗儿也不例外。   她一定受惊了,要好好安抚她,陆怀海想。   直到他穿过舱门,见到本该护在她身边那两个护卫尸体。   上扬的热血,尽数冷了下来。 第43章   夤夜。   不知是风雨欲来还是什么原因, 分明是初春时节,却闷热得有如处暑时分。   谢苗儿辗转反侧,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她, 让她难以成眠。旁边的月窗有一下没一下的给她打着扇子。   她心里的不安在方才已经得到了验证。   陆怀海深夜行色匆匆地造访, 叫她们停在舱房中, 除非他再来,否则不要出去。   他似乎在悄悄跟踪着什么人,谢苗儿隐隐有些猜测, 却没有强拉住他问个清楚。   显然不是适合一探究竟的时候。   实在是躺不下去了, 谢苗儿翻身坐起,把陆怀海先前给她的哨子和短刀全摸了出来, 又和月窗一起把窗户给堵死了。   月窗是不知内情的,她更是担忧, 压低了声音问:“姨娘,是出了什么事吗?”   都这个时候了,谢苗儿没瞒她:“船上潜藏了倭寇。”   月窗眼睛都睁圆了,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可是惊讶的声音还是从指缝间逸了出来。   她没来得及震惊多久,舱房外,脚步声已经传了进来, 纷乱嘈杂,震得人心神不宁。   陆怀海来了第二次, 他抽身出来, 和几个陆家的护卫一起,拉扯着她们两个还有隔壁的陆虹, 直接飞身跃上了舱顶, 从舱顶一路往船尾跑。   雨已经落了下来, 谢苗儿来不及为混杂着血腥气的潮湿气味而惊诧,因为在舱顶狂奔,她能很清楚地在余光中看见甲板上的情况。   约莫三十来个倭人,他们背挎长刀,攀着绳索往船上爬,有不少已经上来了,手提油灯在船舷上巡夜的船工,有的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情况,就已经被一刀捅破了肚肠。   若非曾在梦中遥遥见识过战场的可怖,谢苗儿恐怕已经要被底下的场景吓晕过去了,月窗还好些,贫苦人家长大,陆虹却是连杀鸡杀鸭都没见过的,此时已经晕了过去,被护卫直接背在了背上。   陆怀海神情冷峻,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把她们送进船尾的甲板下——大船为保证行船平稳,最底下通常都会有一层放置砂石来压仓。   倭寇既是寇,那必为图财而来,砂石不值钱,这里相对安全。   陆怀海留下了四人保护她们,谢苗儿却道:“不用这么多人,我们在这里藏身,不如你在外面危险。你们若出事,我们还能跑到哪里去呢?”   她并不冷静,方才几乎是被陆怀海拖着在跑,话说得又急又喘,陆怀海深深望了她一眼。   一切都在眼神里了,他很快转身,留了两人在她身边,随即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   看起来最靠得住的人走了,月窗立刻便惶恐起来,她无意识地攥住了谢苗儿的小臂:“姨娘……”   谢苗儿没好到哪去,她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恐惧,叫两个护卫大哥一起把陆虹搀了起来,后脑垫高,她再去掐她的人中,把她唤醒。   这个时候晕着实在是太危险了。   谢苗儿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情况并不好。   这艘船上大多是普通平民,除却陆怀海他们,恐怕连刀都凑不出来几把。渡海而来的倭寇都是武士,个个背着刀,是武艺精湛的穷凶极恶之徒……   她们身在船尾的最底层,甚至能听得见浪拍在船上的声音,至于甲板上的动静,却是浑然听不见了。   越是听不见越让人惶恐。   陆虹才醒,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后,哭了出来。   两个护卫之前谢苗儿见过,年长点的姓陈董,年轻些的姓杨,这两人现在看起来也很焦灼,怕是巴不得爬上去帮陆怀海。   手头必须得有事情做,谢苗儿想,不然吓都会把自己吓死。   于是她道:“小杨,董叔,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不如看看这里有没有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哪怕是找到根棍子防身呢?”   陆虹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起身道:“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小杨本还想解释一下他们都有剑,老董却按住了他。   老董仿佛懂了谢苗儿的意思,若有所思道:“明白了。”   几人走在砂石上,倒真的找到了些有用的东西,船只休整时换下的一些木材和铁钉都在这里。   三个女子各拿了根,聊胜于无。   老董看着这些物什,却有了旁的想法:“我们可以把来的路钉上,这样若被倭寇发觉,也好多扛一会儿。”   月窗眼睛一亮:“这是个好办法!”   谢苗儿一瞬间也觉得可行,可她很快便回过神来,严肃道:“这样不可。肯定不止我们会想到这里可以暂避,若船上有其他人往我们这里逃,如此岂不是把他们活命的路也堵死了?”   这个方面老董并不是没有想到,他的任务是保护她们,旁人与他无干,不过既然谢苗儿说了,倒也没再说什么。   仿佛正应了谢苗儿的说法,下来的楼梯上传来了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几人登时汗毛竖起,老董和小杨护在了最前面,老董经验最足,侧耳听了一会儿,道:“应该是不会武的人。”   他这么说,大家才稍安下心,直到那块板子被掀开,从上面仓皇下来几个女子。   见谢苗儿她们,还有两个拿剑的男人,她们更是吓了一跳,好在谢苗儿及时出声解释,她们才安心。   站在最前面的妇人眼泪汪汪:“死了……我夫君死了……”   小杨上去悄悄检查了一下情况,重新把船板封好。   老董一直在谢苗儿她们身边寸步不离。   下来了五六个女人,都是妇人打扮,透过她们哭哭啼啼的话语,谢苗儿终于了解到了一些船上外面的情况。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扣在掌心,一动不动地听她们说。   “好多人……他们一个个去敲房门,然后把开门的人给杀了……后面的人看到,不敢开门,堵死门,他们就砸……”   “船上到处都是人在跑,有一个穿黑衣服的年轻男人,带着手下和他们打,其他男人看到了,和他一起……”   谢苗儿连呼吸都放轻了:“然后呢,然后呢,他们怎样了?”   说话的是这几个妇人里年轻些的那个,她生得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受到的惊吓最小,还能逻辑清楚地说话:“他很厉害,杀了好几个倭人,其他人看到了都跟着他,他好像会排兵布阵,一时没落下风。再往后我便不知了,这位夫人的丈夫会武,送她躲下来,我们便沾光一起跑。”   谢苗儿知道的,陆怀海之所以战功赫赫、青史留名,绝不是因为他有匹夫之勇。再如何武艺高强,也绝做不到一人能挡一军。   她发自心底的相信他可以,可又不可避免地为他担心。   年轻妇人瞧见她的神情,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抓住了她的手,道:“那人是同你们一起的对吧,我之前在船上看到过你们同行。”   陆虹替谢苗儿回答了,道:“是的,他是我的堂哥。”   年轻妇人莞尔一笑,没再说话,松开了谢苗儿的手。   说起来,她也是心大,还能够笑出来。   只是很快就没人能笑得出来了。   这座仓房斜上方连通着底层的通铺,有刀劈斧凿的动静从那边传来,声音之大,叫众人吓得凑作了一团。   再冷静,谢苗儿如今也就十五六。她抬头看了一眼两个护卫,心情稍微安定了一些。   木质的舱壁被砍开了,老董和小杨警惕地护在谢苗儿她们身前。   “他奶奶的,真狠……”   隐隐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紧接着,四个异族打扮的男人踏破了舱壁,从另一端走进了她们藏身的地方。   发觉这儿有人,打头的那个眯起了眼,笑道:“哦?遇到藏起来的小羊羔了。”   见到是他,谢苗儿瞳孔微缩,紧紧扒住了手中的木棍不放——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那把短刀在她手中和玩具没有区别,除非她能出其不意,否则根本伤不到人,所以她一直将它藏着。   这个男人现在没有带兜帽,可是这个身形和语气,分明就是之前到嘉兴时,从她和陆怀海身边擦身而过的那个人。   怪不得他一张嘴就是官话,怪不得他们有身份上船住店……   看他长相,分明就不是倭人!   这种人比真正的倭寇更可恶。   而这人身后的三个手下已经和两个护卫缠斗起来了,他却不紧不慢地朝着女人们走来,欣赏着她们表情里的紧张和惶恐。   不行……不能这样……   谢苗儿也不知自己哪里爆发出来的胆气,抓了把砂石用尽全身的力气掷向了他,其他女人见状,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不再往后一个劲地退,拿出了螳臂当车的架势,一个个抓牢了棍子要去打他。   无异于蚊子咬大象。   可蚊子多了也是很烦人的。   护卫那边,老董和小杨心有旁骛,一直在想脱身护在她们身边,难免就落了下乘。老董还好些,他原是行伍出身,也算跟随陆湃章多年,小杨却没他功夫好,已经吃了那三个倭人好几招了。   不拖后腿已经是谢苗儿她们的极限了,见此情景,谢苗儿急得头皮发麻,却无可奈何,而那个假倭人已经逼近在她身前。   他面带戏谑:“小美人,你在等谁?”   这个假倭人一边说着,一边反手把打过来的几根木棍都折断了:“在等你的小郎君吗?”   谢苗儿极其狠地掐住了自己的掌心,用疼痛叫自己保持理智。   不可以慌,不可以怕。   灵光一闪间,她生了急智,连开口说话都显得比平时更干脆了:“那你们呢?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总不能是来抢砂子吧?”   这句话原本是为了拖延时间,可是谢苗儿忽然就在自己的点拨下想通了,她站定了,一步也不退:“我们是逃到这里,你们也是。”   倒真叫她猜中了。   假倭人冷笑一声,抬手让手下停下缠斗,脱身出来的老董和小杨顾不上自己的伤口,直接扑到了谢苗儿和陆虹身前,护住她们。   “是,你的小郎君有点本事,我只图财,血战到底什么的……”假倭人的嘴角牵起一丝狞笑:“让那些人去就好了,我避避风头,带着钱走就够了。”   谢苗儿深吸一口气:“那你还不快跑,等着人一会儿来找我们,把你包围在这里吗?”   假倭人不紧不慢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咯吱咯吱,在漆黑的仓房中显得格外刺耳:“没那么急,他们还没被杀光呢,我杀几个美人陪他们上路,也不算亏待他们,到时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都得夸我体贴。”   他嘴里的他们应该就是在上面的倭寇吧……   和这种人离这么近,谢苗儿都怕老天降下天雷劈死他殃及自己。   谢苗儿避开他蛇信般的视线,望着地面,一字一顿道:“别杀我们。”   半蹲在地上的小杨忽然艰难站起,挡在她们身前,“呸!你这卖国贼,先过我这关!”   假倭人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他仰天大笑,既而对谢苗儿道:“不杀你,凭什么?”   说着,他已经拔出了刀,凌空一挥,削掉了几个妇人的发髻。   从死亡边缘擦过,哭叫声霎时此起彼伏,而这假倭人还颇有些好整以暇的意味,还朝谢苗儿比了个“请”的手势。   这个人毫无道德观念,谢苗儿知道,下一瞬他真的会毫无负担地削掉她们的脑袋。   即使有护卫,又真的能拖到甲板上的人发觉她们这里出事了吗?   都是人,不是神仙,陆怀海他们本身就是在生死搏斗,如何能注意到倭寇中少了区区四个人?   于是,谢苗儿掏出了最后的筹码,她不知道这个筹码有没有用,可她还是拿出来了。   哪怕是拖延一会儿呢?   “这是金麟商行的商票,三千两。但是必须本人去兑,你可以带我走。你不是说你是图财而来吗,你若把我们杀了,把我杀了,这银票也兑不了,我会把它撕毁。”   ——其实她根本兑不了,这是陆怀海放在她这儿保管的。陆家忧心他进京袭职需要打点,把所有现银和活钱都兑成了银票让他带上。   假倭人的眼中出现了一丝没来由的兴奋,与其说他对三千两感兴趣,不如说对谢苗儿更感兴趣,他居然应下了。   “不——”   陆虹和月窗见状,要扑向谢苗儿,却都被那假倭人的刀柄击退了   尽管受了伤,两个护卫却不可能会坐视不理,可他们很快便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   蚀骨的酸胀遍袭全身,他们不受控制地软倒在地,鼻眼中渗出了黑血,面庞乌青。   老董和小杨一大一小,圆睁着眼,死不瞑目。   谢苗儿脸色煞白。   她忽然发觉,她好像在情急之下,做了一个很危险、很危险的决定。   ——   不知敌友的血把陆怀海的黑衣染得更深了。   他面色铁青,蹲下身探过两人的鼻息。   陆虹满脸都是泪,她朝他奔过来,没几步就趔趄在地,哭道:“大哥,苗儿被那坏人打晕带走了。”   而那娃娃脸的妇人见他来,不待他问一句,便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方才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部说了一遍。   陆怀海追问:“他们走了多久?从哪里出去的?”   娃娃脸妇人给他指路,他们不是从她们来的地方出去的,好似有一条不为人知的通道可以直接下水。   陆怀海立时带人顺着痕迹追了出去。   果然,这里有一个阀门,已经被凿开了,还有原本搁置的小帆船的痕迹。   陆怀海回到船弦,找来千里镜。可水面茫茫,今夜还下过大雨,目力能及的范畴实在太小。   作乱的雨再来了,打在镜片上,打在他的血衣上,他的脚下渐渐聚集了一滩绯泊,似乎是老天要替他洗刷身上的血腥。   知晓了情况的船工来劝他:“别找了,估计是凶多吉少,今夜必定要起风浪,这里与江和湖交汇,他们的小船能不能渡上岸都另说呢。”   方才这一遭已经是过命的交谊了,是以船工好心提醒。   陆怀海终于放下了千里镜,他转过身,双眼赤红,脖颈间青筋肉眼可见的浮起,开口却是极冷静的。   他说:“替我寻一尾船来。”   就在此时,他的背后,一声哨响穿过骤雨,清泠泠地破空而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写上头了,来晚了一点抱歉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笑作春温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另一边, 谢苗儿还没来得及为两个护卫的倒下而惊骇,她的后颈便结结实实吃了一个手刀,整个人晕了过去。   不知是喝了冷风还是什么原因, 她的脑子比身体清醒得更快, 尚没有力气抬起眼帘的时候, 意识便已经回笼,开始思考。   她被人带走了?这些人要带她去哪里?   剧烈的摇晃中,谢苗儿下意识想要睁开眼。   不过她忍住了。   谢苗儿想, 只要她还晕着, 或许这伙人对她的警惕会小一些。   于是她仍旧紧闭着眼,装晕, 然后悄悄竖起耳朵去听旁边的动静。   “选的什么鬼日子?”   “这话说的,谁打家劫舍选在大晴天?”   “他娘的真倒霉, 碰上了硬茬……”   “他那是个什么阵法?”   ……   谢苗儿仔细听着,试图从中找到有用的讯息。   倭人叽里呱啦的话她是听不懂的,除了先前那个打头的假倭人以外,应该还有一个是邕朝人。   他们四个人用两种语言居然能聊起来,不过都是东骂一句西扯一句,除了发泄情绪以外没有任何的价值。   谢苗儿只能勉强连起一些有用的内容——   两个人潜上船,他们杀了伙长和两个舵工停下船, 以便倭寇靠近上船打劫,原本打算和之前一样, 杀人越货再凿穿船壁, 伪装成遇到风浪沉船,毁尸灭迹。   这样的勾当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只是这回碰到了陆怀海。   人都是有血性的, 何况生死关头, 船工做惯苦力身强体壮,船上其他旅客也不少南来北往地跑,人数亦是倭寇的数倍,他们被组织起来后,朝倭寇狠狠反扑了回去。   谢苗儿听着,心道,他们确实倒霉,犯在了陆怀海手上,“有幸”成为葬在他手里的一员。   旁人的口述都叫她心惊胆战,也不知他这回有没有受伤……   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他,谢苗儿着实被自己的念头惊了一惊。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把冗余的念头抛出了脑海。   茫茫江湖,这里是四通八达的交汇处,她不能就这样被带走了。   她得让陆怀海知道她在哪里,他才能来救她。   谢苗儿悄悄动了动自己的手腕。   他们的对话没有停下,说明她的动作没有被发现。   谢苗儿已经发觉自己被带上了一尾小船,从风刮过她脸庞的方向来判断,她大概是被搁在了船尾,那四个人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浪头掀过,小船一阵剧烈的颠簸,谢苗儿闭着眼睛,趁势往外滚了一滚,侧过了身。   “喂,那女的要掉下去了。”   “掉不下去,你不是把她绑在了桅杆下吗?怎么,你还担心人家多喝了两口河水?”   一阵笑闹。   这一票虽然没有干成,但是死得又不是他们,所以直到此时,这几个人心情并不差。   谢苗儿确确实实呛了好几口水,这让她的神智更为清明。   那只粗制滥造、除了声音大没什么优点的哨子,已经从她的衣襟滑落出来了。   赌一把……   说时迟那时快,谢苗儿拿起哨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朝身前猛地一吹——   吹得太用力,她自己的耳朵都在痛。   她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   她不知道自己醒得够不够及时,有没有被带出去太远,陆怀海又是否能听见这哨音。   总得试一试,大不了被这些人气急败坏丢到河里去。   若无知无觉地就这么被掳走了,天大地大,他如何找得到她。   到时候也是死路一条。   坐在船头那四个人他们没聋,当然发现谢苗儿干了什么。   “装晕?”   假倭人乔允通终于把目光转向了缩在船角的谢苗儿,眼中闪过危险的光:“比我想象中的还有意思。”   他将手探向谢苗儿,径直扯断了红绳,将哨子拿在掌中把玩。   他身后的倭人要急躁许多,来势汹汹地撸起袖子就要朝谢苗儿挥拳,被乔允通伸手拦下。   “打坏了就不好玩了。”他说。   绳子是直接在谢苗儿脖子上勒断的,带出了一条细细的红痕,谢苗儿却顾不上这点痛,她努力保持着冷静,甚至还分出神去忖度他们的表情。   除了惊讶,他们的眼睛里是有慌乱的。   如果他们已经带着她走得够远了,这个时候何必要慌。   那就好办了,谢苗儿昂起头,她反问道:“你要杀了我吗?”   她的话极其冷静,甚至是一字一顿地往外冒:“可是方位已经暴露了,不如留我一命,到时候被人找上门来,没准还能用我做人质。”   “这就是你给自己留的后路?”乔允通道。   谢苗儿知道,自己的小花招充其量是一点急智,一力降十会,她只是在挣扎罢了。   可上岸的鱼都会挣扎,要她痛痛快快死是不可能的。   何况她好不容易再活这一次。   “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你为何会觉得自己够分量让人来追、让人来救?”   乔允通打量着她的脸,随手将哨子抛入河中:“知道一个倭人的脑袋值多少钱吗?没有五十也有一百两!船上那二十几个没逃掉的,你那郎君估计是个军户,今夜之奇功够他去换十几个美人来,要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救你这黄毛丫头作甚?”   唯独这一点,谢苗儿丝毫不会动摇。听了这么一长串,她反倒更安心了。   “你若想杀我,不会与我说这么多。”   乔允通怕死,偏偏又干的是刀尖上行走、虎口里夺食的活儿,如果他确信背着观音菩萨能保命,他估计恨不得把自己变成菩萨手里的净瓶,何况谢苗儿说得有三分道理。   他冷笑一声,没有回应谢苗儿的话,直接劈手将她再度打晕了过去。   这次下手要狠辣许多,她白净的颈间瞬间淤紫了一片。   ——   哨音破空而来,陆怀海脸上原本有些灰败的神色一扫而空。   他翻过勾阑,重新拿起千里镜。这一次有了具体的方向,倒真让他发现了微茫的那个小点。   船工眯眼也瞧着那个方向,他低头一看罗盘,道:“陆兄弟,他们这是朝我们来时的反方向跑回去了。”   陆怀海飞身跃回了船弦,“回嘉兴了?”   船工道:“是的,这个方向绝对是回嘉兴无疑。”   知道是要去哪就好办了,陆怀海沉吟,既而问道:“他们有无可能虚晃一枪,转而去其他地方?”   船工答:“往日风平浪静还好,今夜波涛震天,绕远路上岸必死无疑。”   如此的话……陆怀海捏紧了拳头。   伙长和一个舵工都被人杀害,还好舵工不止一个,现在在掌舵的曹舵工当时换值,在底下睡觉,逃过一劫,眼下他一面掌舵,一面还冒着冷汗。   见有人来找,曹舵工道:“不必你说,我们本就是要回嘉兴靠岸的。只有回去最近了。”   嘉兴口岸繁多,那假倭人既然选择回去,定然是本就在那处有安排,最好的办法是赶在他们靠岸之前抵达,然后找到他们停泊的码头,否则怕是不好找。   若是游回去能比船开得快,陆怀海是想跳下去的,只是……   胸中像是有一团火,堵得他口不能言。   他朝曹舵工抱了抱拳,没说什么,转身走回到甲板上。   雨没停,血没有机会凝固,顺着地势的高低流淌着,浸着东倒西歪的尸骸。   受伤的旅客和船工已经被拖回了舱房照顾,倭寇的尸体当然没人管它,至于那些惨死的人,无论他们是否还有亲朋,船上的其他人都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尸体被雨水浸泡,都尽力拉了回来。   陆怀海要来了船上的简易舆图——舆图不是普通人能够企及的,哪怕是商船,使用的舆图也很草率,更多时候都是凭伙长和舵工的记忆去走。   还好,陆怀海先前加入孟乘的队伍,半年间追剿倭寇,无论是亲眼所见的地形还是军中使用的舆图,他都牢牢地记下了。   陆怀海生硬地请来老船工,凭老船工的口述,他直接在桌板上划出蜿蜒的岸线,一座座码头问过去,昏黄的油灯下,他神情冷然,眼睛死死盯着这些码头,从中剔除下了码头不好逃窜的。   最后,陆怀海圈出了其中的七个。   笃笃——   有人敲门。   门外那个娃娃脸的妇人施施然走了进来。   娃娃脸夫人叫唐瑜,她自报家门、直抒来意:“我姓唐,嘉兴知府唐百川是我父亲。你要救人对不对,我也想救她。方才若不是她,我们几个女人估计真死在下面了。”   陆怀海这才抬起头来。   他的眼神比刚刚同那些倭寇作战时还要尖锐,唐瑜微吃了一惊,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她身边的丫鬟赶忙扶住了她。   陆怀海并没有直接就相信她,他问道:“知府千金,如何会坐这种商船?”   唐瑜倒是很震惊他这个时候理智还在,道:“涉及私隐,我不便回答。不过你姑且信我一信,总没有坏处,等到了嘉兴,你需要我帮什么忙,尽管说来,能帮的我都会帮的。”   她并非夸海口。   商船连夜返回嘉兴,天刚蒙蒙亮就抵达了码头。   甫一靠岸,唐瑜便遣人去找她爹唐知府。   唐知府还没来得及为女儿的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而震惊,商船上发生的惨案便让他火速想起了这两年间失踪的船只……   他那没戴在脑袋上的乌纱帽一抖。   与此同时,在唐瑜的传递之下,被陆怀海圈出的那七座码头,其中六座都被人极其迅速地把守了起来。   渔网若是封死了,那鱼也进不来了。   剩下的那一个码头,就是陆怀海留给他们的破口。   ——   因为有海禁,许多原本可以走海运运送的粮草货物只能走漕运。这倒是让运河更加繁荣了,热闹的时候甚至会“堵船”。   沿岸码头很多,大船小船同样极多,摇橹扬帆的声音嘈杂,连朝身边的人说话都得扯嗓子,才能叫彼此听清楚。   纵有千里目,也无法从中注意到一艘不起眼的小船。   “前面的码头都不对劲,有许多穿黑袍皂衣的人守着。”   “再往前看看。”   乔允通并不意外这一点。   他们的行踪被发现了,大船怎么也比他们的小船行得快,消息传到府城,恐怕早就开始戒严抓他们了。   “乔哥,再往前吗?”   “往前,这里不能上岸。”   越往前他们心情越沉痛,直到发现不远处的那个南埠码头——他们计划中剩下的最后那个码头,远远望去,除了往来的商人以外,并没有人守着。   “估计是那些狗娘养的还来不及布置到这里呢,乔哥,我们快些过去吧!”   乔允通眼眸微缩,望向了南埠码头的方向。   会是生路吗?   他低头,打量了还在晕厥中的谢苗儿一眼。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越千歌 20瓶;~小朋友~ 10瓶;41819850 5瓶;胡萝北 3瓶;狗式面包 2瓶;小看怡情、沐子觅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开春了, 河面上最后一点浮冰也已化开。清早的南埠码头上,往来船只络绎不绝。   十几个身着便装的男子,分头潜藏在码头的各个地方, 有假装扛大包的, 有假装招揽生意的, 还有端着大瓷碗,在矮桌边有模有样喝着粗茶的。   陆怀海带着斗笠,半遮住自己的一张脸, 混在了人群中, 用心观察每一个从船上走下的人的面孔。   那个假倭人的身形体貌,他已经同唐知府派给他帮手的这批人知会过了。   这样的一伙人在逃窜, 甚至还牵连到多年间的沉船案,知府肯定会重视, 但是未必会信任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好在有了有唐知府的千金襄助,一切进展的都很顺利,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也是谢苗儿当日自己结下的善缘。   是好事。   陆怀海想,早一点布下局,就能早一点将她救出。   从昨夜到今晨,陆怀海水米未进, 也没合过眼,此时却仍保持着极度的亢奋和专注。   他把满副心神都投入在眼前的这片水域上, 不准许自己去想任何她已经被害的可能性。   又有几艘船停在了岸边。   旅途疲惫, 一张张充满倦意的面孔大同小异。   陆怀海已经记不清楚自己见过了多少张这样的脸了,难以避免的麻木浮上心头。   可转眼间, 他在熙攘的人群中瞥见了那假倭人的脸。   就像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 陆怀海刹那间清醒过来。   他甚至都不需要花什么力气去分辨这假倭人的模样, 因为他一点伪装都没有做,连之前曾戴在头上的兜帽都没了,只余一块网巾。他目光平静,脸上甚至还挂着似是而非的笑。   陆怀海心里咯噔一下。   他很快便懂这假倭人为何如此嚣张。   假倭人半搂着一个头颅低垂、状似沉睡的女子,几乎是用臂膀钳着她一起走。   同谢苗儿朝夕相处多时,尽管此时瞧不见她的脸,可是陆怀海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她的身形?   而假倭人的另一只手正虚虚停在谢苗儿的颈边,虎口处那一点不易察觉的寒茫,抵在她颈上血脉流淌着的地方。   虎口处捏着的是一枚针。   想到中毒身亡的老董和小杨,陆怀海顿住了脚。   而两人居然就这么遥遥对视上了。   乔允通也看见了陆怀海。   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唯有他们停下了脚步,当然很容易发觉彼此的存在。   乔允通笑而不语,只把虎口抵得离谢苗儿纤细的颈子更近了些,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陆怀海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此刻非但不能拿下此人,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   果不其然,陆怀海不过试探性地朝他走了两步,下一瞬,乔允通的手就掐住了谢苗儿的命门。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纵使谢苗儿现在意识昏沉,没有完全醒来,也依旧难受地剧烈咳嗽起来。   陆怀海从未觉得自己的血气如此上涌过。   他把拳头捏得嘎吱作响,用尽全身的自制力,才堪堪退后了几丈远。   至少,她还全须全尾地活着。   见状,乔允通满意地笑了,他自言自语道:“还真是好用呢……”   他和手下堂而皇之地离开了南埠码头。   为免打草惊蛇,陆怀海没有把其余便装的看守叫回来,而是独身一人,静默无声地朝着谢苗儿被带离的方向奔去。   而乔允通那边,出码头后,飞也似的和手下逃了,狡兔尚有三窟,他们在嘉兴多年,跑路的法子恐怕不止留了三条。   谢苗儿虽轻,不过长路无轻担,乔允通嫌钳着她麻烦,把她丢沙包似的丢给那个汉人手下扛了。   那手下把她顶在了肩上,一边背一边埋怨:“乔哥,还留着她吗?不如……”   他说着,拿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乔允通说:“她说得没错,做人质嘛,她还是好用的。留着吧。”   谢苗儿的小腹被硌得难受,她的上身几乎倒伏在此人的背上,他们逃得又急又快,方才她就被掐醒,此时难受得快呕出来了。   不过,无论多难受,只要还有一丝意识尚在,她就不会放弃思考。   那假倭人说她做人质好用,说明刚刚一定发生了什么。   电光火石间,谢苗儿明白了。   方才,他们一定遇到了陆怀海。   这个念头叫谢苗儿瞬间清醒。   他已经因为被她的性命威胁,错过了抓住他们的最佳时机。   她得做点什么。   她不知道这些贼寇会留她的命几天,越晚被陆怀海找到越危险。   ——   乔允通一起子人找来了马车,先把谢苗儿丢了进去。他们都不是怜香惜玉的人,任她扎扎实实地撞在了车壁上。   装晕的伎俩谢苗儿没用第二次。   用过的法子再用就不灵了。   所以这一回,她直接睁眼,捂着自己的心口倒在了角落里,打量着这座马车。   这马车并不小,甚至装饰称得上华丽,上面还有一些类似某些世家大族家纹的纹样。任谁看了都不会想到这里面居然藏着几个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   见谢苗儿醒了,乔允通睨她一眼,冷哼道:“这回不装了,小娘子?”   谢苗儿没说话。   她腮帮子鼓动,“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吐完,她听见了倭人捏拳头的声音,缩了一缩,既而矜持地拿帕子擦擦嘴,道:“不能怪我,我会晕车。”   “真晦气,差点没吐我一身。”   狭小的空间里,实在沤得慌,这几人不想闭在车里了,又恐谢苗儿再闹出和之前一样的把戏,把她手脚都捆了起来才放心坐到车驾外面。   谢苗儿窝在角落,垂着眼眸,一副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模样。   无人注意,她被捆在身后的手,正一下一下地蹭着车内的座椅。   那柄短刀还在她的衣袖中,没有被他们发现。   谢苗儿悄然打开手心,稳稳地接住了从袖筒中被“挤”出来的短刀,再如法炮制,把羊皮的刀鞘蹭落了。   她背着手,把刀鞘推到了座位下面遮掩,单手把刀柄按在了身后的车厢壁上,将刀刃立了起来。   谢苗儿咬紧牙关,闭上眼,将另一只手的掌心贴上刀刃,随即往一侧倒去。   掌心被利刃划开,皮肉翻卷,血淌了出来。   好疼。   谢苗儿抽着冷气,差点就叫出来了。   她艰难忍住,挪着身子往侧边靠。   马车不会是严丝合缝的,这座马车的外表华丽,实则更像一个粗制滥造的仿品。   她的手能感受到马车底下灌进来的风,方才俯身去吐的时候,她果然看见了座椅底下,车壁之间有一条明显的缝隙。   谢苗儿把身子尽量往那里倾斜,放任鲜血从那里淌出去,沿途滴落。   过了许久,她的手腕都发冷,好似血都已经流干了,马车才停下。   有人进来砍断了捆在她脚上的绳子,省得还得花力气扛这个宝贝疙瘩。   刀也早被谢苗儿推到了不起眼的角落,她很小心,尽量让血都流了出去,没有留在车厢中,淡淡的血腥气被秽物的气味遮盖,来人竟也没发觉不对劲。   走路用脚不用手,她手上的绳子无人理会。   做戏做全套,被带出去的时候,谢苗儿眼一闭心一横,假装摔倒,擦到了手心,把可疑的伤口也掩饰了过去。   摔跤扭到了手,他们这才解开了她手上的绳索。   岔子出得太多,叫差点暴露行踪的乔允通心情很不好,他同底下人吩咐道:“把她关到西边,派好人看守,除了送食水一概不许同她接触。”   手下讨好地道:“您这话说的,倒像她是个会飞的妖精似的。不过乔哥神通广大,任什么妖精也飞不过您的手掌心。”   被谢苗儿那声哨响差点坑惨了的乔允通,脸阴沉得能滴出水:“闭嘴。”   谢苗儿就这么一路被扭着手丢进了间柴房里。她甫一进去,铁锁就紧紧扣住了门,连窗户都被封死了。   能做的事情都做了,这个时候,谢苗儿只能指望她留下的痕迹被陆怀海早点发觉。   她很怕留在马车里的刀被发现。   眼下身处的小黑屋,竟已经是她这一天一夜里待过的最安稳的地方了。   四周静悄悄,仿佛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惊惧、忧怖……原先被谢苗儿强行压抑住的情绪,终于累积到了让她无法战胜的程度。   谢苗儿拣了块稍微干净点地地方,抱膝坐下,眼泪无声地从眼眶滑落。   她怕得要死。   后颈被击打过的地方很疼,而掌心被她自己弄出来的伤口尤甚。   假装摔的那一跤很结实,本就破口的掌中沾染了尘灰和砂石。   她只敢用手背擦擦眼泪了。   疼痛裹挟着疲倦汹涌而来,谢苗儿眼皮发沉,怎么也抬不起来,她已经累极,就这么倚在墙角睡了过去。   早春的天气,越睡越冷,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冻醒了。   谢苗儿打着寒战,徒劳无功再缩了缩,埋头把自己团成个球。   可是这间屋子原本不是黑黢黢的吗?她怎么感觉有光照了进来?   谢苗儿狐疑地抬起头。   她看见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出现在了眼前。   门户已被打开,朦胧月光映在他背后。   美好得像梦,谢苗儿困惑地揉了揉眼,直到听见他说——   “抱歉,我来晚了。”   作者有话说:   快给我抱她!!!!   ——   白天事情太多啦,以后改成晚11点更新,嘤嘤,今天码一半还停电了_(:з”∠)_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游惑你乖乖躺着我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老生气 20瓶;欣欣 10瓶;朻安、占林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和过年那天别无二致。   他披着漫身的月光, 来到了她眼前。   谢苗儿用力眨眨眼,企图以此来分辨到底是梦是幻。   直到,她保持着抱膝坐着的姿势, 被陆怀海整个抱了起来。   她就这么陷进了他的怀里。   少年人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春衫, 一路熨帖到她胸口。   听着他胸膛中有力的心跳, 谢苗儿一阵恍惚,她抬眼,指尖试探性的点了点他的下巴。   梦没有这么真实。她低低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尽管仍身在敌营, 还没有逃出去, 可是谢苗儿先前的惶恐与害怕,在他出现的瞬间就已一扫而空。   她终于有了一种回到了尘世的感觉。   而软玉温香在怀, 陆怀海却一丝旖旎的心情也无。   她身上一点热乎气都没有,摸他下巴的小手冰冰凉凉, 连说话都有气没力,不知道遭了多少罪。   还有那断断续续的血迹……   他原担心的是她受了重伤,血不受控制地流下,可是只用见她一眼,他便明白了,那怕是她的故意为之。   陆怀海抱紧了她,飞身上墙, 一边低垂下黯沉的眼眸去看她。   感受到他的目光,谢苗儿悄悄把手缩进了袖子里, 可是衫裙上沾染的星星点点的血渍, 叫她犯了难。   陆怀海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深深地叹口气, 道:“搂住我。”   谢苗儿不敢动。不知为何, 对于划伤自己这件事情, 她很心虚。   陆怀海单手抱牢她,腾出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她团在袖子里的手背,说道:“听话。”   谢苗儿吞吞吐吐的,抓着袖子把手搭在他肩上,瑟缩地搂住他的脖子。   他应该已经看出来了,谢苗儿试图给自己解释一下:“我怕弄脏了你的衣服。”   蹩脚的借口。   陆怀海没有揭穿她,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仿佛大点声就会惊碎怀中的琉璃:“闭上眼休息,我带你回去。”   谢苗儿本想多看看他,可听他说了,她还是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她轻轻贴近陆怀海的胸膛,把脸埋在他的心口。   月光下,纠缠的身影好似一双苦命鸳鸯。   谢苗儿很快就知道他为什么要叫她闭上眼了。   她被关的地方,在这座山寨沟壑最深处,他一个人可以悄无声息的潜入,带上她,只能杀出去。   就像石子砸在了夜晚平静的湖面,霎时间激起了惊涛骇浪。   刀兵之声渐起,金属震鸣的声音刺得谢苗儿太阳穴都在发麻,她闭着眼,搂紧了陆怀海的脖子,任由他牢牢地用右手抱住她。   从她闭上眼、再看不见他的表情起,陆怀海身上的柔情霎时间尽数褪去,凄冷月色下,他满身的戾气宛若凶神,几乎要把天边凄冷的月都衬成了红色。   高处巡逻守夜的人当然发现了他,不过很快,他们就和先前看门的两位一样,脖颈前多了一道干脆利落的剑伤,被绝无转圜余地的一击毙命,死在他的左手剑下。   夜晚有风,卷起谢苗儿一缕发梢,擦过他的鼻梁。   她的发丝仿佛系在他理智上的绳索,拉着他,这才叫他没杀红了眼。   冷气裹挟着血腥气袭卷而来,而谢苗儿仿佛聋了一般,听不见匪寇的惨叫,也听不见他粗重的喘气声,只顾安安心心地把自己往他怀里窝。   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相信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什么重生、什么难堪不难堪、什么怕他看破她局促的心思……这些别扭的情绪,都见鬼去吧!   谢苗儿心想,就算明日他知晓她的来处,要翻脸把她丢出去,那今天她也不想撒手了。   这种时候,她居然还蹭了他一下。   要命。   陆怀海神情一僵,他低下头,瞧见她满足的小表情。   不知废了多少定力,他才堪堪忍住,没有去亲吻她莹润的额头。   刀兵之声渐弱,谢苗儿伏在他胸口,察觉到他忽然深吸了一气,有些讶异地睁开了眼。   他足尖点地,正带着她越过最后一个山口。   林中的鸟雀似乎被他们这对鸳鸯惊起了,喳喳乱叫。   一直紧绷着的弦松了下来,谢苗儿的身体和脑子本就过度使用累极,被徐徐的山风一吹,她脑袋一歪,彻底睡了过去。   ——   再醒来时,谢苗儿已经身在一处卧房中。   床前,陆虹托着下巴正守着她,见她醒转,她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惊喜道:“你终于醒啦!”   终于?她睡了多久?   谢苗儿托着一扯一扯的疼着的后脑勺,下意识要用手去撑床,就被陆虹拦下了,她扶谢苗儿坐起身。   陆虹道:“苗儿姐姐,你的手还伤着呢,要小心。”   谢苗儿瞪圆了眼睛,用被纱布缠成了白猪蹄的手指了指自己:“你叫我什么?”   陆虹扭股糖似的轻轻抱着她的手臂,道:“苗儿姐。”   经船上那一遭,陆虹对谢苗儿的看法彻底摆脱了她身份的牵扯。她再看谢苗儿,看见的是她本尊,而不是她厉害堂兄的妾。   谢苗儿失笑,还想说什么,可是她喉咙干涩得很,咳了两声,陆虹立马就去端水来。   就着她的手,谢苗儿小口小口地喝着水。   听到了里面的动静,正在院子里煎药的月窗,也欣喜地跑了进来:“姨娘!你醒了!”   谢苗儿抚了抚心口,道:“万幸,大家都好好的。”   月窗眼眶立马就红了:“都怪我没本领,还要姨娘站出来保护我们……”   陆虹同样深有感触,再多的教训也不如生死之交时的惊心动魄让人成长得快,她若有所思道:“若我会武功的话,一定不会叫那坏人得逞的!”   月窗抹抹泪,又跑出去了:“外面还坐着药,奴婢一会儿端进来。”   谢苗儿靠在引枕上,她问陆虹:“我睡了多久?”   “已经是申时末了,睡了一整天呢。”   从危险降临,到现在,谢苗儿神经过于紧绷,睡这么久也不奇怪。   唯一让谢苗儿感慨的是,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才过去了两日。   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环境,又问:“我们现在这是在哪儿?”   “我们在……”   陆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道清越的女声打断了:“这里是嘉兴知府唐家的宅院,是我家。”   谢苗儿转过脸,见门外站着的是之前见过的那娃娃脸女子,微微一惊。   唐瑜大大方方地朝她招呼,又道:“我方便进来吗,有没有打扰到你们叙情?”   她说话不遮不掩,是个很得体的闺秀,谢苗儿笑道:“既是你家,谈何打扰?”   她看起来一点也没有探究她身份的意思,这让唐瑜对谢苗儿也很有好感。   于是,她坦然地自报家门:“我叫唐瑜,是知府的女儿,接你们回来暂时落脚,那日我因为一些事情离家,隐藏身份,故扮作了妇人打扮。”   谢苗儿道声多谢,忍不住看了眼陆虹,再看了看唐瑜。   感情一路上离家出走的姑娘都被她遇见了?   陆虹知道她微妙的表情因何而起,有些尴尬地摆摆手,羞红脸,逃也似的跑出去:“我去帮忙煎药。”   同样都是出逃,她比人家可差多了。   她一遇到事情就慌了阵脚,人家唐小姐要冷静太多,还能帮上忙。   谢苗儿的目光顺着陆虹的背影一路出去,她的眼神游移,似乎在找什么。   唐瑜了然,她问道:“你是在找陆怀海吗?”   谢苗儿点头,她犹豫一会儿,问:“他……现在在哪里?”   “昨夜他将你带出来后,继续带人去剿灭九龙山那伙贼寇。应该没有这么快回来,你放心等着就是。”   她尚有觉可睡,他却是一直在连轴转,做的还是如此危险之事,谢苗儿的心又提了起来。   唐瑜瞧见她的神色,道:“你们可真有意思,都这么在乎对方。”   说着,她坐在了床前的绣墩上,自来熟地给谢苗儿掖了掖被角:“你可知,他昨夜都做了什么吗?”   谢苗儿茫然摇头,既而挪着身子靠近了她一点,一副求知欲极其旺盛的模样:“什么?”   “九龙山是我们这里很有名的一座山头,上面地势复杂,他虽挂心你,但也没有直接闯进去。其实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带着大队人马攻进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他却不愿,执意要去先救你。”   唐瑜眼睛亮晶晶的:“他说,他不想让你再冒一丁点的风险。”   “他担心直接攻入,匪徒会伤及你的性命,没有办法第一时间救出你。但若是为了尽歼敌寇,其实直接攻入是最好的,因为先去救你,难免会惊动匪徒,不利于行事。”   谢苗儿脑筋转得很快。   眼下不是台州,没有孟乘和陆家为他撑腰,陆怀海肯定做了什么,才让那唐知府同意他这不稳妥的做法。   见谢苗儿紧张起来,唐瑜笑笑,道:“我知道,你是聪明人,就不卖关子了。我父亲见他有本事,赌他以后有大作为,并不欲在此等小节上为难他,而他也立下承诺,说无论如何,一定会彻底剿灭这伙人,不留后患。”   唐瑜终于说到了她最想说的部分,她轻轻握着谢苗儿的手腕,道:“那日,我父亲问他,他出身军户,经此一遭更是懂得倭寇之可恶,居然还不愿舍小义顾大局吗?你猜猜,他是怎么回答的?”   她正说着,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高大的身影停在了院子里,还有陆虹难掩激动的唤声:“大哥!”   见谢苗儿瞬间挺直了背,眼睛也定在窗户上,唐瑜便起身了,她顿了顿,说:“我就不打扰你们家人团聚了,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唐瑜同陆怀海擦身而过,没什么表情地打了个招呼。   陆怀海走到了门口,却迟迟没有进来。   鏖战整日,他连身干净衣服都没有心情换,就来找她了。   他直到此时才觉得不妥,怕秽气冲撞到她,转身要走,却被她叫住了。   “陆怀海——”   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   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他这回也走不出去了。   陆怀海径直走进来,随意地坐在离她远一些的位置,给自己斟了茶。   他渴得很,半壶水一下子就已经下了肚,他见谢苗儿气色尚佳,心下一松。   谢苗儿笑盈盈地看着他,见他从头到脚都没有受伤,同样心情好了起来。   她忽然问他:“习武之人,是不是耳朵都很好呀?”   陆怀海很奇怪她怎么突然问这个,不过她既问了,也就答了声“嗯”。   “那方才唐小姐说的话,你是不是也听见了?”   “嗯,”陆怀海补充:“听了个尾巴。”   谢苗儿矜持地扭了扭腰,问他:“那……你是怎么回答唐知府的?”   陆怀海沉默一会儿,这个答案他对谁都不难出口,却唯独在她面前,是晦涩难言的。   谢苗儿眼巴巴等着,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陆怀海终于开了口。   “因为,我有私心。”   见谢苗儿没明白这句话,陆怀海顿了顿。   他垂下眼睫,看向自己拿刀拿剑的一双手。也正是这双手,昨夜将她抱出了险境。   “你就是我的私心。”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朋友~ 15瓶;35453049 10瓶;小看怡情、沐子觅觅、只喵不汪、竹烟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谢苗儿的表情和被雷劈了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她努力回想, 自己刚刚为什么要问他这个来着?   唐瑜话说一半,她没听全,梗得难受, 但她与唐瑜又不甚熟络, 谢苗儿心想追问她, 倒不如直接问陆怀海这个正主。   她真的很好奇,陆怀海会如何回答有关小义与大局的问题。   但无论如何,谢苗儿都想不到, 这个问题的答案居然会指向她自己。   在她心里, 陆怀海一向是高大而伟岸的,可这样的他, 却忽然俯下身对她说,他有私心, 他的私心就是她。   霎时间,谢苗儿眼睛都瞪圆了,心如擂鼓,喜悦和惶恐同时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   喜的是她可以成为他的私心,惶恐的,同样是她居然会成为他的私心。   谢苗儿甚至在想,如果她能把前尘往事都忘记就好了, 就让她闭着眼睛,不论结局如何, 陪他一条道走到黑。   她没有办法把他日后的辉煌与落寞, 从现在的他身上剥离掉。   谢苗儿其实心知肚明,自己的心动都是建立在知道他是未来会扬名天下的陆将军的基础上的。   若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军户家的小公子, 她来到这个朝代, 莫名其妙做了他的妾, 会为他动心吗?   陆怀海实在是……太不普通了,谢苗儿没办法不为此而纠结。   王子皇孙的姓名百年后几无人知,而他不同,死讯传到他保卫过的地方,这片土地上万万千千的人为他恸哭送行,纸钱燃烧产生的浓烟,让沿海几日都见不到太阳,百年后,依旧有人在他的造像前敬上几支清香。   成为这样的人的私心,到底是好是坏?   如果他是一块即将大放光华的宝玉,那她算什么,这块宝玉上沾染的一点瑕疵吗?   谢苗儿久久不能言,她微启唇,却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而她的缄默落在陆怀海那边,是另一种复杂的意味。   他同样陷入了沉默,余光里瞥见她瞠目结舌的表情。   陆怀海什么也没再说,他收敛眉目,平静地站起身,准备出去换身干净衣服。   他才背过身,身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   陆怀海错愕转身,捏紧在袖中的拳头陡然松开,就见谢苗儿滑倒在了床前,把半床被子也扯了下来。   许是之前惊动太甚,又躺了一天,她的手脚酸软使不上力,本欲追上他,却先摔倒在地。   谢苗儿顾不上自己现在狼狈不狼狈了,她趔趔趄趄地爬起来,若不是他回身搀扶,差点就摔了第二跤。   陆怀海扶着她重新坐回床上,他虚坐在床沿,垂眸帮她把被子扯正。   见他侧过了身,还是要走,谢苗儿眼圈立马就红了,她放下所有顾忌,不管不顾地从他身后拦腰将他抱住。   “你不要走。”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让我想想……你不要走……”   她这话着实说得没什么逻辑,一点从穷凶极恶的匪徒手下逃生时的冷静都没有了。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走了就不会再回来,凭借本能想要留住他。   她的侧脸就倚在背后,陆怀海没有直接站起,他的大手正要覆上她的手,正想把它从自己腰前分开时,停住了。   她的手被纱布缠成了个白粽子。   昨夜她在他的怀中睡着,把她交托给人带回去前,他掰开她攥得死紧的手心,看见了里面那道几可见骨的刀伤。   她不会用兵器,连自伤都拿捏不好分寸。   冷静的外表下,陆怀海心中的怒意终于滚沸到难以自抑,是夜,除了那假倭人逃得飞快,整座九龙山上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此时,陆怀海犹疑片刻,终于还是轻轻捏起她的手腕,要把它拿开。   感受到他小心翼翼的触碰,谢苗儿仍旧不肯松手,甚至再用了几分力,把他抱得更紧。   她的这点力气在他面前实在不算什么,不知是有意放纵,还是他不舍得弄疼她,就任她如此抱得扎扎实实。   “我不走,只是去换身衣服。”   谢苗儿不敢放,她蹭在他背上摇头:“不要。”   横生的变故,同样改变了陆怀海对她的看法。   她成长了许多,坚韧、勇敢,早就可以独当一面。   抛开一切杂念,他也会欣赏这样的女子。   她一点也不娇气,除了在他面前。   陆怀海不轻不重地叹口气,道:“你在怕什么?”   谢苗儿呼吸一滞。   他的话戳中了她心中最隐秘的地方。   身后的人没了声音,圈着他的手也松开了,陆怀海顿了顿,终于站起身,却没有离开,而是居高临下地认真看着她的眉眼。   是的,她在害怕。   陆怀海知道,她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然,不为人知这四个字很像废话,秘密若让人知道了,那还叫什么秘密。   他看起来万事不过心,其实对于周遭的物事,有一种敏锐的直觉。   何况她露出的马脚太多。   他们同屋共眠的第一夜,她就在梦中焦急地喊了他的名字,喊他不许死。那时他尚未太起疑心,可事后想想,纵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的梦未免也来得太奇诡。   更遑论她对他没来由的崇拜和信任,一切都远超于萍水相逢的程度。   她一定有一个有关他的秘密,悄悄藏在心里。   虽然他还无从得知,那是一个怎样的秘密。   谢苗儿不知道自己已被他看穿了一半,她低下头,眼泪扑簌簌地掉在被子上。   这种想要坦诚却不能坦诚的感受,有如百爪挠心,叫她不得安宁。   陆怀海终究还是不忍心。   他重新坐在了她身前,谢苗儿被他严肃的表情震慑到,连被他指尖拈住了下巴都没敢动。   她就这么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将落未落的夕阳余晖透过窗牖,映在她眸间的水光里。   让陆怀海不禁想起了昨夜的她。   脸上灰扑扑的,泪痕交错,一看就受了大委屈,可是一看到他,所有的委屈不翼而飞。   怎么现在看到他,却害怕起来了呢?   果然有的话还是适合留在心里吗?   陆怀海轻叹,一面极认真地注视这一道道纵横的泪痕,一面用指腹轻轻拭去它们。   谢苗儿被他的目光烫得一哆嗦,招来了他不满的命令:“别动。”   说着,他揩去了她眼尾那一滴还没来得及淌下的泪。   “为什么哭?”他问。   谢苗儿低下脑袋,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在他面前,眼泪总是掉得太轻易了些。   她分明没有那么娇气。   陆怀海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她的发顶,一如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样短暂的、不掺杂任何其他情愫的触摸让谢苗儿心安许多,她把他的手从自己脑袋顶上摘下,执着的把自己包成粽子的手和他的手交叠在一起。   她似乎很容易得到满足,蹭蹭他就很开心,和他把手放在一处就能破涕而笑。   可偏偏又……   陆怀海捉摸不透她的心,一切终归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谢苗儿用手戳戳他的掌心,她咬着唇,又伸出手去抱他。   陆怀海差不多已经被她的眼泪变成了予取予求的状态,任她抱着,任他从这般亲密的接触里汲取力量。   她明净的脸试探性搁在他的颈窝里,贴了贴。   谢苗儿闭上眼,她说:“你不是我的私心。”   彼此的呼吸仿佛都停住了,她知道,他在等她的下文。   “你是我来到这里的意义。”   火星擦燃了引线,顷刻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陆怀海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他的手搂紧了她的背脊,用了点力气,把她的脑袋往自己的颈边按得更严丝合缝些,他声音喑哑,就像喝了一整壶冷风:“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谢苗儿眼睫轻颤,像蝴蝶的翅膀,她回答他:“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   她放低了声音,像是怕破坏这样的氛围,“你等等我,好吗?”   这样亲昵的姿势刚刚好,他们分享着体温与心跳,却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他看不见她的忐忑和惶恐,她亦不会发现他眼里的晦暗。   陆怀海没有回答她,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的后颈。   两人抱拥了许久,直到天光已晚、云影西沉,屋内渐渐暗了下来,谢苗儿才终于听见他的回音。   他说:“好。”   ——   是夜,外面下了一场大雨。   春雨绵绵如情丝,雨声本是能安眠的,谢苗儿听了,非但没有好眠,反倒难以将息。   被倭寇掳走,在那样一只飘摇的小帆船上,她度过的就是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后怕的劲儿返了上来,杀了她一个回马枪。   谢苗儿蜷在床角,拿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试图抵御缓慢爬升的阵阵寒意。   这样的黑夜里,她控制不住地在想,如果当时行差踏错一步,是不是她就已经葬身在那幽暗的河底了?   谢苗儿出了一身冷汗,她捂着耳朵,试图隔绝外面的一切声响。   可是雨声无孔不入,谢苗儿愈发害怕,她小声地叫着外面的月窗:“月窗,你睡了吗?”   守在屋内的人闻言,没应声,静悄悄地挑亮了烛火。   谢苗儿觉得有些奇怪,把床帘撩开了一条缝往外看。   作者有话说:   我发现了,大家比他俩还纯情可爱哈哈哈哈哈哈!上一章居然都说表白了!这就叫表白了嘛!真的表白了绝对是火星带闪电,这最多算毛毛雨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凛然 20瓶;34950970 7瓶;沐子觅觅、小静不想学会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不知从何时起, 守在外面的人从月窗变成了陆怀海。   他不是还有许多事情吗,怎么悄无声息的又陪在了她身边?   陆怀海坐在烛台下,光把他的侧脸照得分明。   他单手支着太阳穴, 看着那双在趴在床帘边圆溜溜的眼睛, 弯了弯唇角。   谢苗儿的声音带着倦意, 软绵绵的:“你怎么来了?”   陆怀海换了一身月白的便服,他手长脚长,坐在不高的桌案前, 腿都没地方放, 或许是因为这个,又或许是他现在心情极好, 难得的翘了个二郎腿,很是随意的样子。   他说:“来守夜。”   陆怀海在, 谢苗儿心里确实安定了不少。   他就好像过年贴的门神,什么也不必说,往那一杵就足够。   不过,谢苗儿还是道:“你很辛苦,不用守着我,好好歇下吧。”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现在好好的, 没有关系。该上的药都上过了,并无大碍。”   陆怀海两日未眠, 眼下却毫无睡意, 他保持着支着脑袋的动作,语气里颇有些怀疑:“当真无事?”   谢苗儿扒在帘子边上的穗穗旁, 点头。   “那你刚刚哼什么?”他问。   谢苗儿表情僵住了, 她手一松放下帘子, 重新把自己遮了起来。   想到自己难受得哼哼唧唧的时候,他就在外头听着,红晕霎时间就漫上了谢苗儿的脸颊,她偷偷抬起手腕试了试,竟比傍晚和他纠缠时还要烫。   怪不好意思的……   谢苗儿还沉浸在尴尬里,一时不防,陆怀海已经坐在了她床前。   他的轮廓被烛光投映在了帐帘上,谢苗儿一呆,悄悄伸出手去,碰碰他的影子。   雨还在下,他的声音被雨声模糊,明明近在咫尺,却有一种很遥远的感觉:“手给我。”   忽然听见他开腔,谢苗儿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蓦地收回了隔着帘子触碰他的手。   她挪动身子,坐得端庄了一点,捋捋头发,才重新打起帘子,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谢苗儿把手乖巧地朝他一摊:“好多啦,你要检查一下吗?”   陆怀海是不信的。   虽是皮肉伤,但她下手没轻没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问过大夫,好在没伤到手筋。   他沉着脸,一层一层拆她左手上的纱布。   ——左手是刀伤,右手是摔跤擦破了。   “我懂分寸的,你瞧,我故意伤的是左手,万一有什么,以后我还有右手可以拿笔写字……”   陆怀海听了,颇为无语,直接屈指往她脑门上一敲。   “哎呀。”谢苗儿下意识想拿手捂住额头,可是两只手都被他擒住,只能毫无威慑地瞪他一眼。   “给你刀,是希望你保护自己。”陆怀海一顿,继续道:“而不是伤害自己。”   他掏出只小瓷罐,往她的伤处涂,谢苗儿疼得要缩手,被他捏住了手指尖尖。   “别动。”   谢苗儿便不敢动了。他一旦正色,她还是有点怕他的。   她咬唇忍着疼,过了一会儿,等最开始那一阵刺痛过去之后,原本伤处又痒又痛的感觉淡了许多。   上完药,她的手还停在他的掌心,当然,陆怀海不会提醒她收回去,他垂眸,见她原本细腻柔嫩的手上多了血痂和创口,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谢苗儿也有些犯愁:“若是留疤,可怎么是好?”   陆怀海睨她一眼:“这个时候才想,未免晚了。”   谢苗儿道:“当时没有时间想太多嘛……”   见陆怀海又朝她伸手,谢苗儿以为他又要敲她,火速捂住脑门。   “你……”陆怀海原想揉揉她的头,见状,手一滞。   紧接着,他还是下手了,狠狠把她本就躺乱了的头发搓得更乱了。   “你做的很好。”他说。   闻言,谢苗儿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夸奖:“真的吗?”   “我何时说过假话?”   谢苗儿先前的恐惧一扫而空。   她这么聪明,那坏人当时都被她耍了,她现在好好地活着,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瞧出她神情的变换,陆怀海便知道她定然是又自己把自己哄好了,不由失笑。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谢苗儿也跟着笑起来。氛围很好,故而她大着胆子转过了身,背对他,得寸进尺地说:“帮我揉揉。”   她坦然地把披散在背上的头发撩到了一侧肩前,露出了后颈细腻白皙的腠理。   眼前的场景,让陆怀海想起了初夏的某个清晨。   风卷起她的帘角,他在镜中窥见了她莹润的肩头。   只不过,这回上面多了一道青紫的、触目惊心的淤痕。   谢苗儿倒是没想太多,她说:“淤血要多揉揉才能化开,你帮帮我。”   陆怀海把掌根贴了上去,原本该是旖旎的相处,他的心却无法平静下来。   感受着身后熨帖的热意,谢苗儿听见他问:“是谁下的手?”   谢苗儿想了想,道:“就是那天我们见过的那个假倭人,不过他这个人很怕死,拿捏住这一点还是好骗的。”   陆怀海沉默一会儿,道:“昨夜在九龙山上,我抓了两个活口来问,那假倭人姓乔,叫乔允通,出身不详,一向干着里通外国的勾当。他确实怕死,察觉到一点不对,便从地道跑了。”   听到“乔允通”这个名字,谢苗儿惊得眼睛都要掉下来,她反问:“他叫什么?”   “乔允通。怎么?”   这个名字谢苗儿太熟悉了,或者说,读过这些年海乱的历史的人,就没有不知道这个名字的。   乔允通此人,心狠手辣,心眼多得像蚂蚁洞,他做过山匪、也当过海盗,在倭国和邕朝之间反复坑蒙拐骗,一面给倭寇带路,为他们烧杀抢掠提供方便,一面又纠集手下,去倭国搅他们南北分治的浑水。   总而言之,此人唯恐天下不乱,谁输谁赢他都不在乎,他只图一个利字,若干年后他势力渐大,难以制衡,邕朝甚至还招安过他。   心里那股后怕的劲又杀了回来,谢苗儿连头皮都在发麻。   她到底是从什么人手下捡了条命啊!   感受到她的瑟瑟发抖,陆怀海安抚道:“除了他,其他人都死了,别怕。至于他……”   他的声音越发低沉:“我有预感,这个乔允通不简单,若不在他微末时将他铲除,终会成为大患。”   他不能未卜先知,但是他直觉的敏锐就足够让谢苗儿心惊。   “这两日,我有事要做。”他忽然话锋一转,如此说道。   所以今晚才来陪她吗?谢苗儿急忙回转过身看他,问:“你又要去哪里了?”   很快,她便觉这么说不妥,改口道:“我不是要拦你的意思。”   陆怀海却没看她,而是倚在床头雕花的柱子上,抱着臂,远阔的目光聚焦在了那一点烛火上。   “我同嘉兴知府承诺过,彻底剿灭这伙人,不留后患。”   哪怕只是跑了一个人,他也会追到底。   谢苗儿记得这茬。   说起来他会立下如此承诺,也是为了先救她出虎口。   他一向重诺,不会把这样的承诺当作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一定会完成,尽管唐知府在他回来之后,传话说此番他已经做得足够,他也会将他的功劳上报。   毕竟,唐知府是有意笼络,并非要逼陆怀海和他接仇。   何况他一个没加冠的小子,临时带兵剿寇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是极出彩了。   谢苗儿突然想起来一个更要命的问题:“我没记错的话,小少爷,你还要在四月末前到左军都督府。”   陆怀海补充:“四月廿三。”   她的心猛地揪紧了,“我们是不是已经耽误了许久,还来得及吗?”   陆怀海把手交叉,托在了自己的脑后,整个人难得松散了下来:“不知道。”   明日就启程赶去京城,肯定还来得及。   若是还需要花时间去拿那乔允通,就未必了。   陆怀海闭眼假寐,等谢苗儿开口劝他先放一放这些事情,先以袭职为重。   毕竟,错过了日子的事情没有前例,谁也不知逾期会如何。   若是把家传的这官儿给丢了,怕是祖坟都要冒青烟。   ——列祖列宗气得冒烟。   而他却听见谢苗儿说:“既然明日便要启程,那你快些去休息吧,都两天没有睡了。”   她的豁达和“纵容”实在超出了陆怀海的想象,他重新睁开眼,斜斜看向她:“不劝劝我?”   他已经开始怀疑,就算他现在要出门砍人,她也会给他递刀了。   谢苗儿摇头,她说:“难道我要劝你不要太重诺守信吗?”   陆怀海心里确实有自己的考量。   一个乔允通跑了,对于唐知府来说不算什么。毕竟他手下都悉数被捕,一个人能成什么气候呢?唐知府不会那么执着地一定将他抓获。   但短暂的几次交锋中,陆怀海察觉了乔允通的危险,不打算放虎归山。   何况他几次三番差点要了谢苗儿的命,小人的报复心都强,若留此人在,冷不丁哪天再咬他们上一口,同样是麻烦事。   谢苗儿见他不答,又道:“早些了结,早些进京,不一定会延误,眼下才二月呢!”   她掰着指头,算所需的时间,满心挂念着这件事情,外面的风声雨声也不能让她害怕了。   直到陆怀海把她强按回了枕上,她才打了个呵欠。   谢苗儿把脸藏进被子里,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她的声音透过锦被,显得有些闷:“快睡吧。”   陆怀海没说话,他替她放下帐帘,直接倚坐在床头阑干上,勉强眯了一晚。   ——   翌日清早,陆怀海去拜见唐知府。   唐百川对于这个年轻人颇有些欣赏,陆怀海也秉承着临行前他爹所传的心得,面对唐百川的笼络,不拒绝也不主动,敷衍过去。   不得不说,陆湃章这期年的老油条在处理这些事情上还是很有造诣的。   简短的谈话结束,陆怀海还有事情要做,匆匆离去。   当日留下的两个活口,都是乔允通的手下,得从他们嘴里撬出来些什么东西,否则茫茫人海,如何抓得到人?   思忖着这个时辰谢苗儿应该醒了,陆怀海本打算从她那绕一圈,叮嘱她记得换药,走到半路上,却被一个丫鬟拦住了。   “陆公子,我家小姐有事邀您相商。”   花坛后的亭中,唐瑜大大方方地坐在那儿。   毕竟还是在唐家,谢苗儿和陆虹也有赖她照应,是以陆怀海没有拒绝她的邀请,跟随丫鬟一起走进了亭子里。   唐瑜见状,朝他行了一个女儿家的礼。   陆怀海拱了拱手,道:“唐姑娘有何事要同在下相商?”   唐瑜倒是不急,她示意丫鬟给他倒了杯茶,又道:“喝杯茶先。”   如此便有些莫名其妙了,陆怀海没有寒暄的意思,端起瓷盏一饮而尽,道:“多谢好意,有事不妨直说。”   倒是个不拐弯抹角的人……唐瑜笑笑,也喝了盏茶,把这茶喝出了酒的架势。   她问陆怀海:“倒也没什么,只是想问问陆公子,家中可定了亲?”   作者有话说:   放心,不会出现迷惑的剧情_(:з”∠)_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游惑你乖乖躺着我来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朋友~ 10瓶;一笑作春温 7瓶;大橘 3瓶;红茶酱啵啵啵 2瓶;小静不想学会计、小看怡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直接问这样的问题, 于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来说未免过于大胆。   问完,唐瑜也有些后悔。   不过她是在是太着急了。   好男人从来可遇不可求。   家中原给她定了亲,算不上青梅竹马, 但也见过几面, 门当户对正正好。   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唐瑜心里没有什么波澜, 直到那日她发现,她的未婚夫在城外置了一房外室。   唐夫人便劝她,让他在婚前把人打发走就好了, 这种事情虽不光彩, 但放在男人身上也不过只是一桩笑谈,反倒她捏着这个把柄, 日后未婚夫就是愧对她的,还会矮她一头。   唐瑜膈应得要命, 她不欲和家中掰扯这个问题,实名打了未婚夫一顿,把他揍成猪头后直接溜之大吉,买了最近的船票出发,想回外祖家躲一躲。   只可惜变故来得突然。   唐瑜差点以为自己要死在那艘船上。   还好,那样紧要的关头,有人站了出来。   那一手好剑, 把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比了下去。   回去后,得知女儿经历了什么, 唐夫人心疼得不行, 把她打人的事轻轻带过。   不过这么一来结亲是不成了,结仇还差不多。   而唐瑜知道父亲有意笼络陆怀海, 她同样觉得他很有潜力, 她知道嫁人是免不了的, 非得嫁人那不如她自己逮一个。   且不说这陆公子的身形相貌,单就那夜表现出来的重情重义,就让人觉得足够托付终身。   把问题抛出去后,唐瑜反倒不再有什么心理负担,她一边等陆怀海的回应,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   陆怀海的眉心像被针扎了一扎,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随即他道:“未曾。唐姑娘此话何意?”   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唐瑜轻笑,道:“我知道,我的表达可能太过直接。不过你如今也已适龄,我的意思是,如果你……”   陆怀海没有耐心听她说完,出言打断了她过于明显的示好之意,道:“多谢唐姑娘看得起在下。不过,我如今心有所属,实非良配。”   已经心有所属?   听闻这个答案,唐瑜心底隐隐有些失望,却不太意外。   好男儿难寻,可都已经拉下脸直白到这份上了,换来的却是拒绝,唐瑜还是有着微妙的不甘,怀疑是他搪塞的借口。   于是她问道:“那,陆公子心中的姑娘是何模样,不知我可有缘得见?”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说得上是冒犯,陆怀海本不欲再回答,可是谁叫他瞥见了不远处一个鬼鬼祟祟的脑袋呢。   他叹口气,道:“唐姑娘,你已经见过她。”   唐瑜目光游移,若有所思,待她反应过来之后,突然惊叫:“你喜欢自己的妹妹?”   她瞳孔都在颤动,“陆公子,我原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的!”   眼前这一出陆怀海不能理解,他道:“唐姑娘,你是否误会了什么?”   唐瑜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我误会什么了?你不是与两个妹妹同行的吗?”   说到这儿,陆怀海终于了然:“有一个是我本家堂妹,另一个……”   唐瑜摆出抗拒的姿势,连连摆手,道:“抱歉,我对你的家事没有兴趣,什么表妹堂妹。”   “她不是我的妹妹。”陆怀海道。   闻言,唐瑜一愣,脑筋里好似有什么关窍被突然打通了。   是啊,那位叫苗儿的姑娘从没说过自己同他的关系,那夜在船上,她问起她们时,是另一个小些的姑娘说,他是她的堂兄。   怪不得……   她还以为那日他执意要去救人,是重亲情……   谁知那是人家蜜侣间的山盟海誓?   发现自己想左了的唐瑜登时尴尬得要昏厥过去,她连忙退后了几大步,和陆怀海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来。   她面露难色,道:“实在抱歉,是我妄加揣测,今日之言,陆公子就当没听见过吧。”   陆怀海微微颔首,他没有继续谈话的意思,正要走出亭子,却又被唐瑜叫住了。   “你真的不动心吗?若我没有猜错,那位姑娘的门第应该不高。”唐瑜有了猜测。   她还是姑娘家打扮,年纪也不大,但凡家中门庭高些的,都不可能让自家女儿这么与人随行。   见陆怀海沉默,唐瑜又走上前了两步,她继续道:“姻亲关系的重要,我想你不会不明白。我确实普通,不过我的父亲确实有本事,嘉兴城中,我倒也算个‘香饽饽’。”   说着说着,她话里都带着自嘲的意味。   有的话确实需要说清楚,陆怀海道:“在下军户出身,餐风宿露、命悬一线是常事,如此,还是不必耽误旁人。”   “你会与我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把原因揽在自己身上,不想把那姑娘卷进来,”唐瑜一语切中:“我不是那种人。不过你既如此说,我倒想问问,那你的意思是,耽误了她就无妨吗?”   陆怀海顿了顿,他说:“不一样。”   唐瑜追问:“有何不一样?”   他回答:“她和世上所有的女子都不同。”   尽管是在这种情形下说出这么句话,唐瑜还是能感受到,他的话音瞬间温和了许多。   陆怀海朝她拱手一礼:“在下还有事,失陪。”   仿佛那一瞬的温和是她的错觉。   待陆怀海走后,唐瑜的小丫鬟不满地道:“小姐,他好生无礼。”   唐瑜倒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她说:“哪里无礼,像那姓吴的杂种一样,温情脉脉地哄着我才是好?”   被揍成猪头的前未婚夫姓吴。   山盟海誓张嘴就来,只是对她说的同时,不妨碍他转身又去哄他那外室了。若非唐瑜对于情情爱爱压根没有憧憬,恐怕不是揍他一顿就能走出来的。   唐瑜心大,尴尬了一会儿就过去了,她没有偃旗息鼓,而是催促着小丫鬟:“去去去,去帮我把那册子拿来,对,就是那个记了嘉兴适龄公子们的画册,我可得好生挑挑……”   想不嫁人可太难了,还是挑个好郎君更实在。   唐瑜叹气,又兴致勃勃地翻起册子来。   ——   谢苗儿躺足一日,浑身酸软,今早醒后就想出来转转,无奈唐家家大业大,她一时迷路,绕晕在这座花园里了。   结果正好碰到陆怀海被那唐小姐邀去了亭中,鬼使神差的,谢苗儿顿住了脚,藏在离开花还早得很的合欢花树后,悄悄听二人的谈话。   她侧耳听得入神,听到那边声音渐无,以为是自己耳朵不好使,反倒更聚精会神了些,竟没有察觉有人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   陆怀海有意控制着自己的脚步声。   踏雪无痕说起来太夸张,不过只要他想,勉勉强强也是可以的。   “偷听可不是君子所为。”他把她曾说过的话又还给了她。   听到这话,谢苗儿一惊,正要转过身去,却发现后领子又被他揪住了。   陆怀海问:“听多久了?”   谢苗儿挣扎道:“没、我没有偷听,就是路过而已啦,这花可真好看……”   她越说越心虚,越说话音越低。   陆怀海感叹,要是他抓到的那两个坏人也有她这么单纯就好了。   都不用拷问,自己就露馅了。   他松了手,道:“谢苗,你最好还是别做坏事。”   否则立刻就会被人识破。   谢苗儿哪知道他心里在“睹苗思坏蛋”,她此刻心情还是十分不错的,哼着奇怪的小调,任由陆怀海陪她回去。   瞧她如此,陆怀海问:“不疼了?”   方才扯的那句蹩脚的遮掩,已经把谢苗儿整个月说慌的份额都用光了,这回她老实巴交地回答:“还是有些。”   “那为何开心?”   早春的花树下,谢苗儿快走两步,走到他前头,转身,笑逐颜开。   “因为我不一样呀。”   谢苗儿就这么看着他。   看他深邃的眼瞳里笑意弥漫,却还板着脸问她:“只听见这一句?”   谢苗儿捂着耳朵要跑:“对,除非你再说一遍,不然我才听不见……”   陆怀海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心道,若非她的手还裹得像蹄膀,眼前的画面还是很美丽的。   ——   阳春三月,城东的客栈,往来旅客络绎不绝。   一对打扮朴素的兄妹来到了这里,穿着褐色麻衣的兄长拿出一串钱,放在小二桌前。   “上房两间。”   小二数着钱,道:“二位要住四天?”   那一直扒着兄长胳膊的小妹突然怯怯地和兄长说:“好贵,我们换家店吧,得住七天呢。”   那兄长却道:“如此,那我去通铺,你住楼上。”   小妹不依:“哥哥,那你太辛苦了。”   小二挠挠耳朵,献上妙计:“既是兄妹,你们歇一处不好吗?都是出来行走江湖的,没那么多讲究,我给你们添张小床就是了。”   小二见多了这种情况,客人银钱不宽裕,却又不好意思直说添床住一起。   小妹眉眼弯弯,她抬头看着兄长,道:“那可再好不过了,哥哥,我们上去吧。”   这兄长低下头,眼神暗示妹妹收敛一点。   一收到他这样的眼神,妹妹立马低头佯作不知,仍旧划船似的摇着他的胳膊,拉着他一路上楼。   小二带人搬了小床来便走了,房间中只剩“兄妹”两人。   “哥哥,你快看那边的山头——”   陆怀海无奈地看着还没出戏的谢苗儿,发问:“还没演够?”   谢苗儿正趴在窗边往下张望,闻言,回过头笑嘻嘻地看着他:“没有。”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的cosplay罢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halaenopsis.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两人自唐家离开后, 并没有直接北上进京。   从乔允通被抓的那两个手下嘴里,陆怀海撬出了些东西来,他当然要继续追查。陆怀海与乔允通浅薄的交锋过几次, 也只他还算清楚此人的行事作风。   唐知府遣了人为他所用, 被拒绝后, 唐瑜也并未刁难,反倒是在他们离开时送了一程。   唐瑜脸上颇有些艳羡之意:“真羡慕你们,有缘再见吧。”   有过之前船上遇劫那一遭, 陆怀海没有让谢苗儿单独行动的打算, 此时,她正站在他身边, 大大方方回应着唐瑜的话:“会的,天大地大, 说不定哪天就相逢了。”   唐瑜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目送他们远行。   来时的一行人分成了两批。那京商周起隆自打那夜捡了条命回来,从此对陆怀海他们心服口服,见了他就喊陆大侠,见了谢苗儿就喊女侠。   把谢苗儿喊得见他就躲。   不过玩笑归玩笑,生意还是要做的。   周起隆想卖个好, 干脆想把要结给谢家的余款先全数给谢苗儿,但谢苗儿想着, 做生意还是要有做生意的规矩, 她不欲破例,琢磨着让月窗替她去和商队随行, 她则跟着陆怀海走。   月窗本就伶俐, 在家中就是姐姐, 每回若谢苗儿这边有些事情要人随行,她都会主动担下。   换种说法的话,其实只有谢苗儿和陆怀海两人脱离了商队,其余诸人,包括陆虹,都继续进京。   陆怀海问她要不要回去,没想到这次的变故非但没让她知难而退,反倒更坚定了些。   真正需要回台州的,只有老董、小杨,还有另一个当晚受了重伤,后不治而亡的护卫。   其余护卫多多少少也受了伤,此番正好扶灵回去。   他们是战死的,唐知府把他们、还有那日在船上一同站出来保护自己和妇孺的受伤、死去的人都记录下来,替他们将功劳上报。   逝者已往,活着的人却还是需要俗气的东西过日子的。   也算是给泉下之人的一点慰藉。   陆怀海目送他们的灵柩出了嘉兴,才终于和谢苗儿踏上了另一条路。   说起来,他要去做的事情反倒比进京危险得多,毕竟走水路连着碰上两次劫匪的运气,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不过,她很想随他同去,他又相信只要她在自己身边,护她周全总是没问题。   大不了一起跑。   于是,两人简单地易了容,扮作兄妹一路追踪,一直追到了此地。   客房中,谢苗儿望着远处的山头,感叹道:“他可真是狡猾。”   按常人的理解,才出了风头被人追剿,无论是逃也好藏也好,都会避一避风头。   而乔允通确实隐姓埋名改换身形了,却一点避风头的意思也没有,他潜逃后,转而去了另一窝山匪中继续当着山大王。   他不知自己的行踪暴露得如此及时。   那夜官兵去九龙山缉拿他们这伙人时,不等官兵动手,乔允通就先动手杀了他的几个手下,直接逃跑。   有两个手下原就对他起了提防,警惕早生,勉强苟活,直到被陆怀海带走,无论他们是想用乔允通的讯息交换也好要挟也好,总之还是把知道的都吐露了出来。   乔允通不仁,也不能怪他们不义。   陆怀海道:“东西带好了?”   谢苗儿拍拍自己的袖子,道:“一直在呢。”   刀剑这种东西实在不适合她,陆怀海改置了一把袖箭给她。   巴掌大小,刷了层清漆,比起弓更像小弩,可以连发三箭。   刀剑尚可以买到,弓箭太过危险难通买卖,弄到这么把袖箭,已是不易。   见谢苗儿爱惜地拿出来又摸了摸,陆怀海若有所思道:“若有火铳就好了。”   “除了禁卫军中的神机营,旁人哪能拿到火铳?”   谢苗儿下意识回他话,浑然不觉陆怀海的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   京城的事情对于千里外的普通百姓来说,实在太过遥远,三大营有哪些、各自掌管什么,不在他们了解和关心的范畴。   她却能随口道来。   生死都一起经历过了,谢苗儿在他面前已经没有起初那么紧张,况且三大营于后世来说是极有名的,所以她不觉得自己哪说漏了。   谢苗儿理正衣襟,走到他身边,道:“我们走吧。”   陆怀海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只“嗯”了一声,何况现在两人都简单涂抹过面容,他的表情更教人难以捉摸,谢苗儿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乔允通潜藏的山寨叫清风寨,这个名字实在土气,十个山匪窝有八个叫这个。   这回的山寨却和倭寇半点联系也没有,在这座城中的百姓眼中,这清风寨甚至有些劫富济贫的侠气,还会庇护老弱妇孺,是以常常有活不下去的人前往投奔。   若不是谢苗儿轻眼见过乔允通如何草菅人命、又如何勾结倭寇对平民百姓下手,她差点就信了。   她和陆怀海佯作他乡逃荒来的落魄兄妹,去投了清风寨。   不得不说,有了这层兄妹的身份,倒是比陆怀海独身一人行事更隐蔽了些。   这清风寨确实都是些散兵游勇,浆洗衣物的妇人瞧见新来的两人,都还会善意地朝他们笑笑。   陆怀海沉默了,谢苗儿亦然。   无人处,谢苗儿悄悄问他:“会不会是我们搞错了?”   当晚,陆怀海潜入茫茫夜色,半个多时辰便把山头绕了个遍,回来之后,他朝谢苗儿摇了摇头。   那就是没错了,他确实发现了乔允通的踪迹。   接下来的行动紧锣密鼓地按之前商议好的进行,陆怀海熟悉着环境,报给外面接应的人,等到时机成熟,里应外合,将乔允通捉入网中。   只不过,陆怀海到底还是同唐知府的人提了一句。   “这些山匪,大多是流失了土地的农户,不必伤及他们的性命。”   之后该由律法处置的部分,与他无干,但是,这句话却还是不得不说的。   乔允通自以为无毒不丈夫,把事情做绝了,丝毫不知他的狠辣反倒把自己逼上了绝处,这一回没人再容他金蝉脱壳。   他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时候,还在想,他怎么就成了这个瓮中捉鳖里的鳖了呢?   他眯着眼,打量眼前的两人:“是你们。”   陆怀海没有心情和他“叙旧”。   看到此人,他便会想起谢苗儿受的伤。   后颈上数日才渐渐退去的淤紫,还有掌中至今仍能清楚分辨的伤痕。   陆怀海的脸色阴沉得毫不遮掩,他对谢苗儿道:“这就是罪有应得。”   谢苗儿捏紧了拳头,她的心情说不上是忐忑、震惊、还是如何,未来拨弄海域风云,闹得阵仗极大的乔允通,就这么被拿下了?   她仍有些不可置信:“他……是真的吗?”   陆怀海戏谑道:“打他一拳,就知道了。”   说起来,想到自己遭的罪,谢苗儿确实有些手心痒痒,她咬紧牙关,走上前去,抡圆了胳膊给了乔允通肩膀一拳。   头一回打人,实在不娴熟,这么一下下去,谢苗儿先吃痛缩了手。   乔允通的表情极其古怪,似乎在思考他们这是什么新的羞辱战略。   陆怀海却说不上意外,他轻叹一声,对乔允通道:“一报还一报吧。”   说着,不待谁反应,陆怀海已经拔剑,剑刃凌空落在了乔允通被缚住的手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口子,随即收剑入鞘,用剑鞘在他颈上狠狠一敲,直接把他敲晕了过去。   陆怀海不是没起杀心,只不过此人涉及倭患,他到底如何和倭寇联系,又有多少残余的势力、其中有是否有旁的势力牵扯,这些都还要再审他,需要活口。   唐知府派来的人已经全数上山,正好把乔允通拿回去。   为首的百户朝陆怀海一拱手,带人走了。   陆怀海点点头,带谢苗儿一道下山。   解决了事端,谢苗儿比他更雀跃。   一切似乎都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了,她的出现好像确确实实地改变了许多事情,她也一定可以让他避免那样的下场。   “报仇雪恨,这么高兴?”他问她。   谢苗儿忙道:“他是坏人,我不会因为他高兴,也不会因为他不高兴。我高兴的是,我们没有耽搁太多时间,现下进京还赶得及,不会延误你袭职的大事。”   那这么说,他是好人了?陆怀海不由自主地被她的思路拐了过去,嘴角牵起了一丝笑,道:“走吧。”   两人重新从运河出发,北上去往京城。   心里悬着的大石头已经落下,两人现在都没什么牵累,终于从漫长乏味的旅途中咂摸出了一点远行出游的滋味来。   不过离京越近,谢苗儿越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她终于要到她曾生活过的地方了吗?   百年时光,沧海桑田,而她回溯了这一切,重新来到这里。   她的紧张感染到了陆怀海,他对她说:“别怕,没什么好怕。”   谢苗儿抓牢了他的手臂,以此获取安定的力量,她说:“好,我不怕。”   船正在靠岸,岸上人群中有几道熟悉的身影。   谢苗儿微讶:“大小姐他们都来了。”   待他们终于下船,陆虹他们便扑了过来。   “大哥,苗儿姐姐!”   月窗和柏舟也极其利落的接过两人的行囊,道:“马车就在前面。”   谢苗儿问:“你们怎知我们今日要来?”   陆虹笑嘻嘻地揽功:“隔日便有一班船,我们每次都来,想着也就是这几日了。”   京城原是谢苗儿的家乡,眼下她再来却只是羁旅客,他们的出现,正好冲淡了她这样丝丝缕缕的愁绪。   月窗跟在谢苗儿右手后,陆虹也想往她身边凑,可是她左手边,她大哥的身影就像一道巍峨的墙,她挤都挤不过去。   陆虹悻悻的,“怎么一个多月不见,你们之间更……”   被直接指出微妙的氛围,谢苗儿有些不好意思,望天佯作没听见,结果又和陆怀海的视线在空中碰上了。   他们两个极其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各自别过头去。   陆虹:“……”   回城中还需要坐车走上好一段路,半路上,外面突然一阵喧哗。   柏舟打起车帘,往外看:“好像是有官兵开路。”   “安王出行,闲杂人等速速避开——”   他们一行人也不能例外,只能先牵马车到路旁等候。   听到“安王”这个称呼,谢苗儿瞬间提起了万分的注意。   安王……   正好让她看看,陆怀海的那个朋友是不是就是这个安王,日后的宣乐帝。   路的尽头,不远处,一个人骑着红棕色的宝驹,闲闲地从人们的注视中走来。   那日李成兰来送陆怀海,谢苗儿扫过他一眼。   一眼就足够确定很多事情了。   谢苗儿不算多震惊,她早有了心理准备。   不过……   她身后,陆怀海的表情终于出现了松动,看着多年的损友,改换身份重新出现,他的震惊比起旁人来说,只多不少。   马蹄哒哒,越来越近,马背上的安王微微侧过头,望向了他们。   作者有话说:   有什么办法让键盘自动码字吗T T社畜太难了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泞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哪儿来这么多如果 8瓶;小静不想学会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路边的百姓议论纷纷。   “听说没有?这安王是前两日才被接回京中的七皇子, 连册封的典仪都还没来得及办呢。”   “啊,七皇子不是小时候就……”   “小声些小声些……”   马蹄声越来越近,端坐马上的安王冷冷睨了底下说嘴的人一眼, 便有乖觉的太监走出列队, 驱散了他们。   世人汲汲营营, 所图无非钱与权,而一夕之间,安王便都有了。   尊贵的出身, 优渥的封赏, 以及一张足以肖想那至高之位的入场券。   当然,只有这个是重点, 旁的阿堵物不过是添头。   人潮熙攘的宽阔街道,所有行人因他的出行, 不得不停下脚步纷纷避让,这便是权势。而安王俯视着这一切,却只觉得好生没趣。   人群中,他看见了数月前才送别过的旧友陆怀海。   如果是从前,如果他还是李成兰,一定会没脸没皮的凑上前去打个呼哨。   只是眼下肯定不行了。   如果可以选,安王当然不想被卷进来。   他爱惜小命, 连练剑被划破油皮都要叫嚷。   可他没得选。   只有在那万人之上的位置,才有选择的权力。   安王的视线只偏移了一瞬, 他回正了头, 没有再思考这个悖论,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   陆怀海来的比他想象中要晚一些, 不知是被何事耽搁。   这么一来的话, 恐他会受到自己的牵连。   而陆怀海望着安王的车队, 想起了李成兰送他时说的那句“说不定过段时间,我们就在京城见面”。   一向混不吝的人偶尔在谎话里夹句实话,倒也无人当真。   陆怀海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   车驾远去,陆虹的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她瞪大了眼,看着陆怀海道:“他……”   谢苗儿抢先捂住了她的嘴巴,道:“我们回去再说。”   回到馆驿后,陆虹的连珠炮终于憋不住了:“他他他……他怎么会是天潢贵胄,皇帝的儿子呢?”   眼下三人里,谢苗儿对此还算接受良好。而陆怀海想及从前台州有关李成兰出身的风言风语,方才所见倒也算有迹可循,不再讶然,只有陆虹依旧沉浸在震惊中。   她像个没头苍蝇,在屋子里团团转。   谢苗儿想起那日,陆虹说她逃家,半道上就是被那隐姓埋名的安王捎了一程,于是她说:“这些事情,莫要再告诉旁人了。”   陆虹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道:“其实来的路上,我们也再碰到过他。”   月窗看着谢苗儿,点了点头。得到她肯定的答复,谢苗儿微微有些心惊:“什么情况?”   陆虹吞吞吐吐地说来:“他也要进京,路上遇到了劫匪,便装跟随我们一起走了一段。”   谢苗儿总觉得陆家好像又难以避免地同安王牵扯在了一起,或许这就是时运?不同的岔路最终引向了同一个方向。   陆虹还道:“我还觉得他人挺好的,也没架子,他居然会是个王爷吗?”   说着说着,纵然陆虹不谙世事,也终于觉出些不对劲了:“不对呀,他既然是王爷,为何还会有人敢追杀他?”   谢苗儿和陆怀海对视一眼,心道,这傻姑娘可算是想到这儿了。   是以,陆怀海道:“有的事情,自己知道便可。”   这回不必谢苗儿捂她,陆虹自己乖乖地就闭紧了嘴巴,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谢苗儿悄悄觑了陆怀海一眼,见他并没有因为旧友身份转换而多惊讶,不由跟上了他,问道:“你不觉得震惊吗,小少爷?”   陆怀海眉眼淡淡的,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情绪:“他的身份本就是疑云,意外自然有,震惊却说不上。”   谢苗儿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倒不是说这个……毕竟他是你的故交,我以为你多少会有些感慨的。”   “无甚感慨,”他说:“人与人的缘数总有尽头,不必强求。”   大多数人都渴望一个长久和稳定。渴望每一份感情永远不离开,渴望功名利禄永远攘攘而来。   但陆怀海不属此列。   谢苗儿难以想象如此这般悲观的话语竟出自陆怀海的口中。可是她转念一想,其实历史中很多事情并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可他还是如此走向了自己宿命般的结局,便觉得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奇怪。   她想到了一个古怪的问题:“如果有一天,我和你的缘分走到了尽头呢?”   一问完,谢苗儿不待他回答,自己就连连呸了几声,道:“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谢苗儿相信,没人比她和陆怀海更有缘。   他与她可足足横跨了百年光阴,他崭露头角的时候,她估计还在孟婆那领汤;等她活着,他却早已走入了故纸堆。   这样的两个人都能相见,都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缘分二字可以说明的了。   陆怀海不知她的眼神为何越来越笃信,他没作声,却也在思忖这个问题。   他垂眼看着身侧兴高采烈的小姑娘,心道:旁的什么散了便散了,唯独她么……   若真有那一日,他也只好强求。   ——   “皇上,这些是要劳您批红审定的奏折。”老宦官颤颤巍巍地说。   “呈上来吧。”   偌大的金殿中,落针可闻。皇帝抬起眼皮,斜仰在椅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底下人呈上的东西。   “啧,没一句有用的东西……”   皇帝淡淡说来,不辨喜怒,可下一刻,他突然暴起,狠狠地把手上的奏折摔在了地上,连带一旁的镇纸都被甩落,发出乓铛一声。   老宦官急忙跪地,前额叩在冰冷的青砖上,一言不敢发。   安王进京的路上,遭遇了伏击,差点小命不保,皇帝这是窝着火呢。   这不,册封的典仪还没进行,就已经让安王以亲王仪制行事了。   他乐得养蛊让儿子们自相残杀,若天平朝一方倾斜,他便会为另一方添上筹码,如此往复,乐此不疲。   但是这一切都得在他的掌控范围内,如晟王重病垂死,安王遇袭差点不能活着回京,这种让天平失衡的事情,便不是皇帝想看到的了。   但这背后,到底是晟王势力的最后一击,抑或是平王的攻讦、安王的苦肉计,皇帝无心去分辨。   他已年迈,精力不如从前。   正因如此,他不愿任何人觊觎他的宝座。如果杀掉自己所有的儿子可以让他永享江山,那他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铲除。   只不过,世上没有这种好事,皇帝只能一面养蛊,一面提防它们反噬。   发作之后,皇帝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他的声音平和:“粟梁,起来吧,跪着做什么?”   老宦官粟梁颤颤巍巍地起来,他低下头,去捡拾镇纸和散落的奏章。   皇帝挑挑拣拣地从中又抽出了一本,翻看的时候仍自顾自地念叨。   “嘉兴知府唐百川……他是哪年的进士来着?不重要……哦,倭寇劫船,有后生扛起大局,斩敌勇猛……”   皇帝突然打起了精神,他坐起,拈来朱笔,在“陆怀海”这个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陆……”   听到皇帝的疑问,垂眉敛目的粟梁适时开口解释:“陆振谋一家,长平十八年从延绥迁往台州。”   “是他啊……”皇帝想了起来,拿奏折的边角敲击着楠木桌面,“当年给那方京墨送钱的,是不是就有他们陆家?”   昔年,陆家正是被牵扯进掌印太监方京墨徇私枉法、贪污舞弊一案,若非战功抵罪,差点连世袭的官儿都丢了   “回皇上的话,正是他们家。这陆怀海算起年纪,应是陆振谋之孙。这两日刚进京准备袭职。”   闻言,皇帝浑浊的眼中忽然折射出诡异的神采,“台州……安王……”   “传朕口谕,召陆怀海进宫觐见。”   ——   此番来京,只有陆虹是一心来玩儿的。   几人各自在不同的客房住下,那周起隆得知谢苗儿到了,重新和她一起验货、交付了货款,还盛情邀请她去他的铺子,问她需不需要他带着在京城转转。   谢苗儿婉拒了。   她回馆驿时,恰好碰上陆怀海回来。   谢苗儿道:“你怎么就回来了?   按理说,他去左军都督府,今儿是头一日,应该有的忙呢。   “今日都督府休沐。”陆怀海道。   谢苗儿掐着指头算,“廿三是最后期限,今儿是十九了,应该还是来得及的。”   陆怀海隐瞒了一部分实情没说。   他抵达左军都督府时,看见有人当值。然而得知他的来意后,却摆出了“今日免谈”的架势。   至于何日能谈,那就更不清楚了。   陆怀海疑心有人故意刁难,刻意要卡他的时间。   怕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了。   未免她不必要的担心,他并没有告诉她。   然而当晚,天使带着皇帝的口谕,光临了这座不起眼的馆驿。   “哪位是陆怀海?”   听见宦官细声细气的腔调叫陆怀海的名字,谢苗儿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宦官要传达的是皇帝的旨意。   不对,她记得史书上陆怀海进京袭职不曾出现什么问题。   或者说,至少没有出现过值得记载的事件。   那怎么……   是因为延误导致的变故吗?   谢苗儿提起防备,下意识就想站在陆怀海身前。   她身形纤细,连挡住他都做不到。就像面对天敌的雏鸟,徒劳无功地张开它的翅膀。   谢苗儿的反应陆怀海一览无余。他垂眸,收敛眼底漾起的细碎的光亮,安抚性地摸摸她的后脑勺,坦然走了出去。   “正是在下。”他拱手道。   天使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皇上召你进宫觐见,请随我来——” 第52章   宦官领着陆怀海进宫。   白身在宫中没有车辇可乘, 倒叫陆怀海有功夫好好打量这座古朴的宫殿。   很压抑。   金雕玉砌的宫殿,连檐瓦和脊兽都透露着精致,可是这样富丽堂皇的天地, 却给人不了任何美轮美奂以外的感受, 没有一点生气, 仿佛只是一个空壳。   再多的富贵也与他无关。不多时,陆怀海便收回了目光,而走在他斜前方的宦官, 一面给他引路, 一面观察着他的神色。   寻常人第一次进宫,不说诚惶诚恐, 在这天子居所,至少也是谨小慎微的。   连那才被寻回的安王, 初次入宫时也称得上手足无措。   而眼前这位却毫不拘谨,如果单看他的神情,甚至会以为他不是走在宫径上,而是走在乡间的泥巴路里。   单凭这一点,就足够让宦官提起了十分的小心,连与他说话的语气都更温和了起来:“武英殿从此处走,向前一拐便到了。”   这个宦官的年纪挺大, 在宫外人家,估计曾孙子都要出生了, 看到他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 陆怀海心中有一种微妙的不适。   武英殿很快便到了,殿门大敞。为陆怀海继续在殿内引路的, 居然还是个老太监。他抬眼一望, 除了他, 整座宫殿中竟没有一个年轻的面孔。   殿内洒扫侍候的大部分都是宦官,只有零星几个宫女,看起来也早该到了被放出去的年纪。   越往殿内走,压抑的感觉越盛。眼前的一切都是阴森森的,说起来竟比他从前在夜里伏击倭寇时感觉还要可怖。   黢黑的宫殿内,有人忽然挑亮了烛火。皇帝就坐在屏风前,等候他的到来。   陆怀海端端正正的行了一个礼,动作严谨到刻板。   老皇帝开了尊口:“站着说话。”   陆怀海一撩袍角,迎着皇帝浑浊双眼投向他的扫视,坦然站起:“谢陛下。”   皇帝想要看谁,当然不需要藏着掖着,他的眼神在陆怀海身上梭巡。   真真是年轻气盛啊,比他的几个儿子还要年轻。   即使皇帝手握大权,请来无数仙人道士,也没有办法让这种年轻气盛回到自己身上。   就像竹林中过了季节的竹,逐渐在风中被吹折,而一场春雨过后,又将会有无数的新笋破开土地,噌噌噌地往上窜。   皇帝最讨厌这种感觉。   所以在他近前侍奉的,都是老人,什么好颜色的小宫女、小太监,从来不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而看到这位九五至尊的第一眼,陆怀海心中便升腾起一股极其冒犯的想法。   他不像好人。   皇帝结束了他的揣摩,终于开口:“听闻你在嘉兴平寇有功,是何情形?同朕道来。”   果然是因为此事。   陆怀海了然。他如实道来,没有添油加醋,涉及女眷的部分亦没有讳言。   这些话,皇帝早在唐百川的奏折上面读过了,不过眼下听来,他还是饶有兴致地撑着自己的头,道:“我们邕朝人不论儿女,皆是忠勇之士,赏。”   皇帝金口玉言,当然不必他再细说,自有底下的人再去细数、按成例分赏。   随后,陆怀海又听皇帝问起他先前在孟乘手下的经历。他回答着,心里的疑问却越来越多。   这些事情,皇帝本就是知道的,召他前来究竟为何?   足足恳谈了半刻钟,皇帝才终于切入今天的正题。   他状似随意地问着,一双昏黄的老眼中却几度闪过兴奋的神采:“多年前,你陆家便迁到了台州。这些年经营下来,有没有在台州认识什么人?”   顷刻间,陆怀海的脑中闪过皇帝无数可能的用意。   很快,他便想到了安王坐在马背上,向他投来的,那个带有歉意的眼神。   陆怀海没再迟疑,只道:“台州不大不小,陛下想问的是谁,草民都会照实回答,不敢欺君。”   皇帝既然会问出这样的话,说明他对于安王早些年的经历,以及他与他的交谊是一清二楚。   这根本不是一个问句。   无从选择。   皇帝哈哈大笑,道:“好孩子。既堪为栋梁之材,若从小小千户做起,岂非蹉跎?来人,传朕旨意,封陆卿为浙江都指挥佥事。”   “那都督府里的什么越沟射箭、骑马使枪,便免了吧,朕相信陆卿的本领,无须再经这些小家子气的考核。”   陆怀海领旨、谢恩。   突如其来的馅饼没有把他砸晕,反倒让他愈发清醒。   皇帝想要给势单力薄的安王立一杆枪。   而他机缘巧合下,又同台州知府孟乘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孟乘背后,是仅次首辅柳载的阁臣吴渐鸿的浙党势力……   既然无从选择,那只能全盘接受。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所思所想,只是一展自己的抱负,却也只能无可避免的被牵扯进去。   陆怀海眉目冷峻,直到皇帝摆手要他退下,他的表情也依旧定格。   送他出去的还是那个老宦官。   老宦官忍不住摇了摇头。   真是奇也怪哉,分明得了封赏,多了官做,怎么出来之后,脸色比之前还要森寒?   陆怀海才出武英殿,与另一位等着面见皇帝之人擦身而过。   他没在意,只拱了拱手以示尊敬,未曾停下离开的步伐。   武昌伯丁彦却顿住了脚,饶有兴致地多瞧了几眼陆怀海的背影,又拉住门口看门的宦官问道:“这位是……”   ——   皇帝的旨意,比陆怀海还先到了馆驿中。   谢苗儿震惊极了。   历史中,陆怀海这一次被授予的分明是台州卫指挥佥事。一年多后,才因守备有功,被晋为浙江都指挥佥事。   眼下,他居然跳过了这一年多,直接被授了这正三品的官衔?   谢苗儿的心始终突突地跳,几乎要从喉咙管里面跳出去,让她无瑕为他高兴。   冥冥中好像有一双大手,在催动着转盘不断向前。   他偏离了他原本的命运,到底是好还是坏?   对于未知的将来,谢苗儿很惶恐。   本就客似云来的馆驿中,因为传旨的宦官驾临,现下一楼的大堂内,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连楼梯上都扒着好几个,等着一睹陆怀海的真容。   终于,在众人的期待中,陆怀海回来了。   拥挤的人群和吵闹的气氛让他下意识皱起眉,他目光在人群中穿梭、既而定格在安静的一个角落。   她的眼波如水,脉脉朝他涌来。   看热闹的人见陆怀海脸上没有那范进中举般的喜色,纷纷称奇,可是又畏惧他如今的身份地位,看过几眼后便散去了。   陆怀海平静地把来报喜的陆虹柏舟,还有零星几个这两日打过照面的人打发走,随即走向了她。   他的眼中没什么喜色:“回来了。”   谢苗儿深吸一口气,朝他笑笑,道:“恭喜你,好事情。”   陆怀海正色对她道:“进去说。”   他的声音很严肃,谢苗儿本就提起的心瞬间被捏得更紧了。   果然,是在宫里遇到了什么意外吗?   谢苗儿和陆怀海一起回了客房。   他关上门,带上窗,沉着脸走到她身前。   见陆怀海如此,谢苗儿越发严阵以待,手都不知往哪放才好。   这从未有过的架势,得是说多么重要的事情啊!   谢苗儿还在做心理准备呢,结果下一瞬,眼前的人忽然俯下身。   属于他的气息将她层层包裹……   他猝不及防地抱住了她。   作者有话说:   陆怀海:充电中.jpg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笑作春温 5瓶;狗式面包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刚抱上, 谢苗儿就被陆怀海怀里的什么东西硌了一硌。   陆怀海自己也感受到了,他不得已松开她,满目不耐地把怀揣着的一只簇新簇新的荷包掷到了地上。   馆驿的地面似乎不太实心, 这么一撞, 发出了哐啷哐啷的响声。   谢苗儿被唬了一跳, 她手还抵在他的胸口,就这么回头望去,只见地上那御赐纹样的荷包的束口已经散开, 露出了里面黄澄澄的几锭金子。   谢苗儿惊了:“这是……”   她惊叹着, 想起了传旨的宦官提到的那句“赐百金”。   陆怀海似乎倦极,不曾把眼神分给地上的金子, 而是扳过了谢苗儿的肩头,就这么顺势伏在了她的肩上。   以两人的身量差距来说, 这个动作的难度着实有一点高了。   谢苗儿消化了一会儿,才从错愕中回过神来。   他把所有人都打发走,又是关门又是关窗,这一连串下来,她还以为他要和她说什么紧要的东西。   结果,只是抱住了她。   不过嘛……谢苗儿想,眼下也确实是一件很紧要的事情。   谢苗儿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着的低落情绪, 于是,她努力掂了掂脚, 试图把自己肩膀和他的下颌拉到同一条水平线上。   可还是有点难。   陆怀海发觉了她的小心思, 将她的一把纤腰揽得更紧,几乎要把她从原地提起来。   全身的重量, 似乎都依托在了她腰间的宽厚手掌上, 谢苗儿愈发紧绷。   而确认她无处可逃之后, 陆怀海低下头,肆无忌惮地蹭了蹭她。   把她蹭得毛骨悚然。   春天的衣料不比厚实的冬装,谢苗儿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英挺的鼻梁划过颈窝。   他额前的碎发生命力极其旺盛,支棱在她的鬓边,把她弄的痒兮兮,不自在得很。   谢苗儿怕痒,下意识缩缩脑袋想推开他,可是这样的气氛又实在让她乐于沉溺其中,她的手便从推推他变成了戳戳他。   长年累月的习武,让他的肩背和她简直有天壤之别。   松下力时,再结实的肌肉也是软的,但是眼下他正用了点劲搂着她,肩胛往上都是紧实的,她戳都戳不动。   她在他面前,单薄得就像纸做的。   陆怀海眸色深沉,他拉住谢苗儿的手腕,把她不断作乱的手从背上挪开,循循善诱,引导她勾住自己的脖子:“别乱动。”   谢苗儿不服气地嘟囔,手背抵在他的后劲:“你说不动就不动,我又不是木头人。”   她偏动。   她的叛逆期延误了一辈子,终于姗姗来迟。   陆怀海决定静观其变。   谢苗儿的手绕过他的脖子,大着胆子去戳他的脸,完了还模仿他方才的举动,埋头,狠狠地蹭了蹭他。   咦?   谢苗儿忽然发觉,陆怀海整个人都好像僵硬了起来,像一块铁板一样,绷得笔直。   他个子高,如此以来,谢苗儿简直是挂在了他脖子上。   谢苗儿本能地觉得这个姿势很危险。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小动物都知道趋利避害,更别提人了。所以这回不必陆怀海再说什么,谢苗儿就已经非常乖觉地停住了动作,贴在他怀里。   谢苗儿眨眨眼,试图从危险的氛围中脱离开来,她侧过脸,转移话题:“今日进宫,很累吗?”   几日未睡时,陆怀海也不曾如方才那般流露出如此明显的倦意。   陆怀海确实很累。   并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对于种种争斗的厌倦。他还年轻,除非隐居山林,从此不问世事,他想走的路是避免不了这些的,今日的场景,在往后也依旧会重现。   就像渔民,打一天鱼未必会多疲惫,可若想到往后数几十年都得这般打渔,怎么能不心累。   谢苗儿能感知到他的情绪,是以她就这么偎在他怀里说话。   她既不抗拒,陆怀海当然不会把她推开,他淡淡道:“还好。”   这个人是受伤也不喊一声疼的,会说出一句“还好”,而不是回呛,反倒是在应她的那句话。   谢苗儿已经熟知他说话的风格,就在他的耳边问:“可是发生了什么?”   她的气息萦绕在他身边。陆怀海抬手,把她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捋回耳后,用一板一眼的小动作掩饰心情。   他存心试探:“你猜猜看。”   这个时候居然还要卖关子,谢苗儿有些愤懑地捶他一拳,道:“我不猜。”   叛逆期就是难搞。陆怀海正思索着该如何同她解释,就听得她开口。   “是不是……和安王有关?”谢苗儿试探性地说,没有听陆怀海反驳,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他如今在朝中势单力薄,有违皇帝借他回京的本意。”   见陆怀海看着她,眼神闪烁,谢苗儿下意识就想把刚刚的话收回去,她忙道:“我……我是听喝茶的人说嘴,耳闻了几句,胡乱猜的。”   只一瞬,陆怀海就把眼中复杂的情绪用旁的东西掩了过去,心中对她的身世隐隐有了一些猜疑。   闲汉所说么?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不太可能。   市井中人更关心的是那些绯色的、下三路的传闻,譬如安王的生母当时是如何的受宠,又是如何突然被厌弃,猜着猜着就开始猜帽子的颜色。   官场制衡、朝野党争?他们说闲话也不敢谈,更不会谈。   没见过海的人,没有办法分清海与天,纵然她聪颖、灵慧,如若对朝中情形一无所知,也是分辨不出皇帝此番的用意的。   他从未和她谈起过朝堂之事,她对于这些事情的了解,不可能是从他这里得来。   那么,说谁告诉她这些的呢?   陆怀海心里忽然升起一个荒谬的猜想。   她莫不成是哪里来的妖怪,化形前来报恩?   借谢苗儿一个脑子她也猜不到陆怀海心里在想这个,她往后仰了仰脑袋,狐疑地看着他:“你在看什么?”   “在看你有没有尾巴。”   若非陆怀海脸不红气不喘,谢苗儿简直要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没什么。”陆怀海说着,重新将她搂得更紧,就像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一般。   哪有这么单纯的妖精,得是什么东西化成的?冬眠过头的熊?还是差点被吃掉的兔子?   陆怀海在心里嗤笑过自己的荒唐,最终还是把思路拉回了正经的方向。   三岁识千字、五岁能成文的都大有人在,或许就是她在这方面格外敏锐,也……说不定。   陆怀海才堪堪让自己相信了这一点,便又感受到怀里的人在乱动。他轻叹,这才舍得把她给放开。   谢苗儿看向他,见他神色终于如往昔,心下安定许多。   她不知道陆怀海在面对这一切时,心中是否会有彷徨。所以,如果她能够给他带来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安慰,她也会觉得很值得。   甚至可以说,她会接受他的亲近,更多的原因是来自于他,而不是她自己。   想到这儿,谢苗儿忽然觉得有些渴了。   而陆怀海一边慢条斯理地掸着被蹭皱的衣襟,一边看向正在斟茶的始作俑者。   她低着头,莹润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粉,像枝头的新桃,教人很想咬上一口尝尝甜不甜。   陆怀海垂眸,纤密的眼睫遮住了瞳色。   方才,若他的定力稍差一点……   怀里少了个人,他竟觉得有些空。   谢苗儿把茶端给他,奇怪道:“小少爷,你瞧我做什么?”   听她唤过自己名字后,再听如此称呼,陆怀海便觉得刺耳起来,“别这么叫我。”   谢苗儿不知他又从哪起了这茬儿,她顿了顿,道:“也对,你要做大官啦,我是不是该叫你陆大人?”   陆怀海一默。   她不明白,他又张不开口让她直呼自己的名姓,于是试图旁敲侧击:“谢苗,你有没有什么小名?”   谢苗儿毕竟不会读心,她顺着陆怀海的话苦思冥想。   小名……   她坦然回答:“没有。我的名字本来就很像一个小名。”   她的哥哥叫谢逸兴,姐姐叫谢华昭,风雅又好听。唯独她的名字,苗儿苗儿,孩子气多得要溢出来,书卷气么是半点都没有。   陆怀海挑眉,“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谢苗儿答道:“我以前身体不好,爹娘希望我能好好发芽好好长大,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换了个地方活,也不知道某种程度上算不算实现了爹娘对她的愿景?   谢苗儿被这个话题勾起了兴趣,她扒到陆怀海身边,问他:“那你呢?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陆怀海端着茶盏的手一顿,他说:“未曾问过我父亲。”   谢苗儿略略有些失望,她松开手:“这样啊……”   陆怀海不懂她在失落什么,他站起身,问她:“有空吗?”   谢苗儿点点头:“布匹已经银货两讫,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情,除了这两天还想在京中转转,旁的就没有了。”   那正好。   陆怀海走到那被随意丢下的荷包旁边,足尖一勾,把它踢了起来,随即快步往前、伸手在空中一捞,那几锭成色极好的金元宝就躺在了他的手心。   “走,去花钱。”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笑作春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唐僧孽徒 10瓶;狡山芋 4瓶;~小朋友~ 3瓶;小看怡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谢苗儿想也不想, 欢欢喜喜地就应了。   “我们去崇文门大街吧,就是我们从运河来时的那一线,那里廊房多, 做什么生意的都有。”谢苗儿道。   京城的布局百年间并无太大的变化, 这两日来, 谢苗儿已经摸清了眼下的这座城池。   说罢,谢苗儿想起来件事情,她有些担忧地看着陆怀海:“你才从宫中回来, 要不要先歇会?”   陆怀海盘核桃似的把玩着手中的金锭, 道:“不必。”   正是才从宫中回来,还算得空, 过几日就未必。   谢苗儿也只是随口问问,他能陪她, 她欢喜得很,回自己房里换衣裳去了。   粉雕玉砌的小姑娘换上压箱底的漂亮衣服,重新敲响了他的房门。   “好看吗?”   谢苗儿提着裙摆转了一圈,她眼里带光、期盼地看向陆怀海。   看这情况,他要是敢说个不字,只怕她的粉拳立马就要冲过来。   陆怀海多打量她两眼,矜持地点了头。   闷葫芦, 一句都不夸。谢苗儿哼了一声,昂起头, 趾高气昂地走在他前面, 道:“走吧。”   和他一起出门游逛的喜悦终究还是大过了那星星点点的别扭,谢苗儿的脚步很快便慢下来, 她走在他身边, 絮絮叨叨的:“这身衣服我一直带在箱笼里, 好看是好看,就是路上没有合适的场合穿。”   她有些好奇地看着他掌心的金锭,道:“我还没有摸过金元宝呢。”   陆怀海瞥她一眼,抛了一只给她:“拿去玩。”   谢苗儿接过,金锭一到手,她就被它的分量压住了,手腕一沉,差点让它掉到地上。   好沉好沉……谢苗儿偷偷抬眼,觑了一眼他的手腕,心道他力气可真大。   谢苗儿摸摸金元宝的尖尖,又把它还回去了,她郑重其事道:“财不露白,小少爷,快把它收回去。”   陆怀海虽然不觉得有谁敢来抢他,不过闻言,还是重新把金锭揣入了怀中:“难得来京城,想要什么,一会去买。”   虽是逛街,两人还是先坐了马车过去崇文门那边。   “这京城的马车都要更大些。”谢苗儿感慨了一句。   她今日穿的是织金马面,里面还加了裙撑,车架一高,叫她犯了难,不知怎么下去。   陆怀海站在一旁,悄悄把车夫搬来的矮凳踢到车下。   他单手背在身后,把另一只手伸向她,一脸道貌岸然。   谢苗儿没发现他的小动作,她张望了一圈,见四周虽然人来人往,但是大家都行色匆忙,没有人注意他俩,她才好意思把手搭上。   他的手掌比她宽许多,能把她的手整个包在手心里。   陆怀海握紧了谢苗儿的手,揽着她的肩膀下来。   正在四处找矮凳去哪了的车夫:“……”   下了车,谢苗儿发觉他依旧没松手,好像预谋已久一般,顺理成章地攥住了她的手。   察觉这一点的谢苗儿心情极其复杂,既开心,又有些气。   闷葫芦闷葫芦闷葫芦……她在心中默念。   而陆怀海,感受到她把空置的左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似乎是要把他的手推下来,他脚步不由一顿。   他刚要松手,正好被谢苗儿眼疾手快地捕捉到了空隙。   谢苗儿拉住他的手,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态度,一本正经地把他五根手指掰开,再把自己的手放上去,摆弄成标准的十指相扣。   陆怀海微讶,偏头去看她。   她也侧过脸,不看他,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唇角的笑却早已经暴露了她的心情。   陆怀海没说话,低头,看着他们紧扣的双手。   比刚刚顺眼多了。   谢苗儿拉着他,一路往各家成衣店跑。   小姑娘都爱俏,陆怀海以为她想买新衣裙,插着手等她,却发现她只逛不买,摸摸新上的衣裳是什么料子,转身就出来了。   她出来后还感叹:“京城就是京城,蜀锦吴绫应有尽有。”   陆怀海虽然没有陪女人逛过街,但是他也见过府里的姑娘、夫人在每一季制新衣时的雀跃,见谢苗儿不买,还以为她对于花他钱有顾虑,毕竟之前她囊中羞涩时,借他点小钱都执拗得一定要还。   于是他道:“想要就买。”   谢苗儿羞涩一笑,她说:“我没看上。”   金银布帛,谢太傅家怎么可能会缺,在锦绣堆里长大这句话,是一点也没夸张。   即使一年到头能见人的次数不多,谢苗儿从前每季的新衣也是数不胜数的,很多衣裳没来得及穿就过季了,锁在箱笼里连光都没见过。   所以这种成衣店的衣服,包括她身上这件,她都觉得了了,穿个新鲜还可以,说多想要那是没有的。   谢苗儿这次想跑一跑崇文门,主要是想看看京城时兴什么料子纹样,好记下来,回去后方便布坊下一步的经营。   若想做得更大些,只局限在一亩三分地是,不往外销肯定不够。   谢苗儿把自己的想法从陆怀海说来,这回他连头都没点,眼睛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惹得她有些生气,跺了跺脚。   这确实也不能怪陆怀海心不在焉。   因为才从成衣店出来,谢苗儿就极其坦然地,重新和他回到十指相扣的姿势。   但是这种原因让陆怀海怎么和她说得出口?   他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道:“我在听。”   见她瞪他,手却还是拉得死死的,陆怀海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都快绷不住了,他走快两步,不让她有机会继续瞧他,一边还道:“没看上,就多看几家。”   果然没听,谢苗儿连哼几声,再想抽开手,却发现已经抽不出来了。   陆怀海安抚道:“好了,给你赔罪。”   谢苗儿歪着脑袋凑到他身前,一脸狐疑地看他:“这可真不像你会说的话。”   陆怀海沉默片刻,问:“我会说什么?”   谢苗儿摇摇头,“我也说不清楚。”   她对陆怀海,是先有一个完整的印象,再往里面填充一点又一点的细节。   可是等细节越填越多,她忽然发现,她心中悄悄绘下的他,早就越过了她之前所勾画的轮廓。   是好事吗?谢苗儿思忖着。   这回换她没注意到陆怀海的言止了,等她回过神,已经被他带到了附近卖首饰的金玉坊中。   这里是京城最大的几家首饰铺之一,在其他地方也有分铺。   谢苗儿恍然抬眸,撞上陆怀海专注的眼神。   他就站在她面前,皱着眉,拿着支簪子在她发间比划。   谢苗儿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搅扰他的思考。她微微低下头,把脖颈侧向一方,好教他能顺利为她簪上。   这可比舞刀弄棒难,陆怀海正在思考,一时不防,云鬓已然轻移,一截细腻柔白的肌肤就这么蜿蜒到了他的眼底。   浓云般墨黑的发,皎月般的白。   谢苗儿脑袋都倾累了,才终于感受到身前的人有了动作,轻缓地将玉簪插进了她的发中。   小二做惯了生意,见此情状,已经迅速地把铜镜伸了过来:“您生得美丽,这簪子配您正正好。”   谢苗儿以手抚髻,好奇地看向镜中的自己。   陆怀海当然也在看她。   小二拿来的是店中成品里最好的玉簪,通体镂空,簪子前端是一只衔着圆月的玉兔,用手去触,那圆润的小珠子还会打转。   玉做手镯、玉佩比较多,如此这般取一块完整的料子,就镂根簪子出来,实属糜费。   把簪子拿在手上的时候,陆怀海觉得它很配她,可等到她戴上之后,他却觉得这簪子衬不起她。   也许把天边的月亮摘下来,才配得上她。   谢苗儿不知这回换他看不上了,她很喜欢这玉兔簪,料子未必是十成十的好,可是胜在意趣盎然,还是他亲手挑给她的。   她笑盈盈地转过脸看他:“好看吗?”   陆怀海抬手,从玉兔叼着的月亮一路往下,指尖轻抚,滑过她的耳廓。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圈,“好看。”   至于说的是簪子还是人,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谢苗儿犹在打量镜中的自己,小二还在继续推销:“夫人,这玉兔簪还有相配的耳珰,您要瞧瞧吗?”   夫人?谢苗儿一窘,道:“不不不不必了,我没有耳洞。”   陆怀海其实早注意到她光洁无痕的耳垂了,一度还有过想要揉搓它的冲动。   小二还在劝:“我们店里可以帮您穿耳洞。”   谢苗儿一哆嗦,道:“不必了、不必了。”   陆怀海觉得她眼下就很好,他适时出声,对小二道:“结账。”   小二怕再说下去,这单也没了,倒也没再继续说,引他去柜前。   他走开了几步,谢苗儿见四下无人看她,对着铜镜傻笑了两声。   她很高兴能收到他的赠礼。   天色还早,不过两人已经逛了有一会儿了,便去了附近的茶楼歇脚。   说是茶楼,其实卖点心更多,大堂中坐着的茶客桌上,都零零碎碎摆着好几碟茶点。   “可还有包厢?”陆怀海问。   店小二一甩汗巾,殷勤领路:“有的有的,二位随我上楼。”   谢苗儿还牵着他的手,所以很容易察觉到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似乎有人跟着我们。”他低声说。   谢苗儿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靠他更近些。   引路的店小二一无所觉,为他们推开了包厢的门,道:“里面请——二位要喝点什么?”   谢苗儿和陆怀海交换了一个眼神,明白了他想要静观其变,于是同小二道:“你们店里有什么好茶好点心,拣着来就好。”   反正今日他要花钱。   小二笑着应了,没一会儿便端着托盘,返身回来:“这是陇南的茶,还有黄米蒸饼、杏仁酥。您尝尝,我就不打扰了。”   走时,小二带上了门。   反正陆怀海在,谢苗儿心中一点也不担忧,大大方方地给自己斟了茶。   她才拈起一块杏仁酥,忽听闻隔壁包厢正在轻叩他们之间的隔板。   谢苗儿顿住手,没作声,只见陆怀海静静将剑出鞘了半寸。   作者有话说:   最近血糖有点高_(:D)∠)_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看怡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安王郁闷极了。   陆怀海被授浙江都指挥佥事一事当即也传到了他这里, 他有话想和他说,但是馆驿人多口杂,安王不太方便过去, 便逮着陆怀海出来的时候, 跟了出来。   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带着个姑娘闲逛, 什么成衣店布匹店首饰店,哪里人多去哪里。   逛累了还找个茶楼休息,大有歇一歇继续逛的架势。   安王看得拳头都硬了。   去他的, 这不是他以前过的日子吗!胡天海地地陪着姑娘玩儿。   眼看他们进了茶楼, 安王只好也去了,要了他们隔壁的包厢, 敲敲隔板,试图让他们察觉。   很快, 陆怀海那边也叩了两下,像是回应。   安王激动站起,扶正了兜帽才走出去,试探性地去推他们包厢的门。   他才把脑袋探进去,一柄闪着寒意的剑就横在了他的颈前。   安王唬了一跳,连连后退:“兄兄兄弟,就算我打扰了你们的二人世界, 也不至于要我性命吧!”   陆怀海眸光一沉。   怎么是他?   谢苗儿从他的反应中,猜到了来人是谁。   她别过脸, 等陆怀海反应。   纵然知道这个损友如今身份已不一般, 但是看他探头探脑往包厢里钻的样子,陆怀海还是很难对他有什么尊敬的情绪。   安王已经另辟蹊径, 腰一弯脑袋一低, 从陆怀海的剑下钻了进来。   陆怀海唇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 他把剑收回,道:“没邀你来。”   安王摘了兜帽,他拖开椅子,自顾自坐下,还极其不客气的给自己倒了茶:“外面人多,我们还是在里面说话吧。”   谢苗儿闻言,拘谨地起身:“你们聊,我出去转转。”   陆怀海按住了她的手腕,道:“不必。”   安王牙都酸了,他咬牙切齿道:“对,小嫂子是吧,不是外人,一块聊聊就好。”   谢苗儿还是觉得有些不好,但她没说什么,而是非常自觉地把自己缩到角落,还捂住了耳朵,示意他们快聊。   陆怀海只想速战速决,赶快把这家伙打发走,他道:“何事?直说便是。”   安王自己也觉得自己碍眼,他摸摸鼻子,道:“你万事小心。然后,你们陆家有什么待嫁的小闺女,赶快把她们都嫁出去。”   陆怀海握着茶杯的手一滞:“你的意思是……”   “小心他乱点鸳鸯谱,把她们指给我。”安王道。   他没有明说这个“他”是谁,但是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他”说的是老皇帝。   谢苗儿捂着耳朵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实际上她听得清清楚楚。   她心里咯噔一下。   历史中陆怀海的妹妹们嫁得都很一般,大概就是他回台州之后,这一年内前后脚的都嫁出去了,嫁的也都是差不多的门户,没什么新鲜的,记载都寥寥,连卒年都不详。   就谢苗儿前段时间在陆家的观察来看,无论是陆虹还是二房的陆檀珠,都没什么青梅竹马的轶事,估计前世她们的婚姻也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是这一回好像不同。   除却那半年,这回进京路上,因遇倭寇阻劫,不只是陆怀海的功劳再添一笔这么简单,他们的行程也耽搁了许久,足足拖到了安王进京后。所以,只怕老皇帝起意将他归入安王一派,也比历史中更早……   如此想来,那这安王所说倒真是极有可能。   见陆怀海没作声,似乎是在思考这个严肃的问题,安王又补充道:“好意提醒你一句,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坑坑别的女人也就算了,你是我兄弟,你的妹子还是别踏入我这个火坑。”   陆怀海淡淡道:“你倒很看得清自己。”   安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从袖中摸出把折扇,摇出个附庸风雅的架势:“那可不?做人这点认知还是要有的,吃喝嫖赌我样样精通,十足的纨绔子弟,做朋友还好,两肋插刀我也不在话下,但做我的女人可真不是好事。”   陆环海知道安王的话肯定不是无风起浪,或许他有不便言说的消息来源,宫中真的在打陆家女儿的主意。   毕竟,没有什么比姻亲关系更可靠的捆绑了。   安王还道:“估计还就是个侧妃,不过若真的躲不开,当真被指给了我,我也尽量对她好点,不叫咱兄弟反目。反正我话已带到,你自己看着办吧。”   陆怀海正在用指节摩挲着自己的虎口,这是他思考时常有的小动作,他依旧绷着脸,道:“劳你亲自跑一趟。”   “没办法,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安王感叹,手摸向了蒸饼:“说起来对你对陆家也是无妄之灾,受我牵连,抱歉了哈。”   如果不是一边还嚼着饼,这句抱歉或许能显得真情实感一些。   还有心吃吃喝喝,看来他的处境也没那么艰难。陆怀海只瞥他一眼,又道:“老宋呢?”   陆怀海问的是之前一直跟着他的那个宋老头,教他们武艺那位。   安王手一顿,道:“他一把老骨头,叫他跟我来做什么?”   说到这儿,安王终于站起身,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喋喋不休的说了一大堆不提,居然还忙里偷闲干掉了半碟点心。   他拍拍手上的点心屑,道:“好了,我走了。有缘再会!”   安王戴起兜帽,没管陆怀海,转而朝谢苗儿拱了拱手:“再见,小嫂子。”   陆铁树真是不开花则已,一开花惊人,居然还晓得带姑娘逛街。   他来去就像一阵风,谢苗儿还没反应过来,安王就已经走了。   陆怀海倒是知道他的作风,没说什么,摇铃把小二叫上来,让他重新端了茶水和点心来。   谢苗儿恍惚许久,才终于能把眼前刚刚见到的安王,和未来的皇帝联系在一起。   果然,从史书去窥探,无异于管中窥豹。他的行事还真是……与众不同。   见她魂似乎都要跟着他飞走了,陆怀海这次倒不至于还吃什么飞醋,不过还是敲敲桌子给她叫魂,道:“在想什么?”   谢苗儿拉回自己的思绪,摇摇头,道:“没想什么,就是有些担心。”   太子之争已经够乱了,被牵扯进去不是什么好事。   谢苗儿和陆怀海的心情都很复杂。   谢苗儿忧的是自己的出现好像无意中又改变了谁的命运,陆怀海想的却是父亲曾经极力避免他出头,如今兜兜转转,倒真应了他的隐忧。   各自怀揣心事的两人没了再闲谈打趣的情致,把没用完的点心包了起来,提着出了茶楼。   陆怀海道:“这件事,要快些告知家中。”   谢苗儿点点头,她拉住他的胳膊道:“早做准备,总还有转圜的余地。”   有专门供人传信的船,走运河,沿途不停靠,日夜兼程。又因体量小,行进得格外快,是以也比寻常传信方式贵上许多。   不过这个时候,银钱并不重要。   这样的传信未必百分百安全,所以陆怀海亲自动笔,先是问好,再写了写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伪装成家信,在中间含蓄隐晦地提到了家中妹妹的婚事。   谢苗儿心想,以陆怀海的性子,会给家中去这样的一封信,估计就足够让他爹和他娘警觉了。况且他同堂妹关系一般,突然提及,他爹一定能察觉有异。   火漆稳稳地落在信封的交叠处,格外醒目。   寄好了信,谢苗儿见陆怀海还是眉头紧锁,她努力打起精神,试图开解他:“世事不总是能被我们左右的,既然还没有发生,也先不必担忧了。”   知道她是在好心劝他,陆怀海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他把话音放缓,道:“再逛逛吧。”   开开心心地出来,耷拉着脸回去算什么。   天色将暮,把这尘世间染得烟火气十足。他和她紧扣着彼此的手,漫无目的地在街市上闲逛。   如果时间能停在此刻就好了。   谢苗儿悄悄抬眼望向陆怀海的侧脸。   如果所有的纷争都不会发生,如果他和他只是这世上最平常不过的一对男女……   他的眼睛可真好看,可谢苗儿心想,这样的眼睛,注定是不会被良夜掩藏的。   她的目光往下压了压,瞧他腰间的荷包已经开始泛白,旧得很明显,便道:“等回家了,我再给你缝一只吧,你总穿月白的衣裳,绀青、缥色,我觉得都是很合宜的。”   陆怀海看着她发间衔月的小玉兔,心下愈发柔软。   不是因为她的主动示好,而是她的那句“回家”。   回家……   陆怀海刚想回答她,却听见有人朝他招呼。   “小陆兄——”   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陆怀海和谢苗儿同时停下了。   斜前方,有个男人翻身下马,走到了两人身前,热络地和陆怀海道:“好巧,在这又遇见你了。”   谢苗儿疑惑抬眉,不自觉地往陆怀海身边多走了一步。   陆怀海并不记得此人,然此人身着官袍,背后是一匹大马,一看就是到了时辰才下值的官员,便同他拱手道:“在下陆怀海,阁下尊姓?”   “鄙姓丁,武昌伯丁彦。先前出武英殿,我与小陆兄打过照面,不过你可能无心留意我。”   丁彦?   听闻这个名字,谢苗儿立时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怎么是他?   这个名字深深刻在谢苗儿的记忆里,她还记得,正是此人,给狱中的陆怀海送去了皇帝的旨意。   陆怀海感受到自己的手被她攥得死紧,以为是她骤见生人而惶恐,在袖中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丁彦无意义地同陆怀海寒暄几句,眯起眼,把目光转向了他身边的女人。   “这位小娘子,似乎对鄙人很有敌意?”   作者有话说:   瞳孔地震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书 178瓶;一笑作春温 10瓶;沐子觅觅、芽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丁彦没说错, 谢苗儿确实对他敌意极重。   如果她是个刺猬,那现在浑身的刺应该都炸起来了,预备着给靠近的敌人狠狠一扎。   陆怀海也察觉到了, 他用余光看了谢苗儿一眼。   感受到他的目光, 小刺猬收了收刺, 控制自己不扎到他。   陆怀海微微侧身,用自己的一侧肩膀将她挡在身后,不动声色地于袖中把她紧紧攥起的手指一根根打开, 握在自己厚实温热的手心里, 给小刺猬顺毛。   袖中的乾坤丁彦无从得知。   不过,陆怀海虽然讶异于谢苗儿的反应, 但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小姑娘都怕生,倒叫您见怪。”   丁彦倒不至于盯着个女人一直看, 他很快便收回了目光,重新转向陆怀海,道:“瞧着不像你的妹妹。”   这个武昌伯未免太过自来熟,陆怀海不喜这种做派,淡淡道:“她是我的人。”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说的是“今天吃了没”这种程度的话。   丁彦的表情顿时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他哈哈笑了两声, 打回圆场:“少年情关最难过,我也是过来人, 都懂都懂。”   “天色已晚, 夫人还在家中等我回去用饭。小陆兄,我先撤了, 再会。”   陆怀海礼貌地目送丁彦离去, 等人走后, 他回头,发现谢苗儿秀眉皱起,不由问道:“怎么了?”   谢苗儿很难说清楚自己眼下是什么感受。   距离她的第一场梦境已经过去了很久。   梦中,虚幻与现实的交界处,那来自陆怀海身体中的大片大片的血,一度成为了她的梦魇。   这样的梦魇在时间的冲刷、和与他的相处之中渐渐淡化,但是今天骤然遇见丁彦,谢苗儿心中的阵痛就这么被毫无准备地唤醒了。   和陆怀海相处越笃,谢苗儿越不能接受他那样的结局,梦境中的每一分痛,仿佛都深深的从她的心口凿过一般。   但是她清楚的知道,她所谓感同身受的痛苦和他真实遭遇的相比,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正因如此,谢苗儿的心越发难受。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不由自主的飘向了陆怀海的左胸。   他分明完好无缺地站在她面前,却渐渐和她记忆里鲜血淋漓的模样重合。   看她脸色越来越难看,陆怀海强行把她拉到就近的小摊旁坐下。   谢苗儿不顾形象地往他身边挤,感受到他活生生的气息后,她的心才能安定下来。   而陆怀海不为所动,一脸严肃道:“回去之后,找个大夫。”   这回换惊讶中的谢苗儿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了,她仰头看他:“什么大夫?”   谢苗儿不知,陆怀海心中已经把她这两次神情的骤变,和某种突发的心疾联系在了一起,他的语气不容置喙:“听话,有病就治。”   突然被有病的谢苗儿眨眨眼,她欲解释,张了张唇,最后还是作罢。   她实在没有撒谎的本事,一说假话,自己都觉得错漏百出,还是少说些为妙。   谢苗儿就这样一路魂不守舍的,被陆怀海带去了医馆。   坐馆的大夫给谢苗儿把完脉,开了几副补养的方子。   反正女子大多气血有亏,吃吃补养的丸子汤药也没关系。   谢苗儿久病成医,一眼就看出来大夫写的药方是温补的方子。   然而陆怀海对玄黄之道无甚研究,他眉头紧锁地翻着药方,似乎要从中看出她有什么毛病一般。   他的过度紧张让谢苗儿很是受宠若惊,她纳罕道:“小少爷,你是在担心我吗?”   陆怀海没说话,把药方揣回了怀中,表情也不知是冷了下来还是僵了下来。   他奇怪的脾气谢苗儿见识过不止一次两次。   他对她好,担心她、紧张她,却从不宣之于口,还不许她戳破,一戳破就会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这个词听起来就很不陆怀海,但是谢苗儿也想不到更合适的形容了。   不过,攻克他古怪脾气的技巧谢苗儿如今已经能够熟练掌握。她也什么都不说,和他的步调保持一致,然后悄悄屈起食指,去抠他的掌心。   陆怀海默然低头,撞上她无辜的眼神。   谢苗儿的表情矜持得很,她还茫然道:“怎么啦?”   陆怀海朝她伸出手,悬空假装在她脑门轻轻一弹。   哪怕是玩笑,他也不舍得动她一指头。   谢苗儿笑眯眯地去蹭他胳膊,无意识地火上浇油撩拨他:“好嘛好嘛,我知道,你不是担心我,就是想研究研究药理。你可以问我呀,我可明白了,喏,黄芪补气益阳,莲子补脾益胃……”   陆怀海眉目清明,这回一点被她撩动的迹象都没有,他反问她:“哦?我问什么你都能答上来?”   谢苗儿丝毫不觉自己正在掉入他的圈套,她说:“你尽管问。”   她刚刚都看过了,那药方上的都是常用药,这种夏季进补的方子,她喝都喝过不少。   陆怀海看向她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瞧出什么端倪,他发问:“比如说……你为何对武昌伯如此警惕?你同他应该才见了第一面。”   其实是第二面。谢苗儿心想,她如何能对此人不警惕呢?   武昌伯丁彦不是好人,但说是坏人却也未必,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墙头草,极擅钻营。   朝堂之上,常常今朝还是东风压倒西风,明日皇帝的心意一变,西风又重振旗鼓,将东风压进泥里。   如今权倾朝野的首辅柳载,乃是天子之师,七十多了还精神矍铄,以他的身体来说,一拳打飞两个老皇帝不在话下。   柳载为官为人都极讲究中庸,先前晟王和平王斗成乌眼鸡的情况下还能保持中正,可以说出淤泥而不染了。   一朝晟王病重身故,朝野乱象横生,也是靠这个老首辅稳住局面。   然而勉强压抑的沸水,终于在柳载告老还乡、安王加入战局后迸裂开来,首辅之争就足足绵延了半年,被动绑定了安王的浙党在皇帝的默许下势力越发壮大,阁臣吴渐鸿成了新首辅。   柳载病逝,柳家族人的旧账被翻出来,他家儿孙也遭了难,而后又是一波清洗。   在吴渐鸿执掌的这几年里,不论是安王还是陆怀海,都是顺风顺水的。   于丁彦来说亦然,他和吴渐鸿关系不错,还是儿女亲家,后来他任浙闽总兵官,于吴渐鸿的襄助也脱不开关系。   不过顺风顺水的日子没几年就到了头。   柳载的门生许维坚进入内阁,声名鹊起,积蓄力量干倒了吴渐鸿,成了新首辅。   这段时间是陆怀海最艰难的时候。在外带兵打仗,朝中没有靠山是很可怕的事情。哪怕有万人来犯,斩敌九千,照样有人会参他故意放跑了一千敌军,再一路滑坡,推演到里通外国。   当年陆家牵扯到掌印太监受贿一案也是如此。权倾朝野的大宦官,谁还没给他送过钱?何止陆家,只不过他们势单力薄,很好拿来做筏子罢了。   丁彦及时止损,转投在许维坚门下。直到陆怀海出事,他也未曾再为他置过一辞,彻彻底底成为了压倒浙党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等到安王逆转,继位登基,许维坚倒台,这丁彦依旧活得好好的。   原因是他在陆怀海身后,替他照料了陆家诸人,至少保得他们活到新朝。   一如他当年悄悄搭救柳家子孙,为自己换来柳载门生许维坚的认可那般。   从道义上来说,谢苗儿知道,丁彦其实没做错什么,在后世看来他这墙头草摆起来甚至颇算得上仁德,从未落井下石,还尽量保全了一些人。   夫妇过不下去都能和离,他只是一介臣子,没必要对谁“从一而终”。   但是谢苗儿却还是忍不住想,如果当时丁彦没有倒向另一边,陆怀海不至于独木难支,哪怕多撑两年,结果也定然不同了。   所以当她亲眼见到这个人,实在很难散发出友好的气息。   陆怀海的追问让谢苗儿哑口无言。她不知应该怎么回答他。   欺骗就是欺骗,谎言就是谎言,哪怕她有一万种理由去包裹,也没办法把它变成蜜糖。   见她陷入缄默,陆怀海道:“不想答也罢。”   谢苗儿紧张得手心都在出汗,是以她悄悄缩了手,终于还是吐露了心声的一角:“我不想骗你。”   也没有办法回答你。   陆怀海原以为她会说一些话来搪塞推脱,未曾想她如此坦率地说来。   坦诚的人总是值得高看一眼的,陆怀海望着她紧蹙的眉心,似乎想伸手替她抚平,但最终还是没有动作。   他只道:“我会等你。”   ——等你愿意全身心托赖我的那天。   陆怀海的眼瞳平静如古井,无波无澜。谢苗儿明明什么也没说,在他面前,却总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两人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陷入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她的隐瞒,竟成一个可以坦然提起的话题了。   他越豁达,谢苗儿越惆怅,回程的马车上,她忽然问他:“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不信任你?”   “不会。每个人都有秘密,”陆怀海顿了顿,“我也不例外。”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瓶小爷 2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谢苗儿其实一直害怕的是自己的来历被他知道, 会被他看作怪物。   可是他的眼神是这么的坦荡,坦荡到让谢苗儿觉得,哪怕她真的是个怪物, 当着他的面变出了原形, 他也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她。   谢苗儿垂眸, 眼睫轻颤,她说:“你真好。”   陆怀海实在没明白自己刚才那句话,和他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不过, 谢苗儿思维跳脱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轻笑:“不好奇我有什么事没告诉你?”   谢苗儿回答得非常郑重, 连坐姿都更端正了:“有一点,但是你本就没有义务把自己全剖开来给我看呀。”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自己的裙褶, 陆怀海见状,把自己骨骼分明的手扣在了她的手上,道:“如果我想呢?”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谢苗儿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等她回过神来再去看他时,却发现他的手早已离开,眼神也早不知飘到了哪去。   谢苗儿望着他清隽的轮廓, 心道,其实我也想。   总有一天, 她会捧着透明的真心给他。   ——   两人坐着马车, 甫一回去,便要去找陆虹。   都这个点了, 陆虹却不在馆驿中, 她比闲逛的两人回来的还晚, 回来时手上还拎着一摞可疑的书。   谢苗儿和陆怀海都觉得今日安王所说之事,有必要叫陆虹知道。   陆家女属她最长。长幼有序,若真的要从陆家女儿中选侧妃,那一定是她。   不过陆怀海是男儿,说这种事情多有不便,于是谢苗儿也只能挽着袖子上了。   “怎么啦苗儿姐?神神秘秘的。”陆虹不明就里地被拉到了一边。   她以为是自己今天在外面耽误的时间太多,要吃挂落,忙解释道:“今天有一出新戏,我想着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以后也没有这么多的机会看这些好戏,情不自禁多留了一会儿。”   谢苗儿其实可以理解陆虹把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外面,对于这个时代的女子来说,能够自由支配的时光也就这两年,再往后受家室拖累,很难再有这样的日子可过,不像男人当得了甩手掌柜。   所以她当然不会说什么,真正让谢苗儿张不开口的,是那安王轻佻的态度。她略略措了措辞,把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陆虹。   陆虹的表情从不解渐渐转为震惊,她似乎花了很久,才把这件事情理清楚。   谢苗儿把她的反应看在眼中。   陆家人口简单,妯娌明面上也没有什么龃龉,陆家的女儿没一个有心机城府的。   谢苗儿道:“眼下还只是风言风语,告诉你这些也不是为了叫你提心吊胆,只不过让你先有些心理准备。”   陆虹眨了眨眼,看着她的小嫂嫂,她忽然问道:“苗儿姐,嫁人是什么感受呀?”   听到这个问题,谢苗儿的眼睛下意识飘向了不远处正在盯梢喝茶的陆怀海。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嫁人了,一切来的是那么突然,无论是原本的那个谢苗儿还是她自己,好像都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能接受眼前的一切。   谢苗儿试图把话题转回陆虹,她道:“无非就是两个人在一处。再说旁的,我也不晓得了。”   陆虹的表情便有些失望,她说:“好吧。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告诉别人哦。”   谢苗儿一愣,她俯耳过去。   陆虹的声音低得和蚊子嗡嗡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其实如果能嫁给他,好像还不错。”   谢苗儿整个人都凝住了。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陆虹提过,在她北上进京的路上,还曾经救下过被人追杀的安王。   不是吧……   谢苗儿定了定心神,她心道一会儿一定要好好的去问一问月窗,她和陆怀海不在的那一个多月,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见谢苗儿没有回答,陆虹以为自己说得太过火,她咬咬唇,道:“反正我也是要嫁人的,盲婚哑嫁,嫁谁不是嫁。”   谢苗儿其实有心和她解释一番,这背后不是嫁与不嫁这么简单。   可继而她又想,女眷的身家性命总是无可避免的系在母族兄弟身上,无论他是和前世那样,嫁给寻常人,还是当真如安王所说做了他的侧妃,她过得好不好,也都看陆家兴衰。   陆家春风得意,出嫁女自然也被高看几眼,陆家若失势,出嫁女纵然没有被直接卷入漩涡当中,在夫家又有什么日子好过。   想到此,谢苗儿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切的症结,还是在于帮陆怀海躲过那场死劫。   她的心情更沉痛了些:“总之你先自己想想吧,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陆虹点点头。她心大得很,提着她的宝贝话本子又回了房中。   看着陆虹蹦蹦跳跳地走了,谢苗儿坐定在陆怀海身边的位置上,长吁短叹。   陆怀海扬眉看她:“贵庚?”   谢苗儿这回听明白了,他在揶揄自己叹气叹得像个小老太太,她瞪他一眼,道:“六十八!”   逗她展颜一笑,倒也有趣。陆怀海问:“老人家在想什么?”   谢苗儿答:“我在想,这件事情到底是他刻意要向你卖好,才说起此事示警,还是如何?”   又或者这件事情背后,本就有安王在推波助澜。   现在是老皇帝见他势单力薄,有心给他笼络羽翼、快速壮大。   于安王而言,把陆怀海牢牢地绑在他的船上,百利而无一害。   就怕他打着两头吃的主意,一面要把陆怀海绑死,一面还想让他真情实感地对他有什么故友情。   隐瞒本身都已经被坦诚,谢苗儿谈论起这些事情也不再避讳。   不过,纵使现下大堂没有什么人,谢苗儿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点到即止。   和陆怀海眼神交汇的瞬间,她便知,他并不是无知无觉的。   陆怀海并不是只会打仗。   事实上,他的命不好,他崭露头角的这些年正好撞上了邕朝朝堂数十年里最动荡的时期,若是一点政治敏感度也没有,别说施展抱负了,当个大头兵还差不多。   陆怀海淡淡道:“我们心里有数便好。”   是什么身份,就要做什么身份该做的事情。   话虽如此,谢苗儿还是能感受到他微妙的惆怅。   权势当真是熏人心的好东西,沾染了之后,谁都再做不了自己。   谢苗儿拿出他自己之前的话来安慰他:“人与人的缘数总有尽头,不必强求。”   她总把他说的话记得很清楚,陆怀海不由莞尔,道:“这两日好好休息,快回去了。”   两人没再多聊,各自回房。   临睡前,谢苗儿问了月窗,那一个来月里发生过什么。月窗仔细说来,大抵也就是些俗套的巧合,没什么特别的。   而陆虹一向假小子性格,因此也没人多想。   那这么说起来,也不过是年少慕艾罢了?   谢苗儿担心的是陆虹被人算计了去,可既听不出什么异样,也只好先按下心中的疑惑。   翌日清早,陆怀海就出去了,谢苗儿亦然。   来一趟不容易,她总想做点什么。   除了要卖来京城的罗,谢苗儿还带了许多小块的布样,她辗转在京城多家布坊和成衣店之间,不厌其烦地推售。伸手不打笑脸人,掌柜们纵使无意,也至少都留下了布样。   她隐隐觉得,自己眼下所做的,和陆怀海的事业风马牛不相及的生意,或许总有一日能派上用场。   这段时日里,一切风平浪静,什么也没发生。   直到陆怀海走完所有流程,一行人便要踏上返程的路。   陆虹从未离家这么久,她现在既想家,也对繁华热闹的京城恋恋不舍,扒在马车的窗边一直回头望。   谢苗儿还好,她既已经来过京城,看过了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对这个地方便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毕竟家之所以叫做家,不是因为宅院本身,而是因为宅院中的人。   她的父母兄姐都不在这里,她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一行人原路返回,先是坐马车,再从运河坐船南下返杭。   随着他们的旅程,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等他们在嘉兴停泊,已经是可以穿短衫的季节了。   陆家起初派来跟着的护卫,没有受伤的也在当时扶灵回去了,后来是唐知府好人做到底,派了人一路护送,得先在嘉兴停下把人送回去。   下了船,谢苗儿便看到唐瑜跟在唐知府的身后,一起来迎接陆怀海。   陆怀海青云直上的消息,想必早传到了他们这里。唐百川同陆怀海去说话了,唐瑜非常主动的来招呼女眷。   谢苗儿笑着看她:“有缘再会?”   “那这缘分可来的太快了。”唐瑜也笑。   唐瑜的发髻上还有孝,谢苗儿发觉之后格外小心,唐瑜便道:“我的祖父去世了。”   谢苗儿默然,道:“节哀。”   老人久病不愈,他的离去其实也早在意料之中,唐瑜是孙女,同祖父不亲,心中的哀戚不多,她感慨:“再拖下去,全嘉兴的青年才俊都要被别家闺秀捡走了!”   唐瑜很是健谈,有她在的场子就不会冷下来。她同谢苗儿聊着,另一边也没忘,让侍女去给陆虹端点心茶水。   待陆怀海从交际中脱出身,他们重新上船。   在船上,陆怀海忽然对谢苗儿道:“乔允通跑了。”   谢苗儿讶然:“他不是被羁押回去了吗?”   陆怀海点头,又道:“有人劫狱,把他救走。”   劫狱……谢苗儿瞠目结舌。   该说他命不该绝,还是说不愧是未来的寇首呢?   这件事情眼下轮不到他们操心,感叹过也便罢了。   几日后,他们重抵台州。   陆家派了仆役来码头接人,半个多时辰后,他们便到了陆府门前。   陆怀海故伎重施,牵住谢苗儿的手下车。   早有仆役回陆家报信,是以这个时候,陆府门户大敞,苏氏和大夫人、二夫人,都站在影壁前等他们回来。   下了车,谢苗儿想把手抽走,走在他身后,却发现他没有松手的意思,而是坦然地拉着她,迈过了门槛。   谢苗儿别扭极了,只觉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身上。   “母亲,我回来了。”   苏氏应声,面带笑意地看着陆怀海。   她总觉得,出去这么一趟,他又高了些。   随即,苏氏的目光下沉,落在了他和谢苗儿不加掩饰交叠的手上。 第58章   谢苗儿低着头, 微收下巴,没有看见苏氏的眼神。   事实上,因为陆怀海突来的举动, 她紧张得不行, 恨不得让自己的存在感低一些、再低一些。   然而除了大夫人陈氏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缩在最后的陆虹, 其余诸人,哪怕是看门的大爷,都忍不住多打量他俩一眼。   陆怀海倒是坦然, 他没打算掩耳盗铃, 该如何,便是如何。   见苏氏没说话, 陈氏终于忍不住了,朝陆虹走去:“你……你!”   她似乎想拧这个过于活泼的女儿的耳朵, 可终究还是没下得去手,只伸出指头在陆虹脑袋上狠狠一戳。   陆虹自知理亏,也没有说什么,只扯着陈氏的衣摆撒娇:“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苏氏分出眼光,去瞧她们母女俩。   陈氏先前为了一个“嫡长”,强把陆虹个女儿家当儿子养, 事情败露后,其实陆家倒没有对她多加苛责, 最受伤害的只有陆虹。   她小时接受的教育都在教她做一个男子, 突然有一天所有人又告诉她,她不是儿子, 她是个正儿八经的女孩。她手上的四书五经刀枪棍棒都应该丢掉, 她应该放下这些, 好好的去学绣花、学柔顺。   正因如此,陈氏一直觉得自己对女儿有亏欠,所以对她百依百顺,越发养出个做事不看后果的性格。   哪怕今天陆虹回来,陈氏也说都不说她几句,她不过一撒娇,便都由着她了。   苏氏见状,轻轻叹气。   儿女果然都是讨债的冤家。   苏氏见众人原因各异地僵持着,道:“你们一路辛苦,好容易回来,别站着说话,都随我先进去。”   谢苗儿迈动僵硬的步伐,亦步亦趋地跟在陆怀海身后。   苏氏瞧见了陆怀海这一刻也不肯松手的态度,心底不由好奇,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她道:“好了好了,都已经回来了,还怕丢了不成?让人家回去,自在地歇一歇,你再与我讲其他的。”   谢苗儿简直要感动得眼泪汪汪,三夫人简直太懂她了。   陆怀海的家人虽然随和,但到底都是长辈,在他们的面前谢苗儿总要端着些,比起这样,她现在更想躺在她的小床上,然后狠狠地翻一个身。   见谢苗儿也巴巴地看着他,陆怀海才终于松手,他对她说:“好好休息,晚些我再去找你。”   谢苗儿欢快地走了,留他们母子一路回东苑。   苏氏道:“你父亲有急事要出去,所以没有来迎你,你妹妹昨儿玩得太晚,这个时辰还没醒。”   这些事情虽然琐碎,苏氏想着还是多解释几句,不想他对家中存有什么芥蒂。   陆怀海“嗯”了一声,然后道:“祖母呢?”   苏氏默了默,她说:“这几个月,她的情况不太好。”   陆怀海出门那天,老夫人是出来送了的,在她还有精力照顾小辈时,就很看重陆怀海这个孙子,现在亦然。   她若是能神智清明地起来,是绝对会来的。   陆怀海亦是沉默。   苏氏道:“一会儿,你去正院瞧瞧就知道了。轻竹,把粥给小少爷端来。”   苏氏的套路,陆怀海这两年也清楚得很。每当他和他爹吵架了,她出来调停,为免尴尬,来劝他时就借送粥送点心的名义。   “船是清早到的,你应该还没吃东西吧,先用些。”   陆怀海坐定,尝了一口,道:“厨房的手艺变好了。”   他想起谢苗儿同样没用过朝食,同轻竹道:“差人去给……去给谢氏送一份。”   陆怀海不喜欢这么叫她,仿佛这么一来,她就只是他后院中一个无足轻重的符号。然而他现在更觉得“姨娘”二字难以出口,是以也只能先如此唤她。   苏氏便笑:“难不成还会亏待她?放心吧,我早就给小厨房吩咐过了。你先吃,吃完再和我说你们的事。”   见陆怀海草草用过朝食,苏氏才道:“你的官职,你的前程,由你自己和你父亲去操心。旁的事情,和我这个做母亲的说说吧。”   陆怀海一顿,似乎在思考如何说起。   最后,他直截了当地开口:“母亲,我欲娶她为妻。”   半分多余的藻饰也无,他直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欲求。   只有在面对谢苗儿的时候,陆怀海才会偶尔不自觉地把心意藏起。除她以外,在任何人面前,他从不顾忌展露自己对她的心思。   苏氏微讶,她虽然看得出儿子和那谢氏的感情更好,却没有想到他们进展如此迅速,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你是当真的?”苏氏才问完,便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你是我生的,我知道,你说这话不是开玩笑。”   苏氏犯了难:“你……”   她很是纠结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道:“我并不想棒打鸳鸯。不过我想你应该清楚,合适的姻亲关系会有多大的助力。”   陆怀海当然清楚。   在京中的那几日,不乏有权贵向他示好,他们家中又“恰好”都有年纪合适的嫡次女或庶女,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结两姓之好。   这些示好,无一例外,都被陆怀海拒绝了,也未曾让谢苗儿知晓。   他只道:“母亲,我不需要。”   他不需要姻亲为他搭出青云梯。   陆怀海不愿将矛头指向谢苗儿,他足够冷静地把事情剖析开来,“越是炙手可热,越是危险。封侯拜相,我从未想过,然建功立业,我却自负不需要谁的助力。”   他的坚决既在苏氏意料之外,却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苏氏微微有些恍惚,“若她是个普通人家待字闺中的女儿,我也不会阻你拦你。可她偏偏已经做了你的妾,扶正妾室不同于娶妻,才刚刚崭露头角,没有必要授人以柄。”   因为怀揣心事,陆怀海在京中时也注意过街头巷尾的逸闻趣事,其中就有一个官员,在妻子死后扶妾室为正,被人攻讦,贬了官职的。   虽然本质还是他触怒了皇帝,这种事情不过是火上添的一把柴。但却也能说明扶正妾室到底不能摆上台面。   陆怀海突然觉得很荒唐。   谢苗儿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妾,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有机会和她相识相知,可这一切却成了阻力。   苏氏见他垂眸,若有所思,便道:“她人就在你身边,何妨徐徐图之?等你根基已稳,再扶正她也不迟。”   “不是扶正,”陆怀海抬眼,道:“是娶她。”   纳采飨送,宝扇红烛,她该有的,一样也不能缺。   一向要强的儿子居然抠起了字眼,苏氏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她问:“这是你的打算,还是你们的打算?”   陆怀海道:“她心思单纯,我尚未同她提起此事。”   感情还没和人家说,就急不可耐地要来替她探未来婆母的想法了?   苏氏想着想着,才发觉不对。   她怎么就把自己摆在婆母的位置上了?   苏氏咳了一声,掩饰心中不为人知的尴尬,她说:“你该先去问问她,若她压根没想在此刻就同你成婚呢?成婚是一辈子的事情,并不只是一朝一暮的欢愉。”   谢苗儿心里有没有他,陆怀海有数,但成婚的话……   陆怀海陷入了沉思。   他怎么觉得苏氏说得极有道理?以谢苗儿的性子,她可能确实从未想过。   见陆怀海听进去了,苏氏也没再多言,她说:“好了,你且去正院瞧瞧吧,回来了,该和老夫人请安。”   陆怀海点头。纵使老夫人见不了他,他回来也该去一趟。   他走时,苏氏看着他的背影,状似无意地调侃道:“哎呀,也不知是谁,上回和我说无意娶妻生子来着?啧啧啧……”   陆怀海好似走得更快了。   ——   此去数月,陆家的景致没有什么变化,唯独正院,因为主人的景况不佳显得愈发萧条。   墨晴见陆怀海来,为他引路,她有些难过,小声道:“就在这儿吧小少爷,老夫人如今见不得人。”   陆老夫人不会愿意小辈看去她形容不堪的模样。   陆怀海遥遥朝主屋拜礼请安,心中五味杂陈。   不同于陆宝珠是外力磕伤颅脑,来看过老夫人的大夫都说她的病是心病。   若说是因为亲人的故去,却也不尽然。说句难听的,老夫人还尚有儿孙在,她会为此悲恸,却不至于因此就疯癫。   心病需要心药医,然无人知晓老夫人的病因是什么,也就无从下手。   陆怀海走时,洗了把冷水脸清醒清醒,收拾好心情,才再去找谢苗儿。   谢苗儿丝毫不知自己正被挂念着,她把自己摊成了个“大”躺在床上,粥放凉了也没心思吃。   按理说,如果月窗在,一定会劝她先吃早饭。不过谢苗儿想到月窗和月怜姐妹俩分开太久,让她们自己诉情去了。   月窗是个好姐姐,把辛苦的、需要跑动的活计从来留给自己,轻省的活留给妹妹。   谢苗儿把脸埋在被褥里,猛吸了一口。   在船上颠簸了两个月,她实在是太想念她安稳的、不会在半夜里摇晃的小床了!   她蒙着头,突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渐近,忙翻身坐起,趿拉着鞋起来了。   谢苗儿在镜前捋捋头发,才去迎陆怀海。   她动作太慢,陆怀海已经进来了。   谢苗儿下意识想站起,却被他按回去了,他说:“起来做什么?我又不是客人。”   这句话惹得谢苗儿又傻笑起来,她说:“不是说晚些来找我吗?难道等不及要见我?”   她肆无忌惮说着荒唐的傻话,她本以为陆怀海会和之前一样,扭过头去不承认,结果这回,他居然极认真地回应着她的视线,轻轻点头。   作者有话说:   苏氏:我这双眼看透了太多.jpg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静不想学会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谢苗儿哎呀一声, 脸颊上的红云瞬间漫开。她心道,这回可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别扭的人偶尔直白起来,真是要命。   与此同时, 陆怀海却忽然发觉了直白的趣味, 比如说, 她羞红的脸,还有忽闪着不敢看他的眼神……   陆怀海向来很会由己及人,他玩味地摸着自己的下巴, 恍然间似乎明白了她的乐趣。   谢苗儿羞归羞, 心情还是很好的,她大大方方地把脸凑得更近了:“那你多瞧瞧我。”   少女的脸上还有奇怪的压痕, 陆怀海眼神往她床上一扫,猜到她刚刚都干了些什么, 不由莞尔,道:“才起来?”   谢苗儿含混地答过,玩笑开过了,便也问他:“才回来,想必事情应该很多,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陆怀海淡淡道:“趁着才回来,行装还没收拾, 直接搬去东苑吧。”   谢苗儿这处小院本就是另辟的,从前只用来堆放杂物, 本不是一个适合人住的地方, 只不过是她来得太匆忙,府中之前没有合适的院落。   谢苗儿有些疑惑:“搬去东苑哪里?”   好吧, 和她说话果然还是要更直白一点, 陆怀海叹气, 道:“搬到我那里。”   谢苗儿的眼神微微闪烁,她似乎在消化他所说的这句话:“小少爷,我有一点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院中还有空置的屋子,不住人也是浪费。”陆怀海没给她拒绝的机会,“你不必拘谨,等我外出赴任,那里照样也是独门独院。”   谢苗儿原本还在思考,听了他这话,立马急道:“你要留我一个人吗?”   陆怀海当然不想把她留下,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把谢苗儿变小,就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日日陪在他身边。   但他到底不想这么做。   她并不是一个人,她的依眷都在这里。   谢苗儿也有自己的生活,无论是她的一双弟妹,还是谢家的布匹生意,都还需要她照料。她能够陪他去这么久,已经是割舍了很多。   也正因为陆怀海预感到之后的分离,所以才会突然和母亲提起婚事。   他想安定下来。   陆怀海说:“初来乍到,我也会很忙,不同于此次出行,有那么多闲暇。”   他习惯性地把所有原因都堆砌在自己身上。   陆怀海的目光定在那碗冷掉的粥上,道:“等到休沐,我们可以再见面。”   尽管他把未来再见面的大饼都画好了,谢苗儿还是不依,“那你要我去东苑做什么,日日看着你的东西睹物思人吗?“   “你若为难,便算了,”陆怀海眼神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这里临街,不安全,我走前会让工匠重新堆砌院墙,再把院子往外扩一扩。”   “你不必把自己摆在妾侍的位置上,想着……”陆怀海顿了顿,艰涩道:“想着一定要绑在我身边,侍候我。”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可没一句是谢苗儿爱听的。   这是重点吗!   她这回真的生气,“陆怀海,我要和你吵架了!”   陆怀海酝酿的情绪瞬间消无,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气势是足了,可是哪有吵架前还提前预告的?   谢苗儿气鼓鼓,脸颊上的绯色早不知是羞还是气,“你为什么觉得我是被这个身份绑架了,才愿意陪着你?你若这么说,我还觉得你是被我缠得不行,才……”   说到这,谢苗儿又把话吞了回去,她沮丧地低下头,说:“算了,刚刚那句是气话,我不能再往下说,你也别当真。”   连瞪他的样子都可爱得紧,陆怀海的心下喟叹,面色却依然深沉:“你有很多要紧的事要做,若随我去,岂不又要搁置?”   话音落下好一会儿,谢苗儿依旧埋着头、也没再说话,陆怀海以为是自己话说太重了,放软声线道:“听话,等我安顿好。”   谢苗儿猛地抬头。见她双眼通红,陆怀海心尖蓦地一颤。   “陆怀海,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看得这么轻呢?”谢苗儿说着,眼眶愈发红了,若再来两滴眼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声泪俱下。   事实上,谢苗儿并不是粘人到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扒在陆怀海身边。他不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谢苗儿知道,如果她穿来的再晚两年,恐怕连陆怀海的面都见不上。   她真正为之生气的是陆怀海的态度。   他不让他跟去,是因为觉得他在她这里没有那么重要。   她还什么都没有说,他就把自己排在了其他事情后头。   这种态度让谢苗儿觉得很恐惧,让她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的以后。   他看重的东西有很多,黎民百姓、手足战友,偏偏却把自己的命看得那么轻。   谢苗儿情绪的忽然爆发,把陆怀海打了个手足无措,他一时竟觉得,她像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   谢苗儿吸吸鼻子,她正介于冷静和不冷静之间:“你是最重要的,只要你愿意,我就想和你一起。至于其他事情,我们一起想,总可以想到折衷解决的办法。”   说完,她把自己挪得离他更近了些,强调:“你最重要,你比什么都重要。”   无论是于她,还是于这个时代,她都希望他可以把自己看得更重些。   纵然谢苗儿平常从不讳言,如此直白而鲜明的肯定却也是前所未有的,陆怀海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到一丝玩笑的迹象。   “我会当真的。”   他寂夜般幽深的瞳孔中,仿佛有星子闪过。   可他的表情分明就是将信将疑,谢苗儿恳切道:“本就是我的真心话,何来‘当真’呢?”   激动之下,谢苗儿已经紧紧拉住了陆怀海的手腕。   他从未发现她也能有这么大的力气,陆怀海抬眸,同她对视。   然而让他更意外的是,彼此呼吸交触的瞬间,她忽然俯身挨得更近了些,旋即仰起头,突兀地亲亲他的下颌。   作者有话说:   #陆怀海不行#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笑作春温 10瓶;缱绻、小静不想学会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蜻蜓低飞掠过平静的湖面, 夏日的虫鸣在寂空回响,奔向旷野,徒留水面泛起层层涟漪。   少女温软的唇轻轻擦过, 比树梢上的蝉鸣还要短促。   谢苗儿抿着唇, 保持仰头看他的姿势, 并没有离开。她不甚端庄地坐着,手依旧紧紧攥在陆怀海的手腕上。   她原以为自己会很激动,可她的心跳一如平常, 并不曾跳乱哪怕半拍, 只是忽然升腾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她凑得近近的,正大光明地看他骤然被点亮的瞳孔, 看他的眼里眉梢,是否有她的倒影。   迎着她的目光, 陆怀海缓缓偏过头来,心下震惊难以言表。   他看着她,有些愣神,下意识抬手反制住她的手腕。   谢苗儿的眼圈还泛着红,是她方才气恼留下的痕迹,可此时此刻,微红的眼尾, 却为她明净的脸孔平添几分旖丽色彩。   见陆怀海又有板起脸的趋势,谢苗儿什么也没说, 她执拗地抬起下巴, 尝试去吻他的唇角。   手腕让他捏去好了,反正她是用嘴巴亲人。   这回陆怀海有了防备, 没有教她得逞, 她再度贴近的时候, 他已经抬起两指,借由指腹封缄她的唇。   他用气声问她:“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这人真讨厌,煞风景。谢苗儿亲人不成改行啃人,偏头,糯白的牙直接咬在了他凑到她嘴边的手指上。   她咬完还磨磨牙,理直气壮地说:“知道啊,我在亲你,省得你想那么多。”   陆怀海垂眸,看着自己指节上残存的浅淡牙印。   并不疼。   趁他走神,谢苗儿毫无章法地继续出击,倏而又倾身向他。像是怕被他拦住,这次她的动作极快,一不留神,把身后的椅子都带翻了。   两人原本各自坐在椅子上,彼此的手腕交叠,互相牵制。谢苗儿动作一快,整个人重心不稳、扑身向前,把陆怀海连同他身后的椅背一起按倒在了桌案边缘。   陆怀海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按理说比谢苗儿反应快多了,却不知为何迟钝了起来,直到她倒在他的身前,才堪堪回神,极迅速地伸手揽住她,不至于叫她滑下去。   “罪魁祸首”毫无忏悔之意,她的小臂还撑在他肩膀上,试图把自己的上半身支起来。   可腰被他锁住了,腿硌在椅子腿上难受得很,使不上力,谢苗儿干脆放弃,直接把脸贴在了他的耳边。   压抑的呼吸声自她脸侧传来,他的手逐渐上移,扣在了她的肩头。   他说:“不,你不知道。”   谢苗儿不理解他在说什么,但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渐重。而这样的姿势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全身心依赖在他的怀抱里,小猫似的地蹭了蹭他的面颊。   她边蹭边念:“你最重要你最重要你最重要……”   用亲密的举动去证明一些事情,是爱人的本能。   再忍估计要忍成个王八。   还是缩头那种。   陆怀海合眼、轻轻叹气。   他并非不想。   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年纪,他的渴求远胜于她。   然而牵牵手,拥抱一下,还在他接受的范围里,旁的亲密接触,他极力控制自己不去想。   有的事情一旦开始,是没有办法浅尝辄止的。   谢苗儿挣出分力气想去瞧他,可霎那间,世界便在她眼前转换了方向,陆怀海长臂一伸,把她捞起来,直接放在了窄案上。   形势忽然倒转,陆怀海欺身而上,将她禁锢在窗槛与他的臂弯之间。   房间狭小,连带着窗前的这张桌子都是长长窄窄的,谢苗儿被他这么一放,背直接抵在了窗格上。   陆怀海把手垫在她身后,眉宇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空出的左手慢条斯理地给她捋着鬓发,很难说有或者没有嗳昧的意味。   才被她咬过的指尖就这么有意无意地划过她的耳廓,谢苗儿的心,终于不受控制地颤动了起来。   连带声音都变得有些抖:“你……”   陆怀海也不找由头了,骨骼分明的手稳稳停住,拇指和食指轻拈过她莹润的耳垂,反复摩挲。   “我什么?”他问她。   分明只是拈着她的耳朵,可是谢苗儿却有一种整个人都被他拿捏住的感觉,她眼神上飘,避开他的注视,不自在地耸着肩往后挪了挪。   “刚刚、刚刚你……你憋着坏!”谢苗儿愤慨道。   他亲昵地刮刮她的鼻尖,嗓音仿佛涤净了尘埃的清风:“猜对了。”   若非如此,怎会一直任她施为?   可是就这么被他拿捏住,谢苗儿很不甘心。反正退无可退,她索性撑着桌案坐得更直了些,无所顾忌地搂住他的脖子。   她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那你想不想亲亲我?”   陆怀海没有回答,只是扣在她背后的手更紧了些,他缓缓朝她靠近,近到他眼中只容得下她一人。   谢苗儿长睫忽闪,乖巧极了,任由他独有的压迫感铺天盖地向她袭来。   近到呼吸都分不清彼此的时候,谢苗儿突然学着他的动作,伸出食指,戳在他的鼻骨上,连语气也学了个七七八八:“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他把她的手握在手心:“我知道。”   谢苗儿不依不饶,继续追问:“什么?”   他声音喑哑,却无比珍重:“我在与我心仪的女子亲近。”   窗户没完全合上,时有微风钻进来,悄悄卷动新换的窗纱,拂过他们的侧脸。   然而此时此刻,无人有心顾及这作乱的风。   感受着他情绪满溢的深沉目光,谢苗儿深吸一气,试图平复自己砰砰乱跳的心,然而这回却什么都不管用了。   他说,她是他心仪的女子。   他说,他要和她亲近。   每一句都是致命的诱惑,她无力抵抗。   谢苗儿搂他更紧,道:“你低低头。”   陆怀海照做。   谢苗儿抻直天鹅般纤长的颈项,亲在他的前额正中、她初见时就注意到的那一点不宜察觉的美人尖上。   都说有此额发的男子生性薄情,可是她不觉得。   最初的那个啄吻太过仓促,连谢苗儿自己都未必反应得过来,更别说陆怀海了,若非她还在他跟前,他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可眼下不同,他能看清她细微的动作,能够感受到,她柔润的唇是如何坚决地落在他的额上。   这一次,两人都有足够漫长的时间,消化彼此绵绵的情意。   谢苗儿放松了些,眸中是漾漾的水光。她看着他,想要把他的模样和她的秘密一起深埋进心里。   她很欢欣。   可越欢欣,她越不敢说出她的来处。   她不想打破这一切。   “如果我……反正不论哪天,只要你不把我推开,我就永远不会离开你。”她说。   陆怀海从不求永远,唯独于她,他希望她说的永远是真的。   “刚刚还底气十足,怎么突然吞吞吐吐起来了?”陆怀海眉峰微挑,正色看她:“才让我不许多想,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我只是害怕……”   “我不希望你把自己放得这么低,”陆怀海说得严肃:“如果我做得不好,该是你将我拒之门外。”   谢苗儿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驳斥他的话:“不,你很好,我……”   “你也很好。”他说着,见她樱唇微启,似乎还有歪理要说,终于没了耐性,决定身体力行,堵住她的嘴。   陆怀海也发现了,有的时候,说远远不如做管用。   清早的风还带着丝丝凉气,轻柔的窗纱被它带动,若有若无地飘过,覆在了谢苗儿脸上,拂弄得她鼻尖微蹙。   见状,陆怀海原想信手将窗纱拨开,可是谢苗儿已经闭上了眼,而柔雾般的白纱恰到好处的为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华——   神女下凡,也不过如是。   陆怀海顿了顿,也闭上眼,隔着轻纱吻向她。   粉融香雪透轻纱……   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   情愫赋予了亲吻别样的意义,这一回,终于不再是浅尝辄止。直到她气喘吁吁,他才舍得放开她。   薄纱早不知何时便滑落了。   谢苗儿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可是她知道,她的脸一定已经红得不成样子。   她别过头去,一脸为难。   陆怀海摸摸她的唇角,不让她咬唇:“别咬。”   不出意料地被她瞪了。   “你还好意思说!”   瞪完,谢苗儿还配了一踢。   “好一招兔子蹬鹰。”陆怀海心情妙极,趁势握住了她的小腿肚,瞳色愈发深邃。   他怎么看起来更奇怪了!   谢苗儿愤愤然,一把推开危险人物,浑然忘记是自己先把人给扑了。   她撑着酸软的胳膊,正要往桌下跳,一时不防,被陆怀海直接抱坐在了腿上。   他的骑射功夫了得,腿上尤为坚实,坐他大腿比坐桌上还难受,谢苗儿别扭得要命,想推开却反被他箍在了怀里。   他还恶人先告状:“亲都亲了,翻脸不认人?”   谢苗儿哼哼:“分明是你得寸进尺。”   陆怀海不紧不慢地捏捏她的脸,他想做这个动作很久了:“嗯,得寸进尺又如何?”   谢苗儿抓着他的手指,一根根往外掰:“登、登徒子。”   骂得一点威慑力都没有,陆怀海低低笑了,他说:“看来还可以更得寸进尺一点。”   谢苗儿忍无可忍,捶他一拳:“你想什么呢!”   陆怀海眼光灼灼,仿佛要把她的心看出个洞来。   他问:“谢苗,你有没有想过换个身份?”   谢苗儿没理解他的意思:“什么身份?”   “比如说……”陆怀海放轻了声音,像是怕吓到她:“我的夫人。”   作者有话说:   词句出自晏殊《浣溪沙》   这章保守估计写了十个钟头,但是很值得!感谢在2022-05-26 23:01:03~2022-05-28 23:01: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笑作春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陌上 10瓶;Phalaenopsis. 5瓶;小看怡情、最近爱玉米、缱绻、夜袭男妓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这句话的分量不会因为他的声量高低而改变。   谢苗儿眼中满是震颤。见陆怀海说完便在瞧她的神色, 她慌忙垂下头,眼睛只敢看自己的鞋尖。   她就这么坐在他的腿上,神情里一丝一毫的变化也瞒不过他。   平心而论, 只要自知有被拒绝的可能, 陆怀海便不会把自己欲求宣之于口。   若非情到浓时, 他和她的氛围极好,好到让他控制不住旖旎的心绪,他也不会开口。   他先前的所思所想没错, 一旦尝过了甜头, 再克制便是难如登天。   陆怀海非但不想克制,还想更进一步。   谢苗儿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在面临一个重要的时刻, 她手指蜷在膝头,抠着裙摆, 思索该如何回答。   她鼓起勇气,抓住他的袖子,道:“我说什么,你都别生气。”   陆怀海有意逗她,板起脸道:“我酌情考虑。”   酌情考虑?谢苗儿小声嘀咕:“那你这不就是没答应我嘛。”   她边说,边无意识地晃着脚,已经不挣扎了, 俨然已经把他当成了把结实的圈椅。   她身上总是有一股茫然不自知的可爱,陆怀海抚着她的背, 道:“你说, 我不生气。”   得陆怀海首肯,谢苗儿才开口, 说的时候都不敢看他:“我从来没想过。”   秦晋之好, 两姓盟约,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离谢苗儿太遥远了,她从未想过。   遑论对象是陆怀海。   莫名其妙以这个身份出现在他身边时,她想的,也只是帮他度过劫难罢了。   她甚至纠结过,在风波平息之后,自己该何去何从。眼下的情境,是她起初没有预料到的。   她连梦都不曾如此大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她走到了今天?   谢苗儿说完,她自己倒先陆怀海一步陷入了沉思。   “只有这一句?”陆怀海打断她的思绪。   谢苗儿点头,又摇头:“我还有其他话,但是没想好怎么说。”   她的回应其实在陆怀海的意料之中。   谢苗儿心性单纯,时常会有不谙世事的天真,初时对他除却崇拜以外,更多的是玩伴心态。   她若说她迫不及待地想嫁给他,他反倒要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不过,她说的是没有想过,而非不想。陆怀海沉吟片刻,觉得自己也不算被拒绝了,波澜不惊地等她酝酿话语。   陆怀海个子高,且还有继续往上窜的架势,哪怕谢苗儿坐在他的腿上,两人的视线都是平齐的,娇娘在怀,他很难不全神贯注地看着她。   谢苗儿也差不多。四周环绕着他的气息不说,略一偏头,就能瞧见他的劲肩窄腰,要想视野里没有他,恐怕只能望天。   这个坏家伙一点松开的意思都没有,谢苗儿脸上红晕未褪,她说:“婚姻大事,太庄重了,我不敢想。”   谢太傅和谢夫人是京城出了名的恩爱伉俪,耳濡目染之下,谢苗儿对于婚姻的看法并不如时下很多人所想的那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搭伙过日子无论好坏。   婚姻在她眼中,就像一座值得敬畏的殿堂,她会害怕自己的闯入破坏神圣的感觉。   陆怀海以为她的不敢是因为身份,斩钉截铁道:“这些从来不是问题,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谢苗儿被他说得一阵恍惚:“你何时让我受过委屈?”   她丹唇上还有他留下的红痕,这句话让陆怀海诡异地心虚了起来。   若说委屈么……她方才可不就被他好好欺负过一遭。   谢苗儿哪知他又开始想入非非,她一本正经地思考着:“小少爷,我很感念你的珍重,但是终身大事毕竟不比一时情动来得轻巧,不只是我,你也该多想想。”   小姑娘居然还劝起他来了,陆怀海失笑,把她圈得更紧些:“你怎知我没有多想?”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陆怀海是绝计做不出来的。若他没想过对她负责,他不会越线哪怕半步,更不会享受着她有意无意的亲昵举动。   谢苗儿一愣:“你……”   她嘟囔道:“倒显得我薄情寡义了起来。”   陆怀海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背贴在自己手心里,道:“这话不假。”   谢苗儿霎那间便瞪大了眼睛:“你居然还附和我!”   她还以为他会反驳的。   “你方才叫我什么?”陆怀海抓着她的手,一起游移到她腰间:“亲人的时候知道喊我名字,亲完又活回去了,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薄情寡义的事情吗?”   这话调笑之意满满,若换个人说,会显得很不正经,然而陆怀海却有把歪理说成正道的本事。   闻言,谢苗儿居然真的沉思了起来,应声都有些结巴:“我……”   她觑他一眼,小声喊他:“陆怀海。”   从前都只有情急的时候会连名带姓地喊他,这也算有进步了。陆怀海“嗯”了一声,补充道:“若觉得生疏,等我取字,可以再改。”   听到这儿,谢苗儿心里犯嘀咕。   等他知道父亲为他取的字是什么,怕是不想让她叫的。   把她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陆怀海,终于舍得放她从腿上下去了。   世上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他也没想过今日她就同意嫁予她。   徐徐图之。   “没吃东西?”他问。   那碗粥一看就是怎么端来就怎么搁下了。   谢苗儿不好意思说自己在他来之前光顾着在床上打滚没心思吃,只含混道:“我忘了。”   陆怀海没多说什么,叫人把冷粥撤下,重新送了份来。   谢苗儿这回却依旧没心思吃,她拿着勺子,欲言又止。   陆怀海从她五斗橱里拿了本闲书,支着太阳穴,说是看书,其实看她更多,见状,问道:“怎么了?”   “你一直瞧着我,我吃不下去。”实在太有压力了,谢苗儿弱弱道。   于是,桌上便多了副碗筷,吃过一顿的陆怀海也只好陪她再吃一顿。   两人头碰头的在窄案前坐下,谢苗儿想到的却不是他们方才在窗前的亲吻。   她想到的是数月前,她和他一起坐在这里吃早饭。   地方小,他们很没有默契地磕到了彼此的脑门。她一仰头,后脑勺又磕上了五斗橱,还被他笑了。   具体吃的什么谢苗儿已经记不清楚,只隐约记得她抢了他一只泡虾泄愤。   谢苗儿拿勺的手突然定住。   她看着他,心道,原来他们已经有很多值得回忆的片段了。   ——   短暂的温存没有改变两个人各自的忙碌,陆怀海自不必说,陪她用过早饭之后便匆匆离去。   谢苗儿同样也有很多事要做。   陆怀海走前没有再提搬到他那里去的事情,她也没管了,反正她不信他还会把她一个人撂在台州。她带着月窗月怜一起收拾行装,连晌午饭都是草草用过便罢。   午后太阳很烈,月窗想着去把院门打开,让穿堂风进来,还能凉快些。   她刚把紧闭的院门推开,就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   月窗惊道:“二小姐?”   陆宝珠手上拿着一面彩色的小旗子,就这么一个人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   听到这边的动静,谢苗儿放下手头的事情赶忙走来,见陆宝珠身上穿着的还是寝衣,更是讶异。   她朝陆宝珠道:“珠儿,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是来找我的吗?”   陆宝珠重重点头,举着小旗子往谢苗儿身上扑。   谢苗儿赶紧抱住她,道:“我早上回来的,想着你中午要休息,原本打算晚些就去找你。”   陆宝珠像小动物确认领地一般,埋首在谢苗儿身上猛吸一口气。   本就相处多时,谢苗儿早把她看成了自己的妹妹,见她还穿着寝衣,猜到她或许是听侍候的人说她回来了,趁着午歇自己偷偷跑来找她。   谢苗儿揉揉陆宝珠的脑袋,道:“下次来了,可以敲敲门,我就出来啦。”   说着,她牵起陆宝珠的手,教她如何把门环叩响。   月窗在旁边瞧着,心下感叹。   也难怪离开这么久,二小姐还是这么缠她家姨娘。   谢苗儿拉着陆宝珠,领她回去她的院子,寝衣单薄,得换身衣服。   中午闷热,让人昏昏欲睡,筝雅在外间打盹,一时不防二小姐人没了,她还没来得及惊吓,就见谢苗儿把人领回来了。   筝雅好一阵长吁短叹,恨不得把谢苗儿供起来,带陆宝珠去屏风后换衣服了。   陆宝珠时不时从屏风后探出脑袋来,似乎在看谢苗儿还在不在。   谢苗儿心都软了。   没人不希望自己投注的感情得到同等的回馈。   而陆宝珠眼下,除了心智还像个孩子,话少了些,旁的情绪,已经和正常人没有太多区别了。   她装扮一新,从屏风后走出来。   谢苗儿眉眼弯弯,带她出去玩儿。   陆宝珠极大方地和谢苗儿分享自己的新玩具:一只鲤鱼旗。   线不短也不长,有点像简易版的风筝,不需要什么技巧,只要举起来跑动,带起的风就可以让鲤鱼浮在空中。   今日风和日丽,红色的鲤鱼旗在风中翻动,像活过来了一般。   可惜老天爷爱变脸,这个时节的天气说变就变,天边泛起乌云,把太阳藏了起来,风也狂躁许多,鲤鱼旗飞得有些艰难。   好像要下雨了。   谢苗儿有心叫陆宝珠回去,可她看起来玩得兴起,她便想着再等等。   结果就这一会儿,忽然刮起一阵大风,直接把她手中的鲤鱼旗给吹跑了,直接卷过树梢,翻过假山,不知吹去了哪里。   陆宝珠傻眼了,瘪瘪嘴要哭,谢苗儿忧心要下雨,一边哄着她,一边把她送了回去:“你先回去,我帮你找找它。”   谢苗儿不把这话当成哄孩子的玩笑话,待把陆宝珠送回去,她转身回院子拿了伞来,决定沿途去找。   陆家的花园并不大,谢苗儿顺着风,沿刚刚她们走过的地方一路搜寻,结果在正院后面的墙下看见了那根木杆。   她心想或许旗子被吹进去了,于是绕到前头,和墨晴说明了来意,想进去找找。   墨晴好意提醒:“这个时辰,老夫人都睡着,她现在脾气不好,我们都不敢这个时候靠近。”   谢苗儿点头,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了,我知沿着墙走,不会到屋里的。”   正院比她从前来时,更阴森了许多,配上烈烈的风声,谢苗儿竟有些毛骨悚然。   她低着头,终于在东面的墙下找到了陆宝珠的鲤鱼旗。   谢苗儿正打算原路折返时,天边突然有闪电划过,明晃晃的,把半边天点得亮如白昼。   她下意识顺着光的方向看了一眼。   被布帘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子里,映出一个人影的轮廓来。   鞋尖一点,踢翻凳子,就这么悬在了空中。   与此同时,惊雷骤然炸响——   谢苗儿神情大变,丢开鲤鱼旗,朝屋内冲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8 23:01:46~2022-05-29 23:0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朋友~ 10瓶;狗式面包 7瓶;沐子觅觅、小看怡情、小静不想学会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有人上吊。   谢苗儿脸都骇白了。   她第一反应是想喊人, 可瞬息间,她想到正院里伺候的恐吵到老夫人,所以大都在前头, 若是去叫人一来一回恐怕早出事了, 便直接硬下心往里冲。   这是一处少有人来的偏房, 门窗都已经关死,谢苗儿猛地推了推,发现推不动, 转身抄起博古架上的铜质花瓶, 狠狠地往门桕上一砸。   屋内连动静都没有了,谢苗儿想也不想地冲了进去。   积满了灰的横梁正中悬着一根白绸, 雕花的圈椅成了通往死亡的垫脚石,一个面色痛苦的老妇人正吊在上面, 她的手紧紧攥在白绸的两侧,用力到青筋暴起,似乎还想加速这一过程。   “老夫人!”   谢苗儿惊声叫道,她急中生智,扶起圈椅,趔趔趄趄地站上去,抱住了老夫人悬在空中的下半身。   直到这个时候, 陆老夫人才终于睁眼。   窒息的痛苦,响彻的雷声, 还有耳畔持续不断的嗡鸣, 让她并没有听见刚刚谢苗儿闯入时的动静。   直到感受到站在她身下的人正拼命地抱着她往上,陆老夫人才终于有一种被拖回尘世的奇异感觉。   谢苗儿喘着粗气, 她力气单薄, 没一会儿手臂像要被卸下来了一般, 可她不敢放松,眼角都要挤出眼泪了。   她说:“老夫人,您松松手,我扶您下来。”   承受着两人重量和挣扎的圈椅发出岌岌可危的声响,陆老夫人合眼,渐渐松开攥着白绸的手。   谢苗儿这才艰难地把她抱了下来,她已经脱力,两人都不甚体面的直接坐倒在地。   但此时没人在意什么体面不体面了。   谢苗儿心下的震惊不比外面轰然而至的雨要小。   陆老夫人抚着心口,剧烈地咳嗽着,谢苗儿想给她倒些水喝,然而这里连杯子都没有,她又不敢离开这个房间,只好凑到老夫人身边去,扶她靠着橱子坐起些,让她倚在自己手臂上。   怎么会这样……见老夫人脸色青白交加,脖子上的淤痕极其明显,谢苗儿既惶恐又无措。   她还记得自己上一次见到陆老夫人是什么样子的。稳重、要强,花白的鬓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疯都要疯得体面。   也正是她救下了“谢苗儿”。   这样的人,怎么会选择自尽,还是这样一种惨烈的方法?   陆老夫人比谢苗儿先开口,喉管受了挤压,所以她的声音粗粝异常:“救得了我一时救不了我一世。”   她脸上一点生气都没有,形容枯槁,仿佛已经死了一遭。   谢苗儿看得心里难受,她说:“我……我总不能看您在我面前……”   “人反正都要死,我为什么还不死呢?”陆老夫人依旧没睁眼,谢苗儿听了,这才发觉,并不是在回答她,而是在自顾自的呓语。   “为什么会来这里,来这里有什么意义?或者只是我发梦,从前才是假的。”   谢苗儿放轻呼吸,不敢惊扰她,怕把她吓得更厉害。   “存在不存在又有何不同。没了,什么都没有了。搭上一家的性命又如何,这个时代本就不存在,什么都是假的,假的……”   陆老夫人痛苦的根源皆在于此。   她也曾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女,年轻的时候,有坎坷、波折,但她更有适应这里好好活下去的心气。   她虽受女子身份桎梏,可跨马提枪、保家卫国都做过,也曾带领全城百姓抵御外侮,守城待援。   可一切都在那几年变了。儿子、丈夫相继故去,陆家没落,让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这个朝代本就不在于她的认知当中,或许根本就不存在这个地方,一切都是她的大梦一场。   她和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有人知晓,他们切身的悲痛与牺牲皆是云烟。   她在不甘的情绪中苦苦熬煎,偏偏无人可诉,直到这把心火让她五内俱焚,消磨掉了她最后的生命力。   她无力再面对这样的日日夜夜,能回去也好,不能也罢,总之不想再活在这个虚无的地方。   而谢苗儿闻言,心里咯噔一下,隐约发现自己好像拿到了关键的那把钥匙。   若是旁人听了陆老夫人这话,只会觉得她在发病,没人会把疯子的疯话当真。可谢苗儿自己就是穿越而来,是以,她忽然升起了个大胆的猜测。   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陆老夫人好像和她一样,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而且听她的口气,她似乎……是从另一个她不知晓的地方来的。   曾经救过自己的人形容枯槁地瘫坐在眼前,谢苗儿深吸一口气,犹豫许久,还是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不是假的,”她坚定地说:“老夫人,这一切都不是假的。”   陆老夫人的眼睛陡然睁开,混沌的眼中闪出一线光来,让人瞧不出她到底是疯着还是醒着。   老夫人闭着眼的时候,谢苗儿还能假装自己是在自言自语,能把话说下去,她一睁眼看他,她反而哽住了。   然而老夫人的手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谢苗儿终于还是道:“我的遭遇,或许和您一样。”   “我自百年后的下一朝而来,不管是您,还是我现在经历的这一切都不是假的。百年后,会有后人在史书上看见你们的姓名和功绩。”   听到这里陆老夫人的神情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她紧握住谢苗儿的手,道:“包括你?”   谢苗儿重重点头,她说:“是的,还有您的孙子,他会成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将领。”   这句话掺杂了她的个人情感,但是吹捧起他来,谢苗儿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这个时候,她非常聪明地没有提陆怀海的结局。   陆老夫人一言不发,似乎陷入了沉思,而她紧握着谢苗儿的手却没有松开。   谢苗儿静静等着。许久后,她才听见陆老夫人说话。   “其实我早猜到你换了芯子,却没想到啊……没想到……”陆老夫人的视线转向谢苗儿,眼神中终于有了活人的色彩:“好孩子,你再同我说说。”   有关陆家人的经历,谢苗儿简直能倒背如流。她有条不紊地说来,而陆老夫人的手,也终于在她的话音中渐渐松开。   亲耳听到后世对于自己和家人的评价,陆老夫人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受。   仿佛她蒙着眼睛在夜里走了很久很久,而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盏灯。   等谢苗儿说完,陆老夫人也慢慢开口。   陆老夫人此时的声音实在称不上有多顺耳可是却莫名的,有一股平静的力量。   “我和你算不上老乡,我是从一个更远的地方来。”   四十多年了,陆老夫人是第一次同人提起自己的过去。   她的话说的很慢,还时常停下来回想。   其实谢苗儿听不太懂陆老夫人所描述的那个家乡到底是什么样子,可她还是极耐心地听她一点一点说来。   谢苗儿也难免心生感慨。   相比陆老夫人,她可以说很幸运了。   人事渺茫,她至少可以笃定一些东西的存在。   陆老夫人说完之后,长长地叹了一气,像是要把胸中数十年的积郁给叹掉。   她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重新拾回理智之后,陆老夫人突然难为情了起来。   自尽不成,被小辈救下,很难说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谢苗儿见状,把陆老夫人搀了起来,她说:“有的时候,有些坎确实是过不去,您不要太苛责自己。”   陆老夫人看着明净秀丽的小姑娘,问道:“你想过回去吗?”   谢苗儿笑得有些腼腆:“我在另一边已经病死掉啦,回不去的。”   既是病死,也有她自己服下的那碗虎狼之药的缘故。   所以她能理解老夫人会做出今天这样的举动,确实不是所有的痛苦,都能靠撑一撑挺过去。   陆老夫人微微有些惊讶,随之而来的便是心疼。   这样一个活泼的小姑娘,竟是病死的。   所以再开口时,陆老夫人的话语中,不免多了几分怜爱之意,她叮嘱道:“你的来历,万莫要再同他人说了。哪怕是我的孙儿。”   谢苗儿一僵,转移话题道:“老夫人,有哪里不舒服吗?需不需要给您请郎中?”   陆老夫人抚着自己脖子上的淤痕,道:“不必了,没什么大事。丢人不说,还会折腾得全府上下不得安宁。”   她不怕死相骇人,反正身后之事茫茫,人死都死了,还在乎这些干嘛。   但既不打算去死,那面子还是要的。   于是方才谢苗儿砸门救人,便在两人的商议之下掩饰成了陆老夫人自己发疯。   墨晴虽然有些奇怪,但也并没有太意外,陆老夫人换上了立领的内衫,刚才的雷声和雨声又掩盖了很多东西。   这件风波便成为了谢苗儿和老夫人之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   下午的这一遭实在是太耗费精力了,谢苗儿回到自己的小院中时,不免有些心力交瘁。   她用过晚饭后便睡了,没心思等陆怀海。屋外的雨声便是最好的摇篮曲,她很快就陷入了柔软的梦境。   她梦见她拉住陆怀海的手,一起回家,去见她的爹娘。   陆怀海身披薄甲,朝谢太傅和谢夫人拜礼,他像是一刻也舍不得放手,马上又牵住了她,惹得谢太傅和夫人笑得前仰后合。   谢苗儿红着脸,任他牵着手,然后又带他一起在谢家逛了一圈。   “这里是花园,里面的池子是活水呢。”   “这里是书房,父亲和哥哥倒是常来。”   “这里、这里是我的青芜院,题字潇不潇洒?这可是我自己题的。”   ……   谢苗儿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手脚都在外面。   忙到深夜才回来的陆怀海见状,蹲下身替她掖被子。   谢苗儿一截皓腕垂在床沿,陆怀海正要把它塞回被子里,却反倒被她捏住了手。   她又在梦呓了:“……潇不潇洒?”   这是在做什么美梦?   陆怀海轻笑,眼中柔情满溢。他低下头,悄悄在她脸颊落下一吻。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啊没想到,捂了这么久的小马甲,奶奶居然比陆怀海早知道!   感谢在2022-05-29 23:09:47~2022-05-30 23:11: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陌上 10瓶;小静不想学会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浅触即止。   沉浸在睡梦中的谢苗儿, 对陆怀海的举动一无所知。   她呼吸均匀、睡得正酣,纤长的眼睫紧闭,缎子般的墨发被随意地枕在脑后, 衬得她肌肤胜雪、格外通透。   少女柔和的睡靥, 在这样一个漆黑的雨夜里显得越发宁静。   陆怀海低着眼眸, 指尖碰了碰他刚亲过的地方,一时没忍住,俯下身故技重施。   她真的很好亲。   像一块嫩豆腐, 噙一口便要化了。   感受到捏着他的小手微动了动, 陆怀海呼吸一滞,以为自己被抓了个正着, 立时顿住。   他做的事情实在称不上君子所为,一向胸怀坦荡的陆怀海有些心虚。   陆怀海仔细瞧了, 见她眼睫紧闭,没有要醒的意思,心虚的感觉渐弱。   天边一道闪电擦过,哪怕门窗都已经关上,小小的卧房也依旧被点亮了一瞬。   天气实在不好,紧接着便又是一声轰隆的雷,许是受了惊吓, 谢苗儿眼睫颤动起来,她紧紧攥住陆怀海的手, 紧接着睁开了眼, 茫然地看向身边的人。   陆怀海神情坦然,仿佛刚刚做坏事的不是他, 他低声问:“醒了?”   “嗯。”   谢苗儿不忘补充:“你刚刚亲我的时候就醒了。”   陆怀海:……   他这辈子头一次面对这样棘手的场景。   眼瞧着陆怀海浑身肉眼可见的紧绷了起来, 连悬在半空的手腕都僵住了, 谢苗儿在心里悄悄偷笑。   谢苗儿还是比较“正直”的,至少忍住没笑出声,只多看了两眼他难得的窘迫模样,便拉住他似乎想溜的手,一骨碌坐起身,道:“干嘛呀,亲了还想跑。”   陆怀海丢下冰冰凉的两个字:“装睡。”   谢苗儿觉得还是要为自己辩驳一下的:“我没有装睡。”   梦恰好做到尾声时,半梦半醒间,谢苗儿感觉到身边好像有人在动她的被子,她下意识抓住了他,想以此确定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没有打算装睡,可正要醒来的时候,一个轻飘飘的吻像羽毛一样落在了她的脸颊。   叫她都不好意思醒了。   “真的,”谢苗儿扭得离他更近些:“我只是没睁眼。”   她这个解释还不如不解释,陆怀海有一种被梗住的感觉。   谢苗儿倒是笑嘻嘻的,她朝陆怀海招招手,说:“你过来一点。”   陆怀海坐下,偏头看她。   谢苗儿一本正经地凑近,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陆怀海还以为她要说什么,结果……   她吧嗒亲在了他脸上。   谢苗儿自信满满:“你亲了我两下,我赔你两个不就行了嘛。”   这话说的,就像赔他两个金元宝似的。   经过谢苗儿这个宝贝疙瘩的千锤百炼,如今的陆怀海也终于觉得自己脸皮厚了一些,他绷着脸,摆出要账的架势:“还有一个呢?”   人都快赔给她,就换来两个亲亲,想想居然还觉得挺赚,陆怀海失笑。   不得了了,他居然都不端着了,逗他失败的谢苗儿很是震惊,“你真的是陆怀海?可别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陆怀海抬手拧拧她的脸,似笑非笑:“你说呢?”   谢苗儿扒着他的手撒娇,“好啦好啦,你就是你,来一百个假的我都能认出来。”   她今天好像格外活泼,他问她:“发生什么了,这么高兴?”   她就差把开心两个字写在脸上,被他看出来也不意外。   谢苗儿眉眼弯弯,她说:“我梦见我的爹娘了。”   她很想念。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自打她穿到邕朝之后,却一直都没有梦到过他们。   或许是因为今天下午的风波,老夫人的经历让她心生感触,到了夜里,她终于借由梦境再见了父母一面。   想到谢苗儿的经历,陆怀海一默,既而他问:“见到你,他们可说了什么?”   她故去的父母应该是她心里的伤痛,所以他没有胡乱开口。   谢苗儿眼睛都亮了起来,在漆黑的夜里也光彩闪烁:“不止见了我,也见到了你呢。”   陆怀海微讶:“我?”   谢苗儿点头:“是呀,我梦到你和我一起回谢家,去见我爹我娘。”   她越说越有兴致:“我爹娘可喜欢你啦,他们说你一表人才,配我可再合适不过了。”   陆怀海一时竟分不清楚这话是在夸他还是夸她自己:“只这些?”   谢苗儿掩嘴打了个哈欠,继续道:“旁的我记不清楚了,反正都是夸你的话。然后我又带你在我家逛了好几圈,反正就是很开心。”   “过年那天寻你,我已经去过了。”   果然,无论何时何刻,他的逻辑都是一丝不苟的,不过谢苗儿也想到了合适的理由:“不一样嘛。”   陆怀海以为她说的不一样,是因为这次父母在,措了措辞,才道:“下次如果你想回去看看他们,我可以陪你一起。”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她的父母都葬在了乡间。   谢苗儿能够感受到他在面对这个话题时的谨慎。   他不想伤害到他的情绪,哪怕是无意间。   是以,谢苗儿的心越发柔软,除了“好”,她再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陆怀海心下同样感慨良多,他顺手摸摸谢苗儿的发顶,道:“很晚了,睡吧。”   他顿了顿,还是道:“这几日养精蓄锐,该做的事做完,你和我一起走。”   他终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谢苗儿很是欣喜。她正要躺下,闻言又支起了身子,盖章似的在他另一边脸上蜻蜓点水般啄了一口,道:“第二个,赔你啦。”   他要走个神,恐怕都感觉不到。陆怀海板着脸看她:“不算。”   谢苗儿睡到一半被吵醒,又叭叭说了半天,已经很困了,她赶时间睡觉,火速又啃他一口。   陆怀海继续挑刺:“重来。”   谢苗儿恹恹地收起呵欠,闭眼再亲他一下。   逗得小姑娘多亲了他好几下,陆怀海才心满意足地收手。   再折腾下去,估计她都不困了,还是留到明天吧。   于是他道:“算了,明天再说。”   谢苗儿没有意识到,他完全没提这个亲亲到底算不算。她一咕噜钻进被窝,明明困得要死,都闭着眼睛了,还不忘提醒陆怀海:“你说的要带我一起去哦,不许反悔。”   “不反悔。”   她没有看见他满是爱怜的目光。   屋外风雨大作,屋内一室安宁。仿佛即使外面天塌下来,这里也依旧是不受风雨侵袭的角落。   两人各自睡去。   清早,风息雨停,谢苗儿难得醒得比陆怀海早。   她撑着脑袋起身,脑海中浮现出昨夜最后的画面。   想到他昨天趁她昏昏欲睡都逗她干了什么,谢苗儿愤慨地捶了捶床。   他果然学坏了!   作者有话说:   吃豆腐(物理)感谢在2022-05-30 23:12:02~2022-05-31 23:09: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xile 7瓶;有狐绥绥 5瓶;小静不想学会计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日光无差别地洒在每一寸土地上。清早, 苏氏刚睁眼,就听见有人进来通传,说小少爷和谢姨娘一起来请安了。   轻竹憋着笑侍候苏氏起来, “夫人, 小少爷这出去一趟, 倒成大孝子了。”   苏氏颇有些无言以对:“我多谢他。”   说归说,她还是起来了。   陆家人丁薄,规矩也小, 在陆老夫人掌家的时候, 就没什么晨昏定省,按老夫人当年原话来说, 那就是“爱干嘛干嘛去,多睡会儿比什么都强”。   到苏氏这一辈也一样, 她懒得早早起来摆长辈谱。   苏氏梳洗过去前头时,陆怀海和谢苗儿正隔着小几,偏头私语。   见苏氏来,两人齐刷刷地站起,朝她见礼。   “母亲。”   “三夫人。”   人还是这么两个人,也没多长颗脑袋出来,但是苏氏总觉得他俩之间多了很多不可描述的氛围。   ……看着扎眼得很。   苏氏掩下喉间涌动的哈欠, 略带敷衍地叫他们坐下,寒暄几句就要下逐客令。   陆怀海见状, 道:“母亲要去睡回笼觉了?”   苏氏完全不掩饰, “是,快走吧, 不用带人来我这儿走过场。中午你记得回来, 你父亲传信说他大约这个点回府, 有事和你交代。”   陆怀海应下,母子间没再客套。   出去之后,谢苗儿有些好奇地问他:“是什么事情呀?”   自昨天回来起,无论是打点行装、清点人手,还是去见未来的同僚,陆怀海都是自己操持,不知有什么还需他爹来叮嘱他。   陆怀海道:“加冠取字,总要在我启程前敲定好。”   谢苗儿掰着指头一算,自己和他竟然已经认识一年多了,她心念一动,问道:“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陆怀海的出生日月在后世流传了几种不同的说法,通常又只有老人会办寿宴,年轻人的生辰很少庆祝,所以谢苗儿无从得知。   “十月十一。”   时人算年纪按虚岁,早在去年十月,陆怀海其实就已经算二十了,可以挑吉日行冠礼,只不过被一连串的事情耽误到了现在。   谢苗儿想了想,讶异道:“你去年十月还在外打仗呢。”   确实如此,不过陆怀海对于这种日子实在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淡淡嗯了一声。谢苗儿倒是莫名有些介怀,心里盘算起下一个十月十一了。   两人一道出了陆府,各自有事要做,不过一起去吃个早饭的功夫还是有的。   望着街边小灶升起的水汽冉冉,谢苗儿感叹:“真好啊。”   往返京城的这段路,可以说得上是谢苗儿迄今为止所经历的最惊心动魄的时光。有它衬托,眼下能够安稳地用一顿早饭显得格外珍贵。   毋需什么珍馐美馔,平淡的生活同样有滋有味。   陆怀海看着她脸上的满足,心下亦是感慨。   再有天赋的人,想要学武学出个名堂,也是要吃苦头的。陆怀海曾经问过自己,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起初,他只不过热血上头,家中越不让他做,他越想做出个名堂让他们看看。   再往后,便是为了男儿的雄心与担当,亲眼得见倭寇如何把刀对向邕朝的血肉同胞,建功立业以外,他更想拔除倭患、守一方平安。   这样的念头虽伟岸,但未免有些空泛,而眼下陆怀海瞧着谢苗儿,空泛的念头终于落到了实处。   他要保护的人就在眼前。   所图的一切,无非是一顿安稳的早饭,一场平淡的好梦。   小摊的老板娘迎来送往,认人的本事极强,她在不远处悄悄打量了两人一会儿,才道:“二位是不是许久没来了?”   谢苗儿在外面还是比较腼腆,她声音小小的:“老板娘好记性。”   “我果然没认错人,你们确实来过,”老板娘热情开朗地继续吆喝生意:“娘子,郎君,可要尝尝我家的豆腐脑?我家男人后半夜磨的豆子,嫩得很。”   谢苗儿现在是什么都想尝尝,和老板娘要了两碗,还叮嘱道:“要甜的。”   陆怀海原本听到豆腐两个字,就已经不自觉地在想昨晚她脸颊的触感了,结果居然听到她要甜豆腐脑,不合时宜的旖旎情思瞬间消失,他挑眉看她:“豆腐脑,吃甜的?”   谢苗儿不解:“怎么啦?南方不都是吃甜的吗?”   这还是她从前在游记上看到的呢。   老板娘笑得欢:“哎呦,我明白了,小娘子你要吃甜的,我给你做一碗就好。不过我们这里呀,一般都是吃咸的,配萝卜干。郎君,你可要小葱?“   陆怀海点头。   不多时,甜咸两碗豆腐脑泾渭分明地出现在矮桌上。   一碗清清淡淡,只有豆子的本色,一碗酱油纵横,夹杂着翠绿的葱花。   谢苗儿爱吃甜食,见陆怀海舀了一勺,似乎是想让她尝尝,连连摆手:“不、不用了,多谢。”   向来契合的两人,终于在甜咸的口味上出现了明显的分歧。   她第一次对他表现出如此明显的拒绝,咸豆腐脑威力还是很大的。陆怀海失笑,心道,原来她这块小豆腐,还是甜口的。   ——   用过早饭,两人各忙各的,约好了一起回去的时辰和地点。   站在谢家的小院门口,谢苗儿一时竟有些不敢踏进去,她这一次离开时日长久,再回来都不知两个小孩是否还认得她。   可她没想到,再次见面,差点没认出来对方的居然是她这个做姐姐的。   谢藤和谢莹儿这个年纪,都是一天一个样,何况她离开了这么久。   见到姐姐终于回来,谢藤先是愣住了,见谢苗儿朝他笑,他才丢开手上的玩具,疯也似的跑向她。   “姐姐——”   谢苗儿被他拦腰抱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相比小孩子对她的眷念,她能够给这两个孩子的感情,其实并没有那么多。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因着责任,尽着对这两个孩子的义务。   这让她不免心虚。   谢莹儿到底年纪还小,有没有那层天然的血缘关系,一别半载,她对于谢苗儿已经很陌生了,还是照顾他们的郑氏抱起她,走到谢苗儿跟前。   谢苗儿这次回来特地没提前说,她在谢家转了一圈,屋内陈设井井有条,才浆洗的衣物晾在院中,一看就是有人好好操持。   郑氏没有怠慢两个孩子,谢苗儿才放下心来,陪谢藤玩了一会后,她单独和郑氏道:“这段时间,辛苦您了。”   郑氏为人朴实,她憨厚地笑了:“东家,你给银子我做事,不辛苦。”   又浅聊了几句孩子的事情,郑氏犹豫着说了一件事:“先前才开春的时候,有人往我们这捎东西,是小姑娘的衣裳。我起初还奇怪呢,一打听,发现是……发现是莹儿的亲娘托人送来的。”   谢苗儿都快忘了继母杜氏这么号人了,她稍加思索,才想起来她因为诬告被判去其他地方服劳役三年。   谢苗儿感叹:“她肯定是花了功夫的,也不容易,若合适就给莹儿穿。下次若再来,你看能不能让捎东西的人,回个信给她,让她知道莹儿现在很好。”   一码归一码,孩子是无辜的,从前杜氏也不曾苛待谢藤。   郑氏应下。   谢苗儿没有久留,她望着谢藤不舍的眼睛,终于还是开口,把自己马上便又要离开台州的消息告诉了他。   谢藤下意识抓住谢苗儿的衣袖,却很快就放开了,他低垂着脑袋,道:“姐姐,我会不会很拖累你?”   他似乎很怕谢苗儿说出肯定的答案,自己就捏着拳头回答了:“姐姐,我会快快长大的,不要担心我。”   谢苗儿蹲下,拉起他的手道:“你不是拖累。慢慢长大就好,姐姐不需要你快快长大。”   离开谢家之后,谢苗儿又去了布坊,除了要归账,交接这一次的生意,更是同程远道恳谈许久,将自己在京中总结的小册拿给了他。   衣食住行,不管哪阵风,总要从京城绕个弯才能往下吹。京城时兴的料子,过几个月总是会在城中达官贵人身上出现。   于是谢苗儿细数了京城成衣店感兴趣留下的布样纹饰的类型,仔仔细细地说与程远道听。   程远道眯着眼睛听了一会,道:“小掌柜似乎很有想法,不止看得上这一亩三分地。”   谢苗儿很坦然:“做生意也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事情,固步自封是撑不了多久的。”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皇帝尚且有为钱发愁的时候,更别提旁人,是以,谢苗儿心中有一个近似痴人说梦的宏大目标。   无论是海禁还是漕运,除却朝堂以外,更重要的影响力量一直在民间。   毕竟,这是无数商人的身家所系。   她想把布坊做起来,越大越好,以此获得在浙商中的话语权。   然后……   只不过现在,一切都还在萌芽,不足为外人道也。   ——   回去之后,陆怀海便被东苑喊了过去,直到傍晚,才终于从他爹那出来。   而谢苗儿在院中转了好几圈,有些焦灼。   她知道陆湃章会给他儿子取什么字。   守成。   同陆怀海一点也不相配。   或许陆怀海自己也这么觉得,所以无论是往来公文,还是和友人的书信,他一直都是尽力避开这个字。   谢苗儿在心里打了无数遍开解宽慰他的腹稿,没成想,到了晚上,陆怀海居然一脸轻松地来了。   谢苗儿眨眨眼,一时有些理解不能。   陆怀海没注意她的讶然,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屋内,在桌前展开了纸笔。   他是个实打实的武夫,也没什么笔墨传世,然而他提腕的架势就稳极了,落笔亦然,潇潇洒洒地写下两个大字——   潜渊。   谢苗儿总觉得他拿笔的姿势像极了拿剑,可是他的字迹却不像他的动作那般大开大合,而是劲瘦清隽的。   陆怀海搁下笔,道:“若觉得唤我名字太过生疏,以后便这般叫我吧。”   作者有话说:   加班了呜呜,来晚了非常抱歉,端午放假尽量多更点   宝贝们儿童节快乐,希望三次元的大家和纸片人都能快快乐乐哈哈哈哈哈   另外,甜豆腐脑赛高TvT感谢在2022-05-31 23:09:51~2022-06-01 23:34: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哪儿来这么多如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谢苗儿微微一怔:“这是……”   这不是他投军用的化名吗?   谢苗儿好悬没把这话脱口而出。   还好她想起了这茬他并没有亲口告诉她, 是她在梦境中知晓的,把话吞了下去,没露馅。   陆怀海多解释了句:“先前不便以真名示人, 随口杜撰的化名。”   “你的意思是……”谢苗儿反应过来:“这就是你的字了。”   陆怀海点头:“父亲说, 这两个字便很好。也不必再花心思琢磨。”   潜渊、潜渊、潜渊……   谢苗儿在心中一遍遍默念他的字。   他的一生波澜壮阔, 历经起伏,同守成相距甚远。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潜渊”都比什么“守成”更适合他。   一年多过去, 谢苗儿终于看见事情朝着积极的方向发展了一点。   她就像出现在上游的潮涌, 她会尽力,却无法控制一切朝着她想要的方向发展。上游的潮涌, 到底是会让河流改道,还是让下游越发湍急, 她无从得知。   陆怀海比历史中更早地被卷入了漩涡之中,有了更高的起点和更险的处境。   这也叫谢苗儿一度怀疑过,她的出现到底有什么意义,会不会反倒害他更快地走向覆水难收的境地。   然而今天,她听到陆怀海摆脱了历史中,他不愿提及的那个“守成”。   这是不是说明,陆家对于他的态度也有了很大的转变?   字是名的注脚, 而“守成”与怀海毫无关联,其中的规劝之意更加明显。   也就是说, 历史中直到这个时候, 陆湃章对于陆怀海还是打压式的教育,直到这个时候想的还是让这个儿子守成。   而现在不同了。陆湃章没有再规劝他。   用儿子从军时自己取的化名, 鼓励和支持的意味大过这两个字本来的意义。   这一次, 陆怀海更早地获得了家人的认可。   何况, 潜渊比守成要好听太多了!   谢苗儿心里有一万个解读这两个字的想法,却都吞了下去,她心里只剩最纯粹的高兴。   她把开心写在脸上,欢欢喜喜地唤他:“陆潜渊——”   见状,陆怀海唇角勾起了可疑的弧度,问:“你在开心什么?”   若她有尾巴,只怕都要摇起来了。   这可不好解释,谢苗儿没回答,而是拿起笔,正儿八经地在他的笔墨下面,写他的字。   她的字是谢太傅手把手教的,灵秀以外,自有风骨,可是眼下却怎么写都不满意。   涂黑了不知道多少个墨团,谢苗儿才终于写出了漂亮的“潜渊”,她朝陆怀海自信地抬了抬下巴:“可配得上你的字?”   “配得上,”陆怀海接过笔,不经意道:“字如其人。”   谢苗儿没注意他突然的强调,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悬空的手腕,看他运笔如舞剑,刷刷写下她的名字。   看着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对方的手下,于他们而言都是新奇的体验,谢苗儿捏起宣纸,啧啧称奇:“字还是这个字,可你写来却和我写不一样。”   当然会不一样。   与其说写的是名字,不如说他们写的是眼中的彼此。   无论是高风峻节,还是坚韧内秀,都藏在笔锋里。   ——   陆虹回来没两日,她和陆檀珠的婚事就都定了下来。   谢苗儿听闻,心下稍安。   虽然赶得急,但是她们本就差不多到了年纪,大夫人和二夫人私底下早就相看过一些,眼下不过是把这个时间提前了,并不是为了赶着把她们嫁出去,随便找的人家。   无论如何,都比卷入宫门王府要好太多。她们的命运,似乎没有被改变。   然而陆虹得知后,却悻悻地来找谢苗儿谈天了。   “好没意思,”陆虹说:“我连那人是高是矮都不知道,过段时间就要嫁给他。”   谢苗儿也只能聊胜于无地安抚她:“无论嫁或是不嫁,你总还是你自己,日子都还要过的。”   陆家从不以女儿婚事做攀附筹码,挑人家只看家风是否清正,也算是盲婚哑嫁里唯一一点值得庆幸的事情。   陆虹并不是想来寻求什么安慰,她只是感叹。   或许她曾在那数月的旅程中对谁产生过朦胧的好感,但这点单薄的情愫还不足以让她难过。   少女不知愁滋味,感叹过了便作罢。   陆虹说:“那赵家虽然门庭不高,好就好在他们家在杭州,苗儿姐姐,日或许我还可以去找你和大哥玩儿。”   “你怎知他会带我一起去?说不定他要把我留在这儿呢。”   陆虹却很笃定:“不会的,他不会的。”   谢苗儿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倒不是她不好意思提起陆怀海,而是因为她害怕这样的对比会让陆虹心里难过。   不是因为什么情爱,而是因为她还有一点珍贵的自由。   ——   没过几日,陆怀海的行程敲定,怕夜长梦多,陆家恨不得当晚就把他打包送走。   夜里星子闪烁,风与月清,陆怀海和谢苗儿都没急着睡。   他们决定附庸风雅赏个月,顺便在离开这个小院前,喝两杯水酒。   谢苗儿从来没有喝过酒,浅啜了一小口便算作喝过了。   她的杯中映着两个月亮。   谢苗儿好奇地看着陆怀海的杯底,问他:“你能喝多少?”   陆怀海才饮尽杯中酒液,白瓷的小盏在他指尖翻了两圈,他淡淡道:“不知,我甚少饮酒,未曾醉过。”   闻言,谢苗儿殷勤为他斟酒:“试试嘛,看看你喝多少能醉。”   后来他到底醉没醉,谢苗儿无从得知。   她那一小口的酒意先上了头,加上夜深困了,她放下酒壶,伏在桌上歪头数星星。   “一、二……”   陆怀海依旧不知道自己酒量在哪,不过他知道了,她是一杯倒。   身形颀长的男人站起,月光投下的影子可以将她完全笼罩。他戳戳她的脸,确认她已经睡着,便把她抱了回去。   他之前怕是傻了,居然舍得起把她留在这里的念头。   ——   杭州府。   都司衙门难得的热闹了起来。   上任都指挥佥事调任后,众人一直在猜测这个位置的归属。   有人觉得会从下面提拔,有人觉得会从其他地方拨调,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想到会半路杀出个陆怀海。   陆怀海波澜不惊地接受着身边若有似无的打量。   他初来乍到,今日不过是要和上官和同僚们打个照面。   就算有人要为难他,也不会选在今天。   时任都指挥使陈英,引陆怀海一路去往校场。   “依陛下旨意,和我们都司的情况,日后练兵一事,便由你来负责。”陈英道。   现在还处于彼此了解、互相试探的时候,大家都很客气。   陆怀海道:“陆某了解,多谢陈大人。”   日头正盛,校场上却有一股死气沉沉的氛围,见上官来,原本闲散着的诸人急急蹿了起来,拿剑的拿剑挽弓的挽弓。   负责教导他们的有两个千户,其中一位姓钱,叫钱五德。   先前那害惨了谢家的纨绔子弟张端,正是钱五德的亲外甥。   陈英为陆怀海介绍道:“这位是钱千户,专司校场兵马事务。”   陆怀海早先听闻了这里有个钱千户,却没想到有这么巧。   站在他对面的钱五德同样有些惊讶,流露出一副喜怒莫明的玩味表情,他躬身行礼,头确实高昂的:“见过陆佥事。”   陈英是上官,事忙,能陪陆怀海走这一段已经是很给面子,他同钱五德道:“你领陆佥事转转,熟悉一下。”   钱五德应声,朝陆怀海比出请的手势。   校场上的散兵游勇一直好奇地打量着二人,而钱五德引陆怀海走到马棚时,忽然顿住了脚。   钱五德转过身,挑衅之意极为明显:“不知小陆大人,年岁几何?骑过几年马,扛过几年枪?”   陈指挥使在,他恭恭敬敬地叫陆佥事,转脸就开始阴阳怪气地喊什么小陆大人。   当然,重音是落在“小”字上的。   这样过于明显的挑衅,无法挑弄到陆怀海的情绪。他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若论年纪说事,那街边白头发的老翁,应该头一个上阵杀敌。”   旁边围观的兵油子传来几声哄笑。   钱五德已经牵起了一条缰绳,他道:“多说无益,不若我们比上一比,看看小陆大人到底有几分本事。”   钱五德妹妹的儿子都二十多了,他如今已经四十开外,自认为不会钻营所以还是个千户,但论武艺,他确实是精湛的,否则也不会被拨来校场做武夫子。   钱五德并不想被随便来的什么人,就把他压在脚下,哪怕这人是他的上官。   校场上烈日炎炎,氛围似乎燥热微妙了起来。   陆怀海本不想和他比。   他看得出来要练的兵都是些什么货色,这钱五德在此多年,看起来还算压得住这些人。   他若给他一个下马威,转而这些兵油子便更有理由不服他,更难管教。   陆怀海对于个人的长短并不在意,来日方长,他到底有没有本事自然会叫他们知道,无所谓一时之意气。   钱五德不知陆怀海的苦心,还以为他是心虚,继续拱火:“小陆大人莫不是怕了?”   陆怀海悄悄叹气。   这人真的是冥顽不灵,把他架在火堆上,又有什么好处?   陆怀海还在想该如何妥当处理这件事情,校场的栏杆外,途径的人群中,他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苗儿在城中逛了一圈,正要回住处时,问了路走到这里,原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偶遇一下陆怀海,没成想他正好在。   她朝他远远地挥挥手。   陆怀海的心情越发沉痛。   打吧,还能怎样?   旁人也就罢了,她的看法却不能不管。   钱五德瞧见陆怀海重重叹息,还以为自己的挑衅终于成功,结果就见他转头随便拉了匹马出来,翻身上去,反手从一旁的武器架子上捞了把弓。   陆怀海勾指轻弹弓弦,道:“弓马骑射,钱千户可在行?”   作者有话说:   本来不想装x,但是……XD感谢在2022-06-01 23:36:16~2022-06-02 23:30: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哪儿来这么多如果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谢苗儿一刻也闲不住。   上回来杭是玩乐的心态, 而这一回,需要在这里暂时安定下来,光赁宅子一项, 就是件麻烦事。   好在银钱无论如何都是不缺的, 别说陆怀海了, 在离开台州前,谢苗儿甚至都收到了来自京城的赏赐。   皇帝嘉赏,那日在船上与倭寇周旋的所有人, 无论男女老少, 高低贵贱,俱得到了赏赐。   这赏赐拿的谢苗儿心情很复杂。   此时的长平帝尚且还不算那么昏庸无能、不辨忠奸, 他还有精力拨弄风云,玩什么操纵党争互相挟制的把戏, 朝政亦未荒废。   说句难听的,他若死在这个时候,还能全了身后名,是个好皇帝。   然而随着长平帝的年纪越来越大,力不从心的感觉逐渐将他的神智侵袭,他把寻仙问道作为最后的解药,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身体越败坏, 他对于失去皇权失去一切的恐惧就越盛。所谓的道士仙友们,献的也都是虎狼之药, 仿佛一场击鼓传花,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不过是赌不会炸在自己手上罢了。   炸死他们谁谢苗儿都不在乎, 她只想让陆怀海不要被波及到。   她初来时, 曾一度担心过他是一个过于愚忠的人。   还好他不是。   谢苗儿看得出来, 陆怀海是一个很纯粹的人,忠的并不是哪个皇帝,而是自己的本心。   历史的车轮已然加快,谢苗儿想,这或许就是上天冥冥中给的指引。   左右避无可避,有了更高的起点,他也一定会有更远大的前程。   邕朝已经行进快百年,皇帝对朝堂的掌控早不如开国皇帝那么彻底,若陆怀海的地位和势力足够稳固,再于风波到来之时稍避锋芒,劫数并不是不可化解。   谢苗儿虽想得清楚,但是皇帝赐予她的赏银却怎么都觉得烫手。   无论如何,都是他害陆怀海身陨得如此惨烈。   这狗皇帝的钱多留一日,谢苗儿都觉得咬手,所以到杭州的当天,她便散财童子似的把它全花在了置办东西上。   她这次把月窗和月怜都带上了,陆家也派了妥帖的管事跟着,然而新宅事忙,谢苗儿也不麻烦他们,许多琐碎的东西就自己去买了。   以游人心态来的时候,谢苗儿只觉得杭州又大又繁华,美不胜收,可当真的要在这里生活的时候,她却觉得这里实在是大得让她眼花缭乱,采买都变成了一件很耗费脚力的事情。   太阳渐渐向西滑落,天色将暮,谢苗儿想着还有时间,有心去找陆怀海。   她抱着碰运气的想法,走到了校场边。   这里地方很大,分成南北两边,南面是若干演武台,上面刀枪剑戟、样样都有;北面则要更加空旷,后方直接连着马棚。   不知是快到了晚饭的点还是如何,谢苗儿总觉得校场上正在练武的这些军户们,看起来不是很有精神。   她的眼神在校场上梭巡一圈,还真看见了陆怀海。   他的身形是绝对不会淹没于人群的那种出众,很好找。   远远地看着陆怀海,谢苗儿竟觉得比平常在身边瞧他更心动了。   今日来衙门报道,陆怀海整整齐齐地穿着绯色官服。   乌纱帽、皂革靴,盘领右衽的袍子,袖宽足三尺,除一寸五的小朵花纹外,还缀着虎纹的补子。   他腰背挺拔,冗余繁复的官服在他身上非但不显拖沓,反倒为他增添了不怒自威的气势,龙章凤姿,教谢苗儿眼睛都移不开。   隔得太远,谢苗儿听不见他在和对面的人说什么。   见陆怀海的眼睛朝她这边一扫,谢苗儿立时便激动了,朝他挥挥手。   她完全不知自己的出现,刚好给陆怀海补了一剂鸡血。   见陆怀海朝她微微颔首,转身去马厩牵马走了出来,谢苗儿更激动了。   她还没有以这样的视角看过陆怀海骑马呢!   梦境中的感受和现实是不一样的,现实中陆怀海虽带她共乘一骑过,可那时她只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和烈烈的风,并不知他在马背上的风姿如何。   陆怀海勾起弓弦轻轻一弹,而原本一直走在他身前的那个男子也从马厩寻了马来,同样操起了弓箭。   两人的身边围起了不少看热闹的军户,谢苗儿瞧见这等情状,微微一惊。   这是……   瞧他俩的架势,莫不是要比试?   谢苗儿当然不会担心陆怀海落于下风,无论文武,天赋都是第一位的,陆怀海不仅有天赋,更从未懈怠过。   让她震惊的是,怎么陆怀海才来,就有人要为难他,看起来倒像是宿有仇怨一般。   而校场北面,人群非常自觉地散开,陆怀海朝钱五德道:“刀剑无眼,尺度不好拿捏,第一天,我不想见血。弓马骑射,钱千户想如何比,陆某都奉陪。”   比弓马,不会闹得太难看。   钱五德眯起眼睛,俯身朝他的拥泵耳语几句,随即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道:“小陆大人好志气,一会儿可不要嫌我提的法子太苛刻。”   话都说到这儿了,陆怀海也有些好奇,这钱五德到底能想出什么稳压他的办法。   场地没一会儿就布置好了,看热闹的男人们非常自觉地各站两边,只看热闹,绝对不影响他们比试。   谢苗儿在围栏外瞧着,比陆怀海本人更焦灼。   几个汉子在远远的地方立起横杆,再用细棉线挂起比虎口圈还小的铁环,就这么吊悬在半空中。   若是眼睛不好使的,只怕连那里挂了东西都看不出。   而横杆往前百丈远的地方,正是平时练习骑马越沟的所在,地面上满是刻意制造的障碍。   钱五德自信满满:“就比行马中的骑射,如何?”   旁边的男人们起哄起来,打着呼哨,“哎哟,老钱这可真有一手……”   “上回是不是也有个当官儿的,也在他这碰了钉子?”   “嗐,咱也不知道,新来这位的年纪能撑几轮……”   钱五德既敢提出比这个,定是他的强项,然而陆怀海依旧波澜不惊,安然骑马走到起线上,眼睛不经意地往谢苗儿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她看起来很挂心,一张小脸都快贴在围栏上。   “还是得长长脸。”陆怀海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旋即朝钱五德道:“速速开始罢。”   免她久等,一会儿再把腿给站麻了。   说时迟那时快,陆怀海已经夹紧马腹,催使马儿向前奔去。   这校场里的马都是老马了,知道怎么越沟怎么过坎,马背上下起伏,而陆怀海的上身却像定住了一般,纹丝不动。   若只看他的腰往上,忽视他被风刮起的发丝,恐怕要以为他正稳坐钓鱼台,哪里想得到他是骑在马上。   原本哄笑着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   钱五德最擅骑射,他当然比看热闹的这些人更能看出来陆怀海的厉害,脸色霎时间就是一变。   然而陆怀海已经反手伸向背后的箭筒,一枚羽箭被夹在了他的指尖,他的节奏纹丝不乱,风驰电掣间,弓弦紧震,羽箭破空而出,直奔铁环的中心。   校场外,谢苗儿把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尽收眼底,箭矢射出的瞬间,她下意识抓紧了围栏,整颗心都悬在了喉咙眼。   直到箭簇精准嵌入铁环,稳定方向的箭羽被铁环震落,她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她第一次对他的马上功夫,有了真切的感受。   而钱五德在陆怀海发动后,很快便也拍马跟上。他既主动提出比这个,当然不可能不擅此道,不多时,来自他所发出的羽箭同样击中了铁环。   然而钱五德却知道,他抱着给陆怀海下马威的想法,是以开局所设的难度就已经快到他的极限。   若这路再坎坷些、他的手稍不稳一些……恐怕刚刚就已经变成了陆怀海给他下马威。   钱五德手心直冒汗,然而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加码。   沿途的路障继续增设,悬挂铁环的横杆被拉远了十数丈。   好巧不巧,天边又来了一阵风。   这一回,陆怀海朝钱五德比出了请的手势:“一起罢。”   钱五德抬手,擦拭额边的冷汗,道:“好。”   远处的谢苗儿并不知和陆怀海较量的这个人是谁,她觉得那人虽然也挺厉害,可以把箭击中铁环,可是当他们两个人一起跃马向前,纵然她对于此道知之甚少,也能很轻易地看出他俩的差距。   那人身形紧绷得像一块铁板,而陆怀海的腰背并没有锁死,他始终是游刃有余的。   谢苗儿没有看错,陆怀海此事确实称得上游刃有余。跨马挽弓的时候,他甚至还能分出几份心思去瞧钱五德那边的情况。   钱五德急了。   陆怀海心道,他这一箭,九成九中不了。   既如此,陆怀海秉承着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态度,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自己手臂的方向,微微一抬。   果不其然,钱五德的箭从铁环外擦过,打在了后方的木板上。   而陆怀海这边,他的箭同样没中铁环。   只击断了悬着铁环的细棉线。   棉线脆弱,被箭簇击中的地方霎时间化作粉末,铁环应声坠地。   偌大的校场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他们的比试声势浩大,又快到晚饭的点,不少军户的家眷和往来行人都顿住脚,停在校场外围观,见状,人群中竟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混在里面的谢苗儿昂首挺胸,鼓掌鼓得最大声。   陆怀海不慌不忙地下了马,他说:“钱千户果然本领高强,同我打了个平手。”   钱五德如何不知这是他在轻轻放过,然而被年纪比他足足小两轮的后生宽宥,这感觉比直接给他一巴掌还要难受。   他嘴角狠狠抽了抽:“陆佥事,你……”   陆怀海点到为止,没再多言,只朝他和一旁的男人们拱了拱手,道:“陆某先告辞,明日再会。”   他眉目坦然,迎着无数道汇聚在他身上的眼光,径直走向人群中的谢苗儿。   他毫不避讳地朝她伸出手,道:“走,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感谢在2022-06-02 23:30:39~2022-06-03 23:29: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看怡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身着绯色官袍的男人背光朝她走来, 橙红的阳光恰到好处地投在他宽阔的肩后,把少年人的轮廓洇染得灿亮耀眼。   弱冠之年的儿郎,连头发丝都冒着蓬勃的生气, 暮气沉沉的晚照在他面前也落了下风。   陆怀海眉目疏朗、容貌极盛, 只是他不在乎自己的皮相, 平常不打扮也就罢了,今日穿戴一新,显得愈发俊逸, 走到街上也是个掷果盈车的人物。   可他偏偏浑身都散发着一股生人莫近的气势, 冷肃极了,纵有少女春心萌动, 也不敢与他对视。   除了谢苗儿。   他的眼睛足够辽阔,装得下山装得下海, 可是此时此刻,他的眼里除却倒映着的夕阳余晖,唯有一个她。   谢苗儿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了。   或许她应该也迎着他走过去,可是她像被点了穴一般,迈不动腿。   方才校场上的风云人物就这么走近,好事者不敢盯着陆怀海看,是以, 探寻的目光纷纷投向谢苗儿。   感受到旁人的打量,谢苗儿不免有些局促。   可局促以外, 她更无法压抑自己愉悦的心跳, 无论何时何地,被他坚定选择, 总让她发自心底地感到熨贴。   陆怀海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走来, 一旁的人群便退开了些。   看热闹归看热闹,当官的可没人敢拦。   陆怀海简单明快地朝谢苗儿开口,捎带手接过她挎在臂弯的竹篮:“走,我们回家。”   多么平实又诱人的话,谢苗儿空出来的手极为自然地挽上他的:“好。”   方才还在“群雄争霸”,怎么转眼间就换了剧本?围观者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暧昧的神色。   从人群中走出后,陆怀海云淡风轻地扯了扯自己的领口,丝毫不提方才的那场比试:“热得很。”   他走来时谢苗儿就注意到了,天气炎热,他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官服,又是骑马又是挽弓,挺括的领口都被汗水泡得发软。   谢苗儿把自己的帕子递给他擦汗,道:“辛苦了,还好赁的宅院不远,否则回去的路上都够中暑了。”   他不提,她居然真的也不提方才他的表现,陆怀海默然,瞬间觉得索然无味。   多走出几步,谢苗儿才发觉他的别扭,她唇角微翘,从他的手臂前探头看他:“你想说什么?”   陆怀海依旧沉默。   谢苗儿把他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然而却故意顾左右而言他:“乌梅饮还是绿豆汤?走前我就命人熬上了。院中有井可太好啦,回去就可以喝凉的……”   陆怀海终于忍不住了,他问:“无旁的话想说?”   谢苗儿摇摇头,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没有了,不过我有个东西想给你。”   陆怀海瞄她一眼,目露疑惑。   谢苗儿把捏成拳头的手缓缓伸到他眼前,嘴角的笑都快憋不住了。   陆怀海第一反应,是她拳头里是藏着什么东西要给他。   不对,她露出这种表情,一定、有问题。   陆怀海愈发沉默,他已经开始怀疑她是要给他一拳了。   谢苗儿边走,边缓缓翻转自己的拳头,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的一下,在他面前竖起了大拇指。   见陆怀海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有些错愕,谢苗儿满意了,道:“刚才可真把我吓死了,那么小的铁环,还刮了风,我真怕老天不长眼,把你的箭给卷跑了。”   这是她透过史料记载,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精彩。   陆怀海微妙地哼了一声,旋即道:“区区小风。”   他不是争强好胜的人,谢苗儿是知道的,可他在自己面前却总是如此,这种特别对待,让谢苗儿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只能把原因归结于她不一样吧。谢苗儿想到那时,偷听到他对唐瑜说的话,心里不免又高兴起来。   正巧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们倒都没有回头,只是非常有默契地一起顿住了脚。   钱五德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来,跑到陆怀海身前叫住了他:”陆佥事!”   谢苗儿非常自觉地退后半步,手却不曾离开陆怀海臂弯。   陆怀海的神情说不上是冷漠还是如何,对于谢苗儿以外的旁人,他一向没有什么生动的表情。   他只道:“钱千户有何贵干?”   “刚刚那一箭,你怎知我射不中,从而提前放水?”钱五德问。   他抓着头发想这个问题,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答案,还是没忍住追了上来。   陆怀海道:“你送髋的节奏不对,自然无法射中。”   他一针见血地说明了原因,钱五德听了,反倒更觉毛骨悚然。   这还是人吗?明明正在骑马射箭,居然还有心神注意他动作的细节。   不、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精准射中棉线。   这难度可比击中铁环要大多了。   要饭的乞儿只会嫉妒和他一样的叫花子,今日比他多讨了两个钱,却很难去嫉妒达官贵人一掷千金,因为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钱五德眼下便是如此感受。   比得还是他自己的强项,却被陆怀海轻而易举地碾过了。这样的差距让他心中连不甘都生不出来。   钱五德继续追问:“陆佥事,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你为何要给在下留这个面子?”   这人是张端的舅舅。狗仗人势,咬人的狗固然可恶,而有意或无意对狗偏私的人,陆怀海对他也实在难有什么好脾气。   他的耐心已经快消磨殆尽,只冷冷道:“我与你素昧平生,为何要给你留面子?”   说罢,陆怀海不再解释,和谢苗儿一起径直离开。   谢苗儿有些讶异,她悄悄对陆怀海说:“我们就这样走掉,会不会不太礼貌?”   陆怀海轻声提醒:“他姓钱。”   谢苗儿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眨了眨眼。   陆怀海正要继续提醒她时,谢苗儿终于意识到这个钱千户是谁。   谢苗儿攥紧拳头,马上又松开,她什么也没说,只回转过头,朝不远处呆立原地,还没走开的钱五德啐了一声。   钱五德茫然了。   谢苗儿头一回做出这样不甚雅观的举动,啐完,她慌忙把头扭回来,裹着陆怀海逃也似的往前走。   这个时候如果笑她,估计要被捶,陆怀海矜持地稳住表情,问道:“这就解气了?”   谢苗儿表情很是复杂,她说:“我这样,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陆怀海没想到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情考虑他,他严肃地看着她,问:“我是几品官?”   谢苗儿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不过还是极配合地回答他:“正三品。”   “那千户呢?”   “四品。”   陆怀海教她算数:“哪个更厉害?”   谢苗儿还是捶他了,不过是略带娇嗔的一拳:“你当我是小孩呢!不过你才来,会不会是因为我,他才针对你?”   陆怀海说得正经,没有玩笑之意:“不用为我考虑这么多,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不成我会怕吗。”   被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谢苗儿也不恼,她知道他说这话是怕她有什么负担。   于是谢苗儿换了个方向,抛出问题:“其实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没有干脆胜过他?”   陆怀海没有直言,只点了点那钱五德的身份:“他是负责校场教习的两个千户之一。”   他相信以谢苗儿的聪颖,无需他再多言。   果然,谢苗儿微张着唇,稍加思索片刻后便道:“我晓得了,你不是给他留面子,你是在那些兵士面前,给教习留面子。”   胜钱五德简单,人心散了再收拢难。   陆怀海心道,果然不必他多说,她也能懂他的用意。   但其实,除却这个原因,其实也和陆怀海的自负有关。   差距实在太大,他压根没把钱五德放在眼里,所以哪怕是胜,陆怀海也不觉得有什么意思。   然而落在谢苗儿眼中,却是另一番意味,她望着眼前愈发高大的陆怀海形象,感叹道:“轻个人意气,重大局得失,不愧是你。”   呃……   好像懂的有点歪。   初见时她对他无条件的崇拜感似乎又出现了,陆怀海把解释的话吞了下去,波澜不惊地接受了她的盛赞。   一路谈着天,两人很快便回到了他们才赁下的宅子。   都说京城居不易,其实临安也如是。早在他们来之前,陆湃章便已联系了杭州的老友,替他们物色好了这个两进的院子。   否则,称心如意的住处可不好找。   同他们一道来的,还有苏氏点的几个干活利落的下人和一个管事老嬷嬷,力求让他们尽快落稳脚。   见陆怀海和谢苗儿一道回来,正和不愿乖乖进马厩的马斗智斗勇的柏舟一喜,道:“大人!”   他也早改口不叫少爷了。   谢苗儿还记得这匹马,明明是陆怀海的坐骑,却连个名字都混不上,好生没有面子。   马也认生,陌生的马厩让它不愿踏足,然而它更怕它的主人,陆怀海不过上前摸了摸它的脖子,它便乖乖进去了。   配上柏舟如释重负的表情,谢苗儿差点没笑出声。   搞定了马,陆怀海便转身去了里间更衣冲凉。   他动作很快,等他出来时,正好看见谢苗儿和她那叫什么窗帘的两个小丫鬟,像之前还在她小院那般,在四方的庭院中支起了桌椅,摆上了井里镇过的西瓜和乌梅饮。   陌生的地方,因为有她,变得像一个家。   换上常服后,陆怀海整个人看起来平和不少,谢苗儿调侃他:“要不怎么说人靠衣装呢,陆大人。”   陆怀海径直坐下,端起粗茶碗就往嘴里倒,结果差点被这乌梅饮酸倒了牙。   谢苗儿拦都没来得及拦,她吃吃地笑,叫月窗拿糖去了,又道:“怕糖放早了要坏,还没放呢,酸不死你。”   谢太傅家孱弱的千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会知道汤饮放早了糖容易馊,然而现在的谢苗儿却是晓得的。   她以旺盛的精力,吸收着生活中的细枝末节。   酸劲还没过去,陆怀海嘶了一声,问她:“叫我什么?”   喊表字实在亲昵,谢苗儿有些不好意思,刻意逃避,没想到还是被他抓个正着,只好乖乖道:“潜……潜渊。”   不过叫出口后,谢苗儿心里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她看着在她面前明显松懈下来的陆怀海,还有他身后渐渐泛起夜色的天空,心生感慨。   如果她没有出现,他大抵会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赴任。   哪怕历史中,他是先任台州卫指挥佥事,也并不是在家门口上值,而是被遣去了沿海。   那时的他,会是什么心情?   谢苗儿心里笑自己想得太多。   他可不一定有她这般辗转的心肠。   陆怀海瞧她神思不属的样子,不由问:“叫我一声,如此为难?”   谢苗儿当然不会让他误会:“当然不是,我只是在想……”   “在想什么?”陆怀海刨根问底。   谢苗儿抿唇一笑,道:“夏天真好。”   作者有话说:   我:夏天真好(拍蚊子.jpg)感谢在2022-06-03 23:29:05~2022-06-04 23:25: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笑作春温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夏日酷暑难耐, 蚊虫也多,好在何处?”   听陆怀海这么问她,谢苗儿差点没控制住翻白眼的冲动。   不解风情!   她不说话了, 闷声拿勺搅着大碗里乌黑的凉饮, 瓷勺与碗壁相碰, 发出叮里郎当的响声。   陆怀海其实没有呛她的意思,见状,顿了顿, 道:“你说, 我洗耳恭听。”   谢苗儿给自己舀了一碗,手背贴在冰凉的碗沿上, 她开口:“年分四季,夏天当然没有什么特别的。”   是发生在夏日里的事情, 赋予了它别样的意义。   提到春天,她会想到阴郁的天,还有她曾经咳疾发作时的痛苦。   提到冬天,她又会想到与他漫长的分别。   但在这个时节的蝉鸣中,她只能想到葱茏绿意,想到凉飕飕的雨夜,她和他坐在四角亭里, 听着淅沥沥的雨声闲聊。   好比眼下,空气中氤氲着闷热的潮气, 午后的燥热直到太阳落山都没有消退, 并不是一个让人心旷神怡的时候。   可同样是在此时,她才和他挽着手回来, 又一起在院中乘凉, 喝着沁了丝丝凉气的茶饮。   两相对比, 谢苗儿心尖有一种被戳中的感觉。   尽管口头上的言语,无法将心下的感受描述万一,谢苗儿还是慢慢吞吞的,把自己迂回曲折的心绪说予他听。   陆怀海说洗耳恭听,便当真侧耳听得极为仔细,连手头上的动作都停下了。   谢苗儿被他的认真逗得发笑,她说:“你这样,我还以为你在听什么圣旨呢。”   圣旨可无须他如此严阵以待,陆怀海看着她,目光温柔似水:“你愿意说,我自然要好好听。”   闻言,谢苗儿启唇,她想说些什么,却总觉得词不达意。   说他不解风情吧,他却又总能出其不意的击中她。   夹着凉气的晚风吹来,解暑的汤饮就像一面湖泊,被风带起了皴。   陆怀海补充道:“这是你教我的。”   虽然他还是口不对心的时候更多一些,不过至少,他已经知道该要坦诚地面对她。   谢苗儿眼神忽闪,她一本正经地说:“那你该叫我先生啦。”   还真会顺杆往上爬,陆怀海轻笑:“我想叫的可不是这个。”   谢苗儿“啊”了一声,没明白他的意有所指。   陆怀海没有细讲的打算,天色不早,两人没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直接让人在小桌上摆了晚饭。   饭后,谢苗儿还记得之前答应过给他重新绣个荷包,回台州后因为事忙一直没顾得上,眼下好不容易有空,她点了最亮的油灯,重新拿起许久未用的绣绷。   陆怀海正在院中掂着自己的剑,见状,凉凉道:“还道你忘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谢苗儿道:“我才不会忘,你就等着吧。”   磨得有些起毛发白的那只旧荷包,仍旧堂而皇之地挂在他腰间。   谢苗儿觉得这样实在有损他的形象,便道:“这两日你就别戴了,太旧了,旁人见了怕要以为陆大人家里揭不开锅。”   陆怀海充耳未闻,他自觉歇得够久,已然拔剑出鞘,凌空挽了个剑花,便开始一板一眼地温习起剑招来。   ——吸引小姑娘目光的花招,得放在开头。   月光把他的身影投在青砖地上,像一副水墨画。   他的影子虽然也很潇洒,但谢苗儿心想,无论如何还是比不上他本尊啦。   原本她在陌生的环境还是有些拘谨的,可是现在,他在练剑,而她在窗前绣花,一切是那样的熟悉,仿佛回到了他们相遇的最初。   连月窗见了,都不由和妹妹感叹:“我怎么感觉像还在陆家时一样呢?”   月怜天真烂漫地道:“姐,我们现在不也是在陆家吗?”   这样宁静的氛围,却忽然被一阵短促的敲门声惊扰了。   他们刚来此地,又会有谁在此时拜访呢?   谢苗儿狐疑地站起身,遣人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居然还是钱五德。   陆怀海用余光瞄见了这位。   他的耐心终于是一丁点也没有了,正巧手上有剑,陆怀海直接将剑掷了出去,钉到门框上,锋利的剑刃就横在钱五德的脖子前。   钱五德被骇了一跳,大退几步。   谢苗儿倒还好,并不意外,因为她刚刚的视角可以看见陆怀海掷剑的动作。   她动作一顿,正要问询钱五德的来意,陆怀海就已经走到了她身前,他眉目森寒地看着钱五德,道:“深夜造访,难称礼貌。”   钱五德停住了后退的脚步,转而朝陆怀海拱手一礼:“是我冒昧。不过我心头悬着一柄剑,今日还是想来叨扰小夫人一回。”   这声小夫人喊得很有水平,谢苗儿眉心微蹙,话音冰冷:“你找我做什么?”   说着,谢苗儿注意到这钱五德背上背了什么东西。   一把扎实的荆条,从他的肩胛旁冒着头。   谢苗儿心中升起一个古怪的想法,他不会是来负荆请罪的吧?   正想着,钱五德突然把斜背的荆条摘了下来,紧接着,手就伸向了自己的衣襟,怎么看都是要脱上衣的架势。   陆怀海的脸已经比锅底还要黑了,他沉着脸,让谢苗儿缩到他身后,道:“出去。”   钱五德老脸一僵。   他好像还没进来。   不过显然不是纠缠这一点的时候,钱五德急忙道:“我回去后,想起小夫人是哪位了,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那孽障罪有应得,但我无论如何也难逃其咎,今日便是来负荆请罪的。”   他和张端的母亲张夫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妹,父母早逝,是他这个兄长把妹妹拉扯大,未免娇惯。而这个妹妹命还不好,嫁人没几年丈夫就过世了,就留下张端一根独苗苗。   钱五德几次想管束这个外甥,都架不住张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加之他本身性格便有些优柔寡断,后来索性放任不管了。   谢苗儿闻言,重新从陆怀海身后站了出来,她神情冷然,道:“时至今日,你说这些又有何用呢?”   “小夫人若不解气,打也打得骂也骂得。”   “我没有这个兴趣,”谢苗儿道:“罪魁祸首已经付出了代价,旁的与我无干。”   纵容出恶狗的人固然可恶,可是没有哪条律法会治他的罪。   钱五德小心翼翼地试探:“那……是肯原谅在下吗?”   谢苗儿一脸冷漠:“我没有资格原谅你 。”   她不是“谢苗儿”,无法慷他人之慨。   陆怀海始终静静听着。   他的眼睛犹如古井,无人发觉,平静的水面下掀起了何等的惊涛骇浪。   不待钱五德反应,陆怀海已经干净利落地把门框上的剑拔了出来,反手一挥,削落了他的发尾。   陆怀海只朝他说了一个字:“滚。”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毁伤。然而钱五德面上青白一片,却什么也没敢再说,捧着自己的脑袋,灰溜溜地跑了。   谢苗儿知道他是在为自己出气。   或者说从最早先开始,他为她拿回谢家的地契和布坊,恐怕就不像他那时说的,是“正巧”遇见张端要出手,“顺便”把它买下这么简单。   谢苗儿长叹一声。   陆怀海便是这样,真正表现出来的,往往只有他做的十之一二。   听她叹气,陆怀海还以为是刚刚的事端触动了她的愁肠,干涩地安抚道:“都过去了。”   谢苗儿却有些心疼地摸了摸被他戳中的门框,道:“唉,也不知能不能修好,到时候要不要赔房主钱。”   陆怀海哑然。   谢苗儿是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感叹完,她认真地道:“今日这钱千户来,未必是有多诚恳,他若真的对我心存愧疚,不会今日才来演什么请罪的戏码,无非是看在你是他上官的份上,见你厉害,不想见罪于你。”   “你能想清楚,很好。”陆怀海淡淡道。   先前的氛围还是被破坏殆尽了,天已暮,两人索性都没有在继续手上的事情,收拾收拾准备歇下。   陆怀海望着谢苗儿一如往昔的背影,食指微动,想问她什么,却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   两进的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房便有好几间。   除却从陆家跟来的仆役,管事的曾婆子还在当地买了两个丫鬟来,方便跑腿带路。   陆家来的对于陆怀海和谢苗儿的相处早已见惯,新来的丫鬟却没有,悄悄躲在墙根下说闲话。   “可真奇怪,这男主人和女主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也觉得怪,怎么还有明明是一间房还要两张床的?”   曾婆子逮人干活,把躲懒的丫鬟抓了个正着。   “主子的事,轮得到你们说嘴?”曾婆子怒斥。   待她训完,两个丫鬟的脸白得齐刷刷。   见她们算是吃了教训,曾婆子只道:“你们有空说嘴,看来是活计太清闲。东面的厢房,今日你们必须收拾出来,听见没有?陆家台州的大姑娘要从我们这儿发嫁,你们若是耽误事,明儿我就把你们送回人牙子那去。”   俩丫鬟喏喏地应了。   陆虹被许给了杭东的一赵姓千户的长子赵熙。吉日赶得紧,估计这会儿她都已经在路上了。   陆家的车马一来,陆虹就蹿下车,跟没骨头似的往来接她们的谢苗儿身上一倒:“苗儿姐,我都快散架了。”   谢苗儿扶住她,眼睛往后头的马车一扫,略略有些惊讶。   二夫人姚氏的女儿陆檀珠婚期也将近,所以二房是没空来的,来的是苏氏和陆虹她娘陈氏。   让谢苗儿意外的是,中间的马车上,老夫人居然在旁人的搀扶下,缓步走了出来。   见状,陆虹小小声和谢苗儿道:“对了,你还不知道,老夫人的病已经好全啦。”   谢苗儿和老夫人的眼神在空中短暂的交汇了一瞬。   老夫人微笑着,朝她颔首。   陆怀海还在上值,这么早走不开,谢苗儿挑起大梁,把人、事,安顿得井井有条。   原还打算从旁点几句的苏氏在心里默默点头。   她很好,是她多虑了。   是夜,换了个地方碰头的陆家人在饭厅摆了一桌,陆怀海回来见老夫人的到来,同样也是一惊。   他的话音微颤:“祖母?”   老夫人穿着鸦青的高领袍,神色亦有些动容,“我知道你的表字了,很好。”   陆虹好奇地问谢苗儿:“什么啊?什么什么,我之前窝在房里绣嫁衣,什么都不知道呢。”   她说起绣嫁衣来,一点都不害臊,陈氏气得直戳她后脑勺:“十针里有一针是你绣的,我都要烧高香了!”   陆虹不以为意:“意头到了就好嘛。”   一旁端菜的丫鬟都忍不住笑了,桌上众人更是如此。   陆虹又朝谢苗儿道:“我今晚想和你一起住,苗儿姐,你看,我娘要揍我了。”   陆怀海不咸不淡地瞥过来,什么也没说。   陆虹胳膊一缩,绕开这个话题,转而和谢苗儿谈起她的嫁衣来。   谢苗儿很好奇,她问:“我可以去瞧瞧吗?”   陆虹大度应下,还道:“别说瞧了,你若是想穿,给你试试都行。”   酒足饭饱之后,谢苗儿当真被陆虹的嫁衣勾了过去。   直到走街串巷的打更人敲过三遍木鱼,谢苗儿才终于回到卧房。   她蹑手蹑脚地走近,却发现房中还点着灯。   陆怀海没睡,他坐在桌前单手支腮,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本册子。   谢苗儿瞧了一眼书脊,知道他大概又是在核对军籍人数,这些日子他都在忙这个。   “很晚了,还不睡吗?”她道:“事情是做不完的,明天再来吧。”   陆怀海合上书册:“我是在等你。”   谢苗儿一拍脑门,道:“抱歉,我忘记了时辰,快歇下吧。”   陆怀海望了望窗外的月亮,招手示意谢苗儿坐到他身边,道:“不急。”   正巧谢苗儿也没有倦意,坐下后,她还沉浸在兴奋当中,她说:“我其实不是很喜欢红色,可是、可是红色的料子做成嫁衣,却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   她喜好淡雅,穿过的最活泼的颜色也就是鹅黄。   陆怀海安静地听她诉说。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浮现起她一身红装的模样来。   等她说完,他温声问道:“你可想穿?”   作者有话说:   4k就被榨干了,时常羡慕能日六日万的太太(望天)感谢在2022-06-04 23:26:32~2022-06-05 23:22: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赵翩鸿 10瓶;饭小岚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闻言, 谢苗儿微怔,她轻垂眼睫,掩去瞳孔中悄然泛起的涟漪。   “只要漂亮, 什么颜色的衣裳我都愿意穿的。”   陆怀海极自然地揽住她的肩头, 顺手拧拧她的小脸:“不诚实。”   狎昵之意满满的小动作叫谢苗儿羞红了脸, 她双手扒住面前他的手腕,轻轻推开它,道:“才没有……我……”   陆怀海换了只手, 掐掐她另一边脸颊, 道:“嗯?你难道不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   谢苗儿当然知道, 他问的可不是她爱不爱穿红。   她确实是在装傻。谢苗儿索性捂脸,不叫他再有可乘之机, 可这样反倒被他环得越发严实了。   明明在他的怀里,却感受不到他的动作,谢苗儿好奇,滴溜着眼珠,从指缝中悄悄去瞧他。   陆怀海已经收了手,他轻飘飘地拍拍她的背,淡淡道:“不为难你。”   谢苗儿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屋内外都是静悄悄的。   谢苗儿没再看他, 而是望着烛台上燃烧着的红烛失神。   比起旁的衣裳,嫁衣无非就是更华丽些, 缝金线、缀明珠, 贵气逼人。   那它特别在哪里呢?   特别到让她难以自抑的,幻想起自己穿上它嫁给他的场景……   想到这儿, 谢苗儿樱唇微启, 似乎说了句什么。   然而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 外面叫了一天、早就叫得有气没力的知了声都能盖过它。   陆怀海没听清,挑眉看她。   谢苗儿却像被自己话噎住了,她难得的嗫嚅起来,“你……你凑近些。”   陆怀海从善如流地附耳至她腮边,待听清她说了什么之后,整个人如遭雷劈,往日行止如风的他,这时竟僵硬得连手脚都动弹不得。   他不可置信地发问:“你说什么?”   谢苗儿目光躲闪,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自己的衣角,这回她声音大了些:“你若没听见,就算了。”   那样难为情的话,她可说不出第二遍。   还好,陆怀海听得清清楚楚。   就在刚刚,她在他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我只会为你穿上嫁衣。”   陆怀海的心口被这句话烫得生疼。   亲昵而直接的话,谢苗儿对他说过许多。   她说:“我不怕,当然是因为你在呀。”   她说:“你是我来到这里的意义。”   她说:“你是最重要的。”   ……   她从不避讳提及他在她心中的地位,她的依赖,她的牵挂,她都会捧给他瞧,可是这其中到底蕴藏有几分男女之间的情意,重要又是何种重要,陆怀海却不得而知。   这回却不同。   她就差直说,她愿意嫁给他了。   见陆怀海目光灼灼地紧盯着她,谢苗儿的脸越发烫了,她说:“管你听没听见,左右我是不会再说了。”   再坦率,她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姑娘家,脸皮薄得很。   陆怀海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他嗓音喑哑:“谢苗,我都听见了。”   谢苗儿抿抿唇,道:“你别误会,我……我的意思不是……”   陆怀海捉起她握得死紧的手,不让她抠自己的手心,反手又把触手可及的温暖揽入怀中。   他的话音沉缓:“我知道,你不必解释。”   她说只会为他着嫁衣,而非眼下就答应嫁给他。   可是能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已经心满意足。   谢苗儿顺势倚在他的胸膛,听着耳畔强有力的心跳声,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   陆怀海垂眸,眼神顺着指节的动作,从她净瓷般的脸滑下。   他知道,她心里有顾虑。   不过他大概已经猜到了,她顾虑的是什么。   那日钱五德前来上演那场闹剧时,他在旁将她的话听得分明。   他还记得,她说,她没有资格原谅钱五德。   怎么会呢?她分明是受害者,如果她都没有资格,那……   电光火石之间,陆怀海想起了那日陆虹在客栈中,同谢苗儿闲话的话本情节。   种种迹象都指向了同一个答案,那这个答案无论再荒谬,他也只好暂且一信。   怀里的人似乎已经睡着了,她眼睫紧闭,一颤也不颤。   连有人轻抚着她,都没有察觉。   陆怀海声音很轻,轻到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你的过去,是怎样的?”   是晦暗阴郁,还是美好无缺?   不过……   陆怀海把她打横抱起,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到了床上。   他蹲下,给她脱寝鞋。   无论她的过去如何,总有一天,他会让她放下顾虑,彻底安心。   作者有话说:   社畜,加班,短短,哭哭,明天长长感谢在2022-06-05 23:23:19~2022-06-06 23:35: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笑作春温 5瓶;沐子觅觅、星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夏夜凉如水, 树梢头的蝉鸣寂寞声声。   陆怀海望着谢苗儿娴静的睡颜,若有所思。   其实,他没有猜错, 谢苗儿分明已经很信任他, 却迟迟没有吐露的原因, 是她的心仍旧没有安定下来。   但她不安的原因并不是他以为的,他给予她的安全感还不够,而是她对于未来还有一种铡刀即将落下的恐惧。   陆怀海不知症结所在, 再敏锐, 也只能想到这种程度。   他替她放下帐帘,回身屈指一弹, 掸灭了烛火。   ——   七月初六,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陆虹的婚事定在了这天。   清早,丑寅之交,陆虹就被拉起床梳洗妆扮。   谢苗儿起来时,陆虹正闭着眼睛任喜婆摆弄,她打着哈欠,听陈氏抹着眼泪叮嘱她,一脸的生无可恋。   好容易见谢苗儿来看她, 陆虹忙道:“娘,我有话想和人家说, 你一会再念, 行不行?”   孀居多年,女儿就是她的支柱, 陈氏眼泪都止不住, 听她这么说, 索性出去洗脸清醒去了。   眼前的情景实在超出了谢苗儿的想象,她有些怕冒犯,小心翼翼地道:“你……不紧张吗?”   陆虹呵欠连天:“我都快饿死了,哪有力气紧张?”   喜婆在旁劝慰道:“新娘子都得如此呢,嫁衣不便穿脱,若吃喝多了,拜堂时想出恭,岂不尴尬?”   陆虹诚恳地问:“难道我要拜天地的时候,肚子叫了,就不尴尬吗?”   听了她的遭遇,谢苗儿面露同情,原本诱使她浮想联翩的嫁衣,此时在她眼中也变成了束缚的枷锁。   成婚原来是一件这么受罪的事情。   亲姐姐成婚时,谢苗儿还小,早没了印象,是以现在很是震惊。   而陆虹拉起她的手,一副托孤的架势:“苗儿姐姐,拜托你了。那箱笼……以后时机合适,我再找你拿回去。”   陆虹正经书读得不多,话本可不同,她优中选优的“精品”、“孤品”都能装一整箱。   她害怕把她的宝贝疙瘩留在台州,会被陈氏给扔了,所以混进行装带了来。但时人眼中,这种话本杂剧不是太上得了台面的东西,所以陆虹和谢苗儿商量好,先把宝贝偷偷留在她这儿,等以后方便了再拿回去。   谢苗儿哭笑不得,“我会的,你放心就好。”   劝新娘子不用悲伤的话根本不必说,陆虹心里只惦记着她的话本,一点也不在乎她马上要嫁的那赵家郎君。   不过,谢苗儿心想,其实这样也很好。   迈出门槛前,看到镜中的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陆虹心中才终于生出些新嫁娘的感慨:“唉……”   姗姗来迟的感慨为时已晚。她来不及忧愁,已经被喜婆簇拥着出去了,“小祖宗,当心脚下……”   院中早就装扮一新、热闹了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或许喜的背后还有隐忧和不舍,但此时此刻,这样的小情绪是战胜不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的。   谢苗儿隔着人群,和今日要担当大任的陆怀海遥遥相望。   他今日穿得正经,乌发用玉冠高束起,靛青的袍子把他衬得像一杆萧萧的竹,腰间革带上配着青玉压襟和一只荷包,算是勉强中和了一点他凌然的气势。   谢苗儿不由恍惚。   她初见他时,他身上其实还隐隐有股稚嫩的气息,那时的他还会意气用事,会和家中怄气。   可除却婴孩,就数少年人成长得最快了。在她有陪他没有陪他的这段日子里,他在风波迭起的经历中成熟了太多。   她短暂地见证他成为了可以独当一面的人。   陆怀海感受到了她怔愣的眼神。   她目光盈盈,柔情远胜洒落的日光,越过熙攘人声,一路逶迤到他眼前。   哪怕眼前耳畔纷乱嘈杂,也很难将它忽略。   陆怀海神色自若,朝她微微颔首。   他心道,她既喜欢,或许这袍子该多穿几回。   他无师自通了何谓“美人计”。   赵家迎亲的车队来了,路口挤满了看热闹的路人,谢苗儿瞧见了马上要成为陆虹夫婿的那个叫赵熙的男人长什么样。   其实这赵熙看着英武堂堂,相貌周正,他和身后的几个儿郎一起,应付着惯例堵门不让进的陆怀海一行人,瞧着也是谈吐得宜,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怎么说这也是件该让人拍手艳羡的婚事。   可是谢苗儿心里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因为陆虹正蒙着盖头坐在屋内。   她比陆虹,或者说在场的所有人,都比陆虹见到这个要和她共度余生的男人更早。   谢苗儿摇摇头,把脑袋里不合时宜的念头甩出去。   昏礼当真一路忙到了黄昏,直到太阳西沉,暮色苍茫,喧嚣褪去,支棱了一整天的陆家众人才终于有了喘气的功夫。   自女儿出门后眼泪一直没停过的陈氏,这个时候脸色更不好看了,苏氏和老夫人去陪陈氏说话,不敢叫她自个儿待着。   总要有男长辈在场撑腰,陆湃章前日也来了。   才送逝去的兄长女儿出嫁,他此时开心就怪了。   陆湃章独自喝着闷酒,面前摆着两只没人动的杯子,里面同样满斟。   陆怀海默然站在不远处,谢苗儿见状,走到他身边,拿胳膊肘杵他。   她低声说:“去陪你父亲喝一杯吧。”   陆怀海没有多言,点了点头,径直走了过去。   看着已经比他高出半头多的儿子,陆湃章心下的感慨比谢苗儿多多了,毕竟他是他的父亲,亲眼见着他如何从襁褓中的婴孩长到今日。   陆怀海坐下,他没动那两只杯子,重新拿了酒杯。   陆湃章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只多了个提起酒壶给陆怀海倒酒的动作。   父子俩都没说话。   一杯、一杯,直到月悬中天,暗影横斜,想说的话似乎都在对饮的酒中说尽了。   陆湃章的眼中早已不复清明,醉意极明显地席卷了他的神思,他支着颞颥,脑袋朝下一点一点,手却还紧攥着空荡荡的玲珑瓷杯。   陆怀海喝得少些,依旧坐得端直。   见陆湃章头也不点了,酒杯也端不住了,只余粗重的呼吸,陆怀海沉默片刻,唤道:“父亲。”   没人回他。   陆怀海扛起烂醉如泥的父亲回屋。   苏氏也回来了。   她知道丈夫为何借酒消愁,见状也没多问,只朝陆怀海道:“你也喝了不少吧,回去歇着,你父亲我来照顾。”   陆怀海并不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只不过喝得没那么猛而已,那么多酒下去,神仙也要晕一会儿,是以他没客气,转身要走,却忽听见苏氏对他道:“保重自己。”   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陆怀海顿了顿,道:“我会的。”   月影下,陆怀海脚步难得有些虚浮,他定定神,走了没多少步,就见谢苗儿打着灯笼,在小径的另一端等他。   遥遥看见他走来,谢苗儿映着烛光的眼睛一亮,快步走向他。   “你……”   她话还没说完,陆怀海便往后退了几步。   谢苗儿一愣,就听得他说:“我身上酒气重,会冲到你。”   他此言不假,谢苗儿还没来得及靠近,就已经闻到了那股极浓重的酒气,她多闻两下,都要担心自己醉了。   即便如此,她还是走到了他身侧。她把灯笼换到了左手上,右手搀住他的同时,指尖夸张地拈住了自己的鼻子。   “喏,我闻不到了,”小机灵鬼催他:“我们快回去吧,给你煮了醒酒汤。”   有微风拂过,把陆怀海的心吹得发麻。   灯笼不是很防风,烛火摇曳,昏黄的光烁闪在她莹润的脸颊,如斯景象近在咫尺,教陆怀海很有把她摁进怀里啃上一口的冲动。   喝了酒,酒劲上头,念头难免冒犯。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酒会让人身上的热意发散,扶着他的谢苗儿感觉都要被烫到了。   好不容易回屋,她扶陆怀海坐稳,有些不放心地伸长了胳膊,去摸他脑门:“哎呀,你不是发烧了吧。”   “没有。”陆怀海喉结微动,反握住了她的手,把它蜷在心口。   谢苗儿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想缩手,却挣不开。   她忙道:“你是不是醉了?我……我去端醒酒汤来。”   陆怀海只觉自己的意识正置身于冰与火之间,终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松手,哑着声音道:“好。”   谢苗儿逃也似的出去了,她倚在墙边深呼几吸,才再端了解酒的汤药进去。   她不喜欢酒的味道,更不喜欢醉鬼。   但是……好像酒气出现在他身上,也不是那么的难以接受。   陆怀海接过碗,却没急着喝。   她不会劝他不喝,只会为他早早备下一碗醒酒汤。   他忽然问:“你讨厌酒吗?”   谢苗儿答:“我确实不喜欢这个味道。不过我不讨厌酒,只讨厌发酒疯的醉鬼。”   这样啊……陆怀海仰脖一饮而尽。   他说:“喝过了,我不是醉鬼。”   这句话听起来实在没什么逻辑,谢苗儿若有所思地看着陆怀海,神情复杂。   没有醉鬼会说自己喝醉了的。   她怎么瞧着这么不对劲啊!   她没猜错。   有的人喝酒上头快,有的人酒劲来得慢。   陆怀海显然属于后者。   谢苗儿还来不及再思考,杂糅了酒气的男人气息已然潮涌般将她吞没。   他猛然站起,支起手臂,把她堵在了墙角,让她动弹不得。   这人怎么这样,明明脸都没红,怎么醉得这么厉害。   谢苗儿哭丧着脸推他,“你这是恩将仇报!”   “那又如何?”他终于开口,俯身啃在了她的脸颊。   作者有话说:   啃,啃大口的感谢在2022-06-06 23:36:55~2022-06-07 23:3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朋友~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真的是啃。   谢苗儿能清晰感受到他的犬牙自她脸上磨过, 她被吓懵了,眼睛都不敢眨,后背死死地抵在墙上, 恨不得把自己糊进墙里。   不过, 糊墙上他只怕也会把她抠出来。   “你……你清醒一点!”谢苗儿艰难地把手挤出来, 拍拍他的脸,试图把他弄醒。   结果他居然说:“我很清醒。”   沉稳的声音就在耳畔,听起来煞是能糊弄人, 然而谢苗儿是不会相信这醉鬼的话了。   但凡他还有一丁点理智, 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样肆无忌惮咬人的举动的!   她冒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他牙还挺尖……   有点疼。   “陆怀海,你再这样, 我……”谢苗儿一面推他,一面威胁:“我就要生气了。”   然而她越推, 环在她腰间的臂膀收拢得越紧。   谢苗儿眼角都被他逼出了泪花,她挣出几分力气捶在他肩上,道:“陆怀海,你松开!”   他从来都很在乎她的感受,从来没有如此冒犯过。   或许是醉意放大了他的攻击性,叫他心底逾矩的念头都跑了出来。   这回,任她怎么推搡, 陆怀海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他薄唇缓缓停在她的面颊, 嗳昧地反复摩挲自己啮咬出的那一点牙印。   分明只是亲亲脸, 单拎出来并不是多么让人脸红心跳的事情。   可谢苗儿却被弄得神思恍惚、双颊飞红,若不明就里的人看了, 只怕要以为她才是吃醉酒的那一个。   炙热的掌心沿着她的背脊一路蜿蜒, 谢苗儿掐着陆怀海肩膀的指尖都在发麻, 她深呼几吸,勉强维持着冷静。   不行。   他喝醉了,可她没有。   她不能放任事情这样发展下去。   至少……至少不应该发生在他们都不清醒的时候。   这样她会后悔的,他也会。   谢苗儿微微扭过头,避开他比上次拙劣不少的追吻。   她紧咬银牙,狠狠踩了陆怀海一脚。   她用了劲,耳畔随即便传来他的闷呼,扣在她背后的手也终于松了些,谢苗儿以为这一脚把他给踩醒了,决定趁胜追击,又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脸:“陆怀海!你快放开我。”   有作用。   不过是反作用。   醉意没有影响到陆怀海敏锐的反应,谢苗儿还没反应过来,手腕便已被他牢牢攥住,反扣在墙上。   危险的鼻息拂在她的耳际,犹如清风点在湖面,带起酥麻的阵阵涟漪。   他问:“我是谁?”   谢苗儿脑子里一片混沌,她堪堪从中捕捉出一点苗头,又气又好笑。   怎么这种时候,他还在意她叫他什么!   她试探性地改口,用没被他制住的另一只手轻抚他的脖颈,道:“潜渊?”   他没回应,只捏起她的小尖下巴,居高临下地“嗯”了一声。   旋即再度俯身,堵住了她的唇。   不容拒绝。   他完全不需要章法,攻城略地的本能就已足够把谢苗儿逼得缴械投降。   风茫茫,缱绻的月也静悄悄。   直到她额上沁出薄汗,眼尾微红蓄满了泪,他才终于舍得判她缓刑。   这厮居然还抓着她的手腕,谢苗儿气急,摸了摸自己微肿的唇,又给他一脚。   这次他早有防备,她抬腿的瞬间,陆怀海直接挟她的腰把她提起来,竟让她踩着他的鞋面站住了。   今晚他给她的惊吓,比这一年里都要多,谢苗儿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踮起脚。   她还没来得及适应陡然“长高”寸余的自己,倏尔,陆怀海居然动了起来,就这么揽着她转过身向后走。   谢苗儿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她胡乱抓着他的肩膀,听见他对她说:“乖。”   “乖……”谢苗儿想凶他,酝酿了半天,终于想到该怎么骂人:“乖、乖你大爷。”   好不容易骂出口,下一瞬,她便被陆怀海一起带倒在了榻上。   谢苗儿立时提起了十足的警惕,可他却突然闭了眼,除却还搂着她,半点动作也无。   她几乎想去门口打一挂鞭炮,庆祝酒劲终于战胜了陆怀海。   可很快,谢苗儿便发现高兴早了。他似乎是睡了,但扣在她腰上的手依旧箍得死死的。   他们的姿势着实扭曲。   她的腰往上都垫在他胳膊上,谢苗儿尝试性地抬起他的小臂,反倒被他再度收拢到了怀中。   “我又不会飞。”谢苗儿不满地嘟囔。   可是陆怀海这样,怎么看也不像会放开她的样子,她索性作罢,开始在他怀里拱,试图调整一个舒服的睡姿。   谢苗儿心里憋气,本不想管他,只想让自己躺得自在些,可见他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想他为了腾出一天假来,近来忙上加忙,她终究还是没忍心。   谢苗儿将上身斜撑起一些,单手搂住他的脑袋,把枕头垫好。   怕他又发酒疯,谢苗儿无意间哄孩子似的摸摸他一丝不乱的后脑勺,也不知是不是这样的动作真的起了效用还是如何,他扣住她的手居然松了下来。   谢苗儿发觉他的变化,心道:还真是倔,连醉了都吃软不吃硬。   早知这样,刚刚还踩他做什么?   她就该一个劲给他顺毛。   和陆怀海斗智斗勇许久,谢苗儿也倦了,她张嘴打了个秀气的哈欠,合上眼眸的前一刻,却叫她瞄到了他怀中的一角帕子。   谢苗儿眼尖,一眼便瞧出来这是她之前随手递给他的。   她伸手从他散乱的衣襟里把帕子抽出来,冷哼一声,把它收走了。   ——   翌日,晨。   陆怀海起惯了大早,连宿醉都没办法让他晚些醒来。   他甫一睁眼,就见谢苗儿窝在他怀里,整个人背过去,只留一个后脑勺给他。   而他的手臂正搭在她身上,还从她身前垂下,死死地抓着她窝在胸前的手。   陆怀海:……   昨夜的记忆涌现如潮,夹杂着宿醉后的头疼。   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的陆怀海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他几欲遁走,然而谢苗儿还枕在他的大臂上。   她睡得正酣,身上被他染了酒气和旁的气息,陆怀海定了定神,侧过身去看她。   衣领裹乱了,还好,衣带是完整的。   他甚至可以从她半散开的领口,瞥见藕色的小衣。   非礼勿视,陆怀海匆忙偏过头,收回眼神。   他想揉一揉自己生疼的头,又不想猛然抽身把她惊醒。   陆怀海轻飘飘地叹了口气,一点一点地把自己被压得发麻的胳膊往外抽。   好在她并没有醒。   他一时也没想好该如何面对她。   要他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都也罢,偏偏他记得清清楚楚,记得她脸颊和唇瓣的触感,也记得她的抵抗和生气。   平生第一次,他是如此的束手无策。   算了……晚些再向她赔罪。   今日还得上值,陆怀海去冲了个凉水澡,换上官服,溜之大吉。   谢苗儿睡得不扎实,他抽开胳膊的时候,她差不多是半梦半醒,等她彻底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昨夜欺负人的罪魁祸首居然就这么跑了,一句话也不给她留。   他把她当什么了?   如果说昨儿谢苗儿还是只有些气恼,那么现在她便当真上火了,差点迁怒来叫她起床的月窗。   月窗才进来,就被屋里的酒气骇了一跳,她赶忙打开窗透气,道:“这是怎么了?”   谢苗儿郁闷地直捶枕头,她说:“我……算了,哼。你去帮我再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我才不要再和这种人同居一室。”   月窗微讶,然而她很有眼色,知道眼下显然不是探究的时候,只道:“奴婢知道了,我先侍候您起来,一会儿就去收拾。”   起身后,坐在镜前梳妆,谢苗儿瞧那衔月的玉兔簪子都刺眼起来,她又哼了一声,把它收进了妆奁,不打算分它眼神。   月窗更是惊讶。她知道这支玉簪是陆怀海送予她的,平常十日里有五六日谢苗儿都喜欢戴它,怎么……   她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些,更不敢说什么了。   气归气,谢苗儿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陆家三房的陆檀珠,婚期也定在了七月里。两个姑娘间当然不能厚此薄彼,她的婚事也要费心操持,是以陆家一行人没功夫多待,用过午食,便要启行回去。   得带人送送他们。   走前,老夫人拉住谢苗儿的手,与她到一旁说话。   “总要有立身之本,”她既是以长辈的身份叮嘱,也是以过来人的身份:“你之前在经营的生意,不要因为到了这边就放下了。否则还不如回台州待着。”   谢苗儿很感念老夫人对她如对自家小辈般的态度,她说:“您放心,我虽然……我不会一门心思扑在旁人身上,原也和布坊的程掌柜商量好了,这些日子在着手往这儿开店的事情。”   和陆怀海还怄着新鲜的气,“虽然”后的半句她不想说。   老夫人不轻不重地拍拍她的手背,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有事情尽管让他帮忙,他既是你的夫君,有什么也是应该的。”   夫君……谢苗儿脸一僵。   陆老夫人把她的表现理解成了羞赧,没再说什么,寒暄两句后,便在墨晴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苏氏已经上了车,她倚在窗沿,望着谢苗儿这边,同轻竹道:“说来,她还真是个小福星,总觉得她来了以后,很多事情都变了。”   轻竹笑着附和她,给她打扇子。   暑热炎炎,谢苗儿没在外面多待,很快也回去了。   心里有事,加之天气闷热,下午的时光在炽烈的天光云影里被拉得漫长。   谢苗儿恹恹地坐在廊下乘凉,手头上拿着牙行送来的几张薄纸,上面记着几处正在售卖的铺面情况。   就这么挨到了傍晚,她知道陆怀海快回来了,心里一面有些抵触就这么再见到他,又忍不住想着他。   七八月太阳落得晚,而陆怀海今日直到太阳完全坠下,月亮升至天边,依旧没回来。   谢苗儿等不到他,愈发烦躁。   左右月窗已经把另一间屋子收拾好了,她憋着气,没再管他回不回来,径直去歇下了。   夤夜,过于明亮的月轮掩过了星光,谢苗儿侧卧在床上,手指绕着方帕子,辗转难眠。   过于安静,总觉得少了什么。   她睡不着。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笃笃”的叩门声,似乎就是为了打破这样的僵局而出现的。   听到声音,谢苗儿立马坐起。   她猜到来人是谁,却磨蹭起来,叩门声响过三遍,才走到了门边。   厢房的门栅格子是用宣纸糊的,月色很好,把他的身影完整地投在了上面。   “是我。”他说。   谢苗儿声音很闷:“你来做什么,又来发酒疯不成?”   “哪还敢?”陆怀海轻轻叹气:“登徒子是来给你赔罪。”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7 23:34:09~2022-06-08 23:34: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哪儿来这么多如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谢苗儿倚在门框上, 指尖点着长方的窗格,摸他的影子,“哼, 知道自己是登徒子就好, 我可不敢让你进来。”   她喜欢同他亲近, 喜欢用亲密的方式证明彼此的心意,可这不代表她愿意被他强迫。   但说气其实也没多气,毕竟没有真的发生什么, 而他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 也要紧紧地抱拥住她,她甚至是有一点窃喜的。   真正让她郁闷的是, 陆怀海清早什么也不说就走了。   他又想当闷葫芦了不成?   所以方才卧在床上,谢苗儿心里其实在想, 要是陆怀海还不来找她,她一定要恶狠狠地凶他一顿。   陆怀海不知,他悄悄躲过了一场“腥风血雨”。   他犹自在门外踟蹰,想要推门,却见她袅袅婷婷倚在了门上,身影被月色和半透的宣纸染上了古朴的颜色,像极了美人图里走出来的仕女。   分明只和他隔了薄薄的一扇门, 却莫名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陆怀海默默收手,他站定在门前, 就这么和她说着话。   “我不进去, 只是来和你赔罪,”他沉声道:“昨夜是我冒犯, 生我的气, 是应该的。”   他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 就这么两句,还是酝酿了小半天的结果。   隔着门,谢苗儿都能听出他话语中的认真和生涩,也不知是哪个字戳中了她,她唇角弯起,好不容易才忍住笑。   门外的陆怀海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她发髻低垂,瞧着有些沮丧。   他以为她还在生气,顿了顿,往后退了两步,轻声道:“不搅扰你,早些休息。”   说是这么说,可他却并没有转身离去的意思。   门里的谢苗儿歪着头,看他还伫立在廊下。   不知为何,从他墨影般浅淡的轮廓里,她竟捕捉到一丝患得患失的气息。   是错觉吗?   门扉上的“仕女图”忽然动了,紧接着,合页嘎吱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挽着低髻的少女站着两扇门之间,她叉着腰,肆无忌惮:“你是要给我当门神吗?”   “未尝不可。”他说。   谢苗儿睨他一眼,作势要关门,他也不拦,就这么认真地看着她,一副任她宰割的架势。   只怕她不说话,他当真可以在守一整夜。   朦胧月影下,他凝望着她的眼睛亮极了。靛青的袍子衬得他身形清隽、有如寒松。   谢苗儿望了望天。   夜空中只有月亮,是因为万千星子都落到了他眼中吗?   不争气的心又开始砰砰作乱,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游移,不敢和他对视,生怕陷得更深。   谢苗儿扭着手指,去拉他袖角:“夜风凉,进来陪陪我。”   陆怀海垂眸,这才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指尖。   谢苗儿压根没想和他置什么气,充其量只是想闹别扭,他伸手了,她就这么任他握着。   “你手好凉啊。”谢苗儿随口道。   陆怀海道:“方从衙门回来,冲了凉,稍加清醒。”   谢苗儿微讶,她带上门,挑亮了烛火,道:“才回来吗?”   陆怀海“嗯”了一声,余光扫到了桌上那条被随意丢开的帕子,眼神微黯。   走神的瞬间,谢苗儿已经凑到了他眼前。   她指了指自己唇角微小的破口,嗔道:“喏,你要怎么补偿我?”   说是发脾气,其实更像撒娇。   然而陆怀海八风不动,他正色道:“酏醴误事,我不会再沾。”   他从未喝醉过,哪曾想第一次失控就是在她面前。   她不喜欢,日后不碰便是。   谢苗儿撒娇的动作都顿住了。她知道,他从不食言,既这么说了,便会如此去做。   然而她却突然升起了一个怪念头,问道:“那以后,合卺酒你还喝不喝?”   确实很怪,陆怀海难得地哽了一哽,他说:“看你。”   “什么?”谢苗儿一时不解,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后,耳根都红了,“你喝不喝合卺酒,谁说和我一定有关……”   陆怀海冰凉的指尖试探性碰了碰她的脸颊,见她不躲闪,才轻轻抚上她的唇角,话音坚定:“只会与你有关。”   遇见她之前,他从未想过生命中的另一种可能。她的出现点亮了不同的颜色,这一切只与她有关,也只会与她有关。   重诺之人许下的诺言总是格外动人。   谢苗儿眼睫轻颤,似乎在消化他方才的话。   看着她,陆怀海心想,她其实真的很好哄。   哪怕他真的欺负了她,她也不会把他推开,而是委委屈屈地朝他跑来。   越如此,他越后怕。   若昨夜酒劲再足一些,他再昏头一些……   一时的欢愉之后,恐怕真的要把她给推远了。   想到这儿,陆怀海说:“昨日,是我轻狂,轻纵了你的感受。”   见他知道她心底那点委屈是因为什么,谢苗儿便也不委屈了,她说:“好啦,翻篇啦。你既答应了不喝酒,那以后我可要管着你,什么理由都不行,合、合卺你也只许喝白水。”   她实在可怜可爱。   怕再唐突于她,陆怀海只好勉强控制住把她摁进怀里的冲动,道:“好。”   谢苗儿抬起手背,掩过唇边的呵欠。她挪到陆怀海身边,要他帮忙拆头发。   她不会告诉他,她一直在等他,连头发都精心盘好没舍得拆。   当然,陆怀海也不会告诉她,他特地换上靛青的袍子,是因为她昨日多看了两眼。   弯弓搭箭是他强项,解女子的发髻不是,谢苗儿耐心等了一会儿,便开始嫌他笨手笨脚,索性自己一把扯掉了簪子,任乌发随意披洒在肩头。   摸头总是可以的吧。   陆怀海稍加思索,伸手揉揉她的发顶。   谢苗儿目睹了他陷入思考的短暂时分,沉默了。   见她沉默,陆怀海抬起的手一僵,他以为这样的动作同样触及到了她的禁区,正要说什么,却被忽然逼近的谢苗儿勾住了脖子。   陆怀海愕然,道:“你……”   “潜渊,我喜欢和你亲近,”谢苗儿伏在他颈畔,轻声细语:“你不许退。”   面对触手可及的宝物,占有才是人的本能,退后是违背天性的选择。   谢苗儿能感受到他面对她时的小心翼翼和珍重。被他珍重,她……很高兴。   陆怀海若有所思,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啄她一口。   谢苗儿眉眼弯弯地看着他,道:“恭喜你,学会啦!”   陆怀海哑然。   再松开彼此时,两人间的情愫脉脉涌动。   已无需再分辨是谁先多不舍地看了谁一眼,谁又悄悄勾起谁的小指,陆怀海已经吹熄了烛火,拥谢苗儿躺下。   白日里打蔫的谢苗儿现下精神得很,早没了睡意,她窝在陆怀海怀里,好奇地问他:“最近都在忙什么?”   “核清清勾册,力逮缺伍士卒。”   说起这些,陆怀海的声音沉重了不少。   谢苗儿其实心里大致是有数的。   卫所的立意自然是好的,不废朝廷粮米,军户平日耕地种田、自给自足、参与训练,等到战事来临,又随时可以上战场杀敌。   然而经过数十年变迁,实际的情况早已背离了邕朝开国皇帝的初衷。   军户受上下两层盘剥,往上,往往被上官随意役使,该发放的月粮被可口,早不足家中所需,更有甚者还需交纳月钱,供上挥霍,甚至比普通农户更难活,往下,军籍又非随意可勾销。   到如今的年月,军户逃亡者众,勉强留下的,也已大多改业为他,做贩夫做走卒,反正就是不当兵。   积弊如此之深,练兵又谈何容易,陆怀海了解越深,越觉棘手。   “万事开头难,”谢苗儿也只能安慰道:“慢慢来。”   她不需要凭借自己那点先知先觉的所谓本领指点他,因为就算没有她,陆怀海同样也可以出色地解决这些事情。   “嗯,”陆怀海没有告诉她,或许没有多少时间慢慢来了,他说:“唯募兵一道,纵只能解一时之患,也好过坐以待毙。”   讲完他的事情,他又问起她最近做了什么,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气氛安静而平和,渐渐的,话音悄悄消失了,一夜好眠。   只不过,一夜好眠的只有谢苗儿。   能够在清醒的时候和她同床共枕,陆怀海起初自然是愉悦的。   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他失策了。   抱她睡觉简直像上刑。   软玉温香就这么贴在他怀里,望梅止渴渴上加渴,她的均匀浅淡的呼吸,就像片片羽毛,拂落在他心尖,简直难以忍受。   好容易捱到天亮,陆怀海溜之大吉。   走前还做了件不甚体面的事情,“不经意”地把他得而复失的那条帕子收入了袖中。   待谢苗儿起来,见那帕子不翼而飞,猜到发生了什么的她笑得不行。   她懒得很,自用的东西才不自己动手做,那帕子铺子里降价十文钱三条,她买了一打,也难为他把它当宝。   不过话说回来,除却爹娘,她也就给他绣过东西了。   她亲哥哥眼馋许久,也没从她这捞到过一针一线。   谢苗儿闷着坏,把剩下的帕子全搬陆怀海屋里去了,期待着他回来时的反应。   作者有话说: 正文预计30w左右,至于是左一点还是右一点看剧情推得咋样   ps:最近非常想写番外,另一个平行世界那种,27的陆将军死后,身穿到俺们苗苗身边,伤痕累累大将军x病美人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有点像孟德尔某个遗传定律,AB和ab重组成Ab和aB(等等我在说什么……?)   感谢在2022-06-08 23:34:11~2022-06-09 23:3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狗式面包 5瓶;王火火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陆怀海甫一到指挥使司里, 就去经历司找人要来了这两年,与勾军有关的往来公文。   经历范知节是台州人,乡党间难免多几分面子情, 两人交往得很客气。   范知节遣小吏去搬公文, 朝陆怀海道:“陆佥事稍候, 不若喝杯茶坐坐。”   “多谢。”陆怀海端起茶盏,象征性地沾了沾唇。   范知节并没有去忙他自己的事,而是在陆怀海对过坐下, 似乎有话要说。   “陆佥事……”   陆怀海抬眸看向他, 道:“范经历有话不妨直说。”   范知节抱了抱拳,随即道:“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 我只想问一句,陆佥事如今是什么打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两人却都知道说的是什么。   首辅柳载上书乞骸骨,三去三留,皇帝终于答允,赐金放还。   中庸的柳载,是动荡不安的朝局中最后的定海神针。   众人心中有数,柳家如今大势已去,眼下数位阁臣中, 唯吴渐鸿和苏明伦有一争之力,他们背后又都和那两位皇子有丝丝缕缕的联系……   “你我远离京城, 有无打算, 并不重要。”陆怀海道。   交浅言深是大忌,范知节不意外他的回答, 他瞄了一眼门外, 见无人, 才道:“远离京城,也非桃源呀。咱们的陈大人是个老滑头,指不定哪天有点什么事情,就把咱推出去背锅了。”   越是隐秘的话,越要敞开门说。   陆怀海放下茶盏,瞬息间,范知节的意图已经被他在心里盘了一遍。   其实他说得没错,党争不是远离京城就可以避免的。柳载的中庸能拿捏那么多年,也只因为他曾是帝师,换个人来,制衡也无法做到。   有的时候,妄想绝对中立只会死得更快。   范知节这种时候找他说这种话,恐怕是有心同他攀上关系,给自己找个靠山。   然而让陆怀海觉得好笑的是,所有人都把他当作安王直系,连台州知府孟乘都不例外,前几日来信委婉地问过他的用意,但实际上,自离开京城后,他同安王并未再有联系。   见陆怀海默然,没有接他话茬的意思,范知节也不觉得尴尬。   这种事情哪是随便一示好就能达成的?范知节不动声色地道:“近日南坊新开了家酒楼,味道不错,晚上陆佥事可有空?不若我们去浅喝两盅。”   说着,他还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补充:“据说还有花魁在那儿做酒娘子……”   都是男人,不会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陆怀海眉峰轻挑,道:“哦?在下听闻范夫人,六月才为经历你诞下麟儿。”   陆怀海一向冷淡,范知节没想到自己不过提了点酒色之事,就直接碰了软钉子。   他心道怎会如此,难道过往陆怀海的纨绔名声、和家中不睦都是假的?   这马屁是哪里拍歪了?范知节摸了摸鼻子,打哈哈:“家私小事罢了,陆佥事别在意,不过想邀你喝两杯。”   后堂,小吏抱着文书走来,陆怀海站起,朝范知节道:“不必了,在下不胜酒力。范经历还是多想想,怎么面对妻儿才好。”   他没了再敷衍的兴致,带上文书便走了,招呼都懒得打。   这段时间,明里暗里的收拢、排斥,从来没少过,陆怀海见怪不怪,只波澜不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像尘世中的苦行僧,耳畔的纷纷扰扰从来影响不了他。   午后,指挥使陈英去校场找到陆怀海,说及募兵一事。   无非两个意思:   一是募兵已获都督府首肯,二是既由陆怀海全权负责,那便和他这个指挥使无干系。   没一句话出乎陆怀海的意料。   为防备北边蒙古入侵,腹地军力极弱,如今卫所废弛,十不存一,调边兵作战非长久之计。   而近来安生不久的沿海再度风声鹤唳,时有小撮倭寇作乱,当地逮到了活口,拷问之下得知倭国再度内乱,这火只怕早晚又要烧到邕朝来。   如此情境,募兵训练早晚要从稀事变为成例。   陈英调了两个熟悉本地的副手给陆怀海。   陆怀海沉吟片刻,道:“陈大人,既是募兵,不若舍近求远,从旁地募集乡勇。”   越是富庶平坦的地方,人的性子越温和,若长时间训练倒也无妨,只是如今,哪有那么多时间可堪教化。   陈英狭长的眼睛微眯,没同意也没拒绝:“陆佥事自行决断便好。”   他确如范知节所说,是个滑不溜丢的老油条,话里话外一点责任也不想沾染。   不过,这样的态度,陆怀海求之不得。   他翻阅军籍册,从中勾了原籍金华义乌一带的名字出来,观察着他们训练时的表现,从中择了几位,让钱五德特调他们出来,给他们加练。   自打上回造访,被陆怀海毫不客气地落了脸之后,钱五德安生许多。   他生怕陆怀海报复,夹起尾巴做人,但见陆怀海虽常冷着脸,但公事公办,并没有因为私节迁怒他的意思,钱五德反倒真的心服口服了。   听他下令,钱五德应是,又问道:“陆大人,可还有旁的吩咐?”   陆怀海无暇琢磨他是个什么想法,只要能为他所用就好,他道:“这些人,长兵短兵都要练,记下他们的表现报予我。”   理清头绪后,差不多已是日暮西斜。   天色不早,昨日就忙得很晚,今天陆怀海不打算多待,拍马就回去了。   他很清楚,现在这些事情不过是开胃小菜。恐过不了多久,就有硬骨头要啃。不是往后的每一天,他都有机会陪在谢苗儿身边。   马儿似乎能感知到主人的归心似箭,撒开蹄子跑。   它的鬃毛在傍晚的暮光下,红得近乎透明,陆怀海伸手捋了一把,忽然想起之前谢苗儿摸着它,眉眼弯弯地和他讨论应该给它起什么名字时的场景。   她说:“它可是你的宝驹,怎么能没有名字呢!”   她的爱屋及乌似乎连马都没有落下,当晚翻了一宿书,最后给它起了个气派的名字,叫赤风。   只可惜是活了两三岁都没有名字的马儿本尊,并不知自己叫什么。   “赤风——”   听见沉缓的马蹄声,谢苗儿从屋里走了出来,热络地迎上来摸摸它的头。   赤风已经很熟悉谢苗儿了,虽不知她这是在叫它,但还是伸着脖子凑到她手下,乖得很。   陆怀海就牵着缰绳走在赤风身边,见状,把缰绳抛到马背上,拍拍手,不咸不淡地开口:“就知道叫它。”   谢苗儿笑眯眯地曲解他的意思,道:“赤风给我摸脑袋,你给吗?”   对于她才摸了马头,还被赤风激动之下舔了一口的手,陆怀海敬谢不敏。   谢苗儿悄悄在马背上把它的口水擦回去,作势要摸陆怀海,被他连拎带提地带去盥洗了。   柏舟极其乖觉地抓稳时机,牵马回马厩。   月窗正带着小丫鬟一起打扫马厩,见柏舟牵马来,顺口问道:“大人回来了?”   “嗯,”柏舟牵马牵出了技巧,已经会熟练地运用巧劲和它斗智斗勇:“月窗姑娘,你昨儿还说大人和小夫人闹了红脸,都分房睡了。可我瞧他们好得很啊。”   月窗便道:“是啊,昨儿闹别扭,今早就好了。”   柏舟目瞪口呆,“这这这,还算闹别扭吗?”   月窗煞有介事地道:“一看你便不懂了吧,男女之间,这不叫别扭,叫情趣。”   一不小心被她把真相给勘破了。   ——   夏日炎炎,晚饭用得简单,只有两碟子青菜一碗水豆腐,配上一尾蒸鱼,甚至称得上简朴。   陆怀海不重口腹之欲,谢苗儿要嘴馋一点,不过天气热,晚上也没什么胃口。   草草用过晚饭,陆怀海要谢苗儿把之前给她的袖箭找了出来。   “我来教你怎么用。”   谢苗儿疑惑道:“我记得你已经教过我如何发箭。”   陆怀海不知从何处也掏出来一把,“不过皮毛,带你练练准头。”   明明是同样玲珑的小弩,她拿在手上像个玩具,可在他手上却显得很有威胁力,让人不敢近身。   当然,陆怀海就算不拿这家伙,也没哪位敢来招惹他。   意识到这点的谢苗儿肩膀一耷,不免有些沮丧,可很快她就直起身,信誓旦旦道:“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她不是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子,之前是形势所迫浅浅学了防身,陆怀海原以为这回还要多嘴劝几句,没想到她会这么有兴致。   面对好学生,陆怀海微微一笑,道:“来。”   院中桌椅都已撤了,院墙根下的枇杷树树干上挂了个草耙。   高大的男人站在她身边,周身散发着一股可靠的气息,引得谢苗儿浮想联翩。   他会怎么教她?   会先示范一番他是如何百发百中的,再紧握住她的手,指引她如何去做吗?   可惜,谢苗儿只猜对了一半。   陆怀海确实走到了她身后,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抬起小弩,便撤开了自己的手臂。   随即他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定住这个姿势,保持一炷香。”   “一炷香!”谢苗儿瞬间僵住。   然而陆怀海见状,鼓励性地拍了拍她的背,道:“不错,就是这样。”   幻想中的氛围并没有出现,陆怀海就这么把她撂这儿了,转身去练自己的剑。   若只是如此便罢了,可偏偏他还有余力一直盯着她,若发现她偷懒懈了劲,便会拿剑鞘平滑的那面敲她。   见谢苗儿嘴撅得可以挂油壶,陆怀海失笑,他说:“这种袖箭,无需什么力气,但却要拿得稳才行。”   “我拿得稳。”谢苗儿要强,闻言,把背绷得直直的。   她自己才同他说了要好好学,可不能被他小瞧了。   陆怀海能瞧出她身上蓬勃向上的劲头,暗自点头,可反手又轻轻敲了她肩胛一下,提醒道:“这里别出力,否则等会就直不起腰。”   谢苗儿想瞪他,可人已经潇潇然转到了她身后,她甚至分不清带起她发梢的是夜风还是他的剑气。   她抱怨:“你的剑不出鞘,就是专门来敲我的不成?”   抱怨归抱怨,谢苗儿知道学东西肯定要吃苦的,所以尽管她拿着小弩的手已经有些发颤,可终究还是稳稳地悬在半空。   她坚持得比陆怀海预想的要久许多。   青烟袅袅,最后一截香灰终于也在晚风中滑落到香炉里。   谢苗儿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一点火星,见它坠落,松了口气,刚要垂下胳膊,陆怀海却更快一步走到了她身后,伸手托住了她的手肘,就这么直直往前。   似乎是要从她眼神的方向调整姿势,他的侧脸贴在她耳后,带着灼人热意的呼吸,拂在她的后颈。   谢苗儿痒得要起鸡皮疙瘩,她不自在地要耸肩,想把他蹭走,却被他制住了。   “别动,”他说:“往前看。”   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仿佛进入了狩猎状态的猛兽。   看不见他的眼神,谢苗儿没有安全感,刚想歪脑袋看他一眼,就被他发觉,把脸给扳回去了。   “盯住箭簇。”   “手微倾。”   “别松,往前。”   对于他的话,谢苗儿本就相信到几乎盲从。   何况他眼下说得如此认真,一字一句有如准绳,她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眼前只剩那一点寒芒,连陆怀海离她如此之近都没心思顾及。   他松手的瞬间,谢苗儿心领神会,扣动弓弦,短箭霎那间刺向前方——   打中了草耙,离中心却还有一截。   见状,谢苗儿不免有些沮丧:“我还以为……”   他托着她的手,她都打不中靶心。   若她自己来,恐怕能打中靶子都不错了。   这个姿势摸她发顶格外方便,陆怀海顺势薅她一把,道:“算是不错。”   袖箭不似正经弓箭,是个力气活,它是否能射中,全看射出时拿得够不够稳,若不稳,那射出的箭,自然也没有准头。   所以他方才才苛刻地让她定姿。   谢苗儿放下袖箭,揉了揉酸胀的手腕,道:“我不会难过的,你不用安慰我。”   木头做的小玩意,并不沉,可是托这么久还是压得手腕生疼。   陆怀海挑眉看她:“所以在你心里,我是会为了哄人说假话的人?”   谢苗儿小小声地说:“不是。”   “知道就好。”陆怀海的温言软语只出现了四个字,很快嗓音便又强硬起来:“来,练过这筒箭,我再教你旁的。”   还教旁的?谢苗儿抗议:“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说辞!”   陆怀海却突然话锋一转,道:“想随我一起吗?”   谢苗儿被他弄得微怔,继而道:“你是要去哪里……”   陆怀海没有讲明,只问:“你想不想随我一起?”   谢苗儿想也都想就点了头。   她当然想。   她想陪他。   已经不用陆怀海再解释了,谢苗儿自己便已明了。   他会护着她,但同样希望她有自保的能力。   谢苗儿捏紧了拳头,随即又重新操起袖箭,道:“我不会做你的拖累的。”   “你不是拖累,”陆怀海随意拿起自己那把没上漆的袖箭,单手一定,弓弦轻振,短箭立时正中靶心,“你很有天赋。”   他说的是实话。   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是却能以极其迅猛的速度学着新东西,上手很快,又能沉得下心。   得了陆怀海的夸奖,谢苗儿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一筒箭二十余支,她一点没偷懒,一支一支慢慢来,除却偶尔还要陆怀海敲一敲纠正姿势,几乎已经不需要帮忙了。   起初还会脱靶,再往后,就算没射中靶心,也没再偏到哪里去过。   谢苗儿右手都快脱力了,她额头上沁着汗,亮闪闪的眼睛直视着陆怀海,大有他不夸就不罢休的意思。   陆怀海目露赞许,可是谢苗儿总觉得不对劲。   这个夸夸的眼神和她想象中不一样!   就像看他手底下操练的兵卒。   陆怀海犹自顺着这个方向夸:“可造之才,不错。”   谢苗儿沉默。   谢苗儿揭竿而起:“累死了,我要休息。”   陆怀海望了望天色,认真道:“嗯,不能揠‘苗’助长。”   谢苗儿还没来得及窃喜,就听他补充:“我们明早继续。”   她假装没听见,径自朝后院走:“月窗、月窗,你烧好水了没有?”   掩耳盗铃。   陆怀海轻笑,跟上了她的脚步。   ——   谢苗儿动作很快,陆怀海回房时,她已经翘脚坐着床沿,手上拿着本书在看。   他一进来,她就把脸藏在书后,只露双眼睛,笑意多的要溢出来。   陆怀海觉得莫名其妙,眼神往旁边一扫,就见桌上整整齐齐摞着一打帕子。每一条都滚着妃色的边,角落绣着只粉蝶。   和他早上顺走的那条别无二致。   陆怀海:……   见他眉心皱起,唇角几不可察地抽了一下,谢苗儿瞬间舒坦多了,胳膊的酸痛都不翼而飞。   她笑他:“十文钱三条,想要都拿去好啦。”   陆怀海什么也没说,只和她一起坐定在床沿,趁她没注意,把她手里的书抽走了,反手伸到她腰上挠她痒痒。   谢苗儿边笑,边抓起只枕头打他的手,“你这是恼羞成怒!一点也不君子!”   陆怀海不紧不慢地把枕头也提走,等她没东西可挡了,肆无忌惮地捏了捏她秀气的鼻尖。   “这么有力气,明早别忘了和我一起起来。”他说。   听见明天要早起,谢苗儿就装傻,把脸埋到他背上,从身后环住他。   他寝衣上淡淡的皂角香很好闻,她猛吸一口,声音闷闷的:“起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好累哦,你今天得给我揉揉。”   她的撒娇和讨价还价从来不惹人讨厌,反倒让人忍不住心疼。   若换了旁人遇上她的攻势,只怕也根本硬不下心肠叫她去做事,奈何她面对的是陆怀海,郎心似铁,只硬邦邦地把她绕在他腰上的手抬开,还道:“坐好。”   “嘁,”谢苗儿不情不愿地起来,坐在他跟前,把手伸给他:“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陆怀海垂眸,拉着她纤细的手腕,一点一点给她往上捏。   她左手手心自伤留下的痕迹还在。   纵使用了再多淡疤生肌的好药,也总需要时间治愈。   陆怀海揉捏得很轻,谢苗儿一边安然享受着他的温柔,一边歪着脑袋思考。   她忽然说:“潜渊,你从前一定吃了很多苦头。”   她不过学了一晚上,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不止胳膊,站久了腰都是酸的。   那他呢?   他这一身本事的背后……   想到那狗皇帝不仅要他死,还要废他武功,谢苗儿恨得牙根都痒痒。   陆怀海动作一顿。   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她也会推己及人想到他。   陆怀海答:“还好。”   谢苗儿软软地倚在他肩上,道:“你骗我,肯定很累,你晚上胳膊腿肯定也很痛。”   “不一样,”他说:“我是男人。”   “那也会痛。”谢苗儿忍不住了,还是隔着衣服摸了摸他的左肩,道:“若我那时也在就好了。”   陆怀海问她:“你在会如何,劝我不要练了吗?”   谢苗儿蹭在他肩膀上摇头,“不会,但是我可以给你揉揉呀。”   仿佛心尖最软的地方被她捏在了手心,陆怀海喟叹一声,道:“我觉得,还是不要太早遇见你为好。”   谢苗儿立马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损人心志。”   陆怀海说着,给她按捏的动作依旧没停。   陆将军的好本事,让他连给她按摩都是轻重得宜的。   好吧,谢苗儿不反驳他的说法,只道:“我只是想早些认识你。”   早些认识你,也好叫你看到我小时候长什么样。   “过往无法回溯,多想无益。”陆怀海道:“好了,早些睡,明日我喊你。”   怎么又绕回早起了?   谢苗儿不理他,整个人栽倒在枕头里,闭上眼佯装睡着了听不见。   装都装不像。   轻颤的眼睫被人落下一吻,立马抖得更厉害了。   ——   静好的时光悠长而短暂。   时年冬月,大股倭寇登陆东南沿海。   不同于从前来犯的散落几撮,这回,他们乘战船渡海而来。   乌压压的铁甲与长刀如洪峰一涌而至,连下十数座卫所。   也在这个冬月,浙江都指挥佥事陆怀海临危受命,率军直击龙山所。 第74章   七月末, 酷暑难耐,燥热不堪。   “生意不好做啊……”   台州的一处茶楼里,人影稀疏, 店小二眼见着比来喝茶的客人还多, 个个耸眉耷眼、愁容满面。   谢苗儿和程远道坐在二楼, 商议着布坊的事情。讲着讲着,话难免又绕到了最近的倭患上。   “小掌柜也能见着,最近形势不好。我们这儿都还算好些, 平湖、海盐那边, 听说把总和县丞都被倭寇杀了,城中血流成川。”程远道说。   谢苗儿听了, 倒吸一口凉气:“竟有如此猖狂。”   “这几年不都是如此?”程远道压低了声音,道:“通倭的人太多了, 之前朝廷调来御史巡抚浙江,可斩海盗、除奸商又如何,还不是反被官僚攻讦,到头来落得个自尽的下场。”   他说的这人谢苗儿昔年读史时就知晓,可眼下从认识的人口中,这样鲜活又轻描淡写的说来,她忽然一阵恍惚。   程远道没想太多, 以为是谢苗儿到底年纪小,听到这种事情于心不忍, 于是转移话题道:“算了, 日子还得过,生意也还是要做。”   毕竟, 除了被贼寇杀死, 还有一种死法, 叫饿死。   谢苗儿道:“徐徐图之吧,不急于一时。”   再谈了一会儿,两人便各自离开。   陆怀海去了金华募兵,谢苗儿这一趟回台州,是自己来的。   谢苗儿往身后一望,见陆怀海派来保护她的那两位还在,心下安定。   陆家二房的陆檀珠要出嫁了,谢苗儿替陆怀海捎礼回来。   而且,无论是布坊还是一双弟妹,她都没办法抛下,书信如何也不够,谢苗儿想着自己奔波辛苦些,总是能都看顾到的。   她在台州约莫带了一旬,再回去时,在马车里颠簸的晕车又犯了的时候,谢苗儿心想这回一定得让他教会她骑马了。   清早,她回到他们的家,一看马厩的草料里,有赤风打过滚的新鲜痕迹,就知陆怀海比她早回杭。   不过小别重逢,还是得等到晚上。   傍晚时分,谢苗儿支着腮,坐在郁郁葱葱的枇杷树下心不在焉地打算盘,说是在核账,不如说是在打发等待他的漫长时光。   听见沉缓而坚定的脚步声从院墙外一点点靠近,谢苗儿忙站起,抖落了身上不知何时飘落的几片叶子,扬着笑跑到门槛边。   “回来了。”陆怀海说。   也不知是在说她还是说他自己。   他和她总是在傍晚时分见面相处,就好像从早到晚,就只有这一点时间是属于彼此的。   谢苗儿下意识想奔过去抱住他,却发现他身上还穿着盔甲,愣住了,不知从何下手。   柏舟从陆怀海身后丈余走了出来,他笑说:“中午我回府拿东西,见小夫人到了,和大人知会了一声,哎呀,大人就等不及了,刚刚甲都顾不上脱啊,就要上马。”   赤风咴鸣一声,附和柏舟的话。   见陆怀海绷着脸,似乎很有要踹他的冲动,柏舟机警地往旁边一闪:“大人,小的先牵马进去。”   一人一马溜之大吉。   谢苗儿一动不动,原本灵动的一双眼睛呆呆地看着陆怀海。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   他本就生得高,宽肩窄腰,甲穿在身上也不显得粗壮,被他直挺挺的身板一衬,愈发英气。   简直像门神上的人物走下了凡间。   才想到这儿,谢苗儿就在心里默默纠正了自己。   不对,为了吓鬼,门神都是面目狰狞的,可他很好看,才不像门神。   陆怀海的视线同样在谢苗儿身上梭巡,他皱着眉说:“你瘦了。”   他本想揉她的脑袋,但想到自己手上有汗也有泥,便只好想想。   “有吗?”谢苗儿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脸颊,肉明明还在呀。   “有。”   陆怀海说着,以掌握拳,虚虚揽在她肩头,拥她一起往里走。   谢苗儿能感受到她后脑抵着的肩甲的灼然热意,不用多问,就知道他肯定是马不停蹄地在校场练了一整天兵,才让这寒铁做的甲都被晒得发烫。   “我帮你吧。”谢苗儿说,没等他同意,手已经伸向了他的甲胄。   粉衫粉裙的小姑娘微伏着身子,埋头服侍他卸甲,陆怀海微怔,喉结无意识地滚了一滚。   还没来得及细想,他便已自觉地张开了臂膀。   谢苗儿偏着头,似乎对于铠甲的构造很是疑惑,陆怀海也不提醒她,任她削葱似的的纤纤十指在他坚硬的铠甲上摸索试探。   “我确实是好福气。“陆怀海突然道。   谢苗儿刚摸到胸甲的搭扣,闻言,仰头狡黠地看他:“当然啦,陆大人一回来,小丫头就忙不迭来伺候你了。”   陆怀海眼神微闪,低头,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谢苗儿听清他说什么之后,立马恼了,“谁要你伺候!”   她涨红了脸,“你……你无耻。”   陆怀海不动声色地补了一句:“免得只你伺候我,占你便宜。”   “呸,”谢苗儿啐他一口,“不要脸。”   陆怀海唇角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往上弯,终于忍住了没再逗她。   再逗怕是要咬人了。   谢苗儿不说话了,埋头为他解甲,反倒更认真了些,陆怀海本还疑惑着,待身上甲胄被她尽数除去后,突然就吃了她一记粉拳。   原来想的是赶快卸完好捶他。   谢苗儿推他走:“我饿死啦,快去盥洗。”   陆怀海失笑,脚步却不由快了许多。   哪怕只是小别,重逢时没有拥抱也总觉得少了什么。   所以等他清清爽爽地出来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住了她。   “补上。”陆怀海说。   谢苗儿亦是终于有了心落到实处的感觉。   闲月如水,树影已经被拉得很长,两人和街巷中所有寻常夫妻都没什么区别,正对坐桌前,用着清茶淡饭。   “你回来几日了?”谢苗儿问。   “也就昨夜,”陆怀海说着,很自然地给她挟菜,“清减不少,多吃一点。”   好不容易把她腮上养出些肉来,出去一趟,又都没有了。   谢苗儿已经习惯了把“食不言”置之度外,她道:“坐马车坐得我一点胃口都没有,我想学骑马。”   陆怀海筷子一顿,他说:“只要你起得来。”   学了小半个月的袖箭,谢苗儿说得最多的一个字,就是困。   谢苗儿道:“哪有那么多懒可以躲嘛,我还是想学的。”   陆怀海却忽然给她提供了另一个思路:“其实,只要你不执着于我身边,回台州去,便无需受这颠簸之苦。”   他不会劝她不顾及那边的人和事,因为他知道,她不是会轻纵责任的人。   他只会劝她放下他。   谢苗儿不依,她连碗都搁了,正色道:“潜渊,你不用替我觉得辛苦。我不愿与你分开。”   见陆怀海不语,谢苗儿索性蹭到他身边,问起其他事来:“才安生没多久,怎么倭寇又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了?”   这些事情,怕她忧心,陆怀海很少主动与她说,不过她既然问了,想必是从旁处听闻,那倒还不如他说清楚。   “乔允通,”他问:“还记得吗?”   谢苗儿当然记得,她甚至听到这个名字就绷直了背。   “半年前有人劫狱救走了他,此人逃到了广东,和之前一样,假借经商之名,建巨舶,收购丝绵、布匹,乃至硝石、盐铁卖到倭国,正值倭国内乱,他很快就在那边站稳了脚跟。这一次,便是他同倭国南朝的怀良亲王同流合污,抢掠沿海。”   算算时间,确实差不多到乔允通发家的时候了,可谢苗儿这时早就不是旁观者的心态了,她倒吸一口凉气,道:“他可真是命大。”   陆怀海其实有些后悔当时没有直接了结此人,而是为了知晓他同党的下落,把他交予了唐知府。   当时这么做,原是以为与他打交道的倭寇是隐患,想要把他们一起铲除,没料到的是,这乔允通本人才是最危险的人物。   “真是祸害遗千年……”谢苗儿说:“那就放任他如此作乱吗?”   陆怀海的话音中满是嘲弄:“首辅之位还有的争,再加上个虎视眈眈的掌印太监,不知要撕扯到什么时候。只要打不到京城,谁又有空顾及呢?”   抵御外侮,权衡的不是哪个将领更合适,而是哪位是谁的麾下,派去谁才好彼此制衡。   谢苗儿愈发沉默。   打不到京城?那可未必。   历史上,倭人打到过陪都南京,也曾一度流窜到京郊作乱。   见陆怀海眉宇间是浓重的郁色,谢苗儿出言安慰:“就当是在磨剑。”   陆怀海抬眸,古井般漆黑的瞳仁安静地凝望着她,等她的下文。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卫所之兵难当大用,此时纵派你去,手下无得力兵将可用,又如何胜呢?”   “蛰伏总是难熬的,可只有潜得下深渊,才有腾跃的时候。”   “好。”听完,陆怀海摩挲着自己的虎口,应道。   其实论私心,谢苗儿并不想看他冒着刀光剑影去打仗。   纵然她知道,前后这些年的战争,他或许受过伤,可都是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可是她的出现已经改变了太多事情的轨迹,她没办法不担心他的安全。   可是她也知道,他始终在等一个机会。   她一面希望他崭露头角的机会快些来,一面又希望这一天来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只不过,时事不会因为她的意志而转移。   冬月,阁臣苏明伦因不礼敬仙师,触怒皇帝,牵扯起期年旧案,墙倒众人推,逐渐被甩脱了权力漩涡。   被推到安王身前的吴渐鸿及浙党甚嚣尘上,内阁余下的几位相比之下毫无一争之力,首辅之位虽还未被授给吴渐鸿,可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在浙江总督卢时泽的举荐下,陆怀海临危受命,任参将,镇守宁波、绍兴两府,担当此地防务。   启行的当日,陆怀海没有多问,只与谢苗儿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知道,无论前路如何,她都要随他同去。   谢苗儿换上了蹩脚的男装,和他共乘一骑。   抵达营地后,几乎没有任何休整的时间,战讯便已传来。   九百倭寇流窜至观海卫龙山所。   龙山所地处咽喉,是倭船往来的必经之地,若守不下,省城杭州危矣。   军帐中,谢苗儿沉默着,帮陆怀海戴甲。   不同于之前轻便的皮甲,这回是真正的全副武装。   为他穿戴好后,谢苗儿本想牵动嘴角,朝他笑一笑,可她却发现,她笑不出来。   陆怀海在给自己系护手,垂眸看见她比哭还难看的脸色,什么也没说,只是骤然捧起了她的脸,重重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作者有话说:   暴风雨前的平静   感谢在2022-06-11 23:30:10~2022-06-12 23:31: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看怡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军帐不隔音, 乱哄哄的脚步声就在他们的耳畔。   从来没有亲得这么凶过。   没有任何暧昧的意味,纯粹是在发泄情绪。   谢苗儿初时没反应过来,僵硬着任他施为, 可她很快就回过神, 踮起了脚尖, 纤细温软的手腕紧贴在他冰冷的铠甲上,以同等的炙热回应着他的啃咬。   唇舌辗转,他仿佛在用这种方式证明着什么东西。   可供厮磨的时间不多, 短促的缠吻过后, 陆怀海松开了她。   他快步往外走,没有再回头, 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谢苗儿本能地想伸手拉住他,但是理智让她没有做出这样的举动。   她连眼神都不敢在他身上多逗留。   谢苗儿抿了抿发麻的唇, 尽力平静地道:“保重。”   陆怀海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义无反顾地走出军帐。   帐外的脚步声渐渐淡去,除了清点人数和最后的发号施令,旷野中鸦雀无声。   不多时,帐外走来个瘸腿的少年,叫吴聪。   七月时陆怀海去浙东募兵,此地民风强悍, 村与村、巷与巷间时常火并争斗,他每到一个地方, 制止一场火并, 就从一处募集士兵。   这吴聪就是那时被陆怀海的人救下的,若非如此, 恐怕不止瘸一条腿。   他人机灵又识字, 陆怀海便将他留作亲兵。   吴聪抱着花名册和账册, 探头探脑地走进了营帐。   谢苗儿才缓过劲来,她深吸一口气,道:“东西放下吧。”   男装不过草草掩人耳目,其实都知道谢苗儿是女子,没人怀疑陆怀海有断袖之癖,以他如今的身份,也没人敢对他带个女人来有什么话讲。   而自他募兵以来,指挥使陈英对此事一直处于不过问不关心的状态。   然而运营一支军队,和开一家大商号也没什么区别,一毫一厘,都需要盘算清楚,都督府的人,都与这股势力那股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无人好用,陆怀海索性懒得费心,把一应庶务交予了谢苗儿。   没有谁比她更值得信任。   吴聪轻手轻脚地把成箱的书册放在了桌案上,他人很伶俐,走前把册子分门别类地全部搬好排开。   谢苗儿本就心乱如麻,亟需做些什么来排解自己安定不下来的情绪。   她盘腿坐在案前,沉下心去看一列列密集的小字。   如此机械重复,直到夜深人静,营中火把都已经熄灭。   谢苗儿眼前一阵阵发白。   空寂的夜里,她的心仿佛整颗被他带走了,她难以自抑地挂念着他。   谢苗儿拉出了系在她脖子上的红线,把小小的玉观音合拢在掌中,闭上双眼,双手合十。   是他生辰那天,她强拽着他一起去庙里请来的,他俩一人一只。   上苍既将她送到了他身边,也一定会佑他安康的,谢苗儿想。   谢苗儿原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然而过于激动的情绪耗费了她的精力,她刚随意地斜卧在一旁的矮榻上,眼皮就控制不住地往下垂。   很快,她便陷入了绵长的梦境。   这种似梦非醒的感受,谢苗儿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遥遥望着陆怀海的身影,她蹙起了好看的眉。   不对。   他的戎装是她亲手所披,它的形制如何她记得清清楚楚,谢苗儿能清晰地分辨出,她梦中所见的他,身着的甲胄并不是那一身。   谢苗儿恍然明了,原来梦中的场景并非预演,而是历史中的那一个他,亲身的经历。   那眼下便不是长平二十四年了,谢苗儿心想。   山顶的一缕清风,吹到半山腰,足以掀动风起云涌,历史中的这场龙山所之役,是发生在二十五年,她这阵风的出现,早就推动历史的车轮,足足转早了一年。   ——   长平二十五年,夏。   海盗头目乔允通伙同手下诸人,率大批倭寇作乱江浙,猖獗日盛,浙东骚动。   他们抢掠了大批财物,结果却因内部分赃不均而从内自乱,总督卢时泽趁机使人离间,海盗首领自相残杀,这批倭寇,被时任副总兵邹若扬带军击溃。   同年十一月下旬,未得渡海逃离的倭寇九百余人流窜至慈溪,攻至龙山所。   几乎是初出茅庐的陆怀海被授予重任,率兵伏击。   同时,总督卢时泽采纳了他的建言,先集中优势兵力,围歼倭寇。   除却陆怀海率兵两千,卢时泽同时还命若干参将、副使各率兵马,协同对敌,以保万无一失。   龙山所险要,且倭人凶猛,即使军力数倍于倭寇,依旧不是可以掉以轻心的形势。   凛冽的寒风中,倭寇趁夜来犯,一路杀至龙山所赵家楼。   陆怀海率军已行至附近,一声令下,命军队放缓行进、稍事休息,远远望去,受倭患之扰的赵家楼早已燃起熊熊火光,竟把漆黑的夜空照得半边都是通红的。   哨兵悄然回报,前方大约有千余倭寇。   比之前得到的消息中人数略多一些。   手下军队分明数倍于敌方,陆怀海却没有掉以轻心。   他曾经参与台州知府孟乘的募军,那时孟乘所率皆为乡勇,在人数倍于倭寇的情况下,都只是惨胜。   那一次,他们遭遇的倭寇还是些散兵游勇,大多是在倭国就混不下去的地痞流氓,这一回来犯的,却是在倭国内战中活下来的南朝士兵。   而陆怀海手下的,却是草草接受训练便扛起武器的卫所士兵。   其余人麾下人马是差不多的情况,是以运筹作战时,只为这一撮倭寇,卢总督就调来了近万的兵马。   时机差不多了,陆怀海一声令下,率军冲向了赵家楼,侧翼的把总得信,配合他一起冲锋。   守在赵家楼的倭寇却纹丝不动,好像听不见外面的动静似的,直到即将被团团围住,倭寇才终于从东西两面分头冲来——   他们不退也不守,手持倭刀,似乎只知进攻。   陆怀海身先士卒,下令阵前的弓箭手开火。   倭寇再凶悍也是血肉之躯,不可能不受伤,但他们极度野蛮,倒下的同胞丝毫影响不到他们冲锋往前。   这伙人果然比他之前在宁海遇到的更凶残,陆怀海瞳孔微缩,见己方阵前快要坚持不住,命人擂鼓,大部队连同听到号角声起的侧翼人马一齐包夹。   然而短兵相接比两军阵前对峙,更容易暴露卫所荒芜下邕军的疲敝,即使做了万全之策,用足够的人马压阵,弱点却依旧在这时暴露在了倭军面前。   先前陆怀海虽不似其他人一般,觉得卢时泽调来近万军马是小题大作,但未免也觉得他过分小心。   眼前的形势让他瞬间明白了一切,但此时并不是分心他顾的时候,陆怀海全神贯注在敌方的阵型上,试图从中寻找破口。   一如他之前那般。   散兵游勇有散兵游勇的优势,他们乱成一锅粥,各自为战没有首领,纵然杀了几个他们的小头头也影响不了什么。   但这一次,他们既是有组织地前来,擒贼先擒王一定是对的。若不先杀倭首,以邕军如今的质素,恐很快连人数优势也要没有了。   可惜的是,不止陆怀海会这么想,敌人亦然。他足够亮眼的身手和杀招同样引得了倭人的注意,总有人牵制在他周身。   邕军早生退缩之意,陆怀海半步也不得退,主帅若有半点不敢往前,恐怕兵卒畏惧之下早就要逃光了。   陆怀海尚还要分出余力去看顾战局,转而他踏马飞身向西面,直直堵在后退的邕军前,沉声怒喝:“再退者斩!”   陆怀海的一举一动被倭首看在眼中,见他为堵逃兵,将后背短暂地朝向了他们,欣喜命令部下朝他放箭——   陆怀海早就等着这一刻。他佯作分心拦截逃军,余光却始终看着乱局中的对面,电光火石间,他踏着架起的弓/弩和不知敌友的肩膀,猛然飞身向前。   箭矢破空朝他刺来,没入他的披膊,他却像感受不到痛一般,张弓搭箭,直冲向倭首的面门。   “嗖嗖”两声,头戴金银牛角的两名倭首应声倒地。   侧翼的把总处处受制,可此刻却依旧以身稳住阵型,配合陆怀海重新集合几度溃散的邕军,打得倭寇四散而逃。   收拾残局时,陆怀海直接劈手拔出了他左边披膊上中的箭,连眉都不曾皱一分。   和他一起作战的孙姓把总叹为观止:“陆大人,你未免也太勇猛了,让军医帮你好好处置处置吧。”   “一地的伤病败将,我这只是小伤,让军医先救命去。”陆怀海淡淡道。   意识始终悬在他们之间的谢苗儿拳头都捏紧了。   他骗人!怎么可能是小伤?   她看得分明,那是连披膊都能穿透的箭!   然而战局突变,无论是陆怀海还是谁都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的时间了。   逃窜的倭寇和其余陆续再度登岸龙山所而来的倭寇汇合,仍旧试图攻打慈溪。   浙江巡抚派副总兵邹若扬和陆怀海追击,他们几乎是马不停蹄地继续激战。陆怀海的肩伤没有休养和好好医治的时机,一贯用左手剑的他重新用起了右手。   谢苗儿试图安慰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他曾经的经历,现在的他,已经和这场梦境中的遭遇大不相同了。   历史上,陆怀海足足管了一年多屯田,才终于在这场战役中崭露头角,因为起步并没有太高,所以这时他手下的兵卒皆是卫所士兵,直到龙山所之役后,他才再开始募兵练兵。   这一回,进程被提早了许多,他能指挥的人马无论如何也比之前要强上许多。   他……一定会好好的。   这场梦似乎没有结尾,谢苗儿再醒来时,已然记不清楚走到了哪一步。   醒来后,还有不知多少个日夜要等候,她几乎是麻木地数着日子过,唯一能让她打起精神的,就是前方偶尔能传来的军报和消息。   过年的时候,他没有回来。   正月十五,到夜里,他也还是没有回来。   不比在府中,营地里条件有限,谢苗儿学着煮了一锅蹩脚的汤圆。   吴聪兴高采烈地端着碗来,又害怕地端着碗走了。   有这么可怕吗?谢苗儿失笑,盛了两碗出来,可氤氲温暖的热汽里,她的眼泪却扑簌簌地往碗里掉。   他在哪里?   他还好吗?   有没有受伤?   纷乱的脚步声自军帐外传来,谢苗儿以为是又有军报送来,她慌忙擦掉挂在脸上的眼泪,抽抽鼻子,低着头往外走,一头磕在了硬邦邦的铁甲上。   她下意识捂着脑门,错愕抬头。   十五的圆月下,有人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人物名字比较多,不过看完记不住的名字都是走过场不用在意:D   打仗的剧情有参考一些真实的战役,不过写的很浅薄,也不用太在意:P 第76章   辗转多月、风餐露宿, 陆怀海清减了很多,轮廓愈发棱角分明,像一柄已经出鞘的青霜剑, 叫人不敢直视。   少年将军眉目凛冽、似有寒霜, 淬过了血与火的眼瞳, 却无比温柔地望着她。   谢苗儿微张了张唇,说不出话来。   她想,理应高兴的, 不是吗?   可当心心念念的人, 天神下凡般出现在她眼前,此时此刻, 她心里却只剩下满腔的委屈。   她没有提枪纵马、保土守国的本事,不能随行, 能做的,唯独这样等着他。   而这样的等待,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一路奔袭,陆怀海纵是铁打的,这么久风里来雪里去也该锈了,他没注意许多, 用右手直接揽住谢苗儿走回营帐。   站定后,煌煌的通明灯火下, 陆怀海才发觉谢苗儿沮丧的表情。   他皱起眉来, 当即问道:“谁给你委屈受了?”   谢苗儿收拾起琐碎的愁绪,向他扬起一个笑脸:“陆大人威严, 谁敢给我委屈?我只是见你回来, 又高兴又意外。”   没必要叫他知晓她那星星点点的小心思, 徒惹烦闷。   不必陆怀海说什么,谢苗儿已经走上前,开始为他卸下沉重的甲胄。她很乐意做这件事情,哪怕聊胜于无,她也总归替他分担了一点身上的重担。   谢苗儿嘀咕了两句:“寒冰似的铁疙瘩,也不知你怎么穿得住。”   每当她解开一处的麂皮绳,陆怀海便会极有默契地伸手托过,不至于真让她举着“铁疙瘩”放下,他轻笑一声,道:“保命的东西,再沉也穿得。”   穿脱甲胄,自有亲兵负责,然而不知为何,陆怀海却更乐意让她帮手。   只剩最后一层直缀棉甲,谢苗儿正欲替他解开,却被他伸手拦住。   陆怀海道:“不早了,你先休息。”   谢苗儿鼻尖微耸,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狐疑地扫了一眼,发现摘下的甲胄上并无血迹。   若她有双猫耳朵,只怕此时已经警觉地立了起来。   谢苗儿抿了抿唇,指尖指着他的左肩,道:“你受伤了。”   是笃定的口气,而非问句。   果然还是瞒不过她,陆怀海感叹:“没想瞒你。”   谢苗儿动作一顿,旋即还是把手伸向了他的棉甲:“你的信中不曾提及。”   为教她安心,传回的军报中,他总记得给她捎回一张半张纸来,大多数时候只有寥寥几言,但确实能称得上是信。   陆怀海往后退了两步,道:“并无大碍,不过路上颠簸,难免伤口愈合不好,看着骇人而已,不想吓到你。”   他根本不回答她的问题,谢苗儿气得想跺脚,她说:“你不告诉我,不就是瞒我吗?你坐好,我去叫军医来。”   “放心,”见她挂心自己,陆怀海心情很难不好,“已经叫了,人马上来。”   随军的大夫大多是身强体壮的青年人,否则别说救人了,只怕他自己就要死在途中。   军医前途了了,封侯拜、相论功行赏是军士们的事,与他们无关,但他们却同样要背负掉脑袋的风险,所以真正医术高明的大夫鲜少有愿意当军医的。   陆怀海的伤也就同其余兵士一样,只草草处理过,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正这么说着,门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柏舟撩起门帘,领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走进来。   老头是坐镇营中的大夫,姓李,军户出身,所以才在军营中留得住。   谢苗儿腾地站起,把陆怀海身边的位置留给了李大夫。   陆怀海使了个眼色,柏舟便走到谢苗儿旁,道:“小夫人,大夫要给大人治病了,我们出去等着就好。”   谁料李大夫一边打开他的药箱,一边低着头说道:“且慢,别都走了,留个人给老头子打个下手。”   谢苗儿不愿意走,这可不就是打瞌睡有人给送枕头?   她搬来把高脚杌子,忽视柏舟疯狂的挤眉弄眼,就这么坐在了李老头的药箱旁边,陆怀海对面。   见陆怀海还要说什么,谢苗儿闷着声音说:“我帮不到你什么,让我为你多做点什么,就当是让我心里多点安慰,可以吗,潜渊?”   陆怀海本是怕血腥的场面吓到她,闻言,他默了默,想说什么,顾及有外人在,便没有开口。   李大夫却像感受不到这奇怪的氛围似的,他使唤谢苗儿道:“去洗三遍手,再把这些东西和你的手都拿酒擦过。”   谢苗儿照做,一边偷偷用余光去觑陆怀海那边的情况。   他解了半边上衣,露出左边被棉纱布扎得严严实实的臂膀来。   李大夫一层层地把纱布除去,然而纱布上红褐的血色,远不如陆怀海肩上一直没好的箭伤触目惊心。   谢苗儿慌乱地收回目光,清洗器具的动作越发快了。   他怎么还是中箭了?看起来比梦里还更严重。   李大夫边察看他的伤处边皱眉:“沾染脏邪,已经发了疮疡。”   战场上不比此时在营帐中,没那么干净,陆怀海神色淡淡的,并不意外,他只道:“该如何处置?”   李大夫从谢苗儿微微颤抖的手中拿过银刀,又命她拿布巾去揩拭他肩上往外渗出的血。   他说:“为今之计,唯有剜去久愈不合的血肉,辅以疮药,再谈其他。”   谢苗儿倒吸一口凉气,而李大夫居然在这个时候还朝她道:“拿酒,给他把伤口旁边都擦拭干净。”   哪怕这样的伤出现在自己身上,她可能都更下得去手一些,谢苗儿努力稳住呼吸,尽量轻柔地按大夫说得去做。   肉/体凡胎,岂有不痛之理?尽管咬着牙,闷哼还是从陆怀海的齿缝中溢出。   可看到谢苗儿紧张得睫毛都在抖,却还全神贯注地盯着他骇人的伤口,他忽然觉得,这七分痛也只有三分了。   他甚至还有心同她说:“别怕。”   谢苗儿都没精力回他,直到擦好了,她把布巾丢进盛满了滚水的铜盆里,看着刹那间就变色了的水,眼眶一红,才道:“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还叫我别怕。”   李大夫好悬没被他俩酸倒了牙,心道或许刚才该强硬地把那小厮留下打杂才是。   腹诽归腹诽,他很快便收拢心神,细小的刀刃朝向那已然模糊不堪的血肉,开始动手。   陆怀海闭着眼,感受冰凉的刃锋划过腠理,忽听见李大夫讶异道:“怪不得伤一直不好,原是箭簇还有一小节断在了里面。”   李大夫把犹带着血的金属碎片挑了出来,还凑到陆怀海眼前给他看。   “未必是箭簇,也可能是碎裂的披膊。”陆怀海分析道。   听到他这个仿佛谈论别人身体一般的口气,谢苗儿就牙痒痒。   军医见得最多的就是诸如此类的外伤创口,李大夫也不例外,他动作很快,念叨着“真是命大,这都没伤到心脉”,一刻钟的功夫,就已经处置好了。   他叫来谢苗儿,把已经分好包的金疮药交予她,道:“你记着,今晚每隔半个时辰,为他换一次药。每回都要像方才一般,濯净手,听明白没有?”   谢苗儿用力点头,应道:“我明白。”   李大夫没有多留,转身就走,还有内服的药方要抓来给人煎。   帐中只剩谢苗儿与他了,陆怀海朝她道:“过来些。”   谢苗儿以为是他伤口哪里又不好了,慌忙凑近,问道:“怎么了?我去把大夫再叫回来。”   陆怀海伸手拉住过度紧张的她,道:“别走,有话同你说。”   “方才,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他反问她:“可还记得?”   谢苗儿有些茫然,她一心牵挂在他身上,哪还记得自己随口说过什么。   陆怀海了然,他平静而郑重地开口:“你已为我割舍良多,毋需再多做什么。”   谢苗儿这才恍然想起,她嗫嚅道:“我……我……”   他的天地和未来始终那么广阔,相比之下,她难免怀疑自己给他的牵绊是否是一件好事。   陆怀海眼眸深邃,仿佛能从她秀丽的脸庞中,洞察她的内心一般,“谢苗,你很好。”   谢苗儿有些招架不住他灼然的目光,扭过脸去,转移话题道:“你倒有力气,不疼了?”   “看脸色,可能疼的是你。”   陆怀海不过随口一句玩笑,没想到谢苗儿居然认真思考了起来,她说:“其实我有在想,若是我能替你受伤就好了。”   陆怀海一滞。   他冷下脸来,道:“胡言乱语。”   他陡然转变的神色叫谢苗儿吓了一跳,她自觉失言,想要描补,却被他强揽住腰坐到了他腿上。   “若这样的伤出现在你身上,我只怕会发疯。”陆怀海一字一顿地说着,指尖轻轻划过她的肩,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她忽闪的眼中。   谢苗儿不得已和他对视着,她眼睫轻垂,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只是随口说说,我才没那么好心,替你受难呢。”   见他脸色依旧沉沉,谢苗儿便知这个说法也哄不过他,转而撒起娇来。   她很注意撒娇的方式方法,绷直了腰,不曾碰到他伤处,只跟扭股糖似的抱着他右胳膊蹭来蹭去。   “这么说也不对,”她说:“帮你受伤不行,帮你分担一点点痛还是可以的。不过只能是一点点,再多我也吃不住了。”   她的话说得天真,可是陆怀海怎么听,都能听出里面的真情实感。   他心道,一点也不行。   见陆怀海脸上乌云散去,谢苗儿刚放下心,却听得他越发低沉的声音响在耳际。   “别乱蹭。”   作者有话说:   ovo感谢在2022-06-12 23:39:51~2022-06-14 23:34: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姀 44瓶;小看怡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她撒的娇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灵动的眼睛一眨不眨, 用小勾子似的眼神把他定住,说些半真不假的正经话,再蹭蹭他抱抱他, 最后用哄人的好听话收尾。   陆怀海瞧得分明, 可依旧被她这套浑然天成的娇气吃得死死的。   他无奈地叹口气, 道:“别乱蹭。”   谢苗儿唬了一跳,手扶着他的胳膊,把腰杆挺得直直的:“我蹭痛你了吗?”   哪里是痛与不痛的问题?陆怀海哑然。   只是有某些事情上, 她还是白纸一张, 实在不好同她解释。   陆怀海专心扮演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道:“一点小伤, 我又不是豆腐捏的。”   听到他这满不在乎的态度,谢苗儿心里就不舒服, 说话就开始夹枪带棒:“陆大人哪里是豆腐捏的,分明是石头做的,不会伤也不会疼呢。早知这样,我还替石头疼个什么劲儿呀!”   她这阴阳怪气的劲头实在可爱,陆怀海没忍住,额头抵住她的鬓角,低低地笑。   抬眼时, 见她的拳头已经捏了起来,他赶忙收声, 拉起她的手腕, 飞快地在她手背上啄吻一口。   “这么说,是不想你太担心, ”他话音温柔, 说得随意。   见谢苗儿目光滞忪, 陆怀海轻笑一声,拍拍她的背,示意她起来:“我有些饿了,帮我叫人下碗面来。”   为了赶在元宵先行回来,他路上连干粮都没顾得上垫一口。   往他怀里撞的小姑娘脸上的泪痕,让陆怀海很庆幸自己在今夜赶了回来。   否则,月圆人不圆,她该有多难过。   好不容易重聚,他没有问她那几滴眼泪是因何而流,谢苗儿也默契地不和他提及漫长的等待里的煎熬。   他们刻意只说开心的俏皮话,仿佛这样就可以掩过分别的酸楚。   听他说饿了,谢苗儿懊恼道:“光顾着和你说话,都忘了你是赶路回来。不用麻烦旁人了,我给你煮就好。”   陆怀海奇道:“如此有长进?”   谢苗儿骄傲地挺了挺胸脯,自信满满:“当然。”   外面风大,陆怀海没打算让她顶着寒气出去,恰巧他扫到一边桌子上摆了两只碗,碗里有些疑似汤圆的东西,看起来没有动过,于是道:“夜里冷,既有现成的,不必麻烦。”   谢苗儿动作一僵。   “呃,”她试图带过这个话题:“汤圆都冷了。”   “无妨,比在外喝风饮露好上许多。”   谢苗儿继续挣扎:“这是我才学着包的,味道不好。”   听见是她的手艺,陆怀海更是要尝,而谢苗儿却还是扭扭捏捏地拦着他,叫他心生警惕。   他上下打量着她,似乎是用眼神在拷问她:“一个人,盛两碗做什么?你想和谁一起团圆一起吃?”   她又不知他今夜能回来。   谢苗儿被呛住了,意识到他莫名其妙喝起了飞醋,她眨眨眼,道:“多的那碗,自然是给你留的。”   陆怀海的神情更加古怪,“谢苗,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苗儿不解地“啊”了一声,很快,便听见陆怀海换上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语气,对她说:“你可知,什么女人会给没在的男人留一份吃食吗?”   谢苗儿懵懂地摇摇头。   她总是在一些奇奇怪怪的时候不灵光,陆怀海扶额:“新寡的寡妇,才会给亡夫供饭。”   他严谨地补充:“要供三年。”   意识到他说了什么之后,谢苗儿霎那间瞪圆了眼,她慌忙摆手:“我……我不是……我没有咒你的意思!”   说着,她端起碗,就要把里面的东西倒掉。   陆怀海强硬地接过碗,“既是供给亡夫的,亡夫尝尝又如何。”   谢苗儿脸涨红,和被冷风刮了一整夜也无甚区别,她巴巴地扒在桌沿,嗫嚅道:“不好吃。”   碗里的汤圆看起来有模有样,除了煮破了两只。   陆怀海不重口腹之欲,瞧着碗里有模有样的汤圆,觉得难吃不到哪里去,于是没理她,拿起瓷勺舀起只形状最规整的送进嘴里。   可咬破汤圆内馅的时候,他沉默了。   几乎囫囵咽下之后,陆怀海搁下碗,问她:“放的什么馅?”   谢苗儿掰着指头数:“陈皮、山楂、枸杞……”   她越说声音越低:“糯米不好克化,我就想在馅儿里放些助消化的东西。”   闻言,陆怀海愈发沉默。   到底是她亲手做的。   纵然如此,他还是转而舀了勺汤。   谢苗儿却已经抱住了他的手,不让他再尝,她不好意思地开口道:“你别把我眼泪吃进去了。”   陆怀海一时还没明白她的意思,可很快,他便想起了刚刚她眼尾的泪痕。   帐外月明千里,她独自坐在帐中,抱着自己做的蹩脚的汤圆,垂泪等他回来。   在这样一个日子里。   没看见的眼泪比看见的更触动心肠。   陆怀海心下百感交集,放缓了声调对她说:“别担心,我不会死得如此轻率。”   所以他愿意死得“重于泰山”是吗?   谢苗儿扬起秀气的眉,想呛他,艰难忍住了。   陆怀海却忽然不紧不慢地问她:“后悔吗?”   在扑朔迷离、望不见尽头的等候里。   自记事起,陆怀海就记得陆家的女眷们是如何等候自己的丈夫,如何在日日的牵肠挂肚中渐渐麻木,如何在琐碎的生活中滋生不满和嫌隙。   所以他从前并不想娶亲。   不想重蹈覆辙是其一,不想拖累旁的女子是其二。   可是等他真的遇到了自己的私心,他才发现,他无法那么理智地权衡。   可若她真的对这样的生活产生了厌烦……   而谢苗儿定定地望着他,道:“我有过很多后悔的机会。”   陆怀海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但我不后悔,”她一边说,一边似笑非笑地瞧他:“何况,我现在就算后悔了,你难道就舍得让我走了?”   被她看穿,陆怀海反倒更坦然:“你知道就好。”   “所以……”谢苗儿放低了声音说:“你也不许后悔。”   在知晓我的来处之后。   陆怀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轻而郑重地应了声。   ——   谢苗儿式的汤圆实在无法裹腹,陆怀海最后还是草草用了些旁的吃食垫补。   因为每半个时辰都要上药,两个人都没有囫囵的觉好睡,索性一起躺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说得困了累了,就眯眼休息一会儿。   分别没有磨灭他们的亲昵,反教他们更珍惜彼此。   谢苗儿迷迷瞪瞪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惦记着他,到最后再要爬起来时,便被陆怀海搂着肩膀按住了。   他说:“睡吧。”   望着谢苗儿娴静的睡颜,他想,他得好好活着。   总不能真让她做寡妇。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4 23:34:31~2022-06-15 23:32: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狗式面包、~小朋友~ 5瓶;小看怡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天光熹微, 谢苗儿刚刚醒转,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都趴在陆怀海身上时,意识还尚未回笼。   她半睁着眼, 就着这个姿势摸摸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   有点扎。   谢苗儿手指顺着他的下颌继续往下滑, 停在了他的喉结上。   鬼使神差的, 她扬起下巴凑过去,亲了亲他喉间的凸起。   男人的喉结在她唇下微微滑动。   陆怀海声音喑哑:“醒了?”   谢苗儿以为他没注意她的小动作,缩了缩脖子, 伏在他胸膛上点头。   这一觉睡得草率, 帐中的小榻本就只是为了暂歇设置的,不甚柔软, 并不适合两个人一起休息,然而谢苗儿却睡得很香, 直到他的声音响在耳畔,才恍然清醒了些。   她终于回过神来,慌忙往他胳膊上缩,道:“我有没有压到你伤口?”   她不该挤着他一起的。   陆怀海垂眸看着她,“未曾。”   她的睡相介于老实和不老实之间,说老实吧,她的胳膊腿一直牢牢的搭在他身上, 说不老实吧,整夜里她也没动弹, 只把他当成夏天里抱的竹夫人了。   不过, 虽然她那缎子似的长发笼在颈间实在有些热,昨夜陆怀海同样是好眠。   她的存在, 就像洞房花烛之于有情人, 金榜题名之于寒窗客, 让保土守国有了更真切的意义。   没有人喜欢鲜血和伤痛,可只有趟过它们,才能让软玉温香安稳地落在怀中。   而谢苗儿犹自懊恼着,“每回想照顾你都不成……”   陆怀海的冷硬心肠早在见到她起就抛到九霄云外了,他托着她的后脑勺,教她重新倚到他的怀中。   他很珍惜难得的温存时光,并不着急起来,“你照顾的很好。”   和之前的半梦半醒不同,眼下谢苗儿是清醒地依偎在他胸口。   她悄悄伸手揉了一把自己的脸,试图消解一点热意,免得隔着中衣都把他给烫到。   耳边是他强有力的心跳声,谢苗儿想入非非了好一会儿,看着他左肩裹着的白纱,试探性地问道:“潜渊,你……你是左利手吗?”   陆怀海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从哪里看出来的?”   “还在台州时,我记得你最初明明是用右手拿剑,可你从宁海回来之后,改到了左手,我觉着奇怪,就多留意了一点。”   很多时候,他下意识用的都是左手。   “原来谢姑娘这么早,就对在下情根深种。”   光听他的口气,还是很正经的。   如果不是谢苗儿亲眼看他唇角是如何弯起,又如何悄悄放下的话。   索性在他面前早就和矜持没了关系,谢苗儿理直气壮:“是又如何?还不许人喜欢你不成?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可要逼供了。”   她是懂分寸的人,或许正因为知道他不会介意让她了解更多,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陆怀海似笑非笑地回望着她,偏就是不开口,等她来逼问。   谢苗儿把他的小心思瞧得分明,她冷哼一声,一口咬在他喉结上,手还大剌剌地掐在他腰间。   她的“冒犯”确实有一点超出陆怀海的想象,他轻笑道:“谢姑娘……着实冒犯。”   才咬了人的谢苗儿有些心虚,手交叉在胸前,防备着他可能的报复,结果,陆怀海只是低下头,轻轻亲在她的眼眉。   “好在我是正人君子,”他装模作样地道:“否则一定让姑娘你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调笑归调笑,有的事情,她既然提及了,他也不会瞒她。   “我确是左利,”陆怀海放平了语调,手轻覆在她的手背上:“与寻常人有异,不是什么好事。儿时父亲为了把我这一点矫正过来,花了不少力气。”   他不是一个喜欢吐露心声、剖白自己的人,这样晦涩难言的回忆,唯独和她说得出口。   陆怀海没有明说,但是想到陆湃章的行事作风,谢苗儿猜测,恐怕这个“力气”真的是“力气”。   她反握住他的手,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本也无妨。不过在真刀真枪、命悬一线的时候,这下意识间的一点反应,还是很要命的。”   谢苗儿了悟,她说:“所以你那一次回来之后,就改回了左手。”   陆怀海“嗯”了一声,重新把她的手蜷起,包进掌心。   这人怎么这么执着要握着她,就像不肯让别人压在自己爪子上的猫。   谢苗儿哭笑不得,不过她没有说煞风景的话,而是正色道:“所以你更要好好养伤,否则岂不是影响你用剑。”   说着,她骨碌一下爬起来,去净手拿药了。   陆怀海本想说,这点伤影响不到他。   之前还未好好处理的时候,也没有妨碍他左手拿剑斩敌。   示敌以弱,用这一箭换来局势的转机,在陆怀海看来,是合算的。   不过他若再说这种话,恐怕要真惹毛了她。   ——她对于他身体的执念,远胜他本人。   是以陆怀海极其识相地没有开口,安然等着她来帮他换药。   两人都不是久睡之人,磨磨蹭蹭了这么久,外面天居然还没大亮。   柏舟在外面小灶上看着药,脑袋一点一点的,见陆怀海神采奕奕地走出来,震惊极了。   这这这……   柏舟忙道:“大人,我一会儿把药给你送去。”   “嗯,”陆怀海道:“晚些吧,不急。我还有军务要理。”   他先行赶回来,大部队由两个副将领路,大约比他会晚上个一日半日。   没成想,大部队还没回来,朝中新派来的总兵就先不请自来。   陆怀海正在大帐外耍了套枪——本该起来就练的,不过谢苗儿若见他受伤了还不自在,只怕要捶他,所以他改换阵地悄悄练了一会儿。   有小兵来通传:“陆将军,丁总兵来了,想要见您。”   吴渐鸿任新首辅,汲汲营营这么久,一朝上位,当然要大刀阔斧地在重要的位置里换上自己的人。   陆怀海不知武昌伯丁彦是何时和他攀上的关系,只知他被任为了浙闽总兵官。   不过他知道,于他而言,这其实是一件好事,或者说,这是一件吴渐鸿极力促成的好事。   邕朝重文轻武有年头了,将领在外作战,掣肘良多,然如今,陆怀海却有一个相对而言极为宽松的环境。   浙江总督卢时泽虽为人奸猾,依附宦官,不过他胸有丘壑,是做事的人,对陆怀海极为赏识;同僚中,陆怀海与台州知府孟乘、副总兵邹若扬经此一役一见如故;而现在,连新来的总兵都堪称“同党”。   既是要见人,行头还是要换的,陆怀海换上绯色官袍,大跨步去了与会厅。   堂中,丁彦已然在此地等候。   见陆怀海来,丁彦微眯起眼打量他,旋即上前,哈哈笑道:“陆佥事如今早已今非昔比,倒叫我不敢认了。”   陆怀海朝他拱手,神情中却不见热络,唯有疏离,“未知丁大人来,有失远迎。”   “不必客气,”丁彦邀他在对面坐下,道:“今日我来,并不严谨,只是想和陆佥事聊聊。”   除却军务,当然无甚好聊。   陆怀海一板一眼地说着,把丁彦几回明里暗里试探他和安王干系几何的话都推回去了,丁彦郁闷,也只好真的和他聊这个。   倒也符合他总兵的身份。   “唉,过了缙云之后,还是太可惜了。”丁彦感叹。   朱家楼后,原本邕军一路势如破竹,倭寇再度试图登陆,却也只吃到了败仗,结果这样的局势只维持到了缙云。   再往后,倭寇且战且逃,陆怀海和其他将领一样率兵追击,不料邕军的大部队被倭寇设计引入山岭,中了埋伏。   这样的战局其实并不稀奇,也并不是不可以化解,战场上,常胜将军也没有说一点亏都不吃的。   但是,问题在于邕军久不作战,遇到如此场景,自己就先乱了阵脚,意外袭击之下,纷纷丢盔弃甲地逃了,军纪根本起不到作用。   邕军人马皆是溃不成形、伤亡惨重,若非陆怀海和孟乘所率军伍没有乱,尚有一战之力,从出海口堵截住泰半倭寇,让他们没有机会逃出海,挽回了局面,否则,情况不堪设想。   可惜之外,陆怀海思考更多,他说:“依靠这样的军伍,注定无法肃清倭寇。”   两人足足谈了半个多时辰,走后,丁彦才发觉一个问题。   他此行想探陆怀海的虚实,没探着,反叫陆怀海把他对于浙闽的了解如何探了个清清楚楚。   当真是……丁彦终于提起了十足的警惕,不敢再把陆怀海当成个年轻的武夫来看。   ——   好不容易回来了,谢苗儿和陆怀海也依旧没有太多时间见面。   谢苗儿想和他长长久久,一朝一夕如何,她没有那么在乎。   她非丝萝,得缠在谁的枝干上才可以存活。   若感情只能牵系在朝暮相处里,分别就要枯萎凋零,那又有何意义。   谢苗儿为此患得患失过,可每一次别后重聚,他们都不曾无话可说,源自惺惺相惜、彼此懂得的感情,反而在短暂的相处里显得弥足珍贵。   这让她不再害怕离别。   三月里,陆怀海寻得一日闲暇,携谢苗儿一起骑快马回了趟台州。   猎猎的寒风刮过,谢苗儿从他怀里探出个脑袋说:“你已经教会我了,我可以自己骑。”   想了想她那匹和她气质很相配的小马,陆怀海一噎,道:“怕不是我都回去了,你还在路上。”   好吧,他说得有道理,谢苗儿把脑袋又缩了回去。   风里,她忽然听见陆怀海叹了声气。   若有似无的话音顺风飘过她耳边,“苗苗,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名正言顺?”   作者有话说:   如果是女主和男主要名分,我:打咩!打咩!   但是如果男主和女主要名分,我:嘿嘿……嘿嘿嘿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叉叉上有柚子 3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起伏的马背上, 谢苗儿抬头。   陆怀海的眼神平静如昔,专注看着前方,并没有分给她, 让她几乎以为方才那句话是自己听错了。   谢苗儿捏住他的领子, 问:“你唤我什么?”   他没说话, 下颌微收,轻轻点在她的脑袋上。   太亲昵了,爹娘兄姊也不曾这么叠字叫她, 想到是陆怀海板着脸这么一叠声喊她, 谢苗儿就更别扭了。   他只说了那一句,便再没开口。   谢苗儿绕着自己的手指, 若有所思。   他是自傲的人,不能容忍自己被拒绝, 索性用茧将自己层层包裹。无论是对家人也好对朋友也罢,他从不主动向外释放他的诉求。   只要不索求,就不会被拒绝。   其实很幼稚。   虽然在她面前,他松弛许多,也不介意向她袒露些许他的情绪了,但他的秉性未移,这样的改变, 其实都是建立在他知道不会被拒绝的基础上的。   成婚一事,她的回答模糊不清, 所以自那次以后, 他再未提及过。   肯定是有旁的诱因,否则, 以他的性格, 不会陡然间提起未知她意愿的事情。   谢苗儿想得明白, 但却不知如何开口,她默然许久,轻轻叫他:“潜渊,可是发生了什么?”   陆怀海恍若未闻。   谢苗儿眼珠一转,起了坏心思,抓着马脖上随风翻动的鬃毛,故意大声道:“赤风——”   她闲暇时花了点功夫,教会了这倔强的马儿认自己的名字,是以当她喊这么一声,赤风高昂起头,迎风吹了个响鼻,以示回应。   谢苗儿奖励似的摸了摸它,极其刻意地嘀咕:“你看,马儿都晓得要理人。”   陆怀海腾出只手,敲她的脑袋,无奈道:“你要我说什么?”   说就算你不想更进一步,我也无可奈何吗?   “再喊我一声嘛。”谢苗儿说。   陆怀海叹气,“苗苗。”   酸甜的情绪漫溢心中,谢苗儿窝在他怀里,重重地“嗳”了一声。   尽管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她也瞧不见他,谢苗儿还是闭上了眼,她说:“我……我还没想好……”   这样的态度,除了拒绝还能是什么呢?   “好了,”不知是夹杂着料峭春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陆怀海的声音冷了许多,他打断了她:“不必多言。”   尽管早有预料,但他仍旧无法理智地去听她的抗拒是为了什么。   毕竟,不愿可以有很多理由,愿却只需一个原因。   谢苗儿被他的话冻得打了个哆嗦,她心尖发紧,却还是艰涩地开了口,决定解释一下:“因为……因为我想暂且离开一下。”   陆怀海的仕途逐渐步入正轨,直系上官都是自己人,他显而易见地越发忙了起来。   这种忙,于他而言当然是好事。   从前还需要谢苗儿帮手的庶务,渐渐的,也有朝廷派来的正式的人手来做了。   不同于之前在杭州,她还有自己的事情可做,也可随意走动,随他一起的这几个月是在军营,出去不便,无论是生意还是别的什么,谢苗儿都已经搁置许久了。   若非百无聊赖,也不会干出强按着马儿认名字的事情来。   陆怀海依旧没什么反应,谢苗儿以为是风声太盛,又或者她声音太小,没叫他听见。   那不如就算了吧……   她其实也正处于矛盾和纠结之中。当初是她主动纠缠他,要随他一起来,可现在她却反悔了。   这样言而无信的自己,让谢苗儿很是沮丧。   可是、可是……   她如果就此什么也不干,每日光等他回来,未尝不是一种甜蜜。   可这样的甜是裹着砒/霜的蜜糖。   谢苗儿勉强打起的那点勇气瞬间弥散,她悄悄直起背,不敢再贴着他。   她没想到,以陆怀海的耳力怎么可能没听清。   她话音刚落,他便手心发力,猛然勒紧了缰绳。赤风仰天剧烈地咴鸣一声,大步改碎步,三两下就停住了。   谢苗儿没靠在他身上,马背突然的起伏让她惊呼一声,稳不住身形,差点就要摔下马去。   四下是无人的旷野,草木林立,谢苗儿心如擂鼓。   而陆怀海什么也不说,只强硬地把她拢回了怀里。   “我的意思不是……”谢苗儿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忙道:“我不是要始乱终弃……”   “我知道,”陆怀海沉声道:“我说了,不用解释。”   真的不用吗?谢苗儿心跳得很快,可他眼下明摆着不想听,她也只好作罢。   或许她挑了一个不合适的时候。   谢苗儿难得的茫然了起来。   ——   他们回了陆府,用过比年夜更丰盛的、迟来的团圆饭。   谢苗儿能很明显地感受到陆家人态度的变化。   她和他们从前相处再熟稔,也不可能越过亲人的范畴。然而这次回来,她却隐隐感觉,苏氏她们对她更亲近了,看她的眼神也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奇怪打量。   就像是……   谢苗儿懵懵懂懂,不知为何。饭后,陆怀海依旧沉闷,只攥住她的手,要牵她一起出去。   苏氏瞧着,调侃他们:“真是捧在手里都怕摔了,一时也不敢放。”   谢苗儿尴尬极了,若只有苏氏在还好,偏偏陆老夫人和陆湃章也都在桌上。   她把头埋得低低的,结果这时,陆老夫人突然发话:“好不容易回来,该办的事情都办了吧。”   什么事情?谢苗儿下意识仰头去看陆怀海,只见他眉头紧锁。   他答道:“孙儿自有考量。”   陆老夫人若有所思地扫了他俩一眼,没再说什么。   陆湃章问:“什么时候走。”   陆怀海答:“用过晚饭便走。我还有些琐事要处理,一会回。”   谢苗儿就跟提线木偶似的被陆怀海拽着走,他大步流星,她得步子迈得飞起才能赶得上。   一直走到假山后的四角亭,陆怀海才终于停步。   今日归家,他当然没穿累赘的官袍长衫,只着了件再简朴不过的青色常服,在早春斜映的光影下,他的身形几乎要和背后横斜的竹影融为一体。   他松了手,退后两步。   “席间的调侃,别当真,”陆怀海淡淡道:“是我草率,当自己已经站稳脚跟,不在乎所谓规矩礼法的束缚,就送信告知家中说打算娶你。你既有旁的考量,不必担心,我会处理好。”   他的话又急又密,很是不同寻常。   谢苗儿索性什么也不讲,闷着头,直接拦腰抱住了他。   陆怀海没推开她,却也没有回应这个拥抱,他绷着脸,道:“又来这招,我不会中你的计了。谢苗,松手。”   “我不,”谢苗儿才不依:“不把你定住,你一会儿被我气跑了怎么办?”   陆怀海睨她一眼,“你还知道我会生气?”   他虽然这么说,脸上却实在看不出什么气恼的痕迹。   谢苗儿一直酝酿着要何时何地同他开口说分别才好。   原以为背对着他时,看不见他的反应才讲得出口,可她现在想想,这话反而要看着他的眼睛说才对。   “不要生我的气嘛,我的意思只是暂时、短暂的和你分别。你每回归来,我们都可以再见的。”   陆怀海的声音越发低沉:“你以为,我是没办法把你捆在身边,所以才生气的吗?”   “不是吗?”   他忽然使出不容抗拒的力度,强行把她圈在他腰上的手臂移开,不许她再靠近。   陆怀海气笑了,“在你眼中,我竟是这样的人。”   谢苗儿呆呆地抬起眼睫,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双手无处安放,想再次伸向他,却又不敢。   她嗫嚅着:“我……”   陆怀海本不欲解释自己的做法,但眼前的这个小傻瓜已然想左了,他若不说,指不定她会想些什么。   于是,陆怀海终于还是道:“正是因为我打算送你离开,才想同你早日安顿下来。”   “我不需你随军,为我付出这么多,你有你想做的事情,我亦有,纵使千山万水迢迢不得相见,我们也是在一处的。”   作者有话说:   17的更   18的大概率比较肥   大约下个礼拜可以正文完结大婚,这段时间可以白天来看我或者干脆等完结,晚上可能写的比较晚_(:з”∠)_   宝贝女鹅女婿的感情还可以再上一个level!   要面对一些现实问题了,他们现在在摸索适合的相处方法 第80章   陆怀海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是以这样的几句, 已经算他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了。   震惊的神色犹停留在谢苗儿脸上,她怔怔地望着陆怀海,一浪高过一浪的情绪在她眼底翻腾。   他有太多的正事要做, 除却今天, 这段时日里,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机会和他完整地相处过。   谢苗儿当然是为他感到高兴的,她总不可能盼着他郁郁不得志。   可是两相对比之下,她觉得愈发难受。   军营不比外头, 不能随意出入不说, 过于浓重的异性气息也让她很不适应,在这里, 她无从施展,始终是格格不入的。   但是和他能见面的时候不多, 她希望和他短暂的相聚里,他们都是欢欣的。所以纵然烦闷、纵然无所适从,也从来没有表露出来过。   而这些刻意隐藏的细碎情绪,他全部都看出来了。   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为她考虑得这么多。   多到让他可以违背他自己的心意。   他分明不舍她,却也不愿让她如此这般迁就着他,为此, 甚至可以主动提出与她分别。   见谢苗儿纤长的眼睫抖得厉害,陆怀海以为她被他凶到了。   他想, 他手上沾过不少血, 沉下脸来,大抵是很吓人的。她没见过这个架势。   于是, 陆怀海放缓语调, 道:“不是训斥于你……”   谁料他话还没说完, 谢苗儿又不管不顾地往他怀里扑。   她嗓音清越,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潜渊,你真好。”   转眼间,束手无措的就变成了陆怀海,他哑然,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又突然“好”了起来。   然而这回,他到底硬不下心推拒她,手终于还是落下了,紧紧贴在她的背后。   “可你太好了,”谢苗儿埋在他心口说:“我……”   他就像天边的月亮,越是光华璀璨,她越不敢攀折。   他若没有这么好就好了,谢苗儿偷偷地想。   若如此,她可以坦然怀揣着自己的秘密,顺水推舟地同他一起,也不会为此感到歉疚和不安。   可偏偏他是一个如此襟怀坦荡的人,再微小的隐瞒也会让她相形见绌。   何况……谢苗儿想,她隐瞒的,可不是小事。   两人正紧挨着,陆怀海很容易察觉到她的局促难安,他轻握住她的肩,把她从自己身上分开些许,正色看她:“是我唐突,没早些和你相商。”   “不过既然如此,也无所谓更唐突一些。”   说着,他将手伸向衣襟,拿出一只玉镯,郑重地交托到谢苗儿手上。   “收好。”他说。   玉镯上还留有他怀中的温热,谢苗儿一怔。   这只镯子为什么瞧着这么眼熟,就好像在何处见过一般。   电光火石间,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自她脑内闪过。   她兄长赠她的及笄礼,那个据说是前朝遗物的玉镯……   谢苗儿瞳孔微缩,愣愣地看着它。   “这是陆家的家传玉镯,”陆怀海把她的震惊尽收眼底,顿了顿。   谢苗儿的心怦怦乱跳,直觉告诉她,他马上会说出很重要的话。   此时此刻,风都不肯搅扰,四下静悄悄,连树叶缝隙间流转的日光都放轻了脚步。   “此物交予你,只代表着我的意愿,并非逼你做决定。”   陆怀海深深望着她的眼瞳,他看起来足够冷静:“我此生认定的妻子,唯有你一人。”   谢苗儿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冷静。   脑海里、耳畔皆是轰鸣一片,握着玉镯的手心一阵阵的发麻。   见她如此,陆怀海奇异地松懈了下来,他唇边漾起浅淡的笑,道:“苗苗,别告诉我,时至今日你才知晓。”   “是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他低头,眼中满是爱怜,轻抚她微微发烫的面颊。   谢苗儿哆哆嗦嗦的,见他游刃有余的模样,越发觉得自己没出息,咬了咬唇,就要动手把玉镯套到手腕上。   见状,陆怀海从她手中接过温润通透的玉镯,俯身,替她戴好。   皓腕凝霜雪,把玉的好颜色都比了下去。   陆怀海捏着她的指尖不放,也不知是在欣赏她莹白的手腕还是玉镯,抑或者二者兼有。   谢苗儿赧然,她说:“你放开我,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好。”   他应声松手,眼神却不曾转移分毫。   谢苗儿把手探向陆怀海腰上别着的短匕,将它拔了出来。   春风吹到四角亭中,拂乱了她的烦恼丝,正好叫她捻住了飞到她面前的那一捋。   她用生涩的动作,轻轻挥断了这缕发丝,再把匕首插回去。   她垂眸,纤指拨弄了两下,将青丝挽成结放在手心里,伸向他。   陆怀海迟迟未接。   谢苗儿不解,她微微偏头,目露疑惑:“你……”   陆怀海抬手,将她的手合握在掌中,令她收拢手心。   “既还没有决定,便不必着急回应我,”他目光灼灼,却并没有压迫感,只如春水澹澹,拥着层迭的粼光涌向她。   谢苗儿固执地要把手推给他,她说:“给你。”   手心里,她的手很是用了几分力气,陆怀海招架不住,他无奈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谢苗儿难得的倔强,“结发夫妻结发夫妻,我当然知道。难道你会不知晓,我从来都是愿意的吗?”   陆怀海低低地笑了,任她强硬地把青丝落在他的掌中。   他说:“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明白什么?”她问。   ——明白了你的秘密,似乎与我有关,而且……是息息相关。   明白了,你似乎在等着某件事情的到来。   陆怀海心底的念头藏得很深,他不动神色道:“我会等到与你结发的那一天,不过在那之前,你得给我一个期限。”   谢苗儿呼吸一滞。   她其实一直控制着自己,不去想三十三年的那场结局。   她害怕历史的洪流滚滚而来,而她却只是车辙前一颗无关紧要的小石子。   可是现在,彼此心意相知的瞬间,谢苗儿忽然前所未有地平静了下来。   她不害怕了。   她抱着拯救他的想法而来,可她早已经发现,他不需要谁的拯救。   他不再是史书上一个彰显英勇的符号,而是她的枕边人,是真实存在于她身边的有血有肉的人。   谢苗儿咬着牙,终于还是道:“最迟……八年后。”   眼下已经是长平二十五年了。   这样飘渺的期限说出口,谢苗儿自己都觉得太像敷衍的假话。   可陆怀海却极认真地听了进去,他目光深邃,道:“好。”   他会等到他们可以真正毫无罅隙,坦诚相待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说:   一更   有二更,但会很晚很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ster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回去之后, 陆怀海对她道:“晚些吧,至少和你过完今年生辰。”   能延缓分别之日的到来,谢苗儿当然愿意, 她温声道好。   ——因为被早早断定活不过及笄, 她并不喜欢过生, 仿佛这样的刻意忽略,可以让老天忘记她的存在,多活两日一般。   可她在乎他的, 他便也开始记得三月廿五这个有关于她的平凡日子了。   人都是得陇望蜀的。   当谢苗儿无所事事, 他的成长却一路高歌猛进的时候,她害怕和他的差距越来越大, 无法甘于这样只能静候他的日子;可当别离已然料定,她心里同样不好过。   分明还没有离开他, 她就已经提前开始难过了起来。   不过,廿五前几天,陆怀海就因军务紧急匆匆离开了。   直到她生辰那日,他也没有回来。   谢苗儿微微有些失落。   当夜,吴聪给她送来了一封信笺。   他说:“陆大人走前同我说,如果今日他没来得及回身,就把这封信给您。”   谢苗儿接过, 朝他道:“有劳。”   待吴聪跛着脚出去后,谢苗儿散了髻发, 浓墨般的青丝拢在一边肩上, 她斜坐在灯下,打量着手上的的信。   他……居然会留信给她?   先前他在外征战, 偶尔传回的信, 也都是公事公办的报平安, 并不会有什么多余的词藻。   他会在她生辰这天,有什么话想说吗?   谢苗儿既意外,也期待,眼角眉梢早就不自觉挂上了三分笑,她就着铜罩下烛火栅栏格似的光,缓缓将信启封。   里头是薄薄一张纸,被叠了一叠。   谢苗儿拿它出来,笑意很快就换成了惊讶。   这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封契书。   “放妾书……”   看清纸上字迹后,谢苗儿愣住了。   尽管再无片语只言,他也不在身边,但谢苗儿却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希望她是自由的,不会被任何人所束缚。   哪怕这个人是他。   他们心意相牵,早已不需要普世的关联,来证明彼此间的牵绊。   谢苗儿绕圈抚弄着腕间通透的玉镯,烛火温柔的光影倾泻在她明净的脸庞。乍暖还寒的春夜里,她只觉全身都被爱包裹着,从头发丝到手指尖都是暖的。   真好啊。她想。   ——   陆怀海再回来时,已是廿七。   他只道:“抱歉,我失约了。”   谢苗儿抿唇,笑着踮起脚,替他摘去鬓边不知从何处沾染的杨絮,“我没那么小气。”   陆怀海像抱小孩儿似的,拦腰把她抱起来掂了掂,“有的时候,我倒希望你小气一些。”   “说起来,你倒是大方,舍得放我走,”谢苗儿故意问他:“怎么,你不怕我从此走了就不再回头?”   她一边问,手一边还不安分地抚摸着他官袍补子上的金线。   陆怀海没回答,只反问她:“那你呢,不在我身旁的日子,可会担心我生出二心?”   闻言,谢苗儿怒目圆睁,作势要从他身上下来,“你敢!”   她知道陆怀海只是逗他,并没有生气,不过是佯怒要他来哄。   陆怀海从善如流地俯身贴贴她的面颊,在她耳边温言道:“自然不敢。”   连同床共枕都有过,可谢苗儿还是会为这样简单的、不掺杂半点旖旎意味的亲昵接触而怦然心动。   她小声埋怨:“偏在我跟前没个正形。”   陆怀海捏了捏她的耳垂,道:“你不也是如此?”   他一向知道,除却在他面前,她一直是能独当一面的。   正如此,若让她只能生活在他的羽翼下,未免太可惜。   两人纠缠厮磨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舍得松开彼此,正色下来说事情。   陆怀海隐去了机密军务不提,只和她提自己的安排,谢苗儿也从不多问半句。   她不觉得自己这点先知先觉,足够影响陆怀海的判断。   “春汛到来,恐有大批新倭登陆,”他说:“要加紧练兵、固港防,趁还太平,你……”   陆怀海顿了顿,从怀中掏出几样东西,“这是有唐知府和孟知府印鉴的信物,在浙行商,这些足够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与刁难。”   “这是我的私印,你也收好。”   谢苗儿垂眸,掩去眼中酸涩的情绪,努力开起玩笑来,“你要这样,我还怎舍得走?”   如果世上有两全之法,让他们不必彼此迁就就可以长厢厮守,陆怀海当然也不会与她长别。   他清楚得很,眼下他们还能时常见面,完全是因为她在原地等候,一旦他们都插上翅膀,往不同的方向飞跃,再想聚头,会难许多。   陆怀海看得出她的难过,却没有安慰,反绷起脸看她:“不舍得也要舍得。谢苗,你难道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吗?”   谢苗儿眼泪都快要掉下来,堪堪才忍住。   她当然有。   何况她还有堪称宏愿的想法想去试一试,做望夫石固然也是一段佳话,可她不甘心做石头。   石头是影响不了若干年后,那场排山倒海般的风浪的。   谢苗儿鼻尖抽动,她抬起头看他:“以后每旬,你都要记得同我书信。”   陆怀海眼都不眨就答应了,“好,每旬。日后我们将信传至杭州的住处,我会安排好人手。”   “我说的是正经书信,你不许和之前那样,就写个什么‘安’、‘无恙’来敷衍我。”   “好,”陆怀海说:“何况非天人两隔,总有闲暇可见的时候。”   只是艰难些。   “什么天人两隔!”谢苗儿一听就急了:“浑说什么?”   陆怀海轻笑,“放心,不会让你做寡妇的。”   每回提到自己的生死,他总是这样满不在乎,谢苗儿恼得要踩他,“你若……才轮不到我当寡妇呢。”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凶凶他,陆怀海等她酝酿半天,结果只听见她说:“若真有那天,我、我是不会给你供饭的,你……你等着饿肚子吧。”   原本愁云惨淡的气氛霎时间烟消云散。   陆怀海极少笑得如此肆意,他单手支着眉骨,有一下没一下地屈指摩挲着自己的眉心:“为了不吃上你那碗饭,我也得全须全尾地活着。”   谢苗儿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似乎是在笑她手艺不好,她立马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站起来。   她卷着袖子,道:“今晚不许传饭,我来。”   有即将到来的苦涩相比,眼前这一点甜头更甜了。   笑意满盈在陆怀海朗月清风般的眼眉,他整个人竟是前所未有地松弛了下来。   他说:“那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   这顿晚饭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只有他们彼此知道了。   风吹得正紧,陆怀海如他意料之中那般收到了命他三日后率部前往温港的军令。   谢苗儿想干脆待到送他起行,没成想,陆怀海却做出了她意料之外的反应。   “总是叫你送我,也让我送送你罢。”   春风拂过,情丝绵长。谢苗儿无法不为他动容,她张了张唇,道:“好。”   分别始终在每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上演着。   她乘坐的马车渐渐远去,连缀的珠帘也识相地缓缓落下,阻隔开他们彼此的目光。   陆怀海反复体会着胸口那一点阻滞,试图去揣摩她一次次送他出征时的心绪。   她就像无形时光里的刻度,替他将白与黑划得泾渭分明。   没了她的相伴以后,白日变得短促,更漏后的夜晚,却越发悠长。   几乎转眼间,他便该启行去温港了。   为安备受倭患之苦的百姓的心,这一次,军伍的出征没有提早戒严。   “看,是大官儿——”   “原来驻扎有如此多兵士吗?”   “我的天……”   陆怀海还是那身绯色官袍,背上是陪他浴血的剑,胯/下是共他征伐的马。   他平视着路的前方,波澜不惊地从簇拥的人潮中走过。   唯一要他花点力气的是,赤风是匹活泼的马,他得收拢缰绳,别让它一激动蹿蹄子就飞了出去。   在围观民众的眼中,骑马佩剑的都是大官,人还没靠近时还敢打量几眼,等他们走近,便都不敢直视,垂下了头。   陆怀海平静地扫了人群一眼。   只一眼,他的神情忽然就凝滞了。   他看见了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孔。   她颊边有泪,别过了脸去,似乎在躲闪他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文案上线了。   其实如果不是甜饼的话,我真的觉得已经插满了flag(对手指)   阴间时间还有一更,最近没有办法固定更新时间,情绪到哪写到哪,宝贝们千万别等,我会愧疚的_(:з”∠)_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看怡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谢苗儿并没有走。   在他目送她离去之后, 她悄悄叫车夫调转方向,暂时回了城中。   她还是想送他,哪怕是在人群中匆匆一眼。   她不愿意把离愁别绪留给他独自品尝。   毕竟, 她走后, 她如今的亲眷她尽可以有机会相处, 她不会孤独,可他却是真正的只能一肩扛起一切。   听说此次行伍出行并不戒严,谢苗儿便放弃了原本定的在城门口附近客栈二楼靠窗的客房, 转而和路人一道, 在路边翘首以待。   远远的,她就瞧见了那抹绯色的身影。   他坐定在马背上, 双眸锐利似剑光,气势凛然。   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淬炼出来的气质。这样的人物, 连多看他一眼,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他骑着马,缓缓靠近。   谢苗儿有些愣神,意识还没反应过来,几滴清泪就已经从她眼眶中跌落,垂至了腮边。   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点眼泪是因何而流。   谢苗儿胡乱抬手拭泪,她顺应人群的反应, 沉默着低下头。   原以为这一次不会再难过的。   她确实不害怕离别了,可是无论分分合合多少次, 也都没办法不为它而落泪。   谢苗儿沉浸在潮涌般高涨的情绪中, 竟没有发觉身边纷乱的动静。   一身绯色官袍的男人骤然勒马,他翻身下马, 大跨步朝人群一侧走来——   围观者以为是有何处冒犯, 畏惧让他们本能地往后拥。   连着被带得趔趄了两步, 谢苗儿讶然中再抬眼时,男人已经走到了她面前不到丈余的地方。   周遭喧嚣就这么被风干脆利落地带走,陆怀海没有给她回神的时间,不容分说地将她拥入怀中。   她的出现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就这样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藏在一张张陌生的脸孔里等着他。   见他走近,都不敢抬头让他发现,只悄悄地往后退。   若他没有察觉,她就要这么掉着眼泪回去吗?   “等我回来。”   陆怀海的举动已是出格,他没有时间说什么多余的言语,只扔下这四个掷地有声的字。   带着薄茧的粗砺掌心没有章法地从她脸颊胡乱擦过一把,在旁人惊异的眼光聚集之前,他松了手,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重新攀上赤风高昂的背脊。   没有人瞧见,他眸中悄然浮现的一点水光。   谢苗儿呆立原地,望着他飒沓的背影坚定地远去,耳畔却只剩他最后掠过的那句话。   他说,等他回来。   她知道,他说的不只是这一次,而是每一次。   没多久,大队的人马就都出了城门,谢苗儿感受到了旁边路人的打量和注视。   他们的眼神并不冒犯,更多的是好奇和揣测。   有大娘已经热络地朝她问道:“小娘子,那位大人……是你的什么人呀?”   谢苗儿有些局促,不知如何开口:“我……”   旁边有活泛的年轻妇人已经替她笑道:“哎哟,这还用问嘛?一瞧就是人家的郎君了。”   谢苗儿虽然羞窘,可还是大大方方地应下了。   “真好啊,我也是来送我那死鬼的。”   “我也是我也是!”   “唉,我是来送我那不成器的儿,真的是……”   类似的话音层出不穷,谢苗儿有所触动,道:“一定都会平安回来的。”   谁都知道这只能是宽慰自己的话,可是此时此刻,这样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   “是啊,菩萨保佑,他们一定都会平平安安的回来。”   ——   回去之后,谢苗儿把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两日水米不进。   月窗担心得在门边直徘徊,可是谢苗儿关上门前,和她说清楚了,除非天塌下来,否则都不要打扰。   她很少如此明确地强调一件事情,月窗不敢违背,只好惶恐地等待着。   好在谢苗儿没有让她再继续焦虑下去,终于,“吱呀”一声,门从里被打开了。   谢苗儿看起来更消瘦了些,但她的眼中神采分明,没有一点颓靡的意思。   她用这两天,消化了翻涌的情绪,也把要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理得分明。   ——   长平二十五年。   四月,春汛到来,倭寇大规模集结入侵,总督卢时泽令陆怀海驰援温州,其自舟山渡海,兼程行进,率部抵达郁江温港,与倭寇鏖战,大挫敌锋,邕军阵亡五人,歼敌数百。   同年六月,倭寇流窜追击埋伏于民居,贼首被陆怀海斩桥下,倭寇增援者众,撤回船舶,走水路进攻,在包围和火攻下弃船逃跑。陆怀海所率邕军小胜不断。   这样的情况,要他每旬一封信送出来,未免太为难。不过他并没有食言,每旬都有写,有空暇便差人几封送出。   谢苗儿读着他老学究般认真的字句,恍然间觉得他仿佛就在身边。   她攒了很多话,都只好倾泻纸上,苦于不知她的信笺要多久才能到他手上,她把信写的事无巨细,漂亮的蝇头小楷书遍整页。   也是这一年,谢苗儿打着算盘,兼并了两家台州当地经营不善的布坊,她留住了其中一家的管事,让程远道带了他两个月,考察了人品与能力之后,将台州的事宜交予了他。   谢苗儿还不敢肖想在寸土寸金的杭州城有什么作为,所以转而和程远道一起去了嘉兴。   风光秀丽、水土宜人都是其次,最要紧的是,这里在各种意义上,于她而言都不陌生,有人关照,至少起步容易许多。   ——倒也算不上走捷径,能在偌大的地界里占据一席之地的商号,往背后数,谁还没个靠山呢?   谢苗儿并不避讳陆怀海的余荫。   知府千金唐瑜听闻谢苗儿到了嘉兴,邀她小坐。   本就是泛泛之交,但真的再见,两人倒也都不尴尬。   小叙片刻后,唐瑜看着眼前愈发出挑的谢苗儿,感叹道:“我很难不羡慕你。”   谢苗儿还记得她说她为祖辈守孝,算如今应该也差不多过了孝期,于是道:“你还没有挑到心仪的才俊吗?”   说到这儿,唐瑜笑了,她说:“我已经不想了,逮到谁算谁吧。”   她看着谢苗儿的眼神带着探寻的意味:“你那陆将军,居然舍得……你这般可爱,我若是男子,只怕恨不得金屋藏娇呢。”   谢苗儿哑然,既而道:“唐小姐,你若是个男子,恐怕也是个风流人物。”   唐瑜笑道:“嘴上说说罢了,若我是男子,才不会只能为自己的婚事发愁。”   待离开唐府之后,谢苗儿越发觉得眼下自己的自由很可贵。   世人不会觉得她有何处委屈。   陪伴自己的郎君,不是理所应当的吗?遑论他对她还那般好。   唯独他会替她觉得委屈,要她去过不受桎梏的生活。甚至还把他能做到的,都为她铺好了路。   想到这儿,谢苗儿心中的火焰燃得愈发旺盛。   既然难能可贵,她更要好好把握。   同年末,谢家布坊于台州、嘉兴等三地皆开设了分铺,大有落地生根的意思。   小年前,谢苗儿抽身回了台州,准备陪伴弟妹好好过年。   初一那日,她犹豫许久,没想好自己之于陆家的身份到底如何,只叫月窗捎了一份年礼去。   没成想月窗回来的时候,除却回礼,还带来两个活人。   陆老夫人和陆宝珠。   被找上门来了,谢苗儿还有些不好意思。   不算大的院子里,一下子有了这许多人,瞬间热闹了起来。   陆老夫人自心结打开后,不只是精神,就连身体看着也硬朗了不少。   陆宝珠如今也终于有了些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模样,只不过还是孩子心性。   身后一下子有三个大大小小的孩子要带,谢苗儿开始头痛了。   陆老夫人含笑看着谢苗儿团团转,对她道:“老人家来你的地方坐坐,不会不欢迎吧?”   谢苗儿忙道:“哪敢呀,这就给您倒茶。”   她借口倒茶,溜之大吉,把谢藤和谢莹儿交给郑婆子带出去玩儿了。   陆老夫人此行来,只为了来问谢苗儿一个问题。   谢苗儿听了,忙替陆怀海解释道:“不是、不是,不是他始乱终弃抛下我了。”   陆老夫人面带狐疑,“当真?”   谢苗儿拣着重点说了几句,才勉强打消了她的怀疑。   陆老夫人却还是道:“左右你可以放心,若他敢做这样的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谢苗儿抿着唇,不自觉笑了,“您放心,他得您教养,人品贵重,只怕我变心了,他也不会的。”   陆老夫人听了她的话,老迈的脸上也浮现起笑来。   时空交错的感觉让她百感交集。   她曾经一度以为自己的到来没有任何意义,左不过都是一抔虚无,可是到了今天,她忽然对“意义”有了更深的了解。   她对小辈的教育,竟也不知不觉影响到了另一个穿来的小姑娘的命运走向。   陆老夫人拍了拍谢苗儿的手背,道:“不要因为他的未来有什么压力,无论如何,他都是他,你也都还是你。”   这句话没有什么藻饰,只是陆老夫人信口说来,谢苗儿闻言,眼神闪烁,却是认真听到了心里面。   ——无论如何,他都是他,你也都还是你。   ——   长平二十六年,台州知府孟乘升任浙江按察使司副使,陆怀海第三次上疏募兵练兵一事,终获首肯和朝中支持。   于谢苗儿而言,同样是突飞猛进的一年。   从前不敢肖想的杭州城,如今也敢带着人手去闯一闯了。   她已极快的进度发展着自己的势力版图,却不贪快只图精,什么锦绫绸缎,谢家布坊连一分的产力都不曾分出去,只着眼于丝罗。   布坊终于在这一年年尾,变成了布庄,不再有赖商人购贩,开始尝试着自产自销。   比不上多年积攒的其他布商,但江浙一带,谢家布庄出的罗已经是小有名声。提到软烟罗,都会想到谢家,连北边的商贾,都有专程坐船来收购的。   六月,她名义上的继母杜氏,服完了三年苦役,原本清秀的面庞泛着苦色,然而慈母心肠终究还在。   谢苗儿顾虑着谢莹儿还小,需要母亲,杜氏也为自己的行径付出了代价,没有再说什么,允准杜氏回到了谢家台州的宅院中。   说起来,除却这里,杜氏也无处可去了。乡下的杜家亦在那年诬告案中被诉,算计着卖妹妹的杜大郎几乎被败得家破人亡。   而昔年陆虹藏于谢苗儿床底箱笼里的话本们,也是在这一年才得以重见天日。   陆虹的丈夫赵熙因病早逝。赵家儿孙众多,一个儿子的早逝并不足以牵动他父母多少的情肠,反教他兄弟们觉得少了人分爷娘的钱,加之陆虹还未有子息,他们连赵熙这一房的产业,都开始染指了。   气急之下,陆虹寡也不守了,卷起嫁妆包袱就回了陆家。   母亲陈氏日日都觉得她们母女命苦,一个劲的哭,寡妇二代陆虹遭不住,直接跑路。   这两年她总算不是虚长年岁,没再干出半路要人搭救的事情来,顺利到了杭州,找到谢苗儿这里。   她诚恳地握着谢苗儿的手道:“苗儿姐姐,我什么都可以学,算账也好打杂也罢,你给我一个机会吧。”   谢苗儿心中忽地生起了和老夫人那日极为相似的感触。   原来她的出现,当真可以改变一些人的命运。   无论是当时守寡被婆家冷待,被布坊接纳做工的文二姐文英,还是如今的陆虹。   她的出现,至少让她们有了不同的选择。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下去,谢苗儿经常辗转于各地,因为坐马车太难受,她竟也硬生生把才入门的骑马的本领练得越发纯熟。   除却能见到陆怀海的机会实在不多以外,一切仿佛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她是忙碌的,陆怀海亦然,两人甚至时常月余才有机会看见彼此的通信。   这么久以来,他们堪堪见了三面,加起来拢共五天。   见不到面的时日里,谢苗儿每回难以成眠时,都要读他的书信。   枕边的信纸越攒越高,恰如思念,厚厚一摞。   长平二十七年,陆怀海调任独守一路的参将。   武将看实权,职位反倒不是最重要的,此时的他军功在身,朝中赏识,为让他有施展空间、厚积薄发,才没有继续升调,只等浙地升任的空缺。   陆怀海一时风光无两,众人的讨好和不曾间断过的溜须拍马中,他沉得下心,紧练新军、兴造战舶、备战水师。   也是这一年,倭船百艘、倭寇近万,自象山登陆,声势浩大。   陆怀海布下天罗地网,亲自统领主力,直击他初出茅庐时保卫过的宁海。   这一次的阵仗实在是太大,城中人心惶惶,谢苗儿亦是胆战心惊。   好在他的信就算迟,也总能送到她的手中,教她知道他还是好好的,谢苗儿心里才稍微安定一些。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陆怀海此行九战九捷,可在他率师回程的途中,却受到不得出海、只能负隅顽抗的一小撮倭寇埋伏。   这起子人当然对时局起不了什么影响,但是,他们的目的却不是打赢,而是取陆怀海的性命。   一时不妨,陆怀海身中流矢。   这些年大伤小伤他都受过,这点伤原也算不得什么。   但是倭人歹毒,在箭簇淬了毒。   昏沉之间,陆怀海叫来亲卫,取来他提前备好、防备着这种情况的书信,佯作无事,如常派人送去杭州宅邸。 第83章   陆怀海受伤中毒的事瞒得很严, 除却军医和寥寥几个亲卫,未再有人知晓。   趁着毒性还未完全发散,为安军心, 陆怀海如常出现在众人面前, 照样着几十斤的甲, 顶着烈阳天检阅兵士。   不过,再如何,他也是人不是神, 回帐中, 强撑着力气解除了甲胄后,转眼间便倒下了。   军医一面为他把脉, 一面扼腕叹息:“大人,您这是为难我。”   陆怀海倚坐在矮榻上, 他支着额角,双眸微阖,却怎么也掩不去其中浓浓的倦色,原本浅淡的唇色也已变得有些乌青。   “会死人吗?”他问。   军医婉转道:“虽是剧毒,但箭簇上能沾染的量不多,处理也还算及时,死是死不了的。”   哦, 那就是死不了,但是得遭罪。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陆怀海其实也有数。   只是有些可惜。   原本这场战事结束后, 要去左军都督府一趟,前些日的信件中, 谢苗儿说她这段时日在杭州, 陆怀海想着正好能再见一面。   但眼下他的状况, 还是莫要见面,让她徒增担忧好了。   她最爱胡思乱想。   军医见他若有所思,道:“陆大人,您可别操心了。属下为您施针,将毒性发散出来,免得入理太久、累作沉疴。”   这毒虽不能见血封喉,但钝刀子割肉同样不好过。   施完针,辅以汤药后,陆怀海吐了两回血。   从前受伤,他都是越伤越精神,越伤越清醒,难得如此意识昏沉,连说话都需要废上些力气才行。   他叫来柏舟,吩咐道:“取桌下右边抽屉的暗格里最上面的两封信,和桌上那两封一起,送去杭州。”   见柏舟把忧心忡忡写在了脸上,陆怀海不免想起之前那回,分明是让他不要告知谢苗儿,却被他听成把人给叫来。   于是他警告道:“莫要自作主张。”   柏舟的表情微妙的僵住了。   他确实在想要不要偷偷把找人将小夫人接来照顾大人。   陆怀海没有要人守夜的习惯,只让柏舟出去前吹熄了烛火,只留下他床头的那一盏。   许是因为身体变得脆弱,精神也无法再紧绷,他也不得不体会了一下病骨支离的感受。   明明头昏脑胀,却怎么也睡不着。   陆怀海撑起点气力,靠在床头,捧起她从前的信来读。   信笺上除却墨香,也沾染着几分她的气息。   她的字迹是如此鲜活,鲜活到仿佛人就站在他面前。   今日告诉他她又在哪开了铺子,准备大展身手,结果到了翌日,却又胡乱写道“明天再开始用功吧,茶馆里来了新的说书先生我得去听一听”。   她无疑是开心的。   那些经商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她总是一笔带过,从不细说,仿佛都只是些不值一提的事。   只浅翻了几页纸,他便又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   忧心血渍污染信笺,他匆匆放下它们,倚坐在床栏,重新闭上了眼,任摇曳的烛火,将他的眼睫投影下一片细密的阴影。   点墨般漆黑的瞳仁里,眷念阒然无声。   ——   时光仿佛一场绵延无期的雪,越积越厚。   很快又过去了两年。   长平二十九年,入侵浙江一带的倭寇在陆怀海与其他仁人志士的期年努力之下,基本上被荡平。   于浙遭受致命打击的倭寇并没有偃旗息鼓,而是选择乘船南下,直至福建沿海地区。   福建沿海诸卫缺额严峻、兵员严重不足,沿海防备形同虚设,别说战船,在多年海禁之下,连能出海的大渔船都找不出来几艘,恐怕最像样的,还是河畔青楼楚馆招徕嫖客的画舫游船。   海盗头、战争贩子乔允通同样也瞄上了这样一块肥肉。   早两年在陆怀海手上讨不到好的时候,乔允通便改攻福建,祸乱此地,窝点都占据有十数处,连当地官府都拿他们毫无办法。   威名赫赫的陆怀海奉命转战福建,拜访当地巡抚,着手布置策略。   他所率军队已经是一支合格的武装力量,将下足有七千人,这给陆怀海的战略选择上增加了许多余地。   不同于起先时大多以防守和被动出击为主,这一回陆怀海决定抢占先机,主动进攻倭寇巢穴。   其中最大的那个倭寇巢穴在兰屿,一处地势险要的岛上。据探子来报,乔允通本人似乎也常于此处驻扎。   陆怀海决定先行拿下这里,结果,他却碰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   生活艰难,此地与倭勾结的奸民实在太多。   从前的战事中,陆怀海也不是没有碰到过这等情况。只是像眼下这般,整座镇子中大半壮劳力都里通倭寇的,确实是他第一次遇见。   勾搭倭寇的奸民听闻陆怀海率军前来,他们自知若倭倒,自己会受清算,个个负隅顽抗,甚至胜过了倭人。   兰屿本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陆怀海稍加思忖,调整方式。   先打,把一部分人打服,令他们意志消沉后,再放出消息,及时迷途知返者不予追究,瓦解他们的力量,再从这些人嘴里去探查倭寇的兵力和守备情况。   几番辗转,陆怀海清剿了福建几大贼寇巢穴,次年,正要班师回浙时,一撮倭寇从沿海长驱直入,竟逃过了数道防线,直接攻至陪都南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陆怀海又被派去了南京。   朝中恨不得把陆怀海劈成几份来用。   陆怀海亦是无奈。   就像一只木桶,只要它还有漏洞,源源不断地往里面灌水只能解一时之困。   想要堵上漏洞,无非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强军酬国,加固海防。   但加固海防并非一日两日就能做到,这件事既需要钱,也需要人。   倭寇抢掠多年,加之海禁,沿海生民谋生都自顾不暇,除却一些相对富庶的地方,其余的城镇,那是钱也没有人也没有。   战事之余,陆怀海思索起了更长远的问题。   然而他虽有兵权,但兵权之外的其余实权却寥寥。   ——这也是邕朝制衡武将的手段之一。   况且海禁是祖制,说句冒犯的,当今皇帝年老体迈,并无极出色的才干和能力,这样的人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越是会抓牢严苛的陈规不放,用这种祖宗律法来给自己的政权做支撑。   这两年间,安王和平王斗得愈发凶猛,仿佛这样,皇帝就越能获得慰藉一般。   陆怀海也在这两年里起起伏伏,然他泰然自若,只为报国酬民,不曾因为这些起伏动摇心志。   陪都之患解决后,陆怀海返回福建,继续治倭,整饬海防。   先前再度逃窜的乔允通卷土重来,率众驾船百余艘一路流窜回福建,劫掠闽南沿海诸镇。   这一仗,足足从三十年冬打到了来年夏至。陆怀海及邹若扬等将,率军合围,水陆齐发,终定此次倭患。乔允通见大势已去,走投无路,跳海自杀。   然而,京城的风雨欲来也终于真真正正地影响到了陆怀海这里。   长平三十一年六月,才被任命负责多监管南赣两府,管辖地区横跨浙、闽、赣等多地的陆怀海收到了来自京中的旨意。   ——职位未动,然实权尽被瓜分泰半,受他管辖的,唯余福建的邵武、福宁府。   三十一年末,低谷中的陆怀海终于有空过一个好年了。   谢苗儿知他这些年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放下手中所有事情,赶往福建找他。   自他离浙后,两人见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陆怀海比谢苗儿长两岁,如今已是二十有五,他的威严日盛,早已成了真正不怒自威的大将军,唯独在她面前,还记得收敛神色,问上一句“别来无恙”。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是,”谢苗儿目光灼灼:“陆将军,别来无恙哦?”   说着,她还动起手来,似乎是要亲自“检查”一下他有没有哪里受伤。   陆怀海能随意拉开五石弓的一双手忽然就没了缚鸡之力,连姑娘家都推不开,被她怼到了墙上。   分别不曾让他们变得生疏,他们不曾粘在一处,却都一直飞快地成长着,紧贴的心也更能体会彼此的情感。   玩闹好一会儿,谢苗儿才亲亲他的唇角,放过了他。   看着她也早脱去了稚嫩的脸,陆怀海扬了扬眉,意气更盛:“你高了。”   相较同龄人,谢苗儿生着张娃娃脸,连带个头都长得晚些。陆虹明明比她小,在早两年的时候,她与她一起出去做生意周旋,旁人都觉着陆虹比她要年长。   还好她还是长了个子的,谢苗儿拽着陆怀海的胳膊作比,兴致勃勃道:“看,我是不是与你更相配了?”   她似乎话里有话。   陆怀海望着她明净秀丽的脸庞,心中的感慨难以言说。   仿佛就算哪一日天地都颠倒了,她也依旧还会是这般笑语盈盈的模样,站在天的尽处朝他挥手。   夜幕降临,两人不谈其他,只平平淡淡地一起用了顿饭。   谢苗儿看出了陆怀海似乎有话要说,坐在桌前静静等他开口。   她隐约能猜到他想告诉她什么。   凉如水的星夜里,他对她说:“我已决意,向京中上疏,就海禁一事,痛陈利弊。”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有狐绥绥 10瓶;一只路人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陆怀海面色平静如常, 仿佛说的不过是明天吃什么这样的小事。   他看起来心情尚佳,还有心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样的小动作, 不过是为了刻意转移着自己的目光, 避开她的眼睛。   陆怀海自知可能会为这件事情付出多少代价, 也想好了最坏的可能下,如何尽量保全家人。   唯独对她束手无策。   按邕朝律法来说,谢苗儿已经不是他的什么人了, 当年那笔糊涂的身契早已做了废纸, 说句难听的,诛九族都诛不到她头上。   可如果他当真有了不测, 感情的代价,难道要他下辈子再偿吗?   聚少离多了这么些年, 换来的却是这么个结局,平心而论,陆怀海都为她感到不值。   两人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坐在他对面的谢苗儿,虽有心理准备,但当她真正站在命运的路口时,却还是难免恍惚。   曾几何时,她把一切都想得很轻易。   她以为只要努力在他心中争取一点分量, 成为他的朋友,让他能听得进去她的话, 等到了分叉路口的那天, 劝他不要走上死路就好了。   早先,知晓陆怀海与安王私交甚笃的时候, 谢苗儿一度为之扼腕叹息。   她想, 为何陆怀海就不能再多等两年?只要再过两年, 安王继位,他有何等的谏言说不得?   到后来谢苗儿才明白。   站在后来者的角度,她才知道再过两年,这样的乱局会被终结。   可陆怀海如何能知呢?   他不知这场无休止的争斗到底谁是赢家,混乱的朝堂究竟哪日得以清明,抑或者,会不会清明;   他也不知这样打了又乱、乱了再打,劳民伤财累及国本的战争到底会绵延到什么时候。   见惯了鲜血与刃锋的人,想要结束这一切。   时移世易,别说改变他,谢苗儿自己的念头,都早已在潜移默化中转移。   行商数年,她看尽了世情百态,终于明白生活原来不止她眼前所见的一种。   她渐渐懂得,他坚定地去做一些事情的理由。   趋利避害、权衡利弊,这都不是陆怀海的作风。   他不会因为谁的三言两语而动摇,也从来不需要谁居高临下的“拯救”。   想清楚了这些之后,谢苗儿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坦然。   她所钦慕的,不正是这样的人吗?   早知如此,那还有什么好为之困惑、为之忐忑的呢?   如果爱不足以改变结局,那这一次,她愿意陪他重蹈覆辙。   谢苗儿抿了抿唇,伸出双手,轻轻包拢住他正叩击桌面的指节,温柔而坚定地道:“好。”   闻言,陆怀海愕然抬头,撞进她通明澄澈的眼神。   他一直知道,哪怕世间万物阻他,她也会坚定地站在他这边。   但这一次不同,他以为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理解他近乎飞蛾扑火的举动。   所以说这番话之前,他有想过谢苗儿的反应会是如何。   震怒或是哭求,都不像她的作风。   或许,她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向他陈清利弊,劝他不要这样去做?   他没有想到,谢苗儿会像眼下这般平静地轻握住他,温声道好。   陆怀海疑心她没有听清,不由问道:“你可知,我说了什么?”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谢苗儿的话是用气音说的,差点就淹没在窗外呼啸的风声里。   轻柔的嗓音,伴着铜炉里炭火蹦裂的碎响,和他说起了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你保卫过的地方,我总想着找机会多去看看。二十九年你打下的兰屿,我今年也去过了。”   “兰屿前面的那个村落,村里人都很热情,就是太穷了些,听河边洗衣服的大姐同我说,她的邻居家,三个男丁都凑不齐两条裤子,有的村民实在忍受不了,又悄悄出海做海盗去了。”   陆怀海静静听着谢苗儿主导的话题,明白了她想说什么。   她想对他说,她都懂的。   打跑了倭寇之后,沿海也并没有那么容易过上好日子。   北边防备蒙古入侵,东南沿海又要加固海防,钱从何处来?当然是从百姓的口袋。可若不加固,倭寇乃至其他海盗又会席卷而至,烧杀抢掠。   海盗在某种意义上,和倭寇并无区别,对自己人下手并不会手软。   日子过不下去、不想被海盗劫掠的人,只好加入了海盗的队伍。   这样的剧情,轮回得实在太快。   不用过多久,第二个、第三个乔允通就会出现,如此这般循环往复,安宁何日能至?   谢苗儿继续道:“不瞒你说,前两年的时候,有通倭的商人找到过我,想邀我一起‘做生意’。”   “我想,商贸本就该是互通往来的,所谓海禁,短时来看确实建立了一道对海的堤防,可堵不如疏,长久下去,反倒叫更多人铤而走险不说,还完全丧失了主动权。”   她的话有着远超她身份的见地,与他的想法几乎是不谋而合。   陆怀海突然对谢苗儿道:“本朝开国皇帝,文成武治,无不强悍,后世子孙对其遗制莫敢不从,尤其是今上。”   更冒犯的话没有直说,但谢苗儿能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先帝无子,如今的皇帝是捡了漏的宗室子,少年时曾被讽名不正言不顺,越是如此,越要抓紧所谓祖制不放,来证明自己的正统。   要这样的一个人去推翻他的倚仗……   “普天之下,怎么可能唯我一人知晓这些利弊?”陆怀海叹道:“多的是聪明人能懂。只可惜黎民苍生,做了政治博弈的筹码。”   他的话听得谢苗儿心里酸涩异常。   ——所以,你就要在天平的这一端,以身为注、加重筹码吗?   谢苗儿深吸一口气,道:“既然他们不仁,把这一切当做是一场博弈,那我们不妨也用对待政治博弈的手段来对付他们。”   对错,已然不重要了。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陆怀海及时打断。   他说:“别多想了,我不会让你卷入这场浑水中。”   他自己能否全身可退都未可知,怎么可能将她搅和进来。   谢苗儿早料到了他会是这种反应,她也不争辩,只冷不丁哼了一声。   他说不管就不管,怎么可能。   她偏要搅进去,难道他舍得捶她不成?   陆怀海把她眼底的小心思看得分明,很想在她脑门敲上一敲,但确实没舍得,最后也只揉了揉她的发顶。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原本沉重压抑的心情,竟不知从她哪句话起就松了下来。   她的存在,就足以为他分担许多。   谢苗儿趁势把住他的手,托住他的手心在自己的脸颊猛蹭。   她说:“你得好好的,我们……我们还没有成婚呢。”   谢苗儿的衣袖恰好滑落一截,露出皓腕上那只玉镯来,陆怀海眉峰微抬,提醒道:“动作有些刻意了。”   做生意多了,多长了八百个心眼的谢苗儿瞪他一眼,“就是要叫你瞧见,免得有的人翻脸不认呢。”   心眼或许长了,这小性子是一点没变。   陆怀海熟稔地拉她入怀,任她额头抵在他的胸口,轻声对他说:“陆怀海,你不许死。”   谢苗儿相信,总有两全之法的。   这一世他的轨迹,已经同她记忆中的大不相同了。   他只需要一点时机,就可以大放光华。   这一次,更高的起点让他潜得更深,跃得更远,肃清倭寇的时间点比历史中还要早上一年多。是以,原发生在三十三年的这场变故,于三十一年末就出现了。   这样的早,是一件好事。   触怒皇帝、惹来忌惮又如何?蛰伏、藏拙、示弱,都不是办法。若只把整件事当做一场博弈,那只要大树本身足够根深叶茂,皇帝亦撼动不了它。   不过……   谢苗儿知道,世事未必尽如人意。   可那又如何?   纵然真的是重蹈覆辙,她也认了。   陪他黄泉路上不孤单,又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做贼心虚似的去觑他的神色。   还好他听不见她的心声,谢苗儿想,要让他知道她竟有这样的想法,怕是要真的生气了。   而陆怀海虽不知她在想什么,但她方才的言语却是能听得一清二楚的。   他垂眼俯视着她的脸庞,眸色深沉,里面的情绪浓重到几乎要滴落下来。   神情冷峻的陆怀海摩挲着她的脸颊,忽然道:“这句话,你很早之前就同我说过。”   是吗?   谢苗儿茫然抬眼,正想问一问自己是何时说过的,转眼间,男人宽厚的大掌便已托在她的后脑勺上。   他俯下身,以吻封缄。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搞定,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感谢在2022-06-21 00:20:21~2022-06-22 01:07: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emons 11瓶;Heliotrope 10瓶;一只煎蛋的蛋黄 5瓶;温凉丶夏(社畜没空看、小看怡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武昌伯府邸。   午后, 丁彦手捧书卷,在书房中不紧不慢地踱着步。   他身后是一面巨大的博古架,上面摆着各色文玩, 用一种近乎奢侈的方式将书房里外隔开。   “伯爷, 有人求见。”小厮恭谨地站在门槛外传话。   丁彦随手搁下书卷, 问道:“何人?”   小厮答:“是陆同知。”   陆怀海去年升任的都指挥同知。   “嘶,他不是才被削权,哪来的心思找我, 莫不是有了走动的心?”丁彦犯了嘀咕, 不过还是同小厮道:“引他去前厅等我。”   等他到了前厅里,却发现陆怀海并不是孤身一人前来。   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丁彦眯了眯眼, 他记性很好,很快就想起是在何处见过她。   看来这么多年过去, 他们依旧感情甚笃的样子,然而他并未听说陆怀海有妻妾。   丁彦心里转眼间闪过无数种可能。   陆怀海起身,朝他拱了拱手,道:“丁大人。”   共事多年,丁彦已经知道陆怀海此人的脾气,是以并不同他打机锋,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他的来意:“陆同知今日有何贵干?”   “并非我有什么事由, 今日我只想给丁大人引见一位朋友。”陆怀海道。   丁彦简直是一头雾水,他说:“陆兄, 你这……恕丁某不能理解。”   莫不是他自己有话想说, 抹不开面?   不对啊,那也没有如此行事的……   陆怀海不似开玩笑的样子, 他竟真往后退了两步, 而他身后的谢苗儿大大方方地走上前, 朝丁彦递出了自己的名帖。   “丁大人,这是我的名帖,小女姓谢,曾同丁夫人有过几面之缘。”   丁彦手微顿,狐疑地打量她:“谢氏布庄,与你有什么关系?”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夫人曾与他提过一嘴,搭上这谢氏布庄的春风,入股做了些生意。   邕朝不许官员经商,然而俸禄不足以过活,对手中有权的人来说,这些禁令并没有什么约束力。   不过丁彦生性谨慎,即使官员经商圈地已成约定俗成的风气,他也从不直接经手,大多假手夫人嫁妆的名义。   他果然是有数的,谢苗儿不紧不慢地道:“正是我的产业。仰赖丁夫人关照,做成了些买卖,今日冒昧上门,是来给您带这一季的分红。”   这句“正是我的产业”真是掷地有声,陆怀海垂眸,掩去眼中破坏氛围的笑意。   这气势满满的姿态,果然……和在他面前时是完全不同的。   而丁彦脸上的讶然夸张到做作。   他惊叹一声,然后道:“竟不知谢掌柜是如此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不过,也可以见得,我确实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该联系底下人的,谢娘子尽管去就是,怎地如此劳动,还麻烦陆同知跑一趟。”   句句都是软钉子,谢苗儿没回应,只往左让开两步。   丁彦这才发现,她身后是两只不大不小、几尺见方的桐木箱子。   谢苗儿打开了第一只桐木箱。   堆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出现在他面前,丁彦脸色霎时就变了,“谢娘子,你可知,贿赂朝廷命官是什么罪过?”   谢苗儿笑笑,道:“这是您夫人入股的分红,您是一家之主,替她检阅把关,有何错处?”   还没完,紧接着,不等丁彦回答,她又打开了第二只。   这回,里面堆的,就是货真价实的真金了。   再不为财帛所动之人,被这么一晃眼,恐怕也要倒吸一口凉气。   谢苗儿抢在丁彦开口前,道:“今日如此唐突,我若说毫无目的,丁大人怕也不会相信。”   看着丁彦眉头紧皱的样子,她其实心里很想笑。   如果不是顾忌着陆怀海的面子,恐怕已经要将她赶出去了。   因为丁彦此人的墙头草身份,再加之是他去给当时在狱中的陆怀海宣旨,谢苗儿对他不免有恶感。   不过,谢苗儿早已经想明白了,如今再见到此人,她的心中了无波澜。   世上有几人不是墙头草呢?多想无益,能让墙头草为己所用就好了,以利相诱,以势迫之,都是办法。   丁彦其实甚少这样同年轻的女子以平等的姿态对话。   他手捏著名帖,却没看在说话的谢苗儿,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后面好整以暇的陆怀海身上,他皮笑肉不笑道:“陆同知意欲何为,不妨直说。”   陆怀海已经坐下了,甚至还给自己斟起茶来,“丁大人见笑了,陆某如今只是吃软饭的闲人,也就能做一做牵线搭桥、哄小姑娘的事了。”   谢苗儿悄悄朝后蹬他一脚。   二品大员吃软饭?他可真说得出口!   丁彦便道:“明面上是削权,实际上……我想陆同知不会不清楚。”   在场三个人里凑不出一个二傻子,丁彦的话没人不明白。   陆怀海风头最盛的时候,受到的攻讦也从没少过,批他的折子摞一摞估计可以比他本人还高。   皇帝日薄西山,两王相争愈发激烈,不管是安王出于对旧友的保护,抑或是首辅吴渐鸿的爱才之心,陆怀海被调离权势漩涡,暂避锋芒,实则是一种保护。   但凡他愿意随波逐流,身家性命都不会有半点危险。   至于沿海情势……既已不在他的管辖,那又与他有何干系呢。   谢苗儿眼神微黯,继而重新对丁彦道:“无功不受禄,我若无所托,只怕丁大人也不敢受这些阿堵物。”   丁彦正把玩着手上的名帖,他道:“在下虽不是清廉之人,但谢娘子,还是找错人了。”   火候差不多了,谢苗儿保持着脸上的笑,朝他道:“丁大人话说得有些早了,您手中的名帖还有第二页,可以多翻看一眼。”   丁彦的耐心也快到了极限,他不耐烦地伸指往后一翻,看见上面隽秀有力的字迹的瞬间,瞳孔陡然一缩。   只这一眼,他就汗毛倒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攥起厚实的纸张,一行一行往下看。   怎么会?   他私底下同许维坚的接触,唯独最亲信的两个幕僚知道,怎么会被这个小女子捏在手里?   写得如此事无巨细,连他何时就仿佛早有一双眼睛盯上了他一般。   谢苗儿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她做足了准备,适时开口:“为人臣子和为人妻子的道理,其实很相仿。一臣侍二主,总不是能摆到明面上来的事情。”   丁彦反手合上名帖,他止住变幻的神色,猝然抬眼看向谢苗儿:“与谢娘子有何干系?”   都被人指得这么清楚了,丁彦当然没有再对这些事情的真假再多说一句。   他只想知道,她要做什么,她所求是什么。   平生第一回 用这样先知先觉、堪称有点……卑劣的手段威胁人,谢苗儿其实不是一点纠结也没有。   不过这样的对话,她在脑海中早推演了多遍,面对丁彦这样的人精,她也是不惧的。   谢苗儿道:“与丁大人有关,那便够了。吴首辅还远没有到树倒猢狲散的地步,这时有二心,恐怕两面难讨好。”   她观察着丁彦的表情,决定再抛出一剂猛药:“何况……丁大人,原也是简在帝心的纯臣吧,却私底下同柳首辅的门生相接如此之深……”   丁彦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明显的裂缝。   她说得没错。   表面上,他早就倒入了吴渐鸿麾下,但他所做的一切,背后其实都有着老皇帝的影子。   ——皇帝不会允许党争超出他划定的范围,浙党及安王一脉中,丁彦就是那个用来制衡他们真正势力发展的棋子。   这件事情,谢苗儿也是想了很久才想通。   所以,相比什么两面派,更致命的是,他见皇帝老迈,已经在为自己寻找后路。   皇帝多疑,他可以接受原就不在他掌控中的人肆意妄为,却无法接受他好好的棋子不听使唤,有了旁的心思。   “我只问,你想要我做什么?”丁彦一字一顿地说,连眼角的纹路似乎都在瞪着她。   谢苗儿心情放松许多,她脸上的浅笑犹在:“两面下注有什么意思,不如赌一把大的。”   “你在威胁我。”   谢苗儿毫不避讳:“是。左右一旦被揭发,也没有哪一面再有您的立锥之地了不是吗?”   她顿了顿,道:“丁大人放心,只需要您做一件事情就好,一件功在当下、利在千秋的事情。”   ……   丁彦亲自送两人出去。   陆怀海一直关注着谢苗儿,所以很容易发现,丁彦的目光早从他这儿转到了她身上。   他不动声色地出声打断:“不必送了,丁大人。”   丁彦哼笑一声,道:“陆同知,论心机深沉,我自愧弗如。”   谢苗儿笑眯眯地盯着陆怀海的后脑勺,安心看他被冠以“心机深沉”的名号。   等到坐上回去的马车,谢苗儿刚想如释重负地松下口气,脑袋还没倚到陆怀海肩上,就被他托了起来。   陆怀海正色道:“我有话问你。”   谢苗儿一脸无辜地眨眨眼:“怎么啦?你不是答应我了嘛,先不管旁的许多,先信我一回。”   “我知道,这些我不会问,”陆怀海已经隐约猜到,她应是“提前”知晓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他不许她的视线移向别处,捏着她尖了许多的小下巴,令她扭过脸正视他,“我只问,你私底下同安王有了多少接触?”   纵然她早知道了一些事情,单凭商贾的力量,她又如何拿到丁彦与旁人私密的书信往来?以至于让他一点都不挣扎,直接就被她拿捏住了?   她一定借助了旁的势力。   谢苗儿脸一白。   糟糕,还是被他看出来了吗?   她往后缩了缩,道:“不算多的……何况,你本就被视作他的党羽,我无论是行商还是坐贾,都背靠着你这颗大树,自然也难免与他的人有接触到的时候。”   陆怀海什么也没说,正当谢苗儿以为自己蒙混过关了的时候,他忽然欺身逼近,把她直接摁在了车厢壁上。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抓牢了手腕,狠狠堵住了唇。   这是一个不容抗拒的吻。   侵略性极强的气息有如山风浩浩,铺天盖地,没打算给她一点喘息之机,就这么将她抛上云端,可紧接着却又松下劲来,让她坠落在层层叠叠的温柔里。   谢苗儿下意识闭上眼,任他的唇舌撬开她的唇瓣,反复厮磨。   等到她被亲得七荤八素,陆怀海才略放松些,转而用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唇角,低声问道:“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谢苗儿嘟囔,“你兵法学得真不错,还会对我用美人计了。”   陆怀海拧拧她的鼻尖,道:“避重就轻,也算实话?”   谢苗儿人在车里,本就是晕晕乎乎的,再被亲一顿她可受不了,于是她慢吞吞地道:“也还好啦,我……安王借由我的商队便利,和浙商往来,我再借用他的人打探一些事情,各取所需罢了。”   陆怀海默了默。   一切,不会像她说得这么轻巧。   见他瞳孔愈发幽深,谢苗儿忙道:“只这些,真的只这些,我也没有翻天覆地的本事。”   陆怀海轻垂眼睫,堪堪掩住眸底深沉的欲色,声音却莫名有些哑了:“我何德何能。”   谢苗儿一愣。   她张了张唇,终于还是把真话掺在玩笑话里说了出口:“你上辈子是个大好人,行善积德,所以这辈子才有福气遇到我。”   陆怀海轻抚她的后颈,道:“不知羞。”   可他并没有反驳她的话。   他揽着她的后颈往前,与她额头相抵,胡乱在她脸上蹭了一把。   薄薄的小胡茬划得谢苗儿痒兮兮。   她顺理成章地往下滑了滑,缩回他的怀里。   她想,一定会不一样的。   ——   长平三十二年,三月初七。   战龙山、护温港、诛乔允通,数年间抗倭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都指挥同知陆怀海上书谏言,于破祖制、开海禁一事,痛陈利弊二十余条。   朝野哗然。   翌日早朝,乌压压的朝堂之上,鸦雀无声,气氛沉闷到极点。   除却陆怀海外,浙闽总兵、武昌伯丁彦,南赣总兵邹若扬,右佥都御史孟乘等,亦在今日集体上疏,恳请皇帝细察熟虑。   近年来,皇帝贪服丹药,身体早不如前,此时此刻,坐于高台之上的他耳畔轰鸣一片,奏疏上苍蝇大的字在他眼前花作了一团,叫他看不真切。   衮冕遮蔽了他的视线,皇帝眯起眼睛,想要看清奏疏上写了什么。   横看竖看,却只能从中看到一个意思。   这些人想造反,想要颠覆他的统治,想叫他从上面滚下来。   他勃然大怒,劈手将桌案上的奏折尽数扫落。   怪异的响声回荡在寂静无声的大殿,朝臣们眼观鼻鼻观心,安心做聋子。   这本应该是皇帝最希望看到的场面。   他喜好玩弄权谋,把所有人当成棋子儿看待。   不会表达自己意见,为他操控,才是好棋子。然而棋子失去了自己的耳朵和嘴巴,装聋作哑,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曾经,树倒猢狲散,陆怀海那道振聋发聩的奏疏,没有激起朝堂上的半点波澜,似乎没人在乎山海间东南那一角的生民如何。   那现在,皇帝的震怒当然也激不起风浪。   他已经老迈,据说每回上朝前都要服药,否则站都站不稳。   眼下局势如山倒来,两个皇子中谁占了上风已然明了,这个时候,不发表皇帝想要听到的意见,皇帝又能如何?可若是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日后才是真正要命。   连一向明哲保身为重的武昌伯,都不知被谁说动了,上书声援,怎叫其他人不犹疑?   寂静的朝堂上,终于有人迎着老皇帝的怒火,缓步向前。   是安王。   皇帝没有召他上前,可这不妨碍他径直往前走。   安王俯下身,一本一本拾起散落在地的奏折们,一旁的小太监乖觉地接过,整理好后放回了案前。   老皇帝的手在打颤,他得用一只手在袖底强握住另一只手才可以不抖得那么厉害。   他往下扫视了一眼。   他已经分不清朝中人与人面孔之间的区别了。   “平王呢?”老皇帝开口,尾音带有怒气的余韵。   安王勾唇,语气平和而诚恳:“他生病了。”   在皇帝开口说下一句话之前,他便补充道:“像父皇的其他儿子一样,生病了,病得很厉害。”   “天潢贵胄、龙子凤孙,也是会病的,”安王压低了声音,让他的话只有他自己和皇帝才能听见,“就像父皇,当年再如何威武,眼下也老了。”   旁边的小太监低眉顺眼得很安静,好像什么也听不见。   “你……你!”皇帝目眦欲裂,他想抬起手直指安王的面门,却发现他如今连这点的力气都不再有。   纵他能抬起手,亦撼动不了朝堂中这颗根深叶茂的大树了。   他昏花的瞳孔微微扩散,瞬息间,吐出一泡血来。   安王惊道:“父皇!父皇——来人,传太医,扶皇上回后殿!”   语气是实打实的关切,眼睛中却连演出来的情绪都懒怠有。   手忙脚乱中,今日的朝会散了。   安王嫌恶地擦拭着手指上沾染的污血,反手把锦帕丢开了。   为了这一天,他谋划了太久。   示敌以弱的小把戏,难为平王那个蠢货信以为真,就这么一头扎进了他精心设计的陷阱里。   也得亏他的好父皇喜欢玩这一套制衡的把戏,把自己的儿子玩得就剩这么点,他连对手都寥寥。   安王眼神一扫,旁边的宦官便心领神会地退下了。   那些掺了好东西的丹药,自不必留。   皇帝吐血,一病不起的消息传了出去。   不过,祖制终究是祖制,皇帝也还是皇帝,所有上书的人,包括陆怀海在内,均被留职查看,暂待不发。   只是,早已把病榻上老皇帝架空了的安王意愿很明显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偏袒,事情便到此为止。   同年四月,皇帝病危,无法主理朝政,主动禅位给安王。   新帝以雷霆手段重整混乱的朝堂,“严厉斥责”了一番胆敢僭越祖制的武将们,尤其是带头的陆怀海。   祖制是你说冒犯就能冒犯的吗?不像话!   新帝将他们尽数革职,然却不提人补他们的缺,只道让他们继续戴罪立功,更是复了陆怀海对于金华、台州以至福宁、南安等十余府的防务管辖权,把他一个人掰几半来用,罚他必须兢兢业业,整饬戎务。   与此同时,官办的市舶司仿照前朝,于淮扬先行设立,由巡抚直接照管提点。   被动封闭了九十多年的邕朝海域,终于出现了松动的迹象。   而至情至孝的新帝本人,正在太上皇床头侍奉汤药呢。   太上皇并没有病到失去意识,相反的,他很清醒。   道士们为保证丹药的效果,在里头加了五石散和朱砂。   他早已成瘾。   而他的好儿子十分孝顺,总记得要在汤药中给他添上一点。   分量把握得恰到好处,既让他无法戒除,又让他陷入在抓心挠肝的痛苦中。   一边灌药,新帝一边道:“父皇,您可得再坚持一段时间,不能太早登仙。”   他慢悠悠地说:“我的朋友,就快要成婚了,您若这个时候崩逝,岂不是要耽误人家?”   作者有话说:   虽然知道大家是来看谈恋爱的但还是短暂努力一下搞了搞事业(?)   苗苗:狗皇帝,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还有个小尾巴,搞完就美美大婚斯哈斯哈感谢在2022-06-22 01:07:31~2022-06-24 01:49: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煎蛋的蛋黄 5瓶;小看怡情、Demon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尘埃落定的那天, 谢苗儿没忍住,痛哭了一场。   这一世,他不再是天际匆匆划过的流星, 一闪即逝。   属于他的篇章, 会有更多辉煌的可能。   那样锥心刺骨的痛楚, 他也不会再经历。   困扰她多年的梦魇,终于在此刻烟消云散。   断了线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坠,谢苗儿一边哭一边抬手擦泪, 可哭着哭着, 她忽然又笑了起来。   夙愿得偿,应该高兴才是。   ——她不仅想让陆怀海活, 还想让皇帝死。   这个念头的强烈程度,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日俱增。   那样一个忠奸不分、残害忠良的人, 凭什么可以安安稳稳地手掌天下大权,想做什么做什么?   就因为他是皇帝吗?所以赏也是恩罚也是恩?   她甚至觉得,这个脑子和心眼一起坏掉的皇帝,连采纳陆怀海谏言的资格都没有。   迈出了开放第一步的皇帝,经过历史的检验,也是功绩一桩,她可不想后世再想起长平帝, 把他和明君等同!   谢苗儿觉得他不配。   一点也不配。   她把目光转向了安王。   反正已经在一条船上了,也无所谓捆绑更深。   其实对谢苗儿而言, 知道历史会走向何方, 并不是她敢做出这样冒险举动的原因。   微小的改变,就足以引起不知名的风暴。皇位之争的赢家最后到底会是谁, 她并不那么笃定。   但是她相信, 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历史中安王继位后, 改号宣乐,虽然为后人津津乐道的,是他那些混不吝的行径,但在轻浮浪荡的事迹外,没人会否认,他是一个中兴之主。   文治武功,他并无超然卓群之处,然他知人善任,擅用能臣,不忌讳权柄下放,和他的父皇完全是两个极端。   正因如此,谢苗儿才敢有那样冒险的举动,不担心日后惹来什么祸患。   她做了两件事情。   浙商行会打算送两个道士进宫,以讨好沉迷神仙术法的皇帝,她出重金,整件事便由她操办。   事实上谢苗儿也没有做什么,正常从知名的道观里挑人,只不过,“一不小心”让这俩道士知道了五石散的妙用。   再然后,她浅尝辄止地帮了安王几回,换来几个好用的人手,截获了丁彦的往来密信,再以此威胁他,帮忙牵了些线、搭了些桥。   朝堂之上,所谓党争和流氓地痞打群架也无甚区别,打群架比的是谁人手多、谁武器利,党争亦然,套了个唬人的皮,实际上,还是比谁党羽多、谁势力大。   谢苗儿使了一个偷换概念的小花招。她并没有让丁彦去做什么明确立场站边的事情,只不过是让他游说了一些人,一齐声援陆怀海那封谏言的奏疏。   至于他的行为落在其他朝臣眼里,是否等同于对安王的态度,就不受她影响了。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当赞同的声音足够大,那么反对便是一件值得斟酌的事情。   不过谢苗儿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充其量算小小的推波助澜而已。   这些年,虽然不常见面,但她和陆怀海始终保持书信联络。   可他不是轻易把情绪宣之于口的人,纵然思念也很难付诸纸上,军中生活枯燥乏味,也不像谢苗儿一样有大把琐事可以分享。   所以陆怀海予她的书信,有时候更像公文,会一板一眼地和她讲他的戎务,还有他做决定时思考的过程。   透过笔墨,谢苗儿对他的认识从未间断。   她能够察觉到,他的行事作风,已不似史书记载中那般过于刚硬,带着不管不顾的味道。   或许是因为世间在乎的人事多了许多,过刚易折,已经是离他很遥远的形容了。天时地利人和,他终于是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这一回,他本就不是孤立无援,在知他上书的当日,孟乘、邹若扬等与他同袍而战的故交,同样义无反顾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真正决定陆怀海命运走向的,是他自己。   谢苗儿想得入神,感慨良多,眼泪不知不觉已经干在了脸上。   她吸了吸气,重新去洗了把脸,又喊来月窗,为她好好地梳妆打扮。   属于她的分岔路口,也该来了。   谢苗儿难得如此郑重其事地要她为她妆扮,月窗闻言,打起精神来,拿着牛角梳为她通着头发,边梳边感叹:“您的头发生得可真好,又黑又亮。”   谢苗儿安静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其实她的头发不是这样的。   她一直生着病,心脉无力,连带头发也枯黄毛躁。   小姑娘爱漂亮,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于是,星牖花了很大力气,替她的小主人寻了很多法子来养她的头发,才终于让它乖顺许多。   可是谢苗儿人都恹恹无力,再如何将养,也没办养出太健康的头发丝儿。   月窗不知她的心事,她的手伸向妆奁,问道:“今儿用哪根簪子好?”   谢苗儿指尖轻抚过那支衔月的玉兔簪,月窗心领神会,拿起它,还道:“奴婢清晨听柏舟说,陆大人有要事要走动,不过应该午前会回来。”   她确实在等他。   谢苗儿轻垂眼睫,不说话,只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时值春日,她换上了衣橱中最鲜嫩的裙衫。   杏白的窄袖,淡粉的比甲,配上滚了三道绣边的百迭裙。   后院里种了一棵只开花不结果的杏树,谢苗儿在树下摆开了小桌,慢吞吞地沏着茶。   她已经遣人和门前的小厮说好了,等陆怀海回来,就叫他来这里找她。   微风徐来,吹散了天边的云彩,日光愈盛,把单薄的杏花瓣儿照得几近透明。   她粉云般的身影,几乎要和花树融为一体。   陆怀海走来时,映入他眼帘的就是这样的一副场景。   他不自觉放轻了脚步,朝她步步走近。   苦等的人来了,谢苗儿只矜持地抿唇笑笑,示意他坐下,为他斟茶。   茶满七分。   她甚少梳这样繁杂的髻,是以倒茶的时候,纤长的颈子显得有些僵硬。   陆怀海看出了她的盛装,问道:“今日可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平日在你面前总是太随意,”谢苗儿语调轻柔:“也想叫你瞧瞧,我打扮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几片杏花刚巧落下,谢苗儿有所察觉,微微偏头,正要抬手去拂,却被陆怀海起身抢先一步收入了掌心。   见谢苗儿愣愣地看着他,陆怀海轻笑,呼地一下吹走了掌中的杏花瓣,道:“以后有的是机会看,还贪这一眼两眼?”   他正说着,却见谢苗儿低下头,手也缩回了桌下。   她的肩膀微微耸动,紧接着,便将刚摘下的玉镯轻轻放在了桌上。   谢苗儿不自在地缩了缩,可是她还记得保持仪态,重新收起下巴,挺直了腰。   可眼睛却没有再看他了。   她说:“潜渊,我有话和你说。”   陆怀海盯着她交叠的手背,道:“你说。”   谢苗儿深吸一口气,十指紧扣着彼此,试图获取一点支撑。   “这只镯子,我见过的,”她说:“在九年前。”   闻言,陆怀海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他紧攥瓷杯,瞬间明了她想要说的是什么。   谢苗儿都做好了被他打断的准备,但他没有,只看着她,一言不发。   惶恐不可避免地萦绕在她心间。   平心而论,如果有人带着对她的全部了解,一点点走进不设防的她心中,等她知道真相,恐怕很难不介怀。   她害怕将一切说出口后,他会就此远离。   仿佛只要她不踏出这一步,什么事情就都不会发生。   可她的理智知道,他不该一直被她瞒在鼓里,他有权在知晓一切的情况下……做出选择。   所以,谢苗儿给自己设下了最后的界线。   等一切尘埃落定吧,她想。   她最初的愿望,不只是看着他渡过难关吗?   是她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越来越贪心的。   谢苗儿不敢再看他。   她垂下眼眸,无比清晰地将一切和盘托出。   一字一顿,事无巨细。   她害怕到指尖都在抖。   她怕自己被当成怪物,她怕自己的心意不纯洁。   她不敢想,陆怀海听了这些,会是什么表情。   不知说了多久。   面前汝窑的小茶杯里,落满了一层藕荷色的花瓣。   久久听不见陆怀海的回音,哪怕是质疑她发梦、或是斥责她的话都没有。   谢苗儿揪紧了自己衣角和袖摆,瑟瑟地抬起头来。   他目光宁静,难以从中读出任何情绪。   谢苗儿喃喃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就算对她已经无话可说,那关于他自己的部分,他都半点不震惊吗?   “有。”不知是不是受了她的谨慎感染,陆怀海的声音也放轻了。   是个人都会觉得她说的这些话太荒谬。   可偏偏这样荒谬的话,正好能将她这些年露出的端倪串联起一条完整的线。   原来这就是她保守多年的秘密。   原来就是这样的身世,让她不敢和他走到最后。   陆怀海单手支腮,深深望向她的眼睛:“我很高兴你能同我说这些。”   谢苗儿呆住了,眼瞳忽闪。   她没有料到,他居然还能说出“高兴”二字。   可是这句话,她怎么听怎么像临别赠言,总觉得他下一句就会是一棒子下来。   谢苗儿还是怕,从袖中探出一截指头,把玉镯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她说:“是我倚仗对你的了解,欺骗了你的感情,我们的相识本就不是建立在公平坦诚的基础上。所以,如果你不能……我……我是可以接受的。”   她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陆怀海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拾起那只玉镯,细细打量。   片刻后,他才道:“我从不信天命,不过眼下,我倒真有些信了。”   他的话在她心里转了几道弯,谢苗儿也没懂,她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得陆怀海继续道:“如此说来,我们理应是天作之合。”   说着,他朝她招招手,温声道:“苗苗,到我怀里来。”   简单的话语却有着再坚定不过的力量,谢苗儿一怔,腿脚已经不听使唤地朝他走了去。   意识到自己被抱坐在他腿上之后,谢苗儿眼圈忽然就红了。   这个时候,他轻抚她的脸颊,对她说,没关系。   ——你只知我死在了二十七岁那年,那从此以后的我,于我于你而言,都是陌生的。我们还有许多年,可以重新认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4 01:49:15~2022-06-25 02:28: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看怡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谢苗儿猜想了许多他的反应, 却唯独没有料到,会听到他会这样说。   他的生平起伏,她作为看客读来都泪满衣襟, 可他却好像并不在乎, 对此只字未提。   一开口, 便是在安抚她的感受。   属于他的温热鼻息,和时不时飘下的杏花雨一起拂落在她的颈侧,谢苗儿眼眶湿润, 却没有眼泪掉下来。   陆怀海捧起她的下颌, 指腹擦过她泛红的眼尾,道:“想哭就哭。”   她没有言说, 但他可以想见,她那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会是何等的无所依从。   谢苗儿仰起脸,大团大团的花影映在她澄净的眸子里,把她眼中浓烈的情绪遮掩了大半。   她的声音带着些微的哭腔,“不能哭,今天脸上搽粉了,会化掉。”   正在认真伤心的小姑娘,却因为施了粉黛这种原因倔强抬头不敢掉眼泪。   可爱得要命。   陆怀海轻声喟叹, 蜻蜓点水地亲了亲她的脸,旋即道:“你是想叫我心都化掉吗?”   感受到圈在她胳膊上的手越来越紧, 谢苗儿不自在地扭了扭, 她说:“我……你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   谢苗儿轻咬下唇,“我是因为你未来的成就, 才对你另眼相看。”   她才说完, 又开始咬嘴巴, 陆怀海伸出拇指,把可怜的唇瓣从她糯白的齿间救了下来。   他说得漫不经心:“你心悦的,是眼前人就够了。平心而论,我对于你说的那个人并没有什么真实的感受,尽管你说,我就是他,他即是我。”   谢苗儿眉心微蹙,以为他不相信,“并不是我发了癔症胡言乱语,我说的都是真的。”   陆怀海道:“想要凭空编出一个人的事迹,没那么容易,况且你的尾巴也早露了出来。”   说着,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腰末。   什么尾巴?谢苗儿把他的手打掉。   “朝夕相处的,只是我们而已,”陆怀海心平气和地补充:“我不会活在故纸堆里,你也是。”   谢苗儿恍然,她的视线终于敢落在他的脸上。   是在风霜刀剑磨砺出的鲜活面孔。   她终于没忍住,抬手抚上他的侧脸,指尖停在他的眉梢,缓缓摩挲。   陆怀海不闪不避,任她抚弄,点墨般的瞳仁微颤。   谢苗儿忽然很有狠狠吻住他的冲动。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就着这个姿势,谢苗儿闭上眼,微张着唇碰上他的。   她第一次在两人的唇舌交锋中,掌握如此彻底的主动。   她学着以往他的亲法,轻轻舔咬,原本停在他耳畔的指尖渐渐下移,从他的后颈起,嗳昧地一路延伸到他直挺挺的脊背。   草木葳蕤,枝繁叶茂,亲密的爱人在花树下交吻。   还没到燥热的天气,可结束这个似乎要绵延到地老天荒的亲吻时,谢苗儿的额上都沁出了薄汗。   她撑在他的肩头,鼓起勇气对他说:“你做好名正言顺的准备了吗?”   陆怀海垂下眼睫,重新为她戴上那只玉镯。   他说:“荣幸之至。”   谢苗儿低头,看着它傻笑了一会儿。   真好。   她没有注意,陆怀海再抬眼看她时,眼中翻涌的晦色。   听他重重叹气,似乎是想把她放下来,谢苗儿非但赖在他腿上不走,还缠着他说:“男人心海底针,才说呢,这就要把我给撂下。”   因为某些特殊原因,陆怀海终究还是把怀里的宝贝疙瘩挪开了。   谢苗儿不满:“腿都不给坐了。”   她越是开心,越喜欢撒娇,陆怀海已经把她的性子摸得透透的,见状,不动声色道:“我只是怕情难自禁罢。”   压在谢苗儿心头多年的大石已经没了,她沉浸在兴奋的余韵中,说出来的话尾音都是飘的:“什么情难自禁?”   陆怀海叹气:“你很快会懂的。”   谢苗儿没明白,她嘟囔道:“很快是多快?你老是说些我听不明白的话。”   “快了,等我们成婚……”陆怀海压低了喑哑的声音,道:“你会知道,什么叫情难自禁的。”   ——   被动赋闲的陆怀海心态非常平和。   如今的结局比他预想中要好太多。   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好也可以好好筹备与她的婚事。   然而朝堂风云转瞬突变,老皇帝转眼间变成了太上皇,大势所归的安王顺利继位。   重情重义的新帝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因言获罪的武将们,该放回哪放回哪去,让他们“戴罪立功”。   对于老朋友,新帝更是毫不吝啬,他安排给陆怀海的管辖范围,甚至还隐隐超过了之前他所统御的界限。   旨意到来的那天,传旨的宦官甚至还塞给陆怀海一封新帝的亲笔信。   信上是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不足挂齿。   陆怀海一向内敛,极少出现什么大的情绪波动,然而这一次,他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他啪地一下,把信反拍到了楠木桌上。   谢苗儿得知后来找他,闷笑着说:“认命吧,你就是劳碌命。”   陆怀海瞥她一眼,没说话。   他的眼神实在是有些幽怨,谢苗儿轻咳两声,走到他身边给他顺毛:“能者多劳嘛,难不成我还会插翅膀跑了不成?这段时间,我们都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   陆怀海抱着她,埋首在她颈间深吸一口气,道:“我等不及。”   可此生唯一的大事,纵然他等不及,也不愿轻率相待、草草了事。   他要给她最好的。   心上人心心念念要娶她,谢苗儿如何不欢喜?   她大大方方地朝他笑,“好事总是多磨。”   陆怀海攥她的手在手心,照她手背啄了一口,道:“陪我写一封信。”   谢苗儿“嗳”了一声,见他铺陈开宣纸,她便极其顺手地替他磨墨。   这样的配合让她感到很新奇。看他舞剑倒是多,他提笔、她磨墨,还是头一回。   陆怀海笔走龙蛇,言简意赅的回了新帝一句话——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宣乐元年,东南沿海的倭寇基本绝迹,冒出苗头的海盗亦被狠狠打击。距离百姓安居乐业,还有时日要走,然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正如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终会从熹微转向灿烂。   两人的婚期,就定在了这年的六月初六。   作者有话说:   终于!   感谢在2022-06-25 02:28:23~2022-06-26 02:0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有狐绥绥 6瓶;Demons、清阳晚照、小看怡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谢家的大姑娘实在是太争气, 因她,谢家的门庭也早改换一新。   前几天,她带着丫鬟回谢家老宅暂住。   本朝虽没有未婚夫妻在成亲前要避讳的说法, 可姑娘家发嫁总要从自己家出去, 她便回来了。   早些年她于更好的地方置办了宅子, 给谢爹当年留下的一双小儿女住。昔年的旧宅早没人了,但它是谢爹当年置办的,意义特殊, 所以谢苗儿并没有把它赁出去, 一直就这么尘封着。   过去这么些年,弟弟谢藤已经十五, 早去了书院读书。   而继母杜氏自知当年之事有愧,谢莹儿尚小些的时候, 谢苗儿这个长姐送去的银子她没有推拒,再往后,杜氏自己渐渐能够立起来之后,便没好意思再收。   谢苗儿做事只求问心无愧,既有这样一层血缘关系在,谢爹去世了,她也没觉得自己这样是吃亏, 该照顾的还是照顾。收不收与她无关。   然而让谢苗儿意想不到的是,初一那天, 她竟收到了杜氏托人送还的银两。   数额和她这些年送去的是能对上的。   谢苗儿微微一笑, 把银子随手丢到箱笼里给嫁妆铺底了。   月窗知晓此事后,不满道:“当年那杜氏害人不成, 您看在情面上还补贴着, 她把钱送回来是几个意思, 莫不是觉得这样就不亏欠了?”   谢苗儿摇头,纠正道:“我补贴的不是她,是小孩子。她送回来就送回来吧,我倒不觉得她是这个意思。”   婚期将近,谢苗儿对于这个话题没太有继续的兴趣,一心打理她的嫁妆们。   名为嫁妆,实则就是她的私产,陆怀海有心给她添,还被她困惑地拒绝了。   当时,小富婆谢苗儿对他说:“待你我成婚,你人都是我的了,何况俗物,这不是左手倒右手吗?”   这是钱的问题吗?陆怀海被她噎得一整天都没话讲。   谢苗儿还缠着他不依不饶,“对了,你的俸禄要好好打理呀,我和你说……”   原本是你侬我侬的推心置腹之举,就这么变成了生财有道小课堂。   皓月当空,谢苗儿整理着箱笼,想起前几日和陆怀海打闹的这一遭,嘴角就忍不住挂了笑。   可马上,她嘴角就耷拉下来了。   谢苗儿掰起指头,算和他有几日没见。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她感慨,从前一年到头都未必能见上两面的日子都能忍受,眼下倒好,习惯了腻在一起之后,居然连这样短暂的分离都觉得漫长。   六月初三,陆家遣人送来了红衫、霞帔,还有一只珠翠满盈的燕居冠。   这样的规格和形制实在是过分扎眼,纵使谢苗儿锦绣丛中长大,见多了好东西,也不免讶然。   她正想问问是什么情况,就听得来人恭谨道:“夫人且放心,这些并不逾矩,都是京中送来的,咱们大人是二品大员,您的封赏诰命也只等礼成了。”   冠口镶满了成色极好的珍珠宝石,再往上,另有点翠冠饰、金凤朝阳,若再多两条博鬓,和皇后的凤冠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谢苗儿想摸一摸,可珠翠多到她都不知从何下手好。   再想到这个沉甸甸的东西要在她脑袋上顶一天,她脖子忽然就痛了起来。   谢苗儿缩回手,一脸沉痛地叫月窗把它们收好。   月窗抱着它的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她问谢苗儿:“您真的不试一试吗?”   谢苗儿没忍住,在月窗的游说之下,试穿了这身意义不凡的礼服。   她脸上很是素净,并无妆饰,然而被华贵的衣装一衬,镜中的她已经足够恍若天人。   “沾了他的光呢。”谢苗儿嘀咕。   月窗替她捧着裙角,眼睛都看直了,她咽了咽口水,道:“哇——”   她过于直白的吹捧,把一向直率的谢苗儿都弄不好意思了,她轻轻扭了扭腰,看着镜中的自己。   不知叫他看见了,会是什么反应?谢苗儿想。   又过了两天,六月初五。   吉日近在咫尺,谢苗儿是一点也静不下心来了。   晓色西沉,天光日暮,她在院中焦虑地踱着步,冷不丁,一颗石子儿从天而降,精准打在她鞋尖前一点。   谢苗儿抬头,正巧看见陆怀海施施然从墙头跳下。   晚风拂过,衣袂飘飘,莫名给他添了些随性不羁的意味。   “本想看看你几时发现我,”陆怀海微微侧身,信手掸掉衣角上沾染的尘灰,“怕等到半夜,还是算了。”   谢苗儿一阵恍惚,回想起一些陈年旧事,直到他开口说话,才想起眼下是何年何月。   想到自己方才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打转的样子都被他瞧去了,谢苗儿赧然,埋怨道:“这有门不走的习惯,怎么还在?”   陆怀海轻笑道:“不早了,还不去歇息?”   谢苗儿老老实实回答:“我有些怕。”   “怕什么?”他不经意问道:“怕我会吃了你?”   谢苗儿诚恳发问:“你不会吗?”   陆怀海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她说的这句话和他的理解到底是不是同一个意思。   未果。   难得见他的表情如此困惑,谢苗儿吃吃地笑了,她说:“好啦,我这就回去休息,明儿还要早早地起来净面梳妆呢,你也回去吧。”   陆怀海应声,重重地抱她一抱,便走了。   他行色匆匆地来,似乎只是为了一个安定的拥抱。   谢苗儿没有揭穿他的心事,然而两人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为即将到来的人生大事而焦虑的,又何止她一个?   ——   初六那日,晨光熹微,没有云彩的天空通明澄澈,是个十足的好天。   一身绯色官服的陆怀海站定在镜前,抬手调整着头上的玉冠。   确认了自己从头到脚都无可挑剔之后,他深吸一口气,缓步走了出去。   院中,仆役们脸上都带着笑,各司其职地忙碌着。   苏氏更是早早起来了,见陆怀海出来,她好生打量了他几眼,才满意道:“不错,新郎官新郎官,还得是官服才穿得出气派。”   说完,她又叮嘱道:“一会儿你催妆时可不能着急,姑娘家总要矜持些的……对了,还没到吉时,往哪去呢?”   陆怀海道:“时候还早,我去查探有无错漏之处。”   苏氏哭笑不得:“你当是打仗呢。放心,有母亲把持,出不了错。”   安排了儿子两句,她便走开继续忙去了。   天色尚早,陆怀海看着院中随处可见的双喜和红绸,微微一怔。   今日,便是与她成亲的吉日?   美梦照进现实,杀伐果断的陆将军一时竟有些茫然。   这个时候,身后忽然有人轻声唤他:“哥哥。”   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陆宝珠从树后缓缓走向他。   再往前几年,她的神智便已经彻底清醒,找了厉害的大夫来看,说是她脑中的淤血差不多都散开了。   耽误了许多年,纵然陆宝珠恢复过来,她也并没有与年岁相匹的阅历,难嫁门当户对的好人家,苏氏也不舍得她,干脆就一直这么过着。   兄妹的感情早就停在了变故横生的当年,陆怀海不善言辞,面对几乎是陌生人的亲妹妹,也很难说主动去找她诉衷肠修补关系。   是以,他回来这段时间,兄妹俩很少接触。   可到底血脉相连,陆宝珠的面庞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稚气,陆怀海默了默,道:“宝珠。”   “嗳,”陆宝珠朝陆怀海生疏地福了福。   正要离开时,她忽然又回身笑道:“哥哥,那年的花灯,很好看。”   那年在延绥,灯市上人潮拥挤,花灯如昼,点亮了整片夜空。   陆宝珠永远都记得,她被贼人打晕之前,她那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的哥哥,是怎样挡在她身前,不要命似的保护着她。   心头的隐痛悄然化开,陆怀海神色温柔,道:“好。等来年,我和你嫂嫂再带你一起去。”   ——   谢家老宅。   沉寂许久的小巷热闹了起来,连屋里的谢苗儿都能听见街坊四邻的喧闹声。   她……就要嫁给陆怀海了?   谢苗儿眼神忽闪,任由喜娘在她的脸上妆点。   从天还未亮,一直打扮到太阳都升起了才算完,谢苗儿几乎都有些不敢认镜中的自己。   她下意识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在喜娘要为她戴上燕居冠前,忽然道:“先等等,我想先去给爹娘敬一支香。”   在邕朝的谢苗儿是孤女,父母双亡,当然没人对她的这句话感到疑问。   只有谢苗儿自己知道,她真正想敬的,是相隔百年时空的,她的父母。   她没有去神龛前,而是直接站在院中,朝北面恭恭敬敬地行了三遍礼。   如果他们得见她如今的样子,一定会为她高兴的。谢苗儿想。   倚在院门口,摩拳擦掌打算拦门的小郎君,正是已经长大了许多的谢藤,他咧嘴朝谢苗儿笑道:“姐,你放心吧,今日一定不叫他那么轻易进来。”   旁边被谢藤叫来帮忙的同窗笑他:“那可是威风凛凛的陆同知陆大人,杀得倭人片甲不留,一会儿你敢拦吗?”   “怎么不敢了,我都准备好了。”   “做个样子嘛,真拦住了,到时候,我怕你姐姐要先揍你咯!”   这个年纪的男孩儿活泼得不行,谢苗儿觉得门口简直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鸭子。   她扶了扶额,在月窗的搀扶下到堂屋里稍歇,静候佳音的到来。   没成想,这儿同样有一群鸭子。   “新娘子、新娘子来了!”   谢苗儿掩面。   这群人是什么原因来来着?   她几乎没有娘家人,继母杜氏也很自觉地没有出现来摆这个长辈的谱。   是以相熟的女人们纷纷自告奋勇来给她撑腰,诸如文英和其他夫人也就算了,姓陆的陆虹居然也加入了。   她理直气壮地说:“大哥他又不差一个堂妹,苗儿姐,今天,我就是你的娘家人了!”   玩闹归玩闹,谢苗儿心里还是很熨帖的。   吉时将近,蒙上盖头前,陆虹悄悄往她手心里塞了一块糖。   眼前的世界骤被笼上了一层红色,谢苗儿的心开始突突地往外跳。   分明耳朵还是耳朵,眼睛还是眼睛,五感却骤然间变得迟钝起来。   她已经听不清外面的锣鼓喧天,也分辨不出陆怀海是何时走到她跟前,将红绸的另一端递给她,牵她走向花轿。   “当心脚下。”他说。   如此盛大的十里红妆,引来的围观者众,更不必提这场喜事的主角是多么引人瞩目了。   有离得近的百姓听见了陆怀海的这句低喃,一时间,人群中充满了嗳昧的哄笑。   “真没看出来,陆将军原来这么会疼人。”   “哎哟,当真是比蜜糖还甜。”   谢苗儿无比庆幸还有盖头可以遮住她涨红的脸,她蹑着脚,钻进了轿中。   陆怀海就没那么好受了,他只好顶着所有人的目光,佯作无事地翻身上马。   迎亲只是漫漫婚仪的开端,在之后且还有的磨呢。   进门、下花车、拜天地、敬茶、结发礼、祭祖等,不一而足。   全副打扮的谢苗儿当然觉得很辛苦。   可是辛苦之余,她心里的雀跃更多。   昏礼成,她和他,便真的是这俗世中的一对平凡眷侣了。   行军打仗惯了的陆怀海倒没觉得累,然而他看起来八风不动,手上的红绸却都快被他攥破了。   繁文缛节终于结束,新娘子在女眷们的簇拥下去了新房,新郎官还需在前厅应付盈门的宾客。   昏礼昏礼,行进到此时,也确实已经日暮黄昏。   算着时辰差不多要开宴了,厅外忽然传来一阵错落的脚步声,陆怀海放眼望去,见来人是谁之后,颇有些无言以对。   ——该在京中的宣乐帝,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手拿卷轴,一身宦官打扮,趾高气昂地来了。   皇帝假扮成太监宣读自己的旨意,这算个什么事儿?   不止陆怀海看出来了,陆湃章昔年也是见过李成兰的。   儿子的狐朋狗友居然是天潢贵胄,还成了最后的赢家,如何不荒谬。   但是眼下这场面,实在是有过之无不及。   至于其他宾客,就算有看出来什么的,恐怕也是口不敢言。   宣乐帝假扮的宦官,把给陆怀海的加封和授谢苗儿二品诰命夫人的旨意堂而皇之地宣读出来,满脸的乐在其中。   陆怀海早已心不在焉,然而这位却是不得不敷衍的。   宣乐帝甚至主动朝他招了招手:“你不好奇我怎么来的?”   陆怀海一脸冷漠:“不好奇。”   宣乐帝一噎:“好吧,算了,就这么回事,反正你这辈子成亲我就来这么一次,算补偿耽误你这么久了。”   “多谢,”陆怀海眼皮抽了抽:“你也只会有这一次机会。”   “你说话还是一样气死人不偿命啊,”宣乐帝嘀咕着,也不害怕被别人把话听去:“当皇帝真累,也就这么点乐子了。”   见陆怀海显然没心思和他回忆并不峥嵘的往昔,宣乐帝长叹一声,重重拍了拍他的背,道:“去吧。”   陆怀海朝他抱了抱拳,旋即闪身离开。   脚后跟都舍不得沾地。   ——   新房中,谢苗儿端庄地坐在床沿,两手一丝不苟地交叠在膝前。   当然不是维持这样的姿势不累,只是她不知他何时会来,总想着要他看到她最体面的模样。   可她有点困了,在盖头里打个哈欠应该不会被注意到吧?   谢苗儿想着,幅度极小地抬起上颚,准备打一个优雅的呵欠。   一阵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登时收回下巴,把哈欠吞了回去。   谁料,脚步声居然在门外停住了。   谢苗儿有些困惑。   是她听错了吗?   不会的呀,这分明就是他的脚步声。   她实在好奇,于是悄悄抬起手,撩起盖头的一角,偏头,偷偷抬眼往外望去。   陆怀海匆匆走来,可当他走到了新房敞开的门前,刚要迈过门槛的腿忽然就顿住了。   他尚还没来得及分辨这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就见正坐在床沿的她,纤长手指掀起盖头的一角,露出娇艳欲滴的唇,还有小半张堆云砌雪似的面颊。   紧接着,一双翦水秋瞳,就这么含情脉脉地望了过来。   见是他,谢苗儿慌忙把盖头放下,可没待她调整好,男人便已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她身前。   他似乎一刻也等不及了,就这么挑起了隔绝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   谢苗儿垂眸浅笑,露出颊边淡淡的一点梨涡,轻声唤他:“夫君。”   陆怀海呼吸一滞。   还好,他的意识还在,尚还记得将她揽入怀中。   谢苗儿极为满足地搂紧他的腰,埋首在他颈间,“夫君——”   “只会说这两个字了?”陆怀海替她拿下了沉甸甸的燕居冠,顺势吻了吻她如玉般莹润的额头。   “夫君夫君夫君……”   似乎只要叫了第一声,后面的再出口就再顺理成章不过了。   陆怀海深邃的瞳孔微缩,怕吓着她,声音却是轻柔的:“乖,我们还未合卺。”   谢苗儿松开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端庄大方大概连一息也没维持到,她红了脸,任陆怀海牵起她的指尖坐到桌前。   一应昏礼用具都是精挑细选的,连酒壶上的纹样都是交颈鸳鸯。   斟酒的声响在宁静的新房中显得格外突兀,谢苗儿端起酒杯,却见陆怀海提着茶壶,给他自己倒了杯茶。   “答允过你,不再喝酒。”   谢苗儿嗅了嗅,问道:“一滴也没喝,他们能放过你?”   陆怀海看着她,目光灼灼:“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当然要清醒地面对。”   任何的言语回应,在这个时候都是多余的,谢苗儿缓慢地眨了眨眼,只庄而重之地朝他伸出酒杯。   陆怀海心领神会。   夫妻合卺,已结永好。   “应当不算破戒。”陆怀海忽然没头没尾道。   谢苗儿没反应过来,下一瞬,他便就着这个姿势,擒住了她还沾着酒液的唇。   她还是第一次喝酒,被他亲得昏昏沉沉的时候,谢苗儿想,她到底有没有醉呢?   不知何时起,她已经被他打横抱上了床,霞帔、红衫、连带他的绯色官袍和长靴,早不知纠缠到哪里去了。   层层叠叠的帐幔如云堆积涌下,与世隔绝的四方天地里,只剩他们两人。   谢苗儿被拥在锦褥和他的怀中动弹不得,陆怀海俯身撑在她的面前,居高临下的姿势,正好叫她在他眼中瞧见了自己的倒影。   谢苗儿下唇微颤,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像触碰湖面一般,尝试去碰他的眼睫。   静静等她动作完了,陆怀海才垂眸,伸手去扯自己的衣领。   谢苗儿慌忙别开眼,却又忍不住偷偷斜眼去瞧。   陆怀海当然看得出她的小心思,三下五除二地把自己的上衣除净了,遒劲有力的肩颈就这么不容分说地出现在她眼前。   他的身躯高大,几乎可以完全将她包裹在怀里,避无可避的谢苗儿心里发毛,小声说:“你……”   陆怀海还保持着正人君子的模样,说道:“把手伸出来。”   他捉起谢苗儿的手往自己的心口贴,循循善诱:“你摸一摸,看看有何不妥。”   谢苗儿觉得不对劲,分明是轻佻的话,可是他为什么语气这么像生了病找她这个郎中来问诊?   她狐疑地把手心贴在他的胸膛,问他:“怎么了?”   她怎知有哪里不妥?   陆怀海正色道:“你摸,它跳得很快。”   发现是哄她摸他之后,谢苗儿恼了,抬腿就要蹬他。   吃她胡乱一踢之后,陆怀海居然笑得更厉害了,整个人几乎都伏在了她身上。   他在她耳边说:“苗苗,你光顾着踢我,怎么手却忘了收回去?”   谢苗儿蓦地一抖,这才发现,他早没捏着她的手腕,可她的手心却还留恋似的抵在他的胸膛。   “我……我……”谢苗儿下意识想给自己找补,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索性不解释了,理直气壮地再揩一把:“怎么了?我摸我的夫君,天经地义的事情!”   陆怀海止住笑,支起上半身,刚想问那是不是反过来也可以时,整个人突然滞住了。   谢苗儿发现了他的异样,紧接着,便见他的表情转为了无奈。   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发现是哪里不对劲。   她,流鼻血了。   陆怀海艰难忍笑,从她身上翻身下来,扶她坐起,闲闲披起中衣,拿了巾帕、叫来热水给她。   谢苗儿又羞又委屈,她缩在床头,哼哼唧唧。   她怎么这么不争气!不就是……不就是……   鼻血是止住了,可眼看谢苗儿要把自己缩成一朵小蘑菇,陆怀海就把她揽回了怀里。   谢苗儿放弃挣扎,彻底沮丧,“你想笑就笑吧,是我太破坏气氛了。”   他亲了亲她的耳垂,道:“你在我怀中,何时会没有气氛?”   说完这句,陆怀海重新抱她仰入榻中,又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道:“不过,苗苗可得补偿于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才多久,就喊人要了热水,怕是于你夫君声名有碍。”   谢苗儿茫然地看着他,没明白热水同名声之间有什么关系。   陆怀海也没有再解释,这回,他没再解自己的衣带,只捏着她的小手,去探她自己的。   皎皎如月,一掬入怀。   实在是让人心折。   他凑在她的耳边。   “看来要苗苗摸我,还是太强人所难了些。”   谢苗儿的声音可怜巴巴:“夫君……”   可惜的是,这个时候,这样的嗓音绝对起不了她想要的作用的。   她与陆怀海黑沉沉的眸子对视片刻,瞬间更绝望了。   分明动了情,可他的眼中,却还是一派清明。   夙愿得偿的夜里,他很有耐心。   ……   谢苗儿被他严丝合缝地圈在怀中。   陆怀海正贴在她背后,温热的吐息存留在她颈侧,带起一阵麻痒。   眼看男人还有把她继续往下摁的意思,谢苗儿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地呜咽。   感知到她的情绪,陆怀海轻抚她的背脊,道:“只是抱抱你。”   “骗子!”谢苗儿眼泪汪汪地咬他胳膊。   再信他的话,她就是大傻瓜!   欺负狠了,不好哄了,陆怀海叹气,调整姿势起身,把她直接打横抱了起来。   骤然被抱离软乎乎的被衾,谢苗儿大惊,手指紧张地扒住他的肩,“你做什么?”   “洗个澡,该睡了。”陆怀海眼神随意往床下一扫,拾起他那件绯色官袍,把她草率地裹了一裹。   更要命了。   属于他的气息这下更是无孔不入地将她包裹。   想到自己就这么蹭在他的官袍上,谢苗儿脸就烧得慌。   浴房不远,往后几步就到,见陆怀海正目不斜视地看着她,谢苗儿做贼心虚地给自己找好了脸红的原因:“里面好热。”   陆怀海似笑非笑地重复她的话:“嗯,里面好热。”   说罢,他便收回了目光,十分正直地去了屏风后洗他自己去了。   谢苗儿是被他抱来的,压根就没穿鞋袜,只好泡在桶里,等他再把她抱回去。   离开了那危险的小天地,她的胆子又回来了一点,窝在他怀里、裹着他的袍子时也敢作势推他了:“你好慢,我都要泡皴了。”   陆怀海低头,见她照样十指纤纤,便知她是故意找茬。   不过,他占了便宜,总是要叫她在嘴上再占回来的。   否则么,也不利于夫妻身心健康。   谢苗儿脑袋倚在他肩上,把先前没打完的那个哈欠补了回来:“好困,你怎么都不会累的?”   陆怀海不动声色道:“习武之人,这点底气还是有的。”   谢苗儿没再说话,彻底软软地倚在他怀里,眼皮直耷拉。   要点到天明的红烛无声摇曳,嗳昧的暖光下,陆怀海把已经闭上眼睛的谢苗儿轻轻放在床上。   哪曾想,她睡着之后更乖了,手还圈在他脖子上不放,陆怀海也只好保持这个姿势,和她面对着侧躺下。   他收紧臂弯,彻彻底底地拥她入怀。   谢苗儿其实是装睡逃避,见他没有再动作的打算,似乎睡熟了,才悄悄睁开眼。   她伸出手,抵在他左肩下方肋骨的位置。   这里,没有那一道痛逾百年的贯穿伤。   谢苗儿眼睫轻颤,忽然就落下两滴泪来。   多好啊。   病骨支离、被断言活不过十五的她,在他乡获得了新生;   而他呢?   同样是二十七岁,他曾含冤入狱、忠勇而亡;   现在,却是新婚燕尔,洞房花烛——   作者有话说:   或许这就是穿越重生的意义吧~   大婚啦~发喜糖~   番外先写这辈子的甜甜,再写前面提到的平行世界里战损将军x病弱美人。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写番外呜呜呜,不过最近熬大夜快猝死了,让我缓缓,缓缓就接着写!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