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从酋长到球长》 第一章 母系氏族部落 陈健的穿越是和别人不同的:虽然都是穿越到古代,可他的身上却只披着半张兽皮,不远处还有一柄石斧。 纯天然手工豹纹内衣下露出了毛茸茸的大腿。 吐了口唾沫,搓掉大腿上的灰渍,显出淡黄色的皮肤,这才让他多少安心。 至少自己还是黄种人。 头脑里一个声音不断地提醒着陈健: “生存下来,并且带领一支文明和种族延续下来。死后盖棺定论,以对社会变革造成的影响,以及对种族延续的贡献,获得积分。” “积分只影响下一次重生时你爹的身份,再无他用。” “地理环境和动植物分布变更。任何大陆都需要探索。” “积分过低将被抹杀,试图自杀将被抹杀,文化传承中断将被抹杀,族群灭亡将被抹杀,沦为异族统治将被抹杀。” 回响了几次后,头脑中的声音逐渐变得虚弱,随后消失不见。 他试着卷动着舌头,用喉咙发出了一个声音。先确定了自己能够说话,这才放心。 至少比起那些没办法发出声音而灭绝的原始人类,自己的部族还算是幸运的。 语言是文明延续的基础之一,除此之外自己有手有脚,只要不做些赤手搏虎只身猎罴之类的行为,总可以生存下去。 回忆了一下这个部落,现在一共有七十多个人,女性占了一大半。 男性较少,是因为男性需要狩猎,受伤的机会增多,而在这个连巫医都没出现的年代,受伤基本等于死亡。 部落里最长寿的老祖母,年纪应该在四十岁左右,如今是这个部落的领袖。 陈健估算自己的年龄应该在十四岁左右,对于原始人而言,自己已经成熟。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便宜老爹是谁。 部落里是严禁族内通婚的,所以每隔几年就会和其余的部落进行野外的交合,女性会回到自己的部落,生出的孩子就是这个部落的人。 爹是谁? 这个充满哲学意味的问题,需要等到部落开始进行原始农业家庭产生之后,才能确定。 对于部族来说,繁衍就是最大的生存保证。 或许存在着群内通婚的原始人群,但陈健认为那些族群八成已经都灭绝了。 这就是自然选择的残酷,不是因为人天生就知道族内通婚的坏处,而是不知道那样做坏处的都成为了历史的尘埃。 确定了自己的身份后,陈健用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牙齿,很幸运,自己的牙齿很不错,没有龋齿。 这个时代,龋齿、坏牙,基本上可以决定寿命不可能超过三十岁。 也或许是因为瘦弱的、不健康的族人都已经死掉了,剩下的这些人都很健壮。 部族已经会用简单的石器,会用火,有了原始的语言,夹杂着很多的颤音和小舌音,可以交流但是词汇并不丰富——不能指望着原始人创造出诸如飞机电脑之类的词语来。 文字还未出现,用的是结绳记事;不会用渔网、不会养殖驯化家畜家禽、连刀耕火种都未曾达到。 有简单的石器,武器是公有的。部落的人不得不无私互助,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族群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老祖母拥有食物的分配权,除此之外一切大事都由部落男女共同商议。 当然,事实上这个老祖母是陈健的外祖母,也就是姥姥。 部落里男性不是他的表哥表弟,就是舅舅,要么就是关系稍远一些的表舅。 姨表妹也不少,母亲是老祖母的女儿之一,自己还有好几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弟弟。 这就是陈健现在所处的环境,一个依靠母系血缘结合在一起的小部落。 周围百里之外还有几个小部落,自己这个身体的父系遗传应该就是源于那几个部落中的一个。 现在情况已经确定下来,既然无法改变这一切,也就只能安心地生存下去。 不远处的火堆上已经传来阵阵的肉香,白天他跟着部落的男人第一次出去狩猎,收获了一只鹿,四条鱼,从豹子的嘴里抢走了半片野山羊。 表姐妹姨妈们则采集了不少的野菜,块茎,榆树钱儿,以及三十多个鸟蛋。 作为部落里的青壮年,陈健分到了一块肉,一把榆树钱儿。鸟蛋之类的东西要么是给部落里牙齿有问题的人,要么是小孩。 大家狼吞虎咽地吃着晚餐,没有盐味的羊肉实在让陈健这个现代人难以下咽,尤其是野山羊身上浓重的腥臊味。 可是肚子传来咕咕的叫声,也只好闭着眼睛享用来到原始部落的第一顿晚餐。 其余的亲戚们倒是吃的津津有味,甚至还用石头砸碎了腿骨,吸食里面的骨髓。 自己的母亲正在喂养一个不大的小妹妹,还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妹妹正在母亲身边玩耍,陈健记得这个妹妹的名字就叫榆钱儿——这个时代没有钱这个概念,但榆树钱儿这种东西可不是钱出现后榆树才接的。 以物做名,姓氏还未出现,自己的名字倒是巧合,也叫健,一个单音节的词,包括了很多的意思,大抵是健康健壮的野兽之类。 众人的咀嚼声中,传来一个声音。 “骨头留下,做针。” 老祖母用一种古怪的语调说了一句,这是陈健听到的第一句话,自己能够听得懂,但和后世的语言并不一样。 那几个敲骨头的将细长的骨头收拾好,放在了一堆树叶里,那是部落的共有财产。 晚饭后人们聚在一起烤火,几个年轻人则在用石头打磨一些小玩意儿,作为个人的挂饰,这是最早的私有财产,也是最早的精神生活。 陈健和一个叫狼皮的表哥被安排晚上守夜,保证洞口的篝火不会熄灭,用来恐吓那些大型的食肉动物。 看看身上的纯天然豹纹内衣,陈健觉得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来实在是太难了。 现实是残酷的。 看了看对方在洞穴里的石矛,石刀,陈健发现这个部落还没有发明弓箭。 在成功之前,任何没有尝试过的提议都会被众人否决——部落不可能用饿一天肚子的危险,去听从陈健的意见制造什么弓箭。 况且他的年龄太小,说出的话也没有人会听。 “看来只能靠自己了……” 想到这,走到了母亲的旁边,蹲下身子示好地摸了一下母亲怀中的同母异父小妹妹,女孩睁着乌丢丢的大眼睛看着他。 “妈妈,给我打磨个兽牙……” 陈健用手比划着,用匮乏的词语说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箭头这个词。 母亲点点头,和老祖母说了几句,她以为儿子是想要一个挂坠。 于是从那堆骨头里找出一枚食肉动物的犬齿,听了儿子的解释,似乎要磨得很尖锐。 陈健从石器中找出了一把石刀,跟众人说了一声,就离开了洞穴。 现在天还没有完全黑,走出洞穴,那种原始的清新空气让人陶醉,绝无污染,只是不知道会有多少小清新愿意居住在这里。 洞穴在一处山的顶部,位置很好,可以看清楚远处的山林。晚霞在天边垂着,红彤彤的,如血如火。 偶尔会听到一些野兽的吼叫,在山林中回荡,惊起几只飞鸟。 几条落单的狼在洞穴附近游荡,看到陈健后并没有露出什么敌意,相反还摇着尾巴示好,偶尔低声地叫着。 看到陈健出了洞穴,这几头狼虽然示好却不敢靠近,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记忆中部落的人对洞口的这几条狼也没有太大的敌意,至少不害怕。 实际上这已经不能被称为狼了,应该就是原始的狗,还没有被驯化,但是却和人形成了一种依附共生的关系。 有时候部落的吃的多了,可能会扔掉一些*的,而动物的内脏往往也不会食用,除非食物极度匮乏,因为老祖母用传承下来的经验告诉族人吃那些东西可能会得病。 有了唾手可得的食物,一些比较聪明的狼就懒得自己去打猎,虽然对人还抱有戒惧,但却不会主动去攻击部落的人。 它们的近亲并不聪明,既不肯如它们一般给人当狗,又不会卖萌翻滚,最终也只能沦落的种群稀薄荒野绝迹。 这几头狼会在野兽袭来的时候预警,互相依存之下,部落里的人对这几头狼也并不害怕。 看着这些野性未驯的狼,听着山林中野兽的狂啸,看着山下那几个人也抱不过来的巨大松树,由不得感慨万千。 这是个蛮荒的时代。感受到这个时代人类的渺小,心中自然生出了想要征服自然的无尽豪情。 第二章 不想绿怎么办 站在洞口嗅了嗅空气中的泥土味儿,回忆了一下自己之前的生活,确定了一件事:这里四季分明,这是一个好现象。 头脑里那个已经消失的声音告诉自己,地理环境和动植物分布已经变更,所以首先要确定自己所处的大致纬度。 别的不说,若是在热带,那基本上就可以早死早超生了。 热带的各种流行病太多,对原始部落是个致命的打击。 四季分明的地域,一则是不容易出现热带病,再者因为冬天的存在,导致细菌放寒假,地面可以堆积出腐殖层,热带就完全没可能堆积出腐殖层,固定农业也就是只能是个幻想。 “大约这相当于原始时代的中原吧?只是大陆的地形已经改变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总之,先让部落发展起来,几百年后或许能对地理水文才能有个直观的印象。而且一定要在自己死前让这个部落发展起来,否则下辈子鬼知道会投胎成什么身份,万一积分不够,混成殉葬的奴隶……” 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首先要先把弓箭做出来。有了足够的食物,才有资格扩大部落。吃饱了,才能让部落里的人琢磨哲学、宗教、发明、文字之类的东西。 生存,永远是第一需求。 他不敢离开洞穴太远,在洞穴附近找到了一棵手腕粗细的榆树,很直。 想要制作弓箭,最好的树木是红豆杉。据说红豆杉的木心和外圈的纤维弹性不同,是一种天然的复合材料,可如今也没那么多讲究了。 榆树、桑树之类也可以,最简单的一体长弓,用最原始的工具也能制作。 “就是它了。” 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地敲击着树的根部,自己的力气比前世要大得多,手指也算是灵活,很快就砍出了个缺口。 树木倒地,截取了将近一人高的一截,用石刀将树皮剥开,又准备了一些松软的乔木树皮。 准备完这些材料,天已经黑了。 洞穴里有人大声地吼叫着自己的名字,陈健赶紧扯着嗓子回应,拖着树木回到了洞穴。 确定了人都已经回来后,老祖母将部落里所有的成年人都叫在一起。 陈健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部落民主会议,因为他刚刚成年,在部落大事中有了自己的发言权。 “马上就要到果子开花的时候了,咱们又有几个女人长大了,还有几个孩子已经不需要吃奶了,是时候去找别的部落了。这样孩子出生的时候,正好是雪融化的时候。” 老祖母用多年的经验说出了意见,这是部落壮大的机会和方法。 部落的孩子一般都是选择在融雪时出生,可能老祖母并不知道原因,只是根据经验。 陈健猜测可能是因为冬末春初的时候生产,病菌比较少,可以降低婴儿的死亡率。 这就是老祖母的作用,传承数百年传承下来的智慧。 这时候人们不知其所以然,但长久和自然抗争已经让人们知其然了。 此次活动男人女人都要去,女人固然可以给部落带来新的人口,男人也需要作为交换给别的部落留下种子。 会议没有别的意见,老祖母告诉众人,这几天要尽量准备多的食物,因为别的部落离这里很远。 陈健看看自己身边的表妹们,一个个脏兮兮的,想来别的部落的女人也都差不多。 自己已经脱离了动物性,那种为了繁衍而交配的事情暂时还是难以接受。再说了,就算接受了,到时候自己找的妹子是不可能跟自己来部落的,几年后自己的头上肯定要绿啊! 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前,这种婚姻习俗能够保证不会近亲结婚,因为小孩子需要哺乳,而父亲显然没有这个功能,小孩子也只能跟随母亲,可能会和舅舅更亲近些。 现在是母系社会,不是母权社会,女人和男人拥有同样的议事权而已。 女人和男人,在这个时代就像是收税和罚款一样。 税收是稳定的,可能不多,但采集野果、种子、鸟蛋、根茎之类的东西,至少能保证部落的生存。 罚款是不稳定的,可能有时候数目惊人,有时候毛都没有。打猎这种事在弓箭出现之前,实在太靠运气,而且要面临危险。 没有男性独立养家的能力,就想建立男权社会,那就纯属做梦。 随着社会的发展,当男人可以独自耕种土地的时候,女人会变成男人的附庸。在那之后,女人想要获得和现在一样的能够说话的权利,只怕要等很久。 等到女人可以在纺织厂等劳动密集产业赚钱的时候,等到男人都被抓着去填战壕,被机枪打碎炮弹撕裂的时候,才是女人重新成为人的时候。 女人经历了从人,到可交配的物,再重新到人的转换。这个改变是用千年后闷热工厂的血汗换来的,而不是什么人性良心悲悯之类。 世界的一切,揉碎了掰开了看,其实都是赤棵裸的利益,却又总陷入可悲的循环。 如今这个年代,想带着妹子出去单过,拥有私有财产?可以,拿上你的小石斧去单过吧,至于能活多久全靠你的运气。就算熬过去了,有了孩子怎么办?你一个人靠着石斧能保证妻子和哺乳期儿女的生存吗?当你生病的时候,你的妻子能够独自一人照看孩子同时捕猎养活你吗?如果不能,那就只能乖乖在部落蹲着,遵守时代的规则。 要想不戴绿,就得发展生产力。 至于说没有香喷喷的妹子,那倒不是问题,可以萝莉养成嘛。没有妹子自己造,反正不是浑身黑毛的猩猩,而是体毛已经退化的差不多的人。 想清楚了这一切,念头算是通达了。 当别人都睡去后,他和“狼皮”表哥一起守夜。 狼皮是自己姨妈的儿子,部落的词汇屈指可数,想给人起名字只能用这些奇怪的名字。 在往篝火里添加了不少的木料后,陈健将那截榆木用石刀破开,露出里面坚韧的木芯,尽量刮的平整。 狼皮奇怪地看着陈健,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我先睡,你到那颗星星走到洞口的时候叫我起来。” 狼皮指了指远处天边的一颗很亮的星星,陈健认不出那是什么星,至少在前世的记忆中没有印象。 很快,狼皮就在篝火旁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陈健用石头打磨着这节树干,并不完美,但已经有了一点雏形。 在木头的两侧用石刀割出了一个缺口,搓了一截树皮纤维当成弓弦,用右膝盖当成杠杆支点,将弓身夹在两腿之间,左脚脚踝勾住弓身一册,用力弯成月牙的形状,挂上了弓弦。 将几根细长的树枝剥去外皮,在洞穴里找了几根装饰用的山鸡尾羽,用木纤维绑在了一端,当成箭支的尾羽。 另一端在火里烧了一会,碳化后在地上很容易就摩出了尖头。 试着拉了一下简易的弓,很沉,弹性一般,用不了多久就会失去弹力或者碎裂。 想要长时间使用,必须要困弓,保持不同的弯度持续很久,用油浸泡。 不过只是凑合的话,应该能用几天,现在是要饭花子,就别嫌饭馊了。 洞穴外,不时传来猫头鹰的叫声,但大约是因为这堆篝火的原因,并没有凶猛的野兽敢靠近。 将简易的长弓收好,往火堆里添了一些木柴,终于等到了星星升到洞口,叫醒了狼皮,就在火堆旁睡着了。 明天,还有一场狩猎在等着他。 第三章 黑眼圈的图腾 太阳升起的时候,森林中的潮气化为浓浓的白雾,将森林笼罩在一片奶白色中,晨风吹不散这雾却唤醒了无数飞鸟。 陈健睡了一夜的石板,硌的难受,被那个叫榆钱儿的妹妹叫醒。 幸好篝火将石头烤的温暖,否则自己还真承受不住。 原始社会不用洗脸洗手,很节省时间,但是厕所还是要上的。 那几头狼在上厕所的人附近转悠,也不知道它们对食物的定义是否已经和祖先大不相同了。 纸是没有的,土坷垃一时接受不了,好在是春天,有树叶。 洞穴里,老祖母已经分配好了今天的食物。成年男性每人分到了一大块的羊肉,女人们则吃了一些块茎。 吃过之后,二十多个成年男子便拿着石斧石矛之类的工具准备去狩猎,女人们也要准备今天的采集。 一切都是为了生存,这是人类征服自然的原动力。 表哥狼皮说前几天在远处的河边看到了一大群鹿,今天的目标就是去狩猎那群鹿。 老祖母在这些人出发之前,用柴堆里的灰烬给每个人身上都洒了一点,或许这是一种原始的祈祷。 母亲则将打磨好的野兽牙齿用树皮拴好,挂在了陈健的脖子上,嘱咐他要小心野兽之类。 这些人都是血缘亲族,但是也快达到了部落所能容纳的极限。如果人口继续膨胀下去,而又没有新的获取食物的方法出现,很快这个部落就需要将人口分开。 陈健背着自己制造的简易长弓,带上了那几支羽箭,跟着这群表哥舅舅们离开了洞穴。 空气中弥漫着*的树叶的味道,混合着松脂的香味,有些醉人。啄木鸟在叮叮当当地敲着树木,杜鹃在那学着杨过喊着姑姑,偶尔惊起几只野兔一闪而过。 山下就是一片开阔的丘陵草地,半人高的野草顽强地生长着,一条简单的小路已经被踩出来。 表哥狼皮盯着陈健背上的弓,终于忍不住问道:“健,你手里是什么?” 一群表哥和舅舅纷纷回头,也想知道他手里的东西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如果说是一种幸运符,似乎有些太大了。 陈健解释了一番,但是没人听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因为没有弓、箭这个词语,因此很多话解释不清。 众人的交谈声引起了草丛的震动,远处两只肥大的怪鸟咕咕地叫着,扇动着翅膀。 陈健朝着众人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悄悄走到了荒草中。 那两只肥大的怪鸟,看到陈健后并不太害怕,只是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慢慢地挪动。 陈健知道原来的位置肯定有个鸟巢,这些在地面上生蛋的鸟,看到敌人出现后不会立刻逃走,而是会选择将敌人引开,用来保护鸟窝中的雏鸟,这是一种繁衍本能。 看着眼前的那两只怪鸟,陈健完全迷糊了。 “我现在到底是在什么位置?” 这种鸟肯定不是鸡,比鸡要臃肿,也更大一些,翅膀退化,跑动起来却很快,还会发出哆哆的叫声。 表哥和舅舅们看着陈健,发出了嘻嘻哈哈的笑声。这种鸟并不好捕捉,一旦奔跑起来很难追上。一般女人都会赶走它们在附近的草堆里寻找鸟蛋,想要抓住它可很不容易。 “这是健第一次狩猎,他会明白狩猎不简单的。” 大舅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却没有阻止一个刚刚成年的猎手的好奇心,相反在等着看陈健懊恼的神情,这是任何一个部落猎手都要经历的成长,明白捕猎要靠大家才行。 只是陈健的动作却和这些亲戚们想的不一样,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到距离那只肥鸟十米远的地方。 这个距离对于没有见过弓箭的肥鸟来说还是安全距离,于是为了保护远处草丛中的鸟雏,不断抖动着退化的翅膀挑衅着,再走近一点这鸟就会逃走。 “去死吧,两只烤鸡!” 陈健嘿嘿笑着,因为简易的羽箭没有弦槽,只好用拇指勾开弓弦虎口夹住羽箭,搭在了右侧,快速地松开手指。 嗡…… 简易的木箭飞跃了十米的距离,直接射中了一只肥鸟。肥鸟惨叫了几声,扑棱着翅膀倒在了地上。 另一只撒腿就跑,果然颇有几分草上飞的气势,人在短时间是追不上的。 “吼……” 后面的亲戚们发出了惊奇的叫声,这完全超出的他们的想象力,一把像月亮一样的弯木头,竟然可以让树枝飞出去射中很难捕捉的肥鸟? 人们立刻围过来,表哥狼皮颤抖地触摸了一下简陋的长弓,只摸了一下,就像触电一般赶紧收回,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可能是害怕触怒了里面的神灵,木箭也会刺到自己的心里,让自己和那只肥鸟有一样的命运。 一个舅舅跑过去,拾起了那只大肥鸟,高高地举起来,却小心地不去触碰上面的羽箭。 这是今天狩猎的第一个收获,总是个好兆头。 “健!” “健!” 匮乏的语言,也只能呼唤他的名字诉说着心中的高兴。不管怎么说,部落里又多出了一个可以单独狩猎的猎手。 人们将陈健围在其中,询问着这让他们惊奇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弓!箭!” 陈健举起了手中的武器,用后世的叫法命名,说的字正腔圆,人群用发惯了颤音的舌头连着喊了好几声,总算才发对了音。 狼皮指着弓箭询问这是怎么回事,陈健便用最适合这个蛮荒时代的风格给出了解释。 “在梦中,有个声音告诉了自己,这样可以捕捉猎物。” “谁告诉你的?” 人们很好奇这一点,此时他们对于神灵之类的存在并不理解,只是潜意识地觉得有种超越自然的力量,但还没有创造出原始的宗教。 陈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琢磨了一下。如果将来部落扩大了,今天自己说的这句话一定会意义非凡。 于是,他形容道:“在梦中,那个东西很像熊,但是身上是黑色和白色的,吃一种长长的树枝。在梦中教给他如何制作弓箭,醒来后就消失了……” “黑色白色?吃树枝的熊?” 众人都很奇怪,他们可是完全没有见过这种东西的,他们见到的熊大多是灰色的或者棕色的。 虽然没见过,可是看看那只被射死的肥鸟,这群人还是立刻对这种熊产生了莫名的崇拜。 这可是赐给他们部落的礼物啊,一定是部落的先祖或者什么神灵在死后变成了那种熊,祖先在护佑着部落。 看着众人一本正经近乎虔诚的讨论,陈健心里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如果自己的部落真的扩大了,将来自己部落的图腾八成就是熊猫了。 这东西绘制起来很简单,一块木炭,一块白色的树皮就行,绝对栩栩如生。 只是…… 万一将来遇到了鹿角、蛇身、鱼鳞、鸟爪的部落联盟,自己的部落也融合进去,真的形成了一个有自己文化的族群,那么到时候部落的图腾怎么加上去? 头上顶俩黑眼圈的龙?还是鳞片是黑白交织的圆滚滚会卖萌的龙? 第四章 追猎 在原始的祈祷之后,有人用树枝将那只肥鸟栓在了身上背着。 陈健则在四周的草丛中寻找着鸟窝,终于在一处隐秘的地方发现了几只小鸟雏,正张着大嘴吱吱地叫着。 顺手抓了一只小蚂蚱,撕开后啵啵地叫了两声,小鸟张开了嘴。 将撕碎的小蚂蚱含在嘴里,鸟雏听到啵啵声,立刻将头靠过来,将嫩黄的喙伸到陈健的嘴边吞咽下了食物。 三只小鸟雏有一只强壮的,两外两只有些瘦弱,在自然条件下这种区别会越来越大,最终那只最强壮的会抢走所有的食物,让弟弟妹妹们饿死——比起那些出生后就先把弟弟妹妹们推下鸟巢摔死的善良多了。 陈健观察了一下,这鸟雏比鸡雏要大一点,浑身毛茸茸的,萌萌哒很可爱。 可惜他现在已经不会用美学的眼光去看待周围的一切了,满脑子想的问题就是:能吃吗?好吃吗?能驯养吗? 前两个要等回部落烤熟它们的母亲才能知道,后一个问题现在看来却是可以回答的。 鸟雏是杂食性的,而且不怎么怕陌生动物。 最重要的居然一窝有三只鸟雏,比起那些一窝一枚卵的奇葩鸟类好了太多,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随手扯过一把柳条儿,按照北方编织“土篮子”的办法,编了个小巧的篮子,里面铺上一层草,将这三只鸟雏扔在里面。 狼皮好奇地看着陈健灵活的手指,抖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头,最终还是放弃了。 “健,这可不够吃。” “那种黑白色的熊告诉我,这可以给部落带来食物。” 他没有解释,而是直接用了对方最容易接受的借口。 狼皮立刻紧张地接过那个小柳条笼,捧在手里,生怕鸟雏受到了什么伤害。 收拾好之后,众人继续朝着远处前进,陈健又在路上射猎了几只鸟,拉弓的动作愈发熟练,舅舅表哥们也就越发惊奇。 一路上的鸟很多,而且笨笨的并不怕这种可以直立行走但却不灵活的动物,于是收获也愈发丰富。 二十多只鸟被纸条绑住了双爪,拴在一起背在了大舅的身后。 大舅已经敢用手去拔羽箭了,因为他发现这羽箭不会伤到自己,只会伤到这些动物。 而且他很敏锐的发现这羽箭对准什么,什么就会死掉。于是将这个惊人的发现告诉了部落的别人,引来的一阵惊叹和赞誉,大约是竟然如此的意思。 按照往常,这二十多只鸟已经算是过得去的收获了,配合上女人的块茎鸟蛋之类,也足以又一次在和自然的竞争中胜利一天。 只是大家今天的兴致很高,认为今天有先祖的庇护,或许鹿群和羊群能够带来更多的收获。 走了许久,远处树林中传来哗哗啦啦的流水声,因为树木的遮蔽却看不到。 狼皮说沿着河水走,会有一片草地,那里有一群鹿和山羊。 果然,在走出障眼的森林后,露出了一片河谷草地,不知名的野花在草地上绽放着春天的味道,一群鹿在啃食青草。 几头小羊跪在地上,在喝母亲的乳汁,在前世的华夏文化中,羊跪乳已经成为孝道的代名词。 因为河水的哗啦声以及风向的原因,这群鹿并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而是继续悠闲地享受着天堂般的生活。 陈健回忆了一下部落以前追猎的方法,投矛已经偶尔使用,但是效果并不好。 只能看准几头后,不断在后面追赶。 不论是鹿和山羊,速度都比人要快得多,但论起耐力就远远不如了。 鹿和山羊都是反刍动物,需要停下来将胃里的草反刍到嘴里重新咀嚼,如果长时间奔跑,就会导致没有时间反刍草料,或者被胀死,或者筋疲力尽。 在人类出现之前,这些会反刍的动物成为了食草类中最壮大的种群,咔嚓咔嚓啃几口先不嚼,没有敌人就消化,有敌人就跑,优势巨大,可惜遇到无毛怪这种恐怖如斯的猎手,终究还是被发现了弱点。 记忆中陈健才发觉,这个时代的捕猎并非如前世自己想象的一般,一言不合就投矛的情况只在猎捕大型动物的时候才会用,如今附近的大型动物基本上快被吃光了,想要捕猎鹿羊之类,需要的就是一场耐力的比拼。 没有一种动物能够比人更有耐性,追猎这个词,也是依靠智慧而非本能的猎手们才能掌握的。 只是在弓箭发明前,成功率并不高。所以昨天的捕猎中,部落的人才只好从豹子的嘴里抢走了半片山羊,那豹子虽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大舅按照以往的经验,找出了几个耐力最好的,准备一会轰散鹿群,猛追一头追到它趴下休息的时候换人继续。 陈健因为是第二次狩猎,所以是那种围圈呐喊的观众型选手,表哥狼皮则是作为追逃的主力。 分工明确就要动手的时候,大舅的皮裤被陈健扯住。 陈健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并且很自然地加上了黑白熊的指引这句话。 众人看了一眼身上背着的死鸟,源于对未知的崇敬,以及对弓箭的认可,终于决定听从陈健的安排。 十个人悄悄从远处绕到了鹿群的对面,陈健这边留下了十几个人,手里握紧了石矛,等待着机会。 二十多分钟之后,那十个人忽然从对面冲了出来,形成了个半包围网。 受惊的鹿群和山羊疯狂地朝着陈健这边逃窜,陈健拉开弓,在鹿群羊群靠近后,忽然射出几箭。 因为没有硬质的箭头,射鸟还行,但是想要一箭让这种大型动物毙命却是远远不及。 射不死,却可以让这些动物受伤。 在快速地射空了所有的羽箭后,只有有两头鹿,三只羊被射伤,大部分射空了。 忽然出现的这群人,让这群疲于奔命的动物们立刻掉头,朝反向跑去,母兽尽量保护着小兽,那些出生后无法立刻奔跑的小兽早已经死掉了,剩下的都是能跑的。 部落的人不多,每一处都有空隙,但是随着人们的吼叫,让这些原本聚成群落的动物只能选择四散奔逃。 陈健指着一头腿部插着箭支的鹿,喊道:“追!” 表哥狼皮还有两三个人跟着陈健一起朝着远处奔去,其余人也都三五成群地追逐着受伤的动物。 这头受伤的鹿奔跑一阵,拉开了距离就悲鸣起来,腿部的羽箭在奔跑中将伤口扩大,不断地流血。 狼皮吼吼地叫喊着,让那头鹿根本没有休息的机会,剩下几个人则兜了个大圈子,不断驱赶着这头鹿。 这是陈健第一次亲身感受这样的追猎,每一次小鹿拉开了安全距离后,这些人就会快速地冲过去,将鹿朝别人的方向驱赶,不给鹿休息的时间。 即使腿部有伤,这头鹿仍然挣扎了很久,可惜架不住这群无毛怪会用脑子兜圈子,终于难以支撑,卧在地上大口地呼吸着。 几个人开始从远处围过来,鹿惊恐地看着围过来的人群,努力想要重新站起来,可是四肢却在颤抖,终于支撑不住,彻底放弃了抵抗,呜呜地哀鸣。 狼皮欢快地跑到鹿的身边,奋力地拖住鹿的脖子。 陈健将已经折断的羽箭拔出来,看了眼这头疲惫不堪的鹿,看着它惊恐的眼神,哈哈地笑了。 按说这时候感慨句“这就是残酷的自然”之类以彰显人文气息,然而陈健想的却是这鹿的肩胛骨绑在十字架般的简易木头上,可以做原始农业工具耒耜中的耒,也就是简易的“铁锹”。 自己用后世的语言感慨了几句,旁边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以为他在庆祝,也跟着嗷嗷地喊着。 平时的追猎,是需要二十多个人配合的,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几个人在后面驱赶,交替追逐,每天所能捕获的猎物实在有限。 鹿的耐力不错,有时候需要追赶半天的时间,才能让鹿彻底失去跑动的力量。 至于说投矛一击必杀,据说某个已经被老虎吃掉的舅舅技术很好,可惜如今已成传说。 今天竟然五个人就猎杀了一头鹿,而且所用的时间并不多,太阳甚至才刚刚从头顶离开,这对于众人来说简直就是奇迹。 在狼皮的呼喊声中,这些人对陈健手中的弓箭更加的崇拜。 狼皮甚至想着等到回去后,要在自己的狼牙护身符上刻一个黑白颜色的熊。他觉得今天的狩猎这么幸运,一定是那种在陈健梦中的黑白熊庇护的。 陈健折断了一根树枝,用藤蔓将鹿的蹄子捆起来,两个人抬着,指了指远处的一个山坡,五个人朝着山坡跑去。 狼皮快速地爬到山顶,攀到了一株大树的上面,冲着远处的深山高声地喊着,在呼唤族人。 林深草密,声音却能穿透茂密的树丛。 很快,远处响起了几声微弱的回应,距离很远,但并不焦急。 狼皮从树上跳下来,从树洞里找了些干苔藓,撕了一块树皮搓成绳子,找个人配合,用干燥的树枝在那生火。 两个人累的满头大汗,苔藓和木屑终于冒出了一些青烟,低下头轻轻吹了两口,细微的火星终于化为跃动的火苗。 附近就有桦树,用石头在桦树上割开一道,用力一撕,洁白的桦树皮就被整张的撕扯下来。 这是极好的引火物,就算是刚刚下过大雨,只要有火就可以将富含油类的白桦皮点燃。 当篝火燃烧旺盛的时候,覆盖上一堆潮湿的野草,一股浓密的黑烟从火堆上升起。 这是山坡的高处,加上这一道黑烟,就算是几十里外也能看的清清楚楚,这样就不怕他们走丢了方向。 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虽然肚子很饿,但是在回到部落之前,这些食物是不能吃的。或许这已经形成了原始的道德约束,或者说是被严酷的环境,以及必须抱团才能生存的蛮荒所逼出来的习惯——破坏这种规则的人会被赶出部落。 几个人坐在火堆旁,狼皮将那三只小鸟雏拿出来,学着陈健的样子,用虫子来逗弄它们,嘴里发出啵啵的声响。 当太阳走到靠近远处山尖的时候,其余的人终于回来了,很远的地方就发出了兴奋的吼声。 和以前相比,今天是个大丰收,两头鹿,三只羊,以及一只大肥鸟和不少的小鸟,这可是不多见的。 人们都大声地叫吼着,用匮乏的词语抒发心中的兴奋。 至少,在和自然和蛮荒的抗争中,族人们又一次存活了下来,成为了胜利者。 扛起了猎物,一行人在淡金色的阳光下,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第五章 惊奇 远方的山洞内,留守在家的女人们紧张地看着外面,不安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金乌已坠、桂魄未翔,平添几分幽暗;夜枭哀啼、孤狼长啸,更加半点凄凉。 老祖母朝着外面张望着,不时有女人大声地朝着远处吼叫,可是却听不到回声。 平时这个时候不管是否打到猎物都会返回的,夜晚对族人来说只有洞穴才是安全的。 担忧和恐慌在每个女人的眼神中彰显的淋漓尽致,对于一个部落而言,男人是不可或缺的。 紧紧依靠采集无法度过冬天,而且很容易被其余的部落吞并,甚至被野兽攻击。 她们担心自己的兄弟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恐怖的野兽,担心自己的儿子们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老祖母更是担忧起部族的未来,如果那些人真的遇到了危险,部落就会衰弱下去。 那种部落间的婚姻交配,也是以实力均等为基础的。 一旦自己部族的男性寥寥无几,很可能就会被别的部落吞并,杀死幼小的孩童。 这时候人的动物性还没有完全消退,女性在哺乳期凭借动物的本能,会拒绝别的雄性的,杀死幼崽后才会再次发情。 而这些尚在哺乳的孩童,身上都流淌着老祖母的血,她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母系社会不是母权社会,女性作为首领的意义是便于血脉的区分,以及繁衍优势而决定的。 而男性的寿命因为捕猎的缘故往往不长,只能依靠老祖母一样的女人传承智慧和经验。 今天狩猎的男人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可以说部落的命运已经注定。 一定是遇到了凶猛的兽群,将人群驱散了,一旦落单,在森林中根本无法生存。 几个女人发出了哀痛的叫喊声,老祖母看着静谧的丛林,眼中满是哀伤。 那些狩猎的人,都是自己的儿子,或者自己的外孙,血缘链接成的亲情无法割裂。 天色越来越黑,这些人心里的绝望越来越重。 陈健的母亲疯狂地堆积着篝火中的树枝,似乎想要用火光指引儿子和兄弟回来的路,火光将她的影子投映在石壁上,跃动不止,绝望而又疯狂。 哔哔*的火苗声在洞穴中回荡着,榆钱儿跟在母亲的后面哭泣着,期盼着哥哥回来。 然而火光越炙,绝望越深。 终于,洞穴中的女人们发出了一声呼号,随后,第二个声音也跟着一起叫喊起来,第三个,第四个……终于汇聚在一起,悲伤的浪与绝望的海冲击着石壁,回荡着松涛,惊起无数夜鸟。 忽然间一声浑厚粗犷的吼叫从远处传来,老祖母的双眼陡然明亮了许多,猛然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走到洞口,朝着远处张望着。 女人们听出了吼叫声中的兴奋,忍不住欢叫起来,从火堆里抽出木柴,冲到了山下。 星辉中,她们的兄弟、她们的儿子抬着猎物,朝着洞穴跑来。 夹杂着野兽风格与人性欢乐的吼叫声一直传出去很远。 陈健的母亲冲到儿子身边,抱着儿子粗壮的身体,呜呜地哭着,不断地抚摸着挂在脖颈上的兽牙。 老祖母的心也终于放下了,拿出带有绳结的树皮,点数着回来的人,一个不少,而且还带回来了五头猎物以及不少的鸟。 狼皮则在人群中大肆宣扬这次捕猎的事,尤其是陈健说的那个故事,还有那神奇的弓箭。 一个姨妈小心翼翼地取过弓箭,不敢相信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东西,会让狩猎有如此大的收获。 人们聚在火堆旁,对着弓箭顶礼膜拜,宰杀小鹿的鲜血淋在了弓箭上。 几个女人凑过去喝着鹿血,这是补充盐分的方法。 除此之外,陈健的记忆中,部落的人有时候会去一块干旱的盐碱地,取回那里的土壤或者舔食那里的石头,那些富含杂质的盐碱很苦,可至少不至于因为缺乏盐分而电解质失衡。 鲜血是很好的补充盐分的方法,只是平时狩猎很少能抓回到活的猎物,男性还好说,女性只能依靠舔石头来补充。 族人的感情奔放却并不会有余韵,如今回来了,便只知道高兴,用古朴自然的方式表达了喜悦,便再次忙碌起来。 女人们负责剥皮烧烤,老祖母坐在火堆旁,听着狼皮转述弓箭的由来,脸上露出了惊奇的神色。 那种黑白相间的熊,自己很小的时候跟随部落迁移的时候是见过的! 可是这些年她都没有再见过,陈健更是第二次跟着出去狩猎,难道那种黑白熊真的是祖先的灵魂在护佑着部落? 她看了一眼陈健,火堆旁的陈健正举起弓箭,声嘶力竭地重复着这两件物品的叫法。 语言,是随着人类的进步而不断发展的,既然前世已经有了成熟的语言体系,那么一些还未出现的东西,就由自己来命名吧。 滴着鹿血的弓身在火焰的照耀下分外嫣红,而丰收的猎物更是让弓箭这两个词语有了不一样的色彩。 看了几眼后,老祖母相信,陈健说的都是真的,一定是先祖在梦中给部落的提示,否则这个刚刚成年的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这对部落来说是一件好事,部落或许真的能够在在蛮荒中生存壮大。 女人们一边听着陈健的故事,一边用石刀切割着鹿肉。陈健的十岁的小妹妹榆钱儿咭咭格格地和哥哥说着自己的担心,因为血缘联系在一起的族群,虽然每个人都很亲密,但还是亲疏有别。 看了看这个刚刚发育的小妹妹,脸上布满了泥点儿,衬托出亮闪闪的大眼睛。 眼角下两道泪痕冲走了灰尘,不过此时脸上却洋溢着笑容,很可爱的小女孩,和陈健或许是同一个父亲,或许不是,但至少是同一个母亲。 陈健从狼皮那里要回了三只小鸟雏,交到妹妹的手里,在洞穴的角落里捉了几只小潮虫,啵啵地呼唤着,让鸟雏张开了嘴,喂食下去。 榆钱儿看的有趣,急忙翻着石头寻找着以前讨厌的各种虫子,捏在手里。 有学有样的喂食着小鸟,几个小女孩也都围过来,好奇地看着这三只小鸟雏。 女人们哈哈的笑着,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残留的泪和新滴的汗,累了一天的男人们大约也第一次感受到了类似于家的感觉。 笑声中,陈健盯着手中那只大肥鸟,心说最好这东西能好吃,要是肉又柴又酸涩,那也不用琢磨着驯养了,还是老老实实地去找鸡鸭鹅吧。 用石刀剖开大肥鸟的内脏,连同鹿的内脏一起,丢到了洞穴外。 几只已经和部落的人处在共生平衡的狼,摇晃着尾巴,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等到陈健回到洞穴后,立刻扑到那些内脏的上撕咬起来,这可比在野外捕猎要容易的多。 他在地上挖了个小坑,放上一些石头,生火将石头烤热后,用草叶将肥鸟包起来,放在石头上又铺上一层沙土,重新点燃了火炭。 当女人们把鹿肉烤熟的时候,陈健也挖开了土堆,取出那只肥鸟。 部落的人好奇地看着这种烹饪的方法,嗅着不同于烧焦味道的鲜香,一个个馋兮兮地看着这边,但却谁都没有动。 烤熟的肥鸟,只需要轻轻用力,上面的羽毛就会脱落,露出了白嫩的皮肤,以及松软而非焦糊的肉质。 老祖母闻了一下,这的确和烤制的味道不同,试着用手捏了一下,比那些烤制的更软,更适合孩子和牙齿有问题的人吃。 榆钱儿和几个孩子都围在老祖母的身边,盯着那只完全不一样的肥鸟,树叶和草叶的清香混合上潮湿的味道,实在是比那些焦糊的鹿肉要好闻多了。 因为是第一次这样烹制,所有老祖母每个人都分了一点,几个人接到手里,就迫不及待地填进嘴里,顾不得烫,发出满意的叫声。 陈健接过一小块,放在嘴里咀嚼了一下,高兴极了。 这种鸟的肉质虽然不如鸡鸭鹅嫩,稍微有点老,但是味道还不错,至少不柴不酸。 在这个随时可能饿肚子的时代,就不要去追寻完美了。不管怎么说,这种鸟看上去都是适合驯化的。 既然这种鸟能吃,那么驯养就从这种鸟开始吧,说不定数千年后,这个世界会多出第五种世界性的家禽。 将妹妹榆钱儿叫过来,告诉她以后每天都要喂养这三只鸟雏,以后长大就可以继续吃这种鸟了。 榆钱儿舔了舔嘴唇,回忆着那种鸟儿的味道,很坚定地点点头。 老祖母微笑着看着孩子们,冲着陈健招了招手叫陈健过去。 “老祖母,这是什么鸟?” 陈健想知道这种鸟被部落的人怎么称呼,老祖母回忆了一下,想到了以前部落是怎么称呼这种鸟的,这种鸟的叫声总是哆哆的,于是告诉自己的外孙:“哆哆。” “渡渡鸟?” 陈健看着地上的鸟骨头,惊奇于这个称呼,却没有注意到哆哆和渡渡的区别,一时间陷入了绝望。 “渡渡鸟?这特么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啊?不会是在一个小岛上吧?” 老祖母奇怪地看着陈健的神情,不知道自己的外孙为什么会忽然如此激动。 她也不知道,陈健没有分清楚哆哆和渡渡的区别。 当然,如果她告诉陈健自己小时候见过那种黑白熊的话,她的外孙一样会激动。 只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第六章 可被证伪的神 陈健的激动不是没有原因的。 一个种族文明的延续,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 万一给自己扔到一个小岛上,万一给自己扔到一个没有牛马等大型牲畜的地方,万一自己部落周围连一种可以栽培的粮食都没有,万一周围千里之内没有孔雀石没有富铁矿,万一走出去一看四周围着铁丝网外面写着文明活化石保护区…… 那自己就算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也只能默默地看着这个文明走向衰败。 陈健没吃过渡渡鸟,也不知道渡渡鸟是不是每窝有三四只鸟雏,但他却记得渡渡鸟是在小岛上,深深的恐惧顿时在内心萌发。 然而就在他用力回忆自己是否见过牛马之类的动物时,老祖母的一句话又让他重新燃起了希望。 “健,你说的那种黑白熊,我小时候见过。” 轰…… 这句简单的话就像是一声闷雷在他的脑海中炸响,陈健兴奋地抬起头。 老祖母将众人都叫到火堆旁,说出了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那时候部落因为人口太多,大型动物很难找到,而部落的活动范围有限,只好分开迁徙,自己曾在丛林中见过那种圆滚滚的黑白相间的熊。 众人对于陈健的话更加相信,因为即便是他们也没有见过这种熊,更加确定真的有先祖在梦中指引着部族的未来。 陈健在仔细询问确认之后,激动的浑身有些颤抖。 龙是虚幻的,可这圆滚滚的东西却是真实存在的。 它的存在,维系着他内心的渴望……这是将自己的前世与今生联系在一起的纽带,关乎着这血脉这肤色与这地域。 老祖母缓缓说道:“那或许真的是我们祖先的灵魂。健,说说你都梦到了什么。” 人们好奇地围过来,分享梦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难得的文娱活动。 人类在物质生存之外,也是需要点精神生活的,但现在雕琢个护身符、讲讲梦到了什么就可以算作娱乐盛典了。 按说黄段子也算是文娱活动之一,但这在部族内部是严禁的。 对于部族来说,最先有的道德禁忌就是性与害羞,并且产生了人类特有的情绪:害羞——这是为了防止谈及过多导致部族内的乱仑,当然和别的族群交流的时候可以放心大胆,哪怕是后世夫子诞生的年代尚有淫奔风俗,况于如今。性害羞是同族内的性禁忌演化而来,并非针对外族,只是延续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 看到族人都围了过来,陈健静了静心,知道接下来自己的话将会产生极为深远的影响。 从短期利益来看,甚至以百年作为计量单位,自己现在最好的选择是当神棍,声称自己是先知,甚至可以声称自己是神唯一的儿子,自己可以获得最大的利益。 但这样的文明还是前世的那个服章之美礼仪之大的文明吗?还是那个兼容并蓄能够百家争鸣的文明吗?还是那个我上庙求雨你若不降雨我就砸了庙宇神龛的敢于斗天战地的文明吗? 固然,这样可以让自己很快确定部落中的地位,但从长远来看,这得不偿失。 一旦部落发展成文明和国度,这种思想在将来要么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用无数同族的血毁掉他今天的这句话。要么只能死守着经书古刻故步不前、沉沦为文明的边缘。 自己可不想数千年后,有人整理出自己的话,连怎么吃饭拉屎用那只手擦屁屁都需要从自己的话中来寻找规范,那样的文明不经历一场兄弟阋墙的悲惨和百年的宗教改革是无法崛起的。 于是在沉吟了片刻后,陈健抬起头,用深沉的语气讲述着一个族人都没听过的故事。 “很久很久前,有个叫盘古的人,睡在黑夜中,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这些想象力匮乏的族人们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他们想象着那种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场景,吓得瑟瑟发抖。 榆钱儿更是拉着哥哥的手,牙齿不断地打颤。一个很简单的故事,放在这个时代,却有完全不一样的效果。 “他醒来后,用力撕开了这黑夜,有了我们脚下的大地,可大地荒凉,什么都没有。” “后来,他又睡着了。左眼化为了太阳,右眼化为了月亮,呼出的气化为风,头发化为森林,身上的虱子化为各种动物,打鼾的声音化为雷……灵魂碎裂,化为我们的祖先。” “我们的祖先在他的灵魂指引下学会了用火,并且知道我们是灵魂,而那些风雨雷电只不过是他身上的*。” 在这个原始蛮荒的时代,灵魂是高于*的,这是原始的信仰。 陈健的话让这些人觉得奇怪,却又并不觉得很难接受。他们内心深处,其实在开始征服自然的时候,就已经相信人是万物之灵,却没有人直接告诉他们,更很少有时间去独自思考总结出来。 这个故事也解开了这些人的疑惑:雷电是怎么来的?太阳和月亮是怎么来的?我们是怎么来的? 众人期待的眼神中,陈健继续说着后面的故事:“我们的祖先都是盘古的灵魂,祖先在死掉后,灵魂是白色的,*是黑色的,融合在一起,有时候会出现在我们的梦中变成黑白熊的样子,来指引我们,让族人更好的活下去。” “只是,那些被盘古撕碎的黑暗,还想要重新把一切都笼罩,于是冒充我们的祖先,也会出现在我们的梦中,假装指引我们,让我们重新回到无尽的黑暗中。” “是啊!那该怎么办呢?”族人们惊恐地想着这种可能,万一有坏人冒充祖先出现在梦中又该怎么办?那时候又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陈健站起身,举起弓箭道:“这是祖先给我们的指引,有了弓箭,我们可以轻松地捕获猎物。凡是指引我们,让我们活的更好的,那就是真的祖先。凡是不能让我们族人强大的,那么就算有人梦到了,那也是假的!” 族人们拜服地看着高高举起的弓箭,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今天捕获的猎物,眼神中露出了狂喜。 是啊,能让我们活下去的,那一定是真的祖先。而有人就算梦到了祖先,但如果不能让我们活的更好,那也一定是假的! 这是个简单的逻辑,哪个母亲会让自己的儿女走向死亡?相反,倒是只有外族的人会杀死同族的幼儿。 老祖母低声地祝福着祖先,族人们都虔诚地低下头,陈健也跟着人们做出了祝福。 宗教,是人类所必须经历的事物,不可能完全消除,更是决定人类历史的重要信仰。 一切宗教都不过是支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在人们头脑中的幻想的反映。 用以填补精神的空虚,你不来占领,别人就会抢先。 既然一定要有,既然是不可避免的,那么……还不如塑造一尊神,一尊名为祖先的神。 每个人做出了能让族群壮大的事,那必然是得到了祖先的庇护;反之,则是敌人。 每个人都可能得到祖先的指引,因为同族的人都是祖先的后裔。 提高族人生活的神的指引,便是真的。 降低族人生活的神的指引,便是假的。 如果这个部落真的能够扩大形成文明和城市,那么这种原始的崇拜,将会产生一种新的宗教。 一种崇拜祖先,却又无法盲从的宗教。 一种每个人都可能从祖先那得到指引的宗教,每个人都是这尊神的后代的宗教。 一个可以很简单辨别真神还是伪神的宗教。 一个可以证伪的宗教。 而这尊神,或许用后世的说法,叫生产力,将这个族人无法理解的概念神灵化。 而这尊神,或许用后世的说法,叫科学,一种天生带着伪神可能的神,却也是最容易分辨出伪神的宗教。 不需要什么深奥的神学的争论,不需要三位一体或是神在心中的争论,更不需要论证经书中的某句话到底是什么含义。 只需要,也只能用事实来证明。 你说你得到了祖先的指引,证明给我看! 你让弓箭射的远了,你被真的祖先指引了;你让粮食高产了,你被真的祖先指引了;你假托祖先告诉众人大地是圆的,你绕回来了,你被真的祖先指引了…… 你说信你者永生,但是满地牛奶蜂蜜的天堂我们看不到怎么办?要不麻烦你先发明个耒耜牛耕水车蒸汽机什么的再来? 你说你才是神唯一的儿子……呵呵,华夏的天子,从不是天唯一的儿子,而是天的嫡长子而已,理论上天子是作为族长、哥哥、父亲的角色而来管你们,而非牧迷途羔羊的人。 到需要君权神授的时候,后人自会找到这个解释——到了工业时代,需要人人平等概念的时候,只需要把嫡长子的设定推翻就能行。那无非是一张嘴的事,可操作空间极大。 未雨绸缪总是好的,至少这个种族的文明,不需要一个无所不知不能违逆更改的真神。 虽然很幼稚,并不完美,甚至漏洞百出,但种子已经埋下,总有一天会生根发芽。 同族们从未听过这样“有想象力”的故事,惊奇于这个叫盘古的人是如此强大,更期待着有一天祖先的灵魂会出现在自己的梦中。 老祖母听完了这个故事,从火堆中摸出一块烧焦的木炭。 用古朴的风格在洞穴的石壁上画出了一只熊猫,手中拿着弓与箭,交给了一个人。炭笔画中,其余的族人对着黑白熊顶礼膜拜。 简单的线条,却勾勒出原始的粗犷美。 一个原始的神灵崇拜就在火堆旁诞生,那柄鲜血淋漓的弓,就是最好的说明:祖先的灵魂在指引着部族活下去。 对陈建而言,这次造神,只是一个开始。 第七章 四减一等于三 晚饭后,因为听了故事,所以榆钱儿睡不着,缠着陈健,想从哥哥这里听更多的梦。 陈健伸出了手指,在地上写了一个一,然后伸出两个手指写了个二…… 榆钱儿看了地上的两道痕迹,又看看自己的手指,似乎明白了是什么。 在她看来,这就是老祖母在树皮上系的绳结。 陈健一直数到三,伸出三根手指头,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榆钱儿。 榆钱儿艰难地发着声音,学着这最简单的三个数字,却觉得神奇极了。 以后捕获猎物的时候,就不用在树皮上打结了。 这简单的三个数字,榆钱儿整整学到月亮照耀洞口的时候,这才疲倦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榆钱儿早早地跑到洞口的草丛里,捉了一些小蚂蚱,回来喂养那三只哆哆鸟,很自豪地告诉别人这是三只鸟,于是一二三这样的数字在小孩子们中传诵着。 直到有人伸出四根手指问榆钱儿的时候,她才露出了苦恼的神色,哥哥可没告诉自己。 女人们笑呵呵地看着孩子们,男人们则一如既往地准备去狩猎,几个男人看着那柄弓,颇有跃跃欲试的意思。 人和动物很大的一个区别,就在于人会琢磨明天吃什么、后天吃什么、以至于冬天吃什么。 这不是松鼠一样的本能,而是自我思索的结果。 昨天的猎物今天还有剩余,但却不代表今天就可以休息了。 但是就在众人要离开的时候,陈健告诉众人今天先不要去狩猎了,祖先又在梦中给了他新的指引。 他指着那柄弓道:“每个人都可以有一柄弓。” 昨天已经见识到弓箭的威力,族人们商量了一番后,决定遵从陈健的意见。 女人们也被陈健留了下来,他们原本要去采集一些块茎的。 陈健说祖先会给女人一种和弓箭一样的工具,可以很简单地捕获猎物。 经历了昨天的事,众人对于祖先的指引深信不疑,于是除了留下几个人在洞里看孩子,其余人都浩浩荡荡地跟着陈健下了山。 男人们固然希望自己也有一柄弓,女人们则在猜测祖先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新的工具。 在山下找了一些手腕粗细的榆树,陈健解释了一番后,众人用石头将小榆树砸断。 陈健带着女人们用石头剥开各种树皮,将树皮内的纤维全都采集下来,很快就弄了一大堆。 回到洞穴后,男人们在陈健的指点下用石刀削着小榆树,很快就有了弓身的雏形。 女人们则看着陈健将几根树皮纤维绑在一块石头上,将绳子的一端拴在石壁上,不断地转动下面缀着的石头,利用石头的惯性旋转将这些纤维缠绕到一起,形成最简单的绳索。 族人已经会搓简单的绳索,却从不知道原来搓绳子还可以如此快速。 小拇指粗细的绳索纠结在一起,陈健用力拉了一下,还算结实。如果细心点将树皮纤维都撕碎,这绳子还可以做得更细。 部落的女人们有学有样地利用石头这种建议的纺锤来缠绕树皮,很快将一大堆的树皮搓成了绳索。 可现在她们还没看出来陈健到底要做什么。 陈健找了些小木棒,间隔五公分左右在地上插了一排。 数了数,一共三十根小木棒。 每一根小木棒上都绑上一根绳索,然后用在一根横木上栓上了三十根绳索,伸直后和木棒上绑着的绳索平行。 这六十根绳索,陈健称为纬线。 然后又让榆钱儿拿了一根长长的绳索,称之为经线。 所谓织布,就是经纬线交织在一起的过程。 将横木向上一抬,越过固定的那三十根纬线,让榆钱儿将经线从分成两层的纬线中穿过去,然后再将横木下降。 这样往复,经线和纬线交织在一起,奇数次的经线在固定的那三十根纬线的上面、不固定的那三十根的下面;偶数次的经线在固定的那三十根纬线的下面、不固定的三十根的上面。 简单的十字经纬很快出现,只是速度很慢。他知道如何做却不熟练,榆钱儿则是根本不懂,只是随着学。 女人对这种重复性极高的劳动有天生优势,所以作为男人的陈健在折腾了一会后心情便开始焦躁。 这不能算是织布机,但却多少有了雏形和原理,至于怎么改进那就是女人的事了。 完整的织布过程,无非就是将纤维拧成线,然后经纬相交。不管是亚麻、丝绸、棉花还是棕榈,万变不离其宗。 所改变的,无非是怎么更快更细更好地拧成线、怎么从三个人用手到一个人手脚并用的经纬相交而已。 族人们看的眼晕,顿觉神奇的不行,那些搓好的绳索居然固定在一起,形成了兽皮一样的东西。 陈健忍着焦躁,和榆钱儿配合着,两人越来越熟练,穿梭的经线不断靠近纬线的尽头,忙了一上午,总算是完成了部落的第一片布。 比之后代的麻袋片儿都不如,指头粗细的绳索、拇指大小的缝隙,做成衣服穿在身上,不该露的地方很快就可以晒出健康小麦色马赛克…… 粗陋的纤维,不规则的经纬缝隙,颇有前世手工奢侈品的情调。 榆钱儿拿着这片两米多长的布,高兴的不得了,越发相信自己的哥哥一定是受到了祖先的指引,咭咭格格地拿给老祖母看。 陈健看不上眼,族人们却纷纷拿在手里摩挲,终于学着陈健的样子,三四个人一组,开始用最简易的手工织布机来编织这些东西。 下午时分,男人们总算是打磨好了自己的弓,陈健帮着他们上了弓弦,教他们如何拉弓射箭,不一会族人们的前臂就被弓弦抽的青紫,一个个呲牙咧嘴,却乐此不疲。 在熟练了一阵后,男人们纷纷带着弓出去狩猎附近的鸟类,塞了牙缝还能留下羽毛做箭翎。 简易的长弓,即便无尾羽,在十米的距离之内还是很有准头的,然而族人们各种奇怪的拉弓姿势将这个距离降到了三五米,吓得洞口的几条狼远远跑开。 林子里是有上等的榆树的,如果有时间雕琢成弓,换上骨箭头,用来射猎大型动物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无非花些时间驯一驯弓就是。 洞穴内,女人们也简陋地织出了几十米长的树皮纤维布,陈健用骨针将几匹布缝在一起,足有十几米长。 然后又取来四根木头,找了几匹布用骨针缝在木头上,做成了一个简易的筛子。 剩下的纤维布,陈健顺手一折,将两端用骨针随意地织上,做了个手工纤维提包,童心忽起,用木炭在上面画了个lv的标志。 女人们也都学着他用骨针缝制出了自己的小手提包,以往采集野果的时候,都是用手抓着,或者用兽皮兜着,这手工小提包可要方便的多。 一切准备就绪,叫上洞里的女人们,朝着山下的小河走去。 回头一看,陈健差点笑出来。 一群姨妈表姐们,穿着兽皮,背着单肩手工纯天然纤维包,很有后现代时装的艺术气息。 可惜这不是t台走秀,而是为了生存的捕猎。 山下有一条七八米宽的河,水自然很清澈,也不算深,里面的鱼很多。 榆钱儿背着陈健的lv手工包,几个人一起提着那十几米厂的纤维布,还有那个小筛子。 试了一下水温,有点凉。 河边的蒲草中,有几条草鱼正在咀嚼草根,咬得咯咯作响,听到人的声音,嗖的一下就躲入了河底。 陈健看到了熟悉的草鱼和鲤鱼,还有几条没见过的鱼,要是挖个水坑等一天,瓢舀鱼也是可以的,然而至今为止他还没见过葫芦,瓢自然也没踪影。 女人们猜到了这是准备捕鱼,可看看手中的东西却有些茫然,不用石矛怎么才能抓到鱼? 榆钱儿却相信哥哥一定可以抓到鱼,她歪着头看着水中的小鱼儿群,回味着烤鱼的味道。 看看天色已经不早,确定了这里的水最深不过膝盖,正是个适合的地方,于是指挥着女人们搬着石头,在河道狭窄的地方构建了一个简单的八字形。 八字的阔口是河流的上游,从河岸开始向下延伸,下游则只留下了筛子大小的缺口。 水从石头缝里朝下流淌,但鱼却不能从石头缝里游走,临近八字窄口的地方,水流变得比以前要湍急。 让四个女人将小筛子堵在了八字的窄口处,剩下的人则伸开长长的纤维布,来到了河的上游。 纤维布正好和河道差不多宽,指头大小的缝隙也不会有太大的阻力。 十几个女人加上陈健一起抻直了纤维布,慢慢地朝着下游走去。 惊起的鱼群发现了危险,却无法穿过纤维布去上游,只好一股脑的朝着下游游去。 下游却又有石头,只有一个缺口缝隙足有一米宽,这些无脑的鱼纷纷地朝着缺口冲去。 这不是渔网捕鱼法,无法在大江大河中使用,却极适合狭窄较浅的河道。 这条河流淌至今,却从未有人用这种方法在里面捕鱼,数不清的各色小鱼密密麻麻地朝着下面冲去,夹杂着一些蝲蛄或是水鳖。 倒八字型的范围内,鱼群已经不知所措。 “鱼!鱼!” 榆钱儿和几个孩子惊讶地指着水中翻腾的鱼,因为空间被缩小,这些鱼都聚在一起,纷纷冲到了筛子的上面。 水从拇指大小的筛子眼中流走,鱼却留了下来,越积越多。 白色的肚皮不断地翻腾着,还有几尾大鲤鱼,他们有强壮的尾鳍,可以跳过筛子,但是那些不大的鱼却没有这么幸运。 水可以从筛子上流走,它们却走不了,只好堆积在筛子中,不断地跳跃。 大鱼跑了,巴掌大小的鱼越来越多,女人们欢呼雀跃着,这么简单就获得了几天的食物! 榆钱儿看了看自己肩上的小布兜,急忙跑到了筛子旁,伸手去抓鱼,扔进自己的手工布袋中。 其余的女人也都反应过来,纷纷跑过去,每个人的布袋都是鼓鼓的。 间或有人吃痛地叫一声,甩一甩夹在手指上的蝲蛄,越甩却夹的越紧,引来别人的笑声。 欢呼声引来了那些在树林中捕猎的男人,惊奇地看着这数不尽的鱼,岸上已经扔了许多,筛子中还有满满的一层。 榆钱儿站在水中,愣愣地看着自己布袋中的四条鱼,苦恼至极。 想了一会,捏出一条扔到岸上。 于是可以愉快地数到三了,心中高兴极了。 第八章 未来规划与黄花菜 这一次捕捉了几百斤的鱼,赶来的男人们用柳条将鱼透腮穿好,背在身上。 到了洞口的时候,陈健看了看远处的那几头半野性的狼,吹了声口哨,扔过去了几条鱼,看看它们吃不吃嗟来之食。 可惜那几头狼还是有些戒惧,等到人都进了洞穴后才冲过去将鱼叼走。 洞穴里满满的鱼腥味,可对于族人来说,这是幸福的味道。 陈健看着这一大堆的鱼,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吃。 部落没有盐,这是个大问题,没有盐就没办法长期储存。 看看夕阳晚霞,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倒是可以晒成鱼干,只是没有盐渍的鱼干肯定臭烘烘的。 老祖母却不会挑剔这些,笑呵呵地看着今天的收获,用木炭在洞穴的石壁上创作了第二幅壁画——一头黑白熊教给部落的人编织,然后用这这些东西来捕鱼。 陈健看着壁画,嘿嘿地笑着。 火已经有了,燧人氏是当不了了。不过要是部落将来融入到这一带的文明当中,自己怎么也能混个神话中的位置。 附近其余的部落,往前推个百十年都是亲戚,也不知道迁徙到别处的同族是不是已经发展出了别样的文明? 洞穴中,女人们在火堆旁继续编织简易的纤维布,男人们则用松脂树泪之类的粘合羽箭。 陈健走到老祖母身边,想要询问一下附近别的部族的消息。 每年春末夏初的时候,部落就会前往一处高山处,那里是几个部落聚集在一起交流的地方,当然主要是为了各个部落的繁衍,有时候也会遇到外面部落经过此地。 听老祖母的讲诉,那里有可以舔的石头和带有咸味的土。 附近一共大约有十几个部落,人数都差不多,有几个部落的人数比自己族人要少。具体是多少,还再用结绳记事的老祖母却没法给出绝对的概念。 这些部落都处在差不多的阶段,每个部落的活动范围在几十公里之内,似乎也没有种植原始农业和养殖牲畜的。 至于千里之外有没有已经开始原始农业的部落,那就不得而知了。 回忆了一下昨天狩猎的途径,陈健用炭笔在地上画了一张简易的草图。 暂定太阳升起的方向是东,部落洞穴的山下有条十几米宽的小河,向东流去。 而昨天狩猎的地方有一条大河,流向也是东南。 这里处在温带,四季分明。植物以阔叶林和乔木为主,土地还算肥沃。 动物至今见过的有豹子、鹿、山羊、野猪、狼、狸猫等等,水中的鱼有鲤鱼、草鱼、还有些小鱼叫不出名字。 植物能吃的,基本上就是一种不知名的块茎,橡子、野果之类的也不少。物种分布的变化,让陈健不敢确定将来的主食是什么。或许是一如前世那样的粟米为主,也可能找到原始的玉米土豆。 即便找到了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现在那些原始的主粮植物应该还在野生状态——狗尾巴草一样的麦子、结六七个粒的苞米、一人多高甚至可能带丝蔓的大豆…… 这里的环境湿润,植物不会像一些干旱地区那样,将所有的营养都用在果实和繁殖上,那种穗大饱满的原始作物很难遇到。 “驯养、渔猎、农耕……” 陈健用木炭在地上写出六个字,嘀咕着这三种保证部落生存的法宝,想要让男人获得决定性的支配地位,出现私有制和部落联盟,以至于发展出文明,就必须要掌握这三种东西。 在为明天吃什么而发愁的部落中,是不可能有时间琢磨出文化的。 现在来看捕鱼驯养这是最简单的两种办法,但农耕才是文明的基石,自己可不想几千年后自己成了一群穿着大马哈鱼皮护甲或者放牧牲畜的部落眼中的始祖。 虽然要培育栽培作物需要点时间,尤其是小麦,那是基因变异的六倍体植物,比祖先多出了三倍的dna,自然条件下出现要等个千年左右,再加上各种机缘巧合才行。 但这东西可以走捷径,实在不行就弄些黄花菜百合根之类的萃取秋水仙碱,泡种子嫩芽强行突变成多倍体再人工选择,一定要在短时间内跑步进入农业时代! 好在自己发明的捕鱼法和弓箭,可以保证部落不需要每天都去捕猎,至于真正的渔网也很快就可以出现。 想通了这一点,回忆了一下自己确定见过黄花菜之类的百合科植物,便坚定地抹去了驯养和捕鱼这两个词,不是不用,而是作为农耕的补充。 等忙完了这几天储存够了食物,必须找出几天时间,顺着河流而下,看看附近的地形,顺便寻找一些可以用的原始作物,这是未来发展的必须。 不管这个世界的地理和物种变成了什么样,不论是玉米、土豆、小麦、荞麦、豆子、水稻、小米……只要是能种植的就行,否则仍然是个苟延残喘的死局。 另外,牛马之类的大型牲畜也必须要找到。前世的中美洲部落倒是也发展出了农业,可惜最大的可驯化动物就是羊驼,几千年过去还是原本的模样。 还有就是盐!盐!盐! 老祖母说部落交流的地方有盐碱地,附近可能会有盐池之类。那里是必须要占住的,拥有盐池的部落才有可能成为部落联盟的主宰,也可以在几年之内壮大。 附近的部落实力和自己的部落差不多,那么就必须要先吞并几个人口少一点的部落。在渔网和弓箭出现后,部落的人口上限已经可以提升一些了,至于怎么吞并,陈健心中已经有了几个主意,但还需要再观察观察。 询问了一下部落交流的时间,老祖母说等到杏子长大的时候就差不多了,也就是还有大约大半个月。 正在思索的时候,榆钱儿捧着两条烤熟的鱼,一条给了老祖母,另一条给了陈健。 出乎陈健的意料,榆钱儿很聪明,只是因为平时接触的东西太少,因此思维方式还停留在部落阶段。 “哥哥,吃鱼。” 她的脸还是一层灰尘,不过小腿和胳膊因为捉鱼的缘故,倒是干净了许多。 陈健接过鱼,笑着问她昨晚上的三个数还记得吗? 榆钱儿高兴地点点头,并且告诉了陈健那些小鸟雏一共是三个,找个根木炭,在地上写了一个三,后面歪歪扭扭地画了只小鸟雏。 老祖母走过来低头看了看,觉得这个办法很好,画在石头上就知道这是什么了,于是画了一条鱼。 鸟和鱼,这是这个部落最早出现的两个字,陈健又画了个弓,添上了日月水山之类的字,叫部落里的年轻人和孩子都过来。 一个又一个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是什么,好在这是象形的,都是些平时常见的东西。 除了弓箭之外的发音都是原本的部落语言,很容易记忆,简易的笔画勾勒出的文字很是圆润,因为这是用木炭写在地上的,而不是用刀子刻在竹片上,不可能那么棱角分明。 让妹妹榆钱儿去教孩子们识数,不求每个孩子都像榆钱儿这么聪明,一个月的时间怎么也会了。 至于三以后的数字,他准备再想一下,一切以最容易理解为优先前提。 四还是四道横,五的话就是个山尖模样的无底边的三角形,手掌如山嘛;六就是类似现在的六,去掉下面两个点,上面的点变成个竖,以此类推到十的时候就画个x。 十进制是必然的,不是因为后世都在用,而是因为人有十个手指头,容易理解。现在别奢望零之类的概念,能让族人全都数到十那就足以笑傲百里了。 至于八进制或者十六进制,那是种度量衡数字,但并不适合孩子从小理解。 好比一根绳子,定义为一米,那么在这个时代十等分显然很难,至少陈健想了一会没想清楚怎么十等分。 而2的次方数等分就比较容易了,将绳子弯一下对齐就是二进制,再弯是四,再弯是八,以此类推。重量也一样,木棍天平砂子减半,半斤八两不是没有原因的。 文明……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看了看忙碌的族人,看看那些在用别扭颤抖的语调数着一二三的孩子,看看那些至今还没想到可以加长木棍以方便经线牵引穿梭的姨妈们,看看那些还没想到在羽箭前加上骨针兽牙增加威力的舅舅们,陈健只觉得任重道远。 “看看要多久他们才能想到吧。” 幽幽叹了口气,一个人的思考不是文明,一群人的思考才是文明。 ~~ ps:话说一根可以折叠对齐的绳子,怎么才能十等分?一个天平,一堆砂子,怎么才能十等分而不是2的次方数等分? 第九章 大吃货帝国的后裔 一连三天的晴天,晒的鱼散发着臭烘烘的味道,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地围观,族人不当回事,陈健却恨的牙根痒痒。 只好抓来几个小孩子,弄了些艾蒿之类的鲜草,在晒鱼的地方点燃火堆,不断添加艾草,形成略带苦味的浓烟,总算让这群俯冲轰炸机不再接近。 这两天的捕猎越发的简单,族人射箭的水平略有提高,虽然不能直接射猎鹿羊之类,但追猎的效率明显提高。 生活看起来是不错的,有肉有鱼,偶尔还有女人从树上采集的大白虫子,蛋白质丰富,生吃固然恶心,可是烧熟了还是别有风味的。 然而作为一个从吃货帝国穿越来的人,陈健却已经无法忍受了。 烧烤煎炸烹炒炖蒸煮,如今就剩下个烤。 眼巴巴地看着肥嫩的羊,想要熬成乳白色的汤汁,里面再飘上几抹香菜芫荽,想一下就口水直流。 可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变成烤羊,而且还没有盐…… 于是在第三天傍晚的时候,陈健觉得是该弄个容器了,最起码能喝口热水,这年月没有抗生素,现在还好,等到夏天洪水期的时候那水可怎么喝? 再一次谎称祖先的指引,加上足够多的鱼干和食物,争取到了两天的时间。 如今脱离捕猎去从事别的行业可不是一件小事,也就是陈健用弓箭和鱼替自己背书,才得到部落表决的全票通过。 从那些堆积的骨头中找到了几块鹿羊之类的肩胛骨,这是制作骨器的好东西,上面窄而且厚,下面薄而且宽,十分坚韧。 小心地用石头在上面砸了几个不规则的孔,然而砸骨头是个技术活,纵然族里砸石头砸的最好的大舅,成功的把握也不高。 二十多块肩胛骨,最终剩下了八块能用的。 出去砍了几根鸡蛋粗细的小树,去掉表皮后插进了砸出的小孔当中。 这几天女人们已经搓了不少的绳子,还晾晒了一些以备后用,而绳子算是这种工具的前置科技。 将绳子仔细地骨头和木头连接的地方绑好,然后在骨头的上面加一根一尺长的横木,也用绳子固定好。 这根横木的作用是方便你挖土的时候用力,有个地方踩——后世的铁锹可没听说上窄下宽的,没法踩的铁锹不是合格的铁锹。 工序并不复杂,在睡觉前弄完了八个简易的骨耜,挥舞了一下,很是轻便。 人们围过来看着这几件工具,却想不出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但却知道了这个东西的名字——耜,和四根手指头的四是一个发音。 第二天一早,部落的男女老少全都来到了山下的河边,小河因为水流湍急的缘故,只有在转弯的地方才堆积出了沙滩,河边两侧都是些土块。 看了一下这些土,算不上太好的黏土,不过又不是制作工艺品,也就没那么多讲究。 最好的黏土也叫观音土,就是大灾之年被饥民吃的那种观音土,根本不能消化,吃了也是死,无非就是死前能有饱腹感而已——绝望中对鬼神文化的寄托,希望下辈子不做饿死鬼。 这里的山上或许有那种上好的黏土,但凭现在手里的工具是不行的,只能就地取材。 用手捏了一把放进水里泡了泡,捏了一下粘度可以,里面有些黄泥,土层下面应该就有大量的黄泥。 看看地势,找了一处平坦的离河边不远的地方。 陈健先用脚踩着骨耜上的横木,将骨耜插进地里,做了个示范,然后用力将土挖出来扔到一边。 这是简单的动作,很快舅舅表哥们都学会了。 八个骨耜,将近三十个男人轮流使用,不多时就挖出了一个方圆两米左右的坑,露出了里面的黄泥。 干燥的黄泥坚硬无比,根本没办法用这简易的工具挖掘,又挖了一道小水渠,将河水引到坑里。 水到了脚踝附近时候,就将水渠堵上,叫了几个人轮流进去踩。 不一会坚硬的黄泥就和水混成了泥浆,随后化为粘脚的泥巴,几个在里面踩的人抬腿都有些困难了。 剩下的人则都去收集树枝,附近的树枝枯树很多,顺便还能找些虫子当零食。 忙活了一上午,泥坑中已经变成了一团乱泥,在里面踩的人也累的满头大汗,满身都是泥点儿。 换人拿了骨耜,将下面的湿黄泥挖出来扣在地面上,这是最基本的原料了,用来烧瓷肯定不行,但是烧陶是没问题的。 让榆钱儿带着小孩儿回到洞穴兜了一些草木灰过来,又在河心的冲击岛上弄了一些细沙土。 正常来说,烧制陶器之前需要先用筛子筛出里面的硬块和粗砂的,但是现在是春天,荨麻亚麻之类的纤维植物还没有生长好,就算好了也得十天半个月的放在水中沤出纤维才能织出能过滤沙土的细亚麻布,一切从头开始,需要的是大量的时间和数不尽的前置科技。 用现在编织的“布”,估计使使劲儿鸵鸟蛋都能漏下去,毫无意义。 在黄泥中加了一些干土搅拌均匀之后,陈健先用手捏了一个极其难看的碗,然后跑到河边舀了一瓢水,做了个示范,女人们顿时明白这是做什么用的了。 用手捏这是最古老的方法,做出的东西可以说奇形怪状而且容易在烧制中碎裂,但第一次只能用这种笨办法了。 姨妈们加入到和稀泥的大军当中,一人拿了一块在石头上揉起来,捏成各自想要的形状。 男人们则被刘健叫来,找了河边一边平整的大石板,将一堆堆的黄泥堆积在上面,用力揉出里面的空气后,找了根木头当擀面杖,几个人用力将这一摊黄泥压成一张半米多宽的大面饼。 看看了这泥饼的厚度,已经有将近三公分厚。 又一人抱了一大团的泥巴,搓成长条蛇的形状,太阳曝晒下每个人都是满头大汗。 等到几十条长蛇都捏成了后,三四个人托着一条,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块圆泥板上,围成一个圈,泼上一点水,轻轻按压着固定上。 一圈又一圈地接在一起,到半米高左右的时候总算是完成了一个大泥盆。 再大的话会因为张力和重力的原因裂缝。 因为是第一次烧制,没有经验,陈健和众人又用泥饼和泥条盘了几个大泥盆。 而姨妈表姐妹们也捏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容器,放在大泥盆附近的石板上晒着。 盘出了四个大盆,几十个奇怪的碗壶之类的,也不知道第一次烧能剩下几个。 想到陶器可能会漏水,于是将草木灰伴在挖出来的白土上,混成了泥浆,让人在那几个大盆上小心地刷一层泥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烧出来釉。 制作陶器最好的工具是陶轮,有了陶轮依靠旋转的离心力,很容易就能弄出各种规则的圆罐,省时省力。 但是传动系统是个问题,石器时代的很多部落已经掌握了陶轮技术,但是陈健想不出他们是怎么转动的。 蹲在那琢磨了半天,想出了个可能的方案,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先擀了两张很厚泥饼,在一张泥饼的非圆心处挖了个上下通透的孔,此外两张泥饼的圆心处都挖了个凹槽。 两个泥饼的侧面,都用手捏出了深深的凹槽。 用剩余的黏土做了两个底座,上面露出的地方正好能卡进凹槽里。 弄好了一切后,天已经黑了。 陈健看了看天,第一次真心诚意地祈祷着先祖,千万别下雨,要不然这一天的功夫可就白费了,只怕原始崇拜的族人也会认为是上天震怒。 晚饭吃的没有心情,榆钱儿只当哥哥累了,本想问问数到十后面该怎么数,却也没去问,安安静静地和几个孩子喂小鸟儿。 忐忑不安的心情持续了半夜,山下青蛙乱鸣促织成双,原本听着舒服的自然之声在今夜也变得格外恼人。 他不会制陶,只是略微知道的大概,穿越而来至今,这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不能掌控的事情。 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的心境还需要多多磨练才行,日后不能掌控的事情多了,第一次就当是历练心性了。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夜,第二天总算没有下雨,心情顿时好了起来,似乎那不停叫唤的林鸟也不恼人了。 带着人准备好了柴禾,等到陶器被太阳晒的差不多的时候,将堆放的柴草点燃。 烧陶的温度不用太高,叫了几个人晚上和自己守夜,不断地添加柴草。 熊熊的火焰将四周耀的通红,火烧了整整一夜才逐渐熄灭,厚厚的草木灰覆盖了一层。 就像是赌桌上的赌徒一般,忍着砰砰跳的心,扫去了上面的灰烬,族人跟在后面,眼巴巴地看着他,猜测着先祖这一次又会给族人带来什么样的好东西。 如同掀开新娘的盖头,灰尘扫掉之后,陈健的心差点从嗓子里跳出来。 眼前是三个捏的陶碗,却只碎了两个,还有一个是完好的。 淡红的颜色说不出的可爱,竟比新婚试帕上的那抹嫣红还让他激动。 想要淡淡一笑以示尽在掌握以提升下逼格,可惜族人却不懂这种含蓄的美,纷纷盯着他的脸。 只好无奈地大吼一声以示高兴,族人这才欢天喜地地跟着叫喊起来。 扫去了其余的灰尘,四个大陶缸碎了两个,还有两个是完好的,基本上成功率在一半左右。 而那两个底座和泥饼可能是因为实心的原因,居然都是完好的,上面还残留着炙热的温度,让人不敢靠近。 心急如焚的陈健等了半天的时间,这才拿起一个陶碗递给老祖母,老祖母用手一敲,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也吓了一跳。 昨天还是黄泥,怎么今天就变得和石头一样了? 这个破陶碗在族人中传了一圈,每个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是怎么做到的? 而那两个大陶缸因为涂抹了一层泥浆,外面并不粗糙,光滑的如冰一样。 看着那两个大陶缸,陈健泪流满面——距离包子馒头花卷面条大米饭,又近了一步。 ade,烤鹿肉!ade,烤块茎!ade,烤羊肉和烤鱼! “今晚上必须要喝羊汤,明儿用羊油炸块茎,后天水煮鲜鱼汤……” 他喃喃地自语着,榆钱儿挠挠头,心说哥哥怎么流口水了,难道这石头一样的东西能吃? 第十章 舌尖上的部落 洞穴下的山谷,高树和盛草交织的地方,榆钱儿和哥哥在寻找一种精灵般的调料——花椒。 榆钱儿不知道什么是花椒,哥哥告诉他这种东西可以让食物拥有火焰跃动般的滋味。 夕阳下的树林有些阴冷,花椒就隐藏在树木稀少的空隙中,矮小的身躯在与自然的抗争中布满了锐刺,守护着自己的味道。 刺扎破了榆钱儿的手指,蹙着眉将手指放在嘴中吮吸着,看着哥哥熟练地摘下花椒叶。 它的种子还在孕育当中,等到成熟的时候,那才是凝聚了所有精华的味道。 花椒叶与之相反,并不浓重,却多出一分清香,与嫩白的羊肉配在一起,孕育出独有的味道。 半袋花椒叶落入简单的布包中,承载着族人对美食的第一次追求。 几百米外,一种自侏罗纪就开始密布于这片大地的植物,倔强地伸出了自己的嫩芽,宛如握紧的拳头,向大地彰显着自己的力量。 蕨菜,这是族人春天常吃的一种植物,但今天负责采集这种植物的却不是女人,而是狼皮和几个弟弟。 他们拿着被汗水润的滑腻的骨耜,按照健的指点,挖开了蕨菜的根。 密集而纠结在一起的根部,是它们力量的源泉,自然也是最富营养的地方。 狼皮并不小心,所以白色的汁液从沾满泥土的伤口处涌出。 骨耜的挖掘很费力气,但狼皮最不缺的就是力气。 蕨菜与自然抗争,狼皮和族人们也在和自然抗争。 只是从今之后,蕨菜们又多了一个敌人。 那白色的汁液既是它们的血,又是它们的泪。 既然是泪,味道自然是苦的。 苦,不是族人喜欢的味道。 所以榆钱儿的妈妈和姐妹们背着自己的纤维包,来到了树林最密集的地方,几天前的春雨让她确信一种奇异的味道已经在枝头萌发。 作为部族的采集者,她们知道每一棵果树的位置,知道每一种能吃的嫩芽,这是祖先用生命留下的记忆,传承给子孙最宝贵的财富。 刺老芽,这种浑身是刺的植物给部族的女人留下过很多伤痕,但那香甜的味道却让族人们很快忘记了刺痛,用木棍勾住树枝,采摘下最为鲜嫩的部分放入到背包中。 有时候因为用力太大,脆嫩的树枝会折断。但是部族的女人们知道,第二年的春天,新的生命会在死亡的树枝下绽放美丽。 死亡,只是新生的开始。 不止是嫩枝,还有那些难逃岁月侵袭的古树。 腐烂从树心开始,或许一开始只不过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虫逃过了啄木鸟的叮当。 但朽木上,新的生命也在悄悄诞生。 张开的伞盖下早有小虫在吞噬鲜美的汁液,被一只粗糙的手夺走,小虫儿也被甩下来,弓起身子发泄自己的不满,却被手指远远地弹开。 吸收了朽木营养的蘑菇也是族人喜欢的味道,但没有人敢尝试那些不熟悉的,老祖母告诉过她的女儿们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 至于为什么会有人知道哪些不能吃,那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也是一个伴随着家人眼泪的苦涩故事。 故事也是有味道的,不仅仅只是苦涩,有时候也有甘甜。 采集完花椒叶的榆钱儿此时就在经历一次甘甜的故事,香甜的汁液从舌尖漫过,沿着喉咙流下。 她知道甜这个味道,却是第一次体会这么久。 陶罐中的汁水已经被她喝了个干净,用鲜嫩的小舌头舔了下嘴角,却被哥哥宠溺地用手擦去嘴边的残余。 陶罐上是一棵刚刚发芽的枫树,上面扎进去了一枚破碎的陶片,刺破了它的筛管,割断了它的动脉。 那些积蓄了一冬天为抽芽准备的糖分,迷茫地踏上了这条从没有走过的路。 第一次看到了树皮外的世界,嗅到了甘甜之外的味道,并不喜欢,却再也回不去了。 无奈地和伙伴们一起落入到淡红色的陶罐中,越聚越多。 几十个陶罐在不同的树下等待着,枫树和桦树在春天都是甜的。 甜,却并非蜂蜜那般腻,多出的那种清甜,其实就是春天。 春天是甜的,自然不了爱情。 引吭高歌的鸟儿们守护着自己爱情的结晶,期待着里面跃动的生命破壳而出。 温暖的绒毛带着体温,守护着尚在蛋壳里沉睡的孩子,夫妻俩相视一叫,妻子张开嘴等着丈夫送来食物。 然而这份温情却被无毛怪的脚步声扰乱,于是叫嚷着想要引开这些无毛怪的注意力。 然而这些披着兽皮的无毛怪根本不被那带着悲凉和警告的鸣叫所影响,伸出手抢走了蛋…… 生命,就在这样残酷的竞争中欣欣向荣。 逝去的生命聚集在了部族的洞穴中,凝聚出不同的味道,绽放在族人的舌尖上。 陶盆的四周遍布着火焰,里面的水已经滚开,切成大块的羊肉在里面翻滚着,乳白色的汤汁发出了族人从未嗅过的鲜味儿。 蘑菇用石头切成丁,与羊肉混合出鲜的极致。 花椒叶的麻爽也在滚沸中弥散,侵彻着已经松软的白色嫩肉。 两片薄荷,三枚块茎,煮沸的不仅仅是味道,更是族人对生活的追求,对生命延续的渴望。 另一口陶盆中,白腻的羊脂肪融化成了油,淡青色的烟扶摇直上。 榆钱儿站在一旁,看着哥哥用两根树枝在油中拨弄着。 身边的陶碗中是已经搅匀的蛋液,里面混合着略带苦味儿的蕨根汁。 嫩绿的刺老芽和香椿叶在蛋液里翻滚了一圈,身体被严严实实地包围住。 两根树枝夹住他们,在羊油中一划,立刻变得焦黄,明明太阳已经落山,却浮现出夕阳的色彩。 陶碗中堆积着炸好的刺老芽和香椿儿卷,诱人的味道终于让榆钱儿明白,为什么哥哥之前看到这些陶器会流口水。 另一个小陶罐中,枫树和桦树的汁水正在里面逐渐浓缩出精华。 水化为白雾消散,留下的是甘甜的枫糖,如今已经粘稠。 两根木头早早地就放在了地上,上面用石器凿出了一个个小眼儿。 用布捏着陶罐儿,将粘稠的糖汁倒进木头上的小眼儿中,等待着冷却成块。 尝过一罐儿桦树汁的榆钱儿吞了口唾沫,不知道这些冷凝的糖汁又会有怎样的甘甜? 可她的心思很快被另一种味道所吸引,切成了大块的块茎被投入到翻滚的羊油中,煎炸成黄色。 淀粉被炸后的香甜与众不同,但这却不是终章。 捞出后,剩下的大半罐枫糖被倒入油中,滋滋的声响不断传出,溅出的油花让榆钱儿吃痛,却舍不得离开,想要看看新味道的诞生。 糖与油的混合,是另一种粘稠。 当粘稠到在树枝上留下丝线的时候,炸好的块茎放入到里面,快速地翻弄着,让糖液包裹住所有的外皮…… 族人们第一次知道饭原来还可以这么吃,单单是嗅,已经能够想到这些味道在舌尖上绽放时的美丽。 等待从沉默变为焦急,族人们敲着手中的陶碗陶罐,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老祖母欣喜地看着这一切,将今天分配食物的权利交给了陈健。 而陈健的回报,是滚沸汤汁中浇下的蕨根白汁。 含有大量淀粉的白汁在沸水中迅速凝聚成团,用纤维布捞出,软软的透明而滑腻。 小心地盛了一碗,似乎随时都可能碎开,不敢用一丁点的力气。 浇上一点酸浆草的嫩汁,配上几片辛辣的韭叶,加上砸碎的茱萸调出辣味儿,放上一点糖浆,配上两片薄荷,浇上一点儿炸过花椒叶的羊油。 入口的瞬间,辛辣中带着一丝麻香,味蕾迅速地绽放,血液流动加快,却更加剧了其余的味道。 于是酸浆草的酸味,枫糖的甜味,还有羊油的膻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新的味道,覆盖在微苦的蕨根凉皮上。 正要回味,却被薄荷叶的清凉取代,于是只有再吃一口,以体验那瞬间的感觉…… 族里的老人们和牙齿不好的姨妈们都有一碗蕨根粉儿,里面还有半枚煮熟的鸟蛋。 春末的炙热被酸浆草和薄荷消散,辛辣化为额头的汗水,苦味儿留在齿间和甜味抗争。 她们吃过几口,急忙叫来小孩子,喂给她们,让她们也感受这奇异的味道。 成年人们则每人先喝了一碗羊汤。 鲜,本来就是羊的味道,配合上带着春雨味道的蘑菇,更是激发着人的食欲。 狼皮被烫的不断伸着舌头,却在喝完了一碗后又盛了一碗,里面还有一块煮熟的羊肉。 从没吃过煮肉的他,发现了一种和烤炙不同的味道,略微的甘甜,也更加的嫩滑。 旁边的陶碗中,炸得金黄的、裹着蛋液的刺老芽和香椿儿,更是孩子们的最爱。 外焦里嫩,虽然略带羊肉的腥膻,却无伤大雅。 油浸入到嫩芽当中,这是方圆百里内,香椿素第一次与油融合。 却天生相契,入口回甘。 榆钱儿吃了一团刺老芽,便将目光转向了那碗块茎。 哥哥用两根树枝夹起一块,上面粘稠的糖汁伸成长长的丝,孩子们拍这手叫好。 那丝线却越来越长,孩子们不再喊叫,盯着丝线生怕断掉。 终于断掉后,却又发出了一声叫好声,好奇地学着陈健的样子,用树枝扎起一块,将糖丝拔的老长。 入嘴后,更是糯软甘甜,化掉外皮的糖,舌尖一抿,细砂般的块茎涂抹在舌苔上,寻找着甜的味蕾。 欢声笑语在洞穴中回荡,陈健所喜欢的味道在这个简陋的洞穴中暂时相聚,又互相组合,流连在唇齿之间,荡漾于舌尖之上。 缤纷中,唯独少了一味叫咸的兄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孤独…… 第十一章 移风易俗的第一步 当第一顿有煮炸两种烹饪方式的晚餐结束后,部族多出了一个后世家庭最讨厌的工作,洗碗。 每个人都懒懒的不想动弹,这一顿饭吃的太饱,狼皮更是半躺在地上抚着肚皮直哼哼。 从未尝试过这样吃饭方式的族人,对于先祖指引的膜拜更为强烈。 这是一种直观的感受,这种感受至今还在舌尖上回荡,并非虚无缥缈的死后天堂,所以也更容易相信。 当然,这顿饭很不健康。 油炸块茎自不必说,蕨根粉中的原蕨苷也有致癌性。 不过对于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岁的族人而言,这些问题毫无意义。 蛮荒尚未征服,史前并非天堂。 距离饥饿彻底远离族人还有太长的路要走,而提高族人的寿命更是个可能长达千年的过程。 甚至于前世日不落制霸七海的时候,平均寿命也不过四十岁。帝国朝阳追逐晚霞的辉煌下,是预期工作寿命三年的女工和无数被机器绞碎的童工的阴影。 每点燃一根蜡烛,便会投下一幕阴影。世上没有不肮脏的辉煌,只有看到肮脏还是看到辉煌的眼睛。 记忆中仅仅去年,就有七八个族人离世,这些人大多死于与自然的抗争。 如今陶器已经出现,骨耜已有原形,只要不是运气太差,原始农业也会出现。 随着部族的扩大和发展,伴随文明产生的私有制观念和利益争夺,将取代征服自然,成为后世族人丧命最多的原因。 世外桃源终会谢幕,新时代的辉煌与血腥也终将呈现。 陈健知道,每一项发明和进步,终会亲手毁了眼前和睦融融的一切,成为无数圣人追慕的三代之治天下大同的传说。 但他不会犹豫,这是文明的必然,无法违逆无法阻挡。 于是在众人还半躺在兽皮上休息的时候,时不我待的陈健叫来了榆钱儿狼皮等几个相熟的人,开始组装自己设计的第一件陶轮。 两个巨大底座烧制的很好,下面宽大平稳地立在平整的地面上,上面是一段细长的轴。 另两个扁圆的陶饼圆心处有两个小孔,正好插进细长的轴内。 找了一根纤维绳,首尾相接,套在两个陶轮两侧的凹槽中,形成一个简单的皮带传动装置。 在那个非圆心处多出一个孔的陶轮上插进一根棍子,在两个陶轮和底座长轴的连接处抹上一些羊油脂,用手把住那根棍子,转动起来。 吱吱呀呀的响声让人牙齿发酸,不过族人们都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转动的陶轮带动着绳索,将远处链接在一起的另一个陶轮也旋转起来。简易的皮带传动,速度很快,也很平稳。 转动的陶轮能够用很小的力气捏造出手工所不能捏造的陶器,手轻轻放在泥团上,控制厚薄,离心力就会轻易地将泥团化为一个个成型的器皿。 美中不足是传动的绳索不是皮子,但想要得到柔软而有弹性的皮子,又必须要有晒盐的附属品卤碱才行。 天然干燥的毛皮很僵硬,只有用盐碱糅化后才能有各种不同的用途。 从零开始的生活,什么都必须尝试后才知道需要什么,然后再一件一件的解决,少了任何一样不起眼的地方,都无法继续。 陶轮前,陈健用力转了几圈,还是很满意的。 虽然陶轮圆心处有孔,没法直接使用,但问题也不大。 只需要明天再烧制一个没孔的圆盘,扣在长轴上,与下面的那个有孔的链接起来就行。 到时候把混好的陶土往上面一放,两个人轮流摇主动轮,一个人负责用手塑形就没问题了。 吱吱呀呀转动的陶轮,带动着族人的大脑也跟着转动起来,终于榆钱儿走到了陈健的面前,问出了可以载入史册的一句话。 “它为什么会转呢?” 陈健没有回答,却忍不住抱起小妹妹,哈哈大笑,弄得榆钱儿不知所措。 得不到答案的榆钱儿,这几天一直琢磨着这个问题,而陈健也总会在狩猎后,站在陶轮前琢磨着别的问题。 几天后的某个早晨,榆钱儿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惊奇地发现哥哥竟然没有站在陶轮旁边。 族人们还在沉睡,鼾声中没有哥哥的声音,让她很不习惯。 这几天的生活,她过的很快乐,除了那个为什么会转的问题一直在脑海中之外,一切都好的不得了。 小鸟雏一天天的长大,那两只较为弱小的鸟雏也逐渐强壮。族里的孩子们都喜欢上了这三只鸟雏,即便有一天下了雨,还是不忘去外面寻找小虫。 这几天吃的也很好,她很喜欢喝鱼汤,而且很喜欢在鱼汤中加入一些哥哥称之为香菜的叶子,有时候哥哥会亲自做一些稀奇古怪的食物,每一种她都不曾见过,却都很好吃。 哥哥新烧制的陶轮昨天也成功了,据说今天就要教给族人新的制作陶器的方法。 自己也从哥哥那里学会了十以后该怎么数,于是她知道了族人一共有七十三个。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哥哥这几天很少带自己出去玩了,每天晚上都蹲在火堆旁。 前天傍晚,自己和几个孩子一起帮着哥哥将成堆的草木灰堆积在大陶罐中,里面加上了清水,第二天又将澄清的水倒出来放在火上烤。 昨晚上本来想告诉哥哥,自己数出来族人一共七十三个,可兴冲冲地跑到哥哥身边的时候,却发现哥哥正把那些熬煮过草木灰的水和羊脂混在一起搅拌熬煮,全神贯注,不停地搅拌根本没时间和自己说话,只好嘟着嘴悻悻离开,一晚上都闷闷不乐。 今早晨也看不到哥哥的身影,心中有些不开心。旁边草篮中的鸟雏传来饥饿的叫声,这才让她站起身,想要去寻找一些虫子,这可是哥哥交给自己的任务。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洞口处传进来,榆钱儿高兴地跑过去,才到洞口就被哥哥捏住了耳朵,带着她朝山下的小河走去,说是要给自己洗洗头发。 洗脸这个词是她刚刚学会的,而且还学会了洗手,每天吃饭前族人都会哥哥带着去河边洗洗手,于是很容易理解了洗头发的意思。 耳朵还被哥哥捏在手里,只好侧着身子低着头,哎呦呦地叫着跟着来到了河边。 一块半透明的,有些像是打碎的鸟蛋颜色的东西放在河边的石头上。 哥哥总算是放开了手,榆钱儿顾不得摸耳朵,伸手就把那块透明的古怪的东西拿在手里,看起来很好吃。 前天哥哥将凝固的枫糖从木头中取出来,告诉孩子们谁学会了数到十,就可以得到一块,自己当然是第一个得到的,她可从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 如今这东西看起来也像是枫糖之类的,刚要往嘴里塞,就被哥哥打了一下手,赶紧缩回去。 “我知道,先洗手,洗脸。” 榆钱儿笑嘻嘻地说着这两个词,将手放在水中沾了一点水,轻轻擦了一下脸。 看看倒影中自己乱蓬蓬纠结在一起的头发,她倒没感觉有什么不妥,大家都是这样的。 哥哥说自己的头发很脏,她看了一眼这几天总在火堆前的哥哥,笑着说:“你也脏。” 于是兄妹俩一起笑了,接着她的头发就被哥哥用水打湿,将那种看起来很好吃的东西在头上摩擦着。 一股腥腥的味道传来,榆钱儿想要看看自己的头发,冷不防一滴浑浊的水从头发上滴落到眼睛里,顿时刺痛的难受。 “哥哥,眼睛疼!” 她从没试过这样的疼痛,眼泪忍不住从眼睛里流出来,只好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了。 慢慢地泪水浸润着眼睛,刺痛的感觉逐渐消失,她用沾着河水的手背擦了一下眼睛,终于睁开了。 感觉到自己的头发有些不一样的感觉,滑腻腻的,似乎有什么在上面轻轻爆裂,发出啵啵的响声。 于是伸手摸了一把,放在眼前一看,顿时呆住了。 手中是无数聚集在一起的、白色的泡沫,随着微风不断碎裂。 初生的朝阳下,泡沫上闪烁着七彩的光泽,不断地变换,映出她从未见过的斑斓。 她记得雨后的天边才有这种七彩的虹,怎么原本在天上的色彩跑到了自己手中? “哥哥,你看,彩虹跑到我手里啦!” 她把手伸到了陈健的面前,陈健笑着用力吹了一下,这些白色的泡沫随风散去,急的榆钱儿想要伸手去抓,最终还是没有抓到,落入河中顺流而下,慢慢消散。 随后那滑腻腻的泡沫就被哥哥涂到了脸上,想到刚才眼睛的刺痛,她只好闭上眼睛。 一双大手在自己的脸上揉捏着,很粗糙和很温暖。 她觉得心里暖烘烘的,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只是还不知道有个词叫宠溺。 很快,清凉的水被泼在脸上,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看着水中的倒影顿时愣住了,有些害怕地向后退了一步,水中的影子根本不像自己。 脸色不再是乌黑,相反有点像去年落叶时吃的果子,淡淡的红色。 乱蓬蓬的头发也闪烁着黑色的光泽,如同火堆中的木炭,顺滑地从头顶垂下来,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荡起一圈圈的涟漪,将自己的倒影打的有些荡漾。 那块半透明看起来很好吃的东西,就放在岸边的石头上,已经用去了大半。 “这是什么?”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哥哥一定知道。 “皂。” 陈健说出了这东西的名字,然后带着榆钱儿上了岸。 “榆钱儿,你知道我梦到的先祖是什么样的吗?” 榆钱儿摇动着脑袋,自己可想不到。 “他们的头发都是干净的,脸上也没有灰尘,而且头发也不是乱蓬蓬的,你想学他们的样子吗?” “嗯!” 榆钱儿急忙点点头,陈健接着说道:“你要好好学,然后去教给妈妈姨妈和姐妹们,听到了吗?” 陈健坐在一块石头上,将榆钱儿的头发分成两半儿,在两侧挽成了两个总角髻,用绳子绑上。 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及见兮,突而弁兮。 服章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谓之夏,纵然黄皮黑眼,若没了文化传承,终究似是而非。 过程会是漫长的,但总要迈出第一步,族人已经知道雕刻护身符,美的基础已经产生。 而且发型作为可婚配成年与未成年的区别,将来是很有用的,形成一种文化和性成熟绑定在一起,问题不大,所谓的及笄冠礼的原始版本。 况且乱蓬蓬的头发也容易沾染寄生虫,对于健康是个大问题。梳子和篦子现在还没出现,免不得过几天又要把方雷氏的传说抢来,这不仅仅是美观的问题,也是卫生问题。 第一次梳发髻的榆钱儿觉得头上沉沉的,很不舒服,等到梳完之后,急忙跑到河边,看了一眼。 自己的头发被盘成了两个发髻在两侧,垂着短短的一段绳子,比以前乱蓬蓬的好看多了。 “再教你一种。” 陈健解开了榆钱儿的头发,想了一下及笄的模样,未免有些麻烦,于是给妹妹编了两个麻花辫儿。 榆钱儿对着水面看了一眼,两条黑黑的辫子垂着两侧,有点像蛇,黑黝黝的。 “学会了吗?” “学会啦。和以前搓绳子一样。哥哥,我给给你编一个吧。” 陈健急忙摇头,心说自己梳两个麻花辫的画面太美,不忍直视。 自己也洗了洗头,把头发束在一起,用绳子缠了一下,在河边折了一根木棍插进去。 对着河水一看,多少有了那么多点意思,只可惜自己身上穿着兽皮,还是有些不伦不类。 简易的肥皂有股怪怪的味道,但至少能洗掉油腻,脸上积攒了十几年的油污少了许多,顿觉清爽,也干净了许多。 看着还在岸边的妹妹,陈健摆摆手道:“去给家人看看,榆钱儿有多漂亮。皂就放在洞里的石头上,带着家人来洗头。” “欸!” 榆钱儿双手自然地抚弄着垂下的麻花辫儿,欢快地答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地朝着洞穴跑去。 看着地上随着跑动而晃动的辫子的长影,榆钱儿觉得家人一定很喜欢,忍不住用手摸着辫子,越发觉得好看。 跑了几步,心里忽然间涌出一种奇怪的、从没有过的想法。 “要是就我一个人梳着辫子就好啦,那我一定更漂亮。” 她不知道这是人心深处普遍的一种渴望,渴望与众不同与渴望被人羡慕,无伤大雅,却不知怎么觉得这种想法和想要自己偷吃食物不给族人是一样的…… 被这种从未有过的想法吓了一跳,差点被石块绊倒,踉跄了一下,心里咚咚直跳。 “小心点!”后面传来陈健担忧的叫声,榆钱儿没有回答,将头脑中一闪而过的想法压下去,匆匆地跑回了洞穴。 陈健看着跑远的榆钱儿,望了望无云的天边,明天是个好天气,是该出去寻找探寻外面世界的时候了。 如此匆忙,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一个意外的悲惨事件随时都有可能中断生命。 第十二章 争论 滑腻的羊脂皂洗掉了众人身上积攒了数年的灰泥,河水上飘着一团团的泡沫。 梳发髻并不需要解释什么,族人已经有了基本的审美观,脖子上挂着的各种骨质的挂坠就是证明。 很快,总角束发麻花辫成了族人最原始的发型,终于有女人学会对着水面看自己的倒影了。 熬制了油脂皂已经用了个干净,草木灰中的碱还剩余不少,熬制一次需要不断搅拌三四个小时。 梳起了头发,陈健觉得多少有了点文明社会的感觉了,怨不得后世夫子对披发左衽如此大的感触。 人们聚集在岸边,等待着头发干燥,陈健的出现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族人,往常这个时候男人已经出去狩猎了,如今就算打不到猎物,也可以捕鱼。 等人聚齐的时候,陈健走到人群前,示意有事情要商量。 任何大事,都必须征得族人的同意才行,这种原始的风俗会一直持续很久。 权利从来都是源于义务,当你需要依靠族人才能活下去的时候,族人自然有同意和否决的权利。 前一世记忆中,直到春秋战国,这种习惯依然存在。《左传》中关于国人干涉国政少说七八处,即便贵为国君,没有国人的同意也会落得一个仓皇出逃的结局。 往本质里想,这不过是镇压成本和义务权利的问题。 经过漫长的封建社会,社会底层绝大多数的人只有义务。而想要重新拥有政治权利,那要等到工业时代来临后才行——枪的普及导致镇压成本增加,加上需要底层人去填战壕——于是那些原本不是“人”的,也成为了人。 如今的一切生存都要依靠族人,哪怕是老祖母也只有建议权而没有决定权,除非到食物丰富到能够支撑不需要共同劳动就有剩余的时候,才能支撑起统治这个概念。 人们对于部族议事习以为常,乱哄哄地在那里交谈说笑,未成年的孩子则在那跟着榆钱儿学数数儿,眼巴巴地看着碗里的成块的枫糖。 陈健大声喊道:“今天的事情我想变一下。追猎已经不用那么多的人手,所以只需要去八个人就行。” 有几个还不太明白八到底是几的人,询问着旁边的人,有人用手指头给出了解释。 这几天的狩猎的确很轻松,尤其是在狼皮想出用兽牙骨刺之类的加在羽箭上之后,昨天烧制了一些陶箭头,效果应该更好。 众人没有异议,纷纷同意。 “剩下的人做什么?” “让男人和女人一起去采集,用骨耜挖掘根茎。捕鱼也是一样,男人和女人一起。” 女人们也都同意,平时挖掘块茎都是用石头一点点地挖,如今蕨根也能吃,男人用骨耜快得多。 以往的采集需要耐心,一点点地收集,男人大多数没有这份耐心。如今知道蕨根可吃,挖掘的话并不需要到处寻找,男人也更能发挥出力量上的优势。 几个人看了看远处的陶轮,问道:“碗不够了,昨天碎了两个,谁来烧陶碗?” 陈健示意大家跟他一起过去看看,人们纷纷围到了陶轮旁边,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想不通这东西怎么能制陶,很多人已经迫不及待。 一个人在主动轮上旋转,绳索带动陶轮转动,陈健将一块调和好的泥巴放在陶轮上,让摇动陶轮的人加快了速度。 泥巴跟随着陶轮一起旋转起来,双手虚放在陶土上,偶尔用手沾一点罐子里水。 飞速旋转的泥巴被手指轻轻一碰,上面立刻张开了口,壁越来越薄,手向上一收,便成了一个上面狭小的罐子。 族人们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罐子的弧度近乎完美,对于拥有原始审美观的族人来说,对称和均匀就是美,这可比自己用手捏出来的好多了! 陈健在那捏着陶器,心里却不知怎么想到了人鬼情未了里的经典镜头,可惜没有一个漂亮的妹子在那捏陶…… 不断传来的喝喝的惊呼声将他惊醒,陈健抬头一看,族人全都愣在那了。 一个弧度优雅的陶罐呈现在众人面前,这绝不是靠双手能捏出来的,而且速度也快了许多。 这一次没有像弓箭刚出现时那样一个个战战兢兢,不敢触摸。相反,族人都跃跃欲试,很想自己动手试试。 “那就都来吧,看看谁学的快,谁就来捏。” “好。” 人们都同意这个说法,毕竟东西都是大家的,当然要选出一个捏的最好的。 陈健抓了把草,擦了擦手,站在第一个上来的人后面,双手环在他的胳膊上,告诉他该怎么弄。 制陶是需要一点天赋的,第一个冲上来的大舅显然没有这个天赋。 他追猎是把好手,可是手就像石头一样硬,捏出的陶碗还不如用手捏的,简直不堪入目。 下面传来一阵阵的哄笑声,大舅无可奈何地躲到一边,却还是将自己捏的那个奇怪的、难以被称之为碗的东西拿走,决定要烧好它。 一连试了几个人,要么就是手太硬,要么就是不敢下手,笑声一直不断。 直到狼皮去捏后,族人的笑声才变了声调,他的手握得太靠下,以至于捏出了一个下面小上面大的“蘑菇”。 下面的人没有哄笑,而是有些肃穆,陈健本以为会很尴尬,看到这一幕也不禁会心一笑。 繁衍和生存,是人的最基本需求,也是蛮荒时代人类征服自然的保证。这个时代有普遍的生殖崇拜,尤其是一些女性陶像,很多有夸张的胸脯和臀。前者寓意哺乳,后者则是人类对难产的恐惧。 人越来越聪明,婴儿的头也越来越大,幸好人没有角。 这个无意的作品被保留了下来,晚上就将烧制,作为一种心灵寄托,和后世的神龛差不多。 小插曲过后,又转了大半圈,总算是一个叫橡子的表哥捏的差强人意。 虽然不算太好,但陈健发现对方很有悟性,在泥胎厚的地方能够主动用手加力,所差的只是熟练度。 族人的眼睛也是雪亮的,等到橡子表哥捏完之后,族人们纷纷喊着他的名字,橡子的脸上露出了异样的光芒,很是欢喜族人能将这件事交给自己。 两个腿上有伤的族人被留下负责转动陶轮,互相替换以备休息,众人也都同意。他们两个也很高兴,不再是废人,而是可以为族群出一份力了。 橡子表哥尝试了几次,手法逐渐熟练起来,捏出的陶器越发的圆滑,而且速度比前几天全体族人用手捏还要快,也更完美。 族人有羡慕的,也有高兴的,或许还有别样的情绪那就不得而知了。 社会分工是必然的,以往是按照性别和年龄,如今却要按照各有所长来分,总算是件小事,众人才没有大大的异议,惯性的力量是可怖的。 两件事说完,陈健准备说最重要的第三件事了。 “我要带一些人去远处看看,留下一部分人在家,要等月亮圆的时候再回来。” 他大声地喊了一句,原本乱哄哄的人群顿时更加燥乱,不明白陈健的意思。 “我要去找更多的食物。” “可是……族人从没有分开过!” “是啊,遇到野兽怎么办?” “除了迁徙,不应该分开。” 反对声固然有,这是必然的,即便陈健用弓箭和陶器做了铺垫,可是这种违反了常理的提议还是被众人反对,这是一种聚居征服自然的习惯,族人很难想象分开的生活。 更多的是对未知的恐怖,这种恐惧一直残留在人类的心中,怀念也不过是因为对未来的未知,改变必然带来未知。 可也有不少人支持陈健,狼皮大声喊着:“我要吃更多的东西!健一定是对的!” “对啊,想想弓箭和陶器!” 族人们尽量叫嚷着,都想用最大的声音说服别人,谁的嗓门大谁就有道理。 声音越发的大,陈健从身边拿过两个陶罐,喊道:“每个人拾一枚石子,同意我去的,仍在这个罐子里,不同意的扔到那个罐子里。” 说完他自己先捡起了一块石头,扔到了同意的罐子里,族人们对于这种事并不抵触,很多事都需要族人共同商议,以往没有罐子,靠的是嗓门儿,但本质是一样的。 于是族人纷纷捡起石块,投入到同意或者反对的罐子里。 “老祖母?” 老祖母站在那,说道:“我要再想想。” 陈健点点头,等到族人都扔完了石子后,叫来所有的族人,从同意的罐子里拿出一枚,就再从不同意的拿出一枚,扔到外面。 所有人都盯着罐子,会数数的在数石子,不会数的只能看着。 然而结果总是惊奇的,当陈健拿出最后一枚石子的时候,两个罐子同时空了! 他不禁无奈地笑了笑,习惯的力量太大了,自己也太着急了,或许一年后效果会完全不同,只是时不我待,他不想再等下去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老祖母的身上,如今的局面,她的意见将是决定性的。 老祖母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也犹豫不决。 自己的外孙这些天的表现给族人带来的太多的变化,食物多了,有了陶器。 可即便如此,万一失败那对族群来说结果是难以接受的,出去的人能全都回来吗?遇到野兽怎么办?掉进沼泽怎么办?被水冲走怎么办?迷路了怎么办?遇到别的部族攻击怎么办? 可能会有一个更加美好的结果,但另一种可能的代价太大了,让她难以抉择。 族人首领在此时没有什么特权,所要考虑的只是族群的延续,由不得她不谨慎。 众人的目光盯着她,她回忆了这几天的事,看看儿子背后的弓箭,女儿手中的陶碗,最终走到了陶罐前,将石头放在了同意的罐子里。 支持陈健的人嗷嗷地叫了起来,而那些不同意的也不再讨论,接受了这个结果。 陈健松了口气,结果在意料之中,自己还是太心急了。 幸好老祖母在最后关头支持了他,否则他就只能再等很久,再做几件让族人信服的事才行。 就在他准备和众人商量谁去谁留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声狼叫,孩子们立刻跑进了人群中,男人们守在外面,紧张地看着远处。 一头狼一瘸一拐地跑到了人群附近,冲着人群哀哀长鸣,前爪满是血迹,颇为焦急。 这是洞穴附近的那几头狼中的一头,以往它们不会离人群这么近,今天这是怎么了? 第十三章 分别 那头狼不断地朝着人群低声嘶吼,夹着尾巴,逡巡了几圈,朝着远处又哀鸣了几声。 “带着家人回去,来五个人跟我去看看。” 女人和孩子在十几个男人的保护下回到了山洞,陈健和几个成年男人拿着木矛石斧跟在这头狼的后面。 这头狼似乎颇为焦急,瘸着前爪,和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断朝前哀鸣。 没走多远,那头狼就停下来了,冲着一堆乱石呜呜地叫着。 陈健走过去一看,那狼对人做出了个示好的举动,可眼神里还有很多的警觉。 洞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透过缝隙一看,原来里面是七八只狼崽子。 这应该就是狼的洞穴,不知道什么原因石头坍塌了,旁边还有很多爪子挖掘的痕迹,抓痕上还有丝丝血迹。 这头狼很聪明,知道自己无能为力转而寻求已经熟悉了彼此存在的人的帮助。 里面的几只狼崽子应该是刚刚睁开眼十几天,笨萌萌的,在里面呜呜直叫。 族人们也没想太多,就准备搬开石头。 陈健却观察了一下那头母狼,对人的警惕性仍然很高。 按说狼都是成对的,放眼四周却看不到公狼的存在。 狼皮拍了一下陈健,示意陈健和他一起搬一块石头,陈健却说道:“先别急。” 看了眼四周并没有其余的狼存在,观察了一下小狼崽子的状况。 里面的小狼崽子还在哺乳期,狼的哺乳期很短,一个月左右就可以忌奶,看模样里面的幼崽不算大。 众人都停手,陈健迟疑了一下,忽然抓起地上的石矛,朝着母狼插过去。 母狼平时绝不对离人这么近,这一次忧子心切,顾不得那么多。 嗤…… 尖锐的矛尖直刺母狼的肋骨,族人们反应极快,虽然不知道陈健要做什么,却丝毫没有犹豫,顿时间五根石矛纷纷扎向了毫无防备的母狼。 母狼惨叫一声,浑身是血,终于趴在了地上。为了救孩子而血肉模糊的前爪抽搐了几下,最终还是一动不动地僵在了那里。 “拖回去。” 两个人点点头,拖着母狼的尸体朝着洞穴走去。剩下的三个人则将石头翻开,从臭烘烘的洞穴里将小狼抓出来。 一共九只小狼,坍塌时被石头砸死了一只,还剩下八只。 被人抓在手里,嘤嘤的叫着。 陈健确认这些狼能够养活,一则是因为它们基本上不靠母乳也能活下去,再者狼并非一定要吃肉,因为部落附近的这些狼经常吃一些被人遗弃的内脏,里面很多没消化的素食,时间一久这些狼也都能够利用里面的营养。 没有养不熟的狼,无非是怎么养而已,若如某本书所言,狼是神圣自由的,狼性不可驯服,那么狗又从何而来? 之前那头母狼对人没有敌意,甚至露出了服从的姿态,不过陈健不想留下一丁点的后患。 亲妈不死,继母怎么上位? 只有从小跟着人长大的狼,才有可能被驯化成狗。 人文关怀悲悯万物,那要等人族不再为今天活明天饿死而发愁的时候。 这母狼直到临死前仍然挂念自己的孩子,很伟大也很感人。可转念一想谁还没吃过个鸡蛋?便是不吃鸡蛋,那米麦豆不也都是植物孕育了一年的孩子吗。 几只小狼被人抓在手里,不断地轻轻撕咬着人的手背,似乎在寻找母乳,估计也是饿坏了。 带回洞穴的时候,那头母狼已经被族人拨开了皮,因为哺育后代的缘故,很是瘦削。 人们都围过来看这八只小狼,小狼陡然见到这么多人,有些害怕,瑟瑟发抖。 “榆钱儿,你和妹妹弟弟们养它们。” “欸!” 找了堆石头,在洞穴的岩壁附近围了一个不大的圈,将八头小狼放在了里面。 如今部落的食物是充足的,反正平时一些内脏也要扔到外面,族人们倒不怎么在意又多出几个活物。 孩子们对于这种毛茸茸的东西有天生的好感,于是心思都从那三只小鸟雏身上转移到了小狼的身上。 杀掉了它们的母亲,也就不用担心跟随母亲学的野性,会更加容易地融入人的社会中来,甚至于将人当成主人。 拿了个鸟蛋,找了些碎肉和羊脂,混到罐子里加热煮熟,扔进去点剩余的块茎和蕨根粉一起煮熟,黏黏糊糊的一团东西就出锅了。 “以后就这么喂,过三四天就可以直接喂剩下的食物了。” 榆钱儿等凉了后,急急忙忙倒进一个有缺口的破陶碗中,放进了小狼崽子的旁边。 小狼看到人来了后,急忙忙地朝着角落里缩去。 “它不吃。怎么办?” “饿一天就吃了,先不用管它,等两三天开始吃东西后,就把这石头搬走,让它跟着你们玩,不要弄丢了。” “嗯。” 收拾完这些,陈健就和几个男人离开洞穴去捕猎,临走的时候告诉负责做饭的女人,那头母狼的狼皮放在草木灰水中泡一下。 这次去捕猎的只有七八个人,剩下的人手老祖母会安排他们做别的。 狼皮和陈健并排走着,想了一阵说道:“健,我想和你一起出去看看。” 同行的几个人也表示想去,陈健摇头道:“家里要留足够的人,算上我五个男人,再有五个女人就行。回去看看大家的意见吧。” 十个人,是陈健计算好的数目,遇到野兽可以自保,能给猛兽吓走,而且万一遇到什么特殊的情况也方便应对。 如今就是考虑怎么走了,只要两条腿肯定是不行的,十天来回,五天半程,也不过两三百里的距离,而且疲惫不堪。 本来以为第一种交通工具是骑乘牛马之类的动物,如今看来只能改动一下了。 找了几棵笔直的、一人多粗的大白桦树,陈健和狼皮爬到树上,用石刀自上而下地割开了一道口。 用力一撕,三米长,将近两米宽的白桦树皮整个的被揭下来。 白桦树的树皮有点像油纸,里面富含各种油类,遇火即燃烧,而且十分柔软坚韧。 外面白如雪,里面黄如油,被撕下来后一松手,自动卷成了一团儿。 “健,你要这树皮又要做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几个人剥了六七张巨大的桦树皮,看看时候还早,又带着他们到了半山腰松树较多的地方。 从没有砍伐过的松树发出阵阵的清香,遮的下面的草都很矮小。 拿出石斧,在一株松树上用力砍去表皮,挖出了一个y的凹槽,在y字槽的下面贴上一块大草叶。 松树凝出的眼泪一滴滴的落在了草叶的上面,黏糊糊的松脂越来越多。 树木有的是,倒也不用担心什么物种保护的问题,剩余的人也都盼着知道最终要做什么,纷纷上手。 很快,上百棵的松树上都多出了这样一个古怪的y槽,树皮剥掉,露出里面的松脂腺,落到弯成笼状的大草叶里。 约莫差不多了,取松脂需要时间,陈健叹了口气,怕是今天又走不了了。 回到洞穴后,和族人商量了明天出去的人选,狼皮一定要去,又带上了三个表哥,两个姨妈和三个表姐。一共十个人。 为了以防不测,准备了一罐子枫糖,一罐子熬制的羊油和碎肉,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陈健是不会吃这东西的。 即便没有盐,肉也可以保存一顿时间,将脂肪熬成油脂,熟肉混在里面,十天左右是可以保存的。 加上一大堆的鱼干儿,精打细算的话,三五天之内是可以保证不挨饿的。 东西不少,族人们猜测这些东西要怎么拿?狼皮则在考虑这些东西和桦树皮松脂之间的关系。 晚上教会了族人用草木灰碱鞣毛皮和怎么制肥皂,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升起,陈健叫醒了狼皮,两个人取回了松脂。 狼皮觉得自己又学会了一种办法,以前取松脂都是直接从树干上抠,比起这种办法可要差的远了。 回去的路上砍了几根手腕粗细的小树,回到洞穴就将族人们都叫醒,这需要他们的帮忙。 两棵三米长的小树并排放着,用三根一米左右的横木固定上,缠上了大量的绳子,做成了简易的船帮。 巨大的桦树皮绷在外面,船头船尾用骨针缝制在一起后,用火微微一烤,桦树皮立刻自然地向内收缩起来。 陶罐力的松脂融化,趁热涂抹在连接的地方。 外面再蒙上一层木头,用绳子和里面的船帮紧紧地绑在一起,例外两层木头紧紧地夹住桦树,一旦入水,木头会膨胀,到时候可以夹的更紧。 将所有可能漏水的地方全都涂满了松脂羊油,检查了一遍,和狼皮扛着简易的桦木船下了山。 族人们跟着他俩到了河边,于是神奇的一幕深深地印刻在了他们的脑子里。 河水中,健站在完成月牙般的桦树皮上,竟然没有沉到水底,而是顺水飘荡! 族人们见过飘在水中的木棍,见过在水中游泳的鸳鸯,可即便是鸳鸯,那脚也实在水下的,健怎么就能站在水面上呢? 轻便的桦树皮很薄,但也很坚韧,尤其是湿润的时候,不顺着茬,双手也撕不开。 比起独木舟,桦树皮船更轻便,一个人就可以抗走,而且在水浅的地方也能用,只要有半米深就可以随便飘。 缺点是使用寿命也就一年,运送货物不如木船安全,不过对探险队来说却正合用。 松脂和羊油的密封性很好,轻便的小船吃水很浅。 族人惊奇的看着,直到陈健从下面将桦皮船拖了回来,指着大声地喊道:“舟!” 老祖母用木棍在地面上画了一个月牙儿的形状,喃喃地重复着舟的读音,又一个新的文字诞生了。 而心中对于陈健这一次外出,又少了几分担忧,多了几分期待。 中午时分,三条船、撑杆、木浆都已经完成。 和族人聚在一起吃过了午饭,老祖母将草木灰洒在了每个人的身上,一声声地叮嘱他们小心。 和家人们一一告别,带着对新生活的期待,带着对未知的忐忑,十个人上了船。 石矛、五把骨耜、弓箭、陶罐、被火烤过的容易引火的苔藓和纤维绳、纤维布袋、食物以及族人的希望和祝福都被装到了船上。 桦皮船的影子越来越小,终于被草木遮掩住…… 榆钱儿揉了揉红肿的眼睛,问了一个明明知道的答案。 “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月亮圆的时候。” 老祖母拉起榆钱儿的手,带着族人回到了山洞,乞求着先祖护佑自己的儿女孙辈。 第十四章 鸟粪的未来 人类早期的农业文明都是沿河而居的,所以全世界的上古传说都有大洪水的传闻。 华夏有不周山之怒、鲧禹治水;闪米特人有诺亚方舟;苏美尔人有吉尔伽美什史诗的洪水灭世…… 但这暴怒的水也孕育出了农业,松软肥沃的冲击平原、可以浇灌的土地。而如果在入海三角洲一带,每年洪水泛滥后的泥土上撒下种子,肥硕的淤泥不需要肥料就能长出喜人的庄稼。 有利有弊,关键在于如何取舍。沙漠草原上的民族是不用担心大洪水的,可他们也无法站在文明的顶端。 走出洞穴,建立村庄,这是陈健要带领族人真正征服自然的第一步,这次探险的结果决定着今后的每一步。 站在前面撑着撑杆,狭窄的河道逐渐变宽,船上的人也学会了用撑杆和木浆。 顺流而下的速度很快,狼皮觉得自己的双眼都不够用了,从没想到过可以在河水中看着两岸。 这和在森林中行走完全不同,没有恼人的荨麻和刺玫划破皮肤,也不用担心从草丛中忽然钻出的蛇,狼皮的一个同胞姐姐就是被毒蛇咬死的。 不需要刻意划桨,很快就到了上次追猎鹿群的地方。 这是小河汇入大河的岔口,在夕阳垂在山边的时候,三条桦皮船到了那条大河。 近两百米宽的河道,两岸都是郁郁葱葱的高草,隐隐约约有动物在夕阳下奔跑。 河边有饮水的羊,好奇地看着水中飘荡的船,急匆匆地逃开。 水很深,但是水面很平稳,夕阳的斜晖横在水面上,偶尔有跃出的鱼打碎这倒影,间或飞过一两只鱼鹰。 暮色渐渐暗了,水面上的湿气越发的重了。 “健,在岸边生火吧?” 陈健摇摇头,站在船头极力远眺,远处似乎有个河心岛。 夜里行船是危险的,而在不熟悉的地方宿营也是不明智的选择。 “去那!” 指着那个河心岛,三条船顺着水流到了沙滩上,细腻的沙粒踩上去很软,岸边有一些冲上来的钉螺,几只水鸟在叼啄。 拿出一块木炭,在一张桦树皮上画出了河的流势。将那条从山洞下来的小河命名为陶河,以纪念自己在河边第一次制陶。 陶河流经了大约七八十里,与这条大河汇集在一起,向下十余里便是这个河心岛。 大河水色碧绿如翠,可惜如今族人并没见过翠玉,便命名为草河,寓意颜色如草。岛上沙滩上的钉螺也就成了岛的名字,螺岛。 螺岛上中间是一座很高的石头山,树木不多,因为每年都有汛期,低矮地方的树木根本生长不了。 石山上很多的鸟类,夜晚时候白茫茫的一片,从没有人打扰过,而且岛上也没有什么野兽前来。 狼和老虎都会游泳,不过一般来说它们也懒得跑这么远吃餐前点心。威胁最大的狸猫则怕水,所以这成了各种鸟类的天堂。 狼皮拿着弓箭喊道:“去吃吧!” 人们都笑了起来,陈健让狼皮和另一个表哥去射鸟,自己在沙滩上捡了一些从上游冲下来的枯枝,用绳子拉住木棍两个人配合生火。 不多会狼皮就带着好几只鸟回来,高兴地直叫。这里的鸟又笨又不怕人,很容易射中。 陈健看着这些鸟,也高兴的不得了。 不是因为食物,在他看来不能驯化的鸟都是没有意义的,但这么多的鸟必然会有一样东西——鸟粪! 女人们在那烧鸟,陈健叫上狼皮一起去了山边看看。 这个岛不算宽,但是极为狭长,螺山目测约有二百多米高,山顶上还有夕阳的光明,山下已经暗了。 靠近山边后,地上果然堆积着厚厚的鸟粪,与土壤凝结在一起,形成了一些硬块。 鸟类的消化道普遍较短,食物中的营养都堆积在粪便里,千万年积攒下来,形成了石头。 这都是上好的天然肥料,看着鸟粪石的厚度,足够用。 用石头敲下来一块,放进纤维布袋中,狼皮却不明白这东西有什么用。 仰头看看陡峭的螺山,向下延绵两三里路,草河从这里分开到下游才重新汇集。 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朝着陡峭的石壁狠狠地砸下去,巨大的回声惊起了无数隐藏的飞鸟,叽叽喳喳铺天盖地。 “走吧。” 确认了之后,陈健很满足地回到了河边,将兜里的那块石头放好,满意地点点头。 吃过晚饭,狼皮直勾勾地盯陈健,问道:“健,你到底要找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找石头?” 陈健闭上眼睛,缓缓说道:“找一种草,可以结出果子,只要这座岛这么大的地方,就够族人一年吃的。” 狼皮不相信地摇摇头,怎么也想不到什么草能够结出这么多的果子? 族人们纷纷围过来询问着,他们从陈健那里听到了一个梦幻般的未来。 不需要生活在洞穴中,将来住在河边,四周都是那种可以让族人填饱肚子的植物,成群结队的不会飞而又肥胖的鸟在身边吱吱地叫着,每天在固定的地方生蛋…… 每个人都盯着火堆,想象着这种从未想过的生活,脸色因为兴奋而有些发红,一个个都被这话说的有些醉了。 “真的可以过那样的生活吗?” 这是九个人共同的疑问,期待着第二天的降临。 晚上轮流守夜,将篝火挪开,借助烧的热热的沙土,铺上一层兽皮,并不寒冷。 枕着双手,看着满天并不熟悉的星斗,这个光怪陆离却又近乎熟悉的世界,到底会给族人带来什么样的农作物? 第二天一早,陈健带着族人扛着桦皮船,到了河心岛的下游,因为河道狭窄水流湍急,他可不想出什么事故。 沿河而下,到中午的时候,河边的地势已经越发的平坦,洪水泛滥后的淤泥地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草。 正在划桨的狼皮忽然间指着远处的一座山道:“那里我去过!那是春天和别的部落聚集的地方!” 顺着狼皮的手指,那里耸立着一座极高的山,半山腰都是树木,但是山顶却是巨大的石壁,山顶上顽强地生长着一株株的松树,极为醒目。 怪不得狼皮能够一眼认出来,这座山的确与众不同。 “靠岸!老祖母说那里有一种可以舔的咸石头?是不是那里?” “是,就在山对面。我去年还和别的部落的女人在山顶的松树下……” 狼皮嘿嘿地回忆着去年的事,一边将桦皮船划到了岸边。 望山跑死马,那山看起来极高,真要走过去怕是要走整整一天。 举目看了看四周的草地,陈健拿出骨耜,在岸边挖了几下。 下面都是淤泥土,看来岸边经常会被水淹没。四周都是平原,和百里之外的家园并不一样,看来自己部落所在的地方就是某座山的余脉,这里开始就是平原了。 他跪在河边,朝着那座山祈祷道:“但愿能找到可以种植的植物。先祖保佑……” 这个世界还没有神,他也不信神,黄皮黑眼的外貌让他很自然地祈祷着先祖,无论是这一世的,还是前一世的。 站起身,将船拖到岸边放好,两个人背着枫糖和羊油罐子以及一大袋的鱼干,拿着骨耜和石矛,十个人沿着齐胸高的草地向前走着。 这里的动物很多,但是部落并不会生活在草地上。对于不会搭建房屋的部落来说,这里太空旷太没有安全感。 真正蛮荒的,尚未被人了征服的土地就在脚下,高高地草显示着这片古老土地的肥沃。 采了几片薄荷和艾蒿,涂抹到身上,那些可恶而可怖的蚊虫不喜欢这种味道,只好远远逃开。 用石矛小心地拨开地上的草,惊走那些正在晒太阳的蛇类,偶尔也会射杀几只草丛中的鸟。 眼前逐渐开始出现起伏的丘陵,用骨耜挖了几下,这里的土不再有淤泥了,就算偶尔河水泛滥也不会淹到这里,几条一人宽的小溪围绕着丘陵蜿蜒。 几株高高的植物就在远处的丘陵上生长着,细长的身躯,条形的叶子。 没有花瓣绚烂,也没有蜜香袭人,可陈健却扔掉石矛,朝着那几株植物狂奔过去。 这是春末夏初,植物生长的正茂,还没有结出果实,那陈健还是一眼认出了这种植物。 用力折断了一根放在嘴里咬了几口,甜甜的茎秆略显稚嫩。用手挖了几下,露出了下面密密麻麻的根部,折了一段却又很苦。 “高粱,这应该是高粱!” 陈健吐出了口里的根须,看了一眼茎叶和伸出的小穗,很确定自己没看错。 此时还未被驯化,生长的极为高大,一簇簇地聚在一起。 茂密的根须牢牢地抓着大地,彰显着不屈;笔直而挺拔的身杆儿,又给人自信和力量。 只有结出果实的时候,它们才会地下高傲的头,露出酡红的羞涩。 仔细看了看,野生的高粱在这里很多,并非一两株。因为生的高大,根系极深,所以牢牢地占据了主动,将那些杂草压在身下。 跟过来的狼皮看来一眼这其貌不扬的草,心中充满了疑问。 “这东西就能让族人不需要捕猎?” 陈健抬起头正要解释,就听到有人在大声叫喊。 “烟!烟!” 两人同时回头,惊讶地看着几里之外的地方。 一道笔直的烟,云霄直上,在空旷的草地上格外显眼。 “有人!有别人!” 第十五章 来自星星的铁 就在众人举目远眺的时候,又有几道青烟升起,不再孤独。 数了一下,共有五道,不知道那些人在干什么。 “他们的族人死啦。” 狼皮看了一会,给出了答案。 火葬是附近部族的习俗,在骨耜之类的掘土工具发明之前,想要发出墓葬坑很难。放在野外又被会动物吃掉、虫蚁啃噬,加之此时的人对于火有特殊的崇拜,因而产生了原始的葬礼。 别人的意见也和狼皮相同,都认为那个部族死人了,陈健却觉得有些奇怪。 这是五道青烟,也就是说有五个人同时死了,难不成对面是遇到了什么野兽? 从那几道青烟出传来一阵苍凉的吼叫声,如同夜里的孤狼,凄惨而又荒凉,和族人做最后的道别。 “去看看。” “嗯。” 族人并没有反对,在茫茫荒野中遇到同族,总会先接近示好。 前世印第安人遇到五月花移民,是送去玉米火鸡帮着白人度过寒冬,至于嗜血暴虐食人好斗所以才要被消灭的名声,配合感恩节一起看,别有滋味。 任何一个能够发展出文明的族群,在原始时代不会出现见面就打的情况。 此时连自己都吃不饱,更不要说抓奴隶之类,抓回来怎么办?在原始农业出现前,部族的人口上限也就能维持百人,再多就只能分开迁走。再说大家都是棍子石头,相差无几,族人死了部族衰落,图什么? 至于原始农业和畜牧业发展出来后的战争,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族人是凭以往的经验和习惯知道没有危险,陈健也从理性上分析了一下。文明的发展是需要交流的,也许可以问问这群在平原上生存的部族采集什么种子。 狼皮站在一块石头上,朝着远处大声叫喊。将手放在嘴边,不断地拍嘴,声音变得断断续续,这是在示好。 很快,远处也传来了同样的喊声,节奏相差不多,急促的呜啦啦啦的声音在旷野上回荡着,惊起了许多的野兽。 一头健硕的野猪带着一群小猪仔,示威一样哼哼了几声,这才慢悠悠地离开。 一行人拨开齐腰深的青草,朝着冒出浓烟的地方而去。 很快,两个部族的人相遇了。 对面的部族只有三四十人,一个个瘦弱不堪,还几个身上还有深深的伤口,不断地流血,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见了陈健一行人,对面吓了一跳,看着陈健等人的束发和女人的麻花辫,有些不知所措,握紧了手中的木棍石头。 两三个脏兮兮的小孩子藏到了大人的身后,对面站出一个男人问道:“你们从哪来?” 语言基本相似,就是语调稍有不同,毕竟当年老祖母等人也是从远处迁徙到这里的。 “我们从太阳落山的地方来。” 看着对面部族一个个虚弱的模样,陈健回答之后,急忙拿出了陶罐里的羊油和鱼干。 对面部族的人从未见过陶罐,惊奇地看着这个红彤彤的东西,不敢触摸。 可最终饥饿还是战胜了恐惧,道谢之后,为首的那个男人抓过鱼干羊油,先分给了孩子,又给受伤的人一些,最后一人分了一口,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狼皮见这些食物明显不够,点燃了火,从背上取下途中射猎的鸟,用陈健的方法挖坑烤食。 对面的人吃完了那几口食物,眼巴巴地看着狼皮身后背着的鸟,震惊不已。 众人有人忍不住问道:“这些会飞的鸟是怎么捕到的?” 狼皮得意地拿出背后的弓,喊道:“弓!箭!这是先祖的指引。” 对面的人带着三分惊奇七分惧怕,摸了摸弓身,充满了莫名的感触。 弓箭、陶罐、嫩嫩的不是烤熟的羊肉、以及他们束在一起的头发,都给这些人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陈健问道:“你们从哪里来啊?” “我们从太阳升起的方向来的。刚刚遇到了野兽,族人被咬死了。” 陈健觉得有些奇怪,如果说是迁徙,怎么就这点人?在不会盖房子之前,不会在树上搭建房屋之前,这些人怎么会在平原旷野上生存? 而且这伙人未免混的太惨了,男女老少加起来才三十来个,手中连几根像样的石矛都没有,大多是一些木头削尖的木矛,用来捕猎很容易被毛皮滑开。 “你们到这里是为了捕猎吗?” 这个问题刚一问出口,对面的几个女人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为首的那个男人脸上露出了愤恨而恐惧的神情,说道:“我们的洞穴在很远的地方,要走好久。” 男人伸出了七个手指头,示意已经走了七天。 “有一个部族很强大,让我们每次月圆之前都要送一只猎物给他们。我们打不过,死了好多人,只好离开。” 陈健吓了一跳,心说这不科学啊,怎么可能呢?按照刚才的分析不应该是这样啊。 那人接着说道:“他们的祖先是落下的星星,赐给他们坚硬的武器,我们打不过……很多部族都要给他们送猎物。” 一听这话,陈健彻底傻了。 落下的星星?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什么样?” “和我们一样,头发也和我们一样,但是他们的武器很好,我们的石矛和他们的碰到一起就断了。” 说着拿出了自己的一根木矛给陈健看了一眼,木棍上有几道深深的痕迹,很明显是被利器砍的。 陈健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一点,心里如今太乱了,对方的话也夹杂不清,必须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对方到了青铜器时代了?还是说对方真有什么外星传承?捡了个飞碟? 越想越奇怪,问道:“那他们有弓箭吗?” 对面摇摇头。 “他们穿的也是兽皮吗?” 对面点点头。 这可真是怪了,又仔细看了看木矛上的痕迹,绝不是石器能砍出来的。 “他们一直在那里?还是从远处迁徙来的?” “一直在那里。很久前,在我小的时候,天上的星星落下来了好多,落到了他们族人附近。等我长大后,他们族人就有了一种黑色的武器,很容易砍断我们的木棍。现在他们让附近的部族,每次月圆之前送一头猎物。我们不送,死了好多人,只有迁徙到这。” “星星落了?” 对方很惊恐地点头,陈健琢磨了半天,恍然大悟,一直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 看来这不是文明的碾压,只是一次偶然事件。 估计是某次落了流星雨,掉下来的陨铁被那个部族的人发现。带着从天而降的光环,膜拜之后有人偶然发现能打磨出锋利的武器。 再后来可能就学会了欺压别的部族,每个月一头猎物,算不上太严重,能保证大部分部族的存活。 至于祖先来自星星之类,是杜撰附会或者说是原始崇拜。又细细询问了几个细节,确定那个部族还是在原始时代,只不过武器坚硬难以阻挡。加上有别的部族供给食物,人口多一些而已,也更擅长战斗。 木头和铁器的碰撞,结果显而易见。前世里汉击匈奴以一当五,就是武器碾压。 不过这个部族的首领也很聪明,越过看管别人干活的奴隶制,直接蹦到朝别人收租子的形态了。 这倒是个要注意的敌人。这群人有吃有喝,把科技点都点在军事上,谁也不敢保证能琢磨出什么。 这种小概率事件造成的畸形文明不是没有先例,前一世四五千年前的石器时代遗址中出现过铁匕首,就是陨铁制造的。 文明的路走歪了,在短时间内也不完全是死路一条,甚至可能会有别样的突破。 太平洋岛上的一些土著,因为二战时候美军运输机会给他们一些食物,认为飞机是神,把科技点都点在这上面上,也发展出了畸形的文明文化。 他们的木器制造水平提升迅速,用来做了一架木头飞机用于祭祀;他们的修路水平也提升了,铺出了简易的跑道等待神归;甚至于用椰子壳当领航员的耳机、在身上涂抹usa的赭石纹身…… 那个用陨铁的部落也类似,整天看星星,指不定哪天数学和天文学就突破了。甚至可能如前世黑非洲的一些部落一样,直接越过青铜发展出生铁文明。 从头开始的文明,一切皆有可能。必然中夹杂着偶然,这才是人类社会的常态,也是文明璀璨多变的源泉。 陈健越发觉得时间紧迫,成千上万个部落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抗争着,而最后成就文明的时候,万不存一。如今这个时代,谁先走出蛮荒,哪怕只多走半步,谁就是今后百年的王者。 又仔仔细细地询问了一些细节,估摸着那个部族的人口在两百到三百人,男性首领叫落星,距离这里大约五天的路程。别的就不太清楚了,再问也是模模糊糊。 这个残存部落为首的叫松,老首领死后,族人推举他为新的首领,逃离了原本的家园,来到了这片平原。 可是刚到这里,晚上就被野兽袭击了,死了五个,还有几个人受了伤。 葬礼上,松已经绝望,族人也对今后的生活充满了恐惧。 陈健这行人的出现,被松看成是一种先祖的指引和庇护,尤其是看到他们的发型和古怪的弓箭陶罐后,更坚信如此。 部族的未来该怎么办?这个严峻的问题摆在了他这个新首领的面前。 第十六章 活下来了 “你们部族以后要怎么办呢?” “不知道,活下来就好。” 面对陈健的问题,松无奈地给出了答案。 族人们推选他出来,是为了一个更好的未来,但现在这个未来连他自己都看不到。 受伤族人的呻吟、饥饿无力的身躯、惶惶难熬的黑夜,这些都让族人们感到绝望。 同样的肤色,同样的模样,为什么人家就有先祖的庇护?有可以射猎鸟的弓,有可以盛水的陶器? 陈健看着松的眼神,回身和族人们商量了一下。 他是渴望这些人融入到自己的部落当中的。 一则是网弓之类的工具,可以容纳更多的人口;二来随着将来定居原始农业,人口已经不再是累赘,而是强大的根本。三是两百里之外的那个隐藏的敌人让他惴惴不安,必须早作准备。 他知道这些道理和族人解释不清楚,自己又不可能一言堂,只得期待族人同意。 姨妈们看看对面部族可怜兮兮的孩子,心已经化了。 她们也是母亲,一种天性的怜悯让他们少了很多了理性思考,不假思索地就同意了。 男人们则考虑了一下最近捕猎的难度,觉得也没什么问题。虽然自古以来的经验是人数较多的时候就要分开,可那时候也没有弓箭捕鱼之类的办法,现在看来那些经验可以扔掉一些了。 征得了族人同意后,陈健伸出双手握住松的手道:“加入我们部族吧,我们一起生存下去,你们的仇人我们也一起面对。” “加入?” 松有些不理解这个说法,陈健想了一下,说道:“我们都是一个先祖,不信你看,你和我是不是一样?一样的皮肤,一样的眼睛,连说的话都一样。” 松点点头,他相信。只是不理解加入是什么意思。 陈健没有过多解释,而是用了最形式主义的办法。 取出一个陶罐,在旁边的小溪里盛了些水,用石斧划开手指,殷红的血滴入到陶罐中。 一把抓住有些愣神的松,将他的手指也划开。 松低下头,看着两个人的血在水中融化在一起,将水染出一点粉色。 陈健举着陶罐,喊道:“从今往后,我们两族的血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如有违背,先祖再不庇护!” 说完喝了一口,递给了松,说道:“如今,我的身体里也有你们部族的血,你喝下去也有我们部族的血,算是一家人了。” 松从未听过这样的话,更是从未听过誓言。但他知道祖先不再庇护是可怕的,正如现在族人的处境一样。 想了一下,似乎是最好的结果,融为一体,那就是说自己的族人也可以和他们一样有足够的食物,可以拥有这种精美的陶罐! 他回头看了眼族人,族人的眼中充满了期待,纷纷同意。 于是不再犹豫,学着陈健的话,说了一遍,将里面的水喝了一口,然后将罐子递给了后面的族人。 茫然无措的族人终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明,纷纷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滴入到里面。 罐子传到了狼皮那,狼皮也没有犹豫,反而被这种第一次出现的形式主义所感染,只觉得这罐子,仿佛比自己第一次捕猎时杀的那只鹿还要沉重,让他有些承受不住。 “两族的血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 几十个声音一起呼喊着,轮流喝下了混着两族鲜血的水。有些咸腥,却又充满了希望。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最后一个喝完的人,没有摔了罐子,而是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地上,生怕有丝毫的破损,终究少了几分豪迈。 互相通报了姓名,彼此间快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说说各自的见闻,封闭的生活让每一件小事都充满了乐趣。 男人们围着狼皮和表哥们询问弓箭,知道了缘由后用一种崇拜的目光看着年轻的陈健。 狼皮当然不会忘记大肆吹嘘自己想到了在羽箭上加箭头,并且现场表演了一番。 烟火引来了一些鸟类,这些鸟最喜欢在草原的大火后找吃的。 一声弓响,一只靠的近的黑鸟被羽箭刺穿。几个心来的惊叫了一声,战战兢兢地不敢触碰还在颤动的羽箭。 狼皮得意地笑着,却忘了他第一次也没好到哪去。 女人们则询问着陶罐、鱼干之类的事,纷纷感叹族人的幸运,能够得到先祖的指引。 然后就聊到了女人永恒的话题,孩子。这个时代,男人不知道哪个孩子是自己的种,但是女人一定知道谁是从自己身上爬出来的。 经历过惨剧,骨肉分离,或是生死两隔,难免几滴眼泪,几声唠叨,引来阵阵叹息,夹杂几句宽慰——以后的生活会好起来的,陈健已经许诺了一个她们以前不敢想的生活。 陈健从陶罐里拿出几块枫糖,给了新加入的族人每人一块,多给了孩子几块,最后剩下的才给了自己这边的族人,做足了样子。 松心中剩余的一点疑惑也随着口中的香甜而散尽,这是一个质朴的年代,还没有学会太多的阴谋诡计,越是形式主义的东西,反而越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我们要去哪?要回家吗?” “不,先不回去,不过很快就可以回去了。家人们一定准备好了新鲜的肉和鱼在等着我们,他们也一定喜欢你们的加入。” 画出了一个大饼,神秘的枫糖和弓箭却让这些新加入的族人信心满满,仿佛那大饼就在眼前。 叫人砍了几根小树,用藤条编了几付担架,将那几个腿上有伤的族人放在里面,四个人抬着,并不沉重。 新来的族人对这新奇的一幕满心欢喜,原本的族人却习以为常,总有古怪的方法会被健想出来。 检查了一下那几个人的伤口,暂时还没有化脓,但在这个没有医药的年代,很小的伤口也可能致命。 那几个人虽然看似平静,其实心中却充满了不安。他们见过很多族人因为伤口腐烂而死的惨状,也见过死前浑身颤抖缩成一团的恐怖,内心惴惴。 “往前走吧,到前面我会想办法让他们不再流血,会治好你们的。” 抬着这几个人就要走,松和几个族人却停在火堆旁,喃喃地说了几句,从火堆中找出一些没有烧化的骨头,放在身边。 将来他想做一个挂坠,让这些族人永远在自己身边,也希望这些族人能够看到陈健许诺的生活。 最后的告别之后,几十人扑灭了火焰,离开了这里。原本的亲人们不断回望,直到被高树长草掩住了视线,终于不再回头,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一路上,陈健故意说一些能引起他们兴趣的话题,既能增加和睦,又能让他们少一些不安。 采了一些刺刺菜,让那几个受伤的吃下去,苦苦的味道有些难以下咽,但陈健告诉他们这可以止血,只好忍住苦涩咽了下去。 布袋里装满了野菊花叶子和艾草,还有一些别的能杀菌的的草药,只是现在还不能敷。 树木逐渐多了起来,距离那座山也越发的近,看样子今天是到不了山那边了。 一路上陈健都在找野蜂巢,总算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找到了一个,藏在了树洞中。 附近有几棵粗大的树木,看看天色不早,示意众人就在这里休息。 女人们点燃了篝火,狼皮带着男人出去狩猎,射死了一头半大的野猪,顺便还带回来一罐猪血。 陈健站在蜂巢下,看着归巢的蜜蜂,琢磨着今晚上可以加一道菜了。 女人们则纷纷摇头,示意这样的蜜蜂会蜇死人的,这个蜂巢是在太大了。 她们以前可不敢对付这样的蜂群,只能挑一些小的对付。 狼皮却喊道:“健会有办法的,他说可以,就一定可以!” 新来的人带着几分好奇和不安,看着陈健的动作,心中还是有几分不信。 为了躲避风雨,蜜蜂将蜂蜡制成的巢安放在树洞中,敲了一下树洞就知道这里面的蜜蜂可不少。 在蜂巢四周点上火,闷上鲜草,浓浓的烟瞬间将蜂巢包围住。正是归巢的时候,天气较凉,蜜蜂的攻击性也不强。 四下里浓烟一起,蜜蜂们不知所措,纷纷回巢,扇动翅膀想要将这些烟雾驱散出去,以保护它们的女王。 陈健拿起石斧在树洞下面破了个洞,在破洞上又点燃了一堆火,叫了几个人一起用力朝里面吹。 浓烟顺着树洞飞上去,苦艾的浓烈味道更是驱赶昆虫的好东西。 蜜蜂们承受不住,飞出洞穴,将女王裹挟在中心,舍弃了自己的家,朝着远处飞走,再也顾不得蜇人。 熏蜜蜂是不能在入口处熏的,那样只能让蜜蜂全都闷死在里面,万一没死绝,就会拼了命的反击。而留下入口,会让蜜蜂逃走,后人所谓的围三阙一便是这个道理。 这回不用陈健喊,那些人纷纷冲过来把蜜脾从树洞里拿出,没有直接放进嘴里吃下,而是交给了陈健。 姨妈们过来,用手将里面的蜜挤压出来,流进罐子里。 看着罐子盛满了蜂蜜,新加入的族人对罐子的崇拜更深,也希望自己将来也可以用这样的罐子。 据说家里有很多,多到连吃饭都是用罐子……这些人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生活。 陈健拿过罐子,将蜂蜜涂抹在那几个人的伤口上。纯正的蜂蜜有天然的杀菌性,不掺水的话放置很久也不会变质。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能很好地保护伤口防止感染。 叫人砍了一些树枝,斜着围着宿营地插了一圈,以防可能的野兽袭击。 篝火上,那只野猪已经被切开,穿在棍子上烧烤着。 将蜂蜜涂抹在猪的身上,金黄色的蜂蜜被火一熏,发出诱人的味道。 猪皮也逐渐变得焦黄,肉香和蜜香混合在一起,越发焦香。 那三十多个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吃法,再看那九个人却习以为常,不禁更是感叹。 同行的姨妈将割下的猪油放进罐子里融化烧开,放进白花花的蜂蛹和幼虫,吱吱的响声中,那些白色的幼虫逐渐变黄,香气四溢。 她们已经学会了煎炸这种烹饪的方法,此时轻车熟路。 那些人眼巴巴地看着这些食物,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别说那更好的生活,要是天天都有这样的日子就算是满足啦。 带着甜香的野猪肉掩去了本身的腥臊,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大块,不等凉下来就填入口中,大口地咀嚼着。 松发誓自己从没有吃过这样的美味,一次都没有。 而那些炸的金黄色的蜂蛹,更是余香满口回味不绝,蛋白质的焦香正适合酥软的口感。 至于狼皮说的什么羊汤,松更是想不到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世上还有比蜂蜜和烤猪肉更好吃的东西吗?那到底会是什么味道? 陈健看着这群人狼吞虎咽的模样,知道这顿饭之后,这群人算是彻底安定下了心思。 正如松之前所言,活下来,就是族人对未来的期待。 如今的松,愣愣地看着黄色的火焰,对于陈健所许诺的生活,已经全然信了。 族人活下来了,而且会活的更好。 他默默地摸出放在身上的族人的骨头,横放在手心上,平放在自己的眼前。 似乎想让这位故去的族人看到部族的未来,看到他们的欢笑和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看他们的血脉将在这个大地流传下去,而不是化为灰尘枯骨。 “妈妈,我们活下来了……” 第十七章 煮盐尝草 夜里并不平静,有个受伤的族人发起了高烧,伤口已经感染了,迷迷糊糊地说着胡话。 醒来的人们看着高烧的族人,束手无策,纷纷看着陈健。 然而陈健能给他们的,只是无奈的摇头。这种环境下,他没办法保证什么,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是无解的,只能依靠自身的抗争。 三十岁的平均寿命将伴随人类漫长的历史,以千年计。 生命在蛮荒中是脆弱的,因而奠定了人类的坚强和不屈,同时也带来了对宗教的依赖。他不是神,也不想当神,所以只能尽快地带领族人走出蛮荒。 一个有剩余粮食、不需要每天围绕着食物而倾尽所有时间的族群,才有资格琢磨怎么活的更久。 胡乱的话语持续了很久,直到后半夜才慢慢睡去。族人们谁都没有了睡觉的心思。 这种事很常见,每个人都在想自己有一天或许也会如此,到底怎么才能摆脱死亡的追索? 第二天一早,族人们都没有精神。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漫长的死亡过程。被老虎吃掉,和发烧溃烂慢慢死去,对旁观者心灵的冲击是完全不同的。有的军队会惨然地杀死己方哀嚎的伤兵,却不会担心士兵们看惯死亡。 陈健摸了一下那个伤者,额头很烫,伤口有些发炎。可能是因为蜂蜜的作用,并不太严重,发烧证明身体在抗争。 “健,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松走过来询问了一声,陈健叹了口气。 “没有人可以不死,但我们的祖先会庇护我们,给我们指引。他给了我们弓箭不让我饿死,给了我们陶罐让我们喝水,或许也会给我们抗争生病的办法。走吧,到了前面或许就有办法了。” 松对于陈健的话,有些怀疑。他相信先祖的存在,但是先祖真的会庇护每个人吗?也真的会庇护自己这些刚刚和他们的血融为一体的人吗?如果他们的祖先直庇护他们怎么办? 想着简单的想法,心里有些闷闷不乐。陈健看的出来,冲着人群喊道:“快些走,也许会有办法!” 迷茫中,一句希望就能点亮眼前的路,族人们的速度加快了。 那座极高的山就在眼前,可喜的是一道深邃的峡谷将山分成了两半,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玄妙如斯。 狼皮告诉陈健过了这道山谷,那里就有咸的泥土石头,但是几乎没有草。 陈健仰头看了看,这道峡谷极高,两侧是陡峭的悬崖,上面生长着一些坚韧的藤蔓,路上很多动物的蹄子印。很明显这些动物也需要补充盐分,当年族人从远方迁徙到这里的时候应该就注意到了这里,久而久之就成为了十几个部族聚会点地方。 叫人采集了大量的柳树叶和柳树皮,放进布袋里,带着族人穿过了这倒峡谷。 峡谷中最窄的地方只有三四米,抬头望天,只有一线,偶尔飞过的老鸦更带来几分凄凉。 “这在将来必然是个战略要地。” 陈健默默地记在心中,自己的眼界不可能就放在百里之内。过了峡谷就有盐,而向西就是一片大山,东边是平原。可想而知,将来的岁月中,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在这座峡谷中。 “以后这里就叫一线天吧,只是族人还不知道线这个词,名字只能日后再说。”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众人穿过了峡谷,眼前豁然开朗,而陈健也被眼前的种种惊住了。 这是一片巨大的山谷,一条小溪从岩壁上落下,形成一道小瀑布,蜿蜒着向西流走,不知道流向何处。 数百米的土地上很少有植物,形成一个深深的坑谷,举目望去,和翠绿的山峰形成了显目的对比。大约几百亩的地方,少了绿色,几头动物正在舔地上的盐碱土。 地上的土是淡红色的,向北延伸千米之外,出了深坑是一片长满了各种植物的山丘,欣欣向荣。 身后的峡谷仿佛连接着生死之门,而这个深坑却又只有死亡的地狱,如此悬殊的对比,真是远超陈健的想象。 看来除了这里有盐之外,诡异的地形也是族人们在这里聚会的原因,这是他们无法理解的,为什么隔了一道峡谷就有如此大的不同。 因而这里即便常有动物来舔泥土,却没有部族选择居住在这里,应该是出于对自然的一种崇拜。 伸手抓了一把土放在嘴里舔了一下,又咸又苦。 松和族人们来自远方,没有来过这个地方,有些畏惧地看着淡红色的土地,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受伤的族人还在发烧,松关心的是这个。 “健,这能救他吗?” 陈健没有回答,而是让狼皮去远处收集一些木柴,松也不再问。 找了块大青石,清扫干净后,让女人们把柳树叶和柳树皮切碎。 柳树皮和叶子里有水杨酸,阿司匹林的近亲,只不过没有加工吃下后会严重刺激胃部。 水杨酸可以退烧止痛。至少退了烧,人体自身的免疫机制就会更迅速地发挥作用,存活下来的几率也更大一些。 将柳树皮和叶子放进陶罐,用水煎煮,放凉后给那个发烧的族人喝下去,苦涩的味道难以忍受,很快胃部因为刺激而有些抽搐,不停地哼哼着,面部有些扭曲。 松不断地将额头贴在族人的脸上,试试温度,陈健知道发挥作用需要一段时间,却没有阻止。 带着几个人,拿着骨耜找了一处地方挖掘着,下面的土质逐渐变得坚硬。 陈健捏了一块看了看,里面白花花的沉淀着一些盐块晶体,和泥沙混在一起。 骨耜已经很难继续挖掘,但陈健知道下面应该会有成块的盐,于是用陶罐装了水,朝着挖出的坑里倒下去。 融化的盐水和泥沙混在一起,浑浊不堪,逐渐有难以溶解的盐沉淀在下面。 用手沾了一点,咸的已经苦涩了,盐的浓度已经饱和。 剩下的就是等待澄清和泥沙沉淀。 漫长的等待中,松忽然兴奋地高喊了一声,兴冲冲地朝着陈健这边跑来。 “他已经不热了!” 陈健走过去摸了一下,烧确实已经退了,药起了作用,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 松站在族人身边,不断地说着一些可笑的安慰的话,不断地感激着先祖的庇护。 心中终于相信,自己和族人也会得到先祖的庇护,身体里流的血真的是一样的! 陈健也安慰了几句,回到了坑中,将澄清的盐水用罐子取出,放在火上烧烤起来,小心地注视着罐子的底层。 盐水中是有卤盐的,虽然含量不高,但如果全都烧干,那么这样的盐是有毒的。 杨白劳是喝卤水死的,他可不想重蹈悲剧。 幸好食盐的溶解度较低,而那些卤盐的溶解度较高。等到罐子中的水剩下一半时,下面析出了一层白色的晶体,那就是食盐。 如今又不用考虑效率,所以陈健让族人们把几个罐子中的剩余的一半水都倒掉。那些卤盐都溶解在水中,他不清楚这里卤盐的含量,不敢冒险。 每一个罐子里都得到了一层盐,不算多,但很纯净。那些卤盐都和水一起倒掉了。 将几个罐子用火烤干,刮出了白花花的盐粒。 族人们惊奇地看着这种纯白颜色的东西,想到了天冷是看到的雪花,用手触摸了一下,却并不寒冷,也并不融化。 “盐。” 陈健给出了名字,族人用手沾了一点,放在嘴里吮吸着,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光泽。 咸,但是不再有苦涩的味道! 学会了方法,族人们纷纷忙起来,陈健说要将这些雪花一样的盐带回去,给族人们,这样就不用舔那些苦涩的石头了。 抓了一把干燥的盐,溶解在另一个罐子里,煮沸之后,加上一些柳枝水。 擦掉受伤族人伤口上的蜂蜜,找了一个棍子让族人咬在嘴里,否则一会清洗伤口的时候可能会咬断舌头。 松在一旁看着,陈健试了试温度,等到降到五六十度。这个温度对人没有太大的伤害,但是对于发炎化脓的细菌有杀灭效果。 至于说疼,肯定难以忍受,可也比死了强。 将水倒在伤口上,那名族人的身子立刻弓了起身,脸上陡然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嘴里呜呜地叫着,脖子上的青筋全都暴起,瞪大了眼睛。 蛮牛般的力量不受控制,几个人都压不住,那种抽搐的剧痛绝非常人能够忍受,嘴里的木棍被咬得咯咯直响。 松冷不防被对方抓住了手,出奇大的力气将他的手攥成一团,疼的他咬紧牙,却宽慰着族人,很快就会好起来。 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持续了大约三分钟,族人几乎疼晕过去的时候,总算停止了。 煮沸过的清水洗净伤口,野菊花和艾草的汁液涂抹上,凉丝丝麻酥酥的感觉替代了剧痛,上面敷上了一层蜂蜜。 这样一套下来,活下来的几率又大了许多。这也是在这个时代,陈健所能做的最大努力了。更多的,是靠族人求生的渴望。 在夜晚来临的时候,那名伤者已经稳定下来,不再发烧,伤口也没有继续恶化,甚至也有了些胃口。 忙了一下午,收集了四陶罐的食盐,效率低的发指,不过陈健已经颇为满足。 上天待自己不薄,这一带很不错,将来族人迁到平原上,一定要控制住这里。 等到原始农业开始后,盐的作用会越来越大,如今可以靠血和肉食补充盐分,以后以谷类为主食后就撑不住了。 盐有了、未驯化的粮食作物也发现了,陈健的心总算是定下来了。 他正沉思的时候,松走了过来问道:“这就是先祖的庇护吗?” “是。先祖不会直接告诉我们,但却通过野兽告诉我们。野兽们生病的时候,会吃不同的草,会舔自己的伤口,这就是先祖的指引。” 松回头看了看那名活下来的族人,心头难以平静。 “健,别人的伤口也可以这样清理,对不对?” “是的。” “如果我学会了这些,是不是可以让更多的族人活下来?” “是的。我知道的很少,但却可以慢慢尝试。总有一天,我们会让这些病痛无法带走族人的性命。” 松回身看看受伤的族人,那个白天发烧的族人活下来了,眼睛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他能感觉到里面的喜悦,能感觉到其中的渴望。 他想到了以前死去的族人,因为伤或病,死前绝望的目光,瘦削无力的身体,流出的血和脓水……那种亲眼看着亲人死掉却无能为力的痛楚浮让他的心刺了一下。 迁徙的几天内,他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亲人。 于是他握紧了拳头,郑重地说道:“健,我想要让族人和亲人不会因为病和伤离开我们。” “可先祖的指引并不明确,有些草可能会有毒,可能会让尝试的人死掉,你不怕吗?” “我不怕。我会记下每一种用的草,去尝试新的草,用眼睛看,用舌头尝。我不想再让亲人离开。你的亲人,我的亲人,我们的族人。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先祖的指引下,让病和伤再也不能将族人从我们身边夺走!” 他再一次回头,看了眼那个本来应该离他而去的、为数不多的亲人,心坚定的如同河边的卵石。 第十八章 吊命套 “松,如果你这样做,你的名字一定会被族人永远记住。” “永远记住?就算我死了?”松的眼神中露出了光彩。 “会的。就像太阳一样,没有太阳我们活不下去。而很久以后,那些生病的人也会想到,如果没有找到草治病的人,他们也同样活不下去。” 陈健拍了拍松的肩膀,拿起一个陶罐,冲着所有的族人喊道:“每一个让族人更好地活下的人,我们会捏出他的陶像,画上他所做的一切!只要我们的血脉还在延续,每一个这样的人,都会永远被我们的子孙记住。木头可以腐朽,石头可成齑粉,但名字却会和太阳一样,永远流传。” “吼……” 族人们大声地欢叫着,幻想着自己的名字也会被子孙们记住。 狼皮坐在火堆旁,笑的露出了牙齿。按照健的说法,将来每一个看到羽箭箭头的人都会想起他,就像是寒冷的人会想到太阳一样……那箭头可是他想出来的办法啊。 “或许,我可以让弓箭射的更远更准。” 狼皮抚摸着自己喜爱的弓身,幻想着有一天自己可以拿着一柄弓箭站在族人前,只要坐在家里就可以射到极远处的猎物…… 陈健看着族人们期待的神情,心中打定了主意,原始的造神运动就这样进行吧。 前世华夏供奉的圣人,从不是因为对宗教的虔诚而得以绱飨祭祀。 无论是创衣冠规矩的轩辕、尝百草的神农、治大河水患的禹、养桑蚕缫丝的嫘祖、乃至都江堰成二郎成圣的种种故事,都是人定胜天的信念。 日若毒辣,则弯弓射日;水若漫卷,则筑堤垒坝;蝗若泛滥,则手扑脚踩;敌若娇蛮,则血肉成城……自古以来,从不是跪求天恕神饶。 他要让后世记住祖先们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记住祖先们在蛮荒中用手和脑成为万物之灵,记住祖先们不会向灾祸低头向伤病臣服。 既有今生,何求来世?既有手脑,何惧灾祸?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火堆,幻想着未来的种种可能。 “健,你在想什么?” 狼皮靠过来,问了一声。 陈健摇摇头道:“没什么,明天我们就回家吧。” “不往下走了吗?” “不了,我们现在只需要两天能走到的地方就足够大了。再大的地方,那也不是我们的。” 陈健对于现在所探知的一切很满足,纵横百里,这就是族人在三年之内所能达到的极限。 狼皮有些悻悻,嘟囔道:“我们应该去远处看看,看看那个来自星星的部落。” “不要急。我会给新族人们一个交代的。” 其余的族人们听到明天要回家的消息,也是充满了期待,想看看健口中的那个可以每天吃饱肚子的地方,看看那些不用担心饿肚子的族人怎样生活。 第二天一早,陈健就被狼皮叫醒了,接着就听到了一阵哼哼的声音。 族人们严阵以待,看着远处。 一头大公猪带着两头母猪和一群小崽,正在啃食着地上的盐碱土。距离族人很远,却发出了示威的声音,仿佛如一位帝王宣示着自己的领地。 半尺多长的獠牙锋利无比,估摸着四五百斤的体重,浑身蹭满了松脂和泥土的厚皮,更是它放肆的资本。 族人很少招惹这种大型的动物,除非饿到极限的时候,因为稍有不慎就有有人受伤。 被大公猪顶到,那可不是小事。 双方相距大约两百多米,很显然这个猪家族是从峡谷南边来到这里的。 只要不去招惹,双方会平安无事。大公猪哼哼了几声,将粪便堆放在地上,粗壮的后腿踢踏着粪便,示意别靠近它。 然而陈健却看好了跟在后面的十几头小猪仔,心里琢磨着想办法弄走。 人类能驯化的动物不多,驯化除了能听话外,还要保证它们的繁殖能力。 一些动物可以驯养,比如大象,但大象在人面前不会交配,很是害羞,所以无法驯化。还有一些鸟和鸡差不多,可惜求偶仪式太复杂,又是展羽又是做窝又是唱歌的,远不如公鸡二话不说就趴上去来的痛快,所以也不行。 猪则完全没有这些缺点,一窝少于八只的母猪都不好意思和同族打招呼,而且公猪向来是直接上,不需要约。 看着那十几只小猪崽,陈健嘿嘿直笑。狼皮看看那头大公猪的獠牙,说道:“还能捕到别的野兽,不要招惹它。” 陈健指着后面的猪崽道:“看到没?那就是以后我们的食物。” “你想养它们?” “对。不要惊动它们,咱们收拾一下,这就走。” 将各种陶罐收好,姨妈们小心翼翼地捧着装满了盐的罐子,这可是她们用了一下午的时间熬煮出来的,家人们一定会喜欢。 她们甚至能够想到,那鲜美的羊汤鱼汤中加上盐的味道。 抬上伤者,陈健带着族人慢慢退出了野猪的视线。大公猪见人走远了,耀武扬威地将脚下的粪便弄得满地都是,彰显自己的力量。 出了一线天,陈健拿出背着的绳子,又用石壁上的藤蔓编织了一些。找了六七个人一起拉,试了一下坚韧的程度。 将几根绳子挽成一个活结,用骨耜在地上挖了几个十公分深的小坑,上面覆盖上一层草叶和小树枝,将活结放在坑内。 这里是峡谷出口的地方,旁边就有很多树,找了几株胳膊粗细的,将上面的枝丫砍掉。 十几个男人一起用力,拉着树弯成一个弓形,卡在石壁的岩缝上。 树木发出吓人的咯咯声,但是并没有折断,人们小心地绕到旁边,陈健也万分小心。 一旦这棵树回弹,别说是人,就是石头都能打碎。 将活结绳的一端绑在弯腰的树上,一个简易的吊命套就算是做好了。 野猪的力气很大,在铁丝出现之前,一般的捕兽套很难撑住大公猪的拉扯。 吊命套略有不同。一旦野猪踏进小坑中,蹄子就会被活结拴住。出于本能它会拼命地向前跑,拉动绳子。 绳子会将卡在石缝中的树枝拉出卡缝,巨大的回弹力会直接将野猪拽到半空中。 无论拴住的是前腿还是后腿,只要离开地面野猪也只能依靠自身的体重了,无法发挥出力量。 而且一旦被吊起,巨大的惯性和弹力可能直接拗断野猪的蹄子。 蹄子断了,纵然尖牙如刀身猛如虎,那也不用担心了。 为了防止逃走,陈健一连布下了四个吊命套,叮嘱族人一定要小心。 万一自己踩上了,轻则脱臼,重则韧带撕裂,甚至直接把小腿上的皮撸下来。 布置好这一切,让狼皮带了几个人去峡谷的对面入口处埋伏着。叮嘱狼皮,是抓不是射。 狼皮急忙点头,一副大可不必废话的神色。然而陈健明白,要是不说,狼皮肯定会用箭将小猪射死,他最近玩弓箭玩的后遗症很大,很喜欢射活物。 女人们都被安排在远处,让她们爬到树上,以防失败公猪发疯。对常年摘野果橡子松子的女人来说,爬树和生孩子一样,是基本技能。 自己和松等剩余的男人则握着石矛,等待对方回来。 路上有大大的蹄子印,野猪也有自己的领地,在补充完盐分后,肯定会回来。 族人们蹲在草丛里,从没有这样狩猎过。虽然陈健这一天已经给松等人展现出了他们难以想象的东西,可还是有些不相信一根绳索就能捕获到一头大猪? 这种大公猪,就算是老虎也不轻易招惹,除非是老虎饿到极点的时候才会拼死一搏。 松不敢相信那几根绳子会比老虎还要厉害? 陈健握着石矛,也在焦急地等待着。即便身上擦了艾草和薄荷,各色的蚊虫还是不断地在头顶嗡嗡。 一只草爬子爬到了他的手背上,自己吓了一跳,赶紧捏死。芝麻大小的草爬子会将头埋在肉里,喝饱鲜血后,身体可以从芝麻胀到玉米粒大小!而且会传染森林脑炎,便是在后世也是无解的疾病。 所有人都焦躁不安的时候,峡谷里传来了哼哼的叫声,男人们精神一震,握紧了石矛。松更是瞪大了眼睛盯着套索,想看看这一切他认为不可能的事是怎么发生的。 “来了!” 陈健在毛茸茸的大腿上擦了擦手心的汗,盯着领头的那头大公猪。 咔嚓…… 公猪的蹄子踩到了小坑上的树枝,套索立刻栓住了它的后腿。 出于本能,公猪哼叫了一声,惊慌地朝前跑了几步。 笨重的身躯和惊人的力量拉动了绳索,绳索拉动了弯曲的树干,横向的力量让弯曲的树干脱离了的石缝,立刻弹直。 嗖的一声,绳子猛然伸直,树干拉直,崩的一声绳子竟然活活崩断,族人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惋惜的叫声。 公猪明显受惊了,这一次绳子虽然崩断了,可是后腿也已经血肉模糊。惊慌地向前逃了一步,再一次落入了陷阱当中。 四百多斤的大公猪直接给吊到了树上,后腿悬在半空,前腿用力地在地上爬着,可惜无济于事。 “上!” 陈健嘶吼一声,七八个人拿着石矛冲了出来,吓得那两头母猪转身就往峡谷里跑去。 公猪发狂地嚎叫着,可是后腿悬空,腰腹力量也不足以支撑它做出花式吊环动作,只能不断地嘶吼想要将这群无毛怪吓走。 陈健可不敢大意,让人让开公猪的正面,用石矛朝着公猪刺过去。 半吊在空中的公猪,露出了柔软的腹部。 “吼!” 族人们大声地吼叫着,将石矛刺入了公猪的身体,青紫色的肠子流淌出来,伴随着阵阵惨叫。 血如同小蛇一样在地上蜿蜒着,陈健拍了一下大腿,可惜了,要不然可以做罐毛血旺了。 松和族人们这回彻底服气了。 摸了摸绷紧的套索,惊讶于这么简单的一截藤蔓,居然可以杀掉这么大一头公猪,对于陈健的话再无丝毫的怀疑。 女人们听到了公猪临死前的嚎叫,纷纷从远处的树上跳下来,围了过去,一个个啧啧惊奇……原来捕猎还可以这么简单? 陈健的姨妈们对于这个问题,难免有些洋洋自得,吹嘘和陈健捕鱼,一会就捉了族人好几天的饭,并且声称吃鱼已经吃腻了。 峡谷的对面传来了狼皮的吼叫声,陈健知道那两头母猪已经到了对面,让人砍断了绳索,别自己带人抓猪的时候自己被吊起来。 “抓猪!” 他大喊了一声,族人不论男女纷纷大声附和着。 二十几个人乱哄哄地冲进了峡谷,追逐着满地乱窜的小猪崽,回荡着吱吱的叫声,说不出的悦耳。 第十九章 归家 四天后,草河北岸。 陈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用手垫在肩膀上,那里被绳子勒出了一道血痕。 健壮的族人和他一起,用绳子拉着桦皮船。孩子伤者和一些岁数稍大些的族人在船上,学着用撑杆和木浆。 因为只有三条船,加之回去是逆流而上,所以陈健选择去当草河上的纤夫。 之前在一线天附近耽搁了两天时间,又煮了不少的盐,把那头大公猪的肉用盐腌上又用松树枝熏好。 顺便在河谷平原上逛了逛,找到了几株原始的菽豆和某种麦子的远亲——小麦是杂种,而且是变异的杂种,类似能生育的骡子,绝不是纯血马。找到的这种植物到底是什么,那要等结实之后才能知道。 这一次探险算是收获颇丰,尤其是那十几只小猪崽,这几天已经逐渐熟悉了人的存在。 十多只小猪崽被放在了船上,还有一头活的母猪。拱嘴被用绳子绑上,四条腿也用绳子栓住。 不绑不行,猪天生就会游泳,比人强多了。人从羊水里出来后,就把游泳的本事给忘了。现在的族人扔进河里,大多会被水淹没不知所措,比起猪可差远了。 这些东西都被扔到了船上,即便逆流也不算太沉重。 只是远行无轻担,阳光正炙,汗珠如豆,浸到眼睛里,杀的很疼。 “健,快到了,前面就是陶河了。” 狼皮指着远处的一座小山,那里就是以前族人常去狩猎的地方。陈健揉了揉眼睛,四周的草地因为炎热的空气看起来有些扭曲。 “歇一会,天黑前到家。” 招呼众人将船拉到岸边,固定好。几个姨妈立刻挖坑烧水,按照陈健指点的往水里加了些盐。 松凑过来道:“健,为什么一定要喝热水?为什么要加盐?” 陈健很乐于别人问为什么的,于是把胳膊伸到松的嘴边道:“舔舔。” 松奇怪地舔了一下,说道:“咸的。” 随后恍然大悟,看着罐子里的盐水,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以前在炎热的时候和族人去捕猎,常有人在太阳下晕倒。这两天太阳也很热,却没有人晕倒,他觉得这一定和喝盐水有关。 于是这这个问题记在了脑子里,一路上他已经记住了很多东西,陈健将自己的布袋给了他,里面装着很多草叶,一一告诉他这些草都是做什么用的。 松翻看着各种草叶,一一咀嚼,记下来味道。族人们围坐在身边,树荫下说笑着一路的见闻,唯独狼皮似乎根本不怕热,拿着石斧去砍了几株胳膊粗细的树木,在那修剪枝丫。 “我要做一柄坐在山洞里,就能射到草河的弓。” 他指着笔直的树干,说出了自己的豪言,引来众人的哄笑。 他发现木头越宽,射出的箭越远,用的力气也越大。 而且用拇指勾弦,箭搭在勾弦手的那一侧射的准,但搭在握弓手的一侧就会射偏;如果用食指中指勾弦,搭箭又要反过来,而且需要在箭尾上刻出凹槽。 众人的笑声中,他喊道:“不要笑,总有一天我的名字会被子孙们记住,你们等着吧。” 也不管众人善意的笑声,拖着几根木头扔到了船上,决定回去后多做几柄。 陈健笑眯眯地看着狼皮,喝了两口盐水,带着族人们起身,继续着回家的路。 有人想回家,家中自然有人想着离家的人。 榆钱儿坐在河边,手里抱着一只小狼崽儿,等待着哥哥回来。 老祖母说哥哥会在月圆的时候回来,所以榆钱儿这些天总是睡的很晚。 用哥哥教给他的一二三在石壁上画着,在一二三的后面,画出每晚上月亮的形状。 第一天的月亮很像哥哥走时乘坐的舟,而昨天的月亮像是咬了一大半儿的果子。 可恨的是果子上的缺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抹平,她在想月亮是不是让什么野兽吃了?什么样的野兽可以飞到天上去把月亮吃了呢? 她有好多新鲜事想和哥哥说,比如橡子表哥做的陶碗越来越圆啦,比如说小狼崽有一只不吃东西死掉啦,比如说她用泥巴捏了一些小羊小鹿给弟弟妹妹们玩…… “对啦,还有昨天捉的小鸟,它们不吃虫子,也不吃鱼。” 揪着自己的麻花辫儿,嘟着嘴想着问题,下意识地用嘴咬住了辫子梢,一只手摸着小狼崽儿。 哥哥虽然不在,可是族人的生活里到处是哥哥的影子。 看到姨妈们在捕鱼,她想到哥哥;看到妈妈将鱼熬成白汤,她想到哥哥;看到老祖母将枫糖给了一个数到十的弟弟,她又想到了哥哥。 族人们也时常叨念着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她更是每天晚上用手比量着月亮上的缺口,盼着明天那个野兽就把月亮都吐出来。 双肘支在膝盖上,幽幽地叹了口气。小狼崽儿在她怀里,轻轻咬着她的手指,被她打了一下,吱吱的叫着。 看看太阳已经要落山了,只好起身,准备去捉虫子。 远处的树丛中闪出了几道人影,榆钱儿揉了揉眼睛,看清楚走在最前面的人,欢叫着朝前跑去。 随着更多的人出现,榆钱儿并不认识,难免有些害怕。可最终还是扑到了哥哥怀里,咭咭格格地说着自己想说的事,一件又一件。 陈健笑呵呵地抚着榆钱儿的头发,让她回去告诉家人们自己回来了。 榆钱儿看了看那三十多个不认识的人,满是疑惑地跑开了。 “哥哥回来了!” 清脆的如同黄莺般的喊声在山间回荡着。老祖母带着正在织布的族人们出来了、橡子停了手中转动的陶轮也过去了、那些在山间挖掘蕨根野菜的族人们也纷纷围了过去。 血脉相连的天然情感,总是割舍不断,这是族人们第一次分离,如今听到回来的消息,心中的一点惴惴也终消散。 河边聚集了族里全部的人,松看着这样的一幕,感慨莫名,摸着挂在脖颈上的妈妈的遗骨,叹了口气。 “老祖母,这是松,以后这就是咱们的族人了。” 陈健将松让到身前,家人们好奇地看着这些外来的人。 松将母亲的骨坠放好,走到了老祖母的面前,低声叫道:“老祖母。” “欸!好孩子,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了。兰草、兰草!快带人回去做饭,还有枫糖吗?拿些来给孩子们吃!快去!” 族人们立刻忙碌起来,男人们将船上的罐子都搬了出来,女人们一人抱着一只小猪崽,或是用最原始的习惯表达着感情——递给新来的族人们一些挂在身边的小陶制挂坠或是玩具。 女人们逗弄着新来的孩子,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 松觉得很轻松,看着族人们梳起的头发,觉得自己也该和他们一样,只是不知道他们的头发为什么不那么油腻。 回到洞穴中,篝火已经升起,新烧制好的几个大陶盆也半埋在了火堆里。或烤或煮,洋溢着不同的香气。 陈健将那个罐子盐拿给族人们看看,族人们对这种雪花一样的东西极为喜欢,用手指沾了一点含在嘴里,高兴地呜呜叫着。 榆钱儿拉着哥哥去看自己画的月亮,却被老祖母打开了手,嘻嘻哈哈地跑开,又把几只小鸟抱到了陈健面前…… 狼皮在讲述自己这一路的见闻,松则诉说着以往的遭遇,族人们震惊于竟然还有部落强迫别人送上猎物?这在他们看来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新来的女人们很快和族人们混到了一起,灶台旁永远是女人最容易交流的地方。 于是晚饭很丰盛,加了盐的汤一出来,族人们赞不绝口。 烤制的羊肉撕开,撒上一点盐面,更是回味无穷。 如今的几般滋味,总算是有了最重要的那一味,立刻便全然不同。 陈健看着族人们的笑脸,起身说道:“我想,咱们要迁徙到河下游去。” 这一次没有人反对,既然规矩已经被打破了一次,那么再打破一次也无妨。 陈健带回的盐,带回的猪,带回蜂蜜……种种这些,都是族人信任的原因。 “老祖母,还有多少食物?” “鱼干和块茎蕨根,还够吃六七天。” “那好,明天所有人都要去砍树,扒树皮,割松脂。” “我们都要乘着舟吗?”几个一直跃跃欲试的人兴奋地问道。 “对,我们都要乘着舟。” 叫好声在族人中响起,有人拿出了一截柳条皮,呜呜地吹奏着,声音刺耳毫无音律,可是却搏来一阵叫好声。 大人们学着松鸡求偶时的动作,在篝火旁跳着狂野而原始的舞蹈,抒发着心中对新生活的向往。 榆钱儿看着自己出生后就一直生活的山洞,不知怎么有些舍不得。明知道哥哥肯定会让族人们过的更好,可是墙上还有自己画的月亮。甚至是那块曾经绊倒过自己的石头,此时竟也不那么讨厌了。 “今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 她懵懂地想着,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许久,她才放下这些奇怪的想法,捧着两只小鸟,来到了陈健面前。 “哥哥,这是我在河边捉到的,可是它们不吃虫子,也不吃鱼。” 几只淡黄色的,毛茸茸的小鸟儿被榆钱儿捧在手心儿。 陈健看了看橘红色的脚蹼和扁扁的嘴巴,还有额头上凸起的小肉球,笑着告诉妹妹这种鸟不吃鱼,只吃草。 “那它好吃吗?” “很好吃。” 陈健回忆了一下前世熏鹅的味道,很确定地点点头,榆钱儿急忙忙地去姨妈采回的野菜中抓了一些,小鸟儿果然张开了嘴,将野菜吞进了肚子。 鹅是三禽之首,也是三禽中唯一的纯素食主义者,别看它在水中游得欢,却白生了一对儿让猫儿嫉妒的蹼。 今后的村子,免不了要有荷塘莲藕,浮着几只白鹅,总好过那些吃鱼的鸭子,也多了几分风光。 他蹲在地上,回忆着一路的见闻,用木炭在地上规划着村子的雏形,雄心满满。 第二十章 十三天的样板村(一) 杏子红了半边脸的时候,螺岛上的鸟儿们迎来了新的邻居。 好在这些无毛且不会飞的邻居并不叨扰它们的生活,除了有几只讨厌的狼崽子总是望着上不去的山崖流口水外,也没有太多要戒备的,于是该吃吃该睡睡,顺便将鸟粪扔到那些狼崽子的头顶,吓得它们低头乱窜。 这是陈健和族人们来到下游的第一天,暂时在螺岛上驻扎。 陈健叮嘱族人不要吃河边的钉螺,并且编造了一个恶心而又恐怖的故事,吓得那些在河边捡钉螺的孩子匆匆跑回到族人身边。 钉螺长得像螺蛳,却如哈士奇之与恶狼,弄错了要出大问题的。 黄皮黑眼的人种对血吸虫病的抵抗能力很弱,直到陈健穿越前,血吸虫仍然在江南一些地方泛滥。如今只能提前预防,再无办法,不吃钉螺就是现在唯一能做的预防。 孩子们不敢捡钉螺,又把这个故事告诉了大人,于是谈螺色变。原本有位姨妈自己琢磨出了海螺头型,也吓得赶紧松开编回长辫。 除了钉螺之外,陈健还不准族人去捕猎这里的鸟儿。因为现在还有求于人家的粪便,只能默默去当铲屎官。 不敢靠近河边捡钉螺的孩子们,只好带着狼崽子、哆哆鸟和小雁鹅在岛上乱跑,唯独把猪留在了人群中。 人们用树枝插出了一个简易的猪圈,女人们先用小木棍轻轻给母猪挠痒痒,让它们熟悉了人的存在后,换成用手,进而可以接近在手里吃东西。 当然,陈健不会把村子安在这里。只是在房子盖好之前,天然护城河可以有效地防止那些食肉动物。 距离部族间的聚会还有十几天的时间,这次部族聚会也极为重要。要做的事情太多,让陈健越发觉的人口太少,捉襟见肘。 加上松等人,部族现在一百一十三口。轻壮男性三十四人,女性四十八人,剩下的都是或有残疾或是老人孩童。 事情千头万绪,总要理出个章程。 首先要烧陶,烧更多的陶。 陈健要在部族聚会的时候把这些陶器送给别的部族。想要发展出交易和商品的概念,必须要有足够的生产力和剩余物资,就部落以前吃饭都成问题的情况,有什么可交换的? 连特么的骨头都敲碎了吃骨髓,换骨头渣子? 他要让其余部族觉得猫在山沟里不如出来种地,融入到自己的族群中才行。将来的基本盘就指望着如今手底下的这百十号人,那是不行的。 第一批陶器,没指望能从别的部落里换到东西,但是必须让别的部落知道有陶器的存在,知道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可能。 有剩余物资,才有交易。有交易,陶才不仅仅是个族人使用的器皿,而是可以换成别的东西的交换物。别的部族想要能够有剩余物资,就必须融入到新的定居生活中,最终融合成彼此血脉相连的大部落。 除此之外,他还必须盖一批房子。 不仅仅是因为族人露天住在螺岛上不好,他还要在别的部族眼中打造一个“波将金村”当样板儿。 当年叶卡捷琳娜的情夫波将金,为了讨女王欢心、为了让外国使者看到自己国家的富饶,在女王巡视前沿河造了一批样板儿村。 牛羊遍地,人人安详,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炊烟袅袅十里飘香。 唯一的缺点就是各个村子的牛羊人都是相同的……甚至为了追赶上女王的速度,不惜在表演完后立刻骑马到下个村子,披上羊皮趴在草地上。 如今陈健不用担心被人称为作秀,毕竟是实打实的进步,只是想要在十几天内弄出一个村子的雏形也不容易。 什么都没有,没有锯子,没有凿子,没有土筐,甚至连锄头都没有。 一切都得从头开始,族人的劲头正足,也需要让他们的双眼不断看到新家的出现才能维持长久的激情。 族人们已经习惯了新的分工方式,不再是按照年龄性别的习惯,而是由陈健来统一安排。 狼皮带着十几个人专门捕猎打鱼,陈健告诉狼皮每天捕猎完成后挖深坑陷阱,看看能不能捕捉到活物。 孩子也被陈健分配去薅猪草,捉虫子蚂蚱,但是不准离开大人太远。 安排了十几个人给橡子表哥,让他今天烧制出几座新的陶轮,样式稍微改动一下。 在地上连比划带画的说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后,橡子半懂不懂,却也按照陈健的意思去用泥条泥饼制作去了。 剩余的人都被他带到了草河的北岸,他已经选中了一处安家的地方。 河北岸有一处悬崖,向北延伸出一道斜坡,斜坡和一小片丘陵连在一起,有一条小河从丘陵上流过。 小丘陵离河岸大约有五百多米,地势较高,就算洪水也淹不到,正是个安家的好地方。 最原始的房子有着显著的地域特色。前一世长江流域的部落族群,是用木桩插在地上,形成个半阁楼似的建筑。一则防潮,二则防蛇,三则可以把下面当狗舍。 然而陈健估算了一下自己的建筑水平,将那种方案否决了。木质房屋看似简单,实际上远比石制建筑要麻烦,尤其是等到登峰造极的卯榫结构出现后,更是将结构力学发展到了古典巅峰。 唯一的坏处就是……等到各个文明都蹦跶起来,开始撕逼谁的祖宗阔的时候,木质建筑要么被烧要么腐朽,撕逼的时候不如石制的好看。 他如今所能建造的房子,也只能用最土的土办法。至于说流传千古的奇观,那还是等后代吧,自己是没那个建筑学水平。 在平整的山坡上用绳子大致地圈了一个长约六米,宽约三米的长方形,这第一间房子准备建造在背靠悬崖北面斜坡的地方。 分了一半人用骨耜挖坑,告诉他们不需要太深,找了根一尺长的棍子作为标尺。 剩下的一半人则是去悬崖顶上往悬崖下扔花岗岩黑曜石之类的硬石头。 这是制造石器的原始方法,从摔碎的石头挑选出适合磨石器的,一切都凭运气,理论上砸的够多,想要什么都可能摔出来。 石器不是天生的,而且没有孔,是靠绳子藤条绑在木头上的。 乒乒乓乓的石头落地的声响持续了一上午,下午到悬崖下翻找出适合当石器的石片,准备了一百多块后,和挖地基的人换班儿。 第二天,组装好陶轮,这次用的是简单硝制的皮子当做传动带,比绳子强了不少。 和之前的陶轮相比,这一次烧制的看起来有些奇怪。原本放置陶土的陶盘没有下面的支撑柱的,代替的是一根竖直的长轴。 陈健告诉众人这不是用来制陶的,而是给石头打孔的。 等到陈健组装好,在陶轮中插上木棍后,族人们更加怀疑。木棍能给石头打孔? 选了一块看起来像是锄头的石块,在想要钻孔的地方轻轻砸出一个小凹,固定在地上,将陶轮上的棍子插在凹槽里。 族人们好奇地看着,陈健让人去摇动皮带那边的主动轮,找来陶罐装满了细砂和水,让榆钱儿端着,将细砂不断地送到石头和木棍接触的地方。 对面的人快速地摇动转轮,带动着木棍快速转动。 木棍当然是不可能把石头磨出孔的,但是这些砂子可以。细腻的石英砂硬度极高,莫说是这破石头,就算是硬度极高的玉石都能打出孔来,要不然在古代没有合金钻头的情况下,是怎么形成瑰丽的玉文化的? 吱吱呀呀的声音有些酸牙,听着这声音的族人像是吃了一枚酸酸的杏子。 每当那些细砂被磨碎后,榆钱儿就倒上水将砂粉冲出去,再换上新的细砂。 摇动了两个小时后,石片终于被细砂和木棍祸害穿了,陈健觉得自己的胳膊酸软的如同面条,这两个小时做的功,烧一壶开水不成问题。 把钻好的石锄拿出来给众人看看,族人们用手摸着圆滑的带着螺纹的凹槽,将眼睛凑在圆形的孔上看着,惊奇万分。 木头,竟然真的可以将石头穿孔? 陈健活动了一下酸疼的手臂道:“三个人一组,轮流摇陶轮。磨穿一块石头后再睡觉,睡觉前叫醒别人,继续磨。” 安排好了守夜的人和交替磨石头的班组,他又磨了一块,这才睡去。 第三天清晨,吱吱呀呀的响声还在继续,四十多块穿好了孔的石头摆在地上,好多人也早早地醒着,翻来覆去地看着这些新的石器,爱不释手。 族人可从没见过有孔的石器,就算是别的部族,也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即便之前没见过,可是他们却能想到可以打孔的石器是多么方便。 陈健没心思去感慨,清点了一下剩余的食物,告诉狼皮今天不必去打猎了。将所有的男人聚在一起,趁着清晨去砍了许多的树枝当做锄头把儿,插进圆孔里用木楔子卡住。 女人们也没有闲着,除了做饭的,都被陈健叫道了河边去砍柳树枝,用桦皮船运回来。 早饭一过,十几艘桦皮船一同到了螺岛北边的河岸,给这片古老的土地带去了一阵喧嚣,这里从未这样热闹过。 陈健在挖好的地基附近,选了一块凹地,让男人们用锄头和骨耜在那里挖土,告诉他们能挖多深挖多深,把泥土都堆在一起,挖到有石头为止。 他自己则带着女人们编织柳条筐,几十个人坐在阳光下,互相交流着经验。 陈健的手艺实际上很差,只能和大家一起摸索,等到找到窍门后,自己这手指就跟不上别人的速度了。 一上午自己就编了一个,形状惨不忍睹,唯一比姨妈表姐们强的地方就是他编了两个耳朵方便提着。 这一天上午,坏了三把石锄,一把骨耜。 收获是成堆的泥土、一人深的土坑、六十多个柳条筐,以及男人手上的血泡和女人指尖的血丝。 只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神彩,这是在用双手去创造自己的新生活,甚至于有人觉得族人们有了让天地震颤的力量。 你看,原本平整的地方不是被族人们挖出了个大坑吗?你原本无用的枝条不是在手中变成了女人们喜爱的柳条筐了吗? 一人多深的大土坑,这个原本只有洪水泥浆这种自然伟力才能创造的东西,被族人用手生生地创造了出来。 对于陈健的那个故事,族人们更加深信不疑——人才是万物之长,是盘古的灵魂,而不管是风土雷电,都不过是肉身…… 因为那些曾经羡慕的、曾经只能仰视的力量,如今已不再难以触摸。 既然可以挖土坑,只要人够多是不是也可以挖出一条河?甚至可以堆出一座山!可以让树干成为弓,让树枝成为筐,是不是以后也可以让动物自己跑到眼前,触手可及? 族人们喝着温盐水,遐想着以往不敢想象的故事,却觉得似乎并不是遥不可及。 只是在陈健看来,这不过是个小土坑,甚至不够前世挖掘机两爪子挠的…… 第二十一章 十三天的样板村(二) 那些一尺多深的地基,更是走个形式,反正在陈健看来这些房子终究是要当仓库的,不需要太费力气。 现在盖起来也就是为了遮风挡雨,而且对于没见过房屋的部族来说已经足够震撼。整天野菜糠麸度日的人,给他个窝窝头不也觉得是世间美味吗。 愿望从不要太远,要让族人在短时间内看得见摸得着,这样才能一点点进步。 即使如此的凑合,在陈健看来时间也未必够。 中午休息了一阵,狼皮给陈健安排到了草河上游的一片树林,让他带上十男十女伐木,男人砍树,女人修枝丫。 “你把修好的树木用绳子捆起来,放在河里向下飘,不需要太粗,胳膊粗细就行。也别太长,有三个你这么长就行。” 狼皮眼睛一亮,顺水飘下来是个好办法,这样可省了不少的力气。这附近都是荒草矮树,根本不直,树木繁多的地方在上游很远。 “对了,还有,扒几张桦树皮,越大越好。” 送走了狼皮,剩下的男人继续挖坑挖地基,他带着女人们砍了些矮树枯柴,堆放在悬崖下河边边。 一把火点燃,陈健留下几个人看着往里面添柴草,自己带着剩下的人去用石头割草。 大石头片和木头绑出个死神镰刀,用力一挥,半米多的高草就被放倒。 妈妈带着几个姐妹将绳子铺在地上,把草堆在绳子上,用力一拉捆成卷,背回去。 估摸着时间快到了,返回悬崖,悬崖上的石头已经炙热。 趁着高温,一起将冰凉的河水泼在了岩壁上。 咯咯的响声不断传出,原本是一大块的岩石露出了缝隙,而原本就已经有裂缝的分崩离析,轻轻一砸,轰隆隆的散落一地。 碎石装进柳条筐,一筐足有一百多斤。力气小的两个人抬着,力气大的一个人背着,朝着数百米外热火朝天的地方走去。 一下午的时间,用碎石填平了四个一尺深的地基,将回填土覆盖上,先让人用脚踩的实落了,又不断回填,直到脚踩不动了,再用竖直的木头砸。 傍晚时候,河边传来了狼皮掩着嘴呜噜噜噜的声音。 捆绑在一起的木头从上游飘下来,靠近河岸后族人们一起拉绳子,将木头拖到岸边。 松开绳子,让榆钱儿数数多少根,用木炭记在白桦皮上。 榆钱儿数了半天,告诉哥哥一共是两个九十九根,还多出了六十七根。她又不会数一百,只好用这种别扭的方式记下。 把木头扛到了岸上离河水稍远的地方,放在那晾晒。看看天边的夕阳,告诉族人今天可以休息了。 于是几十条桦皮船同时穿梭在斜晖余韵的水面上,伴着漫天夜归的鸟儿回到了螺岛。 晚饭是鱼干和熏猪肉,有的人吃完了就在火堆旁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这两天实在是累坏了。 欲享受文明之幸福,必先承受文明之痛苦,这只是开始。 可惜的是现在没有酒,否则疲惫如此,喝上一杯再睡,那是莫大的享受。 狼皮更是叼着个鱼干就睡着了,他这一天自己就砍了四十多棵树,砍断了两柄石斧,手臂震得吃饭时还在抽搐。 让榆钱儿给那些睡着的表哥舅舅们盖上毛皮,自己又带着那些还有力气的女人们继续编织柳条筐。 这一次编织的筐很小,再用柳条编织个漏斗模样的东西,漏斗小嘴插进柳条筐里,大口朝外。 筐里面放上几颗鹅卵石,放上一块有些微臭的肉,将柳条漏斗扣上,栓上绳子,全都扔到了远处芦苇塘的河水中,绳子露出水面栓在木头上。 “明天早晨太阳出来后,去把这些筐取出来,里面会有鱼。” 陈健像是神棍一样说了一声,也支撑不住了,自己寻了一处睡着了。留下一群姨妈面面相觑,鱼还能自己跑到手里来? 第四天清晨,陈健醒来,发现自己的身上盖着一张羊皮。榆钱儿枕着他的小腿睡的正香,怪不得晚上梦到自己的腿被石头压住了…… 轻轻托起榆钱儿的小脑袋瓜儿,在下面垫上羊皮,悄悄起来。 叫醒男人们,示意在吃早饭之前先去干活。 地位是挣出来的,想要将来说的算,现在就得拼命干。 男人们虽然还不懂这个道理,可也觉得干一些重活天经地义,只是如今陈健许诺的家园还是一片土坑,未免失了些劲头。 乘船到了对岸,选了十六根粗一点的木头,两人一根扛到了一个压平整的地基旁。 陈健打算用土盖第一批房子,因为无论是烧砖还是拖泥坯都太麻烦。 土坯房也算是华夏的传统文化了,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底层人物的生活被开除出传统的范畴,只剩下雕栏画栋阳春白雪。 《孟子?告天下》中曾说: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这版筑之间,就是陈健要盖房子的方式。要是自己直接上砖房,等到多少年后,只怕有某某举于砖窑之内的佳句也未可知。 版筑版筑,先版后筑。 在贴近地基直角的外侧挖了个坑,将粗木头插进去当柱脚。 然后将那些细长的木头用绳子一层层地捆在两根柱脚上,形成了一道木墙。 在地基内侧与木墙平行的地方也筑起了一道,两道木墙之间留下了大约一尺的缝隙。 全部捆扎好之后,太阳也升的很高了。螺岛上升起了阵阵炊烟,偶尔还能听到轻微的笑声,却被风吹散,听不真切。 “吃了饭再来。” 族人们也都饿了,倒是狼皮和松两个人冲着众人挥手道:“你们先回去,我这几根绳子再扎紧一些。给我俩留一条船就行。” 陈健嗯了一声,带人先回去了。 岛上已经喧闹起来,还没等靠岸,几个女人就围过来喊道:“健!健,柳条筐里真有鱼!老祖母让我问你,这柳条筐怎么办?” “放上些碎肉骨头,再扔河里去。” 隔着十几米的水面对答,免不得要用喊的,几个女人应了一声,匆匆跑到了河边。 几十条新鲜的鱼正在火上烤着,这几天总吃鱼干,河又这么宽没发堆石头捕鱼,真有些怀念鲜鱼的味道了。 这一次捕鱼在族人看来简直神奇,不用下水,也不用搬石头,鱼就自己跑到柳条筐里了?只怕这样下去,真有一天坐在火堆旁便有食物自己飞到陶盆中…… 榆钱儿晃着两条小辫儿问道:“哥哥,哥哥,我知道这鱼想吃肉才进去,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跑出来呢?” 陈健一摊手道:“我哪知道,可能是在里面迷路了吧?” “才不是,肯定有原因。”榆钱儿嘟着嘴,觉得哥哥在逗弄自己,只是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 然而实际上就是如此,柳条筐里面宽大,而漏斗口太小,进去的时候是从大孔往小孔里钻,出去的时候可就麻烦了。鱼要是能想明白,琢磨出那个小孔就是出路,那智商就得上八十了,显然它们并不聪明。 算起来几十条鱼不够族人吃的,于是聪明点的族人们看到了柳条筐中真的有鱼后,就开始再一次的编织了。 这算是一剂强心针,让这些疲惫的族人觉得陈健的许诺又近了一些,不至于像昨天一样只看到土坑没看到希望。 吃过一餐早饭,恢复了力气,几十号轻壮全都到了河对岸。 两人一组将土用柳条筐倒进两道木墙的缝隙中,男人们用粗木头用力夯的结实。 四面墙每侧分上十几个人,土坑中挖出的土就在旁边,来来回回的很是迅速。 可是很快大舅就停下了,问道:“健,这四面都围上,咱们怎么进去呢?” 一句话,族人全愣住了。 陈健拍了下脑袋,真是千头万绪忙得晕了,把门窗都给忘了。 “先夯着,对着草河的这边先不夯。大舅,你随我来,还有你们几个。” 随手点了几个人,几个人擦了擦汗,跟着陈健到了河边。 选了几根木头,陈健估算了一下门的大小,用绳子量出了距离,现在还没时间去弄刻度尺,先忙完这一阵再说吧。 如今没有钉子,门框只能用卯榫结构,这东西可简单可复杂。复杂的可以造百尺塔不用半根钉,简单的当个门框绰绰有余。 卯榫,直观点理解就是凸插在凹的上面,变成日或者口,里面有没有那一横看你的技术。 先将木头去皮,用石斧石刀休整平了,绳子量好位置。用简单的石凿子挖出个眼儿,这是将来门框子的上梁。 另外两根木头在横截面上刻出个凸起,作为门框的两侧。叫大舅来,是因为他是部族以前打磨石器最好的,当初在肩胛骨上砸孔就是他弄得。 工具不趁手,也好在不需要太高的精密度,忙活了许久,总算是弄完了,卯榫合上之后,陈建问道:“看明白了吗?” “懂了,和在石头上打孔,往里面塞棍子一个道理。”大舅瞥了几眼,给出了个准确的定义。 “那行,大舅,你带这几个人做这个,我们就先去干活了。” 大舅嗯了一声,又用手晃了一下木头框,颇为满意,又问了几个问题。 陈健还没等解答呢,就听到上面有人喊他的名字,只好匆匆回去。 第一间房子已经有了雏形,三面墙都有大半人高了,可是现在不论是往里面装土还是夯土,都已经很麻烦。 有了麻烦,自然想到了陈健,于是将他喊来。 又恨的骂了一声自己顾前不顾后,匆匆用绳子和木头绑成几对而晃晃悠悠的梯子,弄了两个简单的放在前世绝对被举报的脚手架,这才继续下去。 六七十个人盖一间房子还是很快的,很快大舅弄出的门框窗框也拿了过来,正面的墙壁这才算是正式开工。 固定上门框,开始填土,用土将门框挤住,在下午弄出了第一间房子的大框。 南面的墙比北面的墙高出了一米,抬过木头密密麻麻地横放在房顶上,形成个南高北低的斜面。 上面填上一层土,盖上桦树皮,接口处倒上松脂。 然后带着几个人踩在房顶的木头上,把昨天妈妈带人割回的草一层层的铺在上面,一层又一层地压住。 超强吸收,三向防漏,只要不是大风暴雨,雨水都会顺着茅草流下去,即便饱和了还有一层倾斜的桦树皮。 太阳已经将近落山,上不了房顶的族人用手遮住阳光,昂着头看着几个人在上面铺着房顶,心里说不出的震撼。 远处玩耍的孩子们也都围了过来,仰起头看着这个名叫“屋”的东西。 即便风吹下的草屑迷了眼睛,只是用手随便揉揉,却舍不得把头偏开,仿佛怕再也看不到一样。 房顶上,陈健等人沐浴在夕阳下,影子和房子融为一体。 铺好了最后一层草,拉上来一根原木压好,坐在南面压茅草的木头上喘了口气,腿自然地垂下,微微晃动着。 茫茫旷野上,第一个超脱了自然的造物,就这样出现了。 它不完美,但它却是人征服自然的第一声宣言:我们在平原也可以不再惧怕风雨,我们不再需要天造的洞穴藏身。 第二十二章 十三天的样板村(三) 族人的第一间小屋是一所用黄土夯成的小房子,紧挨着悬崖正面的斜坡。 小屋前没有院子和鲜花,只有艾草、刺玫和小蓟草。门前被错综交织的脚印和碎石泥土覆盖,就连地上的一种可爱小巧的淡紫色野花也被踩的奄奄一息。 屋子里没有炕、没有灶台、没有床、甚至连烟囱都没有,里面洋溢着古怪的泥土的腥味和草汁的苦味。 此时已是傍晚,草中飞起的蚊子、土里挖出的蛴螬、略微疯狂的土蜂围绕着族人,所有这一切都不能阻挠族人的兴奋。 陈健蹲在房顶上,没注意自己兽皮裙下的风光都暴露在初夏的原野上。 幸好族人的眼睛并没有盯着他,而是望着这座简陋的草屋,幻想着住在里面的感觉。 大舅走到门框旁,用手触摸着自己刻出的门框,带着自豪。老祖母和几个人走进了屋里看了看,平整的地面没有洞穴里那些将人绊倒的石头,很是满意。 不需要生火,太阳的光芒从窗框中射进来,一切都那么清晰。孩子们从窗框上爬来爬去,嘻嘻哈哈,大人们用手拍着泥土的墙壁,这是他们用手夯出的。 陈健摇摇晃晃地站在房顶,指着那一片被挖出的土坑道:“那里都将是我们的屋子,那一片草地在明年这个时候会给我们带来食物。有长大的狼崽子提防着野兽,那些长大的哆哆鸟和雁鹅会在这些草堆上生蛋,那些长大的小猪崽随时都可以用手抓住吃掉。这就是我给家人们承诺的生活!” 他用带着煽动性的语言说着未来,这一次有了足够的底气。 弓箭,他用一天让族人看到了承诺;布网,他用了两天让族人得到了喜悦,如今的房屋他用了五天让族人摸到了希望。 从此之后,他终于可以将愿景和许诺延长到以年为周期。从一开始播种下的希望和信任到了可以收获一次的季节。 族人们闪烁着希望的眼睛和止不住兴奋的怒吼,这些从前将信将疑的话,都随着这间简陋的房屋烟消云散。 陈健从房顶下爬下来,扛起了一柄石锄,用很淡然地语气说道:“好了,回去吃饭。” 族人们跟随着他的脚步,不断回望着这间小屋,终于来到了河边。 老祖母看着族人们,嘴角露出了笑容。她所知道的那些祖先传来下的经验,都已经被外孙打破,自己或许真的老了。 不是身体,而是心。那些祖辈流传的东西,已经可以随着自己的身体一起衰老,然后被族人们用火烧掉,满随着山风洒向这片大地。 她感觉族人们的未来是自己所不能想象的,可她也知道自己恐怕无法看到那一天。 榆钱儿扶着老祖母,看着老祖母有些奇怪的神情,忍不住叫了一声,老祖母呵呵笑了,抚摸着榆钱儿的辫子,说走吧,咱们回去。 在河边,回望了一眼耸立在斜坡上的房屋。她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不想让族人们烧掉,而是就埋在村落的泥土里。最好再栽上一棵树,一棵笔直的长得很高的、很久都不会腐烂的松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儿孙们的生活,那种她从没有想过的生活。 榆钱儿不知道老祖母想到了这些,扶着老祖母坐在桦皮船里。年轻人划着浆,榆钱儿亲昵地依偎在老祖母身旁,嘴里叼着一个柳树皮哨子,呜呜地吹着,并不知道哀愁,也不会想到死亡。 晚饭后,族人们依偎在火堆旁,女人们用点燃的艾草驱赶着蚊子,疲惫了一天却谁都睡不着。每每想到陈健的那番话,都盼着太阳早一点出现。 人们仰望着星空,看着闪烁的星星,那里承载了人们美好的愿景,比之月亮更加神秘。 唯有榆钱儿一人盯着从江面上升起的已经有些圆润的月亮,想着那几天看月亮的事,跑到了陈健身边。 “哥哥,我发现月亮每隔十几天就会变圆。” “那么到底是十几天呢?” 榆钱儿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知道,拿出一张桦树皮,上面用木炭画着许多的月亮。 她指着第一个弯弯的如同船儿的说道:“你看,这是你走的第一天,月亮是从太阳落山的地方出现的。” 她又指着一个已经圆润的的月亮道:“这是今晚上的月亮,它是从太阳升起的地方出现的。” 陈健呵呵笑着,问道:“那你说等这次月亮圆了,到下一次再圆,需要多久呢?” 榆钱儿摇晃着辫子道:“我不知道啊,你也不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我也想知道,所以我在等着榆钱儿告诉我啊。记得,一定要告诉我啊,我也想知道。” “嗯。”榆钱儿拿着树皮,坚定地点点头,仰起头看着天边的月亮,托着腮想着月亮的故事,慢慢睡着了。 潮湿的空气让陈健很不舒服,枕着手臂睡不着。如今的房屋,可以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一眼固然震撼,可想要真正成为可以延长族人寿命的房屋,却还需要完善。 潮湿的房子会让人生病,长期在洞穴中不晒阳光会缺钙佝偻,这些都和寿命息息相关。 人类征服自然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可以有资格得老年病的过程,至今还没听说族里有谁活到了可以得老年病的年纪。 “在我这次死之前,我要让族人中出现几个可以活到六十岁的人。” 这就是陈健此时的宏志伟愿,疲倦和睡意终于袭来,在潮湿的河岸上睡着了。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大舅已经蹲在火堆旁刻木头了,旁边放着几根已经挖出了卯榫的原木。 放眼四周,自己竟然是族人中起的最晚的,陶盆中的水已经滚开,芦苇塘附近妈妈在和姐妹们提柳条筐中的鱼,对岸的山坡早已热闹起来,第二间房屋的木版已然成型,正热火朝天的填土。 随手从旁边抓过一个烧熟的块茎,填在嘴里到了对岸。看了几眼,还算可以,一切井然有序,唯一的瑕疵就是木板有些倾斜。 于是一个叫吊绳的词出现在了陈健的口中。族人们按他所说,一根细绳挂起,下面垂上一块石头,这才发现木板歪了一点。 “下次前要记得吊线。狼皮呢,让他继续带人去砍树,今天还是不用狩猎。我要去橡子表哥那看看。” 这是最原始的脑体分工,族人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示意他赶紧去。 河边的陶土地里,橡子正在那盘陶碗,七八个人在这边忙着,等着晚上一起烧。 看到陈健来了,橡子就知道肯定又要有新的东西要出现了。 “这次要做什么?” “一个简单的东西。” 陈健在地上画了一个长方形,说道:“你捏几个这样底的陶碗,不要圆的要方的,四周都要方的,盘好之后,从中间切成两半烧制。” 他比量了一下,算起来大约两尺长,一尺宽厚,对于如今的橡子而言这不算什么太难的东西。 橡子没问要做什么,这东西没法用陶轮,可他这几天盘泥条的技术也长进不少。 擀出泥饼,用木头比量着切开,四周卷好后,形成一个没有盖的长方体。 “是这样的东西?” “对。中间切开。” 橡子拿出一柄石刀,沾上水切开,问道:“要多少呢?” 陈健想到橡子未必能数到九十九,于是折了几十根小棍道:“这么多,尽快烧出来。” 说完就要回去,橡子在后面喊道:“健,每次烧陶为什么总有碎的?还有,你看看这个,这是怎么了?” 他匆匆追上陈健,拿出一个陶碗,陶碗是碎的,可是外面却和别的陶器不同,光滑无比,仿佛和雪天的冰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温度高了还是怎么了,竟然出现了一层简单的釉,只是上百个陶碗就有这么一个,还烧碎了,橡子觉得可惜,想从陈健这里得到答案。 陈健想了一下道:“你先烧着这些,等盖完了屋子再说。” 橡子没再说什么,继续去盘那些长方体的古怪东西,每做好一个就在上面放一根草棍儿。 第二天清晨,一对长方体的陶器就出现了陈健的手中,用手摸了一下,觉得还算可以。 昨天一天族人盖屋子的速度明显快了,逐渐熟练了种种动作。盖出了一间半的毛坯,甚至有人提议要连夜完成那一半,被陈健劝回去了。 今天族人们早早就起来了,陈健拿着那件奇怪的陶器走到了人群中,终止了众人的动作,说今天先做别的。 “有什么比盖屋更重要的吗?” “有,让屋子更好。” 于是族人们不再发问,跟着陈健到了河边的陶场。 这一次轻车熟路,挖土和泥,清理场地,和上次烧陶唯一不同的就是这一次不需要全是黏土。 里面掺上砂子碎石子和草叶,将土堆成一个火山样的形状,上面“火山口”里加上水,几个最有力气的上去用脚和泥。 将长方体的陶容器抹上一些水湿润了里面,将混合了草叶石子的泥土倒进去。 上去踩的结实了,两个人抬到平整出的地面上,将分成两半儿的陶器皿分开,一块方方正正的泥坯就算是完成了。 想要有火炕、灶台、烟囱,只靠版筑法是不行的,那些精细的地方只能用砖。 如今烧砖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太费时间,而且要先挖砖窑、烧出的第一批砖还要加固砖窑,控制火候,没个十几天是不够的。 这个工作陈健决定等到族人稳定下来再说。 泥坯成型简单,自然晾晒干就行,总体来说还算结实,就是很累,算是前世农村泥水匠最讨厌的工作。 几十套模子分给族人,三五个人一组,咕叽咕叽的脚踩泥巴的声音就在河边响了起来。 一整天弄出了几百块泥坯,等待晾晒干燥。 五天后,也就是开始干活的第十天,这些泥坯总算是干了,又花了一早晨的时间背到了山坡上。 如今已经有十三间简陋的草房出现了,逐渐熟练的族人盖屋子的速度也在加快,算起来不过一百个人每天盖两间不需要地基的泥房,效率之低令人发指。 十三间排成了一条直线,远远看去总算有了那么点村子的味道。 每个屋子要塞进去十个人,拥挤是必然的。 但看看天上的鱼鳞云,只怕两三天之内会有一场大雨,若是下了大雨就没办法在螺岛上住了,万一发了水,桦皮船根本没法控制。 陈健放下最后一块泥坯,冲着众人喊道:“今晚上,咱们就住在这里吧。松,你带着人把那些盆盆罐罐全都带回来。咱们今天就不继续盖屋子了。” 第二十三章 十三天的样板村(完) 雨终于落下的时候,已经是第十三天的上午,最后一滴落下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所以天边出现了一道弯虹。 许多年后,族人每次看到彩虹的时候,总会想起陈健在那一天带他们去山崖顶看彩虹的情景。 那时候雨刚刚停住,草河的水有些浑浊,站在悬崖上仍然能听到下游轰鸣的水声,翻腾起白色的浪花。 彩虹就挂在草河的下游,如同一道门,河水仿佛全都从门中穿过去了族人想不到的地方,偶尔跃起几条金色的大鱼,鳞片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似乎想要跳过那道七彩的门。 山下,十三间草房整齐地画出一道线,茅草的屋顶上还在滴落淡黄色的被茅草浸染的水珠,落在屋后的一条排水沟中,那是昨晚上挖出来的。 细心地榆钱儿发现族人用了十三天的时间,盖起了十三间房屋。 这只是巧合,但在族人眼中,十三这个数字却有了不一样的意义,这是祖先带给他们的指引,这是一个幸运的数字,一个值得庆祝的数字。 十三间草房的后面都立着十三个用泥坯垒起的烟囱,正在冒出乳白色的烟,微微苦涩的味道站在山顶也能嗅的到。 有三间屋子里用泥坯盘出了火炕,上面铺着羊皮和袍子皮。那是老人和孩子以及一些在哺乳的女人们的居所。 剩下的屋子,因为泥坯和时间不够,所以只有一个炉子,泥坯垒成的烟道走了一个如同长蛇的曲线,通向屋后的烟囱。 烟道上方是用木头和绳子支起的简易的床,上面铺着草叶、纤维布和少许的动物毛皮。 窗户上封着两层树皮纤维,上面倒悬着一把艾蒿,拴着一条用赭石染成红色的布条。 最先盖起的那间屋子上,插着一根木棍,上面悬挂着用绳子拴着的、烧裂的带着一层釉质的、被摔碎成许多片的陶碗。 每当风吹动的时候,碎陶片撞击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清脆如同鸟鸣。 屋前的空地上,支起了一片木头和茅草树皮组成的凉棚,很宽很长。 下面有五个泥坯堆成的灶台,上面放着巨大的陶盆,这是族人做饭和吃饭的地方。 一个陶罐中插着许多的齐截的小树枝,族人们知道它们叫箸,据说梦中的先祖就是用这种东西吃饭。族人们尝试了几次,却很难如陈健一般熟练地夹起想要的食物。 此时,灶台中的两个大锅正冒出白色的蒸汽,加了花椒叶的鹿肉味道有种让人迷醉的香气,即便风从彩虹那一边吹来,却仍旧用力吸一口就能闻到。 几条小狼围着灶台打转儿嬉闹,第一间屋子的旁边垒砌了一个小窝,里面铺着柔软的草。还有几只趴在里面打盹儿,窝前的小陶碗里有些烂乎乎的剩饭,如今只剩下了小半碗。 一只小狼崽追逐着小雁鹅,被留在家里的老人拿着棍子吓走。小雁鹅扑棱着跑到了一片水塘中。 那是族人们挖土取泥留下的坑,昨天被十几个人铺上了一层土,填平了那些沟壑,引来不远处的小溪将里面灌满。 昨天傍晚的时候,陈健带着族人从极远处的水塘泥潭中挖出了一些白色的、胳膊粗细的根茎,有些上面已经发出了嫩芽。 老祖母并不认得,可是陈健告诉族人这叫莲。在族人们折下一点,品尝到甜香而脆的味道后,族人的食谱上又多了一种食物。 如今这种白色的根茎就被种在水塘的边缘,那里的水很浅,有些嫩芽露出了水面,上面停着几只蜻蜓。 雁鹅们在里面嬉戏着,黄色的爪子拨动的粼光若隐若现。昨晚上柳条筐里鱼也都被扔进了水塘,躲避着那些并没有威胁的黄爪子,或是拖拽着被扔到水中的芦根草。 水塘的上面就是雁鹅和哆哆鸟的窝,从前素未谋面的鸟儿因为族人而住在了同一个窝中。 老人们追赶着哆哆鸟让它们进窝的声音,伴随着雁鹅嘎嘎的叫声,说不出的恬适。 有一只哆哆鸟跑到了距离屋子很远的地方,那里被踩出的一条倒伏着青草的路,路旁是一根很高很高的松木杆。 上面横绑着一根短树枝,树枝下是一片白色的纤维布做的旗帜。 族人们觉得这一切的生活源于先祖的指引,于是要将先祖在梦中的模样画在上面。 见过那种黑白熊的只有老祖母和陈健,可是老祖母还是让陈健去画,于是木炭在白色的纤维布上画出了一个族人看来古怪的符号。 是黑色和白色的,也是黑白分明的,也是圆圆的。 可是如今远远看去,倒像是黑色和白色的两条鱼首尾相连在一起。黑色的鱼头上有一只白色的眼睛,白色的那一只则是黑色的眼睛。 还有人觉得像水面上的漩涡,就像现在的草河。清澈的小溪和被雨水冲的浑浊的草河汇聚的地方,就会形成这样清浊分明的漩涡。 族人们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理解着这个陈健前世的太极符,却并非不能接受。在他们看来这就像是老祖母在墙壁上画的那些画,不写实但却能感觉出其中的味道。 他们从一开始就接受了黑白熊的传闻,但黑白熊到底是什么样,谁也没有见过。 于是有人的理解是白色是灵魂,黑色是*,首尾相接意味着灵肉相融,或者是陈健说的那个盘古劈开的天地,一半是白的,一半是黑的,正如现在的昼夜一样…… 于是写作太极读作先祖化身黑白熊的炭笔画就这样成为了族人的标志,族人们都觉得那根木棍有神奇的魔力,没有人敢于亵渎先祖。 猎猎的旗帜阴影下,是一块巨大的石板,放在一个柳条筐中。 昨晚上临睡前,在火堆旁,族人们同意了一个提议,虽然在一些人看来似乎没有意义。 提议诸如杀害同族则要被族人处死,这一点自然毫无疑问,但问题是很多人想不通,这是约定俗成的事情,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呢?难道还有人会伤害同族吗?即便不说大家也知道,只是没有人想过万一杀害了同族该怎么办。 部族议事,如果多数同意而少数不同意即为通过,在议事前可以反对,一旦通过仍然反对的,将给一柄石斧,流放出部落,永远不准回来。这和被处死也差不多,一个人是无法生存的。 杂七杂八的事情很多,那个柳条筐中的大石板则是轻一些的罪责,要背着它爬到悬崖上。按照所犯的错不同,需要爬的次数也不同。 陈健提议的是用劳动代替背石头,但被暂时还不懂的私有和奴隶的族人们否决了——劳作是族人应做的事,这算是什么处罚?于是有人想出了背石头,这项提议就被通过了。 石头上插着一圈苍鹰的毛,被人用绳子围成了一个环。这只鹰是被狼皮射下来的,缘由是因为它想要叼走在地上的小雁鹅,于是鹰在族人眼中成了坏东西。 犯了错的人会带上这个鹰毛,持续很多天,直到族人们原谅才可以摘下来。 以前是靠原始的道德和约定俗成,如今是靠不成文的简陋的律法,保留着原始道德的痕迹,却又有些不同。 族人们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不妥,唯一不理解的是陈健在村子中建的最后一项事物。 陈健称之为厕,就在离村子不算远的地方,挖出了两个土坑,中间用泥坯挡上,蹲下的地方就在土坑的边上,边上插了许多的木棍,方便用手抓住保持别掉下去。 一排树枝垒起的猪圈就在旁边,地面是略微倾斜的。小猪崽儿们哼哼地叫着,往常这时候是要出去放猪的,今天人们似乎忘记了,只是扔进去一些切碎的银杏菜。 倾斜的地面,因为之前的大雨格外干净,粪便被冲到了土坑中,覆盖上了一层草木灰,没有什么味道。 族人们如厕必须要到那里去,去完后必须倒上半筐草木灰,否则就要朝悬崖上背两次石头。 这是族人唯一不能理解的地方,但是出于信任还是通过了这个提议。 陈健告诉他们,将来会有一种白色的,如同雪一样的粉末会从那里产出,那时候他将给族人看一种惊雷和闪电一样的力量。 于是族人们在清早就跑到那里去看,然而一切如常,并没有一种白色的如雪一般的粉末出现,渐渐散了,只当一个笑话。 如今站在山顶看自己的新家园,却又觉得似乎陈健是有道理的,谁都不想在屋子附近踩到不想踩的东西。狼崽子虽对那东西很有兴趣,如今也没有机会再吃。 这就是他们的新家,十三天前根本不敢想象的景象就这样出现在了雨后的大地上,就像是树林中忽然冒出的蘑菇,如此突然。 原本觉得正常的疯长在屋前的野草,如今看起来很是刺眼,有人想一会在吃饭前就要用石锄刨掉它们。 女人们则想着栽上一些鲜艳的花,昨天榆钱儿用一种花染红了指甲,她们觉得很漂亮,连带着喜欢上了那些不能吃的花儿。 被踩的露出泥土的地面上,温热的阳光升腾起一片白色水雾,混合着烟囱中的白烟,笼罩着小小的村落。 族人们很喜欢漂亮的虹,却没有人再看一眼。所有的眼睛都盯着自己的村落,自己的家,幻想着陈健所许诺的一年后的模样,如痴如醉。 许久,阳融化了虹,风吹散了雾,将那张寄托着希望和膜拜的黑白旗帜展开,高高飘扬。 明天,就要和别的部族聚会。 族人们觉得,要将这面旗帜带去,告诉他们自己的族人有祖先的庇护;要梳好辫子和发髻,告诉他们自己的生活和他们不同;要将这里的故事说出,告诉他们自己心中的喜悦和自豪。 若是愿意融入部族的,会与松和他的族人们一样,大家血脉相连。 若是生出觊觎之意的,自然会有箭镞和石矛告诉他们自己的强大。 彼此的血,可以在下一代的血管里,自然也可以在矛与箭的锋锐上。 第二十四章 麻烦你把皮裤穿上 夜里族人们在火堆旁商量了很久,争吵声持续到半夜。 新的生活方式必然对旧有的观念产生冲击,争吵的主要问题就集中在陈健的一个提议上。 陈健说明天要带去一些陶碗陶罐,送给别的部族,数量不要多。 最先反对的是烧陶的橡子表哥,他站起身大声嚷嚷道:“这些陶是咱们一点点捏出来的,咱们挖土,咱们砍树,为什么要送给别人?就算他们想要,也要用东西换!” 族人们虽然还不太明白劳动和价值的关系,却也觉得橡子的话很有道理。作为礼物送给他们几个当然可以,但陈健却让族人们带上许多。 部族的陶罐陶碗已经很多,可是就算不用,摆在窗台上也很好看,为什么要送给别人呢? 陈健等到橡子说完后,起身道:“可是咱们换什么?” 橡子不假思索地说道:“熏肉、盐、鱼干,什么都行。” 族人们纷纷附和,狼皮却站起来道:“在陈健得到先祖指引之前,咱们过的什么样呢?别说熏肉鱼干,就是骨头也要嚼碎了,他们有什么可换的呢?换回些骨头渣子吗?” 松也站起身支持陈健,他回忆起从前的生活,绝望与死亡笼罩的日子一去不返,但他却知道那在加入部族之前却是妄想。 两个人的话让喧闹的族人顿时安静了下来,回忆起以往的生活,如果不是陈健,哪里会剩下这么多的食物?只是这些天过的太惬意,竟然把食物充足当成了常态。 陈健没有讲什么商品交换的大道理,而是拎起了旁边的一个捕鱼用的柳条筐。 “下雨前,咱们最后一次用柳条筐捕鱼。兰草舍不得放进去肉,把肉喂了整天围着她转的小狼崽,所以她的柳条筐是空的,而别人的都是满的。” 族人们哄笑起来,表姐兰草脸上红红的,低着头扁着嘴,臊着脸把脚下和她玩耍的小狼崽轻踢到了一边。 陈健接着说道:“没有肉,鱼就不会进筐,这也是一样的道理。换当然是可以的,这是咱们用手捏出来的。可是如果他们不知道陶罐,又怎么会知道换呢?没有陶罐之前,大家不也可以生存吗?但如果现在大家的陶罐陶碗都碎了,大家会习惯吗?” 族人们沉默了一阵,以前喝水要到小溪边,现在只需要伸手拿过陶罐;以前猎物只能烤熟,焦糊而又硬,要吃不好的咬不动,现在却可以煮;诸如说盛盐之类的用处更多。 以往觉得这一切都很自然,可是真要是想一下,却发现这个不起眼的东西正在悄然改变着族人生活的一切。就像是雪融后的风,不经意间就让大地绿了起来。 陈健的话族人们逐渐明白了,于是全数通过了他的提议。 老祖母忽然想到了昨天下去去看彩虹的时候,站在山顶和站在山下看村子,完全不同。健的想法,就像是站在山顶,而自己只是站在屋子边,眼前只有一垒土墙,却看不到十三间房屋排成一列的宏伟…… 争吵结束了,族人们回到了被熏的热烘烘的床上睡去。老祖母睡的地方铺着一层厚厚的毛皮,很暖和也很平整,以前夜里常常会被冻的两腿抽搐,这两天再也没有疼过。 这一切都源于健,她如是想着。在陈健弄出了陶器之后,她就想过将先人留下的种种经验都告诉他,等到自己死后先人的智慧不会断绝,带领族人生存下去。 但昨天彩虹下的村庄,震撼了老祖母的心。 她很自豪也很高兴,但却悲哀的发现自己的智慧已经旧了,已经没办法指引这个新的时代了。 一棵苍老而腐朽的树,是该倒下的时候了,给下面的树苗更多的阳光和雨露,让它们成长起来——因为那些小树苗,都是自己的子孙。她不想当最高的树,只想让自己的树苗布满整片大地。 “等到这次部族聚会完后,我该提议让健接替我的位子了,孩子们会同意的。” 她默默地想着,热腾腾的炕温暖着她的腿,很舒服,也很安心,终于慢慢睡去了。 清晨,族人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每个人都背着一个柳条筐,里面装满了陶罐陶碗、鱼干熏肉,里面垫上一些草叶,这样就不会打碎。 男人们拿着弓箭,背着用树皮围成的箭袋。手里拿着石矛石斧,很多都是钻孔的,比起以前用绳子捆绑的更加结实。 老人孩子和尚在哺乳的女人们留在了家中,他们要照看这些饲养的动物。 榆钱儿嚷嚷着要跟着去,被妈妈揪着辫子骂了回去,嘤嘤地直哭。 家人们互相道别,走下山坡,朝着远处的那座山峰走去。 路途遥远,族人们负重而行,需要两天的时间。 狼皮带着人在前面捕猎,回来的时候没有猎物,却离着老远就叫喊起来。 “前面有两个部族的人,正在争吵。” 他是一副看热闹的心态,满脸兴奋。族人们很少遇到这样的热闹,也都加快了脚步,跟在了他的后面。 还没等看到人,就听到持续不断的叫骂声隔着草木飘过来。 众人拨开草,原本正在叫骂的两族人纷纷警觉地看着他们,一时间看傻了。 在那两个部族看来,出现的这群人的头发古怪。 女人的头顶像是垂下两条蛇,男人则将头发盘成了一个小山包,横着一根小木跟。 走在最前面的人举着一根棍子,上面迎风展着一张他们从未见过的东西,画着一个黑白色的圆圈,却有种说不出的神秘。 年轻人的背上背着一个古怪的东西,手里拿着一把像是弯弯月亮的棍子,上面缠绕这一根绳索。 唯一认识的东西就是手中的石斧石矛,可是他们的石斧怎么是带孔的,居然不是用绳子绑住的。 两个部族的老人辨认了一下,这才认出了老祖母和几个年长的人,心里充满了惊奇。 上一次部族相聚的时候,这个部族还和他们一样,怎么这次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虽然古怪,但是头发看起来很好,而且比起自己乱蓬蓬的枯草样的头发,更加滑腻。 老祖母走上前去问了声好。 陈健站在后面观察了一下这两个部族,人数都不多,男女老少都来了,加起来也就不到百人,一个个脏兮兮的。 两族对峙的中间,有一头死掉的雄鹿。几个男子正持着石矛互相对立着,还有人身上有血渍。 两个部族的首领都站了出来,和老祖母问了声好。老祖母叫过陈健,将两个首领介绍给陈健。 “她叫石头,居住在陶河上游的山上。这边的是槐花,上次是她母亲带着族人来的。” 槐花听到这话,低声道:“母亲死掉啦,前些天被蛇咬死啦。” 说完后嘤嘤地哭了几声,随后和石头一样,好奇地看着陈健。 这是一种简单的仪式,却意味良多,被引见给首领的族人将会使族中下一任的首领,虽然需要得到族人的认可,但老首领关于接任人选的建议一般没人反驳。 她们两个的第一感觉就是对方好年轻,而且是个男子,这样的人能带好部族吗?男子成为首领,后代的族人又怎么靠血脉联系在一起?总不能这个部族要族内交配吧? 陈健学着老祖母的样子,伸出双手和对方的手搭了一下以示友好,暗暗观察着两个部族的情况。 石头的部族人数多一些,槐花的部族可能是遇到了什么灾祸,男女老少加在一起才有六七十人,一个个瘦骨嶙峋黑黢黢的。 示好之后,陈健站到了老祖母的身旁。 槐花擦了擦脸上留着的泪水,喊道:“你们部族来给评评理,我们族人捕到的这头鹿,石头的族人却说是他们的人先追的,还打了我们的人!” 石头部族的人不甘示弱,怒吼道:“这鹿明明是我们追了大半天的,它已经没力气了,怎么就是你们的了?” “你说是你们族人追到的,我可不信,我看到的是我们族人追到的。” 双方一说到这,就又开始互相推攘起来,有几个女人互相撕扯着头发,大声叫骂。 眼看局面就要不可控制,可陈健的族人们却站在那看笑话。他们觉得自己真幸运,追猎一天才能追到一头鹿的日子,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陈健回到族人身边道:“就像前几天夯土墙时候那样,一起喊一声,让他们静一静。” 族人们松松垮垮地站成一片,但是随着陈健一挥手,齐齐地叫吼了一声,将木矛狠狠地撞向地面。 这是前几天打夯时的习惯,四个人抬一个夯石,需要配合才能抡起来,每一次落下的时候都会大喊一声。 这一次也是一样,七八十个轻壮同时嘿了一声,听起来竟然虎啸狼嚎更让人心悸。 对峙的两族人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木矛,孩子们被这一声叫吼吓得哇哇大哭,女人们纷纷躲到了自己兄长的背后。 虽然族人站的松散,可是这一声叫喊多少有了几分纪律的气势。那两族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再也不敢嘶吼。 槐花看着瘦弱的族人,听到对面的叫吼,心里一惊。 “这些人也想抢这头鹿?不行!很多族人已经好些天没吃肉了……” 她年纪不大,刚刚成为首领,如今却必须要为族人争取利益。 对方几十个人的叫喊着实惊魂、那些开孔的石矛石斧也极为骇魄,但她还是挺着胸膛站到了陈健面前道,眼珠一转,说道:“怎么?你们想抢这头鹿?可以,和我们一起,打跑石头那家伙,咱们一族一半!” 石头和族人们也吓了一跳,刚才这伙人的叫喊声太吓人了,让他们想到了月圆之夜那些饥饿的狼群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却比狼群更加整齐。 要是对方真和槐花一起,自己的族人可打不过,只能离开。 可陈健这边的族人却发出了哄然的笑声。 狼皮一只手拍着肚皮,另一只手指着那头鹿道:“我们才不要哩!健在前天吃饭的时候给我们讲了个故事,一只蜻蜓抓了只苍蝇,恰好天空之有鹰隼飞过,那些蜻蜓急忙扇动翅膀吱吱乱叫,怕鹰隼抢走了它们的苍蝇。你们可不就是那样的蜻蜓吗?哈哈哈……” 狼皮转述的故事让石头涨红了脸,她哼了一声退回到族人身边。 槐花想了一下,却笑嘻嘻地说道:“你们都是鹰隼,我们族人是蜻蜓,那便对了,只有蜻蜓抓住苍蝇的,哪有鹰隼抓住苍蝇的?所以这鹿就是我们的了。” 石头的族人听到槐花这么说,大骂了几句,护住鹿不放。 陈健看了眼槐花,心说这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 这群人争吵不休,倒是提醒了陈健。 走到了那头鹿前,冲着两族的人说道:“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你们都说鹿是自己抓到的,便是说到了这鹿烂了臭了也说不清楚。就算是一起发现的,谁跑得快便是谁的,这么说总没错吧? “没错。可就算是一起发现的,也是我们先抓到的!” “是我们先抓到的!” 两边又吵了起来,狼皮一看,和族人们一起大吼道:“嘿!” 两群人再次安静下来,陈健接着说道:“这样吧,你们选出族里最好的追猎手,从这跑到那棵树那里,谁先跑到,鹿就是谁的。要不这么吵下去哪有结果?互相厮打伤了族人的性命,那可不行。” 两边保持着克制,也正是因为担心族人受伤虚弱,一旦打起来就是血仇,很多部族因为一些意外结仇,最终双方都消失了。这个叫健的年轻人说了个可以接受的办法,也算有那么点道理。 石头****了一下族人,看看对面槐花那边瘦弱的部族,自己的族人则跃跃欲试,于是说道:“好!灰鼠,你来和他们比!” 槐花看了眼陈健,心说这对族人也有好处,反正族人人少,真要打起来肯定会被石头部族的人赶走,于是选出了一个叫狸猫的人。 那个叫灰鼠的瞪了一眼狸猫,心里直骂。陈健一看狸猫那瘦削的身体,心说这个叫槐花的不是故意的吧? 他指的那棵树距离这里大约五六十米,两个人扔下石矛,而狸猫扔掉石矛后还不满足,二话不说就把皮裤给脱了下来,往地上一扔,这样更轻省。 族人们咦的一声鄙弃着,却也有几个刚成年的女人从指缝里偷看着。 陈健黑着脸道:“麻烦你把毛皮穿上。以后再有这样的争端,谁也不准脱光!” 两个人重新并排站好了,家人们都大声地叫吼着,陈健的族人们也围过来看着。 这种超脱于狩猎和生存的运动,带有天生的美感,对于原始部族的人来说,吸引力尤大。 这也是陈健未来的设想之一,运动自然是好的,既可以促进部族交流,也可以作为平日的训练。 将来可能要加入射箭、赛跑、标枪、长枪术、角力,也可以有车战、举鼎、剑术、军阵队列行进等等。把运动既当成将来各个部族的盛会,也当成是战争艺术的训练。 文武相济,一张一弛。春游秋叹,右衽青衫,竹书诗篇,这自然是要的;但同样的,边塞雪歌、仗剑天涯、肌肉鼓胀人人尚武也是不可或缺的。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一定要穿衣服!别把原始运动会弄成基佬文化的温床。 到时候弄出一群“底比斯圣军”,天天看肌肉男光着身子比赛,生出什么同性才是真爱异性只为繁衍之类的哲学文化,可就罪莫大焉了。 相比较而言,他宁可族人对一群肌肉男摔跤大声叫好,也绝不想要以病梅为美、以裹脚为艳的扭曲审美观。 第二十五章 仇恨和血 看着准备就绪的两人,陈健回头小声地和狼皮说了几句话,狼皮看了一眼那棵大树,点点头。 随后一声呐喊,两个人几乎同时跑了出去。 即便那个叫狸猫的人瘦弱不堪,可在速度上仍旧不输于石头部族的人。 两个人赤着上身,展现出力量和野性的美。 族人们不曾见过这样的事,这次赛跑既能决定那头鹿的归属,又能让观看的人觉得血脉贲张,一声声的叫好呐喊此起彼伏。 陈健的族人们指指点点,有几个人觉得自己能比他们跑得快,也有人觉得追猎鹿群跑这么近根本不够。 狼皮等到这两人跑出去几步后,用力拉开弓,对着远处的那株大树射去。 这柄弓是他这几天晚上刚刚刻出来的,用的是笔直的榆树,比起以前用的木胎更厚也更长,而且新的石器更加好用,修整的也更完美。 弓弦被他拉的咯咯作响,粘着三根苍鹰羽的箭支在空中骤然扭曲,随后如同流星般飞向了那株大树。 狸猫和灰鼠两人距离大树还有最后的一点距离,耳边猛然传来一阵破空声,两个人吓了一跳。 哆! 羽箭深深如插入都那株大树上,箭尾在不断地颤动。陡然出现的变故让两族的人全都愣住了。 他们可不知道弓箭的存在,只是看到陈健的族人们很多背着这样一个奇怪的弯木头,却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和这么快的速度。 人自然是跑不过羽箭的,而且狼皮可是在两人跑到半程的时候才射出去的。 两族的人不禁想到,如果那不是一株树,而是一头鹿呢?怪不得这个部族的人会看不上这头鹿,原本以为他们在撒谎,现在看来却是真诚无比。 他们根本就不需要为了一头鹿冒着和两族打斗的风险……可问题是就算打起来,对方的人又多,还有弓箭和带孔的石矛石斧,自己这边又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 羡慕和恐惧在两族人的心中升起,连带着结束了奔跑的灰鼠和狸猫都摸了摸插在树上的羽箭,震惊不已。 陈健的族人们同时呐喊了一声,呼啸着狼皮的名字,几十个声音如同波涛击石般震荡。 借着这支箭的威慑和族人的呐喊,陈健走到了石头和槐花之间道:“看来已经有结果了,两个人同时跑到了大树那,那这头鹿就一家一半吧。你们同意吗?” 石头和槐花看看羽箭,再看看站在陈健身后的族人,都点点头。 这是可以接受的结果,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呢? 在两个人的要求下,主刀切肉的任务交给了陈健,厚重的石刀握在手里,两帮的族人们都围着那头鹿。 叫来族人们一起帮忙,将鹿肉平均地分成了两半儿,石头和槐花的族人们立刻准备好了木柴,引燃了火,开始烧烤。 陈健叫过两个刚才赛跑的人,用很郑重的语气说道:“你们两个跑的都很快,都是部族的勇士。你们两个的跑,让彼此的族人少了死掉的可能,结了血仇可就永远都洗不掉了。” 陈健伸出手抓住两个人的手臂,将两个人的手掌碰到了一起,上下交织着做出了一个示好的动作。 两个人原本有些不情愿,可是回味着陈健的话,却也觉得很有道理,自己的确让可能的血仇消弭于无形,最终还是真心诚意地将手搭在一起。 陈健从柳条筐中取出二十个陶碗,四个陶罐。送给他们道:“这是我们部族送给你们的,拿去吧。” 圆润的陶碗一出现,立刻吸引了两族的目光,当得知这些属于自己后,男女老少都围了过来。 对于原始的部族来说,圆,就是美,就是好。太阳是圆的,月亮越是圆的,可是石器却很少能弄得如此圆。 这些红彤彤的陶碗他们不知道用途,不住地摩挲着,啧啧惊奇,抒发着自己的喜爱,几个人将陶碗顶在头顶,引来族人阵阵的叫好声。 陈健这边的族人看的想笑,闻到烤肉的味道,觉得自己也该吃饭了,于是纷纷放下了柳条筐,用骨耜在地上挖了个半坑,将背着的一个大陶盆安放进去,准备生火。 两个部族好奇地看着陈健族人的动作,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很快,族人们用陶罐取来水,倒进大陶盆中。那两个部族的人也看明白了陶罐的用处,兴奋地学着去小溪里取来水,放在族人身边。 有人端起陶罐喝了一口,明明只是普通的水,却觉得格外甘甜。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另一个族人,生怕打碎了。 然而让他们的惊奇的是似乎陶罐陶碗的作用不止这些,对面的部族拿出一些块茎扔到了陶盆中,放下一块白色的油腻的东西,加上了采集的各种野菜,还有几十条摔碎的鱼干和肉干。 混合在一起后,又倒进去一些白色的如同雪一样的粉末,咕嘟咕嘟的声音带着混合的香味在人群中飘荡着,远处的两族的人使劲儿抽了抽鼻子,不由地咽了口唾沫。 等到一锅大烩菜煮好后,陈健取来个几个陶罐,用陶勺子舀了一些。 “兰草姐姐,你带几个姐妹去送给他们,给他们的老人和孩子吃。” 兰草和几个女人端着陶罐,到了两方部族当中,和首领交谈了几句,便将陶罐中的东西倒进了他们的陶碗里。 石头和槐花一样好奇,嗅了嗅这奇怪的东西,觉得味道不错。 先让族里的老人吃了一些,这些牙齿已经磨损厉害的族人每一次吃饭都是痛苦的,这一次却完全不同。 味道在他们看来很好,而且咸咸的,还没有苦味。那些块茎被煮的很是松软,切碎的肉在嘴里含着,带着淡淡的松脂的香味,回味无穷。最重要的是不需要拼了命地撕咬,喝下去后更是觉得肚子里暖烘烘的。 数量不多,老人们喝了几口便递给了小孩子,小孩子们捧着,咀嚼着熏肉,却也是浅尝辄止,生怕剩下的族人尝不到这样的食物。 几碗糊糊在族人们中转了一圈,竟然还剩下了一大碗。每个人都想再尝尝,可每个人都怕族人们尝不到。 槐花想了一阵,用石刀切开了烤熟的鹿肉,走到陈健的身边道:“给你这个,再给我们些那个吧。” 陈健笑道:“好啊,让你的家人们过来,一起吃吧。” 槐花放下鹿肉,回去和族人们说了几声,族人们纷纷围过来,几个人共用一只陶碗,羡慕着每人都有陶碗用的陈健族人。 陈健走到石头的族人那道:“一起去吃吧。” 石头和族人们嗅着空气中的味道,回头看看那几个这些年因为牙齿而逐渐瘦弱的族人,有些犹疑。 但族中一人却坚定地摇摇头,起身喊道:“她的族人打了我,我们不会和她们一起吃的。到了山顶族人们也绝不会和她们的人交往。她们的血别想混进我们孩子的血里。” “你想杀死他们吗?人死了可是不能复生的,一旦她们的血沾在了你们族人的身上,你们可要永远打下去的,杀了亲人的仇恨是不能抹去的。” 那个人没有回答,他知道死人的后果,两族都会衰落下去,可他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气愤。 陈健冲着对面喊道:“是谁打的他?” “我。” 一个人站出来,恶狠狠地看着对方,毫不畏惧地走了过来。 陈健分开了两人,取过两根木棍,在一端包上了一层纤维布,弄得很是厚实,沾了一些木材的灰烬,递到两个人的手里。 他用手摸着对方的胸膛,那是心脏跃动的地方。 “石矛刺到这里会死,你们知道吗?” “嗯。” “那么现在你们两个就把仇恨发泄到对方的身上吧,谁的胸口被刺中,谁就算是死了,你们两个试试吧。” 两个人握着木棍,用平时狩猎的技巧对峙着,族人们互相叫喊着鼓劲儿,两个人的木棍乒乒乓乓的撞击在一起。 最终,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将木棍刺向了对方的胸口,胸前沾着灰点儿。 两个人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跳的厉害。如果这是石矛,两个人都已经死了,再也看不到族人,虽然明知道自己没死,可还是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慨,只是一拳的仇恨,比起死亡来说真的太小了。 “还有谁想要发泄心中的愤怒?还有谁觉得有仇恨?都站出来!” 然而许久都没有人站出,甚至狸猫和灰鼠两个人还远远地相视一笑。 陈健将两个人的手搭在一起,冲着所有人说道:“我们的先祖流着同样的血,很久前我们或许都是一族,同族的血不应该继续流下去的。以后彼此间有了仇恨,就用这种方法处理,你们信得过我的话,可以在我面前用木棍打斗,打斗后谁也不准在嫉恨。如果这是石矛,你们已经死了。你们想死吗?” 两个打斗过的人摇摇头,比起刚才的愤怒,死亡更加可怖。 他们觉得陈健是个信得过的人,如果将来彼此间真的有了矛盾,只要他在场,总能公平地解决,不会让族人们流血。 这是个好办法,输了的人会明白如果真的是血斗,那么自己会死。而赢的人也会用一种高傲的姿态化解自己的仇恨。 至于说血仇之类,当然不在这个范围之内。如果族人死在别人的手里,谁也不会去用这个方法。 石头走到陈健身边问道:“如果和别的部族也有仇恨了怎么办?他们会同意这种办法吗?” “会,谁也不想死。他们都会同意这个办法的,你们可以将你们的经历告诉别的部族,告诉他们我和我的族人是好客的,也是公平的。当他们有什么事需要争斗的时候,可以找我,我会给他们一个公平的结果。” “你们信得过我吗?” 槐花和石头的族人们都点点头,都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那我们就一起去山顶吧,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他们,让他们不再因为小事而结成血仇,告诉他们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来解决。” 这是可笑的办法,但也是这群原始的人最容易接受的办法。律法和道德,只能用于本族,却不能用于他族。 他要用这种简单的办法,让这些部族有原始的交流概念。 第二十六章 住在一起不是家人 陈健虽然说得颇有气势,可心里也知道想要做到类似部落盟主的地位,还没这么简单。 因为每个部族的活动范围有限,如今每个部族都没有养殖和原始农业,交流的机会很少,矛盾自然也少。除了交配老死不相往来的狩猎部族也不需要什么部落联盟。 血缘连接成的亲族,一旦矛盾激化出现死人,也不是靠嘴皮子能解决的。死掉的人可能是族人的姨妈舅舅妈妈之类的直系亲属,而非后世国家概念中那种感觉很遥远的路人。 他让族人们给另外两族讲述自己的生活,语气中自然而然地透露出了骄傲。 听得另外两个部族的人一怔一怔的。什么屋子啊、渔网啊、陶器啊这些他们闻所未闻的事,超脱了他们的想象。 石头和槐花听完这些故事,心里翻腾着种种想法,跟在老祖母身后问了几句,老祖母笑着告诉他们,这些东西都是健得到了先祖的指引,有什么问题可以找他。 来之前,陈健已经和族人们商量过了,陶器之类的成品可以给他们,但是暂时不能告诉他们制陶的办法。这个提议自然是全数通过,老祖母当然也要遵守。 于是两个人来到了陈健身边,她们两个对于族人描诉的生活已经相信,因为她们能感觉到陈健族人的生活的确已经和她们不同了,尤其是出现了一些她们无法理解的词语,诸如一二三四。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却觉得好厉害的样子。 陈健听完了两人的问题,笑道:“你们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吗?” “什么叫一起生活?和你们部族融为一体?” 石头有些警觉,生存是第一需求,血脉族群延续是第二需求,只有第一需求无法保证的时候,才会放弃第二需求。 如今她的部族还不算是活不下去,虽然陈健描诉的生活很美好,可千百年来积累下的习惯,让她很难接受。合成一处,自己的族人算什么呢?自己的母亲祖母和祖先们会得到他们的承认吗? 陈健叫来了松,让他讲诉着合二为一的生活,这是一个活脱脱的样板儿。 槐花听完后和族人们商量了一下,石头心中还有些疑惑。 “如果你们不愿意和我们融为一体,那也可以一起生活啊。” 石头摇摇头道:“那怎么行?血脉该怎么算呢?住在一起的就是家人。” 住在一起对原始族人来说,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这是他们赖以区分彼此的方式。住在一起的必然是族人,不住在一起的就不是族人,没听说两个不同的族生活在一起的。 陈健想了一下道:“我们可以在名字前加上姓。” “姓?”石头不理解这个没听过的词语和自己族群血脉的关系。 “对,姓。我们族人可以有姓,你们的族人也可以有姓。比如你们祖先的名字可以当成姓,加在你们的名字前面,这样不管多久,你们祖先的名字永远都会被后代记住,血脉自然可以延续下去。就算住在一起,也可以区分彼此。假如你们的名字上都带一个石字,那么一看名字就知道是你们的族人。” 石头还是不明白里面的意思,皱眉看着陈健。 “有了姓,我们就算生活在一起,也不怕乱了血脉。族便是姓,姓便是族。只要同姓之间不交合就可以了,严守这个规矩,你们的血脉仍然是纯净的。你们的族人可以和我们的族人交合、生活,但子女仍然是你们的,带上祖先的名字作为姓,那便是永远都抹不掉的印记。” 石头听完后明白过来,觉得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只要保证孩子是从母亲的身体里爬出来,只要母亲认为自己某个部族的人,那么孩子自然也会这么认为。 取名字的时候加上姓,就可以让孩子知道,住在一起的不一定是家人,但是同姓的一定是家人,有着同一个母亲或者外祖母,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陈健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部落除了要靠血缘联系,还需要新鲜的血脉补充进来。第一代可能还有很强的族群意识,下一代呢? 而且只有聚居在一起的部族,才可以从群婚交配进化到对偶婚,直到最后的男女婚。互相离得近,耳鬓厮磨间,也会产生爱情之类的东西,而不是只为了繁衍。 如今族人的生活已经能保证,发情期早已经不再只在春天出现了,同族间严守原始道德,不准发生关系,可是谁也不能保证日后会怎么样。 妹控姐控向来可以战胜道德甚至法律。莫说现在,就是规矩已经成型的春秋战国,齐襄公不但和亲妹妹啪啪啪,还顺手还把妹夫鲁桓公给弄死。 再者,从群婚制到对偶婚再到单偶婚是需要过程的,几个部族聚居的生活必然会出现对偶婚。我喜欢你,也喜欢她一,还喜欢她二、还想和她三做运动……那么和你、她、她一二三都可以保持关系,只要对方同意。 女人也一样,每个人都有四五个固定的交配对象。 如今生存不是依靠家庭,而是依靠部族,男女都要劳动,自然在交配关系上也就平等。 是否啪啪啪只在于顺不顺眼,因为没有私产,自然也就没法用是否有钱来衡量。 等到以家庭为单位能单独生存的时候,等到嫉妒、专一等情绪出现后,再等到因为交配对象而殴打几次,死几个人,自然就会出现单偶婚了——前世的华夏也是单偶婚,妾不是妻,只是男权社会用于延续血脉的工具,法理上不是平等的人,是工具。妾生子,子为主,母为仆。 如今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母系社会,不是因为女人比男人能干,而是因为女人可以确定孩子是不是亲生的,男人却不能确定这孩子是自己的还是隔壁老王的。 等到几个部族住在一起的时候,就可以通过婚姻将几个部族联系到一起,互相都是丈母娘,彼此都是大舅哥,这是最容易凝聚出新族群的办法。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石头和槐花,希望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如今人口在三四百人之内已经不是累赘,就算靠捕鱼也能支撑到原始农业出现。 石头和族人们商量了一下,问道:“那我们也能过上和你们一样的生活吗?” “可以,只要你们愿意去学,我们可以教,但是我们的东西不会给你。” 她看了一眼刚刚讲诉完故事的松,琢磨了一下问道:“你的意思是,和你们融为一体成为同族,同一个姓,就可以和你们一样,住进你们的屋子、用你们的陶罐?但如果想有自己的姓和族,就要从头开始,你们的是你们的,我们的是我们的?” “当然。你们可以考虑一下。” 陈健没有丝毫的犹豫,这是必须的。 石头和槐花带着不同的想法,各自和族人们商量了一下。 石头部族生存是没有压力的,所以繁衍和保持族群是最大需求。族人们商量了一番,觉得陈健的提议很好,如果真像他们说的一样,不用石矛就能捕到很多鱼,可以用陶罐陶碗,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如果不行,也可以重新回到族人生活的地方重新开始,并没有什么损失。 于是商量了一番后,族人们都同意有自己的姓,以单独的部族和陈健的部族生活在一起。 姓,讨论了一番,自己的族人居住在一座满是石头的山上,很多族人的名字都带有石,最终决定用石作为部族的姓,放在名字的前面。 槐花的部族和她们不同,面临着生存的问题。前一阵她的母亲和一些族人去采集的时候,踩到了蛇窝,十几个人都被毒蛇咬死了。 十几个人都是族里最了解哪种植物能吃哪种有毒的女人,很多经验没来得及流传下来,加上她们族人居住的地方很多动物都已经迁走了,生存的压力愈发严重。 不管是眼睛可见的陶罐陶碗,那些美味的松软的不需要咀嚼的食物;还是那些只能想象的屋子、渔网,都让族人们充满了期待。 况且,还有松这个样板,这个叫健的人说话算话,而且族人的生活也更好了,何乐而不为? 现在族人们男女老少加起来不过几十人,瘦骨嶙峋,女人们在十几个族人被蛇咬死后,对草丛充满了恐惧,每天采集的东西也越来越少。 “那咱们就加入他们的部族呗,马上就可以用上陶罐陶碗了,也可以每天吃鱼了。” 这个意见族人们都没有反对,而且马上就要有女人怀孕,照看孩子的时候生存更加困难。 将这个提议告诉了陈健,陈健回身和族人们商量后,族人们想的却是:盖屋子的人又可以多了一些,当然是件好事。 两族的人聚在一起,有了上一次松加入部族的先例,这一次的形式主义做的更加完美。 老祖母和槐花先一同划破了手指,剩下的人则依次将血滴入罐中,轮流喝下,对天盟誓,自今而后血脉相连,同姓同族男女不婚。 槐花称老祖母为母,因为她的母亲和老祖母是同辈的,陈健算是又多出不少的姨妈和舅舅。 在小溪边族人们帮着新加入的部族梳洗了头发,扎起了发髻辫子。石头部族的人也有学有样,对陈健族人手中那个叫皂的东西充满了好奇。 两族梳好的头发,神清气爽地休息了一阵,熟悉了一下。 很快就有彼此间的男女拉着手去了树林里,之前赛跑的狸猫灰鼠、拉弓射箭的狼皮,都成了香饽饽。 倒是也有不少女人来找陈健,或是展示着自己强壮的肌肉,或是学着松鸡求偶般舞动,以证明自己的身体很软。 此时的审美是和生存绑定的,强壮的、不容易难产的女人就是美,陈健看了看身前一个正在讲诉自己有多少孩子以证明自己好生养的女人,礼貌的拒绝了。 众目睽睽之下去小树林,他实在是没有这么大的瘾,而且生了也不是自己的,自己就是个蝌蚪提供者。 “等到家庭私产出现后再说吧……” 他听着不远处传来的隐约的喘息声和嗷嗷的野兽般的呐喊声,无奈地笑了。 第二十七章 挂坠 最多两分钟,狼皮就趾高气昂地从树林里回来了,冲着陈健呲了呲牙,坐到旁边。 故意显露着兽皮上一块被草叶摩擦染绿的污渍,和陈健说着刚才那个女人如何狂野,就像是和野兽搏斗,并露出了血迹斑斑的手臂。 说的陈健更没了兴致,拍拍狼皮的肩膀让他休息一会,可他蹲坐了一会,捶了捶腿便又拿着自己的弓去对面晃荡去了。 陈健走到老祖母身边,询问了一下部族聚会要注意的事情。 按照每个部族百里的活动范围,这十几个部族的活动范围大约在一万多平方公里,放在分封建国的时代也算是个二百里之城,只是人口却要少得多。 各个部族就像是星星一样分布在这片蛮荒的土地上,今天这个会养猪,明天那个会种粟,最终汇聚成一个共同的文明,如星星之火将黑暗的莽荒点亮。 所谓民族融合,从来都是血腥而****的,那些落后的文明最终都消失了,甚至连血脉都无法流传下来,只沦为史书上的寥寥数笔。 唯一的例外就是金发碧眼,本来是个隐性突变基因人数很少,但是因为生殖诱惑,竟然越来越多,也算是人类进化史上的一件奇事。 他既然不想族人靠容貌延续下基因血脉,那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这些人就是将来部族的基本盘,再多的话就无法控制了。 纵然同姓若是短时间内外人太多,他也控制不了。如今轻壮老祖母的后裔占了一半,松和槐花带来的人加起来一半,是个可以接受的比例。自己的族人正好是石姓的一倍,完全可以占据优势。 后代他不用担心,澳洲殖民者将土人的孩子强制带到教会学校和白人家庭寄养长大,最后一样忘了爹妈,这都是用一个文明和种族消亡换来的真实血腥的经验。 老祖母虽然不太懂里面的东西,但还是凭着本能告诫陈健,不要再让别的部族加入了。 陈健自然应允,于是收拾了一番等小树林里的人筋疲力尽后,便朝着山顶继续进发。 走了整整一天,见到的部族逐渐多了起来。老祖母带着陈健和别的部族首领示好,调节了几次小纷争,终于到了山顶。 这三百人成了特例,其余部族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这群把头发梳起来的人,指指点点,充满了不解。 陈健和族人们逐渐习惯了别人的目光和指点,不但不以为意,反而颇为自豪地展示着自己的头发。 等真正到了山顶,陈健才知道为什么各个部族的人会选择这里。 山顶有一个巨大的熔岩山洞,约有七八米高,里面黑洞洞冷飕飕的,空间足够容纳千人。 但是作为单独部族的居所就太大了,这么大的洞口是无法防备野兽袭击的,这应该是个死火山留下的融洞,里面不知道分出了多少岔路。 各个部族的祖先应该是迁徙到了这里,又最终在这里分开,从那之后就形成了每年在这里相聚的习惯。 怪不得这里的地形如此古怪,嗅了嗅空气中没有丝毫的硫磺味,看看山下那个数米粗的树木,这火山看来早已死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聚在洞口附近,互相交流着,大多数的部族都在讨论着陈健等人的奇怪发型,摸了摸自己黏糊糊的头发,有些不好意思。 陈健也在盯着那些往来的族群,有几个女人围过来和陈健打招呼,却发现陈健的眼睛一直盯着一个男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便赶紧走开。 “老祖母,那个人的部族住在哪?” 他指着远处的一个年轻男人,老祖母辨认了一下他身边的族人,仔细回忆了一下道:“好像是在草河的上游,离咱们的新家也很远。” 那个男人手里拿着一个树皮绳,赤着上身正在女人身边吹嘘着什么,引来一阵阵的尖叫声。 隐约听着他在说什么用石头砸中什么猎物,并且将手中的绳索甩的啪啪作响。 很显然他手中拿的是个投石索,将石子卷在对折的两根绳子之间,甩出去的时候松开一端,石子就会沿着切线飞出去,比起用手投掷更准一些。 吸引陈健的当然不是这个简单的投石索,而是男人脖颈上的一个挂坠,翠绿的颜色不断闪烁,被一截绳子缠住。 此时那人正在用投石索表演,用力甩出石头砸中了十米左右的一块石板。旁边的女人们都疯了一般欢呼着,有几个女人已经双眼火热了。 狼皮在一旁看的咬牙切齿,陈健叮嘱族人先不要说自己族人的事,也先不要展现弓箭之类。 “这有什么啊?我也可以。” 狼皮摸着自己的弓箭,跃跃欲试,十米的距离就能引来这么多欢呼,他很喜欢围着那个男人的一个女人,可惜那个女人完全被投石索迷住了。 陈健从柳条筐中摸出一个圆润的陶罐,里面放上几块枫糖,递给了狼皮道:“你去和他比一比,用这个换他脖子上的挂坠。” “换?怎么换?那是挂坠,不会换的。” 狼皮摇摇头,他知道挂坠对一个人的重要性。, 陈健又问道:“你多远能射准?” “五六十步。” “跟我来。” 狼皮跟着陈健到了那人的附近,和周围的女人示好,将枫糖拿出来分给旁边的女人。 女人们好奇了捏起了一块混黄色的枫糖,放进了嘴里,立刻露出了赞许的神情。这种混合了甘甜和春天清香的味道很是回味,含在嘴里仿佛就在枫桦林中。 随后女人们又盯着陈健手中的陶罐,想要伸手去摸一下这个圆圆的罐子。红彤彤的颜色,上面刻着几条鱼纹,煞是可爱。 陈健把枫糖送到了那人的嘴边道:“你也吃。” 那人见女人都被陈健的罐子吸引走,满脸的不高兴,哼了一声推到一边。 陈健笑道:“你的石头扔的很准啊。” 那人昂着头道:“很准。我可以扔下来飞在半空的鸟。” 狼皮不屑地撇撇嘴,说道:“我可以射下来鹰隼。” 旁边的一个女人走到狼皮身边,拍了拍他的胸脯,又捏了捏他的胳膊,一副不怎么相信的神情立刻跃然脸上。 陈健指着洞口外五十多米远的一株树道:“我哥哥可以用这个射中那么远的地方,你能吗?” 狼皮立刻吹嘘起来,明明就射下来一只普通的鹰隼,却说自己射下来一只翅膀有两个他那么长的大鹰,极尽吹嘘之能事,惹得那群女人嗷嗷直叫,双手在狼皮的胸脯上又摸又捏。 还有几个人看着陈健手里的陶罐,询问着这个陶罐是怎么来的,看的那人更加来气,伸手抓过狼皮道:“咱们比一比!如果你不能,就证明你说的是假的,你要把这个罐子给我!” 他觉得自己的风头都被这个罐子和这个谎言盖住了,于是指着陈健手中的陶罐,大声叫嚷着。 愤怒的声音在洞穴中回荡,立刻引来了许多的人围过来看,看着古怪的绳索和弓箭,立刻让出了一段距离。 陈健看到人都已经围了过来,捏了一下狼皮,大声道:“要是你输了呢?你输了,把你的挂坠给我,可以吗?” 挂坠是一个人的护身符,轻易是不交换的,但那人看着周围一群人的目光,昂着头道:“我要输了,这个就给你!祖母!祖母!你来!还有你,把你们的祖母叫来!” 一个老太太从人群中走来,陈健的老祖母也走了过来,坐在两人的身边。 陈健将罐子放在了对方的手中,那人也摘下了挂坠放到了老祖母手中,围过来的几个首领也都作为见证。 狼皮摩挲着弓箭,那个人也活动着肩膀,族人们递过来好几个圆滚滚的卵石。 那人看了一眼五六十米远的那株树,心里也惴惴不安,他还没有扔过这么远的目标,这一堆石子扔出去或许就能扔中一枚。 但看了看狼皮那根弯曲的木头,心里又有了信心,喊道:“我先来!” 他抡起胳膊,将投石索绕的呼呼作响,猛然松开了一端,圆滚滚的石头嗖的一声朝着木头飞去,可惜稍微偏了一些,歪歪地落到了一边。 族人们悻悻地喊了一声,又递过去石头,这一次终于扔中了,挑衅般地看了眼狼皮。 狼皮的家人们在后面数着一,而其余的人则在那人祖母的身边放了一块石头计数。 最终八块石头只中了两枚,可这也引来了一阵欢呼,这么远的距离,靠手扔石头就算砸中了也没有力气了,可是这个人砸中的两次却将木头砸的砰砰作响。 这可真是个神奇的东西,要是再近一些,岂不是可以直接把鸟砸下来?他如英雄般大声吼叫着,族人们叫着他的名字。 “桦!桦!” 外族的女人们立刻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询问着,冷落了狼皮。 “该你了!” 狼皮哼了一声,回身冲着族人喊道:“给我拿八支箭!” 族人们立刻跑过来,送过来八支羽箭,最前面镶嵌着三棱形的陶箭头,后面是鹰隼尾羽,这是族里最好的几支羽箭了。 别的族人不太懂八是什么,拿出石头和箭比对了数量,这才同意。 狼皮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叫桦的,就像是看到掉进陷坑中的鹿一样,充满了不屑。 拉弓拈箭,嗖的一声羽箭瞬间飞出,咚的一声扎到了树上,尾羽颤颤,格外醒目。 所有的呐喊声都消失了,没见过弓箭的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忘了叫喊,而自己的族人早已见惯,都懒得叫好。 于是在异样的沉默中,狼皮射完了剩余的箭,学着陈健的动作,冲着桦摊了一下手,耸耸肩道:“我比你强。” 轰! 震天般的喊叫声在洞穴中回荡起来,尤其是狼皮那淡然的神色更是在不懂含蓄的时代显得别具一格。 然而他说完这话,将弓往身上一背,立刻回身朝已经看呆的几个女人大肆吹嘘。 刚才说的那个两个人长的鹰隼已经变成了一间屋子那么大,只是女人们不知道屋子是什么意思,听得朦胧。 桦惊诧地跑到了树边,看着上面的羽箭,蹬蹬地跑了回来,无奈地将手中的挂坠递到了陈健手里道:“是你的了!” 陈健笑着接过来,将陶罐递给了桦道:“你也是勇士,这个是你的了。” 桦挠挠头,却不接陶罐,围到了狼皮身边,询问着弓箭的事。 狼皮的身边已经围了一群人,刚刚这个完美的广告太过震撼,他看了一眼陈健,见陈健点了点头,便放肆地大声地说着这是先祖的指引云云。 上百人围着狼皮,也有更多的人被这个在他们看来巧夺天工的陶罐吸引,陈健在老祖母耳边说了几句,便退到了火堆旁,借着火堆的光芒看着手中那个翠绿色的挂坠。 翠绿的颜色仿佛草河中嘻游的水鸟额头,并不透明却带着丝丝天然的花纹,中间被磨出了一个凹槽拴着绳子,很漂亮。 陈健抚摩了几下,放在地上举起石头用力砸碎,砸成碎块粉末后扔到了火堆里。 片刻,原本翠绿的颜色变得乌黑,细化成点点的粉末,用木棍拨出来,用手捻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 第二十八章 陶本位 这些黑色的粉末在陈健的指尖仿佛千钧重,因为在将来,这是刀枪剑戟,这是九鼎编钟,这是樽爵礼器。 绿色的挂坠是人类最早的利用的宝石孔雀石,而这些黑色的粉末则是分解后的氧化铜,只需要木炭高温还原,便可以变成铜。 铜是除了陨铁之外人类最早使用的金属,青铜合金所用的金属熔点都很低,用木炭就可以提炼出来。 陈健只记得青铜是铜锡合金,比例如何这需要不断摸索,但是再差的青铜也总好过石头,毕竟那玩意可以熔铸成你想要的形状,而且所需温度不高。 孔雀石天然的翠绿颜色带有美感,很容易被一些附近的部族捡起雕成挂坠,这并不惊奇。 冶炼孔雀石的前置科技需要制陶、烧砖、烧炭、蜂蜡,这几项以族人现在的水平,都是可以在一年之内完成的,不需要太高的起点。 而且有孔雀石的地方,必然会有一些露天的铜矿脉,储量不需要太高,够用就行。 陈健摸着那些黑色粉末,很难理解原始时代第一个冶铜的部族是怎么想到的。 将剩下的一些孔雀石交到族人手中,让他们收好,自己挤到了狼皮身边。 狼皮身旁已经围挤了不少的男人,对弓箭兴趣满满,那个叫桦的人拿着自己的投石索想要和狼皮交换。 “狼皮,去给大家展示一下,射只东西。” 陈健拍了下狼皮,狼皮早已手痒,于是在百余人的拥簇下出了山洞。 这一次之后,弓箭的神奇很快就会传遍周围的十几个部落。投石索已经出现,就算没有陈健,弓箭估计也很快会出现。现在所有部族的人都知道这种东西叫弓叫箭,命名权就是话语权,短时间内看似无用,长久来看妙用无穷。 山洞外的男人不时发出了一阵阵的欢呼,想必是狼皮又射到什么东西了。老祖母告诉在洞口看热闹的陈健,各个部族已经来齐了,现在各个部族的首领都围着那个陶罐呢。 陈健叫来几个族人给这些人演示了一下陶罐的用途,又引来的一阵骚动。族人们也开始和其余部族说着自己的生活改变,同样的关于先祖指引和黑白熊的传闻也口口相传,每个族人都不自觉地当了传教士的角色。 弓箭、陶罐,以及他们闻所未闻的生活,给黑白熊和先祖带来了神奇的光环。原始的部族们有着不同的理解。有人觉得一定是那种和先祖一样的发髻和辫子引来了先祖的赐福,于是不少人询问着如何梳发髻和辫子。 而更多的女人则盯着柳条筐中的陶罐陶碗,陈健给各个部族的孩子和首领煮了一些肉汤,盛到碗里分食了一些,那些人更是挪不开眼。 每个部族都分了十几个陶碗陶罐,平均下来六七个人才有一个。柳条筐里还剩了不少,看了眼那些眼巴巴的女人,陈健说道:“我们部族喜欢各种石头,不同的石头,只要是我们没有的,都可以换陶罐陶碗。” 如今也实在没有什么可换的,但他要给这些部族一个交换的概念,顺便也需要其余部族用眼睛寻找各种古怪的矿石。 只不过他这番话说完,其余的人并不相信也不理解,这种满地都能捡到的石头就能换陶罐陶碗? 等了许久,人们只是小声地讨论着,直到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从外面捧来了一些小石子,摆在了陈健面前问:“这个可以换吗?” “可以,当然可以!” 陈健笑着摸了摸那个小孩子的头顶,把他手里的石头接过来,一块块地摆在自己的面前。 “看,这几种石头是一样的,所以只能给你一个。” 他从柳条筐里挑出一个最为圆润的,交到孩子的手里,那个孩子仔细地捧着,生怕跌碎了,蹬蹬地跑到了族人身边喊道:“妈妈,妈妈!你看!陶罐!” 围在一旁的人简直不敢相信,就这么几块随处可见的石头可以换来陶罐? 还有些反应快一些的,已经冲到了外面,去寻找颜色不同的石头。每一块石头可就是一个陶罐啊,而且先到先得,以后再来的可就没有啦。 那几个首领没有下去争抢,她们想的更远一些:陈健的部族是说话算话的,他们承诺的东西肯定会做到。 很快,花岗石、燧石、火山岩、页岩……各种稀奇古怪的石头摆在了陈健面前,几十个陶罐陶碗换给了那些拿来石头的人。 陈健仔细辨认着这些石头,大多没有什么用。但他相信不久后,各个部族在狩猎采集的时候,总会将目光投向那些他们不曾见过的石头上。 那些石头对别的部族而言可能就是个陶罐,但在他眼中或许会是铜铁,会是金银,会是石灰煤炭…… 越来越多的石头被送过来,等到那些人再也找不到新石头的时候,陈健说道:“我们的部族就在山的那边靠近河的地方,你们沿着河走就能看到。有了什么好的东西,随时可以去我们那里换陶罐陶碗。” “除了石头,还有什么能换呢?” “很多,鹿的肩胛骨、各种可以吃的植物、动物的幼崽,或是你们用不到的东西,都可以尝试着去换。” “河边的山洞里吗?” “不,我们住在屋子里,不在山洞里。” “屋子是什么?” “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陈健给其余部族留下了许多的想象空间,也给他们带来了许多的希望。原本觉得不够吃的小崽也能换陶罐,原本无用的鹿肩胛骨也能换陶碗,每个部族都在回忆着自己居住的山洞中有什么可以换的东西,盯着陶罐陶碗久久不能挪开视线。 许久,一个男人围过来问道:“我们不想要陶罐,换弓箭可以吗?” “可以!只要我们有的,你们都可以换。除了先祖的旗帜外,都可以。” “那么,动物幼崽能换多少弓箭呢?” “这个我们可以商量。你想一个换十个,我们不同意。我们想十个换一个,你不同意。商量到你我都同意,就可以换了。” “十个?一个?” 对方今天听到很多次一二三四,都是陈健族人说的,但他并不理解。 陈健叫来了兰草,从柳条筐中拿出了十几块泥板儿,这是下雨前烧制的,上面刻着一二三四。 将各个首领叫来,伸出手指告诉他们什么是一,什么是二。因为是象形会意字,所以很容易理解。 泥板已经被烧制的结实,不怕水火。每个部族分了一块,首领们小心地收好,不断地重复着一二三四。这在将来交换的时候是有用处的,十以后的数字陈健没有告诉他们,也用不着,这些部族所能找到的十以上的可交换的物品,只可能是骨头渣。 各个部族的人都在用一二三数着自己部族所能交换的东西,回忆着自己狩猎石见过的古怪石头。 看得出陶罐对他们的诱惑很大,只是所能交换的不多,而陈健送的陶罐又太少。 陈健见他们还是围着陶罐陶碗转悠,心中暗喜,叫人打开了另外的柳条筐,里面的东西也是下雨前让橡子烧制的。 其余的部族以为还是陶罐,可打开后却发现并不是。虽然看起来也是陶罐陶碗一样的材质,可是却没有底,就像是一截圆圆的木头,里面却是空的。 每一个有拳头大小,上面画着一些古怪的花纹,很繁琐也看不出是什么。 整体看起来很漂亮,但是似乎却并没有什么用处,装水会漏。 陈健举起一块陶环道:“我们都是同一个祖先,祖先的指引也希望所有的子孙都有陶罐用。可是我们没有拿那么多,你们每个部族四个,等到下一次月亮圆了之后,就可以去我们部族换陶罐。每个都可以换十个陶罐陶碗,如果你们不想要,也可以和别的部族交换。不论谁拿着这个到我们部族,都可以换。” 将这些陶环交到了其余首领手中,他们摩挲着这个古怪的陶环,不可思议地问道:“这个可以换陶罐?” “当然,石头都可以换,这个为什么不可以呢?” “如果我用羊换了别的部族的这个东西,也可以去你们部族那换陶罐陶碗吗?” “可以。” 陈健假装无意地拨动着脚下的石头,发出了轻微的响动。这些原本无意义的石头换来了陶罐,这个年轻人说话算话,自然这个古怪的陶环也可以。 这东西本身是没有使用价值的,但是陈健用自己部族做保证赋予了陶环价值,这也算是一种原始的货币。 在短时间之内,陶罐陶碗都可以算是硬通货,尤其是将来教给他们挖陷阱用弓箭之后,一年之内食物会大幅剩余,直到动物迁走或者被杀的稀少。 这种陶环必须要用陶轮才能制出,很长时间内也不用怕假冒。况且一个部族要先保证食物,有足够的非捕猎时间才能琢磨着制陶。渔网鱼篓之类的东西不给他们,他们也没有时间去琢磨这个。 陶罐在饱和之后可能会贬值,到贬值的时候陈健觉得更好的东西也就出现了,总能有让他们值得交换的物。 先培养出他们的交换意识,从以物易物到半货币交易,总需要时间的。这不是说把钱铸出来,喊一嗓子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在此之前需要漫长的时间积累,这不是游戏,只能靠时间和信誉。 几十个陶环分发出去,很显然有的部族在无法捕到食物的时候,可能会选择去一些捕多了食物的部族用陶环换取食物,时间一久数百里之内的族人都会在潜意识里接受这种本身没有太大使用价值的东西。 这一次信用是用族人的劳动作为准备金,用陶罐陶碗作为实物本位,就是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让这些人接受这么古怪的概念——看起来没用的东西,能换延续部族生存的很有用的东西。 他想这群人接受的是货币的概念,而非货币本身。 如今以物易物就足够,也没有太大的交易量,但看得远些,陈健觉得还是提前准备的好。 孔雀石已经找到,新时代还会远吗?一群拿着青铜剑戟,却不知道一二三四没有货币概念的部族,仍然还是野蛮人,和那群用陨铁的部族有什么区别? 给原始部落扔去一堆枪支,那仍然是部落;但一个用长矛刀枪的国家,却依然是文明。 第二十九章 老祖母的智慧 因为陶器和弓箭的吸引,原本两天的部族聚会持续了三天。 上千人聚集在一起,食物是个大问题,在各个部族分别之前,达成了几个简单的协议。 每次杏子成熟时候的部族聚会仍会继续,但是因为陈健给的陶环和承诺,部族之间的交流会逐渐增多,理所当然地交易地点就是草河边的村庄。 很多部族带着期待,想去看看这个所谓的村庄和屋子到底是什么模样,但迫于生存的压力只能先返回山洞。 他们学会了制作简易的弓箭,学会了投石索,短期内的食物是充足的,因此满心欢喜。 来的时候是披头散发,回去的时候束发成髻,带着陈健送给他们的皂,连同陶环泥板一起收好,生怕破碎。 同时带走的还有一分不安,松在最后一天诉说了自己部族的悲剧,那个在远处的陨星部落让每个部族都如芒在背。 幸好陈健给出了承诺,只要大家都承认源于同一个先祖,只要有不梳发髻的部族与这些梳发髻的部族发生了冲突,陈健的部族都会站出来提供帮助。 遇到敌人抵挡不住,可以退到草河边;也可以散开发髻顺从来犯的部落,任君选择。 巧妙地利用了外在的威胁,将发髻从审美过度到了文化认同。陈健的话很清楚,他的部落只会帮助认同同一个祖先的族人,也就是梳着先祖发髻的。包括交换陶罐也是一样,否则他没有理由帮助其余的部族。 这些部族本身就是从太阳升起的方向迁徙过来的,在老祖母那一代很多都是姨表姐妹亲人,如今开枝散叶,同一个先祖的说法很容易接受。 也有一些弱小些的部族想要效仿松和槐花,并入陈健的部族,但是被陈健拒绝了。 如今新加入的人口已经近半,再多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了,但是他承诺如果在饥饿到极点的时候可以寻求他族人的帮助。 松没有后悔,原始道德体系下,既然歃血,便要遵守,妈妈临死前的哀嚎是让他带着族人活下去,现在族人活的很好,他很满足。 槐花则更为狡狯一些,她的想法很实用——并入部族可以共用族中的一切,族中女人太多,等到下一次杏子成熟的时候,太多的婴儿和需要哺乳的女人,必须要有强大的部族才能保证活下去。 并且她很聪明,从陈家族人手中磨出的茧子就知道这种生活来之不易,不是风刮来的,从头开始?她才不会那么傻。 她看着保持自己姓族的石头族人,心道:“你们的手,也会磨出那么厚的茧子的!” 陈健不会知道这些人此时的想法,他也不想去知道,只要部族的生活在不断上升,就能压制种种矛盾。 要面对的事多着呢,等到一年半载之后,两个异姓的族群在一起生活久了,对偶婚必然出现,爱情嫉妒情杀之类的事情也将不可避免,随之而来的新的生活方式带来的矛盾也会积累,他在幻想是否有一种制度能够不流血就能压制内部的矛盾。 在其余的部族都离开后,陈健也带着族人们下了山,去了那片盐碱地,一路上都在想着心事。 老祖母看着陈健闷闷不乐的模样,问道:“好孩子,你怎么了?难道还有什么你不能解决的问题吗?” 陈健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想了一下说道:“我知道有一头猛兽,可能会杀掉我们的族人。可是这头猛兽在出现之前,没有人会相信,只有在杀了族人后,族人们才会出现它已经出现了。我在想,该怎么才能束缚住这头野兽。” 老祖母听到这个问题,哈哈地笑了,苍老的脸上布满了皱纹。 她指着远处的一株草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陈健看了一眼,觉得有些像自己平常吃的那种块茎,但又有些不同,不知道老祖母为什么这么问,只好摇头说不知道。 “孩子,这种草的下面也有块茎,和我们吃的那种很像。但是它有毒,吃了会死。” 陈健低下头,恭谨地听着,想从老祖母的智慧中得到答案。 老祖母咳了一声,双眼看着那株草道:“那时候我还小,部族刚刚迁徙到这里,大家都在挨饿。我妈妈为了找到族人的食物,找到了那种平时我们吃的块茎,也找到了这种,所以她死了。” “孩子,我的妈妈毒死了,可是族人却因为另一种块茎活下来了,并且牢牢记住了这种块茎不能吃。死亡,也是另一种生存。你说的那头猛兽,吃掉族人后会现身,那么现身后再杀掉它,族人们会牢牢记住这种猛兽的可怖。而如果它不现身,你又怎么杀掉它,族人们又怎么会记住这种猛兽呢?” 说完后,老祖母摸了一下陈健的头发,淡淡地说道:“孩子,你在草河边说的钉螺,其实我也吃过而且没死,但我知道你那么说一定有原因。只是时间一久,总会有人忘记你的话去吃的。你的话啊,就算是对的,也没有死亡给族人带来的记忆深刻。健,你要记住,死亡不可怕,只要这死亡能让族人记住一件事,那么就是值得的。” 陈健有些惊奇地看着老祖母,没想到老祖母会想到这些,老祖母摆摆手道:“去吧,孩子,让我在死前,看看我们的族人到底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看着陈健恭谨地退开,老祖母望着天边,愣愣出神。她想到了小时候的那些事。 部族们迁徙到这里,那些衰老的人们为了族人活下去,尝试着各种不同的草,因为年轻人还能生孩子,而他们已经老了。 很多的老人死掉了,却有更多的年轻人活了下来,并且记住了死亡和不能吃的草,于是种族延续了下来。 这就是生存。老祖母看着陈健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孩子,你还没见过亲人死去,别怕,别怕……” 很远处,陈健仿佛听到了老祖母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老祖母冲他微笑了一下,挥挥手示意让他继续朝前走吧。 陈健点点头,快步地走到了族人的最前面,仰头看着那面黑白色的旗帜,放下了心中那些忽然升起的幼稚幻想。 舒展开了眉头的陈健带着族人来到了山阴的盐碱地,生活既然要继续,血和汗总是要流的。 血泡磨破浸润了石锄和骨耜,大块的盐碱土被装进了柳条筐,他要把这些盐土背回去。 这里煮盐很不方便,而且既然暂时不作为交换商品,那么熬煮的不需要太多。 石头的族人们没有工具,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陈健示意让他们一起劳动,盐会分给他们部族必须的用量。 好奇地石姓族人学着使用石锄和骨耜,临走的时候背着柳条筐,看起来和陈健的族人没有什么不同。 是夜,原本的族人惦记着家中的一切,一刻都不想停留。新的族人们则想要快一点看到村庄的模样,也是迫不及待。 扎起了松枝火把,照亮了夜空,一条长龙朝着草河蜿蜒而去,按照这个速度,明天中午就可以回到村子。 几个人轮流替换背着柳条筐,踩着青草夜露,天上的月亮也已经圆了,推开云朵照着族人回家的路。 家就在前面,路延伸到后面。 回头望去,踩掉了露珠的草蜿蜒出一条隐约的路,直通那黑黢黢的山峰。 中午时分,当看到了村庄中升起的白烟,族人们的脚步再一次加快了。 他们看到村庄的时候,村庄里的人也看到了他们,远远地迎了过来。 榆钱儿的身后跟着两条小狼崽,伴着她左右,迈着小短腿跟着女主人的步伐,迎接着这些新家人。 她跑到了陈健身后,伸手托着陈健背后的柳条筐,却不知道把原本分散在背上的力量全压在了哥哥的肩头,反而更加沉重。 陈健只是深吸了口气,用力挺直了身板儿,没有去告诉妹妹自己如今更累的真相。 “哥哥,哥哥,又有新的家人来了吗?我们把炕都烧热了,就等着你们回来呢。陶盆中有热水,里面加了盐,可是我不小心加多了,有点咸。” 她用力托着柳条筐的底部,咭咭格格地说道:“还有还有,昨晚上有狸猫来捉哆哆鸟,被小狼们赶走啦,我还追了好久呢,踩住了它的尾巴,它还要咬我哩。” 这些都是些琐碎的小事,旁边的族人们却都听得津津有味,询问着那只狸猫的大小。 “哥哥,我还和姨妈们把院子里的草锄掉啦,还用柳条筐抬回了石子,铺满了,上面还有河边的砂子,踩上去可软乎啦,就像踩在草地上一样。嗯……对了,昨晚上我用柳条筐捉鱼,有一条红色的,可漂亮啦,被我放进池子里呢。早晨我还看见它在水里游呢,你一会去看看去啊,它还有胡子呢。” 老祖母走到了榆钱儿旁边,伸手拉着榆钱儿的辫子将她拉到一边,也没有告诉她托着哥哥更累的真相,问了她一些别的事,这才让这个咭咭格格的声音停下。 陈健指着前面的一排房屋,对着新族人说道:“那就是我们的家了。去吧,去看看咱们的家,把筐放到这里吧。” 那些人早就等不及了,放下柳条筐,兔子一般冲到了屋子的前面,仰着头看着。 脚踩在细细的河沙上,或是站在池子边看着里面露出水面的荷叶尖儿和水中的鱼,啧啧惊奇。 石头的小女儿牵着妈妈的手,拉着妈妈看着房顶上的那串瓷风铃。 风铃下的茅草盖下,两只玄色的燕子正在用泥土叼啄着自己的新家。 “妈妈,你看,那些鸟在垒窝呢。” 石头抬起头,好奇地看着那串闪着阳光的碎釉质陶片,觉得有些眼晕,用手遮住了眼睛,这才看清那两只黑色的燕子。 于是抱起女儿,指着那两只燕子说道:“是啊,我们也要垒自己的窝了。” “是和这些屋子一样吗?连那个叮当响的东西也有吗?” 石头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眼陈健,她都不知道那东西为什么会随着风发出叮当的响声。 陈健走到身边,抱起小女孩道:“有,那个叮当响的东西,也会有的,和这些屋子一样。” 第三十章 一斤 生活是干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燕子尚知筑春巢。 只是远行了两天,都有些累了,陈健让自己的族人们先休息一下。 住进了暖烘烘的屋子,每间屋子都挤满了人。 石姓部族的老人和孩子也住了进去,但是那些年轻人就要在吃饭的草棚下面休息了。 他这次没有播撒种子,所以并不十分疲惫,带着榆钱儿和几个小弟弟们,去悬崖下的石堆里找了一块很大的青石板,几个人合力抬了回来,立在了院子中最显眼的地方。 用木炭在青石板的最上面一行画了一个圆圆的月亮,昨晚上的月亮是圆的,用这个来代替日期。 下面竖着写上了鱼、鹿、羊、块茎之类的字或者画,做了个石制版简易诶可赛欧表格。 “榆钱儿,以后每天晚上都要看月亮,把月亮的模样画下来。然后把每天的食物都写下来数量,做个记录。” 陈健这么做也是有深意的,记录下来让榆钱儿学会计划分配,也知道部族里残存的食物还剩下多少。食物的多寡决定明天的工作:是去捕鱼狩猎第一产业保证生存?还是可以空出时间发展第二产业? 榆钱儿明白这和以前老祖母结绳的办法是一样的,但是她想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哥哥,鱼有大有小,几十条小鱼也没有一条大鱼吃得饱,那该怎么办呢?一定要记多少条吗?” 陈健笑呵呵地看着妹妹问道:“那你说呢?” “我不知道。” 榆钱儿揪着自己的辫子,摇晃着小脑袋,每当她想不通的时候就会这样。 陈健拿过小梯子,从草棚上取下一块挂着的熏咸肉,拿出石刀递给榆钱儿道:“当然有别的办法。这样吧,你用刀切一下,切一块你大约能吃饱的。” 榆钱儿接过去石刀,看着这条熏猪腿,琢磨了一下,用力在上面切下来一大块。 “嗯,这些就能吃饱了。不过你们可吃不饱。” “是了,所以吃饱吃不饱,不在于吃几条鱼,而是吃多重的鱼。你说对吗?” “对。” “你呢,就和弟弟妹妹们想个办法,弄出和这块肉一样沉的砂子石子,装进布袋里。你能弄出和这块肉一样沉的砂子,我就告诉你该怎么办。” 榆钱儿看着熏肉,心想这可不好办,怎么才能弄出和这块熏肉一样沉的砂子呢? 陈健叫来了其余的弟弟妹妹,让他们和榆钱儿一起想办法。自己则去清点了一下部族剩余的食物和所有的家产,以及最重要的人口。 现在自己的部族还没有姓,姓什么需要部族商量,但是槐花的族人肯定已经可以算是自己部族的一份子了。 如今族里一共有二百一十人,轻壮一百三十,残疾有病有伤的二十多人,剩下的都是老人孩子。 石姓部族有九十多人,轻壮六十多,算起来现在自己可调用的劳动力已经接近两百。 三百多人的村落,每天需要的食物在七八百斤左右,相当于四五只羊加上块茎野菜,还有大量的鱼。 盐每天吃的不多,挖回来的盐碱土可以支撑很长一段时间。 枫糖还有四罐子,只有春天发芽不久的枫树桦树才能采糖,这些糖吃没就要等到明年春天了。 蜂蜜一罐,蜂蜡一罐。前者能吃,后者能用。 鱼干还有三四筐,池塘里的活鱼明显多了,需要抓出来一些,否则容易缺氧憋死。 榆钱儿说的那条红鱼陈健也看到了,很是醒目,嘴边有胡子,肯定是鲤鱼。这条鱼他决定不吃,留着繁衍下一代吧。 水塘的里的莲藕也已经开始发芽了,岸边水很浅,温度很高,正是适合生长的季节,不过暂时也指望不上能吃。 算起来能吃的东西也就这些,明天必须要全员上阵去狩猎。以现在的工具和技术,加上水中没有被捕过的鱼,一天怎么也能空出三五天的时间用来做和食物无关的事。 靠水吃水,很长一段时间内陈健都准备把主要食物放在鱼上。块茎种子之类,尽可能地储存起来,作为种子。 如今的捕鱼法也只有用柳条筐和河岔八字捕鱼法,渔网他倒是会编,但是现在的纤维绳根本不行,太粗而且柔软度不够。 如今是初夏,要再等三个月,荨麻和草麻才能长成。到时候沤烂了木质纤维才能抽出麻丝,真正意义上的布和线才能出现。 他又没有魔幻小说中德鲁伊的能力,能让植物加速生长,也就只能依靠时间了。 拿出木炭在石板上计划着今后任务分配的时候,榆钱儿远远地冲着他喊道:“哥哥,你来,我们找到办法了!” 陈健吓了一跳,心说这不可能啊。 榆钱儿拉着他的手,跑到了一株小树旁边,陈健一看忍不住笑了。 这棵很细的小柳树枝上挂着一块熏肉,被累弯了腰,榆钱儿比量着,柳枝正好垂到她的肩膀。 榆钱儿迫不及待地说道:“你看你看,我把肉拿走,它又直了。” 摘下去直了,又挂上了一小袋石子,柳枝再次弯腰,只不过比上次要低一些,她取出了两块,这才到她的肩膀那。 “这里面的石子和熏肉一定一样重!” 榆钱儿信誓旦旦地说着,言语中颇为自豪,只是看着哥哥在那笑,哼了一声有些生气。 思路倒是对的,就是这误差只怕一斤能差出去二两,不过也算是难得了。 “哥哥,这两个是不是一样重啊?你现在能告诉我该怎么办了吧?” “嗯,是一样重。那好,叫上弟弟妹妹们过来,咱们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榆钱儿欢笑着跑开了,陈健找了截前后一样粗细的木头,找准平衡后,用绳子对折选出中点,中间用石头挖了个孔,钉进去一根细木头当轴。 找了几块剩下的泥坯,垒好后抠出个泥坑,将这个简易的天平架在上面。 尝试了一下找平,在轻的那一断上抹了些泥土,总算是平衡了。 这个的精度估计能达到一两左右,现在族人用不着太小的单位,总体来说还是可以的。 榆钱儿带着弟弟妹妹们跑过来,看着这根平衡的木头,榆钱儿似乎明白了。 陈健将熏肉挂在了一端,又将石子挂在了另一端,并没有平衡,但是相差不多。 “很不错了,几乎一样重。你看懂了吗?” “看懂了。” 不止是榆钱儿,还有几个孩子也明白了。 “那就继续吧,弄出九十九个一样重的布袋,里面都装上石子。” 弟弟妹妹们很快忙起来,一袋袋地称量,装着石子,一点点地拿出来或者加进去。 陈健则拿着石刀去砍了一截三指粗细的细长松木,刮掉了松树皮,用熬好的松脂涂抹了一遍表面。 前端加上一个石头当配重,用硝好的皮子做了一个扣卡在木头的前段,作为秤的拎点。 因为石头配重的原因,即便皮扣后面的距离很长,可是拎着皮扣仍然是前面垂下去。 选了个石头当秤砣,打好孔后穿上绳子,拎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到了弟弟妹妹的旁边。 此时地上已经有了一大堆的石子和布袋,算了一下差不多了,便把孩子们都叫过来。 找了根棍子穿进皮扣里,让两个弟弟用肩膀抬着,把秤砣放上去,轻轻推着寻找平衡点,即所谓的定盘星。 等到前端和后端平衡的时候,陈健让榆钱儿在秤砣所在的地方刻下了痕迹。 然后将那块熏肉挂在前面,将秤砣向后挪移了一下,刻了一个痕迹。 把熏肉摘下,换上布袋,榆钱儿很自然地没动秤砣道:“肯定是平的。” 果不其然,孩子们立刻欢呼起来。 随后,两个布袋,三个布袋,四个五个…… 每多挂一个,便将秤砣向后挪动一下,刻下痕迹。等到所有称量好的石子都挂满了之后,刻度也已经画的密密麻麻了。 一杆正规的秤肯定不会这么简单,需要烘干、上漆松脂以保证不会受潮变形。这种大抬秤称量几十斤的东西是可以的,但是误差太大,想要称量小的东西就必须要小巧。 不过现在凑合着用是没问题了,他已经将作秤的思路演示给了弟弟妹妹们,陈健觉得这些孩子会琢磨出更好的办法。 孩子们好奇地看着这个古怪的东西,陈健拎着那块熏肉道:“总得有个称呼吧?你说这么重该叫什么?” “一饱?” “一肉?” “一猪?” 弟弟妹妹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各种古怪的名称,作为这个重量单位的名字,只是越说越离谱。 这块肉按照陈健前世的说法,到底多少斤或者多少克,他也不知道。 但是度量衡单位并不影响科学,g是9.8米二次方秒,也可以是29.4尺二次方秒,还可以是随意单位,只要精度足够就行。 重量也是一样,一斤一磅一千克,只要保证精度其实都可以换算,无非就是将来谁有话语权而已。 他捏着这块熏肉,琢磨了半天道:“要不,这么重叫一斤吧。” “为什么啊?” 孩子们都不理解,陈健一摊手道:“没有为什么,这是我想到的,我想叫什么就叫什么。等你们想到了别人不知道的东西,那也可以自己随便取名。” “好吧。” 弟弟妹妹们记住了这个称呼,就把目光转移到了这杆秤上。 榆钱儿双手抓着前面的绳子,喊道:“快看看我多重!” 孩子们立刻把秤抬起来,另外还有几个在盯着后面的刻度,数了半天喊道:“你有七十斤呢。快下来,换我了换我了!” 这个新奇的东西很快成了孩子们喜欢的玩具,秤着任何看起来能秤的东西。 狼崽、雁鹅和小猪都难逃他们的手掌,一个个被抓过来捆上绳子,嘻嘻哈哈地叫着各种各样的数字。 欢闹了一阵,陈健指着那块青石板道:“现在,你们去秤一下咱们有多少鱼干,写上数字。” 孩子们正在兴头上,转身就要去拿鱼干,又被陈健叫住。 “你们等等,我给你们出个问题,如果你们能做出来,我就送你们一个好玩的,很好很好玩。” 陈健想了一下,指着一小堆砂子道:“我想把这些砂子分成十六份,十六份必须一样多。另外呢,我想要你们也做一杆秤。不准问我,自己去想,什么时候做好了,我就给你们一个你们没见过的好玩的。还有,不准把正事忘了,要记得去割草喂小猪!” 第三十一章 军事首领 “知道啦!我们才不会忘哩。” 孩子们疯跑着,回头喊了一声,觉得健哥哥在说废话,自己怎么可能会忘记割草喂小猪呢? 陈健看着孩子们远远跑开,觉得等到孩子们真正做出秤来的时候就给他们讲讲杠杆原理。 对于抽象思维还不怎么发达的族人来说,先有实物再讲理论,远好过先讲理论再造实物。 他才坐了一会,那些留在家中的族人们就围过来。 “健,今天的食物怎么分?老祖母让我来问问你。” 说完指了指那些在草棚下睡着的石姓族人,主要就是这个问题。槐花的族人既然选择了融为一体,有松做样板族人们很清楚该怎么办,但是却没处理过外族的事。 “你去找榆钱儿,让她分些鱼干给他们部族,再借给他们两个大陶盆和一些陶罐陶碗之类的。让榆钱儿记下多少斤,以后还给我们就是。” “借?还?斤?” 这个三词让那个族人很不理解,之前都是一家人,族里的东西是公用的,借这个概念根本没有。 陈健解释了一番,族人们很快理解了,跑去找榆钱儿了。 可是片刻后榆钱儿就跑过来问:“哥哥,九十九后面是多少?” “一百。” “那再多一个呢?” “一百零……呃,一百多一。” 现在还没有零这个概念,只能用加法来代替,榆钱儿念叨着百这个词,登登登地又跑去秤鱼干去了。 借和还这个概念必须要有了,如果一视同仁,槐花等人可能也会有别样的心思。对方既然选择了保留部族,那就必须要承受保留部族的后果。 等到傍晚时候,睡了半天的人都醒了,陈健族人这边已经做好了晚饭,几个灵巧些的孩子拿着筷子和碗,席地跪坐在草棚下。 石姓部族的人需要自己做饭,榆钱儿在石板上写下了借给他们的东西。 鱼干一百多三十斤,鲜鱼九十斤,熏肉三十斤,盐五斤,这些足够石姓族人们吃两三天,剩下的就需要靠自己的劳动了。 陈健有意邀请了石姓部族里的老人和孩子先过来吃饭,这是送的而不是借的。 族人们跪坐在沙土地上,几个人学会了用筷子,其余的人则是端着碗用手抓。 饭后看看时间还早,陈健将两个部族的人聚在一起,说要商量一件事。 “松和族人的遭遇你们也都知道了,万一那个陨星部族过来怎么办?万一要抢走我们的屋子我们的陶罐怎么办?要知道,咱们可不是那种除了骨头一无所有的部族了。” “健,你说怎么办?” “我想咱们要准备一下。就算是狼群,也要有个首领。如今咱们两族在一起生活,吃喝的事各有自己的首领族长,但要打起来,还是需要一个首领的,专门负责打仗的。” 下面的族人窃窃私语,互相交谈,认为这话说的没错。而且据松说,那个陨星部族有很多人,两族加在一起才能和对方抗衡,打仗的确要选出一个首领。 陈健敲了一下陶盆,让众人静一静,说道:“我提议,让我来当这个专门负责打仗的首领,你们觉得怎么样?” 自己的族人纷纷喊道:“当然。就是你了,健!” 石姓部族的人讨论了一下,也统一了意见,只是之前还没有遇到过这种自荐的情况,都是公共推举,从没听说谁主动站出来要当的。 全数通过了陈健作为军事首领的提议后,陈健叫来了族里的女人,叫她们教给石姓部族的女人编织柳条筐,以及如何用柳条筐捕鱼。 几个熟悉了流程的女人带着他们去河边柳树从去砍树枝,男人们都被陈健叫到了丘陵下。 轻壮男人两族加起来,将近百人,这在附近的部族中已经是相当大的势力了。 如今部族间的战斗都是蛮打,谁人多谁就能取胜。 陈健却深知有组织远胜无组织,那样乱打死伤比十分接近,而且陨星部族已经开始用陨铁了,这么乱打是要吃亏的。 他不会打仗,也不懂兵法,如今只能摸索着来。 叫来狼皮,让他选出十五个射箭的好手,实际上选出的都是原本的族人。槐花的族人根本不会射箭,而石姓部族手中更是连弓箭都没有。 剩下的八十多人站成了一排,陈健指着大约两百米外的一株大树道:“一会听我敲树的声音,就奋力朝那边跑,看谁先跑到。” 他走到那株大树那,找了根棍子用力敲了一下,对面的人就疯狂地朝着这边跑来。 平时的追猎都是依靠耐力,这种短距离的冲锋依靠的更多是天赋和爆发力,也就二百米的距离,人群就稀稀拉拉地乱成了一团。 他盯着最先跑到大树边上的三十个人,将他们叫到了一边。最后跑到的五十多人,则被他分到了另一边。 这些人气喘吁吁,大眼瞪小眼地看着陈健,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最先跑到的都是些精壮之人,狸猫和灰鼠两人也在里面,似乎回忆起了在山顶的事,笑呵呵地看着彼此,笑了。 陈健说道:“你们这两群人,也选出自己的首领,现在就选吧,要选大家信得过的,以后你们的命可就在他们手里呢。” 虽然是选,但毕竟自己的族人要多一些,所以选出的两人都是自己部族中的。 三十人选出的是松,五十人选出的是大舅,都是熟人。 陈健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也预想到了是这个结果,于是伸出两根手指头道:“第二件事,咱们还是要商议下。真要是和别人打起来,有人逃走怎么办?有人不听我的怎么办?” 老族人们有经验,喊道:“就带上鹰毛,去背石头呗!” 也有人喊道:“不行,逃走就要流放出部族,只背石头怎么行?” 新来的人不知道背石头和流放的事,赶紧打听是什么意思。 陈健点点头道:“那就这样,逃走的人,流放出部落。不听我的,背石头。” 他知道纪律不是一天炼成的,先从最简单的开始,让这些人知道纪律的存在,再慢慢增加。现在他就算拿出一堆军律,族人们一时间也记不住许多,一步步地来吧。 将松、大舅和狼皮叫来,让他们今晚上必须认清楚自己管的那些人,不能弄错了,这就是他们今晚上的任务。 “就这么点事?我身边的都是和我一起去打猎的,闭着眼睛我也能认全了。” 狼皮觉得很简单,大舅却苦着脸,他管的那五十多人,很多都是生面孔,让他记住所有的,只怕要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才行。 直到晚上总算记全了,陈健也没说怎么打仗,确定了一下都认全了后,就让众人散去睡觉了。 第二天白天,陈健将两个部族的人打乱,去捕鱼狩猎采集,也算是一个交流的机会,同时让两族之间互相认识一下。 狼皮带着那十五个人去外面狩猎去了,而剩下的人都被陈健带着去了草河支流的河岔去堵八字口捕鱼。 摇着桦皮船寻找着适合的地点,每个河岔留下二三十个人,剩下的继续寻找。 陈健告诉他们捕完鱼后都装进有盖的柳条筐里,将柳条筐浸在水里,这样能让鱼活的长久一些,鱼干的味道真是不怎么样。 十几艘桦皮船回来后,在河边清点了一下鱼的数量,两千四百多斤,足够族人支撑个五六天。 称完后赶紧在柳条筐上拴上绳子,扔进河里泡着,里面的活鱼不断扑腾着,摇摇晃晃。 按照捕鱼的两族人数做了个除法,这事别人帮不上忙,按照人数记好该分给石姓部族的数量,让榆钱儿看管。 榆钱儿虽然没看懂除法,觉得很神奇,但却绝不会质疑陈健算的对不对,在她看来肯定是对的。 石姓部族的人也看不懂,可他们早被这么多的鱼晃晕了眼睛,分到的鱼足够族人吃很久,这在以前简直是不敢想象的。 下午在家里继续编鱼篓柳条筐之类,河边有的是柳树,老族人们的速度越来越快,新的族人和外姓也逐渐熟悉。 除了编柳条筐之外,陈健还让族人们编织了几十个柳条盾牌。遇到铜铁刀剑自然是没有什么卵用,但对付投石索和石矛石斧却是聊胜于无。 今后等有了牛皮,还可以继续加强,现在先让这些人熟悉这种兵器就可以。 有了编织柳条筐的经验,编织小盾牌自然轻车熟路。两层柳条编好后用树枝在边缘编在一起。 大约一公分厚,稍微有点沉重,用绳索在里面编出把手,正好可以挂在手臂上,遮住半个身子。 太阳还没落山,他就将男人们都叫到了河滩,按照昨天的分配,花了将近五分钟的时间,才乱哄哄的分成三堆。 陈健的身边堆放着一堆柳条编织的盾,几个里面装满了草叶的布袋,还有一大堆的石斧。 将装满草的布袋放在远处立好,告诉狼皮等人每天必须要射到靶子上六十箭才能吃饭。 画好了距离,狼皮便带着人去射箭去了,看的别的人心里直痒痒。 将石斧和盾牌交给松,让他分给那三十人。陈健演示了一下怎么挂这种木条盾,族人们很快就学会了,觉得真是个好东西,似乎可以不用怕狼皮等人手里的弓箭了。 三十多人一人一柄石斧,一个柳条盾,几个人已经尝试着互相打闹起来。 陈健在手臂上系上柳条盾,右手拿着石斧,喊道:“你们先别闹了,看着!” 看着三四十米之外的一棵小树,陈健活动了一下肩膀,举起柳条盾遮住半边身子,举起石斧。 嘶吼一声,全力奔跑着朝着那株小树冲了过去。族人们都以为他要砍树,可陈健冲到树边的时候,将身子一倾,柳条盾举在肩膀上,侧着身子狠狠地冲撞了过去。 震得小树哗啦啦直响,落下了几片叶子,自己的胳膊也有些发麻。 现在这个时代的弓箭射程有限,三四十米的距离之内还算有杀伤力,一但过了这个距离就全凭运气。 现在他并没有找到马匹,选出的这三十人身体强壮天赋极好,陈健准备将他们训练成冲击斧兵,不需要太高的纪律性,只要能保证将来在披藤条甲牛皮甲的情况下在三四十米的距离发动三五次冲锋就行。 快速奔跑起来后,依靠肩部的撞击是可以撞倒一个人,也可以打乱对方的阵型。 一旦队形被打乱,只要配合得力就能形成局部优势,后面的大部队上就可以扩大战果,分割敌人。 当然,这三十人还需要练习个人的搏斗技巧,这个就需要平时互相的练习了。 第三十二章 幻想 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蛋,陈健还是很清楚这个道理的。只要保证自己的族群和将来的文明不会被其余文化圈统治,自己有的是时间。 真要是数百年后自己的后世子孙真出了宁可剃发易俗也要借蛮夷助剿的废柴,免不得还要自己揭竿而起,扇他几个大嘴巴子挂在城墙上。他是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的,奈何现实残酷,他很清楚统治阶级的下限。 所以他必须从头开始琢磨着打仗,用血来积累经验。真有那种神州陆沉风险的时候,武器的批判总能胜过批判的武器。 理论上如果人人都是五字角斗士,在这个时代不需要什么阵型也能横行,但显然这并不可能,就如现在站在旁边的那五十多人。 他们天赋不好,射箭不佳、冲击无力,只能依靠配合取胜。 此时这五十多人眼巴巴地看着陈健,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要学那些人往前冲吗? “健,我们呢?我们用什么?” “你们别急,你们互相找出五个最熟悉的,五人一堆,选出五个人中你们最信得过的。去吧!” 他知道就是这件事,等到晚上也未必能够完成,让他们先去乱一阵吧。 好在族人们都知道了陈健的行事风格,上次盖屋子也一样,不是上面就盖的,而是先做了看似无关的事。 一群人乱哄哄地互相叫着名字,按照平日的辈分、接触的时间等互相分配着队伍。陈健也没要求他们站队,只是让他们分组,这对他们而言已经足够麻烦。 叫喊声笑闹声乱成一团,陈健也不管他们,走到那三十个人旁边。 松走过来道:“健,我们就那么冲就行?” “当然不是。” 陈健拿过一根绳子,伸直了放在地上,让松站在了最左边。 “别动。” 站好后,陈健又抓过几个以前松的族人,排在了松的旁边。 就像是幼儿园老师抓小朋友一样,一个个地将他们排好。十人一排,总共三排,间隔一步半。 排好后,族人们还是在里面乱动,陈健喊道:“别再说话了!也别乱动!否则一会就要去背石头!” 总算稍微静下来一点,陈健走到松旁边道:“以后你负责,有人乱说话,有人乱动,直接抓出来背石头。” “这有什么用呢?” “以后你就知道了。每天晚上,只要不下雨你们就要站一阵,什么时候我喊一声,你们立刻能排成和现在一样的三排,就不用练了。我希望你们在盖完屋子之前,能够记住该怎么站。” 松回头看了眼,觉得很简单,说道:“不用那么久,一天就够啦。” 陈健失笑地摇摇头道:“那你试试吧。” 他不是想让这群人站军姿,只是简单的排成队伍就行,将来冲锋的时候有大用。 松把问题想到太简单了,人群散去后,绳子即便还在那,这群人仍旧是折腾了将近十分钟,这才重新站好,而且参差不齐。 好些人忘记了自己之前站在什么地方,而排头兵也不知道提前站好,到处挪动。 松这回彻底服气了,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健,我们难道就这么站着吗?什么时候练怎么像你那样冲呢?” “等着你喊一声就能站好了之后才能练,先去练吧。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也别太急。” 他拍了下松的肩膀以示鼓励,临走时说道:“松,用我的办法,真打起来的时候可以少死人。所以背石头不是罚他们,而是在救他们的性命,和你想要尝草寻药是一样的。” 松点点头,重新回到队伍中,让大家散开,重新站好,可惜还是一如之前,乱成一团。 陈健看了许久,那边乱哄哄的五十多人也分成了十个小队,五个人一队,也选出了自己信得过的人当做五人小队的首领。 陈健记下了这十个人的名字,而这些人都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在他们看来打仗就是拿着石斧石矛冲上去,怎么还要这么麻烦? 本以为分完了小队,就能拿上石矛石斧了,可惜仍然没有,只是又学到了一个词叫伍长,用来称呼他们小队的首领。 随便找个人五人小队,三人排在前面,一步之后两个人。 这次人比较少,三个人一排比起十人一排简单得多。 “今天你们要做的,就是五人一组全都排成这样。能随时排好的就回去睡觉,排不好的就继续在这练,明天可就要盖屋子了,你们想睡不醒就去和泥版筑,那就慢慢来。” 说完这些,不厌其烦地检查着每个小队。人数越少,也就越简单,所以这些人练了一阵,基本上能保证五个人排出那样的阵型,纷纷回去睡觉。 狼皮等人也早就射完了箭,看热闹似的看着还在那练习排队的三十人,指指点点,被陈健赶回去了。 松已经有些急躁,陈健看看天色也不早了,让他们先散了吧,明天还有活。 族人们如蒙大赦,一股脑地冲回了村庄。陈健拿着木炭和树皮,借着外面的月光琢磨着今后的种种。 战争的怪兽很快就会随着原始农业的发展而被放出牢笼,在金属农具和耕牛耧车普及之前,效率最高的生产关系就是奴隶制,而奴隶的来源就要依靠军队的掠夺。 以村社为单位的组织形式要持续很久,而打仗需要族人,所以族人在很长一段时间是有政治话语权的。他必须要保证不断地胜利,为将来成为奴隶主的族人掠夺更多的人口,才能保持自己军事首领的位置。 刀耕火种条件下,必须要大量的劳动力才能保证土地的出产,正如中世纪的欧洲一样,种一收三是常态。无法阻挡的自然灾害、村社的水里设施、土地的开垦、挖掘矿石等等这一切都需要大量的奴隶人口。 陈健自认为自己不是那种锦囊一出便可以战无不胜的聪明人,所以想要不断胜利,只能依靠军队制度的碾压。 那五十多人他准备五人一组,装备长短矛。此时的敌人肯定没有骑兵,所以不需要密集方阵,用五人小队的配合阵型压住阵脚,通过敲鼓十步整队慢慢往前挪的方式,接近敌军。 而十五名弓箭手作为主要输出战斗力,矛兵小队作为移动城墙,掩护他们投射出更多的箭,尽可能接近敌人到三四十米远的地方。 弓箭手在中间,两侧是矛兵小队组成的阵列。一旦敌人冲过来,弓箭手在射完两轮箭后退到矛兵的后面以求掩护。如果敌人不冲,就缓慢靠近,弓箭手攻击敌军造成杀伤。 一旦接近到距离对方四十米左右的时候,三十人的冲击步兵就排成三排冲向敌人,到时候披上牛皮甲和藤条甲,利用锻炼出的冲击力撕开对方的阵型。 队形被撕开,后面的矛兵跟上,以五人小组进行战斗互相配合彻底突破对方阵线将对方分割。 只要阵线动摇,那么以后的战斗就是单方面屠杀,无组织的军队只是一盘散沙。 原理有点像是火绳枪时代的方阵,但因为不需要考虑骑兵冲击所以阵型更散,而因为对方也不可能披重甲,所以弓箭可以代替火枪作为主力输出,不用担心不能破甲。 日后驯化了马,就可以用战车来进行冲击,到时候可以将冲击步兵安放在阵线两侧,掩护侧翼或是在对方阵线动摇时冲锋。 没有什么阵型是亘古不变的,等到敌人也驯化马匹后,自己的阵型也自然会变得紧密以防骑兵冲击。而在重甲出现后这种以弓箭为主要杀伤力的阵型也会消散,最终在能击穿板甲的火枪出现后才能复苏。 而且现在要对付的部落也就百十号人,就算也会用弓箭了,连反曲牛角驯弓都没弄出来的弓手,玩什么百米外漫天箭雨的散射,和挠痒痒没啥区别。假如对方逃走不和自己正面冲突,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毁了他们的家抓走女人孩子,剩下那点人去玩荒野求生去吧。 再说随着青铜器的发展,能造司母毋大方鼎的技术造青铜炮压力也不大,只要有思路和火药。 等百十年后,自己的族人可以铸鼎的时候,弄出九个青铜炮,读作九鼎也未尝不可。 青铜铸炮优势很大,直到南北战争时代还有大量青铜炮,而且因为青铜的金属性能,不会忽然炸膛,铸坏了也可以重新熔铸不会浪费。 火枪要难一些,他这辈子估计是看不到出现了,不过幻想一下自己想象中青铜时代的战争,觉得还是很振奋的。 骑兵冲击靠近对方,逼对方紧密排列成方阵。青铜炮抓住机会轰击密集方阵,轻骑兵驱赶对方骑兵后,黑火药掷弹兵冲锋投掷撕开阵线,戈矛步兵跟进扩大缺口,战车追赶溃兵进行屠杀…… 到时候因为控制力和通信能力的问题分封列国去占据那些尚在蛮荒的地方,先扎住跟脚弄个自古以来。 礼器读作鼎实际是炮,公侯伯子男所能拥有的大炮多寡便是礼;火药轰鸣的巨响便是乐。 数百年后生产力发展了,旧的生产关系已经不适应生产力的发展了,百家争鸣、列国纷争、纷纷铸炮问问鼎之轻重,这便是礼崩乐坏…… “四五百年怎么也够了。” 他嘿嘿的幻想着种种场面,脸上露出了傻呵呵的笑容,直到榆钱儿出来给他披上一件毛皮。 “还不睡?明天还要搬泥坯盖屋子呢。” 陈健呃了一声,现实和幻想的巨大反差让他无言以对,无语地起身回屋了。 第三十三章 统筹 给别人干活总是累,给自己干活就积极的多。在这个时代,自己这个概念是包含全体族人的,暂时还没有异化成以单独个体为单位。 尤其是晚上睡觉太过拥挤,族人们都向有更多的屋子,所以早早地叫醒了陈健。 这一次盖屋子没有必要那么拼时间,所以陈健要规划一下,而且不能把全部的时间都用在盖屋子上。 杏子黄了、桃子也快红了,这些东西都要采集回来,一些草药也该挖掘采集,不少植物的种子也快要成熟了。 最重要的是野外的黄花菜和百合花已经盛开,过了今年就需要明年才能采集到足够的百合科植物花朵了,那他的计划又要延后一年。 这一切工作都要提前统筹计划,房子仍然是版筑法,烧砖之类的办法当然也要用,但不是用在居住的地方。 他要用砖建造一些礼仪性建筑,而且要和住的屋子与众不同,从视觉感官上潜移默化地影响族人。 诸如祭祀、学堂、荣誉室之类,他准备用烧砖来造,让族人前意识里认为这些东西比生活更重要一些,也能提升文化氛围。 对于外面那些还没有自己文化意识的族群,文化侵略的效果远胜于武力征伐。 忘了自己的祖宗、用着别人的文字、说着别人的语言、穿着别人的衣服,那么这个族群就算血还在血管中流淌,但族群实际已经死了。 另外还要盖几间月子房,虽然现在的族人生孩子并没有那么多讲究,甚至在羊水破掉之前还在干活,但坐月子能够预防许多女人病——平均三十岁的预期寿命这种慢病自然看不出问题,随着定居农业产生的寿命提升,还是提前注意一些比较好。 站在山崖上,用木炭在树皮上构画了一下村子的布局,把榆钱儿叫到身边让她学着点。 “你仔细看着,过些天由你来安排。” “我?” 榆钱儿有点害怕,这可是两三百人的事,关系到整个部族的大事,她觉得自己做不了。 “哥哥,我不会啊。” “十几天前你也不会用筷子,没什么会与不会的。前一次你也看到族人怎么盖屋子的了,你先说说应该怎么办?” 榆钱儿怯生生地问道:“为什么是我啊?” “因为就你能数到九百。来吧,说说要盖一间屋子该怎么办?” 榆钱儿回忆了一下,说道:“先挖坑,然后烧石头填平,支上木头,挖坑夯土,挖出的坑可以养鱼。” “对啊,这不是很好吗。” “可是……怎么夯土,怎么卯榫木头,我不会啊。” “你不需要会这些,你只需要知道谁会就行。” “哦,那别的弟弟妹妹们也学吗?” “学,我来教你,你来教他们,你们不但要学怎么做,还要学怎么让别人做。” 陈健是准备将这些孩子当接班人培养的,族里的其余人已经成熟,思维固化。能知其然,却很难知其所以然。 将来这些孩子也可以扩散到外面,开枝散叶,拥有一个统治阶级应有的见识,最起码要用个十年二十年的时间,让他们学会理性分析。等到奴隶制出现后,让他们知道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不可调和矛盾。 不求他们有良心,只求他们能知道怎么把屁股坐稳,能够在镇压成本和压迫轻重中找到平衡,别自己作死就行。 陈健想了一会,看着榆钱儿道:“你跟着我,用眼睛看,用耳朵听,不懂的就要问,听到了吗?” “哥哥,那你要做什么呢?” “更重要的事。” “比盖屋子还重要?” “是的。” 榆钱儿不能理解有什么比盖屋子捕鱼还要重要,可还是顺从地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了陈健身后。 陈健带着所有的族人去了上游砍树,不管是细树枝还是将来的椽子都需要准备充足,沿着河放下来。 于是榆钱儿有了第一个疑问。 “为什么不先挖土呢?像上次一样让狼皮哥哥带人去砍树就够了啊。” 陈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带着人将木头捞上来,一些树枝堆放在河边晾晒着,然后才带人去挖土。 第二天,木头晒干后,陈健带了些人将树枝堆放在山崖石壁上,点着火之后,榆钱儿看着那堆火焰,忽然想通了。 “哥哥,我知道啦。因为木头从河里捞上来是湿的,要晒干了才能烧石头弄碎它。等着晒干的途中,我们可以去挖土。一边是太阳在干活,一边是我们在干活。” 陈健笑着点点头道:“是啊,就是这样。我问你,如果现在给你一堆柴,一个盆,一只没切开的羊,就你一个人,怎么弄才能让这只羊最快煮熟?” 榆钱儿琢磨了一下,说道:“先生火,倒水,然后等着水开的时候切羊。这样最快。” “很对,盖房子也是一样。只是需要的做的事更多。你今天用炭画出所有可能要做的事,只要你自己能看懂就行,看看一共需要多少步?” “哦。” 榆钱儿答应了一声,拿着块木炭,跟在陈健后面,始终蹙着眉想着看着听着。 整整三天她都是这样渡过的,按照陈健说的,将所有的步骤都用炭画出了自己知道的符号,看着密密麻麻的一切,自己都吓了一跳。 吃饭、做饭、喝盐水、挖坑、烧石、砍树、夯土、卯榫、割草、晒草、拖泥坯、晒泥坯、引水和泥、割松脂、拔树皮…… 她拿着树皮,指着上面的种种符号,一个个地解释给正在那和泥的陈健听。 陈健却又让她想清楚,哪些需要人,哪些是靠太阳的。那些需要太阳帮忙的又需要几天?盖一间屋子需要多少木头?垒出炕和烟囱需要多少泥坯? 榆钱儿又盯着那群夯土的看了一天,数着数字,记在了树皮上。晚上大家都在睡的时候,她就在外面借着月光,数着数目。当然,她还记得哥哥当初说的,想知道月亮多少天圆一次,所以也不会忘记每天睡前画下当天月亮的形状。 清晨,当她再去找陈健的时候,总算得到了哥哥的一句赞许,因为她不但数出来一间屋子需要多少根木头,还数出来前几天砍下的木头能盖多少间屋子。 只是一张一人多高的桦树皮上已经密密麻麻地画满了炭黑色的印记,她的眼睛也熬的红红的。 不过她却很开心,因为哥哥不但笑了,还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她知道哥哥每次很宠溺自己的时候就会这样。 “你看,是不是也不是很难?” “嗯。” “明天你带着人在家里拖泥坯,陶模就在那,你算算这些木头盖的屋子,需要多少泥坯垒炕和烟囱,多出来一些万一有晒裂的。去吧,好好想想,带上弟弟妹妹让他们明天帮着你数。” 第二天早晨,榆钱儿果然没有看到哥哥,老祖母和一些老人也不在,还有狼皮哥哥和一些人也不见啦。 问了族人才知道他们早晨早早就走了,榆钱儿这才慌乱起来。今天是哥哥让自己真正管这些事,可千万不要出差错。 她心里咚咚直跳,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几只离开了妈妈的小狼崽刚被抓来的时候。 要数泥坯的数量,要做饭,还不能让族人吃不饱,还要提前叫人煮水……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让乱跳的心平静下来,咬着牙想到:“我要好好的,要让哥哥知道我已经长大啦!” 族人们嘻嘻哈哈地看着她,逗弄着自己的小外甥女儿,以为她会哭鼻子,然而却没听到眼泪,倒是看着她扁着嘴握着小拳头,带着大家去了河边,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族人们开始和泥的时候,陈健也带着两族的老人和一些不能干重体力劳动的女人到了河的上游。 那里的一片丘陵上很多杏树,到了采摘的时候了。 陈健想喊个口号,诸如吃二十天鱼,盖四十间屋之类的,只是这几天族人们吃鱼实在是吃腻了。 人太多,做饭就不可能那么精细。今天清水煮鱼,明天鱼煮清水,都吃腻了,良好的后勤是工作进度的保证,正好换换口味。 他也需要这些杏子中的营养和糖分,提前做一些实验和准备。另外随着各种果子的成熟,也该让族人多出一种调味品了。 而且杏仁在冬天当食物,那是极好的。里面的少量******,拿水泡下针针的没什么问题。 野生的果树坚果,都分大小年的,它们的营养不足以支撑他们一年生一次娃,只能三年一小胎,五年一大胎。今年是个大年,杏子极多,各色野果榛子橡子之类也不少,是个好年景。 老祖母带着人在这里摘杏子,放进柳条筐中,这些人都是摘果子的好手,耐得住这种重复性的劳动。 陈健带着狼皮等人去了更远的地方,仔细寻找着野猪鹿群之类的蹄子印。这些动物走得路线都是固定的,它们也有自己的路。 找好地方,陈健便带着这二十多个男人挖坑,坑一定不能太大,因为不论是狍子还是羊,都是攀岩的好手,将近九十度的陡坡来去自如,稍微给一点助跑距离就能蹦出来。 狼皮前几天带着人挖了不少坑,然而毛都没留下一个,于是陈健今天来告诉他们该怎么挖。 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养,现在那些反刍动物已经不需要喝奶了,正是能养活的时候。 二十几个人挖了一上午,挖了一个坑,这还不够,还需要盖上一张网。 网没有现成的,就得用绳子编。把绳子切成两三米长的一段,找了两棵树拉起一根长绳,剩下的绳子都打个活结穿到长绳上排好。 编网,简单的理解就是一排人,手拉手,脚拉脚。为了省时间,陈健编的网眼足有拳头大小,反正也不是鱼不用担心跑了。 洞口上覆盖上一层树枝草叶,将网也放在上面,坑里面有根木头,网的一端拴在木头上。 这样有动物掉进去后,蹄子会陷在网里,缠在身上,想要往外跳就不会那么容易。 尤其不会像吊命套那样造成巨大的伤害,弄些残疾回去当大爷养着,交配的时候还得人用手帮着推。 等布置完这一切,狼皮摸了摸边缘,奇道:“这就完了?和我弄得就多了一堆绳子啊。” 陈健随便折了根木棍道:“这个和你用的弓,也只少了根绳子。我跟你说,你别老琢磨着见到东西就射,弄活的,听到没有?我要活的!” “知道了,可是咱先说好了啊,这网我可不编,你去找女人编去。” 他痛苦地伸出短粗而又结实的手指,刚才打网结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第三十四章 吹 几天后,狼皮终于带回了两只活物,那天他带回来的是一只狍子,一只大公猪,都是活的。 然而在陈健看来这两只东西和死了的没有任何区别。狍子胆小怕人,根本不能驯化,想要养他们要准备三米高的栅栏,发情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很难行那肮脏之事,不像公羊泰迪一样无所不趴。那头大公猪也是极为野性,放进猪圈里可能会把小猪崽啃死,所以只能杀掉。 傍晚男人照例是在河边练习排队,等篝火升起的时候,族人们把猪杀了,陈健琢磨着想要猪皮做个鼓。 鼓是军乐之器,也是人类最早的乐器之一。《尚书》中曾说,土鼓、蒉桴、苇瀹,伊耆氏之乐也。土做的鼓,草叶子团成的鼓槌,弄出的这个伊耆氏之乐,是为了祭天求风调雨顺。大约是因为鼓声如雷,上苍能够听得到。 陈健没指望上苍能听到,但求将来打仗的时候族人能听得到就行。 这本来是件很严肃的事,但接下来发生的的故事,让族人们印象深刻,并且学会了一个新词,一个不是陈健创造的词语。 当时猪已经被杀了,接了一大盆的猪血,旁边的大陶盆烧着开水准备褪毛。 几个小孩围着火堆在那踢陈健给他们做的毽子,小一些的在玩老鹰抓小鹅,小狼崽围着死猪打转儿,想要分点肉吃。 因为想做皮鼓,所以陈健找了根细长的尖木头从猪的后腿扎进去,一直扎到内脏腹腔,抽出木棍后用嘴往里面吹气。 这样能把猪吹得鼓起来,方便刮毛,皮会十分光滑,光滑的皮才能用来做鼓,声音会更响。 然而可能是因为这头猪个头稍微大了点,也可能是因为他的手法太粗糙,自己鼓着腮帮子吹了半天,累的腮帮子疼,也没鼓起来多少。 族人们都尝试了下,结果只有狼皮能吹动。使劲儿吹了一阵后,猪的身体立刻膨大了不少。 叫好声中,狼皮更是来劲儿,吹完了之后坐在那呼呼地喘息,两眼发黑却很是自豪。 大家一看如此卖力就夸了他两句,因为他当时有点缺氧,所以只是淡淡一笑。 结果等他缓过来后,指着屋子喊道:“别说是这头小猪了,就算是屋子那么大的我也能吹起来!” 两族的人愣了片刻,尤其是石姓族人想到狼皮在山顶聚会时说什么射下来一只屋子大小的鹰隼,配合此情此景,全都笑了起来。 “吹!使劲吹!”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大家都笑的肚子疼,顿觉吹这个词真的实在太贴切了。 陈健更是笑的躺在地上了,心说如今幸好没有牛,要不然他肯定会指着牛说那个也能吹起来,要是恰好还是个母牛,这词就算是完整了。 狼皮被人笑的有些讪讪,低着头蹲在陈健这帮着刮猪毛。这猪被热水一熏,味道极为难闻。公猪不阉味道腥臊,然而阉割也是门技术,陈健不会,这就得交由后来人了。 看着狼皮在那刮毛,又想到之前狼皮吹嘘的射雕往事,陈健忽然问道:“哥,你最近见到特别大的鸟了吗?别吹啊,说实话。” 狼皮刚想要手脚并用比量一下,一听这话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道:“有大鹰,还在河边芦苇塘里见过几只大鸟,腿特别长。” “那你弄几只呗。” 狼皮本来就想着射那些水鸟,可惜陈健不让,一听这话便问:“要多少?” “十几只吧,腿越长越好,翅膀越大越好,好不好吃不用管。” “行,我可不是吹,前几天见过一只鸟,腿有这么长,不信你可以去问他们。” 众人都笑,狼皮更不好意思,陈健为了给他解围道:“来几个人,咱把猪破开。” 要干正事,族人们这才不再嬉笑,来了几个人先把猪皮剥了下来,破开内脏。女人们跑到远处的溪边清理肠子,在附近味道太大。 陈健把尿泡留了下来,在狼皮身边用力吹了几口气吹大,族人们又都笑了起来,狼皮自己也乐了。 孩子们都围过来,看着这个吹大的尿泡,觉得很好玩,想要要来玩但是陈健没给。 前几天拖泥坯,这些孩子数的没错,陈健算了下不断够用还预留出了几百块。数量太多,榆钱儿用了一大堆小木棍,每一根木棍代替一间屋子分开数,用这种办法数出来了超过千这个数字的泥坯。 在陈健看来是幼稚的,但在这个时代却是闪烁着光芒的,这就是乘的概念,自己也可以用这个事例和思维个孩子们讲一下乘法——他有知识,但是思维方式和这里的人不同,举个不恰当的例子,获得诺奖的大能未必能当好一个幼儿园老师。 当时为了鼓励弟弟妹妹们,陈健还让大舅空出来一天时间给孩子们做了两个跷跷板,自己又给他们做了个小木马,弧形的底座是将木头浸湿后用火烤的弯曲。 他是效仿曾子杀彘的故事,让这些孩子从小就知道说话要算数,自己说要奖励他们总要兑现。 如今已经有了烤弯的木头为基、圆环转动的陶轮为意、可以拼接的卯榫为骨,木质车轮的概念基本上可以有了,剩下的都是技术问题。 而且如今孩子们也有了不少的玩具,秤也做的初具模型,自己说要给孩子们一个很好玩很好玩的玩具,就只能用小陶轮车来震一震他们了。他可不想等弟弟妹妹们把秤拿过来的时候,自己随手弄个破玩具糊弄被孩子们告知:这根本不好玩。 猪尿泡陈健还有别的用处,放了气收好,撵走了孩子们,族人们将猪大卸八块,用盐和松枝在火上烘烤,或是熬成猪油装进陶罐。 陈健得到了想要的猪皮,橡子也按照陈健说的,做了个鼓底,两个大水缸一样的东西接起来,在下面的鼓肚上开了几个孔。 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蒙上猪皮,用小陶捶一敲,震动的声音经过下面的容器扩大口从小孔中散出,声音沉闷而又惊人,咚咚地敲了几下,很是满意。 在族人们赶来之前,他就把猪皮拆了,又回去忙别的去了。 狼皮如他所愿,给他带回了几只长腿鹤和大鹰。如今肉已经熬汤喝了,毛已经黏在羽箭上,就剩下了一堆骨头。 二十几根鹤腿骨和鹰的翅膀骨长长的排成一列,陈健小心地在上面钻孔,笛子他会吹,可是做笛子却不会,只能一点点地尝试着分开孔的距离。 材料都是上乘的,笔直的腿骨、芦苇的笛膜、蜂蜜做黏胶、猪牙磨笛塞,然而制作者却有一双暴殄天物的手,弄出的前几个倒是真能吹出声音,只是这声音能歪到天边去。 笛子不可能一次成功,所以每天晚上的火堆旁族人们都能听到短促的呜呜声,陈健不要的废品就给孩子们玩。虽然不成音律,但是比起柳树皮哨要强得多,弟弟妹妹们又多了个玩具。 如今孩子们的玩具增加了不少,只是和陈健预想的场景相去甚远。他想的是孩子们聚在一起,纵横十九道、解九连环为戏,亦或玩玩鲁班锁,然而这些东西他就能做出来一个。纵横十九道正符合自己族人的神话,黑白熊的传闻,阴阳鱼的旗帜,都是黑白分明的,只是现在没时间弄的那么圆。他想一步到位潜移默化,引导族人往阴阳二元原始哲学观上想,所以即便如今可以用陶木区别当棋子,他也暂时不准备弄。 如今什么都要从头摸索,既然让族人能学会,又要和自己知道的东西融合,总是很难。 弟弟妹妹哪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只见陈健每天都钻一两根骨头吹了几声就给自己玩,乐得只盼着最后能人手一根。 孩子们的梦想终于在十几天后破灭了,那天榆钱儿拿着树皮上画的月亮,想要告诉哥哥月亮圆了,也就是说月亮每隔这么多天就会重新变回很多天以前的样子。这个问题从陈健说出来后,隔了怎么久她总算能解答了。 兴冲冲地跑过去,却看到哥哥正拿着截鸟腿骨手舞足蹈,不时吹出几声听起来怪怪的短促音阶。 族人们都去睡了,这几天晚上听多了孩子们呜呜乱吹的噪音,对于骨笛的期待感也没那么高了。 榆钱儿走到哥哥身边,喊道:“哥,哥,你看,我知道月亮多久圆一次啦!” 陈健急忙把笛子往腰里一别,心说这可是一件大事。榆钱儿拿着树皮,指着上面画的弯月亮和圆月亮道:“你看,月亮圆了。树皮上的每个月亮就是一天,还有这个圆圈里面不是黑的,那是说那天晚上看不到月亮。咱们数一数,一共是二十九个,那就是二十九天月亮就会变圆。” 陈健听得真点头,夸赞几句后,指着那个空心的圆圈问道:“那个圆圈是没有的意思?你自己想的?” “对啊,你让我每天在石板上记打了多少鱼,几头鹿什么的。有时候没有鹿,一二三四没法写,我就在上面画个圈,意思是没有。” 陈健高兴极了,奇道:“你为什么不直接空过去呢?” “那样就对不齐了啊,不整齐我看起来很难受,就像是小狼在挠我的心口一样,痒痒的。” 陈健哭笑不得地看着妹妹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有这个毛病的?” “从在山崖上看屋子排成一列,看你们在河边站成一排之后啊,我就特别喜欢整齐的东西。上次烧了个陶碗,上面凸出来一块砂砾,我躺在那怎么也睡不着,爬起来给它磨平了才能睡着……” 陈健欢笑着抱起妹妹,笑呵呵地转了两圈,看着那个因为强迫症产生的零的概念,感慨万千。 榆钱儿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这么高兴,陈健转了两圈给她放下来道:“你去告诉姨妈们一声,明天歇一天不用早起了,房子先够用了,后天有大事。” “什么事啊?” “祭祖先。感谢祖先指引咱们活下来。” “欸!” 榆钱儿抱着那张宝贝一样的树皮,跑回了女人住的屋子。 第三十五章 桃月初一 文明的基础是人的生存,而文明本身则是生存下来后积淀下的历史。 如今尚在刚刚开始积淀的时代,陈健只是起个头,剩下的还是要由后人去完善。 祭祖,怎么祭?这是个问题。 莫说是他,便是前世那些学者也弄出过太多笑话。孔子批评季孙氏僭越,说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结果后世某次电视直播祭孔大典,弄出个八佾之舞,简直就是高级黑的最高境界。 祭,是一种礼,而礼,即为规矩,也是最为适合维持奴隶制贵族制统治的办法。理论上你该唱什么歌该跳什么舞该吃什么饭都要守礼,自然万世一系再无纷争。 任何东西只有适应时代才是对的,而且你要弄清楚时代的统治阶级是谁,适应他们的才能流传下去。一些哪怕后世看来极好的但却不适应时代,终究只能在那个时代落寞。 杨朱的人人一毛不拔私有财产不可侵犯则天下大治;墨翟的尚贤兼爱非攻则天下太平;这些在后世看都是极好的,以至于当时天下之言非杨即墨,但最终沦落的连本完整的书都没留下,若是晚出世千年结果又不相同。 所以陈健做这些事也不能超脱时代,他对古礼并不了解,只能摸索着开始,将所能想到的东西全都列出来,远比榆钱儿算的盖房子步骤要多。 况且一个人也完不成一个体系,如今族人的政治地位只按照老人、轻壮、孩子来分,唯一有点特殊的就是他。 他现在的身份更类似于原始祭司,因为他是唯一梦到过先祖指引的人,而且现在看来先祖的指引的确让族人的生活更好。每一次日子更好了,先祖指引在族人心中的分量也就越重了。 所以做这件事他不用和族人商量,但如何做需要和族人商量:他要是说梦里先祖要求怎么做,就等于把这件事做实了,后世想要改动的话就要动摇太多东西。 对于祭祀祖先族人没有反对,因为现在已经有了基础条件,有剩余的食物也有足够的时间,不用每天只为填饱肚子而奔波。 清晨开始商议,商议到了吃完早饭,还是乱哄哄的一团,结果祭祖的事没商量出来多少,反倒是商量了一堆别的事。 族人这些天也累坏了,想把今天的休息作为一个惯例,商讨了一番后决定每隔十天休息一天。陈健说既是这样,那就十天一旬,每旬休息一天称之为旬休,用来洗洗头发嬉闹玩耍之类。 再一个两族整天聚在一起,异族间没有性的禁忌,似乎也有不少人春心萌动了,空出一天时间顺便可以做些喜欢做的事。 另外榆钱儿也拿着自己的树皮告诉了众人月亮每隔二十九天就会变圆一次,说咱们可以可以把二十九天看成一个月,族人们也觉得不错。 然而族人们非要把月亮圆的时候当成第一天,陈健也没办法,只好暂时同意。月亮历不是这么简单,因为月亮的周期不是恰好二十九天,所以暂时这么定下来,反正将来还要改。 如今不仅仅是十五的月亮初一圆,更是连月份都改了。有人说就按照现在开始当成是第一个月,这一点陈健坚决反对。最终老祖母提出了这折衷的办法,就按照和生活息息相关的事情来定月份。 上个月正是杏子熟的时候,就叫杏月;过些天就是桃子熟的时候,就叫桃月。虽然还是古怪,但陈健还是接受了。 杏月桃月的说法,本来应该指花。只是族人眼中花不能吃,杏子桃子都能吃,当然要用果实来区分。 审美的观点刚刚分开了能吃的、美丽的、好用的、强壮的这四个概念,如今也不能苛求他们一步到位,直接学会把红杏出墙之景当成月份的代称。 美,在这时候的概念大抵是巨大的、胖的、很好吃的羊,在之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吸引族人的了,引申出来的意思就是一种夸赞。 随着时间逐渐演化成一种带有比喻意义的夸奖,称赞你美,是说看到你就像是饿了的时候看到大肥羊的感觉,是一种感觉的具象形容,最终没有了生存压力,有了好看美丽的意思。 这也就是陈健和族人之间思维方式的最大不同,审美观这种东西是随着时代变迁的,最终融合进一个族群的文明体系中,不可能一步到位,只能先顺着族人的意思来。 这两个古怪的提议最终还是被榆钱儿画到了树皮上,今天算是杏月的最后一天,明天便是桃月的初一。 初一祭祖,也算说得过去,一月之始,正好房子也够族人用了,从后天开始就要准备土地的问题了。 陈健准备把这次祭祖当成一次演习,这种看似是形式的东西是可以团聚人心,同时也让族人直观地感受到生活的变化。 等到秋天翻完土地的时候再来次大祭,到时候他准备用陶罐鱼干之类的东西作为诱惑,吸引其余部族的人来观看。 既然确定族群要成为农耕文明,那么国之大事,在农在戎。祭祀的时候就要再加上点军事色彩,等到其余部族前来观看的时候震慑一下他们。 怀揣着这种想法,陈健先带着几个没有和石族女人在河边嬉闹唱歌的男人到了山下的一片场地。 用石锄将草割倒,清理出一片能够站几百人的地方,在最前方挖了一个柱脚坑,栽上一根粗长的木头,上面留了一根横枝。 再砍来几根木头搭建出一个简单的放祭品的地方,搬来石头摆出两个大圆圈以便生火。 将那些割下来的草用绳子捆好都背了回去,下午等族人们都回来后,就和族人们准备祭祀的事。 因为上次盖屋子的事,族人们认为十三是个十分幸运的数字,十三天盖了十三间房,再也不怕风吹雨打,这是冥冥中先祖的暗示,所以祭品就准备十三样。 放在几个月前,十三样祭品能让族人把头想破了,如今却简单的多。 羊、鹿、猪,水鸭子、雁、哆哆鸟,这算是原始简化版的三牲三禽。一陶罐蜂蜜,一陶盆块茎、一陶罐各种植物的种子,一条鱼,一柄弓,一截纤维布,再加上一个陶土捏出来的小屋子。 正好是十三样,以吃为主,剩下的都是得到先祖指引后得到的改变生活的物品。 商定好后,族人们立刻忙碌起来,小猪什么的肯定是不能杀的,只能出去捕猎,实在捕不到的话就用熏好的腌肉。 鱼简单,把柳条筐沉进荷塘,里面装上吃的,很快就抓上来一条大的,装进柳条筐里放在河边拴好。 弓族人们们弯了一个特大的,两头缠上赭石染的布条,两个人捧着,极为恭谨的放好。 看似很繁琐的十三样祭品,但对此时的族人而言拿出来是没有丝毫问题的,有的族人也在思考,若是很久前祭祖,自己又能拿出什么东西呢? 除却这些,陈健用和女人们一起缝制纤维布,做出各种野兽的形状,里面填满了草,外面用石头或者草叶花朵染成奇怪的颜色,发挥着族人们的想象力。 老祖母则和石头以及一些年纪大些的人,小心翼翼地用木炭在一块极大的纤维布上画出祖先的印记。 陈健看了看四周堆放的东西,又看看忙碌的族人,美中不足的就是族里的男人们还赤着上身,偶尔有几个用纤维布披在身上的,也是奇形怪状。 不过荨麻和草麻很快就可以收割了,等到下次祭祀的时候,就可以有衣冠了。族人的织纤维的水平提升了一些,等到更细的麻线出现后布料不是问题。 等狼皮等人打猎回来后,陈健和女人们商量了下,让她们将食物蒸煮好或者烤熟,以备明天的使用。 男人们则跟随者陈健到了河边,陈健抬出了陶鼓,蒙上猪皮,咚咚地敲了两声,族人们吓了一跳,以为是天在打雷,纷纷抬头看天。 等知道这是陈健手下的鼓发出的声音时,好奇不已,围上来纷纷要用鼓槌敲一下。 有人想到陈健当初在挖厕所的时候,说什么将来会拥有电闪雷鸣的力量,这些人以为这东西就是从厕所里挖出来的。 陈健解释了好半天,然后说了下鼓的用处。 经过半个多月的磨合,族人们总算能够站成队列了,虽然仍旧参差不齐,但至少不会出现不知道站在哪的情况。 一阵急促的鼓声后,族人们立刻乱哄哄地站成了三堆。用盾牌和石斧的十人一排排成了三列;空着手的五人一组,前三后二;用弓箭的也是排成了一长排。 陈健摸着自己的心跳在计算着时间,看看队伍什么时候开始散乱,约莫五分钟后,队伍就开始杂乱起来。 急忙又敲了一阵长而响的声音,之前说好了这就是各自散开。 练习了七八次之后,逐渐熟练了起来,天也快黑了,今天本来就是旬休的日子,陈健也就早早让大家散了。 傍晚的村庄和往日并不一样,笼罩着一种期待和严肃的气氛。或许是被今天的种种准备感染,或许是在整理祭品的时候真真地感觉到了先祖指引的重要,总之少了平时的嬉闹。 晚饭后族人们都坐在火堆旁,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生活上。用新学会的词语来说,两个月前,谁能想到可以过这种生活呢?谁又能想到会出现吃鱼吃腻了不想吃鱼的日子呢? 陈健许诺的那种一片草就能让族人填饱肚子的日子,虽然还看不到,可是他们觉得并不会远。而且今年又是个大年,无论是杏子桃子榛子松子都丰收,是个好年头。 初一的月亮是圆的,静静的照在村子上,族人们指点着天上的月亮,苦艾烟中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陈健摸出了骨笛,在月光中吹奏了一曲最简单的曲子,没人说他跑调,略微偏斜的声音融化在月光中,格外醉人。 第三十六章 简单的祭 桃月初一,族人们有简单历法后的第一个初一。 不论是历法赋予的特殊性,还是要祭祖的事实,对于村庄里居住的每个人来说,今天都注定是个重要的日子。 石头和族人们如今也是村中的一员,这日子对她们而言也一样重要。 她早早地醒了,热烘烘的炕上铺着干草和毛皮,比起在洞穴的时候舒服很多。毛皮的数量比起隔壁族人要少很多,毕竟自己族人的家底很薄,但她仍然很是满意。 隔壁族人什么都有,唯一比自己族人少的就是姓。商量了许多结果,但众人都各执一词。有说以陶为姓,有说以弓为姓,还有人要以熊为姓,争吵了半天也没有结果。 当时健拿着一把名为稷的草籽,声称不久后会让陶、弓、网之类的东西黯然失色,但族人们在没有见到之前,还是有些观望,一些人习惯性地同意,但毕竟还是少了些说服力。 至于有熊之类的提议,健说那是先祖,将来每一个黄皮黑眼的人都是先祖的子孙,我们脚下的土地便是有熊的土地,我们居住的村子便是有熊的村子,凡是祭祀祖先的地方便是有熊,凡是和我们一样梳着发髻束发的便是有熊的子孙,不能以这个为姓。 石头不知道国、群氏的概念,只有姓、血族的概念,但还是理解了健的意思。自己也是黑白熊的后裔,但为了区分血脉和子嗣,以石为姓。 若是以有熊为姓,只有隔壁部族是黑白熊的后代,自己有什么理由去祭祀黑白熊呢? 自己族人如今唯一比隔壁族人多的,便是这个姓。其余的却都有些不如。 但生活是要纵向对比的,不可以横向去比,她大约明白这个简单质朴的道理。而且隔壁每次狩猎带回的猪羊,有时候也会分给他们一些。 她作为石姓部族的首领,比别人要敏感,所以早早分清楚了借和送的区别。如今自己部族还欠着隔壁部族好多的鱼,只是对方并没有让她们现在就还。 族人的生活比起以前好了太多,吃的饱了,住的地方也不再潮湿。自己的小女儿前些日子病了,隔壁的族人送来了煮熟的鸟蛋,还有一些苦苦的草熬煮的水。为了让小女儿喝下去,那个叫榆钱儿的女娃还给了小女儿一块枫糖,一碗煮杏。 这时候杏子早就落了,但健却把煮熟的杏子放在了陶罐里,盖上盖子后趁热用松脂封住盖口,放进了挖出的地窖里,放了这么久居然还没有坏。 如今女儿的病已经好了,还在炕上酣睡,昨晚上吵吵着要听健哥哥吹笛子,闹到半夜才睡去。 她自己其实也很喜欢听那笛声,当时月亮正圆,从山崖边上升起,族人们都没有说话,只有悠长的笛音和篝火的哔波。 听那笛音,自己仿佛飞到了天上,化为了一朵白云。 看着翠绿的草河蜿蜒而下,看着河面翻腾的白色浪花,微风拂过河边的柳和芦苇,吹皱了莲池中的月影。村庄耸立,孩子欢笑,炊烟袅袅,自己就住在河边。 想到前些天盖屋子的场景,仿佛族人们的劳作唤醒了山川河流。曾经的山坡如今变成了村子,曾经的小溪被挖换了方向,曾经野性难驯的猪羊静静地趴在窝里吃草…… 族人们有着各自不同的理解,不仅仅是单纯的好听,最后有人站出来问健这笛子吹的是什么? 石头记得当时健站起来指着村子,指着远处的草河道:“我们的村庄,还有那条大河。” 她有些惊奇地发现不仅仅是自己,更多的人在刚才也想到了这些,那笛子仿佛能看透别人的心思。 隔了一夜,耳朵里仿佛还回荡着笛声的悠扬。她抻了个懒腰,推开了树皮垂下的门,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好多人已经醒了,昨晚上想必很多人都没睡好,盼着今天的祭祀。 和往常一样,她拿起一块皂,挽起两根短绳,去河边梳洗。上游打水,下游梳洗,这是族人们商定好的事,有人违背会被罚背石头的。 青石板堆砌的平台,上面的苔藓已经被太多人踩掉了,并不湿滑。几条小鱼追逐着这些白色的泡沫,还有几个女人在细心打理自己的辫子,她们和自己族里的几个男人这些天很是要好。 石头发现,这些细小的变化正一点点地改变着族人的生活,自己比起老祖母要年轻一辈,所以她想的是自己也要适应这样的生活,将这些经验流传给下一代,而不是感概自己老去。 远处,榆钱儿拽着自己的两从整齐的小辫子跑过来,告诉她老祖母请她一起去炖鱼,还有把昨天用木炭画好的黑白熊绑上绳子。 等到她准备完这些事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健说等到屋子的影子缩到那块记载着每天收获的石板的时候,就要都去山下准备了。 她捧着一个很大的、上面刻着鱼纹的陶盆,里面装着一尾大鱼,用花椒叶和茱萸韭花炖过,闻起来很香。几只小狼崽一直跟在后面,叼咬着她的小腿,被跟在后面的榆钱儿骂跑了,她可舍不得打。 山下,所有人都已经在那里了,男人们按照平时在河滩练习的模样,此时正乱蓬蓬的站着。 石头小心翼翼地将陶盆放在了木头搭建起来的台子上,上面已经摆满了各色食物和一些工具,那柄长长的弓也在那里,弓捎上挂着一片赭红色的布条,正随风舞动。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鼓声忽然响起,如同旱天里悠然的惊雷,比之昨晚的轻笛多了几分沉重和肃穆。 随着鼓声响动,男人们立刻站成了几列,在咚咚的鼓声中格外震惊。她的心也随着这鼓声沉沉地跳动了一下,仰起头,看着自己缝制的、现在挂在树梢上的那面巨大的黑白熊的旗帜,心中充满了崇敬。 雷鸣般的鼓声中,她回身悄悄看了看远处的村庄,对于先祖的指引更加的崇信。 鼓声响动了一阵,终于停歇,随后又是急促的一声,在场的所有人都双膝跪下,冲着飘扬的黑白色旗帜发自内心地感激着。 双手掌心朝上砰在地上,头轻轻地触碰着手心,这是最没有防备的姿势,因为他们知道真正的先祖不会害自己,只会引导他们更好的活下去。 祭拜了祖先之后,便是祭拜天地。感谢上苍送来阳光雨露,感谢大地带来草木欣荣。 只是祭拜的时候是微握着拳头,头也不会那么低。因为天地不仅仅有阳光雨露草木欣荣,还有电闪雷鸣冰雹霜雪。敬谢之余,若是洪水冰霜,族人们也不会闭目等死,而是会握紧拳头,用劳作与之抗争。 石头听得到健在远处念着什么,听起来很顺口,自己重复了一下,就像是喝蜂蜜一样顺滑,最后的音总是和前一句相似,并不拗口。 大约是在说感谢先祖指引,感谢天地慷慨,如今族人已经在这里安家,今天又是个丰年,希望明年也会如此云云。 不久后,鼓声再一次响起,族人们纷纷站起来。经历了刚才的肃穆,此时整个场地都是静悄悄的,每个人都融入到这种情愫当中。 “感激先祖,指引我们学会了弓箭。可以捕获猎物,可以不惧猛兽。” 健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几个人抬着用纤维布缝制的猎物,里面絮满了草叶,足足有一人多高,看起来像是狼、又像是老虎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身上花花绿绿的,用草叶和各色花朵染色,在阳光下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在这尊草兽的额头画着一个圆圈,用鹿血染红,更是骇人。 女人们退到两边,男人们纷纷拿起了弓箭,站在了极远的地方,学着陈健的话说了一遍,冲着先祖的旗帜行了一礼。 那里有一根绳子,两族的人都站在了绳子后面,石头觉得这距离很远,而且自己的族人对射箭并不擅长。 两族的男人分别用着两种箭,一种羽毛是黑色的,一种羽毛是白色的,分成两边朝着那头猛兽射去。 女人们明知道那头猛兽是草叶做的,可还是被它巨大的身躯压迫的有些难受,此时看到自己的兄长儿子纷纷抽箭去射,忍不住发出了一阵叫好声。 咚咚的鼓声越发地急促,族人们的血也被这鼓声燥的发热,大声地叫喊着,为自己的兄长儿子或是中意的男人叫喊着助威。 羽箭一排排地射到了上面,也有不少人射飞了,甚至还有一只倒霉的鸟被射飞的箭射落,惹来众人的哄笑。 最后每人就剩几支羽箭的时候,那头草兽额头上的血圈仍没被射中,族人们的喊叫声越来越响亮,鼓声也越来越急促,直到有人一箭射中,所有人都高声叫喊着。 石头也随着这气氛吼叫着,其余人冲到了场地里,几个人将射中的狼皮高高地抬起。 老祖母叫来石头,两个人很郑重地从一个陶盒里,拿出一柄野猪牙磨出的长匕首,这是陈健交给她们的,两人以族长首领的身份,将这柄匕首挂在了狼皮的脖颈上。匕首上雕刻着简单的血纹,尖被磨成了三菱形,很短,但很漂亮。 族人们抬来了那头被射“死”的草兽,堆放在昨天布置好的青石圈内,用火点燃。 而远处,另一场竞赛正在开始,几个人在数百步之外,举着柳条盾和石斧,随着鼓声响起,一同冲向了几百步之外的另一头草兽。 族人们早已经围过去,给各自喜欢的人助威呐喊…… ps:上新书推荐啦,多更一章,半夜可能还一章。 第三十七章 交流 原本应该沉闷而严肃的祭祀,被生生弄成了一场欢快的运动会。 敬畏敬畏,有敬有畏。正如老祖母所说,眼前的死亡才能让人的印象深刻,这便是畏。然而如今族人们对祖先只有敬。 因为无谓,所以祭祀的时候也就活脱一些,不可能说一直过得挺好,却在祭祀的时候弄成一个又哭又嚎的求神会。 虔诚于宗教的人,少数是为了天堂,多数是害怕地狱。陈健不想弄出地狱来吓唬族人,他只希望族人只求今生别盼来世,将来畏法近德就行了,谁知道将来什么样呢。 他一个人弄不出一套完整的典章制度,也弄不出一套完整的体系。诸如前世蒙元入侵神州陆沉,朱明光复后想要师法汉唐宋,然而制度被摧残,只能从典籍的字里行间中摸索。 举国人杰,却从废墟中弄出个四不像,那才不过百年,多少还剩下些之前的底子尚且如此,况于现在从头来。 如今祭祀只是开始,将来开垦出土地后,最重要的祭祀自然是在耕作之前,族人们在祭祀中的种种运动也要保留下去。 把将来的祭祀弄成一个文化圈内的大型活动,等到聚集成邑化为方国的时候,这种活动将成为盛大的运动会,成为传统。 这一次祭祀的活动已经不算匮乏。赛跑、射箭、斗棍、标枪、拔河、摔角等等,这些源于狩猎和生产的运动族人们很熟练,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 女人不需要为战争准备,但她们也有自己喜欢的运动。踢毽子、爬树、编柳条筐,只是玩这些的时候只有女人看,男人更喜欢那些血脉贲张的东西。 男子的奖励是猪牙匕首,女人的奖励是花环和一把羊角梳。猪牙匕首还好说,把陶轮安上燧石,让那几个身体不好或是腿脚有残疾的慢慢磨。 羊角梳比之猪牙匕首就费力的多,和钻石孔的办法差不多,用的是线和细沙来切,将绳子绑在木头上形成一个简单的弓,用石器将羊角上刻出小齿后,两个人配合一个倒水倒细沙,另一个人来回拉,利用线绳带来的细沙生生摩擦出一根齿。 不过羊角的硬度不算大,几个身体不好的族人一天内就磨出来三柄,梳子齿之间的距离稍微大了点。 当老祖母将这三柄简陋的梳子给了那几个女人后,还是引来了一片羡慕,女人们纷纷拿在手里摩挲着。 没说怎么用,女人就无师自通,解开辫子顺滑地梳理了一下,咯咯直笑。 只是这梳子和护身符一样,是属于私人的,而非公有的。两族聚居了这么久,族人们从族别中也多少明白了私有、族有、共有的概念。 有几个女人琢磨着下次要一只羊角,问问陈健自己打磨,这实在是个好东西。 而那三个女人则带着花环,不断地将梳子拿出来给其余的族人看,或是让她们梳梳头,用完后再很自豪地要回来,紧紧攥着,来证明这是属于自己的。 等到这不伦不类的祭祀结束后,老祖母和石头主刀,将祭祀的食物分开,每人分了一点,算作先祖的赐福。 陈健吃了片熏肉,看着热热闹闹的人群,心说明天又要干活了,今天索性就尽尽兴。 助兴最好的东西是酒,早在采摘杏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准备了,本来是准备酿醋的,因为一坛杏子酒两三个人就喝了,而一坛醋足够族人们吃上三两天。 他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感觉,看着族人们嘻嘻哈哈的,自己也高兴起来。 不需要那么严肃,每个活生生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自己也已经融入了这个社会。 看着族人们因为自己而发生的改变,心中既有自豪,也有欣慰。暂时不去想日后的一切,只想着这种暂时没有勾心斗角和血腥厮杀的日子能持续一段时间。 暂时抛开那些压抑而沉重的想法,陈健带着人抬来了装满了杏子和枫糖混合物的陶罐,撕开上面包裹的一层茅草,立刻溢出了一阵酒香。 看着族人们被这味道吸引,陈健也被勾起了馋虫,用手沾了一点,酒味很淡,黏糊糊的浑浊不堪,这种没有蒸馏过的酒老人孩子都可以喝一点。 之前一共准备了四十多罐子,留了一半儿等着酿醋,剩余的全在这里的。 果酿酒,酒酿醋,陈健最想要的是坛子里的酵母菌,那种发酵的最快,里面的菌种也就是最好的。 取出来后,用块茎、蕨根粉等制成曲块,加进去这些杏子酒的汁液,放在阴干的地方慢慢发酵。 今后蒸馒头也用得着,而且好吃的馒头和面引子或者曲子有很大的关系,滋生的其余菌种会产生不同的味道,需要一代代改良。 每一次发面的时候留出一块面团做引子,如果是从头开始,可能要几十顿甚至上百次之后,才能让馒头变得松软香甜没有异味,也就证明面团中的酵母菌已经成型。 现在块茎和蕨根做成的曲子已经在发酵了,不知道等到桃子成熟的时候能否改良成功。 反正现在看来这些杏子酒里的酵母菌活性不佳,转换率不高,里面还在冒着气泡,并没有完全发酵好。还有几坛坏掉了,长满了绿霉。 族人们都在看着他,想知道他又弄出了什么。 “这是酒!” 他高声地叫喊着,果酒的味道在四周弥漫,果酸乙酯的奇异香味也在空气中回荡着。 金黄色的杏子经过十几天的发酵,里面满满的都是气泡,很是浑浊,一些杏肉还没有完全分解。 这不是完美的酒,但今天却是个完美的日子。 酒可以再酿,这样的好日子却不是每天都有。 族人们不在乎里面的杂质,这种奇异的味道钻进了他们的心里,天知道为什么先祖这么关照健,总能给族人们带来一些好东西。 过滤杂质,用草叶就行。当年齐桓公争霸伐楚,用的理由就是楚国没有进贡滤酒的苞茅。如今没有苞茅,用草叶也可以凑合。 过滤后,这些杏子酒每人也分不到多少。 前三碗敬祖先天地,剩下的每个人的碗里分了一点,混黄色的液体,因为不同的罐子而有着不同的味道。 味道诱人,但族人们却都没有喝,傻傻地端着,似乎在等着陈健说点什么。反倒是让陈健乐了,盯着那举起的陶碗,看着那些刚刚欢闹过的族人们脸上的汗渍,心里说不出的惬意。 于是他端起了碗,喊道:“为了咱们过的更好,喝。” “喝!” 族人们仰起头,将这浑浊的酒浆咽下去,不少人的眼睛盯着那几个已经只剩下残渣的坛子,可惜空不出什么了。 榆钱儿抿抿嘴道:“又甜又辣,还有点酸。一点也不好喝。” 陈健哈哈地笑了,抢过她的碗,一口喝了下去。 几坛浑酒,又让族人的欢闹持续了好久…… 草河边的村庄欢闹的声音传不了太远,其余的部族不知道今天草河边发生的事,但却知道昨天晚上月亮圆了。 当初山顶聚会时陈健承诺过,下一次月亮圆了之后可以用那古怪的陶环去换陶罐陶碗,也可以去换他们想要的东西。 部族中的十几个陶罐陶碗,还有弓箭投石索,改变了他们的生活,不经意间这些东西已经成为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 有了弓箭,族人吃的东西多了,有更多的时间学会了泥板上的一二三四。有了陶罐,族人们学会了熬煮块茎草籽蕨根。 以往到各种果子成熟之前的这段日子是难熬的,现在轻松了许多。没有陶罐就没法煮,吃惯了煮熟的再去生吃草籽,已经难以下咽。 终于盼到了圆圆的月亮,各个部族都派出了人,带着他们想要交换的东西,朝着河边的村庄出发。 如今的日子已经远好过以往,他们不敢想象陈健部族的人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带着几分期待和忐忑,带着族人们热切的目光,带着妈妈祖母的叮嘱,这些人背着柳条筐,里面装满了各色古怪的石头,装着好容易捕到的野兽幼崽,去换取那些改变了他们生活的陶罐陶碗。 黑色的、白色的、绿色的、黄色的……各种各样的石头在柳条筐中很是沉重,每一步都迈的费力,他们却不敢扔掉分毫,这可都是能换陶罐陶碗的好东西。 他们临走前仔细地在溪边梳好了头发,因为当初那个部族可是叮嘱过他们,只会和认同一个祖先的人交换。 如今头发已经散乱,被汗水浸的黏腻腻的,于是又怀念起那神奇的皂。 以往一年一次只为繁衍的聚会,却因为这些不曾出现的东西发生了改变。 因为改变,才更加不敢想象。 “他们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呢?” 每一个背着柳条筐在路上的人,都在心头琢磨着这个问题,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屋子是什么?为什么他们有那么多鱼?陶罐又是怎么弄出来的?那个当初跟着他们去河边的两个部族,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第三十八章 美 背着石头远行的人想不到他们过的多么好,自然也就想不到他们流了多少汗。 桃月的天,太阳就像是烧陶的火堆,汗水不断地从身体里蒸出来。草叶树枝无精打采地伏在地上,连蝉的叫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墙壁,闷闷沉沉的。 陈健很想用毛巾擦擦脸上的汗,可惜没有,只能用手背抹一把,蹭到眼睛里杀的疼疼的。 旁边的松直起身,指着不远处的一株小树道:“健,到了那歇一歇吧。” 陈健拄着长柄石镰,手搭了个凉棚,看了看被热气蒸腾的有些扭曲的空间,点点头冲着正在劳作的几十个人喊道:“到那歇一歇,喝点水。” 他们的身后已经是一片被割倒的草,从村口的黑白旗那延伸过来,空气中飘荡着草汁独有的淡淡清香。 既然准备做农耕民族,地肯定是要种的。就算是刀耕火种也不容易,夏天放火根本点不着。 只能先带着族人用长柄石镰将这些齐胸高的草割倒,太阳曝晒后再放火点燃。 一则杀虫,二则草木灰现在是唯一的钾肥来源,钾肥易溶于水,除非是沙漠地带才有成矿的钾肥,现在连想都不要想。 他选的土地是靠近村庄外围的地方,太远了也不行。农作物的茎叶对那些食草动物来说,是天大的诱惑。它们可不会想这么族人们用汗水滴灌出的,只是会觉得这味道不错,挺好吃还挺甜。 村庄外围现在大多是荒草,算是一片草甸子,土地很肥沃,树木也少,正适合。 树林不行,也就只能用刀耕火种烧完,种上几年土地没有了肥力就得扔掉了。因为树是有根的,火不可能把树根烧没,也就没办法起垄,只能漫天撒种。 漫天撒种的结果就是种一收三,想要让村庄里的人都吃上主食,少说要六七千亩的土地,换算成更吓人的结果是四十万平方米,两公里长,两公里宽。 放眼四周土地是够的,而且都是上好的土,只是陈健希望两步到位。既要大范围地烧荒以备不足,也要精耕土地,尽早弄出一些肥田。 如今没有牛,只能等一把火之后用石锄翻地,效率肯定是低。 但眼是笨蛋,手是好汉,没什么做不到的事。 人的力量远比自己想象的更为强大,锄头开荒的纪录是在南泥湾,有人一天用锄头生生刨出来五亩地。而把牛在大热天往死里用,也不过是两倍之数,天太热了,牛会趴窝,你打它它也不动弹,惹急了还会顶人。 陈健觉得自己和族人都没法和那些逆天强人相比,工具也不趁手,但轻壮男人一天开七八分地,总是可以的。 一百人每天开六七十亩地,到能秋播的时候还有两三个月,扣除掉下雨、烧砖、挖陶窑、旬休,到时候怎么也能开出来三千亩。 最关键是开出来后一劳永逸,有鸟粪石和草木灰,亩产使使劲儿达到六七十斤应该可以。 而且这上面的草不是那种盘根错节的荆棘,一锄头下去直接可以把土翻出来,配合上骨耜,没那么难。 他边盘算着,边用力挥舞着石镰,明明那棵树不算远,可是却仿佛怎么也走不到。 尽量调动着大家的积极性,说些话题分散大家的注意力,总算熬到那棵树下的时候,所有人都半躺在地上,也不管那些嗡嗡直飞的牛虻马蝇。 没有劳保手套,手上摸出了血泡,陈健用荆棘刺在那挑着,大口地喘息着。 几个人趴到不远处的小溪边,像动物一样把头伸到了水里,喝了还渴便再喝,直喝到肚子里晃郎晃郎直响,打个嗝水都能漾出来。 狼皮甩着手问道:“健,咱们到底要割多少草?” “是啊。” 一听这话,族人们都围过来了。他们听陈健说了,要种植一种草,据说可以有足够的吃的。 虽然吃鱼吃腻了,但要比起干活,他们宁可去吃鱼。 “健,现在吃的已经够了,咱们可以打猎,还可以捕鱼,也可以多抓些幼崽养着,为什么非要割草呢?” 陈健躺在树荫下,笑道:“你们都累了吧?” 狼皮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道:“是啊。” “那盖屋子的时候怎么没看你问这问那呢?” “盖屋子和这个可不一样。你看,第一天和泥,第二天咱们就能看到屋子盖到和我一样高了。可是割草呢?咱们什么时候能看到结果呢?” 说完后他挠挠头道:“我倒不是怕累,这个和追猎比起来也差不多累。只是……只是追猎能看到鹿啊、羊啊就在前面,可干这个我眼前就能看到草。而且你看这么多的草,难道咱们都要割掉啊?” 的确,已经割了两天了,族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没看到种植带来的好处。 族人们都期待着陈健给出解答,陈健目测了一下,这两天割草也割了不少了。其实割草再有两天也就差不多了。这些准备精耕的土地需要提前准备,而那些准备粗犷火种的土地,等到秋天到了后再烧也来得及。 人不是机器,不是说给下了命令就会一丝不苟的执行,要考虑的东西太多,如今三天才磨没了锐气,也算难得。 设身处地一想,陈健觉得要不是自己知道种植的好处,自己只怕两天就受不了了。 他站起身,看了看远处,指着不算太远的一株小树道:“这样吧,咱们下午就干到那。谁干完了谁就先回去休息,太阳落山的时候咱们还得排队呢。” 族人们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棵树不算远,比起之前割的要短不少,唯一不理解的就是什么叫谁干完了谁就休息?这活不该是所有人的吗?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很对。既然是所有人的活,那么肯定要所有人干的一样多,大家都从这开始干,到了那棵树的时候割的草也一样。 想到干完后去河边舒舒服服地泡在水里肯定很舒服,要是再有点杏子酒就更好了,可惜健说什么也不给喝了。 这点距离不算远,几个体力好点的已经站起来拿着石镰开始割了,剩下的人决定再休息一会儿,反正有了盼头,觉得轻松了许多,总比一眼望不到边强。 有人干得快,有人干得慢,但在原始社会形态下,只能走绝对平均主义这个办法,因为没有可奖励的东西。唯一能拿出手的非生产资料、而是生活物品的好东西,已经作为奥运金牌发出去了。 只要每个人干的差不多一样多就行了,效率低点就低点吧,反正时间还够。 等到明年收获了之后,族人们的积极性会高起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看不到希望,除非未卜先知,否则谁都会陷入无力。 陈健又歇了一会,前几个族人已经割倒了一大片了,后面的人也都纷纷跟上。 “快跟上啊,健,早点干完等着听你吹笛子呢。” 松在前面喊了一声,陈健拿着石镰跟在了后面,双手用力挥舞着,石头已经被草叶染成了绿色。 几刀下去,陈健听到了一声轻微的鸣叫,低头看去,一只在草丛中做窝的小鸟被石刀划伤了。 他蹲下来,捧起那只那只还没有长成就遭到飞来横祸的小东西,显然已经活不了了。 淡黄色的小嘴巴里流出了粉红色的血,身体微微抽搐着,瞪着眼睛盯着陈健。 他叹了口气,杀过不少鹿,宰过几头猪,可当这种毛茸茸的小东西捧在手里的时候,还是会触碰到内心柔软的地方。 正准备挖个坑给它埋掉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榆钱儿的叫声,陈健急忙把这只小鸟扔到了远处的草堆中,怕被妹妹看到。大抵榆钱儿所能触碰到的心灵,远比这只小鸟更柔软。 “哥哥,哥哥,妈妈让我叫你回去。她们挖回来了好些韭、葱、葫芦还有芥菜,我看了,都是像你说的那样,连根挖起来的。叫你回去看看怎么种呢。” “嗯。” 陈健又冲着前面的人喊道:“割完了再回去休息。” 族人们背对着他,冲着挥了挥手,他放下石镰,跟着榆钱儿回到了村子。 被从远方挖出来的蔬菜们无精打采地低着头,村边的土地已经翻出了一些,就是为了种菜。 在几畦地上用骨耜挖开,将韭菜细长而密集的根须埋进去,后面跟着人用脚踩实,再用陶罐浇水。 韭菜生命力顽强,根须只要活着,年年生长,一茬又一茬,如同前世十九世纪的巴黎的街垒,永远弄不没。 用锄头挖出了一道沟,将葱斜着摆进去,埋到葱白的上方,填上土踩实就不用管了。 葫芦都被移栽到了吃饭的草棚附近,让他们攀在木头上生长,房子前面也栽了不少,将来支上木头便是天然的阴棚。 栽培的简陋,却有不一样的效果。榆钱儿看着笔直的菜畦,正是她喜欢的整齐感,于是眼睛弯成了月亮,端着陶罐小心地浇着水,将那些歪到一边的扶正。 忙活完这一切的时候,山下一行人扛着石镰回来了。不是一个一个的,而是一起回来了。 松远远地冲着陈健喊道:“都割完了,还多割了一小段呢。石狸猫别看跑得快,割草可真慢,我们这些人几下把你的那些也割完了,他还没割完呢,又给他的割了。” 石狸猫委屈地举着手道:“我的镰柄是有个木疙瘩,手都磨破了……” 他举着手,手上是个大大的血泡。只是看似委屈,实际上却有几分自豪和骄傲。 故意将手上被劳作磨出的血泡,冲着正在那浇水的兰草。 那血泡不可怕,很美。 第三十九章 交易 手上本没有茧子,血泡破了便有了茧子,连续几天割草,每个人的手掌心都磨出了一层厚茧。 终于不再磨出血泡的时候,草却也割完了。陈健看着这些倒伏在地上的草,估摸着再有几天就可以干燥烧掉了。 留下一些好的可以贮存起来冬天喂羊,狩猎的族人已经带回来好几只活羊了。 羊吃贱草,你给它一堆它未必吃,反而会去啃那些难啃的草根,或是把干草踩的稀巴烂,所以要多准备些。 低头看草的功夫,松拉了一下他的胳膊道:“有人来了。” 仰起头,远处的草地中果然走出来几个人,很明显不是自己的族人。 但族人只是好奇,并没有紧张和警觉,因为远处的这些人和他们一样梳着发髻,虽然已经散乱,可还能看出雏形。 “是别的部族的。” “对,看来我们要迎来第一批客人了。” “客人?” 族人们大约理解了这个词,只是以往很少往来,几乎可以说没有客人前来。 “去吧,去迎一下他们,我回去准备一下。” 松带着几个人迎了上去,发出了示好的声音,对面果然也发出呜啦啦的叫声。 陈健先回到了村子,几个女人正在那做饭,榆钱儿在那分今天两族共同捕到的鱼。 有几个人也注意到山下的那几个人,族人们都好奇地看着,除了春天去山顶聚会的时候,很少能看到外族的人,都很兴奋。 “老祖母呢?石头姨呢?” “在水边洗菜呢,哥哥,那些人就是你说来换东西的?” “嗯,走,和我去找老祖母。” 两个人到了溪边,说了一下这个情况,陈健说道:“肯定会来不少人,晚上安排他们住下,咱们部族空出两间屋子,你们那边也空出一间吧。老祖母,这是大事,您去安排一下,准备些吃的。” 老祖母也觉得这是件不一般的事,因为从前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偶尔狩猎的时候在荒原上遇到,也是互相说说话便各回各家。 两个族长放下手中的东西便去忙碌了,陈健和榆钱儿说:“你看看咱们有多少能换的东西,带着树皮跟着我去记一下,换的时候一定要分清楚是咱们的,还是石族的,别弄错了。” 第一次听哥哥说的如此郑重,榆钱儿点点头,笑嘻嘻地说道:“错不了的,他们能换的东西不多,我每次分东西的时候都会告诉石头姨的。” “那就好。” 这是第一次交易,陈健不想弄出半点差错,又叮嘱了几件事,匆匆来到前面。 那几个背着柳条筐的人累的浑身是汗,放下柳条筐本该休息,可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村庄,舍不得眨一下。 无论上墙壁上挂着的鱼干熏肉,还是笔直的菜畦,女人们随手放在地上的陶罐,这些在他们眼中都是宝贝,不住地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第一批来的人里有个熟人,是上回和狼皮比试投石索的那个,陈健记得他叫桦,因为那块孔雀石让他印象深刻。 桦的部族在西边,草河的上游,可能是因为沿河走的原因,不用披荆斩棘,所以比别的部族来的更早。 上次在山顶比试过之后,他就不怎么用投石索了,而是自己也学着弯了柄弓箭,只可惜射的并不准。 一路上他尽可能的想象着这里的生活,等亲眼看到后才发觉自己的想象力竟然如此匮乏。 单单是那一排排整齐的房屋,就让他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更别说来来往往的捧着各种器具的人。 他咽了口唾沫,问道:“这……这些屋子,都是你们自己弄得?” “当然,这是健带着我们建起来的。” 桦不敢相信这是人弄出来的,他甚至怀疑是不是上天在河边给了他们这样的屋子,被他们发现了而已。 松颇为自豪地说道:“健带着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河边可什么都没有。他说我们可以住屋子,我们就住上了屋子。当初我们来的时候,杏子还是青的。现在杏子落了,也有一个多月了。” 说到陈健,松便打开了话匣子。以往都是族人家人,每个人都亲眼所见,他根本没有说的机会,就像是告诉别人太阳是圆的一样,那是废话。 如今总算有了个外人,不止是松,其余的族人也都叽叽喳喳地说着种种变化,听得桦既有些发愣,又有些怯意,好多东西自己根本听不懂。什么是月?什么是网? 他听过黑白熊先祖指引的故事,亲眼看到这一切,更是笃信这个部族一定是得到了先祖的庇护,那个叫健的人更是让他不敢想象。 回忆起在山顶的时候,自己见过健,可是和自己没什么两样,两只眼睛一双手。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杏子成熟的这段时间里生生弄出了这样的地方,简直比雨天的惊雷还可怕——惊雷不过劈断树木,这群人可是连大地的模样都变了! 问起陶罐,因为健;问起渔网,因为健;问起房屋,还是因为健。他觉得有些可怕,于是颤巍巍地问道:“有什么和他无关的吗?” 狼皮一直就在等这个机会,此时焉能放过,冲到了桦面前,高喊着:“箭头,箭头!箭头是我想出来的,真的,我没吹,你可以问问别人。” 榆钱儿也在远处喊道:“一个月二十九天也是我发现的哩。” 族人哄然大笑,笑过之后却也在回忆自己发现了什么,惊奇的发现自己似乎不是一无是处。 比如有人发现熬煮过的皮很黏,像松脂一样可以粘东西;有人发现割草的时候用腰不用胳膊会省力气;还有人发现转陶轮的时间太长皮带会热,然后变松,需要换一根等着变凉才行…… 正如榆钱儿第一次看到陶轮时候问的那句为什么会转,族人们在有意无意中也学会了另一种思考:从经验想到为什么,再从为什么想到没有发现的、但是可能存在的经验——比如熬煮猪皮可以粘东西,那么熬羊皮是不是也可以呢?比如月亮是二十九天变圆,那么太阳是不是也是多少天就会重新在同一个地方升起呢? 本来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笑过之后却是沉默,陈健给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新的生活。吃得饱了,于是有时间去琢磨为什么,很多时候似乎陈健明明知道,但却只说出一点,引得他们自己去想。 桦没想到自己的一个问题竟然引来了这么久的沉默,直到陈健带着几块木炭匆匆地跑过来,才将沉闷打破。 伸出手和桦搭了一下以示友好,叫人拿过来一罐子煮熟的杏子。 好客是美德,客人来了本该有好酒,可惜之前喝掉了,只好用果子凑数。 杏仁、蜂蜜、杏子、莲藕、芦苇尖儿……几样算是冷食的食物端上来,桦和族人们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忍不住吃了起来。 陈健笑眯眯地盯着他后面背筐里的东西,孔雀石赫然在内,看来桦的部族附近肯定是有铜矿的。 这几个人狼吞虎咽地吃着饭食,族人们纷纷劝道:“少吃些,太阳落山后还要吃饭呢。” 桦惊奇地指着那些莲藕杏子问道:“这不是饭?” “当然不是。” 族人们用力抽了抽鼻子,猪油爆炒葱叶的香味已经飘过来了。桦从未闻过这么香的味道,强忍着想要吃饱的*,咽了口唾沫道:“那就先换陶罐吧。” 人们都围过来,好奇地看着第一次交易。陈健带人搬来几块剩下的泥坯,垒成一个小桌子,让榆钱儿把树皮铺在上面,准备记录。 桦从背筐中拿出一块葫芦大小的孔雀石,说道:“这个好看,绿的,和水鸭子的毛一样,我想换两个。” “可以。” 陈健把孔雀石接过去,榆钱儿在树皮上画了个符号,后面写了个二。 各种各样古怪的石头被拿出来,花岗岩、石灰石、滑石……还有些陈健根本不认识的石头。 实际上大多数的石头他都不认识,认识的这几种都是特征明显的。 将这些林林总总的石头全部数完,一共能换三十多个陶罐陶碗。等到桦和族人们费劲地确认了数目之后,陈健让人从橡子那拿了几个四个陶环递给桦。 桦奇怪地问道:“直接换陶罐不就行了吗?” “我们的东西,只能用陶环换。” 桦有些不解地接过陶环,然后又递过来道:“那我现在想换陶罐。” “可以。” 很快族人们就用柳条筐抬来了几十个陶罐陶碗,加上上次送给他们的陶环,这些陶罐陶碗的数量已经基本够族人使用的了。 桦觉得这是多此一举,为什么非要换成陶环呢? 他想了一下,又打开几个背筐,里面有两只小羊羔,还有只狍子崽,几张羊皮,十几块鹿的肩胛骨。 “这些我不想换陶罐了,我可以换鱼干、杏子什么的吗?” “当然可以。不过要先换成陶环,用陶环你可以换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只要我们有。” 桦指着狼皮手里的那柄缠着蛇皮的长弓问道:“换那个也行?” 狼皮刚要拒绝,就听到陈健说:“行!但只能用陶环换。” 他本来已经准备摇头了,可一听陈健如此说,还是下意识地同意了,跟着附和了一句道:“行。” 桦看了看地上堆放的陶罐,觉得自己这一次可未必能全拿回去,要是换成陶环也不错,以后想用的时候再来换。 他盯着那柄弓,想到了临行前族人商量好的事,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我们可以在这住几天吗?我们也有力气,可以捕猎,自己吃自己捕到的食物就行。” 他以为这群人会拒绝,可是这群人直接就七嘴八舌地同意了,说道:“不用你自己捕猎,只要你跟着我们一起干活就行,想住多久都可以。” 石狸猫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掌心的茧子,看着远处那被割倒的草地,心说:“住吧!住多久都行,只要你干活,不用你捕猎,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桦没想到对方答应的这么痛快,满心欢喜地和族人们对视一眼,心说一定要看看他们是怎么生活的。 族人们看着满脸欢欣的桦,想着前几天割草的疲惫,心中似乎忽然间明白了。大约,这就是交易。 第四十章 知易行难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赚到了,那就是交易。这个畸形的交易的基础,是因为夏天到了。 桃子快熟了、各种块茎也正是膨大的时候,依靠采集完全可以度日,所以桦这些人才能在这里学几天,不用担心族中的事。 夏天总是容易度过的,难的是冬天。每一任部族首领的眼光总能看的远些。 今年是个大年,满山的榛子橡子,冬天不会挨饿。但她们的经验也告诉了她们,大年之后必然是小年,树木在第二年可能会不结果实。 她们要为部族明年的冬天考虑,所以希望这些人能够学到陈健部族是如何生活的。 陈健没有担心这个问题,他就没准备族人明年靠橡子生活,倒是今年冬天肯定会有不少贪吃的野猪吃多了橡子被胀死。 各种采集到的食物还够,前些天下大雨,草河涨水,一些原本干涸的河岔也都布满了水,他带着族人用木棍并排地挡在了岔口,等到水退去后鱼会留下来。各种各样的蚂蚱虫子,土蜂的蜂巢蜂蛹,炸熟之后都可以吃。多出这点人,根本就不是问题。 所以在第二天又来了几个部族的人希望住几天后,陈健和族人们商量了一番后,很轻松地就答应了。 各种石头换成了陶罐,当初说不同的石头才能换,如今互相间有重复的,但陈健还是收下了,告诉他们记住这些石头,下次同样的就不能换了。 那些人觉得下次恐怕也没什么石头能换了,想要换东西就只能用别的了。 三五天的时间,陆陆续续来了七八十人,每个部族来的人有多有少。来得多的那是一二三四学明白的,知道人少了背不走;来少的也都换成了陶环,准备下次再说。 陶环作为以物易物的中间品,在大多数人认为是多此一举的情况下推行了下去。 陈健也没指望现在就出现货币交易,但造币简单,让人接受货币才难。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才能让这些人接受货币这个一般等价物的概念。 他的出现,只是加快历史的进程,却不能控制历史。历史是人创造的,人的思想只能潜移默化地去改变,依靠自发交易的发展,天知道多少年才能出现等价物概念。 如今的效果就是这些外族的人觉得健很奇怪,但还是接受了这种交易的方法。 存放好各自部族的物品,他们带着好奇跟着陈健等人尝试着不同的生活。陈健既然决定将这些人作为今后的基本盘和国人基础,当然是希望他们的人口越多越好。 而这些人来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吃的,因此第一天陈健就让女人们带着他们去捕鱼。 他自己则带着族人们准备今后的发展。 铜矿石就在百里之外,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今后两三年的时间,对部族来说最重要的有三件事。 种植、青铜、消灭陨星部落。 陈健听老祖母说过迁徙的事,自己的族人是在几十年前从东南方迁徙来的,那边的部落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水平他根本不清楚,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今的信息流通速度太慢,自己的族人显然是东南方某个部落迁徙到最西边的一支。 如果没有他,等到许多年后人口多了,可能会继续向西迁徙以分散居住。 西边是空的?还是还有和他们不是一个分支的族群存在?这个问题有些远,可东北边那个陨星部落却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他们有简单的海绵铁,他们有强势而有头脑的首领,他们可以用进贡的形式维持自己部族的人口。 时间越久,他们发现蓄养、种植的概率也就越大,威胁也就越大。 一旦出现,他们可以直接蹦到原始奴隶制,因为武器代差的原因,奴隶和奴隶主的比例可以稍高。他们所处的位置靠东,东边肯定是有其余部族存在的,自己这边的技术和东边的技术也会逐渐扩散到那边,到时候就麻烦了。 准备打仗,就需要足够的脱产时间。种植可以弥补时间问题,简单的青铜能提升种植的效率,反之种植也能为熔铸青铜提供足够的非寻食时间。 这三件事互相影响,种植已经开始准备,剩下的就是熔铸铜器。 铸造铜器要几步?不考虑铜锡铅配比的问题,陈健以前以为很简单,无非是铜矿加木炭高温还原,浇筑到模子里。 可等到真正计划要做这件事的时候,却发现很难。 如同教榆钱儿学盖屋子的办法一样,自己也将铜矿、高温、木炭、模子这四个词写在树皮上,向下展开看看都需要什么的时候,自己傻眼了。原本以为四步就能完成的东西,却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大张树皮。 因为了解,所以更加敬畏那些刚刚走出蛮荒的古人栉风沐雨为后世留下的种种,树皮上的东西太过繁琐,远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铜矿,展开后需要考虑如下问题:食物获取技术进步,以保证族人有时间去挖矿;石器打孔技术,制造碾子或臼,砸碎铜矿;线砂切割,用以处理大块的石头做碾臼;柳条筐编织,运送矿石。 高温,展开后要考虑:烧砖,以方便堆砌出窑室;足够的骨耜,以便于挖掘窑坑和黏土;发券穹顶的瓦匠技术,能够垒出不需要支撑柱的穹顶,这样才能提升炉温;烧炭,因为劈柴太难,而炭可以砸碎方便燃烧提升温度;煮盐,用来硝制皮子;烧陶,用来制造陶圈;硝皮和陶圈制成简单的鼓风机。 炭,要考虑的就是烧砖和炭窑,这个是步骤最少的,但也是做起来最难的,稍有不慎就会坍塌导致死亡。现在还没有奴隶,他必须要考虑族人和自己的存活。 浇筑模子,需要提前准备的有:烧陶做坩埚,这样能够把二次融化的铜汁放进高温炉窑里融化;弄出长柄安在坩埚上,木头石头都不行,高温会燃烧碎裂,空手去捏坩埚更是作死;足够的蜂蜡用以做蜡模,外面裹上黏土后加热,蜂蜡融化排出去可以形成空心的结构,往里面倒铜汁就可以成型…… 陈健盯着树皮上的这些东西发愣,上诉这一切,还没有考虑铜锡配比这个最难的问题。他很难想象第一个使用青铜的祖先,到底是经历了多少磨难,这才创造出那样灿烂的青铜文化。 密密麻麻的一切,已经做到的就打钩,还没做到的就画圈。这还只是理论,真正开始干的时候还会遇到种种奇怪的问题。 就比如烧炭、烧砖、熔炉所需要的发券砌砖洋葱头窑顶,这是前世农村考量一个瓦匠是否合格的关键。不会发券的瓦匠不是好瓦匠,瓦匠依靠的是经验和实践,用科学去反推,更加麻烦,这一点他做不到,只能一点点地摸索。 用了一天的时间,在村外河边下风向的斜坡上挖了两个窑坑,一个烧陶,一个烧砖。 橡子已经开始用简单的坑道烧陶了,但是碎裂率还是很高,这一次利用垒砖窑的时间,正好改进一下。 “知易行难啊……” 捏着手中的树皮,看着已经挖出来的坑洞,陈健第一次有了忐忑的心情,他知道以后这种心情只怕会越来越多。 随着社会分工和科技的进步,谈笑间运筹帷幄如有神启的日子再不复有了。 族人们都在等着他,他默默地攥紧了拳头,给自己打打气,开始让族人们用泥坯垒四周的墙壁。 墙壁容易,吊上线,扯上绳,一层层加高,族人们盖过房子,眼睛还算有点准儿。 墙壁很快就垒完了,陈健选了几个年轻点的人跟着自己,剩下的都去垒另一个窑的墙壁。 现在族人们已经逐渐开始各管一摊了,考虑到以后需要一个专业的泥瓦匠,这个泥瓦匠的人选就得从这几个人中培养出来了。 很是沉重地摸起了石铲,站在了已经堆砌好的墙壁上,稍微倾斜着放下了第一块泥坯。 下面几个人端泥、递砖,井井有条。放在学徒制的年代,这些递砖和泥的学徒们需要天赋和眼睛,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出徒,也可能一辈子都只能递砖和泥。 作为尝试,这个窑的穹顶跨度并不大,也就两米多一点。做做好这个,才能尝试更宽的跨度。 黏黏的黄泥或多或少,缝隙里塞进石片,尽量挤住这些泥坯,一点点地向上延伸合拢。 想知道是不是合格也简单,因为这些泥坯不是靠黄泥粘住的,所以垒出几层有了弧度后,就上去踩一下,看看会不会坍塌。如果坍塌了,就证明不合理,是靠泥巴黏住的,就需要拆了重新弄。 一天的时间,那几个递砖和泥的族人就看到陈健垒砌又拆、拆了又垒,来来回回地折腾。 而旁边垒墙的族人不但垒完,而且已经开始用小一点的陶模开始做砖了,远处的平地上已经晾晒了不少。 金乌西垂的时候,陈健看了看自己一天的劳动成果:零。 自嘲地笑笑,冲着族人挥挥手道:“散了吧,照例去河边排队。” 一连三天,一如既往。 多数的外族走了,他们学到了想要的东西,自己住的地方也有河岔,也有树皮,有了罐子也可以熬油,换了盐也可以腌肉…… 比起这几天制砖和泥的疲惫,他们觉得还是捕鱼狩猎更好一些,带着他们认为足够的学识回去了,想象着族人会是怎么样的欢腾。 还有一些人留下了,想要再学学再看看,甚至一些人已经喜欢上了这里的生活。虽然疲惫,却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在他们看来,一切都很好,唯一看不懂的就是健一连几天都在那垒泥坯,垒完之后又拆下来…… 旁观的桦却看出了一个不太一样的问题:这个部族,竟然可以支撑十几个轻壮人口瞎折腾,这简直太神奇了。 他自己的部族,以前就算先祖指引学会烧砖,也没时间去烧。每天都要为食物奔波,怎么可能还会去干别的,更别说毫无成效的折腾了…… 第四十一章 文明的幸福和痛苦 折腾到第六天的时候,第一个拱顶总算被弄出来了。为了检验能否承重,陈健站在上面,用力地踩着,如同新登基的狼王。 三百双眼睛看着这个古怪的建筑,便有三百个形状。 有人觉得像是年轻的、还在哺乳的女人的胸脯,陈健站在最上面就更像了;还有人觉得像是一个倒扣的大陶碗,或是远处鼓起的山丘。 有人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嗤嗤地笑,陈健只好跳下来,免得被人当成世情小说中的殷红一点。 问了问那几个给他递砖和泥的年轻人学了多少,却全都摇头,被陈健嘲笑和鼓励了好半天,总算才有两个人有点害怕地说自己可以试试。 不试永远不知道会不会,这将近十天的时间陈健也等于是从零开始,一点点地尝试。 堆砌的这个和专业泥瓦匠的根本没法比,但是因为跨度小,所以凑合用是没问题的,拱形结构的挤压力一般不对塌陷。 “这个用来烧陶,那个用来烧砖,那边的草也干了,咱们要分开干了。” 陈健指着陶窑,提出了再次分工的意见。 族人们觉得应该分,比如石狸猫割草很慢,但是垒砖很快。同样的活不同的人干起来需要的时间是不一样的。 烧陶、烧砖、以及后来的烧炭陈健决定用同一批人,只有不断地积累经验,重复同样的工作,才能提升效率。 剩下的人就要和自己去刨地了,于是一个艰难的抉择摆在了族人面前。 和泥还是锄地,这是个问题。 是弯腰搬动沉重的泥坯,搅拌沉黏的陶土制坯成型? 还是与蚊虫烈日为伴,翻动黑色的望不到边的草地? 两种选择,究竟更喜欢哪个? 回到那种狩猎穴居的生活,自然没有这样的问题。但是啊,也同样享受不了饱腹的食物甘甜的****温热的火炕。 从人类走出蛮荒的第一天开始,便异化成社会中的劳动者。绝大多数人的劳作,只为生存,极少部分的人劳动和兴趣是统一的。只有生产力极度发展,才能让大多数人将兴趣和劳动统一起来,才能使劳动成为第一需求,这太久远以至于看不到尽头。 文明的幸福与痛苦总是毗邻而居的,所幸的是族人们享受到了幸福,根本没有考虑放弃痛苦,三三两两地站到了不同的地方。 即便作为局外人的客人,在思索了自己部族的生活后,觉得还是这样的生活更好些。 他们盼着自己有一天也能过上一样的生活,于是桦问陈健,自己学的这些,多久才能让部族过上这样的生活? 陈健微笑着伸出了两根手指,桦当然不会认为是两天,用新学到的那个词语问道:“两个月?” “不,二十个月。” 桦咽了口唾沫,吓得不敢作声,他算不出二十个月是多少天,但能猜到至少要等到下一次吃杏子的时候,甚至更久。 “可是你们才用了一个多月。” 族人们都笑了,他们很相信陈健的说法,二十个月,可能还少说了呢。 陈健也笑了,拉过来一旁的榆钱儿道:“若是要论盖房子,你都不如我妹妹。” 桦看着瘦小的榆钱儿,摇头道:“我能搬三块泥坯,她能搬几块呢?” “可是你知道一间屋子需要多少泥坯?需要多少木头?木头怎么运过来?怎么分配干活才能最快?储存的食物能够几天吃?万一吃完了再去捕猎没捕到怎么办?”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被榆钱儿用清脆脆的声音问出来,如同一声声的夏雷炸响在桦的耳朵里,他回头看看那些盖起的屋子,以为自己学会了一切,可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学会。 陈健微笑着制止了还在滔滔不绝的榆钱儿,冲着桦说:“想要过上我们这样的生活,不是盖一间屋子就可以的。回去也不要盖屋子,等到下一次吃杏子的时候,你再来看看,到时候或许先祖会指引你们该怎么样生活。毕竟我们都是同一个先祖。” 他指着自己的头发,桦顺从地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既然这样说了,他决定下次杏子成熟的时候一定要过来看看。 两天后,桦和族人们在溪边仔细梳洗着,束起了头发,庄重而又严肃。 这些人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但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这两天又干了不少的活,有十七八个人选择去制砖烧陶砍树垒窑,还有几个女人也跟着去压砖,和泥的活她们干不了。剩下的人都在捆扎干草,剩下的一把火烧掉后,开始用锄头刨开草根,翻出下面的黑土。 不论是和泥还是锄地,桦和族人们都尝试过了,虽然很累,但看到堆砌在一起的泥砖;看到笔直的、陈健称之为垄的东西出现在了烧焦的土地上,他们觉得这些疲惫是值得的。 晚上疲惫的族人会聚在一起,吹着骨笛,说着闲话,或是异姓的男女凑在一起围着火堆起舞欢唱,那些疲惫也随着笛声消散了。 而他们自己的族人却没有这样的夜晚,所能说的无非是今天有鱼明天捕兽,至于说这里男女唱的那些让人听得心砰砰跳的歌谣,更是不要想——总不能唱给自己的姐姐妹妹姨妈母亲听吧? 身临其境地对比之下,每个人都怀揣着近乎相同的念头。蹲在溪边对着倒影,郑重地用一根木棍插进挽好的头发,期待着下一次杏子黄的时候。陈健说了,到那时候,或许先祖会指引他们该怎么走。 做完了这一切,背起自己的柳条筐,和这里的族人们告别。 老祖母和石头送给桦一些路上吃的食物,并且向他们的族人问好。 陈健则又叮嘱了一遍,他需要一些植物的种子,有多少要多少,换什么都行。每一个离开的人,他都会这么叮嘱,桦和族人们早已知晓,并且牢记下是那几种种子。 秋天会有很多的橡子,他们不用将那些种子当成食物,当然可以交换。 等一切说完,他们沿着草河一步步地走向了回家的路。 背筐里有食物,这一路不需要狩猎,可以省很多时间,相信族人们得到这些陶罐陶碗弓箭石斧,也一定会很高兴。 走了很远,桦回身看了一眼远处的村庄,那里的人已经开始了忙碌。 每一天都有新的变化,每一天都有太多惊奇。 来的时候,那里还是一片割倒的草地,现在一条几百步长的垄在那里蜿蜒,每一天都在延伸;原本空旷的山坡如今已是陶窑,正在冒着白烟,每一天都有几十上百个陶罐陶碗被烧出来,坏的越来越少;来时蔫了的葫芦也被浇灌地活泛起来,伸出长长的藤蔓缠住了柱子,成了一片翠绿的墙。 一瞬间,桦甚至涌出了个想法。别走了,就留在这,他喜欢这样的生活。 随后就被这可怕的想法吓了一跳,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肩上沉重的不仅仅是陶罐,还有族人的期待,那里还有自己的亲人。 “下次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 “草籽很快就熟了,到时候就知道了。” 擦了擦额头的汗,想到了热和成熟,于是又高兴地迈开了步子。 他觉得这一次的经历,可以和族人们说很久,而且一起来的族人可以证明自己不是吹。或许,下次杏子熟的时候,族人们也可以过上这样的生活了吧? 低下头,不经意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束发的形状很是清晰,于是坚定地点点头,相信这一天一定会来。自己和他们一样,可都是一个祖先呢。 每一次抬起脚,距离自己的亲人也就越近,肩上的背筐仿佛也轻省了许多。临走的时候,榆钱儿给了他几个陶制的小羊,因为榆钱儿听说桦也有几个妹妹,这是她自己烧的,是属于她的,可以自主地送给别人。 桦幻想着妹妹看到这些玩物时高兴的神情,他笑了。 “妹妹们肯定会抢着玩这个小陶羊,不过等到杏子再黄的时候,我们也能过上那样的日子了。我就给妹妹们捏几个,捏个大的。对了,等草籽熟了的时候,就去换个骨笛,也要吹的好听……” 想到这,忍不住冲着遥远的山边呼喊着,那里便是亲人居住的洞穴。 身边的族人们也都发出了同样的叫声,他们知道还很远,看不到,但他们想让亲人早点知道自己回来了。 连绵的呼喊汇在一起,宛如草河涨水时的轰鸣,惊走了飞鸟,却没有得到族人的回应。 “大约是在摘青桃吧?” 他如是想着,翻过了最后一个山坡,却没有看到族人的踪影,反倒是几头狼远远地看着他们。 桦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扔下背筐,拿起石斧和身边的族人一起冲了下去。 那几头狼畏缩着,远远地逃开了,一股恶臭的味道从洞穴中传出,桦嗅到了这种味道,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许久,他才喊着那些正在嚎啕大哭的族人,拿着石斧,走进了原本居住的洞穴。 嗡的一声飞起了无数的苍蝇,桦也差点被一个东西绊倒。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低下头,自己的妹妹就在脚下,两只手保持着向外爬的姿势,后背和肚子已经被撕烂了,头上一个巨大的伤口,那不是野兽的撕咬,而是石器的砸击。 白色的密密麻麻的蛆虫在身上爬着,一道血痕在小女孩的后面延伸着,露出的身体已经糜烂,长出了一层灰色的霉菌,皮肤凹陷了下去。 桦的双手颤抖着,扶住旁边的石壁,摇晃着身体看着洞穴内的一切。 这个他出生到长大的地方,再也不是以前的样子。 碎裂的陶罐旁是族里老人的尸体,旁边是自己的弟弟,火堆里还有一块已经烧焦的块茎…… 鲜血浸入了石头,残留着搏斗过的痕迹,一支折断的没有箭羽的箭支落在地上,上面是兽骨箭头,这不是族人的,因为族人的箭支上都有羽毛。 洞里的尸体大多是老人和孩子,自己所期待的一切,如今全都化为了泡影。几个沾满鲜血的足印向外延伸着,洞里的一切器物都没有了,甚至来那个碎掉的陶罐,大部分的碎片也被带走了。 地上有几柄碎掉的石斧,捆扎的方法也不是族人的,石斧上还有黑色的凝固的血渍。 他发疯一样拿起那柄破损的石斧冲到了外面,举起了石头狠狠地砸了下去,砸得粉碎,砸的自己没有了力气,趴在地上大声地哭嚎着。 剩余的族人们爬到了高高的树上,冲着远处高声地嚎叫着,发疯似地呼唤着那些不是尸体的族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天黑了、声音哑了、树枝断了。 七八个人的哭声回荡在山谷里,把那些熟悉的名字化为声音,飘荡在她们曾经采过杏子挖过蕨根的每一个地方,却没有一丁点的回应…… 第四十二章 同音 百余里之外的村庄仍是一片祥和,陈健根本不知道桦和他的族人所遭遇的变故。 他还沉浸在明天秋收之后忽悠人来种田的美梦当中呢。 明年夏收后将那几个部族的人忽悠来,教他们开垦土地,分化联姻,三五年内成亲戚,军事优势压制野心,对外掠夺人口种田。 两百里方圆,近万平方公里,加上草河南岸的土地、明年收获的种子,应该可以支撑起一个小小的千人邑城。 前世的华夏文明本就是先扩散,然后如星星般密布,形成数百上千的小方国,最终融合而成。始于祖先,迁徙外扩,最终又重归于一,否则也不会留下尧舜时万国的传说,更不会有八百诸侯伐纣的故事。 以现在的通讯能力,一个方国所能控制的范围也就在百里之内。 计划中只要把附近的部族绑上战车,安安静静地种几年地,掠夺奴隶快速发展青铜器,形成方国,基本上三十年之内就能形成一个不太可能被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的族群了。 只是这个看似完美的计划最终只是计划,没有考虑外部威胁,甚至哪怕某年一次大旱,就足以把部族打回原形重新散开居住。 前世的华夏文明遗迹中,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曾经孕育了卓绝文明的红山文化遗址,有祀无戎,玉文化发达,定居农业,崇拜女神,冶铜坩埚、连室陶窑,甚至玉龙都已经出现,陪葬品中唯独没有战争兵器,可以说简直是个桃源之国。 但这个强大的文化族群的遗址是在内蒙草原上,因为400毫米等降水线的忽然南移,半干旱对于这种族群定居文化的打击是巨大的,最终衰败。 而干旱的原因,可能仅仅是因为太阳活动忽然频繁或者地球一不小心多转了一点。 这就是现实的残酷,文明这种东西,有太多的偶然性。就比如那个陨星部落,要是陨铁落在自己部族旁边,陈健有信心让族人的发展速度再快一些。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偶然之外,更多的是有规律可循的必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现在只期待这两年风调雨顺,只要两年内和族人熟悉了种地,就算干旱来临也不怕,大不了南迁。 这几天已经开垦了几十亩的土地,速度也在加快。开垦出的土地现在是凹凸排列成行,等到种的时候破开垄顶,两侧垄顶变为垄沟,而垄沟变成垄顶。年年往复凹凸变换,逐渐会形成习惯,在土地部族共有奴隶存在的前提下,劳动力完全可以实现这种精耕细作。 等到土地分开后,牛应该也能找到了,年年洒的粪草堆积,土地会逐渐变熟的。而这种破垄的耕种方法,直到千年后也会有人使用,技术难度也不算高。 可能初期因为种子的原因,产量会低一些,配合上渔猎是可以撑到改良种子成功的。 那个砖窑还没有垒好,陈健也不准备去管,他要让那些人自己摸索,用时间堆出来。 将来那些孩子要用学徒的方式跟着这些人学习生活技能,他分身乏术,而且大多数略知皮毛,一些生产中常见的问题他肯定比不上这些一线的人。 往长远了看,部族的女人已经有些怀孕的。到时候那些孩子由他启蒙,稍微大一些就去一线当学徒,边学边用。 哪怕那些人能在这一批还没出生的孩子长大前才从经验中总结出烧炭烧砖的种种注意事项,就是值得的。有些不是生死存亡的事,可以考虑的长久些。 因为考虑的太长久,所以这几天晚上他都没有和族人们一起欢闹,而是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琢磨着语言的问题。 语言比文字要早,文字需要时间积累,既然决定走象形会意字,就需要提前确定发音,为后世做准备。 字母文他连想都没想,将来走出去之后,难免会遇到十里不同音的情况,怎么统一发音这是个问题。 前世古代华夏学字发音,用的是直音法和反切法。直音法就是“鲤”这个字念“李”。反切法则是类似于拼音,几个字组合取声母韵母,比如“囡”这个字,用反切法注音大约就是“脑残”,取脑的声母和残的韵母。 考虑了一下,肯定是用反切法,但还是想要改良一下。 他想创造四十七个字,发音是二十三个声母,二十四个韵母。而且这四十七个字一定要简单,还必须要将来生活中非常常见的东西,这就需要改变一些东西的发音。 到时候用这四十七个字,作为反切表注音,推广下去至少能形成近似统一的发音,只要能把这四十七个字的发音学会就行,剩下的就自己拼读。 反正现在大部分后世的东西还没出现,想弄出四十七个日常常见的字还是比较容易的。 比如“烛”这种东西还没出现,自然也就没有发音,那么可以变动下发音。写作“烛”,却只取声母,读作“知”;而“麻”这个马上要出现的词,则去掉声母只剩韵母,写作“麻”读作“啊”。 这样后世学字的,遇到渣渣这个字的时候,后面的注音就是“烛麻”,实际上读起来的时候是“知啊渣”。 之所以不选原本就这么发音的字,是因为烛和麻都极为常见,哪怕是种地的也能知道。 这几个字怎么写也需要稍微改动,最好能让绝大多数人一个月就能认识。 这是个长久的工程,短期看毫无收益,但为将来的大一统,同文同音做准备,还是值得浪费这个时间的。 就算找不到四十七个常用的东西,还有别的东西可以利用。榆钱儿观察着月亮,总有一天族人们会发现一年有十二个月,十进制十二进制融合的天干地支也会出现,到时候发音一改。 写作“子午卯酉”,但读起来的时候是“波泼摸佛”或是“啊喔呃”那就最好了,这可是连不识字的老太太都能熟练掌握的东西。 仔细想着族人们已经命名的东西,写下来。再把将来很快就能出现的东西也记下来,现在就要准备改动了。 至少计划中的这四十七个字有一些不能按照以前的读法了,剩下的则顺其自然,否则工程量太大,累死他也完不成。 实际上这个东西他早已经开始准备,就比如那一次族人们讨论姓氏的时候他捏的那棵植物,说这是稷,将来会让陶网黯然失色。 然而实际上他拿到却是一棵野生小麦,而这个发音只是因为“稷”是个单声母,事实上前世的稷却是小米子,和小麦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对他来说有些不习惯,但对于从头开始接受的族人来说却很合适,因为那些根本没出现的东西怎么发音,都是他命名的。 凑了几天,总算是凑出了四十七个已经出现的和将要出现的东西,而他要做的就是改变习惯,不要等到新东西出来后,下意识地用前世的习惯命名,而是要改成自己想要的声韵母效果。 这是一种比学习外语更难的过程,感觉就像是那明明是个耗子,却偏偏要读成猫。好在只有四十七个,如果再多一点,他真的要疯了。 现在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打基础,从一开始就潜移默化地改变,总比到后来再移风易俗要强。 在工业时代来临之前,识字率必然是极低的,这种办法虽然不能直接提升识字率,但却可以隐性提升蒙童认字读音的速度,而且易于形成官话推广。 他看着桦树皮上的那些将要出现的东西,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记在脑子里,到时候千万不能脱口而出,否则再改就麻烦了。 就在他自己在那喃喃自语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传来,他急忙把树皮藏好。 远远地就听道榆钱儿喊道:“哥,出事了!” 陈健一惊,他来了这么久还从没遇到过这种紧急情况,几乎就是一瞬间,整个村庄都喧闹起来。 狼崽的叫声,族人们的喊声,脚步声汇集在一起,榆钱儿拉着陈健的手,朝着火堆旁跑去。 边跑边说道:“桦回来了。” “什么?” 陈健大吃一惊,急忙跑过去,桦靠在火堆旁,浑身发抖,身上湿漉漉的,看到陈健过来,他指着草河喊道:“有人在河里。” 族人们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都有些慌乱,陈健喊道:“来几个女人照看他,给他弄些热汤,使劲儿搓他,搓热为止。男的跟我去河边,快!” 他大约猜到了是什么情况,从桦居住的地方到这里要走好几天,而桦竟然这么快就跑回来了,只有一个可能! 他在跑到没劲儿的时候,砍了木头趴在木头上顺着河飘来的,看来真是出了大事了。 族人们扛着桦皮船到了河边,天黑漆漆的,估计也幸好是村子的篝火当了灯塔,不然桦也根本找不到这地方。 “点火!点火!快!” 族人们急忙跑回去抗来木头,升起了几个大火堆。 陈健一把夺过狼皮的弓,在羽箭上绑上一截松枝子点燃,射到了河心中,族人们也纷纷学着。 远远地望向河的上游,正有几根原木朝着下面飘来,上面隐隐有几个人趴在上面,生死未卜。 “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健看着那几个疯了一样的桦的族人,心中惊骇万分。 第四十三章 历史 幸好这些天没有大雨,草河不曾涨水。 划着树皮船到了河心,陈健脱了兽皮,拽着绳子游到了原木附近,将绳子绑上,船上的族人们拉过去。 河里泡着的七个人已经死了四个,剧烈奔跑后体能消耗巨大,再加上泡在河里失温严重,已经救不回来了。水的导热性比空气强,所以不算冷的水也能快速带走人的体温。 抬着死人和半死的人回到了村子,这七个人中有一个陈健不曾见过,并不是上次和桦一起来的人。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心里有些惶恐,野兽袭击基本不太可能,人类学会协作后就处在食物链的顶端,偶尔有猛兽袭击也不可能全灭。染病?也不太像,哪怕是埃博拉也不过七成的死亡率,不可能就剩一个。 一种不安的情绪在他的心里升起,迫切地盼着桦和族人早点醒过来,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每个族群的发展模式不同,他重生后的这个族群是以血缘为纽带的亲族而非部落聚集,所以更平和一些,但未必是部落的常态。 百里的讯息范围也让他丧失了紧迫感也警惕,陈健不安的原因是想到了会不会是别的部族? 出现部族战争的原因是有利可图,而这个有利可图的基础就是有剩余的产品,否则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状态,打仗是赔本的,因为武器没代差两边都要死人的。 剩余产品这个概念,必然是发动战争的部族拥有的。他们有了剩余产品,所以才会想到去打别的部族,人都是以自己的生活状态来猜测别人的。 剩余产品的出现意味着什么陈健很清楚,自己的附近有可以真正称之为敌人的部族存在了。 两族的人全都聚在火堆边,纷纷看着陈健,到了这种慌乱的时候,他们第一个想到的是陈健,包括老祖母和石头。 陈健也在等待,过了很久,桦才苏醒过来,眼睛无力地看着周围,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河里的族人我们救上来了。”陈健急忙告诉了他一生,但没有说死了四个人的事。 他这才不再费力地转头,休息了一会,伸出了手臂。 族人们以为他想要河水,几个女人赶紧捧来了陶罐,但桦却没有接,而是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意识到发髻还在,只是有些散乱。 用颤抖的手微微整理了一下,他摸着自己的头发问道:“咱们是同一个祖先是吗?” 陈健点点头,桦这才放下手说道:“我的族人亲人没啦!被人杀了,被抢走了。帮帮我们找回来。” 嗡…… 两族的人立刻爆出了混乱的生意,纷纷询问着是怎么回事,老祖母和石头呵斥着族人道:“都别乱说话,让健问。” 安静下来后,陈健皱着眉头道:“是哪个部族的?” 桦摇摇头,指着一个还在昏迷的族人说道:“我弟弟知道,他当时在外面上厕,逃到了山林里,就剩他一个了。” 他还想说点什么,满脑子都是洞穴里的尸体,既然被他一把火烧了,可还是忘不了自己妹妹临死前向前爬着的惨状。想到了陈健当初的许诺,想到了同一个祖先,这才跑到这里。 可越想说越说不出,体力实在支撑不住,说一句话要想太久的时间。 陈健示意他先别说了,让族人们腾出一间屋子,将活着的人送进去,死的人暂时停放在外面。 族人们围过来,想要询问什么,都有些不安。 陈健挥挥手道:“去睡吧,多留几个人守夜,剩下的等明天再说。” 一整夜,族人们睡的并不好,躺在那里还是在讨论这件事,尤其是松更是想到了以前的族人。 很显然,有别的部落袭击了桦的族人。 是谁?是这二百里范围之内的部族?还是别的地方迁来的部族? 陈健第一次遇到松的时候,是在草河的下游,而且松是从太阳升起的方向迁来的,那个陨星部落是在东北方。 可桦的族人是在草河上游,在西边,当初陈健问孔雀石的时候就知道了。 按照老祖母所言,这附近的十几个部落应该都是几十年前从东南方迁徙来的,之后也就没遇到了从东南迁徙的部落。 这里应该是东南方那支部族迁徙的最西端,他本以为西边暂时是空白,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陈健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天还没亮,就有人跑过来告诉他,桦的弟弟醒了。 急忙跑过去,那里已经围了一群人,桦的弟弟有些惊恐地看着陈健等人,直到看清楚熟悉的发髻,这才不那么慌乱。 镇静之后,他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那天桦等人前往这里来交换东西,族里的人捕猎回来后一切如常,他肚子疼就去外面。结果看到了一群人披散着头发,拿着石斧,叫喊着他听不懂的话,冲进了洞穴。他吓得躲在草里,一直没敢出声,直到那些人抓了好多的族人离开。 讲诉完这一切,桦也醒过来,想要说点什么,陈健摆摆手道:“我问,你说。” 这种夹杂不清和过度惊慌后的问话,一定不能让他们主动开口。 “他们披着头发?” “对。” “他们用石斧?是打孔的还是绑着的?” “绑着的。” “有弓箭吗?” “有,但是没有羽毛。” “穿着兽皮?这也有兽皮吗?”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桦的弟弟摇摇头。 桦回忆起那支羽箭,陈健拿过一支族人的箭,指着箭尾刻出的弦槽问道:“有这个吗?” 桦摇着头道:“我不记得,就记得没有羽毛。” 没有羽毛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在近距离使用的时候,箭没有羽毛也可以,而且速度更快,再远一些才会因为没有羽毛翻滚。 他问这个问题,是想知道这个部族到底是哪来的。是附近的受自己部族影响的?还是外面迁来的? 想到这,他取来一柄弓,来到桦的弟弟身边问道:“你当时离得近吗?” “近,我就躲在草里,看着他们把妈妈姐姐抢走了。” 陈健用食指无名指和中指拉开弓,问道:“是这么拉的吗?” “不是。” 他有用拇指勾弦问道:“这样?” “也不是。” 最后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箭尾,桦的弟弟立刻点头道:“是这么拉的!我们拉弓像哥哥走那天的月亮,他们拉弓像这几天的月亮。” 陈健放下弓,确定了一个不属于自己族群影响范围内的新部族就在西边。 自己再教别的部族拉弓的时候,都是教他们刻弦槽的。不论是食指无名指,还是拇指勾弦,附近的部族都用,但唯独他没教过拇指食指捏箭法。 这种捏法拉弓的距离很近,所以才像是弯弯的月亮,而不是圆月亮。 弓箭任何原始人都可能用,走的是原始撒放的路子,如果受到了自己影响,不可能放着成熟的办法不用而用这些原始办法。 所以,这个部族是独立发展出的弓箭。 关键的一点是抓人而不是把所有人都杀了,这也是个问题。 用奴隶未必是奴隶制,只要能保证干一天活能创造出够两天的生活,哪怕够一天半的,理论上剥削奴隶就有利可图。 原始的战俘既可能作为人殉杀掉,也可能被强迫做一些本族人不愿意干的事,不需要考虑他们的寿命,食物丰富的时候就用,没有的时候就杀,很残酷,但也很正常。 文明是多样的,非线性的。谁都不是昊天上帝,自然看不到其余文明发展的视角。 而在族人眼里,这草河岸边,就是整个世界。以己度人,以为一切都是和睦融融,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那些被抓走的人,是去做暂时性的奴隶,利用夏秋食物丰盛的时候干什么活?还是仅仅是为了祭祀或者某种原始崇拜的人殉? 原始信仰的力量对一些部族的影响是巨大的,比如某个崇拜女神的族群,定居后风调雨顺。然而连续几年的持续干旱,让部族砸碎了女神像,而在砸碎前或许尝试过人殉,或许尝试过所有祭司想出的办法,最终于事无补,信仰彻底崩溃。而那些做人殉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被抓被杀。 这些都是陈健的猜测,那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根本不可能有答案。这个世界的地理环境和物种分布已经完全发生了变化,太多的未知和偶然。 如果真的是抓去当奴隶,哪怕是暂时性用完就杀的,那么这个部族也是个巨大的威胁。松部族的遭遇也很悲惨,可陈健根本就没把那个陨星部落当回事。 陨星部落只是靠武力压迫周围部族提供贡品,他们不抓奴隶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们善良不忍用奴隶,而是他们的生产力不够用不起奴隶。这样的部族那怕是捡到了从天而降的飞碟也没用,只要一仗就能给他们打回原形。 能抓奴隶,就证明他们到了干一天活够吃两天饭的地步,这样奴隶干一天才有剩余的价值。否则干一吃一等于零,还得付出管理镇压成本,是赔的。 从捆扎石器和箭支来看,要么是原始游牧,要么是刀耕火种加渔猎,肯定是是从远方迁来的。 至于到底是什么人种,那也得自己看了才知道。地理环境和物种分布的变更让他的一切历史经验毫无用处,因为已经没有了狭义概念的那个历史。 这个世界还没有历史。 自己,族人,这个星球上所有的人,最终用手和脑捏出一段故事。一段与天抗争、与地奋斗、最终与人相爱或者相杀、为利益你死我活的故事。这段故事,便是这个世界的历史。 唯一敌人只有蛮荒天地的日子,终要成为历史的。 …………………… 第一卷走出蛮荒(完) 第一章 准备 正阳之下,男人们在挖坑。 这是他们第一次用一种沉闷的心情挖坑。以往每一次挖坑的时候,要么是为了引水,要么是为了泥陶,那都是为了生活而劳作,汗是甜的。 如今,却要将尸体埋葬,心是苦的。 墓葬之地就在存在的北边,以前都是一把火烧掉,这一次桦却希望得到陈健族人的帮助,让他的亲人埋在土里,将来会将仇人的血滴在上面。 一个深深的笔直的土坑挖成,四个人被抬进了坑里,陈健一直没说话,只是看着这一切。 四个人被摆成了侧卧躺着的动作,身体弯成一张弓,就像是侧躺着睡着了,一场永远醒不来的睡,安详而又没人打扰;又像是初生的婴儿蜷缩在母亲的腹中,或许会有新生。 桦蹲在地上,离开了族人他一无所有,但他还有手。 于是他捡起了两块石头,用力撞碎摔出棱角。 找了树枝长草,捆扎成四柄简单的石斧,放在了族人侧卧的怀抱中。让四个族人用手抱着这柄简单的石斧。 他不知道族人死后会去哪,只是知道石斧可以抵御野兽,可以杀掉敌人,也可以砸碎榛子核桃。或许到了那个世界用得上,要是没有石斧遇到了敌人可怎么办呢? 最后看了一眼族人,抓起一把草木灰,轻轻洒在了族人的身上,低沉地哭泣着,将土盖上。 看看四周,自己身边只剩余了三个亲人,再无其他。许久,他和三个族人就那么蹲在土堆旁,默默不语。 陈健叫走了族人,让桦和那三个人在这里呆一会儿。 榆钱儿紧紧地挽着陈健的胳膊,一步都不敢离开。 白天听桦讲了族人的悲惨,那个死掉的妹妹让桦印象深刻,情之所至,虽然言辞简陋,却让榆钱儿仿佛看到了那一幕。 陈健拉着榆钱儿的手道:“别怕,你还有哥哥呢,有我们在,谁也伤不到家人们。” 榆钱儿点点头,可还是不松手,陈健走到哪她就跟到哪,似乎只有这样才让她安心。 不止是她,很多族人也露出了不安的神色。陨星部族虽然毁掉了松的部族,可因为远,也因为松不善言辞只是闷头等待,远没有今天这般让她们心悸。 陈健看这样可不行,只好说道:“今天不要烧陶开地了。” 带着族人来到了村庄后的山崖边上。这道山崖正面的斜坡有将近七八十米宽,上面是天然形成的悬崖,当初选择在这里安家一是怕洪水,而是为了今后的防御。 本来并不着急,但桦族人的事让他有了担心,如今的一切都太脆弱,只要死掉几十个人,可能就要重头再来。 走到山崖前的斜坡上看了看,和族人们说道:“在这里挖一条深沟吧,这几天最重要的就是这件事,只要吃得还够,别的都可以停一停。” 挖沟是为了防御,本来他想把整个村子围上的,只是以现在的劳动力根本不可能完成这么庞大的工程。 不需要取直,不需要太深,将所有的土都堆到靠近山崖的那一侧。下午时分,桦和那几个人也过来了,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背着土筐。 他大约是明白不劳动者不得食的简单思想的,虽然不知道将来要怎么办,可总不能白白地吃他们的食物。 自己如今一无所有,四个人和天地相比太渺小了。陈健也没有着急和他们说话,只是小声地叫来了松,让他带着他们四个一起干活,顺便和他们说说自己的故事。 停止了一切其余的劳动,男女老少全都过来挖这个坑,唯一没停的就是傍晚河边的排队和一批人的捕鱼。 便是这样,仍然用了四天的时间才挖完。 壕沟有一人多深,将近四米宽,下面扔进去一些有棱角的碎石和烧制过程中碎掉的陶片,土全部被堆到了东侧,也有将近半人高。 在东岸的中部留下了一个缺口没有堆土,几个人尝试了一下,从壕沟中往东岸爬,发现很难爬上去。 从村庄的一侧往东岸跳,根本跳不上去,因为东侧太高。而从东侧往村庄那边跳,男人是可以跳过去的。 引来了溪水,将这条壕沟灌满,中间横上三根圆木,形成简单的桥。 族人们走到了桥的对面,站在土坡上,心里安然了许多,这些天压在心底的担心仿佛随着这条沟散去了。 人是需要点安全感的,桦觉得如果自己族人的洞穴边也有这样一条沟就好了。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族人是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来挖这样一条沟的。 而在陈健的构想中,仅仅是这条壕沟是不够的,于是他带着族人背着泥坯,在半山坡上盖了几间小屋。 山崖顶上,找了几块天然的巨石,和族人编了长长的藤条绳索拴在上面,做了几个简单的吊筐。又往山上背了两天的木头和石头,堆放在平整的地方,这才算是完事。 万一轻壮族人不在的时候有敌来袭,就要撤到山崖上,靠石头和原木来争取时间。远处河边就藏着几只桦皮船,每个人都知道桦皮船的位置。 搬出了大鼓,放在了村子中,告诉晚上守夜的人,如果发现了情况就用力敲击大鼓。 他将老弱和女人都聚在一起,告诉他们要是听到鼓声就立刻往山崖上跑,至于跑过去后怎么办,陈健也分了人。 谁该掀掉原木,谁该拉着吊篮,谁该往山下推石头都细分到了人。 男人则又不同,他们要练的只是怎么迅速跑到壕沟的对面就行。若果是夜晚来袭击,先跑到壕沟对面,再整理队伍,哪怕有人跑丢了,也好过乱成一团被人当猪羊宰杀。 混乱才是最可怕的,只要十几分钟的缓冲时间,就足可以展开反击。 最坚固的城墙永远是人,身后的壕沟山崖,不过是争取时间,争取到让这些血肉铸成城墙的时间。 第一声鼓一响,族人们乱哄哄朝着河对岸跑去,根本没有章法,这也是必然。 于是这些女人在空闲的时候也多了一件事,练习往山崖上跑,每天练一次。跑过去后谁在桥边,谁在山顶,必须要记住。 有了桦和松的故事,女人们天生缺乏安全感的心让她们对这件事很重视,不过短时间内看不出成效。 桦这些天没有和陈健说别的,他相信陈健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当初在山顶盟誓,只要是同一个祖先的后裔,有了事情可以找他。既然那些杀死亲人的部族是披散着头发的,他相信陈健会管的。 因为信任,所以不需要多问,他和三个族人跟在陈健的后面,到了河边。 排队和以前没太大的区别,速度更快,静的时间更久。那五人的小队也不再是空手,而是多出了长矛短矛和藤条盾石斧。 三人在前,一长两短矛。两人在后,石斧藤条盾以防敌人绕到侧边。每个五人小队之间距离三步,旁边人的短矛正好可以协助。四个小队为一组,两组中间留出空隙作为弓手射箭的地方,因为他不准族人抛射,所以必须抵近平射。缺口处还有两个小队在后面,一旦敌人冲过来的时候,可以堵住缺口。 计划是完美的,但计划和现实的差距有多大?只需要一通鼓声,族人们便用事实展现出了现实和计划的巨大鸿沟。 陈健原本觉得二十步一整队就足够,然而真正移动起来的时候,七八步的距离,队伍就出现了崎岖和散乱。 料敌以宽,他打仗的本事太低,所以只能依靠族人的队形。 每隔六七步就会急促地敲鼓,示意停住整队。等到队伍重新平整后,再往前走,只要队伍一散乱就重新整队。 百步的距离,竟然走得如此漫长。想象中那种整齐如一震天彻底的脚步声就从未出现过,那种长枪如林身躯如墙的情形更是只能出现在他画在树皮上的炭画中。 祭祀后开始用鼓作为军令,按着六一儿童节的鼓点敲出节奏,从一开始排不齐,到五六步一停整队,再到现在的七八步一停,总是进步了些。 这些进步在陈健看来并不满意,可站在前面看的桦还是觉得振奋。眼前是一排整齐的队伍,随着咚咚的鼓声不断前进,如同一根从山顶滚落的圆木。 每当这圆木出现了弯曲的时候,鼓声就会变化,最边上的小队就会停下,旁边的队伍或是挪动或是不动,重新又站的平整。就像是那一夜他在草河上飘着时看到的浪花,似乎可以冲开一切;又如那岸边的巨石,任凭水流的冲刷岿然不动。 他从未见过这样打仗的方法,但这略微有些散乱的阵型却让他心中最后的一点担忧都化为了乌有,他相信很快那些人的头颅就会被堆放在坟墓边上。 于是他希望也加入到其中,可陈健却拒绝了。 这种满心仇恨的人在队伍中需要太久的时间磨掉急躁,就算是放到石斧冲锋的队伍中也不行。一旦有人提前冲锋,会引动整个队伍都不由自主地冲上去,时机不到的话,冲锋适得其反。 他不要勇士,更不要什么万夫不当,只要能听得懂鼓声的人,只要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什么时候往前冲的人。 而仇恨,恰恰是纪律最大的敌人,这远比狂热更持久,比荣誉更难忘。 陈健看着桦问道:“我知道你想报仇,可是敌人在哪?他们有多少人?他们住在什么地方?这些你知道吗?” 桦颓然的摇摇头,想要说声可是,却被陈健打断。 “狼捕猎的时候,需要有追逐的,有堵截的,何况人呢?这样吧,你去找到那些人住在什么地方。” 桦低着头,握着拳头有些悔恨地说道:“可我不知道他们在哪。” 陈健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众人继续练习。每隔两天,族人们除了排队还要练习别的,比如那些拿着柳条盾和石斧的人,会背上些石头朝着三十步以外冲锋,用肩膀和盾牌撞击草垛。 不远,只有三十步,但却远比别的训练都要疲惫,纵然三天一练,初期仍旧难忍,腿酸胀又疼的疲劳期连上厕所蹲着都很痛苦,好在这些天已经好了不少,逐渐习惯。 嗷嗷的叫喊声中,草垛被这些人用盾牌和肩膀狠狠地撞击着。陈健喊来了石姓部族的狸猫和本族的一个年轻人。 算上桦和弟弟,一共四个人,桦的另外两个族人被补到了第三排的位置。 “你们四个,去找找那个部族所在的地方,看看他们有多少人。狸猫,你能数到一百,只数男人不数女人,过了一百就折一根木棍再数。” “嗯,可是去哪找啊?” “沿着河向上。到桦部族的洞穴后,沿着河向上走三天。如果没有,就沿着河岔小溪往上走,也是三天。” 绝大多数部族现在应该还是沿河而居,这里偏北,降雨不算太多,河水并不常泛滥,所以没必要跑到高处琢磨出挖井技术。三天,是一个部族活动的极限,两者结合大致就是那个部族的范围。 带着他们回到了村子,拿出了这几天让女人们准备的东西——四张编织出的树皮网。 找了一棵树爬上去,将网的两端系在了树枝上,形成一个简易的吊床。 “晚上不要生火,就睡在网里,野兽咬不到。吃的也给你们准备好了,都是不需要生火的,你们一个人在最前面,后面三个人拉着桦皮船,食物都放在船里。一旦被他们看到了,就划船沿河往下跑,回来是顺流,他们追不上的。” 陈健给他们拿出了食物,装好后看看天色道:“明天早晨你们就走吧,早点回来。桦,你记住,你一个人杀不了敌人。” 桦点点头,陈健拉住一旁的石狸猫道:“要是桦非要和他们死拼,不要拉着他。你直接划船回来。” 石狸猫点点头,他脖子上挂着一枚野猪牙匕首,那是上次祭祀后两位族长给他挂在脖子上的。他相信只要自己想跑,没有人能抓住自己。 第二天清晨,当这四名最早的斥候出发的时候,陈建送他们到了河边,检查了罐子里的盐猪油和块茎干后,祝愿他们早点回来。 看着他们的背影,陈健暗暗做了个决定。 “就算那敌人人数不多,也不会近期去打。” 他准备把这场一定要打的仗拖到秋天。 一则能让族人做到十五步一整队;二则要打便要抢到东西,不管那个部落是原始游牧还是刀耕火种,只有秋天才能抢到东西;三则就算他们跑了,一把火烧掉该收获的一切,让他们感受下冬日女神的魅力吧。 第二章 旬休日义务劳动 斥候走后的第三天,便是桃月的第二个旬休。 既是桃月,自然有桃。 族人们看了看天色,望着远处的山峦,最终还是决定只休半天,用上午的时间去摘桃子。 因为榆钱儿按照陈健说的,将一旬之内的时间都安排好了,平时不能更改,只好动用休息的时间。 这时候摘桃,早已形成了习惯。陈健将这个习惯打破,不需要一整月都靠桃子度日。可族人们看到那些掉落在地上、被虫蚁啃的乱糟糟的桃子,总会觉得心疼。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青草被踩的伏在地上哀嚎,赤脚的族人们却根本听不到,只是嘻嘻地笑着,比着谁摘得桃子更大更红。 没有人工选培的桃子并不大,偶尔也有稍大一些的。以往没有柳条筐,装桃子都是用兽皮兜着,现在却可以安心大胆地将桃子放进筐子里。不怕多,只怕你没有力气背。 原本桃子是作为桃月的主要食物的,因为桃子很难储存。只是族人们想到既然杏子可以那么储存,桃子当然也可以,于是并不会顾及坏掉,反正陶罐还有许多,有二十多个男女专门负责烧陶呢。 陈健擦了擦桃子上的毛,咬了一口,有些酸涩,而且很硬,需要放软了之后才能好吃。 他本来是准备用桃子酿酒,只是这个含糖度是在太低,和前世所见所想的桃子根本不一样,只有一代代地选育才有可能有这么大那么甜的桃子。 榆钱儿在筐子摸出一个大的,也学着陈健的样子,随便擦了擦就咬了一口。许是这些天被陈健养的嘴叼了,呸呸地吐了出来,拧着眉头道:“酸,怎么不如在陶河那里吃的好吃了?” 人们都笑了,几个人咬了几口道:“哪里是不如陶河的好吃了,是这些日子又是吃枫糖,又是吃蜜的,让榆钱儿的嘴变甜了,这桃子自然就酸了。” 这倒是是真的,这里的桃子其实比陶河附近的桃子大不少。然而以前要当食物吃,不然会饿;现在陈健带着她们有了别的东西吃,这桃子的味道竟也不如从前了。 陈健笑着说道:“想吃甜可要先吃苦。你吃了人家蜜蜂的蜜,人家就要来蜇你。你吃了人家桃子的娃娃,桃子免不得要哭几滴眼泪,当然又酸又涩。” 榆钱儿看着那些桃树上破损的地方,流出了一些半透明的桃胶,她还真以为是桃子的眼泪,心说这桃子的眼泪怎么这么黏?用手沾了一点含在嘴里,很快吐了出来道:“我又不怕蜜蜂蜇,再说哥哥你教我用烟熏,那些蜜蜂就不蜇了。咱们好久没吃蜜了,今天旬休,下午去找些蜂蜜吃吧。” 狼皮凑过来,找了个最红的桃子递给榆钱儿道:“附近的蜂蜜都被我弄回来了,前些天你不是吃蜂虫了吗?那,尝尝这个,这个又大又红,或许甜呢。” 榆钱儿捏着桃子,陈健笑道:“你真的不怕蜇?你要不怕的话,我能让你天天吃上蜂蜜。但是不准被蜇的哭鼻子。” 她歪着头,手捏着自己的辫子想了下蜂蜜的味道,又回忆着被蜇时候的疼痛,还是点了点头。 蜜蜂蜇人的疼忘得很快,最怕的是在身边嗡嗡飞而未哲的时候,真要是蜇了也就那么回事。倒是蜜的味道,却让人久久不忘,尤其是如今山花烂漫,连风都带着一股醉醺醺的香味。 榆钱儿这么一说,也是巧了,起了一阵风,将远处开的正旺的椴树的花香吹来。族人们停下摘桃子的手,闭着眼睛嗅着椴树花的香气,不由地咽了口唾沫。 几个族人嚷嚷道:“健,你说了,肯定就能做到,我们真不怕蜇。” 松也说道:“是啊,上次你用蜂蜜裹在伤口上,咱们以后要和桦的敌人打,还要和陨星部族打,总要准备些新鲜的啊。” 榆钱儿更是扯着他的手,求着他。榆钱儿知道自己只要一求哥哥,肯定会答应的。 陈健笑道:“那咱们这旬休可就休不了了,下一旬的活,榆钱儿可是都安排好了。” 这几天不是挖土就是搬砖,的确有些累。可想到若是能在锄地最热的午天,喝上一罐子蜂蜜加冰凉的泉水,那才真叫惬意。 权衡了一下,都觉得这次不休,还有下次,反正今天傍晚时不用排队,不用听着鼓声往山上跑,晚上的时候洗洗就是,点上艾草也不怕水边蚊子多。 “那就下午弄吧,不会耽误了明天的活的。” 纷纷加快了摘桃子的速度,男人们往家里背了几筐,堆在了一间屋子里,上面盖上一些毛皮和草叶,将这些酸涩发硬的桃子焐热变软。 陈健琢磨着养蜂的可能性,发现可行性还是比较高的。这些桃子引出的话题给他提了个醒。 蜜蜂不需要太多打理,用的东西族里也都齐全。蜂蜜是其次,蜂蜡才是最主要的。 这里没有白蜡杆子,也就没法养白蜡虫,想要弄到足够的蜡,就只能用蜂蜡。将来冶炼青铜器虽然可以用别的办法,只是失蜡法更好些。等到要用的时候再准备可来不及,这一件件的事都得提前安排。 人多事情就好办,唯一少的就是锯,这玩意没有金属之前是不用想了。几块破河贝弄出的锯子也就能割断枫糖,大木头可不行。 让几个人抗来了几棵干树,没有锯子就得靠人一点一点得用石头削。不需要削成板,只要弄出一个平面方便黏合成蜂箱就行。 大舅带着几个经常弄卯榫的年轻人在那弄,剩下的男人在削木头,这活不算累,而且不需要太平整,石头也能完成。 生上火,将一大筐的鱼鳔鱼泡带过来,从开始吃鱼到现在,鱼肚子里的鱼泡堆在一起,也比在陶河洞穴里族人一年吃的鱼都多。 这些鱼鳔早就晒干了,不是湟鱼这种极品,只是各种杂鱼,但是用来熬制黏合木头的鱼鳔胶还是没问题的。 鱼鳔胶是传统木匠的粘合剂,用了几千年,直到化学合成胶问世才退出历史的舞台。前一世里三宝太监的宝船,很多地方就是用鱼鳔胶黏合的,极为坚韧而且防水。 将这些风干的鱼鳔弄碎,放进陶碗陶罐里泡着,陈健便去弄木头去了。 等到吃过午饭,那些鱼鳔也稍微泡开了,本来就是杂鱼,远没有鲟鱼湟鱼上等,泡的时间也不用一整天。 借着篝火,在大陶盆中横放着几根木头,高出水面。 把装着鱼鳔的陶罐放在上面,盖上盖子,用火开始蒸煮。 族人们好奇地看着,心说这是要做什么?这些古怪的东西陈健从不让他们扔掉,上次的猪尿泡也没扔,这些鱼泡泡也没扔,还有那些鱼骨头之类的。 不过既然是健要弄得,肯定是很有用的好东西,而且是他们没见过的,所以一个个充满了好奇。 白气蒸腾了很久,族人们渐渐失去了兴致,心说不一定要等多久。当初健说挖厕,以后给他们看雷电的力量,如今这么久也没看到。 陈健掀开盖子,拿箸捻了一点,发觉差不多可以了,捞出来捏干里面的水分,继续蒸了一阵,把好几碗蒸的黏糊糊的鱼鳔拿出来,烫的他直摸耳朵。 那几个人的木头也算是弄完了,好奇地看着这些黏糊糊的东西,却并不陌生,有几次熬猪皮熬的没水了,也是这般黏糊糊的。 陈健给一人分了一点道:“给你们个累的活,找块石头,把这东西砸碎。” 一百多人,每人分了一小点,几个人看看没有个桃子大的东西,笑道:“这算什么累活?” 然而约莫两个小时候,一个个全都累的在那甩手腕儿。凹石头加石块组成的简单杵臼中,这些黏糊糊的鱼泡似乎越来越沉。 一开始砸起来的时候,根本不费力气。可是砸的时间越长,那鱼泡泡的黏度也就越大,每一次都像是把两块石头黏在一起了一般,胳膊里像是着了火,又像是胳膊里喝了健用杏子酿的叫醋的东西,巴掌大的石块,如今却仿佛十几斤重。 有人琢磨了下自己一顿能吃榆钱儿定的二斤饭,可这破石头现在可比十个二斤还要沉。 陈健看着累的龇牙咧嘴的族人,心说好汉打不出二两鳔,这玩意越来越黏,以后倒是多了个形容人有力气的话。 估摸着黏度也差不多了,将这些鱼漂都收集起来,每个人的都团成团儿。 将大陶盆里的木头去掉,将小陶罐里装上热水,直接坐在锅里,找了块纤维布包上鱼鳔,放在里面让两个人合力用棍子夹,将纤维布里被开水溶解的胶质都挤到水里。 白浊色的水,看起来颇像是某种不雅的液体,而且还有浓浓的腥味儿,色味俱全,更是黏糊糊的。 几个男的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盯着那个陶罐在那嘿嘿的笑,陈健无语地拿出那个陶罐,心说你们笑个屁,一会我还得用手摸呢! 蜂窝的框架已经弄好,每十几个人分了一个,陈健弄来了些毛皮当成小刷子,沾了些鱼鳔胶刷在被刮出的木头上,上下对接着黏在了一起。 “这能撑住吗?” 陈健笑道:“你是觉得刚才砸的力气,还不如这块木头沉?” 那人想到刚才砸鱼鳔的恐怖,下意识地抖了一下手腕,不再多问。 厚重的蜂箱用鱼鳔胶黏在一起,没有刨子和锯,很多地方不平整,到处是缝隙,有找了些小木头片,像是打补丁一样把这些缝隙都粘好。 一个将近一米长,半米宽高,像是棺材一样的东西就这样黏了出来。里面铺上纤维布,前面预留出两个让蜜蜂出入的孔洞,最上面的盖子是活动的,可以取下来,方便看看蜜蜂是否生病,以及掠夺蜜蜂的食物。 剩下的,就是等几天后这些胶自然风干就行。船都能黏住,况于这小小蜂箱? 简单点看,找个机会把野蜂弄进去,盖上盖子撒上一点酒,让蜜蜂暂时失去信息素的敏感,只要蜂王在蜂窝里,蜜蜂八成就会把家安在这里。到时候可以随时捏死只交配不干活的雄峰,割掉将要出生的蜂王,保持蜜蜂种群的壮大而不是分窝,至少在夏天是能够保证充足的蜂蜜的。 复杂点,弄出几个框架,里面拉上几条细线,将融化的蜂蜡弄成蜡板儿贴在框架里,靠细线固定住,蜜蜂就会顺其自然地在蜡板儿上绣蜂巢。 到时候取出蜡板儿蜂巢,用皮子和陶轮传动做个简单的离心机,跟甩干桶一样把蜂蜜从蜂巢中甩出来,这样蜂巢可以重复使用,蜜蜂也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采蜜而不是盖房子。 考虑了一下所需要的材料,基本上是可行的。 族人们盯着这个蜂箱,问道:“什么时候里面才有蜂蜜?” 陈健看了看还湿着的鱼鳔胶,知道自然风干后就会坚固的如同长在了一起,于是很自信地说道:“下一次旬休的时候。” 族人们想了一下,觉得十天并不长,于是像看宝贝一样看着蜂箱,互相猜测着这东西怎么会有蜂蜜。 陈健则盯着那些鱼鳔胶,心说族里又多了一样简单好用的东西了。有了鱼鳔胶,反曲弓、木船、简单家具、门、窗棂、木桶……这些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便可以出现。 想必当他做出第一件用鱼鳔胶制出的家具时,族人们的旬休日恐怕又多了一件他们看来很有趣儿的“放松”了。 第三章 豌豆射手和艾丽莎公主 在等待下次旬休的这些天里,族人们一切如常,一切按着上旬定好的活在劳作。 每一天翻开的土地都在增加,远远望去就像是几条黑色的蛇在草地上翻滚。先是一条,逐渐有了兄弟,最后连成一片密密麻麻。 中午吃饭的时候,村子的鼓声就会响起,在地里挖土的人会听到,边交谈着边扛着各种石器往家里走。 族人的一切都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但陈健这几天却做了两件在族人看来不正常的事。 先是一件小事,再是一件大事。 小事是一天晚饭前,陈健找了两个树皮藤,在两排房子的柱脚间连了起来。 族人们一开始以为是用来挂咸鱼熏肉的,然而太高又太细,显然不是。 于是问陈健,陈健说他想看这些在屋檐下做窝的燕子傍晚时停在那两根线上。 陈健说的向来都会实现,在拉起了两道绳子的当天,那几窝黑色的燕子便站在上面叽叽喳喳。 族人们逐渐习惯了这种黑色的鸟,除了偶尔落在人们头顶的鸟粪外,倒也没什么不好,更别提多出了几分生机,他们很喜欢这种让人看着舒服的鸟,并且告诫那些孩子们,不要去捅燕子的窝。 七只小狼崽更是喜欢这些小燕子,因为常常有试飞的燕子因为羽翼未丰掉在地上成为它们的点心,所以它们总喜欢仰着头看头顶的燕子。 陈健此时也和那些狼崽一样,盯着头顶的那两根绳子愣愣出神,想着不知道需要几千年,这上面的绳子才能变成包裹着绝缘皮的铜线。 很多常见的东西在悄悄改变着人的生活,人却往往没有注意到。诸如喜欢站在线上的燕子,又如冬天北风刮起后那呜呜的如同口哨般的声响,那是电气时代独有的音阶,因为有了电线才有了冬天的风声。 族人们好奇地看着愣愣出神的陈健,不知道这些燕子为什么对他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吹着呜呜的口哨,听起来像是冷风吹的感觉。 如果这件事算作奇怪的话,第二天发生的事则更加奇怪。 桃月很热,很多植物的种子已经成熟,这里的植物大部分冬天冻不死可以越冬,不需要草黄秋霜的时候便有成熟的植物。 既然陈健说要种植,族人们觉得应该空出来一天去采摘那些植物的种子。 陈健却拒绝了,说要再等一段时间去采摘。 族人们告诉陈健,再过一阵完全成熟之后,那些植物的种子会落到地上,很难找到了。 陈健点头说他自己知道,所以才要等。 这附近可利用的原始作物很多,可能天气还是微冷,所以没有玉米之类的植物,就算重新分布也要遵守自然法。不过野生小麦、高粱、菽豆、豌豆之类的还是有的,这些都是将来可以培育的植物。 真是因为这些植物将来都可以栽培,所以他才不让族人现在去采摘。 植物孕育种子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繁衍后代,从不是为了方便人吃。方便人吃的,都是人为选择的结果。 诸如野生小麦,正常的野生小麦会在成熟后麦穗脱落,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种子掉在地上,才能萌芽才能延续血脉。 那些成熟后麦穗不脱落的麦子,其实都是基因突变的残疾。 因为麦穗如果不脱落,下雨后那些麦子就会在麦穗上发芽,够不到泥土,发了牙最终会被太阳晒死。 问题是那种没突变不残疾的野生小麦根本不适合种植,一旦成熟了麦穗脱落,难道让族人满地去捡麦粒吗? 还有豌豆,之所以有豌豆射手的故事,是因为“正常”的豌豆在成熟后会炸荚,如同bb弹一样弹开。 只有这样才能让子孙们在大地上繁衍,否则困在豆荚里很难干燥过冬,最终会闷在里面发霉失去活性。 人们种植的豌豆,从豌豆的角度来讲,都是些不正常的豌豆,因为它们成熟后不会爆荚,这样才方便收割。 如果将人驯化植物当成一段童话,那人大抵会是天使一样的角色。 豌豆妈妈有很多孩子,他们长大后就会离开妈妈的怀抱,唯独一个天生有病的弟弟妹妹,他们天生没有脚,所以便是长大了也离不开妈妈的怀抱。 豌豆妈妈惋惜地看着这几个孩子,知道当自己老去的那一天,这些没人照顾的孩子也会和自己一同老去。但她没有办法,只有看着这些孩子哭泣。直到有一天,天使的手伸了过来,将这些离不开妈妈的孩子带走,豌豆妈妈终于放下了最后的心事老去。那些孩子们,也被这双手剥去了外面的枷锁,埋进了大地之母的怀抱,开始一段崭新的旅行。 直到很久后,那些被天使拯救的孩子,可以用一种鄙弃地目光看着自己的哥哥姐姐们,告诉他们:“看!你没有我圆,没有我大,没有我结的多。” 哥哥姐姐们委屈地说自己会爆荚,却被这些曾经最弱小的弟弟妹妹们反问一句:“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我不爆荚不照样子孙满天下?你们呢?还剩多少血脉留在这世界?” 陈健推测驯化植物的故事大抵是这样的,从人的角度来看,不爆荚的豌豆才是好豌豆,不脱穗的麦子才是好麦子。 既然要种,陈健自然要找这些植物界的残次品作为种子,这种突变的几率极高,并不用担心数量的问题。其余部族采集的那些他本来也没准备种,而是准备用来酿酒,来做一件大事的。 算起来再有半个多月,正常的种子都会脱落了,这时候才是去收集那些不爆荚不脱落的种子的时候。总不能种了那么多地,撅着屁股趴在垄沟里捡豆子。 族人们只当陈健不想浪费一天时间,所以这时候还没觉得奇怪,反正可以和别的部族交换。 直到陈健说出了另一件事后,与这件事结合在一起后,终于变得格外奇怪。 陈健看了看第二天的安排,冲着众人说道:“明天还是空出一天时间吧,咱们去割草。” 当晚,陈健弄出了一些硝好的皮子,比量着自己手的大致形状,用石头裁开再用鱼鳔胶将上下两层粘上,做了一副简单的手套,并让族人们每人做一副,说是为明天割草做准备。 “到底要割什么草呢?” “蜇人草。” 陈健笑嘻嘻地说出了答案,就看到一旁的狼皮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屁股。上次在野地里他去拉粑粑,顺手抓了一把蜇人草当做清理工具,结果隔着百步之外的族人们都听到了他的哀嚎声,一下午都是叉着腿走路。 蜇人草便是荨麻,或者叫蝎子草,是一种侵略性很强也很顽强的植物。族人们在狼皮哀嚎之后管这种草叫蜇人草,因为狼皮说就像是被一群蜜蜂蜇了屁股一样。 荨麻的分布很广,整个温带到处都有他们的踪影,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但上面的小毛有毒,当真是酸麻难忍,也有管它叫蜇麻子的。 可这种草用开水一烫后味道鲜美,猪羊都很爱吃,而且它是一种麻,一种可以纺织的麻。 前世的记忆中,关于荨麻最出名的便是野天鹅的故事:后母将艾丽莎公主的十一个哥哥都变成了天鹅,公主得到了启示,必须要用荨麻为哥哥们作出十一件衣服,这样才能解除诅咒,于是艾丽莎用手编织着让男人都觉得痛苦的荨麻,最终让哥哥们变回了王子。 第二天族人们一只手带着手套,另一只手挥舞石镰或是用手薅荨麻的时候,榆钱儿跟在陈健的身边听到了这个故事。 自然没有王后巫婆主教,天鹅也变成了雁鹅。艾丽莎这种音译的名字也被陈健改了,艾丽莎在古北支德语里应该是爱笑的、微笑的女孩的意思。 族人没有用表情作为自己名字的习惯,陈健想到笑不露齿这个词,于是艾丽莎公主变成了一个叫门牙的女孩,他觉得自己翻译还是很信雅达的。 事实上族人还没有见过门,当然也就没有门牙这个称呼。但门牙这个东西却不是有了门之后才有的,总会有个别的称呼,所以故事可以用让族人听得懂的方式讲述着。 这是榆钱儿听到的第一个童话,不算曲折的故事在刚刚脱离蛮荒的人们听来格外好听。 只是榆钱儿没有想到里面所蕴含的不屈和抗争,而是颇为羡慕地看着那些荨麻愣神。 很久,她觉得自己很羡慕那个叫门牙的女孩,真的很羡慕。 如果有一天哥哥也被变成了小雁鹅,自己肯定也会和那个叫门牙的女孩一样,别说是编荨麻,就算是荆棘自己也能忍受。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一点,她摘下了手套,用手攥住了一棵已经开花的、浑身都是毛的荨麻,紧咬着牙不出声,因为故事中发出声音会被雷劈死的。 刺痛麻痒的感觉从手心里传来,榆钱儿没有松开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扁起了嘴。 她不是因为疼,而是觉得哥哥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有人把他变成雁鹅呢?自己虽然和门牙一样也能为哥哥忍受那么多的苦楚,但哥哥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嫉妒那个叫门牙的女孩,至少她有机会让哥哥自己可以为他们做多了痛苦的选择,自己只怕永远都没有这个机会了,因为哥哥才不会那么笨被人变成雁鹅。 于是她负气地松开手,有些委屈地嘟着嘴,不高兴了。 第四章 沤麻情歌 “告诉你了让你戴手套,你非要去摸。蜇到手了吧?疼不疼?” 榆钱儿点点头,手掌上麻痒的感觉就像是被蜜蜂蜇了,陈健一把抓着她的手拽到身边笑道:“活该,谁让你摘手套的?” 看了一下手掌上扎的小毛刺,手红红的满是小点儿。走到小溪边弄个些湿泥巴,糊在了榆钱儿的手心上,用力搓了几下,把这些你把都搓掉,又换了一些。 原本刺痒的感觉逐渐消失了,那些小毛刺都被黏糊糊的泥巴沾了出来。 榆钱儿看着正在数落自己的哥哥,心说那个叫门牙的女孩就比较笨,她要是知道戴手套就好了,可惜她那十一个哥哥都不知道这个办法。 陈健搓了一会,知道已经没事了,说道:“去洗洗手吧。” 他又回身将这个办法告诉了正在收割荨麻的族人,很简单的土办法,农民的基本技能。 发散思维一下,这也是很有技术的行为。前世里一些贵族为了继承权撕逼,往往会在对方的饮食中加入金刚砂粉,这玩意黏在胃黏膜上,痛不欲生而且不知道是什么病,可以用毛肚羊肠之类代替泥土从胃里沾出来;一些妒妇祸害小妾,用绞碎的头发茬塞到小妾的下面,也是用类似的办法,不过是用切出黏面的里脊肉一点点沾出来。 族人们很容易就理解了这个被蜇后的急救方法,不就是用嚼碎的粘连草绑在树枝上粘蝉吃的办法嘛,很好理解。 其实族人并不笨,因为族人是人,不是猩猩,他们的学习能力还是不错的。 陈健如今所用的任何一项技术,都没有超脱这个时代——除了那个遥不可期的厕所刮硝。除此之外的任何一项,都是前一世的这个时代的先人玩剩下的。 甚至一些技术还未必比得上前世的一些部族,比如那些玉器上直径一毫米的钻孔、三星堆的青铜神树、红山文化中的微笑女神、栩栩如生的玉龙……这些他的族人都做不到。 如果不带着前世的知识,来到蛮荒时代从小长大,需要多久能想出怎么钻孔?怎么冶铜?怎么织布?怎么种植?没有前世的知识,能做到这些的百万中无一,又怎么可能会觉得这些人是猩猩? 前世中的北美印第安人和自己族人的状态稍微强点,北美原本是没有马的,直到殖民者带去的马从农场跑掉,这些印第安人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驯化了野化的马,学会了开枪、甚至一些印第安人会英、法、西、荷等几国语言。 他们会保养枪支,会将破损的枪管做成烟斗斧,甚至特库姆塞酋长还有过一篇充斥着先生们女士们的西式演讲,在加拿大火烧白宫的战争中印第安人也出过一份力。 红云战争中,印第安人全歼了骑一师骑七团,这支部队的姊妹部队骑八团,在朝战云山战役中又被另一支黄种人部队重创。云这个词,总是骑一师绕不过去的历史。 红云酋长却给那些殖民者留下了印象,于是某游戏中象征印第安人的牛头人出生地,便是红云台地。 这样的学习能力,只怕不能用猩猩来理解。 难的不是知其然,难的是知其所以然。每一个能背出圆周率的人,都能做到用微积分推出来吗?可这影响这些不会微积分无限分割法的人计算圆的面积吗? 陈健没有期盼族人能够把这一切都知其所以然,只是学习知其然问题不大,他并不担心。没有理由前世印第安人能做到的事,自己的族人做不到;更没理由一些聪明的印第安人用三年学会了英语法语,自己的族人在有人教的情况下三年连一千都数不到。 正如脚下的这堆荨麻,族人们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分解后的纤维能够纺成线,只需要知道怎么纺就行。至于原理,靠时间堆积和以待后来人吧。 他如是想着,低下头继续收割着野生的荨麻。每个人的手套里都是汗水,和皮子混在一起,发出一股腥臭的蛋白质*的味道。这种前世里赫哲族用鱼鳔胶黏衣服法作出的手套一点都不透气,如果此时有一双荨麻线的手套就好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已经收割了许多的荨麻,用藤条打成捆,两个人抬一捆,带回了村子。 女人们下午负责用棍子敲击这些荨麻,弄掉上面的叶子,顺便让木质纤维碎裂。 男人们则到了河边,利用天然的河岔弄成了几个简单的沤麻池。麻是需要沤烂后才能用以纺织的,利用天然的微生物分解纤维之间的粘合物,让纤维全都散落出来。 算起来需要十几天的时间才行,沤烂的过程中荨麻上的毒毛也会脱落,最后形成的麻纤维和棉花纤维类似,利用简单的纺轮或者纺车绞成麻线即可。 纺车的原理也不难,就是大轮带动小轮,让小轮用极快的速度旋转,将那些短的纤维绞在一起。 简单点理解,就好比在人的身上拴上几根绳子,另一端固定,然后疯狂地做前滚翻,自然而然的这几根绳子就被绞成了一股。 大小轮技术已经不需要陈健自己做了,整天烧陶的橡子等人完全可以做出来,难点就是怎么让线越来越长而不是短短地就崩断,这需要女人们用极大的耐心慢慢琢磨,并且在千年之内,恐怕都是女人的基本技能,也是将来女人家庭地位的保障。 无论是更好的生活还是更高的家庭地位,都是靠双手创造出来的。这些女人的手指上,将来会布满被麻线勒出的痕迹,或许连指甲都会留下被线割出的印记。但这些手指上的凹凸和伤口,也将是女人的一份荣耀,不亚于男人掌心的茧子。 女人此时还不知道将来要经历的痛苦,嬉笑着将一捆捆扎成团去掉了叶子的荨麻拎过来,好奇地看着这些辛苦割来的荨麻被扔进了沤麻池中。 男人跳进齐胸深的水里,用石头将这些麻捆压住,让水淹没过去。 剩下要做的就是等待,如果麻不沤的话,上面的干枯的皮会粘在纤维上,根本撕不掉,而且那样的麻线很容易断掉。 沤麻不算太难,族人们嘻嘻哈哈地就干完了,陈健看着这一堆被水淹没的麻,却生出了惧意。 这些池水经过十几天的分解后,会比陈年茅坑的味道更难闻,用令人作呕来形容简直就是对沤麻池的侮辱,到时候还得是自己这些人跳下去把沤好的麻捞上来。 想要享受生活,总得忍受些苦楚,这些活在奋斗初期做一做还是可以的,真到族人们有了财产概念和贫富分化,让一些人再跳进沤麻池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此时男欢女笑,倒真有几分诗经陈风中沤麻情歌的意思: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以晤歌……一对对男女在一同劳动,休息的时候对唱着情歌,聊得来便去来一发,这便是今后很长时间内普通男女间的感情基础,有共同话题和劳动基础的对等对话。 暮光之下,陈健坐在河边,看着两族异姓的男女在一起泼水打闹,也不知道他盼着的男女间因为嫉妒吃醋打起来的事什么时候能发生,好为以后做个榜样。 他心说自己葫芦和酒都准备好了,就是不知道族人的第一杯合卺酒啥时候才能喝上,看这架势怎么也得十几年后了…… “健,下来玩啊!” 几个石姓部族的女人大声呼喊着,冲着他摆摆手,陈健喊道:“我不想动弹。” “那你就吹笛子呗,就吹上回那个咱们的村子一条大河那个。” 陈健看着欢闹的众人,心说这曲子当情歌未免可惜了,于是扯着嗓子,也不知道是什么调子胡乱地唱了几嗓子。 “小女人哎,你长得真好看呐。十指尖尖像茅草芽,皮肤白的像凝羊油,颈项颀长像天牛的角,牙齿就像是葫芦子。毛毛虫一样的眉毛啊,荷花池一样的眼睛……咱这村边的沤麻池啊,沤烂了荨麻沤烂了石泥,可我啥时候才能沤烂了你的心呦……” 下面的女人哪听过这样的夸奖,石姓部族的一个个脸红扑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自家的姐姐们则望着别家的男人,也盼着他们唱出这样的歌。陈健唱的根本连调都没有,只是胡乱唱了几句。 后世诗经赋比兴,如今就先弄个比兴,以后族人们唱的多了,自然也就好听了,也算是开了个头,等着族人们去创造些用比兴来诉说的歌谣。诗经大部分都是情歌和劳动的歌,不需要专业的诗人,不过是人们情之所至唱出的,这些普普通通的山民才是文化的创造者。 下面玩耍的族人们学着陈健唱出的模式,开始了自己的嚎叫,夹杂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比喻,或是在唱主题之前加上一堆铺垫。 雏形倒是有了点,就是这比喻听得陈健面红耳赤,诸如蘑菇陶碗蛤蜊之类的词层出不穷,只怕当年孔夫子把诗经三千删的只剩三百思无邪,里面除了反诗便是这样的词句。 欢笑声中,陈健半躺在河边的石板上,听着族人们唱着这些没怎么有调的曲子,觉得自己是不是该琢磨下找个女人了。 草河中,一艘桦皮船正从上游划下,坐在船里的狸猫听着远远飘来的歌声,加快了划桨的速度。 四个人一个不少,但他却在上游看到了一些从未看过的东西,此时有些不安,想要快点告诉陈健。 第五章 技术交流 屋前院内,艾烟正浓,因为快到月初,月亮半圆,不需要太高的火焰也能看清楚每个人的面容。 从草河上游回来了四个人,坐在这里的只有三个。 桦在发现了那个部落后,果然做出了冲动的举动,所以被狸猫用棍子敲了一下脑袋,现在头还疼,被族人们抬到屋里睡了。 族人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着他们想知道的一切,各种各样的问题杂乱乱的,听起来就像是狼崽又跑进去雁鹅的窝里一样。 老祖母拿起鼓槌敲了一下陶鼓道:“都别乱问,让健问。” 族人们这才安静下来,狸猫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热腾腾的食物,听到众人安静下来,这才使劲儿咽下去。 “那个部落有多少人?” 狸猫拿出了三根小木棒道:“至少有这么多。我们沿着河向上走,就在草河的岸边看到他们了,他们也住在河边。” “洞穴里?” “不是,他们用桦树皮和木藤绑成的屋子,有点像是倒扣的碗,都很小,每个屋子也就能睡一两个人,而且也不算高。” 说到这,狸猫有些害怕地说道:“他们有些和我们长得一样,但还有一些好像长着四条腿,很高,离得远我看不清楚……” 原本安静的族人一听这话,顿时乱了起来,他们想不明白怎么会有四条腿的人? “你会不会看错了?是不是什么野兽?” “不会,虽然离得远,但我看到那些四条腿的人手里拿着棍子,哪有野兽拿棍子的?” 一阵乱哄哄的争论中,陈健也在琢磨是什么意思。四条腿绝不可能,至今没有丝毫向魔幻世界靠拢的现象,想了半天,忽然间明白过来了。 “狸猫,你在那是不是看到什么奇怪的长得大的野兽了?” “对,他们和我们养羊一样养着那些野兽。那些野兽很高,和我肩膀一样高,也很宽,好多好多。” 除了一些年岁较大的族人,很少有人见过这么大的野兽,纷纷问道:“那些野兽吃人吗?” 狸猫摇摇头道:“吃草,我看到它们吃草呢。” 陈健皱皱眉头,心说难道是马?要是的话,那就太好了,正好省了自己驯化的时间,而且刚刚学会骑乘步行的这些人未必会用马打仗,最多也就是当成交通工具。 那族里只有三四百人,这些马恐怕也是当做肉食的。在马镫、高桥马鞍之类的东西出现之前,以现在的脱产训练水平,是不可能出现强大骑兵的。自己一直在找大型动物,这可真是件好事! 可随后狸猫的话又让陈健懵了。 “那些野兽头上长着角。” 他展开手指头道:“像手指头这样的角,就像树枝。” 陈健听到有角以为是牛,可再一看手指头,就知道不可能是牛了,没听说牛能长出这样的角。 族人们想象着这种比孩子要高的野兽,想象着那种树枝一样的角。 虽然仍然有些奇怪,但不如之前那么害怕了。按照他们的经验,凡是有角的动物,肯定都不是吃肉的,吃肉的才懒得长角呢。 狸猫试图形容出这种野兽的模样,说了半天族人们还是一头雾水,没有亲眼看到根本想不出来。 “对了,那个部落的人还和小羊羔一样,趴在那些野兽的下面喝奶呢。” 陈健急忙问道:“那些能喝奶的母兽,头上有角吗?” “没有角。比那些有角的也小一些。” 族人们都看着陈健,希望陈健给出一个答案,然而陈健也没法给出答案。 这个时代有很多古怪的动物,随着人类的活动,很多大型的动物灭绝了。古印第安人为了吃肉杀光了北美的所有马群,而马这种动物实际上起源于北美,直到灭绝后的几千年才重新坐船来到了故乡;毛利人吃光了恐鸟,这种将近两米的大鸟即便恐怖暴力,却还是抵不过会动脑子的人。凯尔特蛮子吃光了大角驼鹿,只能在精灵故事中重现出那种角巨大的生物。 如今他也说不准那个部落养的是什么,本以为是驯鹿,或许这个时代可能有适合温带的亚种,这是最容易被驯化的鹿,前世的鄂温克人和拉普兰人都驯化了这种鹿。 没有亲眼看到,还是不要下结论的好,于是也摇了摇头。喝奶这事容易解释,那个部族肯定是还不会挤奶,但却通过观察知道了奶可以喝。 陈健想要了解更多,便问道:“除了这些外,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狸猫看看四周,确定桦的弟弟正在屋里照顾头疼的桦。 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桦的姐姐被他们杀了,好像是在祭祀……有几个桦被抓的族人也把血涂在自己身上了,剩下的都被藤条拴着呢。” 族人们又一次骚动起来,他们经历了过一次祭祀,可是却从没把祭祀和杀人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过。在他们看来,祭祀应该是快乐的。喝那酸甜的酒、比比谁跑得快谁射的准,怎么会杀人呢? “那些人都要被杀死吗?” “不是,那些被抓住的人去砍树,看样子是想把他们住的桦树皮房子围起来,有人想跑被杀死了。他们还养了一些羊,比咱们的还多,有好几十只呢。他们住的附近,很多能吃的植物,和别的草长在一起。” 石狸猫尽可能将自己看到的一切说出来,别的他都不怕,唯一担忧的就是杀人和祭祀联系在一起这件事,还有那些将同族的血涂在自己脸上的那几个人。 这件事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那可是自己的亲族,怎么可以把他们的血涂在自己身上? 陈健仔细听着,偶尔问上几句在他看来根本不重要的事。 到最后,狸猫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匆匆地从一个装猪油的罐子里拿出了一个很小的木头和芦苇做成的东西,递到了陈健手里。 “他们用这个捕鱼,有个人在远处捕鱼我抢了一个,把那人扔河里了。我亲眼看到他捕上来一条像我胳膊这么长的鱼。” 陈健看着手心中这个小巧的东西,不得不发出了惊叹,这些人为了生存,在劳动和生活中想到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物。 应该说自己手中的这个东西是个鱼钩,但不是前世那种鱼钩,而是用削的很薄的有弹性的木头片和芦苇做成的。 原本平直的木头片弯成一个u字形,将u口插在一小截芦苇上卡住,上面栓上虫子。 大鱼吞下去之后,因为吞咽芦苇松开,u字形的弹性木头片就会弹开,变成个“一”字,卡在鱼的嘴里。 很实用,操作也很简单,值得族人学习。柳条筐捕鱼,很难捕到太大的;这种办法却可以捕到很大的鱼。 他将这个东西传给了旁边的几个人,演示了一下,弯好之后用手轻轻一捏,薄片立刻弹开。 把这个东西放在了嘴里,做了个比方,族人顿时想通了这东西是怎么捕鱼的。 类似的手段一些生活在极地的因纽特人也一直在使用,他们用有弹性的鲸鱼骨上面涂抹一些动物油脂,弯好后放在外面冻上,扔到雪地里。那些因为漫长冬季而饥饿难忍的狼会吞下这枚鲸鱼骨,被胃轰热后鲸鱼骨会伸直,刺穿他们的胃。 这都是人的智慧,而智慧是可以交流的,于是族人多出了一种新的捕鱼法。 与之相对的,就是那个部族肯定学会了在羽箭上黏合羽毛。还有新的拉弓法,原始捏箭法没办法瞄准,只能凭感觉,无法蓄能,没法发挥出弓的全部威力。 这种智慧和经验的交流也是人类文明发展所必须经历的,随着今后生产力的发展,活动范围的增加,这种交流的速度也就越来越快。 没有交流的大陆就会如同澳洲一样,数千年后还在用着石头弓箭。 这种技术交流对于越落后的部族效果越好,在陈健看来这次不经意的技术交流自己的族人是赔的,因为这种捕鱼法只是锦上添花,而羽箭和拉弓法则是雪中送炭。 仔细分析了一下,那个部族应该是驯化了某种野兽,知道喝兽奶,有简单的弓箭,用桦树皮做的类似蒙古包一样的帐篷,而且应该有人学会了骑乘,也只有这个能解释四条腿的人。 狸猫说他们住的地方附近有很多能结果实的植物,和其余的草长在一起,应该是连刀耕火种都没达到,只是满天撒籽自行生长的状态。 一个原始的渔、牧、农和狩猎的混合部落,将来要是占到了好地方便可以发展成农耕,占不到好地方就是渔猎,最次的混成游牧。祖先能不能占到好地方,直接决定了后世子孙的文明程度和发展方向。 他盯着那个冲充满智慧的卡鱼钩,知道这是一个必须要面对的敌人。 这么近的距离,早晚会有一战,而且越早越好。 否则随着技术扩散的开始,时间越久双方的差距也就越小,自己弄得这些东西都太容易学了。 草河沿岸百里只能有一种文明。 那个部族要么臣服,同文同音束发易俗;要么,就让他们成为一段历史。 第六章 很久以前的偶然 在陈建想要毁灭一个初生的文明时,那个初生的文明也在考虑着这个未曾谋面的对手。 村庄百余里之外的草河上游,那个部族的军事头人獾正在端详着一支羽箭,脚下还有一个陶罐,这是他带着人从远处的部族抢来的,还有五十多名轻壮俘虏。 獾的身体很强壮,是部族最好的猎手,所以被族人们推举成为了军事首领。 部族真正的首领并不是他,而是坐在一张虎皮上的名叫红鱼的女人,那是整个部族的祭司。 红鱼并不是她的名字,部族中每一个成为祭司的女人都会用这个名字。因为很久前部族有一个传说,族人们会在河边看到一条跃起的红色大鱼,看样子就像是要跳过天边的彩虹。据说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便可以选择在那里定居,会受到上苍的保佑。 桦树皮做成的简单帐篷外,獾的族人们都聚在这里,包括那几名刚刚加入到部族的人,他们将原本族人的血涂到了自己的脸上以示和以往断绝了关系。 獾站起身,用新学来的拉弓法拉开了弓,保持着姿势,黏着羽毛的箭支飞出,准确地射中了不远处的一株小树,心头充满了惊讶。 这种拉弓的方法太好了,以往他需要用手捏住箭尾,只有手劲儿最大的人才可以保持住稳定,而现在即便射箭最差的族人也能保持住! 加了尾羽的箭支,更是可以飞行的更远。近距离看不出区别,但稍远一点就能发现没有羽毛的箭支在空中翻滚倾斜…… 他想知道这一切,可惜听不懂被俘获的人在说什么。 指着羽箭,这些人会嘟嘟哝哝地说几句话;指着陶罐还是如此,但这些话中都有一个读作“健”的词语。 于是他去请教了祭司红鱼,红鱼恳求上天的指引后,告诉他那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是那个人发明了这些东西。 听到这个解释后,獾有些震惊。 自己部族的传说中,发明了弓,发现了驯养那些动物的人是受到上天护佑的,他们或者成为了祭司,或者成为了最强大的军事首领,至今族中还有他们的传说。 难道这个叫健的人难道也是被上天护佑的吗?他不由地有些害怕。 三天前族人们在河边找到了一具尸体,一具自己族人的尸体,淹死在河边挂在了芦苇荡里。 他怀疑是被人杀死的,很可能就是那个未曾谋面的部族,想到那个叫健的人,些微的恐慌。 尤其是看到那些正在奋力将木头砸到地面筑起篱笆的那些俘虏,这种恐慌就更为严重。他们都梳着奇怪的头发,和自己完全不同。即便红鱼也没法解释这是为什么。 加入部族的那几个人都是强壮的,他们自己解开了头发,并且用獾听不懂话语求乞活下来。于是才有了那场祭祀,这是部族的传统。 在上一任“红鱼”还活着的时候,獾和现在的红鱼知道了自己的部族是从太阳落山的地方迁徙到这里的。 据说原本他们的部族很强大,有很多不同的部族聚居在一起,饲养着羊和角鹿,用火烧掉附近的树林扔下种子,秋天拾获那些种子作为食物。 有二十个部族居住在迁徙前的地方,他们会数数,因为十个手指和十个脚趾,所以他们每隔二十进位;他们住在河边,用桦树皮缝出能够遮蔽风雨的帐篷;他们的每一任祭司都能教会他们不同的东西,春夏喝角鹿奶和羊奶,秋天冬天吃种子,用芦苇刺来捕鱼。 直到有一年忽然发了洪水,村子被毁掉。 那些部族没有气馁,而是准备重建家园。可第二天开始大旱,数不尽的蚂蚱飞到了他们居住的地方,吃光了一切。冬天又寒冷无比,冻死了许多的羊和鹿,第二年这种情况仍然没有缓解。 祭司说是神发怒了,需要鲜血来喂养它们,于是他们去劫掠附近的部族,带回人来献祭给神,然而仍旧没有缓解。 祭司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部族的愤怒之下将她投进了火堆作为祭品。有人仍旧坚持着,有人却有了不同的想法。 几个部族暗中商量后,趁夜抢走了其余部族残存的羊和鹿,只带着轻壮离开了村落,他们不知道那些留在村落的人是否还活着,只是想要寻找一片没有被神抛弃的土地。 他们不会知道,那些年的洪水和大旱是否也造成了别的部族迁徙,他们以为眼前的一切就是整个世界。 有一天的夜晚,在太阳升起的方向落下了许多的流星,伴随着流星,部族里多出了两个新生命,一男一女。 祭司祈求着神的指引,想到了村落的传说:沿着河前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直到看到一条红鱼跃起,仿佛要越过彩虹,那便是神护佑的地方,也是可以定居的地方。 于是两个孩子随着部族一直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迁徙,每到一处河边,他们会烧掉树木扔下种子。 几年后神会放弃这片土地,扔下的种子长得不再茂盛,而且水会冲走上面的泥土,原本清澈的小溪每到下雨都会浑浊,于是他们再度向东。 岁月匆匆,两个孩子长大了。 一个强壮而狡猾,如同獾一样坚韧;另一个孩子聪明而睿智,接替了上一任的祭司成为了红鱼。 直到二十个月圆之前,这些人沿着这条碧绿的河向东迁徙的时候,忽然下起了一场大雨,惊雷中两头角鹿跑掉了。 雨后族人们去寻找那两头角鹿的时候,惊奇地发现河水中跃起了一尾巨大的红鱼,仿佛正要跳过遥远天边的彩虹。 那一刻,不管是獾还是红鱼,以及所有的族人都跪倒在地,他们知道神再一次护佑了他们,这将是他们可以安身的土地,他们终于可以结束这几十年的迁徙了。 于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就这样建了起来,上一次收获的种子很多,这里的土地肥沃,风调雨顺,角鹿多了,羊也多了,还有秋天山上数不尽的栎树,而今年神更是展现了他的护佑,满山的橡子和野果…… 红鱼和獾都知道,不管是自己出生时的流星,还是这次看到的一幕,只要族人稳定下来,自己的名字将会和那些发明了一切的先祖一样,会被族人永远记住,成为传说。 今年洒下的种子更多,需要更多的人收获,既然不在迁徙,红鱼和獾商量后决定在附近用扎上一圈木头篱笆。 在一次骑乘着角鹿捕猎的途中,獾和族人们发现了远处的烟,那个部族人数不多,于是冲进去杀死了老人和孩子,将那些还能干活的人带了回来。 反正神在护佑着,数不尽的橡子和野果足够这些人活到明年,这些砍木头扎篱笆的事就交给这些人去做吧,等到种子成熟后再去收割。 这一次的成功,稳固了獾的地位,也让族人更加确信这里是神赐之地。 于是用赭石在村落中的一块大石头上画出了一条红色的鱼,将两个年轻女人献祭给了神。 獾是好的猎手,他知道怎么杀死敌人,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驯服敌人。于是他去请教了红鱼。 红鱼微笑着告诉獾:“只需要分清楚恐惧和愤怒。” 獾仍然不解,红鱼在那些俘获的人面前杀死了一个人,从眼神中分出了仇恨和恐惧。 那那些透露出恐惧的人正如她想的一样,散开了头发将族人的血涂到了自己身上。 选出的几个女人和男人,是为部族将来的子嗣考虑,更是为了了解那个“健”到底是什么。 如今男人们在学着将自己的羽箭上黏上羽毛,学着用更好的办法拉弓,而女人们则传递着那几个抢来的陶罐,想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圆。 他们的陶罐都是用手捏出来的,很小很难看,对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对称就是最好的美,这个陶罐给了女人无限的遐想。这个问题即便他们之中最睿智的红鱼也没法给出解释。 红鱼想起昨晚族人们用小陶碗煮种子时,那几个归顺的人用手比量出了一个巨大的意思,并且又一次提到了“健”,红鱼听懂了,那个部族有一种巨大的陶罐。 族人们的罐子都很小,她尝试过捏出更大的,可是根本不行,稍微一晒就会裂开。 小罐子有小罐子的办法,她想到在地上用土垒出一道沟,上面覆上泥土,每隔一个陶罐的距离就留出一个孔洞。生火的时候,火从泥烟道里走,一排排用手捏出的小陶罐并排在上面,一样可以节省时间,然而终究是没有大陶罐方便。 “那个叫健的人,到底是怎么弄出那么大的陶罐的呢?” 她盯着自己族人歪歪扭扭的陶罐,又看着那个抢来的圆润的陶罐,陷入了沉思。 沉思的时候,獾也不敢打扰,许久,红鱼仰起头冲着族人们说道:“这片土地是神赐予我们的,只有我们才应该住在这里,只有我们才应该得到上天的恩赐,那个叫健的人抢走了本该是我们的东西。” 她指着不远处的那块画着赭石红鱼的石头,族人们亲眼看到了鱼越彩虹的一幕,从未怀疑。 “你们想要这样的陶罐吗?” 她拿着那个陶罐,大声地问着,族人们齐声呼喊着想要。 “那就找到他们,掠来那个叫健的人,或是掠来他们部族中会烧陶的人,总有人会恐惧死亡,而他们的恐惧将会把这些原本是神赐给我们的东西还给我们!” 獾点点头,他也很想知道那个叫健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但他不知道那个部族在哪。 红鱼又一次微笑起来,她知道烧陶需要用水,知道梳成辫子很好看,而想看到自己的美,就要水面才行。 但她不会把这一切告诉族人,只说上天的启示,很笃定地说他们就在河岸边上。 獾选出几名族人骑乘着角鹿,沿河寻找这个部落,看看这个部落到底有多少人,是什么模样。 五名最好的猎手出发了,他们带着弓箭,带着燧石,用藤条拴在鹿角上方便骑乘,沿着河水朝下走去。 红鱼在想,如果那是一个小的部族,就要消灭掉他们。因为她觉得有些可怕,这样的部族就像是一头小老虎,总有一天会长大,长大后自己的部族或许就要再一次迁徙了。而她已经厌倦了迁徙的生活。 纵然聪明,她也不会知道,几十年前的一场天灾,让两个原本距离很远的部族用不同的方式开始了迁徙,直到几十年后在这片原本空白的地方撞击到了一起。 更不会想到,她出生时的那场流星,也给另一个遥远的部族带来了改变。 这,只是偶然。 第七章 养蜂和思考 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伟力,将在很长时间内不经意地影响着文明的进程。 或许某次温暖湿热,就会让原本弱小的高原草原民族崛起;或许某次寒冷干旱,就会让一个帝国分崩离析。 人类文明的进步是为了将这种偶然带来的影响减少到最低,而进步的伊始是思考。 陈健不知道远处部族也同样派出了斥候,所以他在花时间试图让族人学会思考。 在桃月的最后一个旬休日里,他带着族人,抬着蜂箱去捕捉蜜蜂。 因为附近的野蜂已经基本被族人弄没了,只能去更远的地方。 途中无聊,他拾起了一枚落在地上的野生豌豆,笑呵呵地指着豌豆的豆脐,当个笑话般问族人:“你们说咱们将来种这个的时候,它的肚脐眼是朝上呢?还是朝下?” “当然是朝上了,你看它们的叶子都是向上的,得有叶子才能长” “当然是朝下了,你看它们的根须都是向下的,得有根须才能长。” 两伙人想当然地争辩了起来,都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并且谁都不能说服谁。 争论到最后,这个问题又被踢回到了陈健身上。 “健,你说到底是朝上还是朝下?” 陈健摊手道:“我也不知道啊。这样吧,咱们争论是没有结果的,等以后咱们种的时候试一试。输了怎么办呢?” 这些人都觉得自己想的一定是对的,纷纷喊道:“谁输了谁就去帮赢得多锄三百步的地。” “那好,捡些种子带回去吧,榆钱儿,你记一下谁说朝上,谁说朝下。” “欸。” 榆钱儿仔细地记下了,悄悄跑到陈健耳边道:“哥,你肯定知道是不是?” 陈健笑道:“那你说是朝上还是朝下?” “我才不说哩,我要说的话,也得等亲自种出来之后才说。” 她晃着小脑袋,狡黠地笑了笑,然后才悄悄说道:“我以前以为火的里面烤肉最快,但是前几天烤肉的时候才发现是火的上面烤的快。以为的不一定就是对的,得靠眼睛才行。” 陈健很是高兴,让榆钱儿把这件事和族人们说一说。榆钱儿问是说烤肉和火的事吗?陈建说不是,是后面那句。 为了证明榆钱儿后面的那句话,陈健从地上抓了一把被风吹掉的杨树叶子,杨树不是只有秋天才落叶,所以他想趁着说起这个话题,让族人们记住一些东西。 正好无风,他把树叶抛向了天空,让族人猜猜树叶落下的时候,是正面朝上的多还是反面朝上的多。 各种古怪的答案层出不穷,这些树叶不需要等几天,很快就有了答案,族人们惊奇地发现大部分的树叶都是背面朝上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 族人们也纷纷抓了一把树叶扔下,啧啧惊奇,这些他们原本没有注意到的东西竟然这样的神奇。 陈健笑道:“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可是咱们得知道树叶是朝下的,才能问为什么,或许有一天我们能知道为什么。如果以为它是正面朝上就去问为什么,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他把手里的一枚豌豆弹开道:“和种豌豆一样。如果弄错了朝上朝下,咱们可就白费力气了。所以以后做什么事啊,都要先用眼睛看过之后才能去想为什么。不要以为自己以为的就是对的。” 族人们低下头琢磨着这个问题,可能有的人会记住这番话,可能有的人会当时一个玩笑。 可总有人会记住,这就足够了,他不想让族人日后一拍脑袋就得出个结论,更不想闹出一些想当然的笑话——五代的养马技术已经有了回血交配法,现在纯血马的育种雏形。大约好像是让马的外甥和小姨交配从而实现马匹的纯化,但到了宋时,有人想当然地认为这有悖人伦,有违天道,并且得意洋洋地著书立说,认为五代短命和违背人伦有极大的关系。这便是拍脑袋拍出的笑话。 他当然知道豆脐朝哪都一样,族人们今后也会知道。但想当然的理所当然和观察后的理所当然并不同,他还是希望润物无声般地影响着族人的思考方式,用理性去代替想当然。 不管是那尊可证伪的神,还是今天这个想当然和事实的区别,过程都将是漫长而又无趣的。 可能需要几百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今天算是迈出了理性思考的第一步。等到豆子发芽后,这些人会在土地锄地时学会别太想当然,这就够了。 族人们还在为豆脐向上还是向下争论不休,直到在前面的狼皮跑过来说看到蜂巢了,这才让族人们停下了争论,抬着蜂箱急匆匆跑去。 还没有看到蜂巢,就听到了嗡嗡的声响。陈健抬头看去,一个半人大小的蜂巢在一棵大树的树枝上,现在正是山花烂漫的季节,蜜蜂们忙着采蜜,进出有序。 这个时节的蜜蜂只能有半个月的寿命,比起人要勤劳的多,所以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蜇人上。 剩余的人退到远处看着该怎么弄,陈健带了几个不怕蜇的人靠近到树下,打开了蜂箱的盖子。 喝了一口古怪味道的杏子酒,含在嘴里喷到里面。下面两个人抬着蜂箱,高高举起放在了蜂巢的正下方。 陈健找了些柳树枝和野草绑了一个简单的笤帚,带着狼皮爬到了树枝上,几只警戒的蜜蜂立刻围着他俩转悠,不知道该不该蜇下去。 “别打它们,越打越蜇。” 尽量忍住想要伸手把嗡嗡乱飞的蜜蜂拍死的冲动,拿起小笤帚一扫,将那些聚在蜂巢上的蜜蜂全都扫到了蜂箱里。 看准了那个正在蜂脾上四处游荡准备产卵的蜂王,只要将她扫到里面就简单多了。 于是看准了,轻轻一挥,嗡的一声蜜蜂四散分开。两个人用力抖了抖树枝,将上面的蜜蜂全都晃下去,这才用石刀割下蜂蜡,将蜂蜡也扔到了蜂箱里面。 跳到树下,盖上一层纤维布,最后才盖上木板。 大量的蜜蜂在外面嗡嗡地飞着寻找它们的王后,看着很吓人,但此时它们并不蜇人。 蜂箱小心地放到地面上,出入口朝着南面,人都退到了后面。 榆钱儿指着那些乱飞的蜜蜂问道:“它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不用急,一会它们自己就会住进新家了。咱们先走,傍晚时候再过来,等在外采蜜的蜜蜂都回来后再给它们抬回去。” 他叫来狼皮,让狼皮继续带着人去寻找别的野蜂巢,自己和族人要守在这里。 蜂蜜对森林里的熊来说有着无限的诱惑,如果放任不管回来的时候恐怕看到的就是被熊砸成碎片的蜂箱。 剩下的族人坐在附近,欣喜地发觉那些蜜蜂真的如陈健所说,由乱哄哄的飞舞转而一个个地爬进了新家。 傍晚天气一凉,这些蜜蜂就会安安静静地在家里过夜,到时候只要不用力摇晃就能把他们安全地带回去。 村子附近的蜜源很多,采蜜是不成问题的,以后这也应该是族内女人的工作之一。 陈健准备找出一天时间来,告诉女人们什么是蜂王,什么是雄蜂,让他们认清楚。 一窝不容二王,一旦有新的蜂王出生,就会带走一部分人另觅新家。和人有些像,等到人口多的时候就分开迁徙。 到时候还要在养蜂的地方移植几株柳树,新蜂王会带着臣民在附近的树上等一会,等到族人都齐了后才会飞走。 分群的时候,用同样的办法把蜂王扫到蜂箱里就可以防止它们逃走了。 这都是很简单的东西,很容易就学会。再多一点的就让女人们学学认识什么是蜂王的王台,人为地控制分群的次数,蜂群越壮可以得到的蜂蜜和蜂蜡也就越多。 采蜜的工蜂和蜂王都是一样的受精卵,但同卵不同命,一个喝王浆长大,另一个喝少量的王浆主要吃花粉,长大后也就不一样。负责喂食的工蜂只通过房间的大小来选择喂养的方式,它们不会考虑王后预备役是不是多了,所以只能靠人为帮它们切掉一部分王台。 陈健算了一下,这个东西也很容易理解,对现在的族人没什么难度。无非就是分清楚哪个大哪个小就行,孩子都可以学会。 只是他了解个大概,却分不清这是什么蜜蜂种群,物种重新分布的状态下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中华蜂还是意大利蜂的始祖。 前世记忆中的中华蜂和中华民族一样承受了苦难,随着鸦片战争的炮声,中华蜂也迎来了它们的宿敌意大利蜂。 意大利蜂的振翅频率和中华蜂的雄峰一样,所以中华蜂会放任这些强盗自由出入,而这些强盗进入蜂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死蜂王,回去报信,让自己的强盗同伙一起飞来盗走中华蜂的蜂蜜。 有时候很多事都有着宿命般的巧合,想起来总会有些唏嘘。 “但愿这个世界的蜜蜂会有不同的命运。” 他轻拍了一下蜂箱,喃喃自语。 榆钱儿听到了这句话,却没听懂哥哥在说什么,正想问点什么的时候,远处的丛林中发出一阵声响。 狼皮急匆匆地跑过来道:“健,山那边有烟。” 烟从可以示意友好到成为族人心头的惊惧,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桦和松的遭遇让他们明白了还有一种比野兽更可怕的东西,那就是和他们一样直立行走的同类。 “怎么办?” 第八章 伏击 慌乱的时候,总会不经意间显现出信任和信服。 “别慌。狸猫,你跑的最快,告诉村子的人躲到山崖上。男人跟着我来,女人躲在这里。” “哥!” 榆钱儿喊了一声,伸出手拉着陈健,心里乱乱的有些害怕。 “别怕,一会儿我就回来。” 陈健摸了摸榆钱儿的头发,没有再说什么,带着同行的四十多个男人朝前走去。 榆钱儿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当她听完桦讲的那个故事后,哥哥就告诉她不用怕,因为挡在她前面的还有哥哥,所以她就不怕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上了这种被保护的感觉。 明明不怕蛇,自己不知道掐死过多少条给小狼崽吃了,可每次看到蛇的时候,都会躲到哥哥身后,看着哥哥用带着分叉的小棍儿摁住蛇这才从哥哥身后跑出来拍手叫好。 有时候分鱼之类的事,明明能算清楚,却总是蹙着眉头去找哥哥,看着哥哥一点点地给自己讲解,眉头逐渐舒展开,杏子般的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儿。 她知道这一次或许会有危险,可她看着哥哥的背影,终究不知道该说什么。 等到陈健的身影快要被树木挡住的时候,她才大声喊道:“哥,早点回来。你还没告诉我陶轮为什么会转哩,我们的秤也要做好啦,你说的好玩的不准忘啦!” 陈健转过身,一脸严肃地看着榆钱儿,忽然将手挡住了自己的脸,迅速一抹后变成了笑呵呵的模样,冲她点点头。 以往榆钱儿肯定会笑出来,可这次想要努力让自己的嘴角儿往上翘都做不到,愣愣地看着陈健的身影被树丛挡住。 陈健没有说些生离死别的话,既然狸猫说对面只有三百多人,能打的也不过是百十人,自己带着族人练了这么久要是连他们都打不过那可真是笑话了。 等到爬到山顶后,远远眺望着河边的一缕青烟,拿过一缕原准备绑蜂箱的绳子,在脚上弯了个8字形,靠着绳索的摩擦力爬到了一株粗大的松树上远远看去。 这里距离河边并不算远,可以隐约地看到河边有几个人影,围着火堆正在烤食,旁边地上卧着几只他没见过的动物,看起来体型很大,头上有角。 从树上下来后,族人们都围过来,陈健笑呵呵地看着狼皮道:“哥,那边就五个人,你怎么那么害怕?” “五个人?我不知道,看到烟我就想到桦说的事儿,就赶紧跑过去告诉你了。” 族人们一听只有五个人,再没有了紧张的情绪,取笑着狼皮,狼皮尴尬地低着头道:“下次我一定先爬到树上看看再说。” 陈健稳定下来族人的情绪,心中却在思量。 那几只长着角的野兽就是狸猫说的四条腿的人,这野兽是肯定要抓到的,只有这样才能消除族人内心的恐慌。 现在跟在身边的有四十多个人,而且自己在明敌人在暗,对付五个人绰绰有余, 那五个人应该就是上游部族的斥候,从生火这件事来看,他们并不专业。或许只是原本的猎手,并不明白人比动物要狡猾和可怕的多。 “狼皮,你带着几个人拿着弓的悄悄到村子中间的路上堵着他们,射一轮。” 他估算了一下距离,指着很远处的一棵大树,狼皮看了一下,点头道:“好。” 河边是一片平原,树林距离河岸还有一段距离。遇到埋伏的话,这五个人肯定会沿着原路往回跑。因为他们骑乘的动物有很长的角,不会喜欢钻树林的,而且他们应该还没有伏兵这个概念。 狼皮带着十个人朝着那株大树跑去,陈健则带着剩下的人悄悄来到了那五个人的后面,草河更上游的地方。 这一次没带那么全的武器,只有石矛石斧和弓箭是为了防备虎熊的。 陈健知道那五个人骑乘的肯定是食草动物,胆子一般来说都很小,就算是马没有经过训练见到尖锐的长矛也会下意识地避开,很长一段时间内战马冲锋是带眼罩的,并不用担心。 看了一下河边的这片开阔地,半人多高的草正适合隐藏。将剩下的这三十人分成了两队,一队跟着自己埋伏在中间,另一队让松带着埋伏在侧面。 至于什么被吓跑之类的事暂时不用担心,这群族人熊虎都见过,据老祖母说很久前连更大的有着长鼻子的动物都杀死过。 反倒是这些该死的蚊虫嗡嗡地叮咬让他们难以忍受,陈健弄来一些野薄荷和艾草,涂的满身都是,族人们也有学有样。 就像是狩猎一样小声地交谈着,以往狩猎鹿之类胆小的动物时都是这样藏着的。 焦急的等待中,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间传来一阵奇怪的叫声。族人们立刻握紧了手中的石矛,拨开草看着前面。 远处有两个披头散发的人正骑着角鹿朝前狂奔,时不时地回头张望,一个人的身上还插一支羽箭。 族人们这次看的清晰,原来是人,只不过是骑在了什么动物的身上,心中最后的一点紧张也全都没了。 看样子狼皮已经带人射死了三个,只剩下了两个。 远处的那两个人手中什么都没有,两手空空,只是不断地用脚踢着角鹿腹部柔软的地方。 这些角鹿气喘吁吁,主人仍在不断催促,但体力终究有限,速度已经很慢了。 陈健看着这两个人逐渐靠近,大喊了一声,带着十几个族人忽然从草丛里跳了出来,挺着长矛就向前冲了过去。 两名骑手根本没想到草丛里会有人,下意识地拉了一下鹿角上的藤条。 角鹿看着那些嗷嗷叫喊的人拿着尖锐的矛冲了过来,本能地朝着右边的树林跑过去,想要躲开这十几个身上涂满了绿色的怪物。 骑手的迟疑,角鹿的本能,让族人们又往前冲了几步。 陈健扯着嗓子朝着附近的草丛里大喊了一声:“撞!” 躲在草丛里的松和族人已经训练了一个多月,纵然手中没有柳条盾只有石斧,可还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嚎叫着冲向了近在咫尺的两头角鹿。 距离很近,近到这些人的队形十分紧密,没有因为速度差异而分散。 七八个人几乎是靠在了一起,和平时撞击草垛一样,拼命向前奔跑着。 靠近后不是举起石斧,而是沉着肩膀,侧着身体狠狠地撞了过去。这是被罚了多少次背石头后养成的习惯。 密集的阵型如同是翻滚的浪潮,齐刷刷地撞到了角鹿的身上,轰的一下直接将两头茫然的角鹿撞倒在地。 角鹿惊恐地蹬着蹄子,想要重新站起来,可这群人却死死地压在角鹿的身上,连带着那两个人也一同被摁在下面。 两个人咕咕噜噜地不知道在叫喊什么,只能听出声音中的惊恐。 松死命地抓着一个人的脚,那个人的另一只脚被角鹿压在了身子下面,动弹不得,挥着手寻找着能用的武器。 这里没有石头,他薅出了一把草,叫喊着,用尽全部的力量将草砸向了松,却徒劳无功,象征着最后反抗的草叶在空中就被风吹散了。 松的手掌就像是河蚌一样死死地捏着对方的脚腕,心头忍不住地惊诧。 他虽然很信任陈健,但却从未想过这种并排冲击的力量竟然如此巨大,这种巨大的野兽竟然会被他们直接从侧面撞倒在地。 眼睛瞟了一下旁边,另一个骑手也好不到哪去,满脸都是血和草汁,摸到了一块石头向后砸过去,砸中了一人的额角。 愤怒的族人用石斧狠狠地砍断了他的脚腕,血汩汩地流出,汇聚在地面上就像是一条毒蛇,正在噬咬着鲜活的生命。 松想到了自己族人被陨星部族杀死的时候也是这般的情景,嗅着浓重的血腥味,心中想着总有一天他们的血也会这样流出来。 陈健等人也冲了过来,他大喊着告诉族人别用矛扎,族人们只好抓住了鹿的蹄子或是压在了鹿的身上。 角鹿惊恐万分,可惜连喘息都困难,根本爬不起来。陈健这才看清楚这群人骑的是什么,微微有些失望。 这是一种马鹿或者角鹿,体型巨大可以骑乘,但鹿很容易受到惊吓,根本不适合当成骑兵坐骑。耕地更是远远不如牛马,它们身上的脂肪太少,没有足够的耐力。 “把这个能活的绑起来,两头鹿也拴上绳子。” 族人们立刻忙碌起来,角鹿瞪大了眼睛,呦呦地嘶鸣着,不住地想要翻身,又被这群经验丰富的猎手压住了腰腹。 地上两名骑手有一个显然是活不了了,族人们没有管他。 他的脚腕断了,没办法站起来,只能向前爬。 两只手抓着地面上的草,一点点地朝着自己村落的方向挪动着,身后留下了一道血痕。 爬了几步,他又爬了回来,咕咕噜噜地说着什么,双手抱着自己被砍断的脚,惨叫着试图安上去,可还是掉了下来。 他哭嚎着,一只手抱着自己的断脚,用陈健和族人听不懂的话语咒骂着,翻过身一点点地朝前爬着。 他想回家,想坐在火堆旁喝着鹿奶,想和族人一起狩猎,哪怕是和很久前一样每隔一段时间都迁徙。 眼前逐渐变得模糊乌黑,身上很冷,好像是下雪了一样,眼前似乎就是那一排排耸立的、桦树皮堆出的屋子,似乎看还看了村落里的那块用赭石画着红鱼的石头,仿佛伸手就能抓到。 “或许红鱼有办法安上我的脚……” 他这样想着,脚腕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又告诉了自己一遍,红鱼有办法安上他的脚,于是他自己都信了。 一只手向前抓着草,另一只手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脚。 他不想要圆润的陶罐了,只想要自己的脚。 ps:谢谢大家的支持,让我在历史分类新人榜上冲到了第二,很是感激,万分感谢。 明天开始更新时间尽量稳定,尽可能做到中午12点一更,晚上7点一更。 第九章 杀人和殉葬 断了的脚当然接不上,那个人肯定会死,这些血染红了草,画出的这道血线总要到头的。 这个时代的战争是残酷的,也基本是毫无章法的,不能像后世一样排兵布阵堂堂正正,族仇亲恨,很难化解。 陈健过去看了看那个已经断气了人,许是捕杀的野兽太多了,他并没有太大的感触。 “点把火烧了吧。” 害怕传播瘟疫,族人们堆积上柴草升起了火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让人恶心的焦臭味。 那个被俘获的人看着远处的火堆,叽叽咕咕地说了些什么,即便被绑着还是在奋力地挣扎,被松打了两拳这才老实。 族人们都在看着陈健,这一次族人没有一个受伤的,而且还抢到了两头奇怪的野兽。 这算是他作为军事首领以来带领族人打的第一场仗,一场三十个人打两个的战斗,实在没什么值得吹嘘的。 但是松看到了排队冲锋的可怕;其余人感受到了胜利的欢愉,让心头最后一抹担忧也消散无形,总是个值得庆祝的事。 族人们如同狼一样朝着天空叫喊着,用藤条绑好了那两头角鹿,十几个人拉着一头,在这里等待着。 有人去了山顶告诉那些还在担惊受怕的族人,族人们纷纷下来,榆钱儿本想和哥哥说几句话,可是很快就被这两头角鹿吸引住了,走到角鹿旁边,好奇地看着那两头古怪的鹿,她可没见过这么大的鹿。 这两头鹿有些惊慌,不过反抗并不激烈,看来已经被驯化了很久,不是那种野生捕获的。 驯化和驯养的区别极大,驯养的随时可能恢复野性,但驯化的已经不再惧怕人,即便换了主人也最多紧张不安。 几个女人靠近后摸了摸角鹿,角鹿有些畏缩地动了动耳朵,轻轻踢了一下蹄子,却也没有躲开。 “这是什么啊?” 陈健歪着头看了看,这鹿的鹿角是分叉的,长得很高大,应该是马鹿的一种,并不是大角鹿,大角鹿的鹿角是连成片的。 但此时并没有马,他也不想指鹿为马,将来真要是于道马还得编个词,于是说这是角鹿。 女人们很喜欢这种高大的动物,纷纷去草地里摘了一些种子,放在手心里喂给它们。 两头角鹿嗅了嗅,有些迟疑,最终还是没有吃。 女人们有些失望,陈健笑道:“饿两天就吃了。” 榆钱儿撇撇嘴道:“上次喂养小狼崽你也是这么说的,可还是有一头不吃饿死啦。” “这个不一样。” 陈健觉得一时间解释不清楚驯化和驯养之间的区别,也就没多解释。 等了好一阵,狼皮等人才从下游急匆匆地赶过来,老远就喊了几声。 等他看到这两头活的角鹿之后,也是欢喜的不得了。他可是看到了那几个伺候骑在角鹿身上的样子,可惜那三头鹿被族人们弄死了两头,还有一头腿被箭射伤了,后面几个族人正在看着呢。 陈健看看天道:“现在还早,咱们的蜂箱要拿回去。回去些人告诉一下家里的人没事了。” “有人回去告诉了。” “嗯,那咱们就在这等一等。去几个人把那两头死掉的鹿分掉先背回去吧。松,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治伤的吗?” “记得,那种草我采了很多。” “你去试试吧,看看能不能治好那头鹿。” 松点点头带着几个人朝下游走去了,剩余的族人都围着那两头鹿,有人想要上去骑乘,可是又觉得有些害怕,不由自主地看着陈健。 陈健看了看鹿光滑的脊背,自己可骑不稳。琢磨了一下,用绳子绕了两个圈,慢慢靠近了角鹿,轻轻抚摸着它的毛皮,直到对方不再警觉后,这才悄悄把绳子搭在了角鹿的背上。 下面也绑好后,一只脚踏进了绳套中,用力一翻身坐到了角鹿的背上。 族人们担忧地看着陈健,角鹿觉察到背上有人,而且并不是自己的主人,有些不情愿,然而最终也只是轻轻踢踏了几下便不再动了。 人群终于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虽然陈健坐的很高,比他们都高,而且看起来是那么与众不同,可是族人们并没有什么等级观念,欢呼只是因为自己的部族也可以骑乘角鹿了。 陈健双手抱着角鹿的脖子,把脚离开了绳套,万一鹿惊了,没有绳套最多也就摔下来,可有了绳套可能会被拖死。 榆钱儿在下面仰着头看着陈健,喊道:“哥,我也要上去。” “我们也想……” 族人们都叫嚷着,陈健跳下来,把榆钱儿扶上,让她侧着坐在鹿的背上,榆钱儿轻轻摸着角鹿的脊背,满心欢喜。 族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在上面尽了尽兴,直到角鹿有些不耐烦了,这才算完。 “回去的时候可以骑着它吗?” “不行。在养熟之前,谁也不准骑。” 陈健怕出危险,族人们也只好同意,携带着“胜利”的光环,他的话比以前更有分量了。 至少在族人看来是场很大的胜利,族人一个没伤,对面却死了四个,还抓了两头角鹿和一头受伤的,另外两头死掉的也可以吃两天。 今晚上村庄里肯定会很热闹,族人们不禁期待着晚上的篝火。好容易盼到了傍晚,几个人去用绳子栓住了蜂箱,轮流抬着朝村子走去。 远远地就能看到村子里升起的烟,一群人站在河边等待着归来的队伍,隔着很远就发出了兴奋的叫喊声。 桦的头还是很疼,但他仍然站在了村口,回望了一眼远处的族人的坟墓,内心充满了希望,他相信总有一天陈健会帮他将仇人都杀死。 当初看到自己姐姐被杀时的冲动导致挨了一棍子,可他一点也不恨,而是有些感激地看着狸猫。如果没有那一棍子,自己已经被人杀死,再也看不到杀掉仇人的那一天。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被捆着的俘虏,双拳紧握着,指甲刺进了手心,身体不知道是因为仇恨还是兴奋,有些颤抖。 陈健远远地就看到了桦,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知道这个俘虏肯定要死。 自己定好的计划就是秋天的时候去打那个部族,留着这个人也没什么用。逼着他干活的话,这么一个人是赔的,因为需要有人看着他,还要防备他暴起伤人,而且语言不通,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果不其然,桦和三个族人立刻冲到了那个俘虏身边,大声地叫吼着斥骂着,诉说着自己的仇恨。 俘虏的眼神里略微露出了慌张,可仍然昂着头一言不发。 桦哭喊着一遍遍地叙述着自己亲人的名字,直到声音沙哑,这才恳求陈健能将这个俘虏给他,他要用这个俘虏的血告慰自己的族人。 陈健将孩子们都赶回去,老祖母和石头也找了几个人看着孩子,不准他们出来,剩下的人则都跟着桦到了坟墓边。 那个俘虏好像知道了什么,扭动着身体挣扎着,可惜无济于事。 桦和仅存的三个族人在坟墓边说着什么,陈健盯着这个将死的俘虏,想要从他身上榨取最后的一丁点价值。 最后,桦请求陈健和族人们帮他挖一个坑,他要将这名俘虏活埋在坑里。并且他还准备等到将来有一天击败那个部族后,将所有的人都埋在坑里。 看得出这只是仇恨的杀人,族人们并不反对,觉得这理所当然,因为这是血仇。 然而杀人是一回事,人殉又是一回事,陈健担心这件事让族人学会了人殉。 总不可能有那么多战俘,一旦这个口子开了,等到阶级分化之后,总有一天会轮到那些苦命的同族之人头上。 任何事情都是从合理开始的,理论上只杀敌人没什么不好。 但统治阶级的下限无法衡量,总有一天会杀到自己人的头上,所以还是防微杜渐的好。 其实他现在很想念一首诗: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如果族人懂的话,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人琢磨着殉葬之类的事了,然而族人肯定听不懂这首诗。 后世的帝王们肯定琢磨着死后也想享受有人服侍的感觉,只是难道就没人想到万一那些被殉葬的人在下面造反怎么办? 想了一下,他问道:“桦,你是准备把那个部族的人都杀了吗?” “对。” “那你觉得你杀他们,他们恨你吗?” “当然恨,就像是我恨他们一样。” “那你觉得你们部族的人能打过他们吗?” 桦摇摇头,这是显而易见的,否则自己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只是这几天的夜晚,他总会梦到那些死去的亲人。他觉得那些亲人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否则怎么会在梦里和他相见呢?所以他希望能把这些人杀掉,让族人们知道这些敌人都死了。 可陈健的一番话让他流出了冷汗,如果死后真的是去另一个世界,这些被杀掉的人当然会恨自己,同样也会恨自己的族人,那么在那个世界自己的族人该怎么办? 陈健的族人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们本来觉得理所当然,可再想一想又觉得陈健说的也有道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纷纷看着他,希望他能给出个建议。 “你说他们没有桦皮船,能从河对岸到这边来吗?” 桦摇摇头。 “那这个人就交给你了,这是你的血仇,他杀的是你的亲人,由你处置。杀了他,送到河对岸一把火烧了吧,不要让他去打扰你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了。” 他拍了拍桦的肩膀,带着若有所思的族人们离开了。 新塑造的灵魂观是带有不可调和的矛盾的,现在还未成型,但一代代传下去,总会给那些统治者一点警醒。现在扯什么无神论是可笑的,总得适应这个时代,既然族人们将做梦认为是死去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的证据,那就可以用他们能接受的理念说这件事。 人殉之后,小心造反,这个比什么仁慈之念的说教强一万倍。 指望良心,只能是可笑的幻想。 第十章 庆贺 桦最后到底怎么处理的那个人,陈健并不知道。族人们也只是略微了讨论了几天便不再在意这件事了。 在他们看来,活着很好,而且越来越好。 地要开垦、麻快沤好了、门窗还没做、蜜蜂还太少……哪里有时间去想自己死后的事呢。 那五名斥候的死也让族人们的心态变了许多,既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打败他们,而且还能抢到角鹿,当然不再害怕。 甚至于在干活的时候,有人甚至幻想着抓来那个部族的人,让他们在这里弯腰锄地,自己坐在树下乘凉,只需要拿着弓箭吓唬他们就可以了。 族人要做的活越来越多,很多都是几个月之前前所未见的,而生活也被这些繁多的工作改变着。 比如几窝蜜蜂如今在村子里安了家,蜂窝前几十步之外移植来几株小柳树,女人们并不怕蜇,总会时不时地掀开蜂箱的盖子看看里面的蜜多没多。 又比如给三头角鹿安置了一间可以挡雨的草棚,也需要有人给他们喂草,等到熟悉后才能出去放养,陈健用了一把盐和煮熟的块茎豆子让这三头角鹿放弃了矜持。 一切都在悄然改变着,小狼崽越长越大、雁鹅也开始褪去身上的绒毛长出了灰白色的羽毛,墙角里的葫芦落去了白花垂下了一个个的果实。 族中有女人开始了干呕,族人们庆贺着一个新生命的开端,祈求着先祖的护佑。陈健则打开了一坛酿了将近两个月的醋,让那几个恹恹不喜吃饭的女人有了胃口。 不久后村落里迎来了第二批访客,这一次来的人更多,因为鱼的缘故,他们可以交换的东西也多了,往常这时候可不会舍得把种子拿出去。 桦和族人的经历利用这次交易传遍了附近的族群,那些和桦的部族近一些的族群有些惶恐,而那些稍远一些的则没有那么紧迫。 于是交换的东西也不一样,惶恐的换了打孔的石斧弓箭、不紧迫的换个陶罐陶盆,或是将这些背来的东西换成了陶环以备以后使用。 那几个惶恐的部族想要早点回去,最终还是被陈健多留了半天。 他让族人准备了足够多的卡鱼钩,在河边排成一排在这些外人的面前展现了一下新的技术。 原本那些部族的人对这种看起来很小的东西没有什么兴趣,甚至怀疑真的能弄上来鱼吗? 可不一会的功夫,他们的下巴就掉了下来,陈健用蛴螬和蜻蜓当诱饵,弄上来一条七八斤重的大鱼,张着嘴根本无法闭合。 这种卡鱼钩只能钓大鱼,小鱼反而会因为嘴太小逃过一劫。 那几个部族的人看着不断被钓起的大鱼惊奇万分,原本那个不屑一顾的小东西现在成了好东西,不断地用手触摸着,想要询问怎么用。 这一次他们在来之前,族里已经商量过了,换一些他们认为可以换的东西,因为在家中的人根本想不到那里会有什么,似乎那个部族什么东西都是好的。 有人提出用更多的麦穗或者豆荚来换,陈健拒绝了,他把如何使用这种卡鱼钩的方法教给了所有前来的部族。 但有一个条件,一个半月之后,每个部族要出至少七八个轻壮来村子里,不需要带食物,陈健会供给给他们食物,而且最多用十天的时间就会让他们回去。 这些部族的人考虑了一下,觉得很合算。有了这种卡鱼钩,自己的部族可以有更多的鱼,这可远比几筐麦穗豆荚之类的要重要。一个半月后,橡子还没有成熟,也不妨碍回去后去山上捡拾橡子。 老祖母和石头出面,和十四个部族的人盟誓,他们在得到了卡鱼钩和使用方法后都表示到时候一定会来,一定是族中最好的猎手和最强壮的人。 而那几个靠近西边的部族更是准备让更多的轻壮前来,他们猜测到陈健是准备和那个可怕的部族打仗了。 十四个部族每族出七个人来算,这就至少有一百多人,用他们来保护侧翼和负责辎重运输应该没有问题。 陈健深知自己打仗的本事,也不会因为四十个人打死了五个就沾沾自喜。既然要打,那就无所不用其极,人多些总是有好处的。 反正自己部族的食物足够,夏秋之交可吃的东西很多,完全担负的起多出了百十人。 在盟誓之后,这些人便纷纷离开了,他们想要将交换来的各种东西带回去让族人高兴。 陈健和族人们看着那堆积到一起的麦穗和豆荚以及其余的种种,大多都是还没有完全成熟的时候就被摘了下来,现在已经晒的干了,有些干瘪。 从这之后,族人有多了一项工作,就是将这些麦穗豆荚中的种子弄出来。以往都是用手剥,这一次陈健弄出了个连枷。 弄出一片平整的土地,踩实之后将豆荚之类的平堆在上面,赶走那些虎视眈眈的哆哆鸟和雁鹅。 找了两根棍子,一长一短,用绳子连在一起,就像是双节棍一样。挥动着长杆,短的棍子就会砸下去,一下下地将干燥的豆荚或者麦穗砸开。 这种活当然是该男人来做,女人们则用树枝和草做的小笤帚仔细地将豆粒麦粒一点点地扫起来,哪怕只有几十个落在外面,也会细心地堆成堆。 榆钱儿更是快要被这项工作逼疯了,笤帚总不可能扫的那么干净,而绿白色的豆粒在土地上又是那么显眼,每一次连枷砸下都会有崩飞的豆粒,她便急匆匆地扫成一堆…… 陈健笑看着榆钱儿在那跑来跑去,心说强迫症果然不适合看打麦子,这要是以后种了地,难不成要将地里剩下的全都捡回来吗? 族人们看着这些以往要用手剥开的豆荚一个个裂开,自己的嘴也像是这豆荚一样。 陈健说今天先不用排队了,他要给族人做一顿晚餐,也算是庆祝下一次杏子黄的时候族里会多出新的生命。 人们笑的更开心了,排不排队的无所谓,反正已经习惯了。倒是陈健做出的东西那可是很好吃的,以往没有陶罐陶碗,这些东西都是直接砸碎了生吃,不知道这一次这些东西吃起来会有怎样的味道。 陈健想总要让这些人看到希望,看到他们用汗水浇灌出的土地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生活,才能让他们疲惫的同时还带着喜悦。 既然要庆祝,从羊圈里牵出一头公羊杀掉,这还是族人第一次从羊圈里杀羊,这种触手可得的感觉好极了。 所有人都忙碌起来,火升起,陶盆架上,女人分到了一些豌豆、麦粒、或是别的什么种子,用石头轻轻砸碎麸皮,稍微露出里面的白色。 麦子的皮很厚,而且很难吃也不好消化,但现在又没有石磨和碾子,没办法弄成面粉。 “等有时间是该弄个石磨碾子了,最起码等到冬天的时候能吃顿饺子……” 这是他顶喜欢的食物,也是他顶喜欢的习俗,没有碾子石磨的年代,即便驯化了这些植物,也要吃很久的麦粒饭之类的食物。 今晚上吃麦粒饭是不可避免的,不过既然是庆祝,总要有点与众不同。 切成块的羊肉和葱扔进陶盆里,放上各种能找到的调味品煮成白色的汤汁,将麦粒豌豆高粱之类的粮食放进去,上面再铺上一层块茎。 几个大陶盆一起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诱人的香气从里面传出,族人们忍不住抽动着鼻子,早早有人拿着陶罐去取来了水,准备好了一切。 主食为饭,总要有菜,弄来几条大鱼,几个女人一起切开,用锋利的石刀弄成片,不需要煮熟,就这样生吃。 菜畦里种的芥菜还没有成熟,吃不到黄芥,不过还有替代品。 《礼记》曾言:脍,春用葱、夏用芥。寄生虫的问题古人也早有防备,“脍不得其酱不食”,蒜葱都是可以遏制里面的寄生虫。 捣碎的葱蒜沫,倒上一勺酸酸的杏子醋,加上一点盐半点枫糖,算是调好了酱,少了份辛辣,多了份酸甜。 庆祝的晚餐就这样简单的开始了,孩子们捏着陶盆底的焦糊锅巴咯吱咯吱地嚼着,显示着他们的好牙口;老人们则吃另一盆里故意加多了水的类似于粥的,用不坏的牙咂摸着里面的味道,赞不绝口。 “健,你说咱们开的那些地,是不是以后每天都能吃上这样的饭?” 族人们觉得一定能,但还是希望陈健亲口说出来,这样他们才能更加安心。 “是啊,等到杏子再黄的时候,咱们每天都可以吃上这样的饭。” 听到了肯定的答复,族人们都笑了起来,摸摸手上的茧子,觉得这些天的疲惫是值得的。活着,不就是为了吃的更好吗? 有人指着那些还没有打碎的麦穗豆荚道:“咱们现在也可以吃啊。这些够咱们吃好些天呢,我想天天吃。” 陈健却摇摇头道:“这些不能吃了,我要用。” “用来做什么?” 他摸出一颗瘦小的、只有十粒麦子的麦穗道:“我要让这上面的种子更多,现在是有十粒,有一天可能一穗就有二十粒。” 第十一章 育种的可行性报告 族人现在的观念简单粗暴:大的、多的就是好。 一株麦穗如果真能有二十粒麦子,那么同样的一筐麦穗就能多出来不少可以蒸煮的食物,这个道理很简单。 陈健既然说可以,族人们当然相信。 然而还有一些人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即便陈健讲的故事和神话,一直都在潜移默化地灌输着人才是万物之灵的道理,可一些人还是觉得冥冥中有种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在控制着一切。 就像是人有两条腿、猪有四条腿、天热的时候开花、天冷的时候枯萎……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上天都已经注定好的事情。 可如今陈健却说要有一天让原本十粒的小麦变成二十粒,这些人略觉的有些可怕,他们不明白他们在怕什么,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或许用奇幻些的说法,用族人无法总结的说法,就是凡人涉足了神的领域,打乱了神定下的秩序。 陈健虽然说得豪气,却也知道育种是个极为漫长的过程,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成功。 比如小麦,原始的小麦只是普通的二倍体植物,和人一样,染色体是配对的。 用简单和不恰当的说法,好比单眼皮双眼皮,a和a配对,生娃的时候减数分裂,精细胞和卵细胞把aa这一对儿分开,再与异性的细胞组合。 而陈健前世吃的小麦,实际上是六倍体,通俗地讲它体内的基因对是a1、a2、a3配上a1、a2、a3。 原始的aa小麦种子较少,长得可笑,分蘖能力差,结实率不高。 有一天或许一场春霜,因为寒冷诱导了它的染色体加倍,变成了a1、a2配a1、a2,这就是四倍体小麦。 这个四倍体小麦变得粗壮了,结出的种子多了。 某次偶然,它可能和野生节节麦、黑麦之类的远亲又杂交了,这些远亲都是二倍体,而它是四倍体,所以碱基配对不完美,形成了三倍体种子。 必须是偶数对的基因对才能繁育后代,因为奇数对在分化成精卵细胞后没办法完美契合。 这个三倍体植株能够发芽,能够生长,能够开花,能够长出穗,但唯独是不孕不育的,穗里面没种子。有点像是马和驴生出的骡子,但还是有点不同。 本来这种不孕不育的种子是不可能有后代的,然而大自然的奇迹又一次出现,充当了妇产医院的角色。 这些原本不育的种子可能又经历了一场春霜,或者被火烤了或者被什么毒气熏了,总之它的染色体又加倍了,由三倍体变成了六倍体。 大自然治好了它的不孕不育,也赠送给它更多的异源基因,让它长得更壮、结的果实更多。 因为小麦是雌雄同株,大部分情况是自花传粉,这种天然的杂交不知道古人选育了多少代;而因为春霜秋寒之类导致的染色体加倍,更是偶然中的偶然。 人们在种植过程中,发现了一些麦子的穗更大、分蘖能力更强,他们不知道这些麦子已经被大自然不经意间改造过了。 但人们用经验保存下来了这些麦子作为种子,一代代繁育下去,最终铺满了整个世界。 这可能是个上万年的过程,里面的随机性陈健不能操控,但却可以借助外力让染色体加倍的过程加速。 至于弄出来的四倍体或者六倍体到底是否高产,那就需要漫长的人工选择了。 这不算太难,同样的道理也可以用在草莓之类的植物身上,强行让它们变大,甚至可以让四倍体西瓜和二倍体西瓜杂交弄出无籽西瓜。 听起来很高大上的技术,前置科技却很简单。 酿酒、制陶、蒸馏酒。有这三样技术,凭人工是可以完成这种准备的,无非就是需要的时间烧多一些罢了,这也不是什么高端科技,高中生物的水准。 想让植物的染色体加倍,可以用秋水仙素诱导,将种子或者幼苗放在秋水仙素中浸泡,浓度是多少他不知道,但却可以分上百次浸泡,记录下明年的情况就知道了。 秋水仙素在黄花菜中就有,吃多了黄花菜可能中毒,严重的可能死亡,人既然都能中毒,显然含量足够。 这种毒药极易溶于酒精,易溶于水,只需要高度酒萃取浸泡,然后利用酒精易挥发的特点将它浓缩出来。 现有条件下肯定不纯,里面会有色素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可陈健想要的也只是一定浓度的秋水仙素就行,又不是做实验,不用搞什么分析纯。 好比砒霜混在泥土里吃了一样会死,如果只是为了杀人,为什么非要提纯砒霜呢? 如今粮食也有了,酵母菌的曲子已经改良过好几代了,绿霉逐渐少了,用来酿粮食酒是没有问题的。 蒸馏酒也无非是因为酒精的沸点比水要低,七十多度的时候就会沸腾,所以酒会比水更容易变成蒸汽飞出来。 陈健大约知道原理,这些东西都是常识,包括他之前所作的一切。要做的不过是将这些知识和如今的简陋条件结合起来而已。 他没见过蒸酒器,不过现有的条件也不是不可以有替代的办法,扣上锅盖后留出个小孔,逼着蒸汽从小孔中往外跑。 在小孔上扣上一根管子,陶管就行,不需要一次成型,如今村子里有鱼鳔胶、鱼皮、猪皮、茅草,都可以作为接缝地方的链接。十几根陶管用胶接在一起,越长越好。 再弄些下面有孔的陶罐穿在这些管子的上面,穿孔的地方用胶和皮子堵住,罐子里装上冷水作为冷凝器,让管子里的蒸汽冷却形成液体流淌出来。 因为酒精的沸点低,越早出来的酒浓度也就越高,这在前世的农村被称之为酒头子,第一次蒸馏度数可以达到四五十度。 古人为了提高酒的浓度,会选择三蒸三酿,然而实际上这是个事倍功半的办法。所谓三酿就是用酒当水来再次发酵粮食,可酵母菌在酒精浓度高的时候就不干活了,所以三酿没有任何卵用,有用的只是三蒸而已,这条死胡同就可以不用走了。 第一次蒸馏出的酒浓度不够,就再蒸一次。只选酒头子实验用,后面的酒尾子度数低,可以当酒喝。 不计成本,所以不需要考虑萃取秋水仙素时的酒精回收问题,就算能回收他也不敢喝。 算起来如果一切顺利、蒙对了秋水仙素的浓度、完美地和节节麦与黑麦杂交、并且只留下了有益基因,那么弄出第一粒六倍体小麦需要三年的时间。 看似时间很长,不过比起自然条件下的上万年的偶然变异,这就十分容易接受了。 对一个将来的农耕民族而言,没什么比良种更重要的东西。 吃的饱了才能多生孩子,多生孩子才能占据最好的地方,占据最好的地方才能让民族和文明有更大的存活机会。 这一切所需要的不过是一双手,以及一颗能将初高中知识学以致用的脑袋,不需要太高深的理论。 没有浮力计没法计算酒的密度估算酒的浓度?做天平,做同样大小的陶砝码,称一罐子水的砝码数,再称一罐子酒的砝码数,做个除法算出来酒的密度是水的百分比,估算出浓度。 没有光谱仪没法算秋水仙素的浓度?靠人工分成数百份,每份儿的浓度按照千分之一递减,分别浸泡种子或幼苗,多花一年的时间观察哪些是四倍体,哪些长得粗壮变形,选择出合适的浓度。 没有回流管循环加入冷却水?靠人拿着陶罐不断往里面倒冷水,无非就是多出几个人的事,又不需要太多,也不是准备批量生产。至于没法回收酒精之类的就更简单,不要了就是,不计成本。 酿酒发酵的时候不知道发酵物是酸性还是碱性?采朵喇叭花泡一泡,变蓝了就是偏碱性了,里面加点高温蒸煮过的醋就行,酸性条件下比较适合酵母菌将糖分转化为酒精。 所有的问题可以一点点的解决,十四个部族交换了两三千斤的粮食,足够他折腾的了,这些粮食如果吃的话,也不过是族人十天的饭。 土办法有时候是有效的,他习惯性地在树皮上勾勒出所有可能遇到的问题,估算了一下解决的可能性,觉得这个计划是可行的。 于是在晚饭后,他和族人请了几天的假。 如今脑力和体力并未完全分工,他对自己的定位是“不脱产干部”,如今很多活他必须要干,现在所作的一切都是打下一个好的基础。 就像前世的学习一样,为什么要吃那么多苦看书?为什么不能愉快的玩耍?为什么不学人家国外快乐学习? 因为愉快地玩耍几年,结果可能是不愉快地玩耍一辈子。那些快乐学习的子女都在公立学校蹲着呢,而那些在私立学校苦熬到半夜的跑到了常青藤,继续忽悠着更多的人快乐学习。 现在还是起步阶段,纵然想骄奢淫逸也是没那机会,自己离开了族人毛都不是,饿就饿死了;而族人离开了他,仍旧一样生活,无非进步慢一点而已。 他提出了建议后,族人们很愉快地答应了,男人们声称会把他该锄的地开完的,这是信任。 蒸酒的活,女人可以干;马上要沤好的麻,女人可以纺;几个月后的生孩子,也只能女人做。 陈健忽然觉得有些悲哀,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角色定位……将是村妇联主任。 ps:解释下称呼问题。榆钱儿是榆树的种子,在有了钱之后才有了“榆钱儿”这个名字,但榆树的种子不是在人类有了钱之后才出现的。艾丽莎公主那一章我已经说了,“门牙”这个代称是在有了门之后出现的,但不是说有了门之后人类才长门牙。还有舅舅、祖母之类的称呼,我老家管舅母称之为妗子,管婶婶称之为娘娘(三声),一个道理。只要妈妈有兄弟就有舅舅,而不是说有了舅舅这个称呼妈妈才能有兄弟。 嗯,布莱克汉,黑手;史密斯,铁匠;费舍尔,渔夫;泰勒,裁缝。 就是这样啦。多谢支持。 第十二章 出征 凡事非一朝一夕,朝夕交替间过了桃月、绕过瓜月,终于到了果月。 往常这是一年中族人最忙碌的时节,各种果子已经成熟,如今除了偶尔在旬休之时去采摘一些,人们并不会离开村落。 酒还在发酵冒泡、麻从沤池中捞出来要剥皮晒干,距离纺织成线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大人们忙着收获那些没有爆荚掉穗的种子,细心收好等待下一次杏黄之时的那顿麦饭;孩子们也从酿酒的副产品中得到了零食饴糖,他们这才知道原来麦子发了芽这么甜,却不知道为什么酿酒非要用发了芽的麦子,更不知道为什么健哥哥对着一堆发了霉而湿麦粒欢欣鼓舞。 果月的第七天,村庄里迎来了第一批前来的部族,一共十三人,都是强壮的小伙子。 他们是靠近草河上游的部落,也是对这件事最积极的部落。 伴随他们而来的还有一个可怕的消息,又有一个部落被袭击了。 据逃出来的人说冲在最前面的是桦以前的几个族人,他们散开了头发,叫喊着听不懂的语言,为新的部族彰显着自己的强壮。 族人们不敢想象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景,为什么有着杀亲之仇却能生活在一起。没有经历过,自然难以想象。 几天后,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了村子,带着自己的石斧弓箭或者石矛。 村落里的人早已经准备好了足够的食物,一顿普普通通的餐饭在那些人看来已经是极高的款待。 陈健计算着日子,果月的第十五天,上次盟誓的十四个部族来了十个,有一个部族被袭击了不算,还有三个没来,都是距离威胁较远的部族。 乱哄哄的村落蒙上了一层肃杀的气氛,陈健带着两族的族人在村子前的黑白旗帜下列好的队伍,那些原本乱哄哄的其余部族感觉到一股震慑,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暗暗咂舌于他们的整齐。 松站在队伍的最左边,侧眼看了一下那些歪七扭八的部族,不由自主地将身子站的更加笔直,昂起了胸膛。他觉得自己带着这三十个人冲过去,就能把旁边的那几十人都撞倒在地。 陈健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没有发表什么煽情的演说,而是牵着一头角鹿,故意在人们面前晃了一圈。 “那个部落杀了我们的人,我们当然要杀回来。那个部落有角鹿,有羊,有过冬的食物,每个参加这次战斗的部族都将分到一部分。” 自己的族人仍旧安静,因为鼓声没响,这时候说话是要背石头挨藤条的。其余的部族兴奋地叫嚷了起来,他们也想要骑乘在角鹿的身上,这种高大的可骑乘的动物对男人而言有着难以抵抗的魔力。 陈健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敲了敲鼓,示意族人们可以散开了。今天晚上要做的事情很多,要准备的事情不少,整个村子都在忙碌,他要为明天的出征做最后的准备。 女人们忙碌着制作食物,或是仔细地检查着兄弟的武器和柳条甲。 柳条编织的衣服用鹿皮和绳索串在一起,就像是层叠的树叶,她们细心检查着没有没破损的地方。 异姓部族还未怀孕的女人默默地看着自己中意的几个人,小声地和他们说着什么,或是仔细地在他们的柳条甲上多缀上一块鹿皮,就缀在心脏跃动的地方。 老祖母不断地在灶火旁转悠,时不时地提醒那些熬煮食物的人别忘了在猪油里加盐、别忘了把豌豆炒熟,自己都不记得说了多少遍。女人们也没有厌烦,一句句地回应着,虽然她们知道自己肯定不会忘。 各式各样的挂坠、兽牙,带着女人们的希冀和祝福,挂在了她们兄弟或是情郎们的脖子上。夕阳下唱起的不是战歌,而是那种让人面红耳赤的情歌。 孩子们将自己最喜欢的饴糖拿出来给舅舅哥哥们吃,平时逗弄他们要一块都要先咬掉一半儿才能给,这一次却是成块的。 便是那些平日经常乱吠的小狼崽仿佛也有些不安,躲到角落里看着忙碌的人,强忍住想要叫两声的冲动,将嗷嗷的狂吠压低成呜呜的低吟。因为今天太不寻常了,平日舍不得打它们的主人嫌弃它们乱叫,用绳子抽了它们。 那一记绳子是榆钱儿抽的,她现在心里乱的很,却又不得不让自己静下来。因为陈健让她计算人数,以及十五天用的食物,还要点数羽箭、石矛和藤甲。 几天前就已经开始了忙碌,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点数着,生怕算错了,甚至都没有时间给哥哥刻一枚兽牙。 每一天都忙得头昏脑涨,有时候睡的晚,半边脑袋就像是有骨针在里面扎一样,但是她一声不吭。隐隐觉得自己如今就在用手编荨麻,而这些食物和武器就是保护哥哥的麻衣。越疼,便证明自己比那个叫门牙的女孩更担忧自己的哥哥。 不同的女人在忙碌着不同的事,男人们却享受着难得的平静。 松和几个人坐在河边,狼皮在一旁弯着腰寻找打水漂儿的石头,并没有什么紧张和害怕。 片石在水中画出一道道涟漪,狼皮盯着那块石头道:“那些柳条能挡住投石索,但是弓箭还是能射透的。” “离得远就射不透了,只要到了三十步,我们就能让冲垮他们。” 松接了一句,看着远处那些外族,小声道:“那个部族打仗也是乱哄哄的,咱们肯定能赢。” 仿佛是为了让自己相信,重重地自行点头重复道:“肯定能赢。” 狼皮无所谓地又抛了一块石头道:“当然,前几天桦不是也和他的族人试过了吗?四个人和五人小队打了一次,一会儿他们浑身都是泥点儿了。那些五人小队的任何一个,都打不过我,可能也打不过你,但是聚在一起就很厉害了。” 松无视了最后一句话,随意地笑了笑,折了段茅草咬在嘴里,双手枕在脑后躺在石头上,用手摸了摸自己胸前的那枚烧黑的骨头,低声道:“妈妈,保佑我。” 果月第十六天的清晨,河边站满了人,几十条桦皮船上拴着绳索,里面装着食物,几个人一条向前拉动着。 女人们跟在后面絮絮叨叨地说着已经说过几十遍的话语,男人们低着头拉着绳子,回应的却是些生活的琐事。 “那几个葫芦可以摘下来晒干了,别忘了搅拌陶罐里的麦芽,菜畦里记得浇水,把芥菜籽收好……” 琐碎的嘱托声中,一面黑白熊的旗帜迎风扬起,男人们没有再回头,拖着小船儿朝前面大步而行。 女人们看着男人的背影终于被河湾挡住,急匆匆地跑向了村后的山崖。那里更高,看得更远,或许还能看到他们的背影。 ………… 陈健尽量让族人们靠近河岸,这样离远处的树丛有百十步的距离,一旦出了什么事也有足够的时间反应。 狼皮和狸猫骑着两头角鹿在队伍前面几百步之外,警戒着前面的情况。几个外族的人也在远离河岸的一面来回跑动,侦察着侧翼可能出现的敌人。 每一天行进的距离不多,傍晚就生火,夜里有人守夜,第二天可以在船上睡觉。 一百多名两族的战士,外族的也有八十多人,陈健也不准备用突袭之类的手段,而是一步步地推到敌人的家门口,逼着他们出来和自己打。 一路上尽可能的小心,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指挥将近两百人打仗,还有将近一半根本不知道冲锋和撤退的区别。 慢慢走,打呆仗。 百余里的距离走了四天多,第五天中午的时候,狸猫说照这个速度太阳落山前就可以到那个村落了,算了一下也就是十几里的路程。 如果继续走的话,到村落的时候已是傍晚,所以陈健带着族人又向前走了几里路,找了一片极为开阔的河岸停了下来。算起来距离那个村落也就剩下十里地左右。 “做饭,休息,明天早晨天一亮出发。” “现在生火他们会看到烟。” “看到吧,告诉他们咱们来了。” 陈健挥挥手,带着人升起了几十个火堆,除了做饭用的几个,剩下的都覆盖上厚厚的草叶,发出了浓密的黑烟。 浓密的黑烟在如洗的晴空中格外显眼,十里外的村庄里当然看得到,于是那些人惊呼起来,停下了手中的活,愣愣地看着河下游冒起的浓烟。 不知道是谁惊叫了一声,村子顿时慌乱了起来,纷纷拿起了武器,用木头挡住了栅栏的出口。 几个被强迫着敲打粮穗的奴隶抬头看了几眼,立刻被旁边的人打了一棍子。 红鱼和獾也看到了这几十道浓烟,有些惊恐。 两个月前他们派出的斥候一个都没回来,那时候起红鱼就知道那个部族远比自己想的强大。 如今升起的这几十道黑烟更是证明了她的判断,只是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獾拿起弓箭,叫了几个族里的猎手,冲着红鱼喊道:“你看着家,我去看看。” “打不过就跑。” 獾挥挥手示意知道了,跨上角鹿,让族人打开了木栅栏,十几个人沿着河岸小心地朝前跑动着。 第十三章 我们来了 狼皮和狸猫就在众人前面两里左右的地方,草河在那里转了个弯,前面的一切一览无余,也将自己族人的秘密遮掩住。 远远地看到了从村落里冲出了十几个人,狸猫翻身跳上了角鹿道:“回去告诉健。” 狼皮摸了摸自己一人高的长弓,盯着远处那十几个人道:“你回去吧,健说让我告诉他们,咱们来了。” 狸猫点点头,双腿夹紧了角鹿,先行离开了。 狼皮把角鹿转了个方向,从树皮环成的箭袋里摸出一支长长的羽箭,箭尾是苍鹰羽的,有些舍不得用。 獾自然也看到了孤身一人的狼皮,有些奇怪地问着族人。 “他就是健?一个人?” 族人们并不知道,但还是如同狩猎时候一样,呼啸一声后很自然地朝两边散开,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形状。 在靠近到百步的距离时,正面的几个人纷纷从角鹿身上跳下来,因为骑乘着角鹿是没办法射箭的。弓太长,也没有脚踏的地方,用不上力,就算射也只有十几步的准头。 狼皮看到了这群人包过来,侧面的人骑乘着马鹿看样子是准备绕到他的后面,暗暗称赞了一句,这是群好猎手。 他如同狼一样环顾着四周,眼睛却始终在盯着獾。他不知道獾是谁,但却知道獾骑乘的角鹿是白色的,和别人不同。 正前方的敌人一步步接近,几个人已经举起了弓准备抛射,狼皮知道这么远的距离,这群刚刚学会控弦的部族是不可能射的准的,所以他没有动。 几支羽箭落在距离他很远的地方,不屑的一瞥,终于等到那几个人靠近到六十步左右距离的时候,忽然拉开了弓。 弓弦卡在鹿角刻出的扳指上,食指压上拇指,静了口气对准了慢慢靠近的獾,手臂向后微微一抖,羽箭化为流星直飞出去。 在空中略微颤抖着尾巴,最终化为平直,直奔獾的脸。獾的瞳孔一缩,感觉到了箭的力量和威胁,下意识地一偏头,羽箭擦着他的额角飞过去,耳边还回荡着微微的风动。 他惊讶地看着远处的狼皮,心中惊骇莫名。 这么远的距离便是他也不可能射的中,于是他更加确定,这个人就是健,只有这么好的猎手才能是一个部族的首领。 回头望了一眼斜落在地上的羽箭,心有余悸地大吼了一声,族人们快速地冲了上去,他想要抓住健,抓住这个他一直担忧的对手。两翼的族人已经围了过去,他跑不掉了! 狼皮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却没有停留,脚踩在绳套上的同时已经催动了角鹿,一翻身骑了上去,从侧面的绳索上拿下了一根长长的石矛。 如同陈健教给他的那样,将长石矛举到肩膀上,就像是狩猎时拿的投矛一样的姿势,而不是在地上那样正握着。 侧面冲过来的几个人显然只想着驱赶他,骑在角鹿的身上大声吼叫,狼皮的双腿夹紧了角鹿的腹部,对准了一个人直直地冲了过去。 那个人看到了长长的石矛,有些慌张,取出弓箭想要射一箭,但弓太长,只拉到一小半就被膝盖挡住了弓弦,胡乱地松开了手指,却不知道羽箭飞到了什么地方。 想要再去摸箭的时候,狼皮已经冲到了他的身边,控制着角鹿跑到了那个人的左侧,那个人仍在慌张地摸箭,手指有些发抖,根本不能把弦卡进弦槽,惊慌中竟然恼怒于这种学到的刻弦槽的办法。 狼皮的双眼盯着那个人,就在角鹿错身的一瞬间,将石矛半投半扎地刺进了那个人的胸口,迅速地松开了手。 嗤…… 角鹿的加速与自己手臂的挥舞,让这支石矛直接穿透了那个人的胸口,一声惨叫后狼皮已在几步之外,扭过身子把脚踏在绳套上,手指含在嘴里挑衅一般吹了声口哨。 他用獾根本听不懂的话大声喊道:“健让我告诉你们,我们来了!” 獾顾不得去查看那名被刺死的族人,唤来了角鹿喊道:“追!抓住健!” 那些族人跟在他的后面朝前跑动着,经过族人尸体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看一眼,那名族人躺在地上,身上插着一柄长长的石矛,已经死了,角鹿并不知道主人死掉了,还在附近啃食着青草。 等转过河湾的时候,獾的耳边听到了一阵仿佛雷鸣般的声音,接着便看到了一排人整整齐齐地站在河岸上,手中是长长的矛,整齐的如同远处的山峦,除了那咚咚的雷声再没有半点声响。 队伍的后面有一个人,正在用锤子敲击着一个古怪的东西,就是那个东西发出的咚咚声响。而敲击那个东西的人,并不算太强壮,也没有骑乘一头白色的角鹿。 獾看到刚才那个轻而易举杀死了自己族人的家伙骑着角鹿绕到了队伍的后面,跳下来正和那个敲鼓的人说着什么,似乎还在对自己指指点点。 接着那个敲鼓的人大声地和那些人说了些什么,那些人用石斧敲击着柳条编织的盾牌,或是将石矛用力在地上一顿,发出了惊天的呼啸声。 獾胯下的角鹿有些惊慌,不安地晃动着,尤其是看到那一排排锋锐的石矛,再也不敢向前。 “他不是健,那个发出咚咚雷鸣的人才是!” 獾忽然间明白过来,身体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最后看了一眼那整齐如山峦般不可撼动的人群,知道自己这些人不是对手,拨转过角鹿,带着族人离开了。 陈健没有让人追击,也根本追不上,而是让众人休息,继续向前面派出斥候,一切等明天早晨再说。 晚上打仗有太多的偶然性,他要做的就是把偶然性降到最低,平平地压过去。 十里外的村落里,红鱼和獾的族人们聚在了一起,气氛变得惊慌,尤其是那几个杀死过自己族人的人,心头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们没想到这么快,也没想到能让獾这个最好的猎手如此惊慌,健,到底带了多少人来? 獾告诉红鱼,人并不多,和自己部族的男人差不多。但他的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支羽箭的风声,回荡着那个人临走前喊得那句充满了不屑和挑衅的话语,而这个让他惊慌的人,根本不是健,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族人! 红鱼蹙着眉头,知道族人们等待她给出一个办法,给出神的指引。她想了一会,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咱们离开吧,带上种子,带上那些俘虏,迁徙到别的地方吧。” 族人们立刻乱了起来,獾瞪着眼睛大声喝问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神的指引?” 红鱼看了看自己的族人,郑重而坚定地说道:“这,是神的的指引。” “我们不想再过迁徙的日子了!” “对,很久前这条河里跃起的红鱼才是神的指引,这是我们的土地,这是神赐给我们的河流!” “这么多的粮食,咱们能带走多少?不久就要下雪了,咱们的角鹿冬天吃什么?” 獾听出了族人语气中的不满,眼神中忽然充满了狂热,耳边羽箭的风声似乎也消散了,只有热血上涌到脑袋里的快感,踏前一步挡在了红鱼的身前喊道:“咱们不走!这是神赐给咱们的土地,我将带着大家守在这里,咱们再也不迁徙了!” “对!” “她已经得不到神的指引了!就像故事里大旱的那几年的祭司一样!” “神是让我们定居在这里,不是让我们像狍子一样被人赶走。” 红鱼看着獾的背影,挡住了自己全部的视线,叹了口气,默默地离开了那张虎皮。 从上次掠夺回了奴隶后,从奴隶们修好了栅栏收获了粮食后,獾的地位越来越高。而自己不如以往的祭司那样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而是为了部族一次性说了出来,譬如烟道陶罐做饭、譬如怎么接生角鹿……而现在她已经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她真的已经很久没有得到“神”的启示了。 最后一次“神”的启示,还是让族人沿着河岸去寻找健的部族,可那一次却是惨败,五个人一个都没回来,五人的亲族姐妹兄弟已经有些不满。 看着被鼓动的族人,她遥望着远处愣愣出神,那个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族人的命运又会怎样? 獾回来后,她分明从獾的眼神里看出了恐惧,可最终那些恐惧还是被那种狂热所冲走,只剩下站在虎皮上的兴奋。 “我才是真的为了族人……” 她喃喃地告诉自己,握紧了拳头,可只有自己听得到。如果胜利了,族人们当然可以在这里生存下来,整个草河都是自己族人的猎场,自己纵然不再是红鱼,那也值得。 只是,真的能获胜吗? ………… 果月的第二十一天,是个好天气。适合胜利,也适合死亡。 清晨的薄雾散去后,陈健让族人们将桦皮船留在了原地,留下了几个人看着,剩下的人吃了早饭,开始穿戴上各种古怪的东西。 他的身上披着一张用鱼鳔胶黏合的鹿皮,鹿皮外面缀着一片片的柳枝编织的长条片,能够挡得住流矢,却挡不住三十步的直射。 族人们也都开始了穿戴,五人小队的身上只有一层柳条甲,而那些冲击斧兵的身上是双层的,对于苦练了两个月负重跑的他们而言并不沉重。 两人一组,互相帮着对方系上绳索或是皮带,看的其余部族的仆从军有些羡慕。 将鼓绑在了角鹿的身上,陈健骑乘在另一头的上面,摸出了笛子,吹着一曲族人听过的曲子,族人们定下了心神,期待着回去耕种那些开垦出的土地,甚至哪怕只是看看那个长的古怪而又巨大的葫芦…… 十里的距离并不长,战斗还要很久,不需要排的那么整齐。族人们走的很平稳,就像是走在垄沟里,很自然地平直。 在接近到距离那个村落还有一里远的地方,队伍停了下来,在陈健的催促声中开始整队,靠近河岸,用草河保护自己的左翼。 十个五人小队排成一排,两名举着柳条盾的人站在三根石矛的中间,为身后的族人挡着流矢,而真正战斗的时候他们会站在矛手的后面。 弓手错开,站在各个小队的间隙中。 队伍的右翼是仆从军,陈健不担心这些仆从军的狂热,但却知道他们狂热而不持久,所以把石斧冲击兵也放在了两支队伍的结合部。 一旦对方是个打仗的好手,选择从右翼突破形成半包围的时候,这些石斧冲击兵会直接冲击焦灼的战场,不分是敌人还是仆从军,在仆从军崩溃之前为主力矛兵争取反包围的时间。 这是以防万一的应对,是右翼先崩还是自己的左翼先绕到敌人的后面,决定了这种万一情况的胜败。 对面的栅栏也打开了,乱哄哄的一群人高喊着,从村落里出来,女人在后面高声呐喊。 陈健看着乱哄哄的一群人,嘴角露出了笑容,跳下角鹿,用鼓槌敲击了一下战鼓,咚咚的声音开始响起。 站在矛兵最左边的橡子用力地踏了一下地面,因为他觉得太安静了,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不喜欢这么安静,将脚步和鼓声混合在一起。 咚……踏…… 队伍如同一座山,平直地移动着,那些仆从军很是散乱,随意地走着。 陈健数着队伍的脚步声,在第十三次踏步的时候,队伍已经不自然地出现了偏斜,立刻快速地敲击着战鼓。 最左侧的橡子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整个队伍都将看他的方向重新整队,站齐后才再次随着鼓声前进。 他的手心里满是汗水,身上也有些热,嘴里有些干,不知怎么,他想到了上一次自己很渴时候喝到的那罐冰凉的搀着蜂蜜的水,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打赢了,就能喝到了,我要喝整整一罐……” 他没有想着马上要开始的战斗,身体只是机械地随着鼓声一点点地向前挪动,甚至看到了一只大牛虻落到了旁边族人的手臂上,心想这要不是打仗就能拍死它了,不一会就会被蚂蚁搬走啦。 或许是因为距离还很远,羽箭射不到;或许是因为旁边就是族人亲友,挨得很近,不用担心自己的侧面;也或许是因为每天傍晚的训练已经成为习惯,毕竟已经三个多月了。总之,很平静。 远处的獾看着这山峦移动一样的队伍,有些奇怪,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停下来,挪动的竟是如此缓慢。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在河边抓到的一只河龟,也是如此,走的很慢很慢,每走几步就会停下来缩头缩脑。 觉得这算是什么打仗?自己和族人用箭不也把他们射死了吗?他们之所以这么整齐,是因为还没有被箭射到。 这是打仗,不是怎么学着平齐地走路。于是,他也笑了。 第十四章 战机 五百步的距离,两支完全不同的原始军队在逐渐接近,接近的速度奇慢无比。 陈健俘获的那三头角鹿证明了很多东西,比如对面不能冲锋、只能用来骑乘作为战术机动,战斗的时候需要从角鹿身上跳下来作为骑马的步兵。没有弓身更短的反曲弓,也没办法用骑射,而一体长弓太短话箭也毫无威力。 对面的组织力不能允许他担心的绕后战术,人少了没有意义,人多了正面空虚,而正面是他们的家,他们是不可能放弃的。 所以他没有担心背后掩杀之类的“妙计”,只是重复地敲击着战鼓,跟随着队伍一点点地向前挪动。 三十多名穿着双层柳条甲的冲击石斧兵跟在了队伍的后面,与第一排足有三十步。 在靠近到一百二十步左右的时候,已到了弓箭抛射的距离,右翼的仆从军明显地和自己的队伍有些脱节,稍微靠前了一些。 獾估摸起了弓,将箭鞋上搭上,射出了第一箭。他的族人们也纷纷学着他的样子,开始了抛射。 一百多没有经过专业训练过的弓手,将手中的箭搭向不同的角度,落下的箭支也是参差不齐。 落地的时候这些羽箭已经没有了什么力量,除非扎到眼睛上可能造成伤害。不能阻挡近距离平射的柳条甲将那些耗尽了速度的羽箭轻易弹开,偶尔有几支扎了进去,但也没有伤到皮肉。 看到对方射箭,队伍微微有些慌乱,但在经受了第一轮箭雨后,又逐渐安静下来。 陈健不允许自己的弓手抛射,告诉他们一定要忍住,忍到四五十步的时候再射。 桦和三个族人站在陈健的身边,举着柳条盾保护着战鼓。陈健没有让他们在一线,害怕他们因为仇恨而自主冲锋以至带乱了队伍。 鼓声咚咚,又前进了十三步之后,对方又射了一轮,两支羽箭插在了桦举着的柳条盾上。 远处的獾指着正在敲鼓的陈健,冲着族人喊道:“射那里!” 他不喜欢这咚咚的鼓声,配合上那些正在缓缓前进的队伍,让他觉得有些窒闷,于是第二轮羽箭几乎全都朝着那个方向抛过去。 陈健尽可能让自己不去看天空中飞来的那些羽箭,不断地提醒自己不用怕,这么远的距离他们射不准。这是他的第一战,以后可能还要经历无数次的战斗,他必须要克服自己的恐惧。 和族人不同,这些族人有足够的勇气,不是前世封建时代没见过血的征召兵,每个人都在和自然的搏斗中变得足够坚强,在他们看来敌人无非就是能够站立的狼熊虎豹。 自己的族人和右翼仆从军唯一的区别就是稍微的那么一点纪律性,此时距离还有不到百步距离,右翼的仆从军已经不再听从鼓声,更别说让他们停顿了,那些携带弓箭的纷纷抽出羽箭射向对面。 明知道这么远射不中,可射出之后心里还是会舒服一些,至少自己不再像是待宰的羔羊,能否射中反而不重要。 他们已经站的过于靠前,前出了约六七步,一些拿着石矛石斧的人明显有些焦急了。 这些人的移动,带动了自己族人的右侧,最右边的大舅的步伐明显比平时快了不少。 他急忙来到了结合部,大声地告诉最右侧的大舅,不要乱动,和河岸的橡子平齐。 左翼有河岸天然掩护,也没有仆从军的骚动,所以仍旧是保持着原本的步伐。 陈健只好站在更加靠近结合部的地方,用话语和鼓声尽量让右侧的族人安静下来。 在停歇了一下重新整队后,敌人又射出了一轮羽箭。这一次终于出现了伤亡,六支箭射中了右翼的仆从军,自己的族人也有两人的手臂被扎伤了。 “继续前进!” 鼓声再一次响起,手臂中箭的族人拔下羽箭,忍着刺痛和恐惧,一点点地向前挪动着。 敌人就在前面,族人没有和右翼的外族一样慌乱,因为他们的左右都是亲人,这让他们很安心。只是这种慢吞吞的速度让他们感觉很不舒服,心中想要立刻冲过去的想法被三个月的训练勉强压住。 他们能压制住冲动,右翼的仆从军已经忍不住了。 他们的耳朵里没有战鼓声,只能看到自己在慢吞吞的前进,敌人的羽箭却不断地射过来。 有一个人中箭,发出了惨叫,这种压抑的感觉伴随着惨叫,终于完全地爆发了。 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嘶吼之后一个人拿着石斧就朝前冲去,剩下那些人也都乱喊着跟在了后面。 他们只想靠近敌人,宁可死在石斧下,也不愿意被人如同猎物一样攒射。 八十步!陈健目测了一下距离,这么远的冲锋毫无意义,可那些人根本就不听从自己的命令,甚至于带动了自己的族人,他们的脚步也明显比刚才快了。 这时候不能乱,宁可再慢一点。于是明明才走了七八步,急速的鼓声再一次响起,陈健大声嘶吼着:“不要冲!慢下来!慢下来!” 可大舅还是没有忍住,被陈健摸出藤条狠狠一下抽在了他的脸上。 “你想被流放出部族吗?” 火辣辣的痛楚让他冷静了下来,这才想到陈健以前的话,战场上不听命令的最严重的会被流放出部族,而这个提议是所有人都同意的。 三个月来养成的习惯,以及被流放的恐惧终于发挥了作用,族人们再次整好了队伍。两个一直跟在第二排的五人小队被陈健叫到了右侧,那些仆从军已经冲到了二三十步外。 獾敏锐了发现了这次骚动,正如平时打猎一样,那些乱哄哄冲过来的人就是被驱赶出鹿群的小鹿。 但这一次和打猎不同,他不是为了猎杀这头小鹿,而是为了消灭掉鹿群中的头鹿,就是那个在敲鼓的人。只要把他干掉,他相信对方肯定会慌乱的。 机会转瞬即逝,而现在就是个机会,陈健的右侧已经空了,只要绕到右边,那些慢吞吞的人就会乱掉,自己的族人更多一点,必然会赢。 “扔掉弓箭,拿起石斧!” 獾的族人们立刻从地上拾起石矛石斧,他分了四十多人喊道:“你们冲那些乱哄哄的人。” 乱哄哄冲来的有七八十人,他没指望自己的族人能够消灭掉他们,只是盼着能够给他争取到时间。 自己带着剩余的一百五六十人,只要冲散了那些缓慢移动的敌人,再回来消灭掉剩下这些就可以,这些惊慌的小鹿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 四十多个族人拿着石斧石矛,毫无章法地冲向了那一团乱哄哄的仆从军,两队人在距离獾二十多步远的地方撞击到了一起,用着平时和虎豹搏斗的技巧厮杀着。 獾握紧了石斧,带着剩余所有的族人朝着陈健的右侧冲了过去,那里已经出现了破绽,这些慢吞吞的人只有百人,他有足够的信心。 “冲!” 呐喊一声,带着人从乱斗的边缘擦过,径直向前冲去。 他想的很完美,带着所有的族人冲击陈健的右翼,这些慢吞吞前进的人正面很难打得过,但只要冲到侧面,他们就会彻底乱掉,和自己的族人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等到冲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根本不是自己想的这么简单,自己的族人在冲出十几步之后就拉成了一条散乱的平线,只有五十多人紧跟着他,更多的人则是分散到了战线的正前方。 他想叫喊让族人到这边,可是到处都是嘶吼声,自己的声音根本传不远,疯跑起来的族人也听不到。 看了看身边的这些人,盯着远处正在敲鼓让族人整队御敌的陈健,他咬紧了牙。 “这些人也够了,只要杀了健,这些人就会彻底乱掉!” 他是部族最好的猎手,没有人能打过自己,只要对面乱起来,自己一定能杀死那个正在敲鼓的家伙。 于是再不管那些乱冲的族人,带着身边的五十多人冲向了陈健的右翼。 陈健这边的两个五人小队,已经在右侧站好。所有的族人都听到了鼓声,站立不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厮杀,小队中两名手持石斧和柳条盾的人也站到了矛手的侧后,防卫侧翼和后方。 松带着三十人在最后面,大声询问着陈健,陈健吼道:“听鼓声!不要乱动!乱动的流放出部族!” 严禁抛射的弓手终于等到了机会,狼皮终于等到了四五十步的距离,十五名弓手抽出了羽箭,平直地对准了那些嘶吼着冲来的敌人。 张着大嘴叫喊的敌人在瞳孔中逐渐变大,终于到了四十步距离的时候,十五支羽箭一同射出,立刻将十一个人射倒在地。 再次抽箭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冲到了十步之内,前面有矛手的保护,弓手们并不担心,再次射出了羽箭。 十步的距离,狼皮对准了一个最为强壮的家伙,他手里的石斧比别人都大,看样子比自己的力气还大。 然而一支轻飘飘的羽箭射中了他的咽喉,飘出了一抹血花,因为惯性他还保持着向前冲的姿势,最终在距离矛尖还有半步的时候瞪着眼睛倒在了地上。 轰…… 正面散乱的人群撞上了那些石矛,一些人想要从侧面绕过去,可是缝隙的距离正好是大半根矛的长度,纵然旁边的人没法分心,还有举着柳条盾和石斧的人在缝隙中等待着。 河岸边的橡子戳死了正面前的一人,他的小队前面只有一个人,五个人配合很容易就杀死了。 朝着右边看了一眼,越靠近右侧的地方人就越多,自己这边只有一个敌人,可最右边已经开始混乱。 身边的人都在询问他该怎么办,没有陈健的鼓声他们不允许自由战斗,可是现在自己的正面已经没有了敌人。 如果违反了鼓声,是需要背石头挨藤条甚至流放出部族,这是大家都同意的事,三个月来养成的习惯让族人们有些茫然。 那些弓手也已经扔掉了弓箭,拿起腰间的石斧和对方混斗在了一起。最右边的几个小队已经圈成了一个圆弧,可是围着他们的足有两三倍的人。 橡子盯着远处被围在中间的陈健,希望能够听到鼓声,至少让他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是向右挪动?还是保持不动?是慢吞吞地保持队形走过去?还是散开直接冲过去?可是健没说过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啊!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右边的战斗,看着那在队伍后面三十步外的松等人,焦急地拍了一下自己的柳条甲,皱眉道:“健在等什么?” 第十五章 获胜 陈健站在人群中挥舞着一柄石斧,砍在了挤进来的一个敌人的头上,看了看自己茫然的左翼,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族人是真听自己的话,站在那不知所措。 如果有个能够洞悉战场的人,带着左翼的几个小队卷过来,这场战斗就算是结束了。可惜并没有,族人们只是死记硬背般执行着自己的命令,他们还不明白这种战斗的方法。 现在右翼这边在死撑,左翼却还在等他的命令,三个月的时间,所能训练的也就是听懂鼓声前进后退,他也没有训练一些能够独当一面的能够指挥几十人的人物,更别说左右转弯之类的技术动作了。 自己身边的四个小队已经被压成了一个凸月,面对的方向也不再是正前方,而是逐渐向后倾斜,形成了一个斜面。 右侧不是河,而是一片完全没有遮掩的空地,族人们下意识地向右移动着脚步,尽可能不让对方从右侧包过来,却也挡住了后面那三十名石斧冲击兵的冲击路线。 理论上松如果带着那些人提前向右移动十几步,不是在现在的位置,敌人围到右翼的瞬间就可以击鼓冲锋,从侧面冲垮敌人;理论上左边的橡子如果现在带着左翼的小队卷到敌人的后方,这就是一场完美的歼灭战而不是击溃战。 可理论和现实的差距就是两个人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还没有完全理解这种战斗的方式,只是机械地执行着陈健的命令。 獾也发现了那些站立在三十步之外的人,他也没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到现在还没动,但他眼中现在只有陈健,甚至能够看到陈健脸上滴落的汗珠。 他有足够的信心,即便那三十个人现在冲过来,自己也能够在他们冲来之前杀掉陈健。因为从他挥舞石斧的姿势来看,那根本不是一个真正的猎手。他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人可以成为这群人的首领。 三柄石矛齐齐地朝着獾的胸膛扎过去,獾吼叫了一声,呼唤着自己的族人,手中的石斧用力一荡,拨开了石矛。双腿瞬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想要从两个小队的中间穿过去。 然而他的眼前忽然多出了一个举着柳条盾的人,想要挡住缺口。在他看来这事毫无意义的,双手抡起石斧,直接将那个柳条盾砸开,直接砸到了那个人的头顶,将他的头颅砸的粉碎。 前面就是陈健,他的身边只有四个人,獾冲着陈健发出了野兽般的叫吼,似在挑衅,想让这个兔子一样胆小的人和自己打一场。 獾的族人也已经从这个缺口挤进来三个,最右边的那个小队已经彻底崩溃,没有丝毫的队形,挺着石矛石斧各自为战,两个人已经被自己的族人砍倒在地。 陈健身边的桦看着如同猛虎一般的獾,知道那就是杀死了自己族人的首领,疯了一般举着石斧就冲了过去。自己还有弟弟,还有两个族人,他要和族人们亲手杀了这个人。 扔掉了碍事的柳条盾,举着石斧朝着獾的头顶砍下去,可獾用石斧一架,立刻震得桦双臂发麻,随后石斧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肩膀上,剧痛袭来,肩胛骨碎掉,整条手臂软塌塌地垂了下去。 獾的眼中满是狂热,他距离陈健是如此的近,只有十步的距离!只要杀掉他,自己带着族人就能从后面彻底让这群傻乎乎慢吞吞的蠢货彻底崩溃。 他眼中的陈健扔掉了可以战斗的石斧,却拿起了一柄小小的石锤,连孩子都能拿的起来的小石锤。 陈健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回身用那柄小小的石锤敲响了战鼓,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一个强大的敌人就在身旁。 獾踢开了桦的弟弟,又朝前迈了一步,可是自己的腿却被刚才劈碎了肩胛骨的桦死死抱住。 桦只剩一条左臂,却环在胸口,甚至用牙齿撕咬着他的脚踝。 拖动了半步,獾举起石斧朝着桦的头顶劈落。桦听到了石斧的风声,却没有躲,而是最后看了一眼在那敲鼓的陈健,喃喃道:“健活着,仇会报的……” 咚! 石斧劈碎了桦的头颅,可桦僵硬的身体还是死死地抱住了獾的腿,最后活着的两个族人也举着石斧冲了过来,獾毫不惧怕,拖着桦的尸体迎战这两个人,在后面留下了一道血痕。 只有八步的距离了!这些古怪的咚咚声也无法改变这一切! 三十步外,已经等的焦急的松终于听到了冲锋的鼓声,正前方还有几个族人,但他还是和身边的人一起,呐喊了一声后,举起了柳条盾全速地向前奔跑着。 和平时训练的一样,不管前面有什么都要撞过去。三十个人齐声呐喊着,三十步的距离一闪而过,在靠近了敌人的时候,将柳条盾斜抵在肩膀上,不管前面是什么,就那样凶狠地冲撞过去。 砰砰…… 整齐入墙的一排人直接冲散了混乱的战场,七八个人被撞到在地,可是松没有停留,也没有用石斧劈砍倒地的人,而是如同平时训练一样,撞倒了这些人后不停留,继续朝前冲十步,在十步之外整队,反向投入战斗。 三排人冲过之后,獾的族人已经彻底崩溃,他们从没有见过这样打仗的办法,那一排紧密的人群同时冲击的震撼,就像是一座山忽然平移到了自己身边,每一个试图阻挡的人都被撞倒在地,根本无法阻挡。 十步之外,气喘吁吁的松已经带着人重新整队,然而眼前已经不再有值得冲击的东西,那几个倒在地上的敌人连滚带爬地逃离着,或是被人踩踏,或是被人用矛刺死。 敌人已经没有了战斗的勇气,最后的一抹希望已经被冲来的这三十人彻底击碎,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屠戮,疯狂地四散奔逃着。 松看着眼前的一切,第一次没有等待鼓声响起,而是冲着族人叫喊了一声,分散去追击那些逃散的敌人。 獾又打死了一个人,却也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响声,惊诧中回头一看,自己的族人已经彻底崩溃,除了自己,再没有一个人将胸膛对着敌人,而是露出了可耻的后背。 胜负已然决定了。 “不!” 獾仰起头吼叫了一声,仰头的这一瞬间,一支羽箭从远处飞来,刺中了他的咽喉。 一股甜腥的味道在嘴里回荡,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搜寻着是谁杀了自己,终于看清楚了不远处的那个人,就是昨天骑着角鹿差点射到自己的那个…… 他挥舞着手臂,想要告诉近在咫尺的陈健:“你不是勇士,你就像兔子一样弱小,只知道敲敲那小石锤……” 强壮的身躯倒在了地上,至死他都不明白,为什么是这个弱小的人成为了首领,为什么那个强壮的猎手还要听他的命令? 陈健走到獾的身边,用石斧切下了他的头,挂在了矛尖上,高高举起,让整个战场都能看到这里发生的一切。 于是族人们发出了一声欢呼,最后还在抵抗的那些人彻底失去了勇气。 顾不得查看伤亡,他盯着不远处的村落,那里还有两百多女人和奴隶,于是敲响了战鼓,告诉族人分散开自由行动,占领那个村落,不需要停顿和整队! 然而就在他下达了命令的同时,村落的栅栏忽然打开,一群奴隶被推了出来,乱哄哄的跑成一团,哭喊着寻找着他们熟悉的发髻,身上还缠着绳索和藤条,冲乱了正准备进村的战士。 村落里,红鱼带着仅存的一些族人和几个归附的外族,骑上了角鹿,打开了羊圈的栅栏,扔掉了一切可以扔的东西,打开了村落的后门,准备逃走。 在那三十人冲锋的瞬间他就知道自己的族人输了,不可能赢了,就算獾杀了那个健,族人也不可能赢了。 于是她做出了决定,打开村落的正门,将那些奴隶推出去,让他们的哭喊为自己争取时间。 男人没了可以再找,哪怕是这些归附的外族也可以。 只要自己不死,只要自己的族人不死,在自己老死之前,又会有一群孩子长大,他们不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只会记得自己是被妈妈养大的。 这些归附的外族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因为他们在族人的眼前杀过亲人,即便回去也不可能再被族人接受,只有跟随着自己才有活路。 角鹿还有,秋天还有橡子,自己和残余的族人是可以撑下去的。还有七八个男人,孩子当然也会有的,自己完全可以控制住这七八个蠢笨的男人,只需要让自己和族人怀孕就够了,等到孩子长大这些人就可以死了。 然而就在她准备跃出栅栏的瞬间,身后响起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叫声,是一句她听不懂的话。 身边那几个归附的男人身体猛然一僵,红鱼的心头一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升起。 第十六章 俘获 红鱼听不懂身后的那些人在喊什么,可叫喊的人却明明白白,陈健让他们喊的是:“就那么几个男人活不下去的,会被别的部落杀死。把那些女人和角鹿带回来,健不杀你们。” 狼皮紧跟在陈健的旁边,好奇地问道:“你真不杀他们?他们可是杀过自己亲族的啊。” “我不杀他们。但是他们以前的族人杀不杀他们我就不知道了。再说,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可可怕。” 狼皮挠挠头,心想怎么可能活着比死了更可怕?。再想问几句的时候,陈健朝他招招手,叫来了九个人,找了几头没有被带走的角鹿。 “你们去追,靠近后就喊之前我说的那些话,尽可能带回来更多的女人和角鹿。” “他们不会相信吧?” “那些人怕死,哪怕知道是假话,他们也会告诉自己这是真的。会不会信,在于你们追上去的时候有多少人。” 狼皮有些不解,不过还是和这九个人骑乘着角鹿追了过去。 剩余的族人或是在漫山遍野地抓羊,或是在查看那些战死的人,救治自己方的伤者。 缺医少药的年代,受伤和死亡也只有一步之遥,而且大多数钝器伤,就算活下来也丧失了劳动能力,后遗症逐渐会显现出来的。 从对方开始冲锋到战斗结束,其实只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总共三四百人,也就是村子械斗的水平。 这一仗打的稀里糊涂,但陈健这边还是凭借阵型取得了不错的伤亡比。敌人冲锋的距离太远了,近百米的距离乱哄哄地冲过来,跑得快的和跑得慢的相距最大有十几米。 在双方接触的瞬间,除了焦灼的右翼之外,己方其实都是多打一的状态。冲的最快的都已经死了,可能那些跑的慢的才刚刚过来投入战斗,这就是为什么要整队靠近敌人后再冲锋的目的——单位时间内,在正面堆积最多的人,否则就是添油送菜。 两族的人战死了十七个,受伤的也不少,大多数都是右翼的战斗中造成的。那些仆从军伤亡大一些,没有阵型的冷兵器乱斗,伤亡比基本就是一比一。 陈健觉得有必要在回去后和族人们做个战斗总结,还需要培养几个能够指挥三十人左右的指挥官。 这种一二百人的战斗,战机转瞬即逝。通讯基本靠吼,自己这边多出个鼓,但让族人记住很多不同的号令也是需要时间的。 他明明发现了战机,可也没办法传达给族人,军队要如臂使指,但只要不是六指儿的话,也最多使五个手指头,这就需要自己当大脑,弄出更多的手臂,手臂再指挥手指头。 可能自己打仗的办法和族人之前的打法完全不同,因此族人的第一次战斗有点混沌,甚至出现了左边的小队在看热闹的情况。 而且自己这边战线太单薄,对付这群半原始人还行。如果对面的首领不是百步之外冲锋,而是整队集中到自己三十步左右的时候,集中一点冲击突破,只有一层半的五人小队根本挡不住,突破后将自己的阵线一切为二,自己的整条战线都会崩溃,打成村中械斗的状态。 这些问题都需要一一总结,回去后再琢磨琢磨以后怎么打仗。 他低头沉思着这些问题,正在整理尸体的族人看到他,不由自主地叫一声他的名字。 在族人看来这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大胜,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以往和别的部族纷争,基本上就是一命换一命。不算其余的部族,自己这边只死了十七个,而对面死了六七十个,剩下的也都基本被抓住了。 既然死后还有灵魂,或许战死的族人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虽然健说没有来生,但是死后的世界却是有的啊,否则为什么以前死掉的亲人会出现在自己梦里呢? 他们觉得觉得自己有两条命,*一条,灵魂一条,只是谁都不知道灵魂世界是什么模样,所以更珍惜现在活着。真到临死之前,总会盼着灵魂世界和现实一样。即便死亡没有降临在自己的头上,也会为那些死去的族人期盼着。 活着的人庆幸自己活着,也知道这样的胜利是靠陈健得来的,于是更多的人欢呼着他的名字。 听着耳边响起的声音,陈健知道自己的地位又稳固了一些。这次胜利会让族人对列阵战斗的最后一点疑虑都消散的,直观的胜利比他讲几千次都重要。 欢呼声中,他走到了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桦和弟弟躺在这片土地上,最终还没有盼到自己族人被救出的时刻。桦临死前死死抱着獾的腿,头颅被獾敲碎,族人在清理着他的尸体。 几个人再狠狠用石矛戳着獾没有头的躯体泄愤,这个猛虎一样的人自己杀死了五六个族人。 陈健拿起穿着獾头颅的石矛,扔给一旁的松道:“撒上盐。” “什么用?不如扔掉。” “带给那几个背叛盟誓的部族看,在先祖面前盟誓,背叛了誓言,总要受到惩罚的。” “你还要去找那几个没来的部族?” “当然要去,要让他们知道敬畏,也要让他们知道背叛誓言的后果。” 松点点头,用手提着那个头颅,很随意地向后一甩,搭在肩膀上。这里没有盐,下游那些船上才有。 战场已经基本被清理了出来,族人的尸体堆在一起,敌人的尸体也堆在一起,只不过他们的更多。 血腥味还没有被风吹散,陈健将剩余的人都集中到了村落里,查看这一次的收获。 解救了八十多个奴隶,都是轻壮,都来自那两个被袭击的部族,这时候正在那哭诉自己的经历,看到这些人头上的发髻终于安心了。 抓到了四十多个敌人,受伤的也都是轻伤,重伤的都被砍死了,也算是做件好事结束他们的痛苦。 这个村落还剩下了五十多个老幼,他们在刚才逃离的时候就被抛弃了,现在被绳子捆成一团,一些救出的奴隶正在用石头砸她们,陈健也没管。 族人们还牵回了十几头受惊的角鹿,有公有母,大部分的角鹿都被那些逃走的人骑走了。 羊也被留了下来,足有一百三十多头。那些收获的粮食堆满了几个桦树皮做的帐篷,还有很多豆荚麦穗堆放在柳条筐里,看编织的样式也能猜到是从他这里学到的。 手捏的陶罐之类族人当然看不上,随意地丢弃在地上,从每一个桦树皮帐篷里寻找着可用的东西,有人从一间帐篷里拖出了一张虎皮,引来不少人的观看。 更多的人则是看着那些满是愤恨和恐惧的俘虏,商量着该怎么办。 这一次不需要陈健引导什么,族人们没有提议将这些人都杀死,而是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可以让这些去耕地、去挖坑、去和泥……这些最累的活人手正不够呢。 其余十几个部族的人则在商讨着该怎么分这些羊和粮食,也有人想要一头角鹿。 陈健敲了敲鼓让人都安静下来,说道:“这些东西回去后再分,我说过会分给你们就一定会给你们。现在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他指着村子里那块巨大的石头,上面画着一条破水而出的红色大鱼,上面还沾着不少的血,已经干涸发黑。 “把它推到河里,这里是我们祖先的地方,不是他们的。” “对!” 所有人都叫喊了一声,想到了那面黑白色的旗帜,这里当然不是属于这条鱼的。 人们找来了木棍,藤条,绑好石头,百十人用力撬动,将这块大石头推到河边,呼喊了一声后推了下去。 溅起水花的瞬间,那些被俘获的敌人忍不住放声大哭,这里应该是他们的土地,而现在一切都没了,连自己祖先的神话也被这群人扔到了河里。 这片土地上,除了那些耸立的树皮帐篷,再也没有能证明他们曾在这里生活过的东西了。 可这些树皮帐篷也被拆掉了,陈健和族人将所有敌人的尸体都堆积在一起,拆掉了他们生前用手搭建的树皮帐篷,点起了一把火。他们生前不会想到自己搭建的帐篷会成为烧葬自己尸体的柴禾。 陈健担心这些死尸堆积在这里会引起瘟疫,一把火烧掉把骨灰骨渣抛到河里,也算是符合族人的灵魂观,让他们远离自己的土地,别去打扰那些死掉的族人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 火焰熄灭之后,陈健一直在等待狼皮等人回来,那些女人和角鹿都是好东西,必须要得到。 一直到傍晚,远处才传来了一阵叫喊声,族人们都站在高处朝着上游看去,几十头角鹿正慢慢地朝着这片走来,跟在后面的还有一堆女人。 几个原本背叛了族人、散开的头发的男人骑在角鹿上,此时却又将发髻重新胡乱地梳了起来,狼皮等人跟在后面,几头角鹿的背上还绑着几个女人,剩下的女人都慢吞吞地跟着角鹿朝前走。 村落里那些曾经的奴隶,看到远处那几个曾经的族人,愤怒地叫喊着,从地上拾起了几块石头,狠狠地朝着远处扔了过去,虽然明知道扔不了那么远。 他们有些愤怒,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是陈健解救了他们,可难道真的不杀那些人吗? 那几个人也躲闪着原本族人的目光,似乎有些犹豫不敢靠近,但看到了站在了最前面的陈健,终于不再犹豫。 他们这一路已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想办法让自己相信,既然是健说的,那么一定说话算话,他不会杀自己的。 尤其是刚才狼皮带人追来的时候,他们知道自己打不过,有的人放弃了一切逃走了;也有人却更加相信这句话是真的,自己可以不死。 有的人,总会选择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话。 第十七章 轮回 从某种意义上讲,回来的这几个人都是聪明人。 狼皮等人在后面追,继续跑肯定会跑散。跑散等于死亡,几个人对于这个时代的荒野而言太渺小了,狼豺虎豹遍地都是,少于十几个人的部族是无法生存的。 这些人习惯了和部族一起的生活,完全不知道独自一人在山林里该怎么办。 角鹿的耐力有限,总要停下来反刍,于是在休息的时候,他们果断地打昏了红鱼,把她绑了起来,杀死了红鱼部族残余的几个老幼男人,逼着女人们往回走。 那些逃到森林里的肯定会死,而自己会活下来。他们是这样的想的,躲避着原本族人的目光,离着陈健很远就跳下了角鹿,将双手放在胸前以示自己手中没有任何东西。 陈健身边的几个族人在拦阻着那些愤怒的奴隶,他们不愿意接受背叛了自己亲族的人回来。 很多陈健的族人也不理解为什么要让他们回来,这种人应该被流放出部落,不过看在那些角鹿和女人的份上,这句话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鄙弃地朝着那几个人吐唾沫,或是嘲弄几句。 陈健觉得这几个人暂时还有利用价值,如果放任不管现在就会被那些愤怒的族人撕碎,但在这里撕碎明显没有什么意义。 挟这次胜利之威,他要做许多事,比如让附近所有的部族认识到背叛的代价,让他们知道不遵守盟誓的后果。杀鸡儆猴,在猴没出现之前就杀鸡,毫无价值。 而且在此之前,自己也需要一个翻译官,这群俘虏他肯定是准备用来当奴隶的,只有这样才能让族人有更多的脱产时间。 他冲着那几个人招了招手,那几个人发现陈健似乎真的不杀他们,哭诉着自己是被逼的,如果不那么做就会死。但陈健显然不愿意听这些,显得有些不耐烦,他们急忙说道:“我们抓住了那个部族的祭司,就是这个女人。” 陈健随便扫了一眼,发现那个被绑着的女人也在盯着他。红鱼没想到自己和健的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这些天她曾想象过带领一个部族强大的健到底是什么模样,可怎么也没想到只是个很普通的人,似乎刚刚长大,看起来也并不强壮。 她咒骂了几句陈健听不懂的话,陈健也没理他,问旁边那几个人道:“你们在这里好多天了,能听懂他们说话吗?” “可以听懂一些。” “你问问他们想活?还是想死?他们村落已经被我烧了,那块大石头也被我扔进河里了,他们的一切都没了。想和村子一起死的,现在就说。不想死的,就站在那边。” 随手指了一个地方,看看太阳说道:“在太阳到那个山尖之前。” 那几个人用不怎么熟练的话,连同手势一起比划着,总算把陈健的话说明白了。 那些人茫然地猜测着自己的命运,他们当然想活。可是不知道这么活下去到底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下意识地看着红鱼,想要从祭司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他们知道自己之前怎样对待那些俘获的人,而这一切在这一天轮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红鱼看着被毁掉的村落,看着村子中那个巨大的深坑,那里曾经是族人的信仰所在,如今什么都没了,那块记载着祖先神话的石头已经被这群人扔到河里了。 看了眼自己的族人,那些幼小的孩子藏在母亲的身后,被吓得连哭都不敢哭;那些被捆绑的男人再也没有了勇气……一个小孩子怯生生地说道:“红鱼姨姨,我不想死。” 红鱼忍着内心的不安和惶恐,在逃走的时候她放弃了这些老幼的族人,可这些人仍然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那个孩子信任的双眼像是太阳,让她的眼睛有些刺痛,不敢看那双眼睛。 她用一种成为祭司后就没有再用过的温柔语气,和那个孩子说道:“不死,不死,咱们都活着。” 那个孩子指着那些原本的奴隶道:“咱们以前打过他们,还杀过他们的人,他们现在也会打咱们吗?” “不怕,妈妈和姨姨会挡住的……” 她很想摸摸那个孩子,这是她现在唯一能给这个孩子带来的温暖,可是身体被绑着,根本不能动,再想要说点什么,却被人打断了。 陈健听到红鱼嘀嘀咕咕地在说什么,很显然这些俘虏很信任这个女人,于是回头说道:“告诉那个女人,在学会我们的话之前,不准说话。既然那些人听她的,就让她告诉族人,再说他们的语言,藤条抽,五次以上杀。从现在开始。” 翻译后,红鱼听懂了这些话,那些大人也听懂了这些话,纷纷闭上了嘴。可是那个孩子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于是张开口想要问。 红鱼看到那个孩子似乎要说话,急忙喊道:“别说话!不准哭!活着!都站到那边!” 啪!啪! 藤条狠狠地抽在了她的脸上,陈健伸出四根手指,他相信一个祭司会明白他的意思。 红鱼忍着脸上*辣的痛楚,闭上了嘴,一句话不说。 陈健见她不再说话,仰起头看了看天边的太阳,旁边的那些俘虏全都走到了他指定的地方。 “你想活吗?想就点头,不想就摇头。” 红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把她放下来吧,和那些人绑在一起,五六个人拴在一起。” 族人们解开藤条,放下了红鱼。红鱼刚刚落地,没有用手去摸摸自己被抽肿的脸颊,而是低头找了一块石子。 旁边的族人以为她要反抗,举起了石斧,可她却立刻将石子放进了嘴里,呜呜地含混了一声,指着自己的嘴巴摆摆手,甚至还对陈健比了四根手指。 她想活下来,或者说她想亲眼看看这个部族到底是怎么生活的。 听那些人说这个部族在杏子黄的时候还和他们一样,这才这么短的时间就变的如此强大,她想知道为什么。 也想知道那么大的陶盆是怎么烧出的,想知道他们说的屋子是怎么盖的……而想知道,就要活着,只要自己的眼睛还在,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她的族群已经不复存在,离开了族人,她也不再是那个受神庇护的红鱼,只是个普通的人,所以在临死前,她想知道很多东西。红鱼要为部族着想,所以她想知道大陶盆是怎么烧出来的,那样会让族人吃饭更方便。而现在自己不再是红鱼,她仍然想知道,因为她只是单纯的想知道。 晚饭的时候,她终于亲眼看到了那种大陶盆,的确很大,里面煮着一头刚刚宰杀的羊,而这头羊在清晨的时候还属于自己的部族。 陈健早就派人告诉了下游的那些人胜利的消息,一些人将那些船拖了过来,装满了东西,准备明天一早就回去。 香味飘来,那些早晨还是奴隶的人,如今已经成为了自由的人,他们梳起了发髻,感激着先祖,感激着陈健,吃上了两个月来的第一次肉。 逝者已远去,活着的人总要生活,于是他们询问陈健以后该怎么办,陈健说回到村子后会给他们一个答案。 晚饭后剩下了十几块羊肉和鱼干儿。他指着那些羊和鱼,用自己的语言说道:“羊,鱼。” 然后让那几个懂对方语言的人告诉他们,谁先学会说这两句话,就有东西吃,只有这么多,后学会的没有。 每块肉都不大,用榆钱儿定的重量来算,也就是半斤,不足以吃饱,但能维持生命。 那些饿了一天的人立刻用奇奇怪怪的声音学着这两个词,红鱼闭着嘴,一句话没说,她知道既然这个叫健的人没有杀他们,肯定不会让他们饿死,否则现在杀了他们多容易?她盼着那几个孩子能够学会,然而并没有,得到食物的那几个族人将肉拿到手里,立刻吞咽了下去。 晚上有人守夜,第二天一早,这些人被陈健一排排地叫到了一边,五个人一组。 陈健只问了他们一句话,昨晚上是不是有人用他们本族的语言说话了? 这些人学会了点头和摇头,在听到翻译后纷纷摇头。除此之外陈健也没问什么。 等到所有人都问完,他随便找了一组人,让族人牵了出来,告诉他们刚才有人告诉自己,他们昨晚上说话了。 这一组人急忙摇头,可是藤条还是狠狠地抽了下来,啪啪作响。 等他们回去之后,背上仍然火辣辣的,放眼望向四周,想知道到底是谁,可又完全找不出。 一种不信任的气氛在这些人的四周升起,每个人都提防着别人,每个人都紧紧地闭着嘴。 松靠近陈健后小声问道:“他们真说话了?” “没有。但是以后也不敢说了。” 陈健笑了笑,叫来了几个本族的小伙子,还有其余部族的一些人,分给他们一些角鹿道:“你们一起骑着先走,去通知其余部族的人,让其余部族的首领带着人,五天内赶到咱们的村子。” “要通知那些违背了盟誓的部族吗?” “不需要,他们违背了誓言,咱们会用另一种办法通知他们。” 陈健摸了摸石斧,心说是该让那些部族学会敬畏了,那种各个部族间不相往来的日子该结束了。 第十八章 统治阶层 几天后,被群山遮掩的洞穴外,几个部族的人终于盼到了他们想知道的消息。 十几头雄壮的角鹿在洞穴外排成一排,那些人惊恐地看着这种从未见过的动物,不敢上前,即便里面有自己熟悉的族人。 骑手们骑乘在这种高大的动物上,让部族中的人觉得自己很小,仿佛这些人比树还要高。 直到她们自己的族人从角鹿上跳下来,兴奋地呼喊着,告诉他们胜利的消息,这才让整个洞穴都欢腾起来。 在出征的时候,除了那几个距离西边较近的部族,其余的部族都是一种遵守誓言的心态。 既然得到了新的捕鱼法,而且这种捕鱼的办法的确可以得到足够的食物,那么总要遵守当初的承诺,派去了族中的小伙子。 正如他们梳起发髻,一是想得到先祖的庇护,二是觉得好看,三是为了和陈健部族交易,第四才是出于对同一祖先的认同。 如今这些人胜利归来,并且带来了让他们震惊的消息,她们的心态也在逐渐改变着。 这次战斗自己这边加上其余部族,一共才死了三十多个,但却杀死了对方七八十人,而且还彻底毁掉了对方的村子,抓回了近百人的俘虏。 这样的伤亡比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奇迹,一定是先祖在护佑,才有这样的结果,否则根本没办法解释。按照常理自己死一个,别人也死一个才对。 看着这些骑乘在角鹿上的战士,首领有些惶恐,如果陈健想要抢夺自己的部族,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但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这才安心,只要自己不解开发髻,健应该不会抢夺自己吧? 族里跟着出征的小伙子笑呵呵地说着这次的收获,用不太熟练的数字说着角鹿和羊群的数目,还有那堆积了几个帐篷的粮食。 小伙子边说边爱惜地抚摸着角鹿,这头角鹿现在还不是自己的,但他真的想拥有一头属于自己的角鹿,哪怕是族内共有的也好,自己很喜欢骑在上面的感觉。 老首领看着那头角鹿,也遏制不住兴奋。 “能够分给我们多少?” “健说让咱们的人去村子,到那里再分。还有好像要商量一下怎么惩罚那些违背了誓言的部族。” “是该惩罚他们。” 首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义愤填膺地点点头,措辞严厉。 实际上在出征前自己和族人也曾商量过,也有人觉得不应该去,反正健那个人是个很好的人,就算不去也不会怎么样。当初自己部族什么都没做,还不是给了自己部族捕鱼的办法? 此时听到了惩罚,首领不禁暗暗庆幸当初的决定。她仰起头看了看骑在角鹿上的狸猫,很小心地问道:“健说没说会怎么惩罚他们?” 狸猫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只是来通知他们去村落里商量些事,顺便分分东西。 首领坚定了信念,以后一定要遵守和健定下的诺言,真的有先祖在护佑着族人,否则怎么可能会得到这么多的东西?至于那些俘获的人,自己部族就不要了,带回来后也没有用。 她想了一下,立刻召唤了部族的人。既然健说要去商量些事,自己肯定是要去的,她可不想自己和族人成为被惩罚的对象。 略微商量了一番后,族里的人都想要去村落看看,看看这场胜利,看看那些被俘获的人,听说他们说的话自己听不懂,到底会是什么样呢? 鱼和果子足够,所有的族人都前往也没有问题,浩浩荡荡的族人开始了一年中的第二次全体活动。 这些人觉得从健出现之后,一切都变了。日子比以前好过了,有足够的食物,甚至还有余力学他们养一些动物的幼崽;吃饱了后族人们学会了打扮,有时候还可以用吃不了的食物换一些皂来梳洗头发;如今连一直以来的习惯都变了,往年只有在春天为了繁衍才和其余部族聚会,现在竟然是为了别的原因走出大山。 这些人相信,只要自己的部族遵守和健的承诺,信奉同一个先祖,梳起一样的发髻,自己族人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一定!一定不要违背这一切。” 首领看着那几个已经远去的骑手,暗暗告诫自己,也告诫自己的族人。隐约间,她觉得以往的时代过去了,那种只需要考虑自己部族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 狸猫等人还需要前往下一个部族,根据陈健临走前的话,暗暗记住了这些部族的位置。 这一路遇到了不同的人,但她们的神情都是相同的,震惊中还有一些兴奋,或许还有一点对当初正确选择的庆幸。 直到这十个部族全部通知完,狸猫看了看远处的群山,那几个没有遵守盟誓的部族就在这群山当中。 他在想,健到底会怎样惩罚他们呢? 遥远的草河边上,陈健骑乘着一头白色的角鹿,正带着队伍慢慢的前进。 阵亡族人的尸体,以及那些仆从军的尸体,都早早地派人用船顺流而下送回了村落。他嘱托那些先走的族人,埋葬的时候合葬在一起,留下一些土,等到所有人都回去后再起坟包。 算算时间,现在应该已经挖完了坑埋了进去,族人们应该也已经知道自己获胜的消息。 只是回去的时候要拿的东西太多,所以大部队走得很慢,还要看管这些奴隶。 在奴隶们没有感受过劳作的苦楚之前,是不会想到逃走的。这不是后世的美洲种植园,也没有汤姆叔叔的小屋,逃出去只有死路一条,一个人无法对方自然。 况且这些即将成为奴隶的人,对劳动的概念还停留在砍木头、剥豆子之类的事上,他们或许会觉得这没什么,至少比起很多年前和自然抗争中的艰难,要简单的多。 生不如死这种感觉,总需要有人经历过才能总结出来。 陈健看着这些并没有想到反抗的奴隶,心说很快他们对劳作的概念就会天翻地覆。 铜矿是要去挖掘的,只能靠人一点点地背出来,即便在科技时代矿工仍然是高死亡率职业。 除了挖矿,土地还要继续开垦、泥坯和砖也都需要人去制作,以及筑墙、打夯……这些都是极为疲惫的工作,他们闻所未闻。 当然,对奴隶的使用也不能太过分。说一句很赤棵的话,奴隶是会说话的工具,但是有生命。多活一天,多干一天活,就可以多赚一些。 压迫的狠了,砸毁工具,起义反抗,得不偿失。如今人口稀缺,每一个族人都很重要,陈健不想让族人死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上。 镇压成本和残酷剥削的微妙平衡,是任何统治阶层都必须要学会的东西,也是他想教给族人的很重要的东西。 在这个人口稀缺的年代,假设每个奴隶每年能够耕种三十亩土地,收获一千斤粮食,刨出去给他们吃的三四百斤,净赚五六百斤,多活一年就可以多赚一些。而如果压迫的太狠,即便每年所剥夺的东西多了,但是长久来看,过早死亡、可能的反抗、砸毁的工具……算起来并不合算。 这不是原始积累时代的工厂,一堆堆被圈地运动逼得没法活的破产农民,想要多少有多少,六年预期寿命的童工女工,干不了活了直接开除。反正有济贫法案,不进工厂就抓进济贫院,那还不如多活六年呢。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对策,没有什么事是一成不变的,纵然作为另一个世界的人对奴隶制有天然的反感,可在这个时代就必须要遵守时代的规矩。 现在人口就是力量,这些被俘获的女人也可以为族人带来新的生命。陈健观察过这些人,和族人长得没多大区别,那些生出的孩子就可以被族人养大。长大后除了极少数人会想到自己的亲生母亲,绝大多数人会选择更为安逸的生活。 这些被俘获的女人也会给族人的观念带来冲击,将来的孩子会涉及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孩子是属于男人的?还是女人的? 有了姓氏分清族群族内不婚、男人耕地种植获得更多的食物、俘获的女奴生出了孩子,一定要靠女人来区分血脉吗? 观念的改变非一朝一夕,刨掉女奴的因素,在长时间的群婚或者对偶婚环境下,正常出生的孩子的确只能依靠女人来区分血脉,因为每个女人可能会有四五个固定的配偶,男人也一样,男人分不清是谁的孩子,女人却可以很明确地知道这是自己的孩子。 这个需要很长的时间,也没办法加快速度,强行推行的效果也不好,现在的生产力也没资格让族群解体成家庭。 算起来不想自己绿的日子还要等一两年才行,得靠这群奴隶尽快弄出青铜,自己和族人脱产训练攻打更多的部族,寻找牛马,尽快能够让部族解体成家庭。 他骑在角鹿上,有些不自然地笑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了,终于能算得上统治阶层的一员了,而且开始琢磨着怎么压榨别人了。 自己的屁股坐的有些热乎乎的,幸好脑袋还算清醒。 第十九章 议事会 族历露月初一,这是族人历法中第一个和吃没有关系的名称。族人终于可以把眼睛从食物上挪开,转而投向晶莹的露珠,露珠很美,但不好吃。 陈健推测今天应该是前世的中秋,天气已经有些凉了。太阳晒干了最后一滴露珠的时候,最后一个被邀请的部族也来到了村落。 十个部族,加上村中的两族,以及被救出的两族,一共十四个部族一千六百多人口,让这个现在还很小的村落热闹了起来。 那些俘获的奴隶正在忙着为今天的宴会做准备,陈健已经回来四天了,四天的时间这些奴隶们先为自己盖了几间矮小的屋子,然后又亲手栽下了木栅栏防止自己逃跑。 陈健将这些俘获的奴隶分成了五队,每一队居住的距离很远,防止他们暗中串通,五队人平日负责的事物也不相同,尽量减少他们聚在一起的机会。 今天是特殊的一天,不需要去做苦工,只需要背柴、端碗之类的轻省事。如今上千人聚在一起,他们没有发髻的披发显得格格不入,尤其是来的这些人身上都很干净,更是让他们自惭形秽。 端上去的食物自己是没有资格吃的,只能暗暗吞咽着口水,想偷吃也不行,那个叫榆钱儿的女孩凶得很,每一组奴隶端走的食物是不同的,如果被发现食物少了,一组的人都会挨藤条抽。 红鱼端着一盆被切开的鱼,洁白的鱼肉很细腻,旁边是一小碗散发着浓浓酸味儿和芥菜籽味道的东西,她很想尝尝,不是馋,只是好奇,可是根本不敢。不知怎么,她感觉那个叫榆钱儿的女孩对自己这些女人有些敌意,却不知道这敌意源自何处。 放好了食物,她转了下头寻找着陈健的踪影,发现陈健正陪着最后到来的这个部族的首领进了一间小屋。 小屋用土夯成,隔绝了眼睛和耳朵,她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 小屋里,十个部族外加老祖母和石头,以及陈健,一共十三个人,正跪坐在一张虎皮的周围,那张虎皮是上次缴获的。 陈健有意无意地坐在了虎头的位置上,让榆钱儿给每个首领面前的碗里斟了一些有些浑浊的酒液。 “尝尝吧,这是酒。” 十个首领好奇地端起了碗,用舌头舔了一下,发现很甜,而且有种特别的香味。喝了一口,纷纷赞叹这是好东西。 她们当然知道陈健叫她们来绝不是尝酒,所以只是略微喝了一口,就等待着下文。 陈健拿出了一根树枝,又拿出了一把树枝,冲着众人说道:“一根树枝,很容易就折断。但是一把树枝,就很嫩被折断了。咱们既然源自同一个祖先,就要像这树枝一样,聚在一起,你们说是吗?” “是,当然。” 首领们纷纷点头,也有人好奇地拿了一根树枝,她们发现陈健的族人吃饭时都是用这种树枝的,早来的几个部族首领尝试了挑动了几下,又放在了一旁。 “你们也知道,我们的族人松来自太阳升起的地方,那里还有一个陨星部族,他们欺压周围的部族,逼着他们贡出一些食物,总有一天会找到咱们的头上,你们说咱们会给吗?” “当然不会!” “不但不给,还要抢他们的呢,这一次不是抢了好些羊和角鹿吗?” “对啊,健,这些东西该怎么分呢?那个部族打不过咱们的。” 陈健摆摆手道:“话不是这么说,他们部族可能打不过我们,但是你们呢?你们觉得你们哪个部族能够挡住那些从天下掉下的武器?” 这几个首领低下头沉思了一阵,终于有人说道:“那要怎么样呢?” “咱们就像是一棵树上的枝丫,来在同一个根,你们部族的事我当然不会不管。以前我就说过,大家都是同一个先祖,只要你们对先祖信服,你们的事我们部族一定会帮忙的。我说的话,到现在都做到了对吗?” “对,我们信得过你们部族。” “是啊,我们相信你。” 陈健点点头道:“可是这次出征,仍旧有四个部族没有来。先祖庇护着我们,也会惩罚那些违背了誓言的人,先祖不可能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里,就需要咱们这些子孙来惩罚他们,你们说对吗?” “对。没错,就像是犯了错的孩子,总要有母亲告诉他们怎么才是对的。” “是啊,你们都是部族的首领,也就像是孩子的母亲,怎么教训孩子,咱们要商量出来个办法。现在咱们这么多人,总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叫在一起商量,那么样的话什么也商量不好,你们说是不是?” 这些人听着外面乱哄哄的声响,知道陈健说的没错。部族以前都是议事制的,在族内还行,可现在每个部族之间的联系紧密了不少,吵闹和分歧也在增多,同一条河上下游的部族已经因为捕鱼的事闹过几次了,这些事就不可能在族内解决了。 “既然这样,以后部族之间的不愉快;对外族的战争;和外族的交涉这些事,就咱们这些人商量。你们回去后和族人商量,商量完之后咱们之间再商量。你们觉得这样如何?” 那几个首领交头接耳地讨论了一番,纷纷点头同意,她们可以想象到以后的战争会越来越多,而且各个部族之间积累的矛盾也逐渐增多,这是个好办法。 陈健想了一下说道:“你们也知道,就算是狼捕猎,也会有头狼领着。这一次攻打那个部族,咱们只死了三十多个族人,所以我打仗很厉害。和外族打仗的事,我来负责,你们同意吗?” “当然,我们信得过你打仗的本事,但是打不打得咱们大家商量才行。” “那是一定的,我只负责打仗,打不打要大家商量。不过老祖母她才是我们的首领,这样我们部族在议事中要有两个人。还有被救回的两个部族,他们还没有推选出新的首领,等选出首领后,这两个部族也有资格商量这些事。” 陈健说完后,看了一眼其余人,她们考虑了一下,觉得这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于是纷纷同意。 这样算来,石头和老祖母肯定是站在自己一边的,加上被救出的两个部族以后也得靠自己的部族生活,十五个人的首领议事会陈健可以掌控五个声音,只要随便拉拢三个部族,看上去各个部族都是平等的,但事实上已经不再平等。 他其实很想搞一言堂,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只能一步一步来。为了安抚这些人,陈健提出了议事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分配那些抢来的东西。 这些首领听到要分东西,都高兴起来,喝了一口酒后,脸色变得红扑扑的,话也多了起来。 “要不咱们按照这次出征的人数来分?” “不行!我们族里死了两个人,可是他们部族一个都没死,他们的族人肯定在打起来的时候躲到了后面!” “你乱说!是因为我们的族人更强壮!” 两个因为捕鱼而有了矛盾的部族互相争吵着,甚至站起来准备厮打,陈健无奈地敲了一下碗道:“不要吵,不要吵。我建议这些东西分成两份儿,按照每个部族出征的人数分一半,另一半按照每个部族死去的人分。” 几个部族的首领互相看了看,同意了这个分法,一些人则暗暗后悔,早知道会抢来这么多的东西,打的这么容易,就该多派些人跟着出征了! “榆钱儿,你说一下咱们一共有多少东西。” “欸。羊有一百三十头,角鹿八十头,稷两万斤,豆七千斤,还有八百斤鱼干。” 几个部族互相看了一眼,一百三十头她们是明白的,可是这个万和千,还有斤是什么意思? 陈健给解释了一下一千就是十个一百,榆钱儿拿来了一块陶砝码,递给各个首领,告诉她们这就是一斤。 她们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惊奇地发现自己根本算不清楚该怎么分,无奈地看了眼陈健道:“我们信得过你,这次你来分就是。” “那好,这次我来分。还有第二件事,那几个背叛了族人,甚至杀了亲族的人怎么办?” 这几个部族的首领小声地交谈了几句,来的较早的几个部族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虽然对那几个人很愤恨,可陈健也说过不杀他们,似乎应该顺着陈健,反正杀的不是自己的族人?可是再想想如果这种事出在自己身上,那恐怕是不能容忍的。 于是她们纷纷抬头看着陈健,陈健没说话,悄悄碰了一下身旁的老祖母。 老祖母轻咳一声道:“要我说,这种人应该杀掉。健说不杀他们,但这不是一族的事,也不是打仗的事,总要大家一起商量。” 石头也跟着说道:“我觉得也是,杀。外面那两个部族虽然还没有推选出首领,但想必你们能猜到他们的意见。” 那几个部族松了口气,纷纷点头道:“该杀,杀了亲族的人,不应该活着。” “对啊,这不是打仗,得大家商量着来,这可不是一族之内的事,他们可是解开了发髻,背叛了先祖,还杀了亲族!” 议事会表决后,十二个人表示该杀,陈健没说话,另外两个没来的部族首领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想杀。 陈健拍了拍手,外面几个人抬进来一块湿润的陶泥板,榆钱儿拿着一块尖锐的石子站在一旁。 “既然大家都说该杀,那么以后这种事就不用商量了,咱们记下来,以后就按这个办法来。” 榆钱儿用石头片画出了几个简易而古朴的画,大意就是杀死自己亲族的人,需要被处死,并且画了个露珠,一个圆月亮,示意这是露月初一商量好的事。 陈健伸出拇指,摁在了陶泥板上,剩余的人也都纷纷将拇指印在了泥板上,表情很是郑重。 “告诉橡子,让他仔细烧出来,不要烧裂了。烧好后挂在村子的正门口。” 那几个族人抬着这块沉重的泥板出去了,几个部族间的第一条律法算是完成了,以后还需要更多的律法,但凭空讲是没意义的,需要有案例后再商讨,再刻成陶文。 两件事商量完,松从外面进来,小声在陈健耳边说了几句话,陈健起身道:“现在饭食已经备好了,还有酒,咱们先吃饭,再杀人,然后还要商量几件事。” 首领们想到这里的饭食,很是满意地站起来,接着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惊雷般的鼓声,还有上百人整齐发出的呼喝声,身体不自然地颤抖了一下。 陈健笑了笑道:“边吃饭,边看族人是怎么打仗的。” 他率先卷开了纤维布的帘子,远处的空地上平齐地站着一排人,他们手中紧握着石矛、穿戴着柳条和鹿皮编织的简单甲衣,远远望去仿佛山林中笔直的青松。 陈健回身看了一下这几个首领,心说这就是为什么要先吃饭再商量别的事的原因。前世的大禹化干戈为玉帛,大约也是这么吃饭吃出来的…… 第二十章 三件事 长枪如林,勇士如木,数量不算多,却有一种不动如山的震撼。 对于自己人来说,这是移动的城墙,可以守护家人;对于敌人而言,这是催命的武器,可以毁家灭族。 十个首领和陈健并排走着,心中无不震撼,怪不得这次胜的这么容易。要是自己部族和陈健为敌,乱哄哄的冲上去,只怕死的更快。 她们没有亲眼看到那场战斗,但也能猜到那场战斗是如何进行的,一头长着长角的雄鹿固然威猛,却也不是一群狼的对手。 在一旁观看的各个部族的族人,也被这种安静而又整齐的队列所影响,不再如刚才那样混乱嬉闹。 “大家先来将咱们战死的族人埋葬了吧。他们是咱们的兄弟、亲人,守护着咱们的家人孩子和母亲,现在他们去了另一个世界,送他们一程。” 部族的人纷纷跟随着首领的脚步,来到了村庄外的一片土地上,包括那几个还不知道自己将死的背叛者。 尸体已经埋葬,就在桦当初埋葬亲人的旁边,曾经的埋葬者如今也被别人埋葬。 土盖过了他们的身体,外面还留着一堆挖掘好的土。十三个议事会的首领每人一柄骨耜,念叨着各族战死的名字,将土覆盖在了上面。 三十二支他们生前使用的石斧石矛,插在墓地的前面。这些石矛石斧不会生根,或会腐朽,但在族人的心中却已成长成一片无法密不透风的森林,阻挡了那些外来的敌人。 三碗浊酒浇灌在坟墓之前,族人们没有哭泣,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们在和自然的抗争中见惯了死亡,这一次的死亡是一种荣耀,一种为了亲人活的更好、不被外族欺辱的荣耀。 简单的葬礼,没有什么魂归来兮的悼词,只有一块简单的木牌,上面用木炭画着简单的历法日期和战果:果月二十二日,杀八十三人,俘百人。 隆起的坟茔正对着村落中的那面迎风飘扬的黑白旗帜,一时间寂静无声,如林般矗立的武器便是他们的墓碑,两排野菊种植在坟墓的周围,此时还未盛开,却已含苞。总有一天,有人看到盛放的野菊时,总会想到那些为自己活着而战死的族人。 那几个背叛者也随着众人低着头,心头百感交集。这几天他们虽然活着,可是整个村落没有人和自己说话,甚至连那些孩子看到自己也会奚落几句。 然而很快就有几个首领喊道:“把那几个杀了亲族的人抓起来!” 早有人知道了这个消息,刚才就已经悄悄地围住了这几个人。几人还没来得及呼喊,就被族人拿住。 “健说过不杀我们的!” 那几个首领道:“可是我们没同意。” 他们回身问着那些默默地族人,大声喊道:“你们觉得他们该不该杀?” “该杀!” 上千人同时发出了怒吼,尤其是他们原本的亲族,更是叫喊的沙哑泣血。那几个人的脸色苍白,挣扎了几下,知道已经毫无意义。 有一个年轻一点的哭喊道:“我不想死!当初我不那么做我就要死。就算是我妈妈生了我,可我杀死妈妈的时候,妈妈也没有怪我啊,她还让我好好活下去……我不想死……” 只是他的求饶却起到了反效果,他的亲族纷纷捡起地上的石头,狠狠地朝着他丢掷过去,额角被划破,他还是喃喃地喊着不想死之类的话。 上千人的躁动中,那几个人哭喊着求饶,但却无济于事。几个亲族的人冲上前,用石斧狠狠地砍在了他们的头上,出手的甚至有他们的亲哥哥。 他们死后当然不能埋在这里,手和脚用绳索在背后绑到一起,在距离村子极远的地方早已准备好了土坑。 面朝地面,后背朝天,就这样匆匆地掩埋上。族人们觉得这个姿势会很累,到了那个世界也看不到太阳,而不是如同那些族人一样侧卧着长眠。 十三个首领一同将刚才在小屋中的决定告诉了所有的族人,既然认同同一个先祖,就要遵守这一条律法:凡有背叛亲族,杀死血亲的,就和这些人一样。这不是一族之内的事,而是十四个部族都必须要遵守的约定。 那块陶泥板已经去烧制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挂在村子当中,每一个经过的人都会看到,都会想到这几个人的死——死亡之后更加可怕,在另一个世界没有先祖的庇护,还要永远保持着族人的姿势,看不到天空。 有些人在想,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世界,这些人该怎么去面对那些被他们亲手杀掉的亲族? 更多的人只是很淡然的觉得这理所当然,没有太多的感慨,反正他们从未想过要亲手杀死自己的亲族。他们再想,那条律法以后真的会用得上吗? 陈健觉得肯定会用得上,时间可以很快磨灭记忆,却不能磨灭那些刻在陶泥板上的画卷。 只要那块陶泥板还在,这个故事就会永远流传下去,说给那些后世没有经历过这件事的孩子们听。 本以为会有族人看到砍头会呕吐,可事实上这些人平静的很,在他们看来这些人死有应得,自己又不会背叛亲族,为什么要害怕呢? 再说不就是死个人嘛,那些被老虎吃掉的,被蛇咬死的,吃了毒果子死掉的,见得多了,那样死去或许还会落泪,可这样死去的人他们连在梦中都不想再看到。 见惯了死亡,意味着生存的艰难,这样艰难的生存中,更难容忍背叛亲族的人。 处理完这一切,天已正午,各个部族的人都回到了村落,在一些人的指引下坐在了饭食的面前,围成了一个很大的圈子。 饭菜简单,羊肉麦饭、鱼脍、采摘后焐熟的梨子……烹调不算精致,但在这些人看来仍旧是一顿丰盛的宴餐。 首领们和陈健坐在了一起,饭菜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为了方便商量一些事情。 陈健的族人们在场地中央排成队列,随着鼓声前进,搏来一阵阵的叫好声。一面提前夯筑的土墙被那些举着柳条盾的人同时冲锋撞倒后,更是让叫好声突破了天际。 榆钱儿知道那道土墙的下面早就被哥哥泼了水,而且还挖空了一些,心说这可是好些人忙了一下午的事哩,难道就是为了撞倒? 那些首领们却不知道其中的猫腻,颇为惊恐地看着尘土飞扬的地方,啧啧惊奇,对于陈健能打胜仗有了更为直观的印象。 表演完这一切后,仍旧依照惯例,各个部族中的好手吃饱喝足后纷纷出来,或是斗棍、或是投矛、或是赛跑,既算是为族人表演,也算是彰显自己的强壮。 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中,陈健又趁势和这些首领们提出了几个建议。 各个部族八岁以上的孩子全都集中在村子中,不论男孩女孩,陈健许诺会教会他们各种本领,等到十四岁成年后就可以返回自己的部族,而且不需要这些人出食物。 第二个建议是每个部族按照男性人口,十个男人抽出一人参加训练,为期三年,三年后才能回去。出征的时候,每个部族抽调十个男人,作为辎重兵跟随出征,不参加战斗,但要负责背运食物之类。战利品今后将要分成三份儿,一份按人分,一份按战死的人分,另一份则充公,算作几个部族共有,为今后打仗做准备。 第三件事则是希望他们学会种麦,同时也希望他们搬出大山,在自己的村落附近居住,这里还有不少的土地,也方便共同御敌。 前两件事这些首领很轻松地就答应了,那些孩子做不了什么活,还要吃饭,不如送到村落里长大。而且还能学到很多东西,长大后回去对自己的部族也很有用,或许今后他们的生活也能如这个部族一样好。 出男人训练的事也没什么问题,他们见识到了训练后的成果,而且这一次抢来的战利品很多,每个部族能分近千斤的麦和豆,还有几头羊和角鹿。每个部族也就出四五个人,不算多,不会影响到部族的生活。 但是第三件事还是争执了起来,他们还没有亲眼看到种麦的效果,万一不行怎么办?族人总要吃饭,每个部族距离很远的话,附近山上的各种果子坚果都可以度过冬天。但如果住得很近,要采集就要离开很远才能保证族人的生存。 有两个部族出于对陈健的信任,决定搬过来和他们一样种麦定居。剩余的部族则希望等到明年杏子黄的时候,看看种麦的成果再做决定,至少要度过这个冬天再说。信任是有程度的,暂时还不够击碎那些一辈辈流传下的经验。 陈健也没有坚持,有两个部族搬过来也算可以了,草河南岸的土地也很肥沃,完全没有开垦。自己部族有船,草河也不算宽,土地现在是足够的。 这三件重要的事说完,剩下的事就比较简单了,基本没有什么反对的声音。 首先是族内的各个部族自己负责,其余部族不准插手。如果两个部族之间起了冲突,也要联系各个首领,共同商量解决。 再一个就是一个半月后,这些部族首领要带着男人来村落,去惩罚那几个违背了盟誓的部族。 之所以是一个半月之后,因为马上要种冬麦,一些部族也要采集坚果为冬天做准备,一个半月的时间正好能忙完。 几件事商量完,十三个人共同盟誓声称绝不会违背。喝过血酒后,榆钱儿将每个部族能分到的东西一一告诉首领,这些东西自然不包括那些被俘获的奴隶,因为那些部族暂时不需要。 在陈健的邀请下,她们决定再逗留一天,学学如何烧荒种麦。 ps:今明都是一更,办点事儿。 第二十一章 秋忙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 秋分是太阳历,是太阳直射赤道,白昼与黑夜时间相同的一天。 族人现在用的是简单到残破的月亮历,完全不知道真正的秋分是哪一天。 不过陈健估摸着应该就在这几天,也可能稍微晚点。土地不熟、麦种不佳,早几天也没什么问题。 如同上次一样祭祖,祈求先祖护佑明年能够有个好收获。 因为外族的人都在观看,第一天就没有种植那些开垦好的土地,而是选择了放火烧山,现在时间有限,早点让这些人学会,也能让他们早点回去种植。 天气微凉,草叶微黄,虽未干透,却可以点燃了。 陈健之前带着族人用石镰割了一些草地,现在又多了不少的种子,可以适当扩大一些刀耕火种的范围。 放火烧山是个很讲究技术的工作,水火无情,万一引燃了山林,橡子野果之类的全都烧没了,这个冬天可就难过了。 带着族人清理出一条两人多宽的通道,围成一个大圈将准备放火烧山的地方围住,从两面放火。 割除了草木的通道不算宽,恰好能阻止火蔓延过来。 着火的地方温度较高,气压较低,风会自然地朝着着火的地方吹去,两侧同时点火,两团火就像是要相会的牛郎织女一样,在中心拥抱在一起,逐渐熄灭。 教会了别的部族如何烧山,又带着他们去了早已经烧出的土地上,学习播种。 播种的密了,浪费种子,遮挡阳光;播种的稀了,产量太低,遮不住野草。 满天撒籽当然不行,垄也没有刨出来,所以陈健叫族人找了绳索,几条绳索平行拉开,每条绳索间隔一步。 那些没事干的孩子们负责拉绳索,大人们则沿着绳索用骨耜轻挖,撒下麦子。除了麦子之外,又在两条绳索的间隙中播种下了豌豆。 麦子的分蘖能力强,根系浅;豌豆需要支撑,正好可以趴在麦子身上,根系深,而且有固氮作用,两种作物都可以混种。 唯一的缺点是明年收获的时候,麦子和豌豆很容易分开。不过现在只需要考虑吃就行,一同碾碎也是不错的食物。 他在前面给众人做了个示范,估算了一下劳作时间,示意众人先干着,自己转身和老祖母以及石头商量一件事。 两个月的开垦,两族一共开出了大约三千亩的土地,平均下来每个劳动力一天开不到半亩地,没有金属农具的情况下,这效率也算是不错了。 土地既然是两族共同开垦的,如今也到了该分配的时候。做个示范,等以后其余部族也迁过来的时候有个对照。 按照开地的劳动力人数,用步量将土地分开,陈健的部族分到了大约两千亩,石头部族分到了剩下的一千亩。 如今还没有政府,只是个简单的部落联盟,也就没法分公田私田。 两个部族各凭本事吃饭,每年上缴一部分作为军队的粮食,其余部族出的士兵第一年不需要他们出粮食,以后定居种植后再逐渐规范。 除了这些开垦出的土地,烧荒的土地也是各自管辖,以那片开垦出的土地为界,上游归陈健部族,下游归石头部族。 近百名奴隶也分成了两份儿,具体怎么用这些奴隶陈健也没多说。 石头知道自己部族还欠着陈健部族不少的东西,分开土地后明年就要偿还了。 她决定跟着陈健学,很多东西自己不懂,族人也未必明白,但她想有什么不懂的就按部就班的学,总不会错。 在她看来,哪怕是再古怪的决定,只要是陈健提议的,她都会同意。因为离得近,因为住在一起,所以这种信任也就越发浓厚。 和那些住在山中的部族不同,石头和族人可以用眼睛看得到每天的变化,直观的感受也就更深,而不是仅仅停留在陶罐、屋子之类的表面。 她们部族分到了三十多名奴隶,石头并没有立刻使用,而是跟在陈健的后面看看他是怎么用这些奴隶的,即便不明白为什么也要有学有样。 奴隶的使用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尤其是种植这种无法直接检查的事。诸如以后的除草、收割之类,都可以检查一下,但是播种是无法一点点地挖开看看他们播撒的种子深浅。 按照比较农民的说法,工作大体可以分为卯子工和计件工。卯子工顾名思义,卯时工作子时休息,日出而作,月落而歇,干多少不管,只需要你在那干就行;计件工是按照你干了多少来支付工资。 奴隶当然是没有工资的,但卯子工的效率必然是低的,反正种出的东西又不是自己的,为什么要干那么快呢? 陈健估摸了一下劳动效率,将自己部族分到的六十多名奴隶带到了一片土地,连比划加说的告诉他们,今天播种完这些土地就可以休息了。 又用绳子隔出来一部分土地,告诉他们多干这么多,晚饭的时候十个人可以多一条鱼吃。 同样的工作,对不同的人而言意义却完全不同。 族人是为了更好的生活,眼中有希望,他们至今没有忘记陈健当初的许诺,一个不需要离开村子太远就能有足够食物的生活。如今的每一次弯腰都是为了将来不去追逐野兽奔跑,每一滴汗水都是为了将来收获的喜悦甘甜。 奴隶却没有希望,他们只想活着,工作的目的只是为了不挨打,有顿饭吃。饭食每天并不够,无论是弯腰还是汗水,都只是为了生存的重复。 为了那条鱼的画饼,他们不得不努力工作,旁边有人会逡巡监视,故意种的稀疏会被扣出一定量的饭食,一个人犯错是需要所有人承担的。 在种植了一段距离后,他们很惊喜地发现,似乎在太阳走到山边的时候就能做完,落山前完全可以完全可以多出来两条鱼。 然而他们不知道陈健早已将疲惫后导致的效率下降考虑了进去,这是前世一些管理型人才总结出的经验,用来管理奴隶正合适,包括那条画饼一般的鱼:正常定额的食物是不够的,只有“自愿”加班才能获得足够的食物,如果陈健现在不准他们加班,估计他们还不高兴哩。 这些奴隶和斯巴达克斯还不一样,那些奴隶渴盼着回到家乡,做个快乐的村社农民,至少有点盼头。而这些人的家园已经毁了,他们无处可去,也无法单独在野外生存,只要有一点活着的希望,他们的反抗意识暂时不会太强。 陈健也没准备现在就极力压迫他们,最近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能少分点心思管这群奴隶最好。 这一个半月的时间,自己的部族也会很忙。算上奴隶、被解救出的两个部族,自己部族要负责的人口已经超过了四百人,加上各个部族送来的孩子,冬天的食物会有些紧张。 那两个被解救出的部族名义上仍然是独立的族群,但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会被绑在一起,让他们保持族群的目的只是为了酋长议事会中获得多数的支持,作为部落民主制到独裁制的一个过渡。 好在今年是个大年,山上有很多的橡子,橡子的淀粉含量不低,完全可以当粮食。 但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橡树果实中的单宁酸太多,单宁酸会和蛋白质络合,吃多了可能在胃里结块,不消化,导致胀死。 苹果切开后变黄是因为这玩意儿,柿子吃多了会在胃里结柿子石也是因为这玩意儿,包括葡萄酒的涩涩口感甚至于用橡木桶装酒获得更好的口感还是因为这玩意儿。 想要让橡子吃不死人,就得用澄清的石灰水泡,使单宁酸钙化。 这就又多出个工作,要带着族人和奴隶去挖石灰石,回来烧制成生石灰。 幸好上一次交易中有部族带来过石灰石,否则陈健还真不敢让族人冬天靠橡子为生。 除了橡子和石灰,还要收割草麻、剥麻籽、配母羊、砸鸟粪石、沤麻、剥麻皮、剪雁鹅的羽翼防止它们学会飞、纺线、编织渔网…… 这一个半月注定是忙碌的,每一天的时间都必须精打细算,陈健已经放弃了今年就改良麦种的计划了,时间完全不够,实在没有时间让族人在这时候去山上采黄花菜和百合花。 想着这一大堆的事,陈健觉得有些头疼,千头万绪都要考虑,时间太短身边也没有一个合适的帮手。 《诗经》中的伐檀篇曾言: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同样是奴隶主,这生活的差距未免也太大了些。 他在想,自己和族人到底啥时候才能过上不稼不穑、不狩不猎,便能素餐的日子…… “劳动最光荣……可是劳动真特么累啊!” 他喃喃地感慨了一句,继续低下头挖掘着满是草根的土地…… 第二十二章 陈妈妈 忙了将近七八天,终于在第一场秋雨前完成了播种,其余部族的人早已经回去,带去了播种的方法,也带走了一个疑惑——这种办法真的能保证族人以后的食物吗? 秋雨之后,玄色的燕子飞走了,最后一次在那两条绳索上逗留后,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有时候天边也会飞来一行大雁,声声诉说着天已经凉了的事实,总会引来那些被剪掉羽翼的雁鹅们的应和声,可惜它们已经不能飞了。 从播种下开始,每一天清晨族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是否发芽了。孩子们拿着小小的弓箭,在麦地附近转悠,射落那些妄图吃掉麦籽的家伙。 两个披着纤维布的草人立在了土地的周围,上面拴着一些碎瓷片,有些风吹草动就会叮叮当当地响,吓唬那些喜欢吃种子的、懒惰的、不愿意迁徙的留鸟。 所有的希望都在那片土地中,并且在千余年内都将是后世大部分族人最重要的希望所在。 等到终于露出了芽苗,族人们才放心,看着麦苗整齐的排列,最开心的便是榆钱儿,走在麦田里留下一串串的赤着的脚印。 只是陈健并不满意,播种了不少,收获的却未必多。前世有良种化肥的支撑,亩产能达七八百斤,而现在只有点鸟粪石,一亩地能收五十斤就不错了。 这里的土地还算肥沃,可惜不是冲击平原,草河也不如黄河那般携带着上游的养分。 地理环境的影响还是挺大的,陈健估计要是自己的部族在冲击平原或者河口三角洲附近,早就能发展出种植农业了。 前世鲁西南有句俗语:东平洲,十年九不收,收一年养九州。收的这一年,需要的前置条件是黄河发水,黄河水漫过后留下的淤泥中,随便撒上麦子,不需要施肥,第二年便能亩产四五百斤。 古埃及的种植大约也是这种情况,发水后在淤泥中扔下种子,既不用除草,又有足够的养分。 如今没这条件,也只能靠麦子和豌豆密集种植,遮挡住阳光让那些草根之类的烂掉,想要把生地种成熟地,怎么也要两三年时间,这三年都需要族人用手耕种。 他倒是尝试过用角鹿代替牛马来耕种,可惜这东西根本不愿意,而且它的脖子和胸口也不太支持挽具。 牛耕地是靠粗壮的脖子套挽具,马耕地是靠强壮的胸口顶着挽具,这两种东西角鹿全都没有,耐力也不行,拉着木滚子转了几十圈就趴下说什么也不走了。 不能耕种,也不能让它们闲着整天呼朋引伴地乱叫,老琢磨着往雌鹿身上趴可不行,总得发挥点作用。 于是做了几个简单的草爬犁,用以在秋雨落后的湿滑草地上滑行,三头角鹿拖动一个还是能够装载一些货物的。 草爬犁好做,两根木头用火烤弯刮掉树皮,磨的光滑后用卯榫结构在上面铺上两个横木卡住,这样套在角鹿的身上,可以很轻松地滑行。如果下雪的话效果更好,不过草地也能凑合,尤其是雨后更为轻松。 就用这种简单的草爬犁从远处带回来不少的石灰石,在垒好的砖窑里烧成生石灰。 族人们也乘着草爬犁或者背着柳条筐去山上采集了足够的橡子,橡果落的满地都是,有点像是栗子,但比栗子要小,味道更是天差地别。 女人们在种植完冬麦之后,开始纺织麻线,用简单而原始的纺车和根本不熟练的手指一点点地抽出麻线。从一开始的一尺便断终于到了数尺不断的地步。 有了线,依样画葫芦就可以纺成简单的布,族中的女人已有经验。 第一批简单的麻布纺织出来后,女人们摸着这种柔软的布料,感受着指尖传来的荨麻纤维特有的涩涩的感觉,终于觉得剥那些臭烘烘的烂麻皮是值得的,自己指尖被麻线勒出的痕迹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她们很想要一段,给自己加上一件上衣,如今晨夜颇冷,午间却热,穿着兽皮总会起一身的痱子,河水又凉,老祖母也不准这些怀孕的女人去洗澡。 然而陈健却死皮赖脸地从女人手里抢回了第一批麻布,用来缝制了几件很简单交领右衽布袍子,他也不知道什么宽窄袖口的区别,只是马马虎虎弄了个布缝制了一下,连个袖子都没有。 样式简单到可笑,可在这些连一件正式的纺织品都没见过的族人看来,却是了不得的东西,一件前世连尿布都没资格当的衣服被几个人捧在手里,来回端详,可惜却不能穿。 第一批的几件衣服,陈健是准备用来装点门面的,作为文化输出用的。 估计那几个同盟部族的人现在已经吃了半个多月的橡子,该出现腹胀、呕吐消化不良之类的情况了,记忆中往年自己的族人也常有这种事。 以野猪那样的胃吃多了橡子都可能胀死,况于这些人。前世日占区的国人不能吃大米白面,只配给一些橡子面,每年活活胀死的人不知凡几。 陈健决定带着烧制出的生石灰和炒麦芽、山楂、醋、草木灰的钾碱结晶,让一些族人穿着这套新的衣服,以一种类似于神迹的形象出现在那些部族的家门口。 石灰水可以泡橡子,消除苦味和单宁酸,不至于胀的太难受。 炒麦芽和山楂都有助于消化,草木灰里的碳酸钾可以改善下胃酸环境,都可以让那些单宁酸结石碎掉。醋是为了给别的部族的怀孕女人喝,还有松在陈健指点下采集的一些干燥草药,可以预防治疗一些常见的疾病。 为了故意营造那种震撼的效果,陈健大清早就带着几个族人在洗刷角鹿的毛皮,在草爬犁上绑上一些秋菊柏叶之类的东西,甚至连鹿角上都装饰了一些古怪的玩意儿,仔细画了一面黑白熊阴阳鱼的旗帜。 选出的几个人都穿着新的衣服,皱巴巴的还有很大的缝隙,可还是让不能去的族人看的眼热。 那面画着黑白熊的旗帜立在第一辆草爬犁的上面,陈健准备不止去这几个同盟部族,还要找几个人去远方的没有交流过的部族。据他猜测,同纬度圈的大部分部族都会遇到吃橡子胀肚的情况。 旗帜、神话、医药、诡异的草爬犁、雄壮的非本地土产的角鹿、发髻、衣服、先祖的指引、治好的病痛……当这一切出现在那些蛮荒中部族的眼前时,当这些人治好了那些族人的腹胀后,这些人便是那些蛮荒部族眼中的神灵! 自己编造的这个祖先的神话会流传的更广,也为将来扩大自己文化圈的范围提前做些准备,这是自己部族如今最大的优势,当然要好好利用。 梳洗完毕,正将一筐生石灰粉装上草爬犁的时候,陈健新穿上的衣服被轻轻拉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妹妹,苦着一张脸。 “怎么了?” 他以为又是和弟弟妹妹们吵闹了,一边和松抬着石灰,一边随口问了一句。 榆钱儿轻轻拉了一下陈健的胳膊道:“哥,我肚子疼……” “哦,让松给你拿点草药熬了吃,是不是受凉了?还是想吃饴糖了?这回儿真没有了,等麦子收获之后再说吧……” 榆钱儿苦恼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松,心里有些烦闷,又用力拉了一下陈健。 这几天她就觉得有些不舒服,小肚子里仿佛有块儿石头往下坠,凉丝丝的,有时候还有些疼。 她以为是自己吃了不好的东西,可是这几天一直这样,小胸脯也有些胀痛,很不舒服。 今天如厕的时候更是被吓到了,以为自己要死啦,偷偷地躲在一旁看着忙碌的族人,连麦田都没有去。 心里又烦又乱,躲了一上午,终于在慌乱中想到哥哥什么都知道,于是跑来问陈健。 她想了半天,才在陈健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听得陈健楞住了,手中的石灰掉在了地上。 “哥,我是不是要死啦?” 陈健捂着额头,心说这怎么说? 憋了半天,只好安慰了一句道:“没事。” “可是……” 榆钱儿还想说点什么,被陈健拨转过身子,指着远处的几个女人道:“去问她们!别问我……” 说完堵住自己的耳朵,嘴里吧啦吧啦地绕了几句,给榆钱儿推走了。 榆钱儿嘟着嘴,知道自己不是要死了,心情也轻松了许多,不过还是有些赌气地想到:“不问你就不问你,以后我也不问你啦,我肚子疼你也不心疼,还赶我走,亏你还是我哥呢……” 陈健看着榆钱儿的背影,心说自己毁就毁在前世这个名字上了。 前世明宋之时的姨妈巾和事后帕都叫陈妈妈或者陈婆婆,也不知道怎么弄出来的这么怪的名儿,自己这一世肯定不姓陈,却免不了要和这东西扯上关系。 按说也没什么,不管是动物还是人都会有大姨妈,只不过大部分动物在第一次之前就会怀孕因此不会显现,可人却不同,从一年一次逐渐进化到了一月一次,女人总得经历这些事。 问题是理论上第一次发明姨妈巾的肯定是女人,这个世界却得变成他。 让那些准备出发的人等他一会,自己回去问女人要了一块麻布,缝成了一个小布袋,里面装上草木灰,人性化地用了两根绳索拉在腰绳上,捂着脸找到了石姓部族的几个女人。 同族之间男女是有禁忌的,他也不可能和亲姨妈、亲表姐姐妹们说这些东西,好在和外姓是百无禁忌的,可以随便扯,而且开放的很,害羞只对同族同姓。 那几个女人一听就懂,咭咭格格地围着陈健说了些别的话,或是瞟了他几眼,心里却赞叹不已,以往只能用草叶擦一擦,这回可好了,健难不成早就看过女人了?是谁呢? 陈健苦着脸道:“你们告诉姐妹们吧,不过不准说是我告诉你们的,就说你们自己想出来的。” “行啊,不过得给我们一柄羊角梳子,要不陪我去树林玩玩吧。” 女人逗弄着陈健,陈健连忙道:“梳子梳子……” 他可不想多少年后自己的第二世听到自己的一个传说——健不但发明了弓箭、制陶、盖房……还发明了姨妈巾呢! 管仲弄出个营妓制度,就成了烟花之地的祖师爷,天天受那些女人们供奉。谁都不知道神话在后世怎么传,万一数千年后姨妈巾的包装上画着自己头像,那情景就特么美如画了! “这传说谁爱要谁要吧,反正我是不要。” 他如是想着,跳上了草爬犁,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本准备再不和哥哥说话的榆钱儿蹬蹬地跑过来,给哥哥胸口里垫上了一团干草。 “早晨冷,捂在心口上。哥,早点回来。” 她已经忘了刚才生气时的那些想法了。 第二十三章 不怕和不用 秋雨后湿滑的草地上,陈健驱赶着不情愿的角鹿,身后还跟着七八辆草爬犁,一起来的族人学着他的呼和声,舍不得坐在爬犁上,那样角鹿会累。 “健,咱们这次把这些东西给他们?还是换东西呢?” 松追到前面问了一句,陈健还没回答,狼皮就抢着说道:“没什么可换的啊。他们有的咱们都有。我现在就想换人,换来一堆的人,把草河对岸的地都刨出来,咱们好种麦。” 他有些怀念麦饭的味道,要是没有外面那层黄色的麸皮就更好了。 陈健停住角鹿,将族人都叫过来,休息一阵,顺便说点事。 “这次咱们先去和咱们盟誓的部族,这些东西肯定是要给他们的,不过不能告诉他们石灰怎么烧。” 几人都点点头,他们已经从几次交换中尝到了甜头,要是别的部族也会用陶轮,那自己的陶罐也换不来猪羊。 他们觉得健可能是和上次说的一样的道理,钓鱼总要先有鱼饵才行,陈健也没说明白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估计也说不明白,所以就任由他们去猜想。 草爬犁上的石灰不算多,也就够这些部族浸泡半个多月的橡子,半个多月后还有一次集会,到时候再说。 “对了,除了和咱们盟誓的部族外,咱们也该去别的地方看看,他们肯定也在因为吃橡子发胀痛苦呢。你们谁想去?我要留在村里,还有别的事要做呢。” 有几个人摇头,也有几个人跃跃欲试,留在村子里要刨地拖砖,他们宁可在路上和猛兽搏斗。 松想了一下道:“我去吧。先去太阳升起的方向,那些人认得我,只要不去陨星部族那就没事。而且有个部族会治牙痛,有一次聚会的时候我牙疼,他们给了我一个雁鹅蛋大小的小葫芦,里面全是麻籽一样的东西,吃起来很香。嚼了外皮后,牙就不疼了,咱们族人也有好些牙疼的,我想去看看那是什么草。” 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不再让族人死去,不管是因为病痛还是因为饥饿,如今一步步地学着辨别草药,观察那些动物受伤后吃什么,想到那种治疗牙痛的小葫芦,觉得自己改为族人做点什么了。 “那好,就你去吧,等咱们回村子准备一下,多带几个人,一定要穿好衣裳,梳好头发,将先祖的旗帜携带着。去了之后,也不要和他们交换什么,就是送给他们,多讲讲先祖庇护的故事就行。他们要是问你现在怎么样生活,你也不要说。” 松有些不解,但还是点头同意。 陈健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头发,指着远处的群山问道:“狸猫,距离那个部族还有多远?” “午饭前就能赶到。” “那就出发,快到的时候你告诉我一声,大家都停下来,梳洗一下。” ………… 十余里之外的洞穴外,部族首领正带着几个人查看那些刚刚萌发的芽苗,每一天都要看是不是长高了。 族人们都知道,待麦豆齐腰才能结出果实,有几个族人聪明地用手将几株麦苗向上拔了拔,当天确实比别的麦苗高了许多。他们兴奋不已,可惜几天后就死了。 首领痛骂了他一顿,并且准备将这个消息在半个月后的集会中告诉别的部族,不能靠拔麦子让它长高。 大抵每一个农耕民族在第一次播种后的心情都是忐忑的,怀揣着各种拔苗助长的幻想的,这个部族也不例外。 虽然他们还在怀疑这些麦豆真的会如陈健所说的那样改变他们的生活,可在怀疑的同时也升起了无数的希望,他们吃够了苦涩的橡子,村落里盟誓那次的麦饭让他们无比怀念。 如今族里又有几个人因为肚胀没办法如厕,几个小孩子胀的肚子圆鼓鼓的,每天跟妈妈说自己肚子疼,当妈的虽然心疼,却也毫无办法,只能一遍遍地揉弄着孩子的肚皮,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够少遭些罪。 首领听着孩子们难受的声音,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熬过下雪就好了,等到杏子黄的时候咱们也能吃上麦饭了。都是这么熬过来的,长大了再吃就不容易肚胀了。” 孩子们回味着麦饭的味道,咽了口唾沫,问道:“祖母,健哥哥他们部族也吃橡子吗?他们会不会肚胀?” 首领怔了一刻,下意识地抬头看着远方,心里嘀咕着:“是啊,健他们的部族也吃橡子……他们有先祖的指引,先祖会告诉他们怎么不肚胀吗?” 仰头的一刻,远方的草地中隐隐出现了几头角鹿,跟着几个人正朝这边前行。 她以为自己眼睛花了,揉了揉眼睛,有几个眼尖的孩子已经看清楚了最前面的那面旗帜,兴奋地喊道:“是健哥哥他们的旗子!” 首领心里蓦然一动,拉着孩子道:“那不是健哥哥他们的旗子,是咱们的旗子,那也是咱们的祖先。” 孩子们胡乱地答应了一声,乱哄哄地冲了过去,想要从陈健那里要来一块饴糖。 等跑过去后,更是好奇无比地围着草爬犁转,已经忘记了饴糖的事。几个胆大的孩子问道:“健哥哥,我们能坐上去吗?” 陈健呵呵笑着,将几个孩子抱在了草爬犁上,孩子们坐在上面,看着草地上留下的两道痕迹,兴奋不已。 首领急匆匆地带着族人跑了过来,先和陈健问了声好,这才注意到他们身上穿的衣衫。 陈健身边的几个族人察觉到了这些人艳羡的目光,身子很自然地站的笔直,挺起了胸膛,仿佛是在在队列当中。 那些部族的人想要伸手摸了摸,又怕自己的手弄脏了别人的衣服,有些手足无措,想问又不敢问。 首领让那些玩闹的孩子下来,自己带着这些人进了洞穴。 这是陈健第一次去别的部族作客,有了上次的规矩,首领当然会找出最好的东西招待,想了一下还是没有用橡子,而是用鱼干,那几头羊她还舍不得杀。 陈健带着人将几筐东西搬下来,那些人有点好奇,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可打开之后发现是白色的粉末,闻起来味道怪怪的,看起来并不好吃。 唯独一罐杏子醋引来了女人的青睐,她们上次在村落里尝过后,越发觉得想吃,可是自己部族又没有。现在部族要为冬天准备,能交换的东西不多,她们也只好忍住。 陈健又摸出几个烧制的小陶羊给孩子们玩,这才佯装无意地问道:“你们吃的橡子苦吗?” 一句话顿时引起了共鸣。 “苦,还很涩。” “吃多了上不出厕,要找人帮忙用木棍弄,疼……” “往年都是这样的,今年也不会变甜啊。” “健,你们部族也吃这种苦橡子吗?” 陈健笑道:“原本是苦的,可是先祖指引我们,告诉我们有办法可以让橡子不苦,而且吃下去后也不会肚胀。” “真的?” 首领兴奋地站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陈健,想知道这个办法,这实在是太重要了,自己的好些族人每年都要承受这样的苦楚。 旁边也传来一阵阵兴奋的吼叫声,他们没有问真假,因为他们觉得既然是健说的,那肯定是可以做到的,因为他们见到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东西。 早有人有些端来些砸碎的橡子,询问着该怎么弄。 陈健取来了一些生石灰,在大陶盆里加上水,生石灰遇水散热,很快就咕噜噜地沸腾了起来,那些人好奇地看着不需要火就能烧沸的水,啧啧惊奇。 等到这些石灰水澄清后,再将砸成碎块的橡子泡在撇出的石灰水中浸泡。氢氧化钙的溶解度很低,熟石灰可以重复使用,每次泡半天,持续泡六七次大约就可以脱去里面的苦涩了。 陈健在这里等了两天,给那些胃里反酸水的人一些草木灰结晶,里面的碳酸钾能够缓解胃酸过多的情况。当然最好是用小苏打,但他现在没这本事造出来,草木灰应该也吃不死人。 那些胃胀却不反酸的人,用炒麦芽、山楂、苦杏仁和芍药根煮水给他们喝,都是些促进消化的东西,应该也死不了人,见效可能慢一点。不过只要橡子里的单宁酸不那么多了,这些症状会逐渐改善的。 两天后,那些浸泡的橡子被族人们慎重地洗了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态煮了一顿橡子饭。 饭熟的时候,首领先捏起了一点,随后两眼放光地说道:“真的不那么苦了!” 早在那些反酸的族人喝下草木灰缓解之后,她对陈健说的办法已经深信不疑,如今亲口尝到,叫喊出来只是为了让族人高兴,也是为了抒发心中的快活。 族人们纷纷围过来,仔细咀嚼着,发出了一声赞叹。不好吃,但至少不那么苦涩了。 不知是谁喊道:“以后再也不怕吃橡子啦!” 那些人也都欢呼着,陈健笑着摇摇头,指着洞口外说道:“不,不是再也不怕吃橡子了,而是咱们再也不用吃橡子了。” 欢呼的人微微一怔,想到了那些长出的芽苗,心中满是激动,兴奋地跟着叫喊起来。 “对!以后再也不用吃橡子了!” 第二十四章 性别的第一次交锋 当一个农耕民族开始种植后,每一次吃橡子都意味着战乱和饥荒,或是沦为被异族统治的凄惨。 陈健虽然说得豪气,却也知道再也不用吃橡子这番话只是个美好的梦想罢了。 晚唐才子皮日休曾有过一篇橡媪叹: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芜冈,伛伛黄发媪,拾之践晨霜。移时始盈掬,尽日方满筐,几曝复几蒸,用作三冬粮…… 只怕这位曾官任太常博士的既得利益者,或许也有那么点让天下人再不用吃橡子的梦想,这才投身更不靠谱的黄巢。 如今的天下,在陈健眼中也不过是方圆百里,千余口人,多少有能力让这“天下人”不吃橡子。 其实他早就知道吃橡子可能会带来的种种后果,但他记得老祖母那番话的意思,只有经历过痛苦的人,才能知道幸福的可贵。将痛苦提前预防的人,往往会被遗忘。 无论如何,这个吃橡子的冬天,这些部族肯定会记得陈健,记得祖先的庇护和指引。 那面迎风飘扬的黑白旗帜,那身看起来颇有些古怪的衣服,也会成为这些人在苦难时的希望和期待,这就足够了。 陪着这些人吃了这顿不苦涩的橡子,陈健和族人们便要起身告辞。 首领狠狠心,希望陈健再住一天,她要杀一头最肥的羊。 “不需要,既然我们是同一个祖先,祖先最大的希望就是我们越过越好,只要你们记得这一切源于祖先的庇护就可以了。” 首领连连点头说自己肯定不会忘记,带着族人转身去杀羊去了,陈健没有停留,和洞穴里的孩子们说了一声,带着族人走了,远远地喊了一声让她们自己留着吃吧。 首领匆匆从羊圈里跑回来,唠叨了几句洞穴里的族人怎么不拦着点,眼睛在洞穴里扫了几圈,终于找到了几条一直没舍得吃的肉干。 叫来族里最棒的几个小伙子,让他们立刻骑着角鹿去追。几个小伙子郑重地跨上角鹿,追到了陈健,将那几条他们一直舍不得吃的肉干塞到了草爬犁上的柳条筐内。 首领站在洞口,远远地看着陈健等人远去的身影,遥望着那面旗帜,直到消失。 一个孩子站在首领的身边,昂起头问道:“祖母,祖先会一直庇护我们对不对?” 她慈祥地抚摸着孩子扎起的总角辫儿,点头道:“会的,会一直护佑我们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去村子呢?我很想去村子,可我又想妈妈,想你们……” 首领看着这个已经九岁的孩子,嗅着翻种过的土地味道,抱起了孩子道:“等到杏子黄的时候,咱们一起去,就住在村子里,你可以在村子里玩,也可以看到我们,看到妈妈。” 孩子欢呼了一声,问道:“我们不住在这里了吗?” “不住在这里了,杏子黄了咱们就搬过去,咱们住进屋子,再也不吃橡子了。” 相似的对话回荡在群山中的洞穴中,每一个陈健去过的部族都在讨论着这件事。 陈健这一次没有提一句让他们迁出大山的话,甚至连相关的话题也没有提起。只是如同雪后的烈焰,让这些人在最冷的时候感到了温暖,这一团看似无意的火,将他们心中最后的一点疑惑烧尽。 除了在第一个部族呆了两天看看效果,剩下的几个部族都是去了就走,时间紧迫。 八天时间,走遍了十个部族,带去了简单的药物,也收获了这些人的信任,那面黑白色的旗帜终于在这些人的心中立了起来。 算算时间,还有七八天就要准备去惩罚那几个部族了,回去还要准备一下。 回去的路上,陈健一直在告诉松将来去外族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尽可能将自己知道的一些治疗小毛病的办法总结出来。 松牢牢地记住,他看得出陈健对这件事看的很重。 “回去后准备一下,尽快出发,惩罚那些部族的事你就不用参加了。另外还要几个女人和你们一起,有些事你们和女人没法说。” 话虽如此,可女人却不好找,族中的成年女人基本都怀孕了,陈健明年也将多出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靠近村庄的时候,看到表姐兰草正在那提水,陈健冲着兰草挥挥手,让她过来。 距离上次杏黄已经有四五个月了,兰草显然没有怀孕,这倒是个人选。 兰草拢了拢头发走过来,没等陈健说话,自己先说道:“弟弟,你回来的正好,我正有事想和你说呢。我怀孕了。” 旁边的几个族人都笑了,陈健也笑道:“好事啊,族里又要多出个孩子了。老祖母知道了吗?咱们家人都知道了吗?” “知道了,正在等你回来呢。” 陈健有些奇怪,这年月姐姐怀孕是件好事,哪怕不知道孩子爹是谁也是一件值得族人庆祝的事,今天是怎么了? 想了一下,陈健问道:“孩子是石头部族的?” 兰草点点头,指着远处几个正在忙碌的石姓族人道:“不是他的,就是他的,要么就是他的,反正就是他们三个的。一个长得好看,一个给我编花环还吹骨笛,还有个干活时可快呢。我也不知道是谁的,不过肯定就是他们三个的,我只觉得这三个人很好。” 陈健一听,心里咚咚直跳,高兴地拍了一下大腿,兴奋地问道:“他们因为你打起来了?” 兰草莫名其妙地问道:“为我打起来?为什么要打?” “没打?那等我干什么?” 兰草皱眉道:“石头和老祖母在商量这件事呢,不只是我,他们部族也有女人怀孕了,是咱们部族的孩子。那三个人也想让孩子知道他们是他们的血脉,以前都不知道孩子是谁的,现在知道了,他们觉得孩子也有一半儿属于他们部族。” 陈健下意识地说道:“什么意思?他们想要这个孩子?那怎么行!” 说完后才想到,自己说这话实在是被这个时代同化了,下意识地说了一嘴,脑袋清醒过来后才明白自己说错了。 匆匆走进屋子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正在讨论这件事。 以前部族的一切都有祖辈流传下的经验来处理,可如今越来越多的经验已经变得毫无意义,甚至不能处理现在发生的事。 族内不婚的规矩,出生的孩子自然就是部族的人。以前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即便知道也距离很远,平时根本不会相见。 可兰草和石头部族的那几个女人遇到的这件事和以前完全不同,即便不确定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可却能认定孩子的血脉是两家的,这是一件大事。 石头和族人没有争夺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只是感觉到有些与众不同。毕竟这是第一个不是自己族中女人生出的、但却可以确定也有自己部族血脉的孩子。 他们希望这个孩子能够记住自己的部族,那三个男人第一次有了初为人父的感觉,很自然地将以前做舅舅的那份宠溺分了一些给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那可是自己血脉在这个世界的延续啊! 陈健没有当过父亲,却也能猜到这种感觉。屋子里的人看到陈健回来,急忙问道:“健,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 石头说道:“这个孩子总归也有我们部族的血脉,现在不是以前了,只要知道妈妈是谁就行,也得知道妈妈和谁生了他才是啊。孩子的血,有一半是姓石的。” 老祖母摇头道:“以前一直都是这样的,女人的孩子就是女人的。” “以前是以前,我妈妈不知道和谁生了我,我也不记得和谁生了孩子,但这个不一样。我们不是要这个孩子,但想让这个孩子知道他也是我们的亲族。” “以后让兰草告诉孩子就是了。” “那怎么行?健为什么要把部族盟誓的事画在泥板上?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孩子就行?我姓石,我知道我的名字,我就知道我属于这个部族。姓,就是健刻在泥板上的画。” 老祖母有些不高兴地说道:“难道你让这个孩子姓石?那孩子还有我们部族的一半血脉呢。没有女人哪有这个孩子?” “当然不是姓石,可是也得让他知道啊。再说了,没有男人也一样生不出来孩子啊!健,你说说。” 陈健没有料到这些人对血脉看的如此郑重,按说他是支持孩子随父姓的,这是必然的趋势,可现在提出来部族的人肯定不会接受,观念的改变绝不是一朝一夕的。 他想了一下,如今能有爹这个概念就不错了,只能一点点地过渡,于是小声地说道:“要不……要不这孩子就两个姓?这孩子既有我们的血脉,也有你们的血脉,将来也不能和咱们两族的人交合。” 此时也只能想到这种和稀泥的主意,有些东西是需要物质基础的,男人一天不能完全支撑起部族的绝大部分生存所需,子随父姓就是空中楼阁。 屋子里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两族都有女人怀孕了,男人和女人都想知道以后到底该怎么办。 她们没有经历过这种事,自然会考虑很多,这个孩子将来长大能生娃娃的时候怎么办?肯定要分清楚那些人可以生娃娃,哪些人是自己的血亲,不能在一起生娃娃。以前只需要考虑妈妈的亲族,将来却要考虑男人的亲族。 越来越多的部族会搬到这里,这种事可以预见会越来越多,早一点弄出一个章程也是好的。 双姓作为过渡,将来肯定要被淘汰,但这需要时间。陈健的主意一说,屋里的人都同意了,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可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问题。 两个姓哪个在前?哪个在后? 正如陈健所猜的那样,男人和女人的第一次撕逼就在这间屋子中爆发了,不分亲族,只分性别。 “一直以来孩子都是跟着妈妈的,让孩子知道你们男人的姓就不错了,还想放在前面?” “我们能锄地,能砍木头,能打仗,你们能吗?” “以前我们还采果子呢,在健做出弓箭之前,你们能打多少猎物?好几天追不到一头鹿,没有我们的果子,你们男人早就饿死了!” “现在咱们已经不用吃果子了!种麦豆就够吃了,我们一天可以刨好几百步的地,你们能刨多少?” “你去纺个线看看啊!纺一会你们就像是屁股被蛇咬了一样坐不住了……” 越来越多的吵闹声弄得两个首领和陈健都烦躁不安,不断地呵斥着说的越来越离谱的男女们。 惯性的力量是巨大的,撕到了最后,还是女姓在前,男姓在后。 女人们得意洋洋,男人们也很满足,至少自己也有孩子了,身份不止是舅舅了。 陈健看着那些得意洋洋的女人,心说:“让你们先高兴几年吧,等到族人习惯了定居和农业,等到有人琢磨着结婚分出去过的时候,等到男人能够支撑起一家的生活时,你们会输的……而下一次你们有资格开撕,那要等到工业化和世界大战之后了。” 第二十五章 军事和政治 这一次男女战争的结果,可以是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表姐兰草的三个男人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那三个男人也不止兰草一个配偶。男人说女人你居然和别人睡,我不和你睡了;女人现在就敢说不睡拉倒,我和你又不是一个部族,也不是你养活我,孩子是部族共同抚养的。 不管是配偶关系还是社会地位,整体上来看基本都是经济地位和劳动的体现,农业社会女人从人异化成可交配的、可生育的物,也只有到工业社会后靠双手的劳动来解放自己。 除此之外依靠良心、说教、道德乃至宗教之类来提升女人地位,都是无本之木。 这次撕逼后几天又是一场秋雨,男人为了证明自己也做那种重复性极高的工作,也和女人一起一起蹲在屋子里用陶梭子编织麻线渔网,也有学着女人摇纺车的。 陈健则找了个借口,把队列中所有的伍长都叫到另一个屋子,避开了这次劳动。 那些被选出的伍长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地扔掉了陶梭,蹦跳着跑到了隔壁屋子,引来女人们的一阵笑骂。 上次打仗暴露出的问题太多了,所以陈健要和这些人总结一下经验,让他们知道排队打仗为什么那么打。 现在的部队加上其余部族出的人,已经将近两百。最大的作战单位是伍,将近四十个伍,他根本指挥不过来,必须要选出一些中层军官。 部队编制好说,商周之时的办法拿过来用就行。军师旅的编制也不是近代才有的,商周之时一万两千五百人为军,一军五师,一师五旅,五人为伍,五伍为两。 前世这个时代,真正会打仗的人都会把怎么打仗藏着掖着,因为知道的人越多,对血统军事贵族的传承也就越不利,陈健也没想过万世一系,当然不会藏着掖着,再说他知道的也不多。 如今不过两卒之兵,还能讲清楚数百人的战争该怎么打。再多的话,他现在指挥不了,只能靠经验来堆积,不断总结。 四十多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没有丝毫的军人气度,闲聊胡扯,陈健敲了敲墙壁,让众人安静一会儿。 用木炭在墙壁上画了很多的火柴人,大约就是上次打仗的样式,这些参与过那次战斗的人很快认了出来。 画完后,陈健指着墙壁道:“打仗,就是让咱们少死人,让别人多死人。你们说说,上次打仗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咱们少死?” 下面的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知道该怎么说,等了好半天,陈健都要失望的时候,表哥橡子终于开腔了。 “健,上次打完后我就在想,当时我们在河边,冲到我们小队前面的就有一个人。当时杀了那一个人后,要是往你们那边靠过去,从背后给围住他们,应该可以。” 他一说完,三个在最左翼的伍长也都点头称是,陈健说道:“对啊,那你当时怎么没动呢?” “你也没敲鼓,也没人告诉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再说了,我们要是排着队走过去,等到了仗也打完了,可要是分开,那就是一对一地乱打了……” 橡子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自己当初要是带着人过去的话,或许自己的族人也不用死十七个了。 陈健说道:“队,还是要排的,让你们排成小队的话,能打对方几个?” “要是就一个小队的话,可以打四五个。要是靠河,或者两边都有别的小队帮我们挡住侧面,能打十个二十个,反正十个人不可能全都堆在我们前面,正前面也就堆四五个人。” 橡子起了个头,其余的人也都活络起来,纷纷指责着当时右翼的几个小队走得太快了,把他们小队的右边露出来了,就像是野猪露出了柔软的屁股一样。 大舅苦着脸道:“当时别的部族的人一冲,我的脚步就快了一些,当时也没想到这些。” 松也说道:“当时也怪我们了,如果我们那三十人看到他们冲过来,就先和你们拉开距离,等他们和你们黏在一起的时候直接冲过去,也不会死那些人。我们练的都是怎么撞人,乱哄哄的打未必打得过一个小队。” 陈健听完,心里还是很满意的,最起码这两个人在战场上动了脑子,事后想过如果有后悔药,当初会怎么做。虽然还是懵懵懂懂的,但最起码有了点雏形了。 他试着问了一句:“你们说为什么我非让你们走到三十步的时候再冲?” 松没等说话,狸猫已经喊道:“那还不简单,我穿着那些柳条,再远冲过去就没劲儿了。再说了,我跑的那么快,要是隔着一百步就冲,等我冲到敌人面前的时候,松可能还在二十步外呢。人家可以戳死我之后,等松冲过来再戳死他。而咱们要是靠近了再冲,大家同时冲到,不可能出现好几个人对付我一个的情况。” 有几个长矛小队的人也点头,他们亲眼看到了上次敌人乱哄哄地冲过来,跑得快的敌人想对付整整一个小队,很容易就被杀死,杀完了后面的人才冲到。 如果当初敌人也是排着队的话,每个小队同时要对付五六个人,那就麻烦了。 狸猫想了一会又道:“还有个原因,要是敌人一动不动等着咱们往前冲,我们离三十步冲过去后,你们这群慢腾腾的小队也能跟上。要不然就成了我们三十个打他们几百个,你们在后面干着急,等挪到前面的时候,我们都死光了……” 陈健拍了一下手道:“说的不错,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 这些人都摇摇头,一时间想不出什么了,其实陈健想说的挺多,奈何没有真正经历过类似的战斗,他即便说出来,这群人也未必能理解。 见众人都不吭声,似乎都在琢磨刚才狸猫说的干着急那三个字,倒真是那天那场战斗一些人心情的真实写照。 陈健敲了敲墙壁道:“咱们以后还要打仗的,人也会越来越多,咱们再选出几个人来吧。五个小队算作一两,选出个人管,我自己多管一两,剩下的你们选。” 几乎是没有什么悬念,说话最多橡子和狸猫被选了出来。 选完之后,陈健看了眼一直没吭声的狼皮,心说他平时那么欢脱,今天是怎么了? “哥,你怎么一句话不说?” 狼皮摊手道:“你怎么说我就怎么打就是了,反正我们是躲在后面射箭的。等我以后做出一柄能射一百步还能杀人的弓,我就骑着角鹿,趁他们吃饭睡觉的时候,射了就跑,反正他们追不上。” 众人都笑,陈健也笑着让大家都散了,回去继续编渔网。 几天后,十个部族的首领也按照当初的约定,带着定数的男人来到了村落,携带着这几天所需要的食物。 陈健将这些新来的人打散了分到了原本的队伍里,伍长都是自己两族的人担任。 惩罚那些背叛盟誓的部族也不需要打大仗,这是政治问题,不是军事问题。 被救出的两个部族也选出了自己的首领,十五人的议事会总算是齐了,在屋子里商量着怎么惩罚那几个部族。 陈健这次没有等这些人讨论,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将那几个部族通通迁出大山,安排在草河下游。安排在下游的目的是万一有什么问题,军队可以乘船而下,便于控制。 这些迁出的部族,必须学会种麦豆和养殖,每年收获的粮食,十斤就要交出一斤作为十五个部族的共有财产。 除此之外,还需要每年上缴数量不等的鱼、柴禾、麻线、羊、鹿等,作为他们背叛先祖的代价。 缴纳的数量不算多,不会引起他们的激烈反抗,相对于在大山中的生活来说反而更好一些,这都是他精打细算过的。 那些部族的首领没有资格加入议事会,连提意见的权利都没有,只能管理自己的族人。 出征的时候那些部族也要出男人作为辎重兵,他们没有成为战斗兵的权利。 平时还需要承担诸如疏浚河道、夯筑城墙之类的徭役,尽量不影响他们的正常种植,但也不能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发展出手工业。 相应的,他们是作为有罪的同族,而非奴隶。有祭祀祖先的权利,有交易交换的权利,有资格共享先祖的指引和庇护,会有相应的人去教他们种植之类的事,甚至每年祭祀之余也可以赐给他们一些酒、陶器、工具之类的东西。军队也需要保护他们不受外族的侵扰和袭击。 几年后如果地盘扩大了,他们也可以证明自己的忠诚,拥有和现在的十四个部族的族人平等的权利,但现在不行,就得靠他们的孩子知耻后勇了。 村落将来是要作为城邑的,城邑内的族人有政治权利,城内有手工业,战斗部队也要从城邑居民中挑选,以城邑为中心辐射管辖,以此控制方圆百里的范围。 这个意见也基本上没有人反对,几个首领想要把这些人当成奴隶用来开垦土地,被陈健否决了,那些部族将来必然是作为部族联盟的基本盘的。 商量好这一切,便定下了明天出发,这一次不需要带太多的人,留下一部分在村里预防突发情况,前往的人来一次武装游行。 十五个议事会的首领都必须跟着前往,声讨他们的背叛,以示这是大家共同的意愿。 (ps:这几天大雨,更新时间不稳定,但还是每天两更。) 第二十六章 师出有名 三天后,一条刚刚被踩出的小路朝着罕有人际的丛林中延伸着,几只花栗鼠躲在树洞里,好奇地看着不断前进的人群。 最前面的几个人拿着石斧劈砍着一些矮小的灌木,为后面的人开路,队伍两侧数百步之外也有人骑乘着角鹿,防备可能的袭击。 天气已经有些冷了,陈健骑在那头白色的角鹿上,披着一张羊皮,时不时地将拉着缰绳的手放在嘴边哈口热气。 年纪大一些的首领坐在草爬犁上,盖着厚厚的毛皮,偶尔拔开葫芦上的木头塞子,喝上几口酒暖和下身子。 几个斥候绕过正在前行的队伍,来到陈健身边,他们也骑乘着为数不多的角鹿。 “健,前面就是一个部族,狼皮在那盯着。那些人没注意到我们,正在河里抓鱼呢。” “去告诉橡子,让他带着他的人绕到河的上游,有逃走的全都抓起来。” 斥候答应一声,双腿夹了一下角鹿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把命令传了下去。 陈健从角鹿上跳下来,让队伍暂时停止了前进,坐下歇会,砸几个核桃或是摘几个还挂在树上的柿子吃。 这次行军他有意让斥候传令,看看选出的那几个人能否独当一面。 其实攻打一个这样的部族根本用不着如此麻烦,但还是故意折腾了一下他们,两侧的斥候也派出到两里地之外。 终于等到了橡子的斥候回来,证明橡子带着二十五个人已经到了河的上游。 陈健跳上角鹿,带着队伍前进到狼皮藏身的地方,这里距离那些正在捕鱼的人还有大约一里多的距离。 远远看去,那些人在河里捞了一会就上岸在火堆边烤烤,这样的天气下河捕鱼,肯定会抽筋。估计也是吃橡子吃的受不了了,这才选择这么冷的天儿捕鱼。 “辎重队留下,其余人披好柳条甲,击鼓前进!” 呼喝一声,立刻有人抬出了战鼓,士兵们放下背着的柳条筐,从里面摸出自己的简单衣甲穿上,在几个人的催促下站好了队列。 那些在河里捕鱼的人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停住了手中的活,朝着树林里观望,有几个人还握紧了岸边放着的石矛。 咚咚咚…… 鼓声敲响,这些士兵同时呐喊了一声,排好了队列走出了树林,把那些在河边的人吓了一跳。 一名族人高举着黑白色的旗帜站在队伍的最左边,陈健骑着角鹿在队伍后面,有两人专门击鼓。 河边的那几个人看到那面黑白色的旗帜,惊慌地扔下了手中的鱼,蹬蹬地跑到了旁边的洞穴里,一边跑一边叫喊着什么。 陈健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他们还束着头发,心头还是笑了。 片刻后,一群人慌乱地从洞穴里出来,拿着弓箭或是投石索,不安地看着远处那仿佛无法撼动的士兵,虽然人数不多只有百余人,可他们也知道远不是自己能比的。 一些人更是恐惧地盯着那几头角鹿,从未见过这种高大的动物,更没见过人骑乘在上面。 “他们这是干什么?” 一个族人拿起了弓箭,被首领鱼鹰一把抓住喊道:“想死吗?” 她很清楚自己的族人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她只是没想到对方会用这种方式前来,更没有想到陈健的族人竟然如此整齐,身上还穿着什么东西,每一次击鼓的声音都让她心头乱跳。 上一换回了捕鱼的卡钩后,她根本就没准备让自己的族人去。很简单,如果陈健和那些部族都打不过,自己的族人去了也是死,自己的部族也要迁徙。如果打过了,那就最好了,健这个人不错,教给自己部族很多生存的办法,也没有索取什么东西。 她觉得健就像是洞穴口的那株柿子树,夏天撑起阴凉,秋天结出果子,冬天还要落下树枝给她们生火,很好很好,甚至连一根刺都没有,即便再怎么采摘也不会扎到手。 可如今她才发现自己错了,这个人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样,也根本不像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他是恶狼,现在露出了牙齿! 远处的鼓声仍在继续,那些人离得越来越近,有弓手开始前出到队伍前面,看样子是准备射箭。 鱼鹰感觉口舌有些干燥,回身喊道:“都把弓箭和投石索放下!放下!” “可是……” “放下!” 族人们从未听过族长如此严厉的语气,纷纷扔下了弓箭,鱼鹰叹了口气,伸手挽了挽自己的头发,独自一人迈步向前。 鼓声随之停歇,陈健跳下角鹿,队伍后的十四个首领也都一同站了出来,鱼鹰一怔,完全没想到她们也来了。 陈健走到队伍最前面,那名擎着旗帜的族人跟在后面,剩余的首领也纷纷靠前。 “鱼鹰,上次盟誓,你们部族应该出人,为什么我没看到你们的人?我给了你们卡鱼钩,你们盟誓说会来,告诉我,你们的人在哪?” 鱼鹰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些不敢面对这个她眼中的孩子,尤其是看到那些首领后,脸终于红了。 陈健回身,大声地询问着身后的士兵道:“告诉鱼鹰首领,咱们上次打仗的成果!” 上百个声音齐声喊道:“果月二十二日,杀八十三人,俘百人!自死三十二,大胜!” 呼喝之后,鼓声咚咚响起,仿佛是为了让上苍也知道那次大胜的结果。 鱼鹰心头莫名地惊慌起来,在她看来这完全是个不可思议的战果,俘百人,杀八十三……自己就死了三十二个?这仗是怎么打的? 惊慌的同时,心里也有些侥幸,侥幸于自己刚才的决定,如果不是自己让族人放下弓箭投石索,这些人可能顷刻间就将自己的族人全都杀散。 就在这时,鼓声停歇,狼皮骑着角鹿冲到了鱼鹰的身前,手中擎着一支石矛。 石矛上串着一个已经干燥的、紫黑色的、沾有石灰的头颅,耀武扬威地在那些瑟瑟发抖的族人面前转了一圈,高高举着石矛喊道:“这是他们的首领!现在,他死了!敢于我们为敌的,都会死。” 鱼鹰听到这句话,双腿有些软,难道陈健是要杀了自己? 陈健昂起头,大声喊道:“杏子黄时,你们没有弓箭,先祖为了让我们活的更好,指引我造出了弓箭,我送给了你们,你们靠弓箭打了多少猎物?” 鱼鹰的头垂的更低,耳边是旗帜呼啦啦的响声,心头更加不安。 陈健的话也传到了那些族人的耳中,他们知道弓箭对自己部族的重要,也知道这弓箭让他们收获了多少猎物。 陈健接着喊道:“你们没有陶罐陶碗,我让你们用石头换,你们告诉我,石头对我们有什么用?你们不会捕鱼,我告诉你们如何捕鱼,你们告诉我,你们吃了多少?你们没有柳条筐,我告诉你们如何编织,你们告诉我,可以多拾多少橡子?” 一番话下来,这些人心里很清楚自己理亏,低着头沉默不语,甚至有些羡慕那些土拨鼠,可以挖一个洞钻进去。 他们觉得那十四个部族的首领都在看着自己,笑话自己,那面黑白旗帜的两个眼睛仿佛也在盯着自己,盯着自己这群背叛了盟誓的子孙后辈。 陈健清了清嗓子,继续吼道:“我为什么告诉你们?因为我们是同一个祖先。你们扎起了发髻,吃得饱了,有了陶罐,可当我们的亲族被别的部族屠戮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你们背叛了先祖,你们站在这面旗帜下,想想你们从杏子黄后的生活,再想想以前的生活,如果你们将来死了,见到了先祖,该怎么说?告诉祖先在别的部族屠戮亲族的时候,你们逃走了?先祖不需要这样的子孙!” “你们可以散开头发,再也不认祖先,就当你们的血变了。而这里,是先祖庇护的土地,你们可以离开,但要将先祖的护佑还给我们,砸碎陶罐,烧掉柳条筐!折断弓箭!毁掉卡鱼钩……离开这里,再也不准回来,否则我们就要用石矛和石斧赶走你们!” 身后的士兵同时发出了呼喝之声,鱼鹰想象着没有这一切的生活,急忙吼道:“不!不!我们的血和你们一样,我们可是一直束着发髻的。我们当时就像是一只狍子,被吓到了,远远地逃开了。可我们永远记得先祖的庇护。健!如果再有部族杀咱们的亲族,我们一定去,不是五个,是所有人都去!” 陈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不断地咽着唾沫滋润着干燥的嗓子,自古以来都说师出有名,名正言顺,二话不说直接开打只能对外族。 这些人怎么说也束着头发,就是狡猾一点觉得那个部族打不过来,也可能觉得自己是个老好人,对先祖可能也只有敬没有畏,因为只有雨露滋润没有雷霆之威。 鱼鹰没有等到陈健的回答,心中更加惊恐,将目光转向了那十四个首领,寻找着自己熟悉的人,可她们的脸上全是一副鄙弃的神情,终于让她绝望了。 身后的族人也嘤嘤地哭泣起来,他们不想迁徙,离开了这里,自己能去哪呢?如果死后真的遇到了祖先,又该怎么说呢? 静谧的原野上,秋风伴着哭声,格外凄冷,就在鱼鹰的心沉到最底的时候,陈健终于说话了。 “总归是同一个祖先,我和十四个部族的首领商量过了,你们既然还承认是同一个祖先,那还可以留在这,可以继续使用那些陶罐弓箭。” 鱼鹰不敢相信这一切,刚要感谢几句,陈健接着说道:“不过,你们不能留在这里了。你们要迁到草河岸边,用时间去证明你们对祖先的忠诚,洗涮你们的胆小。在我们眼睛的注视下,看看下一次和外族交战,你们是继续做胆小的狍子,还是做龇牙的群狼,我们已经不信任你们的承诺,也不信任你们的盟誓。” “你和族人商量下吧,要么离开,要么迁走,没有第三个选择。天黑前告诉我们商量的结果。” 陈健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要回队伍,就在他迈出第三步的时候,身后响起了杂乱而近乎相同的声音。 “我们到草河去!” 他们不知道到草河那里怎么生活,但至少那里还有祖先的庇护,相信祖先不会看着自己的子孙灭亡。 但如果离开这里,散开头发迁徙到别处,自己的部族只有死路一条。鱼鹰还记得母亲给自己讲诉过的、很久前部族迁徙的悲惨。 她从母亲那里学到了狡猾,学到了尽可能地保护族人的性命,而今天她却为这狡猾付出了代价,那些古旧的经验,已经不再适用…… 陈健转过身,让族人将旗帜插在地上,鱼鹰和族人们围过来,跪拜着先祖的旗帜,恳求祖先原谅他们的背叛,乞求祖先继续庇护他们。 十四个首领重新接纳了鱼鹰,但地位已然不同,在议事会中没有鱼鹰和族人的位置。 成筐的橡子、鱼干、陶罐被搬出了洞穴,惊恐的孩子坐上了草爬犁,族人们背起这一切,回望了一眼自己出生和长大的地方,那里已经被烈焰包围,包括洞口的那棵柿子树,也都化为了灰烬。 这些人踏上了一条不知道未来的路,心中充满了忐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己仍是先祖的后辈,或许等到自己赎清了罪责后,先祖会重新庇护自己…… “一定会的。” 鱼鹰暗暗地想着,看了一眼那面旗帜,背起了一整筐的橡子,挪动着沉重的双腿,踏上了这条不知要走多久的赎罪之路。 第二十七章 头皮 绝对优势的力量面前,抵抗是毫无意义的。 这些首领被选出后,最重要的就是保证族人的生存,她们很容易在被赶走和迁出大山做出选择。 唯一担忧的就是不久后就要下雪了,那时候自己和族人在哪里取暖呢? 彼此间询问着,却没有得到任何的答案,只能期待陈健会给他们一个答案。 几天后,队伍越发地扩大,四个背叛盟誓的部族、三个从得到弓箭、捕鱼、陶罐后就没有再来的部族,都被陈健以各种各样的借口带走了。 八百多人的队伍在秋日的荒原上缓慢地前行,陈健看了看前方,那里就是最后一个部落的居住地了。 这里已经很靠北了,陈健估计距离村落有一百五十里左右的距离。他骑在角鹿上,等待着斥候们回来,这一次的等待远比之前要久。 就在他准备派出第二批斥候的时候,狼皮从前方赶来过来,没有和别人说话,直接来到了陈健面前,手里拿着一点东西。 狼皮的脸色有些凝重,陈健接过那个东西后,眉头也皱了起来。 那是一张头皮,人的头皮。 从边缘不规则的切口来看,应该是用锋利地石片切割的,在颅骨上切了一圈,把整张头皮都撕了下来。 头皮已经干枯,上面有个缺口,这张头皮应该是撕扯的时候碎掉了,所以被扔在了那里。 “没有人了?” “没有。我让几个人继续朝前去了。” “尸体呢?” “应该是被吃光了或者被野兽叼走了。” 陈健回身让队伍警戒,自己带了几个人和狼皮一同到了前面查看。 被烟熏黑的洞穴入口此时没有烟雾,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安静,留下的痕迹来看这里已经很多天没有人居住了。 洞穴里除了那一堆草木灰外,只有几柄小孩子玩的小弓箭,仔细搜寻中终于发现了一样东西。 一张圆形的皮革,看起来是张鼓皮,可能是敲鼓的人用力太大,鼓皮碎掉了,所以就被扔到了这里。 鼓皮不算大,也就有碗口大小,但这张皮陈健怎么看都觉得不舒服,似乎不太像是动物的皮,很是光滑。 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什么,拿着这两张皮走出了洞穴,远处的几个斥候也回来了。 “健,前面有好多动物的蹄子印,很大很大的蹄子印,比角鹿的还要大。” 等陈健赶到的时候,几个族人已经站在烂泥里好奇地观察着这些奇怪的蹄子印,他们从未见过这种动物,却知道这种动物一定很大。 不会是老虎之类的捕食动物,因为脚印很多,要是这么多的捕食动物聚在一起早就饿死了。 陈健蹲在地上看了一眼,极力压制着内心的震撼,尽量不让族人看出来。 这些烂泥中的蹄子印是略带缺口的椭圆形,很明显是马,数量很多,旁边还有一些人的脚印。 “有马的部族!” 他暗暗心惊,自己的部族至今为止还没见过马,从这些蹄子印的数量来看,少说也有百余匹。 旁边有一根粗大的原木,痕迹也是不久前被砍倒的,这些人应该是站在原木上方便上马。 仔细辨认了一下,除了马蹄印之外没有车辙的痕迹,看来还是原始的骑乘法,甚至连方便上马的绳套都没有。 旁边的族人询问着陈健,陈健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或许也是一种能够骑乘的动物吧?” “真的?这种动物肯定比角鹿还大吧?咱们再往前走走,追上他们。” 狼皮有些激动,他在猜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会长成什么模样。 陈健看了看远处的丛林和草甸子,摇摇头道:“我们先回去,这个部族的人很多。哥,你带几个人跟在族人后面,每隔一段时间就跑到队伍里告诉我一声。” 狼皮从未见过陈健如此郑重,吹了声口哨,带着几个人分散开。 陈健带着剩下的人回到了队伍,那些迁徙的人已经有些慌乱,他们猜到可能出事了。 但陈健没有直接说,而是将首领叫到了一起,包括那几个迁徙部族的首领。 将手中的头皮拿出来给她们看了一眼,她们立刻认出了这是什么,惊慌地问道:“这个部族的人都死了?” “不知道。” 陈健盯着那几个迁徙的部族首领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人的头皮。” “是啊,这就是别的部族对待我们的办法。” “我让你们迁走,那是母亲教训犯错的儿女、哥哥教训犯错的弟弟。但你们要记住,纵然哥哥可以拿起藤条抽打犯错的弟弟,却也不允许外人打弟弟一下,哪怕只是碰一下手指。” 那几个首领第一次听到这种古怪的说法,却很容易接受。 她们既是首领,也是母亲,还是姐姐。 既然当过母亲,当然理解做母亲的感觉:纵然孩子犯了错,打碎了陶罐,自己免不得要抽一巴掌,可却不会允许外族的人斥责一句。 陈健收好了头皮道:“走吧,到了草河边,咱们聚在一起,不会有人敢这么这对对待你们的。” 那十个部族的首领有些紧张地问道:“健,我们怎么办?” “麦豆成熟还要些时间,马上就要下雪了,那个部族应该不会在雪天出来的。你们留一些人照看族人,再来一些人去村子,趁着下雪前盖出屋子。我们的橡子也不算多,你们要自己带吃的。” “嗯。” 商量好这一切,将这件事告诉了族人,并又没太多的慌乱,因为他们身边还有手持石矛石斧的士兵。 回去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狼皮和七八个人一直在后面盯着,每隔一会就回跑过来告诉一下没什么动静。 陈健则在思索那个出现的部族,现在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太小了,只有这百里范围。 文明的发展不是同步的,有快有慢,和环境息息相关。自己部族的之前的发展速度明显落后,可能和几十年前的那场大迁徙有关,只有定居才能有足够的人口,才能琢磨出一些技术。 这个时代的骑兵并不可怕,堂堂正正的交战骑兵现在还是配角,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战术机动性,需要提防绕后、袭家之类的情况,军队的阵线也需要相应加厚一些。 陈健觉得等到明年收获之后,必须要派些人沿着草河而下。 如果草河是直通大海还好说,自己可以算作这一代的霸主。 如果草河只是一条大江的支流,自己就必须要考虑一下部族今后的发展了。沿江一代,必然会有原始的定居文明。 回去的路上相安无事,回到村落,各个首领留下族人便匆匆回到了自己的部族,过几天还会有不少的人前来,为杏黄之后的迁居做准备。 陈健带着一些族人,将那几个迁徙而来的部族送到了村子下游十五里左右的地方。 每隔几里地便安排下一个村落,用木桩定下了每个部族可以耕种的土地以免纷争。 天气已经凉了,当务之急是帮他们把屋子盖起来。 为了区别他们的身份,也是为了抢时间,这次盖的屋子和村落里的完全不一样。 在地上挖出一个坑,用挖出的土在坑的四周夯成土墙。 这样可以节省一半的时间,属于半地下室的结构。 缺点就是有些阴暗,不过至少冬天不会冷了。 用这种办法,半个月的时间这些迁来的部族都有了自己的屋子,形成了七个简单的村落。 每个村子每年需要缴纳的数量也按照人口规定下来,不算多,每年祭祖他们也必须参加,也需要为祭祖贡献出猎物、柴草之类。 打完巴掌是甜枣。 为了安抚他们,陈健给他们送来了一些陶罐陶碗和打孔的石制工具,并且承诺会在收获了麦豆后给他们种植的种子,不需要偿还。 除此之外,每个村落还给了一对羊、一对角鹿。羊是为了方便他们抓回的活羊驯养,角鹿是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可以去通知他。 怎么清洗浸泡橡子的办法也无偿地告诉了他们,并且声明这是祖先的庇护。 他们可以自由出入村落,有人生病也可以去村落寻求帮助。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等到他们证明了自己的忠诚,便可以住到村落里,可以成为士兵,可以分战利品,可以住那种平地而起的屋子。 当然,他们也需要需要服徭役。 在盖完了他们自己的村落后,这七个部族的所有男人都前往了上游。 陈健估算了一下,明年这个村子就要有将近两千人了,需要规划一下,不可能这么杂乱无序地住在一起。 简单的城墙和壕沟是必须要挖的,非居住的祭祀宗教场所也需要尽快建设,学堂、部族仓库、公有仓库、简单的集市街、打谷场、菜地、鱼塘、牲口棚……这一切都需要从无到有,现在终于有了足够的人口,这个村落以后也可以算作一个城邑了。 人口足够的情况下,也可以尝试着在冬天熔炼出第一批铜,有了金属便有了锯子凿子等,可以造石磨、碾子、木板、木头船…… 以及最重要的东西——轮子。 木直中绳,方能輮以为轮。没有金属工具,直不了。 第二十八章 不平等的开始 雪还没有下,村落里最靠近后山悬崖的小屋已经生起了炉火。 两个大陶盆里是新烧制出的木炭,很明显在窑里烧制的火候稍大了些,不过至少不像木柴一样满是青烟。 虎皮平铺在红砖铺成的地面上,墙壁上挂着一颗巨大的鹿头,长而分叉的角显示着猎杀者的强大。两大盆葫芦顽强地生长着,靠着木炭燃烧的温度并不惧怕外面的寒霜,伸出的藤蔓已经缠到了鹿角上。 这是陈健精心“装修”过的一个屋子,作为部族议事会的大厅。 两摞砖头和一块大青石板成了他的办工桌,旁边堆积着一层桦树皮和木炭作为纸笔。 此时的房间中坐着七八个人,好奇地看着榆钱儿正在那用一些麻纤维沾着葫芦的白花花蕊,不知道陈健在让她在干什么。 这七八个人都是两族外加救出的两族的人,除了首领便是能数到一万的,剩余部族的人还在赶来的路上。 陈健示意大家都静一静,他拿出一张树皮,上面记载着四族已有的一切。 “等到收了麦豆,其余部族也会来到这里。大家是最早和我们部族一来住在这里的,你们也知道,要想吃肉需要先打猎,咱们现在打完了猎物,这些肉当然不可能白白让别的部族吃。” 这些人都很明白,经过这些天的生活,他们很清楚族产和公产之间的区别。 “咱们现在可以酿酒、烧陶、烧石灰、烧炭、熬盐……这些东西都是他们需要的,以后再想要就需要用东西交换了。那些部族来了之后,公产的范围就要变了,你们能分清楚你的、我的、咱们的、大家的其中的区别吧?” 看到这些人点头,陈健也放心了。随着其余部族的加入,算上那些将要出生的孩子,整个村落的人口将要达到两千人。 自己部族只有三百人,比例有点小,所以要把这三族用利益和自己部族绑在一起,这样人口比例就能占到三分之一。 那两个被救出的部族如今基本就算是自己部族的了,选出的首领也是唯他马首是瞻,石头部族因为孩子的原因也算是亲戚之族。 陈健拍了拍那张树皮,将榆钱儿喊来让她算一算每天烧陶、熬盐、石灰的数量,需要多少天才能满足其余部族。 榆钱儿算的很慢,只能用木棍代替一些比较大的数目慢慢数,陈健看着其余人道:“咱们以后要用这些东西,也要用东西换。换完了之后,咱们再分。” 石头有些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什么?” “我想每个族人都有十个陶罐,你想每个族人有二十个,那怎么行?再说让别的部族看到,他们心里会不会也想不拿东西换?” 陈健算了一下,接着说道:“现在麦豆还没收割,酿酒不行,剩下的都要人手。每个部族出十个人,专门负责这些事,由我来管,每个月的最后一天分换来的东西。” “那该怎么分呢?” “如果十斤粮食,我们部族要五斤,石头部族三斤,剩下两族每族一斤。” 那两个部族没有反对,对他们来说能分到东西就是意外之喜,几个月前自己还在当奴隶呢,要不是陈健或许连下雪都看不到。 石头盘算了一下,也很欣然地接受了,这些东西陈健就算不叫他们部族也能做,这么分她已经相当满意。 陈健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道:“要记住,这些东西是咱们的,不是大家的。” “分得清楚。只是……健,如果他们自己烧呢?” 陈健笑着摇摇头道:“不可能。你知道橡子他们为了垒窑花了多久吗?一个月!知道他们用了多久学到怎么烧出木炭吗?一个半月!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分出二十几个人花几十天专门干这个的。二十个人,就算每天都去狩猎,也足够换来他们部族用的陶罐,为什么要花时间去自己做呢?” 还有一句话因为谦虚,他并没有说。不过这些人也都明白,如果没有陈健提出来办法,只怕需要很久很偶然才能发现这些东西。 “对了,还有件事。咱们这个冬天也不能闲着,趁着下雪前多开垦些土地,离村子越近越好。你们回去后和族人们都说一说,不要怕累,开垦之后咱们就不用开垦了,免得最好的土地被别的部族占据,咱们将来的土地离得很远。你们要相信,等到杏子黄的时候,那些部族也会疯了一样去开地的。” 他们当然相信陈健,虽然知道开垦土地很疲惫,但还是决定将这件事尽快告诉自己的族人。 回去后,和族人们商量后,选出了十个最好的小伙子,送到了陈健这边。 想要提高生产效率,就得需要熟练工种,是该劳动分工的时候了。 陈健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堆出来的几个手工业者总算是稍微成型。 不管是烧砖还是烧炭,都需要依靠经验。他只是略懂,略懂和细节上的差距宛如天地。 拿烧炭来说,什么时候封闭窑口说法就很多。 早了的话,烧出的木炭会夹生,里面还是硬木头芯;晚了的话,氧气充足,木炭就会成为一堆草木灰烬,什么都剩不下。 而这些细节,是靠三个月的非农生产堆出来的,所以他并不担心那几个部族可以很快复制,他们供不起三个月的脱产学习。 陈健带着这三十个人来到了窑厂,离得很远就嗅到了一股呛人的生烟味,辣的眼睛疼。 炭窑的窑门已经打开,正是深秋,往外搬炭的人却只围着一条遮住不雅部位的纤维布,满身都是汗,和炭灰混在一起。 浑身上下,只有牙齿是白的,只有眼睛是亮的。 橡子和那几个泥瓦匠正在垒一个新的陶窑,木炭燃烧的温度比木头要高,前几次烧制的过程中已经出现了釉,橡子正在琢磨怎么才能烧出带釉的陶器。 看到陈健来了,他拿着一块烧碎的陶片跑过来道:“健,你摸摸这块陶,上面很滑,像冰一样。” 这块陶果然有些不同,陶和瓷完全不同,这不是瓷,因为现在没有箩筛,没办法将黏土筛的太细。 这块陶的表面有一层青白色的釉彩,很不均匀也很难看,不过和以往的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这么怎么弄的?” “上次你说试试用不同的泥巴涂在陶器上看看,我就试着用你烧出的石灰和草木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抹了一层。我觉得再给我几个月的时间,咱们也可以用上这种陶了,可比以前的陶好看多了。” “这个不急,给你带了几个人,让他们跟着你学。有些活你不需要自己干,让他们去干就行。陶还是继续烧,你可以垒一个小一点的窑,每次烧多久也记下来,一点一点地变,十几个月总能找出办法的。” 这边的人手不够,按照以前部族的规矩,橡子自己也要跟着做添柴、搬砖之类的事。 陈健的这番话还是让橡子稍微有些难以接受,他觉得自己不干活,似乎有些不太好,和以前的规矩完全不一样。 陈健看出了他的顾虑,笑道:“就这样吧,你如果能把这种陶烧出来,远比你去搬上千块砖要强。” 橡子还要说点什么,被陈健拉到一边小声提醒道:“你教几个人怎么转陶轮,那些学得慢的,就负责摇陶轮。那些学得快的,就教给他们怎么捏。这些人不能全给你,还得分几个给烧炭烧砖的,以后你们要分开,你只负责烧陶。你先挑吧。” 按照以前陈健教他的办法,让这些人轮流在陶轮旁捏制。他已经烧了几个月的陶,很多细节自己心中有数,从第一次摸陶泥的动作上能够选出那些适合的。 按照所需要的技巧难度,分批将这些人分给了负责这些事的几个人。基本类似于学徒制度,由师傅带领,学徒是主要的劳动力,轻重活分开。 等这些人全都分完,陈健又将这几个负责的人叫到一起,拿出榆钱儿统计的数量。 现在烧陶的事可以缓一缓,泡橡子的石灰需要的数量很多,至少要坚持到杏黄之时。 按照定量,大致分了一下这个月需要烧制的数目,月底之前必须要完成。剩下的时间就可以休息了,夯墙、挖坑之类的事不需要他们。 橡子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说道:“我们歇着,看着族人夯墙是不是有些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夯完墙后,他们也有休息的时候。我问你,你一天捏的陶器,需要几个夯墙的捏出来?” “六七个吧?” “那就是了,夯墙快的,也相当于两个你。我让夯墙快的来烧陶,让你去夯墙,本来一个月可以完成的事,就要三个月才行。” 橡子琢磨了一下,点点头,的确是这么回事。 “就这么定了。好好烧,以后别的部族要用粮食、毛皮之类的从咱们这里换。” “你们多烧一些,就相当于为部族抓了一只兔子。每个月多烧的部分,可以给你们加只羊当餐饭。” “烧多了别的部族用不了那么多啊?” “等杏子黄了,咱们会沿着草河去下游找别的部族的,他们会要的,但一定要烧得好才行。” 他看了一眼远处的草河,笑道:“不要以为这个世界就只有咱们这几个部族。” 第二十九章 画城 分配好简单的手工业,陈健找到了松,从四个部族里寻找了几个年轻的还未怀孕的女人。 给她们穿上简单的麻布襦裙,做了几个叮当作响的陶手镯和兔子皮缝制的鞋子。 兔子皮是整张的,两只耳朵在那些女人的脚丫前晃动着,小巧可爱。 脚踝上如同前世过端午一样拴着一根三彩线,因为实在凑不出五彩,可惜少了一串银铃铛。 简单的木质发钗上缀着一枚打孔的孔雀石,每走一步都会轻轻摇晃。这几个穿上鞋子的女人觉得自己不会走路了,好容易挪到了河边看着自己的倒影,嘿嘿直笑。 后面跟着不少羡慕的女人,不少女人有些怨恨杏子黄时的那件事了,要不然自己现在就能穿上这些了。 摸摸自己的肚子,总算找到了一个自己可以接受的安慰:自己有孩子,她们还没有。 陈健看着这些姐妹们的背影,心说总算有点看头了,大抵穿衣服的本质是为了更诱惑,毕竟遮掩着远比半露身体更能激起人的好奇心。 男女一共十三个,由松带领,十八头角鹿六个草爬犁。上面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和生活必需品,最重要的就是那面旗帜。 “松,你们这次去,多讲先祖的故事。一定要小心,遇到陨星部族的人,不要冲动,离开他们就是。” “放心吧,我知道一个人是报不了仇的。我要活着看到他们部族的灭亡。健,可以告诉他们怎么种麦之类的事吗?” “暂时不要,等消灭掉陨星部族之后再说吧。一路小心。” 松点点头,呼喝一声,女人们脱下兔皮鞋子,换上编织的草鞋,怕在路上弄脏了兔皮的白绒。路上又没有别的女人,也没有水面倒影,穿给谁看呢? 族人们目送他们出了村子,并没有太多担心。 十三个人,捕食动物是不敢招惹的,狼群在秋天正为交配权打的不可开交忙着选头狼呢,没工夫搭理人类。 送走了这批“传教士”,剩余的族人们叹息几声,纷纷回到屋子继续纺线,或是编织渔网。 院子里只剩下一群孩子,在拿着木棍打闹,或是在那砸核桃,全被陈健抓来去勘察一下城墙的范围。 城墙可以让族人在心理上有安全感,这一点极为重要,也作为一种象征,证明他们是城内之人,是有议事权的。 按照族人现在的审美观,规则的几何形是完美的选择,所以他决定把城墙建成正方形。 现有条件想要弄出真正的正方形城邑也不太容易,工具不趁手,只能从头开始。 先找了两个木棍固定在一起,做了个简单的不可调的圆规,在平地上画了一个圆。 用根直一些的棍子过圆心随便画出一条直径,在圆弧靠近中间的位置选了一点,连到直径和圆弧交接的地方。 弦为直径的内接三角形必然是直角三角形,只要那个点在圆弧上。 按照泥地上的三角形印记,用直木棍和鱼鳔胶黏合出一个差不多是直角的三角尺。 选村外的一点作为基准点,用那个不太规则的三角尺画出直角,两条线延长。 再找一根笔直的松木杆,立在地上后吊线,利用重力将吊线弄成完美的直线,用松脂沿着吊线的轨迹捏出三个望山,因为重力吊线的缘故,这三个松脂团必然是在一条直线上。 找了根绳子,自己迈出一大步约莫一米,取了十米左右的绳子,让孩子们拿着。 将松木杆横放在地上画出的线上,眼睛观瞄三个松脂准星,孩子们则拿着棍子和绳子向前走,听他的指挥是往左还是往右,每次把绳子伸直的时候就插上一根木棍,继续向前走。用这种笨办法尽量保持城墙的笔直。 估算了一下人口和城墙的大小,边长二百五十米就差不多了。 城墙前是一道三米宽一米深的壕沟,挖出的土作为城墙的夯土,不需要太宽太高。 三米宽,一米深,再乘以正方形的边长一千米,整个城墙的工程量是三千立方米。 算上那些需要服徭役的部族和奴隶,所有的男人加在一起应该在一千左右,每个人需要挖三立方米的土。 土的比重大约是3,三三得九,每人就需要挖九吨重的土方,一万八千斤,折算成土筐是一百八十筐。 每人如果每天能挖六筐土,就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即便工具简陋,六筐土怎么也挖出来了,算过之后才能知道大概时间,也便于分配。 等到孩子们把所有的木棍插完,在最后一点结合的地方出现了十米左右的误差,以现在的工具来看,这是个可以接受的范围,因此就没有再测第二次。 用烧出的石灰沿着木棍画出白线,就像前世里乡镇小学要开六一运动会一样。画完白线,整个测量就算是完成了。城邑整体来看是东高西低,方便排水。 告诉橡子让他烧几个粗一点的陶管作为排水渠,将来插在城墙下,剩下的事就等那几个部族的劳动力到来了。 三天时间,陆陆续续地有部族前来,自己族人的渔网也已经编织好了不少,尝试了捕了几次鱼,收获颇丰,因为没有人在草河里用正规的渔网捕过鱼。 不过等到那些外族都出现后,陈健让族人暂停了捕鱼,小声和他们商量了几句。 等到所有首领和轻壮都来齐后,议事会的大厅内又一次热闹起来。 十四个部族的首领济济一堂,看着那两株在这个季节仍然翠绿的葫芦,惊恐万分。 四盏大羊油灯将房间照的雪亮,四周的墙壁都用石灰粉刷过,洁白如雪,带着淡淡的石灰的腥味。 正前面的墙壁上蒙着一张精致的麻布,陈健看到首领们都聚齐了,拍了拍手,榆钱儿和另一个孩子一同将那张麻布掀开。 仿佛是黎明前黑暗的落幕,当麻布掀开的瞬间,那些首领们觉得眼睛有些刺痛,宛若看到了清晨的第一抹霞光,不少人发出了一声轻叹,纷纷站起身,凑到前面看着。 那是一幅画,一副线条简单的极点,没有任何柔和,到处充斥着直线、直角和矩形的画,只有黑白两种色彩,不少地方还有些木炭粉。 这些规则的几何形让首领们震惊不已,尤其是最右边画着的那个太阳。 这个太阳很大,很圆,弧线是如此完美,没有任何的弯曲,圆的让她们觉得仿佛太阳真的落在了这幅画上。 他们虽然暂时没看明白这是什么,可仅仅是这些规则的几何形状,已经让他们喜欢上了这幅画,带来的震惊远胜于那两株如今还是绿色的葫芦。 陈健拿出一根小木棍,指着最外面的一个大正方形道:“这是咱们的墙,外面会有一条壕沟,挡住野兽和敌人。” “这边是咱们这些人住的地方,每个部族都有自己的范围。这些空白的地方是道路,不允许将柴草堆砌在道路上,违反的部族,我建议缴一百斤食物充当公用。” “太阳升起的这边是坊市和学堂,想要交换就要去坊市。孩子们送到学堂,学习如何烧陶、种地、数数、射箭、排队、打架。” “靠近草河的这边是祭祀祖先的地方,日后凡是为部族做出大事的人,都会在这里有一个陶像,让后世子孙永远记住。咱们议事会商量出的律法,也要印在陶泥板上立在这里。” “城墙外边角的地方是牲口棚和厕,城墙之内严禁随地如厕,草木灰也必须堆放到厕内,如有违反,我建议也是缴一百斤食物。” “你们对我的意见怎么看?” 没有任何的声音,首领们已经发挥着他们的想象力幻想今后的生活,幻想着将来住进这画里会是什么样子,似乎没听到陈健在说什么。 直到陈健又问了一句,这些人才纷纷点头。 有人忍不住问道:“健,这很好,我们都同意。可是……这要多久呢?” 陈健伸出三根手指头道:“三个月!最晚到杏子黄的时候就可以。” 首领们咽了口唾沫,眼睛怎么也不能从墙壁上挪开,心里咚咚直跳。 “三个月?三个月族人就能住在这里面?” 她们觉得体内的血在翻腾上涌,头有些昏沉,身体微微颤抖,终于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笑声中,她们没有注意到陈健在榆钱儿耳边说了点什么,榆钱儿点点头便出去了。 等到这些人笑完之后,陈健说道:“想要住进来,需要靠手。只靠眼睛看,不要说三个月,就是三百个月也不行。我们族人会先帮你们把屋子盖起来,屋子的高度不能超过咱们祭祖的房间,也不能超过学堂,这一点你们都同意吧?” “当然,肯定不会超过。健,说吧,怎么干?” “对啊,快点说。” 陈健拿出一张桦树皮念道:“城墙和壕沟一共一千步,那七个背叛的部族负责四百步,咱们这些人负责六百步。” “既然城墙是保护大家的,当然需要大家一起来挖,按照每个部族要住进来的人口分,你们说一下各自部族的人数吧。” 首领们七嘴八舌地说出了自己部族的人口数,陈健统计了一下,分出来每个部族需要挖的长度。 有几个部族听完后,忍不住问道:“健,你们部族还有些俘虏呢,他们不算进去吗?” “当然不算。这城墙不是保护他们的,是保护咱们的。” 那几个首领不再说话,盘算着需要多久,陈健笑道:“我已经帮你们算过了,每个男人一天挖六筐土,咱们一个月就能挖出壕沟。” “六筐土?那也容易了,我们族人一天可以挖十筐。”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每个部族要挖的地方我会带你们去看的,什么时候挖完随便,但如果在杏子黄之前挖不完,那就永远不要住进来了。” 首领们都笑了,同意了这个提议。 “第二件事呢,就是咱们将来种麦豆的事。打仗要训练,出征要粮食。我有两个意见,你们选一个吧。” “一呢,是分出族田和公田,每个部族必须要先耕种公田,然后再回去耕种自己的族田。公田收获的粮食归所有部族,用来预防灾荒、打仗,以及供养孩子,奖励那些为部族做出大贡献的人。” “二呢,是不分族田和公田,部族的土地归部族,但是每次收获的粮食,十五斤就要上缴一斤,作为公产。凡有不缴纳的部族,通通赶出城墙之外,剥夺议事权。” 两个意见说完,首领们交头接耳地讨论了一番,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选了第二种办法。 “那就这么定了,咱们还是按照以前的办法,将咱们定下的事刻在陶泥板上吧。” 陶泥板早已经准备好,首领们站起身准备向上一次一样摁手印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咚咚的鼓声和喧闹声,首领们吓了一跳。 “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是我的家人在用渔网捕鱼。” “网?” 陈健走到窗前,掀开草帘子看了一眼,族人们正撑着桦皮船,唱着一些古怪的曲调欢笑着划入了草河,抛下了承载着希望的渔网。 陈健装作淡然地走到首领们面前笑道:“走吧,一起出去看看,看看先祖的指引和庇护,为我们带来了多少鱼。” 第三十章 笨的红鱼和聪明的红鱼 太阳东升西落,草河西源东尾,小船顺流飘荡,船上的人留给斜阳下的人们一个背影。 斜晖曳着长尾倒映在翠绿的秋河之上,被木浆泛起的涟漪打碎。 岸边的女人们应和着江上捕鱼男人唱着的歌谣,遥望着暗淡暮光中抛出的渔网。 石制的坠子带着圆锥形的网沉到水下,形成一个巨大的圆环。 船上的男人们收紧拉绳,将下面的坠子聚到一起,呼喝着将那一网鱼捞到船上。有时候太多,拉网的时候竟让小船儿有些摇晃。 十个不曾见过真正渔网的首领看着定格在夕阳下的画面,有些痴迷。这种夕阳绿水渔歌唱晚的情景对于这些吃够了橡子的人有说出的诱惑。 看不清捕了多少鱼,但从拉网弯腰的姿势来看也能猜到许多。 “那就是网?” “是的,那是真正的网。” 首领们等着第一艘小船靠岸,急匆匆地跑过去,几尾大鱼在小船中不断跃动翻腾,张合着圆形的嘴巴,尾鳍不断地扑打。 这可比在大冷天的河岔里围捕强得多,如今这天气到河里不久就要抽筋的。卡钩虽然能钓上大鲶鱼,可是效率并不高,远不如渔网方便。 她们想,如果有了这种网,族人们至少可以少吃一点橡子。 可是等亲眼看到渔网后,首领们失望了,这种网他们学不来,因为他们没有麻线。 麻线很细,至少比起树皮纤维胡乱绕成的绳索要细的多,也轻得多,用树皮绳索是没办法弄出这种网的。 “健,我们想要换这种网。用……用橡子。” 一个首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出了自己能交换的东西,声音到后面的时候已经很微弱了。 陈健摇头道:“我们不喜欢吃橡子。再说现在麻线也不多,网只有这些。不过这样吧,我们不用的时候你们可以拿去用,但每次捕到的鱼分给我们一些就行。” 那首领大喜过望,她已经知道陈健的风格,想了一下道:“我们捕十斤鱼就给你们一斤。” 陈健回头询问了一下族人,族人们纷纷同意,于是这笔租借的交易就算是完成了。 几个轻壮跟着上了船学学怎么抛网,怎么拉绳,虽然上面的人也不算熟练,但因为秋天鱼多,也是因为没有捕获过的缘故,收获还是不错的。 陈健估摸着自己的手工业能够卖出的第一批货物便是渔网,这已经打了一个很好的广告。 卖出渔网后,其余部族会有很多鱼,也就有东西交换消费,自己族人可以省出捕鱼的时间做别的,始终保持着自己的部族比其余部族稍微高那么一点,也要保证其余部族有足够的剩余产品用于交换。 作为“第一次”撒网捕鱼的庆祝,晚餐请其余部族的一起喝了鲜鱼汤,主食是橡子碎块饼,味道还算可以接受。 尤其是加入了一些晒干的芫荽,更让鱼汤平添了几分味道,这些人讨论着明天要做的事,围着火堆互相交谈着,消磨着时间。 几尾捕到的红鲫鱼被扔到了荷塘里,冬天不会太冷,只要注意凿冰透气,这些鱼憋不死。 荷塘里已经有了不少的红鱼,常常并在一起游荡,煞是好看,孩子们也常常扔一些吃的。 久而久之哪怕吐口唾沫,那些红鱼也会围过来,榆钱儿每次看到都会说:“红鱼好笨。” 水池中的红鱼的确很笨,但那个曾经叫红鱼的女人却很聪明,此时她正和几个女人吃着属于自己的晚餐,只有鱼汤没有鱼肉,看起来就像是被圈养在池塘的鱼一样,事实上并非如此。 她们十二个女人被关在屋子里纺线,今天的定额刚刚完成,还没有资格吃鱼。 实际上这十二个女人纺线的速度是所有女奴隶中最慢的,她们没有这个天赋,乱蓬蓬的麻线需要用手轻柔地伸长再缩回去,稍微掌握不好就会断掉,断掉就需要花费时间续上,很麻烦。 这些女奴隶学会纺线后,就按照纺线的速度分成了四组,每组一个小房间,彼此间基本接触不到。 红鱼也在这十二个纺线最慢的女人当中,可她知道如果自己要是为情郎或是孩子纺的话,每天纺的线可以多出几倍。 她尽量放慢自己的速度,因为她很聪明。 从在嘴里含上石头后,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明白了这些人说的大约是什么,但是她仍然装作听不懂——每一个传承部族智慧的祭祀必然是聪明的。 因为聪明,所以发现了陈健的狡猾。 她发现陈健会按照这些人纺线的速度分组。那些别的屋子里的女人,每天的定额肯定很多,但获得的食物和她们是一样的。 相应的,想要吃鱼要纺的超额数量也更多。 所以她用了七天时间学会了纺线,然后用了半个月的时间让自己纺线的速度保持在一个极慢的水准。 前几天听说有自己以前的族人故意砸坏了纺车,也有男人在垦地的时候故意折断了骨耜。 在那些族人看来,这些工具是万恶之源。曾经没有这些工具的时候,自己过得很轻松,可自从这些万恶的工具出现后,一切都变了,每天都要使用这些工具。 如果没有骨耜,他们就不需要挖地;如果没有纺车,她们就不需要纺线;如果没有石臼,她们就不用砸橡子…… 那些族人自然被藤条抽了,红鱼觉得他们很笨,罪恶的不是工具,而是自己的身份。砸毁了工具又能怎么样呢?除了挨打或者死亡,没有别的结果。 况且,她很喜欢这些在她看来神奇而精巧的工具,如果自己的部族有这些工具,生活一定不会相同。 这两个月的时间她用眼睛看到了太多的东西,太多让她震惊的东西,甚至她很想问问健,为什么这些工具可以这样工作。 在当初分组纺线的时候,她从耳朵听到的和自己猜想的情况,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现在每天要纺的线其实她只要小半天就能完成,剩下的时间都在思考,或是盯着纺车看看这是为什么,猜想着自己没有亲眼见到的陶轮是什么,会不会和这纺车差不多? 每天都很安静,她可以安静地思考,一如在部族里一样。 上一次“告密”事件给族人间造成的裂痕至今还没有弥补,她们不敢说话,生怕那个告密者就在自己周围。 但红鱼仔细观察过,发现这十二个族人中不可能有告密者,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也相信自己的判断。 这十二个人每天都在咿咿呀呀地学着新的语言,这种话可以随便说,不会挨打。 送饭的时候,外面的人会询问她们饭是什么,叫上名字才能吃饭。 饭食不多,如果不超额完成的话,吃不太饱,似乎这也是精心计算过的。 红鱼喝干了最后一口鱼汤,觉得那个叫健的人实在有些可怕,就像是把什么东西都变成一二三四五一样,细致的如同五个手指头加五个手指头等于十个,根本没有别的可能。 吃过了饭,族人们借着暗淡的火光想要继续纺线,争取明天能够吃鱼,这些天她们的速度已经加快了不少。 可正准备开始纺线的时候,她们听到了一个让她们震惊而又熟悉的声音! 是红鱼,她们曾经的祭祀,正在用以前部族的语言小声地和她们说话。 “不要纺那么快,停下来,今天不纺了。睡觉。” 那些人刚想问点什么,被红鱼制止了。出于许久的信任,她们乖乖地放下了手中的纺车,躺在了铺满干草的卧榻上。 红鱼站起身将曾经含在嘴里的石子,放在了门的草帘子上。如果有人进来会发出声响,哪怕是悄悄拉开草帘子进来。 女人们惊奇不已,红鱼低声道:“不要多纺。纺的多了,每天的定量也会变多,咱们始终会几天才能吃上一次鱼,不是说纺快了就能每天都吃上鱼的。” 她们还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红鱼解释了一番,这些人才恍然大悟。 “咱们每天就纺这么多,即便纺的快了,还是只纺这么多。隔三天可以稍微快一点,吃一次鱼。” “这个叫健的人很狡猾,像狐狸一样。” “是啊,比我狡猾的多。要不然就是他们在咱们的村落里翻地了。” “可咱们也不会翻地啊。” “如果咱们赢了,咱们就会了。可是咱们赢不了,因为他们有足够的食物,可以有更多的时间专门学怎么打仗,而咱们打仗还是在捕猎。” 几个女人叹了口气道:“我想孩子了,很久没见到了。不知道他们好吗?其实这里累一些,但至少每天都有吃的。可是……可是每天都一样,就像是太阳一样,永远都是升起落下。即便太阳还有乌云遮住的时候,还有彩虹斜挂的时候,咱们却像是每天中午的太阳,永远都一样。” 那些有孩子的女人都嘤嘤地哭了起来,她们已经两个月没有见到自己的孩子了,只是知道他们还活着。 可是这样活着,这些孩子将来还不是和自己一样?每一天都是重复的,每一天要做的活都在增加。 红鱼有些烦躁地推了她们一下道:“不要哭了,至少他们还活着。” “红鱼,你有什么办法吗?” “没有。咱们跑不了的。睡吧,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让咱们少干一点儿。以后听我的,让你们多纺就多纺,不准多纺就慢慢来。” 那些人叹了口气,看了看封闭的窗子,怎么也睡不着。 窗子可以推开,但没有人敢。 她们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够想打开窗子就能打开;想推开门就推开门……仅仅如此就够了。 她们不知道这叫自由,但却开始羡慕那些窗外的鸟儿。 第三十一章 青铜时代的曙光 飞鸟自由是因为它们有翅膀、猛虎自由是因为它们有爪牙。所谓自由不过是反抗与镇压成本间的微妙平衡,永远都是相对的。 陈健在知道那些奴隶故意损毁工具后,心中微微有些欣慰,至少他们知道反抗,虽然方法不对。最起码不是那种到了工业社会还有种姓制度、宁可每年自杀上万也没想过反抗的族群。 如果没有他,或许有一天青铜熔炼成功、驯化了牛马,生产工具进步,不再需要集中耕种劳作的时候,统治者可以慈悲地看着那些跪在地上的奴隶,告诉他们你们以后可以有自己的土地,只要每年缴税就行,迎来感恩流涕宛如圣人。 也或许有一天,这些奴隶们站起来斩木为兵,投石为镞,即便血流成河,但在几十年内可以从奴隶变为隶农,为自己赢得人的身份,因为镇压成本增加了,统治阶层会选择更为宽松的政策缓解矛盾。 后者是解放,而前者是拯救。解放是靠自己的双手,拯救要靠别人的良心。 后世长久,不是每个坐在椅子上的人都有良心的,但每个跪着的人都是有手的。 但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换一种方法,尝试着过渡过去,只是这条路该怎么走? 他和别的穿越者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不是只活这一辈子,而他所依仗的是整个族群的奋发、不屈、反抗、勇武。靠万万千千说着同一种语言有着相同文化的同族占据每一寸适合耕种的土地,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将来出一个盛世明君。 一个人就算逆天,塑造出一群满脑子非暴力不合作的民族能翻起多大的浪花? 陈健盯着远处几个往鱼塘里吐吐沫的孩子,觉得可能也就能翻起那么点的波澜,甚至可能更小,绝无天翻地覆日月换新的可能——不管是地租战胜贵族、还是资本打碎王冠,那都是要流血要反抗的。 正在那瞎琢磨的时候,榆钱儿跑过来喊道:“哥,你在这傻站着干嘛呢?族人等着开挖呢,再过些日子就要下雪了。” 陈健摇摇头,赶走了脑子里那些可笑的谋万世的想法,问道:“我不是让你算算每个人要挖多少吗?你算好了没有?” “算完啦。咱们一共分了八十步,加上被救出的那两个部族,一共是一百五十步。那两个部族都是轻壮,咱们还有俘获的奴隶,刨出去离开和烧窑的,每个男人正好分一步。现在族人们正帮别的部族盖屋子呢,他们管饭。垒炕的活让狸猫他们几个干,他们整天垒窑,别人也不会。每个炕和烟道收他们五十斤鱼,以后慢慢还。” 陈健笑道:“你算的挺好的,咱们部族好几个月不用打鱼了。” “是呢!狸猫刚才还在说呢,他带着三个人半天就能垒一个炕,一天就是一百斤鱼。” 说完后,还神秘兮兮地小声说道:“我还见他问别的部族要羊角呢,归他自己,想要磨成梳子给兰草姐姐,我觉得兰草姐姐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是他的。” “那你可别和兰草姐姐说梳子的事啊。” “我才不说呢,她看到梳子肯定很高兴。” “嗯。对了,你在重新分一下,我要带几个人出去几天,不能挖了,让族人帮我们几个人挖出来。” “那你多带几个人一起去吧,万一遇到那些剥头皮的部族怎么办?二十个?” “不用,十个就行,我们不去那么远。” “哦。” 榆钱儿想了一会,有些头疼地问道:“可是一百五十步,一百四十个男人,那每个人分多少啊?” “笨蛋,你不会让他们每人挖一步,剩下十步一起挖?” 榆钱儿高兴地说道:“是了,每个人一步外多挖的,就是十步分成一百四十个人……” 可旋即又皱着眉头,这也不会算啊。再说就算是算出来了,一根一步长的绳子,怎么才能分那么多份呢? 陈健看着皱眉的妹妹,笑道:“你慢慢想吧,我得出去了。别忘了多陪妈妈和老祖母说说话,老祖母喜欢回忆以前的事,你就多问问她过去是怎么样的,不要老说些她听不懂的话。记得把桔梗杏仁熬水给老祖母喝,她这些天总咳嗽。” “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都记得呢。哥,你说妈妈会给咱们生个弟弟还是妹妹?” 陈健笑道:“你问问妈妈想喝醋呢?还是想吃芥末籽。喝醋就是弟弟,吃芥末籽就是妹妹。” 榆钱儿眼珠一转,心想晚饭的时候,就给姐姐姨妈们面前摆上醋和芥末籽,自己偷偷看看她们吃什么。自己就可以说她们肚子里是男孩还是女孩,等到出生后她们肯定会觉得自己很厉害。 带着这种兴奋的想法,跑开去准备去了。 陈健笑看着妹妹跑开,找了十个部族里最能打的,又带上一个桦以前的族人,骑乘着角鹿离开了村落。 “你还记得桦以前找到绿石头的地方吗?” “记得,就在我们以前的山洞不远,那里有些水坑里的水是蓝绿色的,不过不能喝。以前有族人喝过,第二天腰就疼,后来就死了。” “你们喝那玩意干什么?” “那是蓝色的,和天一样颜色。有人说那是天掉到地上了,就喝了。他死了之后我们谁都不敢喝了。” “带我们去找那座山。” 狼皮知道陈健从不会无缘无故去找什么东西,控着角鹿来到陈健身旁问道:“那些绿石头到底有什么用?不会是给女人做簪子吧?” “当然不是,那些石头可以做出比石头要锋利的矛和斧。” “不可能!前几天咱们钻孔的时候试过,绿石头比白石头要软的多。” “以后你就知道了。” 两天后,深秋的一场雨夹雪落了下来,距离那座山只有十几里的路了,找了处山洞休息,远远看去山顶已经覆盖上了白雪,山下却还是深秋独有的昏黄色。 雨晴之后,一行人来到了山下,因为雨水的缘故,一些铜盐从山体中渗出,将山上的石头染出了雪花大小的绿色斑纹。 围着山转了一圈,看着那些斑驳的铜绿,陈健觉得山下的铜矿应该不少。 那个族人带着他们去看了看一个隐藏在山顶的小水潭,果然是蓝绿色的,鞠在手中宛如手握蓝天。 附近全是石头,没什么太大的树木,山底下有一片碎石,据说桦当初捡到孔雀石就是在那里。 陈健带着人在碎石堆里找了半天,又找到了几块品相不怎么好的孔雀石。他拿着块大花岗岩,见到黑黢黢的石头就砸几下看看,终于找到了几块天然的铜。 露出了外面的黑色氧化物,里面黄色的金属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看到的第一种金属。 铁在自然条件下很容易生锈氧化,陨铁因为含有镍铬有不锈效果所以能存放很久,这两种他都没机会见到。 自然界里是有天然铜的,不过铜太软,直接用铜来做武器只能做钝器,而且铜在冷却的时候收缩严重,容易断裂。 铜矿附近一般都会伴生锡铅矿或者银矿,熔炼合金问题不大,锡的熔炼温度也就在三四百度,没有什么难度。 铅矿能找到最好,那个剥头皮的部族要是已经形成聚落了,估计会和自己部族产生交易。 到时候看看是什么皮。要不是黄皮,就把铅矿溶到醋里面做成甜铅糖,和酿酸的酒一起卖给他们换马,估计最多十年二十年,那个部族差不多就死绝了,省的麻烦。 只不过铅矿他没见过,锡矿还好认,是与众不同的晶体,长得像金刚石有棱有角的,看来也只能一点点地摸索尝试了。 将那几块天然铜放好,问那个向导道:“这里距离草河能有多远?” “沿着山谷走出去要大半天的时间。” “这么远?” 陈健爬到山顶,眺望了一下远处的山峦,琢磨了该怎么开采这些铜矿。 这里离自己部族的城邑太远了,现在肯定要以农耕为主,暂时没有这么多的人口来挖矿,也不可能在这里建一个村落专门负责熔炼。因为熔炼技术必须要掌握在自己部族的手里,自己部族不可能放弃土地跑到这里。 唯一的办法就是采出矿石后背到草河边缘,乘船送到下游。两千多人口的村落,如果全都换上青铜武器和农具,至少需要一吨铜,这里的矿石品相还算可以,但也要二十吨矿石才行。 青铜农具和武器是当务之急,至于礼器祭祀之类的东西,可以先缓一缓,一旦农具和武器普及,融合人口的速度就会加快,到时候就有足够的人口来挖矿了。 看来还得发动所有人来背一次矿。 第一批青铜熔炼出来,做出锯子斧头,就可以修一条简单的路。有了路,就可以考虑一下轮子,应该是可以满足部族的日常需要的。 盘算好这一切,他呼唤了一下还在山下找石头的族人,沿路返回。 回去还要做许多事,要垒出铜炉,要修建几个小码头,争取在孩子们出生前,弄出一柄铜产钳,没什么太高的技术含量,但却可以挽救太多的婴儿和女人。 回望了一下满是巨石的小山,那些雨后浸出的铜花格外好看。 那似乎是青铜时代的曙光。 第三十二章 玩不起的工业 ps:不好意思,晚了点,下大雨停电。 回到村落后,陈健先去看望了一下老祖母。 老祖母这几天咳的厉害,榆钱儿正在旁边问一些过去的故事,引些老人家感兴趣的话题,果然如陈健叮嘱的一样,没有一句新鲜的词语。 老祖母的眼中闪烁着光泽,回忆着过去的种种,说给自己的孙辈们听,唠叨着一些说过好些遍的故事。 榆钱儿总是找到老祖母最想说的话接几句,甚至故意说些笨蛋的话,让老祖母有机会展示她的智慧和经验。 老人看到陈健,笑呵呵地问道:“你怎么不去忙你的事?我只是咳嗽,不用担心。” 陈健知道只有让老祖母觉得自己还有用,那才是最大的孝心,于是问道:“祖母,刚出生的孩子有多大呢?” 老祖母看着陈健,微笑着摇头道:“很小很小,浑身皱巴巴的。你刚出生的时候,不会哭,你妈妈吓得都身子都僵了,是我狠狠拍了你的屁股,才让你哭出来的。” 回忆起过去的事,露出了笑容,觉得身上也暖和了。 她最近总是冷,即便孩子们送来了很多毛皮,用兔子皮缝制了套鞋和手套,可血仍旧像是冰冷而粘稠的泥浆,她不喜欢看那些挖出的壕沟,因为刚下过雨,她想到自己逐渐变冷的血。 陈健听着老祖母说起自己出生的事,自己也笑了。 “对了,祖母,你让榆钱儿用泥巴捏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大小的泥人,尤其是脑袋也要差不多大。她还小没见过,您告诉她怎么捏。” “好啊,榆钱儿,快去挖泥去。” 等到榆钱儿出去了,老祖母伸出手摸着外孙的手道:“健,麦子还要多久能黄?” “几个月吧。” “哦。” 老祖母仰着头想了一下,拍了拍陈健的手背道:“去忙你的吧,好孩子。那个泥人我会尽快捏出来的。” 陈健恭谨地退出了房间,回身看了一眼紧闭的屋子,叹了口气,默默祝祷了一番。 他知道老祖母为什么会问什么时候麦黄,可麦子黄了,还有菽豆、还有铜铁、还有木船马车呢,您还都没见过呢。 离开了这里,找到了正在给别的部族盘烟道的狸猫。 调整了一下情绪,问道:“换了多少鱼了?” “五百斤。我们部族能分一百五十斤,我问过榆钱儿了。” “带着人,先不干这些了,去垒个窑。”他想快一点让老祖母看到许多她还没见过的东西。 狸猫在墙壁上随意擦了擦手上的泥,带着自己的简易工具,叫上那几个脱产了三个月练习垒窑的人,跟着陈健到了河边。 陈健又叫上了那几个烧陶烧炭的,一共四十多人,他们知道陈健要是让他们停了手中的活,肯定是有更好的东西要出现了,一个个很是兴奋。 看了看河边的地形,将来要建一个小码头,为了运送货物方便。 铜矿石肯定不能用桦皮船运送,太容易倾覆,而且装满了矿石后吃水较深,要考虑到不能靠岸的情况。 拿着木棍探了探附近的水深,选了一处合适的地点,插下木棍作为标记。 回身看了看附近的河岸,铜炉的选址必须要高一些,防止被水淹没,而且也防止地下水上渗导致炉窑潮湿。 找了一处距离将来的码头有二百步远的地方,这里地势较高,地面结实,将来方便修路运送矿石。 他没见过炼铜炉什么样,不过大致猜想了一下,应该类似于一个有盖子的花盆。 铜矿熔炼后,融化成铜汁,剩余的矿渣也会融化,到时候打开“花盆”下面的孔,铜汁就会流出去。 铜的比重较大,融化的矿渣会漂浮在铜汁的上面,就像是花盆里堵上下面的孔,倒进去水和油分成两层。 水先流出后,油也会流出来,再重新装料。 估摸着大抵应该就是这么回事,矿渣融化好说,前置科技烧石灰已经点出来了,石灰可以作为炉渣的助熔剂,降低炉渣的熔点。 只有炉渣融化,才能顺利地排出去,否则的话,每炼一次就得浪费一个铜窑,就现在的生产力根本玩不起。 “花盆”的侧壁上应该有两个通风口,利用鼓风机往里面吹空气,方便里面的木炭燃烧,提升温度,否则温度肯定不够。 鼓风机好说,四五个木环或者陶环,每隔一尺一个,外面崩上一层兽皮,每次抽拉的时候,木环们的距离由一尺变成极为接近,兽皮被压缩空气排出。 伸直后因为有木环和陶环当骨头,又会重新变成圆柱腔……大约想象成通厕所的皮椽子就行。 通风口的陶管橡子完全可以烧制出来,这个是最没有难度的。 叫来那几个多少有点专业眼光的泥瓦匠,在地上大致的画了一张草图,有点像是倒着的羊奶包的形状,上面尖下面大。 橡子围过来看了一眼道:“健,这个窑有多热?那几个烧炭的窑,里面的砖有些烧化了外皮,摸上去和冰差不多滑溜,要是太热,就不能用砖了。” 陈健没考虑材料问题,想了一下道:“估计比烧炭热。” “那就得用黄泥和陶土了,夯起来。” “嗯,听你的。” 商量好材料问题,陈健道:“那咱们先挖坑吧,要把地面夯结实了,要不然水会向上渗。下面最好留两个烟道,生火防止窑受潮。” “烟道没问题,石头砖头我们都能垒。你是说把窑建在烟道的上面?” “对,能撑住吗?” “应该可以。” 几个新“学徒”飞奔回去取来了各种工具,开始挖坑。陈健和其余“大工”则往这里搬运石块和砖。 在挖出的坑里先垒出两个烟道,上面盖上石板,然后再将黄土回填,三四十个人一同夯实,点上火烧的结实坚硬。 这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一天后确定下面的夯土层很结实后,便开始和黄泥和陶泥,这两种土的黏性极大,和起来十分吃力,好在人多。 用黄泥和陶土制成泥坯,先把底部盘出来。虽然原理和花盆差不多,但是开孔肯定不能在下面,而是在侧面靠近底部的地方。弄出两个向下倾斜的孔洞,一高一低。 高的往外流矿渣,低的往外流铜汁。尽可能将这两个孔洞刮的平滑,以方便流动性不佳的金属液向外流淌。 出铜的下面也提前挖了一个深坑,方便在坑里用陶罐子接铜汁;出矿渣的那边直接就是山坡,矿渣可以直接扔到山坡下面,可能矿渣里会有金银之类的金属,不过现在而言这两种金属都是没有意义的,也提炼不出来,所以直接当成废料——金子是人赋予的价值,对现在的部族来说还不如一把镰刀。 底部垒好后上面的就好说了,倾斜的拱顶对狸猫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这个直径只有一步左右的圆顶可比炭窑的简单多了。 怎么说也脱产练了三个月的手,熟能生巧,也有心让几个“学徒”们看看自己的本事,垒的飞快。 提前将鼓风的陶管向下斜插在中间位置上,最顶上留出加料口和废气孔,基本上就是这么一个玩意。 至于是否好用,那就得等烧制出第一炉铜后看看效果了。 铜炉的厚度大约在一尺半,这个厚度足以隔绝温度了。 通风孔的陶管多出来一尺,陶的导热性很差,不用担心把鼓风机的皮子烧焦。 几张硝制好的皮子拿来,找了部族中缝纫的好手,将皮子缝好,将可能漏气的地方抹上鱼鳔胶,贴上皮补丁堵住。 做成后陈健拉了一下,觉得效果还不错,需要用不小的力气,证明气密性还行。 这样算起来,冶炼一炉铜,不算矿石和轮休的问题,至少需要六个人:两个推鼓风机的,一个掏矿渣的,一个接铜汁的,一个负责开关铜汁阀门的,一个在上面随时准备加料的。 而算上矿石问题就更多了:需要有两个人选料,有两个人负责将铜矿石砸碎,一个人往这背木炭。烧炭又需要两个人,砍柴需要七个人,背矿采矿也需要每天至少十个人能够满足。 算起来这个小小的铜炉,整个产业线需要三十个轻壮男性完全脱离农业生产。 以现在部族的水平,靠着交换来的食物,也就能供的起这么一个炉子。 这么炼出的是粗铜,很柔软只能熔铸钝器,还没石头硬。所以还需要再建两个炉子,一个是为了炼锡矿,另一个是用陶坩埚在炉子里将粗铜和锡融化混合,形成青铜合金。 想要全面开工需要七十个人脱离农业生产,部族现在根本负担不起,也只能分成三天:第一天炼铜,第二天炼锡,第三天浇筑。 只是个原始的工业,就不是任何部族都能玩得起的,反正换了村落里别的部族肯定不行。 一次成功肯定可以用来换粮食,但别的部族不可能几次内成功。 陈健估计,换了别的部族,一个月整个部族就饿死了。 这就是工业的力量,哪怕它是原始的、简陋的工业。 ps:有朋友建议我写民族主义,嗯,那太超脱时代了。民族主义在大一统之前就开始扯,什么后果? 玩个梗:秦魏因为河西百年世仇,然后河西上演最后一课,孩子们痛哭再也学不到秦语了;晋国诗人痛哭晋国在哪里?我在地图上找不到她,血与火统一后,怒喊晋国才是高等民族其余民族都要炼肥皂;曾经平齐镇楚的宋国人民又一次起义复国了,墨子发明了风筝为了纪念他的祖国取名为宋;著名诗人屈原投身巴蜀人民反抗秦国侵略的战争中病亡,留下未完结的长诗;齐国被燕国下七十二城,将要亡国之际,一个叫钟离春的农家丑女孩站出来,声称受到了先祖的指引,举起齐国的火德红旗赶走了燕国人,却被族人出卖绑在了火刑架上污蔑为女妖精;楚庄王三年不鸣,实际上是化装成学徒去镐京考察,回来后一鸣惊人组建新军束发右衽;赵武灵王改革军制,声称三晋只有靠铁和血才能统一…… 貌似不好玩,所以民族主义这东西还是大一统之后吧。 在交通、通讯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前,学西周分封抢占真空地盘,国野之别殖民同化,这是证明过的最有效的办法,生产力发展了才能统一。 在人口稀疏、生产力类似商朝的情况下搞千万平方公里的大一统,搞种族主义就靠这一两百人,别的部族通通杀光,我觉得我是写不出来,实在没那本事。 ****方国上万,西周诸侯八百,不统一,不是因为老祖宗们傻,而是因为做不到。 以上:该写民族战争鲜血化碧浩气长存的时候,会写的。 另:我有母亲,怎么可能歧视女性? 女性的自由,源于工业社会她们可以挣钱养活自己,而不是主角说一句:要男女平等,于是男女就平等了。 原始纺织厂的三年寿命、现代鞋厂的五年白血病、蒸汽时代被绞碎进机器的头皮、世界大战中代替填壕沟的男人劳动,这些才是她们站起来的原因,而不是靠谁一句话。 每一次新技术的出现,大家可以看到都是双份的。 种地的同时纺麻;狩猎的同时捕鱼;冶铜首先想到的不是斧戎刀剑,而是产钳,让女性成为妇产医生。三次,真的不是随便写的,真的是提前考虑过的。 每一次男人能做的事出现,都会弄出一个适合女性的工作,主角是在实实在在地保障女性的地位,只不过没空喊嘴炮罢了,唯物嘛,嘴炮没用。 所以呢说我歧视女性,我不开心啦~我冤啊,不过没喊嘴炮而已。 多谢各位书友支持,最近大雨太忙,恕我没时间看书评区,不是不想和大家互动,下雨没时间。 祝南方洪区书友安安全全。 第三十三章 天地为炉兮人为铜 陈健和族人们花了七个月的时间,靠汗水浇灌出种种工具,积攒了足够的食物,终于有资格堆砌出第一座铜炉。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陶泥的铜炉可以将矿石改变为铜,天地造化这个铜炉也在改变着族人,自己的手改变着生活,也在熔炼着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和以前截然不同。 他们住进了屋子、种植了麦豆、开挖了城墙、掘出了壕沟、撑着小船、排着队列……甚至有人分得清自己的还是族里的,开始幻想着和自己喜欢的异性每晚上都住在一起,只让对方和自己睡。 这座铜炉中的烈焰不止在村落间熔铸,更是随着那十三人的脚步,将这火焰烧向了东边的山林。 松不知道部族的人又造出了一个自己没见过的东西,他走得时候壕沟还没有挖,在寒风中幻想着回去后村落的改变,似乎身上也不怎么冷了。 女人们裹着厚厚的毛皮坐在草爬犁上,遥望着远处秋黄的山,询问着还有多远才能到另一个部族。 不是为了在别的部族里可以烤火暖和一下,而是只有到了部族,才会有人会对她们的打扮穿着惊叹不已,可以展现她们的美。 天空和荒草,没有眼睛,也不会赞叹,她们不喜欢。 近十天的时间,她们和松一起走过了六个部族。 看到那些裹着兽皮、赤着上身、脸色黝黑的女人,仿佛看到了杏黄之前的自己。 于是她们更加珍惜身上的衣裳,抚摸着指尖被麻线勒出的痕迹,似乎一点都不疼了。 松和几个男人走在最前面,看着远处冒出的一缕青烟,回身道:“下来吧,咱们整理一下衣衫头发,走过去。” 女人们跳下来,取出洁白的兔皮鞋,小心翼翼地穿上,系上三彩绳,将缀着孔雀石的步摇插在头发上,找了处小溪用皂清洗干净脸颊,看着倒影舍不得离开。 在松的催促下,她们小心躲避着秋日的烂泥,远远地看到了几个正提着两只兔子的男人。 那些人披着头发,手中没有弓箭,只有石矛,身上围着一张兽皮。 在看到松等人后,这些人吓得立刻躲在了树的后面,惊恐地看着这些古怪的人,还有那头高大的动物。 “那是人吗?” “是吧?你看他们也是站着,手里还拿着东西。”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穿兽皮?他们身上背的月亮一样的弯木棍是做什么的?” 几个人藏在树后,观察着远处的人,直到松发出了原始的示好,呜呜啦啦地叫了几声,这几个人才从树后站出来,死死地将那几只兔子握在手里,生怕对方会抢走。 他们眼中的奇怪男人,比他们多出了一件非兽皮的衣衫,女人却穿的和自己的姐妹们完全不同。 头发光滑束扎在一起,上面缀着的绿石头在阳光下熠熠发光,让人很自然地就把眼睛盯在了摇晃的翠石上。 他们越发觉得这不是人,人不应该这样,或许他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就像是曾经落下的陨星一样? 想到陨星,这些人略微惊慌,不敢靠前。 直到有一个人眼尖,认出了走在最前面的松,部族的祖母曾给松治过牙疼,他记得很清楚……可是,松的部族不是已经被陨星部族杀光了吗? “难道是灵魂?就像梦里梦到一样?” 那个人如是想着,越想越是,觉得只有灵魂才能穿戴成这样,而且松的脸色也比以前白了些,他曾见过淹死的族人,皮肤也是白乎乎的,不是黑的。 身上不自觉的有些冷,不知是秋风吹得还是被吓的。 他吞咽了唾沫,离得很远问道:“你……你不是松吗?你还活着吗?” “活着呢。你是鲶鱼对吧?祖母还好吗?” 鲶鱼见松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看到松在烂泥了留下了脚印,这才放心。 走到他身边,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旁边的角鹿,角鹿有些不满地踢了一下蹄子,吓得鲶鱼赶紧把手收了回来。 “松,你们部族不是被陨星部族赶走了吗?” “是啊,现在我回来了。天气冷,尝尝这个,暖和一下。” 松伸出手,旁边的女人递过来一个塞着柳木的葫芦,那个人好奇地喝了一口,觉得仿佛一团火从喉咙里一直烧到肚子,身上果然缓和多了,兴奋地递给了身后的族人,让他们也尝尝这在腹中燃烧的火。 “这是什么?” “健说,这是酒。” “健?” “那是我的新族人,我的……我的弟弟。” “他们部族都穿着这样古怪的东西吗?” “不,是我们部族。” 松笑着,没有丝毫的犹疑。 “走吧,去我们的洞穴,暖和暖和。酒不够喝。” 鲶鱼确定了松是活着的人,心里也不再害怕,神情邀请着这个在他们看来古怪的人。 呼喝一声,族人们牵着角鹿,跟在了鲶鱼的后面。 到了山洞里,松和族人们立刻被那些人围了起来。 女人们询问着衣衫鞋子,男人们询问着平时怎么狩猎。 松尽量用自己的三个月的眼睛描素着现在的故事,不去用那些这些人听不懂的词语,诉说着自己和族人的生活:不需要远行就能收获的种子、很远距离就可以射死的猎物、已经吃腻的鱼…… 这些人询问着这一切是怎么来的,十三个人给出了同样的回答:“先祖的庇护和指引。” 松知道不需要多说什么,因为两天前去的那个部族,在他们走的时候也自发地梳起了头发,用木炭画出了黑白熊,期待着同样过上那种生活,那种他们在梦中都不敢想的生活。 松说的含糊,这些人也听得含糊,但却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些人的生活如此美好,是因为他们梳着这样的头发,拥有那样的旗帜。 所有人围坐在洞穴的火堆旁,听松讲诉着部族里的种种故事,听女人们诉说着自己的生活,没有一个人多说多问,生怕打断了他们的故事。 许久,才有一个小女孩问道:“松,你们部族也吃橡子吗?” “吃啊。不过因为先祖的庇护和指引,我们吃的橡子不苦,也不涩,吃下去也不会肚胀。” “真的?为什么先祖不指引我们呢?” 人们想象着那种不苦不涩的橡子,露出了微微失望。他们已经相信了那个关于先祖的故事,相信了自己和他们一样都是先祖的后辈,要不然为什么都长得差不多呢?为什么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呢? 松看着这些充满期待的人,笑道:“先祖也会庇护你们的,只不过我们部族先得到了指引。” 按照陈健教给他的方法,拿出一些石灰,可惜没有大陶盆,只好用自己携带的陶罐舀了水,倒进了洞穴里的石坑内。 “这样浸泡几天,就不苦不涩,也不容易涨肚了。” 那些人盯着陶罐,松笑了笑将陶罐递过去道:“送给你们了。” 首领伸出双手,如同年轻时抱着自己的第一个儿女那般,将陶罐仔细地收好,感激地问道:“给了我们,你们用什么呢?” “我们有很多,就像洞穴里的石头一样多。” “这也是先祖的指引吗?” “是啊,是先祖告诉了我弟弟,他又告诉了我们。” “那个叫健的弟弟?” “嗯。” 首领惊奇地摇着头,渴盼着自己的族人也能得到先祖的指引,不求有洞穴里的石头那么多的陶罐,只求有几个就好。 松见他们正在交谈着是不是梳起头发画出黑白熊之类,便问道:“对了,陨星部族的人还是那样吗?” “是啊,每隔些日子就要送去猎物,还要送橡子,送野果,送很多很多的东西。他们外出追猎的时候,也会来我们部族,吃我们的食物。” “你们为什么要给呢?这是你们的东西。这么多的部族,联合在一起难道还打不过他们吗?” 首领摇头道:“前些时候,远方的部族带着人来商量过这件事,但是很快就有部族将这件事告诉了他们,那个提出建议的部族被杀了好多人,剩下的人也被抓走了去砍木头,果子不够吃的时候就把他们全杀了。” “那个告密的部族呢?” “他们不需要给陨星部族那么多的猎物了。再说我们打不过他们,他们的祖先是从天上来的,还有上天赐给他们的武器,或许……或许你现在的部族也打不过吧?” 松哈哈地笑了起来,旁边的女人更是笑的步摇乱颤,在他们看来,自己才是受先祖庇护的,他们不过是有天上掉下的石头而已。 首领叹息道:“松,你们以前部族的事我听说了,你应该见过那些人手中的武器。” 松笑道:“是啊,但因为那时候我们没有先祖的庇护和指引。那些天上掉下的石头算什么呢?我们部族现在可是让山川河流变了模样。” 看着那些人震惊的神情,松正准备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几个人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喊道:“快走!陨星部族的人来了!” 整个洞穴顿时慌乱起来,首领急忙站起身道:“松,你快走吧,他们会杀了你,抢走你们的东西的。” 女人们略微有些惊慌,靠在了男人的身后,而这些参加过真正战斗的男人却并不怎么担心,一起看着松。因为健说过,这一路上有重要的是都要听松的,就像打仗一样,不听的人要挨藤条甚至被流放出部族的。 松尽力保持着镇静问道:“多少人?” 那个慌张的人伸出五根手指道:“这么多,就在河那边,我看见他们了。” 略微慌张的女人顿时放心,五个人……自己这边的男人有七个,根本不用怕。 首领看到松的神情,急忙拉住他道:“松,跑吧,不要和他们打。陨星部族知道的话,我们也会被杀死的!” 松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挂坠,母亲的尸骨就贴在他心脏跃动的地方,回忆着几个月前的惨剧,一直隐忍的血忽然沸腾了起来。 他没有忘记陈健的嘱托,不要招惹陨星部族,要活着。 可他想,只有五个人,自己当然会活着! 看着神情焦急的首领,松将抚着挂坠的手松开,坚定地说道:“你们不用怕,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人会活着回去,陨星部族的人会以为他们被野兽吃了。” 随后挣开了首领的手,呼喊道:“让他们看看,看看咱们是怎么战斗的,看看先祖庇护的伟力!杀光他们!” 吼! 七个男人一起发出了怒吼,冲到外面,从草爬犁上摸出了弓箭石斧,自然而然地站成了一排,等着松告诉他们该怎么打。 几个月的熔炼,这些曾经只知道冲过去的小伙子,早已不复之前的模样。 天地为炉,人为铜。 可同样的天地,却因为造化不同,有的还是顽石一如天地初开时原始,有的却已经破开了蛮荒的外壳。 首领跑出洞穴,看着那面迎风飘动的黑白旗帜,心里焦躁不安。 “先祖的庇护……真的会带来胜利吗?七个人打五个陨星部族的人……怎么可能打的赢?” 第三十四章 谎言 七个人正常情况下打五个有陨星武器的人,当然打不赢,这一点松很清楚。 他知道那些人手中那些黝黑的武器,远比自己的石斧要锋利。 族人的柳条盾能挡住投石,却根本挡不住那种黝黑武器的刺击;石斧杀人要砸在人的头顶,可敌人那些武器却可以直接刺入自己的身体,肯定比自己快。 排队自保,那五个人也不可能伤到自己,但同样也没法杀死他们。 敌人现在还被河岸的柳树挡住了视线,他指着不远处的几棵大树道:“你们拿着弓箭爬到树上藏起来,等我让你们射箭的时候再射。” 几株大树相距二十多步,族人们爬到了树上,躲藏在树叶后,只是不知道那些人会这么听话地跑到树下吗? 松握着一柄石斧站在树下,想到陈健和自己说过的话。 打仗,就和捕猎差不多:要么驱散兽群先围杀里面最弱小的;要么就像用柳条筐捕鱼,让鱼为了食物进入到你想让它们去的地方。 他现在就要当柳条筐里的鱼饵,藏在树上的族人就是柳条筐。 握紧了石斧,决然地走向河边,在靠近河岸的地方,他看到了陨星部族的人。 五个人说说笑笑,很是轻松,发现了穿着奇怪的松,并没有认出这是他们曾经屠戮过的部族成员。 而松却认出了他们,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兄弟姊妹是被他们杀死的。 胜利者常会忘记自己杀过谁,失败者总会记得谁杀过亲人。 他拿起一块石头,用力朝着那五个人掷去,喊道:“我还没死!” 石头没有投中,大声地辱骂了几句,那五个人似乎有人认出了松。立刻按照平时狩猎时的样子,两个人直接冲过来,其余三个则朝两侧跑去,准备绕后。 松等五个人过了河,在那三个人还没来得及绕后的时候反身就跑。 那五个人还没想过陷阱之类的问题,因为他们还没有这么打过仗。骂了几声兔子狍子之类的话,在后面狂追。 松用三个月背石头跑出的身体,朝着那几株大树奔跑,甚至还有余力回望一下后面的那几个人。 快到大树的时候,他放慢了速度,在那五个人距离自己还有十步的时候,忽然爬到了一棵树上,站在上面的一棵树枝上,冲着那五个人吼叫。 他知道带来的这几个人不是狼皮,射不准跑动的敌人。 五个人追到了树下,有个人想要爬上去,松就拿着石斧砍他的手,吓得那人立刻松手跳了下去,弯腰捡石头往上扔。 看到五个人都到了树下,松大喊道:“射!” 早已经准备好的族人立刻从树枝上朝下攒射,二十步的距离,他们即便不如狼皮,却也足以射的中。 羽箭飞出,这么近的距离,面对着几乎没有防御的敌人,顷刻间就有四人中箭。 另一个人反应极快,拔腿就跑,族人们又射了一轮,可惜都没有射中。 “把这四个人杀了!” 松大喊一声,从树上跳下,举着石斧追击那个逃走的敌人。 他知道一旦这个人跑了,陨星部族很快会知道弓箭的事,弓箭是最好学的,那会在将来的战争中给族人带来伤亡。 松在部族中跑的不算快,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他能被狸猫落下二十步。但毕竟背了三个月的石头练习奔跑,还是能够死死咬住前面那个人。 几百步后,前面那个人忽然停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只有松一人,握紧了手中黝黑的武器,紧紧盯着松。 他手中是一柄陨铁砸出来的短剑,算上木柄有小半条胳膊那么长。 前端尖锐,两侧锋刃。他挪动着脚步,让自己始终朝着松的左侧移动,因为松右手拿着石斧,绕左可以在刺击时让松无法反击。 松紧握着石斧,不敢轻举妄动,也在不断地挪动脚步。既不逃走,也不直冲,而是和对方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不让对方绕到自己的左边。 敌人是个打仗的好手,松看得出来,这些人也和自己族人一样有足够的脱产时间学习打仗,这种近距离的搏斗比自己族人更擅长。 对方知道时间对自己不利,终于忍不住,踏前一步直刺松的胸口。 刺,只需要半尺,而石斧需要抡一个圆弧。 松向后退了半步,想到陈健以前和他们说过的话,遇到匕首和短剑,不要砸头,退半步砸手腕砸胳膊。 半步一退,右手挥出直砸对方的手臂,那人半收回匕首,左手伸出,在石斧抡下气力将散的瞬间抓住了木柄,右手挥着短剑变刺为划,直奔松的脖子。 松没有撤手后退,想都没想就将左手抬起挡在自己的脖子上,身体向前跨了半步,松开右手的石斧,牢牢抓住对方披散的头发,膝盖提起,狠狠地顶在对方的胯下。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了一声惨叫,松的左臂被划开一道长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汩汩,那个人也痛苦地夹紧了双腿。 可在生死存亡之际,他还知道现在不是蹲在地上惨叫的时候,忍着腰间和胯下的剧痛,用短剑刺向了松的腹部。 这么近的距离唯有拼命,松满是鲜血的左手抓着对方的短剑,斜着身体沉肩将对方撞倒在地,右手死死扼住对方的喉咙。 对方惊慌地扭动着,腰腹用力向上挺着,想要给他掀开。 窒息的感觉让他下意识地扔掉了短剑,伸出手握住松的手腕向上拽,双腿上翘夹住了松的身体,用力向侧面拧动,想让他从自己身体上下来。 松的左手已经满是伤口,忍着剧痛挖向了对方的眼睛,手指用力向里面一伸,抠住了眉骨,死命地向里面插着。 濒死前爆发出的力量是惊人的,那个人如同将死的野兽,嚎叫一声掀开了松,两道血痕从眼中留出,在地上翻滚着,不辨方向地乱叫爬行。 松喘息了几口,用最后的力气拾起了短剑,从后面刺进了那个人的腰。 看了看左臂的伤口,长长一道,疼的已经有些麻木,一小块皮肤挂在外面,手掌也全都被划开了。 “这可不好……过些天族里还要垦地呢。” 他看着不自主在微微颤抖的左手,看着地上那支黝黑的短剑,感慨莫名。 几个月前,自己也有石斧,可是却根本不是这人的对手。几个月后,自己却能靠石斧杀死了一个手持陨星的敌人,而这些改变,源于吃饱了后可以每天花很多时间练习怎么杀人怎么打架。 他在想,健打架并不厉害,不算强壮,自己就算几个月前也能打两个他。可是他告诉族人怎么用石斧短棍打短剑的办法可真有用,要是砸头敌人肯定会先刺中自己。大约,这也是先祖在梦中指引他的吧? 休息了一阵,撑着有些晕乎乎地身体站起来,女人那里有携带的小蓟草和别的草药,自己死不了。 右手拾起那柄短剑,藏在了衣衫里,他要拿回去给陈健看看,至少让族人知道这种天上掉下来的武器有多锋利。 捡起一些树叶将那个人的尸体盖上,想了一下,他决定平生第一次和别人说谎。 即便这些人都死了,陨星部族也会来这里寻找的。这个部族的人或许会告诉陨星部族自己是怎么打仗的,弓箭的事也可能会传出去。 其余部族只是看到他们背着弓箭却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只当是一种护身符。 只是,母亲从小就告诉他,不要说谎话,尤其是母亲的骸骨就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但他为了族人,决定还是要说一次谎话。 摘下母亲的骸骨捧在满是鲜血的手里,跪在那里嘀嘀咕咕地解释了一番,恳求母亲的原谅,这才站起身,族人们已经追了过来。 回到洞口,那个部族的人已经惊呆了,四具尸体摆在了他们面前。在他们看来一个可以打自己三个的陨星部族,竟然就这么死了! 而且这些人身上来伤口都没有,那个像月亮一样的木棍竟然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首领看着那面旗帜,越发震惊。震惊之余,心头也振奋起来,或许自己部族也信奉先祖,学到那种弯弯的月亮,也能打败陨星部族的人。 松忍着疼,走到了惊骇莫名的首领面前,说道:“有个人跑了,差一点就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跑回去。” 首领和族人有些慌张地说道:“那怎么办?陨星部族的人会杀过来。松,你把这种弯弯的月亮给我们吧。” 松摇摇头,心想有了弓箭他们也打不赢,还会被陨星部族的人学会怎么用弓箭。 “这样吧,你们跟着我们迁走吧。陨星部族找不到你们,他们也打不过我们部族。要是陨星部族去了,我们会帮你们杀掉他们的。” “迁走?我们住在哪?” “那里有很多山洞,别的部族都和我们住在屋子里,空出了洞穴你们可以住下。” 他不敢擅自决定,迁走只是为了弓箭不扩散出去。 他知道部族迁走的说法很多,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比如他们是住在村内还是村外?是不是有议事权?用不用服徭役?可不可以当战士?收获的种子是十五缴一还是十缴一? 这都不是他能决定的,所以他也不会随便许诺。桦等人的部族都迁走了,那些山洞空出了,周围的山林也没有人了,自己可以许诺让他们住在那里。 至于具体怎么安排,要等回去和族人们共同商量,这可不是件小事。 首领们回身和族人商量的时候,松悄悄问道:“那四个人的武器呢?” “都放好了,回去给健看看。” 第三十五章 铁 那个部族在商量之后,最终还是选择跟随松迁走,他们害怕陨星部族的报复,因为松撒谎说有个人跑回去报信了。 跑了一个人,并没有使这场胜利黯然失色,相反这个部族对于先祖的庇护更加确信,否则怎么可能七个人一个没死,就杀了四个人? 他们觉得有了松和部族的保护,自己至少不用再向陨星部族上贡了,唯一不解的就是,为什么会有部族放着好好的山洞不住,去住屋子?屋子到底是什么玩意? 松也没有过多解释,包裹了伤口后便和几个人先行回去了,剩下的人在后面带路,和这群人慢慢回去。 他需要回去和陈健以及全体族人商量这件事,甚至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 几天后,松等人终于回到了村落,顾不得惊诧壕沟已经颇具雏形,就急匆匆地将找到了正在搭建第二座炉窑的陈健,将这次的见闻说给了他。 “健,我做的对吗?” “很对。要是弓箭的事被陨星部族知道,咱们会死很多人。” “那个部族该怎么安排呢?” “这要和别得部族商量,这个不急。你的伤口没事吧?” “还行,过些天可能就好了。对了,我还带回来了陨星部族的武器。” 几个正在那搭建炉窑的人一听,急忙围了过来,他们早就听说陨星部族有来自天上的武器,可惜一直没有见过。 把那几件黝黑的武器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拿起一根小木棍,用割伤松的那柄短剑用力一砍,直接削断,吓了那几个人一跳。 这可比石器要锋利的多,怪不得他们那么厉害!为了假装自己也被吓到了,陈健也跳了一下,心说这要是在前世,花十块钱随便去废品站买块弓子板板簧钢,绝对比这强。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世见到的第一件金属武器,会是铁镍合金。他的铜炉还没有完全干燥呢,青铜连影还没有。 这些陨铁打造的兵器很一般,未必比得上前世家里的菜刀,不过放在这个时代,倒也得上是无坚不摧,自己部族的柳条盾,一下就能刺穿。 五件兵器分别是两柄歪歪扭扭的匕首,一柄短剑,一柄一尺多长的刀,还有一支小铁矛头。 他很好奇那个陨星部族是怎么利用这些陨铁的,看上去似乎是锻打的,难道那个部族也有了鼓风设备,也会烧炭了?否则温度不够,不可能烧红软化,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就是这个形状的吧? 再说一般的陨铁内部都有缝隙,里面含硫之类的物质,直接煅烧可能会爆炸,那个部族又是怎么解决的? 据松说陨铁是他小时候掉下来的,算起来也有二十年了,或许这二十年那个陨星部族真的琢磨出一些技术了。 不过他并没有太放在眼里,后石器时代的战争,不是一两件神兵利器能决定胜负的。自己部族能种田,输一次输得起,而那个陨星部族输一次就崩了。 族人们却十分放在眼里,很想要一支这样的兵器,陈健没有给,而是准备再捶打一下,怎么说这算是部族的第一柄金属兵器,得弄得好看点,起几个吊炸天的名字流传后世。 流传千古的名剑,不一定是最锋利的,但一定是最有故事的。 他相信自己,也相信自己的族人,能够将这几柄武器留下一些惊天泣地的故事,等到后世或许还能听到呢。 “收起来吧,先不要动,明天先不要垒这个炉窑了,咱们先锻打一下这几件兵器。” “这是什么石头?” 族人们很是好奇,陈健看看天空道:“既然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就叫铁吧,听起来像是天。” 随意胡诌了一个借口,铁的发音也稍微改了一下,只取天的声母,以便后世反切注音。 “铁? 族人们念叨了几声,觉得这个名字不错,听起来像天,而且又不是天,只是天这个音的一部分,正符合从天而降的意境。 于是这些黑黝黝的兵器有了名字:铁矛、铁刀,就是发音稍微古怪了点,陈健需要时刻提醒自己别念错了。 处理完这些,将自己部族所有的伍长都叫到一起,总结下这次战斗的经验。 松诉说自己是怎么打这一仗的,颇为自豪,赢来了一阵赞叹,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战果。 实际上这场仗打的有点像小孩子过家家,这个时代的战争真就未必比得上后世的乡村械斗,也就是流氓斗殴的水平。 战争是一种艺术,是不断进步的。没见过埋伏和陷阱的人,不会想到这些。打得多了,自然会用鲜血换来经验,斥候、阵型、纪律之类的东西也会出现。 从松的描诉来看,那个部族的战争水平还算可以,可能是长久战斗的结果。 五个人知道包抄,这可比那群只知道乱哄哄冲的部族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几个伍长觉得以后也可以这么打仗,提前藏起来,找几个人把敌人引进去。 陈健笑道:“以前咱们出征的时候,我总是让人骑着角鹿在数百步外,你们以为是为了什么?所以这次总结,你们要记住一件事,以后打仗,一定要派出斥候,查看前面的情况。” “那是咱们,别的部族可不知道派斥候。” “未必啊,一旦埋伏下让别人发现了,人家一冲咱们就散了,那就失败了。尽量不要打这样的仗,就是又笨又呆地慢慢挪过去。” 几个人争吵了一阵,有的觉得这么打仗好,有的觉得这种事不可复制,各执一词。 陈健也没法说,他不是那种战争天才,什么“庞涓死此树下”之类的故事让他来,或许也就是画虎类犬的水平。 要他选,肯定是刚正面慢慢推,但愿以后仗打多了,部族里能出几个战术天才吧。 最后唯一达成的共识就是:以后打仗一定要先派斥候。 正在争论的时候,村落议事会的大鼓响了,陈健看了看外面,其余部族的人都乱哄哄的聚在了河边,也就是将来作为祭祀场所的地方,看来是那个部族来了。 “走吧,去商量一下那个部族的安置。” 现在的村落有两个权利机构:军事首领、部族大会。 部族大会是商量大事和处理部族分歧的,军事首领名义上只有在战争中有绝对权力。议事会是部族大会的代议,为了防止出现乱成一团的情况,各个部族首领的意见源于族人是否支持,遇到大事没有独自下决定的权利。 这不是陈健刻意为之,而是现今的条件决定的,靠少数人统治大多数人的时代还远远未到,国人干政的情形会持续很久。 今天要商讨的事很重要,所有有议事权的成年人都要参加。 怎么安排那个部族?以及日后别的部族怎么安排?这将决定以后村落的权利角逐和政治平衡。 一旦打垮了陨星部族,又要多出十几个部落,是把他们都抓来当奴隶?还是按照那七个背叛部族的惯例,去当没有政治权利还需要纳税服徭役的“野人”? 不少人嫌弃挖坑太累,想要把那些部族都抓来当奴隶;也有人觉得这些人和自己都是同一个祖先,好像直接抓来当奴隶不好,万一祖先生气了不再庇护自己了怎么办? 陈健没准备把那些人当奴隶,而是准备同化成基本盘。那些人和自己都是同一个祖先,远远算不上种族战争。最多也就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区别,是姓氏之分,而非种族之分。 再者按照赤棵裸的利益来看,把别的部族都当成奴隶,撑不到十年整个文明体系就会彻底崩盘。一旦奴隶和奴隶主的比例过高,那就相当于奴隶主自己把自己送到了断头台上。 靠十四个部族,几百轻壮,就想雄立宇宙间,除非自己和族人学会有丝分裂,或是像蟑螂那么能生才行。 有陈健力排众议,加上四个部族的支持,以及一些想要讨好他们部族的人支持,人数比例的重要性终于体现了出来,结果完全在陈健的计划之内。 不准他们住进城墙内,没有议事权,让他们在远处的河岸选一处村落,一切按照那七个部族的先例,缴纳粮食外加服徭役,在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后才能住进城墙里。 大部分人都是屁股决定脑袋,既然不能抓来当奴隶,那就希望有更多的人服徭役,不愿意有别的部族有议事权和分战利品的权利。 同一个祖先什么的,还不足以让这些人放弃自己的利益,无私帮助别的部族。 部族大会商量出了结果,所有人都要遵守,陈健和十四个部族的首领一同出去迎接那个部族。 当说出自己的条件后,那个部族拒绝了,说道:“你们让我们缴纳种子,还不是和陨星部族一样?再说谁知道土地产出的种子够不够吃呢?你们不是也没收获吗?” 陈健点头道:“那你们可以选择去上游的山里,那里有山洞,附近没有部落了,你们可以住在那。需要交换物品的时候就来村落,只要你们认同祖先就行。” 首领看了看已经挖出规模的壕沟,问道:“可不可以既住在这里,又不用缴粮食?我们觉得住在里面挺好的。” “当然不行。” “那我们选择去山里住。你们去打陨星部族的时候,我们会来帮忙的。” “那好吧,但等你们想搬出来的时候,可能就没有更好的土地了。” “我们不会搬出来的。住屋子和住山洞一样,我们不想给任何部族上缴我们自己的东西。” “但愿吧。” 陈健挥挥手,示意一个族人带着他们去找空出的山洞。既想享受权利,又不想付出义务,这世上没有这么好的事。 这个部族只是听松说过一些部族生活的事,但接触的时间太短,没有直观的印象,加上陨星部族的事,让他们感到忧虑,所以选择离开。 不过陈健确信,用不了多久,这些人就会搬出来的。 主动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融入到自己部族内,他们当然不会珍惜,只有在艰难困苦之后,和村落的生活直观对比之后,他们才会明白今天的选择是错的。 十缴一,服徭役,那也比在山林里捡橡子要强。可惜现在不是麦黄的时候,否则只是一片麦田,就足以击碎这个部族的心理防线。 第三十六章 五兵 冬麦在黄之前,总要迎来一场大雪。在那个部族离开后的二十天,第一场冬雪终于落下。 这是陈健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场雪,北风吹的紧,刮过屋前的那两根藤绳,发出呜呜的声响。 各种动物在雪地上画出各样的画卷,狼的梅花、鹅的枫叶、羊的爱心……唯独少了竹叶和月牙。 村落外没有人的足印,那十个部族的人早在天气转阴的时候就回到山里去了。山里还有自己的母亲姐妹,正在孕期,需要人照看。 壕沟如期在雪前挖完,土堆放在壕沟的内侧,城墙还远没有踪影,这要等到雪融之后再说。 壕沟内靠近草河的地方,两个红砖垒出的建筑拔地而起,比起别的房屋都高了一些。 一座学堂,一座祭祀。 这是整个村落至今为止唯二的两座砖石结构的房屋,不论是从高度还是材料,都与众不同。 族中的那几个泥瓦匠还没有用砖石堆砌穹顶的水平,仍旧是卯榫木架和茅草树皮做成的屋顶。 祭堂内空空如也,只有一面旗帜,暂时还没有整理出来。 学堂内却已经有了孩子的声音。十四个部族稍微大一些的孩子都聚在这里,透过茅草编织的门窗,可以听到他们参差不齐的跟着念一二三四的声音。 榆钱儿和同族的弟弟妹妹们担当起了孩子的老师,每天要教的东西不多,只要让这些孩子每天能数几个数就行。 等到麦黄之后,他们需要去田地学会收割;等到天气不冷的时候,他们需要去学捏陶;甚至他们还需要学习怎么管理奴隶,怎么让奴隶既不反抗又多干活。 而这些,都不是榆钱儿这些孩子能教的。 她在教了几天后就有些不耐烦,这些天陈健也没有和她们一起玩耍,而是和几个人在村落外找了一块角鹿大小的石英石,在附近搭建了一个小炉子。 木炭连同五件松带回的铁器也送到了那里,每天都能听到石锤敲击那些铁的声音,叮叮当当。 离近了还能听到呼哧呼哧的声音,也不知道是风箱还是拉风箱的人在喘。 铁还是那些铁,只是经过将近二十天的捶打,形状变了。 陈健分不清此这些是生铁还是熟铁亦或是钢,也没想过这几件铁器能够锋锐无双,只是希望这些铁器能够伴随自己的部族和文明成长,无数人共同构建出一段后世可以伴酒拍案的传说。 有故事就足够了,又何必锋利呢? 雪后的某一天,族人们聚集在学堂附近,地面的雪早已经清扫干净。 从昨天开始,村外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就停止了,所有人都知道那些人打造出了五柄兵器,想知道都是什么。 女人们围坐在火堆旁,几个人一组,边聊天边缠绕着麻线;男人们用陶梭子修补着渔网,抬起头看看最前面的陈健,想知道他到底打出了什么。 陈健拿出了第一柄铁器,颜色有些发乌,只比手掌稍微长一些,十分纤细。 上面没有花纹,倒像是女人头上的木质发簪。 “这柄剑,名叫钗簪,送给我的姐妹们。” “这是钗簪,可以缀上翠石,会很还看,你们的情郎会喜欢。但它也能刺破敌人的喉咙” “如果有一天,我们男人都死了,不再能保护你们。我希望姐妹们可以从梳起的发髻中抽出钗簪。用钗簪刺入那些屠戮了你们兄弟情郎的敌人的喉咙。” 女人们楞了一下,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髻,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兄弟,这才放心。 陈健又拿出了第二柄铁器。 也只有手掌大小,很是小巧,看上去像是一片柳叶,很薄也很锋利,砂石打磨过的地方,闪烁着耀人的寒光。 “这柄剑,叫画眉。送给我的兄弟们。” “我希望姐妹们永远用不到钗簪,因为我们会保护她们。” “我希望每一次战争,你们都能活着回来。搂着那些和你们睡过的女人,坐在村落的城墙上,看看夕阳落日,或是唱起歌谣。女人或许会枕在你的腿上晒太阳,或许会让你用剑帮她修修眉毛,或是梳理他们参差不齐的头发。” “我希望我的兄弟们,能够抚摸着女人的发簪,告诉她们那只是发簪,永远不会沾上血,因为男人还在。” 第三柄剑,稍微长一些,但只有一面有刃,三指多宽,有刃的一面被磨的锋利,斜斜地插在一块木头上。 “这一支,叫鱼肠。” “不是剑,是刀。可以切肉、切鱼片、切果子,但同样可以杀人。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吃上切得很薄的鱼生,能够吃得上薄如蝉翼的肉片。我希望将来每个人手里都有这么一柄,那证明我们每天都可以吃肉吃鱼,吃橡子是用不到它的。” “假如有一天我们沦为了奴隶,那些人可能会收缴我们的武器,甚至连切肉的刀也不能有。” “我希望那一天,后人们能够将这柄剑藏进鱼腹,躲过他们的眼睛。等待着他们睡着的时候,抽出鱼肠,刺入敌人的心脏。” 他放下了鱼肠,拿出了第四支兵器。 第四支,并不是剑,甚至连刀都不是,而是一柄月牙一般的铁片,后面缀着一尺多长的木柄,族人们认了出来,这和石镰有些像。 “这一支,叫稷镰。” “是收割稷麦的镰刀,我们的手可以紧握剑矛,也可以握住镰刀的木柄。” “剑矛,保护我们的稷麦,不被野兽吃掉,不被敌人掠走。” “稷镰,保护我们的稷麦,不被大雨淋湿,不被寒风吹散。” “我希望有一天,我们的后辈能够遍布任何可以种植麦豆的地方,挥舞着稷镰,赶在天降大雨之前,将麦豆收回仓库。” “我希望每一个种植麦豆的人,都梳着和我们一样的发髻,说着和我们相同的话语,挥舞着同样形状的稷镰。” 陈健顿了顿,从皮鞘中抽出了最后一柄剑,这是用那柄歪刀锻打的,两指宽,两尺长。 整支剑都是黑色的,甚至连锋刃都没有,剑柄没有缀上鹿角猪牙和翠石,只有一个简单的木柄。 “这柄剑,叫无锋。” “这是将来部族的每一任军事首领的佩剑,只要我们的血脉在这个世界流传一天,这柄剑就属于那个带领我们打败敌人的首领。” “正如你们看到的,这柄剑没有锋刃,似乎杀不了人。但你们每个人,每一个可以拿起斧矛的人,都是这柄剑的锋刃。” “我希望,当这柄剑举起的时候,哪怕前面是如山高的猛虎,如河长的毒蛇,你们也会冲上去,化为这剑的锋刃,将他们斩为两段。” “离开了你们,这柄剑什么都不是。因为没有了你们,这柄剑就没有了锋刃。但有了你们,这柄剑的锋刃可以有十步,有百步,甚至几千步。” “我希望每一任军事首领都能记住,他的同族兄弟,才是这柄剑的锋刃。” “现在这柄剑除了我们没人知道,但陨星部族就在太阳升起的方向、那个剥头皮的部族就在雪更深的方向。这两个部族,将是这柄剑要饮的第一滴血。因为他们可能会剥我们的头皮,可能会逼着我们上贡给他们食物,我们不会给,所以一定会打。” “我希望有一天,这柄剑有了自己的故事,每一个看到这柄剑举起的敌人,都会仓皇地扔下武器逃走,因为他们知道这柄剑的锋刃会斩断一切,甚至这柄剑还在皮鞘当中。” 他看着所有的族人,大声问道:“为了女人的钗簪永不见血、为了男人的画眉能搏来嗔笑、为了鱼肠永不藏在鱼腹当中、为了稷镰挥舞在所有可以种植麦豆的地方,你们愿意做这无锋的锋刃吗?” 高举起黝黑而无锋的剑,遥指向冬日的太阳,男人们齐声呼喊,仿佛凝出了无坚不摧的锋刃,即便这阴寒的冷风也要劈开。 他们眼前是五柄还没有故事的兵刃,但他们相信,总有一天,这会成为五柄有故事的兵刃,流传后世,一如祖先的传说。 第三十七章 雪天 五件兵刃没有全被被送入祭堂,而是交给了老祖母,由她保管。 需要祭祀的时候会拿出来,但平时鱼肠剑却成为了族中的第一柄菜刀,陈健也实现了他的承诺,族人们吃上了薄如蝉翼的鱼片,不再是石刀割出的肉块。 画眉用来刮胡子,或是将乱糟糟的头发割的整齐。女人们学会了修眉,也学会了用麻线系成活结来绞脸上的汗毛。 剩余的三柄暂时放在祭堂当中,暂时用不到。 下雪了,很多事做不了。 草河虽然没有封冻,却有了一些冰凌,没法行船。 铜矿山太远,靠这点牲畜根本运不回多少,只能靠水运。冬天桦树皮是很难扒下来的,也没办法准备足够的船只。 东边的陨星部族暂时威胁不大,冬天打仗并不适合,受伤后容易失温死亡,打仗并不明智,除非不打就要饿死。 部族里也有很多事要处理,女人们怀孕了,需要有人照顾。 母羊和角鹿也怀孕了,因为喂养和食物丰富的原因,这些动物的发情期也提前了一些,可能会在冬天还没过去之前就产崽。这必须有人盯着,刚出生的小羊浑身都是羊水,提前出生可能在母羊舔干羊水之前就冻死。 再加上麦田雪融后的管理、烧炭准备炼铜等等这些,都需要时间和人手。 部族暂时养不起完全脱产的士兵,一切都要考虑到现实情况,而现实往往是无奈的,甚至连打仗都不是想打就打的。 当然,下了雪,也有很多事可以做。 雪后的几天,陈健带着族人砍了一次树,做成了一些单人的雪爬犁,套在了角鹿身上。 他要趁着大雪去北边看看,无论北边那个部族点出了轮子科技,还是仍旧骑马,这样的天气都不适合行动。而部族的雪爬犁和角鹿却是这种天气最好的运输工具。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他要确定北边那个部族的实力,是原始游牧聚落?还是已经形成了小的行邦?是黄种人?还是其余种族的?距离自己的部族到底有多远?是追逐水草偶尔到了这里?还是已经在这里定居了? 选出了四个部族中最好的射手,陈健没有携带无锋,只携带了弓箭和石斧。他要亲自带人去看看那个部落。 自己的眼睛可以观察到很多情况,而让别人去看可能会遗漏一些重点,部族的斥候还不合格,也需要用这次行动,教会他们怎么用自己的眼睛。 选出的三十个人准备好了最够的木炭和食物,披着兽皮,没有竖起旗帜。 木炭生火不会产生浓烟,可以防止被敌人发现,这一点尤为重要。浓烟在十几里外就能看的清清楚楚。 雪后留下的脚印是最好的线索,即便那个割头皮的部族学会了埋伏,这样的雪天总会留下蛛丝马迹,不然漫无目的地寻找,结果肯定是一无所获。 几天后,这三十多人终于到了上一次发现头皮的部族山洞附近,这里已经没有了人的踪迹,有几只野兽占据了原本连靠近都不敢靠近的洞穴。 赶走了那些野兽,顾不得腥臭,在里面点燃了木炭,烧烤食物。 “再往前随时可能遇到那个部族,咱们一切都得小心。” “可是咱们的爬犁会留下痕迹。”狼皮搓了搓手,站在洞口看着外面雪地上的长长痕迹,摇了摇头。 “这就得看你们的了。哥,你带几个人跟我来。” 陈健出了洞穴,来到之前发现马蹄印的地方,这是一片草甸子,不远处就是浓密的森林。 那些人骑马而来,肯定不会在丛林中走,这个时代的蛮荒丛林到处是倒地的粗大树木,不会完全腐烂,会形成一个个一人多高的土包,骑马很难穿行,只能沿着草甸河谷前进。 “你们几个人,爬到树上,沿着树枝朝前走,贴着草甸的边缘。” 这些松林很茂密,树枝之间挨的很近,族人灵巧的身体完全可以在上面行走,地面上留不下脚印。 “带八个人吧,两个人一队。朝前走半天,就留下一个人回来报信。我们会在后面跟上,一旦发现了脚印、大片的蹄子印,就尽快回来。” 在树枝上每天走得距离不远,但每隔一段就下来走完全可以隐藏痕迹。 前世北方的胡匪,也常用这种办法,最擅长爬树的人一天可以走近几十里,完全隐藏匪窝的痕迹。 没有脚印,五六十里的距离就足以让那个部族找不到任何的踪迹,甚至他们会以为神兵天降。 狼皮听懂了,先爬到一棵松树的枝丫上,完全原始的森林枝丫间的距离很近。为了保险,还携带了一些麻绳,真要是出现了间断,也可以荡过去。 八个最擅长爬树的人携带着食物,背着木炭,悄无声息地沿着树梢离开了。 四天后,陈健带着剩余的人朝前走了将近一百二十里地。 留下了几个人在这里看着角鹿,自己带着其余的人也爬到了树上。 因为狼皮带来了一个消息,在前面发现了烟。 两天后,二十几个人从树上艰难地走到了狼皮发现烟的地方。 站在一棵极为高大的松树上,眺望着远处,那里有一条河,河两岸是一片没有树的雪地,应该是一片草原,或者是一片不适合树木生长的湿地。 只能看到飘起了烟,却看不清那里的人,因为太远了。 “上树,往太阳升起的方向兜圈子,从那边过去。” 带着人又从树上绕了半天,在一条河边下来,故意留下了脚印,似乎这些脚印从河里忽然冒出来的。 今天是族历的十五,正是没有月亮的时候,夜里看着远处闪烁的火光,看起来人数不少。 二十多个人仍旧是分出几个人走在前面,一点点地在雪地中朝前挪动,尽量沿着河谷两侧的山梁走,宁可绕远也不走平整的河谷。 终于靠近那个部落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他们现在就在聚落附近的一座小山上,距离那个部族只有几千步的距离。 当亲眼看到这个聚落的时候,所有人都有些惊慌。 就在山下不远的地方,分布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屋子,看上去很矮,有点像是草河下游那几个村落住的那种半地下的结构。 但更为诡异的是除了这些屋子,外面还有一些皮子或者树皮搭建的帐篷,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却可以确定和那些屋子绝不是一个文明的风格。 “他们为什么不全住屋子?” “会不会这里原本有个部族是住屋子的,但是被他们杀光了?” 陈健猜测着这种可能,从那些屋子的分布能看出来,这里以前居住的部族应该至少是半定居的部落了,屋子分布的很分散。 可惜似乎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也或者是还没来得及挖壕沟或是扎木栅栏,就被灭族了。 在这个残酷的时代,一切皆有可能,一个初生文明的毁灭可能只需要一天的时间,而一个文明走出大山却需要几十年的积累。 听了陈健的猜测,那几个人顿觉浑身一冷,这么多屋子,少说也是个三四百人的大部落,就这么没了? “有人来了!” 狸猫紧张地指着远处,有些慌张,虽然看不清楚,却能看到一大群人正朝着这边走来。 “会不会发现我们了?” “不会,要是发现我们了,他们会骑着那种动物来追的。” 陈健仔细听了听下面的动静,确定没有狼或狗之类,这才放心。只要没有狼或狗,自己在山上暂时就是安全的。 等到那些人靠近后,陈健这才发现人数不少,从身高来看男女老少都有,可惜看不清面孔。 山下不远处有几块巨大的石头,上面绑着很多皮毛和动物的尾巴,整个石头都被染成了暗红色,不知道是血还是赭石。 这石头很明显是人工搭建的,而非天然的。两块大石头上面横放了一块长石,附近还有一些草木灰的残余。 几个人抬着一个人,大约是部族的什么人死了。 第三十八章 异种 因为离得远,所以看不清,只能猜到山下正在举行一场葬礼。 只是这场葬礼远比陈健想象的更野蛮,也更残忍。 山下,部族的巫师浑身涂满了动物油脂,这样天气再冷也不会冻伤皮肤,油脂上满沾满了鸟毛,仿佛自己也长了羽翼能够飞到天上。 死者平放在那块满是鲜血的石头下,几个人敲击着用人的头盖骨和人皮做出的小鼓,边唱边跳,时不时发出嘤嘤的哭声。 两个部族中的老者走到死者身前,用泥巴将死者的口鼻眼睛耳朵堵住。 他们认为万物有灵,而万物的灵与口鼻耳朵息息相关。 你闭上眼睛就看不到蓝的天、堵住耳朵就听到唱的河、塞住鼻孔就嗅不到花的香。 世界本不存在,因为睁开了眼睛,所以才有了世界。 他们用泥巴堵住七窍,认为这样会让世界留在族人的身体中,不会轻易散去。 封堵之后,这些人敲击着人皮鼓,祝愿死者的灵魂能够回归。 但七窍都已经被封住,灵魂该怎么离开呢? 两个年轻人走到死者身前,用石凿子凿开死者的天灵盖。 灵魂比*要轻,而天灵盖里存放着灵魂,撬开天灵盖就能够让死者的灵魂离开身体,却又带不走整个世界。 将白色的脑汁取出,分给同族食用,寄托哀思,也希望死者的智慧和勇气分给每一个族人。 拉来了一个干瘦的战俘,由首领亲自动手,石刀割开战俘的喉咙,将热的血灌入到死者的头骨当中,再用泥土和松脂封住,示意临死前痛饮了鲜血。 两个战俘头盖骨做的碗里也斟满了鲜血,摆放在死者的两端,伸手就能取到。 最后,再将死者生前的石斧弓箭放在死者的怀里,四周堆放着柴草。 几天后,一些天鹰会飞来雕琢死者的肉,他们认为每一个叼走族人血肉的鹰隼乌鸦,都是死者的化身,它们只是来取回自己的肉身。 因为人有七窍,所以七天后会将柴草点燃,将剩余没法带走的血肉化为青烟。 除了石斧弓箭和投矛,还有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成串的头皮。 这些头皮平时会作为手绢,或是挂在马脖子上当装饰,谁的头皮多,谁就是部族最勇猛的人。 这些头皮作为殉葬品,挂在了死者的脖子上。 做完了这一切,又唱跳了一阵,这些人终于离开了,等待七天后来烧掉死者的身体。 当这群人一走,早已经吃惯了腐肉的各种鸟儿纷纷站到了石头上叽叽喳喳。 那些人没有驱赶,相反他们认为这是死者灵魂重生的过程,否则为什么这些鸟会都飞到这里呢?它们怎么不往别处飞呢? 他们分食了死者的脑汁,死者已经和自己的勇气智慧融为一体,不需要太多的哭泣。 没有一个人留下来,生怕打扰到死者的安息,惊扰到那些飞鸟。 山上的陈健等人看的迷迷糊糊,因为不理解这些人的世界观和灵魂观,所以他连猜测的本事都没有,只能看出这是一场在他看来古怪的葬礼。 等到傍晚的时候,陈健小声道:“咱们去看看那具尸体。” “都去吗?” “我和狼皮还有狸猫去,要是我们被发现了,你们就立刻返回村落,尽快修好城墙。” 陈健不再多说,定下来后,便趁着昏暗的天色悄悄来到了那块石头附近,将那些还在叼啄的鸟惊走。 死者的眼睛最柔软,即便裹了一层泥土,也已经被这些食腐的鸟类啄碎了。 三个人惊诧地互看了一眼,不是因为死者浑身被啄碎的肉,而是因为死者的肤色和头发! 狼皮惊道:“和我们长得不太一样!这是人吗?” “是吧?” “他的头发怎么和哆哆鸟的粪便一样颜色?不是黑的!你看他的眼眶,比咱们高出这么多,还有皮,有点像石灰?” 狸猫则拿过那一堆串在一起的头皮,用手摸了一下,说道:“很软啊,他们也会鞣皮子?” “看这柄弓箭!” 狼皮则拉着那柄陪葬的弓,用手拉了一下,弓身较短,整体看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但是弓弦却比自己的麻绳有弹性,似乎是什么动物的毛发绞在一起的。 陈健接过弓箭一看,弓弦似乎是马尾或者马鬃,的确比麻绳要好。陪葬的那柄石斧不是打孔的,旁边还有一支短矛。 将短矛捏在手里,重心很好,看起来应该是投矛或者标枪,是骑在马上使用的。 看了看这个死者,很确定这不是自己种族的人,不论肤色发色,还是下巴上浓密的胡子,都不是自己族人的特征。 陈健的心里不由有点紧张,自己部族的位置现在来看算是个四战之地。 和自己之前的猜测相差不多,自己的部族应该是东南方某个种群迁徙到西北最远的一支,可能东南方的那些亲族已经有了聚落,但因为老祖母等人迁徙的时间太早,也可能是迁徙途中一些掌管着秘密的族人忽然死亡,导致部族的发展有些畸形。 这里可能原本是一片无主之地,东南西北的几个族群逐渐扩散到了这里。不管是那个画着红鱼的部族,还是这些异种的游牧,甚至那个已经被游牧消灭到的半地下结构房屋的部族,都不是一个族群。 现在还没有完全区分的农耕游牧概念,占据了好地方,自然会农耕,地方不好,想耕也不行。 但陈健估计再向北一些距离应该就是草原了,否则没法解释这群养马的异种族群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或许只有三四百里的距离,也可能更近。 也就是说,自己的族群如果就准备定居在草河岸边,那么自己的族群很可能成为对抗将来游牧民族的第一线。 从农耕出现之时,草原游牧就是最大的敌人,在热兵器出现之前,完全无解。 诸如移民过去占领之类的办法,并不实际。 移民过去,用不了多久就会游牧化。 因为你就算再有民族气节、再有文化向心性,这两种东西不是神,不能让草原荒漠适宜耕种,移民过去的人只能适应游牧的规则。 喊两句民族大义的口号,就指望迁徙过去的人一心向外扩展,绝不向往温暖的花花世界,那除非有心灵控制器。 陈健想了一下,在火枪出现前,似乎真没有什么好的制度能够完全遏制。 号称游牧粉碎机的哥萨克,那也是在火枪列装之后,而且也就是一种变相的府兵制,用服役血税代替赋税。不过问题同样很多,府兵节度有安史之乱,哥萨克有斯捷潘拉辛,都靠不住。 再说能在前世世界上最适应耕种黑土带上,弄出一个半独立的族群,委实没什么值得学习的地方。 就好比把黄河以北分给一群人,让他们只需要服役打仗,不需要纳税,自己退到黄河以南,然后就可以说我的北面没有游牧民族。然而这毫无意义,历史证明在火枪出现之前,他们不会往北打,只会往南打。 思考了一阵,陈健小声道:“咱们回去吧。” “我想把弓弦拿走。” “拿走吧,反正这里留下脚印了。” “我想抢几只他们骑乘的动物。” “不行,回去还得在树上走,远处不能留下脚印。” “咱们干嘛要怕他们?他们也未必打得过咱们。再说咱们还有城墙。” “因为咱们要收麦豆,在麦豆成熟之前,他们不需要打下咱们的村落,只要一把火烧掉,或是偷偷射箭不准我们收割,咱们这几个月就白忙了。带上那串头皮,回去告诉族人。” 狼皮背着那柄殉葬的弓,拿着那柄适宜投掷的短矛,踩着雪回到了山顶。 叫上族人,趁着夜晚走了一段路,准备尽快回去。 夜里休息的时候,陈健琢磨着族人将来的路。 不仅仅是这一世的问题,而是将来可能的发展。 理性点想,收获了麦豆之后,带着全族沿着草河迁徙到下游,要是有大江的话,就渡江去南岸。 把这将来的四战之地让给别的部族,自己埋头在江河的南岸种田发展,吞并那个些自己说着同样语言的族群,发展壮大,等到有机会了再打回来,这是最优的选择。 感性点想,就是占据这里,挡住那些异种的游牧民,始终让族人处在战争的第一线,向北扩展,将这几百里适宜耕种的河谷地带全都种上地,向南寻找同族结成联盟,向北扩展防御提防游牧,也挡住这群棕发白皮异种的南侵。 自己的族群就像是一块还未打磨的青石。 是做长城上的垛口方砖,在凛冽寒风中挡住那些异种的族群? 还是做宫殿中的石雕砖刻,在柳岸春风中享受歌舞繁华? 看惯了风华歌舞,真会有心再打回来吗? 第三十九章 硬起来不痿 陈健站在山顶,看着傍晚远处的火光沉思。 狼皮在把玩着那一串头皮,随手扔给别人,拍了一下陈健道:“弟,等我下,我去尿泡尿。” 陈健一愣,奇道:“你在村里宁可背石头都到处乱来,怎么到了这反倒不好意思了?” “我想在山下那块石头上尿一道,你又不让我抢那种能骑的动物,心里憋得慌。你去不去?” 几个人哄笑一声道:“同去,同去。” 陈健也笑着跟着他们下了山,二十几个人围成一圈,无视那具已经被叼啄残破的身体,放松着自己的身体。 在解开衣裳掏出那东西后,狼皮瞅了一眼,笑道:“你这玩意儿是不是除了上厕所还没用过呢?” 陈健有些尴尬地嘿嘿笑了一声,旁边的男人也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事实上,他从来到这个世界后,还真的没用过。 在族人们穿上衣服之前,自己是没有任何兴致的。毛倒是已经没了,整体也和人差不多,但是实在是接受不能。 在穿上衣服遮蔽了一部分躯体后,他晚上才开始做一些了无痕的梦了。 但是,最先洗干净的,最先穿上衣服的,都是自己的姐妹姨妈。 在族里的女人学会了打扮后,每一次陈健觉得心里毛茸茸乱动的时候,就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撸一发,以便战胜自己的荷尔蒙。 被激素冲昏头脑的时候是没办法理性的,这是一种很好用的方法,每每撸完都会生出不过如此的感慨,对女人也会在几天内没什么冲动。 他看着自己的东西,忽然想到,自己不是硬不起来的赵构,为什么要想着南迁呢? 自己没找女人,不是因为痿,而是因为暂时接受不了。可要是自己带着族人南迁了,那可真就是痿了。 这玩意是心理性的,痿过一次只怕心里就再也硬不起来了。如今遇到这些人就想着南迁,那将来呢?迁到不能迁的地方怎么办?学陆秀夫跳海? 都说狂热和冲动就像那东西,动不动就硬起来,狂热而不持久,是理性的最大敌人。 可再一想,要是连狂热和冲动都没有了,硬都硬不起来,又算什么呢?自己还年轻,总要发发少年狂的。 浑身打了个冷颤,觉得还是让狂热和冲动战胜一次理性吧。 狼皮还在那嘟囔着什么,随手那那个死人的兽皮上擦了擦手道:“走吧。” 陈健停住,跟身后的几个人说道:“等等再走。” 狼皮奇道:“你要干什么?” “带几个人头回去,免得以后族人们见到害怕。” “那些动物呢?” “迟早是咱们的,着什么急啊。” 他们早就注意到那些古怪的没有角的动物,看起来比角鹿还要雄壮,尤其是藏在山上看着几个人骑乘着奔驰,早已心痒。听到不能骑走,微微有些失望。 悄悄观察了一下这个聚落,似乎已经有了原始的贫富差距,不是每个帐篷附近都有马的,在距离聚落最远的几个帐篷只有一小圈羊圈,而且帐篷也比聚落内的小一些。 这个部族没有狗和狼,给陈健带来的很大的方便,这些人也没有想到有人就躲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或许他们觉得附近的部族都被他们杀光了,串成了头皮手帕。 那个小帐篷外面烧着火,三个人围在那里,正在说一些陈健等人听不懂的话。 几个人悄悄地藏在不远处,借着夜色的掩护隐藏着自己的身体。 一个老女人,还有两个男人。正在那烧烤什么东西,嘀嘀咕咕地说话。隐隐能听到“妈”这个音阶。 狼皮奇道:“他们也叫妈?” “羊还知道跪着喝奶呢,何况人了?叫妈有什么奇怪的?可能这天底下的部族都叫妈吧?” “除了妈,别的可不一样,真是奇怪。妈是妈,羊怎么就不是羊了?” 几个人不再说话,看到那两个男人从旁边抱出了一大堆的干草,用木叉挑着扔了羊圈里。 老女人手里拿着一个咚咚作响的人皮鼓,笑呵呵地看着胖乎乎的羊,或是用手摸一下那些已经怀孕的母羊,回身和儿子们说了几句,便回到了帐篷里。 或许是嘱托儿子看看羊圈是不是需要修补,也可能是诉说今年是个好年景,羊很肥。 又等了好半天,那两个男人才回到了帐篷里。 陈健盯着那个帐篷道:“等到天微亮的时候过去,杀了他们,把头带回去。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咱们已经到河边了。” “那还有些干草呢,咱们给他们烧了吧?烧了后我看他们冬天吃什么。” “暂时不行,动静太大,咱们走的慢。” 几个人退回到远处,在避风的地方等到了天刚刚亮,正是人睡的最香的时候。 悄悄溜到了帐篷边,七八个人同时冲进了帐篷,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死了?” “死了,脖子断了。” 陈健进了帐篷看了一眼,发现了几个手捏的陶罐,也不知道是抢来的还是他们自己捏的,一点也不圆润,坑坑洼洼的。 帐篷里还挂着几张人头皮,还有一个喝水用的头骨,以及两柄弓和几支石镞箭,除此之外再也没什么东西了。 “把头背上,免得族人们没见过。” “哎呀,有什么没见过的,杀他们和杀别人一样。狸猫捂住嘴,我一斧子下去他就死了。” 狼皮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走进帐篷里把那三个人头拧在一起,挂在了身上。 陈健看了看远处的几个大干草堆,心里有些懊恼。 要不是怕被他们追上,要是自己也有马匹,一把火烧掉,这个部族的冬天就难熬了。 强忍着点火的冲动,带着族人们沿着来时的方向,匆匆地离开了。 回到河边的过程中不需要考虑痕迹的问题,走得飞快,也没有绕路,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就已经靠近了河边,估计那个部族的人刚刚醒来,甚至未必能发现有人死了。 陈健故意在河岸边找了一个水鸟也不水鼠的洞,让族人们走到这个洞附近,将脚印一直留到洞口。 脱了鞋子,跳进冰冷刺骨的水中,朝着下游走了一段,找了一棵粗大的柳树爬了上去,再从柳树上一点点爬到了松林里。 松树上,陈健笑嘻嘻地看着那一串在洞口附近消失的脚印道:“你说他们会不会以为咱们是从洞里钻出来的?” “肯定会。说不定他们还会把洞挖开找咱们呢。对了,健,你怎么忽然想到要杀几个人把头带回去?” 陈健没头没脑地回道:“围着石头撒尿的时候,忽然硬了。” 族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第四十章 画饼 和那些看守角鹿的族人会合后,就要准备返回了。携带的喂食角鹿的橡子碎块已经吃的差不多了。 回去不需要考虑脚印的问题,速度快很多。 套用前世一个挺流行的理论,现在的世界就如同一片黑暗森林,谁先露头谁就暴露了。 而暴露分两种情况,一种是羸弱不堪,谁都能踩一脚,抓去当奴隶或者杀光。 另一种就是横行无忌,四方来朝,谁要不来就有了征伐的借口。 陈健当然是想当第二种的,看着还没有融化的大雪,他让十个人先回去取一些工具,剩下的二十人前往铜矿山,约定两天后会合。 分开后,陈健带着二十个人到了已经被雪覆盖的铜矿山,找到了那片碎石成堆的地方,在附近的石缝里暂时住下。 趁着雪天,可以运送一些矿石回去。既然决定了不南迁,就在这里长住,那么青铜就是他最大的依仗。 二十个人分开到附近的树林里收集干燥的树枝,利用爬犁运回来。 树枝很多,易于燃烧,不需要工具也能在冬天毫不费力地准备足够的木柴。 将这些木柴全都对方在碎石堆附近的山壁上,堆放了足足有一人多高。 在硫磺矿没发现、硝田的粪便不够的情况下,没办法用黑火药炸矿,只能用这种热胀冷缩的“火爆法”,烧热之后浇水,把矿石弄得疏松。 第一批矿他必须自己开采,以确定矿脉的走向,回去后还需要选矿。 这种露天开采的办法取决于矿脉是在山里还是在地下。 如果是在地下的话,理论上最省力的办法,就是挖掘直径很小的、不太容易坍塌的矿坑,用十二三岁的男童奴隶来开采,这是成本最低的,也是最血腥的。 矿口大了,花费的人力更多,还要担心坍塌,需要用木头固定,做好通风口等等,这都需要成本。大部分人类初期的地下矿脉都是用小孩子挖掘的,基本上这些小孩子也长不到成熟的时候就死了,节约成本而且便于管理不怕反抗。 露天的话就容易多了,连烧带炸,挖掘就行。附近就有一座死火山,硫磺应该有,明年夏天就可以弄硝田,炸矿没什么问题。 几天后,十个人终于回来了,带着陈健需要的各种工具,并且告诉了陈健村子里一切安好的消息。 先在附近烧了一堆木柴,三十个人挖出了一个坑。从远处的水塘朝这里运水,大小陶罐、陶盆之类的笨办法,花了一天的时间装满了水坑。 不远处山壁上的木柴也已经点燃了,不断地添加木柴,大火烧了整整一天,附近的几棵桦树以为春天到了,顶出了一些芽苞,看来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在将山壁烧的炙热后,三十个人从水坑里不断地杳水泼在火热的石头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化为一团白雾,在寒冬的空气中变得异常柔美。 不断有石块经受不住极端温度的转变,纷纷碎裂落下,剩余的也出现了不少的缝隙,用石锤石钎子用力一砸,就会落下,露出了山壁里面的石料。 盯着露出的石料看了一会,山壁内部分成很多夹层,应该就是一条矿脉,只是不知道延伸的方向是向上还是向下。 幸运的是这条矿脉是一条伴生矿,除了铜矿石外,还有一些别的矿石,因为从未有人开采过,所以富集程度很好。 族人们将那些矿石装进柳条筐,以便于运送回去。 装矿石的时候,也会好奇地寻找着一些奇怪的石头。 狼皮蹲在地上,看着一块黑乎乎的石头出神。 那块石头上面有一层灰色的小豆子,用石头一砸就会碎掉,露出里面闪烁着光泽的截面,但是有些只是用手一捏就会碎成粉末。 他拿着那块石头去找陈健,陈健看了看那些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融化在矿石外的颗粒,觉得应该是锡。 点了一堆炭火,将那块石头扔进去,很快石头的外面就形成了一些细小的银色光泽的水珠,族人们很是好奇,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光泽。 锡的熔点很低,不到三百度就能融化,可能是在烧石头的时候,一些锡矿石和木炭发生了反应,被还原了出来。 铅的熔点也很低,但之前狼皮说有一些灰色的粉末,一碰就碎,看来不是铅。 锡是一种很古怪的金属,在零下十三度的天气下就会得“锡疫”,内部的晶体结构改变,一碰就碎。类比的话就是金刚石变成了木炭,仍旧是炭,但是性质改变了。 陈健前世听过类似的故事,某南极考察队带的煤油桶是锡焊的,结果得了锡疫,煤油全都跑光了,探险队全灭,不知真假。 锡疫很神奇,可以传染,即便温度正常,正常的锡接触到得了锡疫的灰锡后也会得病,甚至可能一夜之间整仓库的锡都变成粉末。 既然确定了这是锡,距离青铜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在狼皮发现那块灰石头的地方寻找了一下,用石锤砸下了一些灰色的矿石,和远处夹层中的铜矿长得不太一样,或许这就是锡矿,回去熔炼一下就知道了。 将铜矿石和可能的锡矿石分开装在筐里,三十辆角鹿爬犁,每辆可以装二百斤,在雪天滑行并不太费力,算起来也有将近两三吨的量。 回去后,他没有立刻开始熔炼,而是将两族拥有的所有成年奴隶都叫在了一起。 他们被俘获过来也有几个月了,现在的语言不丰富,没有那么多的语法,词汇的数量也少的可怜,所以应该能够和这些人简单的交流。 这也是这百十名奴隶为数不多的几次聚在一起,旁边有人拿着武器看守着,防止他们异动。 “我需要十六个男人,两个女人,去挖石头背石头。挖六十个月,或者每人运回来五千筐石头,你们就可以不用再当奴隶了。可以和城外的那些村落一样,种地,成为野民。” 他喊了一句,可惜这些奴隶们一个个麻木地站着,或许听懂了,也或许没听懂,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陈健这么说,只是画个大饼。和圣母无关,单纯的成本和效率问题。 奴隶在前世春秋之时被称为胥靡,是縃縻的通假字,不是一无所有的人,而是被绳子串成一串的人。 可以想象串成一串的劳动效率是极低的,积极性更是别想,甚至经常会损坏工具,画出个大饼,至少能让他们有点盼头。背五年矿,能不能活到五年是未知数,但肯定能提升一点积极性。 另外矿工的组织度太高,不可能让他们空手去挖矿,肯定会有石器工具。把五十个男奴隶的全扔去当矿奴,就得出十几个族人当监工,那五十个奴隶干的活未必有十六个人多,再刨出去监工,赔本儿。 五年有期徒刑不足以磨出彻底的绝望,陈健觉得他们会渴望成为野民的生活。 至于血统问题,更是杞人忧天,就算他们成了野民,一无所有重新开地,哪个统治阶层的女人会和他们成婚?名义上的平等野民而已,私有制法权之下,没钱没地没生产资料,税率、权力、义务的不对等,平等个锤子。那些野民的女人肯定会一股脑往城邑里钻,谁会往他们怀里钻? 五年,也是个既定的目标。五年之内,马、青铜农具、犁铧之类的东西都可以出来,族田制度基本可以解体成家庭互助组了,奴隶因为不能给他们好工具的原因,效率会远低于家庭种植,更多的奴隶可以用在开矿上。 十六个男人开矿,两个女人做饭取水,冬天给他们四头角鹿,利用雪橇运送,食物需要从村子里取,春天后利用木船。 这点儿人不足以跑出去单过形成聚落,冬天离开村子的食物供给也是死路一条。人是不可能齐心的,有想着逃走的,也有想着五年后成为野民的,连坐制可以省出监工来。 铜石并用的条件下,三个人可以安全驱使一个奴隶、一百个人总可以控制五十个奴隶、十万个人完全可以控制二十万奴隶。此时基本盘人数稀少,他不得不精打细算。 然而他的精打细算并没有引起这些奴隶的欢呼和兴奋,相反他们只是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一个出声的。 陈健又说了一遍,手脚并用地比划了一番,人群中才有一个女人站出来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 “那你能刻在陶泥板上吗?” 第四十一章 滚粪球 女人刚说完这句话,就被狠狠地抽了一藤条,脸上出现了一道印记。 几个女奴隶想要挡在女人的身前,被连踢加踹的推开了,几个族人拿出了石斧,这才让这些人安静下来。 陈健看了一眼这个女人,岁数不大,浑身脏兮兮的,裹着一层茅草编织的衣服御寒。这些女人平时纺麻线,很符合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的意境,她们只是会说话的工具。 女人并没有因为被抽了一鞭子而害怕,也没有伸出手捂住被抽红的脸颊,她只是觉得应该为族人做些事,要问的这句话很重要。 陈健想了来了,这个女人好像是那个部族的祭司,作为胜利者他对这个女人没有太多的印象,不过女人对他印象深刻。 “你能听懂我的话?” 他让族人不要急着动手,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 女人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红鱼。” “红鱼已经被我们推到河里了,都被水泡烂了冲走了。” “那我没有名字。” “你是那个部族的祭司,对吧?我隐约记得。” 女人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看来自己的部族在这个男人眼中不值一提,甚至对自己都没有太多的印象。 想想也是,人们会记得杀死族人的猛虎,可谁会记得自己无意中踩塌的蚁穴呢?自己和族人不要说老虎,连条毒蛇的资格都不够,只是被随意拍死的蚊虫。 陈健看了女人一眼道:“你为什么想让我把这些话刻在陶泥板上?” “因为我是那个部族的祭司,还以为说话被你抽了四藤条,但你却忘了我是谁。那些刻在陶泥板上的东西,你不会忘记的。” “你会记得那个被你们在村落里杀掉的人的名字吗?” “不记得。” “一样。我当然不会记住你。” 女人愣了一瞬,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是部族的红鱼,明明知道自己的部族已经毁灭,可在心里仍然觉得自己和其余的族人不同,至少……至少那个击败了自己部族的人应该记得自己,然而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只是他无意中拍死的蚊虫。 她一直在为部族考虑,部族是什么?在她眼中不是那个画着红鱼越过彩虹的石头,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两只麻雀可以为一颗麦粒打的你死我活,可如果前来争夺的是只鹰隼呢?自己的部族就是那只麻雀,而这个部族已经是展翅的鹰隼,族人的死活不在于麻雀有多少勇气,只在于鹰隼,因为抵抗已经毫无意义。 她能做的,只是让族人活下去,这一切族人或许并不明白,但她却一直在争取。不论是让和自己一起的族人放慢纺线的速度还是别的,都是为了让族人过的稍微好一些。如果一场瘟疫袭来,所有的族人都死了,便是那块石头还在河边耸立着,又有什么意义? 这些天眼见的一切,已经消磨掉她的意志。 陈健不想这么麻烦,他以为自己画出了大饼,这些人至少会纳头便拜山呼万岁,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站出来说这些。 “你还记得你的部族吗?” “不记得了。我们或许就像是蜣螂,滚动着粪球。曾经以为滚粪球是最好的,如果我们最强大,我们就让狼罴虎豹鹰隼鹮鹤都去滚粪球。可我们打不过别人,自己都不准滚粪球了,更何况让别人滚粪球。” 陈健反应了半天,大抵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原始语言中的借代和比喻很多,因为词汇不丰富,遇到抽象的事物就会用现实事物来做比方,这是语言必经的一个阶段,好比族人在画“我”这个字的时候,经常会画一个鼻子,因为族人有指着鼻子说自己的习惯,这就是一种借代,微言大义的时代还早着呢。 大抵这个女人说的滚粪球,应该就是他们的文明和生活方式,不论是祭祀、二十进制的数学、语言,都是她说的滚粪球。 陈健笑道:“不滚粪球的蜣螂还是蜣螂吗?就像我们养的狼崽子一样,它们吃橡子块,可以不吃肉,它们还是狼吗?” “可是滚粪球就会挨藤条,会死。即便是鹰隼,从小滚粪球,它也会以为自己是蜣螂的。” 陈健摇摇头,他是不认同这些话的。 这种抽象的概念让这个女人说的很奇怪,陈健觉得,既长得像蜣螂、又滚粪球,才是真正的蜣螂。滚粪球的鹰隼不是蜣螂、不滚粪球的、和蜣螂长得一样虫子,那也不是蜣螂。 只是这个时代能从这个女人嘴里听到这个比喻,还是很有意思的。 女人一直盯着陈健,希望他能给自己族人一个承诺,在说话之前她想过自己可能会被杀,但她还是站出来说了这些话。承诺是争取出来的,怕死什么都得不到。 她知道自己和那些成年的人已经没有希望了,可她却盼着那个曾经问过自己的孩子能够活下去,自己亲口说过会保护那个孩子不再挨藤条。狼崽子都能养大忘了捕食,人为什么不能呢? 她觉得自己很聪明,说的很有道理,甚至觉得要是自己肯定会相信的。 至于选择,只要活着就好,滚粪球重要吗? 然而她觉得陈健似乎并不相信这些东西,笑的很古怪,似乎在嘲弄,因为陈健觉得滚粪球很重要,十分重要。 她鼓足了勇气,伸出了双手道:“求求你,我们已经忘了自己的语言,甚至连红鱼都已经没了,即便我们还记得,可孩子们不会记得,他们长大后会和你们一样的。” 陈健瞥了一眼道:“凭什么?” 女人咬咬牙,说道:“我纺线的速度很快,可我一直纺的很慢。我们还能活几十个月,几十个月我可以纺很多线,只要你刻在泥板上,让我们纺很多线、孩子们就可以和村外的人一样,我们可以纺的很快。而且还是吃一样多的饭食。” 身后的人吓了一跳,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说这些,陈健却摆摆手道:“拿个纺车来。这个女人以前每天能纺多少线?” “不多,她是纺的最慢的。原来一直在偷懒,咱们应该狠狠用藤条抽她。”一个表姐恶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 片刻后,一架简单的陶纺车和一堆乱麻纤维被扔到女人的面前。外面很冷,站了这么久,她的手已经冻的有些僵硬,身上又没有毛皮,只有一层干草。 她使劲儿地搓了搓手,甚至不顾那刺骨的寒冷,将手塞进了怀里,用仅存的一点温热的体温暖和着手指,怀里起了一层战栗。 当手指已经可以自由蜷缩后,她跪坐在地上,熟练地将麻线拧成一股,缠绕在小轮延伸出的木棍上,抓起了一团麻纤维。 左手快速地摇动了一下大陶轮,飞速带动着小陶轮旋转,右手抓着麻团,仔细小心地控制着长度,生怕不小心弄断。 转了一阵,停下来将已经伸出到木棍外的麻线重新缠绕上去,又重新开始了往复。 她的眼中只有那团麻线和纺车,没有注意到旁边女人惊讶的神情,纺线的速度的确很快,甚至一些平日纺的很快的人都没办法和她比。 很多小技巧更是让一些人豁然开朗,比如倒转一下陶轮,利用倒转的间隙很自然地将麻线缠绕在线穗子上,完全不需要用手再去特意缠绕。 陈健不太明白纺线,回头问了一下族里的女人,女人点点头道:“纺的很快。” “好了,不用纺了。” 女人没有直接停手,而是将手中的那团麻线纺完后,又续上了一些这才停手,小心地将线穗子取下,抬起头恳求着陈健。 陈健思考了一会,说道:“这样吧。那十六个背石头的还是一样,剩下的男人开出的土地,十步便有一步是他们的,六十个月后,他们可以耕种自己的土地,但是三斤粮食就要上缴一斤,平时也需要先忙完族田才能回去忙自己的。你们开垦的越多,六十个月后你们有的土地也越多。再砸毁工具之类的,六十个月后就饿死吧。女人也一样,我会给你们定一个量的,要是都像你纺这么快,也就六十个月就可以了,慢慢纺,那就等到一百个月,甚至等到死。” “到时候可以给我们一辆纺车吗?” “不能。” 女人仰起头道:“可六十个月后,除了自由我们什么都没有啊。” “那你还想要什么?纺车是我们的,到时候你再纺线是可以换东西的,说不定你纺的多了,还能自己换一辆纺车呢,那你自己不就有纺车了吗?六十个月后,想吃东西就可以用纺线来换,不想吃东西就不用纺,也没人逼着你们用藤条抽你们,多自由啊。到时候你们纺的肯定比现在还快。” 他微笑着看着这群奴隶,说道:“你们同意吗?我说话算话,会刻在陶泥板上的。” 这群奴隶想了一下,终于点点头,欢呼了起来。唯独那个女人还跪坐在地上,似乎在想着什么,看着脚边的纺车,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四十二章 金 陈健将他说的话,画在了陶泥板上,实际上只是走个形式,但这种形式主义的做法还是很受欢迎的。 奴隶们盘算着六十个月后的生活,充满了喜悦。有人盼着雪快点融化,自己要去刨地,每天多刨十步,将来可就有自己的一步呢。 他们觉得只要有了自己的土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三斤出一斤便出一斤呗,只要自己多干一点,总会干出来的。 女人要纺的线陈健也算了出来,刨除掉一些每年必须要忙的活儿,其实并不多。除了纺线她们还要剥麻皮、舂麦之类的事。 这些奴隶看似六十个月后在身份上和野民平等了,实际上他们到时候或许会怀念当奴隶的日子的,一无所有只有一双手,想活下来可不容易,相反为了活下去可能需要更加加倍的干活。 对陈健而言,这些都是小事,他只是懒得去管这些奴隶,每天把时间花在抽打他们身上不值得,族人们的统治技巧也不丰富,效率太低。 等以后奴隶多了,再换别的办法,真要是村落稳定了,形成城邑了,族人们用五年时间也会学会如何管理奴隶的,或许那时候会有不同的方式。 收拾完这些小事,自己便带着几个人去了铜炉那里,那里才是真正的大事。 金属是文明发展的支柱,既然决定在这里扎根,那就只能趁早碾压掉那两个有威胁的部族,越早越好。 一群操持着戈矛的士兵遇到一群石器时代的野蛮人,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他带了几个人一起过去,因为需要分出几个人专门做这种事,积累经验,提高效率。 对于冶炼这些事他也是一知半解,靠原理反推的,理论和实践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就只能需要这些人一点点摸索了。 比如说铜矿和木炭的比例?比如说什么时候可以加料?种种这些,都得无数次的尝试。 能做的也就是少走歪路,比如历史上的第一次青铜熔炼应该是锡矿石和铜矿石一同熔炼的,而这种方法并不好,所以可以节省不少的时间,直接分开熔炼。 如今就要先熔炼第一炉粗铜,族人们并不了解熔炼的意义,只当一件很平常的事,没有披红挂彩祈祷上苍。 分了两个人先在铜炉下面的烟道里放上木柴,烘烤铜炉的底部,驱走潮气,以防止铜炉在使用的时候冻结。 自己则带着几个人将大块的铜矿石砸碎,以扩大和木炭的接触面积,也方便升温燃烧。 大堆的木炭被送过来,没有金属斧子和锯子的条件下,木炭是极好的燃料,可以很轻松就砸成小块,加之里面的水分已经烘干,温度比起木头要高不少。 第一次熔炼,就只能选择浪费,多装木炭少装矿石。以后熔炼的多了,再一点点地削减木炭的数量,第一次的意义太过重大,不能上来就失败留下阴影。 处理好了木炭矿石,从装料口加入,下面多装了些木炭,一层铜矿石一层木炭堆砌好,再加入一些石灰作为炉渣的助熔剂。 冶炼的关键就是炼好炉渣,炉渣炼不好,金属和炉渣不分离,粗铜的杂质太多,而且那样的话竖炉就是一次性的,只能砸毁炉子取出炉渣。 矿料装完后,陈健还是默默地祈祷了一声,这是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次金属熔炼,祈求能够一次成功。 铜炉的第一缕青烟冒出,两侧负责拉风箱的人开始了忙碌,用力地抽动着皮制的简易风箱,累的满头大汗,炉顶的烟道冒出了一些烟雾,抓来一只哆哆鸟让它在烟雾里呆了一会,发现没死这才放心。 一些铜矿石会和砷融合在一起,那样的烟尘会死人的,看来自己运气不错,这些铜矿石里没有这种剧毒的东西。 看着那几个轮换着拉风箱的族人,陈健鼓励道:“加把劲,以后你们知道怎么熔炼了,就可以坐着让奴隶来干了,你们只要负责用眼睛看看就行。” 呼哧了半天,上方烟道里的烟色逐渐变淡,炉内的温度应该很高了。 陈健打开了鼓风口附近的观察孔看了一眼,里面的矿料已经融化,但只有底部一层,因为装料的时候并没有加多少矿石,主要是木炭。 又加了一部分料,矿料中的铜含量并不高,矿渣肯定比铜要多。在矿渣快要接近观察孔的时候,打开了放渣孔。 融化的矿渣黏黏糊糊的,族人们震惊地看着这些被火烧融的石头,惊叹不已。 矿渣的流动性还算不错,至少对于第一次熔炼来说这是极为难得的。 在矿渣排出后,立刻用提前准备好的木棍和一些炭灰堵住排渣口,保持炉内的温度。 这才只是个开始,陈健估算了一下装料的程度,约莫现在炉子里也就有十斤左右的铜,数量太少,还得不断地加料。 拉风箱的人已经换了六七波了,炉渣也排出去不少了,终于到了出铜的时候。 陈健搓了搓手,这么冷的天,他的手心里却已经全是汗水,心里咚咚直跳。 两个族人按他说的早已等到了出铜孔出,准备好了陶罐。 数到三的时候,两个人拿起木棍,用力地捅开了出铜孔,融化的铜汁立刻顺从地流入到了罐子中,接满后立刻换了一个。 铜汁流淌的差不多后,关闭出口,继续往里面加料,现在看来熔炼的还算成功,两个鼓风机提供了足够的氧气,没有出现燃烧不足温度不够的情况。 铜没有完全流出,因为出铜孔高了一些,留下的铜汁可以保持炉内的温度,方便持续熔炼。 只要开始熔炼,最好就不要停炉,除非炉内的杂质太多无法继续熔炼。但现在矿料不多,这些人也不可能不睡觉连轴转,只好加入了一些木炭,保持炉内的高温,排出所有的矿渣准备停炉。 铜汁冷却后,族人们看着两个大罐子,提了一下觉得很沉,加起来恐怕有六十多斤。 摔碎了罐子,取出里面成型的铜块,颜色还算可以,含铜量应该不低。 陈健抚摸着两块粗铜,因为罐子的形状是上小下大,再看看那个倒着羊奶包一样的铜炉,似乎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铜在古代被称为金了,而金又为什么这么写了。 金,长得可不就像是一个炼铜炉吗? 而铜原本应该是最早熔炼的金属,很自然地就会和铜炉坩埚之类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这个字造起来估计族人会很容易接受。 他在地上画出了一个长得像金的字,这些参与了熔炼的族人第一眼就认出了像一个铜炉,人站在铜炉上加料…… 这个词的发音,取的是原本有的音,是形容一种紫黄色彩的词,取颜色的音,于是便有了金这个字的音。 至少,以后形容夕阳的时候,族人们又多了一个形容词——金色的夕阳。 这个金,是金属的金,不再是石头了。 ps:这两天更得少,质量渣,还请见谅。留蜜期,帮着奶奶搅蜂蜜,被蜜蜂钻到蜂帽里蜇到眼皮了,手也肿了,实在是打不动字。明天还一天,后天大约会正常。抢人家的食物,挨下蜇也只能忍了,当强盗挺不容易的。晚安各位书友。 第四十三章 只和我一个人睡好不好 最寒冷的日子终于过去了,仿佛是因为那炉内升腾的火焰驱走了寒风,太阳一天天地变得越来越高,黑夜不再如此漫长。 炼铜成功后的十几天,陈健一直在屋子里捏蜂蜡。 暖和时候积攒的蜂蜡终于派上了用场,白蜡杆子和白蜡虫这里都没有,蜂蜡就是唯一的蜡质来源。 老祖母早已用陶泥捏好了小孩子的模型,榆钱儿看到这个小泥孩子后,吓得怕了好几天,想不通是怎么生出来的,一直想问问那些表姐姨妈们,可又觉得不太好,自从穿上衣服后,她似乎明白了衣服盖住的身体发生的事,最好不要问别人。 那些人还有一两个月就要生孩子了,陈健也在抓紧捏制产钳的蜡模。产钳恰好可以卡住婴儿的头部,可以方便接生者拖拽出来,可能会给婴儿造成不可逆的颅损伤,不过暂时不用考虑。人在快饿死的时候去考虑馒头吃多了可能会噎死那是贱人的矫情。 小孩子很小,整个产钳也不需要多大,能卡住孩子的头部就好,正好是如今部族熔铸青铜的极限,再长一些的短剑之类,那需要技术积累才行,青铜剑做不长的,会断。 这个蜡模他整整捏了四天,才算有点雏形,看起来第一件产钳会想当的笨重。陈健看着这个简单的蜡模产钳,心说先不说别的,至少这个世界的历史上应该不会有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了,因为他妈不会厌恶难产的他而喜欢顺产的弟弟。 这个蝴蝶翅膀的扇动仅存在他的脑洞里,因为根本不会发生,却没想到现实中的翅膀已经开始扇动。 一间小屋内,榆钱儿正在和兰草闲聊,两个人正在缠麻线。这些天族人纺线的速度快了许多,那个被抓来的女人这几天不需要纺线,只要将怎么纺的快的技巧说给他们听就好,每天都有鱼吃。 正要聊到生孩子的事,草帘子被打开,狸猫走了进来。看到榆钱儿后,笑嘻嘻地拿出了一个很小的小石头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榆钱儿的眼睛立刻被那块小石头吸引住了,那是一块不规则的,只有指甲大小的石头,是蓝绿色的。 有些浑浊,看起来特别漂亮,就像是一些水鸟的羽毛那么绚烂,并不透明,很多地方还有砸碎的痕迹。 狸猫拿着一颗在榆钱儿的眼前晃了晃道:“想要吗?” “想。” “那你出去下,我要和你兰草姐姐说话。” “好。” 榆钱儿接过那块石头,围上一条野兽的尾巴挡住脖子里的寒风,推开草帘子站在了屋子外面,将那块小石头放在雪地里,看着太阳的光芒在上面闪耀。 耳朵却伸的长长的,如同小兔子,她想听听这块石头是怎么来的。 屋子里,狸猫又掏出了好几枚一样的小石头,兰草放下了手中的线,满心欢喜地抓起来这些滑溜溜的石头。女人总是和那些爱打扮的鸟儿一样,抵挡不住这种流光溢彩的诱惑。 “好看吧?等过些天我用金给你砸一支发簪,上面缀上这些石头,一定很好看。” “哪来的?” “健前些天不是炼金吗?我从那些炉渣里找到的,在太阳下闪光。” “弟弟没说这是什么吗?” “好像说这是炉渣琉璃?大约是这么念叨的,他随便起的名字。这东西很少,他说炼不了,能从炉渣里找到就像是有鹿自己跑到陶盆里一样,很难。这东西都和炉渣混在一起了,只有这么一些,我是用石头砸的,很锋利,手都被划破了。” 他举着手,给兰草看了看伤口。兰草心疼地说道:“你去找松要些草药,可别伤的太深,他现在都干不了活了,拿不起骨耜兵器了,你也要小心。” 狸猫点点头,先把手放在自己怀里暖了暖,这才抚在兰草的肚子上,趴在上面听了听孩子的动静,哈哈直笑。 兰草看着这个除了刨地干什么都快的男人,心里暖烘烘的,他是自己喜欢的三个人之一,也是常常给自己些好玩意或是给自己吹骨笛的人。 原本三个人都是一样的,可现在她似乎更喜欢这个男人一点,因为她喜欢看到这个男人给别的部族垒炕时被人夸赞的样子,也喜欢他带着三十个人在河边雪地里冲锋的呐喊。 曾经每个人都差不多,可自从健让族人改变之后,人与人逐渐有了不同,强壮已经不再是择偶的唯一标准了。 许久,狸猫抬起身子,让兰草枕在自己的腿上,帮她拢着头发,忽然大声说道:“兰草,以后只和我睡好不好?我也不和别的女人睡了。” 兰草愣了一瞬,狸猫叹息道:“我看到那两个人也送你东西的时候,心里会很疼,就像是喝下了整整一罐子健酿的杏子醋一样,有时候还像是被蜜蜂蜇在了心口。我也好久没和别的女人睡了,以后只想和你睡觉。” 兰草的脸有些红,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久,狸猫接着说道:“我只和你睡,孩子就是我的,也是你的,那是咱们的血脉在这个世界的延续。你知道,我会垒砖,几个部族没有人比我垒的更好。你也知道,我是一两的队长,打仗的时候那三十个人都要听我的。我跑的也是部族最快的,没有人比我跑得更快。” 兰草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额头道:“我知道,所以我才和你睡啊。” “是啊,我想啊,等孩子出生了,长大了,我就要把垒砖之类的事都告诉他,让他和我一样,去每个部族都被人尊重。健让我教那些人,我想啦,我要教的慢一点,等孩子长大了我先教给他。还有啊,打仗也是一样,我要把怎么打仗的办法教给他,只要我不死,那三十个人就要归我管。等我死了,就让孩子管,因为我只会告诉他。” 狸猫仰着头,想了一下,接着说道:“你发现了吗,咱们几个部族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们部族始终欠着你们部族东西,可我们部族又比那十个部族好很多,以后这种差距会越来越大的。健说了,以后除了收割和种麦的几天,我们也只负责烧砖垒窑和炼金。我们这些人就像是……嗯,就像是那只纯白色的雁鹅,和别的灰毛雁鹅不一样啦,我想让我的血脉也和别人不一样。” 兰草被他说得有些醉了,幻想着将来孩子的模样,这也是她的血脉,她也渴望孩子与众不同,被人尊重,指挥别人,不用除草只要去炼金垒窑…… 以前每个孩子都一样长大,现在却不一样了,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她有些不习惯,可更多的还是一些希冀和期待。 况且,在她知道狸猫和别的女人睡的时候,知道狸猫也给别的女人吹骨笛的时候,心里也是如同喝了杏子醋一样。自己原本的姐妹还好,那些后来加入自己部族的姐妹她都不和她们说话了。 只是她从没想过只和一个人睡,以前都是那样的,她没有想到从根本上改变,如今狸猫说出了这番话,她的心里也高兴起来。 喜欢,总要有个理由的,在大家都一样的时候,看看谁强壮就行。可现在除了强壮,还要比别的东西,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喜欢狸猫呢?在她看来,狸猫肯定是最好的,因为健是她的弟弟,总不可能和弟弟生孩子。 她想着,或许有一天可能连垒窑炼金都不是最好的了,或许还要比别的东西,是什么她想不到,可总觉得这样变化下去,一定会有别的东西来衡量是不是最好的。 或许那时候狸猫就不是最好的了,可是自己还是会喜欢的啊,况且自己和狸猫还有孩子呢,孩子做最好的就是了。 于是她撑起了身子,笑嘻嘻地说道:“好啊,以后我只和你睡,你也只和我睡。咱们向先祖盟誓,要是谁违背了,就永远不受先祖的庇护。” “嗯,不过现在太冷,等到生完孩子暖和一些的时候,咱们再去祭堂。” “嗯,反正我现在也没办法和别人睡,有孩子呢,天又那么冷,屋子里都有人,你不要怕。我真的以后就只和你睡了。可是……可是这个孩子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的。” “是我的。就算不是,你记得那个狡猾女人的话吗?一只鹰隼从小跟着蜣螂滚粪球,它也会以为自己是只蜣螂的。” 狸猫轻握着兰草略微有些浮肿的手,甜丝丝地说道:“健说了,收麦豆之前,咱们就会和陨星部族的人打一架。等打完仗,那时候也暖和了,孩子也有几个月了,咱们就一起去祭堂,向先祖盟誓,好不好?” “好。到时候咱们告诉族人,让那些男人不要再来找我,也让那些女人不要再来找你。” 两个人在说着这个时代最动人的情话,以后只和对方睡真的是这个时代最好最好的情话了,女人还是独立的,此时还有经济基础说出这些话。 这些情话被屋子外面的榆钱儿听到了,忍不住想要告诉别人,这可是件大事。 不是因为只和对方睡的事,而是她想到哥哥以前讲的一个故事。 故事说,有个女人生了孩子,她要和族人去远方为部族采集一种最美味的果子,很远很远。女人说,等自己回来的时候,孩子就会叫妈妈了,于是那个女人在采果子的时候死掉了。 她很想冲进去告诉狸猫,不要说什么打完仗就回来和你去盟誓之类的话啊! 可又觉得自己偷听不好,急匆匆地跑到陈健所在的屋子里。 她要告诉哥哥,有人要学那个采果子的女人,这可怎么办? ps:今天可能还是一更,还有四十窝蜂得忙一天。以后会补更的。 第四十四章 黄昏 “故事之所以是故事,因为它是已经故去的事。以前咱们还要吃蛆虫,现在不也不吃了吗?不要怕,他们愿意等打完仗回来再盟誓就打完仗回来再说呗。” 榆钱儿摇头道:“才不是,你也很害怕啊,你看你都把蜂蜡捏出手指印了。” 陈健低头看看蜡模,失笑道:“我不是因为害怕,是高兴的。” “高兴?他们睡觉你高兴什么呢?” 陈健没有回答,这个原因和妹妹解释不明白,索性不要解释。 榆钱儿见陈健没有回答,拉着他的手不依不饶地说道:“你说说嘛,你不说我心里好装着这个事,就像是看到有人排队不齐一样,心里总想着。” “好吧……怎么说呢?我问你,是甜的好吃还是苦的好?” “当然是甜的。” “为什么?” “因为我吃过啊。” “如果你没吃过,我直接告诉说苦的好,族人们会不会信?” “会啊,你说的我们都信。” “那就是了。他俩的事可不是我说的,是他们自己尝出来的。我当然高兴了。” 榆钱儿揪着自己的辫子,想了好久,没明白哥哥是什么意思,有些愣神。 其实很简单,因为陈健不想当神棍。 如果他想当神棍,或许故事就不一样了: 起初,健创造天地。 男女混杂而交,儿女只知其母不知其父。 健说,要有婚姻,就有了婚姻。 他看单偶婚是好的,就把单偶婚和对偶婚分开了…… 这样的故事他很讨厌。 不是他想有婚姻才有了婚姻,而是该有的时候自然会有,虽然是原始而简陋的、仅仅从性禁忌作为出发点,但也是一种进步。 暂时粮食还没有收获、战争获得的战俘还不够多,男人的优势地位还没有体现,能也只能出现这种对等的婚姻。 不是狸猫和兰草两个超脱了时代,恰恰是因为他们符合这个时代——除了只和对方睡作为筹码等价交换,其余什么都没有,财产还是公有的,天平上能放的只有彼此。 榆钱儿想不到这些,仍在那愣神,被陈健轻拍了一下道:“好了,别想了,咱俩去看看他们,顺便告诉族人,省的你心里总装着这件事。” 两个人走进了那间屋子,兰草一看榆钱儿的神情,就笑道:“你呀,真是只长耳朵的兔子。弟弟,你知道了?” “知道了,这可是件大事,总得和族人们说一声,咱们要庆祝一下。” 很快,榆钱儿就将这件事告诉了所有的族人,人们挤进这间小屋,充满了好奇,他们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因为前所未有,所以才值得庆祝。 陈健看老祖母和石头都来了,挤到两人身边道:“他们两个是第一个,以后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的。” “是啊,是该庆祝一下。” “不止是庆祝,也是借庆祝告诉别人,女人就不要找狸猫了、男人就不要去找兰草。” “嗯,什么时候庆祝呢?” 陈健想了一下,找了个借口道:“你们说他俩这样是为了什么?” 几个女人嘻嘻笑道:“当然是为了以后睡在一起啊。” “什么时候睡在一起?” “晚上呗,白天还要干活呢。” “那咱们就在黄昏的时候庆祝,这样庆祝完就是晚上了,就能睡在一起。以后别人也这样的时候,咱们也都是黄昏的时候庆祝。这种事以后多了,总得有个名字吧?” “那该叫什么呢?” “既然是为了晚上睡在一起,既然是黄昏的时候庆祝,就叫昏吧?” “昏?” 族人们念叨了一下,觉得这个不错,很容易理解。黄昏之后,就是夜晚,也就是两人的目的。 音是相同的,反正现在还没有昏这个字,以后会有人从阴阳交替的角度解释的,至于等到文字出现之后,同音不同字就是了。本来婚礼就写作昏礼的,理由虽然和陈健的借口八竿子打不着,但至少又多出来一个他熟悉的字眼。 婚姻,其实不只是为了睡在一起。从先祖崇拜的角度来讲,婚姻是两人的结合,是新生命诞生的起点,可以算得上一件和祭祀一样重要的事。没有子孙,哪有人来祭祀祖先呢? 人总是会死的。 族中的男人们在想,如果自己死了,谁会来祭祀自己呢?谁会记住自己呢? 他们觉得狸猫已经和自己不同了,就算狸猫死了,兰草的孩子也会知道是狸猫的血脉,会记得这个人。可自己死了,就不一样了,没有人会记得自己,孩子们只会记得妈妈。 不用陈健多说什么,族人们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一点,血脉的延续是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最大证明。 但仅仅重视是不够的,陈健想通过这个机会改变一些事。 他看着挤进来的一群人,用半开玩笑半试探的态度说道:“恭喜你们部族,多了一个这么好的女人。” 他的话说完,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不但冷场了,而且静的可怕。 兰草不安地看着陈健道:“你们……你们不要我了?” 不止是她,一干人都在看着陈健,完全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陈健急忙解释道:“不是啊,当然要你啊,你还是我姐姐啊。只不过你肯定不单单想和他睡在一起吧?难道不想吃也在一起?平时也在一起?” 兰草这才安心,奇道:“可是咱们两个部族本来就在一起啊。” “以后别人呢?等那几个部族来了,如果别人喜欢的是别的部族的怎么办呢?” “那为什么要我去他们部族?怎么不让狸猫来咱们部族?” 这话刚出口,石头等人立刻说道:“那可不行。” 这只是下意识地反应,和血缘亲近无关,只是和利益有关。 男人可不能离开部族,以后耕地还要指望男人呢,女人可干不了这活。可不能平白让一个男人去别的部族。 除了耕地外,还牵扯到打仗的战利品呢,上次俘获的奴隶不仅仅耕地、挖壕沟,便是那些女人也纺了不少的麻线。将来的奴隶可是按照出兵打仗的男人数量分的,哪个部族都不愿意放手这样的利益。 这已经不是那个靠女人采集来维持部族生存的时代了,如果是那个时代,当然会愿意让男人离开,而让女人来到自己部族。不但能多出个人手采集,还能多生孩子。 陈健的族人想的与石头等人一样,但屁股坐的位置不同,自然觉得多出一个男人的确是好的,纷纷喊道:“怎么就不行了?我看就让狸猫来我们部族吧。” 狸猫和兰草没想到两个人只是想睡在一起,竟然引起了这么大的波澜,双双有些不安。 陈健轻咳一声,回身和族人说道:“静一下。现在是兰草去别的部族,那将来别的部族的女人找了咱们部族的男人,那可怎么办?总要立个惯例,以后免得争吵才是。咱们要想想以后啊,难道你们以后不找女人?不想让自己的血脉留下来?要是让狸猫来到咱们部族,到时候别的部族是不是会把这个当惯例,让男人去他们部族?” 族人们这才冷静下来,想了半天,觉得的确是这样。 “另外,咱们四个部族之间不需要考虑什么,大家都在一起的,其实去不去都一样。可将来要是和别的部族成昏,就要考虑很多事了。咱们制陶、炼金、烧窑这些可都是能换来东西的,都是男人在做。咱们的男人去了别的部族,说出去这些事怎么办?咱们还能换到东西吗?” 说完,他又安慰兰草道:“姐,你还是我的姐姐啊,想要在哪就在哪,难道你在部族吃饭我们还能不让你吃吗?再说你的兄弟姊妹都在这个部族,和以前没什么不一样。只不过是要考虑以后别的部族。” “女人想要延续自己的血脉,男人也一样啊,也希望将来死后有人会记得自己,那个人只能是自己的血脉。就像我一样,我知道妈妈,可我不知道是谁和妈妈生了我。如果不这样,将来我的孩子也一样不会知道他体内的另一半血是我的。” 男人们点点头,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想法,只是从没想过该怎么办。 半天,兰草回身看了眼满眼期待的狸猫,终于点头道:“好吧。” 陈健回身道:“这是我的建议,大家说说吧,同意吗?同意的话,以后和别的部族也是这个惯例,女人来男人的部族。” 族人们沉默了一阵,一起看向老祖母。 老祖母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她作为部族的首领,要考虑的只有两件事。 血脉的延续和族人的利益。 现在看来,族人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自己多活一天,就能多看到很多不一样的地方,生活已经不需要她去考虑了。 从利益的角度,她能觉察到如今和以往采集时代的不同,男人越发的重要,她也明白部族如今的利益就是尽可能地留住男人,而不是把男人送到外面。 血脉的延续这一点,她看的要比别人深远一些。 以后部族血脉的延续,靠的就是男人而不是女人了。 外族的女人会不断来到自己部族,自己部族的女人会不断离开前往别的部族,最终维系血脉的,只能是男人。 当自己老去后,整个部族永远不会再有一个女首领了……如果她还年轻,或许她不会同意。而现在,只要血脉延续下去,那就可以了。 她忽然觉得,昏礼……真的便如黄昏。 黄昏,可不就是太阳落山夜幕初现的时候吗?当昏礼出现后,女首领的时代将会落幕,男人会如星辰一般开始闪耀。 不过,不论是男还是女,只要血脉还在延续,总会有人记得自己。因为男人也是自己的儿子、自己女儿的儿子。 而自己,已经老了,快到需要被人记起的时候了。 于是她点点头,说道:“好,就这样办吧。” 第四十五章 备战 两个半月后,第三场春雨落下。 草河北边群山中的某个洞穴内,时不时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女人们正在哺乳,首领笑呵呵地看着逐渐壮大的部族,遥望着外面已经开始分蘖的麦,心中充满了喜悦。 春天很好,羊生了三只羊羔,角鹿也产崽了,甚至部族竟然有四对双胞胎。 一个月前女人们要生之前,健的部族派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的手中拿着一种古怪的东西,并不是石头,隐隐发出青黄色的光泽,约有半条手臂长,张开后正好可以卡在婴儿的脑袋上。 借助这种工具的帮助,部族三个难产的女人只死了一个,这实在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埋葬了死掉的族人后,那两个人就回去了,说是村落现在正在碾碎鸟粪石往麦豆田里加,要着急回去做事。这一晃已经一个月了。 首领站在洞口看着洞外的春雨,心说再有不到两个月就能收获了,自己和族人就能搬到城邑里,在下雪前他们已经盖好了屋子,再也不用住在这里了。 就在这时,草色的群山中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陶哨的声音,隔着湿蒙蒙的空气有些沉闷。 族中的男人立刻站到了洞口,张望着远方。 一头角鹿,一名骑手,披着茅草的蓑衣。 靠近到洞穴附近后,从怀里摸出一面黑白色的旗帜一扬喊道:“二十五个男人,自备十五天的食物,拿好弓箭石矛,七天内前往城邑。违期不到者,部族贬为野民,不得居住城邑内。” 骑手喊了三声,首领仰头道:“这是要打仗了?” “对,健说在收麦之前打,抓回来奴隶好收麦。现在他们也在生孩子,吃的也不多了,就是要现在打。” 骑手说完,扔下一块陶片,陶片像是一个虎头的造型,但只有一半,上面刻着今天的日期——草月初三。 这陶片早已烧好,今天按照历法正是草月初三。 “拿好陶片,七日之内赶到。” “下着雨,你不进来暖和一下?” “不行,陶片上面的日子不能错,我要是送晚了,回去要背石头挨鞭子的。好了,我去下一个部族了。” “鞭子?” 骑手没有回答,双腿夹了一下角鹿,将旗帜放在怀里,在湿滑的草地上朝着远处狂奔而去。 首领看着手中的那枚陶片,明知道马上要打仗了,却没有丝毫的惊慌,反而有些兴奋。 他觉得自己的部族无论如何是对付不了这样的族人的,跟着健的部族,倒是可以抓回些奴隶来收割麦豆,马上就要种植下一季了。 男人们欢呼一声,上次打仗他们得到的东西帮了整个部族,这一次打仗不知道又能获得什么。上一次要不是这些部族不会打仗乱哄哄的冲,可能只死不到十个人,这一次听话些,自己应该不会死。 整个部族都开始忙碌起来,将橡子块烤干备好、拿出来早已晒好的鱼干,以及学习健部族编织的藤条盾。 “下着雨呢,弓箭被雨淋了怕是不好用?” “你们先走,弓箭等雨停了用草爬犁给你们送过去,可不能晚了日子,否则是要赶出城邑的。其余部族的人巴不得咱们部族成为野民呢,那可又多了些人缴粮服徭役了。” 二十五个男人收拾好随身的物品,披上茅草,和妈妈姐妹们告别后,匆匆踏上了征途。 几天后的城邑里,天已放晴,陈健站在壕沟上的木桥上,身边跟着几个人,手里拿捏着半块虎头样的陶片。 两人多宽的壕沟里流淌着河水,这是第一场春雨后征发七个部族的野民从小河引来的水。 城墙只有一人高,仍旧是那些土堆的形状,但是前面已经有了不少削尖的木棒。青铜斧和锯的使用,让批量锯木头和削尖成为了可能。 壕沟只有三个入口,上面搭着一座小桥,桥上绑着绳索,随时可以拉起来。 桥附近堆起了两个四米多高的垛台,一共六个。上面堆放着大量的生石灰,以及一些石块,上面插着旗帜。 城邑的南边没有入口,那里是草河,搭建起了一个木桩小码头,桦皮船停靠在码头上,几个奴隶正在背运装在筐里的矿石,背到后检查通过,就领取一块陶片。 这是他们的希望所在,当陶片的数量足够后他们就可以成为野民了,虽然现在看来有些遥不可及。 城邑外的陶窑和砖窑已经停了,但又多出了一个竖炉,那里正冒着青烟熔炼锡矿。 粗铜和锡在半米多高的坩埚炉中再次熔炼,等到炉火纯青的时候就倒入到泥模中。旁边几个安装好的陶轮正在不断地转动着,上面的砂石正在打磨着各种兵器。 每天的数量不多,只能熔铸十支,整个部族都转入了战时体制,除了奴隶在外面垦地之外,其余男人全部来运送矿石和砍伐树木。 熔铸出青铜剑很短,只有半条胳膊那么长,陈健不会用分铸法,也没有战国时代那么好的工艺,青铜剑也只能做到二三十公分长,打磨的很难看。 青铜剑是用来刺的,刺是最容易致死的攻击方式。三十个原本用石斧的族人换上了青铜剑,每人佩戴了两柄,因为熔铸不合格,很脆,容易折断。 因为考虑到陨星部族没有弓箭,五人小队中的两个石斧藤条盾的兵器也换成了短戈,用来防止侧翼的攻击。其余三人是木柄青铜矛。 冬天参加训练的其余部族士兵的兵器也都准备好了,剩下的辎重兵和仆从军还是使用石制兵器,那些青铜兵器已经耗尽了部族的生产能力。 男人们基本都在为战争准备,女人也一样。 生完孩子的女人也开始了工作,陈健幻想的月子房暂时没有时间搭建,女人们都在忙着一些轻一些的活计,烘干混合着猪油和咸盐的橡子粉,或是烤制鱼干。 整个城邑都忙碌着,冬天的雪融化之后就开始火热起来,不是天气而是气氛,几乎没有什么放松的时间。就连兰草和狸猫的昏礼都推迟到了打完仗收完麦之后,狸猫说想在昏礼上吃一顿麦饭。 此时狸猫正正在陈健的身边,他旁边是左手已经无法自由蜷缩的松,捧着那柄名为“无锋”的铁剑,站的笔直,比别人都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忘却自己再也无法上战场的事。 榆钱儿站在哥哥身后,拿着一块陶板和木炭,等待着其余部族的到来。 看看天空,太阳已经很高了。 很快,视野所及之处,迤逦而来了一群男人,背着柳条筐,顾不得惊讶城邑的变化,匆匆跑到了陈健身边,交上了那半块陶片。 两个陶片合在一起,榆钱儿清点了一下人数,翻看了一下他们背着的食物,说道:“应该来二十五个,来了二十七个,食物也够,日子也正好。” 陈健点点头,叫人带着这些人进了城邑,自己继续在这里等待。 直到太阳落山前,十个部族的二百六十个多个男人全部到齐,七个野民村落的二百人也聚集在了城邑当中。 “击鼓、吹埙。” 狼皮敲动了大鼓,狸猫吹起了陶埙,冬天在练习排队的战兵拿着自己的兵器,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城邑内四个部族的人反应要更快一些。 鼓声之后,狸猫和狼皮回到队列,他们是各自两的队长,开始整理自己的队伍。 那些辎重兵也拿好了武器,乱哄哄地站成了一团,他们这边要乱一些,但战兵那里已经安静下来。 加上被救出的两个部族,以及各个部族按人口出的数量,整个战兵的队伍已经有了二百六十多人,辎重兵和辅兵一共四百人,几乎集中了所有部族大半的男人。 陈健看了看初具雏形的军队,喊道:“出征之前,有四件事要说。” “不听号令随意冲锋,杀。” “转身逃跑不顾亲友死活,逐出部族。” “亲族争斗流血者,不分战利品和奴隶。” “我是选出的军事首领,在打完仗之前,我的话你们必须听。想不听,在打完仗之后可以部族间商量把我换掉,但在打完仗之前,不得质疑,否则抽鞭子。” 他扬扬手,让身边的人展示下什么是鞭子。 不是一般的鞭子,也不再是藤条,而是“九尾猫”。 用鹿皮和麻绳编织,一共分出九叉,鹿皮上缀着一些陶片和绳结,只是看看就知道抽打在人身上有多疼。 新来的人噤若寒蝉,同部族的人也低着头,心说健在打起仗的时候可是什么都不管的,上回打仗大舅可是挨了几下藤条,这鞭子挨在身上滋味和不好受。 看着人群安静下来,陈健冲着远处几个人点点头,那几个人捧着几十支戈矛,分发到那些新来的战兵手中,每人还分了一块磨石。 除此之外,五个战兵分到了一小葫芦酒,一块鹿肉干,一个麻布缝制的小口袋,里面装着炒干的橡子粉。辅兵就要差一些,但也每十个人分到了一小葫芦酒。 陈健看了看那些辅兵和野民辎重兵,说道:“你们也有杀人的机会。杀的敌人我会记住,杀的多了,你们便可以让部族摆脱野民的身份,迁入城邑内。这是上次部族大会商量的结果,但是如果你们战时逃走,那就不是挨鞭子和逐出部族的事了,整个部族都要受到惩罚。听到了吗?” “听见了。” “知道了” “我们不会跑的。” 乱哄哄的回答之后,陈健让榆钱儿带着几个人给这些人分一下晚上住的屋子,看了看天,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第四十六章 逼迫 铜石并用、蛮荒不羁,是这个时代军队的整体概括。他们的兵器并不好,但是常年和自然为敌的他们,越过了后世三月训练方能嘴里有唾的阶段,缺点就是缺乏纪律性。 正如弓箭取代了投矛,不是因为陈建说弓箭更好用,而是实践中他们知道了弓箭更好用,所以经历了上次战争后,这些人比起上次要听话的多。 辅兵和战兵将近二比一的比例,出征的距离很短,算起来只有二三百里,要是再长一些,补给问题就能让陈健崩溃。 这是一支很有时代特征的奴隶主军队,战争的目的就是为了劫掠人口,至于说解放被陨星部族压迫的部族、为了同一个祖先云云,是说给别人听的。 等收获了麦豆之后,十四个部族都能养得起奴隶了,奴隶是要吃饭的。 第二天清晨,陈健带着六百多男人开始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二次征程。 临行前他叮嘱留在部族的人,在北边的山上准备了两座简单的烽火台,一旦发现北边部族前来,立刻点火所有人撤到城邑内,每天白天都要有人看守,夜里突袭之类的本事北边那个部族还没有。 为了防备东边可能的溃兵,平时七个野民村落也需要将所有男人集中起来,严防陨星部族的残部来破坏麦田,以及驱赶那些刚刚产崽的嘴馋的动物,这些麦田是整个部族的希望。 迁到大山里的部族也派了人来,不过陈健没有用他们出征,而是让他们帮着守卫城邑,这群不知道鼓声笛声的人只能起到反效果。 只从那个部族里选了几个向导,跟随出征。 几十艘桦皮船沿着草河向下漂流,大部分人都是靠双脚走路的。三十多头角鹿被集中起来,前出侦查和防护自己的左翼。 每天行进的路途只有三四十里,开始一段路不需要展开战斗队形,走得稍微快了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骑着角鹿、佩着标枪和投矛的斥候回来报告前面的情况。 “那个向陨星部族告密的部落距离河岸有多远?” “半天的路。” “距离陨星部族呢?” “要走两天。” 陈健点点头,呼唤过狼皮道:“你去告诉那些斥候,绕到那个告密部族的后面,不准他们的人离开。” “要先打那个部族?” “对,遇到那个部族在追猎的话,离开不要打,等他们晚上回洞穴。你们要绕到后面,防止他们告诉陨星部族,也不准他们发现我们有多少人。” “知道了。” 陈健让队伍停下,叫来所有的队长。 “那个部族的人不多,男女老少只有百十人。明天我带百十人去,剩下的人留在河岸,生火用船上的木炭,将斥候派的远一些,不要让人发现我们。” 挑选出携带青铜武器的百人精锐,加上那三十名斥候,第二天凌晨出发,剩下的人全都留在了河岸。 一路上都有骑着角鹿的斥候清理可能遇到的敌人,不需要担心被埋伏,就像走在部族的麦田里,来去自如。 将近中午的时候到了洞穴附近的树林,狼皮指着远处的一座小山道:“那个部族的洞穴就在那,咱们有二十人堵住了前往陨星部族的路,跑不了的。” “所有人歇一会,不准大声说话,等到傍晚狩猎的男人回来后动手。” 人群稍稍散开,几个人摸出了磨刀石,打磨着还带着血多毛刺的武器,或是用藤条之类让握手处更舒服一些。 终于等到了黄昏,那个山洞也冒出了黑烟,几个男人从远处抬着一头猎物回来了。 分出了三十多人摸到了洞穴的两侧,剩下的人趁着夕阳将要落山,悄悄到了山下。 等到陈健一挥手,这群手持着短剑戈矛的战兵立刻冲到了洞穴附近,两个在外面值守的人刚要呼喊,就被弓箭射死。 山洞内已经听到了声响,然而这群人已经堵在了洞口,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张开一个凹形。 七八个人刚一出来,就被捅死,剩下的人再也不敢露头,洞穴里传来了婴儿的哭闹声和男人的叫骂声。 “把石矛全都扔出来,人爬出来,否则都要被杀。” 冲着里面喊了两声,回应的只有扔出的石头。 陈健挥挥手,十几个人去附近收集了干树枝,堆放在洞口,里面明显有些惊慌,又有几个人想要冲出来,都被戳死了。 “点火。” 几个人离开拿出准备好的燧石和烤焦的麻布,点燃了火堆,上面覆盖上一些潮湿的草叶,浓密的白烟立刻朝着洞穴内灌进去。 里面的哭声愈发地惨烈,时不时传来咳嗽声,终于有人喊道:“我们出来!我们出来。” “扔出石矛,爬出来。” 这一次有效的多,各种奇怪的石器被扔了出来。陈健让人移开了火堆,几个女人率先抱着嗷嗷哭泣的孩子爬了出来,颤抖着看着这群人,顺从地跪在地上,用身体护住怀里的婴儿。 最后出来的是男人,全都按照陈健呼喊的那样,趴在地上,看着他们的脚面。 “里面没有人了?” “没了。” “那就点火烧了吧。” 几个人立刻又堆放了干柴,里面顿时喊道:“还有还有!” 又爬出来十几个人,陈健这次没有再问,而是直接点火。反正洞穴里应该没有什么东西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一个人抬起头,惊恐地看着站在陈健身边的松喊道:“你……你不是松吗?” 松点点头,长啸一声喊道:“我来为亲人复仇来了!” 那个人看着松的发髻,惊道:“那个传说是真的?你们就是那边几个部族说的从天上来的部族?你们就是那个教会他们吃橡子不苦不涩的部族?” 陈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人道:“是啊,我们就是。你听说过我们?” “听说过。前些天部族聚会的时候听说的,而且我还知道鲶鱼的部族不见了,听说是被先祖带走了,去了再也不会挨饿的地方了。” 他仰着脖子看了看陈健,说道:“可是落星说他们才是天神的后裔,他们才是从天上来的部族,所以不准那几个部族再梳头发了。” 陈健没有再理他,让人看押着这群惊恐的人,问道:“谁是首领?” 松指着远处的一个老女人道:“她是。” “带走,去给那几个部族看,让他们不用再怕有人告密了,让那几个部族带着人来这里,一起征讨陨星部族,以后不用给陨星部族上贡,他们会很高兴的。” “你们没有陨星部族的人多,你们打不过他们的。” 首领惊慌地看着这百十人,虽然他们的武器也不是石头,看起来似乎和陨星部族的一样锋利,可是人太少了。 陈建笑道:“加上那几个曾经梳起头发的部族,人数就够了。我会在这里等他们来,等到足够的人!” 几个人押送着首领离开,陈健看了看之前和自己说话的那个人道:“你知道陨星部族在哪吗?” “知道。” “你去告诉落星,让他带着族人来这里,放下兵器,我可以不杀他们。否则等那些部族来齐了,我会杀光他们部族的。” 说完拿出了一面旗帜交给他道:“把这个带给落星,让他梳起头发,举着这个来这里。” 担心这个人被野兽吃掉,又找了三个男人让他们一起去。 他们离开后,将这些男女用绳索绑好,朝着草河边押送过去。 松看了一眼陈健,忍不住问道:“真要让落星他们不死?” “当然不是,他们不会放下兵器的。狼皮,你去把那个部族的首领带回来,不要送到别的部族去了。” “干什么?” “我们不需要那几个部族,他们被陨星部族吓破了胆,来了也只有添乱。找五十个辅兵,将这些人押送回城邑,你带着斥候去盯着陨星部族的动静,如果他们带着人来了,就回来告诉我。” “在这和他们打?” “不,等他们朝这来,咱们顺河而下,围住他们的村落,让他们的族人去报信。咱们埋伏在他们回去的路上,就像上次松对付那五个人一样。” “可他们要是不来呢?” “那就一个部族一个部族地抓人,抓到陨星部族撑不住为止。他们既不养猪羊、又不种植麦豆,没有这些部族上贡,养不活整个部族的。所以他们只能来和我们打,否则别的部族也不会听他们的,因为他不来就证明我们比他强,他们从天而降的传说也会破灭。” “为什么不直接去别的部族抓人呢?” “全都抓走时间不够,还要回去割麦,而且……咱们现在也养不活那么多奴隶,” 狼皮似乎理解了,带着斥候离开了。 陈健在沙滩上计算了一下,陨星部族前来最快需要三天的时间,自己准备了足够的小船,顺流而下需要一天半的时间。 靠这个时间差,可以提前赶到他们的村落,估计村子里全是女儿和孩子,完全可以来一场围城打援以逸待劳。 这是死局。 不来,部族会在半年内崩溃。 他们生产力太低,没有选择的权利,因为人要吃饭,他们的人口已经超出了采集部落的极限。 第四十七章 星辰 陨星部族并不是来自星星,也不是星星的后裔。 但别人是否相信不重要,他们自己信就够了。 因为相信,所以他们在山顶上用木头搭起了一座名叫观星的高台,这是整个村落里距离星星最近的地方。 一尊雕刻的石像摆在观星台上,石像一人多高,仰着头,和正常人唯一的区别就是有一双向前突出半尺长的眼睛,他们渴望这个石像能够用眼睛看清星空,眼睛越长就能看的越远。 他们讨厌月亮,每到月圆的时候都会生起篝火,又唱又跳想要驱赶月亮。 他们觉得,是月亮吃掉了星星的光芒,否则为什么月圆的时候就看不到很多星星了呢?月亮弯弯的时候那些星星很亮,等到月亮把那些星星吃了就会变胖。 每一任祭司都会站在观星台上仰望星辰,因为他们想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处。为什么会有星星?为什么会有月亮?自己部族和星星又是什么关系? 他们将天空分为东南西北,并非此音,却是此意。 观察了二十年星空的族人将群星想象成各种各样的动物,他们发现每当桃子开始成熟的时候,西方被称为“野鸡”的群星附近会落下流星雨,每年都会,二十年从不间断。 细心地他们发现每隔大约三百三十天,流星雨就会落下一次,持续二十多天,他们将这个周期称之为星,是年的意思。 流星雨年年往复,却再也没有陨石落在他们部族周围。但他们相信那就是自己祖先的所在,因此在石壁上画下那几个星星,渴望有一天祖先能够从天空飞来带走他们。 画出那几颗星星的,是部族的祭司,首领落星的母亲。 常年仰望星空,她的脖子一直向后仰着,有些变形。为了方便昂头,脖子上围着几个铁圈,既是一种装饰,也是祭司的象征。 落星虔诚地从下面爬到观星台上,站在母亲的身边,等待母亲将目光从夜空中收回。 许久,女人才发觉自己儿子的到来,因为低头不方便,所以她直接弯下了腰,显得更加苍老。 “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那个梳着头发的部族来了。” 落星将那几个人的见闻诉说给了母亲。 “请您问问星星,那个部族是从哪来的?” 女人点点头,慎重地从长眼石像的脚下拿起一个石盘,上面刻着很多的星星,用简单的支线勾勒在一起,形成各式各样的形状,这是族人花了二十年时间画出的。 落星跪在石像旁,双手举起一些小石子递到母亲的手里,这些小石子是精心挑选出来的,用来占卜。 女人仰起头,看着星空,念着祷词。 “起初,没有白昼,只有星辰。” “最亮的星吞掉了其余的暗淡,化为太阳,昼夜分开。” “当月亮成为太阳的时候,星辰湮灭,只有白昼再无黑夜。溪流干涸、草木枯槁,末日将至。” “……群星,请告诉我们这些星辰之子,该怎么办……” 抓起了一把石子,扔到了石盘当中,叮当作响。 落星盯着那些落在石盘中的石子,不知道是凶是吉,拿出了那面黑白色的旗帜。 女人看着那面旗帜,有些恼怒。 黑白分明的旗帜,在她眼中不是黑白熊也不是阴阳鱼,而是太阳和月亮。 “他们信奉的是太阳和月亮,是星辰的敌人。” “咱们该怎么办?” 女人弯下腰看着石盘中的石子,叹息道:“这是末日。” 落星惊慌地问道:“咱们会死?” “不。是末日,亦是起始。星辰没有告诉我输赢,只是告诉我,如果他们赢了,那就是末日,月亮会变成太阳,再也没有星辰了。如果我们赢了,星辰会重新遍布天空,不再有白昼。” “妈妈,我们会赢,我们人多,我们有天石做的武器。他们人数不多,我这就带着族人去那里,将他们的头带回来。” 女人摇摇头道:“孩子,不要急。你知道月亮为什么会越来越亮吗?” “因为它吞掉了别的星星。” “是啊,那几个部族梳着头发,他们的灵魂已经被月亮吞掉了,已经不再信奉星辰。他们会和那些人一起攻打我们的,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和那些人在一起会迎来河流干涸的末日。” “那该怎么办?” “去那些东边的部族,找那些部族的人一起出征。那些部族的灵魂还没有被月亮吞噬。” “他们会和我们一心吗?” 女人笑道:“孩子,你还记得你捉的那头小鹿吗?母鹿明明害怕,可是听到小鹿的叫声还是跑过来喂奶。去把东边部族的女人孩子都带来,看管在村落里。那些男人为了自己的姐妹母亲,会听话的。打完仗,可以少要他们的贡品,甚至不要他们再献出什么。” 落星摇头道:“那样咱们部族就不够吃了。东边有七八个部族呢,每年送来的橡子猎物果子可以养活几十个人。” 女人呵呵笑了,拿起那边黑白的旗帜问道:“你从这上面看到了什么?” “这是一块像皮子一样奇怪的东西,上面是用木炭和一种白色的石头画的。” “不,孩子,你看的太近了。我看到的是那个部族有足够的食物。” 她顿了一下,想到刚才儿子说那个部族都穿着这样类似皮子的东西,说道:“这不是皮子,这是编织的树皮,树皮被撕的很细。那个部族不会挨饿,所以才有时间去撕这么细的树皮,如果他们挨饿,有撕树皮的时间不如去挖蛆虫,更不会带着人跑这么远来打我们。战胜了他们部族,他们部族的食物就是我们的。” 女人弯下腰,扶起了跪在石像旁的落星道:“去吧,去带些人把东边的部族都带过来,去迎战那个部族,看看是末日,还是起始。” 落星应允了,临走的时候,女人把那面旗帜递过去道:“烧掉,这是吞噬了星辰的日月,烧掉它,群星会高兴的。” 山下,落星的族人们在等待着占卜的结果,群星会告诉他们一切。 落星走到族人身边,扬起了那面旗帜道:“这是太阳和月亮,如果他们获胜,月亮会吞掉星辰,再也没有夜晚,河流会干涸。去告诉东边的部族,带着女人和孩子来这里,如果失败了,末日就要降临。” 族人们看着那面旗帜,深信群星所说的一切,惊恐不安。他们曾经经历过太阳暴热的时候,小溪干涸,所以他们相信当有两个太阳出现的时候,就是末日。 这场战争,对他们而言,不仅仅是部落争霸,而是决定这个世界是否毁灭的一战,毕竟,他们眼中的世界只有这么大。 很快,十几个人离开了部族,带着这个让他们震惊的消息去了东边的部族。 月亮从东边升起,太阳也是从东边升起,因此他们觉得东边的部族需要比西边的部族更早知道星辰创世的神话,以防他们的灵魂被日月吞噬。 东边的部族已经相信星辰创世的神话,他们也会感到恐惧,为了不让末日降临,必然会前来。 落星抽出了自己的长剑,狠狠地将那面旗帜砍得粉碎,投进了火堆。 他的剑比别人的都长。 族人们的剑很软,打仗的时候有时候会弯,需要用脚踩直了才能继续使用。 他的剑不是,在锻打这支剑的时候,锻打的族人曾将动物的鲜血和油脂泼在了烧红的剑上。他们没有想到为什么,只认为这是群星的赐福,那些鲜血和油脂是献祭用的,群星很满意这次献祭,才有了这口坚硬的不需要用脚踩直的剑。 举起了长剑,族人们围着火堆又唱又跳,就像是每到月圆之夜驱赶月亮一样。 “末日,不会降临!” 嘶吼一声,族人们同声叫喊着,用木棍用力敲打着燃烧的火堆,溅出无数的火星,宛如星辰飞舞,照亮了夜空。 第四十八章 上钩 陈健在河边等了几天,斥候传回的消息让他一头雾水。 放出的二十多个斥候传回的消息都是一样的,没发现大量人出来的踪迹。 他们没有到陨星部族村落的附近,因为太远也太危险,即便骑乘着角鹿,在不熟悉的地方也可能被两条腿的人包围伏击。 这些人都是出色的猎手,侧翼包抄驱逐追赶之类玩的很熟。 河边临时搭建的营地中,陈健不断地在地上踱步绕圈,考虑着可能的情况。 按照常理,陨星部族知道自己人数不多,肯定会来打的,那么多人一起行动,总会留下一些痕迹。 这里距离他们的村落只有百里的距离,要走两三天的时间。打仗不是赶集,不能走的飞快,可就算是爬现在也要有点动静了。 再不来,他就要撑不住了。 在麦豆没有收割之前,还需要各个部族分散狩猎才能度过青黄不接的春天。出兵不能捕猎,只能靠以前储存的食物,最多再撑十几天,他就必须得回去了。 陨星部族的势力不小,远道而去疲兵攻打,肯定是一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仗,他打不起,手底下这群人既是士兵也是生产者,不是脱产士兵。 焦急中,又一名斥候回来了,跳下角鹿先去陶罐那里灌了一大口水,角鹿也累的气喘吁吁。 “看到人了吗?” “还没有,狼皮和几个人在那边盯着,我们先回来了。” “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陈健背着手,走了几步后,下了决定。 如果两天之内还没有消息,自己就带着人去劫掠几个部族的人口。 这次回去后就要种春麦,又要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不可能出兵,他的目的是一劳永逸地解决陨星部族,剩余的部族根本没放在眼里,这种剪羽翼让陨星部族崩溃的办法见效太慢。 就在陈健为难的时候,几十里外的某座小山上,狼皮也在焦急地等待着。 两人一组,几个方向都派出去了,只有一个方向的两个人没回来,狼皮隐隐觉得应该是出事了。 正当他准备带着剩下的几个人再去看看的时候,山下终于出现了一头角鹿的身影。 一个大腿上还在流血的族人从角鹿上摔落,狼皮急忙围过去。 “那个人呢?” “死了,我们被人在树林里埋伏了,我弟弟的角鹿被投矛扎死了,他也被抓走了,我跑了出来。” “多少人?” “不知道,围我们的只有几个,应该是早就看到我们了,从树林里袭击的。” 狼皮站起身,看了一下这两个人负责的方向,看来那边已经出兵了。 但是来了多少人?走的多快?这才是一个斥候该知道的事,上次陈健带他去割头皮的那个部族时告诉过他该怎么做好一名斥候。 询问清楚这个人被伏击的地点,狼皮让两个人带着他先回去,自己带着剩下的七个人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遭伏击的地方距离这里只有二十多里的路程,狼皮带着人尽可能在草地里前进,不进树林。 走了十余里,远处的荒草地里出现了几个黑色的人影,对方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立刻停了下来。 出乎狼皮意料之外的是,这些人并没有惊慌,也没有立刻逃走,而是站在了原地。 狼皮和族人慢慢地靠近对方,在距离百步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仔细看了看两侧树林的距离,这里应该是安全的,就算有人从侧面围过来也能跑开, 对方有十一个,冲着这边挑衅似的叫喊了两声,高高举着一个死人的头颅,大声地叫骂。 四五个人一起,分成了两队,左手拿着铁质的兵器,右手从背后取出了一支投矛握在手中。 这是狼皮第一次见到陨星部族的人,他们穿着兽皮,身体健壮而结实,遇到他们也没有像别的部族那样一哄而散,而是小心地提防着。 狼皮和族人每次稍微靠近点,那两个小队就停下,围成一个圈子。 稍微离远点,一个小队就在前面盯着,另一个小队向后退了二十多步后站在原地,前面的小队再转身向后退,越过身后的小队二十步后重新站立。 既不惊慌失措,也不贸然冲锋,只是不断地向后面吼叫着,似乎是在通知别人。 两方谁都无可奈何。陨星部族的人知道自己一旦散乱,就会被这几个骑手屠戮;而骑手同样清楚,硬冲上去死路一条,角鹿会下意识地避开尖锐的物体。 只是时间在陨星部族那边,随着这群人叫喊,狼皮清楚很快就会有人赶到这里,甚至绕到自己身后,那样就麻烦了。 “你们五个在这守着,和他们对峙。如果他们靠近,就后退,不要靠近树林。如果他们转身往回走,就在后面投矛。” 他叮嘱了手下的一个伍长,自己带着剩下的两个人绕到侧面,朝着东边冲了过去。 知道很危险,可能会被人围住,但他更想知道陨星部族来了多少人。 那两个小队的人略微有些失措,大声地叫喊了几句,刚要转身,身后的五名骑手就靠近了一些,从角鹿背上取出削尖的投矛,一体长弓没办法在角鹿背上使用,根本拉不开,这些骑手斥候也都换成了攻击距离更短的投矛。 并没有靠近到投矛的攻击范围,但形成的威慑还是让那两个小队停住了,眼看着狼皮带着两个人朝着后方跑去,却无能为力,只能叫喊。 跑了没有多远,狼皮就看到了一群人,数量约有百人,只有几个拿着铁制武器的,其余人都是石矛石斧之类。 而在这支队伍后方的数百步之外,还有密密麻麻的一群人,间隔数百步,并不是并在一起前进的,多少有些章法,有点像是自己部族行军的样子。 对方也看到了他,那些拿着石矛石斧的人明显乱了,但立刻就有几个拿着铁制武器的人呵斥了几句,抽打了几个人,这才让队伍安静了下来。 队伍停下,有人敲动了一块黑黝黝的东西,发出嗡嗡的回响,几个人急匆匆地朝后面跑去。 那几个手持铁器的人走到了最面前,两侧也绕过来几个人,形成了半包围,逼着狼皮后退。 估算了一下对方围过来的时间,狼皮咒骂了一声,显然这群人也派出了斥候,根本不像别的部族那样轻易就能靠近。 他站在角鹿背上眺望远处,吓了一跳。 加上几百步外的那群人,这些人至少有四五百人,和族人这次出兵的人数差不多。 整个队伍分成了几个部分,最前面的一群拿着石矛的,最后面的也是,两侧有约莫四五十人,稀稀拉拉地排成一列,这些人在听到响声后明显地惊慌了起来。 但中间的一群人却没有多少慌乱,很自然地分出了一些人去四周,中间那群人约有两百。 “这么多人?” 他疑惑地嘟囔了一句,冲着已经围过来的敌人吹了声口哨,急匆匆地逃走了。身后立刻传来的一阵哄笑和喊声。 太阳落山之前,狼皮终于回到了河岸的营地,斥候的速度比大部队要快三四倍。 听到狼皮说完数量后,陈健也吓了一跳。 “有那么多?你没看错?” “没看错,最前面的都是石矛石斧,很少有用铁器的。他们不是乱哄哄地走,而且还有斥候。” “没有弓箭?” “没有,有投矛。那几个斥候见到我们后并不慌张,交替着后退的,队形始终没散。那些斥候应该是陨星部族的人。” 陈健想了一下,估计应该是陨星部族也带着仆从军,四五百人的话,想要走到这里至少还需要一天半的时间,尤其是狼皮出现之后,这群人的行进速度会减慢很多,斥候会更小心。 既然出动了,那就不用考虑别的了,按照原计划行事就好。 看行军的方式,那个落星有些本事,就是不知道打起仗来到底怎么样,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对手。 休息了一夜,狼皮等人还要再去查看的时候,被陈健制止了。 斥候的角鹿全都集中起来,让三十名辅兵带回部族。 因为要赶时间,角鹿没办法弄到小船上。 让斥候带着角鹿沿着河岸跟进也不行,角鹿需要休息需要反刍,还需要时间进食,根本跟不上船的速度。 剩余的三百二十名辅兵加上所有的战兵全部上船,橡子和鱼干还够支撑十二三天,足够了。 在太阳刚刚出来之前,八个人乘坐一条树皮船顺流而下,松和几个向导和陈健在一条船上,他们知道陨星部族的位置。 这时候已经不需要斥候了,就算陨星部族的人半途发现了他们,也是不如船快的,自己有绝对的把握在陨星部族回撤之前赶到他们的巢穴。 鱼已经上钩,就看该怎么收网了。 第四十九章 围山 次日上午,船队在一株三人粗的大柳树下停住,附近有一条支流。 向导说沿着支流向上走,半天时间就能到达陨星部族的村落。 陈健跳下船,和船上的人一同把船拖上岸,不断有船只靠近,断断续续地花了很久才聚齐了所有的人。 绝大多数人是第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有的人盯着河岸想象着河水到底流到什么地方。 鼓声响起后,队伍整理好,派出了三十人在前面探路,剩下的人跟在后面,没有什么队形,反正周围也没有什么敌人了。 陨星部族的村落中,没有人知道危险降临,那些被送到村落里的女人孩子们盼望着自己的族人能够尽快回来,也盼望他们能够消灭掉那个信奉日月的部族,不要让末日降临。 末日是可怕的,但在末日降临之前还是要吃东西的,大部分储存的食物都被男人带走了,往常这时候是要靠狩猎度过,现在没人狩猎,女人们只能将目光投向那些刚刚长出的树叶。 陨星部族已经承诺,只要击败了那个部族,这些部族以后再也不需要缴纳食物了。 她们觉得这些以往苦涩的树叶也不那么难吃了,现在吃树叶是为了以后不吃。 女人们分散在村落的周围,爬上高大的树木,摘取上面最嫩的叶子。等到嫩叶吃完后再吃那些老叶,榆树皮也是好东西,虽然一股怪味,但是很滑,和橡子混在一起方便吞咽。 树下挖出的蚯蚓、蛆虫、蛴螬这都是极好的食物,陨星部族就像是放养猪羊一样,让其余部族的女人散在周围自己找吃的。 在距离村落较远的一棵大树下,几个女人兴奋地爬到了这株榆树上,她们刚刚在地上挖了一窝蚂蚁,又发现了这株嫩芽还没有被摘掉的榆树,心想孩子们晚上能吃一些嫩芽了。 当一个女人爬到最高处正要摘的时候,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尖叫了一声,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从树下爬下来,双手捏着一堆嫩枝条喊道:“快跑!有人来了!好多人!” 女人们惊慌地逃窜着,临走还不忘抓一把给孩子吃的树叶,一边跑一边叫喊着,回到了村落里。 叫喊声立刻引起了慌乱,几个陨星部族的人呵斥了几句,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外面道:“好多人,好多男人!” 落星的母亲仰着头,被几个族人搀扶着来到了女人身边问道:“你看到了?” “看到了,我在树上看到的。很多。” 落星的母亲心头一慌,这时候部族的大部分男人都不在,这群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她没有想到是陈健的部族,因为不可能这么快,猜测可能是别的部族。 村落里还有几十个男人,加上早早修好的木栅栏,完全可能守住。 稳了一下心神,走到一株大树前,那里用木藤拴着一块铁,用力地敲击了几声,嗡嗡的声响在山谷中回荡,这是预警的声音。 村落附近的女人纷纷跑了回来,乱成一团。 “不要慌乱,先把木栅栏关上,快!” 整个村落的木栅栏分两层,外面一层范围很大,里面是一些木头斜着搭建起的小窝棚,是平时的住宅区。 里面还有一层栅栏,在观星台的山下,山势很陡,上面很多石头。 男人们关好了第一道木栅栏,拿起不多的武器,盯着远处。 很快,一支队伍伴随着悠扬欢快的骨笛声慢慢从树林中出现,人数密密麻麻地根本数不清,竟和前几天几个部族的男人一样多。 最前面飘扬着一面黑白色的旗帜,在这些人眼中意味着末日降临的旗帜。 女祭司觉得头有些晕,这些人是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的?靠这些女人根本守不住。 她看了一眼宽大的第一道木栅栏,看着那些族人费力搭建起的窝棚,忍痛道:“退到山上,快,把所有的吃的都拿到山上,这里守不住。” 数百步之外,陈健让队伍停住,观察着远处,微微惊叹。 陨星部族的村落选的很好,背后是一座石山,和自己选村落的位置很像。 背后的石山极为陡峭,只有一条小路能够上去,一条小瀑布从石山落下,流量不大,但足够几百人的引用。 石山山腰处是一座很大的平台,平台上有一条石缝绵延到山顶,山顶上似乎还有一座木制的塔楼,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派出几个人围着山转了一圈,山后是悬崖,人根本上不去。 如果自己贸然来攻,有人守卫在土山上,自己部族肯定死伤惨重,食物不足撑不到十天就得退回去。 不过再陡峭的山峰也需要人来守卫,远远听到的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喊声,都证明她们已经慌了,如果有男人在绝不会慌乱成这样的。 狼皮跑过来问道:“现在就冲过去吧?反正他们没有多少男人在,不用排着队慢慢地挪动。” “不急,围上,先不打。” 石山的木栅栏已经关闭,仅剩的男人们拿着不多的武器,或是举着一块石头守卫在栅栏前。 陈健带着战兵和一百多名拿着弓箭的辅兵慢慢挪动到了第一道栅栏附近,看了看里面的窝棚,说道:“让剩下的人把栅栏和窝棚拆了,向后退二百步扎营。” 辅兵们靠近了木栅栏,这都是削尖砍好的树木,正合用。 为了防止那些人冲出来,也为了给他们留下一点深刻的印象,辅兵加上战兵中的弓手前出到队伍前列,一同举起了弓箭。 对方也立刻展开了反击,用投石索向下投掷着石子,或是用手向下扔小石头。 “放箭!” 虽然不知道该举多高,也不知道抛射的角度,但百多人一同放箭还是能够蒙中的。 六七个人中箭,惨叫几声,都是轻伤没死,却引起了连锁反应,几个人扔下了石头就往山下跑,被后面的人用石矛戳死了两个,这才又重新回到木栅栏旁。 陈健摇摇头,心说这连乌合之众都算不上,要不是为了当鱼饵,晚上之前就能冲进去。 吓唬了一阵之后,队伍没有继续前进,就堵在山下,让身后的辅兵抓紧时间搭建营地。 营地分成三个,距离土山约有四百步的距离。三个营地呈倒品字形,间距约有三百步,无论山上的人冲击哪个营地,都会有一个营地可以在冲对方冲过去之前去支援。 现成的木料搭建起来很快,要在这里等好几天,不可能一直站在外面,也不可能把所有人聚在一起。 对峙到天黑,陈健始终没让族人前进一步,一共射了两轮箭,让她们知道害怕就行。 “你们的首领呢?出来,和我说话。” 女祭司被族人搀扶着走到了木栅栏边,嘶吼道:“你们会带来末日!两个太阳会让河流干涸,你们也会死的,回去吧。” 夹杂了一些陈健听不懂的词汇,但却能感觉到话语里的歇斯底里。 他不太愿意和精神病神棍说话,可这时候还得耐着性子听。 等女人嘶吼完了,陈健喊道:“你们打开栅栏,全都下山,我可以不杀你们。否则我们会攻上去。我的族人或许能被石头砸死几十个,但你们肯定全都被杀光。” 回应陈健的是两块石头,一些健壮的女人也拿着投矛站到了前面,叫喊着。 陈健不再废话,带着队伍回到了营地,每个营地驻扎了将近两百人。 在营地和石山之间的空地上点燃了二十多个篝火堆,晚上有人轮流值夜往里面舔木柴,将空地照的如同白昼。 山上的人看着下面的篝火,惴惴不安,谁都不敢安睡,加上不断传来的哭闹声,听起来格外瘆人。 女祭司叫来几个部族的人,叹了口气道:“你们看到了吧?他们会杀光咱们的,可是害怕被石头砸死,不敢直接冲上来,咱们的吃的还能撑几天,必须要让人去通知落星,让他回来,杀光这些人。” 几个人看了看山下的火堆,摇头道:“出不去的,他们会杀死报讯的。” “一个人当然会被杀死,女人也没办法在山林里找到落星。想要不让末日降临,总要有人当祭品。选出一些人冲下去,让报讯的混在后面,在那些人杀死祭品的时候,报讯的人可以逃到山林离开。” “可谁去当这祭品呢?冲下山肯定会死的。” 女祭司站起身道:“生不了孩子的女人,残疾衰老的男人。他们已经没用了,还要吃饭。” “这怎么行?”几个人有些惊恐地叫了一声。 “没什么不行,你们想死吗?你们有别的办法吗?你们能吃石头吗?你们能告诉落星让他回来吗?你们想要末日降临吗?” 这些人低下头,女祭司道:“每个部族选出二十个,告诉他们……他们是献祭给了星辰。他们死了,自己的孩子才能活下来。” 那几个人低头离开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了一句话。 “晚饭就不用分给他们了,分给孩子们吧。” 第五十章 屠戮 没有人愿意死,即便为了一个看似崇高的理由,所以需要陨星部族的人帮他们做出选择。 几个留守家中的男人提着刀剑来到人群中,那几个首领不知道该怎么说,听着那些孩子的哭闹声,看着女人惶恐不安的眼睛,自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抱着头蹲在地上,转为嚎啕。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让自己的姐妹兄弟去死? 族人们焦急地看着嚎啕大哭的首领,心头更加的不安。 “到底怎么了?” “祭司说该怎么办?” “咱们就在这等下去吗?那些人会杀了咱们吗?” 女祭司走过来,怒道:“哭有什么用?全族都死还是就死几个?只要有孩子,有还能生娃的女人,部族就能延续下去。哭能把敌人都哭死吗?” 她环顾四周,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女人们全都吓坏了,死死地搂住孩子,自然地挡在了族中老人的身前,这可都是她们的母亲或者姨母。 “不想他们死,你们就死。他们已经老了,早晚要死,你想替她去死吗?” 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不知所措地摇摇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她想看着孩子长大,可是当年妈妈也是这么看着自己长大的。 女人的哭声中,身后的老人们推开了挡在身前的女儿们,残疾的男人用蜷缩的手默默地拿起了投矛和石块。 他们再也没有转身,不敢再看一眼年轻的族人,走到了木栅栏前,就像是饥荒时候去尝试那些没吃过的植物一样。 百十人站在栅栏前,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堆,推开了栅栏门,有人迈出了第一步。 迈出那一步的瞬间,为他们送行的是几百个女人的哭声,连成一片在山中回荡不休。 十几个男人混在其中,隐藏在最后,他们是所有人的希望。 不造成混乱,十几个人根本冲不出去,会被人像猎物一样射杀的。 任何围城战中冲出去的人,都是有人掩护制造混乱,否则绝无机会,哪怕这个人有万夫不当之勇。 女祭司指着两个营地中间的连接处喊道:“往那边冲!” 老人们觉得自己就像是被雌螳螂吃掉的雄螳螂,高举着投矛石块,用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发出了叫喊,冲向了那条必然死亡的道路。 刚才的哭声早已让营地里的人惊醒,值夜的士兵发现了异动,早早地吹响了陶哨。 营地中的士兵随着这声陶哨拿起了武器,站到了营地的外面,队长们整理着队形,不知道山上在哭什么。 陈健带着中间营地的士兵来到到了营地外面,那群人已经越过了第一道火堆,正朝着结合部的空隙冲来。 鼓声响起,队伍立刻向左侧移动了五十步停下,弓手站在了肉搏兵的前面,等待着命令。 看着冲出来的这群人,陈健无奈地叹了口气。 奴隶是会说话的工具,不能干活只能吃饭的工具是不合格的。 一百六七十人乱成一团地朝着这边冲来,他们不求冲出去,只求能给陈健带来混乱,趁着乱让那十几个人冲出去。 士兵们并不紧张,对方都是一群老弱,若是真正的战场或许会有人忍不住提前拉弓,但现在他们却平静地等待着命令。 一百步、八十步…… 冲过来的队伍已经稀稀落落,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岁数不大的男人,他的右手在一次捕猎中被狼咬掉了手指,在族人的照顾下幸运地没死。 残存的左手拿着一块石头,他觉得自己再往前跑一段距离就能把石头投到敌人的头上。 然而最后的这一段距离却很难逾越,他似乎听到了一个男人喊“放箭”的声音,听到咯吱的弓响声。 他看到了队伍中一个男人举起了一支黝黑的剑,接着就看到了羽箭飞来,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腹部却传来一阵剧痛。 两支羽箭插在胸腹之间,剧痛让他忍不住叫喊出来,脚步却没有停下,勉力向前跑了几步,终于不支。 在临倒地之前,将手中的石块拼命投向了那个喊放箭的人,脚下一踉跄,趴在了地上。 羽箭折断刺穿了他的身体,用最后的力气仰起头,想看看那块石头砸没砸中。 石头没砸中,离陈健还有很远。 第一轮齐射距离稍远,射中了三十多人,弓手们迅速抽出了羽箭。 “射完退后!” 陈健喊了一声,弓手们立刻拉开了弓箭,对准了已经在四十步外的人,松开了手指,立刻退到了肉搏兵的后面。 手持戈矛的肉搏兵向前迈了一步,按照平时训练那样,站的整齐,同时叫喊了一声。 他们面前的敌人毫无防护,手中的武器也只是石块和木头,远比上一次要容易对付。 一个老女人胳膊上挂着羽箭,闭着眼睛举着石头,她自己都忘了手中还有石头。 三支长矛同时递出,扎在她的身上,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倒在了地上。 旁边一个人则趁着三支长矛攒刺的机会冲到了缝隙中,立刻被两侧的戈勾住了脖子,用力一拖,喉管被割开。 陈健敲动了战鼓,右侧的橡子听到鼓声,知道这是让自己带人围过去。 五个小队二十五人立刻转向,从右侧向那群人的身后和侧面包过去,虽然在橡子看来对付这些人没有必要这么麻烦,但在战场上他只听鼓声,否则要挨鞭子。 二十五个人尽可能快地迈着脚步,小队与小队之间不再平齐,但整个五人的队形并没有太分散。 一百六七人敌人冲到前面的只剩下不到百人,十几个人影趁着混乱从左边的空隙跑了出去。 身后早有人注意到了他们,营地后方还有狸猫的三十多人在等着。 但是陈健并没有击鼓让他们行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从几十步之外逃开。 狸猫觉得陈健是有意让他们的跑的,否则这么多人围着,绝对一个都跑不出去,那些老弱根本制造不了多少混乱。 前面的战斗、或者说屠杀还在继续,在橡子带着五个小队从侧后卷过来的时候,残余的人终于丧失了勇气。 除了一个矛兵被石头砸破了眼角之外,没有造成其余的伤害。 剩余的四十多人终于感觉到了恐慌,扔下了手中的一切,双手抱着头反身奔跑,什么也不管了,几个人被地上的尸体绊倒,手脚并用地重新站起来,疯了一样捂着脑袋。 陈健再一次敲动了战鼓,这一次的意思是不需要保持队形,辅兵追击,战兵不动。 那些站在战兵后面的辅兵拿着石斧石矛,追砍着那些宁可被砍在脖子上也不敢回身抵抗的人,在追到第四个火堆的时候,尖锐的陶哨声吹动,意思是不准再追了。 几个人追的兴起,此时听到哨声不管不顾,仍旧冲到前面砍死了两个人,这才回来。 但队伍中掌管行刑的松却没有赞赏他们的勇气,冷着脸道:“不听号令,五鞭子,记下。” 陈健满意地点点头,嗅了嗅空气中的血腥味,听着未死的人躺在地上呻吟,挥手道:“辅兵去检查下尸体,没死的帮帮他们,给他们个痛快。战兵回营,休息。” 回到营地后,几个队长都无精打采的,觉得这场仗打的很没意思。 狸猫道:“那几个跑掉的人肯定是去报讯了。” “是啊,希望他们跑的快一点。” 陈健坐在火堆旁,听着远处山上传来的哭闹声,算了一下道:“咱们部族的食物到收麦之前还能养多少人?” “全都去抓鱼的话,咱们四个部族还能养活四百个。现在能吃的东西太少,再有一个半月就好了。” “别的部族呢?” “他们养不了多少。” 算了一下,这里几个部族的男女加起来应该在千人以上,远超自己的预计。 他以为只有陨星部族那几百人,没想到还有其余的部族,这可有点难办。 前世的普通人生活让他的心没这么快硬起来,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味,摇摇头,心说这应该是自己最该学的一堂课。让心肠硬一点,该杀的杀,就像做数学题,最优解就是留下轻壮和哺乳期的女人孩子。 吐了口气,站起身道:“告诉外面,把头割下来,扔到栅栏里去。” 松去外面传递命令,陈健叫过狼皮道:“你带三十个人,去那边的山顶上查看,陨星部族的人很快就会回来,一旦发现立刻告诉我。” “他们多久能回来?” “很快,他们回来的时候不会慢吞吞的,可能连斥候都未必派。” 第五十一章 对阵 族历草月廿四,斥候终于回报发现了回撤部族的身影。他们回来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距离这里还有不到两天的路程,距离围山已经过去了四天。 山上暂时还没出现吃人的情况,四天的时间陈健也做好的准备。 两天前他故意将部队撤走一段距离,山上的人看到了空的营地,冲下来不少寻找树叶的,被藏在树林中的陈健带人杀了不少,剩下的全都跑了回去。 现在他可以放心地在每个营地留下十几个人看着,山上的人会以为还是和上次一样,更加不敢下山。 战场已经选定,就在距离山峰三十里外的地方。三十里的距离是估算对方到达时候应该是上午,自己的部队在东边正好背对阳光。 这是一片山谷草地,两侧都没有河。这次是要打歼灭战和抓俘虏,河流会影响自己的追击。 山谷宽阔约有六七百步,是敌人回来的必经之路,远处是高山和沼泽,焦急的敌人只能走这条路。而且这场仗早晚要打的,否则他们就算回到了山上也是饿死。 陈健爬到一棵树上,观察着预定的战场,让族人拿着绳子测算一下距离,计算着行进和冲击的速度,跳下来在地上画着图,用木棍计算时间。 几个队长都被叫到了身边,真正打起来的时候他没时间去告诉这些队长们该怎么办,因此必须让他们明白这场仗计划中该怎么打。 不厌其烦地讲了许久,几个队长大致都明白了。 “狸猫,你带着那三十人,再选七十个辅兵,凑一百人。藏在左边山林的六七百步之外。那个落星看起来会打仗,他肯定会派人去树林里查看的,但不会太远,他们着急。你听到鼓声后再慢慢靠近树林,抄他们的后路。鼓声响起之前一定不要动,可能会被他们发现。具体什么时候冲,你自己看。我看不过来整个战场。” “知道了。” 狸猫去挑选人的时候,陈健带着人将旗帜树在了队伍的左翼。 “左翼死守,不要动。旗帜在这,陨星部族的人会把主力集中在咱们左翼的。我带着咱们四族的大部分战兵在右翼,你们左翼不要动,也不要冲。撑到狸猫出现、撑到我击败了右翼的敌人就算赢了。如果你们撑不住,胜败难说。” 陈健环顾四周,指着左手已经残废的松道:“松,你守在这吧。你的名字是松,愿你能像松树一样,风吹不弯雨冲不倒。” 松仰头看了一眼那面旗帜,郑重地点点头。 大致布置完了,让队伍在预定的地方站好,让每个人熟悉自己所在的位置。夜里正常休息,第二天早早地吃了饭,斥候们回报那些人已经不远了。 士兵们有些焦躁,知道今天会是一场大战,敌人不少,人数和自己差不多,而且他们一部分人还有铁器,不再如前几天屠戮老人那么轻松。 几个人大声地咳嗽着,想用咳嗽声打乱战场的静谧,也可能是想给自己壮胆,连说话的声音都不自然地大了许多。有的人咀嚼着藏在身上没舍得吃的鱼干,总觉得渴,喝了很多水。 等到影子被太阳照的稍微变短的时候,远处终于出现了几个人影。 不多时,大量的敌人出现在了山谷的西边,最前面的队伍停了下来,后面逐渐有队伍靠近。 明显能够看出对方的焦急,几个斥候跑到了两侧的树林里查看。 陈健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无锋,希望狸猫等人藏得远些,不要被这些人发现。 直到那些斥候从树林里出来后,陈健这才松开了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满是汗水。 这是他经历的第一场可以称之为战役的战斗,前几次都是过家家,这一次却不同,落星有些本事。 对面在距离自己一千步之外的地方停下,休息了一阵,有人在大声叫喊,听不清说的什么。 陈健吹动陶哨,示意整队,休息了一早晨的士兵站起来,握紧了武器,周围响起了队长伍长的呼唤声和叫骂声。 狸猫带走了百人,陈健的手底下还有四百六十人。 左翼留了三百三十三人,包括一百名战兵,辅兵中有一百多不太合格的弓手,剩下的都是肉搏兵。 留在左翼的一百名战兵分别归松和橡子管,松管的一半在后面做预备队,哪里撑不住方便支援,橡子在第一线。 二百多肉搏兵分成了两列,五人小队之间留出了可供两人通行的空隙方便弓手出入。 右翼是陈健带的一百三十人,也是整个队伍中的精锐,都是青铜兵器。八十个戈矛兵,三十个训练了大半年的弓手,还有二十个剑盾兵。 此时没有排列的很紧密,故意稀疏了一些,尽量不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战场的对面,落星也在观察着陈健这边的动静。 几天前那几个逃出去的族人找到了落星,哭诉了村落被围的事,落星吓了一跳,因为他发现那些人的脚印和痕迹在河边就消失了。难道这些人可以在河面上走? 其余部族的人听到消息后立刻乱成了一团,几个人担忧自己的姐妹母亲,叫嚷着就要往回跑,被落星杀了几个人这才安定下来。 乱哄哄的跑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他很清楚,必须要整队回去才能获胜。 当看到了敌人后,落星知道这是一场必打的仗。 什么都不管,分散开或许可以回到村落山上,但有什么用?山上的吃的已经不多,杀不光这些人,还是死路,而且在敌人眼皮子地下分散跑,那就像是羊群暴露在数量一样多的狼群身边。 确定了山林中没有埋伏后,他已经等不及了,妈妈还在山上。 观察了一下对面的战线,发现对方几乎是将兵力平铺成了一条线,旗帜插在左翼,旗帜附近的人多一些。 对方站的比自己这边要整齐,自己这边不可能站的这么平齐,就算站齐了打起来的时候也会乱掉。 于是他按照部族把队伍分成了六份,互相间隔开,自己部族的一百多人正对着那面旗帜,身前还有一个部族。 每个部族分了七八个和他差不多大的族人,这些族人有的是自己部族的血脉,有的是养大的其余部族刚出生不久的健壮男孩,从小就学着如何狩猎打仗,落星只信得过他们。 叮嘱他们慢慢走过去,有提前冲锋的就杀掉。 一切准备好之后,六百多人的队伍慢慢地向前挪动着,不断有人来回跑动让别的部族稍微慢一点。 这些人走了几天,此时都很疲惫,阳光又正照在眼睛上,很不舒服,不少人腰酸腿软,可想到那些将要饿死的族人,仍旧用最后的力气支撑着身体。 在靠近到四百步左右的时候,对面仍旧一动不动,落星听说了那种能射很远的武器,选出了三十个族人,携带着铁剑和投矛,来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落星大声呼喊着让队伍的速度再慢一点,二十个人携带铁剑和投矛的族人冲到了两军阵前,每个人都离得很分散,想要给对面至少混乱。 身后的大部队和二十人相距几十步,慢慢推进到了三百步。 陈健看着只有三百多步的敌人,让人敲动了战鼓。 左翼的弓手从缝隙中来到队伍前面,将羽箭插在了地上,却没有拉弓,因为没有命令。 鼓声持续了一阵,声音很大,想必在树林中的狸猫一定会听到。 看着分散开的二十多人逐渐靠近,陈健吹了一声陶哨,示意不要放箭,用斥候把他们赶走。 这二十多人是为了制造混乱的,距离很远弓手无法射中分散的目标,但是心里会紧张,没有训练多久的辅兵弓手或许会提前射箭,而一名没有训练过的弓手,最多拉十几箭就不能再拉满了。 随着陶哨声的响起,左翼队伍中的斥候拿着青铜剑、短标枪、或是弓箭跑到了队伍前面。 主力还有三百步的距离,即便弓箭也射不到。 但第一场交锋已经开始。 第五十二章 一触即溃 阵前八十步远的战斗只依靠个人的天赋和力量,没有任何阵型可以依靠。驱赶和骚扰,没有轻骑兵的时代只能靠斥候。 他们的任务不是去送死,是想办法扰乱对方的阵型,制造冲锋前的混乱,或是勾引对方的步兵离开阵线。 陨星部族中一个叫火的年轻人取得了第一滴血,他冲的最靠前,杀死了一个拿着青铜剑的人。 火是他的名字,却不是可以照明取暖的篝火,而是天空中一颗星的名字。族人们的名字从祭司开始观察星辰起,逐渐用各种星星来命名。 那颗星总是发出火红色的光芒,很明亮。每年到桃子成熟的时候,和他名字相同的那颗星在黄昏时就会出现从西边落下,族人们发觉那时候起天气会逐渐变凉。 此时火踢开被刺死的对手,将铁剑放在地上用脚直。 拼斗中对手的铜剑断裂,他趁机将铁剑刺入了对方的肋骨,抽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刚才的拼斗中自己的铁剑弯了。 踩直后,发现自己距离对面的军阵只有八十步了,再往前几步,自己的投矛就能投中敌人。 哪怕只死一个,对方整齐的军阵就不会这么整齐了,混乱中自己的族人才有机会避开那些羽箭,冲到近前。 就像是密集的鹿群,在没有混乱之前,就算是老虎也会被顶的肠肚撕裂,而那些去制造混乱的猎手一定是最优秀最狡猾的。 捡起地上的投矛,呼啸着向前跑着,他看到对面的弓手已经有些惊慌,有的人在回头似乎在盼着射箭的命令,有的人下意识地退后,还有的人将箭拉开了一半,对准了他。 “对,对!乱起来吧!” 他心头呐喊着,借着奔跑的力量,右手侧举着投矛,身体忽然停住,右臂在空中画出完美的圆弧,投矛就要松手的时候,胸口传来一阵剧痛。 投矛歪斜着飞出,火惊恐地看着扎在胸口还在颤抖的羽箭,用力想要拔出,眼睛四处寻找着是谁杀了自己。 他以为是前面的人,可并不是,而是侧面的一个斥候,举着一柄弓,拉出了第二次满月。 火看着飞来的羽箭,濒死前的头脑转的特别快,他想,自己恐怕要死了,可是敌人并没有混乱。 斥候射死了火,冲到他的身边割下了脑袋,将铁剑挂在腰间,提着火的脑袋向前冲了几十步,拿出弓箭朝着混乱的敌阵射了两箭,提着火的头发,用力将火的脑袋扔进了他的族人身边…… 阵前的乱斗很快就结束了,陨星部族的二十个人死了八个,剩下的跑回了自己的军阵。陈健的族人控制了阵前,也死了九个人,但目的已然达到,军阵并没有丝毫的混乱。 己方的斥候不断用弓箭骚扰着对方的阵型,或是将敌人的头颅扔过去,不断地挑衅骚扰,迟滞着行进的速度。 双方主力的距离只有一百八十步了,陨星部族的脚步明显加快了,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弓箭已经能够射中了,没有长久的训练根本无法约束步伐。 因为斥候的骚扰,导致原本平齐的阵线成为了一条斜线,和陈健相对的那个部族的脚步比其余的快了不少,因为他们面前没有骚扰。 陈健听着对面并不整齐的步伐,估算着距离,敲动了战鼓。 斥候们纷纷撤回,左翼前排的弓手纷纷弯弓,羽箭搭上,用各自感觉出的仰角开始了第一轮抛射。 距离太远,几乎没有什么杀伤效果,只射中了三四个人。 但陈健想要的目的却达到了,就在羽箭落下的瞬间,对面的步伐明显快了一倍,几个拿着石矛的部族已经脱离了左右翼的保护,向前冲了起来。 原本如同一条麻绳般的队伍此时成了锯齿,有前有后。 陈健看着身边的一百三十人,抽出了无锋,喊道:“前进!” 早已经等不及的族人迈着步伐,用比平时快的速度迅速朝着敌人推进,他走在队伍的最右边,前进的速度也快了不少,族人能够跟上自己的步伐。 此时距离只有一百五十步了,落星即便发现了自己的主力在右边,也无法变阵,马上就要接敌了,现在变阵只会造成混乱。 正对着陈健的部族开始靠近,人数约有一百,只有几个人拿着铁器,剩下的都是石器。他们的任务本来是迟滞陈健等人向左翼支援,但现在他们却成为陈健要打开的突破口。 在靠近到五十步的时候,陈健约束着族人放慢了步伐,对面已经有人投掷标枪,数量不多,也不整齐,有两个人被刺中,身后的两个小队立刻补齐了他们的位置。 呜…… 陶笛吹动,狼皮等三十多个弓手迅速拈箭,四五十步的距离,这些训练的大半年的弓手完全可以射中。 崩…… 弓箭几乎是同时响动,就在对面准备冲锋的瞬间,十几人中箭。第二轮羽箭也迅速射出。 原本密集的阵型迅速被这两轮羽箭射出了空隙,变得稀疏。 羽箭飞出的瞬间,二十名剑盾兵同时向前跑动,掷出了投矛,大喊着冲了出去。 在三十步的时候将速度加到了最大,一个剑盾兵握着铜剑,用皮盾护住自己的身体,朝着被投矛和弓箭射出的缺口冲进去。 他撞到了一个人,踩在那个人的身上,格挡住前面砸过来的石斧,铜剑刺中了对方的胸口,他的脑子中只有一个信念,往前冲,穿过对方的阵型,在后面整队。 身后的敌人他不需要管,因为戈矛手就在自己的身后,他们会从缺口中冲进来,攻击这些稀疏的人群。 戈矛手五人一队,不再需要保持平齐,如同一颗颗木楔子,楔入了剑盾兵冲出的缺口。 矛兵攒刺着能看到的敌人,青铜制成的矛尖被打磨的很尖锐,刺入身体的感觉和石矛完全不同,短戈手会保护他们的侧翼,他们只需要专心对付前面的敌人,旁边的战友都是自己的亲兄弟,不需要任何的担心。 几乎是戈矛兵接敌的瞬间,这百十人的队伍就已经崩溃了,根本不再是战斗,而是成了屠杀。 两轮羽箭一轮投矛,加上剑盾兵的冲锋,已经干掉了一小半的人,这种瞬间的死亡是震撼的。 如同野猫跳进了鸟巢,这些人扔下了武器,四散奔逃,彻底丧失了意志。 有组织和无组织的差距,不是意志和勇武能弥补的。 陈健迅速地吹动了陶哨,禁止追击,立刻重新整队,打垮的这个方队已经完全没有战斗能力了,不需要为他们浪费时间。 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尸体,有几个重伤的人正在往远处爬,在族人眼中和一条虫子差不多,没有时间去踩一脚。 伍长听到了陶哨,高声呼唤着自己的士兵,不听命令追击伍长要连坐的,挨鞭子的滋味可不好受。 只是他们惊异于对方崩溃的速度,很多人的戈矛上还没有沾血,身边就已经没有了敌人。敌人就像是被狼崽子追赶的兔子,不辨方向地奔逃着。 整队的同时,剑盾兵找回了自己的投矛,迅速排好了队列。 陈健看着左侧,因为自己前出和斥候迟滞的原因,自己这边接敌的时间比自己左翼要早七八十步,时间差已经打了出来。 他不敢浪费时间,迅速将队伍转向左侧,此时他手下的一百三十人已经在敌人的左后方了。 再一次举起了无锋,算了一下行进距离和斜角,遥指着一个方向喊道:“前进!” 重新正好的队伍带着刚刚获胜的兴奋,跟随者陈健的脚步,用快而不乱的脚步再次挺进战场。 前出八十步、横向二百五十步,平方相加开方斜边是二百五十五步,行进速度是每分钟七十步左右。 如果落星不做任何的调整,刨除掉陨星部族要冲的八十步时间,算上要击败的两个部族,只要左翼坚持五到七分钟就行。 第五十三章 屹立 落星不会按照陈健的想法去打仗,只是他没想到从一开始自己就判断错了。 在陈健击溃了自己左翼的那个部族之后,落星就知道那一百多人才是对面的真正精锐。 可现在只有七十步的距离了,即便知道错了也无法挽回局面,那几个部族马上就要开始冲锋了。 “去告诉北边的那两个部族,不要往前冲了,去截住那些人!” 冲着身边的族人叫喊着,那个族人转身想跑的时候,落星最不想看到的情况出现了,自己左翼的那几个部族已经开始冲锋,这时候再去也没有意义了。 对方狡猾的很,选的时机很好,哪怕再早一小会,自己就能让左翼的两个部族转向去对付那些精锐,哪怕仅仅再早二十步的距离。 身前的那个部族也承受不住羽箭的伤亡,也乱吼着向前冲去。 落星咬咬牙,看着还算镇定的自己族人,指着敌阵的边缘喊道:“往那冲!冲他们侧翼。” “咱们斜着跑会被射死的。” “跑近了就没事了。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在那些人赶过来之前冲垮这边。” 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中,他做出了最后一个决定。拔出铁剑,带着身边的近二百名族人,发动了最后的冲锋。 斜着跑距离远,会有更多的时间被箭射中,但现在直冲旗帜肯定不行,在打垮面前的敌人前就会被人抄到后面。落星左翼的几个部族已经冲起来准备接敌,没法阻挡了。冲边缘,可以延缓背后敌人靠近的时间,哪怕多给他三十步的时间。 他身边的族人们跟随着他的脚步,斜着朝着边缘冲了过去。 陈健在远处看到了这一切,无能为力。 此时只能看自己左翼的族人们如何决断了,自己就算着急也没有用,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这些人尽快围过去。 握着无锋,脚步稍微加快了一些,喊道:“快步走!” 戈矛兵逐渐不整齐,此时也没有时间停步整队,必须要在自己的左翼崩盘之前赶到战场。 他早就考虑过敌人冲侧翼的情况,右翼有自己,左翼树林中还有狸猫的百人,他预想中根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可狸猫现在还没出现! 看了一眼树林,心说不会是没听到鼓声吧?可就算没听到鼓声,打了这么久也该听到了啊。狸猫啊狸猫,你在等什么? 狸猫此时带着百人躲藏在树林的边缘,他早就听到了鼓声,在这里埋伏了很久。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带队,没有人提醒自己该怎么办,心中惶惶乱跳,手心里全是汗。 “狸猫,现在冲吗?” “再等等,等健跑到中间的时候。” 他觉得最好的冲击时机是等到敌人和左翼的族人接战后出现,只要族人黏住了他们,自己带队冲出去对方片刻就会崩溃,一个也跑不了。 他想的没错,但他忘记考虑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自己这百人的冲击时间。 时机就是现在,因为敌人开始冲锋,已经无法回头,可他却延误了机会。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带队,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只不过战场上的每一次学习,都是用鲜血和生命堆积出来的。 队伍的左翼,弓手射完了最后一轮箭,从空隙中退到了队伍的后面,拿起地上的石斧石矛,组成了第二道防线。 接敌的时间不同,有些小队已经和七零八落的敌人厮杀在了一起,有的正面敌人还在十几步之外。 松敏锐地察觉到了落星等人的变化,他牢记自己的使命,撑到狸猫和健出现就行。 但现在情况并不是之前预想的那样,陨星部族的人没有直接冲击旗帜所在的位置,而是要冲击自己的左侧边缘。 只要左侧的小队重新调整下阵线的方向,是可以撑到那时候的,但这需要时间。 陈健没有告诉他这种时候该怎么办,犹豫了仅仅一个呼吸的时间,他就做出了决断。 战前,陈健说愿他如松屹立,可他知道,松树不仅仅可以屹立在风雨当中,更可以化为木柴为族人取暖,可以撑起翠叶为族人遮凉。 屹立不倒的松到处都是,但可以取暖遮凉的松,才是族人的松。 于是他快步地跑到了左侧,回身道:“橡子,带人守在这,重新整队,我给你争取时间!” 残疾的左手垂在胸前,右手握紧了一柄铜剑,看着近在咫尺的落星,呼唤着身边仅有了四五十人道:“小队!冲锋!” 他要做阻拦河水的一块砂石,他知道自己挡不住这河水,却可以让身后的族人有时间筑起一道冲不垮的石墙。 时间!只要迟滞落星,让橡子有时间调整好队伍就行。 三十步无阻碍的冲锋只要几个呼吸,五十个拿着石器的辅兵也挡不住对面有铁器的一百多人,但却可以将这三十步的时间,从几个呼吸变成十几个呼吸! 最后摸了一下母亲的骸骨,松呐喊着和敌人撞击到了一起。 不远处,橡子刺死了一名冲到身前的敌人,转头看了一下左侧的动静。 自己正前面的敌人所剩不多,落星前面的那个部族被箭射死了不少,冲到阵前的只剩三十四人,现在已经全部溃散,自己身前已经没有敌人。 可是整条阵线是平齐的,接敌的方向是西方,而落星却绕到了自己的南边,如果不重整队伍,侧面就会崩溃,永远都是五对一百的情况。 橡子知道时间已经不多,最左边的两个小队已经来不及回撤,咬咬牙看着最左边的两个小队,喊道:“你们转向接敌!其余人向后退,重新整队!” 伍长正不知所措,终于听到了一个坚定的声音,根本没有任何的思考,下意识地执行了命令。 最左边的两个小队立刻转向,可他们随后就发现自己的右翼没有人守护了,后面的人全都退走了。 松身边的那些人已经和落星部族的人冲撞到了一起,距离他们只有三四十步的距离。 五十多个拿着石器的辅兵冲击一百多拿着铁器的士兵,结果可想而知。 只是一瞬间,两个伍长看到了最为血腥的一幕。 松旁边的一个人脑袋直接被砍掉,血喷出一人多高,手中的石矛被硬生生砍断。 另一个人的肚子被划开,青紫色的肠子流了出来,双手颤抖中扔下了武器,抓着自己的肠子想要送回去,痛苦地叫喊着。 松挥舞着短剑,刺中了一个敌人,代价是自己的左右被砍掉了两根手指,胸口也被划伤。 落星双手挥舞着长剑,咒骂着这群冲出来送死的人,身体却将十几年的技巧发挥到了极限,一个人用长石斧砍过来,他格住之后,没有硬拼,划了个半弧反压在石斧的侧面,轻轻一推,借着那个人的力量,让笨重的石斧偏向了一边,石斧的拥有者也露出了毫无防护的躯体。落星踏前一步,刺中胸口,他不会选择劈砍之类的招式,刺永远是最快的。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那两个小队的伍长看着正在后撤的其余小队,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一个伍长举起长矛,迎着已经冲到眼前的敌人喊道:“冲!” 另一个伍长则带着队伍转身就跑,想要重新回到正在重整的队伍中,身边没人他感觉自己打不过那些人。 橡子挺着长矛,咬着牙将长矛刺在了那个转身逃回的伍长胳膊上,吼道:“不听号令,杀!” 那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人,他下不去手,但却知道慌乱和退却会让松拼死搏来的机会化为乌有。 那个伍长扔掉了长矛,不可思议地看着红着眼睛的橡子,骂了一声,转身向侧面逃开,带动着身边的四个人也一起逃离了战场。 片刻的混乱之后,橡子没有浪费这个机会,将原本正朝西的小队向后延伸,朝向变为朝西南,最后的三个预备小队也加入了朝南的防线。 这一切用了十几个呼吸的时间,这些时间是松等人用命换来的。 松带过去的人已经崩溃,橡子看到松躺在地上不知死活,但迟滞的时间换来了一道重新整理过的阵线。 橡子握紧了长矛,站在了队伍中央,眼睛盯着正前方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的猩红的眼睛。 就在这时,战场上忽然响起了尖锐的哨子声,树林中的狸猫终于等到了他所认为的机会,带着那百人朝着落星的侧后冲了过去。 橡子从没想过尖锐的陶哨会如此悦耳,余光看了一眼身后树立的旗帜,高喊道:“小队,冲锋!” 整好队伍的九个小队和四十多名辅兵跟随着他的命令,平端着长矛,齐声叫吼着冲锋的号令,踏着急速的脚步,眼睛只盯着前方,用余光看着两侧的战友,心中不再惊慌。 十几步的距离,一个呼吸的时间,整好的石墙与滔天的巨浪撞击到了一起…… 战场的另一端,陈健带着人从后面又击溃了两个部族的残兵,其余部族已经崩溃,彻底丧失了战斗的信念,没头苍蝇一样逃窜。 整个阵线的右翼都动了起来,仿佛一道从右边卷起了海浪,要将敌人全都包在浪花当中。 距离左翼的战场只有百步的距离,只有那里的厮杀还在继续,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血溅出。 但已经重新整队的橡子如同河岸的巨石,看似要被浪花吞没,却屹立如山。 这时候已经不再需要平整的阵线,只需要小队间的配合。 已经胜利,只是不想让左翼的族人死在胜利的欢呼之前。 于是他举起了无锋,喊道:“小队!冲锋!” 初始只有他的声音,随后就是那一百三十竟精锐,接着便是整个右翼。 三百多个声音同时呼喊着,伍长们不再顾及自己的左右,只带着五人的小队朝着还在厮杀的地方挺进;辅兵们握着简易的石器,知道已经获胜的他们充满了勇气,嘶吼着冲了过去。 左翼,那面旗帜还在,屹立如松,不动分毫。 第五十四章 二十年心血的毁灭 当冲锋的号令回荡在山谷的时候,落星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做出了这次战役的最后一个决定,带着身边的仅存的族人向后逃去。 橡子和狸猫下意识地等了一下,没有听到陶哨的声响,知道可以追击,带着人追了过去。 战斗结束了,逃散的人不可能组织起有效的反抗,追击者会一个个将他们杀死。 陈健示意身边的人不用去追了,狸猫那些人一直没有参战,体力充沛,他们完全可以追的上,哪怕杀不干净,剩个二三十人也毫无威胁。 战场上没有硝烟,没有残破的旗帜,只有鲜血和伤兵的哀嚎。 一个被砍掉了手臂的敌人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着,肚子被撕开,翻滚了几圈后,痛苦地哀求着:“求求你们,帮帮我,给我个痛快,帮帮我吧……” 他想死,可是手没了,连死都很难。 陈健接过一直铜矛,刺在了那个人的心口,结束了他的痛苦。 “把咱们的人救回来,受伤的敌人都弄死吧,给他们个痛快。” 他坐在那摊血迹旁,抓过一把草叶擦了擦手上的血,族人们分散开打扫战场,或是追捕那些逃跑的敌人。 随着族人开始打扫战场,伤兵的哀嚎越来越少,还在叫痛的只剩下自己人了。 敌人战死连带受伤后被杀的,一共二百七十多具尸体,抓到了一百四十多的战俘,捡回了七八十件铁器。 自己这边死了三十个,七八十个受伤的。幸好这是春天,不算炎热,还有酒和草药,自己也知道细菌感染的概念,死亡率不会有七成那么恐怖。 七八十人中有二十多个重伤,基本上撑不到天黑了。 松没有死,但伤的很重,出现了出血性休克,开始说胡话,觉得浑身发热,撕扯着胸口留下一道道血痕,好像要把肺挖出来方便喘息一般。 看着二十多个重伤的族人,陈健叹了口气,说道:“去把他们一个妈生的兄弟都叫来吧,陪陪他们。” 狼皮看着陈健,走过来拍了他一下道:“弟弟,打仗没有不死人的,这是一场大胜。” 山谷之战,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次大胜,如果狸猫那些人再早冲三分钟,就是一场完胜。 战争是有目的的,陈健的目的已经达到。 经此一战,城邑东边已经不再有威胁。 一个初生的、崇拜星星、使用陨铁的族群就此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再也泛不起半点涟漪。连同他们的信仰和文化,一并消散,在史书和文字还未出现的年代,许多年后可能都不会有人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个部族。 方圆二百里之类的草河沿岸,都将是自己部族的土地,这也达到了现在通讯和道路所能控制的方国领土极限。 这是自己所在文明的奠基之战,或许数千年后会变成神话,变成有日月星辰万神相助的一场惊天大战。 自己军事首领的地位稳固了,用这场胜仗作为基石,自己部族在议事会中的声音不再会有人反对了。 他搓了搓手,尽量不去听那些昏迷之人所说的胡话,离开了这里。 死亡和鲜血都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人昏迷后念叨的一些家长里短,和那些对生活的无尽渴望。 看着堆积在一起的尸体,陈健宁可去看那些尸体。 几个人跑过来,用一种自发的尊敬的语气问道:“健,这些尸体怎么办?咱们回去是逆流,回到村落他们会烂掉的。” “敌人的头割下来,身体烧掉。咱们的人也烧了吧,把骨渣带回去。” 火焰烧起后不久,橡子和狸猫也回来了,面色有些阴沉。 “健,落星跑了,还有将近一百男人。” “跑了?他们跑不过你们的。” “那边有片沼泽,他们知道路,我们跑过去有两个族人掉进去了,差点淹死,没法追了。” 一群人都气喘吁吁,手里拿着人头,或是捡回的铁器,看来他们已经尽力了,这里不是自己的主场,附近的地形并不熟悉。 狸猫带着怯意问道:“健,我是不是冲的晚了?” “晚了一些。下次记得早点,好了,先不说这个,等会村落再说。落星身边还剩多少人?” “最多一百个吧。” 陈健有些担心,一百人自己当然不怕,可他担心落星学他去杀女人。落星当然不知道自己部族在什么地方,可是猜也能猜到他现在连吃的都没有,肯定会去劫掠其余的部族,这些人打不过自己,对付那些零散的部族绰绰有余,总会问出些蛛丝马迹。 “狸猫,你找几个跑的最快的人,立刻回城邑。让那七个村落的人都撤回城邑,带走所有的食物和女人。告诉咱们的女人,这些天不要出去采集,吊起桥,一切等我回去再说。现在就去,那些看守麦田的人打不过落星,我怕他跑到咱们村落。” 狸猫心里有些慌张,兰草可还在村子里呢,他转身就要跑,又被陈健叫住。 “你回去后,把部族收拾好的食物都叫人用船放下来,我们会沿着河岸回去,吃的撑不到这些人走回去了。村子里的羊羔和小鹿不用再喝奶了,让族人挤……呃,让他们趴在肚子下喝奶,可以省不少吃的。” “要准备多少吃的?” “你回去让榆钱儿算算,要准备一千二三百人吃十天的,人越多走得越慢。” “这么多人?” “还有山上那些女人呢,她们都能干活,全都抓回去。记住,一定要快!回去后直接吊起桥,在我回去前不要出城。” 狸猫带着几个人,沿河河岸匆匆地离开了,陈健这才放心。 狸猫脖颈上可是有猪牙坠饰的,是部族里跑的最快的人,落星手底下那些残兵需要找吃的,不可能比他还快。 ………… 第二天清晨,山上。 食物已经告罄,女人们开始把那些兽皮扔进水里泡着吃,有些女人割破了自己的手腕,用血来喂养那些两三岁的孩子,不断地告诉自己,族里的男人很快就会回来的,山下那些人一定会被杀死。 天刚亮的时候,女人们习惯性地观察着远处,希望能够看到族人回来的迹象,随后就发出了一声声的尖叫。 族人的确回来了,可回来的方式却和她们想的不一样。 山下,堆起了两堆人头,仿佛两座小山,就在上山的路口两侧,腥臭的味道飘到了山上。 山下的人没有说话,山上的人也只会哭,哭到彻底绝望。 女祭司看了一眼山下,默默地转身,告诉仅存的几个男人:“等观星台烧起的时候,就打开栅栏吧。” 族人们一愣的功夫,女祭司独自一人爬到了山顶,最后看了一眼从小长大的地方,踏进了观星台,点燃了柴草。 浓烟中,伴随她一起燃烧的还有星盘、石像、卜石,以及她头脑里的一切。 天是可以分成东西南北的;天上的星星和炎热寒冷是有关系的;每隔三百五十多天就是一个轮回;有一颗星星永远都在正北方;大火星在黄昏时候就隐没证明桃子熟了…… 这一切是自己和族人花了二十年时间观察星空才知道的,光是那颗永远指着正北的星星自己就观察了一年……这一切会随着自己化为灰烬,不会让敌人白白知道自己族人这二十年的努力。 从无到有,这些在陈健看来可笑的东西,是这个部族的骄傲,是二十年的心血,是二十年扬起变形的脖颈。 她是祭司,这些秘密她掌握着,她没有女儿,只有儿子,所以她不会告诉别人,只会在自己老的时候告诉儿子,让他既是首领也是祭司。 而现在,她知道等不回儿子了。况且,没有了部族,首领和祭司又有什么用呢? 浓烟中,她握紧了星盘,看着已经打开的栅栏,看着那些女人跪在敌人的脚下,求饶求活。 而她在烟雾中狂笑,将星盘和卜石扔到半空,癫狂地对着天空狂喊,乞求着星辰的回应,一如几十年前那样。 几十年前,自己部族也面临着这样的困境,饥饿的狼群围住了村落,一如现在。 那是一个夜晚,而夜晚是属于狼群的。 就在绝望的颤抖中,从天而降了无数的陨星,落地的巨响和火焰吓走了疯狂的狼群,从那之后,族人相信群星会护佑自己。 那次群星坠地之后,她和哥哥发现了坠星不但点燃了树林,还点燃了东边山上的一种黑色石头,陨落的星在燃烧的黑色石头中变软变红…… 她和哥哥守住了这个秘密,之后的几年用铁剑带领部族走向了繁荣,而那种燃烧的黑石头和陨铁的秘密,只有几个人知道。 如今那几个人都死了,部族也不再有新的铁剑,只剩下她自己,想要在临死前告诉儿子。 而现在,她就要死了,火已经烧燃了她的头发,可儿子却没有出现。 紧紧地搂住观星的石像,期待着星辰再一次创造奇迹,再一次拯救自己的部族。 狂笑着,想看看陨星落下将下面那些人全都毁灭。 可她随后又大哭起来,这是白天,没有星辰…… 第五十五章 丝玉 火焰熄灭后,陈健让族人看着那些俘虏,自己带着几个人上了山,想要寻找陨星部族锻铁的痕迹。 可是转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只在烧成灰的观星台上找到了几个铁环和烧碎的石像。 狼皮把铁环中的骨头抠出来扔掉,问道:“附近连个炉子都没有,他们是怎么锻这些铁的?” 陈健摇摇头,踢开一块烧黑的头骨,从灰堆里翻出了几块碎石头,毫无线索。 “走吧,可能这个女人把秘密一起带走了。” “咱们这就回去?” “回去,吃的不多了,船上有网,咱们要沿着河走,边走边弄些鱼吃,否则再有三天就撑不住了。” “那些奴隶可以不给他们吃,饿两天。” “没用,省不了多少的。五百多女人,将近两百个男人,就算只给他们一点吃的,咱们也撑不到回去。半途饿死的话,咱们还不如在这就杀了他们呢,打这场仗是为了抓奴隶的,又不是为了杀人的。” 狼皮看了眼周围,确定没有其余部族的人,悄声问道:“这些奴隶怎么分?咱们应该多留下些男奴隶,很多活女人做不了。” “几个月前这么分,别的部族会同意。现在马上就要收麦种豆了,别的部族也想要男人,他们不会同意的。就按之前说好的,按出兵人数和战死的分。你带些人先去河边,捕鱼狩猎,我带着这些俘虏慢慢过去,走得慢。” “好。” 狼皮匆匆下了山,带走了七八十人。 陈健带人将那些男奴隶都绑了起来,按照不同的部族,十个不同部族的绑在一起。女人没绑,很多人抱着孩子,就算是为了孩子她们也不会跑的。 盘算着这七百名战俘,自己这边的四个部族能分到四百多,可以分出一部分人专门负责监工了。 回去后收割完麦豆种植上春粮,就可以再多分出一些人发展手工业,运气好的话粮食会有剩余。 女人手中的孩子……等到孩子可以忌奶的时候,全都要走,由部族统一培养。长大后就算知道自己的妈妈是奴隶,大部分也会被屁股下的椅子蒙蔽了良心:放弃奴隶主的地位,为了亲妈去反抗既得利益?十个人里能有一个就不错了,这个完全不用担心,虽然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故事,但能流传下来的故事必然是因为稀少和与众不同。 为了防止有人偷袭,陈健还是派出了一些斥候,斥候又从树林中抓回了十几个藏起来的人。 大量的俘虏让行进的速度变得极慢,来的时候从河边到这里只有半天的路,回去的时候走了半天才不到一半。 挖坑做饭的时候,狼皮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回来了,没有和别人打招呼,直接跑到陈健身边。 “怎么了?” “我们到河边的时候,有人偷咱们的船。” “偷船?” “对,我们抓到了六个人。” “是从战场上逃走的?” “不是,你看看这个。” 狼皮从布包中掏出了三个小东西放在了陈健的手里。 陈健只看了一眼,就惊住了。 三件东西都很小。 一根弓弦,不是麻绳的,好像是丝线的,每隔半尺左右就有一段没有缠绕的地方,编织的十分完美,可以方便地叠在一起。 一个扳指,一端尖锐,上面有卡弦的槽,黑黄颜色,看起来像是牛角的,里面刻的十分光滑。 一个挂坠,不大,上面有一个不算细的孔。整个挂坠十分光滑,摸在手里凉丝丝的,通体白绿色,分明是一块玉。 丝、玉。 陈健咽了口唾沫问道:“他们和弓和咱们一样?” 狼皮挠挠头道:“当然一样,难道还有长的不一样的弓?他们用的是石头,没有金戈金矛,不过石头打磨的很好。他们说的话有些我能听懂一点,别的听不懂,语调很怪。” 说完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急道:“对了,他们也扎着头发,不是披散的。” 陈健点点头,心里不知为何有点兴奋,回身道:“橡子,你带着人慢慢往河边走,注意派斥候。” 找了三十多个剑盾兵跟着他一起,朝着河边跑去。 陈健赶到河边的时候,六个人被绑在树下,正在咒骂挣扎,身上穿的是裁剪缝制在一起的兽皮,明显鞣过,很软。 头发扎束起来,用一块不大的灰黑色的布帕包住,有点像是雷巾,却又不一样。地上是几柄石器,还有两柄弓。 走到一个人身边,用力扯下了包在头上的布帕,那个人立刻暴躁地骂了几句,听不太懂,不过从节奏和音阶上来看,和陈健部族的语言应该是一种,夹杂了很多能听懂的词汇。 陈健摸着那块柔软的布帕,点燃了篝火一烧,一股刺鼻的烧焦羽毛的味道散出,烧完后也不会灰烬,而是小灰疙瘩。 明显不是麻棉纤维,而是一种丝绸,应该不是桑蚕丝,因为没有那么光滑,颜色也不太对,太深了。 他叫过狼皮和那几个斥候,问道:“你们这几个斥候看出来什么了?” “他们有弓。” “他们没有金铁。” “他们会纺线织布。” 陈健敲着这几个人的脑袋道:“还有呢?” 几个人摇摇头,陈健笑道:“他们身上有吃的吗?” “没有。” “那他们的族人就在不远的地方,否则他们不可能一点吃的都不拿。现在就去下游,看看情况。” 那几个斥候这才明白过来,三四人一队沿河向下。 看着丝和玉,陈健心头久久不能平静,总算是在这个世界看到了一点熟悉的东西,有种莫名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孤独的人忽然发现了可以交流的人,哪怕可能会是敌人,也好过无尽的幽暗孤独。 叫人拖来一艘船,回忆着自己出现之前部族就存在的词汇,指着那艘船道:“我们的。” 又大致比划了一下,意思是你们偷了我们的船,所以我们抓了你们。 那几个人脸上不再惊慌,嘟囔了几声陈健听不懂的话,陈健大约听到了渴这个词,让人取了一罐水。 悄悄观察了一下那个人的神情,看到圆润的陶罐后没有丝毫的惊奇,显然他们见过陶罐。 从他们束发包头来看,他们有了自己的文化,但是武器还是石制的,这个部落应该不会太大,最多也就和自己的兵力相差不多。 但现在的问题是自己手中还有六七百名战俘,拖累了自己行进的速度,还要分出人手看管他们。 如果对方知道自己这边的情况,不需要直接交战,围着自己骚扰,就能给自己拖垮。自己这边的吃的已经不多了,狸猫就算跑的再快,也要很多天才能送来食物。 这些人应该是从远处沿河迁徙来的,要不然附近的部族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可能让一个陨星部族在这附近称王称霸。 这时候部族的迁徙还是很正常的事,前世的黄帝部落一开始也是逐水草而居,****迁都数次,秦人老家据说原在山东蓬莱,后来才到的西陲。 迁徙的不一定是游牧,游牧不过是四百毫米等降水线南移后才导致出现的不同生活方式。 可能刀耕火种土地没肥力了,可能是附近有强大的敌人崛起了,或是祭司得到了什么天启了,这都可能导致迁徙。 他现在很想知道这个部族的发展情况,是属于一个大文化圈范围内的某个部族?还是独自发展出来的? 如果属于某个大文化圈中的一支,自己部族今后也应该融入这个和自己近似的大文化圈,成为文明的引领者。 通过这个部族,他可以知道草河下游到底是什么情况。而且就凭丝、玉、牛这三样,总算可以和自己部族有一次像样的技术交流了。 第五十六章 一箭之地 傍晚时分,橡子带着那些俘虏和剩余的族人来到了河边。 绑在树上的六个人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惊诧的神情,他们知道那些被拴着绳子的是俘虏,这个部族竟然一次俘虏了这么多人? 简单地扎好营地后,陈健将那六个俘虏绑到了一边,不准他们看到自己的族人吃橡子,也不准他们看到自己的族人还有多少食物。 战兵们严阵以待,狼皮带着人在河上用网捕鱼,陈健在焦急地等待着斥候们回来。 太阳落山前,斥候们终于回来了。 “健,好多人,就在河的下游,和咱们差不多的男人。” “女人孩子呢?” “在后面。他们靠在河边,也有旗帜,也是排着队的。” “旗子?” “对,上面画了只扑拉蛾子,而且比咱们的旗子要软,随风飘着。” “蛾子?不是鸟?” “不是,是蛾,旗帜随风一飞,就像是蛾子也飞起来了一样,鸟可没有须子,我以前吃过很多,不会认错。对了,他们有羊,还有一种没见过的动物,头上有角,弯弯的像刀,火一样颜色的毛皮,不过走得很慢,身上驮着好多东西。还有一种像割头皮部族的动物,不过要小很多,耳朵很长。” “你们没遇到他们的斥候?” “遇到了,但是他们没动手,我们也就没动手,互相射了两箭就走了。” 陈健点头道:“休息去吧。” 很显然,对方也发现了陈健这些人,现在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陈健这边带着俘虏,行动不便,食物不多。 对方带着整个部族迁徙,要照顾老人孩子,谁都不想先动手,但谁都认为对方可能动手,因此只能小心翼翼,稍不留神就会被对方抓住机会攻击。 至于说以飞蛾作为旗帜,一种可能是抽象意义,另一种可能就是现实意义。 抽象意义或许是这个部族认为飞蛾扑火极为壮烈,膜拜光明的部族可能会以飞蛾作为旗帜,就像前世古代很多的玉璧是飞蛾造型一样。 现实意义,或许就是这个部族掌握了纺织丝绸的技术,所以才以蚕蛾作为旗帜。这里没发现桑树,但丝线的种类很多,不一定非要是桑蚕。 柘树、柞树、橡树这些都可以养蚕,蚕的种类也完全不同,陈健在橡子林中见过冬天的蚕茧,或许他们养殖的是柞蚕,丝线比起桑蚕的要差得多,前世的被褥常用百分百蚕丝作为噱头,但什么蚕却从不说清楚。 斥候说的那种浑身如同着火了一样的野兽,应该就是牛。长耳朵又比马小的,应该是驴子。不管是驴子、牛还是马,这个时代大多是作为肉食用的,既然对方最多是铜石并用的技术水准,正规的车轮应该也没有,石头刻不出可以輮的模块。 陈健想要和那几个俘虏交流一下,发现很多词语完全不同,差距不止如同方言。 比如陶、弓箭、渔网这些东西,和那个部族的名字必然不同,因为这些东西的名字都是自己弄出的发音。至于那些抽象的词语,美、好、快乐、数字之类的发音,更是完全摸不到痕迹。 整整一夜,陈健都没有睡踏实,营地之外的篝火都没有停,值夜的人手也比以往多出了一倍。 第二天一早,陈健正准备再派出斥候的时候,两个人来到了自己营地数百步之外,呼喊了几句。 早有人发现了他们,斥候已经悄悄绕到了他们身后。 那两个人把弓挂在身上,做出了没有敌意的意思,慢慢地走到了营地之前。 一男一女,女的身上裹着柞蚕的绸布,头发上缀着贝壳;男人和那六个人的打扮差不多,脖子上也挂了一块玉,看起来地位不低。 昨天被抓的六个人看到他们,立刻叽叽咕咕地说了些什么。 几个人护着陈健走到他们身边,估计他们是想要换回自己的族人。陈健暂时也不想结仇,就算要打也要等到稳定了收获了之后,只不过交流起来有些麻烦。 他正准备比划几句的时候,那个头上缀着贝壳的女人蹲下来,用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了一幅画。 画面上是个粗线条的人,人的身子下面又出来两个小人,然后那个女人指了指自己,点了其中一个小人。又指了指昨天被抓的那个脖子上有挂坠的人,点了一下另一个小人。 陈健明白了,这两个人应该是孪生兄妹,看来对方的确是想换回这几个人的。 他也蹲在地上,在地上画了一条线。线的东边画了一只蛾子,西边画了自己部族的阴阳鱼,然后在自己这边画了一个被绳子捆住的人,轻轻擦掉后,又把那个小人画到了线的另一边, 女人点点头,做了一个恳求的手势。 陈健想了一下,找了一根小木棍弄了个简单的小天平,平衡后在一端缀上了一枚石子,这一端立刻沉了下去,示意总得拿什么东西交换吧。 女人看了一眼身边一起来的男人,男人拿出一个小绸袋,从里面倒出一些金黄色的小米,递给了陈健,比量了一下,意思是可以用小米换。 陈健摸着这些小米,知道这是一个已经有了农业的部族,族人们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却知道这东西能吃,立刻就有人说了一句换吧,被陈健狠狠地踩了一下,那人立刻不说话了。 粮食部族肯定缺,但绝不能让对方知道,否则的话换回去之后,对方跟在自己后面,也不用打就能把族人拖垮。 于是他让狼皮拿来了一条大鱼,扔到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肚皮,示意部族不缺吃的,也不想换吃的。 他在地上画了一头简单的牛,挂在画出的天平上,天平的另一端是一个人。 牛画的很简陋,不过牛角和梯形的牛头还是很好认的。画完后对面立刻摇摇头,叽叽咕咕地说了半天,陈健听懂了几个词,词义却衔接不上。 于是他在自己这边画了一群人,一个人站在一群人的前面;对面也画了一群人,一个人站在那群人的前面。 他指了指自己这边站在一群人前面的那个人,又指了指自己,示意自己是首领,让你们的首领和我谈。 那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点点头。 陈健站在那条线上,让狼皮拿起弓箭朝西边射了一箭,指着下面的那群小人,指了指箭落的地方;又让狼皮朝西边射了一箭,指了指他们。 最后指着自己,又指着对方的首领小人,用脚踩在了线上。 那两个人听明白了,起身要走的时候,陈健为了证明自己食物充足,还送给了他们一条鱼,还有半葫芦喝剩下的酒。 为了让对方别生出别的想法,还给两人展示了一下青铜斧劈木头的可怕威力,让所有拿着青铜兵器的战兵送了两人一程。 那两个人见到青铜斧劈木头的可怕威力后,并没有多少震惊的神情,只是在看到二百多手持青铜兵器的战兵后才有了一些敬畏。 临走前还冲着陈健微微屈身,似乎是一种礼仪,陈健也学着他们屈身一下,等这两个人走后,陈健搓了搓手,心说应该能吓唬住吧? 好几个族人都问:“健,咱们应该换吃的,回去种也好。” “换吃的?换吃的就什么都换不到了!” 陈健吼了几声,恨不得现在就有一把麦粒甩在那两个使者的脸上,发展出农业的部族看到麦粒就知道自己部族也是种地的,不是那种撑不到二百人口的采集部落了,可惜没有。 叫人退到一箭之外,俘虏全都押到后面,战兵站成一排给自己涨涨声势。 为了演戏演到位,还故意让族人弄了好多的鱼,装进一个渔网里,等对方到来后再拖网。 族人们忙碌着,为即将到来的首领谈判准备着表情。战兵们用砺石擦拭自己的刀剑戈矛,力求能够明亮些,穿上了鹿皮和柳条编织成的简单铠甲。 太阳正照头顶的时候,东边传来了一阵牛角号的响声,似乎也有鼓的韵动,还能听到哞哞的叫声。 战兵们准备就绪,水面上演戏的小船也做好了拖网的准备。 “敲鼓!吹笛!” 鼓手们敲响了巨大的战鼓,力求压过对方的声响,族人们嘶吼着陈健以前吹骨笛时说的一番话,大约就是同时出征的伙伴们、我们生死都要在一起,牵着你的手一直到老……用的这个时代发音的韵,改成了简短的四言诗。 笛手们吹奏着学来的据说名字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战歌,实际上调子却是简化版的《掷弹兵进行曲》,悠扬欢快的旋律和战鼓的声响格外合拍,打破了那种临战的窒闷, 虽然做足了样子,可是该准备的一样没落下,剑盾兵已经向藏在了队伍左翼的树林中,一部分在船上随时准备沿河绕后突袭。 很快,剑盾兵就无奈地回报,在树林里也发现了对方的人,双方正在对峙。陈健也无奈地笑了,这种时候不做准备就是傻瓜。 咚咚的战鼓声中,对方排着军阵出现在了视野当中,右侧是一群骑着牛的骑手,中间长矛如林,一面旗帜就在队伍的中央迎风飘扬,巨大的飞蛾仿佛活过来一般。 队伍行进到那支羽箭附近就不再前行,人群中一个男人举着一柄翠绿的玉斧,挥动了一下,人群立刻发出了一声呐喊。 陈健也不甘示弱,挥舞着无锋,族人们齐声嘶吼,鼓声急促如暴雨。 对方放下了玉斧,陈健也落下了无锋,各自将武器交给了身边的人,迈步向前,站在了中间画出的那条线上,正好是双方的羽箭射不到的地方。 第五十七章 世界原来这么大 一条线将族人眼前的世界分成东西两半,两个首领站在线的两端,不敢越过。 站在东边的男人名叫娥钺,娥是他的姓,钺是他的名,也是他手中的玉斧。 部族姓氏来源于他的祖母饲养的蚕,让族人穿上了丝衣,因此取蛾音为姓。 娥钺的部族在遥远的东方是一个很有名气的部族,每一个穿丝衣的人都知道他们部族,但他们并不是最强大的。 在娥钺小时候,最强大的部族有两个。 一个是花族,另一个是粟族。 花族崇拜光明,他们部族附近有一种始终向着太阳生长的花朵,和太阳一样的颜色,部族便以花为姓,每一任首领以华为名,取光明之意。 粟族首领曾带领族人在河岸种粟,结束了部族采集追猎的历史,因此以粟为姓。 三十多年前,一个男子成为了花族的首领,在部族附近找到了盐井煮盐,驯养牛驴,学会了种粟,部族逐渐强大。 七八年后,花族和粟族在一处很多泉水的河谷发生了一场大战,附近七十多个部族卷入了这场战争。 娥钺的祖母的和华的母亲是同一个外祖母,部族很自然地站到了花族一方。 泉谷之战,花族大胜,粟族战败。 华没有赶尽杀绝,而是迎娶了粟族的女首领,两个部族合二为一。 七十多个部族也共同盟誓,推华为联盟之主,来朝贺的其余部族有一百多个。 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娥钺那时候还小,仍记得那次盛大的场面,各个部族献上的礼物堆成了一座小山。 泉谷之战后,华短暂地结束了部族征战的历史,七十多个部族的首领继承人都必须在花族的城邑长大,不再是部族议事,而是有了管辖决断的官员。 娥钺的祖母因为养蚕的功绩,成为了丝官,教各个部族养蚕抽丝。其余部族的人也各司其职,有的负责教人种粟、有的负责饲养牛羊、甚至还有一个部族是专门骟阉公牛公猪的。 娥钺记得那是二十年前,自己刚刚十岁,和各个部族首领的孩子一起长大,期待着自己将来能做出一番大事,被其余部族公推为首领。 要做的事很多,不愁没有表现的机会。 东边没有臣服的部族被华称之为夷、西边的为戎、北边的是狄,南边的是蛮。华曾告诉那些孩子们,部族的领地还没有到夷族所说的大海,也没有到那条大河的尽头,谁能让花的旗帜插到海边,插到河的尽头,族人就会推举他为首领。 连续几年的征战,不断有部族臣服,放弃了自己的文化,派出了首领的子女来到花族的城邑。 然而好景不长,一场暴雨之后,那条养育了上百个部族的大河发了洪水。部族们商量着迁走的时候,华否决了,而是带着臣服的上百个部族一同修筑河堤,为了坚定族人的信念,他和妻子一同来到了河堤上,但最终还是没有堵住,两个人也被水冲走。 灾难之后,各个部族都想要成为部族联盟的首领,本来已经融合在一起的花族和粟族也有了裂痕,没有人能够压得住。 所有人都知道,如果华再活十年,这个裂痕就不会出现,部族也会消解,融入成一个全新的,足足有数万人的大部族。 但他已经死了。 各个部族本来只是争吵,最终发展成兵戎相见,几十个部族重新陷入了征战不休的局面,花的城邑也不再是欢乐与富饶之地。 娥钺的母亲带着他离开了城邑,不想卷入部族间的争斗,带着部族向东迁徙。然而曾经臣服的部族也重新反叛,东夷部族的首领抓住了花粟部族内斗的机会,想要复刻华当年的路,整合部族不断攻伐。 娥钺的部族只好不断后退,最终在祭司的指引下,向西迁徙,以躲避战乱。 他们沿着那条大河向西,寻找着适宜的土地,烧荒种粟,种植几年后费力耗尽便继续迁徙。 曾经的家园是什么模样他们已经不再回忆,只留存在一些人的心中,告诉那些新出生的孩子,曾经的部族是多么强大。 他们仍旧保持着以前的习惯,期待有一天战乱平息,自己能够重新回到家园,只是希望太渺茫了,几年前他们得到了消息,花族和粟族已经彻底分开,再也没有一个足够强大的部族能够重现当年百族朝贺的荣光。 而现在,娥钺看到了陈健的部族,看到了他们使用的青铜兵器,心中有些惊讶,这么多的青铜兵器他只在儿时见过。 他的部族也有青铜兵器,但是数量不多,在家园的时候,青铜兵器的数量也不够,因为只有一座铜山,那座铜山是花族的,熔炼青铜的技术也很少有人知道。 娥钺和族人曾经尝试过,可熔炼出的铜很软,还不如石头,他觉得里面一定掺了什么东西,自己却根本猜不到是什么。 他没有想到在遥远的西边能够看到一群手持青铜兵器的部族,更没有想到这个部族居然也扎着头发,虽然和自己族人扎束的方式并不一样。 陈健在他眼中还是个孩子,不过他并没有因为年龄轻视对方,据说当年华成为首领的时候,也只有十几岁。 况且能够整合出一支不慌不乱的军队,已经证明了首领的能力——如果不是陈健身后有这样一支军队,娥钺根本不会和他谈,而是会直接让族人将他们碾碎,迁徙的路上他们遇到过很多野蛮的部族,娥钺从没和他们谈过。 两个首领就在双方族人的注视下,用不通的语言、手势、图画,交流着彼此的意思。 娥钺发现对方很狡猾,这个年轻人想要的东西都是自己不能给的。 他想给对方一些丝绸、牛肉干、碾碎的粟。 可对方想要的是蚕蛾、牛、以及种子。 娥钺猜到这个部族应该也是种植粮食的,否则不可能撑得起这么多人,只是他们种的是什么?也是粟吗? 他想要青铜的熔炼技术,想要那种可以在船上一次捕捉大量鱼的网,想要纺线和种子,以及一些盐。 各有所求,却又不可能全都交换,两个人就这么讨价还价,从太阳在头顶一直到夕阳落山。 最终,娥钺用了六头公牛换回了那六个人,其中有一个是自己姐姐的孩子。 除此之外,陈健用几件铁器换了一些丝绸,用一百个女人换了七头母牛和几头驴子。 两个人盟誓绝不会互相攻打,要和睦相处,至于这个合约能否执行下去,不在于各自有没有信用,只在于各自部族是否强大。 沿着那条线,分为东西两边,两个部族的人不能越过,北边的一座高山被命名为族界山,两面旗帜插在河边。 娥钺给了陈健一块玉珏,陈健给了对方一枚难看的炉渣琉璃珠子,约定各自部族的人可以凭借这两样东西越过这条线,否则被抓到直接砍死。 陈健想要问问草河下游的情况,可是只靠那几个词汇根本说不清楚,只能作罢。 两个部族留下了战兵殿后,一队队地撤离。等到第二天后面的斥候追上来的时候,双方已经相距几十里了。 陈健看着队伍中多出的几头牛,心中很是满意,那几头驴子对方给的痛快,这几头牛却很麻烦。 六公七母,用不了几年自己部族就能有牛可用了,他当然不会把牛当食物,牛挽具是很简单的东西,这黄牛的脖子粗壮,完全可以撑得起千斤的重量,到时候种地的效率也就快了几倍。 十年八年的,自己部族也能有个几十头牛,而且有了这么一个部族在下游,自己也可以展开贸易,一个种植的部族有足够的消费能力。 然而走了一段距离,陈健就发觉有些不对,这几头公牛实在是太听话了,慢悠悠地走着,甚至有族人好奇地骑上去也没有发怒,更别提互相间哞哞叫喊抵架了。 越走越感觉不对,陈健跑到了那几头公牛的身后,低着头看了几眼,忍不住骂道:“下面呢?“ 本该有两个圆滚滚的地方明显缺了点什么,这特么怎么生小牛? ………… 类似的骂声也回荡在东边的河岸上。 娥钺和族人们很满意换回的这一百个女人,部族正要在附近烧荒,正缺人手,而且平时的一些活也需要人来做。 拿过几筐粟穗让这些女奴去舂,然而这些女人们傻呵呵地看着杵臼,不知道该怎么用。 好容易教会了舂粟,让她们把粟和水放在鬲中煮粥,然而她们却抓起一把小米生着就填到了口里,根本不知道该加多少水。 娥钺抓过一个女人,看了看她的手掌,虽然也很粗糙,可是和自己族人的完全不同,本该手握石镰骨耜的地方没有茧子,这些女人根本就不知道种植是什么意思。 一切都要重头开始教会这些女奴,至少也要一两个月的时间。 娥钺看着西边,忍不住痛骂了一句,这样的一百名女奴根本不值七头母牛! 当然,他忘了自己给陈健骟牛的事。 ps:貌似上了三江娘? 感谢每位书友的点击、推荐和收藏,没有你们帮我摁住三江娘,我是没机会上的。写手离开了读者,什么都不是,感谢你们。 另外:新手,还请宽容。鸡汤怎么说来着?爱因斯坦还有做不好小板凳的时候~我会不断进步的。 第五十八章 追日 回去的路走得很慢,每天只能走不到三十里路,一路上都有孩子的哭闹声。 太阳还很高的时候,就要停下来,让族人去捕鱼,否则吃的根本撑不到回去。死亡行军的目的是屠杀,而陈健想要这些工具活着,当然得给他们吃的。 篝火旁,狼皮递给陈健一条烤熟的鱼,问道:“健,你和那个蛾子部族说咱们两个部族不打仗,他们会遵守吗?” 陈健摇头笑道:“有头狼说不吃你,你是选择相信呢?还是选择赶紧磨出来柄石斧?打不打仗,不取决于守不守诺。” “我觉得也是,那个部族太狡猾,给咱们的公牛都是割了蛋的,他们怎么割的?你上次割小猪都死了,割了有什么用?” “用处大了。割了猪的,猪吃起来不臊;割了牛的,不打架不说,等到想生小牛的时候也不会乱趴,你要知道这玩意可是能趴在自己妈身上的,它可不知道同族不婚的事。” 陈健想起了前世的太监,失笑了摇摇头,这是门技术活,就是从劁猪骟牛积累的经验。太平军打了天京*后,割了那么多,手艺太潮,只活下来几个。 不管怎么说,一个大一统的国度太监这东西是不可避免的,这是皇权和文官阶层争斗的手段,长于妇人之手的皇子只有太监可以信任,哪怕是妃子都不行,因为妃子还有爹妈。宫廷女官可能怀上别人的孩子,哪怕皇帝认为自己上的也未必可信。从外面弄个羊肠在里面装上别人的某种液体,含在嘴里藏好,让探视的女亲属探视刚刚被皇帝临幸过的妃子,未必不能瞒天过海。 围绕将来的那座椅子,会有很多突破下限的行为和方式的,那是人世间最丑陋的戏剧发生的地方。 狼皮见陈健笑的古怪,奇道:“弟,你笑什么呢?” “没事,在想那个飞蛾的部族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回去后咱们得抓紧时间了,不能把希望寄托在狼信守承诺上。” “嗯。我也想快点回去,现在麦豆都快成熟了吧?可是咱们就能走这么快。健,橡子还够吃几天?” “算上鱼的话,还能吃四天吧。四天要是狸猫还没把吃的送来,咱们就得在河边专门捕一天鱼,走得就更慢了。” 狼皮叹了口气,四天……狸猫才走了两天半,来的时候可是走了将近十天,只怕四天后真要停下捕鱼了。 “你说狸猫现在到哪了?” “最多跑了一半吧?” 事实上,陈健猜错了,狸猫远比他猜的更快。 当狸猫带着几个人离开后,他的脑子里就是城邑中的兰草和族人,因为见识到了落星部族的勇猛,他很清楚陈健说的没错,留在家中看守麦田的人根本不是落星的对手。 因为跟随陈健一同屠戮过老人,看过山上女人的惨状,所以他更不想让自己在乎的族人和女人陷入那种境地。 跑了半天后,身边的几个人都已经跑不动了。狸猫也气喘吁吁地坐在河边,摇头道:“这可不行,还得跑快点,家里只有老人和孩子,万一他们出去采树叶被落星部族看到怎么办?” 那几个咽了口发苦的唾沫,忍着酸胀的牙痛道:“慢点跑吧,真跑不动了。” 两个人躺在石头上,一点都不想站起来。 狸猫撑着发酸的腿,走到那几个人面前,抓起一个装着橡子面的口袋和一把盐道:“你们在后面慢慢跑,我得先跑回去。兰草还在村落里,我想有个孩子。” 他扔下了身上所有的东西,只留下了干粮袋和一口短剑,绑了绑草鞋,看着已经要落山的太阳,忽然想到了陈健曾说过的那个故事,一个追逐太阳的人。 于是他站起身,朝着夕阳奔跑着,今晚上是月末,会有月亮为他照出一条路。 荆棘划破了他的小腿,蚊虫叮咬着他的脸颊,他什么都不管,只贴在河岸上,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奔跑着。 饿了,就抓一把橡子面含在嘴里;渴了,就趴在河边喝上一通;困了就爬到树上休息一会。 这样剧烈的奔跑他从未尝试过,以往追猎的时候也没跑过这么远。他觉得自己的腿里的血就像是融化的铜汁一样,正在逐渐地冷却,冷到腿失去了知觉,只剩下酸麻。 脚上有了水泡,脱下鞋用荆棘刺破,继续朝前奔跑。 然而人终究是有极限的,在太阳又一次要落山的时候,狸猫知道自己麻烦了。 可能是喝了太多河水的缘故,也或许水不干净的原因,他觉得肚子疼,蹲了一阵,他的腿更加酸软,可站起来一会,肚子又会开始疼,又要赶紧蹲下去放茅。 第三次站起来后,他吼叫了一声,索性把身上的衣裳全都脱了下来,把衣衫挂在脖子上,心说再疼就边跑边解决吧,我才不去蹲了,没有时间了!大不了快到村落的时候去河里洗洗! 撑着发虚的身体站起来,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即便再有感觉,也绝不蹲下,任凭那些他自己觉得恶心的东西流淌在腿上,脑子里只想着快点到城邑。 他不记得自己肚子又疼了几次,甚至自己都忘了,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软,但还是挪动着要撑不住的腿,朝前奔跑着。 撑不住的时候,就会默默脖颈上挂着的那枚猪牙,告诉自己是部族跑的最快的男人。 每一天太阳都在身后升起,在眼前落下。 似乎,自己就是健故事中那个追逐太阳的人。 当第三次看到夕阳就在眼前的时候,他也看到了野民的村庄。 于是他笑了,嘴唇早已干裂,笑的时候绽破,满是鲜血。 他没有追上太阳。 因为他不想追太阳。 只不过太阳落山的地方,恰好是自己族人所在的地方。那里有母亲,有兰草。 迈着虚软发冷的身体跳进了冰凉的河里,洗了洗身上的污秽,穿好了衣服,他不想让兰草看到自己这样。 不到三天的时间,跑了族人行进了十天的路。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想着,如果自己不死,总有一天要用步子量一量自己跑了多少步。 他要当成一个故事,告诉自己的孩子,自己曾经用了三天,跑了别人要走十天的路! 早有巡视的野民看到了他,狸猫浑身发抖,挣扎着从河里走出来,趴在了角鹿上,迷迷糊糊地说道:“送我到城邑,到了后如果我还睡着,用火炭烫醒我!” 几乎是说完这些话,他就晕厥在了角鹿的背上,野民不敢怠慢,急匆匆地将他带回了城邑。 城邑中的族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胜了?还是败了?狸猫为什么自己回来了?其余的人呢? 那个送他来的野民说道:“他说,要是他还睡着,就用火炭烫醒他。” 族人们纷纷看着兰草,兰草看着已经虚弱的不成样子的狸猫,心疼不已,可还是咬咬牙,拔出了簪钗,轻轻地扎在了情人的虎口上。 可是第一次太轻,狸猫睡的很死,她狠狠心,用力扎了一下,随后就拔了出来,握住了狸猫的手。 狸猫惊醒过来,赤红着眼睛,看着错愕焦急的族人,用已经沙哑的嗓子喊道:“胜了,咱们胜了!” 最后的一丝不安从族人的心中消散,整个城邑都回荡着兴奋的叫喊声,狸猫一把抓住旁边的榆钱儿说道:“你哥让我告诉你,准备一千二百人吃十天的食物沿河送去。有些敌人跑了,必须要所有人都来城邑里呆着,不准出去。吃的不够喝奶……” 话还没有说完,狸猫就觉得自己的嘴巴似乎还在动,也似乎没有再动,眼前有些黑,似乎听到了族人担忧的叫喊,又似乎看到了这两天一直追逐的夕阳。 他拼着最后的力气,张动着嘴巴,以为自己说完了,可实际上他只是张合着嘴巴,最后并没有声音,昏迷了过去。 榆钱儿看着有些慌乱的人群,说道:“不要乱,我哥说了,让咱们不出去,没有人能攻进城邑的。去几个人,通知那几个野民村落,让他们带着吃的和女人来城邑。分出一半的女人专门给孩子喂奶,剩下的女人把孩子交给她们,咱们去准备吃的。来几个人照顾狸猫,让兰草回屋子去,她还怀着孩子。” 她回忆起自己当初盖屋子时的勇气,心里知道越是这时候越不能乱,既然哥哥让自己负责,总不能坏了哥哥的事。 习惯性地揪着自己的辫子,想着还有什么要注意的,还有什么哥哥教过自己的? “对了,叫人烧开水,里面放上盐,给狸猫喝。哥哥说晕了要喝盐水,盐里面加上蜂蜜,给他喂进去。” “他身上好凉。” “抓个女奴隶,让她暖和狸猫的身子,兰草姐姐还怀着孩子,不能受凉。” 几个女人按照她说的去准备了,也有人看着外面已经略微发黄的麦田,叹息道:“现在野鹿和羊最喜欢麦豆了,每天要好多人驱赶才行,都撤到城里,等咱们再出去的时候,恐怕……恐怕剩不了多少了。” 不止是那一个人如此感叹,大部分族人都明白没有人驱赶鹿群会是什么样,看着那成片的麦田,心如刀绞。 越是快要成熟,毁掉就越会心痛。野鹿喜欢这种甜甜的禾本科植物,更喜欢那些密集的豌豆,没有人看守,它们可以在几天之内吃个精光。 榆钱儿眺望着她最喜欢的、整齐的麦田,咬咬牙道:“麦田没了还可以再种,人要没了什么都没有了。哥哥说要护住族人,没说让我护住麦子!我只听他的。” 就在榆钱儿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一个有些微弱的女人声音传来。 “我有办法可以既护住麦子,又防止那些人靠近。” 第五十九章 自由之路 榆钱儿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红鱼,这个因为纺线获得了短暂自由的奴隶。 红鱼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有自己对这个部族有用,自己距离真正的自由才能更进一步——而她所想的真正的自由,不过是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纺车。没有生产工具的自由都是假的,但现在不是提条件的时候。 注视着众人,用一种从前坐在虎皮上占卜的气度说道:“去河的下游点火,烧了树林,在下雨之前动物和人都无法靠近。而健他们有船,贴着河岸,不会有事的。” 榆钱儿还在考虑的时候,旁边有女人喊道:“那怎么行?从来都不能烧树林的!” “对啊,一直都是这样的。” 这是一直流传下的规矩和智慧,烧了树林,动物会逃走、果子采不到。每一个部族的孩子学会用火后,首领教给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野外一定要把火熄灭,森林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地方。 红鱼微笑着摇头道:“我们部族吃鱼的时候,从来都是把鱼切成小块,每一个学会煮鱼的女人从妈妈那里学到的第一个智慧就是这样。可这个智慧在你们这没有用。因为你们的陶罐大,可以放下整条的鱼,而我们捏不出这么大的陶罐。” “一直都是这样的也未必就是对的。你们看看外面的麦豆,如果收获了,我们还需要再去吃橡子果子吗?曾经树林对我们来说是存活的保证,而现在已经不是了,一切都变了。” “木柴可以从草河的上游得到,沿着草河放下来,我们烧的是草河下游的树林。火一烧起来,没有人可以穿过火堆。只要不下雨,火可以给我们争取时间,那些鹿群也会惊慌逃窜,离开这里,而不是来吃咱们的麦豆。” 别人还在思考其中利害、想要战胜习惯带来的思维的时候,榆钱儿已经有了决断,这的确是个很好的办法。 她忽然间理解了老祖母时常念叨的那句话:一切都变了,以往的智慧已经不再是智慧了。 曾经一定要住在洞穴里、曾经一定要在春天交合、曾经动物的内脏一定要扔掉……曾经的一切,现在早已改变。 “让城邑里的男人都来,骑着角鹿去草河下游的树林里放火,烧。从草河一直烧到那座山,风是从这边吹到下游的,烧不到咱们这。” 她看了一眼红鱼,点点头道:“你很好,怎么奖赏你等哥哥回来和族人们商量。” 红鱼低下头,那种曾经坐在虎皮上占卜的气度一扫而空,慢慢退到了后面。 ………… 三天后,草河下游的河岸。 陈健焦急地看着西边烧起的大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刺鼻的烟味隔着很远就飘了过来,夜晚也能看到火光。 食物也已经告罄,停下捕鱼花费的时间太多,每天的挪动速度只有二三十里,实在太慢。 焦躁不安中,几艘小桦皮船从上游飘下,远远地冲着陈健呼喊着。 焦急的族人兴奋地吼叫着,那船上肯定都是吃的,来的人也会带来村子里的消息,唯一惊诧的就是,狸猫怎么可能跑的这么快? 辅兵们将小船拖上岸,上面的人找到陈健。 “那边怎么着火了?” “是榆钱儿和那个叫红鱼的女人让我们烧的,说这样可以防止人冲过去,也能防止鹿群啃食麦豆。” “好!” 陈健忍不住拍了一下手,这真是个好办法,森林大火是天然的屏障,落星那些人可以穿越沼泽,却没办法穿越火海,只要撑到自己回去,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那个人接着说道:“船上的食物不多,榆钱儿说真好后一千二百人吃一天的。城邑里还有食物,榆钱儿让每天送过来一点,要不然你们还得背着食物,走得更慢。” 陈健笑着点点头道:“这个办法很好。” “是啊,老祖母和石头都夸她呢。” “族人怎么样?你们怎么这么快知道了消息?” “族人们还好,狸猫跑了不到三天就回去了,现在正病着,麦豆现在长得很好,离着很远就能闻到一股花香味。豌豆缠在麦子上,麦子也没有倒。” “那就好。” 来的人转了一圈,问道:“咱们受伤的人呢?” “那边还有一个部族,我把受伤的放在他们那了,这么远回来路上会死的。等到收了麦豆后,去接他们,给他们一些麦豆。” 他没有再多解释,示意正在河上撑船捕鱼的族人回来,现在就烧水吃饭,尽快赶回去。 有了食物的族人士气大振,知道了家里没事,最后一点担心也消散了,吃完了饭,驱赶着那些战俘,沿着河岸快步地前进。 陈健也收回了断后的斥候,这么远的距离,那个飞蛾部族不会再尾随了,这里是自己部族的领地了,可以放心大胆地走。 走过了烧焦的树林,越过了野民的村落,当再一次靠近城邑的时候,整个队伍都惊呆了。 他们走的时候,麦苗返青不久,有些像草。 他们回来的时候,麦苗已经开花,原野上回荡着蜜的清香,微微醉人却又让人忍不住深深吸了几口。 开花的麦子颜色微黄,长出了麦芒。 他们不曾见过大海,无法用麦浪这个词来形容此刻眼中所见的一切,只觉得那连成片的麦田是如此震撼。 顽强的麦籽经历住了秋雨的冲刷、冬雪的覆盖、终于在其余杂草还没有露头的时候覆满了大地,贪婪地吸允着阳光。 它们肩并肩、手拉手地站在原野上,一如整齐的军阵,再急促的风也只能让它们低头,却不能让它们弯腰,因为豌豆还缠绕在身上。 风是战鼓、是陶埙,每一次吹动的时候,便是这军阵冲击的时候,从远端开始,形成一道道波涛,无穷无尽,永不停歇。 站在远处看的族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那种随风起浪的震撼他们第一次见到,仿佛这波涛要将自己淹没。 陈健嗅着麦花香,忍不住仰天长啸,身后数百人和他一样,高声长啸,几个月前陈健许诺过的生活马上就要实现:再也不用吃橡子,再也不用弯腰去采树叶,只是目所能及的一片麦田,就足够族人们吃饱。 高亢的啸声引来了城邑中的回应,躲藏在城邑中七八天的族人看到了旗帜、看到了如松林般站立的兄弟母舅、心中再没有了担忧。 只要男人还在,女人的簪钗上永远不会沾血。 她们放下了吊桥,欢快地扑到了亲人的身边,看着抓回的俘虏,震惊不已。抓回的人竟然比出征的人还要多。 榆钱儿带着几只已经长大的小狼崽,跑到了陈健身边,远远地喊道:“哥,我是不是很聪明,知道每天送一点吃的,省的你们还要背着吃的走路。” “很聪明。放火的事也是你想的?” 榆钱儿摇摇头,不过立刻辩解道:“不是我想的,但是是我下的决定。想出来有什么稀奇的?当时家人们都不敢,都觉得依照习惯,不能烧树林,是我让这个想法变成了现实,所以我还是很厉害。” 陈健哈哈笑着,点头道:“是,你太厉害了。” 榆钱儿吹了声口哨,那几头狼围着她打转儿,然后散开,围着那群被俘的人低声吼叫,吓得那些人聚成了一团。 她和陈健并肩走着,帮着哥哥扛着皮甲和武器,开心极了。 越过吊桥,陈健看到了因为期待而等待的红鱼,不是期待他,而是期待奖赏。 这是陈健第三次仔细看了看红鱼,仍旧是一副脏兮兮的模样,穿着茅草编织的衣服,只是脸上有些抑制不住的神彩。 “你做的很好,你想要什么?自由?” “不,我想要几十个月后我们纺了足够的麻线后,你能赐给我们每人一辆纺车。” 陈健开了个玩笑道:“你有两个选择。现在就可以自由,或是如你所说,几十个月后有一辆纺车。” 红鱼摇摇头道:“我想几十个月后有一辆纺车。” “为什么?” “因为……即使我现在自由了,可还是什么都没有。我要吃饭,只能按你说的,用你们的纺车纺线,交上去一大半,每天纺剩下的线只够我吃一天的饭。那样一直到死,我始终都要纺线,你永远不会让我积攒能够换纺车的线,那和现在有什么区别?” “几十个月的时间虽然长,可我有了自己的纺车,就不用交给你一大半的线。用几十个月,换一辈子的自由,我知道该怎么选择。” 陈健盯着红鱼的眼睛,发现她也在盯着自己,并没有畏缩,鼓足了勇气追求自己真正的自由。 可能会死,可能会挨鞭子,不过她不在乎,因为她知道什么东西都是靠自己争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怕死,那就当一辈子奴隶好了。 许久,陈健收回了目光,叹了口气道:“你很聪明,可惜你不是我们部族的。” “榆钱儿,给她一辆纺车,一团麻。麻团和线团,三换二。吃的和线团,正常换。” 半晌,陈健扭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 “把头发扎起来吧……” 第六十章 大战余波 山谷之战的十几天后,草河下游山中的某个洞穴中回荡着兴奋的叫喊声。 “妈!妈!陨星部族完了,我去看了,村子被烧光了,好多人头堆在山下,招来了很多乌鸦,臭死了。” 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人正从烂木头里找虫子吃,听到儿子的叫喊,遏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不经意地将好容易抠出的虫子捏了个粉碎。 “真的?你都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不会错的。我还去河边的那几个部族问了,他们看到扛着黑白旗帜,梳着头发的一群人经过,还抓了好多人。” 男人兴奋地说着,整个洞穴都欢呼起来,不少人重新梳起了头发,再也不会有人逼着他们散开,也不会有人把画在石壁上的黑白熊擦掉了! 他们在冬天看到过天神的降临,让他们吃上了不苦的橡子,救了几个肚胀的族人。从那时候起,他们就深信,天神和先祖不会放弃他们,一定会带他们脱离苦难。 而等了这么久,这一天终于到了,再也不用将吃的上贡给陨星部族了。 几天前,落星带着一群人来到这里,首领献出了不多的食物,然而这一次落星还带走了二十多个部族中的女人,向北逃去,每个人都肌瘦不堪,很多人总是回头张望,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追自己一样。 那时候首领就怀疑陨星部族出事了,派出了自己的儿子去查看,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儿子松开手掌,里面是一堆的小沙粒。 将所有的沙粒全都放在地上道:“那里的人头有这么多!陨星部族的观星台也烧了,女人都被抓走了,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首领看着聚在一起的沙粒,惊恐不已。 这么多的人头,比自己部族的男人女人加起来都多。 “那个部族死了多少?” “不知道,可能也死了这么多吧?” “河边的部族有知道他们去哪了的吗?” “知道,他们是沿河走的。河边的部族要迁走了,前些天的大火烧到了他们洞穴附近,他们想沿河去找那个受先祖庇护的部族。妈妈,咱们也迁走吧?大火虽然没烧到咱们这,可是远处的树林都烧了,咱们可以去陨星部族以前的村落去住,或许……咱们也会被星辰庇护?” 首领摇头道:“星辰的庇护?不要这么想,这么想咱们也会被杀光的,你觉得咱们比陨星部族还要强大?” “那咱们怎么办?也和河岸的几个部族一样,去投奔他们部族吗?” 正在交谈的时候,洞穴外传来一阵呜呜啦啦的声音,那是其余部族在示好。 几个人匆匆走出去,看到北边的几个部族的男人,身上背着下雪时候学会的柳条筐,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 这几个人都梳着头发,虽然陨星部族没有覆灭之前逼着他们散开了。 隔着很远,那些人就喊道:“你们知道了吗?陨星部族完了。” “知道了,前些天我看到落星了,带走了我们部族的女人。” “我们也一样,他们往深山里逃去了。” “你们这是去干什么?” “去感谢那个部族。” “你们背的什么?” “小鹿,小羊,还有我们那的一种甜茅草根。”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他们担心那个部族会不知道自己梳起了头发,连陨星部族那么强大都彻底覆灭,他们知道自己根本挡不住。 这些人用不同的方法知道了山谷之战的结果。 有的是猜的,有的是亲眼去看的,也有的是听别的部族说的,但都一样,曾经强大到让他们颤抖的陨星部族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他们想要亲眼看看,看看这个击败了陨星部族的聚落有多么强大,看看他们的生活是否如雪天松所说的那般富足。 于是有的人背起了动物的幼崽、有的背着的可能只是一堆橡子、甚至只是一块好看的石头。 将他们所能找到的自认为最贵重的东西背在身上,去献给祖先,献给那个部族。 沿河而上的路上,前些天大军过去的脚印和痕迹还留着,蜿蜒着通向太阳落山的方向,他们跟着被踩伏的草痕走着。 当野民的村落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以为这就是那个部族。 一排整齐的木屋,很矮,里面是挖空的地面。可在他们眼中,这已经超脱了自然。 他们用最尊敬的语气和话语,朝几个正在砍树的人问好,致以他们的感谢。 然而那几个砍树的人却告诉他们,真正要感谢的人还在远处,那里有座城邑。 “城邑是什么?”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们继续向前。 平静的河面上,几个人站在一张树皮上,就那么飘在河上,洒下了一种绳索,片刻后鱼鳞的闪光就刺痛了他们的眼睛。 这些人跪在地上,以为看到了神迹,只需要挥挥手就能有鱼吃。或许,城邑就在水上飘着? 可是河上的人告诉他们,这里还不是城邑,还要继续沿河向上走。 那些人原本忐忑的心情如今只剩下震惊,甚至有些虔诚,想象着城邑到底是什么模样…… 很快,几个骑乘着角鹿的骑手围住了他们。 那些人没有害怕,在冬天的时候他们见过这种动物,此时看到只感觉到有些熟悉。 骑手手中亮闪闪的青灰色的武器让他们有些不安,颤抖着说清楚了来意,骑手们检查了他们的身上只有几柄石器后,这才在前面带路。 转过了河湾后,骑手指着远处道:“那就是我们的城邑了。” 后面的人用手遮住阳光,看着远处的一抹黑色的城墙和围绕的小河,仿佛一头几百步大的野兽卧在那里,一道道青白色的烟柱升起,时不时传来一阵哞哞的叫声。 “城邑是一头蹲伏的野兽?你们住在野兽的肚子里?” 骑手笑了笑,没有说话,带着这些人绕过了麦田。 一股奇异的花香在空气中飘荡着,那些人觉得这是那个名叫城邑的野兽的味道,很好闻,不臊不臭,甜香的有些醉人。 不远处,一群人正在地里用石锄刨地。 他们穿着破烂的兽皮,有的人身上还拴着绳子,几个人持着一种如同动物尾巴一样的东西在后面跟着。 一个人干的慢了些,被后面的人狠狠抽在了身上,发出了一声惨叫,加快了速度。 那些人认出了挨打的那个,就是在自己东边的部族,暗暗庆幸自己的部族没有卷入那场大战,否则今天挨打的可能就是自己。 越过这片还在开垦的土地,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不再是那种灰着脸慢腾腾刨地的人,而是一群欢快地唱着歌谣的人,他们也在干活,可是并没有跟在后面抽打。 有的穿着麻布的衣衫,有的仍然裹着兽皮,脸庞却都很干净。干的不快不慢,累了就歇一会,或是闲聊几句,间或唱上几嗓子。 有的人扛着捕获的野兽往城邑里走,有的人捧着换来的陶罐往下游去。 一群本该见了人就跑的羊,安静地在旁边吃草。还有一群猪也在用嘴拱着地面,发出哼哼的叫声,并不怕人,似乎想吃的时候伸手就能抓住。 这一切都颠覆了他们的认知,直到看到城墙垛台上竖起的那面旗帜,这才恍然——既是在先祖的庇护之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两道木桥横在城墙外的壕沟上,一道进,一道出,井然有序。 骑手回身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告诉健一声。” “健?那是谁?” 骑手露出了一种莫名的神情,很自豪地说道:“带领我们打败了陨星部族的人,我们的战争首领。” 一个人终于问出了他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你们……死了多少人呢?” 骑手想了一下,从正在脱毛的角鹿身上抓下一把毛,数出了几十根递过去道:“死了这么多。” 那个曾经抓过沙粒的人愣在了那里,看着那一团很少的鹿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片刻后,一声声雷鸣般的声响从城邑中传出,这些人抬头看了看天,却发现没有乌云。 刚才那名骑手匆匆跑出来,说道:“你们可以进去了。” 一行人咽了口唾沫,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心情,踏在了桥板上,走进了困扰了他们一路的……城邑。 第六十一章 规矩和尺素 井然有序的一切让第一次踏入城邑的人眼花缭乱,人多却并不繁乱,走在路的两侧。骑手说这就是规矩。 城邑是方的,用矩尺量出的。中心的广场是圆的,用人拉直拴在中心的绳子绕了一圈画出的。骑手说这也是规矩。 这些人觉得规矩是好的,虽然他们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完全不知道这个词是怎么来的。 不过很快他们就看到了规矩的另一面。 不远处有五个成年的男人正在哭泣,一把胡子的成年男子在哭,让这些人觉得有些可怕。 五个人束起的头发上插着一对兔子耳朵,一个人的胳膊上还包着布,渗出了血,显然受过伤。 五个人边哭边往城外走。兔子耳朵很难看,没有男人愿意当胆小的兔子,可是那五个人却没有把兔子耳朵摘下。 这群人看了一阵,问眼前的骑手:“这几个人不是你们的族人吗?” 那个骑手叹了口气,指着胳膊上有伤的人道:“那是我弟弟,一个妈的弟弟。” “他们为什么哭?” “他们上次打仗的时候逃走了,要带上兔子耳朵,直到他们重新证明了自己不是胆小的兔子为止。以后再也不能住在城邑里了,要迁出城邑去当圉奴,看管羊群,什么时候羊群和族人一样多,他们才能回来。” 几个人觉得浑身有些冷,打不过逃走,这很正常,怎么就要被逼着迁走? “他……他可是你弟弟,你不担心吗?” “他是我弟弟。可我还有哥哥、姐姐、妹妹和妈妈,如果打仗都跑了,我的姐妹妈妈会被杀。” “你和健不是一族的吗?” “是,我妈妈和他妈妈是姐妹。” “那你弟弟为什么不求求他?” “这是规矩,求谁也没用。” “到底什么是规矩?”这群人有些疑惑。 骑手一时语塞,他知道打仗不逃是规矩,知道不准把木柴堆在城邑里的路上是规矩……可是,规矩本身是什么?他并不知道。 看到不远处的榆钱儿,他喊道:“榆钱儿,过来。” “干什么?” “什么是规矩?” 榆钱儿心说幸好你今天问我,哥哥昨天才告诉我,要是你早问几天我可不知道。 不过既然知道了,当然要摆出一副早就知道的神情,从屋子里拿出了矩尺和规尺。 在地上用矩尺画了一个棱角分明的长方形,用规尺画了一个如同太阳一样的圆形。 “这就是规矩。你想画出圆,就得用规尺;想画出方,就得用矩尺。空着手可画不出来。” 那些人看着地面上近乎完美的几何形状,拿起一根树枝尝试着不用规尺去画,可是画的歪歪扭扭,根本不成样子。 榆钱儿回忆了一下陈健前几天说的话,有学有样地说道:“城是方的,是矩;广场是圆的,是规。所以城邑内的人都要如方似圆,都要守规矩。” “不守规矩会怎么样?” 榆钱儿指了指那几个正哭着往外走的男人道:“就是那样。想在城邑内,就守规矩;不想守规矩,就在城邑外,没人管的。” 几个人学会了一个新词,而这个新词也让他们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 城邑的美好和规矩的约束,在内心的天平上各有轻重。有喜欢的,自然也有讨厌的。 ………… 圆形的广场上,陈健和几个首领接待了前来感谢的这群人,带着他们共同祭祀了祖先。 即便部族的食物并不充足,陈健还是用最好的食物招待了他们。 枫糖鹿奶和榛子杏仁做的糕点、所剩不多的酒、生鱼片…… 临走的时候,作为回礼送给他们一些陶罐,数量不少,正常换是换不到这么多的。 有几个部族想要迁来,陈健说的很清楚,迁来就必须先当野民,族人会教他们盖屋种麦,但要缴粮服役;不迁的话一切自由,他也不会让他们上贡什么东西,只是每年祭祖的时候必须前来。 此外,如果他们部族食物不多的话,可以来这里刨地,他会供给吃的,按刨地的数量在秋天给他们一些粮食、陶罐、枫糖、盐之类的东西。 一切任他们自由选择,现在就算有部族想要直接迁来,他也不会同意。 春天的种子还没有着落,想要种植也要等到秋天,来了反而是麻烦,族里还有一大堆的事要处理,忙得不可开交,完全没心思琢磨这几个部族的事。 打完仗回来的这七八天,陈健就没闲着过。 回来后先花了一天的时间埋葬了战死族人的骨灰,举行了一个仪式,顺便处理了一下那几个临阵脱逃的士兵,杀鸡儆猴。 随后就要分赃,男女奴隶按照出兵的数量分开,其余部族暂时管不过来,全都交到他手里,等收完麦才接收回去。 一下子多出了几百人,吃饭是个问题。就算是奴隶,也不可能只干活不吃饭。 好在春天到了,人口不算多,大自然的馈赠不至于让族人饿死。 教会了族人挤奶,母羊和母鹿在食物充足的情况下,可以一直挤到秋天,只要不间断就行,间断的话几天之内它们就不再产奶。 蕨根、树叶、榆树钱、青蛙、鱼、刚刚苏醒的蛇……凡是能抓到的吃的全都能吃,好的给族人,不好的煮在一起给奴隶。 陈健带着所有的族人花了一天的时间,在草河南岸的枫树林中挖了几千个树洞,插进去陶片,下面放着各种各样的陶罐。 春天是取枫糖和桦树糖的时节,为春天发芽准备的养分现在都聚集在树心内化为糖分。 暂时不考虑可持续发展之类的问题,树洞挖的极多,一棵树撑不两年就会死掉,不过一次性取的糖浆也足够多。 大部分族人都在熬煮枫糖,少部分人点燃了铜炉,一些手脚灵活的女人蹲在屋子里捏蜡模,陈健告诉他们要在十天内完成。 距离冬麦收割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收割完冬麦要么空着地等到秋天再种;要么就得种上菽豆这些三四个月就能成熟的植物。直接种麦在冬天到来之前是没法收获的。 那些新开垦的地和烧荒出的地是可以种春麦、粟、高粱之类的作物,可是没有种子。 两年三熟的气候下,最大化的利用土地应该是:第一年秋种麦、第二年收了麦种豆、收了豆之后种麦就晚了,冬天休耕,第三年的春天种粟,第三年的秋天继续种麦循环。 但现在部族只有豌豆和小麦,撑不起两年三熟,所以陈健希望和那个飞蛾部族展开一次贸易,换回来一些种子。 那个部族的食物很充足,从自己用女奴交易的时候就看了出来,对方没有丝毫的犹豫,可见粮食足够,否则不会要这些女奴。 距离春种最佳的时间还有半个多月,就算赶不上春种,也需要换回些适合夏种的种子。收了麦几乎就要在同时种上菽豆之类,否则下霜前不能成熟,心血白费。 陈健想要换的东西很多:种子、牛、劁猪骟牛的技术、蚕蛾以及那些自己还不知道的值得交换的东西。 自己这边有一定的技术优势,除了青铜熔炼技术外,什么他都能换。 哪怕是对方想要自己胯下的这头白色的角鹿,只要给种子,他都会毫不犹豫换出去。 考虑到对方对自己并不信任,甚至还有些许敌意,所以陈健决定先派出使者。 几天后,礼物准备好了。 陈健用打回的黄鼠狼尾巴上的毛做了支毛笔,从做饭的陶盆下刮下的黑锅底灰、松脂油灰和鱼鳔胶混在一起,熬了一罐简单的墨水。 抓耳挠腮地在丝帛上画了一幅画,大意就是想要在两族交界的地方建一座小城,双方可以在这里交换货物,并不是为了打仗。 这座城的名字他已经想好了,就叫商,这是个对族人而言毫无意义的词汇,但挟这次胜利的威势,这种小事族人也不会反对,他想有个熟悉习惯的名称。 信的末尾画了头牛,一个人割掉了两个圆圈,表示自己对他给自己骟牛的事很不满。 最后用松脂做了个印章,印章是一个麦穗的形状,印好后晾干,将丝帛放在一个桦树皮卷出的皮桶内,防止被雨淋湿。 十三个骑手拿着娥钺送给陈健的玉珏作为信物,带着准备好的礼物,沿着河岸出发。 礼物不多,但都很有特点。 一只用失蜡法熔铸的、很难看、但是眯着眼睛多少能看出来形状的青铜蛾。 一只青铜铸成的蚕虫,这个比较简单,造型也更像一些,凑成一对。 此外还有一个拳头那么大的松脂做的蚕茧形假琥珀,里面裹着几片树叶。 除此之外,还有两面打磨的很光滑的铜镜、两支骨笛、一对陶埙、两葫芦酒、两葫芦果子醋、两包枫糖鹿奶杏仁榛子糖、一把铁质的菜刀、一把直角尺、两包白盐、两块肥皂、两支蜂蜡蜡烛、一罐麦粒、一罐豌豆、一杆秤。 既然那个部族踏入了文明,首领会明白直角尺和秤意味着什么。 第六十二章 相似与不同 城邑下游三百多里外的草河岸边,到处弥漫着烟火的味道。 娥钺的族人正在放火烧山准备种粟,这可是从粟族学会种粟后部族的头等大事,即便娥钺是首领也需要亲自拿着石耜挖第一个坑,他的妻子们会洒下第一颗种子。 距离上次遇到陈健部族已经过去了月余,娥钺的村落已有了雏形。 这里土地肥沃,上好的黄壤土,运气好的话可以几十年不用迁徙。 村落里的人都在外面忙碌,村子里只剩下几个在这里休养的伤者。 村落中,虚弱的松仰头看着天空中飞过的大雁,盯着它们展开的羽翼,嘴角露出了笑容。 他想到了自己部族屋子上的一排排灰色的、泥土垒筑的燕窝,想到了那些玄色的鸟儿。 “它们应该回来了吧?” “谁?”一个当初留在这负责照顾这些伤者的族人笑着问了一句,看着松残缺的只剩两根手指的左右,暗暗叹了口气。 “燕子。” 松笑着,眼睛紧盯着那些象征着春暖花开万物生机的双翼精灵,并不在意自己的手指,能活下来就要感谢先祖的护佑了。 留下这里养伤的二十多人只活下来了四个,很多人伤口没有溃烂,可是浑身抽搐,临死前咬破了舌头,身体缩成了一团。至少,松活了下来,比起那些死去的族人幸运的多,他很知足。 他的身体已瘦削的不成样子,曾经手臂上怒张的血管全都干瘪了,再也拿不起短剑挥不动骨耜了,不过他并不害怕,因为身后还有可以依靠的族人。 在这里的这些天,他用眼睛观察着这个部族的人和事,学习着他们的语言,很好学。 因为陈健临走的时候告诉了那几个留在这照看他们的族人,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去看看这个部族和自己部族的区别。 一个月的时间看到了很多,听到了很多,至少,耳朵听到的语言很舒服。 一些词汇发音和自己部族大同小异,剩下的并不相同,可是学起来很快。 松不明白语言中的逻辑语法这些东西,但却能感觉出两族语言上的相近之处。 和红鱼的族人不同,她们的语言要奇怪的多。 松曾听榆钱儿说起过。比如公羊、母羊、公鹿、母鹿之类,族人都是公母加动物,而红玉部族则是由单独的词汇分别表述;说话的习惯更是千差万别,族人说长角的白色的鹿,红鱼部族的习惯则是先说鹿再说白色和长着角的…… 相比之下,娥钺部族的语言松听起来就很舒服。羊和鹿的发音相差不多,那种红毛长角的动物他们称之为牛,也是和自己部族一样分为公牛母牛,而不是有单独的词汇。 数数也是隔十进位,只是发音不同,但用词说话的方式上区别不大。 有相似的地方,自然会有完全不同的地方。 松发现他们用的陶器是黑灰色的,有些很薄,烧的很漂亮,上面印着一些古怪的花纹,有些像太阳,至少在陶器上比自己部族烧的要好,但他并不羡慕,因为几个月前自己部族连陶还没有呢,用不了多久橡子和健会烧出更好的陶。 他们有陶,当然也会煮饭。 不过用来煮饭的陶盆和自己部族的也不太一样,这个部族的人称之为鬲。 鬲也是个陶盆,可是下面有三条腿,可以在下面直接生火。而自己部族的陶盆没有腿,是放在用泥砖垒出的灶上加热。 他们吃饭时不用箸,是用木勺或是陶勺,有些人还用一种青绿色的、称之为玉的石头雕刻的玉勺。 他们吃饭时也不是整个部族在一起,而是十几个人一起单独吃饭。每个小集体的饭菜各不相同,有的有肉,有的只是粟和野菜。 这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混杂而居,显然男女并非同族,因为松看到一男一两女带着几个孩子在外面玩。 当初留下的一百个女奴也分给了这些人,每个小家庭分到的数量不同,有多有少,也有的没有。 他们居住在土木造成的屋子里,找平的方式不是吊线,而是用一道陶制的长水槽里倒满水,放在墙壁上,依靠水的平面和眼睛来寻找是否平直。 松不得不承认,这些人盖屋子的速度和自己族人相差不多,看起来也和自己族人的屋子相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有专门的屋子盛放粟米和菽豆。 娥钺的部族里没有狼崽子,不过有小狸猫,这些小狸猫不怎么怕人,每天都在盛放粟米菽豆的屋子附近徘徊晒太阳,时不时地叼着一两只想要偷吃粟米菽豆的老鼠,呜呜地发威吼叫。 每当它们捉到老鼠的时候,就会有人扔过去一些吃的。也有一些女人孩子手中会抱着一两只小狸猫,轻轻抚弄,这些小狸猫会像人睡着了一样打呼噜,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女人们穿的衣服各不相同,有丝的,有兽皮,也有编织在一起的树皮,不过即便穿树皮的女人似乎也学会了梳洗。 她们会在对着一种黑色的陶罐看自己的头发,陶罐里盛满了水,称之为鉴。平静的水面可以倒映出她们的影子,松知道她们一定吃的很饱,要是吃不饱才不会有心思看自己美不美。 这些和自己部族不同的地方,松还能理解。 最让松理解不了的,就是这些人在平整的地面上立起了一根木棍,一个头发上缀着贝壳的女人总是盯着木棍的影子,似乎在看什么东西,直到那道影子指向某处时,女人会让族人开始种粟。 烧荒种粟之前,这些人也会祭祀,他们的祭品是一头牛、一头羊、一头驴,祭祀的时候由首领负责,而祝词是由那些头发上缀着贝壳的女人完成的。 祭祀结束后,娥钺让人给松这些人送来了一些饭食,还送来了一些红红的称之为“枣子”的干果,祝愿他们早些康复。 一直以来松等人都是吃陈健留下的鱼干和腌肉,这一次难得换换口味。 饭食是一罐子熬熟的粟米,下面还有一层稍微焦糊的锅巴,味道清香。 佐饭的是一种发酵的肉和菽豆,他们称之为醢,还有一大陶罐的粟米酒。 松尝了一口醢,发现味道很鲜美,比肉的味道要鲜,很奇怪豆为什么会变成这个味道。 粟米酒很浑浊,也很淡,没有自己族人蒸出的酒那么辣。 在松看来,酿酒的方法也和族人完全不同,可是又有些熟悉。 这些人不是用发了芽的小麦酿酒的,而是直接将蒸熟的粟米里伴上一些长了霉菌的粉块,他们称之为曲。 松记得陈健在酿酒的时候,也对着一堆发了芽发了霉的麦粒兴奋不已,告诉他们以后酿酒就不用先让麦子发芽了,可惜族人的麦子并没有收获,松不知道健说的办法和他们是不是一样。 那种剁碎的肉和蒸熟的豆做成的醢,还是用类似的办法,用发了霉的曲倒入在肉豆当中,酿出的不是酒,却能让人回味无穷,吃上一口胃口大开,是极好的佐饭之物。 种种不同之处,都是松用眼睛看到的,还有很多他看不到的地方,他猜测也是完全不同的。 比如这个部族并没有纺车,但是他看到过成团的丝线,难道丝线是不用纺车就直接成线的? 再比如这些人烧荒的时候在村落附近留下了好大一片的柞树林,这一点就和族人完全不一样,族中的城邑附近是没有树木的,松想不通他们留下这么一大片树林是做什么用的。 松知道自己就算问,他们也未必会告诉自己,况且自己现在也没办法和他们完全沟通。 不过他相信,自己回去后健会告诉自己这一切自己感到奇怪的地方,虽然这个部族和自己部族一样富足快乐,甚至有一些自己部族没有的东西,可松不会羡慕。 他知道,要是几个月前,他踏入这个部族的村落,会把这一切当成是神迹。那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是陶,不知道煮饭可以用陶罐,不知道穿兽皮以外的东西,见到这一切准备匐匍在地。 而现在,他只是有些好奇,却不会有太多的震惊。 甚至,他想告诉娥钺,自己部族从无到有,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可惜他并不能说出自己内心的骄傲。 仰望着天空飞过的雁群,他忽然想回家了。或许族人现在正在劳作,或许一个月的时间族里又有了新的东西。靠着族人的手,自己的部族会比这个部族更加强大繁盛。 这么久了,他第一次对着自己缺了手指的左手叹了口气。 不是哀叹自己的残疾,而是哀叹自己怕是无法参与到这改天换地的劳作当中了…… 叹息中,忽然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一头角鹿的嘶鸣。 他知道要等麦豆收割后陈健才会接回他们,一瞬间他以为是自己思家出现的幻觉。 可当他抬起头的时候,远处的河边,几头角鹿驼载着自己熟悉的族人,正朝这边跑来。 第六十三章 文明的视角 骑手们送上礼物,郑重地将那卷藏在桦树皮内的丝绸递过去,娥钺没有亲手去接,但还是让自己的一位妻子走过去接了过来。 语言不通,娥钺也没有多问什么,而是让人带这些骑手们下去休息,告诉族人准备最好的晚饭。 等骑手们退出后,娥钺的三个妻子以及他的姐姐、弟弟和其余家人都围了过来。 虽然是家人,可在站的位置上却自然地分出了尊卑。 娥钺有三个妻子,第一个掌管占卜、历法,她和娥钺并排站着,她是部族中唯一有这个资格的。 第二个妻子掌管食物财货,站在娥钺下首的东侧,这是有原因的,当年华和粟的部族在泉谷大战,华胜而粟败,华的部族就在粟的东边,自那之后以东为尊。 第三个妻子来自东夷的部族,并非战俘,而是野合婚配的,精通巫医药草之术,曾经救过娥钺的性命,也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但仍然只能站在下首西边。 除此之外,才是部族内掌管牛羊种植之类的族人,他们继承了华还活着时的规矩,各管一方。 现在,娥钺掀开了覆盖在上面的麻布,露出了送来的礼物。 野蛮的部族会先把眼睛放在吃的上,因为他们看不懂别的,理解不了那些东西里面蕴含的东西。 正如那几个去城邑感激先祖的族群,他们只是感觉到震撼,却理解不了其中蕴含的那种可以流传千古的力量。 而娥钺和族人却先把眼睛投到了那对青铜蚕蛾身上,这很显然是一件礼器。 至于送来的食物,虽然闻起来很香,可谁都没有在意。有人牵来了试吃的奴隶,将几种食物分了一部分给了奴隶。这只是习惯,当年华和妻子死后,家园的部族争斗中出现过用有毒的食物毒死首领的事,因此才有了试吃的奴隶。 娥钺举起那件青铜蛾,仔细打量了一下,询问着自己最喜欢的、负责占卜和历法的妻子,问道:“你怎么看?” 女人没有占卜,而是很笃定地说:“这个部族很厉害,甚至就算在咱们的家园,也是个很厉害的部族。” 女人看着那只青铜蛾,失笑地摇头道:“他们的手艺不算好,比起咱们雕玉的手法要差很多,这只蛾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只鸟。” 家人们都笑了,族人祭祀娥祖的时候,也用蚕蛾,不过是玉雕刻的,比起这个栩栩如生的多。 但女人随后说道:“可是配上这只铜蚕和茧,那就不一样了。” 几个人打量着那几样东西,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似乎很普通,雕刻的手法比起自己部族真的差很远,完全没有花纹。 然而娥钺却脸色郑重,赞同了妻子的意见,这个女人的头脑正是他喜欢的原因。 他捧起那只青铜蚕道:“这个叫健的人,知道丝绢是怎么来的。他知道蚕、知道蛾,甚至知道茧。但他不是咱们家园的那些部族中的,况且就算是那些人,也只有几个部族知道蚕茧的事。” 女人接着道:“这铜和他们的兵器一样,也和华当年铸造兵器的铜是一样的。咱们知道是铜,也能熔出铜,可是却不知道里面掺了什么,为什么会变硬。” 娥钺笑道:“是啊,这个健是在告诉咱们,他们部族的铜兵刃不是别人给的,不是天上掉的,是他们自己熔炼的,所以才熔铸了这一对蚕蛾给咱们看,是在告诉咱们他们可以熔炼兵器,让我不要打他的主意呢。” “是啊,是个很狡猾的小家伙。”女人笑了笑,心里很好奇这个自己男人所说的健是什么模样,那天她并没有看到,只是听说年纪很小。她觉得这些东西肯定是部族流传下来的技术,根本没去想这是出自一个刚刚走出蛮荒不到一年的部族。 女人放下了青铜蚕,翻看着种种礼物,眼睛扫过那两面青铜镜,没有停留,而是直呆呆的看着那一方用木板黏合出的直角尺出神。 她掌管占卜、历法、圭表,自然对这种几何形状极为敏感,忍不住将那支直角尺抓在了手中,用一种狂热而虔诚地目光看着那完美的矩角,爱不释手。 这个矩角是如此的完美,在一个整日沉浸在数与形、光与影中的人来说,这是一种无法舍弃的诱惑,一如鱼对于部族里的那些小狸猫。 这个角尺不止有矩角,木板上还刻画着几个完美的圆。 圆她也能画,她也有规,可是圆内不是空的,而是有一条过圆心的径,和几个以径为边的三角形。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问题,三角形的形状并不相同,可是……它们的角都是完美的矩角! 这些矩角如同璀璨的星辰,让她陷入梦幻当中,愣愣出神。 家人们从未见她如此,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惊诧,却又不敢惊扰,除了娥钺没有人可以去打扰她。 娥钺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妻子如此,可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角尺上难道有什么能让妻子都猜不透的东西? 陈健在送出礼物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部族的知识,也并不知道会有一个女人会为此癫狂。但他知道一个踏入文明的族群不会对吃的感兴趣,却一定能从一些不起眼的东西中看出震惊。 而如果这是一个还没有踏入的文明的族群,恐怕在看到角尺后会想,这是什么鬼东西,或许能当做一个装饰挂起来,却绝不会看到上面画出的东西。 此时女人的表现,不是野蛮的巫狂、而是文明的思索。 娥钺有些担心妻子,不太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想要取回那块矩尺,女人却死死握住,指尖因为用力有些发白,许久才清醒过来,看着上面的图画,忽然间喊道:“等我一下,我好想知道了那个健想要说什么!” 匆匆跑到自己的屋子,翻出了规,在地上画了一个圆,随后用矩尺做出直径,随意在圆环上取了一点,连出后拿出矩尺量了一下;又重新选了一点再量再画。 一直重复了几次,家人们好奇地看着地面上的图画,他们看不太懂,却知道这几个图形很完美。 女人盯着地上的图画,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连念叨了几声,终于在第四个原来如此说完后,哈哈大笑了起来。 她看懂了上面画的到底是什么——那是一个她从未想过的问题,原来,矩角和圆还有这样的关系。 笑过之后,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严肃地说道:“钺,这个部族很厉害。他们盖屋子和建城墙不会比我们差,甚至更好。” “更好?” “是的,更好。人会说谎,但这矩尺和上面的画不会,这就是他要告诉我们的东西……他们有坚固的城邑,咱们打不下来。或许……他也是想看看咱们能不能看懂。” 看懂与看不懂,在回礼的时候就能看出来,如果看不懂会被对方嘲弄的。食物对食物、占卜对占卜、礼器对礼器。 娥钺心头一松,要不是妻子看出来,在回礼的时候把这角尺当成一个玩物,肯定会被那个年轻人暗暗嘲笑自己部族的无知。 踏入文明,便知荣誉,更有了争强之心,不止是谁的兵戈锋锐,还有谁的屋子盖的华丽、谁的观星占卜数字懂得更多,文明的比拼,并不是只有战争。 “这件礼物,准备回什么?” 女人想了一下,翻出了一块方形的陶泥板,陶泥板上纵横三线化为九格。 最上是四九二、中为三五七、下为八一六,并非数字,而是用凹陷的点作为计数。 娥钺惊道:“需要用这个?” 他虽然不太懂那是什么,却知道这个东西的可怕,当年妻子的母亲就是将这件东西献给了华,而那个部族也从一个默默无闻的部族成为了掌管数历的典官。 既是华都看重的东西,在娥钺看来一定是极为重要的事物,或许里面蕴含着日月运行的道理,否则为什么妻子的母亲能够知道哪一天白天和黑夜一样长?又怎么会知道哪一天白天最长夜晚最短? 他不懂,只是猜测,却知道那个角尺远比自己想的要沉重。 女人看着陶板道:“除此之外,并不能和这角尺相比。” “他能看明白这是什么吗?” “数,不会变。一在他们部族或许不念一,但一还是一。这个东西,会让他们部族最聪明的人沉思几年的。” 女人幽幽长叹道:“既然他告诉我们他能熔铜兵、能筑方城,我们不可能像对付那些野蛮部族一样抓他们当奴隶,只能不动兵戎斧钺。两只老虎打起来,谁都会流血。” 娥钺听到这个比喻,并没有反驳,当初看到那群士兵的时候他就知道,如果自己的部族是猛虎,那个部族至少也会是一头恶狼。 而现在看来,自己妻子都为难的这些东西,无异于让那头恶狼长出了斑斓的花纹,成为了一头真正可以和自己部族平等对话的猛虎。 正当娥钺准备看看第三件礼物的时候,他的弟弟、部族里掌管建造房屋的人再次把那角尺接过去,抚摸着那层平直的、根本不可能用斧子劈出的木板,不可思议地摇摇头。 娥钺心头一动,心说难道这里面还有东西? “是的,还有东西,他们有一种工具,可以平滑地切开木头,这不是斧子劈开的,也不是铜剑削出的。你摸摸看,它不是顺滑的,而是粗糙的,斧子劈不了这么直,剑削的不会这么糙。” 娥钺没有怀疑弟弟的眼睛,这里站着的每个家人,都是某一行眼睛最毒辣的族人,他们负责的事,绝不会看错。 娥钺的弟弟缓缓说道:“这个东西,我们没有,他们有。我想不出会是什么样子。” 郑重地将那枚角尺放在了一旁,屋子里的人脸色凝重地看着那一堆礼物,再没有了之前的轻松。 这,才只是第二件礼物…… 第六十四章 投桃报李 礼物不多,总会被一件件地看完。 屋内的人看懂了许多,所以陷入了沉默,唯一没有看懂的就是那杆秤。 娥钺将称放到了一边,因为妻子告诉他,和秤相应的回礼她已经想到了。 除了称,其余的礼物让这些人知道了陈健想要告诉他们的东西。 一罐麦豆一壶烈酒,不是给他们吃的,而是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部族也是种植定居的,而且有多余的粮食酿酒。 酒,不单单是醉人的醇香,更是部族粮食充足的证明。足够的粮食,不是一次战败就崩溃的那种部族。 白色的笛黑色的埙,不是让他们吹奏的,而是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部族有余力去想除了生存之外的事物。 音乐,是在吃饱喝足后、在情感词汇不足的条件下表现内心情绪的。 高兴、痛苦、爱、恨……它们不是猪羊、不是草木,没有实体,在词汇不丰富的时代无法形容,也没有约定俗成的含义,要么用舌尖上的味道来比喻内心;要么便是用悠扬激昂的曲子来描绘内心。 绵长有笛、天籁有埙、铿锵有鼓、忧心有哨,而如果还是在为生存努力挣扎,除了饥饿和痛苦,又哪有别的情绪? 青色的铜镜、灰色的菜刀,不是让他们对镜贴花黄、临灶刽鱼生的,而是想让他们知道,铜可铸镜,亦可为戈。 镜可照人,若是两族不动刀兵,镜内影成双;若是动了刀兵,镜内的女人只有泪痕再无花容。 娥钺或许没想这么多,但却知道了那个部族绝不是那种自己可以轻易消灭掉的部族。 陈健相信娥钺和族人能够从麦豆酒铜中知道自己部族的强大。 这些东西只有在文明种族中才能发挥出它们应该体现的效果,而对于那些野蛮的种族,这些东西远不如一颗人头、一抔鲜血来的痛快。 野蛮的部族看不懂,甚至可能会淡淡一笑,觉得毫无意义,看亦可不看亦可。 娥钺身边的人看得懂,所以屋内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拿出陈健画在丝绢上的画,娥钺看了许久,大致看懂了是什么意思,在看到画卷最后骟牛的地方,不自觉地笑了。 “你们怎么看?” “东夷部族有些已经迁到了北边,总有一天会靠近咱们的。西边有健的部族挡着,咱们想过去就得和他们打。但是他们不好打,我看要打的话,咱们也要死很多人。” “是啊,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这个部族是从哪来的?他们的语言和我们的有些相似,却又不太一样。二十年前,还有别的部族向西迁徙吗?” “没有,不过咱们在很久前也是从别处迁到大河沿岸的,或许他们是很久前迁徙的吧。” 娥钺回忆了一下二十年前内乱之后迁走的部族,确定没有一支迁到这里的,不禁有些疑惑。 沉思了一阵说道:“他们部族有咱们没有的东西,咱们也有他们没有的,是可以交换的。” 身边的女人点头道:“可以换,但是丝绢蚕蛾不能换,除非他们用炼铜来换,但是他们肯定不会换。除此之外,都可以换,咱们的粟米和菽豆很多,迁来后的占卜,甲纹顺滑,今年必是丰收之年。” 家人们都同意女人的看法,有些东西是绝对不能换的。 娥钺笑道:“既然要换,你们说说都想换些什么?” 首领既是这么说了,族人们畅所欲言,的确,想换的东西太多了。 女人们想要面铜镜、建屋筑城的想要那种可以切开木板的工具、孩子们想要酥甜的糖果、吹牛角号的想要一些笛埙,掌管历法的想要更多的麦种和种植的时节…… 如同晨鸟啁日一般,屋子里再没有了刚才的沉闷,他们不准备打健的部族,当然也不怕健的部族来打自己,彼此相差不多,谁都没有绝对的把握,这就是和平真正的原因。 娥钺挥挥手示意族人先静一下,扬了一下手中的丝绢道:“那个叫健的孩子,想要在两族界上筑一座城。我看咱们种完粟米后也出一些人,在咱们这边筑一座,或是两族同筑。一是看看他们筑城的水平,二是距离遥远,想要交换的话在那正好。” 掌管建筑房屋的弟弟点头道:“等种完粟米后,我带人去。” 娥钺点点头,将头转向他的第二个妻子,负责掌管部族粟米货物的。 “你要多多准备,想想要换的东西。” 女人想了一下,皱眉道:“要换的东西很多。咱们的盐不多了,他们的盐不苦,这是要换的。两罐种子也是要换的,他们选择在这时候打仗,这两种东西肯定不是和粟米一起种的,否则哪有时间?错开时间,万一受了灾祸洪水,咱们收不到粟米还有这些东西。” 第三位精通巫医的妻子也说道:“还有他们的草药。重伤的那二十多人竟然活下来四个,那些轻伤的基本没死,这已经很可怕了。我偷偷看过那些人,他们是有草药的,但是我并不认识。” “嗯,这个你们慢慢想,尽快想出回馈的礼物。” 负责占卜的女人笑道:“钺,我已经想好了。他们赠给我们蚕蛾,我们便让族人刻一簇玉,丝绢上他画的那种植物,应该就是他们部族的姓氏,依着样子刻就好。” “别的呢?” “食物好说,肉干、醢酱、粟饼、枣子。玩物也好说,海贝、绢秀。种子回馈粟米和菽豆,乐器有角号和丝弦。矩尺咱们回赠九数图,定不会让他笑话咱们。只是……” 说到这,她看了看那杆不知为何物的秤,犹豫了一阵。 木杆的上面刻满了星痕,女人想了一阵,觉得这应该是一件观星的历表,或许他们是看星星来指导农时的? 要是这样的话,只能回馈圭表,可是刚刚迁来不久,完整的圭表也几年才能观察出来。 不过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能够同等的礼物,于是女人决定去烧制一件陶器,一件没有刻度的圭表。 底座是圆的,正中心有一个太阳的痕迹,部族崇拜光华与太阳,同时也认为天是圆的。 四周刻上东南西北,不是字,而是几颗不动的星辰和东升西落的日月,唯独缺少的就是圭表上的刻度,并不完美,但她实在想不出能够回赠什么了。 定下了礼物,剩下的就需要等待了,自有人会去准备这一切。 娥钺在丝绢上用牛血画出了不动戈矛的想法,用玉制的扳指沾上了血按了上去。扳指既能勾弦,正面还有一些代表着权利和自己姓氏的花纹,雕刻的极为精致,勾弦的槽和姓氏的标志糅在一起,在这一点上可比陈健的印记要好看的多。 这些人在筹备礼物的时候,屋外松等人养伤的窝棚里,松也在询问着这次送来的礼物,啧啧惊奇。 大部分东西他都没见过,比如铜镜,只是一个月的时间,自己竟然错过了这么多东西,于是他更想回去了。 可是骑手却摇头道:“健说了,让你们在这里再住一阵,学学他们的话,看看他们的部族。” “他们部族和咱们不太一样,他们的东西是归个人的,不是部族的。” “健说,不管看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就记下来,尽快学会他们的话,多和他们说说话,但是不要去看那些他们不想让你们看的地方。” 松笑道:“我才不会去看,咱们部族又不是没有。或许我要是晚几个月来,他们不想让我看的东西咱们都有了呢。” 族人都笑了起来,不约而同地对比起了几个月前的生活。 笑了一阵,松皱眉道:“那我就先不回去了,学学他们的话。他们要是问起来咱们部族的事,我该怎么说呢?” “除了炼铜的事,什么都可以说。” “我知道了。” 骑手交代完这一切,从角鹿的背上取下了一个很大的包裹,说道:“尝尝吧,这是健给你们准备的,家的味道。我们可都没吃过呢。” 松用手指捏出两块坚果糖,填进嘴里一块细细咀嚼,酥香的坚果混杂着鹿奶的香味,枫糖特有的甘甜让他笑了。 “甜的,真的是家的味道。” 他小心地收好了没吃的那一块糖,心说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学会他们的话。 或许要很久,等到想家的时候,就拿出来舔一下。 这里也有甘甜的食物,可是,总不是家的味道。 第六十五章 驾! 几天后,娥钺终于准备好了礼物,派出了一些族人携带着礼物,跟随着那几名骑手一同前往陈健的城邑。 草河沿岸三百里之内最强大的两个部族,终于开始了第一次的交流。 娥钺最喜爱的妻子也一同前往,在男权还没有完全压制女权的时代,负责占卜的女人是部族里地位极高的存在。 这是一种重视的态度,也是为了更好的了解陈健的部族。 女人想看看陈健见到九数图时皱眉沉思的表情,也想陈健问她那圭表的表盘是如何用的。当然,或许自己也可以问问那一根布满星痕的木头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远在三百里之外的陈健并不知道这次回访的规格。 这几天他一直焦头烂额,弟弟妹妹们每天跟在他后面,让他履行当初的承诺。 这些孩子做出了称,而且和第一杆秤的准度相差不多,表面涂满了油脂和松脂用来防水,虽然是依样画葫芦,可能做成这种水平已经远超陈健的预期。 孩子们是未来,所以陈健只能学曾子杀彘。 他承诺过,如果弟弟妹妹们做出了称,自己会给他们一个很好玩的东西。 如今能镇住这些孩子们的也只有车轮了,金属工具已经出现,做出车轮并非不可能的事。 只是,真正动手的时候才知道,怪不得这东西是改变世界历史的发明,怪不得很多种族数千年的时间都没有点出这个科技,做起来实在太难了。 如果说种植是文明萌发的嫩芽,那么金属、车轮和水井,就是文明的花蕾,有了这三样,才能让文明的种子布满整个世界。 金属的意义自不用说,井让没有河流的地方成为可以居住的地方。 而车轮的意义不仅是一种代步工具,更是让人类有能力离开河岸,将远离河岸的土地开垦出来。 开垦出来土地的目的,是为了粮食堆积在自己仓库里,而不是在地里烂掉。 没有车轮,想要把粮食运回只能依靠河流和船。 打仗也是一样,没有车轮,出征的范围只有三百里,再远食物供给就跟不上,除非靠河。 可以这么说,没有车轮,对人类而言,有河的地方才是有意义的世界。 无论是为了践行以前的承诺,还是为了自己的部族是一个真正方圆二百里的方国、而不是一条沿河二百里的线,他都必须要把车轮弄出来。 对于古代车轮的理解,陈健只停留在木直中绳、輮以为轮的地步,所以他知道车轮应该是弯曲的木头拼接成的。 不拼接的话,直接用原木锯开当车轮太沉重,很容易损坏。 拼接的话,很显然需要有辐条,以帮助车轮承重。 构想出车轮的形状,一个人显然无法完成,于是找了二十多个人一同忙碌。 既然车轮是用圆弧木头拼接出的,那么第一步就是要确定车轮的直径、拼接圆弧的数量。 木质车轮不可能是圆的,应该是一种不规则的圆形,想要尽可能的圆,就需要增加拼接圆弧的数量,但是拼接数量太多又影响车轮的抗压能力,所以最好是六块或者八块。 选了一根一米二三左右的绳子,以此作为车轮的直径。 然后将绳子对折为半径,在地上画出一个圆,用矩尺和规尺将这个圆八等分。 再利用薄木板,仔细用刀削出来一个切开的披萨的形状,正好是一个顶角为四十五度的圆弧。一共做了八个,分给了族人。 再去挑选鲜木头,利用吊线和弹墨线取直,锯出厚度约有半个手掌宽的木板,浸湿后放在火上烤。 在火焰的蒸烤下,木头会自然弯曲,弯曲的大小并不完美,这就需要用数量来弥补几率。几十根,总有七八根是适合的。 选出一些看起来差不多弧度的木头,利用做好的弧度尺比量,将来要拼接的切面用锯子沿着圆弧尺的两条边截开,再用刀修整圆弧,尽量和那个弧度尺近似。 外面拼接的八块圆弧是车圈,或者叫轮辋。 内部还需要一个轮毂和车圈之间用辐条连在一起,轮毂就比较容易了,用原木锯开在中间挖洞就行。 除了在修整车圈的人,剩下的每人给了一根辐条长度的绳子,让他们每人打磨一根辐条。 连接还是要靠卯榫,辐条的两端刻出榫头,尽可能保证每根辐条的长度都是一样的。 在等待车圈干燥的几天内,陈健和族人将大车的车身框架做完。 这个要简单的多,利用鱼鳔胶和卯榫完全没有问题,车轴也选了一根没有疖子的铁杆桦,辕杆的宽度以一头牛为准就行。 除此之外,陈健叫人把几头骟牛绑了起来,用铁打了几个鼻环。 牛是必须要套鼻环的,因为牛不是很听话,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俯首为孺子的,但一旦发起疯来几个人也拉不住。 鼻环好穿,绑好牛之后,用手摸到牛鼻子里最柔软最薄的地方,对准了,用力一刺穿过去,牛最多也就嚎几嗓子,流几滴鼻血,随后就会习惯。 穿好了鼻环,又准备了挽具和牛套,牛是靠脖子的力量,牛套就是一个三角形的弯木头,卡在牛的后颈上。 木鞍子放在背上,缠上肚带,将来车的重力就要背上的木鞍子撑住。牛脖子上的挽具只提供向前的力量,这是比较科学的做法,可以让牛车拉更多的东西。 现在后续都准备完了,剩下的就是等待最重要的车轮了。 几天后,那些烤弯的木头终于干燥了。 在连接面上刻出卯眼,用短一些的木棍作为双头榫,里面涂满鱼鳔胶,将两个车圈弧黏合在一起。双头榫的长度正好等于两个卯眼的长度,保证两个圆弧的无缝连接。 最后一个没法用卯榫,就直接涂满鱼鳔胶,塞进缺的最后一块馅饼中。 用打出的铁锔子勾住固定好,外面再包上一层铜皮,整个车圈就算是完成了。 车圈的内弧刻出了卯眼,将准备好的辐条和当做轮毂的原木连在一起。两个个简单的车轮就算是完成了,用了二十个人,花了七天的时间,陈健看了看不算太圆的弧度,自己还是很满意的。 虽然很粗糙,可为了这两个车轮,部族准备了太久。 从金属到鱼鳔胶、从矩尺到圆规、从征伐奴隶有脱产人员到织网捕鱼食物充足……缺一不可。亲身体验过,才知道前世先人的伟大和智慧。 陈健颇为感慨地抱起了一个车轮试了试,足足有二三十斤,很是沉重。 《史记》中记载,****人嫪毐能够把车轮安在下面还能挺起来,由此得到了祖龙妈妈的青睐。虽然司马迁大神没有那玩意,更不可能实践过,但或许是可信的。 在略微嫉妒了一下嫪毐之后,陈健看着这两个车轮,心说血肉之躯都能挺起来撑住,这车轴应该是没问题的。 这时候是没有滚珠轴承的,也根本做不出来,想要让车轮转动,只能干磨轴,损坏率奇高。 好在部族现在有铜有铁,在车轴安放轮子的地方用薄金属包住,这轮两侧用木头和铁钩固定住,高出轮眼的直径,防止轮子乱窜。 包好后摩擦的就是金属,而不是脆弱的木头,转动了几下,发出了让人牙齿发酸的吱吱声。 找来些动物油脂涂抹在了车轮和车轴之间,作为润滑。据说蓖麻油和鲸油都是上好的天然润滑油,但是部族附近没看到有蓖麻,而族人更是连个大一点的湖都没见过,更别说海了。 涂抹过油脂,一辆崭新的大车出现在族人的面前,找了一头最大最听话的骟牛,将提前准备好的挽具套上,骟牛从没有拉过车,很不习惯,不满地转着身子,不想让挽具套在脖子上。 城邑内的族人们纷纷赶来观看,孩子们拍手叫好,一窝蜂地坐在了牛车上。 陈健折了一根柳条,一如老电影中的车老板子一样,盘着腿坐在辕杆上,吹了声口哨,甩了下柳枝,喊道:“驾!” 老黄牛回过头,茫然地看了眼陈健,完全听不懂陈健在喊什么。 族人的哄笑声中,陈健灰溜溜地跳下车,牵着拴在牛鼻子上的绳索,迈步向前。 第六十六章 艳阳天(上) 自从那天之后,吱吱扭扭的车轮声便开始在麦田间回荡,唱响出另一种轻音,如同夜晚野猫的春鸣,挠的人心里直痒痒。 孩子们对新得到的玩具爱不释手,他们还小,听不出那吱吱的声响撩拨人春心的韵律,陈健总会躲的远远的。 榆钱儿总会牵着牛车,车上装着刚刚从溪边灌出的、冰凉的、融化了蜜糖的水,给那些还在田地里劳作的族人送去。 每当族人打渔或是狩猎回来,总是她最开心的时候,一准儿赶着车过去,把成筐的鱼和或是猎物放在车上,让族人们坐在一旁,轻轻甩着鞭子,让勤恳的牛把这些收获带回村落。 孩子最好的玩具,总喜欢像别人展示,希望别人分享自己的快乐。 对她而言,坐上牛车闲逛的时候还是孩子。 下了牛车,回到议事会的大厅里算着今天收了多少鱼抓了几只鸟之类的事时,便不再是个孩子。 村子里那些需要算数分配的事全都压在了她的身上,她知道哥哥在忙着什么,也不去打扰,只是暗暗叹息自己帮不上忙。 村落里一切如常,那些沿河东行的骑手才已经离开了十天,至今还没回来,不过也快了。 族里的男人除了打渔和狩猎之外,停下了手中所有的活,在为第一次收获做着准备。 如今麦子已经有些泛黄,豌豆花也开到了顶儿,晚饭吃过一次盐水煮豌豆荚,味道不错,不过比起麦饭还要差一些。 张望着那些泛黄的麦饭,回忆着几个月前的味道,陈健带着他们开始了最后的忙碌。 上次获胜缴获的陨铁兵器全都用来打造农具或者钉锔之类,不成熟的冶铁技术下,用作兵器和青铜没有什么优势,但做农具却比易折断的青铜好许多。 稷镰、凿子、锯、锄头、大锤……六十多个男人每天都在炭炉前忙碌,打造的很难看,可至少比石头还用的多。 陈健看了两天后,便带了剩下的百十号人到了村外,选了一处场地作为将来的场院。 麦子收获后是需要场院和风力才能脱粒的,圈定了一处平整的地面,花了三天的时间除去杂草夯实。 留下了四十个人,剩下的都回到城邑的仓库区去盖屋子,收获的麦豆不可能堆放在外面,一个个圆锥形的粮仓拔地而起。 此时里面还是空的,但人们相信,用不了多久里面就会装满麦豆,想吃的时候不需要女人去外面采集了,只要伸手抓一些就行。 女人们也在为收获做准备,用粗粗的麻线编织出麻袋,不需要那么精细,每个大约能装二百斤粮食。 跟在陈健身边的四十个则在忙另一件事,陈健说收获后会做一顿比麦饭更好吃的饭食,于是他们开始了期待。 麦饭是不得已的吃法,没有石磨,麦子没法脱皮,也只能碾碎后蒸饭,粗粝的麸皮其实难以下咽,只是对比以前吃的食物更精细罢了。 石磨不难,有凿子、锤子、绳切,弄出石磨只是时间问题。 难的是石磨的动力,换回的几头毛驴未必够用,等到麦子成熟后,整个城邑有将近两千的人口,靠几头蒙着眼睛转圈的小毛驴当然不行,速度太慢。 陈健想到石磨,自然会想到磨坊,想到磨坊,自然会想到风车。 不是荷兰名片的那种卧式的风车,那种难度太高,以现在的加工水平根本做出来,一个斜齿轮传动,将垂直方向动力转为平行动力就能让族人崩溃,而且重心也是个大问题。 但前世记忆中,华夏也是有风车的,而且是与那种风车完全不同的、浓厚的中国风的风车。 陈健记得老电影《柳堡的故事》里的场景,还有那首脍炙人口的插曲《九九艳阳天》,吱吖吖转的风车,作为整首歌的比兴,贯穿整首。 这种风车曾坐落在苏北大地和长芦盐场,在明亡之前,曾给乘船而来的荷兰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荷兰人曾以为世界上只有一种风车、那种四周围绕着郁金香化为风景的风车,直到踏上了东方的土地,才知道原来风车不止那一种。 这种风车是立着的,类似于走马灯或是陀螺,旋转方向平行于地面,而不是垂直于地面,可以省去一个斜齿轮传动转向装置。 更重要的是不需要调整风车的角度,从上往下看就是一个米字,风无论从哪个方向吹来,都可以转动,也可以通过升帆和降帆来调整转速。 风车不仅仅可以做石磨的动力,将来提水、灌溉、鼓风都可以,趁着麦收之前能做出来最好,做不出来就当做技术积累。 既然是推动石磨,动力也不需要太大,能有一马力就足够,第一座风车不需要做的太大。 风车的安放位置肯定是在城邑靠东边的悬崖上,那里风力正适合,而且利用风车做动力,做一个简单的辘轳绞盘,可以将山下的麦子提到山顶,甚至可以在山崖下再建一个小码头,最大程度地利用水运优势。 立轴风车的原理类似于船帆,六道或者八道船帆形成一个米字型,风吹动船帆的时候,就会转动。 立轴可以选用一根上大下小的原木,形成一个t字型,当然这个t字头要小得多。 t字头的下面穿过孔洞,将t字头卡在上面,风帆就安在t字原木的下部,这样转动的时候,有上面的t字头支撑,整个立轴是悬空的,下面安装上木齿轮传动就可以。 支撑架只能用木头固定,能够保证不被风吹倒就行。 整体来说,其实可以看成一个平放的车轮,轴是立着的。 有陶轮、车轮作为基础,这个并不难理解,或者说就看成是一个不是皮带传动、而是靠风吹动的陶轮。 在树皮上画出构建图之后,陈健带着人去上游的松林里,砍了四根一人抱不过来的杉松和两根一尺多粗的,作为支撑架的材料。 沿河放到悬崖边后,用绳子拉到了悬崖上,拔掉树皮,挖好柱脚坑,将一头先放进坑里,用垫砖增高的方法,一点点地将四根粗大的杉松立了起来,作为柱脚。 就像是点四芒星一样,上面横着两根,互相交叉,刻出卯榫后再用铜锔子固定住,用绳子拉好。 五米多高的上空,三根大杉松交错着,形成了一个简单的框架。 两根细一点的杉松吊线后用锯子刻成木方,这个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弄完。 木方的中间挖出凹槽,让两根木头交叉后能够压在一起,用鱼鳔胶黏合后形成一个十字形。 在十字形的中心挖出一个圆洞,这个圆洞就类似于车轮和车轴相接的地方。 将这两根木头抬到四棵杉松的上面,固定住,框架的雏形就算是完成了,完全撑得住匹马之力,甚至更多也没事,陈健前世可是很少见到这么粗的杉松了。 在刻木方的两天时间里,不刻木方的人也没闲着,在做帆布和帆架。 帆布用的是麻布,用橡子淀粉浆糊和胶浆过,可以防止漏风。 风帆不算大,三米多高,两米宽,一共八面,陈健估摸着不干别的,推动一个石磨应该是没问题的。 修整好的立轴拉到上面,从那个十字架的孔洞里穿过去,在穿孔的地方学车轮,做了金属卡槽,里面注满了油脂。 立轴距离地面约有一米半的距离,是悬空的,陈健试了试,一个人就可以推着立轴转动,风力毫无问题。 确定了可以推动之后,再堆砖垫高,族人们在立轴的上下各安了八根横木,作为挂帆的地方。 算了一下,八面帆基本上有三面始终受力,也就是将近二十平方米,空气密度大约是一公斤每立方米,风帆的力矩大约是四五米,如果下面传动木齿轮的半径是半米的话,只需要三四级风、六米左右的风速,足以在木齿轮上产生一千五百公斤的力量。 算上一半的损耗,也有千斤之力,而且永不停歇,转速极快,用来磨面粉是足够的。 第六十七章 艳阳天(下) 在底部卡上了一根一尺多长的测力矩棍,拴上绳子让四十人拉住,打开全部的风帆。 四十个人的神色逐渐变了,风车虽然没有转动,可是绳子上传来的力量让他们惊诧。风,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从后到前,一个个地松开手,在还剩下十几个人的时候,终于拉不住这绳索,再也不敢小看这些麻布和木头的力量。 陈健喊了声停,众人一起松开手,风车发出了吱呀的声响,快速地转动起来。 和陈健预估的力量差不多,他脑子里没有一部百科全书,风车转动起来的时候,唯一能感谢的就是前世的九年义务教育和三年的高中学习。 小学老师教给他一立方米等于一千升;初中化学教会他空气平均分子量是29,高中化学教会他标况下一摩尔气体是22.4升。于是可以算出空气的密度是1.29公斤每立方米,进而估算出风车的理论功率。 初中物理教会他杠杆原理和力矩关系,所以他可以在制造出石磨后估算两套木齿轮的大小,以求能够达到最快的转速。 初中几何教会他用圆规画圆,教会他怎么用尺规二等分角,所以可以拼接出车轮,钻出风车的圆孔。 现在风车已经开始转动,石磨还没有准备好,也不着急安装。 石磨不是平的,石磨的下面是螺旋纹,这样才能把麦子磨碎,慢慢地利用螺旋纹全都赶到石磨的外面。 没有麦粒的润滑空转石磨,会让螺旋纹磨没的。 不过也不能让风白白浪费掉,用青铜熔铸了一个粗糙的定滑轮,不能省力,却能改变力的方向。 安放在悬崖上,用木齿轮和绳索做了一个简易绞盘。 当一头宰杀的羊和一大罐子盐被绞盘轻松地拉到悬崖上后,城邑里的人纷纷跑到了山顶上,看看这座风车,惊异于那个不需要人拉却能提起三四百斤重物的绞盘。 田地里干活的奴隶遥望着山顶转动的风车,对着风车顶礼膜拜,这个部族可是连风都能驱使的。 去山顶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等到中午城邑里下工的鼓声响起后,更是聚满了人。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可以收获了,收获后还要忙着种植,不到冬天很难有这么空闲的时候了。 想到这些天族人一直吃的不好,每天都是橡子面煮野菜加杂鱼,陈健索性将这场热闹变成了一场城邑乡民的聚会,宰杀了几头公羊,吊上来几筐新鲜的鱼,还有几十麻袋的木炭。 转动的风车下,砖石垒砌出的烤炉支好,十几个人一堆,把仅剩的一点酒也全都弄了过来,算作收获和忙碌前最后的放松。 焦香的肉味在山顶弥漫,羊的内脏则分给奴隶,让他们熬一锅汤,今天可以吃饱。 酒不多,陈健倒出了两罐,剩下的里面掺上糖水,分发了下去。 不少人盯着那两罐辛辣的酒,馋兮兮地看着,他们不喜欢掺了水的酒,根本没有味道。 陈健笑呵呵地指着那两罐酒道:“想喝这两罐酒,我问个问题,哪两个先答对了,这酒就属于谁。” 族人们放下了手中正在炙烤的肉脯,安静下来,侧着耳朵听着。 陈健举着一只羊腿道:“既然咱们在吃羊,那就问个和羊有关的问题吧。” “嗯……羊和雁鹅一共十二只,但是腿却有二十八条,你们说说看,羊有多少只?雁鹅有多少只?” 一言既出,那几个嘴馋酒的人全都沉闷闷地坐下了,一脸无奈。 兰草捂着肚子,笑吟吟地指着大病初愈的狸猫道:“你快想啊,弟弟说了,等咱俩昏礼之后,就给咱俩盖间屋子,这陶罐放在屋子里,也算是咱俩的了。” 狸猫灰着脸道:“我哪会啊,数数才能数到几千。” 周围的人都笑,知道自己想不出,索性不想,大口喝着掺了水的淡酒,默默地想着那两罐酒一定酿酸了,变成醋了也不一定…… 热闹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女人微弱的声音。 “算出来的话,不止是那些酒,那个罐子也能给我吗?” 陈健抬起头,顺着声音看到了那个女人,是红鱼,点点头道:“罐子和酒都是你的,只要你算出来。” 女人报以感激的轻笑,低着头,放下了手中搓着的麻线,沉思着。 这是陈健第四次注意到注意到红鱼,距离她自己赢得了自由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听说这一个月女人一直在纺线,比别人都快,编麻袋也不慢,用麻袋和线团,换回饭食。 别的人都是十几个人聚在一起,只有红鱼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隐藏在角落里,分到了一块鹿肉,一点木炭。 陈健这才注意到她没有如别人那样慢腾腾地烤制,而是直接把整块的鹿肉放在了炭火上,之前可能一直在搓麻绳,并不说话,也没人和她说话。 现在放下了麻线,正在用石子在地上计算着。 比起一个月前,身上要干净的多,不再脏兮兮。 或许是之前太脏,忽然干净后竟有一种特别的印象,听说她换过一块皂,头发顺滑了,脖颈也露出了以往被灰黑覆盖的皮肤。 一件很普通的麻布衣服,上面缀着几个钉螺和河贝做的扣子,下面是一条树皮纤维织出的裙,蹲在地上,宽松的裙仿佛花瓣一般藏住了她的小腿,只露出脚丫,正在用她们部族二十进制的习惯数着手指和脚趾…… 隐藏着的总是美的,陈健忽然想起,自己记不得这个女人的脸颊是什么模样,很是模糊,心里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托起她的下巴,看看这个女人的模样。 正想仔细看看的时候,一旁的榆钱儿跑到了他身边,亲昵地伏在他耳边小声道:“哥,我算出来了,一共是八只羊,四只雁鹅。对不对?” 陈健愣了一下,收回目光,点头道:“对。” 榆钱儿高兴地坐在一旁,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指着那罐子酒道:“哥,我一个人喝不了,我给你喝一半,你给我烤肉吃好不好?” “好啊。” 榆钱儿拿过那罐酒,倒在两个陶碗中,对着澄清的酒水看了看自己的样子,甩了甩两根小辫子,站起来双手环住陈健的脖子,趴在他背上道:“快烤。我要吃这块,这块给你。” 拿起烤熟的鹿肉,咬了一口最肥嫩的地方,把剩下的递到陈健的嘴边,嘻嘻笑着,两条小辫子挠的陈健的脖颈痒痒的。 远处的红鱼也算完了,抬起头,看着亲昵的兄妹俩,幽幽叹了口气。 她没有兄弟姊妹,妈妈生下自己不久就死了,而如今所有的族人中只有自己获得了自由,一时间有些孤独。 慢慢踱步到了陈健身边,她不可能如榆钱儿一样撒娇亲昵,所以离得很远,没有问对不对,因为她知道肯定是对的。 “八只羊,四只雁鹅。” 借着已经有些暗淡的阳光,带着略微醉意的陈健眯起眼睛打量着红鱼。 顺直的头发散在身后,只是在脖颈上略微扎束了一下,如同瀑布一般垂在了身后,直到腰身弯曲的地方。 眉角没有修过,天然地弯蹙着,眼角略微向上扬起,没有喝酒,却带着一种半醉的朦胧。 可能是发现了陈健在盯着自己,红鱼悄悄抬起手,佯装擦汗,挡住了锁骨上的脖子,那里有一道小时候留下的疤痕。 用一种很淡很淡的声音问道:“那是我的了吗?” “对,是你的了。” 红鱼躬身说了声感谢,抱着罐子,没有回到自己所在的角落,而是走到了榆钱儿的身边。 “你是管坊市的,我想用它换些麻线,明天我去坊市拿。” 放下陶罐,冲着榆钱儿笑了一下,慢慢回到了角落,继续搓着麻绳。 或许是喝的半醉的原因,陈健一直盯着红鱼,榆钱儿侧着脑袋看了眼陈健,笑嘻嘻地说道:“哥,你是不是想和她睡觉?” “谁说的?” “我可见过狸猫和兰草姐姐的眼睛,和你一样。还有啊,你一直盯着人家。” “你个小孩子懂什么?” 榆钱儿哼了一声,心说我才不是小孩子了呢,自从每个月都要肚子疼之后,姐姐们都和我说了,我长大了。不就是睡觉的那点事嘛,这和吃饭喝水一样,谁不懂啊。 她匆匆地跑到了红鱼身边,小声道:“我哥哥想和你睡觉。” 红鱼怔了一瞬,手中搓好的麻绳被不经意地扯断了,有些无措地抬起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陈健,心里有些乱。 睡觉和吃饭喝水不一样,榆钱儿以为自己懂了,实际上还是不懂。 陈健听着身后转悠悠的仿佛猫春鸣般的风车声,这些天一直在忙,到处有人,没时间保持理智,此时浑身有些热。 端着一碗酒,听着四周族人们的欢谈情歌,注视着红鱼,忍不住唱了起来。 “暖暖那个艳阳天来哟,花儿一样的妹子呀坐在山坡。清风呀吹得那个风车儿转哪,豌豆花儿香啊麦穗弯。风车呀风车那个咿呀呀地个唱呀,小美人为什么呀不开颜?” 红鱼愣了片刻,手指摸着那根麻绳,学着陈健的调子合着。 “暖暖那个艳阳天来哟,花一样的女人呀在把麻来编。风要不大呀那个车难转哪,吃穿不够呀哪能开颜?” 既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仿佛是在质问陈健自己有什么资格开心吗? “风车呀跟着那个清风转哪,妹儿做风车啊哥做风。” 红鱼听到歌声,微笑着眯起了眼睛,摇了摇头,开始了回唱。 “暖暖那个艳阳天来哟,刚长大的哥哥呀想把妹儿来栓。风车呀跟着那个清风转哪,风要停了呀车咋转呦?妹儿在山坡做杉松哪,风脱了树叶呀我弯腰呦。清风呀那个停了车不转哪,没了清风呀杉还是杉。” 歌声在告诉陈健:你很好,我觉得你不错,你要是脱了我的衣服,我就把腰弯下去。可是啊,我才不会去做风车、离开了清风就什么都不是的风车。我的自由是用麦田不被人毁掉的主意换来的,不是谁施舍的;我的食物是我用手编织的麻线换来的,不是谁施舍的。我不做你的附属品,你睡我,我也睡你,只是觉得彼此不错而已,你能接受吗? 第六十八章 风雨虹 人,是一种动物。 春天是动物交合的季节。 只不过人从每年春天再到每年十二次,逐渐用害羞和衣衫隐藏了发晴期的动物性。 正如母兽总会寻找最优秀的雄兽,人也一样,只是在超脱了动物之后,逐渐分化。 一种优秀的标准源于内心爱恋后想象出的完美,或许这是爱情,建立在抽象思维上的最优秀。 一种优秀的标准源于时代的价值观,蛮荒时代的强壮、封建时代的权利、资本时代的金钱,这是时代价值观,直观而不用想象。 也许脱离了人的本质,异化成权利、金钱的人形化身,不过那不重要,毕竟仍是属于异化时代的优秀,无可厚非。 陈健和红鱼之间还没有爱情,或许他只是屈从于体内的荷尔蒙,也或许带着那么一点欣赏,自强而又聪明、真正明白自由源于双手的欣赏。 红鱼想的或许更简单,既然迟早要留下血脉,为什么不选他呢?况且,这情歌很好听。 比兴情歌的对唱并不可笑,这是一种已经流传很久和将要流传很久的风俗,是男女地位还近似时代的余晖。 上巳节的淫奔,造就了《诗经》中的思有邪,即便被删掉只留思无邪,可毕竟存在过。 及至很久很久之后,若是没有比兴情歌的对唱,哪里会有翠翠、傩送、天保三个人的边城故事。 既然唱的和,那就睡吧。 于是,有了那么一副画卷:夕阳、微风、麦田、虫鸣、青草,以及两个人。 红鱼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红云,幻出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没有见过大海,也没有见过帆船。 可是她觉得自己躺在一艘船里,四周是平稳的、看不到边际的蓝色水面,船上挂着风车一样的东西,竖着桅杆。 自己不想当风车,可风还是吹来了,沿着她的身体游走,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奇怪地发现自己身上仿佛冷了一样,起了一层战栗。 可是自己并不冷,风吹过的地方,就像是有人再用羽毛轻轻挠着,逐渐热了起来。 风逐渐大了,战栗却反而平复了。 太阳还是暖的,不知什么时候,一只鸟儿站到了桅杆上,轻轻叼啄着,似乎那上面有美味的红果,流连忘记了飞翔。 鸟儿只是叼啄着桅杆,可红鱼却觉得也在叼啄着自己的心,轻柔的,有些酥麻,心跳的越来越快,似乎想要从胸膛中跳出去。 于是她唱出了黄莺般的歌声,那是她从没听过的声音,传到了自己的耳朵里,脸上有些红,心跳的终于慢了下来。 停止了歌唱,那种心慌的感觉又一次来临。 她有些怨怼地看着桅杆上还在叼啄的鸟儿,可等到鸟儿真的飞走的时候,她又伸出手了抓住,将它放在桅杆上,不准它离开。 或许还有些心慌,可只要唱出黄莺样的歌声就好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中忽然没有了太阳。她以前和喜欢太阳,可是现在太热了,乌云遮蔽着眼前的天空。她想,那就让风吹起来吧,至少,就不热了。 于是,忽然间风浪吹起,原本在水面上飘荡的小船在风浪的波涛中摇曳颠簸。 身上有些湿,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拍在船舱的海浪。 风浪逐渐变大,可是她还是很热,颠簸的船让她有些吃痛,并不舒服。 想要让风浪停歇,伸出手想要阻止,但是脑海中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歌唱,颠簸中她逐渐习惯,看着翻覆的浪花和狂风,她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忘记了那艘船,化为了一只玄色的鸟儿。 她要在风浪中翱翔,唱出比海浪的拍打声还要高亢的歌。 鸟儿和船不一样,不再是被动地被风浪拍打,而是迎着风浪飞翔,任凭那狂风吹击着身体,甚至还要飞向风浪最大的地方,迎合着呼啸,感受着风吹拂着自己的身体的力量。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暴风雨还没有来,但风云却从玄燕的欢歌中听出了对暴风雨的渴望与欢乐。 乌云越来越暗,越来越低,波浪冲向高空,想要将她卷入大海。 她欢唱着,飞翔着,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迎着狂风不愿意停歇。 狂风还在吼叫,海浪还在嘶鸣,可雷电仍旧没有落下。 她飞的更高,更快,仿佛内心也变成了乌云的黑色,只有欢唱才能破开心中的窒闷。 欢唱之余,她忽然想到,或许,还有劈开黑暗的雷电会带来光明。 仰头看着狂风和乌云,找到了风最烈云最乌的地方,周围的一切都在躲避着那里的风暴,可她却迎着狂风,振翅直飞向风暴之眼,迎接着即将到来的雷电,只为那一刻的光明。 风已经很大,浪已经很高,可她却想要更快更高,原本舒展的羽翼震动着,冲向那乌云的最深处。 轰…… 在羽翼与风暴搏斗的地方,终于落下了闪电,劈开了心中的窒闷,也劈中了还在振翅的她。 在雷电照耀出光明的瞬间,她唱出了最动人的歌,那歌声和雷电一同消逝,只有一瞬。 风雨骤歇,阳光重新照耀着天空,似乎还在谛听着她的欢歌。 睁开眼睛,看着被吹散的乌云,她有些慵懒,细细感受着微风,想要伸手去拥抱。 许久,风从指间溜走,将她吹向了天空。 雨后,总要有一弯虹。 她知道那道虹就是自己,可是虹却有些平直。 “虹应该是弯的。” 这样想着,收缩着身体,弯成了一道弧线,膝盖是虹的起点,手指是虹的终点。 不再有刚才那样的乌云和狂风,只有暖暖的阳光慢慢从虹桥上走过。 走得很轻柔,雾气慢慢地升腾,抹去了其余六种颜色,只剩下欢歌后肤色的粉红,从起点到终点。 红鱼觉得身上很暖,可惜低着头,看不到阳光对这一弯虹桥的赞赏。 或许,她也想看看那暖暖的太阳;也或许,想把太阳压在身下。 于是雾气做的虹化为了水,倒映出阳光与波澜,还有那抹虹。 一条红色的鱼在水中游荡着,想到了很久前部族的传说,红鱼会在风雨之后跃过天边的虹。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是船、鸟儿还是一弯虹,只知道自己重新成为了一条游曳在水中的红鱼。 太阳没有了,只剩下水面上虹的倒影,于是她摇动着尾鳍,高高跃起,跃到了虹影之上。 每一次跃起,都打碎了涟漪,溅起翠玉样的浪花。 她知道,想要跃过那天边的虹,只有更大的浪花才行,于是拼命地摇动着,翻腾着。 狠狠地咬着倒映在水中的虹,想要留下自己的印记,直到虹的肩头流出了血,她才松开。 不是恨,是想让这弯虹记得她的印记。 她想,很久很久后,当这弯虹上又有另一条鱼跃过的时候,那条鱼会问,为什么你的肩头会有齿痕,虹会告诉那条鱼,这是一个很美很美的鱼儿留下的,或许,那条鱼会嫉妒吧? 就这样想着、梦着、翻腾着、摇曳着,终于击起了滔天的巨浪,借着巨浪的涌动,终于飞跃了天边的虹,飞向了另一个世界…… 许久,幻梦醒来,红鱼第一次如同黏人的小狼崽一样,翻过身紧紧抱着那个让她做梦的人,一点也不想动弹。 真正的晚风吹来,有些冷,她蜷缩着,寻找着宽厚的胸膛挡住这些冷风,伸手摸着自己留下的齿痕。 两个人几乎同时问了彼此。 “疼吗?” 然后两个人又都点点头。 红鱼枕在陈健的胳膊上,半支起身子,用汗湿的头发轻轻骚动着男人的脖颈,懒懒地说道:“安安稳稳地当个风车,围着你转,或许很好。那样我就不用织布,不用纺麻去换吃的,或许等到你死了,咱们的孩子会成为首领,总不会忘记妈妈。可我并不喜欢。” “为什么?” “就像现在。我能靠手来养活自己饿不死,春天到了,想睡了,那就和你睡呗。而不是因为我和你睡了,所以我才饿不死,那就像被圈养的羊一样。” 她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身体,穿上了衣衫,指着淤青的膝盖道:“这是你弄得,所以你得背我回去,才不是我在求你。” 当她伏在男人背上的时候,终于说出来第一句情话。 “走慢点,多背我一会儿。” 第六十九章 首领 两个人的关系就和绝大多数族人一样,想要的时候就去找对方,依对方的心情和身体状况是否同意。 对于熟悉了前世婚姻制度的陈健来说,觉得不是很习惯,不过也逐渐接受了,毕竟婚姻不是一步到位的,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兰草与狸猫之间,是单纯的互相喜欢,这是特例。绝大多数婚姻的真正基础是私有制度和财产问题,在这两样东西没有普及前,单偶婚只能是样板。 在陈健告别了用手保持理智的第四天,一名当初留在娥钺部族照看伤者的族人骑乘着角鹿,带回了一个口信。 娥钺部族的人携带着礼物,就在草河下游不远的地方,最多还有两天时间就能到来。他既是来报信的,也是作为这次双方交易的方言翻译,只不过水平有限,只能听懂个大概。 得到这个消息后,十四个部族的首领一同来找陈健商量,这是一件大事,而且各个部族都想要交换一些东西,这需要人来协调。 现在部族的最高行政权力机构是部族议事会,陈健的地位相当于有实无名的政府首脑和军事首领。 简单来说,部族议事会可以代表部族,相当于前世的民国元首林森:迁都重庆、无路可退背后就是珍珠港时对日宣战等签字人是他,常凯申是没资格的;类似的当时的苏联国家元首是加里宁,而非大胡子。 拥有权利是一回事,名正言顺地拥有权力是另一回事,所以陈健直到现在还只是十五个议事会成员之一,名义上和各个首领平等。 城邑的部族议事会大厅内,十四个部族,十五个有议事权的首领和一些部族的主要人物济济一堂。 十五个首领从清晨一直争吵到了中午,连午饭都没顾的吃。 各个部族的人不知道里面在争吵什么,觉得有些奇怪,从议事会成立到现在,还没有如此激烈的争吵过。 争吵的原因很简单。 本来只是讨论交换,但是其余部族发现交换的东西基本都是陈健那四个部族的。大部分交换的东西其余部族没有,有的却又要十几个部族均分这些数量。 他们原本只是希望让榆钱儿在计算数量的时候,倾斜一部分配额留给他们部族。 这只是个开端,并没有太大的争吵,可是陈健随后的一番话,却引起了这场风波。 他可以让手中的四个部族放弃那些其余部族都能拿出来的交换物,但代价是从娥钺部族等人前来交易开始,一直到下雪,这半年之内,他要拥有类似军事首领那样的权利,或者说成为议事会的首领,全面协调和安排十四个部族和整个城邑的事。 虽然之前的种种行为基本上就是如此,可是等到陈健明确要求将这种权利刻在陶板上后,立刻得到了激烈的反对。 “健,我们不是不相信你。你做的很好,没有你我们现在可能还在山林里挨饿,对你和你们部族,我们很感激。但是……但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啊,就算是我,那也是族人们推选出来的。” “是啊,你说你要当议事会的首领,我们并不反对,但是你说要有和军事首领一样的权利,那怎么行?再说不是已经有规矩了吗,规矩最大,不需要一个首领。” “就像开地一样,你肯定会帮你们部族占最好的地。你看看四周,离城邑最近的土地,都是你们部族的。” 几个首领下意识地反对着,他们不是不同意陈健代表整个城邑去当议事会的首领,而是反对议事会的首领拥有和军事首领一样的权利。 和陈健部族绑定利益的三个部族支持陈健,石头更是在听到这番话后拍着木板质问:“就算是狼崽子,也知道榆钱儿喂给它们吃的,所以从不敢对着榆钱儿吼叫,你们来狼崽子都不如吗?要不是健,你们知道种植麦豆吗?这土地也是我们开垦出来的,当初让你们来开垦,你们并不同意。” “就是,健做的一切咱们都看着呢,让各个部族越来越好,并没有让部族陷入苦境。别忘了,健可是得到了先祖指引的人!” 那几个部族想到先祖的故事,有些害怕,但仍然不愿意放弃部族的利益。 现在不是以前了,谁都知道,麦豆马上就要收获了,那些沉甸甸的麦穗和豆荚,让他们清楚马上到来的这一年有多么重要。 土地……哪个部族开垦的土地越多,将来哪个部族就能供养更多的人口,提供更多的脱产士兵,分到更多的战利品和奴隶,而更多的奴隶又能开坑更多的土地,如此循环。 如今城邑周围最近的土地都被这四个部族占据了,如果陈健成为了议事会的首领,那么让自己部族开垦远处的土地,而陈健部族却开垦最近的土地怎么办? 沉默了了片刻后,有首领说道:“健,你既然定下了规矩,不妨在今天再定一个规矩,那就是今后的土地怎么分?以前的土地只是土地,远不如一条鱼一截木材重要,可现在不同了。” 立刻就有支持陈健的部族首领反对道:“土地在几个月前什么都不是,可几个月后你又知道会有什么东西出现?原来的风,只能吹动草叶,可现在却带动了风车。我们部族支持健,他会带我们走的更远的。” “我们不是不信任健,而是这种事从来没有过……” 吵闹声再一次乱了起来,陈健皱眉看着现在的局面,将那几个反对自己最激烈的部族记在脑袋里。 如今权利的斗争才刚刚开始,以后有很多方法对付这些部族,比如在打仗的时候把他们的族人派到最激烈的地方。 但现在不行。 如今的城邑,不是他一个部族的,因为自己的基本盘太少,只有几百人,想要快速发展就只能接纳他们。几百人统治几千人,那也不用想着往外扩了,整天蹲家里防止奴隶造反就行了。 如今一个强大的部族就在草河的下游,暂时来看对方并不想和自己部族打仗,但只是因为平衡,而不是自己和娥钺是善良的好人。 除了土地,要考虑的事情太多,这种扯皮的方式并不能让城邑全速发展。不趁这个机会而是自然过渡的话,至少也要十年八年的时间,他等不起。 观察了一下,除了和自己部族利益捆绑在一起的三个部族,还有两个部族出于信任支持他,但剩下的八个部族还是持反对态度。 利益可以击垮绝大多数的信任,半年的时间能够让两个部族出于信任而支持自己,他已经很满足。 从长远看,既然不想玩********当神棍天启,就只能接受现在这种过渡阶段,一点点地从议事会过渡到首领制阶段。 看着还在争吵的部族,重重地敲了一下,几个首领这才安静下来。 “土地,既然说到土地,那你们就看看外面!你们在麦子快熟的时候,疯狂地去开垦靠近城邑的土地,有些土地窄到连剪了羽翼的雁鹅都能飞过去,有什么用?我建议你们留出一些道路,尽量让土地的沟垄朝一个方向,你们听了吗?你们说这是你们部族内的事,我管不到。” “现在是好时候,雨水充足,将来干旱怎么办?这样的土地怎么浇水?将来可能还要修水渠,一些边远的土地,或许是某个部族的,不是你们的,你们会愿意出人去修那些水渠吗?” “我不是为了那些土地,是为了城邑,至少在土地上,就不是各个部族内部的事。你们好好想想,我从带着大家建起了城邑,可有什么处置不公的地方?再说我只是当到下雪的时候,如果到时候你们不满,完全可以恢复到现在。” 他故意说的有些恼怒,权利之中,真正的恼怒是可笑的。从笑到哭,一切的表情都是为了表达一种态度,而非真实的情绪表达。 一番话后,两个原本反对的部族低头沉思,可陈健还是没敢让现在就表决,万一失败了,被否则的提议要等两个月后才能再次提出。 为了表示自己的不满,他挥挥手道:“各位首领,都回去想一想,吃饭!” 不等那些人反应过来,陈健故意哼了一声,带着族人离开了议事会的大厅。 下午还有一场艰苦的口水战,如果他只想当个小方国的首领,那么现在就可以带兵把那些不同意的部族全都抓回当奴隶。但如果想要快速扩展,只能接受这几个部族融入到体系之内。 出了大厅,陈健把榆钱儿叫到一边。 “你去那边的部族,见见他们的首领。” 榆钱儿一直负责初具规模的坊市,一听陈健的话,便猜到了哥哥的意思。 于是她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换?” “我只要他们同意。” 榆钱儿点点头,交换这种事就是如此,可能一罐子盐能换来一只羊,也可能换不到,那就两罐,还不行就三罐,总能换来,不过并不值。 但知道了哥哥想要的结果,她明白这就不需要考虑一罐两罐还是三罐的问题,因为自己想要的是现在的羊,而不是去考虑三罐盐将来可能换来的更多的羊。 午饭后,榆钱儿笑着回来了,于是议事会里的讨论很快就结束了。 九个首领同意,六个部族否决,通过了陈健的提议。 从今天开始到第一场雪落下,陈健作为议事会的首领,负责城邑的事情,包括调配各个部族,协调土地的分配开垦。 既然通过,在此期间违背的,将被逐出城邑。 下雪之后,陈健的权利解除。 至于到时候是继续回复部族议事会,还是沿用这种办法,到时候再由各个部族共同商量。 第一步已经迈出,陈健有足够的信心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拉拢更多的部族,或是排挤甚至换掉那几个反对的首领。 至于代价,是二十面渔网、两千斤麦豆、四十件青铜农具和长宽六百步的开垦出的土地。 第七十章 辙痕 通过贿选成为首领后,陈健立刻派出了骑手去通知下游的那七个野民村落和山中的村落首领,前往城邑。 娥钺部族的人或许明天就要到了,在这之前他必须要做到名副其实。 人都来齐后,共同祭祀了祖先。祭祀中陈健盟誓,绝不会偏袒任何一个部族,否则先祖永远不再庇护自己。 顺便唠叨了一百多件事,具体就是分清楚什么是部族首领的权利,什么是城邑首领的权利。 把暂时想到的可能出现的问题罗列了一遍,免得现在的部族联盟分不清楚什么是国事,什么是族事。 唠叨中,他也让出了一些权利分给各个部族的首领,听起来似乎各个部族首领能管的事比以前多了,但实际上陈健抓住了军事权、土地分配权以及人员调配权,虽然只有大半年,却已足够。 族人们送来了二十多根早就准备好的青铜首木质手杖,分给了每个首领,包括那些野民的首领。 权杖,是一种象征意义。因为在他出现之前,首领大部分都是德高望重有经验智慧的老人担当,杖象征着老人,引申出象征着权利。 即便前世,也不止是埃及、欧洲、玛雅和阿兹台克有权杖,华夏大地文明初始也是权杖。三星堆和红山文化均有出土,还有夸父逐日、弃杖于地化为桃林的传说。 这个传说的本质,应该是夸父的部族跟着蚩尤混结果被炎黄打了,只好带着部族向西迁徙,结果半途死了,族人把他和他的权杖葬在了桃林里,最后变成了传说。 部族时代过去后,就是国之大事在祀在戎了,权利的象征也从老首领的权杖变为戎钺礼鼎。 首领们拿到木质铜首的权杖后,再按照陈健早已经编排好的剧本,一同将一柄青铜的权杖赐予陈健,意思是部族议事会的权利暂时交由权杖的拥有者。 陈健先是假装不接受,惶恐道:“我连部族首领都不是,怎么就让我成为议事会的首领了呢?” 首领们纷纷道:“议事会已经决定了,就让你来当首领,带领城邑和部族走得更远。” 陈健接过权杖,考虑到族人听不懂诗,于是说道:“只要是能让城邑和部族发展的更好,就算我死了也甘愿,绝不会因为害怕灾祸而逃避。” 举起了这柄使用资格只有大半年的权杖,城邑中立刻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多少也算的是众望所归。 仪式结束后,就在广场上,陈健抛出了成为议事会首领后的第一个甜枣。 草河南岸的土地将按照各个部族的人口沿河分开,远近范围是各个部族抽签决定,绝不徇私,但是垄沟的朝向必须一致。 自己部族的奴隶会帮助其余部族开垦南岸的一部分土地,每个部族出七个人去南岸建一个小村落,负责看守土地驱赶动物。 每个部族赐给一部分陶罐、盐、鱼干、渔网和麻布。等收获后,会让住在城邑的四个部族帮助其余部族将山中的粮食运回来。 甜枣之后暂时没有巴掌,各个部族都是欢声雷动,原本有些不安的几个部族也逐渐安心,至少现在看来陈健并没有向着他自己的部族,甚至还得了一些好处,自己作为首领的权利比以前还稍微多了些。 榆钱儿负责将赐给各个部族的礼物分发出去,陈健随后让人停了铜炉,并且安排了几个人专门去矿山看着那群奴隶,在娥钺部族的人离开之前,不再往这里运送矿石。 原本的矿石挖了个土坑,全都埋了进去,熔炼好的锡也挖坑埋好,在此期间凡有泄露出部族冶铜秘密的,砍头处死。 几个部族对这件事没有丝毫的疑义,而且他们也并不知道铜是怎么冶炼的,这个规矩在他们看来只能惩罚到城邑中的四个部族。 随后,每个部族的男人集中起来,在坊市里铺满了木头框子,将城邑中所有能够交换的东西各拿出一些放在那里,榆钱儿带着弟弟妹妹们负责给那些人演示一些东西怎么用怎么吃。 腾出了四间屋子,打扫干净,铺上兽皮,石灰粉刷过的墙壁上挂着一些陶制的小玩意作为装饰。 荷塘里也扔进去一些新从草河里捕来的鱼,从野外挖了大量的野花,栽在了城邑壕沟外的道路两侧,包括厕所里也撒满了草木灰。 忙碌之后,陈家问那个先回来的族人道:“你说娥钺部族来的那个女人是他们的祭司?” “好像是,她是娥钺的女人,烧荒种植的时候,是这个女人念的祝词。” “她叫什么?” “呃……换成咱们的话,她叫九,六七八的那个九。” “九儿?这名可是够怪的了。” “不止,那个女人还整天看着一根木头的影子嘀嘀咕咕。” 陈健点点头,搓搓手不知道这个对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次交易对自己部族太重要了,他必须要办好,而且关系到冬天自己交出权杖后部族的权利分配。 “应该快到了吧?击鼓,战兵立于道路两旁,着甲。让榆钱儿赶着牛车去迎接一下……接一下这个九。” ………… 九的确快到了,可她的名字一点也不奇怪。 她妈妈的部族是掌管历法数字的,所以族中的名字大多是一二三或是各种星星,被华赐予数为姓,她的名字应该是数九。 她现在正和族人走在一个月前那些山林中的部族走过的那条路上,也看到了房屋和渔网,却没有如那些人般膜拜,只是微微颔首,更不会如一个月前的那些人一样以为这就是先祖的居所。 路是同样的路,不同的是眼睛。 她的眼睛看过文明,所以没有太多的惊诧。 渔网和自己部族的不太一样,比自己部族捕的鱼要多。但是第一个村路附近只能看到一面网,看来这个村落并不怎么富庶。 经过那个村落的时候,她假意口渴,让队伍停下,在村落里休息一会。 沿着第一个村落转了一圈,看了看那些披着树皮和兽皮的村民,有些疑惑。她以为陈健的部族每个人至少都能穿上那种麻布的衣服,但现在看来并不是,而且这些人连陶罐都不多。 看了眼村落的屋子,九更是奇怪。 这些屋子的木头都是新的,砍断的地方还是白的,而不是经历过雨淋日晒后的黑色,甚至能够看到挖泥土留下的坑,上面还没长草,可见这些屋子盖了最多半年。 屋子也和自己部族的房屋不一样,因为自己部族曾经的家园在大河岸边,为了防止洪水,屋子不可能是这种半地下室的。要么是粟族那种木头阑干在下面,房屋建在一人多高的木阑干上;要么是华族那种夯土地基,洪水退去后在地基上继续加高的方式。 “难道健的部族就是这样?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强大?要是这样的话,或许这次交换可以完全不同。他们也是从远处迁来的?这条河从不发水?还是说他们根本没考虑到洪水肆虐的可能?” 只是看了这个村落,陈健部族的形象在九的心中,从故乡的那条无法逾越的大河变成了一条使使劲就能跳过去的小河岔。 她没有多询问,甚至怀疑矩尺上那些圆和矩角,并不是自己想的那般是那个健想出来的,而是无意中画上去的? 看过了村落,继续向前,她觉得健的部族可能也是如此这样一个大一点的村落。 这些村落附近还有不少烧荒后的土地,有的还在用石耜开垦,并没有看到青铜的农具,一些骨耜是打孔的,还有一些直接就是用绳子绑上的。 “自己部族可是许多年都没见过不打孔用绳子绑的骨耜石锄了。” 她有些骄傲地想着,虽然对方有青铜兵器,不过如果只是这样的话,真的不足为惧。 唯独好奇的就是那些垄沟,她还没见过有人这样种植,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更为诡异的是这些土地上没有种任何东西,是空的,整个村落附近一块种植过的土地都没有。 现在天气已经逐渐热了,再不种植就要晚了,这个部族不是有麦和豌豆吗?难道那些不是种的?而是采集到的? 骑在牛背上,九陷入了沉思。 眼见为实,可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在告诉她,那个部族绝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强大,甚至她觉得可能只是一个运气好一点的采集部落。可是自己在部族看到的那些礼物,绝不可能是一个采集部落能有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沉思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族人用手碰了一下自己,感觉到牛似乎停了下来,从沉思中抬起头,问道:“怎么了?” 回头看了一眼,族人们傻了一样坐在牛背上,愣愣地看着前面,就像是看到太阳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九转过头,也愣住了。 一个女孩,梳着一对儿小辫子,可爱而又娇小。正对着阳光笑着,露出了白色如贝的一对小兔子牙,眼睛眯着仿佛月亮,手中挥舞着一支漂亮的鞭子,两条腿隔空荡着,没有穿鞋。十个脚趾上涂满了花瓣的汁水,脚踝上拴着一根五彩绳,上面缀着几块翠石。 当然,这不是九楞的原因,十几年前她也曾经如此美丽过。 让她愣住的,是女孩座下的牛车。 两个宽大的、圆圆的车轮发出吱吱扭扭的声响,正在转动着朝着这边驶来,宽阔的车板上可以堆放十头牛能背的东西。 只是这么一瞬间,九脑海中所有的疑惑、所有的不屑、所有的骄傲、所有的猜测,都被这滚滚的车轮碾过,只剩下一道在她记忆中永世难忘的辙痕——牛,还可以这么用? “那……那是什么?” 她顾不得掩饰自己的惊讶,指着牛车,用学来的语言问着身边骑乘角鹿的人。 可那些人也和她一样,愣在那里,摇摇头,九只从那些人的嘀咕声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那个年轻人的名字,那个她听过许多次的名字。 第七十一章 明语黑话 今天是族历麦月初三,距离麦收还有二十天。今天部族发生了以下大事。 娥钺部族的女祭司数九对陈健的部族展开了友好的族事访问,部族议事会首领、军事首领、城邑权杖拥有者陈健前往城邑外迎接,陪同迎接的还有老祖母等十四名首领议事会成员。 麦浪浮荡,玄燕啁啾,在激昂的军歌《执子之手》的韵律中,数九乘坐的牛车缓缓而来。 下了牛车,数九和陈健共同检阅了五十名战兵,战兵们手持戈矛,身披鹿皮铠,在炎热的阳光下岿然不动。 部族的孩子按照城邑的礼节为数九献上了麻布披肩,捧来鱼生和盐,并献上一束春花,祝愿她永远年轻。 数九亲切地抚摸着孩子们,分给他们一些随身携带的牛肉干,祝愿他们快些长大,能够早些为城邑和部族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在陈健的陪同下,数九观看了战兵的演练和队列行进等内容,对军阵赞不绝口。 她说:两族同在草河的北岸,拥有差不多的人口和相似的军阵,士兵都已不再是那种只会冲锋的野蛮人,两族之间应该友好相处,不应该用战争来解决问题。 她谨代表族人和娥钺,对陈健指挥的军队表示了赞赏。希望陈健和娥钺的下一次会面是在宴会上,而不是在军阵中。 陈健对此表示赞同,通过她转达自己和族人对娥钺和部族的问候。 随后,宴会在议事会大厅隆重举行。 陪同陈健出席的有十四个部族议事会成员,以及负责坊市的榆钱儿和泥瓦匠、木工、炭匠等负责人。 宴会在欢快热烈的气氛中进行,数九叫族人献上了除九数图和圭表之外的礼物,并对陈健赠送的礼物赞不绝口。 她说:从礼物上能够看着,健的部族是一个进步的、有底蕴的部族,一个如同春日草芽般有生机的部族。尤其是礼物中的矩尺,和城邑的城墙壕沟息息相关,为自己部族将来筑城提供了帮助。 陈健也称赞了对方精湛的玉器雕刻技术和曲子发酵技术,以及精美的丝绢织物表达了极度的赞美。 数九的随行者用牛角号演奏了贲烈的《华颂》,用丝弦琴演奏了轻柔的《秋水》。陈健叫人用骨笛吹奏了《一条大河》和《牧羊曲》。 笛声悠扬,陈健拿起礼物中的海贝海螺,询问数九这些海贝的来历。 数九说这些海贝是从东边带来的,用粟米和东夷部族交换的,也有一些是娥钺的第三个妻子的嫁妆,但是她并没有见过大海,不过知道海的存在,并讲诉了当年华族粟族的故事。最后告诉陈健将海螺扣在耳朵上能够听到大海的声音。 陈健为了表示礼貌,适当的表达的惊讶,听过后,将海贝海螺分给了各个首领,首领们听着大海的声音,思绪万千。 在蒸豌豆端上来后,数九多次问及城邑外的麦田,对为何垦出垄沟的麦子长得比烧荒地长得更高表示高度关注,数次询问陈健麦子和豌豆的产量,以及这种垄沟种植法是否适用于种粟? 陈健表示还没有收获,产量应该不低,但是自己部族没有粟米,因此不清楚是否适宜种粟。 他询问了数九族人种粟的相关事宜,祝愿他们部族今年能够丰收,数九表示了感谢。 席间,数九提出了用粟米和菽豆种子交换青铜熔炼技术的提议,陈健对此提议持保留态度。 双方就此问题坦率地交流了意见,虽然没有达成共识,却增进了两个部族的了解。 陈建说:可以考虑用麦子和豌豆来交换粟米和菽豆,但是不可能用青铜熔炼技术交换。 数九表示自己部族的粟米和菽豆已经够吃了,麦子和豌豆就像是热天的炭火,可以有也可以没有;但是青铜熔炼技术对于自己部族却如同雪后的暖阳,是十分重要的,并对陈健不能够用青铜技术交换表示遗憾。 考虑到两族之间是第一次交换,且盟誓过不动兵戈,因此她决定用粟米和菽豆的种子交换一部分盐。 在榆钱儿演示了什么是一斤后,她表示可以交换三千斤粟米和五百斤斤菽豆,换取三百斤的白盐和五辆牛车,并对秤这种物品给予高度的肯定和赞扬,称赞其可以媲美自己部族的漏壶计时器。 陈健没有对这个交换的提议发表意见,而是让榆钱儿为数九演示了秤的原理,并且利用秤称出了煮熟的羊肉均分给在座的每个人。 在数九对秤爱不释手的时候,陈健询问了漏壶计时器的构成,希望能够用十杆秤换一个漏壶计时器。 数九说:漏壶计时器部族不多,只有三个,是从遥远的东方带来的,不能够交换。 含糊地解释了漏壶计时器的原理:在壶中放置一块木板,上面插着一支箭,利用上面漏壶的水滴,不断让这个壶中的木板和箭头升高,用来指点时间。 直接用滴漏法并不准确,随着壶中的水变少,流淌的速度变慢,因此发明出了壶箭。上面还有几个桶,保证壶箭上方负责滴水的那个桶始终是满的,以确保水滴的速度相等。因为一年有十二个月圆月缺,所以将一天分为十二份。 陈健对发明者致以崇高的敬意,遥遥祝酒,赞美祖先的智慧。 在数九拒绝交换后,他提出用一辆牛车交换,数九希望除这辆牛车外多出十杆秤,陈健同意了这次交换。 双方对达成的第一项交易十分满意。 陈建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两族之间的交流需要时间,这次交换充分体现了两族间的交换的必要的,长远来看这种交换对两族的族人是有好处的。 他说:两族就像是田地里的豌豆和麦苗一样,能够互相扶持,麦苗支撑着豌豆不倒伏,豌豆也让麦苗长得更粗壮。希望这个好的开始能够促成今后的交换。双方可以暂时搁置不同的意见,宴会后慢慢谈。 数九对此表示高度赞同,暂时搁置,慢慢讨论,宴会中不再讨论交换的事宜,并在随后询问了陈健的婚配问题,将宴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朝。 宴会结束前,陈健告诉数九在北方还有一个割头皮的野蛮部族,对两族都是威胁。 那个部族肤色不同,并非同一个祖先,希望两族能够共同出兵,解决掉这个威胁。 数九在听说这个部族在城邑的正北方,离她的部族很远后,对割头皮的行为表示了极大的愤慨,但她表示自己部族无能为力。 她代表族人和娥钺承诺,自己部族绝不会在陈健部族出兵的时候袭击城邑,更不可能违背盟誓,请陈健放心。 可在听说那个部族有一种堪比牛的大型牲畜后,她又表示这种野蛮行为是她们部族万万不能容忍的,这种敌人必须要消灭,可以考虑共同出兵,并希望能在如何分配那些大型牲畜上达成一致的意见。 宴会结束前,双方共饮了一碗酒,祝愿彼此部族强盛丰收,各个首领依次离开,只留下陈健和数九,以及一个负责交流的族人。 以上,就是大部分族人看到的。 他们也觉得很愉快,的确是在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似乎交换的事可以很简单地完成。 然而并非如此,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离开后发生的事。 整个大厅中就剩下三个人的时候,陈健搓了搓手,在陶盆中洗了洗脸让自己清醒一些,数九也从口袋里拿出一些草叶,碾碎后放在鼻子前嗅了嗅,打了个喷嚏,双眼却比宴会时更加明亮。 陈健很直接地说道:“我们不可能用冶铜术来交换,这个你就不用考虑了。” 数九哼了一声,摇头道:“你们部族的种子不够,空着那么多的土地,就算麦子和豌豆收获了,也要两年时间才能支撑整个城邑的吃食。的确,你们那么种地的产量很高,可是就算很高,也要一年才能收获。我算过你们的土地,五百斤菽豆做种子根本不够。你们的麦子要收获了,收获后只能种菽豆,我问过你们的族人,种麦的季节是秋天,不是现在。” 陈健咬牙道:“盐呢?你们不想要盐吗?没有盐会浑身无力,难道都去喝血去?” “我们已经派人去寻找咸水了,而且部族里还有不少的盐,可以撑很久。” “那我们也一样,我们可以捕鱼,吃橡子,再吃一年。再说哪有那么容易找到咸水?草河附近只有我们这里有盐,你们和我们打起来,谁也胜不了,更不可能从我们这抢走盐田。你既然不想换,那就不换。” “不换就不换!” 两个人争吵了几句后,数次说到自己部族曾经打过什么样的经典战斗,大有马上就要开战的架势,那个负责翻译的族人浑身发冷,心说怎么就要打仗了呢? 然而两个人却只是动嘴皮子,说的也都很含糊,半天,两个人吵累了,坐下休息喝水。 陈健还给数九倒了杯枫糖水,加了一些润嗓子的野菊花,数九也根本不担心里面有毒,直接喝了,还点点头赞了一句,看的那个族人有些懵。 陈健揉着脑袋道:“这么争吵没用,有很多东西可以换,娥钺让你来,不是让你来和我争吵的,你的族人如果不重视这次交换,你也不可能来。” 数九很清楚对方绝不可能用冶铜术来换,自己部族的人口占优,但是用石制武器,陈健部族的人口较少,用青铜兵器,这是一个诡异的平衡,狡猾如他,绝不可能打破这种平衡。 所以从踏入大厅后,她就没有考虑过换冶铜术,这么说只是为了争吵的时候有退步的余地。 的确,有很多值得换的东西,东西多到让人眼花缭乱,可她却不会被迷乱了眼,很清楚哪种东西的价值最高。 无疑,是牛车,在牛车面前,其余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有了牛车,族人可以有一种更加方便的工具,可以在收获的时候节省太多的人,以往都是靠人背的,整个秋收需要持续很长的时间。 而且就算迁徙的话,有了牛车,自己部族可以走的更远,可以携带更多的东西,哪怕土地不再肥沃,三年迁徙一次都不怕。 于是她说道:“除了冶铜术,我们部族只接受牛车。不是牛车本身,是怎么造牛车。” 陈健哼声道:“不是我不换,是告诉你,你们也学不会。” “是吗?” 数九冷笑一声,拿出了包裹中的规尺,知道下面的画那个负责翻译的人未必能听懂,但她知道陈健肯定能看懂,数与形,并不会因为语言不同而改变。 拿了一块木炭,在墙壁上画出了圆和内接角,用手比了一下圆的直径,又点了一下圆环,只说了十个字:“不管怎么画,一定是矩角。” 她昂着头,骄傲地如同年轻时候一样,说道:“从我出生,没有什么我学不会的!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你在说什么。” 然后,从包裹中拿出了九数图陶板,放在了陈健的面前,冷笑道:“那你又多久能看懂我在说什么?” ps:累了,这两天写的自娱自乐,放松一下。不喜勿怪。免费期我也没必要水字数,以后文字正常,不再写类似这两天的。 第七十二章 剽窃者的尊重 陈健一眼看出了这是什么,但他没有立刻说出来,而是故意皱眉做出了凝重思索的神情。 交换必然会达成的,如今只是意气之争。 他作为一个后世的剽窃者,真的没有勇气在真正的发现者面前一言道破,让别人的骄傲和心血化为一次震惊和装逼。 没有的可以有,已经有的总要尊重,这东西看似简单,可在这个时代,为了这九个数,定是几代人一辈子的呕心沥血,白过多少头颅。 出于尊重,将那块陶泥板仔细地放好,摇头道:“我看不懂,不过也许明天能够看懂吧。” 数九看着陈健的皱眉与凝重,脸上露出了光彩,原本忐忑的心情此时变得十分愉快,似乎把之前争吵中的微落下风扳回了一点。 “这是你画出的?” “我妈妈。”她很自豪,也的确有资格自豪,毕竟有这样的母亲。 “你能看懂吗?” “当然!” “你的妈妈真的很厉害。我可以收下慢慢看吗?” “可以,这是送给你们部族的礼物,你也很厉害,那支矩尺很好。” 既然在意气之争的交锋中赢了,总要留些余地,夸赞了一句,实际上是在说那支矩尺也很好,可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想说什么。 陈健笑了笑,珍重地将这块陶板收好,表示了对数九母亲的尊重后,重新开始了交易的谈判。 那块陶板是九数图,也是所谓的河图洛书,一种原始的九数幻方。 横竖斜三个数相加都是十五,这只是数学概念,对此时的人来说,却是神迹。 除此之外,对一个拥有太阳历的部族,这块陶板所蕴含的意义更多。 除中圈之外的八个数,代表了八个方位,也代表了八个节气。 如果以太阳运行作为历法,一年中有四天是最为特殊的。 因为地球倾斜角的缘故,春分、秋分两天的时候,昼夜相等,平分一天的时间;夏至那一天的时候白昼的时间最长,冬至那一天白昼的时间最短。 这或许是太阳历部族最早的四个节气,进而有了春夏秋冬之分。 每年三百六十五天一个轮回,正如一个圆形,这四天将这个圆四等分。 而这四天,便是最有春夏秋冬特色的四天,那么再将这个圆八等分,重新定出的四天便是四立:立春、立夏、立秋、立冬。 立春到立夏是春天,立夏到立秋是夏天……以此类推,知道了四季,才能指导农时。 八个节气,正好对应九数图。 相应的,东南西北也是四个方向,再分出四个斜向,也正好对应。 凡有历法的文明与族群,必然有丰富的数学和天文学知识,这一点毋庸置疑,也证明他们有足够的食物来供养观测天空、测算日影的人。 虽然数九说的云淡风轻,只是微微露出了些许的骄傲,但是陈健知道这些骄傲或许是她的母亲苦心计算了许久、盯着日影几多的结果,这是值得尊重的,不应该用自己脑袋里那点东西,让一个部族几十年的文明成果变为笑谈。 装逼有的是时间,等到百家争鸣激辩天地的时代,拿出那些知识,让时代更精彩更壮烈,那才有意思。 况且,他也需要学习数九知道的那些历法知识,因为在漏壶计时器之类工具的条件下,他是不可能确定哪天才是真正的春分秋分,即便有了也不可能再去花三五年的时间观察四季。 从无到有,从蛮荒到文明,从不是一个人可以支撑起来的,交流交换的不仅仅是发明出的工具,还有那些传承下来的智慧。 既然和下游的那些部族有着相同的血,有着近似的语言,同属于一个文化圈,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融入进去,成为文明的领跑者,而不是重新创建一个完全不同的文明。 陈健脑袋里的东西只有那么多,而文明和整个族群却是不断进步的。 这一世他是神,因为很难有人理解为什么。下一世,他可能是天才,或许超过了时代,但仍有人理解。只有当他只是个聪明点的孩子的时候,才是整个文明可以屹立不倒的时候。 从一开始,他就是为了毁掉自己的神话而努力。 当自己的知识泯然众人的那一天,也就是族群屹立星球成就日不落的那一天。 人总是要有点追求的,做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并非他的三观,就这么简单。 笑看着自己的族群碾压一切敌人,科技和文明让其余种族惊诧,创造出一个充满必然与偶然的历史,自己或许是领导者,或许只参与其中,无论哪一种,在将来翻看史书的时候,都会微笑着回忆。 这场仗我打过、这片新大陆是我发现的、这次革命的小册子是我印刷的、这个独眼石人是我提前放的……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当时代的弄潮儿,远比锦衣玉食美人相伴有意思的多。 他的梦想,现在看来是有希望实现的。 因为他从数九的口中,听到了他当初送出礼物最想听到的一个词。就是她指着圆内接三角形,说出“一定是”这个词的时候。 这是逻辑演绎和理性思维的雏形,看似简单,却是超脱了具体的抽象定理。 因为甲所以乙、如果甲那么乙必然如何,这两句看起来很简单的话,撑起了陈健前世将近二十年的学习生涯。简单的,如果勾三股四,那么弦必然五;复杂的,因为离心力和重力加速度,所以物体达到八公里每秒的时候可以绕地球转动而不落地…… 甚至于因为种子不够,所以数九可以用菽豆来提升谈判的砝码;因为他刚刚整合了部族,所以他必须想办法弄到种子提升威望。他喜欢和这种人争吵,也很欣赏。 只不过数九不会因为陈健的尊重和欣赏而放弃利益,漫天要价;陈健也只好就地还钱,两个人争吵到晚上,累了,散了,约定第二天继续谈。 离开大厅后,陈健看着那个陶制的九数图,心说得想办法把对方的历法骗到手。当天晚上,十几个人去陶窑那里忙碌起来。 数九不知道陈健在忙什么,心中在盘算着明天的谈判,今天靠着九数图夺了气势,略胜一筹,明天或许得靠圭表再让陈健在气势上低一头,因为两族各有所需,唯一能占到优势的就是那么一口精气神。 她知道陈健说的没错,咸水不是那么好找的,自己部族也未必打得过陈健的部族,所以盐一定要换,牛车也必须要弄回去。 不过她也清楚,时间在自己这边。 以她对历法时节的了解,最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再不种菽豆,下霜前菽豆是不可能成熟的。而算上运回来的时间,留给陈健和自己扯皮的时间,最多还有十天。 只是要价也不可能太高,真要是逼急了,这个部族靠采集和狩猎捕鱼再支撑一年也不是问题,这里和下游的野民村落完全不一样,撑得住。 等到麦子和豌豆的种子足够了,菽豆和粟米也就换不到这些东西了——在种子不够的时候,菽豆粟米卖的是种子的价格;足够的时候,那就只能卖到食物的价格了。 她盘算着,躺在那里翻来覆去,直到临睡前,终于下了决定:底线是三十辆牛车,足够部族两年的盐。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又来到了议事会大厅,数九看着陈健的黑眼圈问道:“一夜了,看懂了?” 陈健摊手道:“还没,快了。” “呵呵。” 她轻笑一声,陈健也不在意,说道:“你们部族的数很厉害,不过我们部族的形也很厉害。今天先不谈那些事,给你看个好玩的。” 数九心里一慌,知道恐怕绝不是好玩的那么简单,有心拒绝。 可从小就和数打交道的她,除了占卜就是沉迷于那些数字当中,终究难以抵挡这些东西的诱惑,将头凑了过去。 陈健掏出一大堆大小一样的正方形小陶板,每个只有拇指宽,堆在木板上一大堆。 他先用了十二块陶板,拼出了一个长四宽三的长方形,然后沿着长方形的对角线画出一道黑线,问道:“你猜这条线多长?” 数九歪着头看了一阵,摇摇头道:“猜不出。” “我猜是五。” 然后陈健沿着那条斜线,摆了五个方陶板,得意洋洋地说道:“厉害吧?” 数九不屑地笑了一声,心想你一定是提前量过了。 可随后陈健又摆弄了几下陶板,终于让数九有些惊诧。 他先摆了一个边为三的正方形,又摆了一个边为四的,最后又沿着那条斜线摆了一个边为五的,说道:“你再看看。” 她数了一下,暗暗心惊。 这两个小正方形陶板的数量,正好和斜边陶板的数量一样。 这是巧合?还是如同圆径矩角一样的必然? 陈健看到她已经在那沉思,趁热打铁,将三个四加在一起,拼出一个边长为七的正方形、没动那个边长是五的正方形,也没动那个长四宽三的长方形,而是又拼出了一个同样的。 数九的眼睛盯着那些陶板,怎么也移不开了。 这是形,她不擅长的形,可是里面所蕴含的东西,又是数,她擅长的数。 一个勾股定理的a方加b方等于c方,一个因式分解的(a+b)的方等于a方加b方再加2ab,在用陶板变为矩形和三角后,满是神奇——数与形,原来还可以这样。 她看了许久,隐约仿佛抓到了其中的关键,可又总觉得差一步。 就像是站在河边徒手捉鱼一样,明明觉得自己伸手就能抓到,可想要的东西总会溜走。 只是几十块陶板,却让她愣在那里沉思了许久,伸出手按照陈健摆弄过的方式重新弄了一遍,越发觉得这些陶板有着让自己着迷的魔力。 习惯性地将指甲在木板上挠的咯咯响,每次沉迷于数中的时候都会这样,她的族人早已见惯不怪,可在这里却显得有些癫狂。 不断用陈健听不太懂的话语喃喃地嘀咕着,一只手指含在嘴里,咬的满是牙印儿,状若疯魔。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想知道?” 数九点点头,陈健笑道:“我想知道哪天昼夜平分,哪天昼长夜短。” 第七十三章 制服 “我想知道,很想知道。可是对整个部族来说,这些玩物换不来那四天。那是族人和先辈观察了好久才知道的日子。” 数九用力咬了自己的手指一下,剧痛中终于将目光从那些陶板上挪开,尽量让自己不去想里面的神奇。 数与形,对她而言,就像是一条鱼之于部族粮仓附近的那些猫,就这么放弃心有不甘,但她不会为了自己的喜好放弃部族的利益。 她首先是部族的祭司,然后才是喜欢数与形的数九。 铜石并用的时代,是有数学的,而且水平不会太低。玛雅人连青铜都玩不明白,照样可以算天文数字;大禹治水也不可能不测山高河宽,闭着眼去疏通;平粮台古城遗址的标准正方形城墙和高度差陶制给排水系统,更不可能是不懂数学的巧合。 所以陈健并不惊讶对方会对这些古怪的数字产生兴趣,毕竟对方部族是知道观察日影来算时节分出四季的。 见她拒绝,陈健说道:“这不止是玩物,你可以站在田边,用矩尺木棍就可以测量土地大小、河有多宽、河有多高。” 数九的眼睛一亮,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的确是值得交换的。 部族迁徙到这里之后,新烧荒的土地要分给每个家庭,不是小家庭,而是那种十几人二十几人的大家庭,每个家庭收多少粮食做公用、留下多少公田等等这些都需要细算。 以往丈量的方式太累,需要她花几个月的时间带着人一点点用绳子测,如果真的可以,的确是个可以接受的交换方式。 只是她有些不解,按说现在陈健应该是急着和自己谈菽豆种子,怎么忽然想到要交换这些呢? 不解归不解,可当陈健开始用数和形来比划那些简单的小技巧的时候,数九还是忍不住专心地听下去,不再去想那些她觉得不太对的地方。 讲解中,陈健发现数九的底子相当不错,数字小的加减法和乘除法她可以很轻松地算出来,稍微大一些的数字,她会用一种古怪的算筹,这大约是一个掌管占卜和历法的祭司必备的技能。 他也没讲什么太难的东西,只是一些后世小学的一些技巧算法和一丁点相似三角形,这些东西花了三天时间。 数九忽然发现陈健知道的东西远比自己多,甚至一些比一千大的数字他可以很轻松地算出来,甚至只是用木炭随手画几个古怪的符文,便能算出来,而自己却需要借助算筹。 本来她真的相信陈健说的,自己的优势在数,对方的优势在形,可随着这两天的讲解,她忽然发现只怕陈健在数上也比自己要强,可他怎么可能看不透九数图里蕴含的东西呢? 这些疑惑只存在了一瞬,随后就被陈健说出的别的事物所吸引,很多都是她以前想过的,但是没有找到答案的问题,陈健的话就像是黑夜中的闪电,忽然照亮了一切,让以前那些不解的问题得到了答案。 初始的问题很简单,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联系,可到第三天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之前几天说的那些东西,竟然是可以联系在一起的,就通过一句“假如……那么必然……”这样的东西,将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数形推出另一个问题。 数九沉思的时间越来越长,而每一次沉思后兴奋的神情也越发明显,陈健悄悄观察着她的神情,终于在开始讲相似三角形和勾股定理算土地面积和河流宽度的时候,戛然而止。 榆钱儿推门进来,伏在陈健耳边小声地嘀咕了几句,陈健的脸色变得凝重。 数九就像是一个上瘾的人忽然断绝了瘾品的来源,焦急地指着几个陶板方格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不说了?” “我要离开一下,部族有些事需要我处理。” 数九没有阻拦,而是回味着之前陈健所说的那些东西,沉浸其中,直到午饭的时候,她才发觉有些奇怪,怎么陈健到现在还没回来? 离开了大厅,发现城邑的码头上聚了很多的人,正扛着一包包的麻绳袋子和各种罐子往船上装,有个人不小心打碎了罐子,摔出了里面白花花的盐,引来一个首领的臭骂。 细细数了一下,至少五十条树皮船,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货物,甚至还有两对车轮。 她心中有些不安,匆匆地找到了族人询问,这几天她白天始终都在大厅内琢磨那些数与形,几乎没有外出,甚至夜里也在想那些问题,根本没有注意到城邑里发生了什么。 跟随她来的族人只说早晨似乎有船从草河南岸回来了,今天这些人就开始忙碌起来,还有几个穿着古怪衣服,说着古怪的话的人就住在城邑内屋子里,但是听不懂。 “还有别的部族?” 数九的脑海中忽然涌出一种不祥的感觉。 她和族人是从大河的下游迁来的,一路上见过很多部族,有将老人背到深山自生自灭的部族,也有哥哥弟弟之间共用几个女人的部族,她当然不会认为整个世界只有这么两个部族。 按着族人的指点,她悄悄看了看远处的一间屋子,等了许久,终于看到一个女人从里面出来。 只是看了一眼,她觉得自己猜对了,真的有别的部族,因为那个女人的梳妆打扮古怪的很,绝不可能是随意弄出来骗自己的。 那个女人年纪不大,头发不是梳起的,而是剪的很短,披到肩膀上,头顶带着一顶小船儿一样的帽子,看材质是麻布的,斜斜的歪向一边,她可从没见过这样的头发和帽子。 身上穿着一件非交领的上衣,一排钉螺做的扣子,衣服的袖子也很窄,紧紧地裹在身上,靠近脖子的地方还有衣领。 下面是一条皮裤,不知道是用线缝的还是用脚黏的,很瘦,绷在腿上。膝盖下是很高的鞋子,也是皮的,鞋帮一直盖住小腿到膝盖,鞋子的后跟上还缀着两根青铜的刺,大约是骑乘角鹿或者牛的时候让坐骑刺痛快跑的。 如果让陈健来形容,这个女人戴着船型战斗帽、穿着简单的麻布衬衫外加一条皮裤和武装带,以及带着靴刺的长马靴……他之所以知道的这么清楚,因为这是他一手策划,和族人用了四天赶工出来,角色的扮演者是红鱼。 以他匮乏的想象力,也不可能想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服饰风格,只能从前世记忆力照着毛熊女军人的造型弄出一个,顺便将来还可以丰富一下自己的夜生活,增加一些情调。 衣衫头发,最能看出来自不同的部族,尤其是这种看似古怪,但细细看却并不别扭相反有些英姿飒爽的感觉,制服嘛,不止诱惑男人,女人也会觉得很不错,数九更加确定有别的部族出现。 悄悄看了几眼,那个女人正在和屋子里的人说话,用的语言也是她从未听过的,却说的很流利,隐隐能够听出几个重复的词,不是胡说的。 匆匆找到族人,心中很是不安,自己部族的交换必须要完成,现在只有自己一个部族可以交换,一旦有了别的部族,那么菽豆粟米不可能换到这么多东西,尤其是那个女人的穿着举止,不会野蛮的部落,野蛮部落没有能力做出这样的衣衫,虽然古怪。 想了一瞬,她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杀掉那几个人。” 族人吓了一跳,反问道:“咱们会死,打不过他们人多。这会引发健部族和我们的战争,娥钺可没说要打。” “不会。杀掉那几个人,健只能和我们交换,而且会和那个部族结仇,毕竟人死在这里,他只能和我们绑在一起。只要别伤到健的族人就行。他很狡猾,杀掉了那几个人,他不但不会杀咱们,还会和咱们达成交换,甚至盟誓。” 族人们有些不解,却知道数九的话很少有错的时候,于是几个人摸出了锋利的石匕骨刺,离开了大厅,可很快就苦着脸回来了。 “不行,有四十多个人在那守着,手里都是铜兵。他们早有防备,那个叫榆钱儿的女娃也去了那间屋子。” 数九捏紧了拳头,将牙齿咬得咯咯响,静了片刻,只好推开门出去。 找到那个负责交流的人,找到了陈健,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去?” 陈健致歉道:“我要去一下草河的南岸,可能要二十几天才能回来,部族的事暂时是我妹妹再管,你可以和她谈。” 一边说着,一边让族人把一些盐罐和筐装上了船,里面还有一些数九不曾见过的白色粉末,有人不小心把一筐白色粉末洒在了河边的水坑中,水坑里的水立刻沸腾了起来。 “不是吃的,不是陶器,而是盐和这种古怪的白色粉末……那个部族不缺吃的,也不缺陶器,他想换种子!” 想到这,她尽量平稳住有些惊慌的心情,笑道:“二十几天?二十几天回来种菽豆可就晚了,今天是立夏后的第十三天,最多还有二十天时间,再不种的话可是成熟不了的。” 负责交流的族人只能音译过来立夏这个词,陈健也不懂是什么意思,却能猜到是历法中的一天。 他摊手道:“不是菽豆,是一种块茎,可以种,那个部族都吃这东西,就是味道不太好,有些苦。那也没办法,车轮制作我们是不会换的,再有几个月又能种麦子和豌豆了。” 顺嘴胡诌了几句,说的反而让数九更加相信。 回身佯装问族人道:“榆钱儿呢?让她来陪着数九。” 第七十四章 首领和官僚 族人叫来了榆钱儿,榆钱儿赤着脚跑来,远远就喊道:“哥,我正要找你呢。” “怎么了?” “你尝尝这个,真的挺苦的。” 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饼子,掰给了陈健一块,她倒是入戏了。 黑乎乎的饼子并不是用什么块茎之类的做成的,只是没有淘洗干净就晒干的蕨根粉和一些小蓟草,吃起来不苦就怪了。 陈健明知道味道不怎么,还是捏了一块填进嘴里,扯着脖子咽了下去,看似无意地分给了数九一块。 数九接过去,细细咀嚼一番,味道是有些苦,但是仔细嚼碎的话会转甜,这是所有粮食的特性。 她不知道这是里面的淀粉遇到唾液中淀粉酶转为糖后的甜味,却知道这可以判断能否充饥。 咽下那块饼子的同时,嘴里是苦的,心里也是苦的。 心里的苦不是因为嘴中味道的延续,而是因为她知道这东西是一种食物,纵然没有粟米的甘甜和菽豆的清香,却能果腹,自己只怕真的换不来制作车轮的办法了! 都是从那蛮荒中走来的,能吃就行,只有食物丰富有剩余后才会考虑精细味美,别说只是有点苦味了,就是蛆虫臭肉不也都吃过,有一年还吃过从鸟粪里扒出的不消化的坚果呢。 她最后的迟疑,只是在想怎么开口才能不显得自己急切。 陈健见也演的差不多了,捏着饼子对着榆钱儿道:“虽然苦点,但也吃不了多久。你陪着娥钺部族的人,等我回来。” 冲着数九颔首示意,朝着河边码头走去,那里已经装满了货物。 每走一步,陈健都觉得有些沉重,盼着数九叫他回来。 这是一种交锋,谁先开口谁就输了,可如果数九不开口的话,陈健也只能找个借口重新回来和她谈,那样的话就一点主动权都没有了。 距离河岸还有十几步了,数九还是没有开口,陈健也不可能回头张望,眼看都能看到树皮船上的木头椽子了,他想,要不要找个借口回去? 只是他既无陈王七步成诗的急智,又没有张仪口舌诓楚的辩才,一时间竟想不出用什么借口。 那就只能崴脚了,身子已经倾斜出去的时候,身后终于传来了数九的声音。 “等一等!” 陈健收回准备崴的那只脚,回头问道:“怎么了?” “这饼子既是味苦,何不种菽豆?不要怎么做牛车就是,但做好的车轮总不能少。” “可是……时间已经不多了,咱们重新谈,又要几天时间。” “不会。” 她看看天,说道:“最多两个时辰。” 时辰是她们部族用受水漏壶测定的时间,陈健听不懂,脑中却欣喜若狂,既然是数九先开的口,这就好说了。 当两个人重新进入议事会大厅的时候,陈健终于见识到了这位祭司的果决。 “你可以让族人现在就准备好盐和车轮,就先换这些。顺流而下,带着我的玉珏,娥钺会立刻给你们菽豆的。至于能不能赶上时节种下,就看你们回来的多快。” 她从腰间取下一枚蚕蛾模样的白玉,递给了陈健,入手冰凉,雕刻的栩栩如生,显示了她们部族深厚的底蕴,这样的玉珏让陈健和族人来雕的话,少说也得几年时间,雕碎的玉坯更是不知几许。 接过玉珏问道:“怎么换?” “你准备去多少人?多少条船?每条船能装多少?” “八十条船,每条船五个人,回来的时候逆流拉回来。每条船可以装七百斤,换六万斤豆子。” “还是信不过我们?你明明还有更多的船,四万斤种子未必能够。怕我们半途截杀?” “我要留下足够的人手在城内,万一北边那个割头皮的部族来了怎么办?” 数九笑着摇摇头,心说那个部族哪能打得过你们,要不是怕我们趁你出兵北攻的时候捅刀子,你还能告诉我们那里有大牲畜,早自己去抢了。 笑后静心,低头拿出算筹,计算了一会抬头道:“五百斤盐,十对车轮,收获后的一千斤麦和豌豆,以及种的时节。时间不多,这是第一次交换,剩下的咱们两个慢慢谈。你可以去安排你的族人了。” 干脆利落的说出了交换的代价,仔细算过,果真没有耗费太多的时间。 陈健拿着玉珏出了房间,找到了还在屋子里陪着红鱼演戏的榆钱儿。 这样热的天,穿着古怪的用鱼鳔胶黏合在一起的皮靴裤子,红鱼早已经满身是汗,正解开了衬衫上的两个扣子在那扇风,脸上热出了一层红晕。 陈健心头蓦然一动,深吸一口气压下去心头的念头,把榆钱儿叫到了一旁,红鱼很自觉地走到了角落。 “哥,你和那女人谈完了?这次怎么这么快?” “她也着急。这样,这次去交换,你带队。” “我?” 榆钱儿吓了一跳,急忙问道:“为什么是我?这么远我也没去过啊。”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赶牛车的时候吗?那牛也从没拉过车,可是不拉一次永远不会。” “你不陪我一起吗?” “不,我还有事。妹,你该为部族做些事,让族人知道你很厉害。” 榆钱儿皱着眉,不知道陈健是什么意思,陈健索性把话挑明了。 “老祖母的身子一天天的不好了,这些天每天都咳嗽,睡觉时也要趴着睡,方便吐痰,你也知道。如果……如果有一天,老祖母去了祖先生活的地方,我想让你来当咱们部族的首领。” “啊?你呢?你要干什么去?” 她忽然有些害怕,觉得哥哥是不是要离开城邑? 陈健知道一时间难以让榆钱儿接受,只好细细解释道:“你听我说,你带着族人们修过屋子,如果换菽豆这件事做好了,族人们不会拒绝,你也只比我少看过两次落叶青芽。” “我现在是议事会的首领,但是议事会在将来很久还是有否决权的,如果我成为了咱们部族的首领,十五个人变成了十四个,支持我的人少了一个,这样不行。” “而且,我说了,要在咱们和娥钺部族交界的地方建一座新的小城。” 前几个理由榆钱儿还能接受,说到第三个理由榆钱儿立刻蹦到了一边喊道:“我才不去呢!哥,你怎么想让我离开城邑呢?” 话到后面,眼泪已经开始在眼角里打转,陈健伸出手在她眼角上抹了一把道:“以后不能哭了,我哪里说要把你赶走?我是说那座城,将来也要有一个咱们的人管着,一个和咱们站在一起的人管着,而且要管的很好,交换的货物要让别的部族惊讶,这样议事会有可以多出一个支持咱们的人。” 榆钱儿听到不是让自己离开城邑,这才放心,有些担心地说道:“那个人管着一座城,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呢?原来的羊不让我们挤奶,一挤它就蹦,现在也让了,人和羊一样的,会变的。你看当初那些支持你的首领,前几天还不是反对了?” 陈健笑道:“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不过那座城的首领和这些首领不同。他管着的族人是各个部族挑选的,交换的货物是咱们送去的,离开了这座城邑,他什么都没有。但部族首领不一样,离开了城邑,他们还有血脉相连的族人,还有土地和奴隶,那里有什么?到时候那个人就像是山顶的风车,看似高耸过于山巅,可只能随着风动。” 他想了一下,又道:“交换的事,先是你管,等逐渐好了,再换一个咱们信得过的人。你想啊,既然负责交换的人可以进入议事会,那么将来掌管养牛的、掌管教人种地的、掌管建造房屋的、或许还有如同数九一样掌管日月星辰的……这些人是不是也可以逐渐进入议事会?等到这些人一步步进入议事会,那些首领还能管多少事呢?” 榆钱儿似乎听懂了,小声道:“你是说……以后议事会可能不需要首领,而只需要那些各管一些事的人就行?” “对,是不需要。虽然首领还在,但只能管管族内的分配,别的不用他们管了,他们都老了,也累了。” “他们不会高兴的。” “所以要快,要在他们明白过来,开始不高兴之前,至少在议事会里添进去两个人,还有一个上次打仗砍头很多的野民也该让他们来城邑了,算上那两个支持我的部族,剩下的就算放弃一切分歧,在议事会中他们也是少数。如果他们不遵守议事会的决定,可以将他们逐出城邑,就算要打,我有战兵,你管吃喝盐货,谁能打得过?况且,他们的族人会同意吗?” 榆钱儿似乎明白了,许久后嗯了一声,拉着陈健的手道:“哥,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有点害怕,要是……要是这次没做好怎么办呢?” “那就下次做好。去吧。” 她松了口气,心说我就是看看你凶不凶我,看看那个议事会首领在你心里重还是榆钱儿更重,我才不会做不好呢。 欢喜地往外走着,摊着两只手,手掌向天,如同天平,左右歪着身子,想象着左边是自己,右边是议事会的首领。 原本只是左右摇晃,终于在要出门的时候,身子歪到了左边,差点撞到门框,咯咯地笑了两声,伸开双臂,学着雁鹅张翅的样子,一蹦一跳地朝着码头跑去。 …… ps:笔记本去世了,镇上网吧写的,屏幕太大不习惯,明儿更得也不能早了。 第七十五章 挖坑 榆钱儿离开后,陈健躲在房间里,准备和红鱼聊几句。红鱼指着外面晾晒的、洗干净的装草木灰的麻布小包,笑笑没说话,他也只好悻悻离开。 三天后,陈健教会了数九勾股定理和相似三角形的测量方法,矩尺和木棍就足够。 数九也告诉了陈健他最想知道的事——今天距离白天最长黑夜最短的那一天,还有二十八天,那一天是夏至。之后再过九十一天,会是白昼和黑夜一样长的那一天。 这是个很重要的日子,是历法的基石,不知道这个,即便陈健知道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也毫无意义。 除此之外,还达成了有关种子、种植技术、鸟粪石、草药、骟牛劁猪、玉器雕刻、麻布丝绢等一系列交换的方法。 陈健希望能够在收割完麦子后在准备新建的商城和娥钺见一面,商讨下将来两个部族的发展,日子就定在两个月后。 到时候除了会面,还要商讨向北出征和草河下游各个部族的事。 他只从数九这里听了个大概,知道草河再往下三两天的路程,就会流入一条名为大河的江,河岸附近分布着上百个同属一个文化圈的部族,也知道了华粟同盟曾经的强大,对于华粟联盟差一步就从部落联盟进化到国家雏形表示了惋惜。 历史是人民书写的,但基石足够后,有时候也需要一个英雄人物来推动。 华死了,但文化圈雏形已经出现,几十上百年后还是会出现国家雏形,不会因人的意志而改变;但他若活着,可以提前几十年上百年,这就是英雄的意义。 既然决定融入文化圈,那么除了大量的技术交流,一些人文交流也逐渐开始,陈健和数九约定,在将来的商城中派出各自的族人。 任何出入两族的人都必须经过商城,从别的地方出入的,没有信物的抓到后一律处死,但从商城往来的可以不受限制。 两个部族间的技术交流还将继续,在这个没有贵金属硬通货的时代,肯定是以物易物。 没有一种约定俗成的世界货币或者贵金属,那么想要增加货物的流动,就必须要带着其余部族逐渐提高生产力,否则生产出来的东西也换不了,自己部族的技术无法变现,等于没有。 饿了要吃、冷了要穿,贵金属时代可以把产品换成硬通货,而这个时代没有硬通货,在吃穿不能保证的前提下,他们无可交换,货币还没有意义。 两天后,数九带着族人,赶着两辆牛车离开了。拉车的是两头骟牛,数九留下了两头公牛,城邑里总算有了真正的公牛。 送走了数九,陈健折了几把麦穗搓掉麦芒,轻咬了一下,看来还有半个月就可以收割了。 这将是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收割的同时,东南方向吹来的、携带着雨水的季风也快要来了,不赶在季风雨降临之前收割,麦子会发芽,半年的辛苦也就华为泡影。 除了一直在城邑的四个部族,其余部族的男人和不需要哺乳的女人已经陆陆续续回到了山中的洞穴,他们当初将麦子种在了那里,此时后悔却也晚了。 陈健答应会在收割后调配一部分人帮他们把麦子运回来,这也算是当初几个反对他成为议事会首领得到了第一个实惠,享受到了城邑政府的福利。 几个部族的首领没有回去,因为陈健准备将草河南岸的土地分掉,这关系到将来各个部族的利益,甚至比收割麦子还重要。 这些首领的眼睛,终于摆脱了蛮荒时代,能够用眼睛看到几年之后的事,而不是蛮荒时代只考虑今年冬天吃什么的思维了,那时候能够考虑一年的事,便是合格的首领。 十几个人一同乘船到了草河的南岸,以城邑的中轴线作为分界点,东西各有七个部族的土地。 按照陈健的要求,将来这些土地开垦的时候,所有的垄沟朝向必须是一致的。 一是为了方便灌溉和大规模使用奴隶。 二是为了草河南岸如果真有别的部族,打仗的时候有用。 车轮已经出现,战马就在北边,战车总会出现。同一朝向的垄沟方便战车作战,在这种平整的、垄沟朝向一致的土地上,战车是时代最强的兵种。 这些问题首领们不需要考虑,他们只需要知道第一个原因就够了。 至于每个部族分多少,陈健提出了另一种方法。 “以后分地,不再按部族的人口分,而是按部族的男人多少来分。” 出乎陈健的意料,这个提议几乎没有反对者,因为各个首领都理解,开垦土地这种活女人做不来,只有靠男人。 而且将来开垦土地所使用的大量奴隶,也是男人打仗抢来的。 在不经意间,男人的地位已经默默提升了,即便在整个城邑内还不是主导者,但至少在土地和战争中已经成为主导者。 这次分地按照男丁来分,只不过是将大家都知道的东西摆在了明面上,正如当初狸猫和兰草决定在一起时候的那场讨论一样,男人和女人随着时代的改变,逐渐开始了分化。 除了这个改变,陈健也留出了中轴线附近的一大片土地,作为城邑的公有土地。 首领们一开始是反对的,因为他们宁可缴纳一部分收获的粮食,也不希望每年最忙的时候先种公有土地,再回去种自己的私地。 但陈健还是坚持,因为城邑政府现在就是个空壳子,权利仍然属于各个部族首领的议会同盟。 没有土地,没有人口,那就没有权利。 所以陈健和自己的族人商量后,分出了二百名奴隶,作为城邑直辖,负责耕种这一片归城邑所有的土地,不需要其余部族的人管辖,将来作战的时候可能也要留出一部分奴隶——这些奴隶是城邑政府的,不是部族的。 他希望各个部族的首领能够尽快明白城邑和部族间的区别,这也算是一个样板,用事实让他们去自行了解琢磨,而不是费尽口舌去解释。 既然不需要各个部族出人耕种,那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正好做个人情。 在南岸定下了各个部族土地的数量,按照每个男人十步的宽度来分,向南开垦随便,但是东西不行,各个部族也都接受了。 每个部族出了一些人口,在城邑南岸的地方盖了一些屋子,将来可能也要建上低矮的城墙,负责看管南岸的土地。 不是看管人,而是看管那些尝到过谷物芽苗甜味的鹿群。 鹿鸣呦呦,根本就不食野之苹,反倒是对谷物和豆苗充满了兴趣。在红鱼烧山火之前,每天都有一大群的马鹿围着北岸的土地转悠,鹿鸣在这个时代并不好听,简直堪比鱼干上的苍蝇嗡嗡。 至于计划中第三座城的名字,陈健将其取名为河阴。 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他是希望自己部族将来能够发展壮大的,前世有洛阳为商周大邑,如今没有洛水,叫草阴太难听,叫河南听着古怪,也只好取了这么个名字。 商定好南岸要注意的事,首领们回到了议事会大厅,十四个早已准备好的木板放在虎皮上,翻过来看都是一样的。 背对着人的那一面画着不同的格子,是每个部族土地的范围,以中轴线为界,左一左二右一右二这么分。 按照男丁人口数量的多少,最少的部族先抓,陈健的部族因为融合了两三个部族,人口最多,因此也只能最后抓。 土地的肥沃程度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距离城邑的远近。 先抓的部族自然是满心欢喜,后抓的部族愁容满面,事实上都一样,最终老祖母抓的那块木板上定的位置是中轴向右第四个,不算远也不算近,正好。 定下位置之后,每个部族按照十步一块,分了一定数量的铜环作为土地的凭证,现在只能按距离,将来定下度量衡后就要按照面积。 “这些土地归部族所有,每个铜环代表十步的土地,可以和其余部族交换,也可以换奴隶换盐换别的,也可以不换。凡是要交换的,来城邑大厅,由议事会所有人作见证,交换后不得反悔。” “现在各个部族的人口不多,这些土地你们也开垦不出来。这些土地是你们的,而剩下的没开垦的土地都是城邑的,人口多了,土地不够了,再去开垦别的地方,咱们再商量。” 首领们看着铜环若有所思,心说土地如今也能换东西了?早知道这样的话,当初就不应该回到山里,直接在城邑附近种麦就好了,开出的土地如今可比山中的橡子要有用的多。 虽然除这些分出的土地外,剩余的都是城邑所有,但对他们来说也没有什么影响,这些土地已经足够了,再多的开垦不过来也等于没有。 在他们看来,城邑的首领虽然拥有广袤的土地,但实际上真正有意义的,不过是南岸中轴线那一点公有土地,再多的土地没人开坑,和荒山是一样的。 陈健自然不会和他们一样想,至少在名义上,城邑首领成为了最大的土地拥有者,而且暂时来看并没有太激烈的反对,现在看不出好处,将来是有用的,城邑的人口不可能只有这么一点,那些通过战功有了国人权利的野民,也会和他绑在一起。 作为让步,他和部族也放弃了城邑西边的一部分土地,换来了几个部族在东边开垦的小片的地,最终他手下的四个部族拥有了城邑东边的大片土地,西边的土地则分给了各个部族。 半送半换,陈健当然不会这么好心,而是将两个反对自己最激烈的、人口较多的部族的土地分到了一起。 送给两个部族的土地犬牙交错,很多地方的分界线不清晰,一部分靠小河岔适宜灌溉的土地也正好分在灌溉口上,中间还夹着一片暂时没开垦的土地,是个完美的宗族火药桶。 陈健估摸着,最多一两年,这两个部族就得积累出足够的矛盾,大打出手也极有可能。 为了一尺地,为了灌溉,为了湖水挪移后的淤泥地,前世微山湖附近的葱省和南北内斗省的几个村落从明初一直械斗到解放,几村从不通婚。 如今那两个部族暂时还没考虑到今后,对拿到手的土地兴奋不已,并且声称陈健真是个合格的城邑首领,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第七十六章 烽火恨 分配完了土地,城邑的一切活动都以收割麦子为中心,铁质的稷镰一共打造了七十支,几乎所有的陨铁都被用来打造这种农具,只留下了一小部分备用。 大量的麻袋、仓房、绳索、牛车,也在尽全力地制作着,祈求着再过几天是个晴天,不要下雨。 城邑的人在忙碌,城外的人也没有闲着。 城邑北边的高山上,立着一座木质的塔楼,山顶遮挡视线的树木全部被砍伐掉。 一座石头垒砌的三人高的小城堡就在木塔附近,这是当初陈健征伐陨星部族之前建立的,就是为了防备北边那个有马的部族。 他勘察过这里的地形,一共有两个山口可以随时出入,其余的地方不是沼泽就是没有河水,骑着马想要来到城邑附近的河岸平原,只有从两个山口进入,毕竟马和人都要喝水,而且不能钻树林子。 山顶上自从上次之后,始终有两个五人的战兵小队,每隔十天换一次。 城堡顶上始终点燃着两堆炭火,旁边堆放着大量的干草和一个皮制鼓风机。 十个人的任务就是盯着远处的山口,一旦发现有大规模的人出现,就会将干草和鲜草覆盖到木炭上,用皮橐吹燃发出浓烟。 他们是从第一次驻守后换到这的第五批小队了,一个小队在木塔上观望。 休息的伍长正在垛台的泥坯房中雕一块石头准备送给中意的女人,两个战兵在地上玩着陈健教给他们的游戏:五子棋。另两个人站在一旁,不做君子,嘴里唠叨着该落在哪,气的其中一个人咒骂不停。 伍长正琢磨着等旬休的时候找橡子给他雕好的石头山打个孔的时候,木塔上忽然传来了急促的喊声。 “快!点火!点火!” 木塔上那个人直接从两人多高的木头上跳下来,瘸着一条腿就往石堡里冲,里面的人立刻慌乱起来,伍长骂了一声这些该死的割头皮的部族,自己明明就差几下就能雕完了。 两个人用力推拉着皮橐,原本已经灰暗的木炭立刻引燃了上面的干草和桦树皮,大量的鲜草和羊粪堆在上面,用力吹着风,浓烟顿时飘了起来。 “石灰够吗?” “够,吃的和水都够,还有一百多支羽箭。” 伍长判断了一下,看了看险要的山路,急匆匆地爬到了木塔上,眺望着远处的河谷,乌压压的一群人,正骑在一种他冬天在北边见过的牲畜上,似乎是看到浓烟后有些慌乱。 他大致地数了一下,人数似乎不多,只有七八十人,也不知道是先来的还是后面还有。 隔得太远,也根本看不清楚,跳下木塔,将石墙外面的梯子撤掉,三人多高的石制小城堡内很安全,根本不需要担心。 里面的食物和水足够撑十几天,部族的人会将他们赶走的,而且陈健给他的命令就是点火放烟,守住就好。 可他却有了别的心思,当初陈健曾说过,打仗立下功勋的人可以得到赏赐,或许是陶罐,或许是骨笛,甚至可能是一头羊。 赏赐的东西是自己的,不是族内的,就像女人手中的羊角梳一样,是可以自己用,不用的时候可以放在身上,甚至可以不给别人用的。 想到这些,心中不由有些躁动,或许,自己会有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用来交换一些好玩意送给那个女人。 知道那些人骑着牲畜不可能跑到山上,但或许会派几个人到山顶查看,于是回身道:“你们小队守在这里,我的小队跟我下山。” “健说让咱们放火就行。” “咱们已经放火了,健还说过,做好自己的事,命令之外可以做别的,而且会有赏赐。你们想不想吃羊?想不想烤熟了羊肉送给女人?想不想送女人个羊角梳?想的话听我的,出了事挨鞭子的是我,杀了敌人的功劳是咱们的。” 几个人看了看已经燃起的浓烟,点点头道:“好!” 小队的人拿着铜短剑和弓,跟着他悄悄地下了山。 伍长想着,这些人不来便罢,要是来了,非要留下几个脑袋不可。 上次打仗松带着人拼死挡住了落星的最后冲击,那些活着的人可是换回了四个人住一间屋子的待遇,自己心服口服,只恨那场仗自己跟着狸猫那个笨蛋,冲击的太晚,莫说功劳,回去后还被人耻笑,狸猫病好之后整天被陈健提着耳朵教该怎么把握战机。 五个人不可能直冲山下,但要是这群人留几个断后的,那自己倒是可以拼一拼。 虽然这些人长得和自己不太一样,不过上次狼皮还不是带回来好几个脑袋,用他的话说,一剑刺进去也是死。那脑袋现在还挂在城墙上,如今已被乌鸦叼的只剩白骨,仔细看看其实除了皮,里面都是一样的。 五个人悄悄绕到山后,很大胆地躲在了那些人来时的路上,藏在了树上。 伍长的手心里全是汗水,这要是被大队人发现了,可就死定了。可功勋这东西不就是这样嘛,别人不敢干的才是功劳,别人都能干的,那也值不得什么。 “健应该看到浓烟了吧?” 他如是想着,心说就这点人想打城邑?那可不够! 城邑中,早已经响起了鼓声和牛角号的声音,经过一年多的训练,城邑中的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扔下了手中所有的活。 辅兵们驱赶着奴隶进了城邑,吊起了三面的吊桥,只剩下北面的。 大量的石灰,羽箭送到了吊桥两侧的泥楼上。 战兵们迅速跑到了广场上排队,辅兵们带着武器分发给战兵,十几个斥候骑乘着角鹿先出了城,准备驱赶对方的斥候,看着那些泛黄的麦穗,心中直骂,这要是被那群人毁了,自己和族人忙了这么久可都白费了! 陈健站在广场上,击鼓数数,红鱼匆匆咬断了正在缝补皮甲的粗麻线,跑过去给他披上,随后匆匆跑去了仓库。 十二通鼓声后,各个小队的伍长都已经到齐,兵器也分发了出去。 女人们从仓库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足够三天吃的橡子面干饼口袋,放在吊桥两侧,经过的战兵可以顺手拿走,每人一袋。这都是提前演练过几十次的,一丁点都不能错。 除了几个清晨点卯时候有病的,其余的人都已经到齐,要是十二通鼓还不能到齐,挨鞭子都是轻的。 城墙边看管羊圈的五个圉奴羡慕地看着准备就绪的战兵,回望着那些羊,重重地叹了口气——上次逃跑之后,他们五个人不止失去了国人的资格,更是失去了荣誉,兔子的耳朵到现在还没摘下去,他们也没有机会重新站在队伍中了。 陈健大声地点数完了小队,除去那些跟着辅兵和各个部族去娥钺部族拉船的,城中一百五十多名战兵已经全部到齐。 他举起手中的无锋,没有说什么提气的话,而是痛骂道:“干!” 战兵们心中更是烦躁,眼看就要收麦了,跟着陈健齐声咒骂着,一时间呼声四起。 依着顺序,五人一排,迅速地走过吊桥,拿过吊桥两侧的干粮袋背在身上,匆匆地跟在陈健的白鹿后面。 不断有斥候从远处跑回,只要斥候掌控着局面,暂时不需要立刻整队。 陈健骑在鹿上,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看着已经泛黄的随时可以收割的麦子,第一次这么痛恨一个部族。 他始终警惕着北边的那个部族,虽然冬天去寻找他们的时候花了很久,但其实如果不爬树而是走河谷的话,最多有二三百里的路程。 现在正是那个部族最清闲最想打仗的时候:牲畜的幼崽已经出生不需要人照看、青草正嫩不需要长久作战、用不着非要选秋天马最肥的时候,这不是游牧农耕的拉锯时代,只是部族战争。 而且现在还不是为冬天储备干草的时候,可以集中大量的人口出征,顺便还可以抓回去一些奴隶为立秋后割草做准备。 万事开头难,这是族人第一次收获,陈健不想出任何差错。 自己有军阵不怕他们,连马镫都没有的时代,冲击步兵军阵就是找死。 陈健很确定那个部族没有骑射骚扰的能耐。 骑射要么是弓身更短但力量更足的反曲角弓,要么是上面长、下面短的古怪骑弓,否则的话骑马拉弓会被腿或者马背荡住。 这个时代,一个步兵弓箭充足又有青铜兵器,依托军阵一个打三个不是问题。 但是战役的决定权不在他手里,骑兵的战术机动性远超步兵,而且不需要真打,只要骚扰到他无法收获,那就等于浪费了族人两年的时间! 附近的树林都烧光了,留下了大量阻碍马匹前进的木头根栅子,这是他提前做的准备,明知道那个部族可能南下,可这个时间却是他最不想的时间。 明知道快速行走会疲劳,可现在也顾不得了,只能抢时间。 “加快速度!尽快赶到山口!快!快!” 大声喊着,战兵们的脚步逐渐加快,斥候们也全部派了出去,按照早已经制定好的办法,几个丘陵的山顶上全有自己的斥候,每隔一段时间回报一次。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一种极度的愤怒当中。 鼓声响起之前,他们还在琢磨着麦饭和陈健所说的那种磨成粉的麦粉包着肉馅的食物的味道,而现在却要打仗! 可能要晚很久才能吃上那些听着就流口水的食物?这特么简直不可容忍! 第七十七章 变化的世界变化的神灵 山口距离城邑并不算远,可最终还是慢了一步。 在接近山口的时候,前方的斥候回报,敌人就在不远了。 尖锐的笛声响起,占兵们立刻按照之前演练过了方法,五六个小队挤在一起,把整个队伍变成了一个田字形,分成四格,弓手们在四方格之间的空隙中。 整个队伍的脚步立刻慢了下来,一旦整队前进,速度就不可能快。 斥候们集中在一起,围在队伍四周,防止敌人疲扰。 陈健估算了一下,不可能到达山口了,战兵们的训练还是不够,而且缺乏战马之类的战术机动方法。 “在那个小山丘上休息,斥候警戒。” 快步行走了这么远,都有些疲惫,既然抢不到山口位置,也只能抓紧时间休息一会。 现在人口不足,没有足够的脱产士兵,陈健也没办法。 假使城邑能养一百个脱产战兵,也就不需要这么麻烦,在两个山口必经之处修建城堡关隘,屯几十号的战兵,敌人就不可能进来。 怎么说自己的族人也不是那种遇到骑马的就不敢出城野战的士兵,而对方首领脑子稍微好用点,肯定不敢越过关隘直接去城邑,除非他不想回去了。 以城邑现在的生产力,再有一年是可以养几十个脱产士兵的,只是现在真是养不起,所以现在也是城邑最脆弱的时候。 撑过今年,陈健就不会把北边那个几百号人的游牧部族放在眼里了,每年立秋后晒草的时候,带着脱产士兵去烧一圈,就能逼着他们迁走。 按说不能把胜利寄托在敌人的愚蠢上,不过那个部族的首领应该不知道现在是自己部族最脆弱的时候。 对方是骑马来的,陈健不指望把这些人全都留在这,只求对方能够知难而退,留给自己部族一个完整的收割时节就行。 队伍已经被拉到了几十米高的小山丘上,他站在最高处眺望着前方,一大群马和骑手出现在了视野当中。 七八个骑手在前面,己方的三个斥候小队已经呈一个倒品字形靠了过去准备驱赶。 山丘上的战兵们也都纷纷站起来,开始整队,弓手正在用蜂蜡擦弓弦,之前的疲惫上面浸润了一些汗水,有点潮湿。 对方的几个骑手看到己方斥候靠近后,知道不是对手,全都散开了,保持着距离,双方并没有交手。 很快敌人的大部队就从山口中涌出,远远地数了一下,人数大约在百人左右,陈健总算松了口气。 要是只有这么点人,自己还真就不用担心了,哪怕他们冲到城邑附近,靠城邑里那些人也完全守得住。 只是不知道这群人是来干什么的,是无意中跑到这里的?还是知道了自己部族的存在? 二三百里的路程看起来并不远,但在这个时代,除了整个部族迁徙之外,很少有人走出这么远,已然是极限了。 又等了一阵,确定后面没有人了,族人也休息的差不多了,于是传令道:“整队,下山,朝山口推进!” 战兵们整队前进,速度极慢以保持队形,这也是步兵的一个重大缺点。 想要有强大的战斗力就需要整队,但是会牺牲掉速度,除非每天都训练形成习惯,持续个几十年,或许能练出一支转向灵活、既能保持阵型又有速度的军队,现在差得远,只能有一条腿。 山口处,那个部族的首领看着正朝这边慢慢挪动的军阵,心中遮上了一片乌云,好似那座山丘都在移动。 “厉害。” 他暗暗称赞了一句,这中整齐的军阵,是他梦寐以求的景象。当然,是希望在自己族人身上看到。 如同草原上的马群,一群马是没办法轻易捕捉的,只有分散的马才会被捉到。让族人如同马群一样听话,做起来很难。 他很清楚自己这些人打不过对方,从几天前决定带着族人来这边看看的时候,他就知道打不过。 不久前一群从南边迁徙的鹿群经过了他的部落附近,按说这个季节鹿群是不迁徙的,仿佛南边山林中着了大火一样,鹿群在这个季节就开始迁徙。 跟随着鹿群的还有一群人,男人都很强壮,每天追赶着鹿群,猎杀鹿群中落单的,鹿也需要休息,所以这些人总能跟得上。 本来他是想要将这群人抓走或是杀掉献祭给战争之灵的,可是那些人并不好对付,尤其是他们手中的武器,不是石头,而是一种黑黝黝的远比石头锋利的东西。 最终这场仗没有打起来,对方用了十件黑黝黝的兵器换了一些马匹,然后就继续跟随着鹿群离开。 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却从一些人身上的伤口上看出这些人是被其余部族打败的。 交换之后,首领拿着那种敲击一下会嗡嗡响的兵器震惊不已,尤其是看到用这种兵器可以轻易地砍断木头后。 他询问部族中的巫灵——他们部族认为万物有灵,包括战争、弓箭这些东西也是有灵魂的,巫灵可以在吃掉一种长在马粪上的灰蘑菇后与万物之灵沟通的人——可是部族中的巫灵也无法给出答案。 这是部族最近遇到的第二件奇怪的事了。 第一件事是冬天的时候,族中有人被杀了,脑袋也被人带走了。 那时候遍地是雪,地上留下了脚印,他们循着脚印去找,最终在河岸边那些脚印全都消失在了一个水耗子洞前。 巫灵在吃过那种黑蘑菇后沟通了万物之灵,得到的答案是那些人就居住在这个水耗子洞里,来到地面的时候就会变成人,而平时躲在洞穴里只有蚂蚁那么大。 他小时候挖过蚂蚁窝,也见过蚂蚁搬家,所以他深信不疑,带着族人在大冬天挖开了那个耗子洞,除了一些老鼠屎和一些植物的种子坚果外什么都没有。 有几个族人把那些种子吃了之后,发起了高烧。 巫灵认为他们的灵魂被带走了,必须要杀了他们然后烧掉,否则整个部族都会遭殃…… 曾经在草原上他见过一些部族的人大量死亡,就是这种发热的症状,只留下一些空帐篷,草原上一直流传着这样的传说和传统,于是他将那几个人杀掉后烧了,同时杀了几个奴隶献祭给战争之灵。 那块涂满了鲜血的三块石头就是战争之灵的祭坛,可是在献祭的时候他却勃然大怒! 有人竟然在祭坛附近撒尿,这是冬天,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一圈黄色的痕迹,吓得族人宰杀了一匹马献祭,祈求战争之灵不要震怒。 他知道这种事断然不会是族人做的。 当年因为这神灵,草原上的部族流过无数的血,没有人敢亵渎,他只能想到是那个藏身在耗子洞中的部族。 他们从遥远的西边迁来,一同迁徙的还有很多部族都信奉战争之灵,从没有人敢去亵渎,即便是敌对的部落。 这些部族用敌人的头盖骨痛饮鲜血,将头皮鞣成手帕作为荣耀,看似威风凛凛,实际上这些迁徙的部族都是失败者。 既然失败,总有过一场战争,这场部族战争的起因就是因为神灵。 万物有灵,可总要如同人一样有个首领。 草原部族众神的首领便是战争之灵,很久以来就是这样的,用战争、弓箭、马匹和标枪来解决问题。 然而在遥远的家乡,某片河岸草原上的部族逐渐开始信奉大地之灵,他们开始烧荒种植,对战争之灵的祭祀也不再那么虔诚,久而久之大地之灵竟然取代了战争之灵。 神话中战争之灵手持弓箭,骑着长有天鹅翅膀的白色马匹,身上燃烧着太阳的火焰,无往不胜。他掌管着弓箭、狩猎、马匹和胜利。 而南边几个部族的神话中,战争之灵不仅地位下降,而且竟然在故事中败给了大地之灵。 他们称呼大地为母亲,不再祭祀战争之灵,甚至也不再需要巫灵们与战争之灵沟通。 他们并不知道神话中的神位高低和部族的生产力与生活方式息息相关,土地神的地位会随着种植的开始逐渐提高,直至成为主神之一,但那些祭祀战争之灵的巫灵们即便不了解,却不会允许自己的地位变得可有可无。 于是一场战争就这么爆发了,战争之灵胜了,却也败了。 那些信奉大地之母的部族失败后朝南迁徙,战争之后这些信奉战争之灵的部族开始了吞并厮杀,越来越多的部族带着信仰离开了那片平整的、满是黑土的、到处是牧草的草原,不断向东。 每一个年纪稍大的族人都对那场战争记忆深刻,那些信奉大地之灵的部族很多都被屠戮干净,巫灵们砸毁了大地之灵的祭坛,重新供奉上战争之灵,而祭品就是那些信奉异端的部族的头颅。 因为信奉战争之灵,所以首领看到陈健族人的时候,心中才有如同乌云遮顶一般的压迫。 整齐的军阵,正是神话中战争之灵的军阵,因为月亮星辰都是战争之灵的士兵,他们整齐有序东升西落,绝不会杂乱无章,这也是草原上每个部族首领渴望自己族人能够做到的。 从遇到那个追逐鹿群迁徙的部族开始,他就知道南边的部族不容易对付,也没想过像对付别的部族一样杀光抢光去。 他只是想,既然都在南边,或许那个打败了追逐鹿群迁徙的部族的那个部族也有那种黑黝黝的武器,那种抢掠过到的可以盛水盛奶的陶罐,还有盐和其余的货物。 打得过就打就抢就杀,打不过就可以考虑交换,一直以来草原上都是这样的办法。 他想交换,交换一些部族急需的物品,而自己部族拥有的羊群和马都可以交换。 看到对面满满的杀意,他知道贸然进入到对方领地首领肯定不会高兴,就如同当初冬天那些消失的脚印一样,他能体会这种愤怒。 于是约束着族人,自己则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在地上放了一个人的头盖骨,里面装着羊毛和马鬃。 如果对方愿意交换的话,会把头盖骨翻过来扣在地上,即便不同意,这也是一种示好。 第七十八章 轻启边衅 相同的头盖骨,在不同的文化圈中有着不同的含义。 至少,陈健没看懂那个人是什么意思,他以为这是一种祈祷,或是祈求战争胜利之类的巫术。 对方一直向后退,退到了一箭之外,陈健让队伍慢慢地挪过去,一直没有让阵型分散。 “狼皮,你去拿过来那个东西。” 狼皮骑着角鹿,离开了队伍,从左边绕了个圈子,没有直接前冲,而是斜着兜了过去,这样不用停下来可以直接再从右边绕回去,骑手最怕的就是停下来再反向折回,战场上那样会死无数次。 角鹿沿着圆弧到了头盖骨附近,狼皮一只脚踏在套脚绳上,一只手抓着摔在鹿角上的绳索,腰一弯用水中捞月的姿势,在角鹿踏过头盖骨的瞬间将它抄在手中。 己方军阵中一片叫好之声,他是个喜欢吹嘘又喜欢听人夸奖的人,一听别人在叫好,故意在鹿背上倒转着身体,冲着那些敌人高高地举起了头骨,晃了两下。 冬天的时候,是他提议在石头上撒尿的,也是他砍了那几个人的脑袋,因此他以为这群人是来报复的,索性挑衅一下。 而那些人根本不知道就是眼前这个人造成了那次困惑,他们至今还以为是一群住在耗子洞中的蚂蚁那么大的人干的,见到对方精湛的骑术,竟不由自主地跟着叫了声好,吹着口哨示意再来一个。 狼皮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以为对方会恼羞成怒,一时间有些无奈,退回到军阵之中后,把那头盖骨递给陈健,问道:“那群人怎么回事?这是想干什么?” 陈健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他也没看懂,因为他和狼皮一样,是冬天那件事的参与者,所以思维有个误区,认为对方肯定是来和自己打仗的。 然而现在看来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头骨中的羊毛和马鬃也没有特别,任他机智,也完全想不通这代表什么意思。 对面那群骑马的人看着他拿着头盖骨,不免有些悻悻,按照草原的意思,拿起来而不扣在地上,意思是接受你的示好,但是暂时不想交换,想交换的时候会带着这个头骨去找你们的。 对面的首领不太确定地问了一下身边的巫灵祭司。 “对面是什么意思?他们是不信任我们?还是没什么可换的?” 巫灵祭司先用眼睛看了看对面,发现他们都拿着几乎一样的武器,虽然不是之前换过的那种黑黝黝的兵器,却也绝不可能是石头,石头不会加工的这么一致。 而且对方身上穿着的衣衫也不是兽皮,显然对方吃穿用度都足够,并不是那种没东西可换的部族,或许只是因为不信任。 自己想通了之后,这才从口袋里掏出那种马粪上生长的、可以至幻的蘑菇,只有在吃下这些蘑菇之后,他才能把自己想说的话用玄之又玄听起来仿佛是战争之灵指引的用语言说出来。 片刻后,他的眼前看到了幻觉,浑身燥热起来。 眼前的幻觉是他思维后的想象,用一种怪诞的方式在致幻草药的作用下表现出来。 他仿佛看到了军阵之后一片广袤富饶的土地,那里河流中流淌的不是水而是羊奶和蜂蜜、那里的土地上生长的不是草而是一种树,一种结出的果子是直接是兵器的树,这些人摘下果子就能作战;羊长得又肥又大,即便冬天也不会下雪而是绿草长青……似乎,这就是传说中重神灵出生的地方。 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幻觉之后说了什么,等到幻觉消退之后,首领已经带着他和族人向后退去了。 “战争之灵告诉我们什么?” “那是一片富饶的土地,那里的人都很强壮,但是他们暂时不想和我们交换,或许等到马生驹子的时候他们就会同意的。” 巫灵祭司是不会知道自己在幻觉中说过什么的,清醒的时候他是人,只有在出现幻觉后他才能和万灵沟通,这种幻觉源自自身的思维判断,因此总体上虽然荒诞却基本上正确。 首领叫来自己最小的儿子,让他带着几个人在后面盯着,防止对方骑着角鹿来袭击自己,即便在交易达成之后也要小心翼翼,更何况现在。 小儿子带着几个人返回了山口,在与陈健派出的斥候相遇之后,一点点地后撤,斥候们也不接战,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也在不断退后,主要是掩护身后的族人退回城邑。 军阵中,陈健和几个队长不明所以,狸猫问道:“他们这是干什么?跑到这里来送我们一个头骨?” 狼皮也摇头道:“看不懂啊。要是他们想打的话,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咱们还要割麦,只要在山口转悠几天,咱们这些人就只能拿着戈矛不能去拿稷镰,靠那些奴隶收割要很久。”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这不是棋局,而是战争,没有人可以跳出去用上帝视角去观察。他们知道自己的缺点和弱点,但对方并不知道这个时节对城邑有多重要。 一开始陈健也掉入这个思维陷阱当中,直到走出去很远,他忽然说道:“你们说,他们会不会根本就不知道冬天的事是咱们做的?也不知道咱们现在要收麦?或许是听说了咱们的部落,想来和咱们交换?” 他从头盖骨里拿出一根马鬃,仔细地看了看道:“你看,这根毛的中间系了一个结,正好在中间,两边一样长,应该是想要交换的意思?” 如果是一个天平,陈健可能早就看懂了,但对方部族显然不知道天平为何物。天平等重,马鬃等长,相等是交换的基础,但不一定是重量相等,只要是相等的引申义就可以。 几个队长拿着马鬃看了许久,也觉得陈健说的有道理,大约就是这样,不由地有些后悔。 狼皮早就想骑马了,虽然还不知道那东西叫什么,此时却懊恼道:“早知道他们是想交换,咱们就该换。用陶罐啊、盐啊什么的去换那些牲畜,多好。换的多了,咱们都可以骑着,几天的时间就能杀到他们部族,那些牲畜就全是咱们的了,也不用和娥钺部族分了。” “是啊,咱们走着过去,怎么也得十几天的时间,万一娥钺知道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偷袭咱们的城邑。虽然那个女人说的好听,可也不能全信。要是都骑着那种牲畜,可就快了……” 几个人都叹了口气,只是语言不通,而且现在也实在没时间,要是这些人晚来一个月,自己有的是时间和他们周旋。 陈健看着几个悻悻不乐的族人道:“算了,迟早是咱们的。不换就去自己去拿嘛。” 看了看身边整齐的士兵,这就是他自信的源泉。 是换,还是自己去拿,取决于强者。 只是,现在看起来交换更简单一些,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 山谷中,陈健派出的斥候确定对方已经退走了,便不再和那些骑马的人保持距离,慢慢地退回去了。 那几个骑马的人也从紧张不安中松了口气,对面那几个骑乘角鹿的斥候给力他们很大的压力,锋利的短剑和投矛让他们很不舒服。 首领的小儿子看着那些退走的斥候,也是安心了许多,笑着对旁边的族人道:“用不了多久,咱们就有陶罐用了。上次抢到的那些太少,我妈妈发现可以把马奶羊奶在陶罐中把奶皮子熬成油,味道很好。” “是啊,要是有足够的盐就好了,咱们就不用每年去北边的部族那里要了,他们占着咸湖,硝皮子的硝和盐越来越难换,这个部族要是有的话,咱们一匹马能换很多,北边的族人也有马,换不到多少。” “要是能换的话,我宁可把自己这一串头皮换几个陶罐……” 几个人说笑着慢慢向后退,在退到当初看到烟火的河谷时,首领的小儿子边说着话,边盯着马背上的一只大牛虻。 他准备等牛虻落下的时候拍死它,毕竟舍不得让牛虻咬自己的骏马。 刚刚扬起手,还没等落下,他就听到一阵响声,胸口一阵剧痛,似乎是什么穿透了自己的身体,翻身从马背上落了下去,那只牛虻逃过一劫,却也被吓了一跳嗡嗡地飞走了。 远处忽然冲出来五个人,张开弓箭就射,三个人毫无防备,一人落马,一匹马也被投矛刺中,朝着树林疯跑而去,将背上的骑手掀翻在地。 首领的小儿子已经死了,喉咙上插着一支羽箭,在地上抽搐了几下血流满地。 还骑在马上的那个人惊恐地看着不远处树上草丛中跳下的五个人,用力夹紧了马腹,冲着那个被马掀翻在地的伙伴喊道:“抓着马尾巴!跑啊!” 伙伴站起来,自己的马跑开了,双手紧紧地握住马尾巴,跟随着奔跑起来,闭着眼睛祈祷着战争之灵,身后的羽箭不要落在自己身上。 或许祈祷真的有用,知道耳边听不到呼喊声的时候,他才上气不接下气地睁开眼,自己的脚已经扎破了,可至少还活着。 “去告诉首领!那些人杀了他的儿子!” 第七十九章 白马非马 五个人杀完了人,顺手把头割了下来,伍长背在了身上,挠了挠脸上被蚊子叮出的疙瘩。 “可惜了,跑了两个。那个人拽着尾巴跑的倒快。” 看了看那颗人头,伍长很是满意,这人头和上回狼皮割回来的一样,哆哆鸟粪便一样颜色的头发,眼眶很高,绝对就是上次那群人。 旁边还有一匹被投矛刺中、蹄子陷入老鼠洞折断的马匹,翻着紫黑色的唇,已经没有余力摇动尾巴赶走身上的马蝇了。 一旁的士兵看着倒地的尸体,笑道:“你说健能奖给咱们什么?我就像想要一柄羊角梳子,可是榆钱儿管的凶,说什么也不给,你说这次能给吗?” “够呛吧?咱们五个就杀了一个……” 伍长踢了一脚那匹将死的马道:“不想这个,至少晚上有肉吃了,这东西真大,少说也有五六只羊。这些天整日吃蕨根和鱼汤,就算换换口味也值刚才被蚊子咬的那几下了。” 说完一剑捅死了那匹半死的马,几个人笑着将马劈开,一人背了一条马腿,剩下的都仍在了这里,匆匆朝着城邑走去。 “我早就知道咱们得有仗打,那点人肯定打不过咱们族人,一定会从这往回撤。不过好像没打?” “咱们之前点了烟火,健肯定带着人来了,他们一看打不过就跑了呗。”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说着,根本没把刚才杀的人当回事,话题很快转移到了这种动物好不好吃上。 伍长多活了几年,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尾巴长的都不好吃。你看鹿、兔子、羊都是短尾巴,蛇是长尾巴,蛇可不好吃。” “这东西好不好吃倒无所谓,能骑啊,可比角鹿大多了,而且没有角,可以钻树林子。” “可惜没抓到活的。健上次用了一百个女奴换了六头牛,咱们要是抓个活的,说不定他会更高兴。” 几个人想着可能的奖赏,脚步轻快,很快走出了山口,远望着还在慢慢往回走的队伍,呼喊了几声可是离得太远听不到,他们巴不得现在就让族人知道这个好消息。 山谷的另一端,两个逃回去的人哭喊着告诉了首领刚才发生的事,首领登时僵在了那里,好半天才仰起头,发出一声声悲伤的狼啸。 那是他的小儿子,那个儿子出生后自己征战时小腹被人射中,虽然没死,可是从那之后即便睡了女人,女人也不会生出他的孩子了。 他本想让儿子历练一番,做出一些事来让族人信服,可没想到却断送了儿子的性命。 “谁杀的?” “就是那个部族的人,我见那几个人梳着头发呢,穿的衣服也和那些人一样。他们好像一直躲在树林里。” 首领将牙齿咬的咯咯响,跳下马,折断了一根枝条,想要发泄自己的怒火。 可他只是首领,不是国王,不能因为泄愤而抽打族人,也不忍抽打自己那匹雪白色的、没有一根杂毛的、和传说中战争之灵的坐骑只差了一对天鹅翅膀的骏马。 只好狠狠地抽打着一棵小树,疯了一样将那棵树抽的剥落了树皮。 发泄之后,逐渐冷静了下来,对面部族的首领既然接受了那个头骨,应该不是他下的命令,或许只是他的族人无意中杀的? 想到这,跳上了马背喊道:“回去!抓住那几个人!把他们用石头砸碎!痛饮他们的血!” 一声呼和,族人们调转马头,风驰电掣般朝着山口跑去。 他要亲手抓住那几个人,将他们用石头砸碎,包裹着儿子的尸体,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永远做儿子的奴隶。 他想抓的那五个人已经到了河谷平原,遇到了在后面断后的族人,族人惊讶地看着伍长手中的人头,还有那四条看起来味道不错的马腿。 “你杀的?” “厉害吧?我的箭术和狼皮就差一点点了,你是没看到,一箭就射中了这个人的喉咙。” 伍长得意地举起了人头,斥候点头道:“厉害!你们快回去告诉健,我怕那些人又回来。” “回来?他们不是被咱们吓走了吗?” 斥候也解释不清楚,只让他们赶紧走。 很快山谷中就冲出了一群骑手,挥舞着嚎叫着朝着这边冲来,斥候回身道:“你们快跑,我得先去告诉健!” 那五个人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祸事,但看到队伍就在远处,心中并不害怕,只要到了军阵中,就算来再多的人他们也不怕。 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连带着大地都在微微震颤,这五个人或许是部族中最早看到骑兵奔腾冲锋情景的人。 军阵中,陈健也注意到了后面忽然冲过来的马群,等到斥候回报之后,他也愣住了,完全没想到自己的族人竟然发挥了主观能动性,不但杀人了,而且杀得很漂亮。 这纯属是个偶然事件,其实他是盼着能和对方交易的,用盐和陶罐换马,只赚不赔,也不可能将对方养大。 再说真要交换的话,将来果子成熟酿了酒,里面掺上醋酸铅,完全可以在换马的同时让那个部族绝种。醋酸铅很甜,可以除掉果酒中的酸味,顺便还能绝育外加损害智力,五七年之后自己带着人走过去骑马回来就行,都不用打仗。 现在打仗真的不明智,能够避免就尽量避免。 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 看着不远处几个正全力朝着奔跑的族人,他停下脚步喊道:“转身!去接他们!” 五个人听着身后的马蹄声,仿佛连心也随着大地震颤起来,不断有人回头张望,伍长喊道:“别回头!能跑多快跑多快,跑到军阵里就好了!” 他抢过一个明显撑不住的族人手中的马腿,抗在自己身上,全力地冲刺着最后的一段距离,他是剑盾兵,每天练得就是负重冲刺,这时候发挥出了极限。 终于,在追兵还有七八十步的时候,他们跑到了军阵之前,密集的阵型立刻打开了一个小缺口,将他们放了进去。 五个人累的瘫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完全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骑马的人看着那刺猬一样的军阵,只好勒住了马匹,排成一列,这是他们认为弓箭射不到的地方。 首领骑在马上,又哭又喊地嚎叫了几句,站在马背上脱了自己的兽皮,比划着自己的下身,指着跑到队伍中的那个几个人大声叫喊。 陈健看着地上那颗人头,大致看明白了,下面这颗头,怕是对面首领的儿子,也只能这么解释,至于另一种同性恋的可能,对面那部族的文明程度估计还不足以有这么高雅纯粹的真爱。 对面的首领叫骂了一番,却也无可奈何,自己这点人根本打不过这群人,纵然那是自己的儿子,但是如果带着族人打了败仗,那么自己就会被族人推下去。 儿子的头颅就在对面一个人的身上挂着,可他现在却无能为力,叫骂了许久,终于跳下了战马,指着自己的战马,指了指队伍中的那个拴着自己儿子头颅的人,做了个交换的手势。 这匹纯白色的马匹极为雄壮,即便最恼怒的时候他也舍不得打,而如今打不过,也只好求换回儿子的尸体和那个凶手。 自己部族的习俗中,是不能没有脑袋的,因为脑袋可以容纳万物之灵,只有打开天灵盖让万物之灵消散死后才能安息,看下的头颅灵魂会和污秽融为一体,无法享受死后的宁静和神灵的庇护。 杀死儿子的人,他也一定要换回来! 陈健瞥了一眼那匹雄壮的白马,拍了拍那个伍长的肩膀以示鼓励,笑道:“那迟早是咱们的,我为什么要用部族的勇士去换咱们自己的东西?狼皮,告诉他们。” 狼皮哈哈笑着,将弓拉到耳后,刷的一箭射出,这么远的距离当然射不中,却可以表明自己部族的态度。 听不懂不要紧,看懂这是一支可以杀人的羽箭就行。 “换给你们个****,拿回去舔吧。” 他大声地辱骂着,指着对面的首领,将左手环成一个圈,右手的食指不断地插动着。 对面的首领拾起那支羽箭,不再说话,用力刺破了自己的手指,将鲜血涂在了箭杆上,用力折断,只留下了箭头。 这是部族的习惯,意味着再也无法和解,只有让战争之灵来决定胜负。 陈健没有做太多的动作,而是命令道:“弓手向前!小队交替前进!” 队伍中的弓手立刻从缝隙中站到了队伍前面,拉开了弓箭,对面开始后退,陈健则吹动了骨笛,整支队伍发出整齐一致的呼喊声,朝着对面移动过去。 首领最后看了一眼儿子的头颅,带着族人退走了,手中紧紧握着那支代表着不死不休的仇恨的箭头。 看着对方已经退走,伍长走到了陈健身边,将头颅递过去,很自然地问道:“部族能奖励我什么?” 陈健指着远处那匹纯白色的骏马,说道:“那是你的了。去打他们的时候,记得看好你的坐骑,别让它跑了。” 伍长呵呵笑道:“我以为只能换个羊角梳呢。那是什么东西?真好看。” 陈健想了一下,说道:“就叫马吧。” 伍长看着远处在草海中飞奔的影子,有些艳羡地幻想着将来自己骑着那匹白马走在女人面前时的情景。 “似乎,比羊角梳更好。” 他将那颗头颅搞搞举起,自豪而又带着炫耀地说道:“以后,叫我白马。” 第八十章 羁绊 白马是幸运的,在部族还没有马的岁月中,他先有有了这样一个名字。日后族人看到马的时候,总会想起这个故事和这个故事里的人。 他的幸运之处还在于处在这样一个时代,否则的话,一个轻启边衅的罪名是少不了的,甚至拿去当替罪羊都有可能,至少在某个时代的文人眼中,这是大罪,是要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的,史书中也会留下这样一笔以警示后人。 唐玄宗、韩仛胄、辛弃疾、林则徐,这些人基本上都背着这么一个很有意思的罪名,要么是评价不高,要么是把头割下来送给异族赔礼道歉,要么就是贬官。 好在这个时代首领的权利源于族人的支持,所以纵然陈健想要无耻地学赵构杀岳飞议和,也没那机会。 至于后世的统治者能不能干出这样的事,他就不知道了,不过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想必后世这种事还是会有的。 考虑到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陈健之前计划的种种都要推翻重来,世上充满了偶然,不可能按照他所预料的那样完美的发展。 几天后,陈健第二次行使了城邑首领的权利,征发四百名野民,在山口处建了一座防御性的土城。 土城在山之南水之北,而且又因为正好在山口,往北就是阴森的树林,往南是烧荒后的平整土地,因此取名为阳关。 土城中常年驻扎十二个小队共计六十名战兵,两个月轮换一次,第一拨驻兵由白马统领,同时还在城邑大肆宣扬白马的事,压榨这件事所能产生的任何一点利益。 城中还有几十名战兵随时待命,这样一来割麦的人手就有些捉襟见肘。 割麦是重体力劳动,正常人一天也就割一亩地,要在夏雨来临之前割完,还要在割完的土地上种植菽豆,时间很紧。 陈健叫人传信给那几个曾经来朝贡的住在山中的部族,让他们出人来帮助收割,代价是麦种和教会他们的种植,同时给予他们野民的身份,允许他们在迁到靠近城邑的地方。 如果不以野民的身份加入城邑,那么是不允许种植的。 陈健说的很清楚,要么接受,要么就继续过采集的生活,每年他都会派人去查看,任何在城邑允许的范围之内偷学种植的,通通烧毁。 那些首领们在得到消息后,立刻做出了决定,宁可去当野民承担徭役,也不愿意过这种采集的生活了。 原本陈健是准备慢慢消化他们的,因为白马造成的变故,也只好用这种半强迫的手段,可能会引起一些不满,却也是唯一能够解决人手不足的办法。 一场夏雨之后,榆钱儿也带着船队从下游回来了,船上装满了麻袋和菽豆,各个部族的人开始返回自己的部族,所有人都在为最后的收货开始了忙碌。 太阳晒了两天,陈健带着族人祭祀了祖先和天地,祈求收获顺利,明年仍然是一个丰收年。 他从祭堂中恭谨地取出了那柄用来祭祀的镰刀,自己先割了一把麦子,搓成麦粒后盛在陶罐中煮熟,作为这次祭祀的主祭品。 这次祭祀的祭品也随着族人生活方式的改变而悄然变迁着,十三种祭品中,麦子菽豆挤走了块茎蕨根,并且可能永远不会有翻盘的机会了。 祭祀之后,将人分开,他带着使用铁铜镰刀的族人收割那些开垦出的土地,剩余的人则收割那些烧荒后漫天撒籽的土地。 站在麦田之前,看着金黄色的麦穗,陈健弯下腰,给族人做了个示范,将麦子贴近根部割断,抓了一下把横放在地上作为绳索,用来捆扎后续的麦秆。 挥汗如雨的劳作不需要鼓动,这是为了自己的生活。 男人们负责割麦,女人们用打造好的铜铡刀来将麦穗斩断,装进麻袋中,或是用牛车,或是用船,源源不断地送到城邑外的场院里。 木制的连枷转动敲打着麦穗,将麦粒分出,摊成一片金黄。 赤着脚的孩子在上面挪动着,将还有些潮湿的麦粒趟成凹凸的形状,仿佛一条条山谷河流,方便阳光快一点将麦子晒干。 偶尔有人蹲下来,抓起一把满是阳光味道的麦粒,放在鼻子下细细地嗅着那股清香,脸上带着笑容。 陈健估算了一下麦子的产量,今年风调雨顺,也或许是新开地肥沃加上那些鸟粪石的原因,产量出乎了他的意料。 开垦出的一亩地,亩产竟然达到了一百五十斤,而那些烧荒的土地亩产也在八十斤。 但开垦后的合理种植一亩地只需要二十斤的种子,那些烧荒地则需要三十多斤的种子,效率完全不同。 当同样一千步的麦子摆在族人面前的时候,陈健已经不需要多说什么开垦土地的好处,族人们准备利用一切空余的时间,将那些烧荒后的土地开垦出来。 收割开始的第四天,山崖顶上的风车终于开始了正式的工作,磨盘和木齿组合成的原始机械用绳索吊装了上去,升起了风帆。 金色的麦粒被碾碎成白色的粉末,被女人用草笤帚扫进了布袋,两个腿有伤的男人负责摇动筛子,将麸皮和麦粉分离。 装好的麦粉顺着绳索送到下面,陈健教女人和面,几口大陶盆里装满了水,已经烧的滚开。 擀面杖将醒好的面团碾成一张大面饼,用刀切成宽大的面条。两锅煮沸的浇头卤子发出了诱人的香味。韭菜鸟蛋葱叶野菜、羊肉羊杂,汤浓汁厚。 夜幕下,城邑中所有的人都聚到了广场上,每人捧着一只陶碗,蹲在地上呼噜着面条,咀嚼着味道。 这是陈健在这个世界上吃到的第一种熟悉的主食,四碗之后,终于吃不下去,打了个饱嗝。 一群人和他一样,半躺在地上,相视一笑,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看着陶盆中翻腾的白色汤水。 终于有人想起了陈健曾经说过的话,这些野草一样的植物会让陶、网都黯然失色,这才有资格做部族的姓氏。 于是整个城邑十四个部族中唯一没有姓的部族有了姓,当初陈健举着野麦告诉族人这将改变一切的时候,族人们半信半疑。如今这些堆放整齐的麻袋和麦穗将最后一点疑惑打的粉碎,用它来做姓,最好不过。 当初为了今后发音方便反切注音,陈健称麦子为“稷”,因为这是一个声母音,今后只要是吃面粉的族人不论贵贱都会知道这个字怎么念。 麦子还是麦子,只是发音改成了“稷”。 正如娥钺的族人以蛾为姓,以女为首,陈健也用木炭写出了自己部族的姓——姬。 部族一直是靠女人来延续血脉,自然有女为偏旁,右边的字形稍微变化,上面看上去是一个女人的丰满的胸,下面是一个麦穗的形状,引申出的意思就是靠女人哺育长大的、种植麦子的部族。 确定了姓氏,也要给城邑取个名字。 按照从娥钺部族那里学来的历法,这是夏季,是万物欣欣向荣茁壮成长的季节,秋末寒霜之前播种下希望,在夏初温暖之时收获了喜悦。 算起来这座城邑的雏形,便是去年建造的十三间房屋,那时候也是夏天。自然而然地,这座城邑的名字取名为夏。 夏,陈健也写在的陶板上,略微做了一些改动。 族人习惯指着自己的鼻子称呼自己,所以部族中为数不多的字中,自己的自,便是这么写,有点像鼻子,所以他造的这个夏自,上面仍然有个“自”,而下面的反折则变成了一把稷镰正在割麦,引申意思是这个季节人们拿着镰刀在收获麦子。 确定了这两件很重要的事,剩下的也就顺理成章地完成了,一切都和收获的麦子有关。 一百粒麦子排成一排,作为长度度量衡,取名为一尺,大约是三十多厘米,用绳子、棍子、陶片各做了一个一尺的基准度量衡。 三尺为一步,十尺为一丈,也就是一千粒麦子的长度。 正常来说,一两这个单位也是和农作物息息相关的,以成年人一口能吃的植物种子作为一两,但既然部族已经有了斤,而且开始和别的部族交流,那么也就不需要改动了。 按照垄沟的形状,一根垄能够收获一麻袋麦穗称之为一亩,大约正好是一千步,丈量之后,索性规定一垄宽、一千步长为一亩。而一垄大约是两尺,算起来和陈健前世所用的亩也差不多,大约是六七百平方米。 有意的或是无意的,族人的一切都被种植和麦子改变了,只是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族人都很容易接受,理所当然应该如此,并不会觉得莫名其妙。 人有了姓,姬;城有了名,夏;长有了量,尺;方有了积,亩。 加上阳关、商、河阴这些名字,陈健终于能够在这个世界找到些曾经熟悉的名字。 以后,或许还会更多,这些看似简单的名字,确实族人不能理解的、一种莫名难忘的羁绊,顺理成章的羁绊。 第八十一章 春种秋收 收割与抢种之后,城邑逐渐热闹了起来,原本在山中的部族带着全部的家当搬迁到城邑之中,开始接受这种新的生活方式。 昼夜长短一致的那一天来临的时候,夏城迎来了一场暴雨,好在之前铺设的陶管和水渠将水全都排泄了出去,并无大碍。 议事会大厅内,人们听着雨滴落在茅草上的声音,有些担忧那些刚刚长出芽瓣不久的菽豆,担心它们被雨水打落。 偶尔响起一阵沉闷的雷声,闪电划破了漆黑的乌云,将屋子内照的雪亮,映照出这些人不安的脸庞。 陈健点燃了几支羊油烛,在雷声的间隙里敲了敲木桌,示意众人朝这边看。 这一次议事会大厅中的人要比以往多不少,不再是只有十五个人参与的关门会议,而是挤了将近四十个人。 陈健用木炭在墙壁上随便画了一条线当做草河,又画了几个方块作为城邑,以及三角形的山和“个”一样的树林。 画完了最后一笔,他回身道:“今天要说几件事,一个是两个曾经是野民的部族,在上次和山谷之战中作为辅兵斩杀了不少陨星部族的头颅,跟随松延缓落星的冲击,是立了功勋的。当初曾说过,立下功勋,便可以拥有国人的身份,我看这功勋是足够的,他们已经用鲜血和生命证明了对祖先的忠诚,救赎了自己的罪刑。” 那两个野民部族的首领欣喜地看着陈健,他们之前并不知道,前几天种完了菽豆后,陈健忽然派人叫他们来城邑。 本以为又是征发徭役的事,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件天大的好事。 只是他们明白议事会的规矩,在商量出结果之前,他们是没有资格说话的。 陈健冲着那两个部族微微颔首,作为安慰,希望他们不要着急,同时也是一种示好。 六个部族想都没想就支持了陈健,另几个部族想到陈健分给了自己部族一些土地,河阴城的荒地也需要求助陈健部族的奴隶帮助开垦,在犹豫了片刻后也都同意。 那两个部族的首领兴奋地叫喊起来! 国人野民,不只是名义上的地位不同,所承担的义务和享受的权利也是实打实的不对等。成为国人后可以分战利品,可以成为战兵,可以少缴粮食,可以少服徭役…… 两个首领走到了陈健身前,恭谨地低下头,只敢看陈健的脚尖以示尊重和感谢,已然忘记了当初就是陈健将他们贬为野民的事。 榆钱儿跟在陈健后面,捧出了两根带着青铜头的权杖,替换了他们手中原本的纯木质的权杖,示意城邑接纳了他们。 两个首领接过权杖,刚想要直呼陈健的名字,这才想起来以后要称呼城邑首领为“夏”,于是轻声道:“姬夏,我们部族愿意和你们部族同姓同心。” 这么说既是为了表示感谢,也是看到了槐花、松、石头等部族和陈健联系在一起后获得的好处,如今坊市每天都在交换大量的东西,而坊市中的货物基本都是四族的。 陈健同意他们以姬为姓,但为了区别分支,一个以部族的牛为氏、另一个以鹿为氏,姬姓牛氏、姬姓鹿氏,算作姬姓的两个分支。 两个首领名正言顺地进入了部族议事会,成为有否决权和议事权的首领,议事会的成员已经有十七人,陈健这边完全掌握的有了八个,基本上不怎么反对他的还有两个。 处理完这件事,他指着墙壁上简单的地图道:“我现在说下咱们城邑的现状,有几件事需要改变一下,大家商量一下。” “现在咱们有三座城。夏、河阴和阳关,商城还未建,等到过些天娥钺部族的使者来了后,咱们两城共同出人筑建。” “夏城宽二百五十步,城墙高一步半,还需要再加高,等到一个月后就动工。” “河阴城宽七十步,只够看管附近的土地;阳关宽七十步,高三步,有塔楼垛台,驻兵六十人,两月一换,每个部族都要出人,那个有马的部族已经和咱们结下仇恨,早晚要和他们打的。” “沿草河向下三百里,是娥钺的城邑,松带回的消息是他们有将近四五千人口,粟米充足。” “出阳关以北二百五十里左右,是有马的部落,上次我去看过,人数不多,不过不知道附近还有没有他们的亲族。” “城邑向西,据红鱼说不再有强大的部族了,这个暂时不用担心。草河南岸是否有别的部族,咱们并不知道。” 他顿了一下,叫过榆钱儿道:“你给各个首领说下咱们这边的人口土地。” 榆钱儿在几天前就按照陈健说的统计各个部族的人口,带着弟弟妹妹们丈量了土地,早已汇总在一张树皮上。 经历了盖屋、交换之后的事,她的部族中的威望日高,自己也不再被人当成孩子。 她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众人,微笑道:“夏城中,国人两千六百三十七人,婴孩六百。各部族奴隶加起来一共九百,其中城邑直管二百。” “城邑外加上那些从山中迁出的部族一共十三个,一千六百余人,分布在夏城的下游和下游。” “这次收获的麦子所有部族加起来一共是四十五万斤,应充公三万斤,其中我们四个部族应交两万斤,多交了两万斤,城邑公粮一共五万斤。” “菽豆全部种在了原来的麦田上,一共是三千亩。” “我哥说,如果要保证城邑所有人明年都能吃上麦子,至少要留十三万斤种子。每个部族单独留出,上交仓房,防止你们都吃了将来不够。按照部族中每个人留出三十斤种子,雨晴之后必须交齐。” “除此之外,城邑一共需要开垦六万亩土地,今后尽量不要烧荒直接种。如今各个部族已经开垦出的土地有一万三千亩,秋天之前每个部族要再至少开垦一千五百亩。” 这些是她和陈健商量之后计算出的结果,四十五万斤的粮食,看起来不少,但分到每个人身上,每个人也就一百斤,根本不够吃,再留出来三十斤的种子,剩下的就更少了。 为了防止各个部族不会分配,收获后天天大饼面条、青黄不接时麸皮橡子的情况出现,也只能出面干预。 而且这四十多万斤粮食中,一大半都是四个部族的,其余几个部族至少在明年收获前不敢反对陈健:以往他们还可以靠采集度日,如今城邑中聚集了几千人,已经超越了采集所能容纳的极限,只能选择种植。 各个部族的首领对于这个提议也没有反对,他们之前没有算计过,只是觉得堆放在仓库中的粮食极多,可知道这些数字后才知道这些粮食撑不到明年。 榆钱儿将各个部族应该上交的种子按照人口算出来,分发下去。 分发完毕后,陈健道:“你们也都看到了,如今城邑的人口太多,很多事都需要调配。我既是城邑的首领,要找几个人替我分担这些事,我一个人管不过来,如果不是榆钱儿帮你们算过要留多少种子,你们也不知道,我说的可对?” “对,你一个人管不过来,应该分出一些人来帮你管。” 陈健环顾四周道:“部族和城邑的事,无非就几种:战争、种植、交换、建筑、祭祀、人口……往下还有种麦、种豆、筑城、挖渠、奴隶等等。各司其职,各管一方,总好过大家乱哄哄的自己来。” “掌管种植的,称之为司农;掌管财货的,称之为司货;掌管人口的,称之为司徒;掌管建筑的,称之为司空;掌管法度条例的,称之为司寇;掌管军事的,称之为司马。此为六司。” “司马、司徒、司农、司空,这四职暂时由我代管,日后等谁学的清楚了,便可委任,也算让我轻省一些。榆钱儿一直是管坊市的,司货一职由她来当,你们觉得如何?” 众人倒是没有反对,问道:“榆钱儿掌管货物,我们自是放心。只是司寇一职,谁来担当?” “暂时选定的人是姬松,他一直管军法鞭笞,山谷之战又立下大功,少了手指左右残废,他来当我想你们也没人比他功劳更大吧?” 众人不再说话,都知道上次山谷之战的关键,这个位置算是众人对松的感激和敬意,况且他以前一直是掌管军法鞭笞的,倒也正好。 陈健一人身兼四职,众人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司农、司空这两件事,别人也管不来,换了别人谁都不会信服。司马掌管军务,他是军事首领,理所当然;司徒掌管调配人员,这也是城邑首领当初的权利,没什么可反对的。 除了六司之外,陈健又让众人推选出了二十多名官员,规定了六司所能管辖的范围。 权利在名义上成为了金字塔,而不再是以前那种部族议事的扁平结构,这些选出的官员不是管理型的,而是负责传授知识的,教人如何种地、如何训练、如何煮饭、牧牛放羊等等,并且承诺日后的六司除了司马一职,其余的都从官员中推选。 部族首领本身的权利也没有过多削弱,只是有司寇专门管辖各个部族中做了错事、违背了陶板誓言的人;但实际上那些专门负责管辖各个事物的官员会逐渐分开部族首领的声望——至少怎么种麦,族人会首先想到麦官,而不是去问首领。 大部分首领也有这么一个官员的职务,因为这些职务还能管到别的部族,所以他们很高兴。他们能管别人的同时,别人也能管到他们,而他们跨部族管辖的范围,也需要向六司负责。 权利的集中能够让城邑更快的发展,即使现在还很混乱,肯定会有越权的事情发生,但任何事都不是一天之内做好的,总要有个习惯的过程。 这些首领们都已经苍老了,陈健为了是五年后、十年后,那些在学堂长大的孩子,能够接受这种权力体系,他们才是部族的希望。 六司中的人暂时没有进入到议事会,需要时间来让他们提升自己的威望,这样反对声才能减弱一些。 这是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如同此时倾泻的暴雨一样,阵阵雷声让人清楚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 而那些如同春雨般润物无声的变化,则在不经意间悄然改变,人们逐渐接受,又逐渐感觉到其中的好处。 比如雨停之后,腆着肚子的兰草和狸猫举行了昏礼,正式离开了姬族,成为石族的一员。 陈健和族人们送给姐姐的嫁妆是一件木质的小桌子,一个小摇篮,一把梳子和一个从娥钺部族换来的陶鉴——装满水后可以对着梳妆。 两族共同给两人盖了一间很小的屋子,只有睡觉的地方,以为吃饭要去部族吃,并不需要太大的空间——也算是变相的鼓励部族解体成家庭,但只是感情上的家庭,而非私有制基础的家庭。 昏礼上,两个人用剖开的葫芦共饮了合卺酒,将剖开的葫芦拴好后挂在了墙上,示意两人合二为一。 同时也是在告诉那些参加昏礼的人,这两个人已经不再和别人睡了,不要来叨扰,也不能对着其中的人唱情歌了,这是一种宣告。 人们送上了祝福,那些逐渐相处久了,对喜欢的异性和别人睡这件事逐渐产生了嫉妒之情的人在祝福中也带着一种期待。 这就是那种悄无声息的改变,不只是好的,也有坏的。 比如不久后,城邑发生了第一起伤人事件,一个男人希望女人只和自己睡,但女人拒绝了,这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打斗,本来也是正常的事,但在打斗中那个人动了刀剑,砍死了对方。从娥钺部族回来的司寇姬松,执行了部族的第一场死刑,以警示其余的人。 又比如城邑中发生了第一起盗窃事件,有的部族在砍柴的时候,背走了别的部族砍下的木柴。以往每个部族周围几十里内没有其余的部族,也就很难发生这种事,而如今住在了一起,这种事终究难免。 还有一个部族在使用奴隶的时候过于压榨,他们部族管辖的奴隶爆发了一次反抗,屠戮之后,他们的死换来了其余部族压榨的减轻…… 总之,就在夏城之中,在种植之后,那种文明的幸福和痛苦接踵而来,不断改变着族人的思维方式。 从游猎采集,到春种秋收,改变的不仅仅是吃什么,还有生活的方式、权利的分配、思维的转折。 天地还是那片天地,但天地中顽强生存的人却已改变。 依靠着春种与秋收,逐渐将眼睛从与自然的抗争上挪移开,将目光投向了更广袤的天地,以及天地中生存的其余城邑的人。 种植,意味着奴隶有了价值、意味着战争可能获利、意味着有足够的货物交换、意味着有脱产人口可以去琢磨文字、意味着有人在吃饱后可以仰望星空思索从何处来兮何所终。 菽豆开花的时节,榆钱儿和陈健站在新加高的城墙上,眺望着远方被群山遮挡的天空。榆钱儿的目光越过豆田,指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问道:“哥,山的那一边是什么?” “是海。” “海是什么?” “是蓝色的、落在地上的天。” “海有尽头吗?太阳的家在海上吗?” “没有尽头。” “那海边有人吗?” “有吧。世界……不是只有这么一条草河。城邑……也并非只有一座夏城。” 第二卷,春种秋收(完) 第一章 法度 新历七月初七,草河南岸,河阴城。 一个月前部族启用了新的历法,从娥钺部族学来的能够区分春夏秋冬的八节气历法,弃用了月圆为初一的计日方式,改为和那东边大部分部族一样的月湮为初一、月圆为十五的算法。 七月七在东边的那些部族中是个特殊的日子,没有什么神话,只是单纯的是娥钺母亲用柞蚕丝织出第一张丝绢的日子,从那之后这一天成为了女人的节日,她们期待着能够拥有和娥母一样巧的双手。 随着夏城和娥城之间的交流,这个日子也随着丝绢流传到夏城女人的耳中,女人盼着有一双巧手,男人在这个时代更喜欢手巧一些能做活的女人,美还没有异化为单纯的五官身材。 河阴城中的女人们在忙着擀皮,自从上次在狸猫和兰草的昏礼上吃过那种被称作饺子的食物后一直念念不忘。 今天也算是个好日子,夏城里派出船只给河阴城驻守的人送来了两袋筛去了麸皮的面粉,还有一些女人用面粉捏出的、包裹着枫糖和蜜的糖包。每一个捏的都很小巧,据说捏的最好的就会得到如同娥母一样巧的手。 狼皮和几个人蹲在城外的葫芦架下看着天上的银河,看了半天悻悻道:“健说今晚上蹲在葫芦架下能看到天上的男女亲嘴,我怎么看不到?” 几个人仰的脖子都酸了,眼睛干干的有些发涩,直到天上涌起了云彩遮住了星河,这才歪着脖子休息。 忽然间城门口的两条狼崽子呜呜地叫了起来,几个人立刻拿起了武器冲了出去,狼皮兴奋地说道:“今天再杀两头鹿,明天去榆钱儿妹子那换粟米酒喝。 河阴城附近只有六百亩的公田种植了菽豆,他们就是为了看管这些田地的,分了两条狼崽子,好几次鹿群靠近的时候就会嚎叫。在白天部族分的任务完成之后,便可以自由狩猎或是继续开垦,多出的部分能从坊市换来很多好玩意。 几个人想到从娥城换来的粟米酒的味道,也都兴致勃勃,若是快的话,一会儿就能乘船回去换,喝着粟米酒吃着饺子,真是一种享受。 冲出了壕沟,解开了狼崽子脖子上的绳索,可狼崽子却没有朝豆田的方向跑去,而是冲向了南边。 夜幕下,几个踉踉跄跄的黑影摇摇晃晃地朝着这边跑来,听到狼崽子的叫声后,惊叫了一声,慌不择路地乱窜,还有个人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紧紧地护住自己的喉咙。 狼皮也吃了一惊,草河南岸除了城邑中人再无人来过,见对方人不多,吹了声口哨,几个平日和他一起当斥候的族人立刻分成两三人一组,包抄了过去。 狼崽子们素知这时候卖力一会儿准有肉吃,冲过去扑倒了一人,却没有下嘴,毕竟这不是鹿,等着主人的命令。 那几个人见跑不过,只好蹲在了地上,一个劲儿地在叫喊着什么。 狼皮一听觉得耳熟,似乎是娥钺部族的语言,他多少能听懂一点,似乎再喊不要杀他们之类。 一共九个人,一个人腿上有血,靠近后一股酸汗的味道,直冲鼻子。有人穿着丝绢,有人穿着树皮,披头散发,衣衫碎裂,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一蹲下一个人怎么也起不来了,捂着心口倒在了地上,已然死了。 “带回去,派船去通知健,再让松也跟来,他能听懂娥钺部族的话。” 两个人抬着那个已经累死的,剩下的人将八个人驱赶回了河阴城,正巧饺子出锅,那八个人盯着陶碗中的饺子,不停地吞咽口水。 那个穿着丝绢的人狠了狠心,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洁白的玉珏,递给了狼皮,示意想要换一点吃的。 狼皮一把夺过玉珏,仔细看了看,心想这些人是从哪来的?要是娥钺部族的人,给他们吃点东西也没什么。 收下了玉珏,送过去一些吃的,那几个人狼吞虎咽地吃着,什么都不管不顾。 等陈健和松等人来到的时候,这八个人又死了一个,或许是饿的久了一下子吃了这么多撑死了。 狼皮将手中的玉珏拿给陈健,一努嘴小声道:“那个人的,用来换吃的。” 陈健端详着那枚玉珏,做工精致,玉质和娥钺送给自己当信物的那块基本一样,看起来应该是在同一处采集到的。 东边的几个部族已经出现了贫富分化解体为家庭,从这几个人的衣着来看,显然有贫有富。 拥有玉珏的人在部族中的地位应该不低,甚至可能是根正苗红的统治阶级,怎么可能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活着的七个人躲在角落里,低着头不敢抬头,外面的狼崽子一叫,他们就会瑟缩颤抖,两个人的胳膊上满是脓血,似乎是被撕咬的。 这几个人虽然虚弱,却能看出他们都很强壮,肯定不是被狼群袭击的。 松小声道:“我在娥城不曾见过这个人,娥钺身边的几个人我都见过,没有他。这种玉珏只有几个人有,听说是当初他们迁徙之前从华城带来的,附近是没有这种玉石的。” 陈健拿着玉珏走到那个穿着丝衣的人面前,让松问道:“这是你的?” 那人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说,已经换了吃的,这曾经是他的,现在是咱们的。” “问他听过娥钺、数九这些人没有?是不是从娥城来的?” 那个人听到娥钺和数九的名字,不等松转达,眼神中露出了神采,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堆。 “他说……他认得娥钺和数九,好像是在华城一起长大的,华死后这些人就随着部族离开了,以后再没见过。他恳求咱们送他去找娥钺。” 陈健楞了一瞬,眼前这个人不是娥钺部族的,而是别的部族的。 看年纪大约三十多岁,难道说这个部族被蛮族灭族了?只有这几个人逃出来了? 他又问了几句,可那个人便不再说话,只是不断地恳请陈健能够送他去娥钺的部族,并且又掏出了一枚刻着弦槽的、正面刻着花纹的扳指,不住地重复这些话,并不回答陈健的问题。 陈健收下了扳指,看了一会,越发觉得此人古怪。 这个人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么和自己部族就息息相关了,万一真是南边还有蛮族可就有些麻烦了,但看这个人的态度似乎又不像,如果真是被蛮族灭族了,早已经讲诉自己部族的事了,怎么说陈健也是束着头发的,这点认同感还是有的。 “给他们找个屋子,让他们睡下,晚上看好他们,不要让他们跑了。” “送他们去娥钺那里吗?” “再说。” 狼皮将这几个人带走,陈健坐在院子里沉思了一阵,回身道:“去个人回城,明日各族先不要乘船过河来河阴开垦土地。让白马带十个小队的战兵连夜过来,让榆钱儿准备一船羽箭,连夜送来,再让她连夜准备一些出征的事。” 他掏出一枚铜符交给那个人,只是传话的话,他知道妹妹是不可能给任何人东西的,要么自己亲自去,要么有自己的铜符。 狼皮安排下那些人后,跑来问道:“会不会是数九说的西戎?东夷南蛮离咱们太远,也就他们说的西戎了。” “不像。倒像是……” 他想了一下,觉得不知道该怎么跟狼皮解释什么叫“权力斗争的失败者”这个词汇,部族的金字塔权利体系刚刚建立,这些人还没有体会过血雨腥风。他们连对数九说的华死后下毒、暗杀、拉拢之类的事都不甚明白。 他觉得这是个机会,如果真的如自己所想的那样,那个部族出现了内乱,如果距离在五天之内的话,自己完全可以抓住机会扩张自己的实力,至少也能抓不少的奴隶。 沉思了一阵,决定第二天继续审问那个人,总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第二天那个人仍然不说发生了什么事,就是恳求陈健送他去娥钺的城邑。 就在准备改变策略旁敲侧击的时候,外面响起了一阵尖锐的笛哨声,还有一阵阵狼崽子的叫声,那几个人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爬上不高的城墙,远处跑来了大约四五十人,牵着几条狼,头发和自己一样也是束着的,但不是娥钺部族那种雷巾,而是只用丝条挽在一起。 那几个人在距离城邑百步之外,便不再前进,一个人放下了手中的武器,空着手来到了城邑下。 来的人年纪不大,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身高臂长,极为强壮,腰间也挂着一枚玉珏。 他在城下呼喊了几句,松道:“他问,咱们是不是当年华城的亲族?” 陈健厚着脸皮道:“你就说是。” 下面那人兴奋地问道:“可曾见过几个人逃来?若是见到了,恳请交出来,我们部族愿意用五十头羊来换。” 陈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那几个人是什么来头?” “只是几个挖矿的矿奴。” “矿奴如何值得五十头羊?五十头羊可以换二十个奴隶了。” 下面那人楞了一下,低头似在回忆什么,抬头后坚定地说道:“我哥说了,值五十头羊的不是那些矿奴,而是部族的法度。他若跑了,不受惩罚,部族的其余人也会效仿,部族就会乱掉,法度也就不能称之为法度。” “用五十头羊换部族法度的严明,以警示那些妄图违背法度的人,绝不是几头羊能够衡量的。” 第二章 儿子和兄弟 闻得城下之人的言语,陈健略微惊诧,便问道:“你哥多大?” “比我早生两年。” 下面那人也就和陈健差不多大,他哥只比他大两岁,看来也就不到二十,能说出上面那番话,做个合格的首领绰绰有余。 城下那人也觉得古怪,他离开城邑之前,也曾问过刚刚成为首领的哥哥,若是那几个人逃到了别的城邑,用五十头羊换未免不值,他哥当时的回答他听懂,可现在竟然在别人嘴中听到了自己曾问出的问题,不由惊奇。 城上陈健考虑了片刻,说道:“既是同为华族苗裔,我们部族定要招待,还请入城同饮甘醴。” “你们部族也在华城待过?你们姓什么?” 这话一问,陈健就有点脸红,自己等于是扯了一张皮挂在脸上,实际上华城建立的时候,自己部族还在茹毛饮血呢。 姓在这个时代是一种出身和荣耀,象征着祖先的功绩或是封地,只是如今姬这个姓连正统的华族苗裔都算不上,只是文化圈的边缘,这个姓更是在大河两岸的部族中默默无闻。 果不其然,在陈健说出自己部族的姓氏后,下面那人奇道:“姬?这个姓氏我可不曾听过。我叫卫西,我们部族当年随华征战西戎有功,卫守大河,封姓卫,你可听过?” 卫西说起部族姓氏的时候,声音极大,看来是个很有名望的部族,陈健也不好说没听过,只好点头。 虽然没听过姬这个姓,卫西却也没有太过奇怪,当初在华城的时候,各个部族的姓氏分为两种。 一种是部族本身的姓氏,另一种则是因功而封的姓氏,前者大多是臣服于华粟同盟的部族,后者则是同盟的基本盘。 虽然部族同盟已经分崩离析,但在一些边远之地余威犹存,文化影响更是深重,尤其是卫西看到河阴城附近田地里种植的菽豆后,便不再多想。 陈健叫人放下了吊桥,卫西也让跟在身边的族人将弓箭下了弦,毕竟初生牛犊不怕虎,城上的人也没露出什么恶意,看起来束着头发,并不担心,相反还觉得自己要是不敢入城倒叫城上的人小觑了自己,低看了卫姓的勇猛。 况且,他有部族做坚实的后盾,自己部族不是别的部族敢于随便招惹的,这就是强者的自信。 他率先走上了吊桥,看着这座不足百步宽的小城,心中多少有些不屑,这个部族看起来很弱小,人口竟然只有数百。 “若是那些奴隶在这,羊是要给的,但给过之后不妨告诉哥哥前来让他们臣服纳贡。” 分清楚了承诺和承诺之后该做的事,暗暗观察着自己看到的一切。 陈健与卫西会面之后,让狼皮将卫西送到夏城,先让他们休息,自己一会就回去,让族人准备食物和酒水。 送走了卫西,陈健来到关押那七个人的小屋,关上门后只留下了松一个人跟在自己旁边。 那个穿着丝衣的人忍不住看着陈健,似乎想要问什么却欲言又止。 陈健直接问道:“你们部族的人来找你了,用五十头羊来换,你是挖矿的矿奴?若是这样,我也只好将你送还回去。随便收留别人的奴隶,与偷窃别人无异。” 那人急忙摇头道:“我不是矿奴,你也看到了我的玉珏,矿奴哪里会有这些东西?” 陈健联想到之前卫西的话,问道:“你们首领死了?” 那人一愣,以为是外面的人和陈健说了什么,急道:“不错,我哥死了,首领本该是我当,他尚不满二十,如何能统领几千人?我本意辅佐,但他却一改我哥哥当首领时的法度,族中老人多有不满,这么下去部族迟早毁灭。” “五十头羊……不算多。你若助我夺回首领之位,莫说五十头羊,就是五百头我也可以给你。甚至还可以给你们粮食、奴隶,这些都可以商量。” 陈健笑道:“你们族人不会反对吗?” “我若成了首领,谁敢反对?族中如今多有不满,你出兵送我回去,兵到城下,自然有人放下吊桥,砍下那人的头颅,无需征战。” 他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了自己借兵回去后的场景,兴奋道:“我可以每年都献一些礼物给你们部族,粟米、羊、铜什么都行!五百头羊,真的不算什么。” 陈健佯装诧异地问道:“这么多?你们部族能真能拿得出来?” “当然能拿得出,征战西戎,掠回奴隶牛羊数千,便是不征用族人的,只用部族公有之物也拿得出来。” 陈健笑了笑不再多问,转过身,皱眉思索着。 眼前这人就属于那种只要让他有权利,他可以管你叫爹的人,这是人之常情,大部分人都会这么选择。 只是权力斗争的失败者总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的失败是偶然的,自己的支持者很多,似乎只要再多一点运气,就能胜利。 但错觉就是错觉,世界是变化的,成为丧家犬之后,那些曾经的支持者也会变为反对者,而且这也不仅仅是运气的问题。 新老交替、权力交接、甚至可能打破了部族推举出现了父死子继的情况,没有不满和反对是不可能的。 陈健昨晚上本来想的是捡便宜,要是两方内斗,两败俱伤,自己可以抓紧时间出兵劫掠一笔,壮大部族。 可现在来看,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那个部族的首领把自己的亲弟弟都派出来追逐,而且还带了几十人,也并没有太焦急,显然城内的情况已经安稳下来。 或许还有些不满和裂痕,可这时候要是自己出兵,估计对面的首领能够笑醒,正愁没有外力来转移矛盾呢。 自己现在出兵就等于去当个强力粘合剂,将对面部族的裂痕弥补好,将内部矛盾转移到对外战争上。 从这个人张口就五百头羊上来看,那个部族很富庶,而且惯于征战,奴隶极多。 卫西提出用五十头羊来换证明对方首领根本没把他这个叔叔放在眼里——五十头羊看似不少,那是对交换奴隶而言的;五十头羊对整个部族的权利而言,简直就是一种侮辱,这个人已经对权利交接不构成威胁了,抓回来他就是为了杀鸡儆猴, 陈健不会傻呵呵的真去相信什么只要自己带兵一到,对方就城门打开箪食壶浆。 之前这个人想要让陈佳送他去找娥钺,看来也是觉得自己和娥钺相识,对方或许能够出兵帮忙。 想到这,他问松道:“娥钺有儿子吗?” “有,数九给他生了三个,另外两个妻子也有儿子。” “他儿子可在部族中管辖事物?” “管,而且地位不低,军队、粮食、祭祀这些他的儿子都有管到。” “娥钺有兄弟吗?” “有,但只管建造之类,军、粮、货都没有管。” 陈建点点头,心中有了决断,推开门带着松出去了,根本不管后面那个人的叫喊。 现在夏城和娥城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任何大规模的军事调动,都需要两族协商,担心自己打别人的时候,对方在背后捅刀子。 而且现在看来,只怕将这个人送到娥钺那里,对方肯定不可能出兵,他应该不会想给自己的兄弟做个榜样等将来儿子接班的时候,兄弟们有学有样。 如今不妨将球踢回到娥钺那里,顺便也趁此机会询问下娥钺对这个部族的看法,要是娥钺想要趁乱捞一笔,自然会和自己商量。 叫来几个族人,让他们把那六个不穿丝衣的绑起来,让松把玉珏还给了那个穿丝衣的,顺便找了一套从娥钺部族换来的丝绸衣衫给那个人换上,叫了女奴来给那个人梳好头发,送来了皂和水让他梳洗。 那人不明所以,以为陈健已经同意了,欣喜若狂,换上衣衫梳起头发后,气度比起昨晚大不相同,已经从恳求流涕变为谈笑风生。 “准备船只,回夏城。” ps:孙杨打脸打的piapia响,甚爽,深得yy小说之精髓,先压抑被侮辱再爆发打脸。 第三章 六艺 卫西比陈健早登船了一个多时辰,在码头上乘坐桦皮船之前,对于陈健的部族还有些轻视,可当树皮船越过草河的波涛看到对岸夏城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指着那加高后的城墙问陪同的人道:“那也是你们的城邑?” “对,那是夏城。” 草河不算太宽阔,比起他自小见惯的大河要窄的多,当秋水时至,大河波涛淼淼不见对岸,草河终究是条小河,少了分磅礴奔腾的气势。 可小河上并非没有风景,耸立在岸边的悬崖上的转动的风车即便很远也能看的清楚,不如自然的壮阔,却多出了人的气息。 他不知道那转动的风车是什么,却也没有多问,摸着桦皮船跟身边的族人道:“这船和咱们的不一样。” “是啊,这船很窄,在大河中是航行不了的,会被浪打翻。还是吹起的羊皮更好。” 身边的族人立刻做出了对比,想要找到自己部族更强盛的证明,这种窄小尖长的船的确不适合大河的波涛,在这里却平稳的很。 快要靠近码头的时候,岸上传来了一声哨子,跟在身边陪同的人解释道:“砍了树木顺流而下,可能会把船撞翻撞碎,哨子声是在告诉咱们可以靠岸。” 说话间,撑船划桨的人调转了船头,跟在一艘从上游下来的装满了矿石的小船。 卫西指着远处的河岸道:“那里就能靠岸。” “那里不行。” “为什么?” “姬夏不准,这是规矩。” 规矩,就是卫西理解的法度,他知道法度的意义,不再作声,只是觉得很奇怪。 实际上规矩之外,还有别的原因。那些看似平静的水面下都是些大石头和插到水底的尖木棍,稍有不慎就可能挂住船只,河面下到处都是碎石头和尖木棍,这是为了防止有人乘船攻城,只能从码头上岸。 岸边传来了一声牛叫,奴隶们正在匆忙地卸船上的矿石,装在牛车上运往铜窑,这一小段路已经被夯实,上面铺着石子和黄土,就算下雨也不会太过泥泞。 卫西盯着牛车看了许久,直到一头牛拉着装满了矿石的车开始走动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惊问道:“这……这是什么东西?牛竟然可以装这么多矿石?” 陪同的人自豪地说道:“这是牛车,你们部族没有吧?” 卫西皱眉道:“我们部族牛很多,奴隶更多,倒也用不到。” 话是这样说,可他心里很清楚,要是有的话,自己部族当然会用得到,况且牛背也抗不了这么多,这倒是个稀奇的东西,回去后要告诉哥哥才是。纵然奴隶很多,可有了这东西,省出奴隶来做别的当然更好。 几艘船又等了一阵,那几艘运送矿石的总算离开了,小船靠岸的时候,崖顶上的风车正在把几袋麦子吊上去,沿着绳索下来的还有一些磨好的面粉。 一个脑后包着麻布巾的粗壮女人,将袖口挽起,浑身都是白色的面粉,壮硕的如同男人,手里提着半口袋面粉,在那扯着嗓子喊:“第七个,第七个是哪个部族?轮到你们了,快一些!” 等在那里的几个人急忙扛着麻袋跑过去,交上去陶环,纷纷嚷道:“让姬夏再做几个风车嘛,根本不够用,从早晨排到现在,大不了我们部族多出几个人就是。” 虽然语气中有些不满,可是一点都不敢耽搁,帮着前面的部族把面粉背走,匆匆将淘洗干净后的麦子放上去。 卫西听不懂那些人在嘟囔什么,可是却发现这道可以运送麻袋的绳索根本不需要人拉,而是很轻松地就将一麻袋麦子拽了上去。 “这也没什么,奴隶们也能干,我们部族奴隶很多,无非就是省了十几个奴隶罢了。”他自顾自地说了一句,心里却在暗暗算着从牛车到风车,刚刚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这个部族的人就省了将近五十个奴隶,几乎和他个人拥有的奴隶差不多了。 踏上岸,随行的人先带着陈健的信物去找榆钱儿,剩下的人则送这些人前往驿馆。 整齐排列的屋子是用黄土夯成的墙壁,每一个屋子几乎都是一样大,屋檐下晒着鱼干或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草药。 最让卫西感到诧异的是每个屋子的墙壁上都用白色的石灰粉末刷着一个古怪的扭曲的图画,比如离他最近的一间屋子上画着一个“鱼”,而旁边就挂着一条鱼。 每个墙壁上画的东西都不一样,但每个墙壁上画的东西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什么,即便有些暂时看不出来,转头一看旁边的实物便知道那是什么了。 从夏至后,所有的墙壁上都画满了文字,陈健力求每个族人都能看明白,而这些字也是族人共同创造的,有人画出来后,就先拿给族人看,族人看的明白了,便定下来这个字该怎么写,刷到墙壁上,即便不认识也要混个眼熟。 其中大部分都是红鱼画出的,她以前是部族的祭司,画过很多图画,比起别人更有优势。每写出一个让众人都认可的字,便可以从公产中得到一些奖励。 靠近河岸的都是些常见的东西,鱼、羊、网、舟等等,每个月都会抽查各个部族中的年轻人,不用会写,能认出来就行,如果认不出来,部族是要被罚粮食的。 几个部族本来有些不满,可坊市交换的木牌上也逐渐用文字书写,无奈之下几个部族的下一任首领继承人都要抽出时间来学这些鬼画符。 卫西看了几行,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赏,这不是有更多的奴隶能替代的,而且即便他没来过这个部族,可是有些文字还是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看几遍自己就能用木棍画出来,的确是个很好的东西。 去驿馆的路上,几个很小的女孩子正在那玩编花绳,而在一幢仅次于祭堂的大屋子外,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正在那抹眼泪,几个稍微大的孩子正在用木棍敲他们的手心,一边敲还在一边嘀咕着什么。 卫西看到这一幕,微微笑了,响起自己小时候不敢骑牛,父亲也是用小棍敲自己的手;稍微大些,拉不开弓,打手心的小棍也随着自己长大……如今父亲没了,哥哥成了首领,再没人打自己的手心了。 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就像很久前每次父亲打完自己之后那样,莫名地心中一酸,真想闭着眼睛去感受下那种被打手心后酸麻的感觉。 许久,他叹了口气,轻轻拭去了眼角的一点潮湿,睁开眼强笑道:“那几个孩子在念叨什么呢?” 随行的人侧耳听了一会道:“四九三十六,五九四十五,六九五十四……” “这是什么?” “孩子们学的,姬夏编的口诀,这个月好像就是背这些,背不会的部族也要罚粮食。” “哈哈哈,背这些?你们部族倒是很奇怪,不过和我们部族有些像。我们是拉不开弓的孩子要罚粟米,要打手心,你们却要念这些?” “他们也要学箭术、斗剑、捏陶、举石头、割麦的。这个月只学这个口诀,再笨的孩子也会的,有很多时间去学射箭斗剑的。” 说完他指着学堂墙壁上一行他根本不认得却已经能背出的很复杂的字说道:“劳作、戈矛、数形、纪律、文字、歌咏,国人六艺。孩子们总比我们强,我们是不会啦,老了。” 六艺之中,卫西基本了解,只是不懂纪律是什么,询问了一句,那人指着学堂外一群十一二岁的孩子道:“那就是纪律。” 循声看去,这些孩子们排成几列,手中捏着一根和他们差不多长的木棍。 几个在战场上受伤残疾的族人头上带着很漂亮的皮帽,即便天很热也舍不得摘下来,这是荣誉,也是他们活着的价值,至少他们对部族还有用,而不是只能吃饭不能干活的人。 他们用残疾的手捏着棍子,用断掉的腿撑着身体,用倒提的戈矛敲打几个不听话的孩子,口中吹着陶哨,旁边有人敲鼓,让孩子们学习前进、转弯、转向等基本动作。 “这不就是军阵吗?军阵就是纪律?”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心中暗暗吃惊,若是这么练下去,等几年后这些孩子长大,放在战场上定时一把好手。他虽然年纪不大,可也跟随父兄征战过几次,深知军阵的可怕。 西边的蛮族很勇猛,可真要打起来总是输,交手几次后那些蛮族不是不想学军阵,可总是学不好。 看着学堂附近的十几个人,他有些奇怪地问道:“这些人平日不用干活吗?” “他们就是在干活啊。姬夏说这也是一种干活,干活不一定非要用手,用脑袋也是干活啊。” “这可比在土地里轻省的多,岂不是谁都想干这个?” “那也要能干啊,就这么多人,总要比别人强才能干这个活。第一批最好了,他们平时有时间琢磨这些事,其余人的还要干活,只有在干完活后才能琢磨,学堂倒是还缺人,可是等了这么久也没几个通过的。” 他一努嘴,小声道:“看到墙角那个没有?他都快疯了,别人垦地累了后都是和女人对唱情歌或是躺下休息,他垦地到歇工的时候,就蹲在墙角算数形。这都好多天了,那些学堂里不用垦地的都是算出来的,他还没算出来呢,我倒盼着他快点算出来。” “什么数形?” “谁知道呢?姬夏出的问题,古怪的紧,好像是一个漏水的陶罐,一边漏水一边往里装水,多久什么时候能装满。” 卫西笑道:“是够古怪的,这陶罐若是漏水,扔掉便是,怎么还要装水?你们部族缺陶罐?” 随行的人笑道:“哪里会缺陶罐,原本一个陶罐能换不少东西,现在也就能换小半罐粮食,我估摸着明年连半罐都换不上了,娥钺部族的黑陶比我们的好,薄的仿佛蛋壳一样,和他们又换不到东西,反倒是不少部族去换他们的黑陶。陶官橡子这些天愁得都睡不着了,那天睡着觉,他忽然坐起来喊了句:我会了!随后又躺下呼呼打鼾,当时我正和白马下五子棋,给我吓了一跳,第二天问他,他根本都不知道。” 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卫西也摇摇头,回头看了看墙壁上的字、背诵乘法表的孩子和那个耸立在山顶的风车,挠头道:“真是个古怪的城邑。” 第四章 不想长大 进步的文明总是相似的,蛮荒的文明却各各自不同的畸变。 因为这种相似,卫西在城邑的古怪中找到了自己城邑的影子。 常备的军队、分开的公产族产、征收的粮食、暴力代替说教、法度规定了权利和义务、各司其职的权利分配…… 种种这些,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有很多不同,但就如同黄牛和花牛一样,都是牛,只是毛色不同。 国家一直是统治阶级的工具,对于夏城而言,城中的两千多人是统治阶级,而近千人的奴隶和散居村落之外的野民则是被统治阶级,不可能指望他们自发地为城邑而战、也不可能指望他们自愿缴纳赋税履行义务;于是常备军出现了、律法出现了。而为了维护律法,新的暴力机关和执行机构也随之而来。 一千人的奴隶不是一个部族所能掌控的,因此常备军成为了镇压统治的必要存在;为了维护常备军,赋税不可或缺;为了保证征税,一些脱产人员正式成为统治阶级中的特殊存在。 无论是卫西、娥钺还是陈健的部族,都一样。 首领对于氏族制度那种自由的、自愿的尊敬,已不再满足,即便他们可以获得。 他们超脱了血缘氏族,不再仅仅代表血缘亲人的利益,而是代表着整个城邑国度中统治阶级的利益,所以用暴力和律法来取得新的、不同于氏族制度下的尊敬。 表面上每个族人不是在尊重权利,只是在遵循尊重律法,可律法又是什么呢? 当律法规矩出现之后,姬松不是首领,却在惩罚族人这件事上拥有了比氏族首领更大的权威。 这种权威和以往完全不同,不再是族人的信服和自然的尊敬,而是依托着城邑的军队、赋税等暴力机关的超脱自然社会的存在。 氏族长大了,总要长成方国,有人不想长大,却也阻止不了。 卫西自然不会想这么多,也不可能明白这些,他只是本能地感觉到了两个城邑之间的相似之处,心中对于这个部族的轻视之心逐渐消散。 不是因为看到了那些稀奇古怪的、可以代替奴隶的工具,而是看到了内在的、和自己部族相似的、用法度支撑的制度。 “这个姬夏的办法和哥哥很像,年纪却比哥哥还小。” 心中想着,回身询问陪同的人道:“姬夏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了,你们可以去屋子里睡一会,或是吃些东西,昨天新换来的粟米酒。” “不了,我在城邑里走一走看一看。” “好的,但是那边不能去。” 那人伸出手指着城邑外一处正在冒着浓烟的地方,卫西笑道:“我们部族的那里也不是别人可以去的,我知道。” 他转过头,沿着城邑中的石子路随意地走着,果真没有将目光再投向那处冒着浓烟的地方,只是好奇地询问着很多他不懂的新奇玩意。 一个多时辰之后,陈健终于从河阴城赶来,身后还跟着几个眼睛被蒙住的人。 卫西看到了那几个熟悉的人,唯独没看到自己的叔叔,笑着迎上去道:“这就是我们要找的矿奴,你们既然抓到了,很快我们就会把五十头羊送过来。只是……还有一个呢?” “那个人我们也遇到了,但他身上带着玉珏,并不是矿奴。” “他是,只是还没来得及摘去玉珏他就逃走了。请把这个人还给我们部族。” 陈健举起那只玉扳指道:“在你来之前,他将这个给了我,求我送他到娥钺部族中,我已经答应了。之后你才来到我们部族,一共九个人,每个人值六头羊,比起这个扳指,我更想要这六头羊,可我更想信守承诺。” 卫西有些不知所措,在想如果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或许也会这么做,这个叫姬夏的人很守诺言,可是哥哥让自己办的事该怎么办呢? “这样吧,我将他送到娥钺部族里,你再和娥钺的部族谈,你看可以吗?” 他点点头道:“那就这样吧,那几个矿奴先放在你们城邑可以吗?等我回来后带走他们,我可以把我的玉珏给你,等我们把羊送来的时候你再给我。” “哈哈哈,大可不必,我信得过。娥钺你见过吗?” “没有,但是知道这个姓氏,很有名望的部族。” 他指着自己头上带着的丝带,笑着给出了答案,每一个穿着丝绸的部族当然都知道这个姓氏。有句话他没说,那就是比起姬姓来说,娥姓可要有名气的多啦。 陈健叫来了几个族人,拿着自己的信物交到他们手里道:“你们现在就乘船去娥城,告诉娥钺尽快出发,在商城见面。说两件事,一件就是卫西部族的事,另一件就是已经立秋了,北边有马的部族可能要开始割草晒干准备过冬了。” 几个族人拿到信物后重复了一遍,以确保自己没有听错,陈健点头后几人才去找榆钱儿要食物和船只。 榆钱儿从屋子里跑出来喊道:“哥,你要去商城?” “对啊,你留在城里,咱们也要割干草了,你要安排些人手。” “我知道,昨天就算好了。你去商城的话,和你商量点事。” 她冲着陈健眨了眨眼睛,陈健冲着卫西歉意地说道:“我妹妹。我和她说点事。” 走到角落了,榆钱儿小声道:“哥,咱们暂时不能和娥钺他们交换了。酒你不准酿,暂时粮食不够、他们的黑陶又那么好,他们也学会了用干草装筐的办法,还有牛车,运过来碎不了;还有玉啊、牛角啊之类的。青铜不换,粮食不够,牛车做的慢……咱们能换的只有盐,可盐又吃不了多少,再这么换下去,咱们城邑就只能往外换吃的了,那可不行。” “那你说怎么办?” “不换呗。等咱们有了再换,暂时不准他们的商人来咱们城邑行不行?要不就让经过商城的商人都交一些粮食?” “那他们交的粮食从哪来的呢?还不是加到了换的东西里?到头来就等于咱们收自己人的粮食,变相地把十五斤收一变成了十四斤收一或者更多。” 榆钱儿笑道:“我早就想到了,也和红鱼商量过,她说这样他们的黑陶不就要换更多的粮食了吗?这样那几个部族的人不就换不起了,只能换橡子烧的陶。还有那些玉啊什么的都一样,她说我要是直接不准族人换,族人会讨厌我,娥钺那边也说不过去。” 陈健也跟着笑了起来,榆钱儿拽着他的手摇晃道:“到底行不行啊?” “不行。一切照旧,该怎么换就怎么换。咱们因为刚刚种植,粮食不足,奴隶不多,但是眼睛看的远些嘛,我这次去除了那两件,真的还就准备和娥钺商量交换的事,但和你说的完全相反。” “什么意思?” “我要和他盟誓,两族之间经过商城的货物永远不准收过路的税。你说他能同意吗?” “他肯定同意啊,咱们现在能换的东西其实并不多,可是这样对咱们可没好处啊。再这么下去,橡子的陶窑也只能去野民那换东西,再换一阵,他一天捏的陶都不如去种地了。” 陈健笑着伸出一根手指道:“现在娥钺会笑,一年后娥钺会哭。让橡子暂时停了陶窑,去帮着烧砖,你继续换娥钺部族的东西,该怎么换就怎么换。” 榆钱儿看着那根手指,点头笑了,她当然相信哥哥的话,只是咱们没有想通为什么非要盟誓呢? “对了,我走的这些天,你准备够四百人吃一个月的食物,把面和油还有盐炒熟,准备草药,修好那几个坏的车轮,再征发一次野民,去沿着山修几座木塔,加固一下阳关。还有,割干草的事你算错了,再往多了算,还要盖一些马厩。” 榆钱儿伸出手道:“把印信给我,这是司徒该管的事,我可管不到,规矩可不能乱。” 陈健摸出了印信道:“好啊,从现在开始到我回来,我妹妹就是夏城的司徒了。司徒姬,可准备好你哥哥要带的人手了吗?司货姬,可准备好你哥哥要携带的食物了吗?” “回告城邑之主姬夏,我已经准备好啦。” 她故意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说的有板有眼,半天,兄妹两个都绷不住了,相视大笑了起来。 “哥,你回来的时候,问娥钺给我要一支玉簪子呗。我守着公产,又不能换,要是用族产换,姐妹们都想要,你偷偷问娥钺要一支……回来骗姐妹们说是……嗯,说是数九送给我的。” “好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姐妹们肯定不知道。” 榆钱儿嘻嘻一笑,拿着印信跑开了。 其实她并不怎么喜欢玉簪子,只是想用玉簪子告诉自己,在哥哥心里自己和别的姐妹们不同。 虽然她已经是司货了,已经不同了,但她每晚努力去算那些东西累的头疼,只是为了能当好司货,因为那些数字财货能让自己离哥哥更近一些。 但有时候,她只想当个单纯的妹妹,因为她觉得要是别的姐妹也会算这些东西,她们也能当司货,那么哥哥到底是因为自己脑子里的那些数字和自己亲近呢?还是仅仅因为她是哥哥最喜欢的妹妹呢? 她想不通,似乎一样,似乎又不一样,脑子里那些数字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吗? 不过,至少簪子,和司货之职无关,只单纯是一个妹妹向哥哥撒娇的请求。 以前还能趴在哥哥背上揽着哥哥的脖子,而现在长大了,知道那样不好,只好用玉簪子代替肢体的亲昵。 跑出去很远,她习惯性地摸着自己的羊角辫,愣愣地自语道:“有了簪子,我插在哪呢?” 梳起头发,不止是发型的改变,更是宣告自己长大了,当女孩子插上簪子的时候,其实也是在告诉那些小伙子们:来啊,来对我唱歌吧。 她可不想,心里一乱,又想跑回去告诉哥哥自己不想要簪子了,跑了几步却又没想好该换成什么。 没头苍蝇一样跑了一阵,终于跑到了正在修车轮的大舅那里说道:“舅舅,给我做个能装簪子的木头匣子吧,等我想长大的时候再长大。” 第五章 夏娥交质 既然是去会盟,不需要带太多的人,陈健只带了五十名战兵,狼皮白马橡子等人全都留在了城邑,以备不测。 考虑到消息传递的速度,陈健也不着急,一路上都在和族人学娥钺部族的一些词汇。 商城还没有完全建完,两个部族都留了几十人和一百多奴隶在那修筑,这次会盟的地点就是商城。 已有雏形的商城中,奴隶们正在夯实城墙,几个族人正在树荫下乘凉,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角鹿的蹄声,从娥城方向而来的。 看着那头显然已经有些撑不住的角鹿,几个当过斥候的族人不满地骂道:“这么跑会把鹿跑坏的,这是哪个部族的人?他就不配骑!” 等靠近后,族人们正准备让这人停住好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应该爱惜坐骑的时候,骑手却从怀中扯出两团旗帜。一面麻布黑白熊、一面丝绢双翼蛾。 已经准备开骂的族人立刻退到了后面,这是紧急情况,两族的人谁都不能阻拦。 骑手不停角鹿停稳,就从角鹿上跳下,疲惫的角鹿立刻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 “换一头!” 他大声喊着,立刻有人将角鹿牵出,看着那人焦急的面容,都在猜测发生了什么事,心头一阵不安。可这种事他们只能猜测,不可以随便询问,否则姬松知道了会毫不留情地抽他们鞭子。 骑手直接从商城的库房中拿了一罐蜂蜜喝下去,抓了一把盐填在口里,跳上角鹿飞奔而去。 当骑手终于见到陈健的时候,他的大腿已经被磨破了,跳下来走路的时候叉着腿,仿佛下面夹着一根木头。 “姬夏,出事了!” “怎么了?” “娥钺让我告诉你,尽快去商城商量一些事。” 骑手看了一眼四周几个不认识的人,将陈健叫到了一边,陈健尽量沉稳地说道:“不急,慢慢说。” 骑手费力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润了润沙哑的嗓子,小声道:“娥钺的弟弟带着人去东北边捕捉奴隶,奴隶暴动,他弟弟死了,尸体被分食。同去的五十多个捕奴队只跑回来三个,耳朵被割掉了,带回来他弟弟的下面……塞在头颅的嘴里。” “怎么可能?五十多个人一般的部落根本挡不住啊?” “他弟弟好功,抓的奴隶太多,经过一个聚落的时候被袭击,那些奴隶也顺势反抗,好像最后袭击的是北狄的一个大族的小聚落,现在北狄的一些聚落似乎聚在了一起,不想再被抓去当奴隶了。” “不是咱们遇到的那种骑马的部族?” “不是,我问过,也是黄皮的,没马。娥钺知道后就立刻让我传讯给你,我走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前往了。是不是想让他们帮忙出兵啊?” 陈健不置可否地随意点了下头道:“你随我去吧,我正要去商城,真是巧了。” 他低头琢磨了一下,心说娥钺死了弟弟固然伤心,不过以他们部族的实力,还用不着自己帮忙去报复,应该和自己的出发点一样,怕带兵出去的时候被自己袭城。 从牛家村的角度来看,娥钺弟弟的死因和陈健有极大的关系。 他们这么着急抓奴隶,显然是因为学到了代田法,学会了精耕细作,想要在中秋之前开垦出足够的土地试种小麦。 上次收获后亩产一百五十斤的惊人数量吓坏了娥城的使者,数九也来亲眼看过一次,所以他们部族才会如今焦急地准备大量的奴隶准备垦地,最终招致了他弟弟的死亡。 这种蝴蝶效应造成的影响还有很多,比如为了储存足够新增奴隶存活的粟米,酿酒的粟米减少了,交换的价格逐渐增高;而为了储存足够的麦种,交换中小麦的价格提高,来交换的娥钺族人也更喜欢要小麦而不是其余的东西;与酒减少相对的是为了换到足够的麦粒,大量的黑陶用比之前更便宜的价格运到了夏城,导致橡子的陶窑基本停工…… 当一个城邑和其余城邑联系在一起、不再封闭的时候,每一种细微的变化都在影响着两族中人的命运:有人死了,有人因为烧陶压力大睡着后惊醒,有人为了换到价格节节升高的粟米酒铤而走险去打猎被咬伤…… 我眼即世界的时代已经结束,这些变化已经不再是陈健所能掌控的了,眼中的世界一天天变大,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陈健已经无法预测。 一路上陈健都在回忆着数九和族人的只言片语,来推断娥钺的性格,这是他和娥钺第二次见面,终于不是在战场上,却也不是在宴会中。 到达商城的时候,娥钺等人也已经来到,对于陈健这么早来到商城并不诧异,路上他们遇到了乘船而下的传讯者。 娥钺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伤痛,保持着一个首领该有的气度,在陈健的介绍下和卫西见了面,互相聊了几句,追忆了一下自己和卫西的父亲在华城时的日子,却只字不提卫西叔叔的事,仿佛根本就不曾见过。 安排族人准备了屋子让卫西先休息,陈健和娥钺一同走进了一间屋子,两人的亲卫守在门外,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你弟弟的事我听说了,节哀。” “他只是先去了祖先那里,没有人能逃脱死亡,无非早晚。” “卫西的事,你怎么看?” “送回去。卫族很强,卫西的父亲很厉害,小时候在华城,华说将来谁看到了大河的源头、谁将部族的旗帜插到海边,谁就有可能成为部族的下一任首领。他当时还小,却鼓动着一部分族人跟随他一起离开大河要去西戎的土地上打出一片天地,成为西方的首领,虽然被他父亲抽了一顿,可是当时很小的他却带走了四十多年轻的族人,很厉害。老虎生不出狼崽子的。” 他抬头看了看陈健,笑道:“你很清楚该怎么办,却来问我。” 陈健笑道:“我以为那是一块肉,咱们两族可以一起去吃。” “不是肉,不弱于你我部族,啃不动。只是没想到华死后,他们部族真的向西迁徙了,我以为他们会留在故土争夺首领之位呢。” 陈健想象着这些从故事中听来的、二十多年前那个群星闪烁的时代,暗暗后悔自己生的晚了偏了。 娥钺似乎也在回忆小时候的事,许久才缓缓说道:“姬夏,我说你去攻打北边那个割头皮的部族时,我绝不会出兵袭击你们城邑,你信吗?” “我说你去收拾北狄聚落的时候,我也绝不会出兵袭击你们城邑,你信吗?” 两个人说完,都笑了起来,没有回答就是回答。 娥钺直接说道:“我有两个提议。你我共同出兵,先去北狄,再去对付那些割头皮的部族,所有斩获一族一半。但你我都知道,这样并不好,我不想让族人死,你也不想让族人死。除非华再生,除了他没有人有这样的威望,能统领各个部族,也没法让各个部族将兵交到一人之手。” “在我小时候,有人献给了华一只有两个脑袋的小雁雏,这只小雁雏很快就死了。军队也是一样,两个头,是活不成的。我不可能把族人交给你指挥,你也绝不可能把族人交给我。” 陈健点头道:“我当初希望和你一起出兵,只是担心离开你们部族,那个割头皮的部族我自己就能打败。” “一样,北狄的聚落虽然因为我捉奴隶暂时聚合在一起,可我也不怕,倒是更怕你多一些。” 被对手尊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在能够毁天灭地的武器出现之前,信任的基础要么是共同的敌人;要么是绝对不平等的力量:老虎百分百信任老鼠不会伤到自己,但同样老鼠不会因为这种信任沾沾自喜。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娥钺道:“第二个建议……我会把我最喜欢的两个儿子送到你们城邑,一个是数九生的,我最大的儿子,也最聪明,你们在娥城的族人会告诉你我没有说谎。另一个和他妈妈一起管着部族的粮食。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我会接他们回来。而你也要送来你的族人。” “我还没有儿子,兄弟倒是很多,或者我们议事会的首领?” “首领?在你们部族出现了六司之后,首领并不能证明你的诚意。相反,你真的背弃了盟誓,我不但不会杀他们,还要好好地养着他们给你送回去。让你们部族的司货来吧,她是你妹妹,三个月后带她回去。” “作为姬夏,我同意。作为她的哥哥,我要问问她,她虽然肯定也会同意,但我现在不能答应你。” 陈健没有立刻答应,娥钺反而更加放心,点头道:“好,我回去后会让两个儿子来商城等她的。你很宠她?” “我第一次狩猎的时候,回来的很晚,她哭了,眼泪滴到了我手上,流进了我心里。” 陈健仰起头,回忆着一年前的那滴眼泪,让他真正开始接受哥哥这个身份的眼泪,真正在这个时代找到了一丝感情的眼泪。毕竟,他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从那滴眼泪开始,他用自己认为正确的做哥哥的态度对待着这个妹妹。 感情是相处出来的,是相互付出的回报,从那个契机开始,逐渐靠近,终于从一滴眼泪化为一条斩不断的河,而这波涛的起源只是一滴苦涩的担忧的水珠。 娥钺看着陈健嘴角荡起的温馨的不自觉地笑,心中更加放心,说道:“明日我会准备牺牲祭品,你我祭祀祖先天神,两族结为兄弟亲族,在一年内两族不动兵戈,违者再不受祖先庇护,死后灵魂永远迷失。” 至于一年之后,谁又说得准呢?莫说两族,眼前便有一对叔侄不死不休。盟誓是做给族人看的,互质才是让自己相信的。 第六章 盟约 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礼,虽无有质,谁能间之?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苹蘩蕴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可荐於鬼神,可羞於王公,而况君子结二国之信,行之以礼,又焉用质? 由此可见,夏与娥都非君子之邦,若是君子,根本就不需要互换人质,奈何两人都是满脑子利益的小人。 信任需要一个过程,而共同的敌人现在也不存在,北边的部族在两个人眼中都不值一提,远没有达到需要两族联合一致的境地。 约定的三个月换质的时间,正好可以忙完各自部族的事,尤其是收割和秋种。 “你的儿子在我们城邑的吃穿用度我们会提供一些,甚至可以出城狩猎,但是需要我们的人跟着。” “这个随意,吃穿用度以及奴隶奴仆我会派过去和他一起去的,你妹妹在我这边也不用担心,一切用度照数九为例。首领不以年纪论大小,我会如待我妹妹一般对她的。” “既然盟誓成为兄弟之族,商城的守卫也可以撤去一部分,日后两族之间商人往来,不得阻挠,货物来往,不多征任何货税,违者视为背叛誓言。” 娥钺点头道:“这个自然。” 他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而且现在自己部族正是渴求交换的时候,再者他也从没有想过要问来往的商人征收货税,要不是陈健提起这件事,他都不会想到。 既然无伤大雅,那么在盟誓中加上一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而且他现在有求于陈健,希望他能派出夏城的麦官田官帮助他们部族耕种。 陈健想了一下也就同意了,没有良种肥料,其实这种耕种方法的产量也不是很高,堆粪积肥的办法娥钺部族并不会,粪便尿液不是直接能当肥料的,必须要经过发酵才行,直接堆上牛粪的结果很可能是把苗压死土地变硬。 “田官可以去教你们种麦,我们部族想要一些驴子,这种种地的办法产量你也看到了,田官的几句话,总值得上五十头驴子吧?” 娥钺点头道:“不求产量能和你们部族一样多,便是少一些,也足值五十头驴子了。我这就派人回去赶来,这次你放心,不会有骟驴在其中的。” “嗯,除了这五十头,我们再用麦种换五十头,一共百头,尽快送来。” 娥钺不知道陈健为什么忽然要驴子,驴子脾气倔强,身子低矮,孩子女人骑乘还行,可打仗要是骑着驴子那可不行。 不过他也没有多问,而是让亲卫唤来了几个族人,让他们回去通知一声让两个儿子赶着驴子尽快赶到商城。 陈健顺便说了榆钱儿的要求,多要了一支送给红鱼,娥钺自是答允,并让族人先送来簪子。 剩下的时间就是两人在一起商讨盟誓的事,娥钺以为盟誓很简单,可当陈健开始说的时候,他才发觉很多东西远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譬如两族的法度是不同的,同样的罪责在夏城可能会被砍头,在娥城会被处罚为奴隶,那么两族来往的时候或许会触犯法度,到时候是按照哪个部族的律法来判处? 陈健只说了几个例子,娥钺便陷入了沉思。 “提前说清楚,总好过到时候再谈。盟誓是让族人知道的,这些事咱们两个应该现在商量好。” “你想的倒是细致,我没想这么多。” “战争只是暂时的,你打完了北狄,我清理完那些割头皮的部族,咱们两族之间还是要交流的。盟誓是为了打仗,但也不全是为了打仗。” “你说吧,我听着。” 陈健按照以往的习惯,将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都按照条理列了出来,其中不需要族人知道的,两个人之间都同意后记在心里就行;需要让族人知道的,则需要在盟誓的时候一条条说出。 娥钺本以为是很简单的盟誓,却一直商量到了晚上才有了结果,商定出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盟约。 盟约基本上都是陈健提出的建议,娥钺同意后再继续提出下一条,很多都是些娥钺没有想到的地方,但细细听来又觉得很有道理,对陈健的细心颇为赞服。 第二天正午阳光最炽烈的时候,两族在商城中的人全都站在两个首领的身后,搭建起的祭坛上摆着牛、羊、鹿三牲。 卫西和族人也被请来,盟誓中的几条就是为了让他们听到的。 娥钺与陈健歃血为盟,同时用自己的祖先和姓氏发誓,绝不违背,否则整个部族都将遭到天地的谴责、部族将承受灾祸。 当两个人开始向上苍厚土以及祖先念叨盟誓内容的时候,后面的族人全都愣住了,完全没有想到一个盟誓要说这么多的话。 盟约一共七条。 第一:两族自此结为兄弟之盟,如有一方想要退盟,需要提前一年通知对方,如不提前通知则自动延续。 第二:两族首领不以年龄论大小,族人必须要向尊重自己首领一样尊重对方首领,但对方首领没有指挥另一方族人的权利。 第三:两族中任何一方受到其余部族攻击、退守到城邑的时候,另一方必须不遗余力地给予帮助。 第四:双方不能和其余部族缔结任何关于对方的盟约,除非对方知情。不得与和对方处在敌对战争状态的部族交易、媾和。 第五:双方族人可以在两座城邑间自由往来,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征收货税。 第六:双方族人在越过商城进入对方部族范围后,一切法度以对方部族为准。在对方城邑中犯了罪刑,如逃回自己城邑,首领需将此人交还。 第七:双方均需要在城邑中准备一片空地供对方商人使节居住,在此范围内可以做任何不违反城邑法度的事。 违反上诉七条中任何一条,即视为背叛,天地将降下灾祸将整个部族陷入苦难。 明鬼神,有时候并非是迷信,只是用来约束自己行为的一种方式。 如今首领的权利还有一大部分源于族人的支持,用整个部族的命运作为盟誓的代价,总能让首领考虑一下族人的态度。 陈健和娥钺都不是那种相信天地注定一切的人,但族人中很多人会相信,作为首领就不能轻易地背弃盟誓。 族人们牢牢记住了除了第三第四条之外的内容,这两条和他们无关。而卫西则牢牢记住了第三第四条的内容,这和他有关。 他没有去过娥钺的城邑,但却见证了夏城的生机,至少与自己部族的城邑相差不多,只是少了些奴隶和牛羊。 在他看来,既然姬夏能够和娥钺会盟,娥钺的城邑也不会弱小,弱小的城邑只有一种会盟的方式,那就是臣服强者献上贡品,这显然不是。 两族相距不远,都在草河北岸,卫西的部族如果攻击任何一个城邑,另一个城邑必然会做出反应,这与盟约无关,而是关系到自身利益。 盟誓之后,娥钺和陈健各自准备了一些礼物由卫西转交给他的哥哥,由娥钺将卫西的叔叔交还,派了一辆牛车作为囚车,两族各出了五个骑手以护送的名义去看看卫西部族的情况。 卫西的叔叔歇斯底里地说着自己回去后可能的命运,让人闻之落泪,娥钺不为所动,送了他一翁酒和一些食物便离开了。血统如今还远没有族人的敬服重要,那个人自然也就没有留下以为后用的价值。 哪怕卫西的亲兄弟都死绝了,部族也会选出新的首领,至于血统,那是什么?至少现在,什么都不是。 第七章 讲道理 娥城中,使者带着两支玉簪子先走了,自有人负责点数要交换的驴子,但管着这些东西的女人却发火了。 女人是娥钺的第二个妻子,发火的原因不是因为交换,而是因为自己的儿子要被送往夏城当人质,并没有说多久才能回来。 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其余的孩子不是出生后夭折就是还没出生就流产了,所以极为宠爱。 或许还有那么一点别的想法,儿子离开了部族,只怕会被遗忘,将来可怎么办呢? 负责点数的人无奈之下只好找到数九,数九正在那和自己的大儿子说话,嘱咐他一些要注意的事。 马上就要出征,以她的聪明,猜到自己的族兄弟都会跟着娥钺,不会留下自己部族太多的人在城邑中。 她掌握数形的水平远比那个女人要高,但娥钺也不会让她管,因为部族中她的族人也不少。 就像养的猫一样,或许并不偷吃,可是你非把一条鱼放在它嘴边,对猫和鱼的所有者都不好。 所以她并不怨恨,也不会去想娥钺是不是不信任自己之类的废话,很清楚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 娥钺走后她应该会是监城,全面负责城邑的事,所以她的兄弟儿子以及族人必须要跟着出征不能留在城内。 大儿子听着母亲的教诲,不断地点头示意自己会注意。 “夏城有很多值得你去看看的地方,你父亲之所以选择你正是因为看重你,不要把这次当成流放,记得用你的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 “妈妈,我知道这不是流放,你就不要唠叨了,这些我都知道。您在这里也不要担心我,好好帮父亲看管城邑就好。舅舅上次在父亲面前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他以为是在帮我,实际上却是在害我,您也多和他说说,以后不要这样。如您所说,其实我一直想去夏城看看。咱们就像是一头牛,他们就像是一只鸟,我的眼睛不会去看鸟的腿比牛纤细,而是会去看鸟的翅膀。” 数九满意地点点头,拿出了一个玉坠,儿子恭谨地低下头,让母亲将玉坠挂在自己的脖颈间,慢慢离开。 数九愣在那好久,娥钺也没告诉她可能要去当多久的人质,心中难免还是有些舍不得。 点数的人等了一会,这才说了那个女人的事,数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站起身去了那个女人的屋子。 女人虽然还在生气,可看到数九进来还是恭谨地问候了一句,请她坐下,明知道她是来劝阻自己的,心中难免有些怨气。 数九却没有直接说这些事,而是笑呵呵地问道:“妹妹,我记得再有几天,就是你生粟儿的日子了吧?” 女人一怔,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问起了这个,但心头还是一暖,点头道:“是啊,还有七天。” “我记得那时候你差点死了,疼了好久也没生出来。” “是啊,那可真是疼死了,可是等他出生后,你抱着他让我看的时候,看着他皱巴巴的身体,听着他在那哭,我好像就忘了疼,生怕他饿了,赶紧抱了过来。” 女人仰着头,脸上露出了笑容,即便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可仿佛就在昨天。 数九笑道:“是啊,之前你疼的浑身都是汗,哭着喊着说再也不要了,可是生出来之后你又抱得比谁都紧。那时候的疼,可是换回了你十三年的笑,现在要是让你选的话,你愿意再疼一次吗?” “别说一次,就是再疼一些我也愿意啊。” “是啊,人就是这样,想要快活,总要先疼。女人真正的快乐都是要先疼一次的。” 女人点点头,数九走过去摸着她的手道:“你要让粟儿去夏城,心里也很疼吧?毕竟他还小,只有十三岁,又从没离开过你。” “是啊,母牛找不到牛崽子了还要叫几声呢,我心里当然疼了。” “可你怎么就知道这一次疼过之后,不是更快活呢?在刚做那种事的时候,你也只是知道疼;在生孩子的时候,你也是只感觉到了疼,根本不会知道疼过之后的那些事。” “可是……” “现在你不想让他去当人质,可等将来你老了,真正快乐的是他跟在你身边呢?还是看着他在城邑中得到族人的拥护呢?你还没有老,正像当初粟儿还没有生出的时候,总想着不要这么疼,却想不到疼过之后看着他长大的快活。” 女人低着头,回味着当初疼痛时曾要放弃的决定,有些不知所措。 “妹妹,哪个母亲不疼自己的骨肉呢?可真正的心疼,是要为孩子考虑以后的。我小的时候,妈妈从不准我出去玩,逼着我学数算形历法,那时候我很羡慕那些在外面玩的孩子,觉得妈妈不喜欢我。” “可是长大后,如果不是那些数形历法占卜,我能嫁给娥钺吗?我能成为部族的祭司吗?这些真正的快乐,比起小时候那几年的痛苦,我才知道妈妈是真正喜欢我的,这才是母亲真正心疼孩子的办法啊,为了将来的快乐,总要先痛苦的。” “去夏城为质,族人们都会知道,这是为了去攻打北狄的聚落,是为了族人为了城邑,族人才会信服。没有族人的信服,纵然他是娥钺的儿子,又有什么用呢?就像娥钺的那个弟弟,他是老首领的儿子,可是得不到族人的信服,除了分到的那些奴隶田地,还有什么呢?” 女人低头道:“可是他……他跟着我管着部族的货物粮食。” “族人只会记得是你再管,而不会想到他。如今去了夏城,却又不一样,族人们会记得,是粟儿作为质子。如今不想心里疼,将来难道看着他也得不到族人的信服,沦落成那般模样,你就不心疼了吗?这两种疼,哪种更难忍受?就像生孩子一样,那时候的疼,可假如你没有孩子,看着我逗弄儿子时心里会不会疼?哪种更难忍受?” 数九的话已经有些严厉,女人有些畏缩,不敢抬头看数九,终于点点头道:“全凭您吩咐,我知道错了。” “不是错,心疼孩子有什么错呢?只是你没想到许多年后罢了。去吧,外面的人还等着你呢,去从公产中清点足够的驴子,再从我那个弟弟那拿走几头,就说是我说的,作为上次说错话的惩罚,补充公产。” 女人慢慢地退到了门口,看到数九似在鼓励般点了点头,这才退出去。 等女人离开后,数九叹了口气,摇摇头,也不知道是无奈还是别的,喃喃道:“我那个笨弟弟怕是不会轻易拿出驴子充公的,那就是违命了,闹吧,闹起来我也好名正言顺地处理,最好在出征前处理掉,总省了些心事,否则总是不好。” 天平的两端,一端是儿子的将来,一端是亲缘的弟弟,她知道该怎么选,毕竟她也是母亲。 夏城中,同样的事就没有这么麻烦,陈健先把簪子给了榆钱儿,然后告诉了榆钱儿和娥钺之间的协议,顺便告诉了榆钱儿自己没有立刻答应,回来问问她。 榆钱儿抿着嘴笑道:“干嘛还要问我啊?” “怕你觉得我成了姬夏后,就把妹妹送出去了呗。” “那我不答应呢?” 不等陈健说话,她就笑道:“骗你的,你去打仗又不准我去,你走了又没人夸我算的对算得好。还有啊,哥,咱们可以骗骗那几个部族,就说商量好了让首领去,他们肯定不去,到时候我再说我要去。等到了娥城,我非要做出些事来,让族人都知道我很厉害。” “为什么啊?” “因为你说想让我当首领进议事会啊,那我就当呗,想当就得让大家信服啊,免得他们觉得你偏心。你偏心我知道就好,才不要让他们说呢。我想要簪子你给我了,你想让我当首领,那就是你想要的簪子啊。” 她举着簪子道:“我得先去告诉姐妹们这是数九非要送给我的,省的她们问。一会我就去议事会。”说完一溜小跑没了踪影。 陈健拿着另一支簪子,走进了红鱼的屋子,她正在那纺线,看到陈健进来后手微微一抖,有些懊恼地看着扯断的线。 陈健站在她身后,给她梳理着头发,扎成发髻,一边说着这次和娥钺之间的事。 插上簪子,红鱼没有停下,笑呵呵地问道:“好看吗?” “好看。你自己不看看吗?” “那我就不看了,你觉得那些古怪的衣服好看,我觉得不好看,现在想必也不好看。怎么,送给我簪子,是想让我帮你看管城邑?反正我没有族人在城中,你肯定最放心我。榆钱儿走了,松算数也算不明白,这烂摊子要我来收拾,一支簪子可就换来了。” 陈健无奈地笑笑,红鱼皱着眉,纺好了一段线团这才停下说道:“将我以前的族人和一些奴隶派去螺岛挖鸟粪石,看好船就行;把几个部族留下的男人混编在一起去割草,南岸一些,东西各一些,分出首领管着,不让他们只管自己的族人。” “那两个因为土地争吵的部族分到一起,选其中的一个首领去管。别的事我不管,只管榆钱儿留下的那些。你带着出征的人也不要都是你们四个部族的,多留些人在阳关。” 她仿佛很不经意地随口一说,却将部族可能出现的问题都消弭于无形,奴隶在螺岛逃不走乱不了、部族分开混编不用担心首领的异心、松和她身边基本没有什么族人,最能信任。 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双手摸了摸脑后的簪子,好像根本不在意刚才那些明明是绞尽脑汁想出的话,笑着一勾陈健的下颚道:“我去洗澡,晚上在老地方等你,你这一走不知道多久能回来,我想要了。” ps:貌似明天上架,不求月票,多谢书友。 一则是第一次写到上架,新人笔力不足,自我感觉没资格要月票,等练好了手第二本我会厚着脸皮求的。 二则毫无意义,小众书看得少,我是个酸葡萄选手,与其看着月票榜上排名很靠后,不如麻醉自己:啊,是我故意不要月票的,所以才这么少。这样心里会舒服很多。人嘛,能骗自己的时候适当骗骗自己,连自己都信了生活就很轻松了。 感谢书友的话我不多说了,总之能走到今天多谢大家的支持,没有你们的支持我什么都不是。感谢编辑的推荐。 爆更什么的就不要指望了,我手残。上架前码出这一章送给大家。 另外要是有追《春秋我为王》的,我帮他来拉个票,感谢七月在幼苗时候推了我的书,虽然从没聊过,铭记于心。 另另:前天推荐票忽然暴涨,我就猜到可能惹马蜂窝了,今天有人告诉我因为女权生育什么的,呃……我表示太深奥了,我完全不懂。仍记得老电影《喜盈门》里,女拖拉机手和男友吵架,男友来找她的时候,她生气地开着拖拉机溅了对方一身水。这么多年了还记得这个镜头,觉得很美,因为那真有一股能顶半边天的精气神,不是现在电影里的叽叽歪歪。女权什么的太深奥,我文化水平不高,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在一个我也不理解啥叫女权啊。 这就是一本异界的yy书。 我呢,就一新手,第一本在起点上架的书,总要慢慢进步嘛。说不定下一本越写越好,你们又多出一本能看的书,新人需要宽容关爱,施肥浇水才能长大,不能要求太高啊。幼儿园小朋友能算出十以内乘除法也是值得鼓励的,我现在也就小班水平吧。 最后问大家两个无关的问题,关于传统文化的: 你们说如果咱们自发地开启了工业革命,蒸汽机的闷热环境、四五十度的工作温度、虱子丛生、随时可能因为头发被绞进机器里把头皮扯下来……这种环境下还会束发吗?到时候又会是什么样的争辩争论呢? 如果咱们自发地进入了资本主义,而不是被外面列强影响,那么传统文化下是不是工人和资本家就没有矛盾了呢?当然不可能,如果不是的话,传统文化下的血腥积累阶段又会是什么样呢?会不会因为文化圈的不同而和咱们熟知的历史不相同呢? 第八章 北出阳关 陈健处理好城中的事物真正出发的时候,已经接近七月的末尾。 按照红鱼说的那样,陈健将部族中的各个势力分开,掺沙子造矛盾,留下了橡子和一些士兵在阳关,一是为了防止北面的部族逼急眼了南下,也是为了防止万一城邑中出了什么事便于处理。 七月的天还很热,但很快就要冷了。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只有一个月就要赶回来准备种植秋麦,准备祭祀,以及按照去年的习俗准备城邑各个部族共同参与的秋季运动会。 步兵的短时间机动能力比不过骑兵,陈健这次也没准备直接抓住对方主力一举消灭,而是准备耗一个月。 对夏城而言,四百战兵一个月不过是几万斤粮食的消耗;而对北面骑马的部族,则是浪费了一个月割草晒草的黄金时间,要么臣服,要么冬天就要被其余的草原部族吞并。 没有牛车马车,想要逐水草而居四处迁徙会很麻烦,那片草原很肥沃,那个部族不会到处乱跑的,况且也很温暖,不是那种苦寒白灾的北方。 北出阳关,只有敌人并无故人。 挑选出的四百名战兵以每天三四十里的速度前进着,时间就扎营,步步稳扎。 除了四百名战士外,还有一百头驴子,身上背着食物、羽箭,还有六辆牛车。 这次北伐和以前打的仗不一样,没有草河作为运输线,所有的后勤补给只能自己携带,不可能指望族人送过去。 有时候陈健看史书,觉得古人很傻,在无线电发明之前搞什么分进合击,看到李广迷路、萨尔浒被各个击破时,总会扼腕痛骂主帅脑有病。 然而轮到自己,才发现真要考虑后勤问题的话,部队人数达到一定数量后人越多后勤的压力是非线性指数增加的,达到一定数量的时候只能分兵否则后勤吃不消。 所以陈健只带了四百人,都是战兵,一部分人以战兵的身份做些辅兵的工作。 出征前他已经说清楚了自己的作战意图,让每个伍长尽量领会,不要再出现山谷之战中那种低级失误,这次不可能自己选定战场。 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杀光、烧光。所有看到了聚落和居民点全部杀光,不带奴隶行军,即便部族还很缺奴隶;所有的干草堆全部烧光,即便敌人跑得快,那也慢慢在后面追,追到他们没时间割草没时间休息,耗到中秋,他们就没办法割草晒干为冬天准备了。 营地中,辅兵们正在砍伐树木做成简单的鹿砦拒马,陈健和几个队长在等待着斥候的回报。 前方不远就是上次那条留下脚印到耗子洞的小河了,游牧和种植不同,不可能数百上千人聚集在一起,那样草地会撑不住。 他们可以吃粮食种植,可以把城邑里塞进上千人,但那个骑马的部族不会种植,只能吃肉。人吃一斤粮食会饱,吃一斤肉也会饱,可一斤肉至少需要十斤的干草才能转化。考虑到生物链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的能量传递率,同样的人口需要至少十倍于农耕的土地才能养活自己。 太阳落山前,派出的斥候回报说前面就有一个四五十人的小聚落,正在那割草。 “你们没被他们发现吧?” “没有,我们从西边绕过去的,借着夕阳刺眼睛的光,他们没看到。” “大约多远?” “二十里最多。” “狸猫,你带着一百五十人,让斥候引路,绕到聚落的后面,明早就走,到了那之后确定只是个小聚落,就分成三四十人一队,卡住他们逃走的方向。” 第二天一早,狸猫带着人先行出发,陈健留下了百人看守辎重在后面慢慢跟上,自己带着一百五十人在狸猫出发两个时辰后只携带了当天的食物离开。 不多远就看到了那个小聚落,奴隶和牧民们正分散在一条小河的两岸割草。 “二十人一队,就像狩猎一样包个圈子,各自为战,越快越好。” 传达下命令,士兵们立刻分散在一条极长的弧线上。两侧是为数不多的角鹿骑手,用来恐吓驱赶两侧的敌人。 一声哨子响,一百多人同时从草丛树林中冲出,叫喊着冲向了那些正在割草的牧民。 牧民们立刻惊慌起来,纷纷向后退去,聚落里还有自己的亲人和一切。 几个人骑着马喊道:“别跑了,女人孩子都在后面呢,就算咱们跑了,这些草都被烧了,冬天可怎么过?” “去通知首领啊,那些束着头发的人来了。” “谁去?谁留下?还是跑吧,咱们打不过他们。” 争执中,聚落帐篷里的女人孩子不安地看着远处一队队冲过来的士兵,慌乱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可是什么都舍不得丢弃,还想着打开羊圈把羊也都赶走。 男人们吼叫道:“别收拾这些了,骑着马跑,你们带着孩子先跑,去告诉首领,后面没人,我们给你们挡一阵。伙计们,都过来啊,他们没马,咱们还有二十多个男人呢,绕他们后面。” 为首的那人跨上马背,摇晃着身体吹着口哨,即便他大声地叫喊,可也只聚过来十几个人,剩下的人都想着逃走。 奴隶们更是乱成一团,想要跟在女人孩子先跑,为首那人冲过去用石斧砍死一个奴隶,指着前面围过来的士兵喊道:“往那冲,杀一个人以后就是族人了,给你马和羊,和我们一样!” 奴隶们茫然地看着前面的敌人,闻着身后的血腥,想着那种随时可能被当成祭品的悲惨,幻想着自由之后的生活,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勇气,举着割草的石镰,带着癫狂的笑冲向了陈健。 十七个骑马的人则冲向了陈健的侧翼,侧面只有十几个骑着角鹿的骑手,角鹿比马可要小得多,他们有信心对付那些古怪的骑手,只要能绕到后面拖延一下时间,女人孩子完全跑的开。 侧翼的狼皮盯着那十几个骑着马冲过来的人,发现他们挥舞着石斧投矛,忍不住笑了。 “教教他们怎么骑着打仗!” 他将手指含在嘴里,吹着响哨,身边的人都和他聚在一起,站成紧密的一排。 从角鹿的侧背上取出长投矛,和狼皮一样,反手握着。 狼皮听着哒哒的马蹄声,计算着距离,在对方距离自己这边还有一百五十步左右的时候,喊道:“骑兵,慢步跑!” 双腿夹紧了角鹿的腹部,并排而行的族人们开始慢慢加速,尽量保持着每个人挨在一起。 四十步之后,角鹿的速度已经提升起来。 “冲锋!” 十四个族人几乎是并排着冲了出去,正面比起对面要窄的多,狼皮握着投矛,盯着前方的敌人,对面留下了空隙很大。 眼前的敌人明显有些惊恐,瞪大了眼睛,高举着石斧在马背上摇晃着身体,不断变换着重心迷惑敌人。 两人一错身的瞬间,狼皮将投矛半投半刺地掷出,感觉到手中那种阻滞的感觉,立刻松开了手,也没有去看投矛是否刺中,身体一歪躲过了对方临死前的劈砍。 冲击之后,没有停留,而是继续向前跑了三十多步后,十四个人直接分成两队,不停直接向左右绕了个圆弧。 战场上已经躺下了六个人,几匹马在那里乱跑,十四个人一个没死,借助密集的阵型将对方的队形从中间撕开。 扔掉投矛从鞍袋中抽出了短剑,对方的阵型已经冲散,狼皮这边却没有立刻各自为战,而是按照陈健说的重新排在一起,平举着铜剑,再次整队冲击。 两次冲击后,对面的领头人看着身边仅存的几个族人,完全不明白这仗怎么就打成这样了? 他盯着狼皮大声喊道:“我见过你,你是那个捞走头盖骨的人,来啊,过来啊,背信弃义的人!” 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次见面,就是眼前这个人用精湛的骑术博来了众人的喝彩,他曾以为自己部族缺盐少陶的日子结束了,可没想到这群接受了头盖骨的人转眼就杀了首领的儿子。 他的身体在马背上摇晃着,忽然一踢马腹忽然加速,想要挡住狼皮的行进路线,借着马背将角鹿挤到自己的右侧。 慢速静止的马上搏斗的胜负取决于控马的人能不能第一时间封住对方的路径,抢到对方的左侧,从反向右手交错的竖、到一横一竖的t,再变成并排的同向的竖,因为大部分人都是用右手,在变换的瞬间谁在左边谁就赢了八成。 狼皮知道对方是个好手,猜到了对方的意图,用力拗着缰绳,在对方抢在自己正前方之前转向,错身的瞬间将短剑递出,在对方的石斧还没有落下的时候刺中了对方的心口,没有等拔剑,直接离开,抽出角鹿背上的最后一支短标枪,直到听到身后落马的声音这才放心。 落地的瞬间,那个人知道自己要死了,看着胸口的铜剑和汩汩流出的血,逐渐在身前汇成了一条小河,仿佛红色的、致命的毒蛇正在噬咬着自己,将灵魂带到万物之灵的世界。 “这些被血泡过的草,春天会长得很高,马儿会喜欢……” 战马不知道主人的灵魂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用湿漉漉的鼻子蹭着主人,微微有些奇怪,今天主人的脸并不温暖,很凉很凉,以前这样蹭躺在草地上的主人时,主人总会伸出手摸着马头,今天怎么没有摸呢? 正在想着的时候,一双陌生的手抓住了它的鬃毛,轻轻抚弄着它的脊背……(未完待续。) 第九章 碾压 战马原本的主人躺在地上,它们只是有些疑惑,可最终还是低下头舔食着新主人给予的豌豆和盐。 一个小聚落,三十七匹马,受伤的全部杀掉作为食物。 逃走的女人和孩子会遇到狸猫的埋伏,而那些没有逃走的则不安地看着眼前这些人,女人紧紧地搂着孩子,跪在地上不断地哀求着,或是把孩子藏在自己的身后,她们想或许这样就看不到了。 陈健叹了口气挥挥手道:“都杀了吧,咱们带不走。” 或许是担心族人下不去手,他想寻找那些男人当做手帕的人头皮,告诉族人如果不杀她们将来自己就可能会成为这些手帕。 可刚刚低头寻找的功夫,惨叫声已经响起,族人远比他想的心要硬,不需要多说什么。 女人们一开始没有反抗,她们想着或许还能当奴隶,至少活着。可当刀剑刺向孩子的时候,她们终于疯狂地空着手冲向了陈健,却毫无意义。 半个时辰之后,狸猫也带着族人回来了,赶着十几匹马,带着一些马肉。 看着满地的尸体,陈健深吸一口气道:“和晒干的草一起烧了。” “羊圈里还有不少羊呢?” “吃,吃不了的杀掉。” “可惜了,要不分些人赶着回去吧?” 族人们心疼地看着羊圈里的羊,恨地直拍自己大腿,陈健摇头道:“杀了吧,只要有土地,羊会有的。去几个人,接一下后面的辎重队,让他们在树林里砍一些木头,削尖了带过来,晚上在这扎营,斥候继续去找别的聚落。人少的直接去烧去杀去抢,人多了回报。” “有几个人跑了,他们会知道咱们来了。” “知道就知道吧,咱们知道他们的大村落在哪,慢慢往那边挪。人可以骑着马走,干草总不能走吧?你们想想,如果这些人在咱们收麦子的时候出现,到处烧麦子,你们会怎么办?” “出城和他们打。” “他们也一样。没有牛车马车,想走可不容易。” 晚上辎重队来到了这个已经夷为平地的聚落,将削尖的木头做成鹿砦插在四周,明天开始就正式进入草原了,树木不好寻找,这些鹿砦需要携带着。 第二天陈健赶到另一个聚落的时候,聚落中已经没有了人,只剩下村落曾经残留的痕迹,只剩下一下干草。 中午时分,一大群骑着马的人终于出现了,他们出现在了东边,但陈健知道他们的大村落在北边,因为他去过。 来的人不少,从十三四岁的孩子到三四十岁的老人都有,足足有六百多人,看来前天那些人逃走后,这个草原聚落已经动员了所有的男子。 陈健立下营寨,弓手们守卫着四周,牛车也作为高台和侧面的挡板,鹿砦插在四周,战兵们有条不紊地穿梭其中。 那些骑马的人距离他们约有四五百步,双方暂时对峙着,陈健又不着急,粮食还够吃二十多天,而且这些驴子也能够族人吃一段时间。 但对方肯定着急,全面动员的代价是巨大的,再不割草冬天牲口可就要挨饿了。 陈健笑呵呵地看着远处的骑兵,回身道:“休息,烤羊,慢慢来。你们骑着马感觉怎么样?” “挺好,比角鹿要强多了,就是不太习惯。” “这里离咱们冬天去的那个大村落还有多远?” “也就四五十里吧,沿着这条河上去就是。他们怎么从东边转过来的?” “怕咱们知道女人孩子在什么地方,他们以为咱们不知道他们的村落在哪。” 片刻后,对面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声响,一些年轻人从马背上下来,拿着弓箭武器聚在一起,一些年老的和孩子则骑着马,举着投矛往两侧绕过去。 丧子之痛的首领愤恨地看着远处营地中飘扬的黑白旗帜,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自己所统领的所有聚落加在一起也只能凑出六百多男人,这已经是极限,如果是去抢掠,他可以找草原上别的部族合作,可这种仗别的部族不会帮忙的,反而会在自己打完之后来抢掠自己。 一时间他有些后悔当初从西方迁徙到这里的决定,那些最强大的部落或许已经将所有的部落都整合在了一起,不再是分散的羊群,那样的话根本就不怕这些人……当然,那样的话自己这首领的权利也就没有了。 时间对他不利,他只能选择打。如果胜了,一切好说;如果败了,那就让女人孩子先迁走,自己带着残余的族人黏着这些人,骚扰让他们走不快。这些人不会骑马,肯定追不上女人孩子,而且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村落在哪。 只要还有女人、马匹、羊、最多冬天饿死一些老弱,十几年后孩子们长大,部族还会存在。 不需要多说什么仇恨,那些被烧毁的聚落就是最好的战前演讲。 族人们纷纷下马,骑马只有在骚扰和攻击溃兵有用,无马镫、不会投矛冲击的骑兵,毫无能力击溃步兵军阵。 那些年老和体弱的孩子则骑着马,拿着投矛去营地附近骚扰,他们打仗不行,也只能做这个。 营地中陈健也吹响了牛角号,除了百名看守辎重和做预备队的士兵,其余人全都拿好了武器,按照一路上扎营时演练好的位置,弓手排成三列,正对着前方。 “白马,带人去对付那些老人孩子,不要冲的太远,控制住他们的投矛投不到营地中就行。” 斥候们从营地后方出来整队,不太习惯地手抓着马鬃,对面的老人孩子没有整队,而是远远地绕着圈子,似乎想要让斥候去追他们。 陈健吹着哨子,示意不要离开营地太远,就在四周保护侧翼就行,不用冲击也不准追击。 对面的敌人开始试探着向前挪动,还有一百多人在人群的后面,首领的计划是准备依靠马匹的机动,在开战后绕到营地的后方。 这百十人出动的时机需要把握好,早了的话会让陈健早作准备,只有在双方焦灼的时候,立刻绕后,才能造成混乱。 陈健站在牛车上,四个盾手挡着四周,看着对方乱哄哄地朝这边挪动的时候,让戈矛手前出到营地前方六七步的距离,最早的一批擅长射箭的弓手跟在了戈矛手的后面。 在敌方还有百步距离的时候,营地中的弓手听从着小鼓的声音,开始了第一轮齐射。 羽箭仿佛草原上的蝗虫,朝着队伍最密集的地方落下,对面也开始了还射,但是角度明显不对,只有少数几支落在了营地中。 两轮齐射,对面倒下了三十多人,外圈的老人孩子也开始靠近营地准备投掷骚扰,白马立刻带着人冲过去,靠近后下马用弓箭还击,逼退了对方,随后上马,始终保持着四五十步的距离,不靠近的话就跟着,靠近的话就下马还射,依靠机动性安稳地保护着侧翼。 双方主力的距离只有七八十步的时候,远处骑马的百十人忽然从营地左侧快速地朝着后面机动。 首领本以为会引起陈健的惊慌,至少会分出一些人去守卫营地后面,可是陈健不为所动。 仿佛根本不在意一样,在那百十人绕到营地左侧马上就要绕到后面的时候,陈健敲动了战鼓,营地前列队的士兵开始缓缓前进。 对面的首领有些看不明白,摇头道:“他想干什么?想靠前面的这不到二百人和我的四百多人打?这人是疯了吗?” 双方的距离已经只有四十多步的时候,那百十人也终于绕到了营地的后方,可是营地中的弓手却也将弓箭对准了他们,一半的弓手拿起了戈矛依靠着营地的鹿砦栅栏列好了队形。 计划是完美的,可是现实却并不一样,对面的首领以为自己压正面会让陈健所所有人都集中在正面,一旦交战就让那一百多人绕后攻击后方空虚的营地。 可是陈健却只拿出了一半人对付正面,绕后的那些人已经不能决定胜败,因为营地并没有混乱也并不空虚。 营地正面的士兵跟随着鼓声,保持着整齐的队形,前出到营地十二三步远的地方,两侧的斥候保护着他们的侧翼,他们并不担心。 对面的羽箭射中了十几个人,后面一排的人立刻补齐了队形,终于靠近到四五十步的距离,鼓声顿时急促起来。 狼皮呼唤着身边这些苦练了大半年的最早的一批弓手,摸出了箭袋中的石镞重箭,这些箭头比其余抛射的羽箭要沉,短距离****中敌人,可以在短时间内让对方丧失战斗力。 从队伍留出了缝隙中随意瞄准了对面那些叫喊着开始冲锋的人,弦响,箭出,对面立刻倒下了了一排。 快速地两轮平射后,号角声吹起,所有的士兵以五人小队为单位发动了冲锋。 一面是训练过大半年的半职业战兵,一面是动员过来的部族成员,这就是陈健有自信用不到二百人对付前面四百人的原因。 根本毫无悬念,被弓手齐射后满是空隙的队形根本挡不住这些已经明白了五人配合的战兵。 从齐射到冲锋接敌,不过只有三个呼吸的时间,对面却已经倒下了近百人。 后面的首领有些痴傻地看着前面的战斗,终于明白过来,对方根本不是疯了,而是根本没把自己这点人看在眼里! 仿佛是饿狼进了羊圈,自己那些看起来勇武的族人根本不能反抗,那些青黑色的武器远比自己用的石头要锋利,而他们身上披着的皮盾更是挡住了族人的石矛。 他只是感觉对面的军阵很严整,可是怎么也没想到差距会这么大,自己的族人就像是被马蹄子踩过的癞蛤蟆,甚至连让马感觉刺痛的能力都没有。 巫灵祭祀喊道:“退吧,首领,打不过,让那些老人孩子冲一波,别让那些骑马的追过来,把轻壮都撤回来,黏住他们让人去报信,女人孩子先带着羊马迁走,别的东西都不要了。”(未完待续。) 第十章 矛盾 首领这才反应过来,而前面自己的族人已经崩溃,一些人已经逃走。他带着身边的几十名最好的骑手负责断后,崩溃的族人遇到骑兵只能被屠杀。 后面那负责牵制的百十人也依靠着马匹离开了战场,外圈的老人孩子则黏着白马掌握的斥候,不让他们冲击自己的溃兵。 陈健吹响了陶哨,示意所有人整队回营,暂不追击,只是派出斥候跟在那些人的后面,保持距离。 傍晚时候,斥候回报道:“那些人在十几里外收拢了溃兵,派出人把我们赶走了。他们好像要在那扎营。” 陈健笑道:“那是看到你们了。老鼠被蛇盯上的时候,是不会往自己窝里跑的,他们骑着马固然跑得快,可是女人孩子还有羊群却跑不了那么快。你们继续盯着吧。” 斥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要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就好。 陈健问道:“营地里一共还有多少马和角鹿?” “一共抓了六十多匹,还有三十二头角鹿。” 看看天色,陈健将身边几个掌兵的叫到身边。 “明天一早,白马和狸猫你们两个带着族人追击,不要走得快了,就慢慢地跟着,让他们知道你们在追就行。” “你呢?” “我带着狼皮,给你们留下二十个斥候,我带着七十个人直奔他们的大村落。你明天就追一天,下午的时候就往这条河的河岸靠近,我会在河岸和你会和的。” 几个人都道:“是不是太冒险了?万一他们还有人呢?” 陈健指着不远处一个死掉的也就十二三岁的孩子道:“还有人的话,这么小的孩子也不可能上战场。村落里基本没有男人了,他们以为咱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村落在哪,但实际上咱们在半年前就知道了。” “你是说这些人是想引着我们追,让女人和孩子先迁走?” “应该是,别看他们骑着马,但马晚上要休息要吃草的,再加上要是和女人孩子一起迁徙,根本不如咱们走得快。记住,晚上到了河岸,点大火堆也方便我们回来。” 几个人点点头,各自安排晚上的事,陈健则挑选了斥候和那些能够骑角鹿的一共七十个人,从牛车上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皮垫鞍子和踏脚绳,方便这些不怎么会骑的族人能够骑着赶路就行。 选出的这些人先睡了,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这些人就被叫醒,吃了早饭,饮过马,跨上马背和角鹿,跟着陈健沿河向北狂奔。 皮垫鞍子还不算什么,踏脚绳却已经有了马镫的雏形,马镫的出现对农耕民族有利,因为可以让农耕民族更快地训练骑兵,不需要从小和马一起长大;也可能让游牧部落更加强大更有侵略性。 事物都有两面性,在没有分析清楚之前,陈健只能弄出不伦不类的东西,能让族人当骑马步兵就行。 太阳升起的时候,族人们爱惜地摸着皮毛已经汗湿的角鹿道:“要不歇一歇吧?再这么跑下去,角鹿要受不住,以后会生病的。” “不用管以后。” 陈健大声呵斥着,让族人们不要去想坐骑的事,找到那个村落,马不会少的。 至于族人朝夕相处的角鹿,本来就是不得以的选择,无论是战争还是耕地,角鹿都远不如马匹。 丝毫不爱惜坐骑体力的狂奔,终于在上午赶到了冬天来过的村落,一如从前,只是有些慌乱。 村落里满是羊的咩咩声,女人们将幼小的孩子绑在马背的柳条筐里,一些人已经驱赶着羊群沿着河朝上游走,也有些人在拆帐篷。 大量当做食物的马匹上拴着各种各样不同的绳子,以方便确认是谁的,聚成一大群。 一些奴隶还在茫然地劳作着,明明只有一些女人在看管着他们,可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反抗。 几个女人的尖叫声宣告了陈健等人的出现,忽然而来的慌乱让整个村落变成了地狱,到处是冲突往来的士兵,只有女人的村落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 突如其来的战斗并没有让那些奴隶惊醒,他们安静地躲在角落里,看着这些往来冲杀的人,看着那些曾经趾高气昂可以决定他们生死的人变成尸体,可内心并没有太多的激动。 很多人被残酷的血祭吓坏了,曾经反抗的那些人都死了,活下来的都是忘却了反抗的,甚至渴望能够当一辈子安安稳稳地奴隶,不被血祭就好,甚至有些惶恐这些冲过来的人会不会改变他们已经习惯的生活。 原本他们可以随意被杀死,但是几个月前首领规定除非是去血祭,否则奴隶是不能随意杀死的,也最好不要用奴隶的头皮做手帕和装饰品,甚至于首领还规定如果非血祭随意杀死奴隶,是要被罚半张羊皮的。 他们已经心满意足,可眼前这些人竟然打破了自己好容易等到的安稳,不知道将来的命运会是什么,终于有些不安。 瑟缩的奴隶在愤怒中却听到了一句熟悉的、曾经自己也说过的语言。 “狼皮,带着人去追那些女人,羊都杀掉,不管追到多少,影子最短的时候一定要回来。” 那个奴隶仰起头,看着一个健硕的年轻人挥舞着短剑,跳到了一匹马鬃上有绳子的马匹上,吹了声口哨,沿河去追逐那些逃走的女人。 恍然间,这个奴隶看着这些人束起的头发,终于想到了什么,自己当初也曾束起过这样的头发,有个人让他们盟誓去对付西边的部族,但是他的族人没有去,之后自己就成了奴隶,看着族人一个个被杀死,他却活了下来,因为会编柳条筐和捕鱼没有死。 他躲在角落里,耳边到处是临死前的哀嚎,脑袋中却在回忆那个指挥着众人砍杀的年轻人的名字,终于想了起来。 “健?” 陈健身边的人听到了这声叫喊,看着远处一个黑瘦的、眼睛中满是茫然的奴隶。 陈健也没有想到在这里会听到自己的名字,虽然这个名字已经很少有人叫了。 几个人把那个奴隶抓来,陈健看着眼前这人,问道:“你认得我?” 奴隶点了点头,用很久没有用过的语言,有些不熟练地说道:“我去你们村落换过陶环。” 陈健不记得这个人,但既然这个人说出了陶环,应该是以前被掠走屠戮的那个部族的幸存者。 “你们部族还有几个人?” 他伸出了手指,示意还有八个。 “会骑马吗?” “马?” 陈健指了指胯下坐骑,那个人点点头。 “那些奴隶都会吗?” “有些会有些不会。” 陈健回身喊道:“先别杀那些女人了,给他们围住,围到一起。” 很快,残存的百十个女人被围在了中间,有几个想要逃走的被杀后,她们再也不想逃走,盲目地挤到一起。 那一堆茫然无措的奴隶也被驱赶了过来,陈健问旁边的那个奴隶道:“你说话他们能听懂吗?” “能。” 陈健让族人在村落中寻找着成串的头皮和头盖骨做的人皮鼓,一股脑地仍在了奴隶的身边问道:“这里面有你们的亲人吗?” 奴隶们有些惊恐地看着那一堆头皮和骨头,听到有人转述后,沉默了半天,终于有人忍不住抱着一个头骨大声地哭号起来。 仿佛第一声春雷,随着第一声哭号,越来越多的哭声响起,他们的眼神终于不再麻木,或许还没有希望,却至少有了悲伤和愤怒。 陈健让人把人群中最先哭出的那个人叫出来,那个女奴捧着一个明显是孩子的头骨泣不成声,或许那根本不是她的孩子,可她却想到了那个死掉的孩子。 一柄石斧扔到了女人的手里,陈健问道:“你最想杀谁?” 女人茫然地抬起头,陈健贴在她耳边大声喊道:“你最想杀谁?” 女奴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些被围住的女人,终于在一个人的身上停留住,握紧了石斧,颤抖地指着那个女人道:“她!” “告诉大家为什么。说出来,说出来就让你亲手杀了她。” 陈健故意拿着那个头骨在女人的面前,用一种蛊惑的声音问道:“这是不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死了……是被她杀的吗?如果孩子不死,现在是不是已经会喊妈妈了?” 问了几句之后,那个女人终于崩溃了,用沙哑而又疯狂地嘶吼说着自己的故事,陈健将故事中的那个坏女人抓了出来,女奴挥舞着石斧,将那个女人砸成了肉酱,没有力气的时候还在用牙齿撕咬着。 看着那个已经陷入癫狂的女人,那些麻木的奴隶终于开始了愤怒,想到了自己的故事。 从她开始,一个又一个的奴隶诉说了自己的仇恨,于是一场屠戮开始了。 陈健没有挑动任何的奴隶和奴隶主的矛盾,将所有的矛盾都转移到了肤色和血祭上,至少这些奴隶中没有和奴隶主一样肤色的,这种矛盾很直观,非常容易挑动。 矛盾的转移是每个统治阶层都该认真学习的,除了不用人牲血祭之外,其实夏城奴隶的处境也差不多,陈健不会自己作死。 等到狼皮回来的时候,天已正午,陈健看着村落中的马匹和羊群,估算了一下数量,让人杀了一大批羊。 那些复仇之后的奴隶看着这一切,从麻木到仇恨,最终又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问道:“我们该怎么办呢?” “会骑马的上马,不会骑马的,砍下这些女人的头,赶着羊群沿着河南下,我们会烧毁一片树林,沿着树林往南,如果你们活着到了那里,而且携带着这些女人的头,这些羊有一半是你们的,再也没有人可以随意杀死你们。” 羊群被陈健杀得所剩无几,就算这些人慢吞吞地被草原部族抓到,也不过几百头羊,至于让奴隶们提着以前主人的脑袋,那是在赌运气。 运气好,自己部族可以多出不少的羊,还有一群可以在阳关附近牧羊种植的野民。运气不好,携带的头颅会让这些奴隶会被复仇心切的部族杀光,不会给那个部族留下奴隶。 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们自己了,他不可能护送这些人,因为会拖累战斗,如果不是临时起意,他甚至想把这些人都杀了。 会骑马的五十多奴隶全都上了马,帮着驱赶着马群,朝着河下游疾驰而去,身后是一群瘦弱的奴隶。 身后的村落已经燃起了大伙,所有的痛苦的记忆都化为了灰烬,也将他们想做安稳的奴隶的梦想彻底破灭。 被烧毁的树林在哪?有多远?他们并不知道,可至少有了那么一丝希望,于是抓紧了被砍下的头颅,牢牢地绑在了自己身上。(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煽风点火 回去的路上,波澜不惊,只是追杀了几个传递消息的骑手,看来那些残余的男人也该知道村落被毁的事。 傍晚时分在河岸找到了营地,来回奔驰,七八头角鹿已经撑不住,眼看活不了了。 营地中的士兵为带回的马匹而沸腾的时候,几个斥候挖了一个坑,将累死的角鹿埋了进去,取下了鹿角插在那里作为墓碑。他们在屠戮的时候不会犹豫,却为了一头不会说话的动物哀叹忧伤。 营地中,几个分管军队的族人聚在一起,商讨着这次出征。 “姬夏,这次太小心了,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咱们根本不用带着那么多驴子和人,少带一些就足够把这个部族灭掉了。要是那样的话,咱们纵然不去攻打娥钺的部族,他们想要出兵就要求着咱们,这样咱们还能多要些好处。说不定能学会他们烧黑陶的办法。” 陈健笑道:“首领要为整个城邑负责。现在是打过之后,你觉得很简单就胜利了,可没打过之前我是不敢有半点失败的。预料敌人,要把敌人想的强大,不要把自己的胜利寄托在别人犯错上。万一咱们没抢到马呢?靠双腿一点点走到他们的村落,那些女人都跑了,咱们就需要继续在后面追,至少要追个十几天才能让他们没法过这个冬天。” 他也没想到这场仗打成这样,可能是前世记忆中对游牧骑兵记忆深刻的原因,可在这个时代,游牧民的骑兵实在乏善可陈。 无马镫、无马鞍、无骑弓、不会用投标枪的方法冲击、部落没有整合成一个政权…… 草原的生态远比耕种平原要脆弱,没有足够的马和羊,一个部族就算是完蛋了,如今那个部族剩下的那些人吃什么都是问题。 看似举手投足间消灭了一个部落,但这些部落和草原上的野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杀是杀不绝的,割了这茬还有下一茬。 这次出征一则是为了马匹,二则是为了稳固自己在城邑中的地位,只有不断地战争、胜利,让城邑中各个部族不断获益,才能得到足够的支持,从一年一选到三五年一选,再到最后的终身制。 如今看来两个目的都已经达到,但为了更长远的考虑,他叫来那个奴隶问道:“附近还有别的部族吗?” “有,但是很远,再往北走十几天,会有一片满是石子的荒漠,那附近有一片咸水,附近有个很强大的部族,以前我们被驱使着去换过吃的盐和硝皮子的盐。” 陈健皱眉听着,十几天的路程,自己是没办法走那么远。那个聚落控制着盐,时间一久实力越发强大,草原上的各个部落会逐渐统一的。 纵然知道统一后的危害,现在也无计可施,只能想办法暂时让这片草原乱起来。 乱的久了,或许会出一位冒顿一样的雄主,但时间站在自己这边,只要草原上乱个五六年,自己的骑兵练出来,凭借战车、牛角弓、弩和脱产职业兵,不敢说北逐千里,学学霍景桓还是可以的。 盯着篝火想了一阵,和那几个人说道:“这个部族肯定完了,没有马羊和女人,他们过不去冬天的。回到营地后,我会分给你们一些人和马,他们现在吓破了胆,打不过你们。你们在后面追,也不要逼得太紧,他们会带你们去找别的聚落的。” 狼皮道:“剩下的那些人会不会逃到北边那个有盐的大部落里?” “不会,以前他们可以并入,现在被我们打成了这样,并入进去不会有好下场的。他们没吃的,总得抢别的部族,抢完了要是他们不忍心杀人,你们就跟在后面帮着杀一杀,但也别追的太紧让他们彻底崩溃。这片草原如今有点平静,需要你们帮着煽风点火。” 说完,从地上折了几根草道:“你们几个抽一支吧,谁的长谁去,要是成功了,回去后我会向议事会提议将他封邑阳关的,那些逃回去的奴隶也会安排在那里,为期三年。若是做得好,也能入议事会的。” 话音刚落,几个人都兴奋地叫喊起来,权利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当不存在的时候,永远想不到其中的快乐。 随着和娥钺部族的交流以及部族内部的变化,私有、权利之类的概念已然开始冲击他们的观念。 几年前女人在山顶选择配偶的时候还是看谁强壮,如今却要先看看对方的部族,若是最先入住城邑中的四个部族则会大受欢迎,要是还兼任着陶官、麦官之类的职务,更是难以抗拒。 兴奋的这些人都是陈健信得过的,阳关城中的士兵归司马直辖,但平日的一些事总要处理,也为将来氏族解体做个铺垫:不是一个氏族的人,仍然可以在城邑首领的管辖下正常生活,氏族首领可有可无。 最终白马抽到了那根最长的草,站起来哈哈大笑,几个人都带着羡慕。 陈建笑道:“不要急,还有很多可以建立功勋的事。今天抢回来五百多匹马,又跟回来八十多个能骑马的奴隶。我分给白马一百五十个人,留三百匹马,每人两匹。” “今天是八月初三,天已经逐渐凉了,你们追到草变黄的时候顺便在草原上到处点火,估计再有一个月北边的那个部族也会反应过来,你们就可以撤回来了。吃的、马匹都从草原上的聚落里抢,给你们留下大部分的食物,希望你们回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熟练地骑马,也希望你们能多带回来些马匹。” 最后郑重地告诫白马:“你的坐骑不要着急现在就要,就是逼着他们去抢别的部族,你们在后面跟着杀人放火就行。记住,别的都不重要,你们活着回夏城才最重要。没了马,只要还有你们,咱们还可以抢。没了你们,要马何用?” 次日一早,遴选出的一百五十人在斥候和几个逃回的奴隶带领下开始了追逐。 几十里之外的草原残部里,哭声震天,剩余的三百多人只剩下一些马和携带的肉干。 羊、马、女人、孩子、母亲还有家园,这些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切都没了。 太阳照常升起,可他们与这光辉的、战争之灵化身的太阳之间所联系的唯一,只剩下了仇恨。 首领看着这些族人,终于想通了那个一直困扰他的疑惑。 对面的部族根本就知道自己的村落在哪,冬天那些脚印就是他们的,根本不是什么蚂蚁一样大小的人留下的。 那个有着黑黝黝的锋利武器的部族,也是对面这些人赶走的! 想通了疑惑,看着愤怒而又有些不信任的族人,首领大声地将这两件事说出,质问巫灵为什么没有得到战争之灵的启示?是不是他已经无法和战争之灵沟通?如果早知道对面的部族知道村落在哪,是不是可以早点迁走? 几番质问,族人的愤怒和不信任从首领的身上转到了巫灵身上,混乱中巫灵还没有来得及辩解,就被砍死。 首领拿出一把石制的小刀,划开了自己的脸颊,正对着村落的方向哭泣着,让血和眼泪一起流下来…… 族人们也都纷纷用这种方式表达了自己对村落家人的哀悼,可哀悼之后却清楚这仇恨只能隐藏,因为现在根本打不过那个部落。 很快,有人回报说后面那个部族骑着马追来了,原本哀痛的气氛顿时化为了紧张和不安,他们已经被吓破了胆,似乎那些不会骑马的人就是远处的山峦,永远都不可能崩坍。 跨上马,残余的这些人开始了逃窜。族人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巫灵死了,再也没有人给他们带来战争之灵的启示。 胜利太遥远,可食物越来越少的事实就在眼前。后面那些人骑马或许并不熟练,暂时追不到他们。 奔逃了一天后,绝望与恐惧开始在人群中蔓延,如果有人告诉他们该怎么走,即便前面有火焰霜雪,至少还知道忍过之后就好了。可现在眼前只有那无尽的黑夜和黑夜中散播的绝望。 “首领,咱们的吃的不够了,这样下去要饿死的。不如……不如咱们去北边投靠那个部族吧?” “投靠?咱们什么都没有,投靠他们,他们会把自己的羊给咱们吗?咱们会被他们扔到咸水里去挖盐,和那些奴隶一样。” 首领咬咬牙道:“咱们还有马,还有武器,没有吃的就去抢!抢那些小聚落,他们有羊,也打不过咱们。” 族人担忧道:“可他们的首领知道了,会来追杀咱们的……” “那也比饿死要强,天已经冷了,这样下去下雪后怎么办?去抢,抢的多了,咱们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迁徙,有了女人,有了羊,部族还可以强大的。还有那个追逐鹿群的部族,他们手里有武器,咱们有马,也有一样的敌人,去找他们,他们比北边的部族要弱小的多。” 两天后,白马带着人终于看到了第一个聚落,已经被洗劫过一次,强壮年轻的女人都被带走了,剩下的只有些惊恐不安的老人孩子,正在按照他们的习惯火烧死掉的族人。 等白马等人离开后,这个聚落已经没有了,只留下一片灰烬和被宰杀掉吃不下的羊。 逃出去报信的人看到的是他们认识的部族冲着他们挥舞了屠刀,报信回来后看到的却是整个聚落化为灰烬,没有一个活口。 秋天还没有完全到来,草原没有枯黄,聚落燃烧的火焰逐渐熄灭,可仇恨与愤怒的火焰却在这片草原上燃烧了起来,越烧越旺。(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黑暗贸易 草原上的战乱和仇恨至少需要一两年的时间才能平息,陈健不是不知道战争可能会让一些权谋者脱颖而出,但一两年的时间足够夏城建立起足够的优势,生产力的碾压之下,一切权谋都只能争一时之长短。 在白马等人杀人放火的时候,陈健也在做着相似的事,分出一些人将俘获的马送回城邑,在山口烧毁了一片树林后,剩下的二百人走进了东边的山林。 正常点的说法是:陈健带着族人去山林里抓奴隶去了。 无耻点的说法就是:我们是进步的,我们是文明的,我们要将文明的火种带入蛮荒中,让他们享受文明世界的成果,如果他们不愿意进步,那就用刀剑逼着他们进步,而他们还要感谢我们给他们带来文明的曙光。 现在不需要用无耻来粉饰门面,因为暂时来看夏城是强大的,强大就是这个时代的政治正确。 一些从草原部族中解救的奴隶是从东边山林里俘获的,他们知道一些部落的位置。 这些奴隶在草原接受了私人拥有奴隶的概念,所以陈健许诺每抓到二十个奴隶就分给他们一个作为奖励。 斥候和带路党们提供情报,部落如果小的话,就让手下的人带着战兵直接突袭,人多的话就带着大部队慢慢挪过去。 在连续偷袭了四个小村落抓了将近三百轻壮奴隶后,队伍的行进速度明显偏慢了,而且再往里走已经是这些人不熟悉的地方了,这里距离山谷已经有二百里的距离。 今天已经是八月十二,再有几天就必须回去准备秋种的事。 斥候回报说越过这个眼前的山谷有一个很宽敞的平原,那里有一个挺大的村落,大约有三四百人口,他们住在那种半地下室结构的房子里,开始驯养牲畜和捕鱼,但是并没有发现原始种植。 留下了四十人看管抓来的奴隶,陈健带着剩余的人前往了那个村落。 “这次先不要打,找一个会说这里语言的人,带着礼物去见他们的首领,我要和他谈。” “和他们有什么谈的?他们不是娥钺部族,什么都不能交换,也没什么可换的。” “有。” 族人们想不通这样的村落有什么可值得交换的东西,却也不敢质疑陈健的命令,至少至今为止他的话都是正确的,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 派出去的人带着一些食物、盐和一件麻布衣衫作为礼物,不久后带着两支羊角回来了,说是对方的首领想要见面。 陈健不敢大意,带着族人先在丛林里搜索了一圈,确定没有什么埋伏后,这才骑着角鹿出现在了会面的地面。 对面约有一百多轻壮男性,手中拿着石矛弓箭,赤着上身,人群中走出一位年纪较大的女首领,脸上涂着某种带有颜色的矿土,两个男人搀着首领走到了空地中。 陈健也带着两个族人和一个解救出的奴隶走了过去,才走了几步,那女人用笑道:“苍鹰老了,才需要族人做翅膀。你还年轻,怎么也要用族人做羽翼呢?我不喜欢你,你的胆子很小,不是个勇士。” 老首领咳嗽了一声道:“远方的客人,你们为什么来到我们的土地?” “我们是为了让你们过得更好。” “母狼会把肉给幼崽吃,猎手会把肉放到陷阱里。你们为什么要让我们过得更好呢?” “因为你们也能让我们过得更好。我们有你们需要的东西,你们也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陈健从身旁的族人那里拿出一团炒熟的麦粉,用甜浊的粟米酒调在手中调和成一个松软的面团,递给对面的女首领。 女首领笑呵呵地填进了嘴里,张嘴的瞬间露出了残缺的的牙齿,细细咀嚼了一下,点头道:“很好的食物,就像是雪花一样,不需要用牙齿咬,在嘴里就能融化。很甜,也很香。” “还有更好的东西,你愿意继续看下去吗?” 女首领点点头,陈健呼喊着族人,拿过来一柄辅兵用的青铜斧和锯子,指着远处的一棵树道:“我的族人能砍断那棵树,变成一根笔直的原木。” “我们也可以。” “那我们选出部族的勇士,比一下吧。” 首领看了一眼青灰色的斧子,并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同,回身叫来了两个部族中强壮的男人,拿着石斧走到了一棵树下。 陈健身边的两个族人也走过去,等到对方用石斧斜着刚刚砍出缺口的时候,锯子的吱嘎声已经结束,青铜斧修理着枝桠。 那两个人焦急地看着已经倒地的树木,用了更多的力气,可是斜面切口终究不能太用力,终于把石斧震断了。 陈健的族人举起那根修整完枝桠的树木,高声欢叫着,引来了一阵阵的喝彩声。 女首领不可思议地摸着青铜斧和锯子,喃喃地说着什么,陈健又展示了一下青铜剑刺毛皮的锐利。 “远方的客人,你们想要换什么呢?我们部族有羊,可是你们部族有比羊更大的牲畜;我们部族有石头,可你们有比石头更硬的斧子……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交换的。” “换人。” “人?部族的勇士是不可能交换的,即便你用再多的斧子和那些食物也不行。” “不是你们的人,是其余部族的人。” “你想要他们的脑袋?” “不,是活人。” 陈健指着自己道:“每一个比我强壮的,可以换很多食物,或者五个就能换一头驴子。” 他指着身后的一头叫驴,首领惊讶地看着陈健,哪怕是很久前看到天上的星星落在了遥远南方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惊讶过。 人,有什么用呢?人要吃饭,人想逃跑,人要住屋子……她们部族和别的部族发生战争的时候,很少留下活口,因为毫无意义。 她看着陈健古怪的头发和古怪的衣衫,不由地有些害怕,或许这是一个吃人的部族?可是人肉并不好吃,至少不如羊肉好吃,她很久前在很饿的时候和族人一起吃过。 虽然古怪,可刚才那种香甜的食物的余韵还在嘴中回味,自从牙齿都掉光后,她只能喝一些汤水,再也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餐饭。 而那些可怕的青灰色的斧子更是让她有些难以抗拒,那种可以一下将人刺死的剑也比石头更好。 终于,放下了种种疑惑,问道:“那么,人能换多少食物呢?” “一个强壮的男人,可以换……嗯,你们族人中最能吃的人,可以让他吃三十天。一个强壮的能生孩子的女人,可以换够女人吃二十天的。五个人可以换一头驴子或是一柄这样的斧子。孩子也可能换,但是不要老人。像您这样已经失去羽翼的人,我们是不要的,你也不用担心孩子们会把你去换食物。” 两个人笑了起来,女首领打量了一下陈健道:“我不知道人有什么用,可我想要换。但是我怎么能够相信你呢?” “我可以让族人们跟着你的族人一同去捉,如果今天能够捉回来,今天就可以换给你。” 女首领考虑了片刻,笑道:“今天会是快乐的一天,请来我们的村落,我们会为你们准备羊和鱼。” “就在这里吧,也请你们的族人尝尝这些食物。” 陈健很小心,对方也没有反对,很快族人们背来了几口大陶盆,宰杀了两头驴炖煮上,用携带的面粉羊油和附近的野菜熬煮了面糊糊,以及一些搅拌好的炒麦粉。 各种女首领没见过的食物陆续盛入陶碗中,她叫过远处的族人,感谢过陈健之后品尝了这些看起来古怪但却很好吃的食物。 聚餐之后,陈健分出了二十个人,跟着这个部族的人去进行一次特殊的“狩猎”。 在这里逗留了两天后,分出去的人终于回来了,携带回来的还有三十多个强壮的奴隶。 陈健当场兑现了承诺,对面部族选出了一个最能吃的人,用气吞山河的气势吃下了将近三斤的面粉做的羊油饼子。 但对面的首领并没有选择食物,而是换了几支青铜斧和青铜剑。 “十只烤熟的羊,也不如一对能生崽子的羊。” 这个部族根本对陈健构不成威胁,所以陈健可以放心地交换一些青铜武器,只要控制数量,并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们不是娥钺部族,娥钺部族的那些人,把石头换成青铜,战斗力可以迅速提升,而这些人就算全都用青铜,陈健也有信心靠石头打败他们。 “我们部族在很远的地方,可能要走六七天,所以在交换的时候,我们会多给你们六天的食物。” “你真是个好人。我们部族会永远感谢你和你的族人。” 陈建笑道:“交换的时候,我们也有要求。不能要伤残的,必须要活的,死的是什么都换不到的。” “当然。我们会做到的。除了这些东西,你昨天说的你们部族里的各种古怪的东西都能换吗?” “能,只要有足够的人,都能换。但我们只换人,不换别的。” “我们部族也没有别的可以换。” 这个部族派出了一些人跟着陈健,认一下道路,陈健也带着族人用斧子和锯子在丛林中开出了一条简单的可以辨认的小路,作为日后奴隶贸易的通道。 这个部族的秘密很快就会被东边的部族知道,他们会渴望分一杯羹,部族间的战乱会更加频繁,以往战争的理由并不充分因为不能获利,而以后俘获的人口就是巨大的利益。 如今这条路上还到处是草和灌木需要仔细辨认,用不了多久,这条小路会被奴隶的眼泪和鲜血染的一目了然。 累累白骨会是最醒目的路牌:东边是曾经安详的部族生活小国寡民不相往来但可能会饿死的过去,西边是整日操劳的奴隶制城邑中的劳作和皮鞭至少饿不死的未来。 地狱?天堂?奴隶主没有资格评论。(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两种人 夏城的奴隶们向来认为主人过得生活如同天国,仿佛那个神话中先祖灵魂的居所,没有痛苦只有欢歌。 奴隶们有些怀念姬夏在城中的日子,至少那时候活很忙的时候,他会分一些食物给他们,有时候还会有没有麸皮的干饼。 他们看到那些首领们走入议事会的大厅,总会觉得那些人又在讨论逼着他们干什么活,或许在他们看来那是唯一值得讨论的事,于是暗暗冲着议事会高耸的屋顶吐一口唾沫,继续捆扎干草。 但议事会大厅中的首领们并没有讨论任何关于奴隶的事,而是在争吵。 松站在陈健应该坐的位置,皱着眉听着这些人的讨论,自己却拿不出主意。 一个首领指着另一个首领大骂道:“司寇,姬夏让你暂时代管城邑,可你看看这个部族的所作所为。我们两个部族一同去河阴附近割草,她管着两族的人,可她是怎么分的?” “我们部族分到的草地全都像女人身上的毛一样,又矮又短,需要弯着腰才能割下一捆;可他们部族呢?分到的全是又高又长的草,用石镰一会儿就能割完每天要割的数量。” “我的族人一开始以为只是巧合,可是一连十几天都是这样,姬夏如果在,绝不会这么分的!” 那个被痛斥的首领回骂道:“我分的时候根本就没看,也没有偏袒我们部族。再说了,夏城西边姬夏分给咱们两族的土地,你们可是抢过界了!还把那条小溪的水在上游堵住了,你们的豆苗需要水,我们的豆苗就不用了吗?” “没偏袒?谁都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想让你的族人割完草后有更多的时间去垦地!” “胡说!” 两个人隔着很远,开始互相咒骂起来。 这只是个缩影,很多以前积累的或是被暗中故意挑动的矛盾完全在陈健离开后逐渐地爆发了出来。 这些天耕地、灌溉、割草、盖马厩,几个部族的首领已经争吵了很多次了,但松只是司寇,谁违背了城邑的律法他能管,但凭借威望压下这些矛盾他还做不到。 越来越多以前从没见过的事开始出现,不全是好的,也有很多坏的和许多让人不知所措的。 陈健因为粮食不够,暂时停了坊市的酿酒作坊,可是有个部族学会了酿酒的办法,开始自己酿造用来换更多的粮食。 松不知道该怎么管,陈健只说让坊市停了,但没说部族间私自酿酒是触犯律法的。 陈健临走前让他们建造足够的马厩,可是司货姬不在,没人计算一共需要多少木料,每个部族应该负责多少。 他们询问了松,松暗中去问了红鱼,红鱼算出后告诉松:只告诉他们数量,她不会管人员的调配,让每个部族负责多少个,不再如以前一样各管一部分。 干草、垦地、马厩、交换……这些以往几乎没有矛盾的事现在却产生了太多的矛盾:负责割草的首领在分配草地的时候会优先分给自己部族好的,以让族人完成定额后有更多时间开垦;马厩是按照每个部族分的,那些离得近的树林成了几个部族争夺的地方;之前交换有司货调配各个部族的数量,而如今却是各自交换,娥城商人逐渐提高了交换的价格。 争吵之后,松拿不出任何主意,因为这些人没有触犯律法,他管不到,也不知道该怎么管。 只能压制着众人不准众人争吵,一切等姬夏回来再说。 虽然看似有些混乱,但城邑整体上还是稳定的,一些很重要的事松总能拿出主意,因为他会去问红鱼;而这些看似不重要的事,红鱼却根本不管。 从议事会离开后,松找到了红鱼,红鱼看着松苦闷的脸色笑道:“又争吵了?” “你明明就能管得过来,只需要分好那些人该干什么,他们就不会争吵。姬夏临走前让你和我管着,你不出面,可你总得管呀?毕竟姬夏是你的男人。” 红鱼笑道:“坐下吧,不要急。” 松无奈地跪坐在地上,红鱼仰起头微笑道:“我听姬夏说,你从娥城带来了很多草药,也学会了一些治疗病痛的办法。” “如果一个人病了,一开始病的很轻,喝一些草药就好了;另一个人也是同样的病,可一开始并没有给他草药,而是等到病的很重看着要死的时候,再用很多的草药和放血的办法才让他好起来。同样的病,哪种办法才能让病人觉得你治病很好呢?” 松想了一下道:“后一种。” “是啊,对病人来说,前一种更好,可病人会牢牢记住那个救命的人吗?” 她站起身,推开门框,指着前几天因为一次偶然被烧毁的一些房屋道:“当初姬夏在建城的时候,规定每个部族的房屋需要间隔开,不准所有人将柴草堆放在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那时候几个部族为了住进来什么都答应,但他们对于这个规矩还是有些不满的。” “前几天那场火,因为没有堆放的柴草,所以只烧了几间屋子就被扑灭,这些人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有这个规矩,那些不满也消散了,你看他们现在不但不嘟哝这件事,还自觉地将柴草堆放在城外。” 许久,她悠悠说道:“他这个人啊,总是喜欢在别人的病还没有显现出的时候就先给那个人吃上草药,这可不好,所以我要帮帮他,帮他改掉这个不好的习惯。” 松皱眉道:“那样才好啊,怎么不好呢?” 红鱼看着松,仿佛是在看一个傻瓜一样,半天才道:“你是司寇,在族人都不犯错的时候,你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他是姬夏,在城邑一切正常的时候,他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就像治病一样,在病还没有显现的时候就送上草药,纵然你说这救了那人一命,可他会信吗?” 最后,红鱼走到松身边道:“这已经不再是一家人的事了,而是一个城邑,永远也不会是一家人。你的脑袋还停留在一家一族和睦融融的时候,而别人都在往前走,如果你不往前走你会被城邑抛弃的。一切和一年前都不一样了。” 红鱼的语气不是很重,可松却仿佛一道闪电在自己的头顶劈落,他自己都不记得是怎么走出红鱼的屋子的,就像是很多天前从娥城回来后高兴地喝了很多酒那次一样,脑袋昏沉沉的。 一个人坐在了草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很久前第一次跟随陈健出征的时候他就坐在这里,幻想着将来复仇。 复仇之后,他用尽全力融入这个部族这个家庭,他原本的家已经没有了,母亲死了、亲兄弟姐妹只剩下几个,因为这种想要融入的心态,他逐渐喜欢上了新的部族新的家,甚至有些偏执,以至于在娥城养伤的时候总是想家。 可在娥城的这些天,以及回来后经历的几个月,让他心头有些苦闷和彷徨。 他曾想过:城邑,就是一个更大的部族更大的家,每个人都像是以前住山洞一样和和睦睦,无非就是人多一些而已。 可在娥城,他看到了贫富的分化,看到了私有制度的雏形,看到了分散的小家庭为了各自利益出现的矛盾。 回到夏城,他又看到了各个部族之间的利益冲突,看到了很多他从前不理解却被红鱼一句话点醒的奇怪的事。 他在想,如果有一天夏城也如同娥城一样,分成很多很多的小家庭的时候,那又会怎么样呢? 他以为城邑就是家,就是人更多的一个大部族,可红鱼告诉他,根本不是。 一个简单的割草的小事,就会引出这么多麻烦,这一切是因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部族的首领就不能做公平的决定呢?他难道不知道这么做是不好的吗?如果每个人都知道什么是对的,是不是整个城邑也就没有了纷争? 想了许久,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怎么也想不通。在他左手没有残疾之前,陈健分配的活他也干了不少,可他觉得这是应该做的,锄地或许比别的更累,可分到了自己那就去做,为什么有人非要考虑哪些活不累哪些活累呢? 看着水中的倒影,他忽然觉得人都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想到陈健讲过的故事,觉得这一定是那些曾经和先祖为敌的人偷偷地钻入了城邑中人的脑袋里,让他们变得有私心了。 于是他匆匆地跑回了村落,都没有注意到城邑外一个人骑着马赶了回来。 跑到红鱼的屋子前,将自己的苦闷讲了出来,问道:“为什么以前在部族的时候,大家就没有私心呢?是不是那些曾经害过先祖的黑暗又跑到我们脑袋里了呢?” 红鱼歪着头,看了松半天,无奈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哭笑不得道:“以前……以前因为吃不饱啊,离开了族人谁也活不了啊。你打猎的时候,如果自己偷着吃了不给族里的其余人,当你打不到猎物的时候,别人当然也不会给你啊。” 松梗着脖子道:“我可没那么想,我从不是这么想的。如果每个人都知道怎么做是好的,那么部族就不会争吵,姬夏也不需要每天考虑这些事,他可以坐在屋子里,整个城邑就会越来越好。” 红鱼笑的弯了腰,半天才上气不接下气地摇头道:“我男人真是选了一个好司寇。” 半晌,她听着外面传来的鼓声,捂着笑痛的肚子道:“他应该快回来了,松啊,正好又要让野民服徭役了,这样吧,你和姬夏说一声,告诉一个村落的野民不服徭役也不会有惩罚,让你去告诉他们怎么做才是对的,看看到下雪前能不能说动他们……哈哈哈……”(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收权分权 红鱼跑到城邑广场的时候,大鼓的附近已经挤满了人,那名传令的骑手正在那唾沫横飞地说着这一路上的见闻,从他笑嘻嘻的神情上就知道这是一场大胜。 胯下的战马忽然被这么多人围观,有些不好意思,不断地在原地转着圈子,让这名骑术不精的骑手很不适应,可他还是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不愿意下来。 “姬夏呢?这次咱们到底杀了多少人?那个部族还在吗?” “姬夏就在阳关呢,正带着奴隶往回走,还有好多的马匹。至于杀了多少人……我也数不清啦,脑袋全都堆起来怕是议事会的大厅都装不下。我又没有榆钱儿那样的本事,哪能数的清楚?” “姬夏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啊,就是让我先来告诉你们一声,免得大家担心。啊,对了,他说让女人准备些吃的,别舍不得,这一个月整天吃炒麦粉,吃的有些腻了,让问问娥钺部族的商人还有多少酒,都换过来,从公产里出。” 说完这些,骑手便又开始说起这一路上的见闻,当说到陈健带着他们屠戮了几个聚落一个活口不留的时候,下面的几个首领微微色变。 他们从没想过陈健会如此凶狠,在城邑中的时候,即便在议事会中争吵,最多也就是摔门而去,至少在城邑中从未显示出如此血腥的一面。 可听到这个骑手说起那些被砍杀放火烧掉的人、那些被宰杀后随地丢弃的羊,这些人不安地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背叛了城邑,自己的族人会不会也会落得如此下场? 更多的首领则是带着一种兴奋和自发的尊重,正如红鱼所说的那样,陈健走后红鱼故意在一些小事上留下的混乱,终于让这些首领明白这个城邑需要一个人,一个统领他们的人。 如果这个人在,这些马厩现在就已经完成了,可如今距离榆钱儿走之前定下的数量还差不少;割草也是一样,土地更是快要打起来了。 因为失去过,所以才能知道可贵与重要,几个首领扪心自问,若是自己成为城邑的首领,只怕用不了一年城邑就会分崩离析。 城中的人停下了一切活动,自发地为征战归来的族人准备食物,清扫着街道和城邑北面的小路,不少人站在城墙上向北观望。 陈健还在路上,但却为入城做好了准备,选出了几匹毛色相同的马跟在自己的后面,在距离城邑十里的时候让所有人梳洗了一下。 既然是胜利,自然气势如虹,士兵们昂着头,又有了一个可以吹嘘的故事,受伤的人故意坦露着自己已经结痂的伤口,那是男人最大的荣耀。 当陈健看到城邑时,城邑上的人也看到了他,族人们全都从城墙上下来,远远地走出了城邑迎接。 当看到跟在队伍后面的马群时,整个城邑都沸腾起来,带回来的至少有二百匹,这可比角鹿要大的多,便是比起黄牛也不遑多让。 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跑过来时,军中忽然吹响了笛子,回来的战兵齐声呐喊道:“万胜!” 近乎整齐一致的动作,同时踏脚的声响,虽然只有二百多人,却将围在周围千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那几个首领看着那些士兵,即便里面有自己的族人,可这时候他们却没有看自己一眼,喊出万胜的时候双眼都在看着前面骑马的陈健。 陈健经过那几个首领身边的时候并没有下马,冲着几个首领说道:“辛苦大家了,这些天守着城邑。” “哪里比得上姬夏,为城邑抓回了这么多奴隶和马匹。” 几个首领仰起头看着陈健,连连说着一些恭维恭谨的话,陈健甩了一下鞭子喊道:“进城。” 战兵们排成一排,按着次序走入城中,留在城中的族人不自觉地让开了道路。 陈健带着征战回来的士兵先去了祭堂,祭祀了祖先感谢他们庇佑自己又获得了一场胜利,同时将这次胜利的战果说了出来,准备了最高规格的祭品,以求让祖先知道。 那几个首领听着斩首几千之类的话语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纵然早就听那个骑手说过杀了不少人,可从不确定的不少到确定的几千,还是让他们感觉到了一些不安。 祭祀之后,因为城邑内已经容不下这么多人,所有人都出了城邑,围坐在豆田附近。 陈健为了以示公正,这次要在所有人面前处理城邑中发生的这些事,士兵维持着秩序,在他身后站成了一排,带着杀多了人后的威势,终究让族人们感觉到了什么叫“国家的暴力机关”。 安静的草地上只有风吹草叶的声响,士兵们从议事会大厅抬出了他办公用的石板,用砖头垒出了桌子,几枚青铜印信放在石板上。 “司寇姬松,这一个月城邑里可以违背了律法的人?” “不曾。” 陈健点点头,又问众人道:“司寇这一个月可有处置不公的事?” “没有。” 松站在一旁道:“违背律法的事没有,但有几件事要告知姬夏,我能力不足,不能处置。” 总结起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部族间的矛盾是红鱼故意制造的,陈健也是允许的,要是其余的部族亲密无间,那么要他何用? 但他要借这次大胜和这几件鸡毛蒜皮的事,分权收权。 他看着那个在割草中分配不公的首领道:“临走前,部族议事会商量让你掌管城邑割草的事,但你没有做好。你不是个合格的草官,只是个合格的部族首领。” 那个首领喊道:“我真的是无意的,根本就不知道那片草地难割。” 与之对立的首领则喊道:“根本不是……他……” 还没等说完,陈健咳嗽一声,后面的士兵咚咚地敲响了战鼓,士兵们齐声威吓,那个首领也不再说话。 陈健看着那个首领道:“既是城邑让你做草官,为冬天城邑饲养牛羊准备干草,你为什么会不知道那片草地难割?榆钱儿掌管坊市货物,若是哪天货物少了,是不是一句不知道就行?” “你是个好首领,但不是个合格的城邑官,分不清什么是部族什么是城邑。我是城邑首领,按你这样,是不是我可以把土地多分给我们部族?诸位族人,我要免去他城邑草官的职务,你们可有不服气的?” 下面的人纷纷摇头,陈健身边的一名士兵有些羞愧的低下了头,那个犯错了首领是自己的母亲,跟随陈健出征几次,他已经逐渐明白了一些事,若是战斗中陈健让其余部族的人去战斗最危险的地方,自己也会不服气的。 就在那名伍长有些不好意思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了陈健叫他的名字。 “你母亲的作为让你们部族蒙羞,你可愿意接替他成为城邑掌管草料之人?” 那伍长愣了片刻,急忙躬身道:“我愿意!我愿意为城邑管辖草料,对先祖盟誓,绝不偏袒任何部族,让城邑的牲畜有足够的草料,请姬夏相信。” 陈健道:“如今部族有马五百匹,驴子六十头,羊二百支,牛二十头,草料不是小事,你母亲为了部族私利,若是冬天草料不够,饿死了牲畜,明年出征又靠什么?你如今成了城邑的草官,需知这件事有多重要。” 那伍长连连点头,回身冲着众人盟誓绝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并且将自己改名为草,以示自己会做好这件事。 族人们也没有反对,隐隐觉得如今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毕竟被罢免的是一个部族的首领,可又合情合理,逐渐开始明白城邑和私族的区分。 一些首领则暗暗警醒,如今他们的首领之位只是在部族内有用,若在城邑中,一些事远不如那些他们以前看不上的官职。首领只是族长,族长在城邑中只有尊重却没有实际的权利。 陈健借此为引子,又替换了几人,同时又安排了有人专门负责牧养牲畜,这次掠夺回的马匹全部归城邑管辖,需要使用的话可以向城邑借调,提拔了几个专门的负责人,将部族首领能管辖的职责再一步缩减。 如今耕犁还没有出现,部族首领也没觉得这些马匹黄牛除了打仗和吃还有什么用,对这件事的反对声也没有那么大。 携带胜利之威,叫喊同意的远比不同意的声音要大,部族大会中谁的声音大谁就是多数。 牧养牲畜的人选是狼皮,管辖狼皮的是城邑的司货,而狼皮又管辖草、圈、牧、接生等几个负责人。 每个部族出三个人,再从这次带回的奴隶抓出百十人,这将近二百人专门负责牧养割草之类的事,部族出的三个人的衣食由城邑公产中出。 算起来狼皮管辖的人和牲畜已经超过了大部分的部族,他的权利源于陈健的信任和指派,掌控的权利已经超越了一些部族的首领。 将权利收归城邑再进行分配,逐渐分权收权,陈健尽量想用不流血的方式完成这些权利的交接。劳作分工的越细致,部族首领的地位也就越可有可无。 如今的城邑是一种不太健康的存在方式,完全以陈健为中心,缺了他城邑就会运转混乱,而且需要一个专门的计划部门。 但这种条框极多的计划发展的形式,却是最容易完成新旧权利交替的方式,可以产生大量的、非陈健本族的、支持陈健的既得利益者和新兴的脑力劳动阶层,从而快速代替旧制度下的议事制方式。 最后因为马厩还不够,陈健又问道:“马厩还缺八十个,我调拨二百人,可有人愿意管辖这事?必须要在十日之内完成,若是接了这件事却不能按时完成,日后再不得选为城邑官员。” 下面一些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机会,现在已经不是以前了,想要在城邑中受人尊重有一席之地,就需要在这种事上好好表现。 可是十日之内完成却很难,一些人想了一下,纵然心中火热,最后还是放弃了。 陈健又问了两声,故意瞟了一眼红鱼,红鱼这才站出来道:“我愿意。” 领取了印信,又分配了几件事后,陈健看看天色道:“那就说最后一件事,说完咱们就去吃饭。” “从今之后,盐、铜、矿、酒、曲子、醋、鸟粪石、草药、山林中的枫糖,全部由城邑专营,任何部族不得私自售卖、酿造、挖掘、熬煮。”(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官山海 这件事说出,整个场地顿时鸦雀无声,不是沉默不是赞同,而是惊讶。 整个城邑里的十六个部族都知道这些东西获益最大的是陈健身边的那四个部族,盐、酒等这些东西是需要一定技术的,其余部族都没有这个本事。 以往坊市里的大部分货物都是四个部族的,通过交换让四个部族过得远比其余部族更好。 固然陈健整天对城邑中的族人说自己不会偏袒那四个部族,可不偏袒不代表要撬动已有的利益。 在他离开的一个月,只有一个部族偷学到了酿酒的办法,渠道无非也就是男女之间那点事,陈健也不想追究,只是想通过这件事确定一下专营制度。 四个部族的人向来唯陈健马首是瞻,此时虽然震惊,但以往他积累的威望和一直的正确,让这些人只是心中疑惑,没有极力反对,正确的时间久了会形成习惯,即便这些人不赞同,却也会不自觉地认为自己想错了。 出于以往的信任,四个部族既不支持也不反对,而剩下的十二个部族中有十一个支持,只有那个偷学到酿酒的部族反对。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些天那个部族利用酒换到了不少东西,这几个部族都很眼红,可又无可奈何,毕竟当初陈健离开之前定下的规矩中,只是不准原本的作坊在收获之前酿酒,却没有说不准别人酿造。 至于说铜、糖、曲子、矿石之类,虽然听着诱人,可其余的部族也就只是想一下,并没有掌握在手中,和他们无关。 既然自己得不到,那当然也希望别的部族得不到,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 陈健先是和族人说道:“酿酒的那个部族是在咱们定下这个规矩之前酿造的,就不再追究,但如果以后哪个部族违反了以上的规矩,除了将所有的工具没收充公外,还要罚一些粮食。” “这一个月换酒的粮食猎物,首领们统计一下,吃过饭之后报给我,从公产中补给你们,你们说可好?” 那些部族完全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纷纷叫喊道:“好!果然姬夏才是最公允的。” 陈健笑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规矩严明了,就要按着规矩走,就拿酒来说吧,日后还有人私自酿酒,除了没收掉酿酒的工具外,酿酒的人要被罚为三年奴隶,而且部族也要拿出十倍的粮食作为惩罚。” 族人们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惩罚,可想到既然已经得了好处,自己部族又不会酿酒,这些惩罚也落不到自己身上,也没什么问题。而那个之前酿酒的部族则觉得陈健已经网开一面,自己部族之前酿造的酒并未追究,比起这个惩罚可要轻得多。 全数通过这条规矩后,让人在泥板上画出,但这次的泥板不是整体的。考虑到今后专营的种类还会增加,所以不是直接写在一个泥板上烧制成型,而是用类似活字的办法在其中增添删减,也希望给后世族人一点灵感。 专营制度,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将是部族城邑政府的主要收入。 这是一种隐性的税。 如今已经开始征收土地税,公务人员越来越多,脱产士兵的数量也在增加,更为严峻的是因为社会分工的细致分化,不少人脱离了体力劳动,成为了专职的管理者,这就需要更多的税收来养活这些人。 现在加增税赋的话,肯定会受到普遍的反对,对陈健并不利,因为他现在是众人推选出来的,不是靠暴力政变上台的。 之前这几个部族的发展极为畸形,比东边的华粟文化圈至少差了百年,爹是英雄儿好汉的血统论还没有在部族间流行,以前连谁是爹都弄不清楚。所以陈健不想被族人反对以致在冬天推选出出什么差错,也只能暗中加税。 盐得吃、铜得用、酿酒需要粮食是奢侈品,通通收归城邑直辖,适当提高盐、铜的价格,就能将明面的十五税一暗中变为十三税一甚至更多,就如今族人的政治素养和经济学素养,可能需要一两年后才会明白过来。 这种专营制度因为夏城的人口稀少而将缺点无限缩小了,陈健觉得自己还是能管过来的,等到他管不过来的时候,也就证明夏城所统治的人口已经可以真正算的上是一方霸主了,那他也就不需要再亲力亲为这些小事了,凭着上升期的惯性就能吊打周围的部族了。 除了为了增加税收以养更多的脱产人员之外,陈健也是为了和娥城打经济仗做准备。白马那边顺利的话,北边草原的威胁两年之类不会有,而娥城和卫城暂时没有开战的可能,除非三家中有一家能够有压倒性的优势。 和娥城的盟约中算是最早的关税同盟,护送卫西回来的族人说卫城的首领不怎么喜欢族人去外族交换,只要种好地打好仗就行,那也是一个很好的市场。 三足鼎立,此消彼长,通过技术优势扩大部族的财富,在没有绝对碾压的实力之前,即便要打也是逼着对方背盟,当初的七盟之中陈健可是故意加上了往来商人不征税这条的。 族人既然暂时同意了新的规矩,那就要重新分配这些利益,现在同意规则不代表以后不反对。 盐矿在百里之外的山谷中,以往那种经营办法已经不适用,必须要在那里建立一个新的村落,调拨奴隶专门负责熬煮食盐。 为了以示公平,还是让每个部族出三个人,然后再调拨八十个奴隶专门在那里建立一个新的村落。 村落的管理者是由城邑指派的,但陈健不准备在这件事好消耗自己的威望,所以决定推举再抽签的办法。 不指派的话,城邑中威望较高的也就是那些首领和陈健身边的这些人,陈健不准身边的人去,那么就只有十几个部族的首领了。 陈健给出的承诺很诱人:每个月完成了定额的数量后,多出来的可以在城邑中换取其余的货物由盐村的管理者分配。 这些人都知道盐的重要性,也知道只要不惜代价地使用奴隶,是完全可以超额完成的。狸猫和兰草给这些人做了一个好榜样,这些人也开始幻想有自己的屋子,有属于“自己的”而非“部族的”的财产,所以盐村管理者职务的诱惑性极大。 抽选之后,陈健抛出了条件:“盐村距离这里百里,本部族的事恐怕是管不过来了。要么放弃盐村村长的职务,要么放弃当部族的首领。” 抽到的人犹豫了片刻后问道:“那议事会怎么办呢?” “冬天下雪之前,一切照旧。下雪后咱们开一次部族大会,一起商量。” 那个人考虑了片刻,她明显能感觉到部族首领的权利在夏城中越来越小,远不如去盐村负责食盐,于是答应了这个条件,族人就在草地上选出了新的部族首领。 新的部族首领需要的威望,只能和陈健息息相关:要么是跟随陈健征战立下战功的战兵、要么是跟随榆钱儿倒卖货物的商人。最终选出的新首领是个男人,跟随陈健打过三次仗的老兵。 陈健身边的四个部族也分到了最大的利益,整个城邑中的手工业者也基本都是这四个部族中的,规定了新利益的分配,又调配了各个部族的一些新手进入司货直辖直管的专营部门。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管是负责牧养的、熬盐的、还是专营手工业的,这些分出的人衣食住行不需要部族承担,而是由公产中出。 而调配走的这些部族成员,则按照一个人换两个轻壮奴隶加一个孩子或女奴的方式进行人口补偿。 部族首领们很是高兴,不但没有少了人干活,反而还省了不少的食物,部族每年积累的粮食又能增加千余斤——离开的族人不管怎么说身上还流着部族的血脉,仍旧是族人。 但他们没有考虑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这些人的生活以后不再依靠部族,那么部族对他们而言只有血缘上的归属感,却少了最重要的、松一直困惑的、生存的依赖。部族对他们已经没有约束力:我有吃有喝,也不是部族给的,为什么非要听部族的呢? 松觉得可以依靠道德教化战胜这一切,有吃有喝也要想着部族为部族利益着想,甚至可以靠道德教化重回那种部族成员间亲密无间的时代,所以他才有了之前的困惑。 困惑的人或许不止他一个,这种时代变迁中的亲历者,带着对过去美好的回忆,带着对未知未来的恐慌,尤其是睁开眼睛看到娥城卫城的部族已然解体城家庭后,他们开始了苦闷的思索,简单而幼稚,却是文明在吃饱后所必须的思想萌芽。 胜利的晚宴之后,松找到了陈健,说出了自己的困惑,并且拿出了司寇的印信。 “姬夏,我不想当这司寇了。” 陈健愣了半晌,问道:“为什么?” “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时,除了报仇,我还想做什么吗?” “尝草。”陈健笑着回忆起一年前河谷前的相见。 “是啊,那时候我想的是大家亲睦一族,其实我当时想要尝草,除了想要族人没有病痛外,也想要族人尊重我。可我现在是司寇,族人们怕我,并不是尊重,甚至也不是怕我,而是怕我身后那些印刻在泥板上的规矩,换个人也一样。” 他叹了口气道:“我一直希望城邑能够亲如一家,可越发的不对,草药可以治身体的病,却治不好头脑里的病,红鱼和我说了,但我还是觉得她说的不对,根本不是时代变了,而是因为族人的想法变了,只要让治好他们脑袋里的东西,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陈健没有解释什么,松长呼了一口气道:“姬夏,我听娥城的人说,草河之下还有别的城邑,我想去那里看看,想去看看那里的人是不是也是一样?有没有一种不需要司寇惩罚、族人就能亲密无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如同在山中那时一样的办法。” “你去年说过,说有时间要沿河而下,今年一直没时间,如今我的左手残废了,田地里的活我做不好,司寇的职务我也不想当,我想去河下游看看。” 陈健拿着印信,无奈地苦笑了几声,终于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希望你能看到你想看到的。” ps:尴尬,这么晚不好意思。昨晚上好奇心太重,到处找许三多和经纪人的视频,电脑中毒了……(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不换酒的酒肆 陈健知道松永远看不到他想看到的,为了得到总要失去,取舍衡重存乎于心在乎于物。 既然要走,陈健选了学堂中马上要成年的十几个孩子跟着,半年之内学到的不多,可至少能够数数也能用语言表达一些想要表达的事。 松要去看另一种可能,而知道没有另一种可能的陈健则想看看草河下游的部族到底是什么样,想让自己知道的世界再大一点。 沿河而下,应该没有那种蛮荒无法交流的部族,他将娥钺送给自己的玉珏给了松,这在大河左右的文化圈中是一种身份。 为松准备了几艘船,船上除了食物还有大量的交换货物,以及这个时代最容易携带的硬通货盐。 九月初一,在族人忙着耕种秋麦的时候,松顺河而下,送行的只有陈健一人。 陈健给他们定下的时间是在来年开春的时候回来,这一次不要走太远,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除了那些刚长大的孩子,在岸上还有十多名骑手要一路跟到娥城,通告一下这次获胜的消息,即便陈健知道对方的信使在自己回来的那一天就已经跑回去了。 榆钱儿在陈健没回来之前让使者捎回来一尺丝绢,上面画着一株谷子,下面是一把镰刀和一支麦穗。 她在告诉陈健,娥钺部族种植的粟米已经收割,收割后的时间正好可以种麦子,她记得去年种秋麦的时候已经是白露为霜的时候。 这幅丝画大约是在八月月圆的时候画的,上面还有两个牵着手的简单的小人,一同在看月亮,因为很久前陈健曾问过榆钱儿月亮多久才能圆一次,而八月的月亮又是最圆最亮的,榆钱儿或许是看到月亮的时候想起了那天在螺岛上的事。 她在娥城为质已经月余,娥城中靠北的几间屋子成了她和族人暂时居住的地方。 一开始城中的人有些好奇,他们虽然见惯了往来的商人,可是如同榆钱儿一样一直住在这里却没见过。 只是知道来了一个不大的女孩,是姬夏的妹妹,其余的便没有太多的印象,当做一个故事说了两天后,便淡了散了,以为下一次讨论这个女人要到双方人质回来的时候了。 可安静了几天,榆钱儿的名字又一次在娥城传遍了,因为榆钱儿在自己居住的地方,按照陈健说的那样,开了一家简单的小酒肆。 娥城有酒,可是没有同城之人不知道的故事,于是最开始只是一些人好奇走进了酒肆,和夏城的人交流着闲聊着,听听他们的故事,喝着自己的粟米酒。 小屋的前面栽种了一些从外面挖来的花,飘着一面旗帜,上面写着一个娥城人不认识的字,榆钱儿说那个字就是酒。 城中的人会问:“你们这里并没有酒。” 但第二天他们就不再问了,这间小酒肆里除了没有酒,和酒有关的事物却极多。 吃惯了醢酱和粟米的娥城人看到了许多新奇的食物,比如黄色的面饼、白色的漂浮在水中如同白雁的饺子、醋和芥菜籽调和的鱼脍汁、豌豆粉和蜂蜜做的酥软的糕点…… 加上这里还有三百里之外的故事,于是逐渐有人带着自己的酒在傍晚歇工之后来到这里坐一坐。 富裕的家庭来的多些,贫困的家庭几乎不来,可有时候他们捕到了兔子,酒肆中的女人也会把兔子做出不同的味道,只要一张兔子皮而已。 而这些与众不同的味道,源于一口和陶鬲有些相似的、但又不同的被叫做锅的东西,是用铜制作的,他们部族做不出来,而且也不可能拥有这种名为“炒菜”的烹饪方法。 娥城的人询问过几个做菜的女人,女人说这是姬夏教他们的。 陈健之所以在夏城准备到七月末才出征,很多时间都是在准备这些事,这些在族人看来只是哥哥给妹妹一些玩具的小事,或许也只是为了妹妹在娥城中能够吃得好一些。 几天后,连一直忙碌的数九也在清晨来到了这间小酒肆,当然不是为了喝酒,而是为了吃早饭。 一碗经过淀粉勾芡后的酸汤,里面飘着黄花菜和切细的葫芦丝,这一点娥城的人也很羡慕,他们没有那种被叫做铁的菜刀,自然也就无法切的这么细,虽然这些人管这种菜刀叫鱼肠,但其实还是菜刀。 一张铜色的、在铜锅里煎熟的面饼放在一个垫着荷叶的小柳条筐中,里面是切碎的被称作韭的菜。 没有胡椒辣椒的胡辣汤加没有鸡蛋的韭菜盒子,却让数九赞不绝口。 吃过后装作无意地问榆钱儿这是准备换什么呢?榆钱儿说只是想换换脑中对城邑的思念,做些打发时间的事。换是一个换,却是不同的意思。 数九在观察了几天后,发现榆钱儿并没有打算换自己部族烧黑陶的办法,因为她让烧黑陶的人去吃过几次,榆钱儿甚至都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或许她真的只是想家了,想要打发时间吧?” 既然少了敌意,食物又如此精致可口,那就不妨多来吃几次,反正不过是换一点粟米而已,榆钱儿的要价并不高。 娥城中的大人也逐渐来的多了,因为家里的孩子总是吵着想要吃甜糯的豌豆糕和乞巧饼——用木头做的卡子印出的、里面包着甜馅料的面粉饼。偶尔有富裕的家庭换到了几只松鸡,也会拿过来让这些人“炒一炒”,味道的确不一样。 几天后酒肆里来了几个从夏城来的哑巴,据说从小就不会说话也听不到别人说话,不妨在这里多做些事。 酒肆中原本的几个人病了,于是这个哑巴捧着一些木板做的小牌子,询问这些人要换什么。 上面都是些扭曲的符号,无非就是那么几种东西,可这几种东西用这个时代的文字写出来总是很长。麦、饼、鱼、鹿、兔之类的字写在木牌上,每天都挂在酒肆的屋子中。 等那几个原本的女人病好之后,娥城中的孩子却已经将豌豆糕、麦粉饼、一二三四五之类的字认得清楚了。有时候大人也会看着那些几天前根本不认识的木牌叹口气道:“今天的面饼又换没了。” 又时候看得多了,那些复杂的画符也逐渐能够认出大约是什么,至少鹿啊鱼啊这些字,他们看了一眼就知道是什么东西。 再后来,几个乘船来送面粉和食物的战争中伤残的战兵也在这里住下了,酒肆中又多了些事。 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从陈健那里听来的故事,既然城邑中的故事只有这么多,那就说些想象力突破天际的故事——关于祖先的神话,或是一些听过后会想一想或哭或笑的传闻。 那个叫门牙的女孩剥荨麻的手、先祖为了找到能吃的果子尝遍了大地上所有草木的痛、先祖尝过山火中烤熟食物后的笑、先祖从遥远的地方一点点迁徙到四周最终有了娥与夏的漫漫长路…… 初听的时候,觉得很好听,听得多了,又觉得很有道理,再然后故事就传开了成了真事。 一个脸上有道疤痕的人信誓旦旦地说这是老祖母告诉他的故事:很久前有一场干旱,蝗虫遍地,土地干枯,部族无法在原地生存下去,于是部族中最有威望的兄弟两人带着部族分开迁徙,他们找到了一条大河,水草丰美。哥哥想留下来,弟弟说这里会发水,兄弟两个分开,一个沿着大河向东,一个越过大河向西北…… 说到这里,听故事的人隐隐觉得似乎自己就是那个哥哥的后人,而这些人是那个弟弟的后人,只是那条河是自己家园的大河吗? 说故事的人回忆着陈健教给他的话,在故事的末尾加上了一个弟弟梦到先祖指引的事,梦中的情景则是一条宽阔的看不到岸的大河,每次发水的时候都会浑浊,两岸的土地经常会被水淹没,可是淹没后在那里撒上粟米种子,却长得极为旺盛,远比烧荒后种植的产量要高…… 听故事的人张大了嘴,他们可是听族中的老人说起过这些事,可夏城的人根本就没见过大河,他们知道这些,肯定真的是先祖在梦中告诉他们的……那么,其实两族之间很久很久以前根本就是兄弟?即便当年华城中没有夏城的人,但他们仍然是兄弟亲族? 很多琐碎的故事连在一起,终究不再是故事,而是成了一段尘封的真实的往事……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酒肆中的故事越来越多,逐渐成了娥城中最热闹的地方。 榆钱儿每天就坐在酒肆里,有时候和娥城的人闲聊几句,或是偶尔分给孩子些豌豆糕吃,听着彼此的故事。 晚上等酒肆的油灯点亮的时候,榆钱儿就会在一块丝绢上写上一二三四提醒自己记住。 比如数九的弟弟一个多月前因为多说些不该说的话,被数九罚了几头驴子,他不愿意给,数九说他违抗了祭司的命令,剥夺了他的奴隶和大部分牲畜。出征的时候被带走了,而且娥钺还带走了数九的大部分族人却让数九负责监城。 再比如前些天粟米开始收割了,榆钱儿从那些人随口聊的话里,知道了粟米的产量大约是一亩地七十斤,这是放火烧荒的情况,如果像夏城一样开垦出土地能够收获更多。收获的时间正好在部族种麦之前,要是可以的话完全可以收完粟米再种麦子。 又比如娥城中大部分的富裕家庭来自四个不同的部族,娥姓的族人最多,数姓的只有几个兄弟在这里,娥钺的第三个妻子来自东夷,基本没有族人在这,给娥钺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在部族中管着不少的事,但所能依靠的只有父亲。 这都是些无意中说起的事,不是什么隐秘,但对榆钱儿来说却是最想听到的事。 以往族人只是知道,娥城在夏城以东三百里,模糊而又宽泛。娥城,就是娥城而已。 而榆钱儿则按照陈健教的,用心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娥城,也顺便让夏城的文字和故事成为娥城的文字和故事。(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时机 不管怎么样,在娥钺获胜或是失败之前,榆钱儿所在的酒肆都将是娥城中最为热闹的地方。 陈健派去的人还没有走到娥城,娥钺派出的使者已经先到了,他们带来了娥钺在北边大胜的消息。 娥城中的人并没有因此而震惊,似乎获胜是他们早已经猜到的消息,不会有第二种。 他们只是关心这次抓了多少奴隶,每家能分多少,以及这些奴隶能够耕种多少土地。 榆钱儿很早就从酒肆中得到了消息,几天后数九派去“保护”她的人多了几个,榆钱儿猜到一定是远在三百里之外的哥哥也已经回到了夏城并且获得了胜利。 她在等待着族人告诉自己这个消息,也在盘算着能够做些什么。 酒肆中的人听说过夏城种植麦子的事,知道他们今年的收获,最丰收的地方竟然达到了一亩地一百五十斤。 虽然并不知道亩和斤的意思,可从酒肆中这些人兴奋而骄傲的神情上猜到了这是一个可怕的数量。 想要知道什么是亩什么是斤,就要知道什么是步什么是尺什么是斤。 尺的概念娥城并没有,可是他们却知道步是什么意思,只是人有大有小,腿有长有短,曾经的一步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原始的概念,我的一步和你的一步并不一样,直到酒肆中的人拿出了作为度量衡的绳索告诉他们到底什么才是你和我都能接受的一步。 几个人惊讶地问道:“你们一亩地真的能产一百多斤的麦子?麦子就是你们做饼的原料?” 榆钱儿微笑着点头,示意这不是“吹”,对于娥城的人来说,“吹”这个并不雅致的词汇也有了一个典故,从这个字他们知道了娥城中那个喜欢吹嘘的狼皮。 想知道的每一件事,都要知道更多的故事,而且他们很信任眼前这个总是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可爱女孩,他们觉得这个总是拿糕点食物给孩子们吃的女孩不会骗人。 “榆钱儿,你说你们去年才刚刚迁徙到……呃,草河是吧,对,草河的岸边,你们是怎么耕种出那么多的土地的?我可听说你们城邑的奴隶并没有我们城邑多啊。” “对啊,没有你们多,可是我们耕种收获都有一些很好用的工具,都是我哥哥做出的,就拿收割来说,我们用稷镰的族人每天可以比你们多收割不少。人多不一定干的活就多,你们说是吧?” 酒肆中的人纷纷点头,他们也知道这个道理,比如说同样的活,奴隶干起来就要慢得多,自己干就要快一些;或者就拿砍树来说,夏城的人用锯子,就要比自己石斧更快。 这两种快慢并不一样,但后一种似乎更为有效。 “榆钱儿,你能和你哥哥说说,卖给我们一些工具吗?已经收完了粟米,你们夏城派来的麦官正在教我们种植,可是我们的工具并不好。我儿子这次跟着出征,或许这次回来能分到两三个奴隶,只是两个奴隶也没有一个人用你说的那种工具快啊。” “对啊,说说嘛,让他卖给我们,我们可以用粟米换。” 这些人期待着那些青铜或是铁制的工具来代替石器,石器的打磨需要时间也需要运气,并不是每一个工具都是完美的,有些石头摔碎后可能棱角并不适合刨地,可是想要得到完美的就要多摔不知道多少块石头。 同样形状的青铜未必比石器更好用,但同样形状这件事就足以难坏了城邑中的那些石匠,而青铜纵然不比石头好用多少,但却可以捏造出成百上千个完全一样的完美的锄头。 榆钱儿听了这些人的请求,揪着辫子道:“那等我回去再去问问哥哥,可是要换的话会要很多粟米的。” “粟米不是问题,今年新烧荒的土地,收成很好,我的家庭里有三十个奴隶,就算他们每天吃……嗯,每天吃五斤粟米也够了。” 几个富裕的人急忙说出自己的富足,以确保能够交换到这些他们想要的工具。 以往娥城中谁更富足,只能看谁的奴隶更多,可如果有了新的工具,同样的奴隶工具更好的人则能更加富足。 娥城和夏城不同,不是每个人都有议事权的,只有粟米牛羊之类的数量超过多少才有参加部族大会议事的资格。在娥城奴隶不仅仅是一种阶层也是一种身份,一些家庭因为借了太多的公产还不上也要成为奴隶还债的,而理论上如果一个奴隶拥有了足够数量的粟米和牛羊,他们也可以拥有一定的权利……但只是理论上。 榆钱儿听了一个月的故事,多少知道了娥城的奴隶和夏城的奴隶之间的不同,是法理上不同但做的事和待遇却基本是相同的。 她考虑片刻后问道:“这些交换的事娥钺不管吗?” “娥钺为什么要管呢?他们说你是夏城的司货,那你们夏城的人是不是连交换什么东西都要询问你啊?娥钺是不管这些事的,只要缴纳赋税和出征的时候跟着去打仗就好了。” 榆钱儿佯装好奇地问道:“那你们自己的东西就是自己的?城邑是没有资格要的,就算娥钺开口也不行吗?” “是啊,除非我们做错了事,否则他为什么要拿走我们的东西呢?需要上交城邑的我们会如数交齐的,不用上交的就是我们自己的,你看我家的粟米多的可以去换酒,可有的人家连粟米都吃不上,难道我还要分给他们不成?” 又聊了一会,酒肆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几个榆钱儿带来的族人从外面匆匆跑进来,兴奋地喊道:“司货,姬夏得胜归来了,司寇带着人来了,他正朝这边来呢,还有几个人骑着马呢,听说姬夏还抢回来不少马。” 榆钱儿急匆匆站起来,和旁边那些听故事的人道了声歉,就要离开。酒肆中的人当然知道这是一件大事,连连恭喜,可就在榆钱儿将要出门的时候,那些人还是好奇地问了一句:“马是什么?” “像牛一样大的驴子,但是耳朵比驴子要短。” 榆钱儿没有回头,在迈出门的时候按照哥哥以前告诉她的解释回应了这些人,几个人想象着这种动物模样的时候,终于有人聪明地说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榆钱儿跑出去的时候,纵然知道哥哥已经获胜,还还是喜欢听别人说说哥哥的事,最好这些人在说的时候能够有些惊讶拜服之类。 除此之外,她的小脑袋里还在想另一件事:“城邑最好还是在春天种粟米,等到秋天收了粟米种上麦子,收了麦子再种菽豆,这样每隔两年就比娥城多收获一年的粮食。” “现在娥城刚刚收获了粟米,每家的粟米都很多,现在能换的粟米一定很多,反正奴隶们冬天可以吃橡子。而且娥城又没有司货管着交换的事,娥钺也不能随意从各个家庭中征收什么,这样的话,或许可以交换一些青铜的农具,数量少一点,每一件交换的粟米反而会更多。”(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轻重缓急 她跑到城门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了松,远远地冲着松打了声招呼,却有些奇怪松的头上为什么没有戴着象征着六司身份的帽子。 愣了那么一瞬,还是跑到了松的身边。大部分期待和追求,往往是因为缺失,松失去了自己的家和部族,所以总是很想要一个完美的没有争端的部族,自己也会主动去追求这些亲情,所以他对榆钱儿也很好,榆钱儿也很信任他。 “你的丝绢呢?哥哥可是说了,六司之职要在族人面前戴着象征自己身份的丝绢,为了让族人有什么事的时候能够找到了咱们。是不是因为我到了娥城,就不把我当族人了?” 她开着玩笑,松微笑道:“我已经不是司寇了。” 仿佛是为了榆钱儿多问什么,他自己解释了一番,榆钱儿似乎有些理解,她比陈健要少一些思索,反而更能理解松的作为。 “你要去草河下游?” “对啊,你哥哥让我等娥钺回来,问他一些事才能出发,可能要在这里住些天,暂时是走不了的。” “那就多住几天吧,我倒是盼着娥钺晚些回来,但是好像很快就要回来了,有人送回来了他的消息,不久就要回来啦。” 安排下众人住下,几个骑手也摆脱了娥城众人好奇的询问,正要去船上帮着把货物搬运下来的时候,被榆钱儿叫住,要先办正事。 “司货姬,姬夏让我们暂时住在这里,让我们听你的。” 骑手们走到榆钱儿身边,他们来的时候菽豆的豆荚已经膨大了,而这些种子是榆钱儿带回来的,所以他们对榆钱儿很尊重。吃得饱才能打胜仗。 “你们吃过饭恐怕就要回去了,我有几句话要和哥哥说。” 她使了个眼色,几名骑手点点头跟着她进了酒肆,在小屋子里说道:“随便吃些就好,我们原本还想要尝尝炒菜呢,看来要等回来才能吃到了。” “先做正事,等回来的时候,让你们吃个够。你们尽快回到夏城,就说……” 她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想了许久才道:“就说娥城如今收获了很多的粟米,粟米、麦子和菽豆可以两年收获三次。娥城的族人私产很多,夏城的司货认为可以用一些青铜农具交换粟米,但不知道该不该换。如果姬夏觉得该换的话,就尽快让人送来。” 骑手摇头道:“姬夏说青铜是不换的。” “那是以前,以前咱们还用石头呢。吃过饭就去,尽量在娥钺回来之前完成这次交换,一定要快。” 骑手不再多问,他们见到了许多以往不能理解的事,或许自己这次又想的少了,稍微吃过饭后便骑着马又返回了夏城。 来往需要三四天的时间,夏城中的秋麦已经播种了大半,十五万斤的种子分下去,每个部族优先种在那些开垦出的土地上。 这一点就和娥城不太一样,娥城中以家庭为单位,每个家庭还需要先耕种公田,因为工具不趁手,所以成百上千人集体劳作是最有效率的方法,而私田每个家庭能种多少城邑并不管,只要你能缴纳足够的粮食就行。 夏城则是陈健和一些专门的脱产人员全盘掌控,每个部族至少要种多少、多种的土地也要丈量以方便在收获后收缴赋税,同时怎么种、什么时候种、垄沟的方向这些都需要按照规矩来。 陈健所能完全掌控的四个部族计划耕种一万亩土地,其余的部族耕种的数量加起来在万亩左右。 两万亩土地,听起来很多,全都加起来也不过是三公里宽四公里长的地方,不算惊人。 十六个部族,一共两千多青壮劳力,加上一千多奴隶,每个人平均下来要耕种将近十亩土地——这样算起来又有些少,前世封建时代的均田大多是每丁百亩,但一丁不是一人,如果部族解体成家庭,其实每个小家庭的土地大约也是百亩。 城邑中耕种,城外的那些野民部族也需要耕种,陈健用了一部分公产和四族的私产借给那些部族。 公产是要借八还十的,而四族的私产将来只需要借十还十,因为是他以部族的身份借出去的,希望能够收获到对他个人的信任和感激,将来这些野民是要再扩大一部分进入城邑的。 每个部族都分了一个去年耕种过的人去帮忙指导,帮忙期间的食物都是从公产中出。 计算了一下明年的收获,如果还能如去年一样丰收的话,那么城邑的粮食问题就算是彻底解决了,甚至可以继续抓一些奴隶,将奴隶人口的比例提升到一半甚至更多,不用担心奴隶没东西吃的情况出现。 忙过了最为疲惫的几天后,族人们在收工的时候抬头看着西边的天空,火烧云烧了一半,最终还是没有将整个天空染红。 “红云烧一半的话,半旬之内肯定会下雨。”这是陈健告诉他们的看云识天气的常识,验证了几次后他们觉得这很神奇,觉得这肯定是先祖在梦中告诉他的,否则怎么能从这些奇怪的云彩中看出是不是要下雨呢? “下雨好啊,这样种完后很快就能发芽,免得秋天没有雨,咱们还要挖水渠浇水,明年或许比今年的收成还要好呢。” “是啊,我是盼着我们部族一亩地上交十斤粮食,要是能交二十斤就更好了……” 上交的越多,证明收获的越多,反正又不是按照土地大小去收的,无非是多供养一些专门的人来计算考量而已。 陈健和几个人蹲在麦田里,说着对明年的期待,那些从娥城来的骑手不敢骑马到麦田里,那是要挨鞭子的,离得很远就下了马,跑到了陈健身边,将榆钱儿让他们转达的事告诉了陈健。 事情有轻重缓急,所以他先说了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就是用青铜农具换粟米。 “青铜农具……” 身旁的几个人急忙反对道:“不行啊,青铜是可以熔炼兵器的,司货想的可有些少了。” “就是啊,他们虽然用石头,可是也有了军阵,要是再有了青铜兵器那可就更强大啊,就像是老虎身上长了一对儿苍隼的翅膀。” “司货毕竟还是个孩子,这事有些欠考虑。” 陈健皱眉问道:“司货还说什么了?” “她说粟米、麦子和菽豆可以轮换着种,现在粟米刚刚收获,是能换最多的时候,因为娥城没有一个司货统一管理收卖,而是家庭间自发去买,要是等到明年春天粟米还在地里发青的时候,就换不到这么多了。” 这个理由也并不能说服众人,在骑手看来这已经是第二重要的事了,最后挠挠头,才又想起来了一件他觉得似乎并不太重要的原因。(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欲善其事先利其器 “司货说,娥城没有司货,要换的话也是每家去换,而且是用自己的粟米。粟米是自己的,那么换来的农具也是自己的。娥城的部族已经分开了,她可以和那些换青铜农具的人盟誓,不会用来打造兵器。” 陈健大约明白了榆钱儿的考虑,旁边的几个人却还有些不解,说不用来打造兵器就真的不打造了吗?要真是那样的话,松也不必去那么远的地方寻找他想要的答案。 但这个理由其实还是很充分的,城邑政府可以强制收回每个人手中的农具,但付出的是信用,可能会导致城邑中人的不满。对于已经分化为家庭的城邑来说,国与家之间的鸿沟已经出现,大部分的人先考虑的是自己,而不是整个城邑,而此时的城邑家庭的支持又是首领权利的来源。 前世中,即便经历了****西周的变迁,当周王将山川河泽全部收为国有的时候,还是引发了国人暴动,开启了共和。只要城邑还小,需要每个族人去打仗,国人就必然有很大的权利,首领也必须要考虑国人的想法。 农具对于农耕民族的家庭是很重要的,世界存在了这么久,那么多的陨铁落在地上,但等人们将目光投向星空,想要研究这些太空来的使者时,却发现传统农耕民族的聚居地上很难找到陨铁,大多数都被村落的铁匠打造成了农具,要是运气好有些天然合金,可能还会作为传家宝传下去。 青铜时代的墓葬中青铜农具很少,或许是因为奴隶破坏工具、奴隶主不愿意改善工具;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留到几千年后的墓葬大部分都是贵族的,所以农具很少,而一般家庭也不太可能将青铜农具作为殉葬品,而是珍重地留给后代。 陈健更加倾向于后一种可能,青铜农具的市场应该不小,现在是粟米价格相对最低的时候,这时候换一波确实能做到利益最大化,而且方便明年种植。 再一个既然陈健有信心让自己城邑的手工业发展,不考虑两城交战的情况,娥城的种植业越发达对夏城越合算。 农具可以熔炼成兵器,但只靠这点兵器还不足以让娥城形成压倒性的优势,一些很小巧的工具也不是对方能够制作的,只能交换。 比如这个时代的神器锯子,锯子的齿并非是对齐的,而是奇偶数锯齿向左右分开的,顺着锯齿看会是一个凹型,如果是对齐的,那么锯子根本没办法锯木头,会被树木夹住甚至可能掰断锯齿。 而且一些熔炼技术娥城也不能掌握,即便陈健指导金有六齐的说法,可是熔炼出的青铜兵器明显不对劲,他也是经过不断的摸索才发现金有六齐的说法并非是大多数人想的那样只是铜锡的比例,按照那个比例做出来的青铜器普遍偏脆。 虽然榆钱儿给出的解释没有征服族人,可已经征服了陈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城邑间的权利结构和差异陈健并不是很了解,可榆钱儿却是亲身经历过,所以她的话比之陈健自己的想象更为可信。 “这样吧,让各个部族把分发下去的青铜农具暂时收上来,一个月之内会分给他们新的,先弄出一批运到娥城,尽量在娥钺返回之前将这些农具换出去。” “那换来的粟米怎么运回来呢?” “暂时不急,等到冬天下雪之后再运,暂时先存放在娥城。” 下雪后可以做简单的雪橇,利用马匹和牛运输,车辆的话制作周期长,而且没有适宜的道路,效率不高。 现在秋麦已经种植了大半,再有两三天的时间就可以完成秋种,菽豆的收割是靠镰刀,所以一些锄头、耒耜之类的工具暂时是可以售卖的,秋收后可以花些时间改进下青铜的熔炼,现在表层的矿石已经不多,矿井这几个月砸死了不少奴隶,陈健需要专门去看一下。 因为夏城的部族还在解体成家庭的过渡阶段,凭借族人的惯性思维,还是很容易集中权利,也很容易收回了各个部族的农具。族人也相信陈健说的一个月后会换新的的说法,他们知道城邑有这个能力。 两天后,四艘桦皮船将收来的青铜农具沿着河运输下去,其实数量也不是很多,也就两百多件,而且很多都是先期实验的残次品。 除了这些已有的农具,还有两三件新做的直辕犁,但是用人拉的,很小,力学结构也明显不对,无法深耕而且很费力。 曲辕犁相比直辕犁是一种巨大的技术进步,但其实很大的原因只是改变了一下受力方向,这是留给自己部族的技术,当然不会直接拿出去换。而且这种直辕犁会让娥城的技术学习走错方向,即便他们学会了用牛耕一时间也想不通其中的区别。 榆钱儿收到这些货物的时候,娥钺还没有返回,只是派回了第二波信使,趁着数九在考虑那些奴隶的安排时,酒肆传出了一个消息,明天会在城邑外的土地上卖一些农具。 娥城中的人知道夏城总会有些新奇的好东西,而且酒肆里的消息传播的很快,加上夏城亩产百斤以上的传闻,让这些消息变得更为沉重。 富裕的家庭想着可以多购买一些,这样可以多开垦一些土地;而那些贫穷的家庭则扼腕长叹,知道这种不公平会越来越大,工具的革新自己跟不上,而将来随着平均亩产的提高,将来要缴纳的粮食也会越来越多,自己很可能因为破产而沦为奴隶。 第二天一早,城邑外的一片沙壤土上已经挤满了人,这一片也是跟着那些农具来的人按照陈健说的选的地方。 这种人拉的直辕犁可以耕种沙壤土和黄壤土,而这种土地只有在河岸河谷地带才比较多,那些靠近山林烧荒后的土地并不太适合,既然是演示总要选择个天时地利的环境。 榆钱儿全程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让族人用各种工具展示一下开垦土地的速度,甚至连一句宣扬的话都没有。 这些跟着农具来的男人都是陈健选出的去年开垦土地的能手,其实即便给他们石器也比正常人快,但这种快在不熟悉他们的人眼中,全都变成了青铜农具的加成。 两三个去年开垦土地最多、名字在城邑中的公示版上挂了好久的人拿着青铜锄头,用最快的速度用力刨着松软的沙壤土,选中的这片土地没有赖茅草、小蓟草之类盘根错节的植物。 其中还有一个在去年秋天的运动会中拿到了垦地最快的奖励,脖子上还挂着象征着这个荣誉的猪牙挂坠。 榆钱儿画出了一条线,指着大约二百步之外的一棵柳树道:“谁先开垦到那再返回来做好一根垄,中午有酒有炒菜;最后到的,可是没有酒的。” 她和族人开着玩笑,娥城中的人却没有听出玩笑的味道,看着四百步远的地方吓了一跳,心说这么远的距离,只怕要到天黑了。 那些站在线前面的族人参与过两次部族的运动会,知道什么是公平,所以在安静地等待着,摩梭着手中那根已经被汗水浸润的发黑的锄头把。 戴着猪牙挂坠的刨地冠军小声和身边的族人道:“弟弟,咱们两个配合一下。我算了一下,要是咱们两个分开来的话,每人需要刨四百步。可是咱们两个一起的话,只需要刨三个垄沟,六百步,每个人可以少刨一百步。” 他弟弟也小声道:“这样会不会不公平啊?” “当然不会,和打仗一样,五个人配合总能胜过十个乱哄哄的人。司货又没说这样不对,姬夏更是鼓动咱们多想,说不定还有奖励呢。如今城邑里想要让女人注意,不能只靠身体了,还得多靠靠脑子。” 弟弟犹豫了片刻后同意了,两个人等待着榆钱儿说开始,当榆钱儿喊完后,兄弟俩没有立刻开始挥舞锄头,而是找了两根小木棍插在地上,对准了远处的柳树,哥哥在后面查着直线,弟弟拿着小木棍往前跑,每隔一段距离就插一根保证垄沟的笔直。 榆钱儿笑道:“哥哥讲了个故事,说一群人画蛇,谁先画完就可以喝一壶酒,有人画的最快,可是在等别人的时候又添上了四条腿。” 那个人眯着一只眼睛笑道:“姬夏的这个故事我听过,但是我就算多画八条腿也比他们快。” 众人都笑,手下却毫不留情,用最好的技巧挥舞着锄头,但却不断地抬头看看自己是不是锄歪了。以往在部族锄地的时候,都有一根绳索作为参照,如今却没有。 等到别人都已经挖出来十几步后,弟弟才返回来,兄弟齐心开始了刨地,哥哥在前面顺着木棍的方向挖出了垄沟,而弟弟则紧贴着那根外两尺的地方开挖。 其余人还没看明白两人这是干什么的时候,榆钱儿已经微笑起来,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往那边挖的二百步,两个人和别人并没有拉开多少差距,只是将将追赶上别人的速度,虽然超越,但是优势并不大。 可在娥城人的眼中,这些人的速度已经超越了他们的想象,因为他们不是熟练工,所以速度很慢,可他们却把这种熟练度看成了青铜农具的帮助。 当两个人到达柳树开始返回的时候,那些人终于看出了问题。兄弟两人没有一人挖一根,而是按照小木棍分开,每人负责一段。 明明少挖了一根,可是两个完整的垄沟已经成型,而且完全符合部族的规定,是笔直的,垄沟间相距两尺,三根垄正好可以让车轮卡在里面通行。 “明明每个人要挖一个来回四百步才行,可这两个人只挖了三百步……少的那一百步去哪了?” 人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而一些反应过来的人终于明白了学堂里孩子学的一个问题:一百颗树排成一排,有多少个空? 一些人若有所思的看着手中的锄头和已经必然失败的终点,忽然明白原来工具不仅仅是手中的锄头,那些孩子在学堂里学的古怪的数与形的问题,似乎也是一种工具……(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金有六齐 比赛的结果不言自明,两个人合力拔了头筹,而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在两个人马上要胜利的时候,两台人拉的小木犁用让人更为惊讶的速度在平整的大地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 只是小木犁开垦出的垄沟并不合格,很窄,根本不能符合夏城规定的两尺间距,三垄为轮距的要求,但是速度却要比用人开垦快了数倍。 那些挥汗如雨的人去酒肆享用食物的时候,榆钱儿则开始了这些农具的交换。 “这是农具,我哥哥原本是不准用铜换的,因为这可以打造成兵器。” 旁边那些心痒难耐的人喊道:“不会的,夏城与娥城是兄弟之族,绝不会戈矛相向的,姬夏和娥钺都已经盟誓过的。” 榆钱儿笑道:“以往我们部族没有弓箭的时候,看到鹿群只能寻找那些里面最为瘦弱的鹿。那时候我们即便不盟誓说不杀里面跑的最快的鹿,那也没法杀。可是等有了弓箭后,我们即便盟誓,但我们仍然可以杀里面跑的最快的鹿,而跑的最快的鹿会不会成为我们的食物,只取决于我们是否遵守盟誓。” 旁边的人无法反驳,有些不太习惯夏城这些人的说话方式,有些尴尬。 “不过呢,我哥哥很信任和娥钺的盟誓,他说既然是兄弟之盟,也希望你们能够种更多的粟米,不会挨饿,因为我们部族知道以往挨饿的滋味。你们种植的很早,可能都忘记那种从木头里抓蛆虫吃蚂蚱的滋味了吧?” “哪能呢,我们迁徙的时候也挨过灾祸,粟米多的还好,那些少的家也要吃这些东西呢,有一天半座山的榆树皮都被我们扒光了……” 一些人心有余悸地回忆起很多年前的事,不由地有些恶心,榆树皮那种带着腥味的黏液似乎在时隔这么多年后又从胃里涌了出来。 “既是这样,咱们可说好了啊,这些只能是农具。若是将来沾上了兄弟的血,那就……” 周围的人纷纷喊道:“我们对天地盟誓,要是那样的话,让我们重新过那种整天吃榆树皮的日子!” 这在娥城的人心中是很重的誓言了,榆钱儿和对方盟誓之后,这才将这些农具换了出去。 她只拿出了一半,因为她管坊市那么久发现个很有意思的事,东西越少就会换来更多的东西。剩下的那一半则准备以后再换,反正距离春天种粟米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哥哥也说了要到冬天才能运回去。 因为刚刚收获,加上娥钺新掠来的奴隶还没有返回、以及酒肆中榆钱儿“无意中”说起的去年部族靠吃橡子就让城邑饿不死,让这些人在对待奴隶上有多出了个办法:可以让那些奴隶吃橡子,而且据说用石灰水泡过后就不太容易涨死了。 两支木犁因为稀缺,换来了六百斤粟米,能够有足够奴隶拉木犁的,也有足够的粟米交换。而那些其余的青铜农具,每件大约换了五六十斤粟米,全都是新收获的。 榆钱儿以前不太懂换东西的标准是什么,但陈健告诉她一个很简单的办法,那就是算平均劳作时间。 一百多件青铜农具,需要二三十个人挖矿,十个人烧炭、鼓风、熔炼十天的时间。而铜矿埋在地下,在没有人挖掘出来的时候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既然决定交换,那就暂时不考虑铜矿的问题,只考虑人的劳作。 估算之后,这一百多件青铜农具平均需要一个人劳作六十天,正好是一个收种周期,而一个人最多也就耕种十几亩的土地,算起来能够收获两千斤粮食。 两千斤和换来的一万斤,怎么算都是赚到的,整整翻了五倍。 榆钱儿知道这么换是合算的,只是她有时也在想,哥哥说的似乎不完全对,因为没算脑子里的东西啊,如果没有哥哥想出怎么熔炼,那么也就换不到……只是,哥哥想到的那些东西,该合算成多少粮食呢? 只是略微苦恼了一瞬,就不再去想这个问题,她想大约哥哥也说不明白吧,脑袋里的东西是看不到摸不着的,用粟米作为衡量并不适合。 “这是哥哥想的,他当然可以不去考虑这些东西,只是以后要是别人想出的,给他们奖励的时候,又该按多少去算呢?脑袋里想出的东西到底该不该算进哥哥说的平均劳动时间里呢?哎呀,真是很难想啊……” 她有些烦躁地揪着辫子,最终还是看到那些运来堆放在一起的粟米这才让她开心,弯成月牙儿的眼睛看着树皮上统计出的数量,心里有了鸡生蛋蛋生鸡无穷无尽的盘算了…… 三百里之外的夏城中,陈健并不知道自己说的那些话给妹妹带来的苦恼,他还有自己的苦恼。 秋种已经结束,看天气似乎要下雨了,很快麦子就会发芽。 可是城邑中还有许多的事要做,春种秋收是头等大事,再除去打仗的时间,空闲的人口和时间并不多。 他一年前计划的那些事还有一大半没完成,最主要的就是修那条从矿山到草河的路。 现在那些矿石全都靠奴隶去背,自己收种有牛有马有车,可却不能将这些转化为效率。 一条三四十里的路修起来太麻烦,可能要动用整个城邑的人才行,这也是他考虑出口青铜农具的原因,只是自己部族使用的话,这条路可修可不修,但既然准备大规模生产,就必须要修路。 矿山里接连传来一些消息,这一个月时间矿洞坍塌死了三十多个奴隶,看守矿山的人想的办法是开挖更小的洞,让那些奴隶中的小孩子下去背矿石。 洞口越小,就越不容易坍塌,甚至几个部族的人希望在和东北边那些部族做奴隶贸易的时候能够批量交换一百多十一二岁的男孩子。 陈健已经和别的部族开启了奴隶贸易,知道这是这个时代的规则,他没有去想用孩子当奴隶是不是不人道之类的事,而是在考虑这样并不效率。 与矿山带来的坏消息相比,熔炼青铜的那些人带来了一些好消息,一个很偶然、在劳动积累经验中得到的消息。 陈健按照金有六齐的说法告诉了那些熔炼青铜的人,可是熔炼出的青铜很脆。 他们并没有见过别的青铜,所以就认为陈健的话肯定又是得到了先祖的指引,虽然脆容易折断,但是却很锋利尖锐。 铜锡的熔炼对于那些干了半年多的手工业者来说已经问题不大,甚至可以通过观察矿石来推测需要木炭的数量。 但是将铜锡融化成合金的过程还在不断地摸索,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需要很有经验的人凭眼睛去判断。 熔炼青铜的方法是用一个小坩埚,里面按照比例装上铜锡后,加上木炭用皮橐吹风燃烧,达到“炉火纯青”的时候,合金就算是融化可以熔铸了。 但是木炭的数量是个很重要的衡量,有时候即便加了足够的数量,熔炼中鼓风出了问题,也会导致合金没有完全溶化,流动度很低,没办法直接熔炼。 这时候就需要将这些半融化的合金取出来,等到下次加料的时候作为锡料融化。 这次偶然就出在这里,一次偶然,一个干了不久的族人在一次加料的时候,错把这些没有完全融好的、准备熔铸鉴遂铜镜的青铜废料当成了锡,按照铜官计算的比例加了进去。 等到开始融化后,在清点数量的时候发现了问题,但一批新的青铜器已经熔铸出来,只是因为是将铜锡合金当成了锡,所以这一批武器的铜锡比例比陈健给出的金有六齐的说法要低了不少! 新来的族人知道自己犯了错,而铜官则拿着那些戈矛怒骂了许久,说五个人几个时辰的时间全都白费了,气愤之极的铜官将那些戈矛狠狠地砸在了石头了。 结果却让这些人惊讶,这些没有按照陈健提供的铜锡比例的青铜却比以前的更为坚韧,并没有之前那么脆。 这种在劳作中偶然发现的事,让铜官有些诧异。在按照城邑规定的要求熔炼完今天的定额后,并没有立刻歇工,而是利用空闲的时间又尝试了一次,发现熔铸出的和之前出错的那一批一样,并没有那么脆。 “难道是姬夏错了?” 铜官打了个寒战,他倒不是害怕自己和陈健说这些会受到惩罚,而是想到会不会是姬夏被那些先祖的敌人害了? 带着一种惴惴不安,将熔铸好的兵器拿给陈健看。 “姬夏,你看,这是一次失误熔铸出的,铜锡的比例不是按照你的六齐配比的,而是把六齐中的锡当成铜锡。” 陈健拿着新熔铸出的戈矛试了一下,也略微诧异。都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但至今为止他都是尽信书的,尤其是很简单的金有六齐的说法,他觉得既然是先人总结出的,肯定不会错。 他以为之前脆的原因是因为熔炼技术不过关,而没有考虑配比出了问题,可如今这东西摆在眼前,他才知道根本不是熔炼技术的问题,而是从一开始,这铜锡的配比就不对! “金有六齐……这六齐之说,不是说铜锡的比例?而是说铜和融废的铜锡合金的比例?”(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 实践出真知 “看来你是对的,我是错的。” 铜官有些担忧地问道:“祖先的指引会错吗?” 经他手熔铸的青铜也有几百件了,在这一批“残次品”成型冷却后,他就知道了结果,所担忧的并非谁对谁错。 至少在今天之前,陈健的话似乎都是对的,不需要去更改的,可是如今却有了不对的时候,他不禁担心起城邑的将来。 陈健从一开始就不准备当全知全能的神,他也没有这个能力,只是从和族人灌输那些神话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出现了这种问题,他必须要解释清楚。 “祖先说,两根筷子要比一支筷子容易折断,你说这是对的呢还是错的呢?” 铜官想了一下道:“当然是对的。” “可是如果那一支筷子比两支筷子加在一起还要粗呢?” “祖先的意思肯定是这三支筷子是一样的啊……” 他说完之后,似乎有些明白过来,看着收种的青铜器皿,忽然想到了陈健说过的故事,每个族人都可能被祖先指引,而且祖先的话往往说的不太清楚,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 想到这,心中不由有些兴奋,难道说自己也受到了祖先的指引?可自己并没有梦到什么啊,还是说那个做错事的新人得到了祖先的指引? 陈健走到铜官身边,说道:“祖先只是告诉了一点模糊的影子,他指引着我们每个人,但未必是在梦中。他会在你的手上、你的眼睛里告诉你,甚至在你都不知道的时候。” “好比熔铸青铜一样,你每天都在和青铜打交道,咱们刚刚熔铸的时候,是倒着熔铸的,可是铜汁里的气泡总会凝聚在剑间上。那时候即便祖先告诉我们,要正着熔铸,那么什么是正着?什么是倒着?如果一个从来没有熔铸过的人,他即便知道了也没有什么用,你说对不对?” 铜官点点头,看着自己那双粗糙的手,回忆起陈健曾说过,当铜锡在一起炉火变成青色的时候,就是熔炼的最佳时机。 他在亲身劳作之前,也曾想过炉火是红的,可怎么会是青色的呢?直到第一次将铜锡完全融化后,所有人看着小坩埚里的青色火焰都惊呆了。 “难道说祖先的指引,真的是在手上和眼睛里?没有干过这些事的人就算得到了先祖的指引,也未必能够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啊,就是这样。或许祖先告诉我六齐的说法是对的,但说的很模糊,我就以为这是再说铜和锡的配比,毕竟从咱们熔炼出第一次戈矛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去熔炼过了。” 他顿了一下,很郑重地说道:“至少在熔铸青铜这件事上,祖先给你的指引比给我的更多,但未必是靠梦,而是靠你的手和你的眼睛去告诉你的,很多时候你不知道而已。” 铜官的眼中显出一种狂热而兴奋的神情,越发相信陈健说的是真的,有好几次铜炉熔炼中出了问题,他没有直接去找陈健,而是根据这些时间劳作的积累,感觉出大概是哪里出了问题。 仿佛,这熔铸铜的办法真的就和他的手眼以及脑袋融为了一体,要不然为什么那些熔铸青铜比较少的人怎么想不到呢? “越是干某一行干的越多越久,那么就越容易在这一行得到祖先的指引?可祖先的指引有时候很模糊,怎么才能判断谁对谁错呢?” 听着这个疑问,陈健笑道:“我们有手有眼睛啊,比如你做了一支铜矛,他做了一支皮盾。他说自己的铜盾可以挡住最锋利的矛,你说你的矛可以戳破最坚韧的盾,谁对谁错,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拿起那些戈矛道:“你看这些戈矛,就比以前的更坚韧,你就是对的,你才是真正理解了六齐这个指引,而我因为远离铜炉太久了,所以在这件事上已经不如你了。” 铜官有些惶恐地说道:“不会,姬夏……你……” 陈健摆摆手道:“这是好事,城邑越来越大,要做的事也越来越多。为什么要让你们成为官?也是为了在祭祀的时候告诉祖先,让他把指引降临在你们的身上,在双手劳作中用眼睛去体会。” “你做的很好,你还记得我说过,将来会把那些为城邑做出贡献的人做成陶像,放在祭堂中,让后人永远记住吗?” 铜官咽了口唾沫,他当然记得,只是没想到真的会落在自己身上。 “以后啊,你们的名字会被后人永远记住的。当后人用戈矛杀敌的时候,会想到,要不是你,可能戈矛在战斗中又会折断。” 铜官挠着头笑了,他幻想着将来有一天,即便自己死了,可名字仍会流传下去,的确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的事,这可比自己的孩子还要重要呢。 “好了,这件事我会记住的,等忙完了这些事,你会有幸成为第一批被后人牢记的名字。至少在熔铸铜这件事上,我已经不如你了,祖先曾在梦中告诉我,铜剑可以熔铸一尺半甚至两尺长,或许有一天我能亲眼看到……” 本来铜官还在为自己的名字能够随着城邑永存而高兴,听到陈健的话,一时间又有些惊诧,那么长的铜剑,真的能够熔铸出来吗? “一会我会画一些东西,你们在熔铸完每天的定额之后,有时间的话就试着熔铸一下,每熔铸出一种,城邑可以奖励给你们一些粮食,是属于你们自己的,你们可以去坊市换你们想要的任何东西。但是,每天的定额还要完成。” “放心吧,这些戈矛都是在完成了昨天的定额后才做的。” 他知道那些奖励可能并不好拿,但今天已经很满足,原来先祖也在指引自己,这可是比什么都值得高兴的事。今后铜炉旁的人可能也会得到指引,今天也是一个教训,自己知道的也可能是错的,一定要用眼睛看过用手去尝试过,再去说别人是对是错。 晚上吃饭的时候,这些人熔铜的人和事已经传遍了城邑,族人们羡慕地看着他们,那些战兵更是对这些人满是尊重,他们太清楚不容易折断的剑和戈矛有多么重要了。 从公产中拿出了几头羊奖励他们,城邑中的人觉得理所当然,如今再不是那种大家都吃一样的时候了,吃不到的也在渴盼着自己能够得到这份荣誉,这不仅仅是一时的口舌之鲜,更是一种自我价值的体现。 他们并没有嫉妒,因为固然熔铸青铜不如那些人,可是还有种植、磨粉、木工等等很多很多的事。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先祖是名字,真理是本质,只是换了一种说法,没有不可更改的人,也没有不可更改的话,这不是经书。 而描述性阶段的启蒙和一些技术革新,在教育体系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之前,只能依靠这些一线的劳作人员,也只有他们才能总结出一些细节和经验,从而让技术不断进步。 对那些在技术进步上做出贡献的人,物质的奖励不可或缺,精神的满足也同样重要。 他们的名字会流传到后世,因为这是后世眼中的三代之治,也同样是神话传说发生的年代。 神话,只是人类征服自然中对那些英雄人物的神格化。 什么是英雄? 前世中,尝草的神农、盖屋的有巢、取火的遂人,他们都是神话中的英雄,他们征服的击败的不是人,而是自然。 他们留名后世的原因也不是因为他们统治了广阔的土地,而是因为给族人带来了更好的生活,他们都是英雄,所以神话中自然而然有了他们的身影。 这个世界这个文明圈的神话,自有后人去总结去幻想,但陈健可以想象,当那些陶像与名字流传后世的时候,会被加上多少浪漫的色彩。 但此时此刻,处在后世神话时代中的人,接触到的都是将来可能成为神话的人,平常得很,这些将来必定会成神话的人也要吃饭拉屎睡觉,也有七情六欲,所以并没有任何的膜拜。 甚至于陈健本身,族人也只是把他看成人。 夏城和其余城邑最大的区别就是淡化了祭司的作用,并没有原始的神权政治。 从无到有的夏城就是一张白纸,陈健用自己的笔墨在上面镌刻出了夏城,并没有经历那种自然的发展过程。 神权和世俗权力的争斗便随着整个前工业时代,即便前世的华夏,那也是经历了无数次灭佛、杀道才取得了皇帝的绝对权威。那些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宗教,都是被杀出来的,皇权时代的县官也有一样很重要的任务就是捣毁淫祀,他们不仅是政府官员,也是一种传教士和卫道者。 陈健淡化了神权的意味,自己权利的合法性也只能是带领城邑发展壮大,并没有天生异象之类的事,但将来是否会有类似的传说,那就是个未知数了。 为了让将来可能出现的神话更加精彩,陈健将画了一天的图交给了那几个熔铸青铜的人,只是画了一个大致,也都是一些很简单精巧的小玩意。 简易齿轮、弩扳机、钱币、马镫、轮刺……他没有解释这些是做什么用的,只是按照比例画了出来,让他们有时间可以考虑一下。 计划和结果中间还有一个叫做到的过程,在劳动实践中,一些地方陈健已经不如这些在劳动一线的族人了,而且可以预见随着社会分工的加剧,这些不如别人的地方会越来越多。(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 奴隶管理学习班 几天后,受到激励的铜工熔铸出了第一个齿数很少但已有雏形的齿轮,陈健鼓励了他们几句之后,他们却告诉了陈健一个不好的消息:原本运送铜矿石的船没有如期到达。 族人们在猜测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一名从矿山来的骑手带着消息找到了陈健。 因为矿洞坍塌,奴隶们开始拒绝下井,又一次坍塌事故后,为了节省时间,管理矿山的人没有去管坍塌的矿洞,只是记下了一个死亡数字,就让奴隶们去稍远一些的地方继续挖掘。 傍晚时分,坍塌的矿洞里露出了一支血肉模糊的手,坍塌的时候里面的人并没有死绝,几个人用手挖出了一个小洞,但最终还是死在了洞口处,临死前的痛苦呼号让那些奴隶心有戚戚。 理所当然的,第二天在下矿井的时候,奴隶们开始了一次暴力反抗,用凿子、钎子和石头作为武器,杀死了两个监工,砸伤了四个人。十七个奴隶逃了出去,剩下的奴隶都被抓了起来,派出信使询问陈健该怎么办。 “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我只告诉了你,别人问了我也没说。” “一会你出去的时候,也不要乱说,就说矿山出了点问题,一定不要说出去。” “知道了。” 骑手离开后,陈健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喊来了狼皮。 “你去找三十个信得过的人,骑着马,牵着那几条狼崽子,跟着我去一趟矿山。” “出什么事了?” “奴隶暴动。不要说出去,我怕清理完这件事后,奴隶们会对去矿山极度抵触。告诉那些炼铜的,停炉。” 一行人还没到矿山,管理矿山的矿官已经迎了出来,有些忐忑地看着陈健。 这不是矿山第一次出事了,但这一次和以往不一样,以往只是死了奴隶,这次却连带着死了两个族人。 “姬夏……我这个矿官当的不好。” 陈健有些无奈地看着对方,这件事还真的没法处理,只是勉励了几句。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规则,这个时代的奴隶是什么?就是会说话的工具。 他的权利源于奴隶主的支持,自己也是奴隶制度的受益者,他必须要维护这个制度,如果他不维护,就会被时代打败,自然会有维护的人取代他的位置。 想终结一种前世看来不合理的制度,永远都不是靠喊口号喊出来的,而是技术的每一次积累进步导致的生产关系的改变。 死了奴隶,算什么罪过?拿到他前世来看,也就相当于工作中失误导致了机器的损坏,只要不是人为故意的,完全都是规章内合理可接受的损失。 在矿官的陪同下,陈健围着矿山转了一圈,比之去年多了很多挖掘的痕迹,大大小小的矿洞都很浅,偶尔一些挖到矿脉的会稍微深一点。 来到前几天塌方的矿洞附近,一股尸臭传来。 虽然已经是初秋,可那只伸出的血肉模糊的手还是生满了白色的蠕动的蛆虫,那只粗糙的手仿佛在用力握着什么,似乎只差一步就能握住活下去的希望,最终还是在距离希望一步远的地方撑不住了。 “下面还有几个?” “八个。” “用火烧了,用石头埋上。剩下的那些奴隶呢?” “都在那边关着呢。正准备按你之前教的,计划杀几个,然后告诉他们是因为那些领头反抗的才导致了他们被杀。” 陈健楞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这的确是自己教过他们的,这也是从前世学来的。每一次罢工之后,罢工领袖身上的脏水是被泼的最多的,上半身实在找不到缺点就从下半身找,泼完脏水之后再顺便教育工人他们罢工争取自己的利益是不对的,全都是被领袖利用的,而且还失去了工作失去了长远利益云云。 苦笑了一下道:“这些奴隶还有多少完整的?” “受伤的基本活不了了,还有六十三个吧。” “这些人被抓后有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听到有十几个人跑了后还大声叫好,一点也没有悔悟,反而还有人诅咒说让整个矿山坍陷山河崩坍,指着太阳说让太阳熄灭掉,让咱们和他们一起冻死。” 陈健大笑了起来,点头道:“说的很好啊。这些人不能用了,也不要杀了,吓不住的。看好他们,将来送到别的城邑去交换东西吧。” 矿官有些懊恼地说道:“一下子换这么多人?” “没事,东北边过一阵又会送来不少奴隶的。你这次做的很好,虽然死了两个族人,但这也是不可避免的。我以为你会派人去追那些逃走的奴隶呢。” “没有,人手不够,要是去追那十几个,这边可能会出问题。领头的人很受这些奴隶信服,要是去追的人手不够,怕他们在山中伏击我们。” 陈健宽慰道:“这件事你先不用放在心上,矿山的事暂时还是你管,议事会那边我会和他们说说的,但是你以后要做的更好才行,有时候不能过度压榨,适当地给他们一些奖励。” 矿官先是感激了陈健,之前他一直惴惴的就是自己的地位,如果自己不当矿官了,有这样的事压在身上,只怕日后在城邑里再也不能拥有什么权利了。 随后就叹了口气问道:“那到底该怎么管呢?” “就像弓弦一样,太松了没有劲力,羽箭射不远;太紧了容易被拉断。” 陈健随便做了个比喻,想了一下族人恐怕未必能理解其中的精髓,看来有必要办一个学习班,专门让这些人学学怎么管理奴隶,学会狡诈、分化和转移矛盾。 “这样吧,等这件事处理完之后,你从这些人里选出一个帮手先帮你管着,你先回城邑。加上那些管着其余奴隶的人,你们都学习学习该怎么管,先在学堂里学一个月,和那些孩子一样学完之后我要考校你们的,合格了就回来,不合格恐怕还得继续学。” 矿官这才彻底松了口气,既然陈健要亲自教他们,看来是对他们很信任,否则不会浪费这些时间。 陈健叫来狼皮,让他带着狼崽子和三十多个斥候去追捕那十几个逃走的奴隶。 “活着抓回来,一定要把那个领头的带回来。” “直接杀了不行吗?带回来会很麻烦。” “我有用,去吧,他们跑不远的,千万不要分散,被他们埋伏。” 狼皮也不再多问到底有什么用,带着人离开了,陈健又叫过了一个人,让他拿着自己的信物回城邑,征发三百族人来这里。 再这么胡乱地挖下去,奴隶的死亡率太高,死亡重压之下,管理成本太大,矿山不是集中营,矿工矿奴的组织度太高,运气不好遇到个人格魅力和领导能力很强的领袖人物,那就是一场延续数月的暴动,城邑承受不住这样的损失。 必须要挖正式的、用木头撑起来防止坍陷的矿洞,以及修出一条简易的、通往草河的能走牛马车的路,今后铜矿的消耗量会逐渐增加,这将是城邑的一笔很重要的收入,丝毫不能马虎。(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 井 等待城邑中人前来的期间,奴隶们一直在诅咒这一切的毁灭,或许是饿得紧了,终于不再喧闹。 等征发的三百多人赶来的时候,陈健已经查看了附近那些坍塌的矿井,自己从几个月前来过几次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井,之所以写成井不是没有原因的。即便是取水的井,也不是随便挖个洞就行的,那样的话撑不了多久就会坍陷,必须要用木头砖石铺垫,用四根木头垒成井字,以防止井壁砸死人。 这是一项很伟大的发明,因为不需要井字结构和砖石垒砌的井,必然很浅甚至是可以自流的泉水,那么也就没有挖井的必要;而那些地下水很深的地方,就必须要采用这种方式才能适合人居住,才能让农业文明离开河谷。 矿井和井的原理类似,即便最原始的矿井也需要木构架支撑,否则就只能使用儿童来背矿石,那样那些女奴隶就成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生育机器,用来批量产生儿童奴隶。 看了几个将要坍陷的矿洞后,陈健选定了地点圈了起来,等到三百多人到来之后,先是盖了几间木头屋子供这些人居住,分出一些人专门负责做饭。 圈起来的地方二十米长、八米宽,陈健准备在这里挖一个深坑,分出了二百人在这里挖坑,剩下的一百人去山林里砍树,顺便修出一条通往不远处山林的小路,小路上顺着铺着两根并排的如同铁轨一样的原木。 在林场砍伐好树木后,沿着铺好的原木轨道滚到矿场附近。 木料最好是用橡木或者松木的,这两种木料最致密结实,松木的刮掉树皮后必须用火将表面烧成黑色;橡木的则必须要扒皮,否则用不了三年就会从外面开始腐朽。 等深坑挖到四米深接触到矿脉的时候,先在坑顶上建造了一座木塔楼,最上面安装上滑轮和绳索,再用木头做出一个向下倾斜的木斜坡,方便挑选矿石。 上面的木塔还在建设的时候,下面的矿洞也开始朝着矿脉的方向挖掘,这一次的矿洞要宽大的多,陈健的要求是成年人能够站起来。 挖洞的人开凿出十米左右的时候,后面的人跟在后面,利用橡木做出框架支撑住左右和上面的墙壁。 如果陈健的结构力学的好的话,是不用支撑的这么密集,但他根本不懂,也只好每隔很近的距离就支撑一次。 这样会消耗大量的木料,附近的那片橡木林已经砍伐干净,这一次不等他安排,族人们已经学会了先修出一条路再在上面滚动木头,甚至一些聪明点的族人甚至想到了将起点垫高,利用重力滚动下去。 碗口粗细的木料堆放在矿井的附近,形成了一个小型的采伐场,但按照下面支撑构架的使用量来说,最多也就支撑几十米。 虽然耗费了大量的木料,但长远来看每少死一个奴隶,都能多干不少的活。 陈健查看了一下附近的小山,带着几个族人爬到了山顶,山上密布着橡树。在以前这些橡树是不能随便砍伐的,族人们还需要吃橡子度过难熬的冬天,他们对自然有一种敬畏和崇拜,但先在已经忘却了这些冬天救他们性命的树木。 “等新的奴隶来到后,在这里修一条通往山下的沟渠,一定要修的直,我会派几个学堂里学得好的孩子帮你们量一下。” “修好后,在山上砍树,砍完后在山顶修剪好树枝做成原木。利用天冷的时候,在沟渠里泼水,结冰后将木头全都沿着沟渠放下来。放木的时候,你们不要过来,万一有堵住的地方,让奴隶去疏通。” 矿官皱眉道:“冬天很冷的时间不长,最多也就有一个多月可以结冰。一个月砍不了多少木头。” “平时也可以砍啊,平时砍完后就堆放在山顶,趁着冬天最冷的那几天全都放下来就行。现在山上全是树木,滚不下来,抗下来需要大量的人手,我最多还能拨给你一百四十个奴隶,再多的我也拿不出来了。” 矿官想了一下,觉得这个办法的确很好,平时堆放在山顶也不需要废多少力气,只是这么高这么陡的山结冰后,原木的速度会极快,那些负责疏通的奴隶不知道又要死多少。 “奴隶是很昂贵的,从东北方那些部族换来的奴隶需要越来越多的粮食,而且每个奴隶多活一天就能多干不少的活,咱们付出的只有一些粮食和橡子罢了。这一点一定要弄清楚,让奴隶多活一天,就是让族人多得到一些利益。” “这一百四十多个人,你不要再弄出这样的乱子,每个月最多死五个人,再多的话你这个矿官可真就不合格了,怎么也得平均让每个奴隶干两年的活。要不然的话我还不如把他们全都扔去种植麦豆粟米。” 矿官有点不解这个一年的时间是怎么算出来的,陈健解释道:“铜能换粟米,奴隶也能种,活的一样久,五倍于种粟。种植粟米的奴隶平均能活十年,所以这些矿奴就必须要活两年,否则将来族人肯定会不准咱们继续挖矿的,到时候停了矿井,你这矿官能去做什么?” 一番话下来,矿官擦了擦汗水,连不跌地点头道:“以后我会注意的,尽量不要死那么多。” “一年下来,死的奴隶少于五个,会给你们一些奖励的。你们也多想一想,怎么才能让奴隶少死一点,再这么死下去,城邑可真的承受不住了。” 想了一下,陈健又道:“还有,那些伤了的奴隶,也不要直接扔出去喂狼,能治好的就治好,没有了腿还能编织麻袋、没有了手还能驱赶麦田里的鸟。” 矿官指着那些关在屋子里的奴隶道:“那些人呢?” 陈健看着那几间小屋,这里关押的六七十名奴隶已经不可能再使用了。他们还不知道站着,但却已经宁可诅咒同归于尽,这种奴隶放在夏城是危险的,必须要换来新的奴隶,用新的规范来减少死亡的数量,提升效率。 “那些人……去别的城邑换粮食吧,这些事你就不要管了。我会给你安排新的奴隶的,这里暴动的事,也不要和城邑里的那些人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站在山顶上,陈健眺望了一下远方,看不到娥城和卫城的踪影,但却已经为这些知道反抗的奴隶找到了去处,或许等那十七个人回来后,倒是可以再和他们讲讲真正的道理,然后再卖出去。 这些被卖出的奴隶成功与否都不会对夏城产生任何的影响:时代规则的约束之下,奴隶只有两条路。要么逃回山林继续住山洞、要么去当奴隶主,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前,是跳不出这个圈子的。 夏城如今的位置很尴尬,想要融入文化圈而又不举族东迁,只能南下或者东进,总要在这两个方向撕开一道口子,不论是什么方法。而这,需要一个契机。(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得失 为将来计总是很久远,陈健只是暂时考虑了一下,眼前还有一堆的事要处理。 冬天马上就要到来,木材的问题暂时解决了,纵然没有河还是用想出来的办法解决了木材运输问题。 矿洞也已经修的有了雏形,一共挖了两个深坑作为矿井的入口,木料支撑的距离也在一天天延长。 这些族人不仅仅是为了提升效率争取早一点让奴隶工作,也是在劳作中学会了挖井,这对城邑的发展意义重大,将来草河河谷的南北都必须要安排几个村子,不一定非要有河水。 木结构的井需要的工程量太大,而砖石结构的井需要发券结构,而且不能是挖完了之后再垒,而是从上倒下一点点把砖头挤进去,有点空中楼阁的意思。 陈健只是知道,没有亲眼见过,他暂时是想不通怎么垒出来的,也想不通那些砖石怎么才能不掉下来。 城邑中一共就那么几个稍微有两把刷子的泥瓦匠,陈健不敢冒这个险,把那几个人全都折在井里,如今人才宝贵,别说能点泥瓦匠,夏城中就算割麦快一点的人都已经算作人才了。 这些挖矿井的族人还不太明白其中的原理,因此也就提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只能按照陈健要求的用木头支撑加固。 族人不需要挖掘太深,只需要做出一个样板就行,剩下的事会有奴隶按照这个办法继续向矿脉挖掘的。 利用大量的木料和泥坯加固了矿井的入口,在挖掘不深的矿井中平整了地面,并且铺上了一层原木作为地面,但却不知道这些原木是做什么用的。 陈健打算将来有机会可以做一些木斗矿车,尽可能地节省人工,木斗矿车现在也没什么技术难度,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用上木轨,那样就能节省更多的力气。 不是靠马拉,马没办法走枕木,但是这些奴隶可以推动矿车。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陈健觉得应该没什么技术难度,但却不知道实践中能不能做出来,可能还会遇到更多的问题,这一切暂时都只是一个计划,他要回去和那些熔炼铜矿和制作牛车的族人一起商量一下。 在两个矿洞的入口基本完成后,陈健又让族人在这里盖了几间屋子,自己则带着一些人沿着山谷勘察这里的路。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陈健算是亲眼看到了这一切的发生和变化,经过背矿的奴隶大半年的踩踏,一条可容一人通行的小路曲曲弯弯通向远方。 在山顶上看了一下山谷的走势,这条路如果重新修的话,可以缩短七八里的距离。 这个时代的路和后世的并不一样,不是平坦的,而应该是凹凹的形状。 中间高一些,两个车辙印很低,正好让车轮在车辙中,这也是为了在秦一统六国后要求车同轨的原因。 因为车轮承担了大部分的重量,所以除非把整条路都修的时分坚硬,否则的话牛马车走过去后肯定会将路上压出车辙,与其不断地铺平,不如顺势而为修成这样的形状。 而且在马蹄铁出现之前,太过坚硬的路面会对牛马的蹄子造成损伤,这也是不能修直道和硬路面的原因之一。 带着几个人拿绳尺量了一下,这条路需要修六麦尺宽,两侧走人,中间走车,只能是单行道。 整条要修的路大约有四十里长,从山谷穿过去,不需要开山垒石,只需要将沿途的树木烧掉,用土稍微垫的高一点就行。 既然决定扩大矿山的规模,那么就必须有这样一条路能够将矿石运出来。 最好的选择是在这里直接熔炼,前世商周几次迁都也是为了寻找新的铜矿,但那是在有了足够人口的前提下,如今城邑这点人口和家底,一次迁都就能让城邑三年之内无法缓过来。 这里没有河流,地下水的重金属肯定超标,附近也不适合耕种土地,除了离矿山近没有任何的优点。 四十里长的路,不需要修的很坚硬,对于一个几千人口和大量奴隶的城邑来说,算不上一件浩大的工程。 最快的办法就是将路按照各个部族的人口分成若干段,每个部族完成一部分,十六个国人部族加上十几个野民部族,每个部族也就分七八百米的路,一个月就能完成,而且可以节省一批粮食,作为每个部族的义务去让他们完成,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阻力。 只是这样的缺点却是一个长期的隐患,陈健尽量在削弱部族首领的权利,尽量想要分化瓦解各个部族,而这种事如果按照部族分配,肯定会加强部族首领的权利,也会让部族之间的联系更为紧密。 另一种办法是利用城邑首领的权利,征召各个部族的人口,以四百人为一批,公产提供食物。 四百人是城邑所能支撑的长期劳作的极限,加上运送粮食和警戒的人,一共需要将近五百人,而且打散后的这些人需要一定时间的磨合,至少也得一旬的时间让他们熟悉新的、类似军队的组织方式。 这样轮换的话,整个城邑在这条路修完之前都不能有大规模的军事调动,而且还需要从公产中拿出足够的粮食以及一些其余的货物作为一些超额完成的奖励。 思来想去,陈健还是决定用第二种办法,不能再让部族首领有一定的组织力和号召力了,只是要消耗大量的粮食,以及消耗掉族人一定量的支持度。 部族解体这种事不是说说就行的,习惯家庭存在和家庭生产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只能引导不能强制实行,否则会适得其反。 这种意识形态的改变,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还需要生产力的发展跟得上,得确保以小家庭为单位能够保证家庭成员的生存:良种、金属农具、牛耕这是必须的,要么就是将奴隶以家庭分出去。 在这个过度过程中,部族可以不解体为家庭,而是用一种城邑首领和官员控制下的畸形计划社会来快速过度,计划社会是一个适宜快速追赶的社会制度,集中使用的人口能够确保一些大型工程的完成。在城邑规模不大以及自己城邑就是技术最先进的前提下,是最有效率的社会结构。 而这种过度,必须要从吃饭喝水打仗做工种种细节上,让族人熟悉这种新的、不需要部族首领的生活和劳作方式。 考虑了各个部族需要征发的人口和大量的粮食,陈建皱了皱眉,凡事有得必有失。(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 人口 回到夏城后,陈健翻看着榆钱儿之前做的人口统计,准备勾选出前去修路的人。 榆钱儿做的统计很简单,按照各个部族分开,按照母系画出图谱,以年龄的大小排列下去。 族人的名字一般都是些常见的东西,以物为名,姓氏已经有了图形文字,而大部分的名字榆钱儿还不会写,只能画出来。 不是因为她学的慢,而是杨树、柞树之类的字只能画出树叶区分,而这又是大部分族人的名字。 庆幸的是新出生的婴儿名字有了一个长足的进步,女孩儿的名字开始出现“花”“红”“绢”“雉”之类的代表着美的字眼。除了很别扭的狸猫和兰草的孩子是母姓加父姓再加名字外,其余的孩子还都是跟随母姓的。 陈健翻看了一下,这一年部族的人口开始了大发展,往年的存活率和死亡率基本持平,尤其是婴儿的死亡率奇高。今年因为草药、产钳和一些基本消毒方法的作用,整个城邑六百多个孕妇以及她们的新生儿,至今为止才死了五十多个,死亡率已经降到了百分之十,实在是个巨大的进步。 兴奋之余,陈健也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婴儿死亡率的降低以及新的卫生的生活环境、没有婚姻约束和避孕措施的男女关系,必然会导致整个城邑的人口快速增长。 人口的快速增加可以带来城邑的繁荣,但也必然会在十年左右的时候让整个城邑出现人口危机:新出生的孩子还没有长大,如今已经成年的人则开始衰老,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可能会占到整个城邑人口的三分之二甚至更多。 这意味着在城邑的新生儿马上要长大成人的两三年中,部族中要靠不到五分之一的人养活五分之四的老人孩子,还要承担各种义务。 而且这种事并不太久远,最多三四年的时间,人口比例失衡带来的巨大问题就会出现。 从现在开始算,十年左右的时候将是夏城最为危险的时候。危险往往于机遇并存,只要挺过去人口比例失衡的三四年,将是源源不断的从小受过纪律训练的大量后备兵员和这个时代的“高素质”人口。 陈健拿起炭笔,在树皮上计算了一下,以城邑现在的平均生产水平,必须要在几年内归化两千左右的青壮人口和五千左右的奴隶。 将计算的结果暂时收起来,重新在那张人口统计表上圈出了这次城邑修路要出的人口,每个部族出的人不算多。 圈定之后,陈健没有找部族首领商量,而是以司空、司徒的双重名义,让身边的几个亲卫族人直接按照名单去通知每个部族的人。 那些被征发的人并没有拒绝,只是微微有些奇怪,以往这种事都是部族首领通知他们的,但这一次却是绕过了部族首领。 既然公产管他们吃喝,又是姬夏要求的,这些人也没考虑太多,和族人告别后按照要求准备了工具,在城邑的广场上集合。 几个部族首领听说后立刻找到了陈健,陈健索性召开了一次议事会,这次会议是不准非议事会成员旁听的。 会议伊始,在各个首领诘问他之前,陈健就将自己关于人口的推断告诉了这些首领,直接询问他们有什么办法解决。 虽然这些首领一开始的目的是想要责问陈健,但听到这个数据后还是冷汗直流,不再考虑之前想问的事。 “怎么会这样?以前部族的孩子和大人的比例不是这样的。姬夏,你是说十年后城邑将有六千个孩子,而干活的大人只有一千人?” 她们纵然不知道人口结构的原理,却也知道这样的部族将是危险的,稍微出现些问题,整个部族就会崩溃。 陈健看了一眼这些年纪已经稍大的首领问道:“我在你们眼中还是孩子,你们想想,十年后,你们还在吗?各个部族中三十岁以上的人十年后还有多少?人是要死的。” 首领们并没有在意陈健的直言不讳,她们很清楚自己的岁数在部族中已经很大了,十年,对她们而言太久远了。 细细考虑了一下,首领们终于惊慌了,她们不是担心自己的死亡,而是担心十年后真的有六千多个孩子的时候,城邑该怎么办? 群体在处在危机的时候,会前所未有地团结,尤其是她们看到了奴隶和国人之间的巨大差别,想到城邑的富足,一旦没有足够的青壮人口,就会被其余的城邑吞噬,到时候族人或许将会沦为奴隶。 “怎么会这样呢?这是以前从没有出现过的情况啊。” “怎么会这样?现在咱们在夏城种植,有产钳接生,有草药治病,不需要挨饿。我听老祖母说,曾经有一年春天大旱,因为没有足够的食物,那一年饿死了好多孩子,因为必须要保证大人存活,你们部族也经历过吧?” 几个首领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她们也是母亲,也曾在最无奈的时候溺死过自己的孩子,也曾看着出生不久的孩子因为病痛死在自己怀里…… 以往每年雪融之时,就是部族的母亲最担心的时候,那些未出生的孩子的命运掌握在天地的手中,而现在,城邑有了足够的粮食,至少她们可以不用担心自己的孩子会被天地收走。 陈健敲了一下陶罐道:“出生的孩子越来越多,一些老人活的年纪也越来越大。我听数九说过,有些部族会把老人扔到山中,但咱们城邑不能这么做,因为咱们都可能会老。既然不能扔老人,孩子又不能溺死,那么咱们几个部族只能如麻绳一样拧在一起,度过这最难的十年。十年后你们或在,或不在,但城邑和孩子们必然孩子,咱们要为他们考虑。” 他环顾了一下那些首领,说道:“这件事如果我不说出来,你们会想到吗?” 首领们摇摇头,陈健道:“这就是为什么城邑需要一个首领的原因,我觉得我做的很好,你们觉得呢?” “我们从没有说你做的不好,只是……只是我们是因为征发族人的事来找你的,别的事我们都同意,可征发族人你总要和我们说一声啊。” “这是司徒该管的事,当初你们推选我为城邑首领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况且,修这条路是为了公产,那么公产又用到哪里去了?部族孩子要去学堂,要吃饭,要有足够的接生者。就拿你们部族说吧,十年后你们部族将会有将近三百个孩子,而青壮只有六十多人,你们部族能独自养活这些孩子吗?” 陈健盯着那个首领,怒气冲冲地问道:“现在你们谁说,十年后这些孩子你们全都自己养,不需要城邑的帮助,这次徭役就可以不用出人。” 那个首领低着头,心说肯定养不起,就算一点粮食都不交也根本养不起。其余的首领也都不说话,一则是他们很少见陈健生气,二则是谁也不敢在这里说这样的大话。 陈健看着寂静无声的大厅,长呼一口气道:“你看,你们谁都不敢保证,我问你们谁有办法解决,你们又没办法,那么你们让我怎么办?这样吧,既然咱们城邑要讲规矩,不妨今天就把规矩讲清楚。” “你们住在城邑内,和河岸边的野民不同,缴纳的粮食少,那么服徭役也可以少。以后每个部族十六岁到三十岁的人都要服徭役,但不能影响你们耕种,而城邑外的野民需要从十四岁到四十岁都要服徭役,我尽量征发他们。” “可是马上就要收获菽豆了啊……” “菽豆种植的不多,城邑会让奴隶去帮你们收割的,部族人口少的我也会调配一些人,这一点你们不用担心。” 首领们讨论了一阵,纷纷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们遵守这个规矩,之前不知道这些事,顶撞了姬夏,愿意按照之前的规矩,罚一些粮食。” 陈健点头道:“规矩不能乱,粮食你们尽快交上来。从明年开始,每个部族新出生的孩子,城邑都会奖励一些粮食或者羊,北边草原上那些奴隶已经到了阳关了,他们带来了不少的羊。你们使劲生,你们养不起,城邑给你们养。” 首领们都笑了起来,在笑声中,陈健严肃地说道:“今天这件事,出去后连最亲近的族人都不能告诉,这是事关整个城邑的大事,如果被人听到告诉了我,那么这个部族必须要离开城邑。” “我们不会说的。” “那就好。另一件事,姬松辞去了司寇的职务,咱们推选出新的司寇吧。司寇掌管部族的律法,总要选一个能够服众的,别人都太小,我看就从诸位首领中选出来吧。不过还是原来的规矩,做了司寇,就不能继续当部族首领了。” 这也算是一种退让,几个首领心中火热,她们很清楚部族首领的权利越来越小,而司寇的职务却是掌管整个城邑的。 权利的分配,不可能只占便宜不吃亏,有时候需要适当地出让一些利益。司寇的权利虽然大,但却大不过律法,实际上只是一个律法的执行者。 选谁都不重要,哪怕不是陈健所能控制的几个亲近部族的首领,重要的是这些首领已经开始意识到权利的重新分配,她们也开始追逐时代的脚步。(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章 运转 白露为霜的季节里,三块新的陶泥板出现在了城邑中心的广场上,城邑中的人知道了新的司寇,也知道了三条新的规矩。 服徭役的年纪确定了下来,这个城邑中的人不怎么关心,刚刚从山林部族生活中解脱的他们,暂时还残留着旧时代的集体劳动的概念,并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 第二条规矩是关于部族首领和六司之间的权利分配,很明确地告诉了族人哪些事是归六司管辖的,如果逾越的话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城邑中的人对此也没什么感觉,反正六司中出了司寇和司货都是姬夏,而司货管理坊市和交换更是没人能取代,如今城邑蒸蒸日上,和姬夏的关系密不可分,姬夏总能选择正确的路,他就像是一只头羊,告诉后面的羊群该怎么跑,这并没有什么不对。 倒是第三条规矩很有意思,以后每年春夏秋冬四节的时候,会召开一次城邑国人大会,由城邑中的人推选一些平时为城邑做出贡献并且能够服众的人。 一旦半数以上的人同意,这些人就有了成为官员的资格,如果有官员做的不好,那些空出的位置将优先从这些人中挑选,姬夏只能从中挑选,却没法决定谁有这个资格。 第三条规矩中还有一条是关于学堂中那些孩子的,在学堂中通过了考核后,也有与众人推选出的人一样的资格。 族人们好奇地讨论着这条新的规矩,琢磨着自己或许也有机会成为官员,而那些孩子当然也有资格,毕竟孩子们学到的一些东西已经不是他们所能理解的了。 各个部族的首领对于这条规矩也很喜欢,以往是陈健直接提议,而现在陈健的提议权被限制在了一定的范围之内。陈健提议的人她们并不反对,但她们要考虑万一陈健出了什么事,城邑推选出新的首领的时候,怎么才能约束首领的权利,怎么才能保证选出的首领不偏斜自己的部族。 首领们严守着几天前议事会里的秘密,对外只说那次是在推举新的司寇。 实际上那天除了十年后人口的事,这些人还和陈健进行了讨价还价,最终陈健提出了第三条规矩来退步,以保证第二条规矩的通过,同时还提升了一点议事会成员而非部族首领的权利——在城邑首领离开城邑的期间,正常情况下由议事会负责,只有在议事会出现重大分歧的时候,才由城邑首领指定的监城最终决定。 此时城邑就处在首领不在的情况,陈健带着征发的四百多人前往矿山开始修路。 征发的人基本都当过辅兵,在前往矿山的路上,将这些人从部族打散,再重新进行了分配,五十人一队,选出各自的负责人。 陈健给他们定下的定额是在一个月之内修出雏形,每一队各自负责自己的饭食和收工时间,每一队的任务就是两千五百步,提前修完可以领取全额的一个月的粮食回城。 修这条路也不需要太麻烦,收拾出防火带后点火烧出通道,从远处背来大量的土和石头将坑洼的地方垫平。 每隔三十步就在道路的两侧堆出大量的土方,每队分出一辆牛车,在已经烧好垫平的地方碾压。 车辙会在松软的土地上留下深坑,就在碾压出的深坑上填土,这样可以节省大量的时间,不需要把整条路都修的十分坚硬,只需要保证车辙位置就行,只要保证车同轨,车是可以通行的。 路不是一天修成的,修成后每天都有车行走的话,车辙位置会越来越坚硬,那些留下的土方就是为了垫马蹄印和车辙位置的。 这一批完成后每个月再征发几十人,专门负责填土维护,大约三两年时间,车辙位置就不会长高草,只有那些坚强的车前草能够存活。 明确分配了每队的任务花去了陈健三天的时间,他又明确告诉这些人,领取的粮食是归自己的,不用交给部族,可以去坊市换自己喜欢的东西。 这条路虽然还停留在计划中,但总有一天可以修完,陈健分配完这些事后就回到了城邑。 在他离开的几天,城邑运转的一切正常,这是个好现象,证明城邑已经开始逐渐步入了正轨。 矿石因为数量多,所以需要修路,而远离城邑的另一项产业熬盐则不需要这么大的运输量,所以陈健只是派人烧出了一条小路,利用驴子转运那些熬煮出的盐,同时为盐村送去粮食给养。 每天都有驮着盐的驴子走进城邑,称重点验后堆放进仓库。再由专门负责的人准备好需要运送回去的食物,让这些驴子驮回去。 码头上每天都有船只运送各种货物前往娥城,第一批前往卫城的商队也已经出发,运送的都是盐、糖、蜂蜜、麻布、农具之类比较轻便但是价值较高的货物,陈健让他们换回来的是奴隶。 除了前往卫城交换奴隶,阳关的奴隶市场也经常会有一批奴隶送来交换,那个部族在得到了夏城的武器和粮食后,可以不断征伐小一些的部族,自己的实力日渐增加。 陈健换给他们的都是碾碎的麦粒,不会换给他们一粒种子,尽量将他们部族的生存和交换奴隶绑在一起,同时也承诺他们如果遭到了那些部族的报复,阳关会出兵帮助他们。 阳关里始终驻扎着十几个小队的战兵,定下的规矩是两个月轮换一次,因为距离夏城不算太远,所以补给的问题不大。 从草原上逃回来的那些牧奴也在阳关附近安家,他们回来的时候,手中的头颅早已经腐烂生蛆,可他们仍旧没有扔掉,他们牢记着陈健当初说过话,这些头颅将是他们新生活的保证。 陈健派了一些人去安抚他们,也兑现了自己当初的承诺,那些带回来的羊分出了一部分给了那些人,其余的羊赶回来一半,剩下的都放在阳关饲养,并为那些新来的牧奴提供了草料和过冬的粮食。 回来的人一共二百多,他们都不是一个部族的,陈健也省却了许多麻烦,不需要考虑分化瓦解,这些人将作为野民的身份成为夏城的一员。 这些人在草原上饲养了许久的马匹和羊,陈健又从中选出了几个人让他们专门负责饲养牲畜。 整个城邑如同上好了发条的玩具,按部就班地运转着。 越来越多的规矩让族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也让族人在吃饱之后有了新的希望和追求,一种超脱了生存欲望的、渴望得到尊重的心灵层面上的追求。 新踩踏出的路也以夏城为中心向四周逐渐延伸着,将夏、娥、卫三个城邑联系在一起,同时辐射到四周山林中的部族。(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 卫城 秋草衰黄的季节很适合出行,没有夏日里那么多的蚊虫,拉车的牛可以省出甩尾巴的力气,车夫只是偶尔轻甩一下鞭子,老牛知道车夫舍不得打自己,根本不肯加快脚步。 草河南岸的一条刚有浅浅车辙的小路上,一行从夏城出发的商队带着货物朝着卫城前行,六辆牛车,二十头背货的驴子,以及十几个男女。 这是夏城前往卫城的第二批商队,估计会在立冬节之前赶到卫城,上一次商队换回去了三十个奴隶,这一次的目的也是将卫城急需的一些货物换成这种可以说话的工具。 一路上男人们都在讨论着今年秋天太过忙碌,以至于没有开一次如同去年那样的运动会。 车夫和身边的人嘟囔道:“姬夏本来说这次有驾车的,上次的奖励是梳子和猪牙挂坠,如今城邑什么都有,这次的奖励肯定更好。” “就算没有那些奖励也行啊,谁要是跑的最快,射的最准,可是整个城邑都知道的,要不然如今城邑有几千人,想要让大家都认得可不容易。你也不用着急,姬夏不是说了吗,以后不再秋天了,要在五六月的时候。” 车夫叹息道:“我也知道,只是要让娥城和卫城的人一同参加,那人可就多了。” “你怕什么?他们两城有几个会驾车的?倒是狸猫、狼皮他们这些跑得快射的准的人才要担心。” 车夫一想,也是这么回事,不由自主地笑了,哼了几句夏城中流传的歌谣,拔开葫芦上的木塞子喝了口粟米酒,手腕用力将鞭子抽的啪啪直响。 车上坐着的几个女人倒不怎么关心这个,只是好奇地围着这次商队的负责人红鱼,问一些女人永恒的话题。 红鱼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小腹,听着旁边女人好奇的问题,很自然地笑道:“我哪里知道是谁的问题?我又没和别人睡过,他大约也没和别人睡过吧?谁知道因为谁才没有孩子……” 有个年长一些的女人伏在她的耳边咭咯了几句,或是声音大了点,引得周围的女人都笑。 说笑间,前面有人走到车旁询问红鱼道:“前面还有四五里就是上个商队盖的屋子了,今天就在那里住下吗?” “那就在那休息一晚吧,按照规矩,咱们用了多少柴草临走前要准备足够的放在屋子里。” “好的。” 之所以询问红鱼,是因为尊重,而尊重的原因不是因为陈健,而是因为在别人都不敢接盖马厩的任务时是她站出来并且完成了。 如今的夏城就是这样,谁能够脱颖而出做一些让族人记住的事,谁就能赢得别人的尊重。 红鱼享受着这种尊重,从一个敌对部族的祭司到一个从无到有的城邑的旁观者,直到如今自己也成为了参与者。 不知什么时候,上次陈健去征讨北边部族时是红鱼安排了城邑的事被传了出来,族人们除了惊讶之外,更多的是觉得这个女人很无情,因为在陈健离开的那段时间,她曾经的族人都被她安排到了螺岛上整整一个月都不准离开。 这样的言语有时候也会传到她的耳朵里,她也只当听不到。 当初做出这个决定,其实正是因为还顾念着以前的族人,她担心族人在陈健离开的时候会做出什么反抗之类的举动,那毫无意义,而且陈健也曾承诺过五年后会给族人自由和一丁点土地。她是个很务实的人,明白这是唯一能够让族人脱离奴隶身份的道路,其余的路不可能成功,所以才将族人和奴隶都扔到了螺岛上,生怕出什么乱子。 这是她能为族人做的一切,当初既然不愿意做随风而转的风车,自然也不会在两人相处的时候说些恳求的话——那样说,她总会觉得自己就像是牛车上的货物,用身体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是她不能也不想接受的事。 从烧山、画字、监城再到马厩,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头脑,所以吃那些奖励自己的粟米麦粉的时候心安理得,从不会觉得这是一种施舍。 从一开始的只是为了吃饱,逐渐在城邑中得到了尊重和认同,自己也开始认同这座城邑。 城邑中已经有了自己的痕迹,那些墙壁上的字纵然被雨水冲刷掉,可却会永远留在城邑中人的脑海中。 这一次带领商队前往卫城,城邑中的人没有任何的反对,临走前陈健又和她说了很多,这并不是一次简单的交换。 据第一次去卫城的商队说,卫城距离草河约有三百多里,因为从没有人走过,所以根本没有路。 陈健派出人沿着商队第一次走的路线清理出一条简单的路,又在相隔几十里的地方盖了几间小屋,为今后的商队提供一个可以住宿的地方。 屋子都不大,外面堆放着一些柴禾,都是晒干的,商队使用后要砍伐一些树木堆放好,等到下一批商队来的时候那些木柴也就干了。 孤耸在原野上的屋子根本没人看管,可是当红鱼看到那间小屋的时候,却发现了几个人蹲在小屋旁边的空地上生火,明明屋子旁边就堆放着很多的干柴,里面也有大陶盆可以煮水,可这些人却用的拣来的树枝在那里烤着食物。 红鱼认出了其中一个人是来过夏城的卫西,此时他正在那里烧一只兔子,远远地喊道:“你们是夏城来的商队?” “是啊,外面很冷,怎么不进屋子里?” “这是你们的屋子,我们不能进。你们的木柴我们也不能烧,主人不在,随便进别人的屋子,那是违背城邑法度的,是要受罚的。” “现在主人已经来了,邀请你们进去暖和一下,可以吗?” 卫西笑着点点头致以感谢,走进屋子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将野物放到了地上道:“你们夏城的饭很好吃,帮我们也做一些吧。” 红鱼让族人顺便收拾那些野物,卫西在火堆旁暖和了一阵,叹息道:“你们这地方很好啊,牛和驴子到了这里就有草料吃,柴禾也是干的。你们这次又带来什么货物了?” “都是些常用的。你们是来狩猎?” “是啊,过两天就是立冬了,我哥要祭祀上天庆祝今年的好收成,我替我哥哥来追一头鹿。你们和我一起走的话,正好能够看到我们祭祀上苍的立冬节。你是这个商队领头的?” “嗯。” “你们夏城的女人很厉害,我们卫城的女人就很少有这么厉害的。” 卫西说完,可能是觉得怕被红鱼误解自己城邑的女人很笨,急忙解释道:“她们平日都要照看孩子或是做些别的事,没有时间。” “整天照看孩子?” “我们和你们不一样啊,整天和西戎打来打去,要死很多的人。有时候抓回的女奴也要生我们的孩子的,但是生出的孩子不是女奴养大,而是分到每个家庭里养大,成为新的族人,我们自己部族的女人是要照看很多孩子的。” 红鱼微微一怔,自己从没想过卫城会如此的古怪,心中有些好奇那些孩子长大后不会担心自己的母亲吗?但最终还是没有多问。 卫西搓了搓手道:“我哥不准我们的族人去当商人,他说种田打仗是最重要的。我们城邑的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要学射箭之类的事,做的最好的才能去打仗,不打仗可是分不到奴隶的,平时也分不到大量的食物。” “你们总是打仗,吃的从哪里来呢?” “奴隶种,附近的部族也种,他们打不过我们,每年都要交上来一半的粮食。” 红鱼微笑道:“原来卫城和夏城这么多不一样的地方?” “是啊,走出来看看才知道,我没去夏城之前,也想不到还有你们那么古怪的城邑。我还以为所有的城邑都和卫城一样呢,原来不一样。” 不一样的地方还有很多,一路上红鱼都在打听这些古怪的事。 在此之前,她除了知道卫城的首领名叫卫河之外,对卫城的理解就是名字不一样的夏城。 赶到卫城的时候,还有一天就是立冬节。 红鱼身边的人指点着远处的城邑,有些不太相信地问道:“那就是卫城?” 他们知道卫城有很多羊,有很多人,还有很多奴隶。 所以完全没想到卫城会是这个模样,城墙低矮,整个城邑也不是一个规则的形状,肉眼能够感觉出城墙的扭曲,比起夏城近乎完美的矩形而言实在是差了太远。 或许卫城的人根本不注重这些,也或许他们认为强壮的族人就是最好的城墙。 城邑外的空地上,一群十二三岁的孩子正在那里练习射箭和摔跤搏斗,如今天气已经有些冷,可那些孩子却都赤着上身,身量虽然未足,但一身的肉却已经崩出了一些线条。 有个孩子只是好奇地朝着红鱼这群人看了一眼,立刻被一个大人用鞭子抽打了一下,那个孩子闭着嘴一声不吭,大约是因为要是发出了声音会挨更多的打。 从卫西那里听到的,和亲眼看到的毕竟有些不同,红鱼也是愣了许久,这才摇头失笑道:“这可真是个古怪的城邑。大约卫西第一次见到咱们城邑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吧?”(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章 古怪 立冬节,是卫城最重要的节日,也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祭祀。 从这一天开始就正式进入冬季了,粟米已经收获完毕全都储藏了起来,所以这一天需要敬告上苍,祈求明年会有一个好收成。 冬季一般也不会发生什么战争,而从出生就和战争紧密相连的卫城人更是把这一天当成极为重要的节日。 城邑的首领要在这一天去看望那些在战争中伤残的族人,为死去的族人献上祭品,同时给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了家人的家庭送去大量的粮食。 今年是卫河成为城邑首领的第一年,反对他的叔叔已经成为了奴隶,凭借以往的威信和父亲死前的指定,他的地位看似稳固,但仍然要重视这次祭祀,这是城邑的传统。 夏城一年前没有什么祭祀,而祭祀出现的时候正是种植业改变族人生活的时候,之前又没有什么历法,所以夏城最重要的祭祀是在种植之前,这一点和卫城完全不同。 卫城的立冬节有一个很有趣的习惯,当初在华城的时候,曾有海边的东夷部族说过,立冬之后树林中的野鸡会不见踪影,而海边却会出现很多色彩斑斓的蚌。 这只是一种自然现象的巧合,但却成为了一种证明节气正常的风俗,所以会在这一天由城邑的首领挖坑埋下一只野鸡,晚上再有人换成蚌壳,以示明年会四季分明。 在卫河埋下野鸡的时候,整个部族的人都跪在地上,祈求明年会有一个好收成。 那些被卫城征服的、强迫他们每年上交一半粮食的部族也会在场,他们比城邑中的人还要虔诚。卫城的首领说话总是算话的,说上交一半就绝不会多要,但也绝不会少要,曾有部族欺骗过,而那些部族的人现在只能在城邑里当可以买卖的奴隶了。 卫河整整忙碌了一天,直到立冬节的第二天才抽出了时间见了一下红鱼。 红鱼打量着卫河,年纪不大,在红鱼看来也就比陈健稍微大一点,只是体格很魁梧,手臂很粗壮,脸颊上有一道疤痕,看起来有些凶恶。 身上穿着一件很简单的衣衫,除了腰间的玉珏,似乎根本看不出和一个普通的族人有什么区别。 红鱼先送上了夏城的礼物,两件上好的鞣制过的毛皮围裘,卫河接过去后很随意地放在了身旁,并没有再多看一眼。 “我从小就听父亲讲过以前的事,说真的,姬这个姓氏,我以前从未听过。不过我想你们的姓氏很快就会被其余的城邑知晓的,因为你们有了车,这真是个好东西。我想用不了多久,你们的姓氏会比娥这个姓氏还要有名气。” 他毫不吝惜地夸赞了几句,随后又不无艳羡地说道:“有了车,就可以载更多的粮食,打仗可以打更久,可以去很远的地方……可惜我们部族做不出来。” 红鱼笑道:“我们部族除了车轮,还有很多东西……比如字、数还有……” 不等她说完,卫河便摆手道:“我听卫西说起过,你们的城墙比我们的要高,城邑也更直,但这都没有用,族人才是城邑做好的防护。况且,山中的衔草鸟可以把窝做的很好看,可以叫的很好听,但是有什么用呢?还不是成为鹰隼的食物。除了打仗之外,什么都是没用的。” 红鱼淡淡一笑,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解释,卫河皱眉道:“我也不喜欢让我的族人去做什么商人,你们又没有种植,又没有劳作,只是把货物运到这里来,就能换到足够你们吃的食物甚至更多,要是所有人都做这个,谁来种地谁来打仗呢?” “可要是没有我们,你们部族不是缺盐吗?” “我只是不喜欢我的族人去做这个,你们做这个我是喜欢的。你们的盐比起大河下游的城邑运来的盐更好,换的东西也比他们要的少。这次姬夏准备让你们换什么?奴隶还是粟米?” “奴隶。” “那就换吧。我也回送姬夏一些礼物,你回去转告姬夏,如果下次再送我什么东西的话,最好是一辆车,而不是这种围裘……” 他抓起那两件缝制的很精美的围裘,摇头道:“要保暖的话,一张羊皮就足够了。如果族人都喜欢这种东西而用粟米去换,那可不行。这种东西没有的话,族人也不会想要,但一旦有了就又不同了,下次最好不要带这些东西来,我们只换盐和麻布以及那些青铜的农具……对了,还有车。” 交换的事自有别人负责,卫河起身要走的时候,红鱼也起身道:“姬夏让我来,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什么事?” “他希望明年五月种植完粟米后,能够和你以及娥钺会盟,商量一下三个城邑之间的事,同时也希望三个城邑能够派出各自部族最强大的勇士去较量一番。” “会盟?老虎不会随意去咬另一头老虎的,即便没有会盟。一头羊就算是和老虎会盟了,老虎也一样会去咬他,会盟的事……可谈可不谈,到时候再说吧。只是,你说的这个勇士之间的较量,那是什么意思?” 卫河第一次听到这么古怪的说法,有些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们部族以前族人有了纠纷的时候,会用木棍相斗,这样既不能杀死对方,又能把心中的怨气发泄出去。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习惯,每年都会举行一次,一则是为了延续下去这个习惯,二来也是让族人直到城邑中谁才是最强大的。” 卫河大笑道:“这倒是个好办法,也是姬夏想出来的?” “对。” “我们城邑的勇士不会比别的城邑差的,他们可都是从小就要射箭、摔跤的。你说说,我听听你们都比些什么。” “射箭、斗矛、赛跑、标枪……” 卫河点头道:“都是些和打仗有关的东西,比比这些还是可以的,能够让族人记住这些保护自己和城邑的本事,也能选出最强壮的那个。驾车……你们城邑肯定赢了,只是,你最后说的那个掷弹是什么意思?” 红鱼取出了一枚拳头大小的石球道:“就是比这个谁扔的远。” 卫西接过石球,随手摆弄了一下,摇头道:“这是做什么用的?虽然不算沉重,可也扔不了多远,用来砸人的?最多也就扔个几十步,扔的也不准,远不如弓箭,这可真是怪了……”(。) 第二十九章 新军(上) 投掷那种沉重的石球到底是做什么用的,红鱼也不知道,她只是按部就班地介绍了这些要比试的项目。 卫河还在嘲笑这种比试毫无意义的时候,夏城中的五十多人已经开始在城外的训练场上开始了训练。 选出的五十多人大多都是剑盾兵,而且身高手长,极为雄壮。他们手中的石球并不规则,但重量却差不多大。 这是秋天后这些剑盾兵新的训练内容,一开始并不适应,练了不久手臂就有些发酸肿胀,可身后还有老兵的鞭子,告诉他们只要撑过一旬就好了。 有人也曾问过陈健,问的问题和卫河问的一样。 “姬夏,不管是射箭还是赛跑甚至冲击,这些都是为将来打仗准备的。可是扔石球……呃,是掷弹,掷弹有什么用的?” 陈健看着城邑外的厕所,笑道:“你们练就是了,将来会有用的。” 将来到底是多远,这个剑盾兵也不清楚,在他看来姬夏说过的话总会实现,唯一一件没有实现的事就是厕所和雷电轰鸣的关联,不过当初也说过会在将来。 他没有把这两件将来会发生的事联系在一起,听完了陈健的解释,又挥舞着酸麻的胳膊继续训练去了。 这些剑盾兵是整个城邑中个人搏斗和力量最强的五十人,每一个被选中的人都很骄傲,他们是城邑的第一批“新军”。 新军的数量只有一百二十人,全部都是遴选出来的,加上从还没回来的白马那里再选出二三十人,以及狼皮带走的人中再选出一些,这一批新军的总数量约在一百六。 他们和以往的战兵还不一样,战兵只是训练比辅兵多一些,平时还需要进行生产和劳动。 而这一批新军是完全脱产的,每天都在进行训练,完全脱离了生产劳动,所有的吃喝由城邑公产中出,不管春夏秋冬都要进行严酷的训练。 一百六十人的新军是夏城所能承受的极限,算上一些半脱产的管理人员,整个夏城的脱产和半脱产人员的数量已经接近两百,算上奴隶和野民的人口,脱产比例已经达到了可怕的三十比一。 职业兵和义务征召兵的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语,这一点陈健很清楚,但一百六十个脱产士兵每年需要将近两万斤粮食,五千斤肉食来保证训练的消耗和基本生存,单单是吃喝这一项在一年前所有部族加在一起都不能保障。 也幸好城邑是从母系公社强行过度到原始国家的,家庭还不是最基本的单位,可以通过城邑公产和部族来进行调配和分配,所以才能保持这么高比例的脱产人员。 这些新军是陈健硬生生造出的一个新的阶层,完全可以算的上是城邑里的军事贵族,当然现在这个阶层还只是在雏形中,也没有意识到要争取自己的权益和战利品分配的问题。 但随着征战和新军势力的增长,他们必然会围绕在陈健周围,不会去考虑原本部族的利益,而是会把这些原本不属于同族的同袍当成自己阶层的一部分,争取自身的利益,甚至完全可以背弃氏族的利益。 等到他们成为城邑中最强的常备军事力量后,这些人就会开始考虑,为什么那些战利品也分给部族呢?为什么就不能分给个人呢?如果我有足够的奴隶,是不是不需要氏族也能存活也能过的很好呢? 和以前那种各个部族征召的战兵不同,这些新军的生存只依靠城邑,所以他们将会是最为热衷集权和部族解体的一部分人,也是陈健将来计划的基本依靠。 在这个变革动荡的时代,陈健不仅仅要攫取其余氏族的利益,甚至还会放弃自己氏族的一部分利益——不是背叛,只是逼着这些人从氏族成员的身份变成城邑国民的身份——放弃的只是氏族这个整体的利益,而不是氏族中人的利益。当人们意识到自己是城邑国民的时候,氏族的利益已经和这些人无关了,因此陈健不用担心自己会受到巨大的反噬。 这些新军还没有想这么多,但他们已经感觉到自己和城邑中其余人的不同。 他们的军营在城邑外面,新盖的三十多间屋子,完全打乱了部族之间的界限,五个人住一间小屋子,选出伍长全面负责士兵平时的训练和生活,甚至包括吃饭这样的事也尽量在一起。 他们的伙食也比城邑其余的人要好一些,主要是一些肉食和油脂比城邑中其余的人多出很多。 在没有得到命令之前,严禁离开周围五百步的新军营,违者要被抽鞭子。和其余族人不同,这些新军每旬休息两天,可以去找城邑中的女人,或是用每旬多发的一些粮食肥皂等日用品去坊市交换物品。 一开始这些人并不习惯这种生活,但严酷的执法者会用鞭子让他们习惯。陈健不会出面去制止,但是会在这些人被抽打完后前往他们住的地方看望这些人,有时候有人生病了也必须上报给他,由他带着准备好的病号加餐送过来。 尽量让这里的士兵意识到一个问题:惩罚他们的是军队的律法而不是某个人,相反作为军事首领的陈健还会嘘寒问暖,并且让他们意识到这其中的区别。 每天的训练也有专门的人负责,清晨很早就要起来,一起唱一曲执子之手的战歌,然后由伍长去领取早饭。 每天的餐饭和城邑中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多出了很多的煮豆子和鱼,陈健尽量保证他们的蛋白质需求。 与众不同的餐饭、与众不同的居住方式,这是暂时看来和之前的战兵不同的地方。 一开始这些人也只是训练跑步耐力和排队走,连武器都没有发下来,之前遴选时候的种种考验似乎根本没有用处。 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已经熟悉了排队和纪律,在训练了几天后逐渐有些厌倦,不断地询问将来他们要怎么打仗。 几天后五十名剑盾兵就被选出来开始了新的训练,其余人仍然还在那里排队。 剑盾兵新的训练方式除了之前练得那些,就是新加的投掷石球这一项。 既然陈健取名为掷弹,目的当然也是一样,将来他们投掷的肯定不是石球,而是可以爆炸的陶罐火药。 当初陈健说要用厕所让族人看到雷电的力量就是源于火药的构想。火药需要的材料很简单,硝石木炭和硫磺,木炭部族的生产能力已经足够,硝石陈健也有了计划,硫磺之前没找到,但原来各个部族聚会的地方是一座死火山,那里应该会有硫磺矿,或许只是藏在城邑中人找不到的地方沉睡而已。 但是几天前一些从盐村回来的人给陈健带来了几块很奇异的石头,他们都知道的习惯,喜欢要那些稀奇古怪的石头,赏格也从当初的陶罐变为如今的麦粉。 族人们知道青铜是从石头中熔炼的,所以深知石头对于城邑的重要,而城邑越强大自己过的也就越好,所以即便没有那些赏格,他们还是会将各种偶尔见到的石头带回来。 这一次带回来的石头古怪的人,淡黄颜色,点燃后会发出一些刺鼻的味道,十分难闻。 难闻与否和这些捡石头的人无关,他们听说铜矿附近的蓝水喝了还会死,但并不影响当初有人用那种石头换走了奖赏。 当这种很容易碎成粉末的淡黄色的石头递交到陈健手里的时候,陈健很爽快地给了他们奖励,每一个人都有,并且询问了他们是在哪里找到的。 这种石头就是硫磺,而且是纯度不错的天然硫磺。 沉浸了一年的茅厕的墙角随着天气变冷也开始出现了硝霜,虽然这样产生的效率很低,但陈健已经估摸出该怎么扩大规模和提升速度了。 由此,制造黑火药的三种材料已经齐备,至于说会不会将历史引向不可知的情况,陈健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要是怕东怕西,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原样蹲在山里狩猎,况且这个世界还没有历史,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 火药的配比陈健不知道,但是会写化学式,所以可以推断出黑火药的理论最佳配比值,所以他也没有着急去配置火药,而是开始了军制改革,先选出了五十名将来负责投掷黑火药炸弹的人。 现在是秋天,硝池还没有盖起来,一切都在纸面上,就算盖起来了也要等到明年夏天温度足够高的时候才能批量生产硝石,所以陈健要在一年之内训练出一批新的兵种,以确保火药生产出来就能转化为战斗力。 陶器加火药的点火掷雷威力不会大,因为陶器的硬度太低,石头的雕刻成本太高,而青铜的成本更是上天了,那些陶器就算加上预置破片,也未必能有太大的威力。 但是肯定会有吓人的响声和烟火,必然会造成一定的混乱,一个大爆竹运气好了也能炸伤人,何况于计划预置足够量火药的炸弹。 混乱,是军队最大的敌人,这些剑盾兵将来的任务就是在敌人整齐的军阵中制造混乱,从而撕开一个缺口。 不止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百六十名新军,全都是进攻型和冲击打开缺口的,那些防御性的接战由各个部族征召的军队进行。(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 新军(下) 除了这些制造混乱的掷弹剑盾兵,陈健还集中了城邑中所有的木工和轮匠,用了十几天的时间制作了一辆简陋的战车。 战车大约有六麦尺长,由两匹马拉着,因为马匹越多,就越难控制,而且因为马奔跑起来的速度不同,所以马越多实际上战车的速度越慢。 战车的标准配置是三个人,中间是御手,只携带一支短铜剑,平时的主要就是操控战车的,只有在战车损坏后才下车进行步战。 右边的人手持改进的戈矛,有点类似于戟,可以刺击,也可以在高速冲击的时候用戈钩杀右边的敌人,同时他的任务是防护战车,以及在战车陷进泥坑后跳下车垫好泥坑。 之所以站在右边,是因为右手持兵器,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提升刺杀冲击的范围。 战车左边的人手持弓箭和标枪,这可比在马上骑射要容易的多,在马上颠簸而且不能借力,站在战车上就可以很轻松地应对,用以在冲击前箭射敌人,靠近后投掷短矛和标枪。 三个人的前面有木板作为车厢,上面蒙着兽皮防护,这属于一种重型的冲击战车,主要就是用来打开缺口。 步兵想要战斗,必须要结阵,一旦阵型被冲散,步兵的命运就是被屠杀,这个时代的战争主要就看谁先能撕开对方的军阵。 战车在无马镫时代有着巨大的优势,一旦冲击起来,可以轻易冲开并不算紧密的军阵。 而相对的骑兵,在马镫出现之前,农耕民族训练骑兵的周期很长,训练冲击也需要极长的时间。 在此前陈健就已经规定各个部族的土地必须按照规定开垦,三个垄沟正好可以容纳战车的车轮,包括教会娥城种植的时候,也是硬性规定垄沟的宽度,即便那些小木犁,也是五个垄沟的宽度正好和战车车轮的轮距相等。 而且以夏城为中心,土地的垄沟也是严格按照东西南北的方向排列,正面冲击的话不会出现车轮颠簸的情况。 战车不适合背面突袭,最适合的就是刚正面,尤其是现在这种并不算密集的军阵正面,可以说只要一次突击,就可以让对方的步兵陷入混乱出现缺口。 或许交战过几次之后,敌人为了对付战车,或许会改进步兵的军阵,可能会排列的极为紧密,用如同刺猬一样的长矛阵或是盾阵来顶住战车的冲击。 这也不用担心,陈健训练的掷弹剑盾兵就可以发挥作用,利用黑火药炸出缺口,密集的阵型正是黑火药武器最佳的舞台。 到时候就看对面指挥官的应变能力,是为了防止战车冲击组织密集的阵型?还是为了减少黑火药的伤亡和混乱,散开军阵? 无论怎么选择,至少在平原和家门口,战役的主动权在陈健手中,只要抓住对方犹豫的机会,就能扭转战局。 如今大部分的城邑都是沿河而居,选择的都是平整的适合种植的土地,这也给战车的发挥创造了极佳的舞台。 这种重型的平原最强的冲击兵种,花费极为昂贵,绝不是一个部族能够凭借自己族人就能用得起的,而一旦这种战车在战争中取得了极大的战果,形成的威慑力会让各个部族不会产生异心,让新的军事贵族阶层逐渐拥有权利,同时又受到城邑的制约。 城邑官员想要获得胜利取得更多的利益,就要依靠这些能够驾车作战的新军事贵族;新军事贵族想要拥有战车和但付得起战车的损耗,又必须要依靠城邑中的各个官员,这是一种制约。 第一辆战车很不完美,有很多缺陷,驾车的族人技术也不能完全操控,一旦冲击起来既不能转向,又不能停止,还需要不断的改进,等到技术成熟后可以将马匹提升为四匹,这样冲击力会更强一些。 马的挽具和牛不同。牛是靠脖子用力,马上靠胸脯用力,明白这个差别,利用部族的皮子和各种木料,做出了可以凑合用的挽具,让炼铜的人做出了马嚼头和马衔。 一辆战车除了车上的三个人,后面还需要跟着二十名左右的步兵,这二十名步兵也都是新军,他们需要学会跟在战车后面冲击缺口,扩大缺口的范围。 普通的弓手和掩护军阵维持阵型的军队都不是脱产职业兵,只是从城邑中征发的普通战兵和辅兵,他们会消耗对方的锐气,为战车冲击创造机会,他们并不需要跟随战车冲锋。 四个五人小队加三个战车作为一个作战单位,名为一乘。 今后在平原的战斗就需要以战车为进攻的核心,战法太多族人掌握不来,陈健也不是那种能够完美抓住战机的天才,这种一招鲜的办法可能要用很久。 除去那五十个专门为明年训练的剑盾兵,还有一百一十个脱产新军,陈健暂时只准备组织三乘的作战单位,也就是七十个人。 这七十个人将要分批利用这辆战车进行训练,战车的生产速度很慢,但训练不能停,在一乘利用战车训练的时候,剩下两乘的士兵训练五人配合杀敌和组队冲击。 剩下的四十个人则是作为专门的弓手培养,一名合格的弓手至少需要两三年的时间才能训练出来。 不是说能够拉弓射箭就是合格的弓手,弓手需要掌握抛射的技巧,测算距离后按照平时的训练选择合适的仰角,能够确保抛射命中百步之外的军阵,这一点整个城邑就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 弓手的作战也是围绕着战车的,他们负责为战车冲击前进行压制。 如果战车不能打开局面,他们要跟在步兵的后面,在距离敌阵三十步左右的地方用重箭直射,依靠重箭来松散对方的阵型,为步兵冲击做好准备。 这四十名专职的弓手和五十名剑盾兵都需要专门训练骑马,他们不作为骑兵,而是作为快速机动的骑马步兵。 如果正面实在僵持,他们可以利用马匹的机动性迅速来到敌方军阵的侧面,就算陶火药炸弹没有制作成功,也可以利用剑盾兵的冲击力和弓手配合,打崩对面的侧翼或是直接冲击对方的统帅。 整个一百六十人的新军训练的全部内容都是进攻,进攻是最需要技巧的,前几次的战斗进攻打得都不好。 征召的士兵通过秋冬农闲时的训练,在这个时代可以保证防御,陈健所欠缺的就是进攻的手段。 前世里列国纷争的时候,动辄以战车的数量来形容国力的强大,千乘之国、万乘之国的说法不绝于耳。 类比一下就能看出夏城的实力,倾全城之力,也不过是个三乘之国……(。) 第三十一章 秋赋 新军的事在夏城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军营每天都在训练,城邑中的人虽然收获完了菽豆,可秋末却并不清闲,疲惫之余好奇心总会被困倦的睡魔战胜。 六万斤的菽豆种子一共收获了二十三万斤,竟然达到了种一收四的效果,对于此时的农业生产已经相当不错,亩产七八十斤,远超陈健的预期。 城邑直辖的土地收获了四万斤,加上各个部族需要上缴的和还回来的种子,城邑公产的菽豆一共是九万斤。 城外的野民也趁着这几天抓紧将应该缴纳的各种赋税征收上来,十个士兵加一名能够算数的收税官每天都在城外的村落中游荡。 野民虽然欣喜于自己终于见到了收获,却也有些讨厌那些带着皮帽子的收税官,暗地里称呼他们为毛茸茸,示意他们不是人。 收税官知道自己在野民村落中的名声,有些无奈却也无可奈何。 按照陈健当初的规定,这些野民要缴纳的不仅仅是粮食。 根据人口数量,在立冬节之前,需要每人缴纳五支桦树杆和鸟毛,用来做羽箭;每个村落需要缴纳一定数量的木柴,需要他们用三天的时间去上游砍伐,沿河放下来作为城邑公产;需要准备一些滤酒的茅草、一定数量的兽皮……其中这些收税官头上带的帽子就是这些缴纳的兽皮制成的。 除了要缴纳这些实体的赋税,还要趁着秋高气爽的季节出一些徭役去城邑修补茅草屋顶、挖掘壕沟中的淤泥、清理厕所中的粪便、堵塞一些将要退水的河汊、从臭烘烘的沤麻池中捞出沤好的草麻、加固阳关的城墙、采摘大量的榛子橡子…… 种种这些,处处体现出了不平等,但在暴力的支持下又不得不完成。 野民的村落中逐渐有了一些不是情歌的歌谣,而且流传的很广。 学堂中十四岁的孩子姬云刚刚通过考核,成了一名收税官不过一个多月,他就听过不止一次那些野民在哼歌。 歌词的大致意思就是:丁丁冬冬来把树木砍,砍下木柴放河边,草河清清水上起波澜,这都是俺们砍树流得汗。你带着皮帽高又翘,种豆割麦你不弯腰,凭什么一袋袋地往城里搬?上山打猎你不沾,凭什么你也能吃上猪獾? 更为让姬云难以接受的是自己前往“鱼”这个村落的时候,几个孩子正在那玩游戏,画出了一条边框后,一个小孩瘸着一条腿追着在边框后跑的孩子,而那个蜷着腿一蹦一蹦的孩子头顶上就带着一定和姬云一样的草帽子,孩子们谁要被抓住了就会大喊:“快跑啊,收税官来了!” 旁边陪同他前往村落点数的“鲶”听到这些孩子喊叫的时候,脸都有些绿了,呵斥了几句将孩子赶走。 鲶是最早从东边迁来的部族,他们一开始不愿意接受野民的身份和制约,但是夏城收获了麦子之后,她难以抗拒那些麦粒的诱惑,答应了陈健的条件,带着全族搬到了草河下游。 虽然她们最早离开了陨星部族的统治,却是最晚在草河下游安家的,最好的土地已经被别的部族占据了,她们只能在最偏僻的地方。因为她名字的原因,整个部族以鱼为姓,这个鱼是广义的,族人未必都叫鱼某某,而可能是各种不同的鱼类。 夏天城邑派出了田官教她们种植,从四族的私产中借了一千斤菽豆种子和两万斤麦种,她还是很感激陈健的,至少这些借出的种子只需要还相同数量,而如果借的公产就要借十还十二。 如今菽豆收获了,麦子才刚刚开始生长,部族的这个冬天恐怕又要去城邑借粮了。陈健只借给她们种子,但是吃的粮食必须走公产,也就是借十还十二。 鲶看着年轻的、嘴巴上刚刚长出绒毛的姬云,心说这个孩子或许不会知道太多吧,说不定还会算错呢。可转念一想也就和姬云差不多大的榆钱儿,心里咯噔一下,她也不大可却不好糊弄。 领着姬云到了村落的仓库,看着几十袋可怜的菽豆,叹息道:“这就是全部了,当初收割的时候你也跟着看了。一共收了四千六百斤,还你们一千斤的种子,十收一税,一共缴纳一千三百六十斤。” 姬云嗤的一声笑出来到:“鲶族长,你算错了,是先收税再还种子,所以你一共要还一千四百六十斤,你少算了一百斤。” 鲶尴尬地笑了笑,心说学堂都在学些什么?怎么这么小的孩子也能算的这么清楚?想到自己部族还有几个孩子在学堂,盯着姬云那高高的皮帽子,心中羡慕地想到:“要是那几个孩子也能通过什么考试就好了,那就可以直接拥有国人的身份,也有了做官员的资格,部族大会一念才能推举几个人,还是要靠学堂。” 可惜她年纪已经大了,当初又拒绝过陈健的邀请,心知肚明自己的村落恐怕要最晚才能得到国人的身份,心中又有些懊恼。 姬云不知道鲶在想什么,挥手请后面跟着的士兵抬起了杆秤,两个人抬着称重菽豆的重量。鲶的眼睛赶紧盯着秤上的星星,生怕错了,又不断地喊道:“秤低一点,不要那么高。” “你放心吧,不会多收你们一点的。除了这些,别的东西呢?桦木箭杆呢?你们村落除了五岁以下的孩子,一共有一百一十人,需要缴纳五百五十支桦木箭杆、两袋茅草、五百根碗口粗四步长的木柴,五百根鸟毛,但是不准去螺岛抓,可不要忘记。” 鲶拉着姬云苦道:“别的都好说,就是桦木杆不够,你们要求必须要纹理竖直的,这却有些难办。” “什么话?纹理不是竖直的做羽箭会断,你们不会是数量不够吧?当初定下规矩,立冬节前必须要交齐的,不交你是知道后果的。” “是,我当然知道。只是能不能宽限几天?” “规矩定好的,晚交一天,多罚十支,冬至前还不能交齐,那就要直接罚粮食了,而且不能从城邑里借粮。” “这我都知道,可是那里用得到这么多的箭?” “你又不是官,哪里知道这些事啊。十几个村落,一年才交不到一万支箭,去掉些弯的,也剩不了多少。军营每天要消耗百十支,一年下来不打仗就是四五千支。” “军营不是都往靶子上射吗?” 姬云刚要解释一番如今抛射每天射飞找不到的箭有的是,可是想到这消息不能随便说,闭上嘴摇头道:“以后打仗,会射箭的每人上战场需要带三十支箭,一万支箭很多吗?你也知道,羽箭除了鸟毛和箭杆,还要鱼鳔胶的,本来议事会商量了要你们还要缴纳鱼鳔呢,要不是姬夏反对,你们可又多了一些事。” “是啊,姬夏倒是很好,我倒是盼着今年冬天议事会还让姬夏继续当城邑首领呢,换了别人指不定什么样呢。” “这就是了,对了,你可要抓紧了,姬夏有令,明天又要征发一批徭役,你们部族要出六个男人三个女人。” “怎么又征召?我们部族的房屋还没有修缮的,冬天那么冷,总不能睡在漏风的屋子里过冬啊?再说城邑里的屋子不是已经修完了吗?不会又要开垦土地吧?” “不是,姬夏说要修硝田,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总之明天派人去就是了。这次修硝田属于额外征发,又占了你们开垦土地的时间,所以每人每天有八斤粮食,大约要干一个月吧。” 鲶伸出手指头算了半天,姬云笑道:“不用算了,一共是两千斤粮食,抛去九个人吃一个月的,还能剩下一千多斤,不比你们缴纳的菽豆少。” “那又何必折腾呢?” “规矩不能改。你别看城邑内的十五税一,可光我们姬族今年就缴纳了几万斤粮食了,你们才交了多少?今年反倒还要倒贴不少哩,明天你也和孩子们说说,别整天把我当坏人……” 两个人边说边清点了需要缴纳的各项税赋,除了桦木箭杆之外,羽毛也有不少不合格的,姬云全都给挑选了出来,一丝不苟。 等第二批鸟毛送过来之前,鲶自己先跑过去悄悄把混进去的残缺羽毛拿出来,有点尴尬地从自己屋子里拿出藏起来准备明年上交的好的鹰隼羽。 折腾到中午,一辆马车从夏城驶来,车上装着一大堆的货物,车夫跳下来找到了姬云,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鲶伸着脖子想要知道两个人说的是什么,却没有听清。 姬云正了正自己头顶的皮帽子,走到村口的陶鼓那敲响了大鼓,让鱼村的人都集合过来。 “明天就是立冬节,姬夏赐给了你们不少的好东西,好好过个节。规矩是规矩,人是人,那是不同的。上次征发陨星部族,你们部族虽然没有跟着出征,可也派出了人守卫城邑,这一点姬夏是记着的。日后做得好了,自然可以去城邑中居住,你们做的好不好,姬夏心中是有杆秤的。” 正要说说城邑都赐给这些野民什么东西的时候,姬云看着车上的种种货物,有些愣神地回身问身旁的车夫,小声指着车上一个陶盆里泡在水中的白色方块问道:“那是什么啊?”(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 放弃幻想准备挖坑 “好像是叫豆腐……也是城邑专营的,军营内的新军尝过,我也没吃过,姬夏说可能要等明年菽豆收获后才能换给咱们吃,今天就是尝尝鲜。” 车夫舔了一下嘴唇,来之前他已经吃了一块,鲜嫩无比,只是每人分到的极少,也就只能尝一下罢了。 鱼村众人的目光也都转到了车上的陶盆中,好奇地看着那些白色的方块,心中除了好奇便是渴望,陈健弄出的东西向来很好吃。 “快说说吧,都给我们什么了?姬夏的恩情我们不会忘的,要不是他,我们还在给陨星部族上贡呢……这些话就不用说了嘛。” 姬云失笑道:“东西不少,麦粉二百斤,羊一头,擀面杖五根,让你们明天吃顿羊肉饺子过节。陶罐三十个……” “陶罐?是娥城的黑陶吗?” 有人问了一嘴,气的鲶差点冲过去捂住那个族人的嘴。姬云是城邑陶官橡子的同母弟弟,问这句话不是找不自在吗? 姬云有点不好意思地摇头道:“不是,不过比起以前的要好一些,我哥这次烧的比以前好了不少。” 鲶急忙说道:“对对,娥城的黑陶那么薄,就跟蛋壳一样,还容易碎哩,不要也罢,还是咱们的陶罐好,不容易碎,吃饭盛水不还是一样。” 让鲶这么一说,姬云顿时泄了气,嘟囔了几句不提那些常见的东西,指着那一盆白花花的东西道:“这也是姬夏赐给你们的,豆腐。” 几个人跑过去,好奇地用手戳了戳浸在水里的白花花的方块,挠头道:“这玩意怎么吃?是用什么做的?” 夏城的造字造词和语法简单,姬云很自信地说告诉众人这肯定是用菽豆做的,因为夏城的造词法和红鱼部族的造词法不一样,听着名字就能猜出个大概。 但姬云的理解也就止于此了,具体是怎么做的,怎么吃,他也不知道。为了收税他已经十几天一直在城邑外了,谁知道城邑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猜测是正确的,这东西确实是用菽豆做的,在陈健看来,有豆子没有豆腐的城邑是不可容忍的,除了少了这种极好的植物蛋白外,还会少很多他熟悉的歇后语短句词汇和故事。 在菽豆收获的时候,他就已经让石匠弄了两个小磨,用换来的毛驴蒙上眼睛开始拉磨。 豆腐的前置科技需要纺线织布、煮盐卤水、锯子木板、豆子种植和石磨,所有的前置条件夏城都已经完全满足。 前世里豆腐出现之初,因为缺了一道工序,味道并不好,所以用了很多年才流行成一道美食,东坡居士曾评价过:豆油煎豆腐,有味! 缺的这道工序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把豆浆煮熟……不煮熟直接用卤水点豆腐的话,会有很浓重的豆腥味。 豆腥味很难闻,俗话说鸡不吃豆、外甥不骂舅,连鸡都嫌弃生豆子,人一般也很难适应那种味道。 琢磨着弄豆腐吃不是陈健一时兴起,而是为了新军训练有足够的营养。 他驯化的哆哆鸟和雁鹅到现在为止,仍然是一年只生几个蛋,距离天天有蛋吃还有很远,没办法强制它们多下蛋,这个走不了捷径,只能人工选择;猪羊养殖刚刚形成规模,现在每多吃一只明年就少吃两三只,也就偶尔开开荤;狩猎的话太浪费时间,有这时间远不如去刨地。 豆子蛋白质含量丰富,可以煮熟了直接吃,但是吃多了会肚胀,前一阵吃了些豆子,整个军营的房间里连晚上睡觉都会有此起彼伏的声响,天这么冷晚上都不关门。 现在收获的菽豆不多,陈健也只能尽量保证新军食用,或者是将制作的方法告诉远在娥城的妹妹,为她的酒肆增加一些味道,换取更多的菽豆。 豆腐制作的地点就在城邑中的手工业街区,他并不怕有人偷学去,因为点豆腐的卤水他藏着,族人们只会好奇白花花的豆浆是怎么变成豆腐的。现如今他是在用尽一切方法剥削自己的城邑,增加隐性税收,扩充公产积累粮食进行大规模的建设,所以连豆腐都要专营。 一个小豆腐坊悄无声息地建立起来,所有的财产是两头毛驴两个石磨外加一间大屋子,一共需要八个人手,每天可以生产四百斤豆腐。 八个人中有两个是为娥城培养的,将来他们要带着四个新人去娥城开店,所以选的都是信任的族人。 泡好的豆子被两头小毛驴拉着转圈的石磨碾碎,包在布里挤压出豆浆,再添上水挤压一次就剩下一堆豆腐渣,正好可以喂牛。 豆浆加火煮沸,倒上一些从盐村弄来的废料卤水,卤水中的苦味来源氯化镁会导致蛋白质变性凝聚,变成豆腐花和分离出的豆腐水。 将水和豆腐花倒在提前准备好的木槽子里,盖上一层布,压上一定重量的石头将那些豆腐花凝聚成块,鱼肠剑一切,豆腐就算是做好了。 因为避免了前世豆腐出生时的错误,所以没有豆腥味,味道相当不错。 没挤压的豆腐花弄得嫩一点,煮上一锅加了蕨根粉干黄花菜葫芦丝肉沫的咸浇头,或是直接倒上枫糖,城邑中的国人在品尝之后,爆发了这个世界历史上的第一次咸甜之争,并且这一次咸党极占上风。 尝鲜可以吃的如此花样,之后便不再供应城邑,并且在下次菽豆收获前不会改变这个规矩。 军营中的新军倒是每天都吃,定额是每天半斤豆腐,旬末的时候可以发两条豆腐做一旬的军饷,让新军去坊市和族人交换,这也算是一种福利……就是稍微寒碜了点。 这次做豆腐也彻底断绝了陈健想要寻找硝石矿的梦想,只好老老实实地征发人去挖硝田。 前往盐村考察调研期间,除了想要带回来大量的卤水,也在山谷中寻找适合的矿物。 前世的硝石有两种,一种是芒硝,一种是火硝。两者长的差不多,基本无法从外观分辨,而且硝石矿大多是两种共存。 芒硝是硫酸钠,能不能参加化学反应做火药陈健琢磨了半天化学式觉得不太可能,而且这玩意很容易带结晶水,所以混进火硝里火药很容易潮湿,是必须要从火硝中除去的东西。 火硝极易溶于水,非干旱地区很难存在,只有沙漠中会有大规模的矿。 山谷中的环境有些古怪,可能是数千万年前的咸水湖干涸的,或许会有这种矿石,有前世的经验也容易分辨出两种硝石。 抱着试试看捡到宝的心态转了一圈,白色粉末和晶体找到不少。 拿回去后用火烧了一圈,也没发现个紫色火焰,基本都是黄焰。钾紫钠黄钙砖红,镁铝无焰色,陈健看完后就绝望了,这片盐田基本上不太可能有钾盐。 悻悻地转了两天,带着一批利用温度差溶解度留下的卤水走了,留下的无限的遗憾,直到他离开,盐村的众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找什么。 城邑现在唯一的钾盐来源就是草木灰碳酸钾,螺岛上的鸟粪石是上好的磷肥和氮肥,可惜含钾并不多。 陈健一直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如果那片盐田中有大量的硝酸钾沉积,既解决了火药问题,又可以让城邑的粮食产量增加不少,可惜大约是运气用尽了,这次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好。 也就是这次为豆腐寻找卤水的旅途,让他放弃了幻想,决定征发徭役来挖硝田池为明年的火药做准备。 既然没有矿,火药时代的梦想也就只能建立在厕所上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章 硝田 立冬节过后的第二天,从野民村落征召的一百多徭役在城邑内集合点数。 此时正是各个村落抓紧时间垦地的时候,加上需要付给他们粮食,所以这一次征召的人数不多。 服徭役的这些人站在那里等待领取工具和分发任务,好奇地看着城邑里一群人提着一些麻袋,里面是不是会活动一下。 “里面是什么?” “鸽子,抓的鸽子。” “这玩意挺好吃的,就是太小了,你们抓这么多是准备剁碎了包饺子还是煮汤?” 提着鸽子的人吓了一跳,急忙摇头道:“可不是吃的,姬夏说以后不准吃鸽子,这些是要养起来的。” 那些人一听不能吃,兴致大减,好奇地问道:“你们怎么抓的这么多鸽子?是不是城邑又弄出新的办法了?” “也没啥新的,姬夏弄了些布筛子,在东边岩山扫出来片空地,用木棍支起来筛子,筛子下面撒着麦粒,鸽子去吃的时候就拉动绳子,鸽子就被扣住了。岩山那里有的是鸽子,上回我们还在那弄了好几牛车鸽子粪呢,你没看那片麦子长的多好。” 交谈间,陈健跑过来让这些人先把鸽子放在一间盖起来的木屋中喂养,逐渐让鸽子熟悉人的存在。 那些人领命而去,陈健点数了一下来到这里服徭役的人,确定了数量后先打散部族分开,选出一个人领取今天的麦子,留下几个女人专门负责做饭。 这些人是为了挖硝田,硝田要等到明年夏天才能产硝,但不可能等到肚子疼的双腿发抖的时候再去找厕所,趁着下雪前处理好,明年五月份运动会召开的时候,可以给那两个城邑的人一个天大的惊诧。 因为夏天是东南风,所以硝田只能选择城邑的西北边,这东西味道太大。 硝田的原理就是利用净水细菌将有机物蛋白质之类的变成氨,再利用硝化细菌将氨氧化成硝酸根,最后再利用草木灰提供钾离子,提纯出硝酸钾。 听起来高大上,实际上并不神奇。前世火药时代的帝国,大多是建立在国民的厕所上的,大型的硝石矿就那么几个地方有,而智利、恒河岸这些主要的硝石产区又基本是一个国家的殖民地,剩下的只能琢磨着从厕所刮硝。 粪便、包括陈健之前抓的那些鸽子,在没有硝石矿的火药时代,都是国家的战略物资。 鸽子的消化道很短,很多营养不能完全吸收,鸽子粪是上好的肥料和极好的硝田原料,也可以用来传递信息。 火药时代的一些国家专门有官员饲养鸽子,也有官员专门收集马桶,听起来很古怪,但对国家而言意义重大。 陈健明白硝田的原理,具体怎么操作考虑了很久。 前些天天气转凉,去年挖的厕所的墙根已经出现了一些白硝,但是产量太低,不能大规模食用。 不管是净水细菌还是硝化细菌,都是好氧菌种,所以厕所那种环境并不太适合他们生长,因为下面太粘稠不太可能透风。 硝化细菌又极为害怕光线,很容易被强光杀死,它们繁殖的速度很慢,又喜欢氧气和夏天的温度。 明白了这两个原理,具体操作的时候就有了对照和办法。 带着这些人在城邑西北边的空地上先挖了一个深一步长二十步宽三步的坑,在下面用黏土夯实,保证不能漏水。 从城邑中运来了大量的红砖,铺在下面,全部垫齐夯实后,再上面铺一层河边的沙子,不需要太厚。 沙子之间是有空隙的,便于空气流通,铺的不是很厚,将粪便用水稀释后洒在沙子上,这样就解决了需氧的问题。 铺上红砖后,那些沙子可以很方便地用工具清扫到一起来熬煮,这样解决了收集的问题。 挖坑后在坑的四周支上木棍,用茅草盖在顶部,可以解决遮光的问题,而且因为朝向是东南西北,一旦四周封盖住,会有很强力的穿堂风。 温度控制这个难度太高,而且不急在一时,既然硝化细菌喜欢夏天的温度,那就等到夏天再让它们工作就是。 基本原理就是稀释后的粪水活着死鱼烂虾扔到硝田的沙堆中,净水细菌在潮湿条件下分解成氨,然而在遮光、适宜温度充足氧气的条件下,硝化细菌将氨气氧化为硝酸盐,粘附在沙子上。 因为沙子下是平整的红砖,可以快速收集重复使用,从而达到二十天左右煮硝一次的效果。 为了达到陈健想要的目的,城邑里的几个合格的泥瓦匠也全都被叫到这里了,除了给下面铺上红砖外,他们还需要在这里建造几间大的屋子,作为将来的火药作坊和熬煮作坊。 这几个人大约知道将来这里要变成粪水的集散地,抽了抽鼻子道:“姬夏,夏天到了这里肯定很臭,苍蝇哄哄,我看不如把作坊放在城邑里。” 陈健想都没想就摇头了,火药作坊放在城邑里肯定不行,万一哪天出点事,整个城邑就要伤筋动骨。 “这样吧,在硝田和作坊之间留出五十步的距离,中间栽些树,另外将来城邑的猪圈也要挪到这附近。” “羊圈马圈呢?” “不用,羊粪是小球,马粪牛粪都可以自然干燥,很容易收集,就把猪圈弄到这附近吧,再在硝田和作坊之间弄一些木头或是盖出来个围墙,以后这里和新军的军营一样,没有得到我或者议事会半数以上的许可,外人不能进入。” 泥瓦匠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东西有多重要了,哪怕是磨豆腐、酿酒醋之类的作坊,管理也没有这么严格,除了规矩外,他们眼中的姬夏很少有这么严厉的举措,看来这东西能够让城邑再一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陈健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树皮炭笔图纸,他在尽量让这些泥瓦匠学会看图,哪怕是盖屋子这种很简单的活他也不会放过悄然改变族人习惯的机会。 几个泥瓦匠早已习惯,蹲在地上展开了那张桦树皮,陈健拿着炭笔指点着上面。 “硝田暂时挖六个就行,尽量并排,围墙或者木篱笆就按照一百步长,三十步宽的矩形挖,一会我带几个孩子给你们用白灰在地上划出来。把旁边的那条小溪堵塞截断,挖出一条小水渠从硝田附近流过,将来这里要用水。猪圈就盖在硝田的上面,下面也可以用砖……” 泥瓦匠嘀咕道:“咱们人的屋子还不是砖石地面呢,这群猪倒是先住上了。” 一干人都笑,陈健无奈道:“人知道去厕所,猪可不知道。用红砖铺成个斜面,猪倌每天用水一冲,这样猪粪就能沿着挖出的沟直接留进硝田里,省了不少的事。能省一个人是一个人吧。” 他又指着图道:“中间这里种点葫芦啊、爬山虎之类的东西,作坊区在硝田的东南边,也是需要围墙的,屋子要大,外面的空地也要大。空地里需要三个碾子或者石磨,这是石匠的事,你们就留出让驴子转圈的地方就行。” “那这里得需要多少人?需要吃饭做饭的地方不?” “不需要,不准生火,做饭吃饭统统回城邑,反正不远。这里估摸着得用个二十个人吧,不能用奴隶。” 几个泥瓦匠围着那张图看了半天,指着旁边的一圈小屋子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养鸽子。鸽子冬天不往南飞,食物又少,正是最适合驯化的季节。前几天一共抓了六七百只吧,将来都养在这里。” 鸽子的屋子很小,用砖垒出大量的小窗口作为它们的窝,里面铺上木板和干草,外面的地面也铺一圈红砖,方便收集鸽子粪。 鸽子肉的味道不错,但是现在还不是吃的时候。鸽子很容易驯化,很容易亲近经常喂养它们的主人,缺点是体型太小,蛋更小,食用价值不高。 羽毛陈健试过做箭杆的尾羽,效果凑合,现在山中的鸟很多,暂时用不到它们,但将来战争规模扩大或者长期化的时候,还是可以使用的,总比光杆强。 除了鸽子房,陈健还在附近画了几个堆粪的发酵池。 粪便直接浇在田地里不但没有效果还会造成烧苗,必须要经过发酵之后才能使用,发酵池也无非就是夯实地面盖上草棚之类。 城邑每天的人和牲畜一共可以产生一吨左右的粪便,按照现在城邑的人口和兵员数量,硝石的产量每年可能要消耗两三千斤,也就是三十几吨的粪便原料。 除了硝石消耗,每年还能剩下六十万斤,再掺上一些烂草,每年能沤的天然肥料每亩地也就能合上几斤,但是要是全部堆放在公田里,加上鸟粪石和草木灰来精工细作,粮食产量是可以提升很大一截的。 今后十年的粮食问题会很严重,全靠奴隶支撑会导致结构畸形,奴隶太多和太过集中,万一出个维克多陈振臂一呼,实在可怕。 因此想破局只能用精耕细作和牛马耕的农业革命来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尽快解体成家庭,将部族和所有非公产的奴隶分出去家庭使用,避免奴隶的集中使用或许可以避免。 堆肥和硝田的原料相同,正好可以一次都做完,这也是秋天上冻之前所能征召的最后一批人了。 几个泥瓦匠看完了画图,确定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了,点头道:“我们基本看懂了,姬夏你去忙你的吧,这里的事我们就能做了。” “三十天之内完工,完工后我检查合格了,你们几个人直接去城邑领三头羊,是你们自己的,分开吃了或是换别的随你们。好好做,狸猫被我征召到新军去了,泥瓦匠还需要个官员,就从你们中选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 火硝 抛下了物质奖励和精神奖励的大饼,陈健就不再管这里的事了。 做好做坏,总要试试才知道,这些城邑的工程会给族人一个展示自我的机会,陈健不需要事事躬亲,只要选择正确的人去管理就好。 好的事务官不一定是好的官僚,但至少他们懂一些技术,不会一拍脑袋做出决定。 硝田能够见效至少也要等到冬天过去才行,但是现在厕所墙角里的硝也不能浪费,正好可以利用冬天没事的时候进行一下配比试验。 按照陈健的要求,早有人用各种工具将厕所阳面因为天冷渗出的硝刮了下来。 点了一堆木材,找出一根烧了一半的木炭,抓了一小捏硝土扔到炭火上用力一吹,呼的一声已经只剩下红色炭火的木棍剧烈的爆燃起来,焰色不是紫色,因为钠盐的黄色焰色会盖过紫色,只要确定有足够的助燃的硝酸根就行。 这些硝土应该不错,族人们刮了五筐,找了一个大陶盆将这些硝土倒进去,再倒进去一些草木灰,搅拌好后加上温水溶解搅拌。 搅拌后用麻布过滤,再用烧出的砖瓦做出滴水屋檐的形状,将过滤后的溶液一点点地滴在砖瓦上。 砖瓦湿透后水滴会层层落下,起到一个过滤的作用,在几层层叠的砖瓦下用陶盆接着,露出了红乎乎的脏水。 再用茅草过滤掉里面的沙土和一些不能融化的杂质,在城邑外的空地上支起了一口陶盆,下面生火,将这些火硝的溶液倒进去。 这里面有不少古怪的矿物,并不是纯度很高的火硝,想要提纯很麻烦。 里面有盐、氯化镁、硫酸镁等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盐好说,盐的溶解度不会随温度升高的提升多少,而火硝会随着温度升高溶解度极具增加,明白这个,就把水烧开,等到下面出现沉淀结晶的时候将水倒在另一个盆里冷却。 温度降低后,火硝的溶解度急速下降,而盐的溶解度没什么变化,盆中冷却后析出的结晶就是火硝,而盐还在溶液里,这个在煮盐的时候陈健已经用过,如今算是轻车熟路,只是反向而行罢了。 但是别的矿物就比较麻烦了,硫酸镁氯化镁硫酸钠之类很容易潮解,即便含量不多,混在火药里也很容易导致吸附空气中的水分成为结晶水合物,导致火药潮湿。 加入草木灰的作用是生成碳酸镁碳酸钙这些难溶于水的物质,但却不能完全沉淀。 前世古人提纯的办法是在熬硝的时候切几块大红萝卜扔里面,这样可以将这些杂质吸附在上面,从而提纯火硝,这是个了不起的发明,很实用。有明一代,都是用这种方法提纯的,一直到清末,那些熬硝人还是在用红萝卜。 然而陈健这一世还没见过萝卜,只好用芥菜疙瘩代替,虽然都是十字花科的植物,但效果肯定不好。 是用萝卜吸附那些容易潮解的盐的原理陈健想不明白,也只好依样画葫芦。 切了几块刚刚收获的芥菜疙瘩扔进溶液里,用火熬煮,煮沸后找来半桶豆浆倒在里面。 豆浆需要重金属盐会变性成豆腐,豆腐可以吸附一些杂质和重金属盐分,等到豆浆变成豆花后再用布捞出来。 等到煮沸到一定程度,有白色晶体在陶盆底部析出的时候,就将上层的水倒在另一个盆里冷却。 随着温度降低,硝酸钾的溶解度已经饱和,火硝开始缓缓沉淀在陶盆的底部。 完全冷却后,将上层的液体收好,这些废液对于城邑来说也是好东西,里面富含钾盐和矿物质,可以肥田。 冷却后的火硝再次加水溶解,溶解后拿过一些化开的鱼鳔胶和猪皮胶,扔进水中煮沸,胶质溶解,将那些砂石之类的杂质吸附沉淀。 最后过滤一次,熬干后就是近乎纯白色的火硝。 五筐硝土最后熬出来一筐火硝,约莫有个七八十斤,至少在夏天之前陈健没有别的办法得到新的火硝,只能用这点火硝配比火药。 上好的柳木炭和天然硫磺已经准备好,在新军的军营中安上了碾子,严密封锁消息,陈健只带了几个信得过的族人开始配置这种可以改变时代的东西。 说火药改变时代,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威力,而是造成的广泛影响。 即便现在没有铜炮和重火枪,但是随着手雷的集中使用和松木霰弹炮之类的简陋火药武器的流传,这些东西迟早会出现。 火药武器的出现,短时间内:方阵矛兵不太可能出现在这个文化圈的青铜时代,可能会选择用更稀疏的阵型以防止巨大伤亡和瞬间崩溃;因为阵型稀疏,战车之类的冲击兵种会主宰很长时间的战场,长期训练的军事贵族地位会进一步提升;相应的,陈健所在的文化圈中军队的弓弩手等投射兵种的比例会极大提升。 为了对抗战车和其余的冲击兵种,步兵在经历了低沉后可能会用严明的纪律来复兴方阵,以对抗冲击兵种和瞬间伤亡,纪律将会是很长一段时间内各个城邑诸侯注重的东西;随着步兵纪律的提升和新式武器的出现,从小接受军事训练的军事贵族会逐渐淡化战场上的作用,练十几年长大后弓马娴熟也不过是一发铅弹就能解决的事,整个阶层的利益会受到影响。 数百年后,守旧的他们会有两种可能,要么联合起来彻底禁绝火药,要么被新式的火药武器彻底炸碎整个阶层,青铜炮的轰鸣将是这个阶层的丧钟。 新式火药武器的出现和新兵快速训练的特点,军事贵族的实际意义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后的挣扎……很显然不管怎么改变历史走向,至少在战乱的文化圈统一后,是不需要军事贵族这个阶层的,分封建国文化割裂这种事自然也不会出现,等到工业时代降临,人口数量将是一个国家最大的底蕴,大一统国家有极大的优势。 当然,历史充满偶然,大方向如此,但在细节上却可能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变化。 陈健只是推测了一下可能,为他刚刚创造出的还在雏形的军事贵族阶层提前选好了坟墓而已。 从一开始,他就是在不断地创造新的阶层,再亲手毁灭掉这个阶层。 时代在进步,而时代的进步就是阶层的毁灭和新阶层的诞生。 譬如氏族的毁灭,不是说杀光族长,而是因为奴隶和工具的使用,导致氏族的解体不可避免,私有制度必然出现,当婚姻家庭成为主流的时候,氏族的族长还活着,但氏族已经死了。 譬如奴隶主的毁灭,不是说杀光奴隶主,只是因为生产工具的革新,让这些奴隶主要么跟不上时代而死,要么变为新的地租食利阶层。作为奴隶主的这个人没死,但奴隶主这个阶层死了。 至于那些怀旧者的哀嚎,回忆着过去时代的美好,妄图用完全恢复旧时代的办法来解决新时代新出现的、他们不曾见过的矛盾,在时代洪流面前,只是笑话。(。) p 第三十五章 惊雷 从无到有的夏城用最短的时间经历着时代的变迁,耸立的城墙、新建的火药作坊、堆积的发酵肥堆、开始考虑自己的人……种种这些,都是陈健所感受到的时代的变化,碾碎了太多的陈旧的事物。 可以说整个城墙所包裹的七万平方米的土地上几乎再也找不到一年前的痕迹,除了城南草河岸边的一块巨石。 那块石头很大,一年多前在征伐红鱼部族的前夜,狸猫、姬松和狼皮三个人曾在这块石头上聊了很久,狸猫还记得狼皮那时候在这里打水漂,松则坐在石头上摸着母亲的骸骨幻想着复仇。 夏城建城后,这块石头因为太大,无法撼动,终于留在这里,成了一块上好的洗衣石,上面总有白色的肥皂的残留。石头看似没变,可上面沾着的白色粉末却证明即便磐重如它,也在悄然地改变着。 当初石头上闲聊的三个人此时各奔东西。松差点成了陈健所说的那种妄图恢复旧时代以逃避新出现的矛盾的人,所以陈健打发他去别的城邑看看;狼皮北去追赶十几名暴动的逃奴,至今还没有回来。 唯一留在城邑的狸猫也没有这么多的感慨,他在为生活奔波着,为那间属于自己的屋子和屋子中住的三个人劳作。 半个月前他被陈健免去了泥瓦官的职务,征召进了新军的军营;五天前他跟随陈健熬煮硝土;三天前和陈健一起搓好麻绳后放进醋和火硝溶液中煮透晾干,据说那叫火绳。 昨天下午是新军的第二次旬休,也是十月的第二次旬休,在新军军营里住了八天的他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很自然地睡得很晚,甚至还吵醒了一旁睡着的儿子,他和兰草也没了兴致,半夜里坐在炕上互相傻笑,盯着两个人血脉的结晶。 即便睡得很晚,今天他还是起的很早,去军营领取了新出锅的豆腐,没有去换粮食而是拿回来给兰草尝尝,看着母子两人睡得正香,他笑着把新鲜的豆腐放在一个属于这个家庭的陶罐里,从屋子里摸出自己的泥瓦匠工具悄悄离开了屋子。 纵然他已经不再是泥瓦官,可他泥瓦匠的技术算是城邑里最好的,自然会有别的部族找他去帮忙修缮下屋子、抹一抹秋季干裂的墙缝。 这些事都是在自己休息时间做的,城邑的规矩也是默许甚至鼓励的,自然不能白干,需要别的部族用一些粮食来请他,而这些粮食就是属于那间屋子和屋子里住的三个人的。 走出屋子,回身看了一眼小屋,心说:“趁着秋天不下雨,下雪前还有四个旬休,多去做些活,下雪的时候粮食就够能去坊市换一头母羊了,狼皮管着畜牧,配种的时候一定要让他给挑那个长得最壮的那个……就是那头公羊的羊角像刀子似得,兰草喂草的时候可别被小羊戳到……” 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工具,心想等儿子长大,一定得把这一手泥瓦匠的活教给他,定会比别人过得好。上次旬休的晚上,他和兰草讨论过,觉得部族总有一天要分开,将来总会有吃肉的也有连麸皮都吃不上的,一切都会变的。 路过河边那块石头的时候还在想着这些问题,盯着石头喃喃道:“恐怕也就你永远都不会变了。你看,夏城就你还是原本的模样,就算想把你弄碎挪开也办不到。” 刚说完,就听到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吓了一跳以为是石头说话了,急忙揉了揉眼睛拍了拍耳朵,这才听到后面的脚步声,是一个跟在陈健身边学东西的学堂里的孩子在叫他。 “狸猫,姬夏让我来叫你,有些事,让你过去。” “很急吗?”他有些无奈地提了一下手中的工具,今天的活可是能换五斤粮食呢。 “很急,让你现在就过去。” 他嗯了一声,知道急事是什么意思,新军中的人虽然有旬休,可是要有急事的话是不管是否旬休的。 将工具递给那个人道:“你去和北边的部族说声,今天我不能干了,让他们去找别人吧,你帮我把工具拿回家放在门口就好。还有啊,姬夏让你当传令兵,你可真不合格,有急事要先说的,不要等我问。” 那个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接过工具做了个鬼脸跑开了,狸猫也匆匆地跑到了新军军营,虽然是旬休,可执勤守卫的人还是很严格。 走进最里面的大屋子后,就知道今天的事很重要,城邑新军中和四族中几个颇受信任的人都聚在这里。 陈健看了眼狸猫道:“人都齐了,狸猫,去准备一辆牛车和马匹,咱们出去一下。” 狸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也有些好奇,拿着陈健的铜印信去准备好了需要的东西,屋子里的几个人将一个用桦树皮遮盖的很好的柳条筐装在了牛车上。 叫上了十个本族的士兵跟在牛车后面,屋子里的七八个人骑着马,跟在陈健的后面,沿着草河一直向西,走了半上午这才在一个山谷中停了下来。 陈健跳下马,冲着那十名士兵喊道:“去查看一下四周,不准任何人靠近。” 士兵领命而去,陈健则带着剩下的人把马拴在原地,抬着柳条筐走进了山谷,片刻后士兵们回来,分出了两个人守卫山谷,剩下的人紧随着这几个人。 狸猫一直想要问到底是什么事这么神秘,可看着别人都没问,自己只好忍住,只是从那个柳条筐中看到了一根露出来的自己亲手煮过的火绳。 等到了离拴马的地方很远时,陈健打开了柳条筐,里面装着两根这些人参与制作的但却不知道用途的火绳,以及几个陶罐子。 随后狸猫就听到了陈健很难得的严肃的声音:“今天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记住,谁都不能说。狸猫,包括兰草也不能让她知道。” 狸猫点点头,心说你怎么说的我好像是个什么都和女人说的人一样。 几个人面色凝重,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是最信任和最听陈健的一批人,再加上远在娥城的榆钱儿、东游探路的姬松、追捕逃奴的狼皮和前往卫城送信的红鱼,这就是陈健所能依靠的最信任的人。 陈健先让众人升起了火堆,自己从况里拿出了那根草麻搓成的火绳道:“你们是不是一直想问我,这火绳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是啊,又是醋又是火硝卤水的泡煮了那么久,我还以为是什么吃的呢。” 陈健笑着将已经烘干的火绳放在了火堆上点燃,很自豪地将火绳举起来道:“你们看,发现什么了没有?” 几个人围过来看了半天不做声,狸猫看着陈健那张笑容凝固的脸,半晌说道:“不就是烧的很慢吗?要是别的麻绳现在已经烧没了,可是这火绳这么久才烧了半根指头那么长……” 他恍然大悟,自作聪明地靠近火绳用力吹了几口,原本暗淡的火绳立刻明亮起来。 “我知道了,有这么一根火绳,等咱们将来出去生火的时候,就不必用弓弦转木头生火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终于忍不住问道:“姬夏,你就是让我们看这个?这……这也不能说出去?” 陈健无语了掐灭了火绳,摇头道:“一会你们再说,先看别的。” 他从筐里拿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陶罐,和别的陶罐不一样,有点像是葫芦,上面的口很小,而且还被用黄泥堵住了,一根很细的黑乎乎的麻绳伸在外面。 狸猫看了一眼,忽然想到那些剑盾兵一直在练的名为掷弹的训练,心里砰砰直跳,他也一直很好奇到底是做什么用的,看起来似乎今天就能知道答案。 他的猜测是对的,这种奇怪的陶罐就是那些剑盾兵训练的目的,或许威力不大,但是作为一个大炮仗还是有资格的。 陈健前世的世界里,二战末期琢磨着一亿玉碎的岛国也曾制作过这种型号为四式的陶手雷,威力在那个时代肯定是不够看,但在这个时代应该是很有效果的。西夏用过瓷蒺藜,戚家军也用过瓷蒺藜,其实都是这种东西。 火药配比的最佳配方可以写方程式,两硝一硫三炭,换算成分子量黑火药的理论最佳配比后的估计分子量是二百七,相除之后,火硝的含量大约是百分之七十四、硫是百分之十一点五,炭大约是百分之十三点五。 这东西没有什么固定的说法,后黑火药时代英国的火药配比硝石的含量比别的国家稍低一些,大约是因为他们控制着智利的硝石矿,智利硝石是比钾硝分子量小的钠硝,再加上钠硝比钾硝有吸湿性容易潮湿,还需要加上些石蜡之类的防潮解物。 流传甚广的地雷战配比是一硝二黄三木炭,看似不合理,但是仔细考虑一下,一硝应该是一斤硝,而炭和硫都是按两算的,一斤是十六两,这样一算的话,千百年流传下的智慧还是正确的,配比是接近理论最佳配比的。 配好黑火药,想炸响也就是个大炮仗的原理,增加威力就看外壳和破片。 纸卷的拳头粗的炮仗扔进密集的人群会产生什么效果,陶火药罐就能产生什么效果,即便威力不强,忽然间几十个上百个同时扔到人堆里,也足以让这个时代的军队崩溃。 关公战秦琼的马其顿方阵与战国七雄军阵对垒的情况没机会看,陈健倒是很好奇如果在这个时代遇到了密密麻麻的方阵矛兵,往里面扔些土手雷或是昂贵的青铜手雷会是什么效果,看看号称能撑住战场的最强铁砧能不能在爆炸声中撑到作为大锤的骑兵包抄的时候……应该会很有意思。 略微带着这种恶趣味,陈健取过一根浸泡后的可以缓慢阴燃的火绳绑在了这个大炮仗的捻子上,点燃了火绳,带着族人远远地退开到几十步之外。 习惯性地捂住了耳朵,张大了嘴巴,就像小时候放炮仗一样,据说张开嘴能防止震坏耳膜。 身边的族人好奇地看着陈健的动作,不明所以。 可惜火绳的燃烧速度要比小时候点炮仗的香慢得多,等了好久,就在众人都不耐烦的时候,火绳终于烧到了引线附近。 引线用高火硝低硫的药和细麻绳捻在一起,很容易剧烈燃烧,呲呲作响的声音终于出现在了这个世界。 陈健盯着那根引线,大声说道:“你们还记得当初盖厕所的时候,我说总有一天要给你们看看雷电的力量被我握在手里!今天就看看吧!” 刚刚说完,一声巨响在山谷中回荡,四散的石子飞出老高,整个山谷传递着回声,正如夏雷的回响。 炽烈的闪光,没有提前捂住耳朵的巨响,加上陈健之前的那句话,让族人在耳朵里嗡嗡的响声中震惊不已。 几个人仿佛是惊住了,一下子跪在了地上,顾不得拍拍嗡嗡作响的耳朵,不断地对着上苍膜拜;还有几个人几乎是下意识地从那个柳条筐附近逃开,远离这些让他们惊惶不安的东西。 曾经在挖厕所的时候,他们怀疑过陈健,但当今天这声巨响后,这个沉寂了一年半的怀疑最终化为了拜服,到底是怎样的力量可以召唤出雷电? 几个呼吸之后,山谷中的回声停歇,四周一阵鸟鸣和不安的吼叫,几个族人双手颤抖地指着那几个陶罐子道:“姬夏……你……你真把雷电装在罐子里了?” 他们以为耳朵嗡嗡响,说话的声音很大,嗅着空气中刺鼻的硝烟味道,臭烘烘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雷电怎么能被装到罐子里? 狸猫也捂着自己砰砰跳的心口,好半天才说道:“这可比爆杨要响多了。” 夏城周围没有竹子,自然也就没有爆竹的说法。但是去年冬天大约是陈健前世过年的时候,他弄了一些有虫子的干杨树放在火堆里烧,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声响,很有意思。再之后夏城有了饺子,每次过节吃饺子的时候,族人们也会习惯性地弄一些杨木站杆扔进火堆听这种声响,也就有了爆杨的说法。 陈健一听狸猫这样说,笑道:“以后想办法咱们自己用这东西做爆杨,肯定有意思,又是雷声又是闪光的,孩子们会喜欢的。” 狸猫回头看着筐里的火药罐和火绳,这一次有些不自信地问道:“火绳是用来点这个的?点燃后扔到人堆里?” 他这么一说,旁边几个人这才明白过来,这要是真打起仗来,不可能在战场上生火,要是没有火绳,这火药罐也基本没有作用……在自己军阵中生火,怕是没有人能扔那么远。 陈健赞许地点点头道:“走,先去看看炸的效果,看看能不能炸死人。” 走到刚才那堆小石子附近,覆盖在陶罐上的石子已经被炸飞了不少,有两块石头还扎进了木头里,破碎的陶片把附近一棵树的黄叶打下来不少。 几个人盯着那枚嵌在树木上不算深的石头,惊骇不已,人哪里能比木头结实? 这些人是没见过,自然惊骇;陈健见的多了,所以有些不满,爆炸的威力不如他想的那么强,陶制的投掷出去也是个问题,扔的早了掉地上就摔碎了,估计恰好在人堆里炸的,也就能有三分之一。 因为是试验性质,所以还可以继续改进,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第一声四季都能炸响的惊雷。 成功炸响,只是个开始,还需要让那些剑盾兵熟练很久,前世的安全引信手雷每年在新兵训练的时候都会有层出不穷的事故,况于这种完全没有安全性的东西。 平时投掷石球扔的再多,到了战场上握着点燃引线的手雷不知所措直到在手中爆炸也不是不可能。 火绳是明火,很容易引燃引信,又必须要训练他们的习惯,思来想去也只有两人配合这种办法,战场上一个人身上背着火绳,另一个队友背着这种不安全的手雷,互相配合投掷。 至于那种宽沿的帽子就不必考虑了,一则是影响投掷,二则是这个时代不是燧发时代,只要下雨就不可能打仗,弓弦会湿、纪律不够,不需要考虑帽子防雨水的问题。 看过这一切后,陈健挥挥手让众人都坐下,严肃地说道:“今天这件事你们谁都不要说出去,你们也看懂了,剑盾兵投掷的石球将来会换成这东西,阳关和夏城的塔楼上也要准备一些,你们觉得能有人攻下来吗?” “不会,要是准备个几千个,想必几千人是攻不下来的,要是咱们把城墙再加高点就更好了。” “对,我们肯定不会说给别人的,对祖先盟誓,要是说出去,就被雷劈死……不不,是被这东西炸死。” 几个人都心惊肉跳地回头张望着那个柳条筐,狸猫舔舔因为激动而干燥的嘴唇问道:“这东西……就是用硝田做的?” “对,整个城邑只有你们几个知道,将来可能还会多出几个人,但是也就仅限于此了。狸猫,你以前带着剑盾兵的,你说说,这东西能行吗?” “肯定行啊!你想想看,这可是天上的雷啊,就算炸不死,那些人也会跪在地上恳求上苍的。只是……这东西什么时候才能让城邑的人知道啊?那些人到现在还不知道投石球是做什么用的,他们练起来都有些腻了。” “大约要等到明年吧,我叫你们来,就是想让你们知道,这东西……其实里面装的不是雷电,它就是一种先祖在梦中指引我的武器罢了。雷电、山峦、河流,这一切只要我们想去改变,就能改变,只要咱们有手。你们想象,要是咱们城邑堆出像崖山那么多的这东西,点燃后是不是整个崖山都能炸崩了?” 狸猫闭着眼睛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不安地点点头,伸出自己的手看了好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手如今已经拥有了可以让山峦崩塌的力量,可似乎陈健说的又不是不可能实现。 其余人若有所思的回味着这句话,看看天又看看那些陶罐,惶恐不安中又带着一丝兴奋。 离开的时候,陈健说道:“回去后,别人问你们今天来干什么了,你们怎么说?” “我们没看到姬夏真的拥有了雷电的力量。” 陈健笑了半天,摇头道:“笨啊,就说跟着我去挖石头了,城邑的人都知道我喜欢到处挖石头。” 狸猫牢记着这个谎言回到了城邑,刚推开门,兰草就问他今天去做什么了。 他红着脸,这可是两个人昏礼后第一次和她说谎,强稳住心神,用细弱蚊蝇的声音说道:“和姬夏找石头去了……” 兰草却根本不在意,问完后还没等到回答,孩子哭了便去奶孩子了,狸猫心里蛮不舒服,总觉得憋着一句话,总想把今天看到的事告诉兰草,他连上次跑回来报信时是光着裤子的糗事都说给了兰草…… 闷了许久,一个人跑到外面那块石头上坐着,因为天有些凉,所以平日里坐着很舒服的大石头也变得不舒服了。 恨恨地跳起来,捡了块碎石狠狠地砸向那块巨石,可惜对方岿然不动,反倒是弹回来一块石屑砸在脸上,旁边几个洗衣服的女人哄然大笑。 于是狸猫愤愤道:“以前不弄你,是因为做不到;现在啊,不弄你是因为不想弄,别说你了,就是崖山我也能弄碎!” 叫骂了两声,把心中因为撒谎的不安和憋着的故事发泄出来后,顿觉舒服多了,哼了一声转身就走,留下那几个洗衣服的女人面面相觑于弄与不弄。终于有个女人想到了某种可能,在旁边人的耳边轻声嘀咕了一些不能让孩子听到的话,旁边的人觉得肯定是这个原因,所以狸猫今天脾气才这么大,一时间笑声四起。(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想有一间小屋 巨石不会说话,自然也就听不懂狸猫话里蕴含的深意。狸猫在山谷中看到的一切,除了给予他靠双手改变山川的气魄,更让他对陈健有了一种崇拜和极端的信任。 不是源于那神秘的力量,陈健已经告诉他们这不是把雷电装进了罐子,也不是自己可以如同雷神一样操控电闪雷鸣,而是出于对他头脑的敬畏和信任自己的回报。 “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站在姬夏这一边。” 这是狸猫想了一夜得出的结论,这个结论不是秘密,所以他叫醒了睡得正香的兰草,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话,兰草咕哝道:“嗯,对,但是你往东边点,压着我头发了……” 他往东边挪了挪,双手枕在脑后,怎么也睡不着。 冬天马上就要来了,城邑首领的位置到时候还要重新选,甚至可能议事会不会同意继续有这么一个首领压在他们头顶,想到这不免有些担心。 思及于此,不由想到当初在石头闲聊的另外两个人。 “松下雪前是回不来了,狼皮什么时候能回来?姬夏肯定会把这些事告诉他,他又管着畜牧,手下还有一堆其余部族的人,要是早点回来,再加上榆钱儿管着食货,一起商量一下……这么选来选去的太麻烦,不如我们几个帮帮忙,以后不用选了……再说了,狼皮榆钱儿,哪个人管的不比那些首领管得多,凭什么他们能进议事会,我们就不行?等我们都进了议事会,就算有人反对也没用……” 想到这,觉得这些事暂时没有人能商量,能商量的都在外面还没回来,咬牙切齿地骂道:“狼皮你真是要笨死了,带着二三十人追那么几个逃走的奴隶,追了快一个月了还没追到!再追不到就要下雪了!” 这种咬牙切齿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期盼。 针对同一个人,同一件事,同样的咬牙切齿,那就是真实的恨,比如那几个藏在山林中的逃奴,对于身后追赶他们的狼皮简直是恨到骨子里。 当初逃走的十七个人还剩下十一个,三个人被狼崽子咬死,两个人身上有伤为了不拖累别人自己离开了众人去山林中喂了野兽,还有一个被抓。 这十一个人至今还没有崩溃,源于他们的领头人萑,萑是一种蒲草,附近山林中的沼泽中很多,坚韧无比,即便风雪压身也不会弯腰折断。 人如其名,总不会错。 萑带着剩下的这点人在山中转了很久,幸好这是秋天,有很多的果子能吃,至少在下雪前他们是安全的,下雪后食物断绝以及留下脚印的恐惧已经让这些人支撑不住了。 偏僻地山洞里,一团小火驱赶着深秋的寒意,一个人捧着一把红色的山里红分给火堆旁的众人,数量不多,萑没有多要,悄悄地将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放好,今天已经吃过一些东西了,留下来万一遇到追赶可以分给大家多少延缓一下饥饿。 萑带着这些人围着草河绕了几个圈子了,他以前不会游泳,但在矿山看到了夏城的人放木排,所以他也弄了些木头带着人度过了草河。等到狼皮追过去的时候,他又带人回到了草河北岸甩开了追逐的人。 最难的时候被困在山顶,靠石头往下砸避免了被抓,趁着夜晚用从夏城雪来的崖山绳梯的办法搓树皮从山后逃走。 最享受的时候是甩开了追兵,用从夏城学来的弓箭和各种石头工具狩猎,用夏城学来的弓弦绕木头转的办法取火,用夏城学来的桦树皮加松脂的办法做水囊取水…… 最高兴的时候,是那个被抓的人似乎和后面的追兵说了什么,前几天的追逐中,后面不断有人呼喊:“只要抓住萑,可以给你们自由、土地、麦子、粟米和身份。”而跟随萑逃亡的人不为所动,仍旧紧紧跟着他,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今天是他们逃亡的第二十六天,又一次甩开了后面的人,可他却一直没有远遁,而是仍在这里绕圈子。 “萑,不能再这么绕了,要我说,咱们趁着还没下雪,弄些木头度过草河,去南岸藏起来,再也不回来了。以前咱们不也是靠打猎采集为生吗?又从夏城学到了那么多东西,饿不死的。” “是啊,再这么绕下去咱们都要撑不住了。” 萑看着篝火,摇头道:“不行,还要等个机会,这时候正是夏城开垦土地的时候,夏城咱们不敢去,可是草河下游的那些村子咱们可以去啊。找个机会绕到那里,弄些粮食种子。咱们这几个人太少了,得找个机会,多弄出来些咱们那些还在拼死劳作的兄弟姐妹。” 一个人愤然道:“咱们自己还活不下去呢,怎么管他们?” “只有十一个人了,能活多久?草河南岸会不会有别的部落?咱们十一个人去了能做什么?咱们最熟悉的地方不是草河南岸,而是东边咱们原本的家园,那里的部族被姬夏杀光了掠没了,没有人了,咱们可以住在那里,只要从草河绕几个圈子,他们不会猜到咱们又回到北岸了。” 他用树枝拨弄了一下火焰,笑道:“夏城的这些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是他们教会了咱们这么多东西,不然咱们早就死了。我的姐妹们还在夏城中纺线种麦,我的兄弟还在耕地挖矿,你们的也一样,难道你们就不想把他们都救出来吗?” 几个人低着头,既然萑如此鼓动,可这些人还是陷入了绝望,自己根本打不过那群人,怎么才能救出来? “你们还记得当初落星逃走的那边沼泽吗?那里长满了萑草芦苇,以前咱们没有船,如今咱们有了船,可以藏在那里面,就算有人想抓咱们也不容易。” “咱们弄到种子,再救出几个人,就逃到那里去藏起来。咱们不需要别人当奴隶,咱们就自己种自己吃,也不需要首领,更不需要打仗。到时候咱们一起盖很多屋子,学夏城在附近开出田地,种上麦豆粟米,打鱼捕猎。咱们不去给别人当奴隶,也不用别人给咱们当奴隶。” 他仰起头,继续描绘着那个梦想中在萑蒲沼泽中的生活,那种没有压迫没有矛盾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美好田园,终于让身边的人脸上露出了希望的神采。 夏城对他们而言是一座压迫之城,但他们所希望的美好生活却又和夏城息息相关,不管是种植盖屋还是渔猎,都是从夏城学来的。 他们想要夏城所有好的,想要抛弃夏城所有坏的。他们不想要首领,不想要挖矿,不想要坊市,只想蹲在那里种田终老。 萑看到十个人都不再沉沦,大声道:“等咱们种出了粮食,盖好了屋子,咱们就悄悄把剩余的粮食藏在去咱们沼泽的路上,到时候啊,我就用石头割花了面容,重新去夏城当奴隶。悄悄把这件事告诉咱们的兄弟姐妹,让他们逃走,以前不逃是因为离开夏城会饿死,可到时候就不一样了,他们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没有人用鞭子和棍子逼着他们干活的家园。我还可以去当矿奴,鼓动更多的人杀死那些看守逃走。” “到时候,咱们在萑蒲沼泽的外面盖一间小屋,那里堆放上食物和船只,每一个逃到小屋里的人咱们都用船接走。让所有夏城的奴隶都知道,在山林中、萑蒲旁,有那么一间小屋,只要逃到那里就自由了!” 美好的愿景终于战胜了压抑的恐惧,萑周围的人也如他一样看着篝火,仿佛跃动的火焰中演绎着将来的安恬。 但这种安恬并没有持续多久,外面就远远地传来了一阵狼崽子的叫声,那几个刚刚鼓足了一丝勇气的人立刻吓得浑身颤抖。 萑拍拍众人的肩膀给了他们一些鼓励,他知道后面那个人的强大,却装出衣服淡然的笑容说道:“走吧,再绕几个圈子,咱们抢点种子就退回去,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抓起旁边的石器,带着这几个人朝着山林里逃去,狡猾地如同泥坑里的泥鳅,朝着北边的山林中躲藏。 两天后,萑带着人绕到了阳关以北,路上劫杀了一批来卖奴隶的人,抢了一些磨碎的麦粉,却没有他想要的种子。 他不知道阳关的存在,但却知道麦粉是麦子磨成的,所以他觉得可以在这里偷偷抢一次。至于夏城,纵然是他也没有胆子认为自己能够从夏城周围抢到东西。 将抢到了麦粉背在身上,让其余的人暂时藏好,自己带着最信任的、从小一起玩耍长大的同族兄弟沿着那条被人踩出的小路去查看下那座交换奴隶和麦粉的城邑,期待城邑附近有村落,能够抢到足够的种子。 萑走在最前面,强壮的身体如同一头直立的熊,笑呵呵地冲着身后的同族兄弟道:“要是咱们这次能够抢到一袋种子,咱们就可以离开了,一点也不吃,也学他们开垦……” 砰! 话还没说完,后脑重重地被砸了一下,萑的身子一晃,眼前一黑,但还是立刻反应过来,转身一闪,摇晃的身躯握住了那个同族的兄弟的手腕,青铜一样有力的手臂捏的对方的手腕咯咯作响,左手扼住了对方的脖子,用力一撞将他压在身下。 萑的眼前有些黑,头昏沉的疼,强壮如他,后脑被重重砸了一下也有些吃不住。 身下压着的那个人眼珠子被捏的往外凸出,舌头伸出老长,长大了嘴巴想要呼吸,可怎么也挣不开石头一样沉重的大手,身子在下面扭动着,脸上流露出惊慌和绝望,喉咙里呵呵有声,握着一块石头的手臂毫无章法地挥舞着,却够不到萑的脑袋。 萑看着身下兄弟眼神中露出的求生渴望,捏着他喉骨的手臂终究没有如同在部落里捉野兽一样发力拗断,微微松开。 只是这么一犹豫的功夫,下面那个人终于得到了喘息,忽然翻身,手中的石块重重地砸在了萑的太阳穴上。(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章 回家 萑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天空。 秋天的天很高,云很白,自己却在颠簸摇晃。头还在疼,脸上黏糊糊的似乎还有血,只是秋天了没有苍蝇,少了嗡嗡声。 手脚都被捆住,拴在一根木棍上,抬着木棍的是几个和他一起逃走的奴隶,看来也被抓了。 虽然抬木棍的一只手被绑住,可还是尽量不让木棍摇晃,似乎是怕萑在上面受苦,走在前面的人还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看到萑睁开眼睛的时候,脸上终于露出了惊喜,冲着旁边队伍中的那个背叛者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萑轻声地呻吟了一下,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张年轻的脸。 “你厉害,让我追了一个月,立冬节都没有在城邑过。我是狼皮,抓你的那个人。” 萑咽了口唾沫,润了润有些干疼的嗓子,没有搭理狼皮,而是冲着人群中不敢回头的背叛者喊道:“我是你哥!” 背叛者急忙朝前走了几步,不敢回头也不敢回应。 狼皮拿过来一个皮囊,把水浇在萑的脸上,萑一开始紧闭着嘴,最后还是伸出舌头舔着混着自己血的水,有些腥,但很烈。 片刻后狼皮走到队伍前面,一只手抓着那个背叛者的头发,就像是在抓一只不能反抗的雁鹅,纵然那个人有手,甚至力气很大能够两下砸晕了萑,但此时却老实的如同菜叶上的虫子,双手连抬起来护住头发的勇气都没有了。 “说说吧,你哥问你呢。” 背叛者侧着身子,不敢直视萑的眼睛,抬着萑的人一口浓痰吐在了他的脸上,他这一次却敢躲开,重重一脚踢在了那个人的腰上,可随后脸上就挨了一鞭子。 狼皮收起鞭子,停下队伍,将萑放下,解开了腿上的绳子。二十九天的追逐,让他对眼前这个人很是敬佩,要不是这个背叛者,自己不知道还要几天才能抓住这个人,可狼皮对这个背叛者并不感激,相反有些厌恶。 背叛者被抓到了萑的面前,想了很久才说道:“哥,我不想死,也不想当奴隶。” “再等几天,你忘了那天晚上我说的了吗?” “不当奴隶有两种办法,你想要没有奴隶,我只是不想让我当奴隶。” 萑想了一下,明白了其中的区别,将眼睛转到一边,不再和这个人说话,却和之前连水都拒绝的狼皮问了一句:“这是要去哪?” “阳关,你们想要抢种子的地方,可惜那地方没有一粒粮食。” “那也是夏城的土地?” “是。” “我们要送到夏城被处死?” “处死?不会吧,姬夏说让我抓回你们去,否则的话你们早被我射死了。” 萑知道自己不会死,心中高兴极了,这样的话还是有机会让更多的人逃走的。 他想,这一次要先安稳一些,下次要跑的时候最好是在春天播种的时候,用一年的时间和那些奴隶悄悄商量,带着种子逃走。 所以说完这些话后,他就闭嘴不言,一直在琢磨下次逃跑的细节,酝酿着下一次逃走,以及该怎么和那些奴隶说以及防止有人背叛。 只是自己同族的弟弟都背叛了自己,又怎么知道谁会背叛谁可信任呢? 在返回阳关的路上,萑都在琢磨这件事,直到傍晚时候听到了人群中的狼崽子忽然嚎叫了起来,似乎远处有人。 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萑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前方的小路。 夕阳的光芒洒落在草木之上,没有风,只有萧瑟的秋,数百步之外的枯草黄叶中,十几个人也愣在那里,如同这边的队伍一样一动不动。 他们披散着头发,身上黑乎乎的和萑这些人一样,瘦削的身体靠一根拄着的木棍支撑着。 傍晚的阳光将他们的脸染的很红,却还遮不住脸上的憔悴,黑乎乎的脸上满是油泥。 身上原本的衣服都破了,两个人架着一个腿明显有伤的同伴,后面还有四个人抬着两根木头和藤条编织的担架,上面躺着一个人,担架上放着几柄铜剑。 萑看不到铜剑,只看到了这些人的憔悴和瘦弱,心想这群人大约也是逃走的奴隶吧?他们可比自己要强,虽然还是被抓了,但至少这些人没有放弃自己的同伴,站都站不住了,还要抬着一个同伴。 明知道这时候说话可能会挨打,可他还是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喊道:“快跑!” 想象中应该落下的鞭子没有打在脸上,就在他喊出这句话的同时,身边的那群追逐他们的人忽然间学着狼崽子的声音,扬起头,长长地呼啸着。 对面也没有逃走,而是如同这边一样,撕扯着自己破碎的衣衫,高声嚎叫着,叫声中夹杂着哭声。 萑从未听过这样的哭声,不是害怕,不是恐惧,不是悲伤,却更像是孩子终于找到妈妈时的依恋。 哭声与嚎叫汇聚在一起,震的山林中树叶扑扑,惊起了万千飞鸟,骇走了猛兽熊罴。 看押这些奴隶的人在嚎叫之后,根本没有再看这些奴隶一眼,疯狂地冲到了那群人的身边,拉着对方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对面那几个原本还站立的人此时仿佛最后一丝力气都用尽了,坐在了地上,手中握着几枚挂坠,痛哭嚎叫。 狼皮认出来这些人,这是两个月前跟随陈健一起出征的那些人,也是跟随白马留在草原的族人,整个部族最优秀的一批斥候。 可里面没有白马的踪影,当初留在草原是一百人,可这些人只有二十五只眼睛,躺在担架上的那个人左眼流着脓水,本来已经昏迷,可却如秋日的黄昏,在落幕之前焕发出最后的光彩。 他的右眼没有伤,但此时也只剩下一片黑暗,纵然夕阳洒在脸上,也感觉不到一丝光明。 摸索着听到了狼皮的声音,死死抓住狼皮的衣角问道:“哥,是你吗?” 狼皮嗯了一声,这是本族的弟弟,城邑最年轻的斥候。他看了一眼旁边的人,旁边的人默然地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狼皮蹲下来,握着对方冰凉的手,小声道:“我在这呢。” “哥,天黑了吗?” 狼皮回头看了一眼还在闪耀的夕阳,点头道:“黑了,一会就生火。” 可话音刚落,旁边树上一对夜归的老鸹哇哇地叫了两声,落回高树上的巢中。 “你骗我哩,天黑了老鸹哪会叫?” 狼皮咬着牙看着远处的老鸹窝,想要编一句谎话,可年轻的斥候却没有再问这个,似乎明白了什么,冰冷的手微微一沉,浮肿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道:“我是不是要去祖先生活的地方了?上回打猎,榆钱儿妹子还欠我一罐粟米酒呢,哥,你帮我要回来倒在我坟上呗,祖先教会咱们种麦,可是没教咱们种粟米,我想给他们尝尝。还有,问健哥哥要匹马,我到那边还想骑马呢。” 他说的很淡,就像是要去一次远行,狼皮胡乱地答应着,这孩子迷迷糊糊地将手垂下,只剩下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狼皮呼唤了几声弟弟的名字,终究没有回应。 许久,夕阳从山间落下最后一抹余晖,躺在那里的孩子忽然间叫喊道:“我不要去祖先那……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他的双手在四周乱抓着,狼皮急忙蹲下来将手臂靠了过去,眼看那双乱抓的手就要抓着自己手腕的时候,手臂终于僵直地垂下,只差那么一点儿。 狼皮疯了一样跳了起来,捡起一根木棍,狠狠地敲击着那个老鸹窝所在的树干,惊起了那一对儿,咬着牙拉开了弓,将那两只黑色的鸟射落,走过去狠狠地剁了两脚。眼睛赤红地用拳头砸着树问道:“怎么会这样?白马呢?那些人呢?到底怎么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章 恨 狼皮听完这些人的讲诉,惊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不能决断这件事。 回到阳关,安顿下这些人,将抓回的奴隶扔在那里,休息了一夜,征调了几匹马带着几个身体还吃得住的人匆匆回到了夏城。 议事会大厅中,首领和夏城的大部分官员围在那里,听着归来之人讲诉草原上的故事。 “九月十五,我们跟在那群人后面又烧了一个聚落。前面那些人可能知道了我们不想杀了他们,所以跑的也不算快。” “当天晚上我们在那个聚落里休息,因为队伍里有几个牧奴能听懂他们的话,我们也没全杀,留了几个人问问。” “我们烧的那几个聚落已经属于北边有盐池的那个大部族了,平时各自放牧,但如果首领召唤,凡是能骑马能打仗的都必须去。大部分小聚落人口不多,只能依附北边那个最大的部族,每年上贡一些羊马皮货之类。也有一些人口多的部族不听那个最大部族的,暂时也相安无事,我们追杀的那个部族就是那样。” “问完了这些事,白马就让我把这些人杀了。刚出帐篷,前面那人忽然怀里摸出来一把小刀子,他哪能打过我啊,被我一把夺过来,寻思直接给他弄死呢。可我一看那把刀子,就让我哥给他胳膊砸断了,没杀。” “那是一把铁刀子,我拿给白马看,白马也吓了一跳,这要是这群人有了铁刀子,那可麻烦了。然后我就把那个人抓回来,他一开始不肯说,后来几个牧奴学着他们的办法,给他身上划了几道伤口往上面撒盐,又在肩胛骨那扎了一剑,拿手指头抠伤口。” “那人喊了几声只求赶紧让我们杀了他,我就问他这刀子哪来的。这回他就老实了,什么都说了。” “和我们猜的差不多,几个月前陨星部族来到这边,献给了北边部族的首领几把铁剑,当时那个首领就分给了陨星部族一些羊马。这铁刀子是那个人他爹去北边参加部族大会的时候首领赏赐的,好像是骑马骑的最好也不摔角最厉害的。” “我当时就挺怀疑,那么大一个部族很容易就能把陨星部族剩的那点人都杀了抢过来,怎么还会分给他们羊马?我就问那个人,那人说北边部族首领觉得铁武器很好,但是铁武器只是公羊,而怎么熔炼这些武器才是能生崽的母羊,所以在那次部族大会上,陨星部族的人正式成为他们部族的一部分,还分给了他们一片草场。” “白马又问了问些事,我也没太听明白,问完了就给杀了。第二天中午,就有几十个人追上了我们。当时我们还有一百多人,杀他们就像是割草一样,可那些人根本不怕死,杀完之后牧奴跟我说,这些人都是我们之前屠戮的那些聚落幸存下来的,来复仇的,而且北边那个聚落已经知道了我们,要来捕杀我们呢。” “当时我就说要回去,反正草也基本干了,能烧了。白马也不知道昨晚上听那个人说了什么,他说要做一件让城邑都震惊的事,他要带人去偷袭北边聚落首领所在的村落。因为这时候各个聚落都是分散放牧的,他们盟誓起兵征战集合的地方又不在村落里,而是他们信仰的一座神山。” “我当时就觉得不行,白马说想弄一张虎皮就必须要冒着被老虎吃掉的危险;兔子倒是不能吃人,可兔子皮满城邑都是,谁也不会对一张兔子皮惊讶。” “姬夏你走之前和我们说让我们听白马的,那他既然要这么做,我们就听了,再加上不少人都想着回城后立下功勋,只是杀女人烧屋子也算不上什么功勋,大家就都同意了。” “他分给我七十个人,让我沿着河向下继续去袭扰聚落,自己带着剩下的所有人连夜出发。我就带着人继续袭扰,那些村落都有了防备,我知道不弄的乱一点,白马那边可能不容易成功。虽然我之前反对,但姬夏你说过,既然定下来了就要去做,惩罚反对之类的事等到打完仗再说,我一想便带着人强攻下了一个聚落,故意放走了几个人。” “烧完那个村子已经是九月末了,我记得很清楚,晚上一点月亮都没有,黢黑黢黑的。当时草也干了,那天晚上正好有风,就在村子外的草地上放火,烧了整整一夜,一晚上都能看到远处的火光,第二天离开的时候满天往下落灰。” “我也不知道白马那边到底怎么样了,但我觉得该回去了,就带着人往回走。结果第三天中午,我们就被人追上了,大约有三四百个人。” “虽然人多,可我一点也不怕。咱们的弓比他们的长,箭也还够,只要死守的话他们根本打不过。当时我就让大家停下来,沿着一条小河扎营。我跟着姬夏打过三次仗了,心里很清楚,这时候挪动就会露出破绽,只要在这死守,或许白马那边成功了,他们就退回去了。” “当天晚上的月亮早早就挂在了西边,弯的就像是镰刀一样,红彤彤的,照的对面影影绰绰。我们沿着外面点了好几堆火,他们乱哄哄地冲,被我们射死了好多人,但是第二天人更多了。” “撑了两天,他们应该都不是一个村子的,试探着打了几次,谁都不想死,被我们赶了回去,但我们也没法走。就像刺猬一样,团起身子的时候,狼崽子没法下口,可要是走起来,就要露出脚。” “但是第三天的时候,对面又来了一批人,我看到了落星,绝不会认错,山谷之战的时候我跟着松冲过,那个人砍死了我们好几个人,我也差点被砍死,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他来了之后,没有立刻带人冲,而是带人去上游把河挖开了。扎营的地方只有一条小河,水断了,想要喝水就得挪营。但大家都知道,一旦挪动就会被人抓着机会。” “落星的办法很厉害,知道直接打我们的军阵会死很多人,所以逼着我们挪动。我不知道白马那边到底怎么样了,如果他办成了,这些人会退走,可要是办不成,我们就会渴死。” “那两天都没有下雨,月亮越越来越圆越来越亮,每天晚上都有人袭扰,撑了两天,我知道再这么等下去不行,马尿都没有了。我和大家商量,抽草长短,三十个人跑,四十个人在后面撑着,全都跑的话一个也跑不了,肯定会被追上。” “谁都不想死,可打仗不就是这样吗?轮到谁死,谁就要死,要是轮到自己头上不想死了,那部族也就完了,城邑也就完了。我最后抽的,抽了个短草,能活。” “七十个人,六十八根草,两个十四的孩子没让他们抽。非要抽,扇了两巴掌,捂着脸在那哭,其实我打的不疼,是在哭那些抓着长草的。” “那天晚上也怪了,许是那些人累了,没有袭扰我们。我哥抽到了根长草,啥也没说,把他脖子上的挂坠解下来让我带回城邑,他想挂在风车上,天天看着城邑。那些人都学着他,把挂坠摘下来了,没有的就截了段头发,让我带回来。” “当时我就想,要是白马成功了,我佩服他,可我恨他,将来我要去草原找到那条河,给他们骨头挖回来葬在城邑。要是不成功,我要捅死白马,哪怕城邑杀人要死。” “我们七十个人坐在地上,唱了半夜的歌,嗓子干了几天,唱到后来嗓子里又疼又咸腥,我哥说不唱了,这血得流在别人身上,自己吃了算怎么回事。临走的时候打了我一拳,因为小时候我和他闹打过他一次,他还记着呢。” “我们灭了火,他们四十个人都冲了出去,对面不知道,以为我们要跑。我们三十个人等他们乱起来的时候往另一面冲,两个十四的孩子一个死了,一个眼睛被人射了一箭。跑了两天,等终于看见树林子的时候,就剩十三个人了。我趴在小溪边,喝的一站直身就往外吐水。” “七十个人就剩下十三个,我想哭,但是干嚎眼泪就是不往外淌。我就说我得活着,那四十个人不能白死了,我得把这十三个人带回去才行,我不能哭,哭了眼睛看不清路。” “那时候那个眼睛中箭的孩子也不行了,我就骗他说姬夏你会治病,这点伤没事,眼睛没了一个不怕,有的是女人要。你得回城邑,出征前你说榆钱儿还欠你一罐酒回去请我喝,你不回去我去要榆钱儿妹子哪能给我啊……我们就抬着他,在树林里乱走,也不知道在哪,就是一直朝南。结果遇到了几个人,正是气头上,六个人被我们弄死了五个,抓了一个。结果一问,他说他们部族和阳关交换奴隶,我一想,都已经杀了五个了,免得麻烦,问完了路就给他也杀了,这才知道回来的路。” 他讲完这个三十天的故事,从怀里掏出四十一个挂坠和头发,郑重地摆在了议事会大厅的石头上,然后摸出了自己的铜剑。 “我等白马回来。成了,我恨他但我不杀他。败了,我要捅死他,司寇姬松不在,也不用他在,我自己给城邑的规矩一个交代。”(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章 敬 剑就放在石头上,这不是一块能让铜剑锋利的砺石,铜剑也已经圆钝了,可却掩不住里面的愤怒。 剑的主人没有将剑收回皮鞘,就这么坐着,耳朵里听着议事会的人说话,隐约听到什么应该往阳关多派兵之类的事,但耳朵听着心里忘着,根本记不得这些人说了什么。 他的心中一片宁静,耳边回荡着那晚上的歌声,直到一阵马蹄声传来,他才猛地握紧了剑柄,因为他听出了这个声音是跟随白马而去的伙伴的。 或许只是巧合,就在他看到狼皮的时候,白马带的人其实已经离他们不远;等休息了一夜前往夏城的时候,白马也派出了使者先行前往夏城。 九月十五之前的故事都是一样的,不同从九月十六那天开始。 “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圆,升的还早。白马从那个被撒盐的人那问出来,现在草原上的各个聚落都恨我们到了骨头里,北边部族的大村落留下的人不多,是个好机会。” “我记得白马说,这天上这么多星星,就像城邑里的人一样多,可月亮一出来,人们抬头总是先看到月亮。人活着,就得当月亮,不能当星星。他一说我就觉得有理,如今打仗谁不想着立点功劳啊,城邑这么多人,你平平常常谁认得你啊?” “八十个人就带了些吃的,避开了河岸走了六七天,遇到了一个大村落,正好吃的也不多了,马也累了。” “那天晚上天特别黑,月亮升的也晚,那个村落里点着火,当时我就把前晚上剩的一点羊肉扔了,心说今晚上可算能吃顿好的了。” “连烧带杀,村落里一半的男的都被征去了,根本没啥人抵抗。抓了个人一问,说是首领传令说那群在草原上杀人放火的去了东边。白马一听就乐了,说肯定那些人又烧了几个村子,真要是成了,回去这功劳得有他们一半。” “那村子能有二三百女人,还有四百多奴隶,吃了顿饱的,学着姬夏让这群奴隶杀了女人,选出来二百多个会骑马的,跟着我们一起走。” “那些奴隶打仗不行,白马说要不用他们排队摆阵,只要会骑马敢杀人就行,那些牧奴过得也惨,干活不说吧,动不动就被抓去祭祀。那些人信奉什么战争之灵,要砸下来头盖骨喝血,等我们让他们杀人的时候,一个个一开始还不敢,我上去就先教他们怎么割头皮,跟那些牧奴说他割你们的,你们也割他们的啊。才割了几个,那些牧奴就红了眼了,杀了个遍。” “我当时还担心人多了走得慢,白马说我们再有三天就能到了,这时候就算有报信的,他们也回不来,再说也没人想到我们能跑这么远的地方。” “路上斥候还看到了几个村落,但是白马都没动,他说等回来的时候再杀,免得回来的时候挨饿。要不说当初姬夏让我们听他的,要是我,肯定想不到回来的事。” “等到了那个村落,那村落真是大啊,估摸着少说也得有七八百人。他们又不种地,再大的话牧草就不够了,男人走了一半,留下的人也不多。” “当时白马就说,姬夏当初离开城邑的时候得留人监城,这个大村落也一样,首领不在肯定也得留个人,这个人要是能抓到那可就不是一般的功劳,就像是假如咱们和娥城打仗把数九抓了……” “他说一旦打起来,那人肯定会跑,所以得分四十个人去后面埋伏。我们就抓草,白马自己肯定不能去,那些奴隶也不会。八十个人,七十九根草,我抓了个最长的。嘿,当时我弟弟抓了个最短的,气的直骂。” “临走的时候,我弟弟还把我葫芦里剩的一点酒抢走了,说我要是真抓着人了,回到夏城不知道有多少酒。我当时就想,酒不酒的那倒没事,我就寻思着也想和狸猫一样,和城邑里的女人出去单过,真要是这事办成了,估摸着那女人肯定觉得我很厉害。” “我也不知道白马这一仗是怎么打的,三面放火就留了一面,我们就在没着火的那边藏着。也就两个时辰的功夫,一群人就慌慌张张地骑着马往这边跑。当初埋伏的时候白马就说的明白,马跑两个时辰就得歇一阵,那时候正是他们跑不动的时候,我一看人不多,但是一个个穿的不是貂皮就是狐狸皮的,就带着人冲过去了。” “我就盯着一个女的,心说杀归杀,那一张白狐狸皮可别粘上血。后来我才知道,你们猜这女的是谁?” “嘿,这女的原来是首领哥哥的女人,首领的哥哥原来是首领,死了之后当弟弟的当了首领,马啊,女人啊,都成了他弟弟的了。长得还是挺好看的,不是很强壮,但是头发就像是傍晚的太阳一样,皮肤白的真就根茅草根一样,我追上去,第一剑刺歪了第二剑才刺死,可惜那张白狐狸皮了。” “又弄死了几个后,我看一个老人脖子上挂着那么多的人头皮,都快死了,手里还攥着一个头盖骨,旁边两个年轻的死命护着,我就知道这个人肯定就是白马让我抓的那人。” “那两个年轻的打仗是把好手,我也没和他打,带了七个人一起拉弓,一轮就给射死了。我跑过去一把就把那个老人拽下来用草绳子捆住了。” “他手里拿着的那个头骨可和别的不一样,里面有一层亮闪闪的东西,跟铜似得,可又不是铜,比铜还亮,就垫衬在头盖骨里面。血倒进去,轻轻一倒就全流出来了,一点都不粘。”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头盖骨真不一样,这是他们部族从西边迁来之前就有的,有人在水里玩的时候捡到的一种黄色的石头,特别亮,还特别沉,也不像咱们炼铜一样还得用炭熔炼,拣出来就是亮的,就是很软。” “当初他们在西边一共做了七个这样的头盖骨,给各个部族中最厉害的巫灵祭司。他们好像是因为信战争之灵还是大地之灵的事打起来了,这个部族就迁走了。除了他们占着盐田外,这个头骨也是挺多迁到这的小部族跟随他们的原因。好像西边的部族来过好几次想要这个头骨,他们都不给。” “这东西还真挺好看的,我以前没见过,可是第一眼看到那种黄澄澄的颜色就觉得这东西真好。” “等我带着这个活的去找白马的时候,那边都已经杀完了,满地都是死羊,血都把草染红了,明年那地方草肯定长得很高。” “我们八十个人一个没死,还放了那么多奴隶,走的时候我们一人骑着四五匹马。那些牧奴要跟着回来,白马就和那么牧奴说:以前他们抓你们当牧奴,你们看看,其实他们也就一个脑袋,现在你们有马有武器,去抓他们当牧奴。跟着我们回去,得当野民……” “那些牧奴一听,觉得还是不跟着来了,三四百人就留下了四十来个,剩下的赶着羊什么的又学我们去找杀别的聚落了。” “其实我知道,白马是故意的,让那些牧奴引走那些部族报复的人,他们又不能打,人越多走的越慢,真要是被追上反而不如我们人少跑得快。而且这些牧奴都不用我们教他们,他们肯定会让那些奴隶主恨的牙齿酸疼的。” “我们就和牧奴反向走,选了最好的马,除了马也没什么东西值得带回来。回来的时候,留的那几个村落正好够我们吃的,干草什么的都是备好的。我们就边走边杀,村子都不大,有时候还没等杀呢,人就先跑了。” “路上有病的跑不动的马就扔掉,一开始有村子,后来就杀马吃,不过马可比羊大多了,杀一头就够我们吃一顿的,就是肉太粗,一点不如羊肉好吃。” “姬夏你走的时候留给我们三百匹马,我们杀了一圈带回来了四百匹。一开始我们不会骑马,蹬着踏脚绳,骑了几天大腿里面摩的全是血。现在回来的一个个都会骑马了,大腿里面的肉也结疤了,带回来的四十个牧奴也都是骑马的好手。” 他眉飞色舞地说完,从装着白狐狸皮的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头盖骨放在议事会大厅的石头上。 头盖屋里面趁着一层黄金,加工的并不精细,可能是捡到的狗头金,毕竟金的金属性太惰,自然界里大多是单质存在,而且质地又软,延展性极好,不需要太精细加工,也可以弄的这个时代意义上的很薄。 即便议事会大厅中的人从未见过金子,金子也没有被赋予高阶等价物的含义,但在傍晚的火光下发出的熠熠光泽,还是让人不由自主地喜爱上了这种金属。 前世里很多与世隔绝的部落,甚至新旧大陆数万年都不曾有联系,但黄金却不约而同地成为了各个文明圈所最喜爱的金属。 闪烁的光泽下,报信的人笑的露出了牙齿,将几张狐狸皮放在头盖骨的旁边,笑道:“等白马回来,城邑要赏他些什么呢?他说,这头盖骨和抓到的那个巫灵祭司,得分一半的功劳给分开的那七十个人。”(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 应对 两个人的故事讲完,铜剑的主人收回了自己的剑,叹了口气,起身推开了门口的人离开了议事会大厅。 很快,另一个报信的人也离开了,议事会大厅的门关上了。城邑中六司之下直辖的官员基本都在房间之内,加上十几个部族首领,整个城邑权力中心的人算是齐了。 狼皮问道:“这事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有规矩,该怎么半就怎么办。你们觉得我怎么样?” 几个人一愣,急忙道:“很好啊。” “那你们觉得那些奴隶会觉得我怎么样?” 几个掌管奴隶的人嘿嘿的笑了,他们可是不止一次听奴隶们咒骂过陈健,甚至有奴隶唱几句关于牛虻马蝇蚊子的歌,然而仔细一听都知道是在骂陈健。 “同一个人,同一件事,评价是不同的。想让所有人都说你的好,可能吗?好比你们中有税务官,收税的时候别人也说你不好,是不是你们就不去收他们的税了?管打仗的首先要打赢,剩下的都不重要。城邑和部族不一样了,为了城邑,总得有人恨你,但也会有人敬你。做的越多,恨得越多,敬的也就越多。” 他叹了口气,看着这些将来城邑的管理层,很郑重地说道:“你们想一想,想通的就留下,想不通的,那就什么都不要管,做个好人,族人们都会敬他,谁会恨他?” 下面的人沉默了一阵,没有一个人离开,城邑和部族已经不一样了。以往部族必须要得到族人的尊重,而城邑除了尊重之外,还有暴力还有规矩。 狼皮起身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怨恨归怨恨,可白马的确成功了。只是我听这两个人的意思,好像草原上部族的人还不少,咱们是不是要准备一下?” “打仗倒是不怕,他们未必打得过咱们,我现在愁另一件事。” 陈健吸着凉气站起来,苦笑道:“怎么说呢,好比我在山洞里,不远处就有一个鱼塘,每天我去鱼塘捕鱼就饿不死。现在忽然有了一头老虎藏在附近的山林里,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老虎会扑过来,所以你得整天拿着长矛,不能拿渔网了。哪怕这老虎不立刻跳出来,可我也没时间捕鱼了。” 他从石板下的皮囊里拿出几张树皮,看着上面密密麻麻只有自己看得懂的数字,重重地叹了口气。 白马做的不但没错,而且很好。但正是因为很好,所以和草原上的那些西边迁来的部族结下了大仇。 不是一个所谓的头盖骨的问题,而是草原上的部族肯定会趁这个机会打一仗,来凝聚人心或是统一数百里范围之内的草原诸部,仇恨会让他们暂时放下一些分歧,也会让那些有雄心的人趁这机会树立威信。 草原的生态很脆弱,陈健和白马在草原上转了一圈,杀的几百号人,羊更是宰杀了一堆,但是相比于辽阔的草原这还不够。 因为他们不种植,所以他们住的很分散,而因为很分散,所以不可能一次都杀光。 杀得大多是女人老人和孩子,轻壮的男人杀得不多,白马袭击的那个村落只是草原大部族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比如落星投靠的是首领的大儿子,小儿子留在原本的村落,其余的儿子都分散到其余的地方,只有每年特定的时候才会聚在一起。 不管是要给族人一个交代还是为了立威或是为了削弱那些不顺从的部族,这一仗或许真的会打起来,陈健只能提早准备。 城邑的家底太薄了,任何时间都是宝贵的,趁着冬天下雪前多开垦一些土地明年就能多收获一些粮食。 就算不考虑趁着现在开垦土地的问题,其实各个部族的粮食都不够撑到明年新麦收获。 收获的麦子本就不多,种到地里将近十八万斤,吃了一部分,又因为第一次吃到正式的主食吃的又多了些,此时雪还没下,各个部族加在一起的麦子也就剩下十四万斤和十几万斤的豌豆;菽豆除了保障新军外,都要留下做种子。 城邑公产稍微多一些,不算菽豆,还有八万多斤粟米,九万多斤麦子,十四万斤豌豆,七百多头羊,两仓库的臭烘烘的鱼干,而粟米有一大半还存在别的城邑没有运回来。 即便将公产和各个部族的私产全部调拨在一起,实行严格的配给制,也只能支撑四个月。 量入为出,想办法计算每一粒粮食以撑过青黄不接的春天,是前世几千年来绝大多数管家的女人必备的技能。 但此时各个部族的首领暂时被那些堆积的粮食迷住了眼睛,并没有想过春天怎么办,反正以前没有这么多粮食也能过下去。 陈健的原计划是靠青铜工具换粟米,用自己掌握的一些技术,制造一些娥城卫城都需要的、他们又不能生产的工具来换粮食,撑到杏黄收麦的时候;即便不换,集中劳力堵塞河岔,从水塘中凿冰捕鱼也足以撑过冬季,等到明年麦子收获的时候一切都解决了。 本以为草原上的部族人数不多,可等这两个报信的人回来一说,他才知道草原上那些部族远比自己想的人数要多。 一种可能是被烧了杀了这么多人,暂时沉寂休养伤口;另一种可能就是疯狂报复。即便后者只是一种可能,要必须要提前准备。 打仗,要费粮食的,要影响城邑生产的。 同样一百个人,不打仗的话可以捕鱼,可以开地,可以手工业去换。最简单的来说,捕三天鱼,怎么也能捕个百十斤,可以吃一个月,并省下一个月的粮食;而征调来为战争准备,不但不能捕鱼,还要消耗粮食。 要打仗了,娥城卫城的人肯定会知道,这时候他们肯定不会换给自己粮食,即便换也会把交换的价格压得很低。粮食是城邑国家的保证,任何时候都不要把自己的口中食寄托在可以随时从别人那里买或换的幻想中。 除了粮食,城邑今年秋赋收来的桦木杆和各种能够做羽箭的材料,加起来一共才两万多支羽箭;炼铜的人就这么点,熔铸兵器就不能准备农具;除了脱产新军,剩下的人要打仗就不能开垦土地…… 一年打一仗,已经是夏城暂时所能承受的极限了,无他,家底太薄,基本盘人口太少,生产力太低。 以往采集狩猎的时代,族人等于士兵,维护费用基本是零,但同样仗打的和小孩子过家家差不多,一场仗最多打三五天;如今定居农业时代,族人是士兵同时也是生产者,消耗巨大,但同样打仗也有模有样能够打出来交换比惊人的胜利,也能靠后勤撑几个月。 夏城在娥城卫城人眼中很风光,实际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底蕴和那些早已经开始种植的部族差的太远。 陈健总结了一下城邑的家底,大厅里的人都是城邑的管理层,他们以前可能没想过打仗和粮食之间的关系,也没想过后勤才是今后打仗首先要考虑的问题。现在是时候让他们知道,让他们思考,打仗不是会排队会冲锋就行的。 用数字讲道理,又把如何从部族思想转化为城邑管理者的心路历程给这群人讲了半天,也不管他们听没听懂,连夜定下来冬天的种种计划。 议事会大厅的门是关着的,外面的人不知道里面在谈什么,只是看着议事会大厅的草窗中透出了些许亮光,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门再次被打开的时候已是半夜,从里面出来的人一个个面色凝重。 第二天一早,城邑中的各个官员和首领开始忙碌起来,开始分派下去个人的任务,整个城邑仿佛一座军营,细化到每个人需要干什么,官僚制度的优势在小城的框架内展示出了压倒性的优势。 城邑中的女人暂停了纺线织布之类的事,所有年轻女人每人分了五支箭杆和羽毛,三十个人分了一个熬煮鱼鳔胶的锅开始黏合羽箭;每个女人要用小陶盆炒制大量的干豌豆和麦粉,缝制简单的干粮袋。 男人们则用铡刀将干草堆好,炼铜炉暂停了农具锻造,全力制作各种兵器。 开垦土地的人全部暂停,由渔猎官带着去堵塞河道河岔,在已经刺骨的寒水中捕鱼熏烤,挖掘秋藕,摘松子围猎。 所有捕获的这些全部归公,由城邑统一配给。这是城邑第一次实行战时体制,但因为部族时代的遗留,抵触并不强烈。 每个部族按照陈健计算的数量,每天饭食中的粮食逐渐减少,转而掺入大量的碎鱼草籽橡子之类的东西,陈健没有直接出面,只是将各个部族的存粮所能支撑的时间告诉了那些首领,让他们自己选择。 几万斤的粮食运往了阳关,征调的三百人也放下了手中的农活,前往阳关修筑城墙和塔楼。 前一天还在谈论草原上故事的城邑中人今天已经不再谈论昨天的故事,所有人都知道,这恐怕是要打仗了。 夏城居住的人都知道可能要打仗了,尤其是几天后传来了消息,有斥候在阳关北面和草原部族的斥候遭遇了。 城邑内的战鼓敲响,新一轮的征召开始了。 一百六十名新军暂时还没有形成太强的战斗力,白马带回来的人倒是都学会了骑马。 陈健又征调了三百人,加上驻守在阳关归橡子管的八十人,集中在阳关的一共有六百四十人。 城邑中留下了足够的人口,配合上挖掘后的城墙,没有几千人是打不下来的,但城邑的正常生产也基本停歇了,征调的这些人都是轻壮劳动力。 夏城里不止有夏城人,还有娥城的两个人质和跟在身边的几十人,他们自然也察觉到了夏城的动静。 兄弟两个并没有住在一起,而是分开了两个相隔很远的屋子,兄弟两人在知道夏城可能要打仗后,都叫来了身边最信任的族人,让他们给父亲带去消息。 数九的儿子娥黾在屋子里转着圈子,负责传信的人仔细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以确保自己不会记错。 “你和父亲说,夏城可能又要打仗了,我准备带着人跟着姬夏去战场。想看看夏城的人是怎么打仗的,咱们没和他们打过,或许能看出来些什么。请父亲放心,我不会在战场上畏缩的,不会让娥姓蒙羞。” 另一间屋子里,娥黾的弟弟也在和族人说着什么。 “你和父亲说,夏城可能要打仗了,可能要打很久。我想妈妈了,也想家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另外,夏城的人从草原上带回了很多很好的毛皮,有人穿着,我没有。天冷了,如果冬天不能回去的话,让妈妈给我准备两件最好的狐狸皮。” 两个使者牢记着兄弟俩的话,乘着船回到了娥城,娥城和夏城之间可以任意往来,谁也不能阻挡。 娥钺听完了两个儿子的转述,自己笑了,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 两个使者又带着娥钺的话回去了。 对娥黾的话只有两个字:“很好。” 另一个人则捎过去几张最好的毛皮,并没有一句回话。 娥城中那些掌管着权利的人也都被集中在了一起,商讨着如何应对这件事。 “咱们也要提前准备好粮食和兵器。” “怎么,是要去打夏城吗?儿子还在那里做质子呢。”娥钺的第二个妻子有些急躁地说了一句,昨天使者临走前,她挑选出了最好的毛皮给儿子送去,并且和娥钺说如今娥城又不打仗,可以把榆钱儿送回去换回来儿子。然而娥钺并没有同意,甚至在看那些毛皮的时候,有些恼怒。 娥钺回头问数九道:“占卜的结果如何?” “吉。” 他这才说道:“提前准备,不是去打夏城。夏城哪是那么容易打下来的?他们可不是那群山林中的部族。如果他们战事不顺,或许会求我出兵,他们部族有很多好东西,在他们拼到撑不住的时候,咱们出兵,日后夏城也只能依靠我们,奉娥城为兄。” “夏城的人不少,如果我们偷袭,违反了盟誓不说,夏城的人会记恨我们一辈子。但如果在他们马上要失败的时候我们出兵帮忙,不管我们要什么,夏城也会心存感激。” 他笑了笑,叹息道:“其实最好的结果就是……姬夏战死,夏城被围,我们出兵,那样的话,咱们城邑的人口就相当于一下子多了几千,几年后卫城便不是对手,甚至可以回到大河。” 然而这也只是幻想,从数九占卜的结果来看,好像并不太可能。 奴隶和国人是不同的,夏城和他们说着同样的话,有基本相似的习惯,一旦首领战死娥城解围,那么两个城邑就相当于合二为一,夏城的人也不会记恨他们,用不了多久就会融为一体。 曾经的娥钺不想卷入大河下游部族的纷争,因为自己部族的实力不足,但如果如他幻想的那般,他当然会重新回到家园,谁不想做下一个华? 此时此刻,娥钺期待的是那些未曾谋面的草原部族很强大,但又不至于强大到打完夏城后还有余力来打自己。 最好的局面就是夏城和草原是两头饿狼,拼到最后两败俱伤。 他对草原知之甚少,一切只能凭猜测。 而同样,草原对娥城的存在一无所知,甚至连夏城到底有多少人都不清楚,即便草原部族中的新贵落星曾经和这些人打过一仗。 仇恨驱使着草原上的各个小聚落围绕在大聚落的周围,在神山盟誓之后,成年男子骑着马,拿着自己的武器,驱赶着羊群,跟随者最强大的部族想去讨回血债。 除了仇恨,落星还描绘了一个堆满了食物,到处流淌着蜜和奶的世界,以及那种比石头还要坚硬锋利的武器。 靠近山林的时候,出征的人停了下来,落星推出了前些天战斗俘获的七个人,砍下来七棵大树埋在地上,七个奄奄一息的俘虏被用木楔子活着钉在了树上。 七个俘虏的嘴里塞进了石头,不准他们咬舌头自杀,也不准他们发出喊叫。 没有被俘的人脑袋早就被割了下来,分给了出征的各个首领,用新鲜的头骨接着木楔子上流出的鲜血,首领们共饮了一杯,发誓要将那些人全都杀光。 甚至,他们选出了两棵最为粗大的树木,提前埋在了这里。 一棵留给那个出征草原到处杀人的白马,另一棵留给了陈健。(未完待续。) 第四十一章 雄心 阳关距离夏城最近的路是四万一千零三十四步,这是城邑学堂中的孩子用了一旬多的时间一点点数出来的,大约是八十里路。 夏城和阳关之间是一片平原,靠近阳关丘陵逐渐增多,再往北就是连绵二三百里的大山。 两座高山夹出的山谷平原是从北边进入夏城土地最方便的几条路之一,其余的地方想要进来就要翻山,人少还行,若是多些要走很久。 山谷很宽阔,足有七八里的平坦,一条两三步宽的小河从山谷中心流出直通草河。 小河两侧的柳树都被砍掉筑城了,一些矮小的也被不久前牧奴带回的羊群啃食的乱七八糟。 现在这些羊群和牧奴都被暂时迁到了夏城附近,阳关城中只剩下轻壮。 原本的阳关并不高大,三步高两步宽的城墙,外面一条壕沟倒是没有水,只栽着一些木栅。 阳关和夏城不太一样,不是一个正方的矩形,而是一个不规则的长方形,长约一百一十步,宽六十步。 正门前还凸出了两个小城台,就像是牛头上向前伸出的角。 城邑的东边紧靠着那条小河,有几个陶水管将河水引入城中。过了河向东五十步,是另一座新修的小城。就像是阳关的孩子,横亘在小河上的木桥如同母亲牵着孩子的手。 这座小城邑比阳关要小得多,以前是作为奴隶交易的场所。小城的侧后是一排歪歪曲曲的木屋泥房,是那些定居在这里的牧奴居住的地方,但是现在只有木屋还在,人已经迁走。 如今马上就是十一月了,天已经凉了,暂时还没有下雪,即便下了雪族人们暂时也不会想起该重新选城邑首领的事。 陈健在这里住了一旬了,城邑中如今一共六百八十多人,除了自己城邑的士兵还有娥黾带来的三十多人。 娥黾年纪比陈健还大一些,但是娥城和夏城是盟誓的兄弟之城,所以他要按照娥城的规矩叫陈健叔叔,并且很听话得遵从着陈健的安排,既不多问也不多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阳关中一共堆放了九万斤的粮食,足够这些人吃一个月……当然如果不是打仗,可以捕鱼交换采集打猎之类,这九万斤粮食够六百人撑三个月。 陈健没有多准备,一个月是部族家底所能承受的战争极限,也幸好阳关和夏城很近,若是三四百里之外,如今城邑的后勤最多支撑这样规模的大战十天。 阳关最多撑一个月,对面那些草原部族极限也就如此了,陈健想的办法就是拖,靠着城邑拖,拖到对方自己撤走或是疲惫的时候再打,反正自己手里还有百十名骑兵。 夏城里的人也按照轻壮打散重新编组,奴隶们不会自发保卫城邑,但其余人可以,没有解体成家庭的状况下用这种军事化的管理并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所有的野民部落、解放的牧奴能凑出两千人,加上陈健和议事会商量后,如果真到了要破城的阶段可以让奴隶去厮杀,杀一个就能解脱奴隶的身份……正常来说也不太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城邑大部分的战争家底都运到了阳关,两万支羽箭,四百件青铜兵器,以及大量的石灰、暗中送来万不得已使用的三十个大炮仗,以及城门前凸出的两个城台上的需要几个人用木绞盘上弦的大型木弓弩。 陈健的计划很简单,如果对方敢攻城围城,那就慢慢耗;如果对方留下人少攻城,剩下的人去打夏城,那就让他们有去无回,大不了麦田让他们祸害一半也要把这些人全留在这,一劳永逸。 新军和一部分战兵始终藏在城内,城墙上的人也不多,造成一种城中人不太多的假象,因为对面的斥候已经渗透到这附近了。 连续几天己方斥候在山谷中都能遇到敌人,双方小规模地交战了几次,胜多败少,只是昨天败了一次。草原上的几个人在寒冷的秋夜里趴在地上也不生火,几个斥候以为起的很早没有注意,被伏击了,五个人只回来一个。 当初想要捅死白马的石山握着那柄想要捅死族人的铜剑找到了陈健,希望自己带着斥候小队出去,找到对面的几个斥候。当初从草原上活着回来的十二个人都想出去,陈健看了看他们已经羸弱的身体,只同意让石山带几个其余的人出去。 这十二个人曾商量过,以后谁也不和白马说话,三天前趁着白马去厕所的时候十二个人暴打了白马一顿,用藤条抽的,抽完之后就去军法官那自首去了,罪责是每人三十鞭子。 他们恨白马是因为如果不是白马想要立功,而是按部就班地杀点人烧了草原退回去,那些人就不会死。再往前说,要不是白马想要人头立功杀了草原首领的儿子,这场仗也打不起来。他们的想法和姬松类似,自己很迷茫,只是懵懂地感觉这一切的变化源于私有制的心和尊重之外的权利拥有,但他们想不了那么远。 十二个人约定,要杀五十八个敌人,将来找回同伴的尸体,将这五十八个敌人的头颅埋在同伴的身边。纵然姬夏说过,到了另一个世界还是敌人还对打仗,所以最好不要人殉,可他们觉得,要是人数一样,自己的伙伴还能怕了敌人?送到另一个世界,让伙伴们再杀一次就是了。 石山找了一块陶片放在身上,每杀一个敌人他就在要在石板上画出一道,至于杀完这些人之后该怎么办,他也不清楚,但至少现在知道该做什么。 二十个从新军抽调的人,再加上石山带着的几名斥候,背着弓箭,拿着铜剑皮盾戈矛,趁着清晨的薄雾离开了阳关。 他们要为前几天失利的斥候复仇,同时也是为了在大战之前让族人信心满满,即便这只是个小的失利也要挽回,让对方斥候心惊,免得摸清城内的底细。 阳关外的草丛中,草原部族的斥候哈默微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直的手指,深秋初冬的夜很冷,和冬天那种干巴巴的寒还不一样,是一种湿到骨缝中的阴冷。 哈默在草原上的意思是满是石头的山峰,如果这个世界只有一种语言,那么他和石山其实是同一个名字。 前几天就是哈默带着人杀死了四个夏城的斥候,如今自己的头皮挂串又多了一张头皮。 分了两张给跟他一起的族人,剩下一张他要留给自己的首领达兀,不是强制的,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 达兀是部族首领的儿子,但不是最小的儿子,所以长大后就分了一部分族人离开了盐田,带着分给自己的族人在草原上生活。 不是每个首领都喜欢最小的儿子,但这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很久前草原上没有婚姻和男女之间的占有,所以血统很乱,甚至于是不是自己的孩子都不清楚。 很久之后才有了占有和婚配,作为母系的过渡,男人必须要将女人带来的孩子看做自己的孩子,而最小的儿子至少能够确定是自己的种儿,所以最小的儿子可以留在父母身边。 此时的家庭还不是小家庭,家庭的责任是要担负起整个大家庭的,兄弟之间还要承担对方的女人,如果哥哥死了,弟弟是有责任有义务睡嫂子并把嫂子作为自己的妻子,同理如果没有兄弟,那就要不是这个女人生的儿子来承担这个义务,这一点也决定了幼子在长期的习惯中最受宠爱,因为不能睡亲妈以及能够确保是自己的种儿。至于权利的交接,儿子和叔叔之间总会打仗,谁赢了谁就是首领。 哈默的首领达兀的母亲死得早,分出去单过的时候只有三百多人口,一百多奴隶。 那时候哈默刚刚成年,但是家里只有两匹马,羊也不算多。以往草原上的习惯是打仗后谁抢到就是谁的,哈默的兄弟死的早,自己的马也跑的不快,纵然他强壮的如同石头,可是每次的战利品都很少,出征还耽误自家的活计,还要上缴一些战利品给首领,所以日子越发的难过。 达兀带着他们迁徙后的第三年,哈默记得很清楚,那天达兀忽然叫来了部族所有的人,将属于达兀自己的羊和马分给了族人一大半,告诉族人羊和马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只要有族人多少羊和马都能无所谓。 哈默从不敢想象自己也能分到一匹蹄关节很正的马,自己的两匹马一匹是热毛子马,另一匹年纪大的自己不忍心骑。 一年后的同一天,就是割完干草后月亮最圆的那天,达兀告诉了族人今后打仗,所有的战利品都要上缴,再根据每个人的功劳和人头来分配,自己作为首领只留下十分之一。 有几户兄弟多的反对,但大部分人却都赞同,于是第二天部族出征,一百五十个男人,打败了一个六百多男女的部族。 哈默那一战杀了十二个人,抢了一块很好看的石头,悄悄藏在了怀里。 那时候达兀虽然那么说了,可他并不太相信,在清点战利品的时候,哈默一直在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万一得不到会难受。 可是当达兀喊到哈默名字的时候,哈默以为自己听错了,整整二十头羊,三个女人,两个男奴隶…… 当哈默走上前开始挑选女人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跪倒在达兀的脚下,亲吻着达兀的脚尖,从怀里摸出了自己私藏的战利品。 达兀按照之前说的,笑着抽了他鞭子,但还是将战利品分给了他,甚至晚上还送来了一些能够不让伤口疼痛的獾子油,并且又把那块很好看的石头给了哈默。 从那之后,哈默的日子好过起来,半年后那几家富足的人犯了事,被达兀杀掉,分了他们的羊马,又攻打了几个部族,原本只有三百多人的部族竟然有了将近一千的人口,七百多奴隶。 达兀部族的人口很多,但达兀却不是首领中羊马最多的,有时候哈默也会问达兀,达兀总会告诉哈默,他想要的不是羊马,而是一群勇士和整个草原。羊马是战士眼中最好的东西,而辽阔无边的草原才是首领眼中最珍贵的。 原本草原上无人问津的狗尾巴草达兀,竟然成了一棵华丽的落日花,很多部族都想知道为什么达兀的族人如此善战,哈默却知道那是因为达兀给了如自己这般善战的人一个善战的理由。 春天时候,一伙带着奇怪武器的人来到了草原,将几口哈默从未见过的奇怪而又让他羡慕的武器献给了达兀,达兀留下了那些人,并分给了他们一些羊马和女人,接纳了这些肤色和奴隶一样的人,反对的声音也有,但哈默却从不会去反对,因为这是达兀的决定。 前几天哈默杀死夏城斥候的时候,身边就有一个据说祖先是从星星来的人,现在他们逐渐学会了草原上的话,学会了骑马射箭,落星也成为达兀身边和祭司同等重要的人。 对于落星的地位,哈默并不嫉妒,因为达兀赐给自己的那支短铁矛真的很好用,前几天就是用那支短铁矛刺死了一个夏城的斥候,对方很能打,可惜自己藏得太好,如今那个斥候的青铜剑就挂在哈默的腰间,外面是一层好看的鱼皮鞘,剑柄上还缀着一个装着香草的布荷包,可惜那个女人再也等不到剑的主人回去。 哈默正想悄悄拿出那支铜剑看看的时候,身后的树上悄悄丢下来一支小松果,示意远处有人来了。(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猎手与猎物 哈默藏得位置很好,是在下面山谷的下风向上,他觉得那些夏城的斥候像野兽一样,总能看到蛛丝马迹,否则其余部族的斥候也不会接二连三的被杀了。 对于落星所说的那个流淌着奶和蜜的土地他深信不疑,因为那些人的衣服很好看,自己抢到的那支铜剑也很漂亮,要是吃不饱怎么会想着穿衣服呢?自己在达兀改变部族分配规矩之前,穷的整日披着毛都快没的羊皮,之后才穿上了各种柔软的皮子。 拨开了眼前的草,悄悄看了看下面,只有九个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四周的动静,似乎在寻找什么。 这九个人和以往的斥候不同,并非都是拿着铜剑弓箭的,而更像是军阵中出来的人。 两个人拿着皮和木板制作的盾牌和铜剑,五个人手持戈矛。 两个人背着弓箭,弓很长,而且里面贴了一层古怪的仿佛羊角一样的薄片,力量很足。哈默很奇怪对方的弓弦不是马鬃马尾,但也很坚韧,似乎是一种不曾见过的线,拿火一烧也有一股臭烘烘的烧焦毛的味道。 身边的人小声道:“哈默,上吧,他们只有九个人。前几天别的部族被他们的斥候杀了好多,咱们上次让达兀在各个首领面前风光了一把,今天又是个机会,免得那些人又在指责达兀坏了草原的规矩,用人头让他们闭嘴。” “我觉得有些不对,这些人就像是咱们冬天抓狼时候的肉,是故意让咱们看到的。再等一等吧。” 草原上狩猎多年,哈默的直觉很准,身边的人也都相信他的直觉,毕竟他身上的头皮挂串已经有四十多张了,便是放在整个草原那也是很少见的。 估算了一下这些人的距离,很远,即便是他也射不准。 然而等了一会,下面的人马上就要走出他们视线了,可他预想的藏起来的人还没有一丁点的动静。 但他一点也不着急,小心地看了看远处的小高坡,那里还藏着十四个人,自己这边不出手,他们也会出手,到时候有没有藏着的人一看便知。 “达兀一直想知道对面到底有多少人,这次想办法抓个活的。咱们不急。” 压低了声音告诉了身边的人,如同冬季草原上的狼,耐心地等待着迁徙的鹿群犯错。 片刻后,高坡上的十四个人忽然从草丛中站起来分成两组,相隔不远沿着两面包了过去,这里的草很矮根本没办法悄悄接近。 这些人也清楚哈默就在不远处,如果没有埋伏的人,这九个人的头就是自己的了,要是有埋伏的人哈默也会干掉他们的。 高坡下面的两个弓手立刻将桦木箭杆搭在了弓身上,但没有立刻还射。 他们的箭头都是很沉的重箭,不适合这么远的距离。九个人中领头的不是石山,而是从新军中抽调的一名弓手,石山还藏在远处,他们这些人就用这种办法,一里一里地挪动着,引诱着对方出现。 领头的人脖子上挂着一个陶哨,石山藏得地方他也不知道,甚至未必能够观察到这里的情况,但他相信只要自己吹响了哨子石山一定会出来。 “这是想抓咱们呢。” 领头的搓了搓粗糙的鹿角扳指,拇指和食指夹着羽箭,没有立刻拉弓,拉弓太费力气,这几柄新做的用鱼鳔胶贴了牛角的弓拉起来很沉,据说只是尝试品,将来的弓会和现在的弓长得完全不一样,不止是贴牛角这么简单。 对面的十四个人可能是知道夏城斥候的弓比他们的弓射的更远,所以跑动的很快,东挪西藏的靠近到五十步左右的时候,领头的拉开了柞蚕丝弓弦,重箭瞄准了对面的一个人,开弓的瞬间射出,拉弓越久手臂抖动的越厉害,新军中的弓手严禁长期瞄准。 对面那人几乎是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重箭擦着他的身边飞过,五十步的距离不是每个人都能射中的,可也把那个人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么远的距离自己的弓绝不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羽箭飞出的瞬间,躲在远处的哈默瞳孔猛然一缩,虽然没射中,可是那个人拉弓射箭的姿势和他很像,他可是打了多少年的仗才有了那种瞬间撒放的本事,下面那个人很年轻,却有了几分意思。 “九个人看到十四个人还不跑,要是远处没有埋伏就像是狼不吃肉一样。看着吧。” 哈默冷笑一声,继续看着下面的动静,手不住地摸着抢来的铜剑,等待藏着的人出现。 高坡下,那名领头的新军弓手一箭不中,立刻又捻起一支箭,四十步的距离是斥候正式的交战距离,再远了射不准不说,就是射中了运气差些连皮子都穿不透。 九个人中的剑盾兵立刻将皮木盾挡在身前,三名矛手站成一排,戈手站在两侧,弓手在最外侧还射。 对面想要抓人杀人,跑动中四个人停下来拉弓,剩下的人向前冲,谁在跑动中也射不准。 左侧领头的新军弓手深吸了一口气,不去看那四个正准备拉弓还射的敌人,而是对准了已经很近的身上就穿着几件皮子的冲过来的人。 嗡…… 羽箭飞出,沉重的石箭头正中一个人的胸口,那个人踉跄了几步,倒在地上。 对面的羽箭也飞了过来,两支射在了皮盾上,一支偏了,另一支射中了左边的戈手。 那四人射完这一箭,立刻想左右分开,想要从侧后袭扰,两名新军弓手不管他们,跨到矛手和剑盾兵的身后,再次拉弓只射戈手受伤那边冲过来的敌人。 临阵两箭,射死了对面四个人,这么近的距离完全和平日训练的差不多,而对面的弓手也射中了戈手和一名弓手。 领头的弓手站到了左边,接过戈手的矛,呼喝一声,七个人同时呐喊着冲了出去。 三名矛手挺着长矛,紧跟在剑盾兵的后面,对面的人看着刺出的矛,下意识地避开,但是向前闪避时剑盾兵就会抽出短剑刺击,稍一犹豫就会被长矛刺中。 草原部族冲在最前面的人用石斧隔开了刺出的长矛,知道那些剑盾兵不好招惹,向左一闪,想要绕到侧面,引的矛手来刺自己,这样正面就能破开口子。 可矛手根本不去管他,仿佛只能看到眼前的人一样,那人刚刚闪到侧面,一支带着矛尖的短戈挥出,直勾他的脖子。 他也是打过许多仗的人,脑袋连想都没想就向后退了一步,可自己一退就把身边的伙伴空了出来,短戈横扫,正好勾住了一人的手臂,向后一拉,顿时出现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最前面的两个剑盾兵刺死了两个从长矛缝隙中挤进来的人,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地上已经躺下来三个人,加上之前被射中的四个,几乎是喘息间对面只剩下一半的人了。 活着的人都被挤到了两边,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他们还是第一次和夏城的步兵交手,虽然白马在草原上杀来杀去,他们也只觉得对方运气好只遇到了小聚落和女人孩子,这些人万万不曾想到这群古怪的人竟是如此厉害。 领头的弓手见正面已经没了敌人,喊道:“分!” 两个剑盾兵立刻分开,正对着两侧被挤开退走的敌人,矛兵戈兵一分为二,左右两侧同时一转,三个人站成一排,戈手剑盾兵在两侧,矛手在中间,多出来的矛兵挤在了右侧的队伍中,呼喝着冲向了原本被挤到两侧如今在正面的敌人。 敌人绕了个圈子,而他们只需要按照训练的那样转个身就行。 这一切都发生了电光火石之间,存活的七个人根本无心再战,转身逃窜。 远处躲藏的哈默瞪大了眼睛,旁边的族人也是一样,他们曾听落星说起过这些人打仗很古怪,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古怪。 要论起来,似乎每个人都不怎么厉害,除了那个射箭的似乎有些本事,其余人放在草原在部族聚会中,似乎也就是被人摔倒在地引来众人欢笑的人物,怎么杀人就这么简单? 那几个人也都是其余部族的好手,可刚才那一仗就像是被绑起来待宰的羊。 哈默咽了口唾沫,恍然道:“怪不得这群人不跑,有没有别人埋伏不说,这九个人根本就没把十四个人放在眼里。” 钓饵固然能钓的起鱼,可如果鱼线不够结实,鱼却大可以吃完鱼饵打个饱嗝便走…… 身边的人有些胆怯地问道:“哈默,咱们还出去吗?” “不出去!我总觉得肯定还有人藏着……这些人打仗的办法咱们得告诉达兀首领……若是这样的人有个四五百,这一仗可就不好打了。” 哈默揪心地看着下面那群追了几步后就不再追赶的人,心中骇然,本以为十四个人足够逼出那些藏起来的人,没想到人家根本就不在乎。 他跟着达兀打过不少的村落,可这样的人却是第一次见到,心头掠过一片阴云……达兀本想着趁这机会展示一下自己部族的勇武,但现在看来,只怕要告诉达兀首领,不要冲的太靠前,让别的部族先去试试。 心惊肉跳地趴在那里许久,看着下面的人割下了地上的脑袋,又等了很久,终于听到了一声哨响,片刻后远处的树林里冲出来几个人,坐在那几具尸体旁说着哈默听不懂的话。 哈默暗暗擦了把汗,自己身边倒是还有二十多个好手,可要是下面那些人全都和之前一样,只怕自己这点人下去也是给人送脑袋的。 旁边的几人更是连口大气都不敢喘,暗暗佩服哈默的直觉,这直觉可是救了他们一命。 勇猛如哈默,此时竟也生出了一丝惧意,两个石山终究以为恐惧错过了第一次见面。 “等他们走了咱们就回去吧,怕是探不出对面到底有多少人了。” “他们会不会奚落我们像只兔子一样?” “奚落?好说咱们前天也杀了几个,比起别的部族强多了。他们要是不服气,让他们的人来就是了。” 哈默恼怒地说了一句,咬牙道:“这次各个部族都来了,谁爱在前面谁去吧,什么到处是奶和蜜的地方,族人都死了,要这地方有什么用?” “我得回去告诉达兀,千万千万不要抢在前面……”(未完待续。) 第四十三章 朋友比敌人更可怕 哈默趴在那里许久,直到石山等人离开后带着族人撤走,他们的马拴在几十里之外。 草原里长大的他们不是很喜欢这里的山和丛林,好在常年积累的树叶和羊毛一样松软,不需要学夏城的人穿鞋子。 连夜奔回了营地,看到来来往往的草原部族的人,听着熟悉的语言,这才放下心。 部族的帐篷内,达兀,落星和巫灵祭司正在商讨这几天发生的事,哈默进来的时候,达兀冲着哈默点点头,示意他也坐下。 “哈默,你的名气又大了些,其余部族的探子都被南边的人杀了,就你们砍了四个人,大家都在说呢。” “哈默是达兀的哈默,哈默的名气就是达兀的名气。” 哈默蹲在下首,皱眉道:“达兀首领,恐怕这些人并不好对付,他们打仗很厉害。落星和他们打过,以前他说自己败在那个人手里,我还以为是他们不能打,可我看到他们之后才知道真的很厉害。” 落星咬着牙道:“是很厉害,否则我也不会跑到草原。我们部族的女人可能都死了,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这群人的存在。” 达兀撕了一块烤熟的冷羊肉,抛到了哈默手中,哈默从怀里摸出一块盐,沾着吃了几口,缓过来这几天的饥饿才说道:“我没看出来他们有多少人,但要是和咱们部族人一样多的话,只怕就不好打。” “你前些天不是离他们的城邑很近了吗?他们平日吃什么?”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那城邑不算大,看了半天也没看到有出来放羊的。后来斥候多了,我就跑了,伏击了那几个人,剖开他们的胃,他们吃的的确不是肉,但是黏糊糊的我也没看出来是什么。” 一直没说话的巫灵祭司轻敲了一下人皮鼓,冷声道:“不用看了,他们是信奉大地之灵的异端,和当初被战争之灵惩罚的那些人一样,是吃土地上的果子和草籽的。这些人必然会被消灭,因为羊才吃草,狼总吃肉,吃草的人打不过吃肉的人。” 达兀点点头,看了一眼一旁的落星道:“落星,你和他们打过仗,他们……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部族?” 其实落星什么都不知道,包括那些献给达兀的铁器,他也不知道怎么锻造,但他只能说什么都知道,这是他在草原上立足的根基。 于是他编造道:“他们部族和我们也差不多,但是他们的首领找到了一头猪,一棵橡树……” 回忆了一下草原部族传说中的金头骨,他又加了几句:“那棵橡树的叶子都是金子的,当阳光洒在金叶子上的时候就会长出许多的橡果,不论有多少人摘都摘不完;那头猪也是一样,每天他们都会杀掉这头猪烤熟,可只要留下骨头,第二天这头猪又会复活,他们永远都不缺吃的。” 哈默瞪大了眼睛,他听得故事太少,这棵金橡树和可以复活的猪却比战争之灵的故事要好听多了,要是自己部族有了这两样中的一样,那可就厉害了! 达兀将信将疑,回忆了一下那些死在草原上的敌人身上背着的食物,甘甜又香醇,那些焦黄色的粉配上羊奶,这味道绝对不是凡世能有的,或许真的只有金橡树才能结出这样的果子。 他悄悄看了一眼巫灵祭司,心说如果自己拥有那样一棵橡树,自己也会舍弃战争之灵去信奉大地之灵的。 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默默地思考了一下,问道:“哈默,你觉得咱们部族能打对面多少人?” 打仗当然不算女人,除了达兀新死的小妈的部族外,草原上的部族很少有靠女人打仗的。 达兀的部族有上千人口,能凑出六百多骑马打仗的人,因为他们部族里的一部分同肤色的女人不是人,只是和羊马一样的货物,所以不算在那千人中;加上落星带去的一些战士,部族的实力在草原上已经仅次于达兀父亲的部族。 哈默翻着眼睛算了一下,吐了口气道:“要是一对一的话,我可以轻易杀死他们的人;五对五的话,咱们可能要输。咱们部族的六百多人,可能也就能打对面二百人吧。” 达兀点头以示自己知道了,虽然心里有些震惊,甚至有些怀疑,但他绝不会在自己部下的面前露出不信任,这种平日里的尊重可以换来很重要的东西——他们的心。 哈默生怕达兀不明白,又说道:“达兀首领,要是真打起来,咱们还是小心些。真要是有金橡树和永远不死的猪,咱们人口不是最多的,恐怕也抢不到……少死些人,能抢到一些吃的和那种青灰色的武器就行。” 他们部族在白马扫荡草原的时候就损失了一些小聚落,仇恨当然有,可是哈默的亲人并没有死,所以他可以跳出仇恨站在部族的角度帮达兀考虑这些事,虽然他知道睿智的达兀肯定会想到这些,可自己还是要说出来。 达兀叹了口气道:“落星说上次和他们打的时候他们有五百多人,时间这么短,他们的女人就算再能生,可生出的孩子也不能立刻打仗。哈默,按你所说,他们要是有五百人,咱们得有一千五百人才能打过?” 哈默挠头道:“我也说不准。上次在草原上,被围住的那些人也有七十多,落星断了他们的水,最后咱们也就死了四十多个,杀了他们差不多的人……打仗又不是这么算的。他们像刺猬一样缩着防守的时候,咱们的确很难打,但是想办法让他们露出手脚,那就容易多了。” “嗯,不过就算像你说的那样,我觉得咱们这才还是能赢的。父亲那边带了九百多人,我两个哥哥加起来也有五百多人,我小妈死在他们手里,她的本族也来了三百多人……哼哼,还有一百多女人。” 哈默也跟着笑起来,那个部族是草原上最古怪的部族,一些强壮的女人也会打仗,不过哈默总觉得那些女人是笑话。 达兀算了一下道:“单是咱们亲族的人就有两千,算上那些小聚落来的还有几百人,算起来将近三千了。打他们应该能赢,但怎么打,咱们几个要商量一下。” “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人,这么说吧,哪个部族都不想让自己的族人死太多,除了那些复仇心切的部族。我的哥哥在盼着我把族人的血留在这里,可父亲这次又被推举为所有部族的首领,他一定会惩罚那些不听话的人,如果父亲让我打,我也只能打。” 他看了看四周小声道:“父亲的金头骨被他们抢走了,这一仗不论如何都要抢回来的。草原流的血已经太多,父亲也想趁这个机会让草原不再流自己人血。他是头狼,我是狼群里最强壮的幼狼,纵然我不想挑战头狼,可头狼也会放逐最强壮的幼狼。这一仗……不好打。” 这里有危险,也有机遇。草原上固然要靠实力,但也要有名声。这一次如果打得好,达兀可以在草原上更有名气,会有更多的人投奔,距离自己的雄心梦想也更近;而稍有不慎,就会被父亲坑,被哥哥坑。 在草原上的部族看来,这是一场必胜的仗。 可正是因为觉得必胜,所以每个首领首先想的不是如何胜过敌人,而是先想到如何胜过朋友,这才是达兀真正要面对的危险。 夏城作为防御方,暂时不需要考虑内耗的问题。 陈健是名正言顺的军事首领,不是部族自由联合的盟主,是有绝对权力的。 议事会的首领留下了夏城,他们没有资格指挥这场仗,士兵们也不会答应其余人来指挥他们。 整个军队都打散了部族重新分配,一伍当中可能会有好几个部族的人。陈健不相信上阵亲兄弟之类的话,他要用新的制度来代替血缘亲族的凝聚力。 军队驻扎在阳关已经一旬,整个阳关成为了一座大军营,新军中的军法官直接接管了平日里所有人的惩罚和日常生活。 所有喝的水强制烧开,严禁喝生水,即便已经初冬传染病的可能性不大。 所有人严禁在城邑内随地大小便,驻扎的第一天就是在城邑内挖了几个巨大的坑做厕所。 挖过厕所后,陈健带人将阳关附近的树林砍光烧光,阳关方圆一里之内基本上没有什么树木。 砍伐回来的树木在城墙上加固出胸墙和垛口,每隔二十步堆放着大量的石灰和石块。 在四个城门的外面又抓紧修出了四个围绕城门的小瓮城,很小,只能容纳一百多人。 当初修城墙的时候就提前在城内准备了土石阶梯,为了方便出击,陈健又用绳子绑了几十架木梯。 整体来说守城分三种:吃喝都够,兵员充足,耗到时间对方自己撤走;要么就是守城等待援军;最后一种就是依托城池在城下野战。 守城不野战只是死守,如果兵员充足也不过是不胜不败,而阳关又不可能有援军,因此陈健要做好出城野战的准备。 前期要耗,陈健和族人扛来了沉重的松木,堵塞了三面城门,只剩下侧面一个通行。 从外面基本打不开城门,想要出击只需要将松木搬开就可以,或是利用木梯直接下城。 瓮城的目的也是为了出击的时候可以提前关上内门,一旦出击不顺,不至于被人尾随冲击到城内。 死守,是守不出一场胜利的,想要守得住,首先要确保野战能胜。合格的守城者要做的就是选择合适的实际出击。(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章 阵前问对 阳关的斥候们控制着阳关以北三十里的地方,随着时间进入十一月,斥候们的活动范围逐渐被压缩。 在连续两次被人埋伏后,陈健撤回了所有的斥候,分出来三十多骑兵撤回了夏城,让他们清除夏城周围可能的敌人。 既然不选择立刻野战,那就不需要斥候控制战场了,没有无线电的时代,也别考虑提前埋伏等待机会袭击大营之类的办法。 对面就算再笨,也会派出斥候侦查四周的林地,况且据斥候们说对面的人很多,自己那点骑兵还是留着会战后追击溃兵吧。 斥候撤回阳关的第二天,十一月初三,草原部族的大军终于接近了阳关,陈健也没有什么提前埋伏在树林中一声炮响前后掩杀的妙计,直接让所有人退回阳关,一把火烧了东边的奴隶市场和附近的野民房屋,封闭了城门。 离得很远,就能听到马的嘶鸣和人的吼叫,几个骑手仗着自己骑术高超跑到了城下叫骂了几句,朝着城上扔了几根切断的手骨。 陈健懒得回骂,直接让人把斥候这些天砍得人头扔下去几个,然后让弓手射了几箭赶走往来的骑手。 箭支只有两万,得省着点用,守城期间最多用一半,剩下的还要留着敌人疲惫反击的时候用。 四个同族的亲卫用盾挡着陈健,几个军中的人物跟着他登上城墙,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况,都在暗暗咂舌,没想到草原部族会来这么多的人。 人一过几千,就显得极多,城邑里的人数数能够数到一万的已经不少,可真正直观地看到这么多人马还是第一次。 很快下面的人分成了两队,沿着城的对角线扎营,西北边人数较多,东南边可能只是为了牵制分散守城的人,人数只有数百。 纵然城邑中的人很有信心,可忽然间看到几千人的大场面,也有些不安。听陈健讲了几个笑话故事之后,逐渐放下心来,按部就班地分开。 第一批上城墙防守的人只有不到二百,平均下来每两米一个人,剩下的人都在城中休息等待轮换。 城邑内的房屋也是按照夏城那样整齐排列的,道路很宽,支援十分方便。 城下西北两里之外,达兀等人站在父亲身边,远远看着夏城,数了数城墙上有些稀疏的人。 老首领冷哼道:“人不多,只是城墙有些麻烦,暂且先扎营,你们都回去想想,要怎么才能爬上城墙。不管是谁,想出办法,赏羊二十头。” 远处的落星听着这番话,嘴角不易察觉地露出了冷笑。 他有办法,可二十头羊,他还看不上。 来到草原不久,可他已经看出来达兀才是真正强大的首领,至少在赏赐族人的时候绝不会如此小意,自己投靠了达兀,这时候该怎么做心里很清楚。 等到达兀回来安排扎营的时候,落星悄悄地走到达兀身边,用木棍在地上画了梯子的形状道:“达兀首领,可以砍一些木头做成梯子,城墙不高,有了梯子咱们就能爬上去。” 落星见过梯子,当初自己部族的摘星台上,就有梯子,但是这些草原部族的人至今还没有见过城邑,也很少用到梯子,所以根本没有想到。 达兀看着地面上画出的梯子,赞许地点头道:“好办法,只是你刚才怎么不说?” “我是属于达兀的,这种事当然要达兀说出来,让其余的首领信服。而对我来说,不过是二十头羊,在达兀眼中,别人的信服总比二十头羊要多。” 达兀满意地拍了一下落星的肩膀,说道:“你的这个办法可以值二百头羊。我会记在心里的。” 但他没有立刻去父亲的营地,而是叫族人砍下了树木用树皮木藤绑了一个梯子确定可用,等到傍晚各个部族的营地安好后首领聚在一起的时候,这才来到了营地。 各种稀奇古怪的主意在营地中鼎沸,什么一人抱一根木头堆起来、人踩着人的肩膀爬上去、杀一些马踩着马往上爬之类的办法层出不穷。 老首领皱眉道:“这都是些什么主意?达兀,你怎么一句话不说?别人就算说的不好,总是想到了,你怎么什么都没想到?” 两个哥哥顿时跟着说了几句,听起来似乎只是在指责弟弟不作为。 梯子就在外面,达兀却没有冷笑也没有淡淡一笑,而是皱眉道:“父亲,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是不知道好不好用。” “说说看。说错了没人会笑你的。” 达兀悄悄看了一眼两个哥哥和父亲,上午在分配扎营的时候,父亲让两个哥哥带了一些小聚落的人去了东南角,而将自己留下这里,很显然是准备让自己的人最先攻城。 落星想出了梯子,他需要借着梯子发挥达成自己的目的,所以不能为了打哥哥的脸冷笑一声,而是故意皱着眉头。 回身喊了几句,哈默扛着梯子来到了营地,梯子往一棵树上一斜,老首领的眼睛顿时一亮,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只是自己树木见得少,竟然没有想出来。 周围的各个部族的人也都议论纷纷,显然震惊于达兀的想法,几个首领听着族人的议论,不满地咳嗽一声。 老首领看着梯子道:“这是个好办法,等打完了仗,可以从战利品里分出二十头羊给你。” 达兀急忙躬身道:“父亲,这不是我想出的办法,是我的族人落星想出的,希望您能把羊赐给他。” 他故意说的很大声,以确保周围那些首领之外的人也能听到,老首领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道:“落星?就是那个投奔你的献上铁剑的人?打完仗,要是他找到了熔炼铁剑的办法,羊是不会少的。这个办法很好,我以为是你想出来的,没想到不是……” 达兀低头尴尬地一笑,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几个首领和他的哥哥这才满意,附和道:“这主意真不错,这个落星是该好好赏赐。” 故意不提达兀,可周围各个部族的族人却不会这么想,在他们看来首领就是首领,可首领还是不同的,据说达兀的族人每次都能分到很多战利品,自己就不行。而梯子这件事要是他不说,谁也不知道这是落星想出的办法,可达兀还是不把落星的功劳据为己有。 二十头羊不多,即便不是首领,有些勇士也看不上,可二十头羊背后的事却对他们很重要。 达兀说完这些,笑道:“父亲,咱们不但有了梯子,哈默说那些人有盾,能挡住羽箭,咱们也可以学着做一些。” “盾?” 哈默急忙跑回去,拿回来一面藤条编织的很沉重的大盾,外面蒙着一层皮子,里面也蒙着一层兽皮,顶在身前做了一个防御的姿势,几个首领眼前都是一亮。 “哈默,射一箭。” 哈默拿出弓,站在三十步之外,半拉开弓,对着藤条盾就是一箭,箭头扎进皮子和藤条中,没有穿透,箭尾还在颤抖。 几个首领暗暗惊奇,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族人被城上的羽箭射死,可有了这东西,似乎真的能够挡住羽箭。 达兀趁热打铁道:“父亲,今晚上暂且休息,他们人不多,明天一早,儿子就带人登上城墙,抓住他们的头领,抢回咱们失去的一切!将他们的头领钉死在木头上!” 老首领心里咯噔一下,失去的一切……不只是亲人,还有那个金头骨。如果让达兀先攻上去,本来达兀的名气在草原已经很响亮,前几天只有达兀的族人杀了对面的斥候,要是这一次又能攻下城邑…… 况且金头骨还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仇恨,老首领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统领这些部族,这是自己创造威望的最好时机。 看着达兀有些狂热的眼睛,两个哥哥急忙喊道:“父亲,他们是整个草原的敌人,况且盾极为沉重,不是勇士根本不能一手拿盾一手爬城,不如明天各个部族找出最强壮的勇士,趁着天明冲上城墙,否则万一失败,会被他们嘲笑!咱们在草原不仅流了血,也留下了耻辱,城邑里的人多活一天对咱们都是一种侮辱。” 老首领嗯了一声道:“好,仇恨不是达兀你一个人的。让各个部族选出最好的勇士爬城,其余人射箭掩护,今夜准备皮盾木梯,明天一早,攻下城邑!谁先登城,赏奴隶三十人!” 达兀略微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回到自己营地后,忍不住笑了许久。 哈默说对面很强,他相信;落星也是个很厉害的人,却被对方赶的如同兔子一样。 如果没有梯子皮盾,自己部族肯定会打头阵,等到消耗到对方所剩无几的时候,自会有人替换他们冲上城墙。 两个哥哥的部族人口加起来也比不过自己,父亲对他们根本不担心,因为父亲还不算太老,还要当很久的首领;如果他已经很老了快死了,对自己的态度又会不同,或许还会想办法让自己强大。 “都想着最早冲上去,那你们就去试试吧。” 达兀笑了几声,回到帐篷中叫来了哈默和落星,选出了几十个族人让哈默领着,明天一早攻城。 哈默大声道:“达兀首领,明日一早我一定冲在最前面,明天各个部族的勇士齐聚,会让他们看到咱们部族的勇猛的。” 达兀摇头道:“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冲的慢一点。落星说当初他们有五百多人,你真觉得一次就能冲上去?” “可是……冲的慢了,会被别的部族耻笑。” “让族人做些梯子皮盾给他们送去。明天一早,你就算想冲在最前面也没机会的,看着吧。”(未完待续。) 第四十五章 攻守(一) 一夜篝火烧出的灰尘在清早寒冷的空气中飘落到阳关,前半夜轮值已经睡醒的石山抖了抖衣服上的灰尘,在听到小鼓声后一如前几天一样,点数了自己所管辖的一两队伍,确认一人不少后领取了二十五个人的早饭。 每人一罐浓厚的麦仁粥和盐水浸泡的芥菜疙瘩,第一批上城墙的人多出来一张干饼。 石山和正蹲在那喝粥的陈健打了声招呼,陈健嘴里噎了一块咸菜说不出话,冲着石山招招手,挥舞着筷子扒拉了一堆麦粒噎下去。 “正找你呢。” “怎么了?” “和你一起回来的那十一个人跟着你,一会他们就过去。你们守城的位置换了,去西北矩角的方向,你那一两再加上这十一个人,三十六个人,西边或是北边那边出问题你们就过去支援。我带你上来看看。” 放下罐子,陈健又喊了几个军中管事的,七八个人爬上了前些天修建的木塔楼,这将是他指挥的位置,上面飘扬着旗帜。 木塔高约十步,比城墙稍微高出一些,可以看到阳关四周的情形。 阳关比起之前已经有了些改变,城邑的四个角经过加固后有了一个宽约六七步的平台,向外凸出,就像是孕妇鼓起的肚子。 陈健指着西北角的平台道:“石山,你带着人守在那,每个角都会多放些人。你们几个都说说,为什么要在那多放人?” 几个人观察了一会,狸猫点头道:“我大概明白了。城墙是直的,四面守的话只能对付前面的。四个角凸出去可以射敌人的侧后,不过就是不好看,一点也不规矩。” “要我说等咱们打完仗,就把阳关重新修修。姬夏你看,阳关长近百步,弓箭五十步之内算是能射准,咱们应该每隔三四十步,就修出来一个凸出来的平台,这样他们不管从那个地方冲,都是前、左、右三个面被咱们射。” 狸猫随口一说,却把一旁的娥黾听得一愣一愣的,可看了看城墙又觉得很有道理。 他来就是为了看看夏城的人怎么打仗,自己跟随父亲征战过几次,但是没有守过城。 本以为守城就是把人放到城墙上一字排开往下射箭就是,却没想到一座城墙还有这么多的说法。 狸猫又嘀咕了几句,陈健点头道:“就是这样。就他们那点人想打下阳关还差得远,我是一点不担心阳关怎么守,这就是小事。我希望你们能从这次守城中学到一些东西,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转了转头看了一眼几个军中人物,似乎无意地道:“前几天我听说有人嘀咕……对我不征召那些通过考核在学堂教孩子的人有些意见?狸猫想的不错,那我问你,狸猫,这城墙就算要修出来棱角凸肚,怎么修才能保证咱们的人可以最大限度地射杀两侧的人?” 狸猫白了远处一人一眼道:“我哪知道,这话又不是我说的。姬夏,我是向来支持你的,要是真修出来那样的城墙,军内也能少死不少的人。你不常说嘛,脑袋也是一种力气,我相信这话。” 旁边几个人低下头,娥黾暗暗瞟了比他还要略小的陈健,看着远处的敌人,没想到陈健会如此淡然,仿佛根本不在意这些人。不论是装的还是怎样,至少这份围困万千岿然不动的心态,娥黾觉得自己就差了好多。 他是数九的儿子,从小被逼着学算术,数九精通数算,但是图形并不好,如今听了陈健说的这些,回忆起在夏城听过陈健在学堂讲了几次,那时候只是觉得这东西好玩,却从没想过这东西可以当成剑戟弓矛,可以杀敌…… “脑袋也是力量……” 娥黾嘀咕着这句听起来有些古怪的话,想着狸猫说的那种凸出来的城墙,逐渐在这句看似古怪的话中品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 ………… 陈健在城中好整以暇地抓紧任何机会灌输知识也是力量的时候,城外的草原部族大部分人在想着城破之后的劫掠。 阳关内外的两个族群截然不同。不只是在于肤色、在于习惯、在于语言,而是一种骨子里的不同。或许说文明与野蛮还太早,可却已有了雏形。 靠近树林的营地中,哈默跪在地上,让部族的巫灵祭司给自己的头顶撒上一些烧焦的马毛,以让战争之灵护佑自己胜利。 和他一起的还有达兀部族选出了三十多人,都是部族中摔跤角力最厉害的,他们和其余部族的勇士一起,作为第一批登城的人。 连夜赶制出来的木梯和皮盾分发下来,用起来并不习惯,可天生的本能让他们自然地明白要把盾顶在身前头顶,尤其是眼睛前。 皮鼓敲响,哈默抓起一把泥土抹在脸上,达兀走到每一个勇士的身边,分给他们一些自己连夜制作的马鬃护身符,收获了几十份感动。 太阳升起晒干了枯草上的露珠,各族的勇士聚集在一起,痛饮了一碗鲜血,等待着战斗的开始。 老首领第一次指挥这么多人,也是第一次面对攻城这种战斗,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只觉得一群人冲到城墙把梯子支起来冲上去就是。 没攻过城,却打过别的仗,所以留下了足够的人在营地压阵,东西侧面派出了百十人牵制,北面主攻,南面佯攻。 东南边部族也派出了挑选出的勇士作为第一批登城的人,六百多族人拿起了自己长短不一的弓箭,走到了阳关的正北面,逐渐接近到二百步远的地方,这么远的距离还是射不中,只能继续上前。 土地很平整,唯一让这些人觉得不解的地方就是每隔十几步就立着几根古怪的木杆子,很明显是被人栽上的,却不知道用来干什么。他们觉得可能是一种祭祀用的,所以并不在意。 哈默等人跟在这些弓手的后面,仰头看了看城墙上的人影,发现他们并没有多少慌乱。 正面的城墙上垒出了一层木头,正好遮住城上那些人的胸口,只露出一颗颗黑乎乎的脑袋。 哈默身边的一个叫托比的族人和他一起并排抬着梯子,也在几天前和他一起看到过夏城人的战斗力,所以此时有些紧张,故意甩着手,大声地咳嗽着,嘴里唠唠叨叨地说着话,想要引起别人的回应,以驱散自己心中的不安。 “哈默,咱们正面城上的人也就几十人,很少,咱们应该能冲上去是吧?咳咳……” “是,不用怕,他们也是人,也没有两个脑袋,你不是和我杀过他们吗?” 话刚说完,两声诡异的破空声从城门上传来,哈默身旁那人下意识地一蹲,差点把哈默拽倒。 哈默刚想骂两句,就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惨叫声。城门上飞出来两根马尾巴粗细的尖头木棍,一根射进了密集的人群中,穿透了一个人的肚子,另一支没有射中,扎在了泥土中。 两支几个人才能拉动的木弩只射死了一个人,但是那个人临死前的惨状和哀嚎,还是让草原部族的众人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那个死人旁边的一群人在惊慌中往两侧躲闪着,拥挤着旁边的人。 哈默粹了口唾沫,骂道:“土拨鼠一样胆小的人。” 好在首领们派人出面抽打了那几个人,这才让队伍的慌乱暂时停歇…… 城中,陈健站在木塔上看着城下逐渐靠近的敌人,发现了后面一群人抬着的梯子和皮盾,并没有想太多,因为梯子和皮盾他见多了,因此也就没想到对方是刚刚学会的。 站在木塔上盯着那些木杆子,那些提前立下的木杆子是测距用的,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埋下,用来估算敌人和城邑的距离,眼睛观察总有很大的误差。 因为城不大,所以城外的六百多敌人不能全部一线展开,只能纵深排列,队形很密集。 最前面的一群人已经到了一百三十步左右的地方,但是还在向前走,他们的弓射不到这么远。 身边的传令兵拿着鼓槌,听到陈健的命令后,立刻按照之前约定好的敲响了战鼓。 八十名新军弓手站在木头和土堆砌的小平台上,隔着城墙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是新军弓手的指挥官听着鼓声喊道:“一百五十步,第三根木头,抛射。” 新军弓手们抛射的水准也不高,但是至少知道大约举起多大的角度可以越过城墙射到一百五十步之外。 一声令下,弓手们将箭拉到了耳后,弓身绷得咯咯响,这是夏城的优势,弓比外面的人射的远些。 嗖…… 八十支羽箭同时飞出,没有飞蝗如雨的气势,在空中化为一道道残影落在了城下。 羽箭稀稀落落地落在了一根木杆子的周围,草原部族的人只在防备城墙上的人,丝毫没料到羽箭会从城内飞出来。 二十多个人中箭,还没有来得及后退,又一轮羽箭飞出,这一次落在了另一根木杆子附近。 队伍已经出现了慌乱,三轮羽箭射的都不是同一个位置,杀伤效果还不错,射中了五十多人,死了十来个。 首领的叱骂声传遍了战场,那些伤者被抬到后面,三轮羽箭之后终于推进到了一百二十步左右的地方。 草原上的族人拉开了自己长短不一的弓,朝着城墙上射去,羽箭叮叮当当地扎在了木板和泥土上。 城墙西北角的石山顶着一面盾,从垛口中悄悄看了一眼,回身道:“先不用着急,等他们靠近城墙咱们再起来。” 两支飞来的羽箭扎到了他的盾上,但是距离太远,根本没有射透。(。) 第四十六章 攻守(二) 几轮羽箭之后,外面的人终于将箭射到了城中,但是并没有对新军的弓手形成压制,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这些弓手在什么位置。 两名新军弓手被射中了手脚,骂了几句就被人拖走,包裹上麻布,其余的弓手继续按照传令官敲击的鼓声选择抛射的方向。 城墙上立着几面旗帜,他们根据传来的命令选择旗帜的方向想外射;而城外的人只能凭着感觉将羽箭飞到城内。 他们从没有攻过城邑,甚至连梯子和皮盾都能引来众人的惊叹,所以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七八轮羽箭之后,石山听到了一阵呐喊和鼓声,急忙喊道:“准备了,他们要攻过来了!” 平台上只有七八个人,剩下的人都蹲在城墙的墙角下躲避羽箭,听到石山的叫喊,匆匆爬上土台阶上了城墙。 城下,二百多勇士抬着九架梯子,顶着皮盾,越过了那些正在胡乱射的弓手,呐喊着冲向了城墙。 哈默暗骂了一句老首领,这一次二百多人的确是同时冲的,可是自己分到的是城墙的西北角,而中间位置有六架梯子,自己这边只有两架,分到西北角的人也只有四十多个。 连敌人的面还没见到,自己这边已经倒下了一百多人,虽然没死几个,可是这种仗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怎么也想不懂城里的人是怎么猜到族人最密集的地方在哪。 他右手顶着皮盾,左手抬着梯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靠近城墙,靠近城墙哪怕死了,也好过这种不知道敌人在哪就稀里糊涂死了。” 健硕的大腿蹬踏着初冬干燥的土地,心里砰砰的跳,他不是第一次上战场,甚至都忘了自己上一次心跳的这么厉害是什么时候。 和他并排抬着梯子的托比一直在念叨巫灵祭司念叨的神诀,将马鬃护身符含在嘴里,念念有词。 “叩拜战争之灵。神山上有块白石头,样子像是战争之灵的坐骑。山上有泉水,水是流不进石头里去的,箭也同样射不进我这个战争之灵的奴仆身上,也射不进我的同伴和我的马身上。就像是河中的水,无论再多的水,都只能从石头上滑过,箭如水,我如石……” “太阳是战争之灵的座驾,永不熄灭,使我这个信奉战争之灵的人也同样永生。神山上的祭堂在洞穴中,用石头封住,所有试图摧毁神殿的人,都看不见祭坛。鹰看不到兔子就伸不出爪子,狼看不到野羊就露不出尖牙,我侍奉战争之灵的祭坛,看不到祭坛的人就杀不死我……” 这是很久前战争与大地纷争之时的古老咒语,哈默总学不会,但从没有箭射中过自己,久而久之他也懒得去学。 可今天听着身边的伙伴念叨,他竟忍不住跟着念叨起来,奔跑中喘着粗气,念叨的声音却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喊叫和狼嚎。 嚎叫声中,他们越过那一堆竖着的木头,终于靠近了城墙,将梯子头放在距离城墙两三步远的地方,跑到了梯子中间。 “支上去啊!” “上了城他们就打不过咱们了!杀进去。” “你们几个举好盾挡住他们射的箭,快点往上爬!” 两个最强壮的人扔下了皮盾,抓着梯子的中间,大声叫喊着,脖子上的青筋爆出。 “啊!” 死命叫喊了一声,三个人终于靠着臂力将梯子抬起,快速地向上推着,身边的族人举着皮盾挡住城上飞来的羽箭。 哈默大声喊着身边的伙伴道:“撑起来就往上爬啊!爬上去他们就没法射箭了,咱们有铁剑铁矛,不怕他们!托比,托比!你在干什么?都这时候了还在念叨护身咒?上啊!” 城上有人伸出手想要将梯子推倒,哈默和两个臂力最强的伙伴死命抵住梯子。 他们身后的弓手又射了一轮箭,上面的人有中箭的,推梯子的劲头顿时小了许多。 托比吐出了护身符,将铁斧挂在腰间,举着盾第一个踏上了梯子,嘴里还在念叨着避箭的咒语,他想等马上踏上城墙的时候再摘斧子劈砍。 城上,石山看着十几步之外的梯子,拿出步弓,在对面羽箭射完一轮后立刻起身,从侧面瞄准了已经爬到一半的托比,凸出的城墙角可以很轻松地射中他的侧面。 刚刚起身,身边就落下了三四支羽箭,被身旁的伙伴用盾挡住,他也松开了手指将羽箭送到了那个未曾谋面的人的肋部。 “箭如水,我如石……” 这是托比最后的声音,可惜羽箭不是水,他也不是石,从梯子上滚落下去,再没了声息。 哈默看着被射落了托比,这才发现自己选的位置太不好了,凸出来如同怀孕女人肚子的城角正好射中了他们的侧面,可这时候已经不能改变,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让族人往上爬。 石山射落了托比,梯子附近的两个人也被飞来的羽箭射中落下了城墙,他带着六个人冲到了梯子附近,两个人举起了一块早已备好的大石头推了下去。 轰! 两百多斤的石块直接将梯子上的人砸了下去,压在了肚子上。 哈默踢开溅在脚上的血,回身看了一眼还在远处瞎乱射的族人,忍不住骂道:“就不能上前几步吗?老首领坐在后面,怎么能知道怎么攻城?这选的什么破地方?” 骂了两声,后背倚着梯子,从背弓的伙伴手中抢过弓箭,对准了一个正准备往下扔石头的人就是一箭。 距离太紧,弦响人落,石块还是落了下来,又把一个人的腿砸断了。 “背着弓的往上面射啊,别让他们露头!” “这么近,就算刚忌奶的孩子都能射中,射他们啊,越怕死越容易死。” 大声呼喊着,身边的几个族人这才反应过来,抽出弓箭还射,毕竟第一次面临攻城的情况,完全搞不懂该怎么配合。 “快!再冲一次,这次他们没办法扔石头了!” 哈默举着弓,对着城上梯口的位置,连续拉弓,又射伤了城上一人。 城上的石山蹲在城墙上,耳边是羽箭乱飞的兵乓声,身边是两个被射死的族人,城外的羽箭越发密集。 “下面那个人是个好射手,若在夏城必然会成为新军弓手,射的又准又快。得给他弄死。” “先别抬头!” “不行啊,石山,他们爬上来了。” 梯子发出吱呀的声响,从右边又跑过来一伍的人,准备好了戈矛准备肉搏。石山看着那几个要起身的人喊道:“蹲下!往下扔石灰!” 自己从附近早已准备好的柳条筐中抓过一个布袋,越过城墙抛了下去。 布袋上有个系了活结的绳子,有点像是投石索,当绳子伸直的时候石灰会洒出,布袋可以收回。 啪啪几声,六七袋石灰扔到了城外,接着就听到了一阵痛苦的嚎叫,石灰入眼的感觉石山还没有尝试过,但听这声音就知道效果非凡。 估摸到城下的弓手这时候肯定迷了眼,石山发声大喊,举起步弓对准了下面的人,寻找着之前那个连续射死自己两个族人的好手。 城下的哈默在城上往下撒石灰的时候,正对着西北角射了一箭。 因为天冷了,西北方的寒风吹来,那石灰虽然落了一些到他的头顶,可被风吹了许多,总没有落在眼睛里。 听着四周兵器落地声,看着伙伴捂着眼睛的哭号,他来不及想这是什么东西,多年来草原上厮杀带来的本能让他向后跳了一步,手指勾住羽箭,转身的瞬间对准了城上正在举弓瞄准的人射去。 两支羽箭在空中交汇而过,却都没有射中对方。 跟在哈默攻城的四十多人只剩下六七个人还能打的,剩下的不是死了就是在那疯狂地揉眼睛,惨叫不止。 东边人最密集的地方也和哈默这里差不多,城门口凸出的瓮城上也能攻击到那些人的侧面,因为人多,推下来的木头和石头砸死的人也更多。 这些人都是草原上的勇士,祭祀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好手,射箭、摔跤、角力、骑马……哈默说一对一一点不怕城内的人并不是瞎说,可是这群好手却连肉搏的机会都没有。 哈默看着身边还剩下的几个人,举着盾聚在了一起,喊道:“咱们回去吧,这样不行,这仗不能这么打!” “达兀还没敲鼓,咱们退回去要挨罚的。” “你看,东边那些人跑了。” 就在东边那些人疯狂逃走的时候,达兀的鼓声也终于响起,哈默脱下上衣,冲着那些眼睛里进了石灰的伙伴喊道:“抓着我的衣服!” 那几个人磕磕绊绊地向后奔跑,扔下了伙伴的尸体,根本没办法带回去,好在远处的族人在继续往城上射箭压制住了城上的人,打到现在终于有了点样子。 几个没死重伤的人哭喊道:“带我回去!兄弟们,帮帮我……带我回去啊!” 逃走的人根本不管这些哭喊,只求能够远离这片城墙,城上的人不多,很多人甚至距离城墙只有一步远,可就是这最后一步却始终迈不上去。 这些人本以为能够一举攻下,然而现实却让他们知道了这只是幻想,不少人对老首领心生怨念,这打的什么仗?(。) 第四十七章 攻守(三) 哈默等第一批冲击的人退去后,整整一天草原诸部都没有再发动有效的攻击。 一支真正的军队最需要的是韧性,可以拖得起而不是一鼓作气后一哄而散;可以忍受暂时的失败重整旗鼓而不是一蹶不振;可以承受数日的静坐而不是心有惶惶吃睡不安。 纪律、训练种种这些,都是在保证军队有足够的韧性。 奴隶时代初期的战争,大抵都是在一天之内甚至在几个小时之内完成会战,只有当战争发展到一定程度后才会出现持续月余的会战。 这场仗打成这个样子并不可笑,从不会到会需要一个长久而漫长的过程。 攻城的办法很多,三四米高的城墙只是个笑话,陈健前世的将军有一千种办法破城,可如今的敌人暂时只有一种选择。 草原各族在两个时辰之内,扔在阳关城外一百七十多具尸体,包括八十多名各个部族的勇士,阳关仅仅死了不到二十多人。 对草原各族来说,幸好这是一场围城战,如果是一场平原会战打成这样的交换比,即便有两三千人,只怕此时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来不及收拢的尸体堆放在城墙外,天冷了,不容易腐烂,偶尔飞来几只乌鸦,让那些退回去的人胆寒,生怕有一天那些黑色的食腐的鸟儿会叼走自己的眼睛。 阳关的阵亡者有七个人落在了城下,就在草原诸部退回后不久,几个人缀着绳索到了城下,带回了伙伴的尸体,割下了城下敌人的头颅,将头颅堆放在城墙上,似在嘲弄堆放那些人。 城中阵亡者和伤病的事自有人去管,不必陈健过问,逐渐有了些自上而下各司其职的样子。 今天守城墙的人换防下来,每人多发了一些食物,随军的几个说故事的老兵给他们讲讲故事,唱唱战歌。 陈健观察了外面的动静,确定今天不太可能进攻了,让传令兵通知军中所有的两队长来屋子,总结经验,从战争中学习,以便将来他们能独当一面。 战争是最好的学堂。 询问了众人如果他们是攻城一方该怎么办的时候,倒是真有那么几个很有实用性的意见,陈健一一记下,勉励了几句提出办法的人,也将这几个人的名字牢牢记在心里。 几个人建议趁着今天外面失了气势,不妨出城袭击一波,陈健觉得还不是时候,这几天他们晚上防守的必然严密,还不到疲惫不堪的境地。 确信晚上应该不会攻城,按照正常轮值留了些人在城墙,其余人该吃吃该睡睡,好好休息。 围城的第二夜,城邑中一切如常,没有太多的慌乱,城墙上堆放的人头给了城中的人极大的信心。三千人,不过是二十个一百五十人而已,多少会点算数的族人算的很清楚。 围城的第二夜,城外草原部族的营地中如临大敌,号角声从各个营地中传出,那些退回来的人用河水洗了被石灰蒙住的眼睛,然后他们就哭了。 哈默对着那些哭泣的族人说道:“你们都是勇士,不要哭了,孩子和女人才哭。” “可勇士也要吃饭啊。我的眼睛看不到了,以后打仗我能抢到什么?我能分到什么?我的羊和马谁来放?我的儿子长大了谁来看长得像不像我?勇士有什么用呢?” “达兀说将来抢到的东西会分给部族里伤残的人,别的部族还不管呢。” 伤者在哭,首领们也不闲着,帐篷里已经吵翻了天,今天死的一半都是各个部族里的精锐,以往打仗时真正决定胜负的就是这些人。 老首领是被众人推选出来的,权利神圣不可更改之类的话还没有被人编造出来,也没有深入人心,此时大部分地方还贯彻着长久以来的首领军事民主制,所以帐篷中骂人者有之、嘲笑者有之,就差有人指着老首领痛骂了。 老首领有些压不住场面,不是他不会打仗,而是他不会打这种仗。 以往在草原上打仗,基本就是带着族中的勇士冲一波,人多一些基本都是战无不胜。 如今面对横在眼前的阳关,老首领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 本以为能够和以前在草原上打仗一样,派出勇士冲上去,后面人跟着就能破城,很容易就能提升自己在草原诸部中的威望。 可才打了一天,他就有些失落,甚至生出了退意。 只是如今骑虎难下,一旦撤走,老首领知道自己的威望会一落千丈,不要说统领草原诸部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首领的梦想,就是如今这种只有名义而无绝对权利的首领都当不下去。 好在今天的死伤不是太多,各个部族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虽然有些怨怒的言语,但至少还没有人提出退兵。 老首领信奉战争之灵,虔诚信奉的结果是战争之灵个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因为仇恨而将各个部族暂时聚集在一起成为首领的机会。 然而这机会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却并没有抓住。 帐篷里乱哄了半夜,老首领无计可施,只好让众人守好营地以防被阳关偷袭,明天想出办法再说。 达兀回到自己的帐篷中,部族众人围坐一旁,外面派出了最信任的人守着,任何人不准靠近。 他的部族今天死伤了十多个人,有几个勇猛的战士再也不能为他征战,可他也收获了这些战士无法带来的东西。 今天虽然攻城不顺,各个部族只是对老首领有意见。大部分人对梯子皮盾极为赞赏,要不是他说出来的办法,今天死的人更多。” 以往部族之间交流不多,除了相互厮杀就是偶尔交换,首领的名气只在于部族是否强大。 如今因为仇恨,这些部族聚在一起,战场犹如舞台,舞台上翩翩的首领们会在众人心中给出评价,达兀很珍视这次机会。 这座城是否攻下来对达兀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在这个部族汇集在一起的机会中展示自己的聪慧和强大。 达兀也很会打仗,可世上没有天才。纵然他在草原上纵横,第一次面对城邑也无计可施。 从部族乱斗到勇士冲锋再到奖励分配,这是达兀不断从自己的失败和别人的失败中学到的东西,而他还没经历过攻城围城的失败,自然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自己想不到,或许别人能够想到,达兀觉得一个真正的好首领不需要什么都做的最好,只需要从一堆意见中选出最好的就行。 “你们说说吧,有什么办法都想一想。” 可帐篷中大多数人的经历和达兀相差不多,达兀经历过的一切他们都经历过,所以只有沉默。 但帐篷里还有一个人和达兀经历的不同,沉默持续了许久,落星开口道:“我有三个办法。” 帐篷里的人惊诧地看着落星,他们想了一天什么都没想出来,而他竟然想出了三个? 落星看着众人惊诧的表情,苦笑道:“这些办法都是曾经的敌人教会我的,你们不必惊讶。” “第一个办法,源于我们部族彻底失败逃到草原的故事。那一次,对面的首领带着人围住了我们部族的村落,逼着我不得不回去救援,因为我的妈妈和族人都在村落里。结果他们在山谷中把我们打败了。” “我们可以学他,围住他们真正的城邑,困住他们的女人孩子,逼着他们回去,我们在路上截杀。就算他们的首领不在乎亲人,可只剩下一群男的怎么生孩子?没有孩子部族也就完了,所以他们肯定会回去。” “第二个办法,源于今天刚刚经历的失败。” “他们站的很高,看的很清楚,可我们根本不知道那些人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弓手在哪,族人甚至没有见到他们的弓手就被射死。” “咱们可以在城外堆砌木头石头,做的和城墙一样高,弓手可以看到城内,站在木头土堆上朝里面的射箭。堆砌一座和城墙一样高的台子,修一座我们部族修过的摘星台,站在上面看到城内的情况,指挥弓手射箭。” 落星说完这两个办法,叹了口气,半闭着眼睛似乎在回忆什么痛苦的往事,许久才惨笑道:“第三个办法,还是源于我们部族那次彻底的失败。” “那一次他们围住了我们的村落,里面只有女人,食物不多,逃出来的族人告诉我,里面的人连树叶都没得吃。” “我们的村落在山上,如果他们强攻,用石头就能砸死很多人。可是他们没有围攻,而是围着村落不准女人离开。有女人饿的实在受不了,就冲出去,可是离开了高山的石头,他们又怎么能打得过那些男人?” “达兀首领,你还记得前些天我在草原上杀死了他们几十人的事吧?” “当然记得。” “我为什么会想到断水逼着他们离开的办法?因为他们曾用这种办法杀死我的族人。他们有吃的,可是只有一条小河流过城邑,他们要喝水!” “城墙,可以抵得上三五百勇士。如果我们挖断了河流,不给他们水喝,围住城邑,他们不会等着渴死,肯定会离开城邑。在平地上,他们能打得赢我们两三千人吗?”(。) 第四十八章 攻守(四) 战争是最好的学堂。 落星用自己记忆深处最痛苦的失败想到了最好的办法,达兀听完后忍不住拍了一下大腿,大声叫好。 三个办法,哪一个都是好办法。 尤其是第三个办法,达兀觉得最容易实行,那条小河只有三人多宽,很容易就可以截断。 落星说,城墙抵得上三五百勇士,这一点没错。 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一旦到了平地上,达兀有信心战胜那些人。哈默说那些人的军阵很厉害,但军阵一旦走动起来,就会露出破绽,尤其是在不得不走的时候。 断了水,不想渴死,就要离开。离开的路上是无法保持军阵的齐整的,自己部族有大量的马,可以尾随他们,让他们没时间吃没时间睡。达兀不相信数百人可以齐整阵型维持几天,而只要阵型露出了破绽,不需要几千人,自己或许可以用和他们相等人就战而胜之! 不只是他,哈默等人也都纷纷叫好,可随后一罐凉水就被泼了下来。 一直没有说话的巫灵祭司闷声道:“达兀,第三种办法最好,可是第三个办法你不能用。” 帐篷里的人哄的一声乱了起来,达兀却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忙喊道:“都不要说话,哈默,去外面守着,任何人不准靠近,刚才的话也一句不准传出去。” 巫灵祭司看了一眼帐篷中惊诧的人,缓缓说道:“达兀,我有一个故事。以前有个部族,选出了一个人带着大家去打猎。第一天,什么都没有打到,族人们有些怨怒。有人想不如换个人带着他们去打猎,有的人则想这只是第一天,以后或许会好的。故事……讲完了。” 达兀低头思考着这个故事,其余人也都听懂了故事中的人和打猎是什么。 巫灵祭司将盛满了灰蘑菇粉末的头骨放到一边,说道:“这是我的意思,不是战争之灵的指引。达兀,如果用落星说的第三个办法,城邑能撑几天?” “没有水喝,最多两天。” “哦,那我刚才的故事就还没讲完。故事里,两天后,带着他们打猎的人带回了许多许多的猎物。于是那些曾经觉得换个人带他们打猎的族人也觉得,还是这个人好,不用换别人。但如果不是两天后,而是二十天后才打到猎物,族人们又会怎么想呢?” 巫灵祭司微笑道:“达兀,你要知道,这一次不是你带着各个部族来到这里的,而是老首领。三天的耐心,众人是有的,只要胜利,没人会记得之前的失败。但是如果二十天都打不下来的时候,忽然有个人站起来说我可以带你们打下城邑,只要三天,那时候众人会怎么想?当乌云遮住月亮的时候,才是星星最亮的时候。” 达兀没有反驳,而是很凝重地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老祭司笑道:“达兀,落星给了你三个办法,前两个办法已经足够你闪烁,就像是天上的流星,会给众人留下印象,让他们在心里觉得你和月亮一样明亮。而当不信任和失望的乌云遮住月亮的时候,你再闪烁一次,人们就会忘记月亮。去吧,你知道该怎么做。战争之灵会怨怪我出了这样的主意,我要去祈求他的宽恕了……” 用尖锐的指尖挑起了一抹灰蘑菇的粉末含在嘴里,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用巫灵祭司的方式和神灵沟通着。 达兀坐在皮子上,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知道自己会怎么选择,只不过他需要想一下怎么才能达成自己想要的结果。 帐篷中其余的族人心头也是一阵火热,如果真的如巫灵祭司所言,达兀成为了整个草原的首领,自己得到的也会更多。 至于同一个祖先同一种语言的其余部族的众人,哪里比得上自己将来的权利和羊马奴隶。 打不下阳关,自己部族又能损失什么呢?仇恨吗?荣耀吗?那是打仗的族人该信的东西,不是这些围坐在帐篷里的人该信的东西。 帐篷里的所有人都对着神灵盟誓,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会说出去。 于是第二天达兀在老首领面前一言不发,悄悄挑选了二十名族人,骑着马绕到了阳关以南,去看看敌人真正的城邑到底是什么模样……或许,真的只有老弱妇孺在那里,没有一个男人呢。 两天后,老首领还是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就在众人逐渐不满并且终于有第一个首领说出不如归去的时候,达兀将落星曾说的金橡树和永远重生的猪的故事悄悄传播了出去。 那棵金橡树和永不会死的猪终于又一次让首领们燃起来打下去的信念。 “你们听说了吗?城中那群人的首领有一株金橡树,结出的橡果没有苦味。” “是啊,前些天达兀部族的落星从草原上打败了那些人,弄到了一些白色的粉末,一点都不苦,而且又香。我就说嘛,他们又不放羊牧马,吃什么呢?原来是这么回事。还有那个永远不会死的猪……” “真想要啊!” 首领们交谈着,心中不由地有了些古怪的情愫。 这两种东西太诱惑了,而且就在眼前,只隔了一道城墙,似乎闭着眼睛就能嗅到烤猪肉的味道。 可是那道城墙就像是天边的彩虹,明明连着天空,似乎走上去就能摸到云彩,但却永远走不到旁边。 既想要,又得不到,首领们恨恨地质问老首领:“总要想个办法啊,这么打下去不行,已经死了不少人了,可是咱们才杀了城里面几个人?” 这种嫉妒渴盼而又无可奈何的心情逐渐变为一种了怨恨,是老首领带着他们来的,也是因为来到这里才知道了金橡树和不死猪,如果不来他们不会有如此大的怨念,这种怨念和最近的不顺融汇在一起,越发壮大。 这时候,谁能给出一个确实可行的、让他们离想要的东西更近一些的办法,谁就会被人牢记。 于是沉默了几天的达兀终于开口了。只是对整个草原诸部来说最好的办法,并不是对达兀部族来说最好的办法,所以河水还在流淌,只是多出了一些砍伐木头的人。(。) 第四十九章 反击(一) 阳关中一连平静了五六天,过于沉寂中陈健每天都在给他们讲道理:敌人撑不了几天就会撤走。燃文小?说??.?r?anen` 因为陈健的一贯正确,城中众人并没有因为围城而恐慌,每日生活依旧,偶尔念叨下要是不打仗又可以开垦多少土地之类的话。 塔楼上每天都有人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平静几天后塔楼上的人发现了外面的情况有些不对。 “姬夏,外面的人正在往这边抗木头……” 屋子里人不少,报信的人也参加了前几天的总结会,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狼皮。前几天陈健在问这些人要是他们攻城该怎么做的时候,狼皮大约是射箭射的多了,想出的办法就是外面堆土城弓手压制……此情此情,不免有些一语成谶乌鸦嘴的意思。 屋子里一群人一听,急忙跟着陈健爬上了塔楼。 “哎呦!他们好像真的要学我的办法堆起来往城内射箭啊?” 狼皮怪叫了一声,城外一群人正扛着木头往城墙附近靠近,守城的人严阵以待,可是暂时没有进入到射程之中。 守了几天城,第一天就用掉了将近两千支羽箭,距离这么远也不准乱射,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敌人把木头扛到城外二百步远的地方。 白马看了眼城门道:“要不让我带那些会骑马的人冲出去,不能让他们把台子搭起来。白天不好去,那就趁着夜晚,让他们乱一乱就回来,应该不会损失多少。” 陈健笑道:“不急,想把台子搭起来,少说也得十几天的时间。今儿是哪天啊?” “十一月初七。” “月亮还得八天才够亮,等月亮圆了之后再说。暂时不要骚扰他们,让他们慢慢搭建。你们说他们和狼皮说的办法有什么不同?” 几个人琢磨了半天,觉得道理怎么看都是一样的,不知道有什么不同。 陈健笑道:“他们有骨耜铜铲吗?他们会编柳条筐吗?他们有麻袋吗?没有啊,就算垒土山射箭,也得有这本事才行。什么都没有,只能抗木头搬石头,还得留出人防着咱们。” “一里之内的木头都被咱们砍没了烧光了,他们想要搭起来,两个人抗一根木头走两里路,你们算算搭起来一个够三五百人上去的台子要多久?狼皮说的办法是挖土堆山,要是咱们做,五百人用好工具,就地挖坑,三五天就能堆出来。换了他们,早着呢。不要急。” 白马吸了口凉气道:“可就算不急,他们总有一天要垒完,到时候咱们就危险了。” “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你们将来要出去打仗,得多想想除了打仗之外的事,这次围城也算是给你们上一课,让你们好好学学。他们的饭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最多再围十几天就围不动了,咱们的粮食还够吃一个月,慢慢和他们靠。” 宽了宽众人的心,陈健便走下了塔楼。他既不惊慌,城中也很快将他的话传开了,虽然木头每天都在增加,城中守军却熟视无睹,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陈健也严禁族人出城袭扰,每天让人观察外面的堆砌情况报告自己。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死守,而是准备趁这个机会最大程度地削弱草原诸部的实力,草河下游和大河两岸还有许多的部族,他没时间和草原上的野蛮人纠缠不休。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度,需要他小心掌握。耗得时间越久,外面的士气也就越低落;可也不能耗得太久,否则的话外面的敌人一夜之间骑马转进,自己追之不及那就没效果了。 所以还是要给外面的人一丝希望,让他们觉得有可能攻下城邑,不能让他们现在就跑。 城外的草原部族担心城内的人突袭,留了上千人马随时准备,可是一连几天,城中的人好像睡着了一样,没有丝毫的动静。 正如陈健所料的那样,外面这群人可以打仗,可以放牧,但是遇到挖坑垒山之类的活便力不从心了。 落星带人做了一批适合砍树的石斧,因为以前他的部族搭建过摘星台,所以这一次还是轻车熟路地花了三天时间将木塔搭建好。 木塔距离城墙约有三四百步,完全在弓箭的射程之外。 当草原诸部的首领登上木塔的时候,忍不住交口称赞震惊不已,自己站在上面可以将城内的情况看的一清二楚。 几个首领忍不住说道:“早这样的话,那天攻城的时候就能让咱们的人射他们城内的弓手了,哪能连他们在哪都不知道?” 看着城内宽阔的道路和正在训练的士兵,有人数了好久,笑道:“人果然不多,我看了看也就三四百人。咱们十个打他们一个,这城怎么也攻下来了。” 亲眼所见,未必是真,陈健在对方搭起木塔的时候,就让一半的士兵进了屋子里严禁出来。 这种人数不多的假象让那几个想着撤军的首领再没有了顾虑,那些传言中的诱惑在眼睛所见的假象中显得唾手可得。 至于谣传的诱惑,更在这假象中显得无比真实:城中没有羊,没有多少牧草,只有百十匹马,可他们并没有吃马,那么他们吃什么呢?显然肯定是有什么神奇的东西能让他们不需要放牧就能吃饱……比如金橡树不死猪。 几天后,达兀带这人终于修好了第一座木台,不算大,只能容纳七八十人,后续的还在慢慢修建。 首领们迫不及待地派出了部族中的好猎手到了距离城墙百十步的木台,七八十个最好的弓手开始对城墙上压制,选出了几十名族人尝试着攻了一次。 这一次明知道不可能攻上去,但他们都想试一下是否好用。 沉寂了七八天的战场再一次出现了厮杀,效果出乎所有首领的意料,出奇的好。 选出攻城的几十人都不是最强的勇士,只是作为炮灰尝试,可就是这些人却取得了几天前部族精锐都没有取得的战果。 这一次尝试攻城的指挥是达兀,这是各个部族首领一致要求的,虽然老首领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 达兀搭建的第一座木台在城邑的西北角,并不是城邑的正前面,这也是他前几天总结出的办法。 因为阳关城是直角城,不是内凹多变形,所以西边城墙上的人无法攻击北面的敌人形成交叉投射,选择西北角攻城,城中的守军也只能缩短接触面,单位面积之内所能部署的士兵不多。 达兀未必明白其中的计算方式,但却用天赋做到了知其然,一旦打起来,城墙西面的守军只能干看着。 木台上的弓手可以看清城墙上的人,也能防备城中的弓手齐射,比起之前在城下仰头乱射要舒服的多。 几十个拼凑出来的攻城炮灰在弓手的掩护下,竟然有人摸上了城墙,几天前这可是部族中最强壮的勇士都做不到的事。 虽然站了没有一个呼吸就被人捅了下去,可站上去那一脚还是让城外的首领信心大振。 夜晚收兵,首领们一扫前些天的沉闷,整个营地中都在回荡着达兀的名字,不少人说道:“要是前些天就让达兀指挥,只怕咱们现在都能进城了!” 这些话有意无意地在营地传遍,帐篷中的几个小部族的首领虽然没有直接这样说,可是却用草原规矩中最尊贵的礼节将他们的羊腿献给了达兀。 “再有十天,咱们搭起来更多的木台,那些人就守不住了!” “对啊,你看到了吗?今天城内的那些弓手都没齐射,咱们的人压住了城墙上的人。西边的敌人干着急,可是西边也有人,他们也不敢过去……达兀的办法真是不错。” “就是修起来太慢了……咱们要分七八百人砍树,两个人抗一根走那么远,一天也就抗几根,而且还得用石头堆好……你说对面的城是怎么修起来的?” 慢归慢,不解归不解,可城外的木台还是一天天地修了起来,达兀的名气也一天天地响亮。 虽然各部的肉干和羊也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可胜利就在眼前,谁都不想撤走。 达兀派出去的骑手带回来一个消息,在阳关以南半天路远的地方,还有一座城邑,但是只有女人孩子,只要把阳关城中的男人杀光,就可以抢那座城。 回来的骑手用匮乏的语言描绘着自己所看到的宏伟和壮丽,尤其是城外那郁郁葱葱的牧草连绵成片,马很喜欢吃,而且很多很多,几乎没有杂草——事实上那是越冬的麦子。 种种亲眼所见的希望让首领们硬撑下去,最多还有十天,就能攻下这座城,这时候谁再想着退走那就是脑袋被马蹄子踢了!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些希望也是陈健所希望他们希望的。 十一月十五的傍晚,草原诸部的首领更加兴奋,木塔上的人回报说城中失火了,烧了好几间靠近城门的屋子,浓烟滚滚。 他们以为战争之灵在庇护他们,于是大声欢笑,希望这把火越烧越旺,最好把整个阳关城烧毁。 然而带来这场大火的不是战争之灵,而是他们的敌人陈健。 今天没有风,天气也有些潮湿,所以艾草和马粪烧出的烟尘在湿润的空气中弥漫开,将阳关城中的一些地方遮避住。 那些匆忙去救火的人抱着的也不是水,而是湿马粪,沤在了火堆上闷出了浓烟。 趁着夕阳落山月亮未出的时机,城中的人在白烟的遮蔽下悄悄搬开了挡住城门的木头,两支军队在夜色的掩护在集结在了可以打开的城门附近。 十几天的时间,陈健一直没有袭扰过敌人,敌人在胜利唾手可得的自信中逐渐开始松懈,夜晚营地的守卫不再森严。 围城的一方犯的错很多,比如没有挖壕沟扎木栅困城,城外一片平坦,似乎脱光了衣衫在等着别人夜袭;比如他们搭建木塔的木头都是就近取材的松树;再比如他们不会种地没有工具所以不会挖土,箭台都是木头的。 出城袭扰的人大约两百,南面分了一百三十多人,大部分都是新军和以往打过几次仗的老兵。 南面的任务是去袭扰东南角的围城营地,要打的狠一些,造成一种全城突围的假象,调动西北角的人去支援。 带队的是狼皮,陈健用木炭画出了简单的图,指着上面道:“南面营地也就**百人,咱们安静了十几天,他们根本想不到咱们会出城。你带人直奔营地,弄的动静大一点……但是也别把他们真的打崩了。” 又叫过沉稳有余的橡子道:“你在塔楼上看着,今晚上月亮很圆,外面能看的清楚。西北角去东南角支援,就算骑马也得好久,我算了一下他们跑过去的时间,你盯着点,他们到了我说的地方,就在塔楼上点火,击鼓让狼皮在他们支援之前回来。” “狼皮,你一定要看着点城内,一旦起火了或是听到鼓声,立刻撤回。我把所有的新军弓手都派给你,撤回的时候让弓手压阵。” “那你呢?” “我带人去北边,烧了他们的箭台和木塔。你们弄的动静越大,我这边也就越容易。要知道,他们一直以为咱们只有三四百人,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咱们肯定是想跑,而不是仅仅为了烧木台。” 嘱咐完这一切,陈健来到了北门,那里集结着新军所有的剑盾兵,这是今晚上的主力,南门的那些人只是佯攻。 他还不想把敌人打散,步兵对骑兵的击溃战毫无意义,夜晚追击也打不出战果。 剑盾兵附近没有任何的其余人,纵然娥黾主动请战,陈健还是拒绝了,只让他跟着狼皮一起行动,夜袭没什么危险,正好可以给这个年轻的孩子一个炫耀自己部族武力的机会。 赶走娥黾的目的还有一个,那就是今晚上将会是这个世界历史上火药的首秀。 北门的集合地上,两个陈健信任的族人抬来了两个大筐,上面盖着防潮的桦树皮和麦草。 陈健先点了十根火绳,用桦树皮做的卷筒挡住火光,分发给那些剑盾兵。 分给火绳的剑盾兵一人背着一大捆的桦树皮和松脂球,火绳在缓慢的燃烧,火光被树皮筒遮住,看不出来。(未完待续。) 第五十章 反击(二) 没有分到火绳的士兵领取了筐中的麻布包,不是陶雷,那东西陈健以后还有用,今晚上的目的是放火,不能弄出太吓人的动静,真给他们吓跑了反而不好。 麻布包里装着火药,数量不多,但作为引火物和易燃物已有了足够的资格,在没有打火机、火柴的岁月里,这种火药包只需要一根火绳就可以在几秒之内生火。 这些剑盾兵只用石球训练过,陈健绝对不敢让他们去扔为数不多的陶雷。 想都不用想,这些人自己都没有听过那种惊雷般的声响,扔出去对面会乱掉,这边也会惊慌,甚至可能把陶雷握在手里忘了往外扔。 月亮出来后,阳关城中寂然无声,夜袭的士兵们蹲在城门口吃着发下来的肉干,小声地交谈着,好奇地看着手中的麻布包,猜不到里面有什么东西。 打仗要有天时,陈健隐忍了十几天,总算等到了月圆的时候,这样夜袭就不需要打火把。部族中人经常狩猎,人口密度不大猎物不少,加之有了新的烹饪方法,开始食用动物的内脏而不是扔掉,并没有太多的夜盲症状。 南门夜袭的队伍中没有火药,他们拿着浸泡过动物油脂和松脂的没点燃的火把,等到冲进营地后再点燃。 东南营地并没有支起木塔和箭台,草原部族的人数不够,不可能四面围城,没有合适的工具,一座箭台已经让他们力不从心,只能选择北面作为重点,东南营地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防止陈健开城逃走和攻城时牵制。 等到月亮升到头顶的时候,南门悄悄打开,狼皮带着的一百多人离开了阳关,朝着围城的东南方营地摸过去。 或许是阳关从没有主动出击过,东南营地的敌人没有太多的防备,只留下了几个人在外面值夜。 因为太冷,几个职业的人都蹲在火堆旁烤火,交谈着从达兀那里听来的关于夏城的传闻,幻想着破城之后自己能分到几名奴隶。 “要是咱们跟着达兀就好了……你们听说了吗?达兀部族的人战利品都是按照杀敌分的,达兀十份就留下一份。咱们可就不同了……” “小点声,不要乱说,昨天不是有人谈论这事挨打了吗?你也想挨打啊?” 发牢骚的那个人立刻害怕地看了看四周,确定身后没人,这才放心。火堆旁的人被那个提醒的人扫了兴,不再谈论这些事,站起身来准备活动活动。 说话那人站起身看了看远处,愣了一瞬,揉了揉眼睛,这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月光下,几十步之外,一群人正朝这边摸过来。 “有人!” 草丛中的狼皮听到了那人的叫喊,不等他发话,身边的弓手立刻引弓。 火堆是最好的信标,比起靶子还要明显,顷刻间几十支羽箭倾泻到了火堆旁。 一时未死的大声喊叫,打破了夜空的宁静。 狼皮知道偷袭已不可能,在城中早已经将这营地记在心中,首领所在的帐篷就在中间。 “姬夏说让咱们弄的动静大点,那就直冲他们首领的帐篷,只要他们首领跑了,就算再多的人也不可能伤到咱们。” 此时帐篷中陆续有人听到了预警,慌乱地跑出来,帐篷附近的火堆成了最好的指引物。 弓手们齐射了一轮,狼皮带着人冲到了火堆旁,点燃了带出来的浸泡了大量易燃物的火把,胡乱地朝着那些皮子缝制的帐篷扔去。 东南营地有**百人,狼皮手中只有不到二百,但是以有心算无心,以有组织对抗无组织,对面根本没有形成任何有效的抵抗。 大多是三三两两的人胡乱地逃走,或是勇气满满地朝着百十人冲过来,被集结在一起的弓手射成了刺猬。 混乱中,狼皮严禁族人追杀,而是集中在一起直插对面首领的帐篷。 火光中狼皮看到了十几个人护着两个人向南跑去,跟在狼皮身边的娥黾喊道:“那定时敌人的首领,咱们追上去,杀了他们,大功一件。” 娥黾正要领人去追,被狼皮拽住道:“不要去追,首领一跑他们没人指挥,咱们正好多杀些人。姬夏说,对面是按部族扎营的,首领很多,杀了首领什么用都没有,那些族人会被其余部族吞并,反而不好,十个手指头就会变成一个拳头。首领嘛,越多越好。姬夏让咱们去杀他们的战马。” 两个首领逃走后,整个营地再没有人能够将兵力集结起来,略微有些血性的各自为战,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惊慌逃窜。 集结在一起的袭击者如同狩猎一样猎杀着毫无组织的人群,几乎不废什么力气冲到了马群附近开始屠戮。 点燃的火把四处乱扔,升腾的火柱和叫喊声在夜晚格外地清晰,西北边营地中早有人发现了东南角的问题,急忙赶到了首领的帐篷。 几个首领已经到了老首领的帐篷中,在来之前集结了族人守卫。 “东南边出事了。” “看到了,城里的人是想跑?” “肯定是,这些天达兀的办法让他们撑不住了,你听这声音这么乱,肯定是全都跑了。他们一共也就三四百人,东南营地可是有近千人,要是人少哪能乱成这样?” “达兀,现在怎么办?咱们进城?” 达兀没有说话,老首领不满了咳嗽了一声,说道:“城内的人肯定是想跑,这城先不急着进,城里没什么东西,反倒是要让他们跑回南边的大城里,咱们就不好攻打了。好东西和奴隶都在南面的大城里,这些人不除,得了这座城也没用。这些人除掉,南面那座只有女人孩子的大城便是秋天水泡子里的鱼,想什么时候吃就能什么时候吃。” 老首领对围城不甚了了,可是论起平地打仗并不差,他判断的情况让首领们频频点头,都觉得有道理。 “这样,各个部族选出好手,达兀你带着他们,跟着那群人。不要攻击,靠投矛标枪袭扰,让他们走不远。要是他们四散奔逃,那就让骑手追杀;要是列阵对抗,就袭扰让他们走不动。” 达兀有些无奈地同意了,他是希望靠着自己的办法攻下城邑,这样将来草原诸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肯定会记得是谁想到了堆箭台木塔的主意。 可他没想到里面的人竟然在今夜逃走了,这样一来打败了他们的还是老首领,平地上打仗老首领不差,这样的分配很合理,他没有理由拒绝,只好领命。 老首领的眼袋肿的高高的,这几天心急如焚火气太大,常年骑无鞍马留下的老毛病发作,想尿而不得,此时听到对面终于弃城逃走的消息,兴奋的竟有了些尿意。 苍老不仅仅源于身体,有时候也会因为心的憔悴,常年骑无鞍马毁了他的前列腺,以往在胜利的荣光和权利的征服中被压制,这些天久攻不下,心也终于苍老。 如今陈健逃走的消息再一次让他的心活泛起来,头脑也比前些天清醒了许多,从围城到现在整整十三天,他第一次自信满满地下达着命令,这些命令不会再有人反对。 “在达兀去袭扰他们的时候,其余人立刻点齐族人,咱们今晚上就把那些人围住。明天早晨入城吃了饭便杀光他们,下午去南边的大城,女人孩子都做奴隶!有抓到他们的首领的,不要杀死,我要把他钉死在木头上!” 首领们嚎叫着,一扫这些天的怨气,纷纷选出了自己部族中骑马的好手,人不多,加起来不过一百多,但是用来袭扰牵制减慢对面的行军速度已经足够。 对面面对这样的袭扰,只能列出军阵,否则在夜里四散,这百十人就足以将三四百人追杀干净。 达兀留下了哈默在营地中,为明天天亮后的决战准备,自己带着各个部族中的好手先行一步。 人少行动就快,达兀这百十人骑马先出发后,剩下去追击的人才集结完毕,留下了一半的人守在营地。 陈健在城中等待着时机,等到对面营地发出乱哄哄的声响,数百人往东南边奔袭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城门被推开,已经等了半夜的剑盾兵跟在陈健的后面。 营地中生起了大量的篝火,留守营地的草原部族再无睡意,等待着天亮后的战斗。 至少,这场无趣而又痛苦的围城战就要结束了。 木塔和箭台上已经没有多少人守卫,陈健让族人将桦树皮和松脂球放在西北角,等回来点燃的时候西北风可以让火势迅速蔓延。 这次出击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烧毁会对阳关造成威胁的箭台和木塔,而是要做一个绝户计,烧杀对方的战马。 从一开始他就始终想着打一场歼灭战,这样能让草原两三年之内没有威胁,而对付靠战马机动的草原部族很难打出歼灭战,因为他们有四条腿,打不过可以跑。 即便阳关城中的六百人可以靠军阵和训练对抗这些人,可战役的主动权和发起权一直在对方手中。 一旦战马死掉一大半,就算想跑,陈健也可以黏住对方,让他们永远回不去。 守城平淡如水古井无波,那是因为守城一方有在平原会战中战胜攻城一方的底气和实力,只是他在等待机会以便抓住战役的主动权而已。 靠近到对面营地,陈健和身边的几个剑盾兵拽出了点燃的火绳,接过麻布火药包点燃,朝着对面的人群投掷了过去。 闪烁的火星在空中飞舞,哈默惊讶地看着半空中飞舞的火星,很漂亮,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十几个点燃的麻布包落地后没有爆炸,在人群最密集的地方闪烁出了紫色的炽烈光芒,刺鼻的味道和如同雷电落地一般的烟火效果让对面营顿时乱起来了。 几个火药包落在了人的身上,常年不梳洗和食用羊肉让他们身上布满了油污,头发和兽皮迅速地燃烧起来,捂着眼睛惨叫着在地上翻滚,想要熄灭燃烧的火焰。 可这火焰烧的太快,比起草原上最干燥的枯草烧的都要快,只是一眨眼就烧便了全身。 一个火药包落在哈默的脚下,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接着就是一声轻微的爆响和一团青烟包裹的火光,周围被照的雪亮,刺痛了他的双眼。 硝烟中,哈默做出了一个让族人和他自己都惊诧的动作,勇猛的他竟然扔掉了武器向后逃走,一边跑一边惊魂未定地呼喊着。 眼睛带来的刺痛伤不到勇士坚韧的心,可那团紫色的火光却让哈默彻底崩溃,这是哈默平生第一次在战斗中将背露给了敌人。 以往面对在强大的敌人和野兽,他都不会逃走,可面对这团火光,再强大的人,又如何能够对抗雷电之灵?除了雷电之灵,又有谁能掌控这样炫目的光芒? 奔逃中,数十个惊恐的声音怪叫着:“雷电之灵!雷电之灵!” 这绝望的声音传遍了营地,每一个看到闪光的人心中都涌出这样的念头,以往对神灵越是虔诚,这种恐惧的念头也就越甚。信奉着万物有灵的他们亲眼看到了神话中的力量,内心已然崩溃。 的确,这些火药包没有太大的响声,可同样,原始部族的雷神总是有两个人,雷神和电神是分开的。 光速和音速的差距,从来都是先有闪光再有雷声,那些创造故事的巫灵祭司很自然地选择了最简单也是这个时代最合理的解释:一位神灵掌管着劈开黑暗的闪光,一位神灵掌管着天地间的战鼓,他们两个共用一个神格,掌管战鼓的神灵只是掌管电光的仆从。 巫灵祭司们声称他们得到了雷电之灵的眷顾,他们可以用人皮做出敲得很响的战鼓,可从没有一个巫灵祭司掌握了闪电的力量,如今这力量却在敌人的手中闪烁。 十几个火药包下去,对面营地聚集的人已经彻底崩溃,刚刚褪去蛮荒的时代,火药的第一次闪光充满了神话色彩。 然而不只是对面营地,陈健自己这边的剑盾兵也愣住了。 他们看着对面接连不断的闪光和迅速点燃的帐篷,握着火药包的手有些颤抖,几个人吓得不断在那嘀咕着什么。 也幸好第一次投掷的不是能够爆炸的陶雷,只是可以剧烈爆燃发光的火药袋,否则的话这些剑盾兵可能真的会把点燃的陶雷握在手里忘记扔出。 陈健大喊了一声,那些剑盾兵才反应过来,抽出了短剑,朝着混乱的人群发动了一次冲锋。 如同切进羊油中的热刀子,这是剑盾兵们最轻松的一次冲锋,仿佛是在训练场上,对面几乎没有什么抵抗,甚至有人跪在地上伸着脑袋等死,临死前还在念念有词。 那些浑身被点燃如同一个大火球一样的人用沙哑而疯狂的叫喊和扭曲痛苦的身形宣告着这种力量的强大,冲进人群的剑盾兵们将整个营地撕开,分成两半,混乱中转向了拴马的地方。 对于这种出现在城邑不到一年的动物,剑盾兵们都很喜爱,可陈健的命令却是杀烧掉。 点燃的马尾,燃烧的马鬃,被刺伤后疯逃的马匹让营地更加的混乱。 这些马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闪光,只想逃离眼前这些浑身是血疯狂砍杀的魔鬼,冲进了营地,不去管拦在身前的是不是主人,用胸脯将他们撞到,抬起蹄子重重地塌下。 陈健浑身沾着马血,正把一团浸润了松脂的麻布包扔到了一群马中,浑身是血的他看着浑身毛发燃烧的战马,仰天大笑。 七八百匹马被烧光了马鬃或是被砍死砍伤,更多的马匹逃到了树林中。 失去了这些马,草原诸部不能想打就打、打不过就跑了,陈健手中还有一百多骑手,完全可以压制住对方剩下的骑手,控制战场的侧翼和追击溃兵。 经此一袭,战役的主动权和发起权已经掌握在了他的手中。(。) 第五十一章 决战(上) 清理完最后的马匹,营地中仍然混乱不堪,陈健带着族人从容地在对方的主力撤回来之前回到了阳关。 途径箭台木塔的时候还不忘点了一把火,风助火势,融化的松脂球在初冬干燥的树木上快速燃烧。 草原诸部为了修建这些木塔箭台用了数百人十天的时间,可一把火却能在几个时辰之内让它们化为灰烬。 撤回到阳关,守城的士兵自发地叫喊着陈健的名字,如此盛大的篝火中,欢声震天。 狼皮那边也已经返回,没有杀多少人,但是东南营地的马匹已然所剩无几。 陈健站在城墙上看着外面的火焰,下令道:“今晚上除了值夜的人全部休息,分出三十人在天亮之前做饭,天一亮就出城准备决战,让草原诸部有来无回,五年之内再不敢南下。” 命令下来,族人们却难以安睡,城上的人看到了数百步之外的闪光,不知道那是什么,询问着跟着陈健出去的剑盾兵。 可是剑盾兵们却缄口不言,实在问的急了便喊道:“别害我啊哥哥!要挨鞭子的!” 问的人知道陈健平日笑呵呵的,可一旦涉及到军法,他肯定不会含糊,只好不再问。 最想知道这些事的是娥黾,他虽然没有看到那些闪光,但回到阳关后这件事已经被传遍,可问了几个人都没有回答,心中越发好奇。 阳关城中想知道那闪光是什么的多为好奇,而阳关城外也想知道闪光是什么的却不只是好奇这么简单了。 回来的首领们收拢着逃走的族人和马匹,尽量让彻底混乱的营地安静下来,可是效果寥寥,大量的马匹跑到了树林中找不到,一些人也逃到了树林中。 死伤不多,两个营地加起来才死了不到百人,可是战马只剩下了四五百匹,能骑的就更少了。 整个营地都在恐慌不安地说着一个神话:对面的首领是雷神的儿子,可以操控雷电的力量,紫色的火焰将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化为火海。 对于不相信这一切的首领,有人抬来了几具烧的蜷缩的焦黑尸体,蛋白质的焦臭味道配合上硝烟硫磺的怪味,竟然和恐惧这个词联系在了一起。 没有救火的工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好容易搭建起来的箭台燃烧成灰烬,四周的温度已高,就算救也来不及了。 营地里到处是烧焦的帐篷干草,被踩踏伤残嚎叫的人,还有那些趴在地上流血不止瞪着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战马。 达兀看着残破的营地和死伤的马匹,举起鞭子狠狠地抽在了哈默的脸上,喝道:“他们城中能有多少人?东南营地那边少说有一百多人,咱们这边最多也就有七八十人。营地里可留下了几百人呢!就不算其余部族的,咱们部族还有二百多人,怎么就能让他们打成这样?死的死,跑的跑,就剩下了三四百匹能作战的马,还都被惊住了!你们呢?连敌人的一个人头都没留下!” “哈默,你是部族的勇士,草原上都知道你的名字,可你干了什么?几百人,被对面的几十人吓破了胆子?” 哈默低着头,跪在地上,没有用手摸一下*的疼痛的脸,而是用惊恐的声音说道:“达兀首领,他们……他们有雷神的力量,嘭的一声就像闪电!这可是冬天啊,就算是雷神,到了冬天也会和青蛙一样睡着……他们比雷神还厉害!” 达兀虽然气愤,但还保持着冷静。他了解哈默,知道哈默的为人和勇武。 嗅着空气中弥漫的古怪味道,达兀不相信这世上有人可以拥有这样的力量……不是基于三观的不信,而是如果对面的首领有这样的力量,又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围这么久? 达兀哼了一声,让哈默起来,跟着自己去首领议事那里,远远地就看到老首领一个人站在外面,看着混乱的营地,一动不动,之前那种精神焕发的姿态被这一场火彻底击垮。 几个首领咒骂着,却没有指责老首领。之前的决断是他们都同意的,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回去吧,这城打不下来了。” “对面的首领太狡猾了,下午他们的城门明明是关着的,搬开那么多的木头总要有些动静。看来傍晚那场火是他们自己放的,为了就是让他们注意不到。” “是啊,从咱们围城开始,他们从没有袭扰过咱们,我还超弄过对面的首领是个蠢货,现在看来,我们才是蠢货。” “袭击咱们营地的只有几十个人,咱们营地有几百人!几百人啊!就被他们彻底打垮了,看看留下的这些人,哪还有和对面打的勇气,全都吓破了胆子。” “明天一早就离开吧,南面那座城……咱们怕是看不到了。” 这场火之前,他们还在幻想着明天南下攻下那座大城,可如今只想着怎么离开。 老首领最后的机会已经被陈健生生毁灭,经此一战,老首领很清楚自己到死都没有让诸部信服的时机了,雄心壮志化为烟尘,他已经不再想着统一诸部,只想着安安稳稳地度过今后的岁月,若是那些难以启齿的病能够治好就是最大的渴盼。 许久,老首领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明天收拾一下,后天撤兵吧。今夜慌乱,明天需要平复下族人的恐慌,否则的话咱们后退就成了逃跑,城内有有马的,你们也知道逃走的人面对骑手的追杀是什么后果。” 其余首领们叹了口气,这时候再争论什么已经没有意义,老首领说的很对。退兵,不是逃跑,这两个弄不清,那要出大事的。 可哪个部族断后?又该怎么防止被城中的人尾随追杀? 他们询问着老首领,老首领摇头不语,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心气再说这些事了。 事到如今,谁也不想断后,谁都想让别人断后,但这个心思此时又没法说出口,那将来是要结仇的。 太小的部族留下断后没用,大部族的事又都不愿意留下,本该争论不休的事,竟演变成了一阵沉默。 看着沉默的首领,达兀心头燃烧起了熊熊烈焰,自己等了许久的机会终于来到了! 所有人都没有办法,所有人都失去了信心,所有人都只想着退走的时候,正是需要一个真正英雄的时候。 “诸位首领,即便要退,咱们也要杀一些对面的人再走。各个部族的勇士仍在城下,头被割去,咱们就这么回去?那些女人孩子问我们要男人要父亲的时候,我们怎么说?” 首领们默然无声,好半天才有人说道:“达兀,咱们打不下城的。只能退走了。” “打不过的是城还是那些人?” “人在城中,城都打不过,怎么打得过人?我们部族死的那么多人,你当我不想把对面首领的脑袋砍下来吗?可是有什么办法?马上就要下雪了,咱们撑不住了。” 达兀挥手道:“不说城,我只问你们,要是他们出了城,你们可有勇气和他们打一场?” 几个首领猛然抬头,喊道:“那有什么不敢?” 要是别人说,他们或许会反驳,可是这番话是达兀说的,如果不出以外,达兀的办法是可以攻下远处的城邑的,如今他这么样说,几个小部族的首领顿时燃起了一丝希望。 “达兀,你是准备提前埋伏引着他们追咱们?以前还行,咱们马多,可以假装逃走,他们追来的时候伏击。可现在咱们和他们走的一样快,怎么埋伏?” 有人疑问,也有人喊道:“达兀,只要他们出了城白天和我们打,我们就不怕。他们才几个人?要是你能让他们出城,我和我的族人以后跟随你!” “对啊,就算咱们要走,也要让他们流血。而且就这么走了,他们肯定会跟着咱们的,就像上次一样,到处杀咱们的人,烧咱们的帐篷和牧草。” 大部分首领都对达兀有信心,达兀没有等老首领表态,假装无意地站在了老首领的前面,听着几个部族信誓旦旦地说以后会追随之类的话,压抑着内心的平静,伸出了五根手指道:“五天!诸位首领给我五天时间,我一定让他们出城。到时候要是他们没出来,我和族人留下断后!”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没有人反对,五天时间,正好可以平复一下族人惊慌的情绪。 而且达兀自己说了到时候要是对面不出来自己断后,有达兀断后,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地离开,这是所有人喜闻乐见的事。 当夜,达兀没有说到底该怎么办,留给草原部族无限的遐想。 首领们连夜安抚族人,重新扎营,派出人去树林中寻找那些逃走的人和马,派出了大量人的守卫营地,防止类似的夜袭再度发生。 东南营地的残兵天刚亮就撤回了西北边,两侧只留下了一些骑手侦查情况。 士气的低落和兵力的折损,让他们从四面合围变成了重点防御,昨天还想着破城,今天只想着怎么防守。 达兀回到部族,连夜带人在上游用木头堵塞了河道,将水引向了一处低洼的水泡子。 天亮的时候,流经阳关的那条小河已经干涸。(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章 决战(中) 天刚亮,阳关城中做饭的人早早准备早饭,昨天晚上陈健已经下令,今天早晨准备出兵,一举击破敌人。 乐文移动网 被围困了十几天,虽然没有多少损失,可这种被人围困的感觉真的不好。 几个负责做饭的人一边谈论着昨晚上的战斗,一边提着水罐去陶管那打水,可到了那里的时候愣住了,水只剩下了几滴。 他们扔下了陶罐,赶紧去通知了还在熟睡的陈健,陈健迷迷糊糊地登上木塔看了一会,发现河的上游被堵住了,河水流经到了别处。 这条河本来就不宽,只是草河的支流,很容易就被堵住。 他是没当回事,阳关城中却炸开了锅,几个人匆匆爬上来,老远就喊道:“姬夏,姬夏,没水了!” “慌什么?” 陈健笑呵呵地走下了木塔,指点着那几个慌张的人道:“没水就没水呗,不是说好了今天出城和他们决战吗?” “可大家还没吃饭呢。” “那就晚点吃饭。叫人守住城墙,他们要是想跑不能断咱们的水,看来是还不死心呢。狼皮,你带点几十个人带着工具过来。” 娥黾好奇地看着毫不惊慌谈笑风生的陈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陈建笑道:“娥黾啊,你又要学会点东西,回去后你可得让你父亲给我们城邑送些东西来,这东西可及得上几十头牛。” “姬夏叔叔总是有办法的,你说能换几十头牛,那一定能换,我很好奇姬夏叔叔怎么能挖出水来?” 他说的很恭谨,陈健听得有些别扭。 很快,当初跟随陈健去矿山挖井的一批人被找了过来,外面的木塔已经被烧了,城内怎么折腾外面都看不到。 木头撑起井壁,合用的工具和大量的人不停歇地挖掘,在晚饭之前一口井就被挖了出来。 娥黾看着旁边人用绳子绑着陶罐将水提出,服气地说道:“地下还有水?若是这样的话,日后也不用非要在有河的地方居住了。几十头牛,可是值得。” 提水的人笑道:“姬夏说要有水,那就一定有办法的,我们一点不怕。” 虽然说着不怕,可当井里出水的时候,还是有不少的人欢呼雀跃。 陈健爬上了木塔,看着对面的营地严正以待,百余骑手在城邑四周游荡,准备在自己离开的时候黏住自己。 整体来说这个办法是极好的,如果没有挖井技术的话,陈健还真得在族人干渴之前撤离,然而他会挖井,而且还在矿山提前演练了一次。 “狼皮,你带些人,看到不远处那个水坑没有?去那里提水,假装咱们没有井,装的像一些。” 狼皮应声而去,带着一些人用绳子缀下城,就在附近河道的水坑中取了一些水,对面的骑手没有驱赶,只是远远地看着,那水坑不大,完全不够城内的人喝。 陈健在城内闲着无事,带着人用泥巴加固了一下水井,顺手弄出一个提水的桔槹,就是一个后面绑着石头的杠杆,可以用很小的力气将水提出来。 最后在土垒起的井口上刻了一副文字画,大意就是**************,将来若是自己这一世成为历史的一部分,那也是个有趣的传说。 既然他还有闲心做这些事,城中自然是军心稳定,陈健将储存的肉干全都发了下去,当夜还分发了一点酒水,让族人早吃早睡,好好休息。 城外,当各个首领远远地看到狼皮带人用绳子缀下城去水坑取水的时候,纷纷赞叹达兀的睿智。 达兀也凭借此事收获了更多的名气和信服,老首领没有再说什么,大部分首领也直接去询问达兀该怎么办。 暂时安稳下了军心,达兀让各个部族将剩余能骑乘的马集中在一起,选了一些人在城邑附近逡巡。 派出了斥候出去查探,确定周围十几里之内再无河水,只有往南大约十五里的地方另有一条小溪。 达兀让所有部族全都在河水附近扎营,然后分出了三百多人在往南边溪水的毕竟之路上埋伏。 他的计划是陈健弃城逃走去找水,自己派出骑兵扰乱,主力跟在后面,在埋伏的地方发动攻击,在陈健全力抵抗的时候,背后突袭,前后夹击,一举将陈健击破。 经过十几天的较量和落星的讲诉,他越发觉得对面那个不曾谋面的首领很狡猾也很强大,就像是狐狸。但他又觉得自己是草原上最好的猎手,再狡猾的狐狸都会成为自己的毛皮。 只要这次能砍下对面首领的脑袋,达兀觉得自己的威望就足够让草原诸部彻底服气。想要统一诸部是要打的,但不能全都打,必须要争取一部分的支持,也需要其余部族底层的人支持才行。 从他长大开始,他就梦想着成为草原所有部族的首领,他放弃了其余首领拿走一半战利品的约定俗成的权利、为此不惜被其余的首领唾骂;他牢记着每一个勇猛的族人的名字,在别的首领玩弄女奴的时候,他在无意中夸赞几个人并叫出他们的名字,让那些族人惊诧而又感动;他放弃自己的一部分羊马财物,分给族中的一些人,而别的首领则想办法从族人那里弄…… 这一切,他只为了这一天,而这一天似乎终于来到了,十几年的梦想似乎马上就要实现。 他已经铺好了所有的路,只差最后一步,将对面那个让老首领苍老、让其余首领无奈的敌人干掉就可以了。 断水三天后,阳关城中似乎也变得死气沉沉,达兀可以看到城墙上的人变得稀疏,甚至还有几个人在干涸的水坑中挖湿润的泥土,用布挤压着,弄出一些黑色的水含在嘴里…… “对面的城完了。” 草原部族的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甚至觉得要是早用这个办法早就解决了,可惜这次出征选出的首领不是达兀。 有的人已经在考虑,下一次再去劫掠的时候,肯定要选达兀而不是老首领,从搭箭台到断水,怎么看达兀都被老首领要强得多。 只是他们看到的都是假象,因为木塔被烧,他们不知道城内的真实情况。 真实的情况是那些喝了泥巴水的人回来后一个个被人取笑,谁叫他们抽签抽的最短。 井水很充足,人也不多,又挖了两口井,完全够用。这几天吃的也很好,早饭不再只是咸菜,而是有了肉干和咸鱼。 十一月十九的晚上,城中所有的士兵被通知明早决战,各个伍长开始检查伍中士兵的兵器是否磨的锋利;弓手领取了足额的二十四支羽箭和一根新的柞蚕丝弓弦;库房中的两辆战车轮轴里灌满了动物油脂。 最大的房间中,所有两队长以上的人全都在这里,看着陈健画在树皮上的图,接受着任务。 陈健要求每个人都知道这场仗应该怎么打,以让他们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同时在必要的时候允许他们自由发挥,每个人知道做什么,仗才能打的明白。 “明天一早,狼皮、橡子、白马,你们三个带着人出城,直奔他们的营地。他们以为咱们会跑,咱们偏不跑,偏要弄出一副垂死挣扎鱼死网破的气势。这一次我不跟着你们,一切由你们自己指挥。” “你们三个带三百五十人,直插他们营地,他们营地距离咱们也就不到两里地,你们的阵型窄一些,不要宽正面,诱使他们包抄你们的两翼和后面。” 他想了一下,用族人能听懂的例子道:“你们就像咱们捶铁时候的砧子,他们就是铁,我就是锤子,要是铁放在地上,砸下去也没有效果。” “你们的正面窄一些,他们也不可能死守,肯定会派人抄你们的两翼和后路。我带着人留在城内,他们会以为你们想要拼死一搏,要是败了还可以撤回城内,所以他们必须要留下你们。” “城中的新军我来统属,他们能打的人也不多了,这一次是要将他们完全消灭掉,以杀人为目的,不是以击垮他们为目的,这一点一定要弄清楚。” “一旦我带着新军冲出去,他们溃退的时候,你们就死命在后面追就行,他们不会有埋伏的,因为他们想不到咱们有水,也想不到咱们不往后退反而要拼命,就算有埋伏也会在南面而不是北面。” “追的时候可以以五人小队为单位,不需要整队前进,追杀溃兵用不着列阵,你们不要抓奴隶,只管杀人就是。” “新军藏在城内,什么时候他们包抄了你们的侧后了我再出去,让他们来不及调整。你们出去的人,回去都检查一下,不准他们携带石灰包,咱们朝北打,逆风,别迷住自己人的眼睛,这个道理和他们讲清楚了,不要只是告诉他们不该怎么样,要告诉他们为什么不要这么做。” “你们听明白这场仗要怎么打了没有?” “懂了。” “和以前的打法也差不多嘛。” 陈健笑道:“打仗吗,打来打去就是那么回事,最简单的就是打侧翼或是背后。但是这最简单的办法,想用好可就很难了。你们都回去想想吧。” 狼皮临走前问道:“健,要不再多给你留些人,你的新军才训了多久?我们既然是鱼饵,不需要太多人,你给我二百个人,我也能撑到你出现。” “不必,那些新军是没练多久,可他们都是以前的战兵啊,完全打得过。” 狼皮想了下,也自放心,最后问道:“他们要是不包抄我的侧后,而是学咱们在营地死守呢?” “不可能。营地死守,始终都是对着你的正面,他们人再多也只能和你们正面打,他们又不傻。你知道咱们的计划,他们可不知道。去吧,我这边不用担心,再说了,我不还有两乘战车嘛,这么平整的地面,正好合用,也让娥黾明天开开眼。”(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章 决战(下) 十一月二十日,距离夏城有历法以来的第一个冬至日还有三天,天已经很冷了,到了一年中天最短的时候,太阳升起的也很晚。 呼吸间从身体里带出的余温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为一团白雾,阳关城中的士兵在伍长的喊叫声中站好,时不时地搓搓手,盼着太阳快点热起来。 陈健穿戴整齐,站在一辆装有鼓的马车上,驾车的人居左,右边是是一名持戈的族人。 为了便于族人看清自己,陈健在自己的皮帽子上缀了两根很长的羽毛,他自己敲动了战鼓,让族人安静下来。 “这里是阳关,是夏城的阳关。将来啊,这里也要开垦土地。死过人的地方,土地会很肥沃,麦子会长得很高很茂。今年咱们本来应该趁着秋末冬初,多开垦些土地的,可是外面的草原上的人并不准我们开垦,围住了我们,要抢走我的族人去当奴隶。” “既然他们耽误了我们开垦土地,那就把他们抓来奴隶让他们去给我们开垦!既然他们想要我们的土地,那就永远留下来,做这片土地的肥料。” “开城门,他们来了,就永远别再回去!” 他用力敲击着战鼓,清脆的鼓声在清冷的空气中变得沉闷,沉重的橡木做的城门被拉开,三百多人安静地走过城门,只有踏踏的脚步声。 这些人在城下排好军阵,迎着初生的太阳,朝着北边的营地缓缓前进。 队伍中的笛手和鼓手按照训练时的节奏敲打着腰鼓,训练过大半年的士兵下意识地跟着鼓点的节奏迈动着步子,走的很慢,但却很直。 身后的城门慢慢关上,他们并不害怕,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今天这场仗要怎么打。 他们所信赖的姬夏没有跟随他们一起出发,但他们知道最终会在战场上见面,当再见到的时候,这场仗已经结束,他们便可以回到几十里之外的夏城,过那种正常而恬适的生活。 昨天晚上陈健像他们许诺,这场仗抓的奴隶分出来一半,开垦出的土地和收获的粮食将归所有参与这一仗的人,是归他们,而不是归公产和部族。 逃走的人不但没资格分这些东西,自己也会成为奴隶,和那些圉奴一样,一辈子都在族人的嘲弄和可怜中度过。 人是社会性的动物,除了活下来,陈健刻意营造的阶层划分让这些人感受到了一旦被族人排挤的恐惧,这种精神上的折磨比之军法官中的鞭子还要可怕。 石山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一排,他并不害怕那些惩罚,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犯那样的错,就像是火可以烧死人,但如果不站到火里,也就不会被烧死。 他的身边跟着那些和他一起从草原逃回来的人,十几天的围城战,他的身上又多了三串挂坠,自己那块陶板上要杀的人又多了三个。 陶板不容易携带,所以他把换下来的弓弦带在了身上,用很久前部族结绳记事的办法记载着自己的仇恨,如今上面已经系了十一个死结,还差很多。 他在队伍的正中央,看不到两翼和身后的情况,两边都是自己常见的族人,他归狼皮管着,他们的左边是白马带着的人,石山可以看到白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没有骑马,而是戴着一个和陈健一样的插着羽毛的皮帽子。 多看了几眼两侧,但脚步并没有慌乱,作为四族中的一员,很早他就开始接受那些枯燥的排队训练,鼓声和脚步声已经融为一体,闭着眼睛也能走的和两侧一样齐。 鼓声中,他越过了那些族人提前插好的用来测距的桩子,至今对面还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也就没有拆除。 走过最后一根桩子,他无聊地开始数着自己的步数,最后一根桩子距离城邑有一百八十步,正好是弓箭抛射的极限。 越过了木桩,又数了四百步,鼓声忽然停歇,随后重重地敲击了三声。 身后传来了狼皮的喊声:“停步,整队,弓手上前五步!” 左侧的白马和右侧的橡子喊的命令和狼皮不同,石山也不去听他们的,而是根据着命令,呼喊着自己两队中的弓手朝前走了五步。 那几个从草原上活着回来的弓手摸了摸桦树皮筒做的箭袋,里面的羽箭让他很安心。 两个箭筒,左边的是近射用的重箭,右边是远射的轻箭,拇指上带的是鹿角扳指,除了新军外其余人都是陶扳指,他们并不是新军,但作为上一次从草原回来的奖励,分的鹿角扳指。 对面也传来了阵阵鼓声,石山抬起头看了看前方,对面营地也正在整队,距离还有三百多步,正对着的地方竖着一根高高的木杆子,上面挂着一些狼尾巴。 这几天守城过程中他已经看出来了些门道,那个挂着狼尾巴的杆子就是对面首领在的地方。 “看来是要直接冲他们的首领?对面的人还真不少。” 石山猜的不错,那根狼尾巴木杆子上的确就是草原诸部的首领,老首领还站在木杆子下,但就在值守的人发现城中出兵的时候,各个首领们商量决定后,决定让达兀指挥这场仗。 意气风发的达兀骑着马上,站在一个小斜坡上看着夏城的军队,郑重地说道:“我以为他们会弃城逃走,没想到他们没跑,而是要和咱们拼死打一场。这群人很厉害,渴了三天,竟然还有这样的精气神,很难打啊。” “就算难打又怎么样?他们人不多,只能拼死一搏,准备直冲咱们呢。一共三百五十多人,城中所有的人都应该出来了吧?城里也就剩下几十人看着城,我看咱们分出来一些人和这群人,另外些人直接把城攻下来……” “瞎说,这怎么行?只要这群人死了,城就是烤熟的肉,飞不掉的。咱们真正能打的也不多,能像他们这样的也就几百,又分出了一些人去南面埋伏,谁知道他们竟然不跑……” “是啊,这也是一群勇士啊,就像晚上飞到火里的蛾子一样,不过就算再勇猛也逃不过被烧死。” 达兀笑了笑,赞同了这个说法,他喜欢称赞敌人,如果要是敌人不勇猛,自己这些人打了这么久都没有办法,那自己又算什么呢? 虽然第一次被选为军事首领难以遏制内心的兴奋,可达兀也知道这时候还不是高兴的时候,只有将这群人彻底打败,才能圆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希望。 想要指挥好各个部族的人也不容易,每个部族只有自己部族的首领才能指挥的动,比起对面如有臂使的,还是差了很多。 自己这边的人的确比对面多出不少,可那只是单纯的数字,除了死伤的,还剩下两千多,分出去几百去了南面埋伏,留下一些人守卫营地和堤坝防止被城中的人偷袭,再留下一些人压阵,真正能用的也就一千多一些。 轻咳一声,第一次指挥自己的父亲,很恭谨地说道:“父亲,您和哥哥守在这里,他们肯定会拼死冲击咱们的大纛,他们拼死一搏,这时候正是最拼命的时候,就像是咱们训鹰一样,得让他们没了气势,才能一举将他们全都杀掉。” 他的哥哥前几天夜里被狼皮突袭时逃走,导致了营地被烧,首领们都颇为不满,此时竟然被弟弟指挥,怒道:“让我们守在这里,你要干什么?还不是想把我们的人都耗死在这?是啊,父亲和我们的族人都死了,你达兀就是草原上最大的部族了,想的真好!” 达兀咬着牙,深吸了几口气压抑住内心的怒火,看着那些略微疑惑的首领,尽量诚恳地说道:“我达兀要是这么想,让我死后灵魂和肉体一起腐烂,一辈子都得不到战争之灵的护佑!” 随后他解释道:“你们部族的人最多,他们最凶猛,换了别的部族肯定顶不住。你们不需要顶太久,只要消耗了他们的气势,我就带人攻击他们的侧后。你看到没有?他们中间有将近二百人,两侧人少,两侧的人肯定是防着咱们包抄的。这群人不好打,不是草原上那些一冲就散的部族,你们想想,草原山打仗,可有一打打十几天的时候吗?我是为了整个草原的族人着想,我没有想我自己。” “这样吧,我分出一百族人到这边,这总行了吧?” 他做出了让步,其余人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或多或少地信了他的话。 这些人觉得这场仗已经必胜了,可达兀却知道这群人真的不好打,看看他们从城下一路走到这里,几百步的距离,军阵竟然还齐整,他就知道这和草原上那些部族完全不一样。 草原打仗并不是全靠骑马,只有烧杀抢掠的时候骑马才有用,真正打仗的时候还是要靠下马的步兵。 达兀为了证明自己的城邑,将部族中步战最强的几个人和落星部族的一些人派去了大纛附近,归老首领指挥,自己则带人先小规模骚扰侧翼,等到机会来临的时候,带着主力围堵后方。 听着对面整齐的踏步声,整个大地都在跟着颤抖,终于到了相距百五十步的地方,达兀听到了对面一个戴着羽毛皮帽的人大声喊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接着对面就传来了一阵鼓声。 对面的军阵中,石山听懂了鼓声,那是示意弓手准备。 石山看到两侧白马和橡子那边的弓手也和他们一样,站到了队伍的最前面,狼皮在后面大喊道:“轻箭,射!”(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章 全歼(上) 吱呀的弓声和羽箭的破空声宣告了这场决战的开始,石山将弓拉到了耳后,他觉得自己再用力一点弓身都会断掉。 可惜他们不是新军,不知道抛射的角度,只能凭着感觉,射出了第一轮羽箭。 箭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了对面的人群中,石山看不清自己是不是射中了,但能看到这一轮齐射对面有十几个人中箭。 三轮羽箭之后,对面的弓手靠近了一些,也开始还射,鼓声再一次敲响,石山举起了盾,跟随者鼓声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弓手的身后。 弓手们又射了一轮后,按照各自的队伍分开,回到了自己的队伍当中。 一两二十五人,十二个弓手,两个五人肉搏小队,三个人用短剑和盾,为身后的人挡住。 弓手抛射后在队伍的缝隙中跟随队伍前进,石山走在最前面,将盾支在身前,右手握着铜剑,三个人举着盾形成一个正面,挡住来自前方直射的羽箭,至于抛射来的,威胁并不算大。 “向前,十步!” 身后传来的命令,再由各个两队的队长回应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石山眼睛瞟着两侧其余的小队,向前迈了十步停住。 弓手们在队伍停下后,立刻拉弓回射,作为进攻方他们已经靠近到对面几十步的距离。 石山觉得自己的盾又被射中了一箭,这一次离得近了,箭透过了藤条和皮子,石头做的箭头穿了进来。 自己身边的弓手也已经不再齐射,而是在空隙中抓住机会单独直射,沉重的箭头在几十步距离内威胁极大。 鼓声再次响起,整个队伍又向前挪动了十步,石山侧头看了一下对面,他认出了那天在城下和他对射的哈默,那个很厉害的弓手。 自己身边又有两个人被射中,倒在后面不知死活,石山握紧了铜剑,深吸一口气,知道马上就要发动冲击了。 果不其然,身后的战鼓也急促的敲响,弓手们抓紧机会急射了一轮,几支羽箭朝着哈默飞去,可惜没有射中,石山骂了一声,但对面因为这一次近距离的重箭第一排也变得稀疏。 “冲锋!” 身后传来了命令,石山将手肘套在盾上,大声叫喊着,紧跟在弓手射出的羽箭后面朝前全速奔跑。 轰…… 石山的盾狠狠地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全速冲击下对方身子一晃,石山身子向前一挺,短剑刺中了对方的小腹,抽出短剑推倒了那个人,身后的五人小队也已经跟了上来。 两支石矛捅来,石山的盾已经被扎破了,但他还是挡住了对面的突刺,身后的矛手向前,伸出长矛插中了对面的人,挺着长矛跟在石山的后面。 对面的哈默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打仗的办法,之前他就见过,这些天他一直在想怎么对付这种打仗的办法。 他想了很多办法,可是真正能用的一个没有,那需要族人之间的配合,可是族人打仗从来都是靠勇气,也不可能和这群人一样用这种办法打仗。 作为达兀部族的人,他和一批落星部族的人被分到了第一线,他们暂时归老首领统领。 他的手中拿着一支铁头木柄的短矛,刚才的对射中他射死了对面的三个人,对面的弓手都很差劲,可是对面的弓手跟在军阵的后面,在军阵停下掩护的时候还射,自己这边也死了不少的人。 对面发动冲锋的时候,哈默也带着十几个人冲了出去,可是刚刚相遇,自己身边就死了六个。 经历着上次被吓得逃走的耻辱,这一次他发誓要洗刷自己的耻辱,所以根本不管身边的人又被长矛刺中,自己拨开了刺出的长矛,冲到了盾排的前面,正要朝着石山露出的腿扎过去,旁边的剑盾手立刻向前一撞,短剑直刺哈默的左侧。 哈默知道自己就算刺中了敌人自己也得死,一弯腰向后一闪,可后面的长矛又一次挺出,无奈之下之后退后,连退了两步这才躲开那些可恶的长矛。 哈默身边的另一名勇士绕到了对面小队的侧面,可是那些既能勾杀又能刺的带着矛尖的戈将好容易突进去的那个人勾死。 死了七个人,好容易冲到了盾牌前面,可因为对面的配合,又只好重新退回去,哈默惊恐地发现长矛控制的两步半的距离恐怕根本迈步过去。 这些刺出的矛和侧翼的戈加上前面的剑盾,形成了一道不可能逾越的墙,而这道墙是不断向前推进的! 除非一举将对面的小队都杀死,杀不死的话就只能重新开始,每一次进退都要死人的。 哈默身旁的陨星部族的一些人已经向后退却,后面又传来一阵鼓声,又一批人冲了过来,可是双方已经厮杀在了一起,没办法形成冲击,整个战场都焦灼在一起,难分彼此。 石山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步伐,可两侧的小队尽量平齐,靠他们掩护自己的侧面,刚刚的冲击他杀了一个,身后的矛手个戈手杀了五个。 对面又冲过来一个人,和他一样拿着盾,石山觉得对面的盾一定是学自己城邑的办法。 那个拿盾的草原族人伸手很敏捷,避开了长矛的突刺,冲到了石山身旁,侧身一闪,举起了石斧朝着石山的盾上砸去,石山的盾已经破损,这一斧子下去,盾根本承受不住。 身边的队友在应付别人,石山大吼了一声,用尽全力朝着对面身上靠过去,这种近距离的搏斗,离得越近,斧子锤子之类的钝器也就越难发力。 盾被石斧砸碎,但石山也已经贴在了对方身前,肩膀被对方的石斧砸中,但是盾卸去了一些力量,并不太严重,在贴近对方的瞬间,短剑刺出,插进了对方只有一层毛皮保护的身体。 抽出短剑,抢过对方的盾,左手因为肩伤已经有些抬不起来,幸好还有一层藤条甲防护,否则肩膀就要碎了。 尽管各个队长在尽力维持着阵线的平直,可随着战斗的进行,终于犬牙交错成了锯齿状。 这些锯齿状的交接处躺着很多的尸体,血腥味在空气中变得让人狂躁,身后咚咚的鼓声如同心跳一样让这些人焦躁不安,只想将心中的焦躁化为怒气。 大纛之下,第一次和夏城正式交战的首领们有些呆滞,只是短暂的冲锋,自己最前面一批人已经有了崩溃的迹象。 他们以为没有阳关的保护,他们不会惧怕对面的人,对于哈默说的人要是超过数百,要三五倍的人才能战胜的说法他们嗤之以鼻。 可今天对面的这群人彻底颠覆了他们对战争的看法,他们看得出来,对面的人未必比自己的族人强壮多少,可是这才一会的战斗,对面的阵型还在稳健,自己这边已经被突进来三十多步了。 老首领身边的勇士也都派了出去,这时候必须要撑住,除了勇士,那些其余的族人很容易崩溃,一旦崩溃,将会引起整个阵线的连锁反应。 各个部族的勇士是他们的基本,他们打仗的方式就是勇猛的战士带着其余的族人,一波冲锋决定胜负,可这一次他们面对的却是一群能够坚守十几天,能够将五个普通人靠着配合和青铜兵器化为勇士的部族。 对面的三百五十人形成了一个一百五十步宽的正面,老首领和达兀的哥哥一共还有不到千人,真正能战的也就几百,此时竟然被对面冲击的摇摇欲坠。 他们冲杀的并不激烈,但却更可怕……在这些首领看来,对面杀人的时候并不兴奋,倒像是在放牧牛羊或者是在挤奶……就像是平日的工作,安稳无比。 老首领急躁地说道:“达兀,你还在等什么?再不绕后,他们就要冲过来了!” “达兀,你是不是要看到我们的勇士都死了你才绕后?” 达兀咬牙道:“我的勇士也在厮杀,你们没看到吗?不耗掉他们的气势,就算绕到后面,他们觉得反正也是死,肯定会拼死冲击的,万一被他们冲破了,咱们要死多少人?他们要是胆子小,就会弃城逃走,可他们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你们见过三百人敢冲击千人的仗吗?” 这是他第一次指挥各个部族打仗,所以一心求稳,按照他的计划,是准备在接战的时候将主力部署在侧翼,中间靠老首领和哥哥顶着。 对面中间人多,两侧人少,最好的局面是中间这边被冲的后退,草原诸部的阵线成为一个倒着的凹,到时候两翼发动冲击,就能完全围住对面的人。 如今的情况却是对面尽量保持着平整,没有出现他预想的那种情况,他们的正面很窄,两侧的人虽然少,可是正面也窄,还能分出一些人守在两翼,自己派出去试探攻击的部族全都撤了回来。 本想着让中间部族的人假装后退,可如今这局面根本不能假装后退,因为一旦假装,那就真成了溃败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群渴了几天,人数不多,肯定要死的人会如此凶猛,中间不到两百人,竟逼得老首领这边最精锐的一批人有崩溃的可能。现在看来,这群人根本没有气势颓弱的模样。 看着还在厮杀的阵线,他终于等不急了,再这样下去中线可能真的会崩,虽然人还有不少,可一旦最前面那批勇士撤回,余下的那些族人心就散了。 那些在两侧等待着投入战场、还没有和对面接触的部族终于等来了达兀的命令,快速地朝着战场的两侧机动,后面包抄。 数百人用松散的队形,在首领的喊叫声中快速地奔跑着。 达兀骑在马上,心里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恐慌,抬头看了一眼几百步之外安静的城邑,看着已经开始行动的各个部族,压抑住心头的不安,纵马前行,准备将这群人彻底围杀,一个不留。 城墙上,陈健也在焦急地等待着,看到两侧那些没有投入战场的部族终于开始行动的时候,他兴奋地握紧了手中的无锋,手臂兴奋地有些颤抖。 “所有人列队,准备开城门!”(未完待续。) 第五十五章 全歼(中) 两辆战车上,御手在焦灼地等待着即将开始的战斗,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战斗,训练的时间不长,还不能完美地操控转向,但外面无比平坦,陈健告诉他们只要向前冲就行。 战马的身上披着枝条和皮子做成的铠甲,四足的它们已经接受了这种奇怪的东西,可能是外面交战的声音太大,临死前的哀嚎即便冷风也不能吹散,几匹马有些不安。 陈健乘坐着一辆稍小一些的车,上面安放着一面鼓,除了他和御手,旁边只有一个手持铜戟的士兵。 戟是矛与戈的结合体,最辉煌的时代便是如今战车主宰战场的时候。战车是横向攻击侧面的,所以戈这种勾啄兵器最为有效,加上矛头也可以直刺,也只有在蛮荒的战车时代才能大放异彩。 戟的战斗部比矛和戈都要重,又很长,根据杠杆原理需要极大的力气,所以只有最强壮的人才能使用,久而久之随着战车退出历史的舞台,戟也逐渐成为了一种装饰品和礼器。 持戟的都是勇士,阳关中战车上的车右也是如此,从几百人中遴选出来的勇者有着自己的荣耀,站在车上隐隐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他们披着几层皮甲,防护着身体,跟在战车后面的步兵穿的很少,他们必须要紧跟在战车的后面,需要快速地奔跑。 此时陈健还没有上车,而是站在城墙上观望远处的战斗。 对面的达兀带着人绕开了战场,避免接触,从而快速地朝那三百多人的后方机动。 战场的态势暂时焦灼,陈健很满意族人的表现,那三百多人几乎是压着对面的营地再打,对面数次都有崩溃的迹象,但大纛之下的首领派出了自己手下压箱底的一批人稳住了阵线,等待着达兀绕后的时间。 没有什么太高明的指挥,焦灼的战场比拼的就是纪律配合以及战斗的意志。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的背后是安全的,所以即便看到了达兀带人绕后,也没有太过慌乱。 达兀的人已经从侧面绕到了背后,快速地展开队形,或许是对阳关城中有什么顾虑,留出了二百多人防卫阳关。 陈健觉得对面的指挥官是个很小心的人,即便自己用没水喝、士兵少之类的办法欺骗了他们这么久,对面的指挥官仍然还会分出兵力反向防御。 时机已经来临,这是他指挥的第一次以少击多的战斗,一旦胜利,自己身上的光环将会持续很久,他心中也是激动难安,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心跳的极为不律。 从城墙上跑下,握紧拳头锤了锤自己的胸口,喊道:“开城门!” 留守的人将城门推开,阳关中最精锐的新军依次离开了城门,娥黾跟随在众人的后面,他确切地想知道战车到底会有怎样的效果。 两辆战车排开,陈健的小一些的战车在最左面,每辆战车的后面都跟着几十个肉搏兵,整个新军的进攻将以战车为中心展开。 五十名骑手在队伍的最后面,他们将不参与突击,而是在战车将对面彻底击溃后追击逃兵和驱赶对面可能的骑手,他们配备的是三支短标枪和一支长的、可以用来反握冲刺的投矛。 陈健给他们下的命令是一旦对面的阵线崩溃,全速朝对面的右翼冲击,绕过战场,在山谷方向追击溃兵,不需要停留和等待伙伴,只要追杀那些溃散的人。 轻骑手是追杀溃兵最好的兵种,超快的速度和极好的战术耐力将会是战场上杀人最多的兵种。 两辆重战车和陈健的轻战车一字排开,开始朝着战场慢跑机动,三百步的距离,不能现在就冲击,否则马支撑不了太久,最强的冲击力是在两百步左右的时候加速。 即便上了很多油,干磨的车轴还是发出了吱嘎的声响,如同一只虫子在咬着颅骨。 三百步之外的达兀听到了这种从未听过的声音,惊诧地看着转动的车轮,心里的念头一闪而过:如果自己部族有这样的车轮,那么草原如此之大可以想去哪就去哪,那些沉重的帐篷也不再需要很多的马驮着,整个部族可以很方便的迁徙。 而随后他就担忧起来,他没有见过战车,也不知道战车的战斗力到底会怎样,更没想到的是对面居然还有一百多人的预备兵力。 “这是个陷阱!他们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喝水,不是我逼他们出来的,是他们故意引着我到这里……” 之前他已经见过那三百人的战斗力,人数不多却能逼得自己的阵线处处动摇,可他也知道最勇猛的人往往会最后出现,从城中出来的这一百多人,恐怕才是对面真正的精锐。 可三百步不到的距离,已经展开的战斗队形已经无法更改,正面的人已然和狼皮留下的小队交战,命令已经下达,这时候让他们退回只能让原本摇摇欲坠的防线彻底崩溃。 骑在马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逐渐靠近的陈健和战车,他咬着牙转过头,如今唯一获胜的希望就是在陈健击溃他之前将围住的三百五十人消灭。 不再看身后的情况,怒喝一声,领着身边的人朝着狼皮那里猛冲过去。 “三百多人,正面和父亲打在一起的有二百多,剩下不到一百防守后面……他们早就想要这么打,所以那一百多人一直没动为了防备我……我手里还有六百多人,只要在后面的人杀到我身边之前打散前面的人就行!” 下定了决心,既然已经无法更改阵型,这一切就只能交由上天决定,是自己的后方先被撕破?还是自己先让被围的这三百多人崩溃? 阳关一面,陈健敲响了战鼓,战车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的战场滚动起车轮。 缓缓前进到距离二百步远,新军的弓手们立刻前出到战车之前五十步,留下了战车通过的缺口,开始第一轮抛射。 随后,陈健抽出了无锋,呼和一声,向前一指,两辆战车上的御手狠狠地用鞭子抽打着前面的马,吃痛的马儿奋开蹄子,拉动着沉重的战车,将速度加到最大。 战车上的射手一只腿卡在战车的栏杆上,迅速地抽出羽箭,朝着战车的左前方直射,快速的冲击让对方刚刚展开的阵型毫无防备,略有雏形的弓手抛射也让对面顷刻间出现了缺口。 持戟的车右抽出了战车上的标枪,在靠近敌人五十步左右的时候,将标枪投掷了出去。 战车的快速加上过人的膂力,陈健看到一支标枪穿透了对面的一个人,他喝了一声好,在颠簸的车上全力敲击着战鼓。 鼓声越来越快,战车的速度也在靠近敌阵的时候加速到最大,和后面的跟随步兵拉开了几十步的距离。 后面的弓手不再抛射,跟随者向前奔跑,将羽箭射向阵线的后面。 陈健的小战车跟在两辆重战车的后面,战车冲击的方向直指对面人最多的地方,那里是达兀选好的突破口,准备从那里插入到三百多人的中心,将队形彻底撕碎。 可是忽然出现的战车打碎了他的幻想,奔跑的战马略带疯狂,厚重的胸脯将一名吓呆了的草原士兵重重地撞开。 两侧的人看着战车不知所措,但或是被车上的弓箭射中,或是被带着弯钩的戈划过。 几乎没有任何的抵抗,战车就冲破了达兀防御城中的那条阵线,不是全线突破,而是在最中央撕开了一道口子。 防守的二百多草原士兵形成了一条薄线,队形很松散,这些步兵还没有经历被骑兵冲击支配战场的恐怖。 跟在战车后面的夏城步兵则是采用了纵队,三辆战车在前,剩下的士兵排成了十几排跟在后面,只形成了一个七八步宽的正面。 陈健的战车冲进了对面的阵线,两个草原部族的士兵举着石斧想要阻挡战马,却被战马撞倒在地,马蹄重重地踏在他的身上。 车右挥舞着长戟,将战车两侧的士兵击杀,两翼的士兵朝着这边支援,但战车的速度太快,只是略微阻挡了片刻,已经撕破了达兀的防线,朝着毫无防备的背对着他们的草原部族冲杀过去。 后面跟随的夏城新军填满了缺口,战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但步兵也已经跟上,沿着冲开的缺口全力冲击。 陈健握紧了一支投矛,盯着几十步之外的达兀,达兀身边的几十人密密麻麻地将达兀护在中心,他们惊恐地盯着仿佛快刀一样的战车轻而易举地撕开了自己的防线,但还是鼓足了勇气,想要用手中简陋的武器护卫他们的首领。 陈健不知道谁是达兀,也不想知道,因为达兀根本没有给他留下太深刻的印象,还没资格在他心中留下印象,但他却知道那个骑马的人一定是草原的首领。 左手抓住战车的栏杆,右手握着标枪,朝着达兀投去,刺死了达兀身边护卫的族人。 战车也在这是开始了转向,那些战马还没有适应这种冲击,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和举起的石矛选择了朝侧面跑。 身后的步兵此时已经从打开的缺口中跟上,不再跟随战车,剑盾兵排好了队列,叫喊着用人墙的形式冲向了草原诸部。(未完待续。) 第五十六章 全歼(下) 许多年后,草原上的部族学会了车轮和知道了战车这个词后,总会有一些经历过阳关之战的老人忽然从梦中惊醒,梦魇着那个他们所经历过的恐惧。 夏城称之为阳关之战,他们称之为金头骨之战,名字不同,可留下的记忆却是一样。 “战车!战车!他们的战车冲过来了!” 这是他们心里永远难以磨灭的恐惧,梦中惊醒后的话语总会歇斯底里。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战车,几匹马拉动着,快速地冲击着薄弱的阵线,试图阻挡的人会被马撞倒,或是被那些戟手割喉。 没有人可以不经过训练去阻挡冲击的战马,即便草原部族的人整日与马为伴,可他们却从未见过真正的冲击骑兵。 他们不会用马镫,没有高桥马鞍,不会用反握投矛冲击的技术,他们的马只作为机动和追击溃兵。 二百人的防线,并不算少,陈健那边也只有不到二百人,可防守的二百人只排成了可怜的两道薄弱的防线,根本无法阻挡战车的冲击。 缺口一旦被打开,后面的步兵冲进缺口将阵线一分为二,全力冲击达兀,缺少的指挥的士兵只是一盘散沙。 速度太快,快到达兀刚刚让一群人冲击狼皮的军阵,自己的阵线已经崩溃,几支标枪扎在他的身边,弓箭不断将他身边最忠心的族人射死,那些排好队列的士兵如同潮水般的攻势……这一切都让他猝不及防。 战车不可能一直直线冲击,在靠近人多的时候,三辆战车同时转向右方,从侧后冲击着草原右翼的松散阵型,让他们无法集结。 只有三辆战车,九个人,却让一百多人的右翼彻底散乱,开始惊慌逃窜,完全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后面的五十名骑手也抓住了实际,追杀着战场上的溃兵,这不是战斗,只是屠杀。 新军步兵距离达兀只有三十步远了,那些和狼皮交战的士兵无法回头,却听到了后面的声音,心头慌乱,锐气全无。 “达兀首领,打不过了!走吧!再不走全都得死在这!” 落星大声地叫喊着,他经历过这些战阵的恐怖,比之和自己交战那次更加凶猛,他也不会忘记自己的军阵左翼瞬间崩溃的事,知道这时候再不跑已然来不及。 达兀狠狠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仰天长啸,啸声中满是不甘和落寞。 他出生的时候没有花香四溢,没有地生灵芝,可是他的母亲和他说,他的屁股上有一块月牙一样的胎记,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达兀:“我的达兀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达兀一直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因为这种天生注定的想法,让他有了一统草原诸部的雄心,每当遇到挫折的时候,他都会在河里转头看着自己与众不同的胎记,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是考验,结果从自己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了,凡是月亮照耀的地方都会是自己的牧场,要不然为什么部族别的人没有胎记,偏偏自己有呢? 有时候,人是需要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才会让心登上更广阔的舞台。 当达兀一天天得到了部族的厚爱,部族一天天扩大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真的与众不同,整个天底下没有人可以和自己抗衡。 哥哥,父亲,那都是草原上很厉害的人,可他觉得自己比他们要强,所以自己就是整个世界最强的人。 直到此时,当对面的士兵叫喊着冲击自己最后的防线,当自己的右翼已经崩溃时,当落星大喊着让他逃走时,他才知道一切都完了。 这一仗是他指挥的,败了,败得比父亲还要彻底,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希望这是梦,可这不是。 耳边的厮杀声已经模糊,心头的血涌到了头顶,眼前有些黑,耳边传来的声音仿佛在遥远的天际,直到落星重重地打了他一下,他才清醒,身边几个部族的首领已经开始奔逃。 最后看了一眼还在厮杀马上就要崩溃的战场,右翼战车在横行,将松散的族人冲的更加散乱,没有人敢于反抗,五十名骑手掠过这些溃兵,从右侧朝着山谷冲击;老首领附近的大纛已经歪斜,显然他们也已经撑不住…… 他知道这时候走了,整个战场将彻底失去指挥,变成一场狩猎和屠杀,但他也知道,自己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于是呼喊着身边的族人,护着他朝着左边冲了出去,那几个部族的首领跟在他的身后,一同往外奔跑。 当他开始逃走的瞬间,原本已经慌乱摇摇欲坠的左翼瞬间崩溃,主帅逃走让族人们失去了战斗的勇气。 达兀跑到树林的时候,身边还有三十多个族人和六个小部族的首领,他忽然停下来,摸出落星献给自己的铁刀,贴近了一个首领,狠狠一刀刺中了那个首领的咽喉。 曾经,他希望靠着族人的尊重和首领的支持,成为草原诸部的首领,而如今,这一切都在阳关被对面狠狠地践踏,这次失败后那些小部族的首领将不再会信任他。 那个首领落下了马,达兀喊道:“族人们,杀了他们!把尸体留给对面的人,把仇恨留给他们的族人!” 身边的族人听从着达兀的命令,抽出了铁剑短矛,将那几个首领刺死,看了一眼战场上的族人,怪叫了一声。 “达兀,咱们的族人还在北边!哈默也在北边,巫灵祭司还在营地里!” “管不了那么多了,去北边会被围住,你看看他们的骑手已经朝山谷去了,战争之灵会庇护他们的!咱们走!” 达兀叫喊着,身边的族人看了一眼已然崩溃的战场,不再回头,跟着达兀逃进了松林。 战场的另一面,老首领看到了达兀的崩溃,他知道大势已去,对面的骑手已经朝着山谷跑去,自己再不跑就晚了。 大纛下,他下达了阳关之战的最后一个命令:让跟在身边的亲卫砍死了挡在身前的其余部族的族人,在乱军中杀出了一个缺口,朝着山谷先行逃去。 狼尾大纛没有人支撑,将要歪斜,可已经没人注意这个,军心已散,他们固然消耗了狼皮带着的三百多人的锐气,可同样对面也消耗了自己的,当战车撕开了他们获胜希望的时候,当老首领砍死族人的时候,崩溃已是必然。 哈默看到了这一切,知道自己的族人输了,可他没有跑。 他的手臂被石山刺了一剑,他也给石山的腿留下了伤痕,此时哈默跑到了大纛前,用没有受伤的右臂牢牢地撑住木杆子,如同荒漠中在风中屹立的沙棘。 几天前他害怕雷神逃走了,这一战他发誓要洗刷自己的耻辱,夺回自己的勇气。 战争可是失败,但勇气却不能失败湮没,大纛是草原诸部的心,他要守着这颗心,让这些人知道,他哈默只跑过一次,不是怕死,只是害怕雷电之灵。 面对和他一样的凡人,他不会跑,也不会怕! 况且,达兀还在对面,他想,只要大纛不倒,总会有人和他一样有勇气撑到最后,让这些人不能去追杀达兀。 然而即便大纛还在耸立,可已经没有人注意到,那些族人将背露给了敌人。 哈默骂着这群胆小的人,心头却还有一丝期待,期待自己临死前能够看到达兀,至少听到达兀喊他一起走的声音。 他想,他不会逃,他要守在这里为达兀断后。既然自己心里已经如此决定,可他还是盼着能在临死前听到达兀呼喊自己的声音,然而没有,只有战场上溃兵的叫喊声。 他眼前十步之外就是刺中了他手臂的石山,盾已经破碎,身上全是血,腿上的伤口让他走起来很费力,可他却带着身边存活的伙伴朝着大纛发动了冲锋。 那是草原的心,那是草原的首领,石山想,这狼尾巴或许就是姬夏手中的无锋,自己要夺过来,用这狼尾巴作为祭品送给那些草原上死掉的伙伴。 腿上的伤很深,血流进了草鞋里,黏糊糊的很难受,石山咬着牙,让伙伴搀着他,距离大纛最近的就是他们小队,他要亲手夺过那些狼尾巴。 大纛前,石山认出了哈默,认出来这个人就是那天守城时射中了自己三个伙伴的草原好手,也认出来就是他刺中了自己的腿,但他不知道哈默的名字在草原的语言中,也是石头山峰的意思。 哈默也认出了石山,他一只手擎着大纛的木杆,受伤的手臂指着石山喊道:“勇士,你打不过我!” 石山听不懂哈默在说什么,看着近在咫尺的大纛,他没想考虑勇士之类的废话,而是握紧了短剑,喘息了几口,和伙伴们重新组成了小队,举起了短剑,喊道:“小队!冲锋!” 腿很疼,可最后的十步还能跑,石山嘶吼着,带着身边的伙伴,排好了队列,发动了阳关之战的最后一次冲锋,对手只有一个。 哈默没有反抗,他知道自己会死,所以在临死前忘着战场,想要寻找达兀骑着的战马。至少……至少能够让他看到,让他知道达兀在逃走前想过自己。 矛刺进了身体,哈默抽搐了一下,忽然很悲伤又很高兴,临死前他不断地告诉自己:“达兀战死了,所以他没有来这里叫自己。一定是这样,看,那边那匹马不就很像达兀骑得吗?” 血流干之前,他都没有看自己身上的伤口,而是盯着远处的一匹明显不是达兀的战马喃喃自语。 石山抽回了短剑,推倒了哈默,推倒了木杆子,将几根狼尾巴抓在手里,靠在伙伴的身上,朝着战场摇晃着…… 南边的战车还是奔驰,自己这边的骑手已经越过了那些溃兵冲到了后面,弓手们扔下了弓,用短剑四处追杀着溃兵,更多的敌人跪在地上失去了逃走的勇气……(未完待续。) 第五十七章 回应 奔驰的战车终于停下,溃散的敌军不需要战车去追逐,当战车经过打扫战场的士兵时,夏城的士兵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看着战车上站着的陈健,高声呼喊着他的名字。 追击的骑手已经堵住了山谷,虽然从山谷逃窜的人比五十名骑手多出数倍,可他们已经毫无战心,争相逃命的结果就是谁都逃不走。 从防守到反击花了将近二十天,撑到了夏城后勤的极限,但也达到了陈健想要的结果,将一场防守的消耗战化为了一场歼灭战。 战场的统计还没有出来,每个夏城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场大胜。跟在陈健身边的狸猫听着战场上传来的一阵阵欢呼,跑到一个小土坡上,大声喊道:“夏城的首领,除了姬夏我们谁也不认!” 携带着大胜的威势,土坡旁还成建制没有去追击的新军也跟着大声呼喊:“对!除了姬夏谁也没资格当首领!” 他们的呼声压盖过其余的人,从众的众人齐声呼喊起来,整个战场上回荡着陈健的名字。 当他的战车经过人群的时候,族人们会自发地让出一条路,高声叫好或是向车上投掷他们捡到的战利品小玩意。 远处的娥黾看到这一幕,心头一颤,幻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族人如此的拥戴。 本来他是想要参加战斗,靠身边的几个勇猛的族人砍下敌人的头颅,最好是阵线焦灼的时候,自己带着人冲到最焦灼的地方,帮着夏城打开局面,那是英雄喜欢幻想的场面。 可是阳关之战却没给他这样的机会,从杀马不杀人开始他就有些搞不懂,等到决战爆发的时候,他以为会打很久,可战车一次冲击就让对面瞬间崩溃。 娥黾跟随娥钺打过几次仗,可从没见过这种战场瞬间崩溃的情景,除非是用极多的人数攻打那些还住在山洞的小部族。 草原诸部攻城的时候,娥黾知道他们不是那种住在山洞的小部族,他们的箭法还不错,个人也很勇武,可这样的千余人竟然在短短的瞬间崩盘,从吃过早饭到战斗结束,太阳还没有走到天的中心。 盯着在这场战斗中大放异彩的战车,娥黾忽然间想明白了为什么夏城附近的土地全都是一个朝向,即便几个部族分开耕种,也都严格地按照朝向和轮距确定垄沟。 “得让父亲知道这种兵器,将来……如果真的和夏城打起来,一定要改动下,不能再用两人一排那种薄线的阵列了,否则很快就会被冲垮……” “那天晚上闪电一样的火焰也要知道是什么,但是根本问不出来,这些人不说。” 他正在思索种种问题的时候,陈健的战车到了娥黾身旁,持戟的车右跳下车,将位子让了出来。 “娥黾,上车,和我一同去战场看看。” “姬夏,能借我几匹马吗?我想将这次胜利告诉父亲,他还在城中担忧,万一夏城撑不住他好出兵救援,这些天他的心里一定像是被火烧焦了一样,我的族人也都是睡觉都抱着兵器,万幸姬夏这一仗打的很好,父亲终于可以放心了。” 陈健笑了笑,心说心急如焚是真的,只是未必盼着我们获胜而已。异地而处,若是娥城被围,他也一样会坐山观虎,选择恐怕也是和娥钺一样,在争斗双方筋疲力尽的时候出兵帮助,毕竟同属一个文化圈,没有仇恨只有感谢才能便于不流血的吞并,任何城邑都面临着基本盘人口稀缺的问题。 不过心知肚明,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因笑道:“既是你也上了战场,这战利品本就有你的一份,什么借不借的,陪我去战场上挑选几匹马作为你上战场的奖励。等你回娥城的时候,我再选一匹最高大的马。” 娥黾连声感谢,跟着陈健上了战车,耳边不时回响着陈健的名字,让娥黾感慨莫名。 那些算数数的好的人正在清理战场,统计杀敌的数量,大量的战俘目光呆滞,被绳子捆住了双手,三个人一组捆在一起,两边的人双手被捆,中间的人捆住了腿,分给他们骨耜让他们在战场上挖坑掩埋尸体。 出去追击的人陆续回来,有的小队五个人就抓了十个俘虏,都没有反抗的情绪,因为反抗的都被杀掉了,剩下的自然就不反抗。 巡视到了中午,陈健给娥黾挑选了二十匹缴获的战马,派出了几个族人跟随娥黾的使者一同前往娥城去通知大胜的消息,同时还送给了娥钺一匹枣红色的儿马,额头上有一块星状的白斑。 除了前往娥城,陈健还派出了几批人。一批自然是前往夏城通知族人,剩下的则是前往卫城和一些和陈健有奴隶交易的部族。这场战役不仅仅是夏城的事,而是整个方圆八百里之内的大事,胜败都将改变草河沿岸的格局。 三天后,娥城。 娥黾说的不错,娥城的确处在半动员的状态,每个人都在等待夏城传来的消息,为数不多的角鹿骑手一直在商城附近转悠,商队每天都在两城之间来往。 从十一月初二阳关被围,到十一月十三有草原的骑手到了夏城附近,毁了十几亩地的麦子后,阳关的消息就断绝了,几十里的路总有草原部族的斥候,但派回去的使者都传递了一个消息。 “夏城危矣。围困阳关的草原诸部少说也有两千人,甚至更多。” 不只是一个信使这样回报,越来越多的信使将消息传回了娥城,沉稳的数九也有些担心,自己的大儿子也在阳关。 出征之前,娥黾和弟弟同时在夏城为质,娥黾问父亲要了一柄长弓,弟弟问父亲要了一件裘皮,数九很清楚自己的儿子已经胜出,可没想到敌人会这么多。 娥钺也没有想到对面会有两千多人,一连几个使者带来的消息都是如此,他终于确定阳关这一次真的是被围住了。 夏城的消息他知道不少,出征的有六百五十人,至少四倍的敌人。至于对面能不能打,那是显而易见的,在这个时代能够组织起两千人,那就是了不起的事。 最器重的儿子被围,他和数九一样担心,但除了父亲他还是娥城的首领,所以他还要在担心之余分出心思考虑之后的事。 就在阳关之战爆发的前两天,娥城开始为战争做最后的准备,所有的农业活动暂停,奴隶们全都被看守关押,城中成年男子携带着武器准备作战,人心惶惶。 可那一天的上午,数九发现榆钱儿的酒肆照常开着,去那里换豆腐的人一如既往的排着长队,甚至还看到榆钱儿和一个小孩子说笑,于是数九回去告诉娥钺,不需要如此紧张,因为榆钱儿虽然不在夏城,可消息却比谁都灵通。 前几天刚刚传来有数千人围城的时候,豆腐坊都停了,可传言越发紧张的时候酒肆又照常了,数九立刻猜到恐怕陈健已经传来了消息。 娥钺将信将疑地去吃了顿早餐,和榆钱儿聊了几句,回去后就解除了城中的命令,心急如焚地等着消息。 冬至节那天,天阴冷起来,朔风忽起的时候,城外十几匹马走进了城门,分成了两列,一列娥城的信使去找娥钺,一列夏城的使者去找榆钱儿。 回字形的大厅内,娥城权力中心的人悉数到齐,听着信使转述阳关之战的过程。 娥钺性子有些急,没有听信使按部就班诉说的耐心,直接问了结果。 “对面到底来了多少人?姬夏那边死了多少?是大胜?还是小胜?那些草原部族明年还会再来吗?距离咱们这边有多远?” 使者似乎也想分享这个故事,忍不住大声地说道:“是大胜!草原部族一共来了两千七八百人吧,回去了最多四百,明年?姬夏说不止明年,五年之内,草原诸部再也不敢南下!” “只回去了四百?是你亲眼所见?” “是!我跟着娥黾上了战场,从围城开始到十一月二十阳关大战结束,人头割了七百多,全都被姬夏堆成了……呃,对,堆成了京观,那么大一堆人头堆成了个小山,我挨着数的,七百三十七个人头。” “这么多?” 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他们也打过仗,也堆过人头京观,可是一场仗就砍了七百多脑袋,这实在有些吓人。 使者信誓旦旦地说道:“一点没错,就是这么多。交战的时候没死多少,很多都是把他们打垮之后追击时候杀得,因为姬夏胜了,掌控了战场,他把对面受伤的全杀了,他说留着还得吃粮食,也干不了活。对面的人彻底吓破了胆子,烧埋他们自己的坑都是他们自己挖的,没有一个人反抗。” 娥钺点点头,受伤的都杀掉,这是时代战场上的规则,留着没用,不能干活的奴隶毫无价值。 既然获胜控制了战场,杀这么多的人也就能够理解了,一般一场仗下来,死一个就要伤两三个,谁控制了战场,谁的伤兵才是可以活着的伤兵。 震惊之余,娥钺问出了一个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姬夏那边死了多少人?” 这才是他最想知道的问题,砍了对方那么多的脑袋,只怕夏城也要损失不少,不知道是否到了伤筋动骨的程度。(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章 借粮 骨的程度。 问题一出,信使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大厅里的人都在焦灼地等着数字,看着信使的表情,心说难道夏城也死了不少? 信使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用一种惊讶地语气说道:“死了八十多个,伤了一百七。” “多少?八十多个?怎么可能才死这么点人?你是不是看错了?” “没错,我一直跟在娥黾身边,阳关一共多少人我很清楚,事实上阳关之战没死那么多,有七个人是在回夏城的时候被草原部族提前准备的三百多伏兵给袭击了,还有一些人死在守城的过程中……” 信使说完这番话,大厅中鸦雀无声,娥城的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娥钺这一次不再心急,说道:“娥黾让你告诉我什么?还有,慢慢地告诉我这一仗他们是怎么打的,我要听全部!” 信使临走前,娥黾知道父亲的性子有些急躁,所以用最简单的话让信使传递回去。 “十一月初二围城,姬夏示弱,草原诸部攻城不下。十一月初十,草原诸部砍伐树木搭建箭台木塔,姬夏继续示弱没有出城袭击。十一月十五,月圆,姬夏趁夜出城,烧毁箭台木台,烧杀草原诸部马匹,砍死马匹上千。” 娥钺听到这里,忍不住拍手叫好,喝道:“好办法!那些人骑着马,要想跑还是很容易的,我就说,姬夏怎么可能只让三四百人逃回去,原来如此!你继续说!” “十六,草原诸部掘断河流,姬夏在城中挖井,泉水涌出,却叫人故意出城寻水……” “井?” “对,娥黾说有了井,咱们就可以让村落不必沿河而居,一些小村落也能占据平整但没有河的土地。就是在地上挖坑会有泉水。” 娥钺心想挖坑不会坍塌吗?可一想使者也未必知道的这么清楚,恐怕要等儿子回来再仔细询问了。 “姬夏假装城中没水,出城决战,草原诸部以为必胜,四面围堵狼皮带着的三百多人,姬夏带着战车从后掩杀,两三个喘息的时间,草原诸部的防线就被冲破,四处溃逃。” “战车?” 娥钺想象了一下当时的态势,他打过很多仗,很容易猜到当时是什么情况,只是这种战术需要族人极大的勇气,还需要背后突袭的人有把握用最快的速度打开缺口,否则就会被人把诱敌的那些人吃掉再反手对付他们。 信使说几个喘息的时间就冲破了草原诸部的防线,娥钺自觉自己绝无可能做到,算了一下阳关的兵力,出击的人最多二百,这二百多人能够这么快冲破敌人的防线,信使所说的战车一定极为重要。 “战车是什么东西?怎么用?” 使者形容了一番,说到战场上冲击起来的场景津津乐道记忆犹新,屋内的几个人却勃然变色,想不到车轮除了可以运送货物,竟然还可以这么用? “娥黾说,如果咱们以后遇到战车,一定不要排出薄阵,少说也要七排到八排才能顶住,否则战车会像切豆腐的刀子一样切开阵线的,军阵就会彻底乱掉。” 娥钺听完了战车的作用后就想到了这一点,对于儿子的建议也很满意,可是……他想的却更多。 的确,排成七八列或许能够挡住战车的冲击,可同样的,军阵的正面就会变窄,正面是安全了,可是这么窄的正面,很容易就会绕到侧翼和背后。 思来想去,娥钺觉得,此时能够对付战车的,只有战车。自己如果也有战车,对面就不敢排宽薄正面,也就不容易绕到侧翼,在战车会战决出胜负之前,谁都不敢先动。 至于战车的作用,在阳关一战已经彰显的淋漓尽致。 娥钺自忖自己七百人或许也能击败对面两千多人,但击败的代价绝不会只死这么点人,而且对面即便不胜也可以骑马逃走。 从头到尾的算计,娥钺仔细回味了一下,自己也觉得学到了不少东西,战车固然可以瞬间改变战场的形式,可如果没有之前的布置,断然不可能打出这么一个可怕的结果。 “那个姬夏打仗很厉害,而且还有战车和青铜,要是咱们在平地上和他们打,赢不了。” “是啊,要是草原部族袭击的娥城,我也能守住,但却不可能打成这样。” “姬夏今年才十五岁,难道真有生下来就知道一切的人?” 娥钺也摇了摇头,想了一下道:“九儿,你准备些玉器礼物,亲自带人去一趟夏城庆贺,顺便告诉黾,我很高兴,再告诉他一声,明年五月的会盟和比斗,我会亲自带人前去。” 数九心中忍不住替儿子高兴,脸上却沉稳地说道:“礼物是要准备,那挖井之术也要学来。” 正商讨的时候,外面有人说道:“娥钺,姬夏的妹妹要见你。” “快请。” 信使知道这时候自己不能在这,退出前却忘了告诉娥钺关于那晚上绚烂的如同雷电的事。 使者退出的时候,看到的是一脸高兴的榆钱儿,榆钱儿快步走进了屋子,和屋里的众人见礼,娥钺笑道:“你也知道了吧?你哥哥打了一场大胜仗,我正要让数九去庆贺呢。” “是啊,不过哥哥出征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一定会得胜的。” 榆钱儿如此说着,数九暗暗想笑,心说前些天刚刚传来阳关被围的时候,你的酒肆都不做活了,倒是听说你趴在屋子里哭,这时候却又说早就知道了。 信心归信心,可榆钱儿毕竟还不大,哭起来的时候还不会呜咽,声音隔着屋子远远地传出来,数九第二天去看她的时候,眼睛肿的如同杏子,哭的累了睡到中午才醒。 决战前陈健派人告诉了夏城中的红鱼和榆钱儿,那时候她才能吃下饭,嘴角的燎泡也逐渐褪去。 今天伴随得胜的消息,陈健还让妹妹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榆钱儿急匆匆就来到了大厅。 “娥钺,我哥哥说这次抓了一千二百多的俘虏,还有二百多匹好的马。但是夏城的粮食撑不起这么多奴隶吃饭,所以想借一些粟米。借十还十粟三麦,一共还十三,再还五十匹马。” 大厅中人一阵兴奋,这可是比好买卖,借十还十三,再加上马匹,那可真不是一笔小数目,大厅中的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娥钺,若是公产不够,他们大可以用私产来换。 娥钺没有管周围的目光,笑问道:“一共要借多少呢?” “嗯……明年四五月收麦,还有六个月,每个奴隶每天两斤就行,那就借四十万斤吧。这些奴隶都是能打仗的轻壮,我哥说杀了怪可惜的,不如用来干活。” 娥钺咂摸了一下,略微失望地摇头道:“四十万斤?娥城的公产可没有这么多啊。” 旁边管着财货的妻子一听,略楞了片刻,公产完全拿得出这四十万斤粮食,夏城的人要借,自然会有质物,这四十万斤到了明年,可就是五十二万斤,还有那么多的马。这可比从族人那里收要强得多,而且就算公产不够,一些富庶的族人也可以拿出来,不过半年时间就能多出不少。 她担心娥钺是不是记错了,刚要提醒一声,数九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别说话,女人只好不做声。 娥钺接着说道:“你在娥城这么久,也知道的,公产私产是分开的,我即便是首领,那也不能把众人的私产抢到公库中。你哥说的没错,那么多轻壮,杀了可惜,饿死了也可惜,这样吧,我从公产里借给夏城十万斤,你们养不活的奴隶可以卖给我们,一些家庭还是想要更多奴隶的,相信一两千人我们还是能够吃得下的。” “不过……这些奴隶不会种植,不会盖屋子,又和咱们肤色不一样,女人也不能留着生孩子,就像是断了腿的羊,换的粟米可不能太多啊。一个强壮的会种地的听话的奴隶,可以换八百斤粮食或是一头羊,女人嘛也就换六百斤。可一个强壮的、听不懂咱们语言的、又不会种地的,我看也就换四百斤粮食吧。” 榆钱儿又和娥钺争辩了几句,似乎有些不太满意,但最终还是同意了奴隶交换粮食的事,十万斤粮食也不需要抵押,到下雪后就可以运回夏城。 等她离开后,大厅中的几个人纷纷说道:“娥钺,怎么不借呢?姬夏这人总不会借了不还吧?咱们可以问他们学战车,再加上那么多的马……” 娥钺叹息道:“姬夏当然不会借了不还,他们一年前还在山里,一年后就已经建起了夏城,十万斤粮食,他们拿得出。战车……你觉得用粮食卡他们,他们就会教给我们吗?榆钱儿说的很清楚,杀了可惜,什么意思?意思是真要粮食不够了,大可以把这些奴隶杀掉!” “他用不到七百人,打的草原部族如此惨重,逃回去三四百人,抓了一千多战俘,难道他就不能去别的地方抓奴隶吗?” 随后他看了一眼大厅内的众人,说道:“你们啊,别只看到那些粮食。夏城一亩地能产多少粮食?一个奴隶能耕种多少地?从不会种地到会种地,有鞭子,最多半年就能学会。一千二百多奴隶,一个人种三十亩地,一年后就是六十万斤粮食!三年呢?五年呢?夏城有了这一千二百多奴隶,又能养多少人不用干活专门训练的士兵?” 大厅中的人这才明白过来,娥钺皱眉道:“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借也不换,这样他们的奴隶熬不过冬天,明年就少了很多奴隶,现去抓也是要时间的,打仗就不能种植。” “可是……不借不换又不行。夏城和娥城太近了,他们又在上游。你们其中都是跟着我打过仗的,我只问你们,要在平地上,你们打得过夏城的那些人吗?” “打不过,就不能交恶,不想借也要借,不想换也要换,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未完待续。) 第五十九章 雪天议事 娥钺不太想做这个交易,无论是不借还是不换,夏城的那些奴隶没有多少能活到明年,长久来看可以让夏城发展的缓慢一些。 可陈健携着这次胜利,直接去借粮,娥钺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暂时他还不想和夏城交恶,尤其是听过阳关之战的全部之后。 第二天一早,数九就带着族人和一些玉器礼物前往夏城,同时派出了使者前往阳关,为陈健庆贺。 陈健在阳关以收拾战场为名逗留了几天,祭奠了阳关之战中死去的同族,盼望着第一场雪的到来。 十一月廿七,吹了几天的朔风终于带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冬雪,雪后无风,深没脚踝,阳关中的众人在鞋子里面垫上了茅草。 雪白的大地上很快出现了不少通往阳关的脚印,几个被陈健挑唆做奴隶交易的部族派来了一些人为陈健庆贺,看着堆积在城外的人头京观惊骇莫名。 陈健宽慰了他们几句,并且送给他们几匹受伤的马作为食物,邀请他们一同前往夏城。 这些人在交易奴隶的时候已经听闻了夏城的宏大,早有心想去看看,陈健既然邀请,他们也就欣然而往。 雪后,陈健也等待了娥钺的信使,估计数九大约会在后天到达夏城。 其实数百人加千余名奴隶在阳关很费粮食,但是陈健必须要等到下雪后才能回去,还要等到娥城庆贺的人到达后才能离开。 因为当初约定的议事会首领之位只到第一场雪,经过这一年的发展,反对的声音已经小了许多,可他还是想要营造一种神幻的气氛,一直拖到下雪之后。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阳关只留下八十人的驻军和一些伤员,数百人的队伍押送着千余名战俘,后面跟着数十个前来庆贺的小部族。 回去的路上还没有脚印,几十名骑手在前面开路,陈健乘坐着战车,一路上俘虏又死了几个,夏城的士兵们哀叹一声可惜了千余斤粟米,一把火烧掉以防瘟疫。 靠近夏城的时候,雪地上的脚印逐渐多了起来,不少部族趁着下雪利用小爬犁运回城外大量的干木柴,远远地看到了这一行队伍,欢呼起来,放下砍树的斧子跑到路边,好奇地看着那些俘获的和他们长得不太一样的人。 陈健让队伍停下,让已经有些疲惫的士兵重新整队,闲了一路的鼓手和笛手也开始吹奏敲打,特意选出了一些毛色相同的马匹让前面的骑手骑乘。 走着队列的队伍靠近城门的时候就将陈健可以营造的得胜归来的气氛毁掉了,不少人看着一月不见的城邑大声欢呼,和城外迎接他们的人大声交谈,要不是军法官约束,只怕队伍已经散了。 原本的肃穆已经荡然无存,可这却不影响城中众人的兴奋和支持,得到消息的议事会一如既往地在城外空地上准备了热汤餐饭。 这些议事会的首领觉得有些恍惚,刚刚下完雪,正是当初约定到期的时候,似乎冥冥中有天注定,事实上是陈健在阳关刻意耽搁的结果,冬天嘛,肯定要下雪。 首领们看着站在马车上的陈健,一些平日里年纪大些直接称呼陈健名字的人也改了称呼,称其为姬夏。 围观的人群中,数九也在其中,和几个首领站在一起,远远地冲着陈健颔首致意,随后就用目光寻找着自己的儿子。 娥黾就跟在战车的后面,用不怎么擅长的骑术骑着一匹白色的战马,摔了几次,擦破了手掌,不过一声不吭。此时骑在马上,尽力让身子笔直,数九满意而欣慰地看着儿子,心中很是满意。 陈健击鼓让队伍停下,先是带着议事会的人去了祭堂祭祀了祖先,向祖先宣告了这次大胜,又将石山抢回的狼尾大纛和白马从草原带回的金头骨放在了祭堂中,成为了战利品。 随后城中的大鼓敲响,入冬以来的第一次的夏城部族大会在城外召开,除了留下看守奴隶的人,剩下的大部都来到了城外。 先是念叨了一段祭祀的话,诉说这次战胜敌人的过程,将这些话用图画文字画在树皮上用火烧掉,再让部族的陶匠将这些事刻在陶泥板上,作为一种原始的历史记录。 作为部族中写出字最多的红鱼作为这次部族大会的记录者,用毛笔和夏城中常用的一百八十多个字和一些图画记录了整场部族大会的过程,写好后再交由陶匠烧制。 除了战争的过程外,还记录了很多杂项,至少将来这些都是历史。 “月、日,阳关……斩首……俘获……归来……” “娥城为姬夏贺,献玉璧一对,玉牛三只,玉扳指一对,木漆碗、丝绢、酒许多。山林诸部献羊数头,会盟不叛,求种麦之法,迁居阳关为野民,学夏城语,守夏城规矩,姬夏应允。” 看着红鱼绞尽脑汁地记录完了最后一个字,陈健心说幸好自己提前把毛笔弄了出来,要是以后文字成熟了,最好也把纸先弄出来,否则靠刀刻木简,免不得又要微言大义,一句话不解释能想出上万个不同的意思。文章是能够看出来时代印记的,越是写字麻烦的年代,书写者一般都不会水字数,因为写起来太累,而如果不是自己横插一脚,按照正常的历史进程,在陶板和铜鼎上刻字,几十字足以说完一个帝国的兴衰了。 献上礼物的数九在宴会的左首,那两个山林部族盟誓后成了夏城的一员,只能混在野民部族那里,最里面的位置轮不到他们,居住在夏城的这些人才是真正的统治阶层。 几个首领举着陶杯里的粟米酒要为陈健庆祝的时候,陈健起身道:“半年前,我被诸位推选为议事会的首领,当初说好了,这议事会的首领到下雪为止。前几天已经下过雪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先祖庇护我们战胜的敌人,我们也该选出新的议事会首领。” 他的话刚说完,那些被陈健许诺了奴隶三年耕种的粮食一半的士兵们纷纷叫喊道:“就是姬夏了!” “对啊,这次带着我们六百人打败了草原诸部的两千多人,还带回了这么多的奴隶,除了他我们谁也不相信!” “姬夏!姬夏!” 士兵们高声叫喊着,首领们此时谁也没有唱反调,夏城的发展是他们有目共睹的,加上这次大胜,又恰逢下雪,谁也不能多说什么,也都纷纷跟着士兵们叫喊起来。 几乎是没有任何反对的,这一次全数通过,重新走了一遍仪式,陈健起身道:“既然这样,我还有几个提议。今后咱们又要种麦豆,又要种粟米,榆钱儿前些天告诉我,咱们要是麦豆粟米轮着种,两年可以收获三次。这土地到底该怎么种,总要首领分配,一年时间是不够的,我建议以后这首领之位两年推选一次如何?” 下面的人还都是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包括数九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陈健就地给众人讲解了一番,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对夏城的司货称赞不已。 数九心下也是极为兴奋,道理很简单,一想就通,可陈健说的十分完美,包括如何种植如何轮换,这些都是她从前没有想过的。 陈健的提议也迅速通过,夏城的首领以后两年选一次,夏城首领即为军事首领,开战的权利需要议事会商讨,而领军打仗则由首领全权负责。 这是陈健所能想出的最容易接受的借口,重工业时代需要五到十年的周期统一计划部署,轮耕农业时代的两年计划也是最合理的周期。 重新举起了象征权利的权杖,陈健又说了第二个提议。 “夏城已经不再是一个个分散的部族,如今有了六司,有了各种官员,夏城的事只靠首领已经无法管过来了,议事会要商讨的事情太多,譬如养马、种植这些,总要有专门的人负责。” 几个首领心中一惊,生怕陈健说出什么部族首领不再是议事会成员的话,要是那样他们必然会极力反对,陈健还在说话中,几个首领已经对视了一眼,心说就算是惹恼了姬夏也都要反对。 可陈健话锋一转道:“不过夏城终究是咱们这些部族一同建起的,部族的首领必须是议事会的成员,这一点不会改变,免得有些部族的人当了官员偏袒自己的部族,大家说是不是?” “对!要我说司货姬完全可以进议事会嘛。” “就是,麦官也可以……” “夏城可不再是以前住山洞的部族啦,有些事首领确实不如那些官员弄的清楚。” 讨论声中,陈健笑道:“大家还记得我们四族刚刚迁徙到草河的事吧?那时候我们花了十三天盖了十三间屋子,十三这个数,大约是先祖最喜欢的数字,我建议大家再选十三个人进入议事会。” “十三个人,不能对半分,真要是有什么事大家争吵,肯定是有支持有反对的,不会人数一样多。” “这十三个人和首领一样,两年一选,只是议事会成员,平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而各个部族的首领,一定是议事会的成员,老首领退下去后,新首领自然补替,这个不需要大家选。” 部族首领是固定名额,剩下的议事会成员则是众人推举的用来瓜分权利的。首领不管是世袭还是推选,和夏城一概无关,只要是首领,自动拥有议事权;选出的十三个人若是做的不好,则在两年后替换。 对于人口不多的夏城,这种权利分配方式既可以集中权利,又能消弱部族首领的存在感。而搞一言堂,需要时间积累来改变族人的思维习惯,不是说陈健觉得这种议事会扯皮的方式好,而是部族晚期大事都要商量的习惯很难让族人立刻接受从部落民主到城邑独裁的转变。 外在事物的发展改变人的思维方式,但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急不得。(未完待续。) 第六十章 如何当个坏奴隶 十三个新的议事会成员在天黑前就选了出来,不在场的榆钱儿和姬松被众人推选占了两个名额,剩下的十一个名额有六个是在战场中表现优秀的,狼皮、橡子、狸猫等这些最早跟随陈健的一批人全数通过,夺回金头骨和夺回狼尾大纛的白马和石山也被推选。 剩下的五个人基本都是夏城的官员,并不是官员才能当选,而是因为成为官员的他们有更多的机会让城中人熟悉。 红鱼因为创字、修马厩以及和陈健的关系,也被选为十三人中的一员。 不出陈健所料,十三个人中基本都是和他站在一起的人,这一次不再需要什么阴谋诡计,陈健所能掌控的人在议事会远超半数,只要不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两年后的首领推选还会是他。 因为当首领,所以才能办大事;而大事办的多,又会增加族人的信任度;这种循环几乎无解,族人不可能推选一个默默无闻蹲在墙角的人去当首领;而不当首领就没办法让所有族人都信服。 处理完夏城的权利交接,陈健便连夜和数九商量奴隶买卖和借粮的事,夏城的粮食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数九大约看出了陈健的急躁,但她也没有狮子大开口,毕竟夏城刚刚大胜,又有许多新事物被陈健提及,她不想因为这种事让两族结仇。 最终商定的结果是陈健出卖五百名奴隶,五十匹马,换取六十万斤粟米和菽豆,又借了十五万斤粮食,数九没有要多出的三分利息,只是希望得到一批青铜农具。 两个人商量了两天,最终的交易额是八十万斤粮食和新的种植方法以及大量的鸟粪石。 八十万斤粮食,对于夏城此时的人口而言,也不过是三四个月的口粮。就算不借,节省一下利用冬天冰捕,其实这个冬天也可以熬过去,只是奴隶会死不少。 数九也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大数额的交易,尽可能为娥城争取利益,陈健也送了一辆战车作为娥钺的还礼。 战车的确是这个时代平原战场的统治者,但这不过是授人以鱼,车轮技术娥城即便能够做出来,可缺乏鱼鳔胶、锯子、青铜工具和娴熟工匠的他们,很难大规模生产。 这种数额巨大的交易只能通过城邑首领完成,剩下的小事物则只需要双方自由交换,除了娥城的精美黑陶、丝绢外,陈健发觉对面的文明积累其实很深厚,比如这次作为礼物的漆碗,陈健就不认识能够取生漆的树。 文明本来就是不断交流的,榆钱儿的酒肆在将夏城的文字、故事、传说等传到娥城的同时,娥城的玉文化、私有制家庭、家庭奴隶制等等这些也在慢慢影响着夏城。 诸如时辰、丝绢等等这些词,基本都是音译于娥城的语言,又经过陈健和红鱼用文字改写之后传回了娥城。 在听到夏城的孩子们在背诵九九乘法表之后,数九希望自己部族能派一些孩子来夏城学习,粮食之类都是娥城出,每年还会送给夏城一批丝绢黑陶,陈健也欣然同意。 趁着草河还没封冻,陈健又运到了娥城一批青铜农具和食盐,约定下一场雪之后将粮食和奴隶交换,同时交换的还有双方的人质。 陈健甚至还把娥黾的弟弟先行让数九带回去,数九很高兴,因为那不是她儿子。陈健让她带走,意思是这个人做人质毫无意义。 数九一走,陈健立刻去做了一些早就准备要做的事。 战前新军营地附近多了一栋新的建筑,真正意义上的暴力机关——监狱。里面关押着狼皮抓回来的那些逃奴,以及领着他们逃亡的萑。 城中的人很少知道这件事,那些看守监狱的伤残士兵也缄口不言。 数九前脚刚走,陈健就进到监狱,萑在里面被关了一个多月,面容憔悴,陈健进去的时候萑正瑟缩在角落里,把身子埋在麦草里,两只手露出外面,正在完成每天换食物的搓麻线。 看到陈健进来,萑没有呼喊求饶,也没有大喊着速速求死,而是就像平日一样在那继续搓麻线。 几个新军守在门口,陈健带着狼皮进去,萑没有拼死一搏血溅五步,低着头继续忙自己的事。 “我听你弟弟说了你的梦想,还不错,藏身在芦苇林中,盖几间小屋,让奴隶们都逃出去,没有奴隶主,每个人都自发地劳作耕种……” 萑抬起头决然道:“他不是我弟弟了。” 陈健笑道:“你知道你上次逃走为什么失败了吗?” 萑一怔,哼声道:“你们有狼崽子,有人,把我们抓回去了。但要不是我弟弟打晕了我,你们抓不住我的,再有几天我抢了种子绕到草河南岸,趁他过河追我的时候,我们就跑到山林里了。” “但是你们能逃走几个呢?那几个人在山林里能干什么呢?耕种土地需要多少人?你会耕种吗?你看着夏城靠耕种就能存活,你以为你就会吗?几月份撒种?几月份收割?一亩地撒多少种子?这些你都不知道,我敢说你们逃到山林里,活不过几年。” 萑低着头,在监狱中的一个月,他也想过这些问题,知道陈健说的没错,这些东西看起来简单,但要不是自己亲身做过,还是很难做好的。 “除了这些,你逃走的时机也不对。那些矿奴的确每天都在干活,动不动就会被石头砸死……” 萑梗着脖子道:“但现在那些矿奴死的少了,不是吗?我听看守说起过,在我们逃走我们被杀之后,姬夏你亲自去了矿山,将矿山弄的很好,每个月才死两三个人。是姬夏你想对那些矿奴好吗?不是,是因为我们反抗过,我们的血换来了后来矿奴的不死。” 陈健点头道:“一点没错。你们反抗了,所以我们怕你们反抗,就得让你们少死一些,让你们吃的稍微好些,你这一个月的监狱没白蹲,能想明白这些很好啊。” 萑有些不理解陈健为什么说这些,怎么也想不通这个夏城最大的最狡猾最凶残的奴隶主会夸赞他。 “你们上次逃走只跑了十几个人,那么多的矿奴,为什么才跑了十几个呢?因为你之前没想过,也没有提前和那些奴隶们商量,而是等到自己要进矿洞了,这才临时起意想要逃走。你们也没想过往哪逃,怎么逃,甚至我听你弟弟说连躲到山林里种植也是逃跑中你忽然想到的。这是不行的。” 萑有些羞愧地点点头,不得不承认这一切都是事实。 陈健笑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那么做。我会在劳作中让那些奴隶们都信任我,比如别人干不动的重活你帮着去做,别人挨鞭子的时候你替他们挡一下,最多也就多挨几鞭子,但是用不了几个月,奴隶们都会信任你。你说呢?” 萑点点头,不由自主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想我要逃走,但我一个人逃肯定不行,我要带着其余的人一起跑,跑到山林里如你所说,不需要别人用鞭子抽打自己种植。这就需要一个时机,麦子会在四五月份收获,秋天又可以再种一次,夏天和秋天山中的果子很多,可以熬过去。又没有雪,留不下脚印,那么我要逃走也要在四五月份的时候逃,顺便抢一些麦种。” 萑听得入神,点头道:“对,提前逃走,到了秋天还可以捡橡子熬过冬天,只要第一个冬天熬过去就好了。” “是啊,可是有的人想逃,有的人不想逃,甚至有的人想把你逃走的事告诉别人以换取自己不再当奴隶,比如你弟弟。我要是你,我就会在奴隶都信任我之后,开始观察谁能靠得住,谁靠不住,谁可能会去告密。” “奴隶很容易死,奴隶主也不太会在意,我会在逃走前,先确定谁可能会去告密,把他杀掉。将要逃走的事先告诉你个和你一样最想逃走的人,让他们和你一样,利用吃饭劳作的时候,将你们想要在山林中种植的梦想讲诉出去。” “平日里不要表现出来想要逃走,而是使劲劳作,让奴隶主舍不得杀你,甚至会让你管一部分奴隶。可以趁着这个时候多问问那些种植的奴隶怎么种植、问问那些捕鱼织网的奴隶怎么织网,有时候还要省出一口吃的,给那些老弱的人。” “我如果是你,会忍一年,一年后一起劳作的奴隶会信服我。等到收割的时候,很多的奴隶会聚在一起劳作,看守们也会用皮鞭抽打奴隶,我会站出来为伙伴挡一下,肯定会抽打的很严重,大家都会很气愤,也觉得早晚会死。这时候我就知道是逃走的时候了。” “你看,粮食种子有了,人也多了,大家也都信服你,你又刚刚挨打,伙伴都在气头上。你上次逃得不错,狼皮花了半个月才抓到你,你逃走的本事很好,差的就是怎么把奴隶们聚在一起。趁着众人最抱怨的时候,杀了守卫,夺了粮食,跑到山里砍木头做兵器,用你一年积累出的信任带着这些人逃走,怎么会逃不掉呢?” “当然了,你也可以不逃,而是将奴隶聚在一起,想要每顿多吃一口饭,否则就不干活。你需要选好时候,比如最忙的春种秋收的时候,主人们纵然想要杀你,也要先满足你们的要求,等忙完了收种,你当带头的肯定会死,不过你的伙伴可能就会过得好些。那些伙伴可能会念叨几天你的好,可能看到你的脑袋被挂在城墙上还会哭几滴眼泪,但很快就会忘了,尤其是食物多了一些后,就会觉得这些都是主人的赏赐。” “我要是你,肯定不会选第二种办法。” 说完这些,陈健离开了监狱,萑听得入神,再抬头的时候发现陈健已经离开了,只剩下他一个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改变,仿佛就像是一场梦。 萑坐在那里,无意识地拉扯着手中的麻线,琢磨着陈健的话,愣愣出神,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却没明白陈健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未完待续。) 第六十一章 不安定因素 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价值观,这个时代,一个“好”的奴隶,应该是不反抗、奴隶劳作、主人让他去死也应该欣然接受。 做不到这些,就不是个好奴隶,随着奴隶制的深入和扭曲价值观的灌输,想要反抗的人大多会被排挤,会被认为是“懒惰”的人。 萑无疑在奴隶主的眼中不是一个好奴隶,甚至是极为可恶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但在知道他故事的奴隶眼中却是一个值得信赖的领袖。 没有人能够得到全阶层的认可,也没有一种价值观是不分阶层、不分地位、不分屁股坐在哪而普遍适用的。 比如跟着陈健一起进牢房对萑进行造反再教育的狼皮,就不理解陈健说这些话是为了什么;但同样听了这番话的萑却觉得简直就是醍醐灌顶,让他看到了许多以前没看过的东西。 同样类似的话,也在那些积极反抗绝不屈服的逃奴耳边回荡着,关起来的七八个逃奴除了死掉的,基本上都被陈健教育了个遍。 陈健忙着做教育和煽动工作,城邑中按照议事会的部署也从战时机制转为了生产机制,除了新军照常训练外,剩下的人在冬天还是要做其余的工作。 野民要在冬天为新年祭祀准备野物和贡品,城邑中人驱赶着所有的奴隶都被派去了附近的山林砍伐树木。 两条从草河上山上铺出的冰雪路已经开始运作,砍伐下来的木材借着山的坡度顺着冰雪路滑下,下面的人按照直径和弯曲度将木材分批。 弯曲的用来烧炭取暖,直的则用马和牛拉回城邑,城中的木工带着族人全力以赴地制作着简易的爬犁,抓紧冬天下雪的时机做好运输工作。 第二场大雪落下后,夏城已经制作了将近两百套爬犁,挑选了一批马套在爬犁上。 五百名奴隶和征召的三百人驱赶着长长的爬犁队前往娥城,陈健又从已经熟悉了耕种的奴隶奴隶中选了几十人掺在里面,把萑等“坏“奴隶也放进了奴隶队伍中,前往娥城交易粮食。 这一次交换由陈健亲自带队,出发前他派出了使者去通知熬盐、开矿、商城等这些地方的负责人,让他们把工作交给副手,趁着冬天回到城邑休息,同时也要等他回来开始进行“奴隶管理”的学习班。 凛冽的寒风中,陈健骑在马上,膝盖上披着红鱼缝制的羊皮护膝,却仍然冻得膝盖酸疼。 跟着陈健回去的娥黾跑到了和陈健并排的地方,从族人怀里摸出一小葫芦热乎的酒递过去。 陈健擤了擤鼻涕,在鞋跟上擦了一下,接过酒葫芦笑道:“黾,怎么看你好像有心事?” “姬夏,这次我回去父亲肯定会问你怎么看我们兄弟,娥城和你们夏城不一样的,我爷爷就是首领,父亲的位置也是爷爷推举的,族人们已经习惯了首领的儿子继承,虽然他们有罢免的权利,可只要不做的太差就不会这么做。” 他犹疑了一阵,说道:“我还有个被父亲很看重的弟弟,没有来夏城。你说,父亲更喜欢我一点?还是更喜欢那个弟弟?” 娥黾毕竟不算大,也不是那种长在权谋宫廷中的人,这个时代的权谋和心机还很浅显,有什么话大多数人会说出来,没有经历过血雨腥风,自然也就不会想那么多。 对于娥钺的儿子们,陈健早就从榆钱儿那里得到了消息,娥黾所说的那个弟弟叫娥贝,是娥钺的第三个妻子生的,娥城中除了母亲基本没有族人,娥钺也很器重他,分给他不少的权利。 按照正常来说,娥钺肯定会把首领的位子推选给儿子,人有亲疏远近,禅让的前提是手下能臣掌控了权利并且干的出彩,但作为首领的儿子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就是可以有很多展示自己能力的机会。 陈健设身处地的一想,如果他是娥钺,肯定不会选择娥贝,除非娥贝做的极好而其余兄弟做的极差,否则的话就算推选了,数九的族人也不会同意,甚至会在娥钺死后发动叛乱,至于理由可以编造出无数种。 但他没有直接让娥黾吃下定心丸,笑道:“你现在想这些太早了,你父亲还很强壮呢。” 娥黾脸色微微一红,急忙道:“不是的,我是……我只是……” “黾啊,你说今后几年,娥城最重要的朋友是谁?” “肯定是你们夏城啊。” “是啊,夏城娥城是兄弟之城。你父亲还很强壮,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你们,谁有才能带着娥城变得更强盛这才是他要想的事情。你看到这些马没有?他们一开始并不会拉车拉爬犁,所以在车和爬犁出现之前,马的好坏只取决于马是不是肥大壮硕。可学会拉车之后,又多出了一个评价好坏的东西,那就是这马会不会拉车,听不听话。车和爬犁源自夏城,也传到了娥城,你在夏城住的久,所以你是娥城中骑马驾车最好的。那么除了骑马和驾车,夏城会不会还有别的东西出现,改变了族人对这个人是否有能力的评价呢?比如种植,比如挖井,比如……制作战车?” 陈健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些话,拍了拍娥黾的肩膀,娥黾还在琢磨其中的意思,陈健已经跑开了。 三百里的路程需要几天的时间,娥黾一直在思索陈健说的那些话,似乎明白了什么。 娥城,酒肆中。 榆钱儿早早地起来,把一张从夏城运来的桌子用麻布擦了不知道多少遍,怎么也停不下来,总觉得自己不断地忙着似乎能让时间过得快一点。 “鱼清理好了吗?饺子包好了吗?我哥喜欢吃甜的,糖腌酸柰果还有吗?豆腐脑里不要放盐……” 从来到娥城后,她就从没有这样唠叨过,旁边的人都在笑,喊道:“好啦,都准备好了,一会就送到娥钺那边,你歇一会儿吧,不要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狼崽子一样到处转悠。” 榆钱儿搓着手,转悠了几圈终于挡住了一个端着陶罐的人,打碎了一个陶罐后这才安静下来,大清早有娥城的人来换豆腐她都推脱了。 看看天,又要下雪,也不知道哥哥今天能不能到。既盼着哥哥早点来,又不想让哥哥在风雪天赶路,心中难免有些矛盾,平日里最爱算的又赚了多少粮食今天都算不进去。 到了中午的时候,太阳还是没有出来,风似乎更大了,可酒肆里也终于盼来了两个族人。 骑马的族人挑开门外的布帘子,抖了抖身上的雪,端起了一碗热汤喝下,舒畅无比,故意不和榆钱儿说话,逗弄着她。 榆钱儿终于忍不住问道:“我哥今天能来吗?” “姬夏有事,这一次让别人带队来的。” 榆钱儿一听,高兴地跳起来道:“你这么说,我哥一定是要来了,他才不会不来哩,你肯定是骗我。” 来的人哈哈大笑,跑到外面的马背上,取下了一串麦草扎束的草人,上面缀满了红色的果子,外面包着一层黄色的糖浆,被一根树枝串成了一串,晶莹如玉。 “你哥让我带给你的,糖葫芦。红果里面的籽都被红鱼用筷子捅出去啦,不过你得给我一支,我还没吃过呢。” 榆钱儿咽了口唾沫,看着红彤彤的果子和黄灿灿的糖浆,心里高兴极了,糖葫芦很多,看得出哥哥是想让她分给这里的人每人一串,数来数去还多出来一串,显然是多给自己的。 于是不再心急,坐下来咬着酸甜的果子,望着外面的风雪。 冬季天黑的早,但陈健还是在天黑前赶到了娥城,城门里娥钺等人已经等在那里,互相见礼之后,陈健先将奴隶带到了城中点数。 点数的人捏着奴隶的手臂,用手捏开奴隶的嘴巴,看看奴隶的牙齿,如果牙齿不好的话是值不了那么多粮食的,牙齿不好吃饭不便很容易早死。 “随便看,这些都是强壮的,你看看那几个女人,都是草原部族能打仗的,我抓了不少呢,这些女人可以留着生奴隶。” 查看的人看了几眼,点头道:“是很强壮,人数也够。” 点验之后,数九道:“粮食也已经堆放在仓库中了,有猫看着老鼠,少不了的。” “那就不用称重了,按一麻袋二百斤算吧,几十万斤称起来太麻烦。我们一共来了二百辆爬犁,一次能运回去十几万斤,慢慢运。” 大致地看了一下,陈健问道:“娥钺,这些奴隶是要分给家庭?还是集中使用?” 娥钺之前说过公产不够,所以才要家庭出粮买奴隶,但又知道夏城在城中有眼线,只好说道:“这些奴隶强壮是强壮,但他们都不太会干活,先集中起来做半年,再分出去。” 说完看了看这些奴隶,问道:“这些和咱们长得差不多的奴隶不是你在草原上抓的吧?” “不是,是以前就在城中劳作的,他们都有亲人死在我手里,所以转给你们。” “呵,这倒是个好办法,这些都会种地?” “会,能听懂咱们的话,也能种地盖屋,可是训过大半年的。” 娥钺走过去查看了几个人的手掌,发现他们手中都有握农具的茧子,很是满意。正常来说熟练的奴隶比之新抓来的奴隶能换更多的东西,尤其是正直壮年而又木讷的。 他看了一眼混在里面的萑,觉得这个人最强壮,手上的茧子也最多,便问道:“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萑想到陈健之前说的那些话,收起了仇恨,在脸上装出了笑脸回道:“主人,我能听懂你的话。” “会做什么?” “盖屋、和泥、挖矿、砍树……” 娥钺听萑说了一堆,回身冲着陈健笑道:“这奴隶还不错,值这么多粮食。你看看这人,壮的像头熊……姬夏,走吧,已经准备好了餐饭。” “嗯,这就去。对了,我还带了一些草药,点燃后可以杀灭虱子,这些人聚在一起,身上又脏容易被虱子咬的得病,把他们关起来,先用烟熏一熏,我还带了一些石灰,洒在住的地方,人多容易瘟疫,夏天……” 陈健似乎很周到的替娥钺着想,说了很多娥钺不知道的管理奴隶的办法,娥钺牢牢地记在心中,连胜感谢,和陈健一左一右进了大厅。(未完待续。) 第六十二章 货币 宴会在娥城的回字形大厅中举行,这种建造巨大房屋的技术夏城还不具备,所以夏城的大厅比之这里要小气的多。r?an ?e?n ?.ranen` 从榆钱儿的酒肆中提前准备的餐饭味道不错,榆钱儿知道陈健的口味,所以吃起来很舒服,淡淡的粟米酒很甜,经过茅草过滤后不算太浑浊。 欢宴中,娥黾忽然向父亲提出,希望去夏城的学堂,并且请求父亲给予陈健教育自己的权利,为期一年。 娥钺略有些惊讶,这次为人质娥黾的表现已经让他很满意,此时说出这些话更让他吃惊。 诚然,夏城值得学习的东西的确很多,夏城的井、代田、种植、战车这些技术,总要有人去学,娥钺虽然不愿意居于人后,可面对夏城层出不穷的古怪东西,他也清楚这些东西学到手最娥城最有利。 娥城不是明确意义上的父死子继制度,娥钺继承首领之位也是众人同意的,因为他在年轻时展现出了可以担当这个重任的力量。 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得到族人的认同,或许经过四五代之后,血脉已经成为族人眼中能力的象征。 如果儿子真的能从夏城中学到足够的东西,回到娥城后便可以委以重任,将一些权利从其余亲属的手中分出来。 同样是血缘亲族,儿子总是比兄弟重要。 娥钺看了一眼数九,除了夫妻间的敬重,还因为数九的族人在娥城中不少,作为娥城的祭司他即便是首领也要征求对方的意见。 数九心中虽然有些舍不得,却也分得清轻重,表示同意,只说让儿子在城中多住一些日子再去夏城,并敬了陈健一抔酒,希望儿子能在夏城学到更多的东西。 如今夏城刚刚打完一场仗,需要两三年时间休养生息,两城之间还可以享受一段互相信任的和平。 宴会后的第二天,陈健便带着榆钱儿和第一批粮食回了夏城,剩下的族人会分批将粮食利用雪天的运输条件运回去。 半个月后,已经是前世腊月中旬了,粮食已经运送回来,陈健也履行了当初在战场上的约定。 按照当初约定好的,奴隶换取的粮食分出了一半作为这次战斗的战利品,分给所有参与了战争的士兵,其余在城中的分到了少许,剩下的作为公产。 士兵们欢呼雀跃,因为这些粮食是属于他们的而不是族中的,他们有权利支配这些粮食,可以交换他们想要的东西。 参与战斗的士兵一共六百余人,五百名奴隶换了四十多万斤粮食,一半之后每人还能分四百多斤。 但在分粮食之前,陈健前往冶铜的作坊让族人做出了一些很小的铜货币,半个手掌大小,看起来像是骨耜或是锄头。 这些新出现的货币暂时还没有天圆地方的哲学概念,只是劳动概念,因为粮食是用耒耜耕种出来的,粮本位的货币也就长得像是锄头,有点类似于前世的布币。 钱币并非天然是圆的,从一开始的海贝作为交换物,再到铜做等价物一直到货币有了人所赋予的价值需要一个过程。 前世楚国征服了吴越,靠近大海大泽,作为天然过度用贝壳作为货币,因此所铸造的钱币有些像贝壳,被称为蚁鼻钱。 而中原诸国则靠农耕较早,他们铸造的钱多数长得像是农具,用来代替作为媒介的布匹,长得有点像是刨粪的铲子,不可能指望一个一辈子没见过大海的诸侯用海贝形状来做货币。 陈健计划的货币是畸形的,并非一般等价物,只是粮食的计数品,更像是粮本位的代币。 分发战利品的时候,所有参与了阳关之战的族人都分了一枚半手长的小铜铲,做工很粗糙,甚至并非是一样大小。 这些人领取了货币后,纷纷看着陈健,陈健说道:“每个铜币,可以换三百斤粮食,咱们的战利品都算好了,错不了的。可是三四百斤粮食给你们,你们能放在哪呢?放在坊市里,榆钱儿每天都要给你们记住,太累,所以我就弄出了这个,和当初的陶环一样,可以换粮食。” 一个族人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铜币,奇道:“这么轻的铜,能换那么多粮食?咱们和娥城交易的时候,铜虽然换得多,可这么点也换不到那么多啊?” 有人便笑道:“这和当初的陶环一样,那陶环都觉得换不到那么多的陶罐,可姬夏还不是给咱们换了吗?” “为什么这么小的铜就能换三百斤粮食?我知道姬夏说话算数,但我就是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只是说话算话就行,是不是用树皮也能换?那我把这个铜币放到炉子里烧掉变成铜汁,为什么就换不了那么多粮食了?少的这些粮食去哪了?” 有了一年前的铺垫,夏城中的人很容易接受了这种代币,但却不太能理解其中的原理,陈健也没有解释,暂时的条件也不太可能出现假币。 大量的粮食就堆放在坊市,需要领取粮食的就用这种铜币去坊市换,或者说是去买。 有人领取到铜币后,立刻前往坊市尝试一下,其余人都很好奇地围在坊市的外面看,或是和很久不见的榆钱儿开着玩笑。 榆钱儿笑眯眯地接过了族人手中的铜币,说道:“我哥说,每次最少要领十斤,太少了我可忙不过来。” “那就取十斤吧,我要换些酒喝。可是三百斤去了十斤还有二百九十斤呢,那怎么办啊?” 榆钱儿称出了十斤粮食,手下铜币,从柜台中拿出几个新烧制出的陶贝,只有两种面额,一大一小。 小的是十斤粮食,大的是一百斤粮食,粮食用粟米作为计量单位,只换粟米不换小麦。 两个大的陶贝和九个小的陶贝交到了族人手中道:“这就是二百九十斤粮食,你可以随时带在身边。以后想要坊市来换东西可以不用带着粮食,带这些陶贝就行。” 细心地用麻绳将陶贝上的孔穿起来,随后说道:“这些陶贝都是有记号的,咱们城中的人要是有人想要自己烧制,被抓到可是要被放逐出去的。你们可都盯着点。” 族人结果陶贝,晃了一下,指着货架上的一个新摆出来的小铜镜问道:“那个怎么换?我想给我喜欢的女人换一个。” “二百斤粮食,也就是两个大贝。” “这么多?” “这要在娥城要换四百斤粮食呢。我哥说用陶贝挺好的,一个是我不用天天称来称去,再一个这些陶贝也容易拿,你拿一堆粮食放起来还容易被老鼠吃掉。咱们夏城的猫可不多。” 族人颇为心疼自己去战场换来的粮食和陶贝,想了一下道:“那我还是换别的吧,有没有十斤粮食就能换的?” 旁边看热闹的人都嘻嘻哈哈地笑,榆钱儿拿出一堆小玩意,那个人看了几眼,终究觉得没什么值得入手的,叹息道:“有些东西好是好,可是我现在和族人住在一起,又不是和狸猫一样有单独的屋子……上回我去狸猫的屋子,啧啧,他弄的真好看,兰草把里面收拾的可干净啦,还没有多少臭脚丫子的味道,屋子里还挂着干香草……” “是啊,我们也想有个自己的屋子。” “让那些奴隶盖一些嘛,城中的人越来越多了,将来恐怕要住到城外去了。” 陈健正巧走过来,他以为用代币来兑换粮食会引起族中的风波,但现在看族人很容易接受了这种有抽象意义的新事物,一年前还在起步期弄的陶环多少有了些作用,但更多的是夏城政府和他作为首领的信用在支撑。 如今大部分夏城的人生活还是以氏族为中心,陈健尽量在打算他们的族群,可是如今家庭农业的技术还不成熟,只能依靠大规模的奴隶耕种,吃喝用度全靠族中分配,部族首领也就拥有极大的权利。 族人们看到陈健来了,纷纷喊道:“姬夏,明年开春种完粮食闲着的时候,不妨多盖些屋子啊,现在屋子里住十个人,有些不方便。” “就是,你要是同意,我们可以几个人一组一起盖啊。但是你得给我们定个地方,你放心,我们不会耽误农活的。趁着旬休的时候盖起来,七八个人一起,或是用陶贝让狸猫他们这些泥水匠帮忙也行。” 有人这样一说,也就挑动了别人的心思,有个人心想,这粮食是归自己的,但是族中首领肯定会要走一部分,部族里还有女人孩子和老人,这粮食是我的,干嘛要给他们呢? 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多,但早在打完仗后,几个人就已经凑在一起商量过了,他们怎么算都觉得出去单过要好得多,自己每年耕种土地的粮食自己可吃不了。 看到有人起了个头,他们推出一人说道:“姬夏,我们几个想了想,我们几个人凑在一起,一起种地,一起盖屋子,反正有官员管着我们,也有议事会决定城邑的大事,我们在不在部族也没什么用。” 这几个人都是轻壮,他们想的很简单,自己干活很快,不需要担负老人孩子,那么分出来单干的话,几个人一组,反而更好。 “姬夏,你看娥城,都是一家一家的,要我说咱们也分开嘛。不是说一个人,而是七八个人一起……” 旁边的首领立刻骂道:“那怎么行?你们走了,部族的老人孩子怎么办?女人怎么办?要是你们这些轻壮都走了,部族的土地让我们一群女人孩子去种?以前不会种地,只能靠部族团结狩猎采集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分开?” 那几个人低着头,首领正要继续发作,陈健摆手道:“先不要生气,今天人在这的不少,那咱们可以商量一下。你说你想和几个人分出去单过?” 陈健看了一眼最先发话的那人,那人点头道:“对,我们几个人前几天就商量好了。一共九个人,都想有自己的屋子,再说我们也有不少的粮食,部族的土地也有我们耕作的,可以分给我们一些嘛。” 那人说的很自然,土地的确有他开垦的一部分,可是首领并不同意,双方僵持的时候,陈健道:“分也不是不行。” 首领急道:“这是大事,要议事会商量的。” 陈健摇头道:“先不要急,你说的对,女人老人孩子怎么办?娥城和咱们不一样,他们的父母是自己的父母,孩子是自己的孩子,每个家都要有赡养老人和哺育儿童的事。你们这些想分出去的也不是不行,但是得按照人**出一部分粮食吧?” 陈健招招手,让榆钱儿过来问道:“这个部族有多少轻壮、老人、孩子?” “八十个男的轻壮,四十个孩子老人,剩下的是女人。” 陈健算了一下道:“你们可想好了,要是分出去,女人想要跟你们,你们可得使劲耕地,因为以前是部族养孩子,女人和你们一起的话,生的孩子是你们的,你们得养,不能靠部族了,对吧?不能说你们分出去过,还要部族给你们养孩子。” “那是当然。我的孩子我当然会养,我也要和狸猫兰草一样单独出去住,有自己的孩子和女人。” “那我给你算一下,你自己考虑。四十个老人孩子,一年要吃三万斤粮食,你们部族有八十个男轻壮,每个人要分出来四百斤的粮食交给部族赡养老人孩子,因为你们小的时候,这时候的老人那时候还年轻,他们也养育了你们,对吧?” 那人摇头道:“姬夏,你算得不对,还有女人呢。女人也能干活,咋算赡养老人孩子的时候不算她们呢?” “女人能不能耕地另说,这次打仗的战利品也没分给女人啊,女人在家里炒面、熬胶、黏羽箭,没他们咱们也打不成仗,可她们也没分到战利品,对吧?你们考虑一下。” 这几个人一算,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们之前如陈健所说的只想着自己的权益而忘了自己的义务,此时让陈健一算,自己打仗分的这点粮食,刚刚够赡养部族老人的。 首领心里暗喜,本来以为陈健会同意他们出去单过,可让陈健说明了利害,看这些人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道他们走不了了。 果然,那几个人算了一下,摇头道:“那还是不要出去单过了。” 这边的讨论围过来不少的人,陈健趁热打铁道:“那就这样吧,以后就是这个规矩,凡是出去单过的人,每个人每年只要交四百斤粮食或是四个大贝就行。首领们,你们说呢?” 首领们也正想杀杀这些人的想法,附和道:“对,我们同意。” “是啊,哪能你们现在年轻就想着出去单过,等到你们老了,你们的孩子也这么对你们?想出去,可以,每年四个大贝交上来,怎么都行。要不然可不行。” “你们别忘了,真出去了,女人跟着你们过,难不成就晚上睡觉去你那,白天吃饭还要回部族?哪个部族愿意?还有孩子呢?算上孩子和女人,你们一年要拿出多少粮食?” 首领们觉得陈健这个办法很好,一席话就将这些琢磨着出去单过的人吓得不敢说话。 陈健询问了一圈首领,基本都同意了这个办法,于是他挥手道:“散了散了,别人还想换东西呢,你们别挡着。” 等这些人走后,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红鱼小声道:“健,你不是一直想要部族分开吗?今天就是个机会,怎么还说这些?” “分开是分开,但分开之后老人孩子得有人管啊,第一次分开很难,这么大的摊子,轻壮拍拍屁股走了,还不是城邑吃亏?就好比一个部族,原来团结一致,等到孩子们长大了,觉得老人没用了,直接撇开他们,的确,孩子们都是劳力,可以过得很好,可总有些不好吧。阵疼阵疼,疼这一阵可是数百人十几年的生活啊。想要变革总得忍这阵疼,可不是说把疼的地方割下去扔掉啊。”(未完待续。) 第六十三章 春风(一) 红鱼听完陈健的解释,总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劲,倒更像是挖了一个坑,让那些首领们往下跳,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些老人孩子的赡养抚养问题。r?anen ???.?r?a?n??e?n?`o?r?g? “如果将来有人愿意每年拿出四百斤粟米,首领们就没办法强求他们在氏族中了?” “是啊,这是首领们都同意的。” 陈健狡黠地一笑,老有所养,幼有所依,靠夏城的公产肯定不够,如果要分开,征收人头税是必然的,可征收人头税必然会遇到抵触,不过换一种方式征收会让族人们更容易接受一些。 至于说埋坑,陈健的确是挖了一个坑让首领们往下跳,如今的生产力水平只靠一个劳动力担负不起一家人的生活,但如果生产力发展了就又不同了。 这次本该议事会讨论的事,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完毕,首领们也都许诺只要每年能够拿出足够的粮食就可以单过。将来真到那一天的时候,首领们也没法食言。 度过了这个冬天,夏城的粮食问题也会基本解决,不打仗的话,两三年之内城中也会有些家底。 再加上粮食本位的货币出现,让大量的粮食集中在了城邑手中,那些领取了货币的人不可能将所有的货币都换为粮食,他们可能也会购买一些其余的生活物品,这样一来一去,货币就借助坊市流通起来。 同时坊市也有类似于银行的效果,可以让大量的粮食储蓄起来,甚至可以超额发型一部分的货币,因为部族的人不可能同一天挤兑,只要能够周转过来就行。 陈健不是学经济的,货币超发的数量是准备金的多少他也没数,但这些集中起来的粮食可以供他调动,利用这个冬天全力发展手工业。 物品不丰富,自然不可能出现自然经济,只能是城邑统购统销,用剪刀差来剥削城邑族人,积累粮食货物来进行城邑的建设。 城邑的和部族的,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如今隶属于城邑的土地有六千亩,奴隶八百人,一座矿山,一座盐场,以及名义上属于城邑的山川河流和各种司货统一管辖的货物。 秋天收上的税一场阳关之战基本消耗没了,榆钱儿在娥城费尽苦心换的那些粮食对个人来说不少,可放在城邑看就是杯水车薪。 强制劳动和徭役虽然不花费什么,但不能长久用,用多了族人会反对,得不偿失。 在经历了初期为家园建设的**之后,夏城的这种团结一致的精气神还能延续几年,但几年后就会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了。 走进坊市,让榆钱儿到屋子里,陈健翻看着账本,估算着城邑的家底。 “榆钱儿,以前每个月族人从坊市能换多少东西?” “不多,算起来一两万斤的粮食吧。有的是用粮食换别的,也有用别的换粮食的。主要还是靠城邑公产的土地和奴隶劳作。这八十万斤粮食分出了三十万斤,留下四十万斤分给各个部族吃到收麦,加上我在娥城赚到的,公产最多还有十七八万斤的粮食。” “橡子烧的陶大家换的不多,确实比不上娥城的黑陶,再加上各个部族之间都住在大屋子里,除了吃饭喝水,难得有像狸猫一样换几个放在屋里好看的。木工和青铜农具换的也不算太多,奴隶们用石头就行,各个部族也不太舍得用粮食去换。” 陈健翻看了一下,这就是城邑公产的全部家底,一场仗打完城邑的家底已经比不过富庶的姬姓氏族的家底,他作为城邑的首领,却不能公私不分拿取部族的东西,如果挪用了,部族在城邑的权利分配中就会有更多要求。 十七八万斤粮食,未必能够陈健冬天的计划,再加上遇到特殊的日子还要分配一些粮食给伤残士兵和老人,已然是捉襟见肘。 陈健起身关上门,屋子里只有榆钱儿和红鱼的时候,陈健道:“这样吧,红鱼,你去陶窑,让橡子再烧制一批陶贝和铜币,照四十万斤来。榆钱儿,以后坊市的交换,尽量用陶贝和铜币进行,想办法让他们把捕获的猎物之类先换成陶贝。” 红鱼急忙摇头道:“不行,咱们就有十七八万斤粮食,那里有四十万斤?万一他们都来换,咱们换不出这么多怎么办?你这首领可是要被人骂的。” 陈健笑道:“不会,你就去做就是了,但是不要让太多的人知道就好。虽然咱们没有四十万斤粮食,可那些族人的粮食还存在咱们这里,各个部族的粮食可以撑到麦收,他们不太可能全都换粮食。” “但有一点,烧制陶贝和铜币的地方,你要每天看着点,做了多少就是多少,决不能多烧制。” 红鱼无可奈何地点头同意,问道:“那你要这么多粮食干什么呢?” “一个是想让族人尽可能接受陶贝和铜币,除了那些士兵外,其余人也要熟悉这种东西;另一个……要趁着冬天做些事。” 冬天对于农耕的夏城来说不是个干活的日子,每天都有风雪,不算太冷,但土地里无事可干,只能蹲在屋子中,甚至于奴隶们的日常工作也转移到屋子中,以搓麻线和纺织为主。 除了新军还在坚持训练,夏城中只剩下组织起来的巡逻队在麦田里晃悠,赶走那些越冬的动物。 那次谈话的几天后,议事会的大厅里集中了夏城各个掌管奴隶的人,每天晚上都在进行管理奴隶的教学,陈健尽可能用浅显易懂的方法说清楚松弛有度的原则。 对于大规模使用奴隶的田地、矿山,为奴隶们串联暴动提供了良好的机会,这就需要这些刚刚成为奴隶主的族人们好好学习镇压的手段。 晚上的议事会是学习的地方,白天议事会大厅则大门紧闭,陈健和一群木工在里面制作一些东西,为明年的变革奠定基础。 现在夏城的生产力水平比刀耕火种高出一些,已经基本上接受了垄植技术,便于通风和施肥浇水,算得上灌溉农业的雏形。 但是这些雏形还不足以支撑氏族在短时间内解体,也不足能化解解体几年内的各种矛盾,压制矛盾的最好办法就是生产力的发展,而如今能够接受也比较容易学习的就是畜力农业。 前世的良渚文化在新石器时代就已经开始使用石犁之类的农具,牛耕技术没有什么难点,犁铧可以不用铁的,石头和青铜也能代替。 之前卖到娥城的一批农具中就有简单的人拉木犁,这一次陈健要直接弄出牛马拉动的犁。 有时候技术的进步并非是线性的,前世唐朝已经出现了曲辕犁,汉代已经有了耧车,但到解放前,一些西南山区仍然还在用两牛抬杠的方式耕种,用人播撒种植的方式种植。 前人已经将弯路走过了,这就是穿越者最大的优势。 直辕犁和曲辕犁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不可逾越的鸿沟,但在省力和效率上千差万别,曲辕犁因为牛拉的位置更靠地表,所以从力学角度上可以犁的更深,同样深度会更省力。 陈健算了一下,如今以族人的开垦能力,平均一人一天不到一亩地,而有了曲辕犁和城邑牛马的支持,效率可以翻六倍。而面对开垦过的土地,十倍二十倍的效率是可以达成的。 当畜力农业开始普及,氏族的存在也就几乎没有意义了,陈健已经将坑挖好,到时候氏族的首领们也只能用道德和亲缘关系来阻止氏族分裂。无论是道德还是亲缘关系,在利益面前不堪一击。 议事会大厅中的木工已经掌握了卯榫技术和胶合技术,去年制作车轮也让他们掌握了輮烤技术,虽然不是很精细,但也可以让直木头烤成弯曲的形状。 弯曲的犁身做好后,在木头上刻出孔洞,再将固定犁铧的竖直木头插进去,用木楔子固定和调节犁铧的高度。 第一批试验品陈健用的青铜犁铧,铸造的数量不多,只有两三片,因为青铜犁铧的实用性不高。 青铜太脆,不能锻造,只能熔铸,一旦用钝了,铁器可以让铁匠砸吧砸吧弄出刃口,青铜的就只能打磨或是回炉,这一点也制约了农业的发展。 所以陈健只是用青铜作为试验品,等到大规模生产的时候,要用石头的而不是青铜的,这样成本可以更低一些,石犁铧碎掉也可以直接扔掉。 挽具可以直接用拉车的那一套就行,这种曲辕犁是单牛的,而且夏城附近的土地不是红黏土,而是黄壤土,牛耕或是马耕都很适合。 除了这种单牛的曲辕犁,陈健还做了一些双马的大型犁,可以深耕深翻,便于大规模开垦。 两种犁的定型制作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族人们只是知道陈健在议事厅中在做什么东西,但却不知道到底在做什么,那些木工也都三缄其口。 这些木工每天可以领取一个小陶贝,但每天只能领取一半。 如果在春天之前城邑中的人不知道到底在做什么,会将剩余的一半一次性发出去。 陈健用的简单的连坐法,一旦城邑内的人知道了,那么不管是谁泄露出去的,所有人那一半的陶贝将被扣除。 随着坊市逐渐采用陶贝作为交换的媒介,陶贝的使用已经被夏城人所熟悉,只要拿着陶贝便可以在坊市换到任何你想换的东西,木工们知道陶贝的好处,连睡觉的时候都尽量不说梦话。(未完待续。) 第六十四章 春风(二) 临近年末的时候,各个部族在准备祭祀,因为之前没有历法,这是夏城的第一个新年,所以不需要经历冬至为年再到除夕之夜的变迁,陈健直接规定一年的年末就是十二月末。 夏城的国人得到了各自的福利,陈健从公产中拿出一些货物,再加上野民的进贡,每个部族发了五十枚大陶贝,可以去坊市购买货物。 除了这些,伤残的族人还领到了一些熏肉鱼干,所有人不论大小,都发了三斤面粉。 城外的野民村落也领取到一些陶器、渔网、麻布之类的东西,比起他们每年要上缴的东西不值一提,但还是欢欣鼓舞。 议事会大厅的门口,立起了两块桃符,桃木刻成的木板,上面画着一些在夏城流传关于先祖的神话。 这个时代没有逢蒙以桃木击杀后羿的故事,所以桃木也就没有驱邪除鬼的名声,但部族之前的历法中桃是月份的名字,夏天的桃子让部族的很多人不至于饿死,因此桃木有了另一番意味,象征着明年不会饿肚子。 其余部族也都学着议事会门口的习惯,立起了桃符,孩子们拿着坊市发给的糖葫芦在嘴里咬着,屠宰房在忙着杀一批公羊,外面的大陶盆里煮着浓汤,孩子们围着杀猪宰羊的地方看眼。 一年的末尾,便是新一年的开始,麦子还有几个月就能收获,新抓来的奴隶又能做更多的活,加上不久前的大胜,让夏城沉浸在一种盎然的气氛中。 除了没有鞭炮的闪光和轰鸣,多少有了那么一点年的意思。 孩子们听说到年末最后一天会分到糖果和糕点,而且榆钱儿姐姐还说那天会发新衣服,一个个都盼着新年的到来。 大人们没有孩子们那么容易满足,却因为一年前饥寒交迫的对比让他们生出一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温暖的火炕上,人们砸着核桃榛子,吃着松子,随意地闲聊着。 木氏族的木麻正和几个相熟的人谈论着明年一起盖屋子的事,分出去单过木麻算了一下,总觉得担负不起,可是挤在小屋子里确实有些不便。 整个城邑就十几间屋子是空着的,供想办些男女之事的人进去,如今吃的饱了,想这些事的人也就多了,春夏秋还好说,野地里就行,此时寒风凛冽,谁也不能在雪地里弄那些事。 上次他和首领说出去单过,被陈健用四百斤粮食吓了回来,这时候细细盘算了一下,便决定先和这几个相熟的人在春天把房子盖起来。 陈健也同意了私自盖屋子的事,分出来夏城西边的一片土地,盖屋子的人只需要去议事会申请就可以批复一块土地,有人专门回去测量画出位置,只需要一枚陶贝就行。 木麻咬着一颗松子说道:“要我说咱们几个的屋子盖砖的吧,我去问过了,姬夏说只要出得起陶贝,砖窑就可以为咱们烧。” “不好吧?除了祭堂和学堂是砖的,连议事会大厅都不是砖的,咱们要是盖个砖房……总归不好。” “哎呀,姬夏都同意了,你怕什么?咱们也不用做饭,还是在部族吃,就是有个屋子和女人……是不是?你说同样的人,一个人只能领着女人去草地,我有屋子,你说女人选谁?” “那你算过要多少块砖了吗?” “我哪会算?找红鱼帮我算的,要是盖得小些,算上找城邑的泥水匠,一间屋子也就三个大贝。” “那可是咱们上次打仗的所有战利品啊。” “嘿,有了屋子可是一辈子的事,三个大贝很值啊。我前天和我哥出去打猎,弄回来一头狍子,换了两个大贝,你们不知道啊,现在坊市什么都收。你们想想,有个屋子多好?我都两个月没碰女人了。” “那是啊,前些天去找狸猫帮我们部族盘炕,嘿,人家那小屋真好,狸猫花了一个大贝让木工做了个摇篮,孩子在里面,啧啧,长得真像他,我都不知道我的孩子现在在哪个部族……” 几个人说到孩子,一时间有些语塞,以前只知道自己的妈妈是谁,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这不重要。 但当自己可以当父亲的时候,这一切似乎就变得重要了,可以没有爹,但要有儿女来延续自己的血脉。 如今部族不少人有了固定的性伴侣,除了一对一的单偶外,也有不少三对三四对四的对偶,因为这些事流过几次血了,他们都知道陈健那边似乎不太支持这种对偶婚的形式,但大约是因为屋子和土地的问题,并没有明令禁止。 几个人愁眉苦脸地琢磨着怎么才能赚到贝的时候,有人跑进来喊道:“还在这坐着呢?快去看看,议事会那边有事,好事,三天就一个小贝的好事。” 木麻抓起一把松子,披上兽皮袍子,出去的时候才发现议事会大厅的门口已经挤满了人。 陈健穿着一件破羊皮袍子,脖子上围着一张白狐狸皮,正举着一块石头大声地和族人们说着什么,风有些大,四周还不时传来擤鼻涕的声音,最后来的几个人便想往里面挤一挤。 “怎么回事?我听说三天就能得一个小陶贝?” “不止,你看姬夏拿的那块石头了没有?让咱们都磨,磨出来一个合格的就有三块陶贝,十天应该能打磨出来。要是你有耐心烦,还可以去刻木头,那个得的陶贝更多,但是需要的时间长。我琢磨着在年前磨两块石头,去榆钱儿那换点酒喝。” “刻木头能换多少?” “八个小贝,可是刻木头可不容易,得刻的合格才行。有人专门检查的,不合格的城邑不收,木头刻的合不合股,那要看运气,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木疖子?要是刻到一半发现不对,那可就完了,凡是要刻木头的,都得跟着木工去学。” 说话的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里面挤,石头不多,而且需要的时间不多,都想着趁着冬天没事换些贝。 木麻急忙把松子揣进怀里,想要拨开身边的人往里挤,可是大家都壮实的很,怎么也挤不进去,只能干着急。 等好容易挤进去的时候,好活已经没了,只剩下一些稀奇古怪的活。 “姬夏,石头呢?” “没了,刻木头的活也没了,还剩下别的,就是麻烦些。” “给贝吗?给贝就干。” 陈健笑着拿出一个V字形的木叉,碗口粗细,两侧打着孔洞,这是牛耕的挽具。 “也收牛套,这样的木头打上孔,把树皮剥掉,三个换一个小贝。还有搓麻绳也能换贝,或者去石场采石头,和奴隶不一样,你们是有贝拿的。” 木麻听着这些稀奇古怪的活计,这还是城邑第一次有偿劳动,几个小贝虽然换不到太好的东西,可是部族的粮食货物都是由首领分配的,自己平日里饿不着冻不死,但要想换些吃喝或是好玩的东西,还真有些难办。 逡巡了一圈,指着牛套道:“我那领这个活吧,可有什么要求?” “有啊,长短,粗细,都会告诉你们。这东西其实不难找,那边的橡树林里有的是,找些歪树叉就行。对了,你要是去砍树的话,顺路还有别的事,比如弄些粗大的适合做车轮的木头啊,只要你运回去,通通可以换贝。” 木麻皱眉道:“那么粗的木头,我一个人怎么弄回来?” “你们可以几个人一组啊,找狼皮去借马,只要马不伤还回来就行。战马和驽马已经分开了,正好你也可以告诉别人。” 木麻奇道:“这些以前不都是奴隶干的活吗?奴隶们呢?” “扔矿山去了,在那边采伐木头呢,堆积到河边等到春天解冻后沿河放下来。总不能让他们白吃饭不干活。” 见实在没有什么好活了,只好悻悻地接受了砍牛套的活,悔恨于自己早晨没有到外面走动。 临走的时候,陈健在后面喊道:“以后每天上午在议事会大厅门口接活。” 风雪中,木麻听了个大概,找齐了那几个伙伴,凑在一起蹲在墙角商量着。 “咱们十五个人呢,采石头那活不好,上个月死了两个奴隶,太危险。我看咱们几个去砍树去。牛套我看了,做起来容易。” “容易?那孔怎么穿?木工的工具都不外借的,一个个就跟宝贝一样,咱们想学也不教,我听说那些木工一天就好几个贝,可惜咱们不姓姬啊。” 木麻拍了一下那人道:“说什么呢?你有口吃的也给你弟弟,怎么不说给别的部族的人?要没有姬夏,咱们现在还蹲山洞呢。穿孔那事好说,你还记得姬夏上回在阳关做桔槹取水时候怎么挖的孔吗?眼睛多看看多学学不就会了?” 他这么一说,那几个人兴奋道:“你是说……用火烧?” “对啊,不借工具,把矛尖烧的红热了,一穿,随便弄弄木头不就出孔了吗?我估摸着咱们砍下来木头,一晚上就能做个几十个,这办法可都别往外说啊,姬夏说牛套也用不了多少,咱们几个多弄些,年前怎么一人也分个大贝。运气好在树林里抓几只獾子袍子,弄只黑熊,什么没有?” 几个人一合计,都觉得确实是个好办法,若真是这样,春天时候弄出一个房子倒也不是不可能。 “木麻,那我们都听你的,谁要是说出去……就揍他。” “对!穿木头的办法简单,让别人知道了咱们可就换不到那么多了。” 木麻和他们一同盟誓,站起身意气风发地去狼皮那里,十几个人一同凑了三个大贝,租了两套马爬犁,取了几天的马食,拿着斧子,带着对属于自己屋子的向往,朝着山林风雪中而去。(未完待续。) 第六十五章 春风(三) 冬天到了,春天也就不远了。 对夏城的大多数人而言,冬天是难熬的,除了青松看不到翠色,满目风雪。 对木麻而言,他却盼着冬天长久一些,至少在春天耕地之前,自己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 从砍牛套开始,他一个小贝一个小贝地积攒着货币,期待有一天自己能从木氏族的木麻,变成木麻家的木麻,或许再多出一个女人还有两个孩子,最好一男一女。 按照以往部族的道德体系来看,木麻不是个有道德的人,他背弃了自己族人,想着自己出去单过。 但随着时代的变迁,旧的道德体系也在崩解,私有制度将逐渐代替持续了几十万年的公有制度,由此带来新的道德体系和行为规范。抱着旧时代道德的人,无法成为新时代的楷模,也无法在新时代中拥有比别人更多的财富。 好与坏,与时代息息相关,同样的事,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解读,陈健没有用道德去凭借城中人的行为:因为马上就要经历时代的巨变,道德能区分好坏,可是氏族公有制的道德?还是家庭私有制的道德?混乱之中,无从分辨。 木麻欣然接受着族人的指点,十五个一同盟誓要出去单过的人有三个承受不住众人的指点和疏离,回到了氏族。 剩下的十二个人从那天开始坚持着,每个人都用尽自己所能想到的办法,抓住每一个可以换贝的机会。 甚至于过年时候城邑发的福利,他们也舍不得吃,拿到了坊市去换了贝,甚至于想到积肥可以肥田,他们在大冬天生火挖出了属于自己的厕所,肥水不流外人田。 氏族有人嘲讽他们,说木麻如今会过的连自己的屎都要重新咀嚼一遍,木麻则坦然地告诉众人:“如果那样可以剩下自己配额的粮食,他真会那么做。” 临近年关的时候,木麻带着十几个人做了三百副牛套,每一个都合格,钻出的孔完全可以穿进去足够粗细的麻绳。除了这些牛套,几个人在寒风中捕获了两头沉睡的熊和许多的野物。应得的报酬之外,陈健还奖励了他们一些钱贝。 年关最冷的时候,陈健带着族人凿开了草河南岸的一处小湖,展开了冬捕,这属于是征召劳役。 但在完成了城邑的数量后,木麻又带着一些人学着陈健的办法继续捕捞。鱼在夏城换不到东西,几次城邑冬捕的鱼足够吃到冰融雪化,木麻便又租了马匹,将自己捕获的鱼拉到娥城去换粮食,再从娥城的酒肆里换成钱贝,或是买一些城邑管辖之外的货物拉回到夏城,赚取微博的、城邑司货看不上的利润。但凡一些常用的诸如酒、陶、盐之类,都是城邑在垄断经营,木麻所能换的东西不多。 就这样,木麻手中的钱贝越来越多,从原来到手的三个大贝,变成了五个,再到两个铜币加两个大贝。 过年的时候,木麻破例没有把分给自己的酒换掉,十二个人买了一头羊和几坛酒,大醉了一场。 耳边回荡着爆杨噼噼啪啪的声音,孩子们挑着一个个抠成空心的芥菜疙瘩,里面避风的孔洞里按着一支很小的蜂蜡蜡烛,穿着新发下来的新衣裳,为夏城的新年夜带去了一丝光亮。 糖葫芦、菜灯笼、红脸蛋,唯独缺了一手拿香一手捂耳朵看炮仗,但既然族人都不曾见过,所以也就没有缺憾,完美无瑕。 木麻喝的脸红扑扑的,除了发下来的淡酒,他还买了一些浓度很高的蒸酒,跪坐在热烘烘的炕上,用筷子挑起一块鱼肉,将两个铜币和一堆小贝排在炕上。 “你们都拿出来嘛,看看咱们一共有多少。昨天我问过榆钱儿,她说咱们几个要是盖屋子的时候,共用一面墙,可是要省不少砖和泥坯的。你看啊,三个人的话,只需要四面东西墙,十二个人只要十三面东西墙,可咱们要是分开盖,就要二十四面东西墙,这一点可就省出来不少呢。” 那几个人喝的也有些多,哗啦啦地打开随身携带的口袋,将铜币和陶贝倒在炕上,铺满了一层,虽然没有金光闪闪,却也让人迷醉。 “除了坊市和姬夏的公产仓房,怕是夏城人还见不到这么多的钱贝。哈哈哈。” 几个人哈哈笑着,听着铜币互相撞击的声音陶醉着,艰难地计算着利用旬休盖起屋子需要花多少钱。 也有人愁眉苦脸,有生以来第一次喝起了闷酒,咕哝道:“族人已经不怎么和我说话了,他们都说我趁着年轻就想跑,想扔下老人孩子不管。说实话,要不是姬夏那天说起来,我根本就没想到,不是说我不管,是我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些事呢。” “是的哩,这么说就有些让我接受不了,我不过是想有个自己的屋子。” 木麻拍了一下那两人,喊道:“说啥呢?的确,我是只想着咱们强壮,分出来单过很好,确实没想到赡养抚养的事。但是吧,你们说将来氏族还能和以前一样吗?不可能一样,等到后来大家都学着咱们这样的时候,谁还会说什么?” “姬夏做事,你们也是知道的,那么多的陶板写着什么不能做,却偏偏没有写不准分出去单过,而且还有狸猫兰草的事,姬夏没有禁止的事情,就是可以做的。不是说姬夏允许做的事情,才能做,剩下的都是不允许的,这两个是有区别的。” 木麻信心满满地说道:“你看,从那天到现在,姬夏可说过什么?咱们去问过榆钱儿和红鱼他们多少关于盖屋子的事,姬夏能不知道?他又没管,那怕个什么?” 旁边的人还在那琢磨不禁止即许可和不许可即禁止的区别,木麻已经跳出了这个问题,兴奋地说道:“等咱们有了屋子,同样是干活,咱们也不比别人差,女人会选谁?想住进咱们的屋子,行,以后不许和别人睡,这东西就和坊市一样,就是个买卖。以前女人采集,男人捕猎,现在男人种地,女人可以不种地。男人如今养得起女人,那既然是养,就得说清楚了,不能和别人睡了。你要想自由,简单,你自己去盖屋子挣吃喝,谁也约束不到你,你们说是不是?兰草和狸猫有昏礼有盟誓,咱们也一样能有啊,而且比盟誓还好用呢,用吃喝约束比啥盟誓都有用。” 他大手一挥,无意识地学着陈健的动作鼓舞着众人道:“我找人算过,这屋子盖起来简单,没咱们想的那么麻烦。我已经找过姬夏了,给咱们量好了土地,钱贝我先替你们交上了,到时候盖完屋子一起算。木头有的是,春天来临之前,咱们砍够了木头,一开春就运回去扒皮。树皮冬天不好拔,去坊市买,茅草用喂马的干草,我问过狼皮,春天草绿的时候吃不完,也能买。人嘛,找几个旬休的时候,买上几头羊,弄几坛酒,用不了多久就能盖起来。” 此时他已成为这些人的主心骨,有人问道:“砖要花多少钱贝?” “咱们就朝阳面的那面墙用砖的,侧墙十二间屋子连在一起,就两面侧墙用砖,后面的咱们围上木篱笆,只留前门,用不了多少。” “拖泥坯咱们几个人就能干,就是累点,三四月份天稍微暖和点,咱们开始干,我估摸着收麦之前,咱们的屋子就能盖起来。你们看,这是我找姬夏给咱们画的屋子……” 他回身翻找着珍之又重收藏好的树皮画,一边说着:“姬夏说了,只要不耽误城邑里的活,咱们怎么折腾都行。他还说要是咱们不耽误城邑和氏族的农活把屋子盖好了,等盖好的时候他也要来坐坐。” 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但这番话已经足够这些人吃下一颗定心丸。 木麻从一堆麦草中找出那张桦树皮,上面是陈健用木炭勾勒出的简单线条,背景是夏城的城墙,如同孩子画画一样,上面还画着一个带着芒线的太阳,太阳上还有个笑脸。 太阳下,是屋子,很简单的茅草屋,后面是篱笆,前面是院子。 院子里有哆哆鸟在叼啄地上的麦粒,有雁鹅在仰头高歌,一条晾衣绳上似乎画着几件衣服,衣服下是几个扎着总角辫的小孩子,正推着小风车似乎在跑动。 没有女人,没有男人,但这幅简单的炭笔画还是让这十二个汉子楞在了那里。 没有女人,哪有孩子? 画上奔跑的孩子,他们觉得那就是自己的血脉,可以如同娥城一样叫自己父亲的自己的孩子。 “或许女人就在屋子里缝补衣服哩。” 有人望着那幅画,悠悠地幻想着,旁边的人对这种幼稚的话却不住地点头赞同,有人想要伸出手去摸摸画上的房子,被别人用力把手打开,生怕模糊了上面的炭。 十二个人不约而同地端起了酒,一边看着画,一边喝着酒,那盘鱼和煮熟的豆子却忘了吃。 最好的下酒菜,不是鱼肉。 最好的下酒菜,或是故事,或是希望。(未完待续。) 第六十六章 春风(四) 希望总降临在春天,冬去了,春来了,草河下游吹来的暖风吹融了雪,吹淌了河,吹绿了叶,吹醒了夏城。 一年前的春天也是春天,却不是这般模样,仿佛变幻了时代,从昏暗的洞穴到明亮的城邑,城中的人总会记得一年前的改变,不知道今年的夏城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麦苗开始返青,春天的第一个旬休被推迟,人们用土筐挑着鸟粪石和发酵的粪奔波于田地里。 木麻并没有因为旬休被推迟而恼怒,因为城外那片将要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已经被石灰圈了起来。 他总觉得今年要发生什么事,姬夏一冬天收去的那些牛套木头石头是干什么用的?那些奴隶在上游砍了一冬天的树又是为了要干什么?今年五月份的祭祀聚会娥城和卫城的人都会来吗? 即便在给返青的麦苗追肥的时候,他也总会回头张望着草河,总觉得这个春天不仅仅带走了冬天,似乎也带走了很多老旧的东西,仿佛去年春天带走了采集狩猎带来了城邑种植,今年的春天又要带来什么呢? 身后的草河已经开化,奴隶们砍伐的了一冬天的木头顺着河水漂到了码头附近,码头上的奴隶被皮鞭驱赶着跳进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将木头一排排地拉到岸上,轮换着烤烤火。 堆积如山的木材铺满了河岸,夏城的人都在讨论这些木头是要做什么,总觉得城邑似乎又要进行大规模的建设,就是不知道这次建设是征发徭役?还是使用奴隶?或是用钱贝雇佣? 麦田追肥结束的时候,夏城的人都看出了端倪,城邑真的要进行一场大规模的建设。 每一天他们眼中的姬夏都带着几个人在夏城外一处平坦的山坡上巡视着,有时候还会立起一些木棍测量。 那里是一处平坦的山谷,两面有不高的土丘,冬天砍伐的木材也基本都堆放在了那里。 大约是土地还没有完全化开的缘故,迟迟没有动工,也没有人知道那里到底要建设什么。 测量了十几天后,族人们又被另一件事转移了注意力,比之那种毫无目的的猜测,这一件事和他们息息相关,更能引起他们的重视。 草河沿岸的土地已经化出冻土层后,人们猜测了一个冬天的木头石头和牛套组合在了一起,出现在了一片还没开坑的肥沃土地上。 弯曲而古怪的石犁第一次出现在夏城人的眼中,一头牛拉着的是青铜犁,木麻看到了自己冬天砍下的牛套搭在牛脖子上,健壮的骟牛低着头,脖子上的肉堆成一堆,绳子死死地系在脖子上,仿佛要憋死一样,张着大嘴喘息着。 穿过牛套的绳子向后延伸,拉在弯曲的木犁下,木犁的后面陈健一只手扶着木犁,右手挥舞着长长的鞭子,用力抽打着前面的骟牛。 偶尔停下来,抬起木犁,磕掉上面的泥土,或是将青铜犁铧向上拔一拔,再用木楔子卡住,调整好翻耕的深度。 红鱼在前面牵着牛,沿着画出的白灰线走的笔直,穿过牛鼻子的绳子拉动着从没有拉过犁铧的骟牛,虽然沉重,但比起鼻子上的痛楚,骟牛更愿意朝前走。 骟牛很听话,不会顶人,失去了公牛的勇气,但在人的眼中,有勇气的公牛不是好公牛,即便牛马,也悖离了自然的规律,是好是坏,不再是自然来决定,而是由人来宣告。 一个人一天可以刨多少地? 夏城人的记录是三亩半,获胜的人得了一枚象征着荣誉的猪牙匕首,代价是刨完那一次之后累的拉肚子在炕上躺了五天,既是传说又是笑话。 一头牛一天可以刨多少地? 一分地也刨不了。 一个人加一头牛又可能耕多少地? 夏城人还没见过,木麻也没见过,于是春天的第一个旬休,夏城的数千人站在河岸,木麻甚至没有去拖自己屋子的泥坯,从早晨太阳出来一直看到中午吃饭。 微绿泛黄的土地留下了两条长长的黑色伤口,新翻耕的泥土味随着春天略带腥味的风飘荡着人们周围,几只黑色的长尾雀站在新翻的泥土上寻找着睡醒的虫子,用自由的羽翼奚落着旁边趴在地上休息的、身上还背着牛套和绳子的牛。 陈健和红鱼在地头喝水,榆钱儿领着几个弟弟妹妹用城邑标准的亩步绳测量着上午翻耕的土地。 围观的人眼看着卷在一起的绳子伸直了,在土地的中间又被卷起来再一次伸直,眼睛瞪的大大的。 等榆钱儿拖着绳子跑回来的时候,不等她说,旁边的人齐声喊道:“四亩地!” 那个曾经因为刨地得到过奖赏、在娥城最先品尝过炒菜的人,摸出了脖颈上挂着的猪牙挂坠,跑到老牛的身边,用一种虔诚而嫉妒的心情将那个挂坠挂在了牛套上,看着自己因为刨地而满是茧子的手心,无语凝噎。 新翻的土地很深,很直。翻耕了四亩地的陈健没有累的拉肚子,喝了一罐水,擦了擦汗,就和旁边的几个人开起了玩笑。 族人们站在地头,城邑午饭的鼓声响起都不能让他们回过神,直到被陈健驱赶着回去吃饭。 午饭后,两匹马拉着的重犁出现在了去年已经刨好的、准备今年破开垄顶变为垄沟、计划种植粟米的土地上。 这是耕地,不是开地,已经松软的土地只需要将垄顶的凸变成凹,比起上午更让族人惊叹。 太阳落山的时候,围观的人大声数着,似乎在为陈健鼓劲,但陈健并不累,累的只是马,可马听不懂。 “十八!” “落山前还能再翻一个来回,那就是二十!” “我的天,二十亩地?比用锄头翻的还好呢,你看看,锄头要翻这么深可要费力气了,有人为了省力,只是浅浅地刨一层……” “要是这样,一个人能种多少地啊?” “一百亩?” “给我牛,我能种一百亩,绝对能种一百亩!” “今年的春耕用不了那多累了!” 旁边的人交谈着,木麻盯着远处牛背上的牛套,心中忽然想明白了。 那牛套是自己做的,犁铧虽然是青铜的,可是和冬天打磨的那些石头很像,还有那些弯曲的木头…… 一个冬天,大家都在猜测那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知道了答案后的第一个晚上,很多人没有睡好,连做梦都梦到自己扶着木犁,走在平直的土地上。 似乎……梦里,也有一个女人,一个只和自己睡的女人在牛前面拉着牛鼻子上的绳子,只是模糊地看不清模样,但总归是个女的。 第二天不是旬休,还要干活,可很多人早晨鼓声响起的时候没有起来,昨晚上聊了太久,梦的太美,以至于有些不想起床。 所有人都被叫起的时候,城邑里又多了两条以前没有的规矩。 在昨天之前这两条规矩还不可思议,族人即便接受也不理解;但在昨天之后,这两条规矩变得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任何氏族和个人,严禁杀牛马吃肉。牛若死了,需要报告城邑,由城邑检查后才能确准吃肉,否则罚贝。” “以后祭祀祖先,牛取代猪羊的位置,成为最重要的祭品。” 这是猪羊历史地位下降的一天,但所有人都觉得理应如此,直到很久之后,甚至还多出了另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或者说习俗:每年四月春耕前,牛会吃顿素馅饺子。甚至还有孩子编出了童谣:千般打、万般骂、就为了春耕这顿面。 原本只是用来食肉和偶尔拉车的牛,在农耕民族的生活中开始成为了最重要的配角,重要的不再是肉和奶,而是那强健的体魄和勤勉的劳作。 城邑中的牛不算太多,但也从娥城换来了百余头,用陶贝抵押的粮食被磨成了粉运往娥城,新的一批牛正在赶来的路上。 马留出了种马和母马外,只留了一百五十匹战马,其余的全部因为各种不合格成为了驽马和耕马。 大量的石犁和木犁还在制作当中,但城邑严格管理着技术严禁外泄,大部分的牛马也掌握在城邑公产当中,陶贝可以在城邑内交易,却不能去娥城交易,用超发的贝币集中的粮食换回了狼皮掌管的牛群的增多。 而因为木犁的出现,牛的价值已然提升了许多,大量的贝币不再只用来换取粮食和日用品,陈健也不用担心信用破产,即便没有粮食,耕牛也可以撑得起那些贝币的信用。 在城邑的公民大会上,陈健提出了耕牛和木犁的使用办法,由城邑提供给各个部族,但使用的部族每年要缴纳十五分之一的粮食,这些耕牛和马完全可以全部取代靠手劳动的人。 氏族首领和族人只是商量了一下,便欣然地接受了这个条款,虽然加上本该缴纳的十五税一,夏城的税赋已经达到了八比一,但氏族首领也只能接受。 有了耕牛,有了石犁,就可以耕种更多的土地,他们仔细算过,只需要今年多耕种十五分之一的土地就算和去年持平,而如果多出十五分之一,就算是自己赚到了。 怎么看,这些耕牛和木犁也不可能只多出十五分之一的土地,怎么选择显而易见,只是他们忽略了新耕种的土地也需要八分之一的税。 整整一旬,各个氏族的人都在学习怎么扶犁怎么趟地,以及悄悄去狼皮掌管的牛棚查看自己中意的认为最能干的牛马,盼着那些能够分到自己部族手中。 城邑的规矩很严,分出的牛马需要氏族准备草料,如果饿瘦了,不但要罚粮食,还会没收一部分土地以及收回耕牛,这是从未有过的严峻惩罚。 每年至少需要多少豆料都有严格的规定,包括牛用的粗盐也会分给各个部族,牛粪一半归城邑,另一半归各个氏族。 整整一旬,木麻也在学怎么扶犁,但到了晚上,他就会找齐那十一个伙伴,商量着他们的未来。 “有了牛耕,一人一年四百斤粮食,我觉得咱们拿得出。” 在旬休的前一天,几个扶犁归来的人和木麻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信心满满地得出了上面的结论。(未完待续。) 第六十七章 春风(五) 在木麻斩钉截铁般说出了结论后,身边的十一个人都陷入了沉思,以往所幻想的只是拥有自己的屋子,而如今木麻的意思却是彻底离开氏族。 这十二个人不是一个氏族,一年前他们根本不认得,也没有机会认识。因为部族间的联合和陈健打散氏族的军队编制,让这些人凑在了一起。 木麻不是军中的官长,甚至连伍长都不是,他打仗很一般,不是孬种但也不是那种强壮到可以以一敌二的人。 但经过一个冬天,他用自己的辛勤和想法为这十一个人带来了大量的钱贝,生活中的信任已然建立。 可这种信任,是否能够支撑这些人和他站在一起?木麻自己心中也不确定。 “伙计们,氏族已经可有可无了。收税是城邑再管,打仗是城邑再管,不会种植有田官教,不会纺线从布官那学,甚至连冬天食物不够也是城邑配给,离开氏族又怎么样呢?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可是……木麻,你确定咱们可以单独出去过活吗?” “当然,我算过,你们可以听着。咱们十二个人,可以租两头牛,趟地的话一天可以趟二十亩地,开地一天也能开不少。咱们十二个人又不是说单过单的,而是互相帮忙,怎么就活不下去呢?” 木麻的声音有些急躁,他迫切地想要说服自己的伙伴,激动地手舞足蹈。 “在山洞采集的时候,十二个人活不下去。用手刨地的时候,十二个人也不行,但现在有了耕牛,有了犁铧,十二个人就行了。要是姬夏以后再弄出什么,或许一个人就能养活三四个人种植百亩地。一个女人,两三个孩子,男人是能养活他们的。” 女人,孩子,家庭,是这些人犹疑不决中最大的软肋,木麻最后的话终于让他们放下了疑惑,决定要去试一试。 陈健一直暗暗观察着木麻这群人,从木麻连续找了他几次,询问种植、盖屋之类的事之后,他就已经注意到了。 家庭种植相比集体种植,在没有良种、肥料、农具进步的前提下,是不可能提高粮食产量的,如果说分成家庭就能让粮食产量瞬间翻翻,那是忽略了水利、肥料、机械等因素的臆想。 相比之下,的确,在这个时代,家庭种植的城邑部族的粮食产量的确比氏族集体要高,可这是一种倒因为果的关系:因为生产力发展了足以支撑解体成家庭才会有家庭的存在,而不是说解体成家庭就会让生产力发展。 但部族解体成家庭是一个必须要经历的过程,因为团结在氏族周围,有一定的组织性,对内不容易镇压和盘剥。 解体成家庭,城邑的暴力机关可以很容易地压迫这些人,而如果是氏族团结在一起,陈健需要考虑氏族的利益和反对。一百个人聚在一起,和三五个人聚在一起,组织性和对抗程度是完全不同的。 牛耕、青铜农具,这些东西的出现,已经可以尝试着让氏族解体,即便是不彻底的、形成十几个人在一起的互助组的形式,也比城邑分成十几个氏族要强。 解体后氏族首领缺乏号召力,他们在议事会中的重要性也会逐渐降低,最终可能变成一种荣誉长老,真正拥有权利的是选出的那十三人。 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大多数首领都没有觉察到即将到来的危机,他们还沉浸在今年部族扩大的遐想中。 从娥城换来的大量粟米要在春天种植,两年三熟的四种农作物已经齐全,所有人都知道今年冬天将不用再担心粮食不够的问题。 杨柳吐出嫩黄枝桠的时候已是二月的末尾,春风拂面的季节马上就要开始一年的忙碌,趁着好天,陈健又召开了一次城邑大会,这一次要分耕牛和马。 各个部族的人早早就来到了城外的空地,附近的马厩牛棚中拴着的牲口他们不知道看了多少次,早有人盯着那些他们认为最听话最有劲的马,盼着那些牲口能够分到自己手中。 谎言也开始在氏族之间出现,有的人明明多少能看出牛马的好坏,但等别人问他的时候,他就会闭口不答,说自己也不知道,甚至还会指点一下几匹看起来很瘦弱但喂养一阵就会肥壮的马,说那些马不行。 牲口棚外,人声鼎沸,终于在鼓声响起后安静下来。 “今天就把牛马分了,你们可要看管喂养好了,要是……” “要是瘦了,要罚钱贝,要罚土地的,我们知道,快些分吧!” “是啊,姬夏,我们就算饿着,也不能让牛马饿着就是。” 陈健笑道:“还有一点,你们得记清楚了,这牛马是城邑的,可不是你们的,你们只能用,但可不能转卖或是出借给别的部族啊。想要调配,要来找我,你们私底下可不能这样。” 下面的人都喊着知道,求着快些分,明天又是个好天气,可以多开一些地。 叫喊的同时,一些人的眼睛已经瞟到了看中的牛马身上,几个人趴在首领的耳边,小声地指点道:“那匹马好,一会选那匹,可别被别人抢了先。你再看看那几匹,跟快要死了,估计论年纪我都能管它叫妈了,那可不能要,万一死在咱们手里……” 几个首领摩拳擦掌,准备争抢的时候,狸猫又站出来喊道:“我说大家伙儿,这牛耕马耕,大家可不能忘了是谁带着大家弄来的。阳关的井壁上刻着一幅画,说是喝水不忘挖井人……” 底下的人不耐烦地喊道:“哎呀,我们还能这是姬夏的功劳?就凭这一点,以后谁想取代姬夏当城邑的首领,我是第一个反对……” 人们哄笑着把狸猫赶了下去,陈健拿出一包树皮扔在罐子里,笑道:“那就分,我早就看出来你们整天蹲在牛棚马厩那盯着,挑肥拣瘦的,免不得又要争吵,咱们还是抽签嘛。牛马都有号,首领上来抽,抽中的不能换。” 一些没有看马本事的人哈哈大笑,嘲弄道:“就你们这点心思,姬夏还能不知道?这回白闻了一旬牲口棚的味儿,啧啧……” 首领们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的小心思被人识破,悻悻地听着陈健喊他们氏族的名字,把手伸进陶罐子,一边默默地向先祖祈祷,希望自己能抓到中意的。 榆钱儿和红鱼在后面念号,领着人去牛棚牵牲口,氏族的人或是因为抽中了好马兴奋大喊,或是因为抽中了孬牛破口大骂。 看着牛棚中的牛马越来越少,木麻身边的人不住地捅着木麻,让他站出来说话。 木麻心中也有些害怕,这种场合自己站出来会不会有人嘲笑自己?姬夏会不会惩罚自己?自己真要迈出这一步吗?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氏族牵走了牲口,木麻终于狠狠地砸了自己一拳,迈出了最难的一步,说出了最难的一句话。 “等一下!”(未完待续。) 第六十八章 春风(完) 一嗓子喊出,周围顿时变得安静,木麻知道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咬着牙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走到了陈健面前,从怀里摸出一张树皮,上面画着十二个人的名字,有的是字,有的是画。 每个名字的下面都摁着血色的手印,用血作为誓言的见证。 “姬夏,我们要分出去单过,按你说的,每个人一年交给城邑或是氏族四百斤粮食,请姬夏也分给我们牛马!这是我们的名字,我们对祖先盟誓,绝不会少缴一粒粮食,十五收一的税要交,牛马的使用也会交,就算我们饿死,也要先交够该交的粮食!” 他喊完这些话,脸有些红有些热,微寒的春风中还是出了一身的汗,不敢抬头去看陈健,反正都已经喊出来了,只能听天由命。 周围立刻出现了一阵私语,惊诧或是指责,甚至还有鄙弃,他们违反了氏族的道德,以往只有做出了极坏的事才会离开氏族,而他们如今却选择主动离开。 陈健敲了一下鼓,示意都别说话,自己伸手接过那张有些卷曲的桦树皮,看着上面幼稚的符号和手印,不知怎么有些想笑。 如果夏城一直存在,那么这张树皮或许会成为夏城最重要的历史见证,所以他并不完美,因为树皮容易烂,上面的炭字也容易模糊。 或许,刻在陶泥板上更好,但很显然这些人没想到这个效果,自然也不会在血印盟誓的时候先做好流传千古的准备,譬如弄的很正式方便收藏,不过很真实。 陈健拿着树皮,点着上面的名字道:“你们都出来。” 十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坚定地站出来,站在了木麻的身边喊道:“姬夏,这是我们十二个人一起商量的,不是木麻自己说的。” “对,有什么惩罚我们十二个人愿意一起承担。” 陈健把树皮放到一边,问道:“你们可想好了?如果你们的粮食不够,姬云作为收税官可是不会管那么多,会首先把你们该缴纳的粮食收上来。” 木麻点头道:“想好了,我们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绝不会少一点公产的粮食。” “嗯,再一个,你们离开了氏族,氏族的一些东西也不可能分给你们了。你们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那总不能让氏族养着吧?” “我们自己养。” “你妈妈呢?” “她要是愿意,我带她去自己的屋子住,如果不愿意,就继续在氏族里。” 陈健嗯了一声,将头转向那几个首领道:“你们看,这都是你们氏族的人,他们这样说了,你们怎么看?” 几个首领苦笑道:“怎么看?当初说好了,愿意一年拿出这么多粮食就可以出去单过。但是木麻,你要想好了,真要是你过不下去,氏族可不会再收留你了。还有,部族的奴隶那是部族的,也不可能给你们。” 木麻心说那些奴隶其中也有自己打仗得来的一部分,但此时他也知道这种事首领不可能退让,于是说道:“我知道。但是土地总要分给我们一部分吧?这土地我也翻耕过……” 这次没等首领说话,陈健便道:“那倒是,可以分给你们一些。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你们饿死。粮食种子会按照你们土地的数量分给你们,但你们一定要记住,一旦收获,姬云不会管你们收了多少,只会按定额拿走该拿的粮食,到时候你们别恨他。” “恨他作甚?这是城邑的规矩,谁也改不了。” “既然如此,那就分吧,榆钱儿,你算算他们氏族的土地有多少,按男人的数量分,看看他们这十二个人一共能分到多少?” 榆钱儿早在几天前就已经算出来了,这时候还装模作样地皱眉思索了半天,看的一旁的红鱼只想笑,转过身肩膀一个劲儿的抖。 “算出来啦,十二个人一共可以分五百七十亩地,按照人口他们能领取一头牛一匹马。” “你算错了。” 一直憋着笑的红鱼忽然发声,陈健和榆钱儿都愣住了,这事她是知道的,怎么这时候说这些话? 红鱼转过身,走到一群女人的身边道:“姬夏,你只按男人的数量分,这可不行。怎么,女人不用吃饭吗?” 陈健咬牙切齿地看着红鱼,心说等过几天暖和了好好收拾你,你要是有什么意见你早说啊,这时候说出来,女人们还不都开始琢磨这个问题了? “女人又不能耕地吧?” “对,不能耕地,但是可以收割吧?先不谈能不能耕种的事,就像狸猫和兰草一样,兰草是要去狸猫的部族生活的。那么木麻这些人他们没有部族,以后女人是不是要和他一起生活?” “对啊。” “那么如果将来氏族的男人都和木麻一样出去单过,女人还剩什么?以前采集就行,现在聚在城中,采集不够,没有土地,女人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到时候真的和木麻这些人成婚了,空着手去的,那怎么能行?没有土地,连说话的腰杆而不能挺直,真要是男人对女人不好,女人也只能捱着,因为没有土地,离开了男人就会饿死。” 红鱼避开了陈健的目光,回身冲着那些女人们喊道:“姐妹们,你们说是不是?真要想养羊养牛一样养女人吗?绳子在主人的手里,好与不好只看主人的意愿,那怎么行?” 话音刚落,那些女人们也都反应过来,聚集在这里超过一半的都是女人,此时跟着红鱼的声音喊道:“对,姬夏,这样可不行!” “空着手和别人昏礼,真要是不想过了也没法走了,对不对?” “就是,有土地,男人不要我了,我还可以去找别的男人,或是自己过。难不成男人只要我的身子就行?” 涉及到自身的利益,在女人尚且是人而非异化为物的时代,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让陈健无可奈何,忽然间明白红鱼为什么之前没有说,因为只有在这时候,才能让陈健不得不接受。 红鱼是狡黠的,她喜欢夏城,喜欢陈健,但也喜欢做一个不被人饲养的女人。她不坏,只是在争取属于自己的利益,并不会破坏夏城的利益,所以她没有和陈健提前说,而是在衡量了一切之后,忍到了现在。 超过半数的女人如同被惊扰了巢穴的马蜂,嗡嗡的声响盖住了陈健的鼓声,男人们有些茫然,觉得似乎也有道理,只有少部分人极力反对。 红鱼明白,一切地位源于土地,一切想要的东西要靠自己去争,她没有依靠过陈健,爱与喜欢,不代表她会去甘心做一个附庸的物。 她也明白,自己一个人或许会被陈健说服,或许会沉醉在那些花样与浪漫中答应了对方,也或许会被对方的狡猾所破解。 而现在,陈健不可能让她意乱情迷,因为这是大庭广众之下;她的身后,站着夏城一半的人,她们都拥有国人的身份,在劳动中仍然占据了半边的天地,这股力量,即便陈健也无法阻挡。 “别吵了!女人一多,就像蜂箱前一样了。” “姬夏,红鱼说得对,按你这么分,要是将来男人都走了,我们一无所有,只能求着男人养我们?” “就是,你得说清楚了!” “我们当初选红鱼进议事会是对的,要不然今天可就完啦!” 红鱼仰起头,冲着陈健做了一个得意的笑容,陈健捂着耳朵大喊道:“好好好!别吵别吵,安静!” 等了好半天终于安静下来,女人们已经聚在了一起,甚至于连兰草都跑到了红鱼身后,瞪着狸猫,狸猫无可奈何地也站到了兰草的旁边。 “好嘛,那就女人也有份,可你们不能和男人一样,就算你们能收获,那也就是一半的活,女人的土地是男人的一半,这可以吧?” “可以。” “如果以后和男人在一起了,举行了昏礼,土地带走。不想过了,土地跟着女人走,各过各的,这总行了吧?” “行。” “重算!” 陈健无奈地喊了一声,自己拿过树皮,重新计算着一个大除法,最后把炭笔一扔喊道:“木麻这十二个人,一共分四百亩。用不用女人们过来查查?” “不用,我们信得过你。就是你刚才忘了考虑我们了。” “对嘛,我们也是人啊。” 陈健揉着额头,哭笑不得地看着红鱼,又看着那群迸发出力量的女人,无奈道:“姐姐们,我错了。红鱼,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暂时没了,等以后想到了会说的。” “那就这样,榆钱儿,你带着人去帮着木麻他们把地量出来。木麻,你过来抽签。” 木麻咽了口唾沫,走到了罐子前,里面剩的树皮已经不多了,闭着眼睛将手伸进了罐子,摸出了归自己和伙伴们使用的牛和马。 如梦初醒般牵出了牲口,跟着榆钱儿去丈量土地,直到榆钱儿带着人在属于他的土地上插上了棍子,他才清醒过来。 榆钱儿已经走了,人群也散了,初春的土地上只有他和十一个伙伴儿,一头女牛,一匹红马,四百亩未曾耕种的土地。 “哥,这就是咱们的地了。” 木麻点点头,蹲下甚至抓了一把土攥在手里,仰头看了看天,朝着湛蓝的天吼叫了一声,将手中的土抛向了天空。 “明儿是个好天气,去榆钱儿那领了粮食,咱们好好干,到了秋天,不等姬云上门,咱们就把粮食给他送过去!四百亩地,十二个人,不多,可咱有的是力气,还有这两个大牲口,干就是了!” “对哩!把对面那片荒地也开出来!” “屋子先不急,等种完了粟米咱们再盖,就在这搭个木头窝棚,反正也不冷了。” 十几个汉子看着他们的希望,竭尽所能地大声交谈着,仿佛要让天知道他们的喜悦。 春风吹绿了大地,带走了冰雪,让一切都变了模样。 地变了,人变了,城邑也变了。 只是春风之后,是如油酥雨还是冰雹满地,谁也不知道。 “会是个好年头的。” 木麻看着土地,仿佛再和土地神交流一样,自己说完自己点着头,嗯了一声作为回答,反身追上已经走远的伙伴。(未完待续。) 第六十九章 生活 暮春之初,夏城已然开始忙碌。 盼到了春风,自然不能浪费最好的春天,泥土的味道从二月间便笼罩在了夏城的周围。直到娥城传来的节日“怀子节”那天,城邑才停下了忙碌,休息了一天。 夏城的底蕴很浅,节日也就很少,随着娥城交流的密切,夏城人也知道了三月初三是娥城以及草河下游那些部族的怀子节。 怀子节,显而易见,是一个关于生孩子和交配的节日。据说这是草河下游那些部族中的老祖先的生日,那位老祖先生了四十多个孩子,而且居然全都养活了,最终发展成了几十个部族。 至今夏城卫城这些从大河两岸走出来的部族还供奉着这位老祖母的陶像,很夸张的臀和胸,粗大的大腿和露出的哺乳,这是原始的生育崇拜所遗留的节日。 那时候没有历法,但是传说中那位老祖母出生的时候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有了历法后,便选了大河两岸桃花正茂的三月三作为怀子节。 大约是到那些部族开始烧荒种植之后,怀子节又多了一个习俗,便是这一天不能生火。 三月三,马上就要种粟米了,火固然给族人带来了光明和温暖,可春天一把火也容易烧毁村落,带来灾祸。 也或许是很久前的某个怀子节,大河两岸的部族在休沐对歌的时候燃起过一次大火,所以才有这样的习俗,但这都不重要,不管因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习俗成为了大河两岸文化圈的一种纽带。 陈健既然决意要融入已经存在的文化圈,这些习俗也就跟随着远方的城邑学习过来。 这一天男女都会去踏青,采摘香草、去河水中沐浴,对唱情歌野外欢好。 两年前各个部族也是在这种时候在山上野合,对于这种习俗很容易接受,憋了一个冬天的男男女女纷纷走到河边,捧起清凉的河水,盥洗衣物,跳进河里嬉闹。 “青草河呀青草河,春来绿水没沙洲。青年小伙和姑娘,清香兰草拿在手。姑娘说道:去游啊!小伙子说:已经游过啦;不妨再去玩一玩!两人走到青草河,又是笑来又是说……” 类似这种欲拒还迎的歌声在沙滩上和水流一起飘荡,泼水嬉戏打闹中南面会湿了衣服,不过身子热的厉害,脸上的红晕敌得过料峭的春寒,有时候热的紧了,便会燃起别样的火。 与民同乐这个词,本身便有一种很强烈的阶层意味。以如今夏城的政治体系和首领制度,陈健还当不起与民同乐这个词,他本身也不过就是个特殊点的民,所以很享受这样的节日。 拉着红鱼的手走在河滩上,两个人偶尔会争吵几句,但手却从未松开,河水漫湿了草鞋,看着一对对的族人朝着树林里钻,索性划着船去了河心的螺岛。 然而还没等踏上河心岛的沙滩,就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两个人便也没了兴致,坐在船上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彼此,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一大早就吃了一碗昨天剩的的凝成块的粟米粥,今天不能生火,走了一路,早就饿了,实在没了心思,便不去打扰那几对正在忙碌的族人,从远处悄悄绕到了螺山的山顶,坐在那晒太阳。 陈健侧躺在红鱼的腿上,红鱼拿了一根小木棍正在给陈健掏耳朵,时不时嗔道:“你别乱动,给你弄聋了,榆钱儿非要吃了我。” 掏完了耳朵,红鱼给陈健梳着头发,听着远处河滩上穿过湍流传来的笑声,远远看着几个在那奔跑的孩子,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健,我还没怀孕呢。” “我知道。不是前几天才来那个吗?” “是啊,我都和你睡了半年了,你说是你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 “我哪知道。” “要不……你找个生过孩子的女人试试?要是她能生,就是我的问题。” “你咋不找个生过孩子的男的试试呢?干嘛让我去?” “那我可真去找了啊……” 知道陈健在故意逗弄她,狠狠地拧了一下陈健的耳朵,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陈健也不知道是谁的问题,怕红鱼多想,故意说些不着边的话宽解对方,上次城邑大会红鱼带着半边天逼迫陈健的事,已经在一次亲密的求饶中过去了。 陈健没有因为那件事生气,相反更加喜欢这个狡黠的女人,不再仅仅是因为欲望的驱使。 红鱼被陈健的胡扯转移了注意力,伸手就要去摸陈健随身背着的一个布袋子,她看了一路了,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心里很是好奇。 手刚伸过去,就被陈健啪的一下打开,红鱼哼了一声,看着半闭着眼睛的陈健,一口咬在他的胸口上。 陈健坐起来,拿过那个布袋子,笑道:“你猜这里面是什么?” “我哪知道?你的古怪东西那么多,谁又知道是什么了?” “哎呀,我本来不想做这个,可是你上次在城邑大会上带着女人们做了那件事,我就担心有一天你跑了,反正你不愿意做随风转的风车,离开了我一样活。那我就想和你睡,总得讨你开心,本来想和你做螺岛上睡完了再给你看,但是族人捷足先登啦,咱俩总不能在山顶上让大家都看着……” 红鱼咯咯笑了起来,心说我那么说可不是为了自己将来有一天要离开你,你身上有我留下的牙印呢,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但我就是不说。 两个人不再说话,并排躺在被春天的太阳晒得暖暖的石头上,红鱼觉得有些冷,闭着眼睛习惯性地往陈健怀里钻,却钻了个空,睁开眼发现陈健支着一只手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心里一阵慌乱,脸上红红的,小声道:“要不咱们去别的地方吧。” 陈健摇头道:“不想走了。你闭上眼睛。” 红鱼转过身,一只手捂在眼睛上,阳光透过手掌在眼中发出肉红的颜色,闭上眼睛,心里却有些发毛,总担心又盼着陈健的手会使坏,绷直了身子,一动不敢动。 等了许久,却只有春风拂过脸庞,空闲的那只手中忽然多出了一根纤细的线,接着那根线微微用力一拉。 她觉得有些古怪,悄悄将捂在眼睛上的手指张开了一条缝,看到了一只巨大的花色的鱼正从她的头顶飞过,那只古怪的鱼后面带着两条尾巴,一根细长的麻线从鱼的腹部伸出,线的另一端缠绕在她的手指上。 鱼飞到天上去了? 她张大了眼睛,陈健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将她拉起,一团缠好的线团在陈健的手中。 “松开手指,让它飞的更高。” 陈健轻笑着,红鱼感受着手上那根绷紧的线,松开了,那尾飞到天空的赭红色的鱼立刻向上跃起,仿佛要跳到云彩上。 红鱼这才看清,那不是鱼,只是一团娥城的丝布,实际上是个巨大的菱形,下面用芦苇杆固定成十字叉,三根细线在在芦苇交汇的地方捻成一根。 菱形的丝布上用赭石画着一条鱼,而这条鱼不管怎么飞,都绕不开陈健手中的线,微微一抖,便飞的更高,长长的尾巴在风中摇曳。 这是一个简单的小风筝,菱形的丝布加上芦苇做成,重心微微靠前,趁着山顶的风,一个人便可以让它飞的很高。 这是陈健花了半天时间做出的小玩具,相对于整个城邑的忙碌,这半天他觉得花的很值,因为红鱼仰着头看着飞在空中的风筝笑了。 至少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在享受生活,享受人所应该拥有的感情,而不仅仅是一个城邑的建设者。 他在努力让自己去感受生活,忘却自己不死的命运,每一次活着,都该不留遗憾地却享受生活的点滴,而不是如同一个机械的木偶。 红鱼带着吃惊,捂着心口,那里微酸又甜蜜,跑过去伸出手拿过陈健手中的线团,学着陈健的样子不断地抖动着,让那条鱼飞的更高。 “这不是风车,这叫风筝,喜欢这风筝吗?” 面对着陈健的问题,红鱼握紧了手中的线,没有回答,而是问道:“这风筝可以飞多高呢?” “和线一样高。” “松开手,它能飞到云彩上吗?” “会落在地上。你看那云彩,它就算飞到云彩上,线的一端还在手中。它的归宿不是无边的天际,喜欢风筝吗?” 红鱼将线团还到了陈健的手中,双手环在嘴边,站在高高的石头上,对着天空喊道:“喜欢!我喜欢这风筝!我一直都喜欢,从没想过飞到云彩上,你也不准松手,要不它就飞丢了,再也找不到了。”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风车?” “风车的归宿是风,可风筝的一端在你手里,便是没有风,风筝飞不动了,还可以睡在你的手心里。” 两个人仰着头看着天空的风筝,像个孩子一样傻笑着,将手中最后的一团线松开,将线的末尾系在山顶的石头上。 红鱼拿起一块尖锐的锋石,在系着线的石头上刻画出几道线条,似乎是两个人,牵着手。 那两个线条画出的人不是站着,而是平躺着,两个线条人的上面画出了一个鼓起的坟包……(未完待续。) 第七十章 与天地奋斗,其乐无穷(一) 怀子节后,夏城的火重新被点燃,在陈健的前世,这一天是要用鉴燧取天火的,鉴燧,金之六齐之一,是一种尖底的金属镜,利用镜子的聚光点燃里面的艾绒,但陈健自忖没有这样的技术,只好作罢,少了一些庄重,美中不足。 从娥城请来的生育女神陶像被供奉在了夏城的祭堂中,作为相同文化圈和相同祖先的一种引导和认同。 携带神像而来的是娥黾,随他一起来的还有娥城富贵家庭的一些孩子,他们将在夏城进行为期一年的学习。 娥黾只离开了夏城一个冬天,可当他踏着桃花再一次靠近夏城的时候,发现夏城又一次改变了许多。 牛拉着他没见过的犁铧在地里纵横着,速度比起人要快了数倍,而这东西在几个月前还没有出现。 农夫呼喝牛马的喊声压过了布谷鸟的啁啾,男人们扶着犁铧,女人们或是牵着牛,或是跟在后面点籽。 路过的时间,一亩地已然耕完。 和娥黾同行的孩子看着古怪的一切,问道:“黾哥哥,我们到底要来学什么呢?” 娥黾抬起头,看着几个拉着风筝在田野里奔跑的孩子,用一种近乎虔诚的情绪说道:“学什么?这一切!” 风筝迷花了这些半大孩子的眼,犁铧惊住了娥黾随行的心,他们本以为要学的已经不多,可现在看来要学的只是个开始。 进了城,陈健并不在城中,而是在城邑的公田中耕作。 娥黾不敢在城中逗留,也不敢乘车骑马,步行来到了城外的公田寻找陈健。 十千维耦,千耦其耘,这是牛耕出现之前的标志性劳作场面,成百上千的人在土地里一同劳作,用着不趁手的工具,并排成行地耕种土地,身后或许有监工,不准人落在后面。 夏城经历着千耦其耘和一夫百亩并存的场面,公产所拥有的奴隶并不可能让他们全部用牛耕,大部分人继续以往的劳作方式。 不会耕种的奴隶被特许可以慢一点,但如果太慢了一样会挨鞭子,他们的待遇比之牛还不如。 怀子节之后,耕牛吃了一顿荠菜馅的饺子,奴隶们得到的仅仅是一张面饼。 从二月份开始又开垦了不少的土地,公产留下的牛马和征伐的劳役忙了几天,开垦出了一万四千亩土地。 加上以前公产拥有的六千亩麦田,夏城的公田已有两万亩,全都是上好的沃土。 为了解决人口不足的问题,陈健将奴隶分为三种。一种是之前和陨星部族交战时捕获的说着相似语言的一部分人,第二种是北边山林中捕获的另一部分肤色相同语言不同的,最后一种才是和草原部族交战俘获的肤色不同的人。 前两种人是有交配权的,可以和女奴之间互通,甚至在怀子节前后将他们关在一起。第三种则是没有交配权的,夏城留下的大部分被送进了矿山,那里看守严密,基本上很难活过五年。 第一种奴隶已经熟练掌握了夏城的语言,并且成为奴隶劳作中的骨干,陈健为这些奴隶抛出了大饼,和红鱼部族的人一样,如果他们继续好好表现,不想着逃跑之类,他们将成为夏城的第一批隶农而非奴隶。 隶农和奴隶有相似之处,但隶农在夏城的规矩中是人,而不是会说话的工具,他们仅仅比城外的野民要低一级,可他们受城邑直辖,那种身份的低微只是名义上的。 陈健许诺将在不久后分给他们一些土地,这些土地的一半归为公产,剩下的一半就是他们自己的了。 这种鼓动之下,第一批奴隶干活的劲头很足,盼望着自己能够拥有土地成为隶农,虽然那些土地是公产他们只有使用权,虽然那些土地要上缴一半的收获,但比之奴隶们所得的一切都被奴隶主剥夺还要强上不少。 甚至有传言说如果表现的更好,可能会得到野民的身份。奴隶被杀奴隶主无罪,隶农被杀需要罚钱贝粮食,而野民被杀则是要流放的,这一点就是极大的区别。 此时民族并未形成,夏城的人口问题将在三五年之内出现,所以陈健不得不用这种办法来提前预防。 况且他亲手埋下的奴隶反抗的地雷已经落在了娥城,如果真有一天那边揭竿而起了,这场火不会波及到自身。 第一种奴隶还被允许使用耕牛和犁铧,也有专门养马养牛的,他们穿的衣服也略微和其余奴隶有了区别,这种故意出现的阶层瓦解着奴隶们联合在一起的可能性。 而希望带来的劳动效率也不是之前的逼迫所能比的,一万四千亩土地竟然能够在时节之前完成耕种,一些奴隶为了承诺的那些土地,在夕阳落山的时候还在地里刨着,将来刨出的土地会有他们的一部分,那些没有希望的奴隶则按时回去休息。 一万四千亩的土地,种植了一万亩粟米,两千亩麻,两千亩各种各样的块茎和豆。 这在牛耕出现之前完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在牛耕出现后如期按照每天的进度进行着。 娥黾来到夏城公田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陈健,正巧有几个监工将一个累死的奴隶抬出来,娥黾便询问了一句。 “姬夏去了那边的山坡,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可以去那里找他,也可以在这里等。” 娥黾摇摇头,自己来之前,母亲嘱咐过自己,要敬重才能学到,在娥城他是首领的日子,在夏城他只是一个学堂的孩子。 看着远处的山坡,他还是决定去找陈健。 爬到山坡,远远地看到陈健正在和几个人在那交谈着,那几个人面色很凝重,陈健背对着娥黾,正在指点着土地和草河。 娥黾认出了那几个人有榆钱儿、红鱼、狼皮等等,他没有直接去打扰陈健,而是站在陈健的背后。 陈健唾沫横飞地说了很久,这才注意到娥黾来了,娥黾现实恭谨地问了声好,才说道:“看到姬夏在说话,不敢打扰。姬夏,我带着娥城的三十个孩子来了,粮食和礼物都在城中,不知道姬夏怎么安排?” 陈健点头道:“来的正好,娥黾,你母亲是管着娥城的历法祭祀是吗?” “是的,母亲从嫁给父亲后就一直掌管历法祭祀。” “那你母亲和你说过以往你们部族经历过天灾吗?” “经历过,八年前经历过一次大旱,那是我亲眼见到的。十几年前我还很小的时候,听我母亲说经历过一次蝗灾,粟米都被啃食光了,部族里也有不少人饿死了。我母亲说,大约每个七八年就会有一次大旱,从我母亲的母亲那时候起就是这样,从没变过。” “那你们经历大旱的时候怎么办呢?” “祈求上苍。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娥黾回忆着八年前的那次大旱,将自己亲眼所见的一切说了出来,那几个围在陈健身边的人面色更加的凝重。 陈健不是先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天旱,但他知道以夏城现在脆弱的基础,一次大旱可能就会动荡不安。 凡是预则立,不预则废,未雨绸缪总好过天旱之时祈求上苍,他一直在给族人灌输的是人定胜天的道理,潜移默化,从神话到故事再到传说,一直都是如此,将白纸一样的族人灌输的和他类似。 今天城邑各个氏族的春耕就要完成,他也带着城邑议事会的所有人来到了这座可以俯瞰草河平原的山坡。 娥黾讲诉完的时候,陈健指着那些纵横交错的田地大手一挥道:“咱们跪拜祖先的时候,祭祀上苍总是半跪双手握拳,你们还记得我怎么说的吗?” “记得,上苍可能会风调雨顺,也可能会灾祸连连。风调雨顺的时候我们要拜谢它生养万物,灾祸连连的时候也不能甘心等死,它既不让咱们活,咱们自要反抗。” “是啊,今年天气暂时看来还不错,马上就要有一场雨,正好在咱们种完粟米后,很快就会发芽的。但云彩只能告诉我们三天之内的天气,谁也不知道几个月后会怎么样。娥黾的故事你们都听完了,你们可愿意让夏城也经历那样的旱灾蝗灾?” 娥黾叹息道:“姬夏,不愿意又能如何呢?这都是天注定的。就像那山,立在那里,难道能够变成平原吗?” 一旁的狸猫看着那座山,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了陈健带他去看火药的那一天陈健说的话。 山在那里,并不妨碍族人的生活,自然也就没有把它变成平原的必要。 但狸猫却想到,如果这山真的妨碍了族人,只要火药堆的多一些,未必就不能把它变成平地。 两年前夏城还是一片荒地,如今不也有了城邑有了麦田?谁说天地不可改变? 夏城的人大多从蛮荒中直接走了出来,没有经历过农业初期的灾祸和恐慌,被陈健刻意压制的神权也没有影响到夏城,这些蛮荒中的人就如白纸,不可避免地被带着他们走出蛮荒的人所影响。 狸猫知道炸山的话只是一个比喻,也是城邑的秘密,他当然不会当面反驳娥黾的话,但心中想的,其实却是:“天地又能如何?姬夏带着我们靠手改变它就是。”(未完待续。) 第七十一章 与天地奋斗,其乐无穷(二) 水旱从人不由天,这七个字是农耕民族一直以来的追求和最大的梦想。 水利设施的建设是牛耕时代所必须的。灌溉农业带来的巨大效益远不是靠天吃饭能比的,这一点陈健很清楚,尤其是娥黾说七八年一次大旱的情况让陈健充满了警惕,娥城是有历法和祭司的,他们会记录这些事,并不是信口开河。 夏城大部分的土地都没有灌溉设施,去年天气不错,算是一个好年头,但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好年头上。 草河从西向东流淌,在夏城附近向南折了一个大弯,而夏城附近的水域就是螺岛,横亘在草河当中,将草河一分为二。 靠近夏城的一面水较深,螺岛的南面水比较浅,螺岛全长两三里地,整个岛屿都是天然的石头,只有靠近岛岸的地方有些沙滩。 夏城往东的土地都很低洼,基本都是平原,风调雨顺的时候看不出什么,但是一旦遇到洪水,奔腾而来的草河就会因为这个向南的折弯而直接冲击夏城东面的田地。 到时候虽然不至于人或为鱼鳖,但夏城最为肥沃的土地却会被淹没导致颗粒无收。 凡是有利有弊,这种低洼的平原也为人工灌溉提供了方便。 当初选择在这里定居的时候,除了螺岛上的鸟粪石可以在前期支撑土地的磷肥外,陈健也是看中了螺岛分江的地形。 这种天然的分水渠,可以用很小的工程量取得巨大的成果。 站在山顶的二三十人还不明白陈健心中所想的东西,娥黾更是对陈健询问的事有些奇怪,搞不懂难道人真的可以战胜天地? 陈健指着远处的螺岛和下游的农田道:“真要到洪涝干旱的时候,祈求上苍,便是有用,人安然无恙,可人能等道水旱下去,庄稼却等不到那时候。” “那能怎么办?” 陈健向后一伸手,红鱼从一个树皮筒里拿出了一张丝帛,递到了陈健手中。 铺开在地面上,竟然有两步宽,是好几块丝帛拼凑在一起的,大约红鱼缝补的时候天黑了,上面被火烧了一个小窟窿,旁边还有几滴被骨针刺破的血迹。 一群人围在了丝帛周围,看了一眼便认出似乎便是夏城和草河,但又有些不同。 田地还是田地,可是却有一些纵横交错的痕迹,仿佛是阳关那口井的井口,将方方正正的田地分成一个井字形,分割的看起来像是挖掘出的河道。 图中螺岛的位置也有了一些改变,从螺岛尾部多出了一条不存在的河,和那些井字连在了一起。 这种将天地改变后的模样先画在图上的做法族人已经见过不少次,可这一次却有些骇人,原本他们面对的只是三两步宽的小河,这一次面对的却是近百步宽的草河。 陈健指着上面那些井字格道:“这些就是咱们要挖的水渠,螺岛下面这个地方也要挖出来一条六步宽的河道,将水引入到水渠中,将来可以灌溉。” “去年公产的一片大约十亩地的麦田,我让奴隶引水灌溉,你们也看到了成果,你们不想让你们的土地也能有那样的产量吗?” 围观的人心中砰然,那十亩地的麦田很小,在夏城也算不上一件大事,很少有人关注。 但是去年收麦的时候,那十亩地一共产了两千一百斤的麦子和一千三百斤的豌豆,产量几乎比夏城的平均产量多出了五成。 种子是一样的种子,肥料是一样的肥料,唯一的区别就是那十亩地经过了灌溉。 而这还是去年风调雨顺的结果,灌浆期的时候一场雨让小麦喝的饱了,如果遇到天旱,恐怕差距还会更大。 愿景是美好的,事实让首领们都清楚灌溉带来的效益。 可草河画在图中,不过手臂宽,放眼到现实,却难以撼动,族人们心中有些惧怕。 娥黾更是咽了口唾沫,如果真的按照图上这样,那就真的是改天换地了,夏城的人真的能够做到吗?如果夏城人真的可以做出这样改天换地的举动,那这数百里之内,无论卫城还是娥城,又有谁能抵挡? “姬夏……这要挖多久?” “六步宽的河道需要挖一百八十步,那里有片洼地,我一直不准你们在那里开垦,那片洼地通过这条河道和草河连在一起。再以这片洼地向农田里挖一步宽的水渠……按照图上所算的,水渠一共是五万步,五纵五横,一共可以灌溉大约六万亩土地。” 数量一旦上万,族人们听起来就感觉有些害怕,整个夏城的城墙也不过千步,而陈健说的这个数量竟然直接达到了五万步,这岂不是足足有五十个夏城那么大的建设量? 陈健看众人的表情,知道他们吓坏了,急忙说道:“不用怕,又不是要在一年之内完成。六万亩能够灌溉的土地,两年三熟,一亩地一年就算可以有二百五十斤的粮食,真要是完成了,你们算算咱们一年能够收多少粮食?” 即便榆钱儿和红鱼这样经常接触成千上万数目的人一时间也转不过来,算了好久看着数字后面的零,一点点地数着。 “不用算了,一年平均是一千五百万斤的粮食,整个夏城加上奴隶野民全算上,每个人能分两千斤。咱们暂时吃不了这么多,但以后孩子们多了长大了,他们可以吃。咱们暂时挖不完,孩子们可以挖。孩子们老了,他们的孩子还能挖,子子孙孙怎么就挖不完呢?” 一千五百万斤是多少,这些人还没有概念,可是每个人算上奴隶平均两千斤,这就已经骇人听闻了。 半年前陈健和他们说过夏城的人口危机,十年的时间,首领们或许死了,可他们的孩子还在。 因为娥黾的存在,陈健没有直接说,但每个首领都从孩子联想到了那次谈话。 娥黾在听完那个数字后张大了嘴巴,心说娥城积累了这么多年,每个人或许能分的上两三千斤的粮食,不过那可不算奴隶啊,而且还是积累了数年才有的,夏城这可是要一年就赶上娥城五年? 陈健不去管众人的惊讶,指着丝帛,接着说道:“以后这些地方都要开垦出来的,今年算上公产和各个部族,所有的土地是三万四千亩。城东的土地大约有两万亩,垄沟都是东西的,咱们今年只需要挖四条南北向的水渠,就能灌溉现有的土地,不过是两万步的沟渠而已。” 族人对而已这个词很是敏感,心里嘀咕着,陈健算了一下道:“一步深,一步宽,两万步长,不过是两万方……呃,算成土筐不过是七八十万筐。夏城所有的劳力和奴隶全算上,也有个四千多人,算上高低不平,每个人平均三百筐土罢了。” 当然,算起来简单,真要操作远非这么容易。 只是陈健将巨大的工程量平均在每个人的身上,让他们宽心,免得他们害怕这巨大的数字。 族人未必能算的出来,但长久来对于陈健向来的信任让他们放下心。 陈健趁热打铁道:“那两万亩土地只有一万亩的麦子豌豆,四月中灌浆正是最要水的时候,咱们可以先挖出来这一万亩土地的水渠。播种之后,全城大干半个月,怎么也挖出来了,你们说是不是?” “剩下的可以以后挖,等挖完了这些水渠,咱们再把那条从草河引水的河道挖出来。这样在麦子灌浆的时候,便可以灌溉,多了不说,至少那一万亩的麦田,怎么也能收个二百万斤的麦子和豌豆。” “最后呢,咱们再修建一下螺岛,这个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在那条引水河的下游,咱们要堆一道小石坝。天旱的时候,石坝可以蓄水;洪水的时候,水流自然会冲毁石坝。咱们再在草河南岸这个地方挖一道水渠,那下面也是一片洼地,一旦洪水来了,多出的洪水可以从南岸的水渠流到洼地。” “等着一切都做完了,那就真算得上是水旱从人了。既然咱们要在夏城永远住下去,总要给孩子们留下些什么,你们说是不是?” 一番鼓动下来,首领们都有些意动,如此算来,其实工程量也不是太大。 “只是有一点,这件事是关系到各个氏族的利益,所以这不能算是征发徭役,所有人都要参加,粮食由各个部族出,我唯一能做的承诺,就是让今年的小麦一亩地多产二十斤!” “忙过这一个月,剩下的再作为徭役,分批挖完。诸位首领,就当现在是在议事会中,大家说一下吧。” 几个首领对视一眼,点头道:“既是所有氏族都得益,那就挖呗。不过是半个月的活,还不到除草的时候,我们自带吃的,这些事姬夏不用管,只要分好每个氏族要挖多少就行。” 见众人都同意了,陈健也算是放下心来。 水利工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完成丝帛上的全部计划,可能需要五年的时间。 但水利工程继续极高的组织力,在见识到灌溉的巨大利益之前,陈健以城邑的权利驱使徭役可能会招致不满。 之所以如此着急,除了担心今年的水旱灾祸外,也是想利用氏族解体前的最后一抹余晖来完成这样的工程。 家庭取代氏族已经是不可避免的现象,一旦收获,木麻等人的样板会引起连锁的反应。 而解体成家庭,相应的组织力也会下降,想要继续这种大规模近乎无偿的劳动就不太可能了。 只有组织在一起才能大规模地修建水利,因为水利工程是个系统,不是家庭为单位只顾自己田间地头那点水渠就行的。 况且到时候,土地分散,这水渠不可能全都灌溉到,那些灌溉不到的家庭总会不满,觉得自己白出力,没有系统的规划,水渠最终都会荒废,等到天灾的时候再想着去挖已经来不及。 只要一年内让族人看到水利带来的成果,以后再组织就会容易的多,余下的工程可以分批完成,不会让城邑伤筋动骨,并且会形成一种约定俗成的兴修水利的习惯。(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 与天地奋斗,其乐无穷(三) 陈健和首领们说的很简单,可实际操作起来却要麻烦的多,他心里也没有多少底。 整体构想中,螺岛起到分流的作用,利用水流上下层流体方向的区别,控制水流。理想情况下在天旱的时候,大部分的水从靠近夏城那一侧的较深的河道走;天涝的时候大部分水从草河南岸较浅的河道走。 北岸的引水渠也需要利用石头和土筐修建起分水嘴,保证天旱的时候水流会直接流入到引水渠中。 草河南岸的泄洪河道也需要提早准备,陈健已经去那边查看过,最难挖的是一小片石丘,不过夏天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准备个几千斤黑火药,把那里炸出来就好。 从引水渠引出的水流到那片洼地形成一个小型的人工湖蓄水,确保人工湖的平面和河面一样高,四周修好堤坝,利用落差让水面比四周的农田高出一些。 用于灌溉的水渠的水平面在正常情况下也要比田地稍高,修建的时候不能直接挖坑,而是要挖浅坑,将土堆在两侧形成凹形的水渠。 整体计划看起来不算麻烦,真正实行起来简直要命,陈健从第一次见到螺岛到引导族人种植的时候,就在规划这件事,可最重要的一个难点前几天他才解决。 最大的难点不是人和组织力,而是测准工具和水平工具! 水渠的高度差是整个工程的重中之重,理论上最难的分水问题,则因为螺岛的存在靠上苍解决了。 现在依靠简单的角尺工具所能确定的就是那条引水渠到人工湖之间大约有两米的落差,除此之外,只是感觉比较平。 但千米的距离,眼睛已经不起作用,稍微的误差就会导致水渠无法流水。 就像是一道数学题,如今唯一能确定的条件就是草河与洼地平面的高度差,剩下的都要一点点解决。 确定了那唯一的一条之后,夏城的春耕也基本完成,夏城中的平民和奴隶以及野民聚落还没来得及休息,各个氏族便又重新投入到水渠的挖掘当中,甚至包括新军也停止了训练,加入到挖掘当中。 除了阳关留下驻守的,男女轻壮和奴隶一共五千多人集中在草河到洼地之间。 河岸的高坡暂时不动,先用了四天的时间挖出了一条一百八十多米长六米宽的人工运河,再将洼地的四周用夯土层围出简单的堤坝。 引水渠联通草河的地方,不是直接挖开的,而是在距离天然河堤十米远左右的地方先挖出了两个闸门,闸门的上面用木头和夯土做出了一座小桥,整体的引水口类似一个大的水管。 闸门下面是一个比河面要深的沟,里面放着一棵三人环抱的涂满了松脂油的大松树,雕刻成倾斜的凸形。 向水渠引水的地方很窄,正好是个凹形,但是很高。平时水不大的时候,河水可以从宽阔的水沟中经过很窄的凹形流到水渠中。 一旦发水,或是河面的高度超过了洼地堤岸,松木会被浮起,被水冲动,正好卡在引水口的凹槽上从而关闭引水口,而且只有到水位极高的时候才能卡住,因为松木浮在水面上根据水面高低自动调节。 这样洪水时候,松木堵住缺口,族人可以很轻松地用石头堵好后面的堤坝,否则以现在的工具是不可能挡住泄洪的溃堤。 简单的浮力原理水闸,算是夏城的第一个半自动化设施,族人们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按照陈健的要求去做,天没下雨,春天水浅,族人们还不能理解这根粗大的浮在水沟里的松木是做什么的。 简单的自动浮力水闸完成之后,陈健带着几个首领,剪开帮着丝绢花的麻绳,做了个恶俗的剪裁仪式,随后几十柄铲子一同飞舞,草河的水沿着这条挖出的运河流向了百步之外的低洼地。 在等待人工湖的人注满期间,陈健先带着族人挖了一条很深的水渠,确定水可以流进来。 湖水没有完全注满的时候就将堤坝打开,一百步长的水渠里注满了水,再将堤坝堵住,等到水流稳定之后,这一百步的水面可以看做是完全平直的。 在水渠的一端绑上木棍,紧贴水面的地方绑上了一根麻线,榆钱跑到另一端,插上木棍,将麻线伸直,距离水面的高度和陈健那边一样,这条线就是水平线。 以这条线为基准,再量出两米的高度,这就是湖水注满后引水渠底部夯土层的高度,距离地面大约一尺。 计划中的灌溉渠大约是五千步一条,两侧分开各两千五百步。每五百步落差一尺,这样就可以保证水流正常流动。 一百步一测,靠水流天然的水平和绷直麻线后的木棍高度差作为参照物,基本上可以保证水流的正常流动。 不测的时候,族人们感觉地是平的,觉得只需要按照要求挖出来水渠水就能自己流淌。 可是测量之后才发现地看起来是平的,实际上却是参差不齐高低错落,纵然他们再不明白,也知道水往低处流的道理,看着那些木棍和麻线,心说如果以地表做参照,恐怕那些水都流不出五百步。 参照用的水渠不需要多宽,一百步的距离也可以用飘在水面上的木头望山,用三点一线的方式测算。 陈健带着学堂的大孩子们先沿着计划要挖水渠的地方挖出了测高的水渠,将水引入后,每隔一百步立下一根木棍,绷好麻线。 看似平整的土地在五千米的距离上出现了巨大的落差,有些地方可能需要向下挖大约两步,而有些地方则需要高出地表一步。 旁观的娥黾看着地面上密密麻麻的木棍和准绳,心说娥城若是想要修建这样的工程怕是很难……想了一下,他失笑地摇摇头,不是很难,而是根本不可能。 他自信母亲的算数只怕与姬夏不相上下,但在算形上可要差了很多。 他知道自己要学的很多,可怎么也没想到几根木头,几团麻线,会有这样的效果。 等陈健量完之后,娥黾觉得自己看懂了,就是依靠水的平面来完成,娥城在盖屋子的时候,也会用长水槽量水平,原理很简单,但他觉得自己肯定想不到这些。 最难的地方忙完,那些焦急等待的部族终于等来了自己的任务,第一道水渠按照氏族的人口分了下去,陈健指挥着所有的野民徭役和奴隶负责最长的一段。 平均下来每人不过负责一步的距离,只算男人和奴隶的话也不到两步,这已经是最简单的地方了。 但最简单的工作也有利用的价值,陈健将最早俘获的一批语言相似的奴隶分成了六组,每组六十人,二十五男三十五女,因为第一批女奴隶的数量比男人要多。 选取了工程量基本相同的六段,分给了这些奴隶,很明确地告诉他们,这六组谁先完成,就可以摆脱奴隶的身份,成为隶农。 成为隶农后没有姓,只有名字,但却可以作为人而非物,归城邑直辖,不再强迫劳动,而是利用土地将他们捆绑在土地上,获得了名义上的自由。 成为隶农的六十人可以从公产中分出五百亩土地,归他们种植,他们也可以借用城邑的耕牛,可以去坊市购买货物,甚至可以在城外盖自己的屋子。 但是,这些土地一半的收入归城邑公产,并且还要承担劳役。 即便如此苛刻的条件,还是让这些做了一年奴隶的人充满了干劲,至少也比每天挨打和皮鞭要强,至少在累的时候可以躺在草地上晒晒太阳。 对自由和土地的向往带来的动力是巨大的,这些奴隶们知道机会转瞬即逝,一旦错过这次下一次谁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在各个氏族的人夜晚休息的时候,奴隶们点起了篝火,用累的酸麻的手和磨破的肩膀将土背走抬走,或是夯实地基。 绝大多数奴隶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两天之后便有四个人累死了,但活下来的人不悲不泣,将生命化为一支爆燃的蜡烛,迸发出最后的火花,在无边的黑暗中照亮自己的未来。 一百步的沟渠,最快的一组只用了四天时间就挖完,而剩下的五组也和他们差不多。 当陈健检查合格后,那五组的奴隶趴在地上嚎啕大哭,用头撞击着结实的地面,恳求陈健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获胜的奴隶则放声大笑,尤其是他们的饭食从奴隶的带壳粟米变成舂好的粟米饭,甚至有了一小块伴着猪油的咸菜后,他们觉得这几天非人的疲惫和手上的血泡都是值得的。 将原本自由的人禁锢起来,再将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用施舍的方式还给他们,总会得来山呼万岁的感恩,奴隶们大约忘记了如果不是陈健,他们还是个快乐的氏族成员。 而陈健在休息的时候找来了议事会的成员,让这些奴隶们跪拜盟誓以示他们有了新的可以称之为人的身份后,五十九名奴隶咬破手指盟誓这一辈子都不会背叛城邑。 陈健也带着他们去看了一片五百亩的土地,告诉他们这片土地上的收获有一半是他们的。 为了鼓励他们开垦土地,陈健又承诺除了这五百亩土地外,可以去外面继续开垦,新开垦的土地也是归城邑公产所有,但他们依然可以拿到一半的收成,并且每多开垦一亩土地,都会得到三个小贝也就是三十斤粮食作为一次性奖励。 陈健一直都计划归化这一批奴隶以补充部族的人口,争取在五年左右城邑人口出现年龄危机的时候,将野民归化为城邑国民,再将这些隶农归化为野民,通过战争捕获奴隶,五年为周期快速扩充轻壮人口。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即便是这种畸形的榜样。在这五十九人获得了土地之后,第二期工程也如期进行,同样的办法同样的手段,这些心存希望的奴隶爆发出四倍于那些毫无希望的奴隶的力量,用效率和速度让夏城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未完待续。) 第七十三章 与天地奋斗,其乐无穷(完) 一直到小麦灌浆期前,夏城都没有迎来太大的雨水,整个水利系统最简单的一环终于在四月份基本完工。 还有几处高低落差较大的地方没有完成,估计全部完工还要一两个月的时间。 两条长长的水渠如同母亲的双手呵护着麦田,两道平行的水渠中间有几道纵向的引水渠,将整片麦田分出一个个井字格。 草河和引水运河相连的地方,也用土筐装满了石块垒出了分水堤,利用草河向南转向的弧度,让清澈的上层水源源不断地流入引水运河。 运河流经洼地,那里成为了一片占地几十亩的水塘,暂时还没有开发,但陈健绝不会让那片水塘浪费掉。 靠近水塘岸边用泥土围出了一片淤泥塘,栽种了大量的藕,放养了不少的鱼。 整个水塘只有一小片淤泥围田,这也是一个样板,夏城不缺鱼,但鱼粪淤泥也是上好的肥料,日后族人会慢慢学会,这些小事不需要强制执行。 四月初三,麦花的清香笼遍了夏城周围的土地,小麦进入到最为关键的灌浆期。 那几处还没有完工的地方被陈健叫停,为期二十多天的大规模无偿义务劳动终于结束。 从公产中拿出了大量的食物,喝了一顿全城的完工酒,劳动中从奴隶变为隶农的一百四十多人也被允许参加。 酒足饭饱之后,这条引水渠有了一个名字,不知道是谁在半醉中叫喊着:“这条水渠就叫夏渠。” 没有人反对,于是这条刚刚出生的水渠有了自己的名字,计划中的夏渠全线一共有十几公里,如今只完成了几分之一,根本不成体系,只有一些雏形。 喝的醉醺醺的人们一同走到了河岸,最强壮的小伙子一起用力将提前塞住的松木浮力阀门推开,汹涌的河水摆脱了数百万年的河道,第一次顺着人双手的指挥,流向了人们要它们去的地方。 夏渠的水流并不湍急,想要全部灌溉完那两万亩土地很费力,作为城邑首领的陈健又多了一项权利:由他决定先灌溉哪里,因为其余人并不能让所有人信服。 陈健还是采用抽签的方式,算了一下水流的流量,每天可以灌溉四千亩的土地,至少要六七天才能轮转一圈。 族人们在放水的时候,首领和议事会的成员再一次来到了可以俯瞰整片平原的山上,远处的人小的如同蚂蚁在广袤的土地上爬动,水池的璘光倒是看的清楚。 随着水面上涨,终于到了蓄水池通向夏渠的缺口,陈健和山顶上所有的人一样,屏住了呼吸。 水能不能顺利流淌,这才是关键,如果不能流淌,那么全城数千人二十几天的劳作就白费了。 虽然陈健用了水平测算的办法来保证水渠能够顺利流水,可计算中肯定会有误差,一旦水流不畅,对族人的心气将会是一次巨大的打击。 旁观的娥黾眼睛盯着夏渠中的水首,看着那些原本不受控制的水如同军阵一样,竟然顺利地流向了夏渠的每一处角落。 当水流浸湿了夏渠末尾的一处立起的石人时,山坡上响起了震天的欢叫声。 “水,流过去了!” “就像是有人指挥他们一样,姬夏说那一处的地势有些高,那些水果然就没有流到那里!” “咱们真的可以让水随着咱们所想的这样流动!” 陈健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手伸进衣衫里,用力揪着自己的皮肤让自己吃痛,装出一副淡然的神情,轻笑道:“我说过的,水旱从人不由天。山若挡着,就移山;水若不流,便挖渠。这世上的事,没有什么是靠双手做不到的。” 听着这番话,族人们若有所思,娥黾感概莫名地看着灰色的水面,想到一个月前自己站在山顶的时候还在想,或许夏城的人是在做梦,让水随着人想要的方向流动,这可就是改天换地了! 什么是天地?在娥黾以及绝大多数这个时代的人看来,不过是不可翻越的山、不可触摸的云、不可阻挡的水、难以琢磨的风、不能变幻的四季。 人能胜过天地吗? 一年前娥黾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就像是再问你爹和你谁的年纪大?这样的问题是不需要回答的。 可一年后,这个曾经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在夏城有了不一样的答案。 不可翻越的山中,多出了一条从铜矿到草河码头的简单道路,曾经荒草遍地如今只剩黄沙和顽强的车前草。 不可触摸的云下,多出了几多缥缈舞动的风筝,他们摇曳着身姿晃动着尾巴,或许只要麻线够长,便可以高过云朵。 难以琢磨的风中,两座风车在咿咿呀呀地转动,难以琢磨的风便如被人用绳子拴住的牛,拉动着沉重的石磨,只是因为人想要吃麦粉。 即便不能变幻的四季,也被议事会大厅中那两盆葫芦破灭了神话,冬天的时候族人不知道为什么榆钱儿总会用一团麻布在葫芦的花蕊上擦拭,但在万物沉寂的季节里十几个绿色的小葫芦将雪白的冬天打败,让人想到了夏炎。 曾经这一切在娥黾眼中只是好奇,甚至有些只是好玩,可当今天看到流水蜿蜒而过,听到陈健说出人能胜天这番话时,这些平日注意到却没有上心的一切在这一刻融汇在一起。 人,真的能够胜过天地! 其实不能,这只是狭义的天地,广义的天地间的准则,谁也胜不过,但娥黾不是哲学家,所以不会考虑其中的区别,只是对陈健感到了一些……惧怕,还有更多的尊重。 “如果有一天父亲要和夏城开战……我一定要阻止。” 亲眼见过,所以才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力量。简单的夏渠,震撼的是娥黾的三观,连同那些风筝风车葫芦和道路,让这片土地除了城邑之外,有了更多的人留下的痕迹,所以彰显出双手和头脑的强大力量。 当陈健再一次打开那张丝帛时,娥黾望去的眼神不再是疑问和不信,默默地看着那张图。 图上还有许多的沟渠,如今还没有踪影;图上还有更多的农田,如今还是荒草凄凄。 可他再看这样图的时候,却相信,这一切终究会有的,夏城将会会和这样图一样。 沉默后,他虔诚而又感概地说道:“姬夏,你的手,画出了夏城。” “不,是夏城所有人的手,画出了夏城。娥黾,如果有一天你被族人推选为首领,希望你能记住这句话,这是你在夏城,学到的第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永远别忘。”(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远方的消息(一) 娥黾自觉自己学到了很多,可陈健告诉他这才是第一课,于是他记在心里,并且很容易理解了这句话。 历史有时候就是一个怪圈,可悲又可怜的怪圈,从未走出去。 此时的首领并非世袭,仍旧需要众人的推选和认同,受命于天君权神授之类的谎言还不曾出现,陈健的话放在五百年后或许会被当成异端上绞刑架,可在这时候却得到了众人的认同。 娥黾觉得陈健在教自己做首领的办法和道理,心中很高兴,用娥城最贵重的礼节拜了陈健一次。 陈健种下了种子,自觉这粒种子很好,所以安然地接受了娥黾的礼节。 收起了图纸,带着众人下了山,查看了一下正在灌溉的土地,听闻了些族人的感激和惊诧,人非圣贤,陈健心中很自然地生出一些骄傲和满足。 为了让这骄傲延续下去,他又带着族人在一些崎岖不平难以灌溉的地方安装了桔槔,利用杠杆来取水浇灌。 灌浆的小麦有了充足的水分,今年会是一个丰收年,陈健心头的担子也轻了许多,等到收麦的时候,公产的仓库至少可以多养一些猫,也不用担心族人挤兑陶贝。 后续的工程从这一天开始就已进行,陈健分了二百奴隶,又按照十男抽一的办法,从各个部族抽取了劳力,慢慢挖掘剩下的沟渠,争取在入秋之前再完成一道。 氏族还没有解体,十男抽一轮换的办法可以保证氏族有足够的人口来进行田间劳作。 氏族首领拥有十选一的权利,他们开始品尝权利的滋味,抽出的徭役人口基本都不是氏族首领的直系亲属,而都是氏族中一些旁支。 这也算是陈健将这些人卖掉,换取氏族首领支持的手段,今后氏族瓦解分地的时候,他也不准备干预,可以预见那些首领会把最肥沃的土地留给自己的儿女,到那时候夏城将不再坚不可摧,阶层的裂痕终究会出现,他不能也没办法弥补。 在抽出的人开始劳作的时候,陈健又趁着收麦和除草之间短暂的空隙,带着城邑中的奴隶来到了冬天堆放木材的地方,再进行一次建设。 这一次建设和城邑的物质无关,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追求,随着城邑生产力的提高和剩余产品的出现,族人在空闲之余是需要一些娱乐活动的。 去年他邀请了娥城和卫城的人来会盟,也是想要通过一次娱乐活动来促进三城之间的交流。 运动会和剧院,这是他的计划,人不是只需要吃饭的,吃饱之后也需要一些其余的调剂,利用故事和盛会,来潜移默化地改变三城人的认同感。 土地已经选取好,利用冬天砍伐的木头也都堆放在了选定的地方。 这里距离夏城只有三里路,是一座天然的小山谷,两面环山,山都不高,只有三四十米的小山丘。 山丘下是一片平整的草地,在春天的时候已经用火烧过,牛马践踏之后,草都变得低矮。 小山谷大约二百米长款,这里将作为将来城邑盛会和三城交流的运动场。 利用天然的地形,可以做出简单的露天场馆。 几十米高的山丘,可以作为天然的高低错落的座位,这样就可以省下极大的工程量。 奴隶们按照提前画好的线,将土挖成梯田的模样,两步宽一层,一共十五层,每层之间的高度差大约是半米。 夯实之后,搬来石头,用石灰和黄泥每隔三十步砌出一道台阶,方便人行走。 在梯田上,用木头做的简易凳子作为运动会的座位,供前来观看的族人和其余两城的人坐。 一共十五层,每层可以坐下五百人,可以保证数千人都可以观看。 陈健站在最上面的一处梯田上坐下,看了一下,发现视角还算可以。 城邑不是一天建成的,奇观也不是一年就能建好的,以现在的人口只需要修建出这样的场地就足够。 等到台阶和木椅子修好后,陈健又让奴隶用木头围好了没有山坡的地方,圈出了一个四百米方圆的场地。 在两座小山丘的夹角处,修建了一座观礼台,石头砌出的地基高出地面三米,做成一个塔楼的形状,上面安放着三面蒙着虎皮的椅子,作为三位首领观看的地方。 三面椅子的后面,修出了一排宽松的椅子,作为城邑议事会成员、首领、以及两城亲属的座位,用这种方式让族人逐渐接受身份的区别。 下面的场地中央,用木头和石头搭建起了一个方圆二十米的圆形台子,作为将来的剧院演出舞台,在运动会的时候可以作为摔跤、角力、斗棍、击剑之类的比赛场地。 陈健计划了一下这次运动会的规模,不需要很大,但一定要造成一种欢乐的盛况,让有余力有剩余产品的奴隶主喜欢上这种娱乐活动,形成习惯,也敦促这些奴隶主们拥有强健的体魄。 运动,源于战争和狩猎。 这一次运动会陈健一共计划了二十几个项目,就目前城邑的情况来看,至少能保证五个左右的胜利。 运动会的奖品也在秘密制作当中,一定要展示出夏城的水平,能够镇得住那些人,同时也让得到奖品的人念念不忘,还要有很高的价值,从而起到一种鼓励的作用。 夏城能够确保压制其余两城的项目有:骑术、战车、队列、掷弹。 骑术比赛的规则是越过一些低矮的障碍,利用投矛穿刺终点的草人,这一项夏城基本可以确定战胜其余两城。 战车比赛需要的场地更大,除了比速度,还要兼顾战争的作用,车左要在奔驰的战车上射中远处的标靶,车右要随时清理地上故意设置的陷阱和挡木,以让战车快速通行。 队列和掷弹,这算是陈健执干戚而舞,用来威慑两族的。 除了这几项,夏城并没有太多的优势,长短跑、负重冲锋、斗剑这些,娥城和卫城也一定是人才辈出。 输赢无所谓,只要让那两族的人喜欢上这种运动会,最大的赢家还是陈健。 夏城,要成为大河文化圈西北边陲的文化中心和经济中心。(未完待续。) 第七十五章 远方的消息(二) 夏城的与众不同和中心地位,只是陈健的计划和梦想,即便卫城和娥城此时也未必承认这一点,更何况遥远大河两岸的其余城邑,和那些底蕴悠久的城邑相比,夏城还太年轻。 但在一些人的眼中,夏城就是与众不同的美好,比如离开夏城半年如今走在回家路上的姬松,靠近家园的时候,话多了起来,不断地和身旁同行的一行人说着夏城的美。 “如你所说,夏城还真的和别的城邑不一样,一年成村,两年成邑。呵,你现在离开了半年,也不知道会不会变的你都不认得了,哈哈!” 草河下游通往夏城的河岸边,姬松听着旁边那人语气中的不相信和略微的嘲讽,有些生气。 不过他相信陈健,也相信自己离开的这半年夏城又会有一些变化,所以他很自信地回道:“我也不知道,但想必和半年前肯定不一样了。还有几天的路就到了,到时候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同行的人淡淡一笑,听出了姬松语气中的不满,不再多说,心里也期待着看到姬松一直念叨的夏城。 姬松走的时候,夏城正在种冬麦,如今终于从草河下游回来,已是春末夏初。 这一路他想寻求的答案没有结果,从草河到大河之间的广袤土地,走过了十几个城邑和聚落,看到的景象虽然不尽相同,各有各的特色,可有一点却是相同的。 凡是摆脱了采集狩猎的城邑和部族,氏族几乎都已经解体成了家庭,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家庭这个概念的大小,氏族或许还有残留,却就像是清晨灶坑中的木炭一样,略带余温却终究要熄灭。 姬松想要看到的那种:既种植土地拥有大量的剩余产品、又保留氏族公共劳动集体分配的情况,这一路都没有看到。 火是热的,冰是冷的,这是不可改变的事。 曾经的姬松不认为家庭和氏族崩溃如同火热冰冷一样是不可改变的,在他看来这只是白马黑马,所以他才离开了城邑去寻求一个答案,可结果很显然,这不是白马黑马,而是寒冰与烈火。 半年之久,来去千里,松看到了许多的城邑,看到了草河之外的世界,也将夏城的故事带到了大河的两岸,于是他身边多出来一些随行的人。 随行的人不是听完故事后来朝圣的,而是作为粟城的使者前来查看和通知这些西北边陲的城邑:大河两岸那种战乱征伐的年代结束了,十几个部族公推的首领已经出现,是该让离开华城十几年的娥、卫等姓氏回去朝拜纳贡的时候了。 至于姬这个姓氏,很古怪也毫无名气,大河两岸的城邑思索了许久都没有听过这个姓氏。 可姬松带去的马、青铜、小麦这些东西,却让各个城邑的首领不得不相信这样一个新的属于同文化圈、看起来似乎有和他们平起平坐资格的城邑,悄悄出现在了大河的一条名为草河的支流上。 那些城邑的首领想的很简单,不管是娥姓还是卫姓,都不是大河两岸最强大的部族,但也绝不孱弱,能够夹在两城之间还能与之盟誓的城邑,也必然拥有相差不多的实力。 娥钺的族人已经迁徙离开了大河十几年了,在一切靠走的年代中消息传播的速度很慢,以至于从娥钺那里听到故事的陈健还以为大河两岸仍旧是各个部族征战不休的场面。 但七年前拥有华粟两族血脉的名为粟岳的人成为了粟城新的首领,第二年东夷诸部灭了两个城邑,粟岳联合三个部族出征斩首三千,俘四千,大胜归来,扶植被灭的两城后人成为首领,被五城公举为联盟首领。 之后连年征战,平定东陲,威望日高,在两年前获得了十一城的支持,虽然不如当年华那般百城公推万心倾服,却也是二十多年中最有威望的首领。 曾经统一过团结过,所以对于这样的结果,那些饱受战乱之苦的氏族成员欣然接受,甚至隐隐期盼。 日渐强大的粟城平息了几个部族之间的纷争,并且发出宣告,亲族之间再有争斗,由他来解决争端,若不接受,他就要携带各城联军惩罚那些征战不休的氏族。 两个不服气的氏族尝试过,被十几个城邑的联军瓜分了人口和土地,剩下的便都服气了,大量的氏族首领带着礼物和贡品前往粟城,以表示接受新的联盟首领,有争端尽量在体系内解决。 志得意满的粟岳希望恢复二十年前华城的荣光,重现那种百城相贺千族归心的场面,派出了使者去通知那些迁走的并不知道这个消息的城邑。 名义很简单:邀请各位首领在立冬节的时候,参加冬狩。他要在那一天,名正言顺地成为真正的城邑联盟的首领,而非现在这种联合诸部的东方霸主。 当年在华城的氏族首领为官的一共七十一族,华曾赐给他们姓氏和代表身份功劳的玉器,娥城的是一枚玉蛾,卫城的是一座玉山,用的是最华美莹润的玉石,代表着七十一族的地位。 只有得到了七十一族的认同,才能成为真正的氏族联盟的首领,至于剩下的可有可无,那些边缘的部族都很弱小,真有人得到了七十一族一半以上的认同,剩下的部族也都会闻风朝贡的。 强者越强,弱者越弱,征战不休的这二十年间,没有一个七十一族以外的氏族拥有和那些部族平起平坐的实力,唯独不同的是当年的七十一亲族如今只剩下了六十七族。 最终粟岳得到了十八族的认可或是臣服,但还不够,八名使者按照八个方位离开了粟城,前往那些迁走的氏族告诉他们:战乱结束了,你们需要一个真正的首领,结束这终日流血的、亲族厮杀的岁月。 与姬松同行的,名为粟禾,名字源于从大河南岸一些氏族那里传来的一种长于水中的粮食。 粟禾被派出的方向是西北,在大河岸边遇到了在他看来有些古怪的姬松带着一群半大的孩子,骑乘着一些他没见过的古怪牲口,正在那用木棍测量大河的宽度,好奇地聊了几句知道了夏城的存在,于是跟随姬松返回夏城。 他没有将邀请首领冬狩的消息告诉姬松,因为他要亲眼看过夏城之后才能决定如何邀请。 如果城邑看起来足够强大,那么首领是有参加冬狩的资格的;如果只是一座小城,他只需要告诉首领前去朝贡即可。 旁敲侧击了一路,姬松大部分时候守口如瓶,粟禾却听够了姬松口中夏城如何如何的事,听得多了心中南面有些嘀咕,他是不相信一座城邑能够一年一变样的。 越不相信,姬松心中的骄傲便越想让他相信,听得越多,粟禾自己也有些想要看看夏城。 随行而来加上姬松带的那些半大孩子,一共七十多人,走的不快,可路在脚下向后延伸,总有一天要到目的地。 走过荒无人烟的荒野,再一次看到人烟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排成行的粟米,这是娥城从夏城学来的种植技术,这里已经靠近了娥城。 粟禾走到那片粟米田,奇道:“娥城的人怎么这么种地?” “这是从夏城学的,姬夏说这样可以通风,方便除草,你看,沿着垄沟走就可以把苗芽之间的草薅掉。” “这样种不是很麻烦吗?” “但是一亩地产量很很高。” “一亩?” 姬松终于看到了熟悉的景色,心中欢畅,便让孩子们告诉粟禾多大的土地是一亩。 粟禾家中也有土地和奴隶,默默算了一下,问道:“你们这样种,一亩地能产多少粮食?” “粟米夏城还没种过,我们都种麦豆,不过去年产量最高的一块地,大约能产二百七八十斤吧。” 粟禾和姬松走了一路,知道斤这种源于一个女孩子的古怪计量单位,估算一下吓了一跳,问道:“不可能!怎么可能产这么多?你是不是在吹啊?” 无意中粟禾学到了很多新的词汇,而这种抽象的词汇的确很容易抒发自己的情绪,比之以前那种大段的比喻要简短的多,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悄然改变了,此时脱口而出,满是惊诧。 “不是吹,一百一二十斤的麦子,七八十斤的豌豆,你要不信,等到了夏城就知道了。” 粟禾摇摇头,怎么也不相信一亩地能够产那么多的粮食,心想我当然要亲眼看看,再说麦子怎么能和豌豆种在一起? 心中默默记下了这件事,还要再问几句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阵悠扬的乐器声,清新优雅宛如天籁,粟禾半闭着眼睛听了一会道:“这是什么乐器的声音?比之丝弦要清幽,比之陶埙要锐脆,大善。” 姬松听了一小段,心中忍不住起了波澜,这是乡音,是娥城的牧童在牛背上吹着简单的牧笛,音律如此熟悉,他曾听陈健吹过,离家半年的情愫在这一刻迸发,泪眼朦胧,看着远处那几个放牛的孩子,久久才回道:“那是骨笛,夏城的骨笛。” 放牛的孩子们也注意到了他们,远远地喊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客人呢?”(未完待续。) 第七十六章 远方的消息(三) “我不是客人,我是走在回家的路上。” “你的家在哪?” “夏城。” “哈!你是夏城人?你认识榆钱儿姐姐吗?她以前总分给我们糕点吃,你看这支骨笛,就是她给我的。她和哥哥回夏城啦,我们很想她,她说等我学会了数数就再给我糕点吃,你回去后能告诉她,数嫣能数到一千啦。” 姬松点点头道:“好,我一定告诉她。” 眼前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姬松还是忍不住想询问一下夏城的事,孩子嬉笑道:“你多久没有回家了?你妈妈不着急吗?” 姬松摸了摸胸前的挂坠,嘴角挤出了笑容道:“妈妈不会着急了,但是别的家人会着急。” “嗯,那我告诉你,下雪前姬夏带着人打败了草原部落,抓了一千多奴隶,把榆钱儿姐姐接走了,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榆钱儿从娥城离开,和夏城抓了一千多奴隶并不是等重的,但在孩子眼中,或许后者更重要一些,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太多。 粟禾听过榆钱儿这个名字,斤这种计量单位就是以她定下的,大约有些胡闹,却能看得出那个做首领的哥哥对妹妹的宠爱。 不过他不是孩子,关心的自然是另一件事,俘获了上千奴隶? 几年前粟岳集三族之力也不过俘获了几千奴隶,难不成夏城的实力真的如此强大?孩子不会说谎,更不会吹嘘,粟岳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成行的粟米田,心中对姬松之前的话已然信了一半。 既然到了娥城,总要进城,也要去通知娥钺一声,粟禾想,或许可以听听娥钺对夏城以及他们首领的评价。 靠近娥城城墙的时候,粟禾见到了牛车,还没等他问,姬松已经兴奋地告诉他,这是夏城传过来的。 走进城内的时候,粟禾看到了字,仍旧不等问,姬松又兴奋地告诉他,这是夏城传过来的。 路过酒肆的时候,一群人端着豆子进去,从里面换出来白色的豆腐,粟禾咬牙问道:“这是何物?这也是夏城传过来的?” “当然。你去见娥钺吧,我看到了我的族人,一会儿你可以来这里找我,不用怕迷路,娥城人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的。” 姬松没见过豆腐,但既然这东西出自不卖酒的酒肆,必然是城邑的东西。酒肆中早有人看到了姬松,呼喊着他的名字,拥着他进了酒肆。 不久,娥钺便让数九带人来迎接粟禾,两人曾相识,十余年不见,颇有些恍然隔世的意思,毕竟娥城已经离开大河太久了。 宴会上,粟禾作为远方来客以及身份的原因,在娥钺的下首左侧,先恭祝了娥钺以及娥城万事顺利后,说明了来意。 娥钺举杯摇头笑道:“想不到粟岳竟做出了这样的大事,我离开华城的时候,粟岳还哭鼻子呢。” 粟禾也跟着笑起来,他虽然地位在族中也算尊贵,可比起娥钺还是差了许多,娥钺是当初的七十一族的首领,华城之外首领间都是兄弟相称,粟岳如今还不是名正言顺的首领,这种玩笑娥钺当然开得。 “娥钺首领,熊、鱼、雉等十一个部族已经推举了粟岳为联盟的首领,还有十余个小部族也都拜服。咱们亲族间的血流的太多了,这些年东夷南蛮连连攻打,粟岳请诸位首领立冬节时前往大河冬狩,共同商量抵抗外族的大事。” 娥钺心头微微一震,粟禾说的那几个部族都是很强大的,至少和自己部族相差不多,要真是十一个部族都推举了粟岳,看来粟岳的实力已经足够强大。 粟族本来就是大河两岸最大的几个部族之一,当初分裂后连年征战,但底蕴犹存,不可小觑。 至于说冬狩,不过是要各个首领去承认粟岳的地位。 “你这一路经过了几个部族?” “九个。有八个都同意前往。另一个……是牛氏族,我没去。” 娥钺笑了笑,这是一件经年往事,当初分裂时牛与粟两族的血流的太多,去不去意义倒是一样的。 既然八族都决意前往,娥钺知道自己也要去一次,到时候看看情况,反正自己城邑远在西北,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暂时也烧不到自己身上。 只是看似已经有十几个氏族同意,不过这一次会盟也不会那么简单,很多氏族绝不可能同意,尤其是实力强大的那几个部族。 粟岳的威望在东边,西边的这些部族并没有巨大的压力,也很难接受。 粟禾见娥钺暂没有拒绝,心中便知道他其实已经同意了,问道:“娥钺首领,你们西边可有一个夏城?” “有,首领名为夏,姬姓。你不是一路和姬松同行回来的吗?” “是啊,听他说起了夏城很多的事,心里觉得奇怪。数九姐姐,你母亲我表姨妈知晓各族的事,你自小可听过姬这个姓氏?” 数九摇头道:“不曾听过,我们也是迁徙到这里之后才知道夏城的存在。但他们这个城邑……很古怪,也很厉害,首领年轻却能得众人信服,城邑一年一个样,我们也从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听他们部族的传说,似乎是很久前咱们的亲族,但是他们嫌弃大河的洪水,和咱们的老祖先分开,迁徙到了这里。” 粟岳皱眉道:“这倒是奇怪了。咱们当初七十一族齐聚华城互通有无,这才种粟定居历法天文牧牛筑城,夏城只是一城,如何能会这么多?我听人说,你们也学夏城种植?姬松说他们那样种田,亩产二百七八十斤,真有此事?” 娥钺点头道:“不假,数九亲眼所见,做不得假。一亩如咱们两三亩所产,那还不是最多的,我儿黾在夏城,听闻最多的十亩地产了三千余斤,着实骇人。” 粟禾暗暗咂舌,娥钺是一城首领,这话总不可能瞎说,又问道:“那外面的牛车……也是你们学的?” 数九苦笑道:“学?哪里那么好学,用粟米换的。族人做了几个,却都不行,走了多远车轮便会碎裂,也很难做的那样圆滚。” “这也是他们那个叫夏的首领做出来的?” “对。” “那是个怎样的人?” “年轻、聪慧、能打仗。” 数九简短地说完,摇头道:“我自觉自己数算极好,可比起那个年轻的首领,还是差了好多,他算数十万之数,不过片刻,我却要用筹算。” 前一次借粮事件数九见识到了陈健算数万之内的加减乘除的速度,心有余悸,隐隐有些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称赞。 粟禾大吃一惊,数九娘家的氏族他可了解,精通历法算数才有了那么一个姓氏,数九自小很少在外玩耍,被母亲关在屋中练习筹算,放眼诸族,只论数算,与数九相近的不过十余人,数九竟然在数算之上服输? 数九看着粟禾的表情,叹了口气道:“可怕的不止如此,就我所见,十年之后,我怕是连夏城如今的孩子都未必比得过。便是一个九九积的童谣,已经让我受益良多。” 粟禾又望向娥钺,心头越发地奇怪,娥钺笑道:“你不必奇怪,我听九儿说起这事的时候,我也奇怪过。古怪的事情多了,不止这一件,他年纪不过十六,竟似生下来便知道一切一样。” 如此之高的评价,让粟禾再无怀疑,转而问道:“那夏城人口几何?积粮多少?奴隶几多?可算大族?” “两年前,夏城人捕鱼采集为生;一年后麦豆已够城中人食用,奴隶还需吃橡子草菜;再一年后,黾儿说只怕一年便有三年存粮。” “奴隶不多,不过两千,可今年他们又用上了牛耕犁铧之法,一个轻壮足以侍弄百亩之田,两千奴隶便可够全城粮食。他们城中有两百人,无需种植劳作,每日训练军阵,更有战车之法,平地相遇,以一当五。” “夏城非一族一姓,十几个氏族公推姬夏为首领,竟无反对,与一族无异,当得起大族。” “草河周围三城,卫城人多奴隶多,勇士韧锐,但若在平地相遇决战,卫城不如夏城。我娥城黑陶丝绢部族闻名,可比起夏城的货物,却又不够看。昔年华以铜铸兵,不知道你们粟城可用青铜?那夏城数百战兵,都有青铜兵器,这又比不了。” 粟禾急道:“夏城也用青铜兵器?姬松却没和我说过。” 也字一用,娥钺便明白了粟城怕是也找回了熔铸青铜的办法,心说怨不得粟岳能够短短时间内会有十几个部族支持。 只怕自己部族离开家园后的十几年,那里也出现了很多他以前不曾见过的东西,远离了那里,好处是不会被部族征战波及,但新的发明事物也需要更久的时间才能传到这里。 两人又交谈了一番之后,粟禾终于确定,要邀请夏城的首领在立冬之时前往大河冬狩,这些东西如果能够传播到自己部族,部族的实力又可以提升一些。 娥钺在欢宴后为粟禾准备了牛车,提前派出了使者去通知陈健粟禾将要前去的消息。 还在为运动会筹备场地的陈健听闻这个消息后,兴奋不已,这个来自远方的消息,对夏城实在太重要了。 夏城现在缺的,正是一个名分,一个被文化圈视为亲族而非西北的蛮子的名分,这比火药战车对夏城更为重要。(未完待续。) 第七十七章 浓烈醴甜 “哥,这个叫粟禾的人很重要吗?为什么你好像比上次打了胜仗还要高兴?” 榆钱儿很不理解陈健的兴奋,不只是她,议事会中的大部分人都很不理解陈健的举动。 对他们而言,世界原本就只有夏城这么大,后来娥城与卫城也算是世界的一部分,至于千里之外的事,便是骑马也要走许多天,和城邑有什么关系呢? 陈健还没解释,红鱼便说道:“怎么能不重要呢?以前我是奴隶,即便居住在夏城,即便我做了很多的事,但我只要还是奴隶,你们会选我进入议事会吗?我在成为了夏城的人之后,你们才逐渐接纳了我,这个身份太重要了。” 她经历过那种不被认同的岁月,正如夏城的那些奴隶一样,即便居住在夏城,以夏城人自居,可真正的夏城人并不会承认。 这个并不太一样的解释陈健听懂了,可这些首领们并没有听懂,对他们而言,是否和那些部族成为亲族并不重要,对生活也没有什么影响。 对陈健来说,既然想要做些大事,在这个时代的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和印记,这条路就是不可避免的。 虽然此时还没有民族这个概念,可假如有一天夏城败亡被草原诸部统治,族人们肯定会选择逃亡娥城而不是留在异族的统治之下,这就是其中的区别。 即便还没有民族的概念,但却有了文化圈内外的亲疏远近。 大河两岸那么多强大的部族,他们或许会推举一位其余亲族作为联盟的首领,却绝不会请东夷南蛮之类的部族首领来当他们的王。 无论是感情上还是习惯上,都绝不可能接受。 此时陈健想要的东西和族人想要的东西已经不同,卷入这个漩涡,族人要服役当兵,要死人的,只为成就一个人的荣耀和梦想。 所以陈健没办法和族人说明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见众人只是疑惑并未反对,仍旧是支持他,他也独断专行了一次:要亲自带人出城三十里去迎接。 来往的使者不断将粟禾姬松等人的行踪回报给陈健,等待的两天中,城邑里涂脂抹粉了一番,许多已经泛黄的墙壁涂抹上了一层白灰,严令族人平日都要梳起发髻,即便天热也暂时不准赤着上身。 议事会的成员一人发了一套丝绢的衣服,配上了从娥城换来的玉珏,可以说风度翩翩也可以说沐猴而冠。 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需要改变的东西,一切如平时一般,城邑休沐了一天,按照人口免费发下去了肥皂之类的日用品。 族人们不觉得有什么不同,相反因为免费得到的日用品还高兴了一阵。 几日后,确定粟禾一行人已经到了城外五十里的时候,陈健约战车两乘,其余首领和城邑权力中心的人乘坐牛车,跟随陈健身后出城迎接。 双方相遇的地方就在河边,早有人提前在那里用木头支起了简单的小亭子,摆放上一些饭食酒水。 粟禾这一路又从姬松那里听到了不少的故事,途径下游几个野民村落的时候还特意去看了看,歇宿了一晚。 只是一晚,就让他看出了许多端倪,他来的那天正是月末,城邑的田官前往野民部落,教这些人如何种粟如何除草以及如何趟地,几个野民部族的男女老少聚在一起,围在火堆旁仔细地听着,偶尔发问。 田官总是比收税官要受欢迎,不过他们大约也知道了权利义务的统一,不交税的部族是没资格学习种植的。 田官懂的也不多,大部分都是陈健耳提面命灌进去的,即便经过了转述,还是让粟禾听得津津有味。 “你们平日都这样吗?” “春种秋种的时候,田官来指点种田,平日月末田官也会来。姬夏说,我们种的粮食越多,夏城收的税赋也就更多,我们过得也会更好,所以这是大事,田官就算下雨也要来的。你看,周围村子的人都来了。” 粟禾暗暗将田官讲的那些种田的要领记在心里,夏城的亩产经过几人的确认他已经相信,所以他想把这些学到的东西带回粟城,真要是有用,自己在城邑中的地位和族人中的威望也会提升不少。 田官的称呼很陌生,粟禾询问后才知道田官是做什么的,心中也暗暗纳罕。二十年前的华城,也是这般的,各个部族的首领除了管着自己部族外,在华城也要各司其职,管理部落联盟的种种事物,譬如娥钺的母系族人那就是掌管养蚕织丝的。 按说夏城远在西北边陲这么多年不该会这些东西,可古怪的是他们的权利构成竟然有几分类似于当年部族联盟的时候,由此粟禾对陈健充满了好奇。 长亭初见,要不是姬松在后面指点,粟禾差点没认出来陈健,就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普通年轻人,头发束起,身体不算很强壮,不过也不孱弱,眼睛倒是颇为有神,但有些跳脱,不够沉稳,还是孩子气太重。 再看随行的人,粟禾此时已然忘记了夏城还游离在亲族之外的事,这些随性的人都穿着丝绢长袍,腰挂玉珏,很有几分大河两岸部族里那些有底蕴的姓氏族人的意思。 陈健走到粟禾身边,双方见礼后,陈健举杯道:“一路远行,辛苦了,且歇一歇。” “多谢姬夏。酒菜齐备,姬夏费心了。” 粟禾挥挥手让随他而来的人也都各自休息,走了一路确实有些累了。 陈健陪着粟禾,斟上了一碗蒸过的高度酒,醇酸的酯香和浓烈的酒味让粟禾大为吃惊,举杯致谢后喝了一口,就觉得仿佛一股火从喉咙一直烧到了胃里,脸瞬间就有些红,连连称赞。 “我这一路都在听姬松说夏城的与众不同,如今亲眼所见才知道,便是这酒都和别处不同。大抵是你们地处西北,风寒雪朔,这酒竟也比我们那里的要烈。” “浓烈与醴甜,都是酒,不过味道不同罢了。西北的酒,难不成就是水了不成?” 粟禾哈哈一笑,觉得陈健说话很有趣,但也不好直接回答,用笑掩过。 长亭中菜品不多,都是些夏城常见的东西,一碟豆腐,一碟煮豌豆,鱼肉自不缺,铜锅炒制后味道辛香,让粟禾食指大动。 但看到桌子上的木筷子时,略微有些惊讶,赶紧掩饰住,拿起筷子叨菜压了压酒。 筷子他见过,很多人也用,不过随着大河两岸贫富阶层的分化,那些城邑中的首领和特殊人物的礼节也逐渐多了起来。 一开始或许是因为煮肉的时候直接用手拿会烫手,所以有了筷子,而等到贫富差距出现之后,一些城邑中的富贵阶层又觉得要体现自己与其余人不同,他们开始用玉刀铜勺之类的器具,便是用筷子也多是玉的,甚至是亮闪闪的锡的或是铅的。 粟禾的诧异一闪而过,见陈健也是用木筷子,知道不是刻意怠慢自己,心中却道:“终究底蕴太浅,不过三年之城,他这个首领用的器具和众民一样,还是缺了礼法啊。” 陈健不知道粟禾已然将他鄙弃成了暴发户,又聊了几句,吃喝完毕,便邀请他乘车前往夏城。 另一辆车,陈健留给了姬松,姬松见众人都乘坐牛车,连连推辞。 “不必推辞,你这一次出去,算作城邑的眼睛,帮着城邑看到了许多以前没看到的事。城中有了些变故,族人们都很信任你,推选你成为议事会的成员,这车倒也乘得。上车吧。” 姬松叹了口气道:“姬夏,我这一路,只是看到了不少的东西,可却什么都没学到。我想要的答案也没有得到,反倒是离开了城邑这么久,纵然我左手残废,和草原诸部作战的时候我也可以举旗雕箭,白白离开了这么久……” “这有什么?只要你心中的疑惑解开就好。你看到了你想看到的东西了吗?” “没有。” “那就对了。上车吧,安下心来,接受不可改变的事,做好能够改变的事。你想的那些,也未必不能实现。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药草,能让人活上数百年不死;如果有一天你能让土地亩产千万斤粮食……到那时候,你的这些烦恼和疑惑也就没了,或许你会看到你想要的答案。所以,不要想怎么去改变人的心,而是去改变更少的劳作更多的收成,人心也自然会变的。” 劝解了几句,松回味揣摩着陈健的话,走了一路,看了一路,隐隐品出来些味道,但到底是什么,却只是个还未萌发的念头,抓不住想不通,可至少陈健为他指出了一条路。 陈健拍了怕松的肩膀以示鼓励让他安心,自己站在了车的左边,请粟禾上了车。 粟禾在娥城听过战车的事,惊诧过了车轮,可唯独少了亲身体验。 站在车上,看着河岸已经压出的车辙道路,一种居高临下迎风而行的感觉让他很开心,走了一半唱了一首韵诗,大约是粟城的民谣。 陈健暗笑,看来大河两岸各个部族的文化生活已经很发达了,自然而然地懂了的韵,由此可见他们的物质文明必然不差。 正陶醉期间的时候,粟禾却戛然而止,失了风度地喊道:“姬夏,且停车。” 陈健以为他初次乘车颠的内急,让御手停住车,粟禾跳下马车,跑到远处田地的沟渠边问道:“我听娥钺首领说,夏城修了水渠?这就是?” “对。” “姬夏可曾和娥黾说过,这水渠要水旱从人不由天?” “对。” 粟禾看着远处几个农夫正在用桔槔灌溉有些干燥的土地,心下大为激动,顾不得那些礼节,跑到陈健身边道:“姬夏,可能带我去看看这水渠?大河两岸诸部,苦于水旱久矣……”(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章 争取认同的第一步 即便粟禾不提这个要求,陈健也准备带他去看看几个夏城的样板工程,这不是波将金村式的作秀,而是实打实的部族实力的体现。 于是驱车前往夏城附近可以俯瞰农田的山坡,下车步行上了山,一路上粟禾的眼睛就没从那些水渠上挪开,赞叹不已。 到了山顶后,粟禾看着那些被水渠分割成方正的农田,转头看看草河边上的引水渠和堤坝,听着陈健解释那些分水堤和闸口的用途,半晌才道:“如此这般,真可以说是水旱从人了。南浅北深,天旱的时候水从北走、天涝的时候水从南走……姬夏,这办法可能用在别的河上?” 陈健皱眉道:“不同的河有不同的办法。就像是草河南岸的刺玫果,要到十月初才能变红,可在北岸九月末就红了,你在九月末想去南岸找红刺玫果,是找不到的。” 夏城的水利工程很难复制,因为有螺岛的天然存在,省去了族人大量的工程。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草河算不上一条大河,大约是离海较远的原因,降雨量也没有那样恐怖和集中,草河和清澈,泥沙很少不会淤积,从挖掘的泥土来看,几乎没有淤积的痕迹。 真正的水旱从人还早得很,陈健只是利用了一下自然的环境而已。 听了陈健的话,粟禾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呆呆地看着那些水渠,忽然问道:“姬夏,你可听过华的故事。” “听娥钺首领说起过。” “大河两岸,亲族众多,但有两个威胁是必须要面对的。一个是四周的夷狄,他们觊觎那片土地,连年攻占,当初华就是因为击溃了东夷大敌,这才被众亲族推举成为首领。” “他成为首领后曾说部族有两个敌人,一是四周夷狄,二是大河水旱,最终他也是死在了第二个敌人的手中。” “治水,需要集中部族的人力,甚至需要几个部族团结在一起才行,一个部族面对水旱时力量是微弱的,就像是风中的树叶,挡不住风吹。大河两岸,需要一个真正的首领,带着亲族打败四周夷狄,治理大河水旱。” “大河要比你们的草河宽阔的多,汹涌的多,一个部族数千人,或许可以治理草河,但十个部族数万人都未必能够。不站在一起把部族的人口聚在一起,那是不行的。” 陈健点点头,很同意粟禾的想法,其实他想要的更多一些。 有时候地理环境会影响历史的进城,也会影响民族的形成。 诸如前世的美洲,因为是东西两山夹盆地平原的地形,注定会在季风季节出现巨大的风,如同穿堂风一样在盆地平原间,微薄的农业基础无法抵抗这样的风灾、开垦后的地表土壤也会被风吹走,不能积累到发展出帝国的农业基础。 好容易种植农业发展起来了,出现了大量的剩余产品,准备从部族向国家进化的时候,一场大风就会毁掉一切,又要从头开始。 这种累进的过程漫长,或许也可能累计到足够帝国出现的阶段,但缺乏异族、没有共同的安全需求、积累时间太长以至于思维僵直等因素导致了更加漫长的过度。 机械化出现之后,那里成为了沃土和产粮地;但在机械化出现之前,那里无法单独累积到能够出现机械化的程度,这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悖论。 但如果是一边高一边低并有大河流经的地形,则很容易出现帝国,因为团结在一起才能治水,才能抵抗高原草原地带的异族。 而从部族议事制进化为帝王制的过程也因为地形的原因大大缩短了,治水需要统一调配各个部族,而统一调配后各个部族也会逐渐接受有人全面领导的形式,缩短从部族民主制到世袭君主制的转变。 变革,需要一个契机,而头脑和思维方式的改变,才是变革的最终目的和保证不会人亡政息的最大因素。 绝大多数的部族还保留着原始民主制的残余,只靠武力征服让他们接受一个君王的概念,适得其反难以维持。 但如果因为一些安全和生存需求的因素有人可以调配各个部族的人口物力,部族成员也更容易顺势接受这种天下一统的格局。 类似夏城,各个部族之间从种植开始,需要一个人指挥调配,发现这样比各个部族单独更好的时候,他们才会顺理成章地接受一个城邑的首领来领导整个城邑。 如果没有治水,没有水旱灾,没有异族,部族首领为什么会同意有个人成为他们头顶上的首领呢?为什么要接受别人支配自己的族人呢?离开了别的部族我也能活,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呢? 陈健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地形到底怎样,但就现在看到和听到的情况,至少自己所在的文化圈是一个沿河而局的种群,他们也曾依靠过洪水后的淤泥地发展出了最早的农业,对河的崇拜和敬畏贯穿在文化圈当中。 粟禾的激动不是没有原因,他也希望自己的部族不再受水旱之苦,希望能从陈健这里学到一些东西。 可在陈健解释过之后,他有些失望,草河的情况和大河完全不同,这里的人甚至都不知道每年洪水的恐怖,也不知道洪水褪去后土地的肥沃——淤泥土地不需要施肥浇水开垦垄沟,将种子扔进去就是一年丰收。 失望归失望,粟禾对于夏城的建设还是赞不绝口,这一点在其余部族很难见到,也没有这样的条件。 而且能够在月余内修出这样一条水渠运河,已然证明了夏城强大的组织能力。 之前他对娥钺的评价还有些不信,可现在却不得不信,这样的城邑这样的族人,如果真的打起仗来是很可怕的。 更重要的是用这么短的时间做出这样的工程,部族似乎并没有多少反对,相反粟禾在村落听到了不少赞誉声,这就有些可怕了。 此时粟禾还没有进入夏城,也没有亲身去看看夏城,但他心中已有了决断,邀请陈健参加冬狩。 这是一个奇迹,他走过这么远,听过那么多,夏城是最特殊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当初不是七十一亲族而从小部落发展成可以和那些大族平起平坐的部族。 “姬这个姓氏,总有一天会被其余部族知晓的。” 粟禾默默地想着,他并不怀疑,只是车轮、垄作、麦这些东西,就已经足够。 他想如果自己有机会也想有辆车,很多人都会这么想,那么看到车轮的时候便会想到这个姓氏,正如看到丝绢会想到娥这个姓氏一样。 甚至他觉得夏城和粟城很像,粟姓源于祖先种粟,姬姓源于他们种植的稷,这是不管贫富贵贱都要吃的食物,看到就不会忘,这些姓氏会和食物绑在一起,很聪明的做法。 “这是个很强大的部族。” 粟禾给出了结论,于是在回到夏城的晚宴上,用很庄重地神情说道:“姬夏,你应该知道我的来意了吧?” 陈健笑道:“大致听说了。” “是啊,亲族之间的血流的太多了,是该停下的时候了。四周的夷狄也在一天天强大,大河的水旱仍然让人担惊受怕,是该有位真正的首领带着亲族征伐夷狄、治理水患了,你觉得呢?” 陈健点头道:“是啊,就像筷子一样,分开了很容易被折断。” “姬夏,立冬之时,粟岳邀诸部首领狩猎,商讨这件事。就算暂时没有人得到大家的推举,可总要联合起来对付夷狄。兄弟间可以打架,但却不允许外人朝你的兄弟吐一口唾沫。” 陈健心里砰砰直跳,问道:“我也可以参加这次狩猎?” “当然。虽然你现在还没有人认得,可我相信等到车轮滚动到大河两岸的时候,你们夏城和你的姓氏会被所有人记住的。你们穿着衣衫束着发髻,当然是亲族。如此所说,酒始终是酒,浓烈醴甜或有区别,但绝不是水。” “我想,粟岳首领听完我讲诉的这些故事后,也肯定会想要看看夏城的首领。” 陈健压抑住心中的激动,这次冬狩商量的事和他无关,如今他连想都不敢想成为部族联盟首领这样的事,甚至如果真的部族联盟形成,他连一个官职都未必能够捞到。 资历太浅,名望太低,出了草河,谁人认得? 但参加这次冬狩,证明自己部族的强大,献上让人印象深刻的礼物,留下让人深刻的印象,至少,自己和夏城,将会真正的融入了这个文化圈。 如红鱼所言,那些说着夏城语言住在夏城一心当自己是夏城人的奴隶,不是夏城人。这就是名分,被人认同的名分。 粟禾在发出了正式的邀请后,便要前往卫城去通知卫河。 从阳关之战卫城派人前来道贺之后,夏城一直在忙碌,没有派出商队前往卫城,正好忙完了,陈健便为粟禾准备了车,组织了商队带着货物食盐一同前往卫城。 送粟禾离开后,陈健一直在屋子里整理着听说过的大河两岸诸部的事,用只有他能看得懂的字一条条地记下来,加上从松那里听闻的消息,分析着山川河流和部族关系。 闷在屋中几天的沉默终于在五月初的一天被人打破,城中忽然响起了钟声,榆钱儿推开门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哥,卫城出事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九章 各怀心思 听到这个消息,陈健也吓了一跳,推开门冲出去,看到城邑中心已经围了不少人。 原本准备前往卫城的粟禾和自己派出的商队也都回来了,围着几个人,披头散发的满身是伤,上一次来过夏城的卫西也在其中,看起来伤的很重。 陈健挤过去的时候,卫西半睁着眼睛,僵直的脖子费力地转动着,似在搜索什么,看到陈健的时候,眼神中露出了希望的光彩,死死抓着陈健的手道:“卫城被围,还请姬夏出兵救援!” “出什么事了?不要急,慢慢说。” 卫西身上有四道伤口,一道结痂,剩下三道或许是因为路途颠簸开裂了,渗出鲜血,他还想要说点什么,但是气息微弱,头脑有些不太清晰,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让陈健救援的话。 陈健知道卫城肯定是出事了,但到底出了什么事?是内部作乱?还是被异族攻打了? 以卫西此时的状态,未必说的清楚,环顾四周看了看跟随而来的随从,问道:“你们谁能说清楚?站出来。” 一人应声而出,冲着陈健躬身行礼后说道:“西戎人围住了卫城,卫河首领受伤,卫西带着我们拼死出城,方圆数百里之内,只有姬夏与娥钺能解救卫城,还请姬夏看在同属大河亲族的份上出兵救援。” “怎么会这样?有多少人?什么时候被围的?你慢慢说,便是再急,我也不能飞过去。” 那人深吸一口气,让原本焦躁的心情平静下来,尽量驱散心中的急躁,知道这时候需要保持清醒,才能用最快的速度说完发生的事。 “四月十七,西戎人奴隶村落反叛,杀死卫城族人,全村逃走。首领带兵亲自追杀,那些人故意将首领引入山谷,首领跟随其后。他们与山中的西戎人早有勾连,西戎大军伏兵在山谷中羽箭漫射,首领中箭,带人退回城邑。” “沿路之上,十三个西戎村落纷纷反叛,族人拼死护住首领退回卫城,卫城被围。加上反叛的村落,敌人总数约在七千,他们与我们交战多年,也会种植粟米,粮食不缺,那些反叛的村落带着粮食支持西戎人,估计他们的粮食能吃一年之久。” “卫城中粮食足够,沿河而居,水也不缺,但首领中箭,大军在山谷被伏死伤众多,无力出城再战,只能据城而守。” “夜里有族人暗中妄图开门,所幸被人发现,但那些人在城中作乱,一夜内城中又死伤百余人,无力出城再战。姬夏可还记得上次逃到夏城那人?便是他的亲族联结西戎作乱,他们说西戎人答应他们,只要杀死卫河首领便会退兵。” 陈健见这个人说的条理清晰,不但自己问的问题对方回答了,连一些别的很重要的事也都一一说清。 可再看这人年纪约莫三十,脸色黝黑显然是常年劳作,身上衣衫也只是树皮兽毛,不太像是卫姓亲族,不由暗暗纳罕。 “你叫什么?” “无姓,名渊,卫城的牧牛人。” “你觉得你相信那些作乱的人说的话吗?” “不相信。即便杀了卫河首领,西戎人也不会退兵,他们的亲族当然没事,我们可能会被作为礼物送给西戎人当奴隶。那些西戎村落每年要上缴一半的粮食,我虽然无姓只是普通卫城中人,可每年分的粮食也够吃,要是西戎人获胜,那些村落断然不会再缴纳粮食,他们那些亲族便要问我们征缴粮食,这对我没有好处,我当然不信。” 陈健摇头笑道:“他们那些亲族穿着丝绢吃着肉醢,竟然不如你这个牧牛的。” “是否姓卫,能否穿丝绢,那是上天注定的父母。但想的多不多,说的话有没有道理,和牧牛穿丝无关。” 渊说话很恭谨,但却隐隐透出一些傲气,他也没有直接询问陈健是否出兵的事,因为陈健只是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问清楚这一切之后,陈健回身喊道:“榆钱儿,你让族中空出两间屋子,让他们先住下,让女人给他们包扎一下伤口,用酒洗一洗,熬煮些草药。” 卫城的人还想说点什么,陈健吩咐完这些,自己却已经先离开,关上了议事会的大门,自己在里面琢磨着。 这次卫城的事,很显然就是一次内外勾结,但本质是还是卫城的制度出了问题。 如今统一的文化和制度还未在文化圈内形成,各个城邑都有自己的制度以适应周围的环境,有些制度看起来很奇葩,但却是确实存在的。 用后世人的角度去看这些古怪的制度,固然觉得可笑,又觉得毫无意义,但只有历史才能证明谁对谁错,那些奇葩的制度之所以没有流传到后世并被后人否定,是因为他们被历史所淘汰了。 如今历史才刚刚开始,从蛮荒中走如文明的部族有着很多古怪的制度,还没有完全消亡。 卫城征服了大量的西戎村落,将他们一部分贬斥为奴隶,而另一部分小村落则还保留着,陈健听商队的人说起过,这些小村落除了承担极重的徭役外,还要将一半的粮食上缴到卫城。 这些村落中的人未必是奴隶,更像是农奴,他们是人,也拥有一部分土地,但他们没有政治权利,但他们却是卫城的主要生产者。 最重要的一点事这些人的人口比例有些太高了,一旦出事就要出大事。 这一次显然是早有预谋,发动叛乱后故意引诱卫河追击,山中的西戎人在山谷设伏,可以说是一次完美的伏击战。如果伏击中卫河战死,那么卫城如今也不会被围,可能城中的一些人就会开门,献上一部分粮食和女人,在西戎人的扶植下坐上首领的位置。 渊想的多了一些,能够稍微看透那些人会触动自己的利益,但更多的卫城人会选择随波逐流地接受,不接受的杀掉,剩下的就都接受了。 按渊所说,围住卫城的人有大约六七千,数量有些骇人,但也不是不可能。 西戎人从卫城那里学到了种植的办法,那些农奴村落可能也得到了西戎人的承诺,拿出粮食支持。 这六七千人真正能打的或许只有三两千,剩下的都是凑数的,不过他们刚刚伏击了卫河,卫城城中又内乱,外面的西戎人气势正盛,卫城还真的很危险。 任何制度都不是天生健全的,需要一点点积累才行,凭借前世的经验,陈健这边就少走了一些弯路,夏城中也有需要缴纳半数以上粮食的隶农,但是他们的数量只有不到二百人,就算有心作乱也没法和外面勾结,数量太少也难起波澜。 卫城出这样的事情理之中,要是卫城从一开始就有完美的奴隶制度那才奇怪,陈健甚至数九说起过有些城邑会将老人扔到山中以减轻城邑的负担,这个世界的城邑并非完全一致的,而是在蛮荒与文明之间走了各自不同的路。 对与错,在这个时代很难说服别人,只有靠自然选择一样的淘汰,最后存活下来的族群才是走对了的族群。 不管怎么说,是要帮卫城这个忙的,但什么时候帮才能为夏城取得最大的利益也是他作为城邑首领要考虑的问题。 打仗要靠族人,族人也需要一个理由,他也需要卫城的一个承诺,是给粮食?给奴隶?还是别的?总不可能让族人白白送死。 如今卫西重伤,剩下随行的人未必能够做主,他只能选择等待。 西戎之类的说法,源于大河两岸的文化圈,族人们并没有从小接受这种灌输,也很难理解其中的意义,在他们看来打仗就是打仗,帮卫城人打仗,或许可以,但总得有个过得去的理由吧? 任何东西都是相互的,包括族群的认同,仅仅因为是文化相近的亲族,所有人都会斗志满满杀声震天,那只能存在于幻想中。 哪怕日后民族真的形成了,要做到兄弟阋墙外御其辱,那也只是读书人的梦想罢了,掌握了权利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是不惮于借异族之兵的,哪怕自己当儿皇帝,哪怕都城任由异族劫掠。 况且夏城半年前才打过一仗,羽箭消耗了极多,马上就要收麦,需要大量的人口,这时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兵,否则夏城至少三年无法恢复元气。 正在那琢磨其中利害的时候,议事会大厅的门被打开,粟禾等人走进来,还有一些部族的首领和议事会的成员。 议事会的人也不太清楚是不是该出兵帮忙,按说要是能够向上回那样抓回那么多的奴隶倒也可以,可议事会的人是站在夏城的角度去考虑问题,那些部族的首领却不会这么想。 打仗是要死人的,死的都是自己的族人不说,你姬夏上回抢回来的奴隶分给了族人,并且说是归他们个人所有,极大削弱了氏族首领的权威和利益。 如今开战权不在你手上,在议事会手中,纵然议事会里大部分人都是你那边的,可也得考虑我们的意见。 要打,不是不可以,但奴隶和战利品怎么分配?你再这么分下去,族人们只会记得自己是夏城的人,谁还把氏族的首领放在眼里? 的确,你姬夏可以让城中的轻壮男人听你的,可我们作为首领也未必一点能量都没有,说一说打仗要死人为什么替别人打仗之类的话,还是可以的。你当初锻造无锋的时候就说过,军事首领离开了族人,什么都不是,要是大家都反对你出兵呢? 各怀心思的人都在看着陈健,但陈健一直没说话,他还在考虑当中。 粟禾不太了解夏城内部的一些分歧,看着陈健一直没说话,以为陈健被渊所说的西戎人数量吓到了,六七千人,的确不是个小数目,就算是大河两岸的一些大的部族,也未必能凑出这么多人。 “姬夏首领,想不到西戎人已经如此强大?十几年前我们曾把他们沿着大河一路向西驱逐,他们那时候还不会种粟,如今竟然能集结数千人,也学会了种粟,哎……” 征服扩张的过程,本来就是一个技术传播的过程,这种事陈健并不觉得奇怪,要是打了十几年仗还没从大河诸部那里学到种植才奇怪。 众人见粟禾打破了沉闷,纷纷问道:“姬夏,帮不帮卫城?” 陈健缓缓说道:“容我再想想。” 他是打定心思要出兵的,为了攫取战后的利益。 但打仗只是个过程,最重要的是仗打完之后该怎么办? 粟禾只当陈健心怯,却也没有讥讽,他想如果他是首领,这一仗恐怕也未必会打,西戎人可有数千呢。 他看过夏城的一切,他对夏城也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夏城人口放在大河两岸的部族中不算多,就算所有男人都出征,也不过能凑出两千人,但整个城邑就算是空了,什么都干不了。 况且,就算什么都不要了全部出征,两千人比起西戎人的数量还是太少。 他倒是听过阳关之战,那一战是夏城人据城而守,他听完整场战役的过程后,总觉得陈健是靠了极大的运气才获胜。 这一次要想解围,就需要堂堂正正地击败西戎人才行,而且还是远征数百里之外,西戎人以逸待劳,怎么看这一仗都不好打。 卫城内乱,卫河受伤,人心不稳,他们也凑不出多少人出城接应,最多能守住城邑就不错了,卫城中还有那么多的奴隶,他们大多是西戎的战俘,这都是些危险的因素。 “这要是在粟城,或许还有办法。就夏城来说,终究人口太少,卫城这一次危险了。” 粟禾心中想着,暗自摇摇头,粟城加上周围那几个盟誓的部族城邑,十几个城邑凑出万人也是可能的,然而远水解不了近渴,再说粟岳就算知道,也不太可能出征千里去救卫城。 卫城虽然有城墙,靠近大河水源不缺,还有不少的粮食和人,但城外的土地被占,再多的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再高的城墙也有被爬上的一天。 当初七十一亲族同聚华城盟誓,四周臣服是何等的壮观。 如今七十一亲族只剩下六十余支,或许不久后还要再少一支,卫姓得赐的玉山终要流落到西戎人手。 见陈健还在思索,粟禾忍不住说道:“可惜粟城距离此地太远,大军到这里少说也要一年……这件事,的确难办。姬夏首领,你不妨立刻派人骑马去一趟娥城,将这件事告诉娥钺首领。” “那六七千西戎,怕是很难打败,卫城被围,夏城也要提前准备,姬夏首领不妨让族人加固城墙准备兵器,要是实在不行,可以向东迁徙。” 各个首领和其余人立刻有些不满地嘀咕了几句,陈健顺势哼了一声,冲着众人喊道:“东迁?这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祖先睡在四周的山林中,我们用手和敌人的血开垦出了这么多的土地,我们绝不东迁。等将来有一天我们死了,去了先祖居住的世界,祖先问我们:孩子们,你们的土地呢?我们怎么说?我们告诉祖先我们守不住,扔给别人了?” 众人纷纷喊道:“对,我们哪也不去。就算我们要走,那也是我们的孩子太多了需要分出去,除此之外,谁也别想让我们走。” “就是,迁徙后什么都得重新来,土地怎么办?我年纪已经很大了,将来见了祖先,怎么说?” 粟禾略有些尴尬,闭口不言,心中却道:“这话,未免说的太大了,六七千人,就算你能守得住夏城,难道守的住外面的土地?西戎人今日不来,明日不来,总有一天要来的。你们今天说的好听,日后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迁不迁!”(未完待续。) 第八十章 一个人,做大事 “这样吧,我先派人去通知娥钺,毕竟夏城与娥城盟誓为兄弟之城,卫娥两姓那也是真正的亲族,先看看他怎么说吧。” 陈健揉着脑袋,没有直接回答众人的问题,决定先拖下去。如果西戎人打到夏城了,或许城中所有人都会奋起而战,但要为别的城邑打仗,恐怕就没有那么大的兴致。 众人一时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也只得先派了骑手,找了卫城那些人中的几个一同前往娥城。 晚上把议事会里的人都叫在一起,没有再讨论这件事,而是分配下今年冬麦的收割。 几天后,娥钺派人回了口信:“娥城与夏城是兄弟之城,如果夏城出征,他会亲自带人和姬夏一同出征。” 这句话等于没说,把球又踢给了陈健,让陈健做决定。 从娥钺回的口信中也能看出来,他并不担心那些西戎人的人数,两城联合出兵,再加上卫城的人,胜利还是能够保证的。 获胜了就会有利益,卫城今后也会在两城之间低头。 但打仗谁也不敢保证必胜,作为首领他要考虑战败的可能性。再说卫城毕竟离得太远,西戎的威胁暂时影响不到娥城,而且还有夏城在前面挡着。 陈健又派人给娥钺带去了口信,这一次没有直接说出征的事,而是说:“娥城种植的是粟米,此时还不是收割的时候,但夏城的麦已经黄了。能不能派些奴隶来帮着夏城收麦,每出一个奴隶,夏城便给娥城一定数量的麦子或是青铜农具,甚至可以用车、犁铧等交换。” 娥钺在得到口信后,觉得陈健应该是不想出兵,没有直接明说,但这口信说的再明显不过了。 他从前还没见到这种雇佣的形式,有时候没有农活的时候奴隶们也会闲着,今年娥城才刚刚准备种麦,数量不多,这时候大量的奴隶的确处于空闲状态。 听说能够交换夏城的一些新工具,娥城的人很是高兴,纷纷派出了自己家的奴隶,娥钺也从公产中拨出了一批奴隶,一共一千五百多人。 奴隶的饭食当然是由夏城提供,陈健也派人沿途接应,三百多里路走了八天,点数清楚后就被分派到田地中,开始抢着收割。 忙碌的夏城似乎把卫西等人遗忘了,除了每天有人送来食物和草药,卫西还在虚弱地昏迷着,那些同行的人一筹莫展。 求见陈健总找不到人,不是说在新军军营,就是在议事会大厅商讨要事。前往娥城的人也带回了消息,娥钺是否出兵取决于陈健。 “看来姬夏是不准备出兵了,咱们不妨回去吧!我的父母妻儿还在城中,就算要死也要和他们死在一起。” “就是,总好过在这里看着他们被杀!” “走,明天就回去!” 渊看着急躁的众人,哼笑道:“回去有什么用?无非是死。男人便是要死,也要死在大事上。” “你一个牧牛的懂什么是大事?当初也不知道你和卫西说了什么,他能同意你也跟着来,你连姓都没有,你算什么东西?” “就是,我看你是在城中怕死,所以才找借口逃出来。你又不是卫姓亲族,又能做什么大事?” “要我说咱们再等等,等夏城收完麦子,再看看姬夏到底要怎么办,他不是说收完麦给我们一个答复吗?” 渊听着这些侮辱的话,心头暗气,自己的确不姓卫,可你们这群卫姓亲族又想出什么办法了?那天姬夏询问的时候,一个个就知道急躁躁地求姬夏出兵,要不是我,姬夏能那么快知道城内城外的情况? 渊说男人要死,也要死在大事上,本来他是想带着这些人强逼陈健,大不了用血溅五步的方式,逼着陈健盟誓出兵。 要是陈健觉得被辱了,自己大可以以死谢罪,但谢的是侮辱首领的罪,可盟誓还要遵守的。 比起白白回城送死,这才是死得其所,这才是做大事。 然而自己还没等说完,就受到这样的嘲讽,他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傲气。 这办法要用你们,我渊,要只靠自己让姬夏出兵,到时候就算是卫河首领,也要谢我!你们便是卫姓亲族,又有什么了不起? 那群人继续在那里商讨着在渊看来可笑的办法,他自己走出了屋子,握紧了拳头。 几天后,忙碌了一天的夏城人回到城邑后,看到渊一个人坐在城门口,敲击着石头打着节拍在唱歌,唱的很好听,于是引来了许多忙完的人,笑吟吟地听着他在唱歌。 “蝈蝈唧唧鸣唱,男女收麦群聚。麦垛高大金黄,众人欢笑快乐。是个丰收年啊,为什么不高兴呢?” “蚱蜢蹦蹦跳跳,麦粒堆满仓房。众人又唱又跳,我独一人难过。没见到想念的人啊,怎么高兴的起来?” “麦粒金黄丰腴,就像我家女人。内心忧思萦绕,郁闷思念难消。没见到想念的人啊,怎么高兴的起来?” “卫城郊外原野,大纛狐围交错。西戎围困万千,妻儿尚在城中。那是我想念的人啊,怎么高兴的起来?” “先前初见之时,粟苗青青夏初,男女相拥田间,嬉闹轻呢欢笑。那是我想念的人啊,怎么也忘不掉。” “如今卫城被围,又是青青夏初,女卫男夏不见,隔百里心忧乱。我想回到卫城啊,和她死在一起。” “西戎残暴又可怕,难道我不怕?不是不怕啊,但我和她有盟誓,要死也要在一起,怎么能够忘记呢?” 苍凉的歌声伴着渊手中的石块,节奏分明,一气呵成,从不相干的蝈蝈说到麦子再到不开心的思念,很符合夏城民谣的形式。 一开始听的人还都笑吟吟的,听到最后渊声音嘶哑的时候,不少人也都心情郁闷,站在渊的角度上一想,自己如果遇到那样的事,或许和他的选择一样吧? 夏城从未有过凄美的爱情,当夏城的人第一次听出凄美的时候,一些女人竟有些忍不住难过起来。 “你一定很喜欢她,所以才会和她对着祖先盟誓连死都要死在一起啊。” 人们称赞着这样的故事,渊却苦笑道:“我和她没有对祖先用鲜血盟誓,但盟誓一定要说出来吗?难道不说出来就不算盟誓了吗?就像父母一样,你没有对祖先盟誓,可仍要孝敬他们供养他们,这也是一种盟誓啊。” “夏城和卫城也没有对祖先用鲜血盟誓,可我们说着一样的话,用着一样的筷子,唱着一样的歌。非我族类杀死了咱们的人,咱们当然要杀回去;弟弟被外人侮辱打骂,当哥哥的难道不应该打回去吗?难道哥哥弟弟之间还要盟誓吗?这和要供养父母、男女生死一样,都是不需要说出来的盟誓啊。” 族人们没有觉察到之前的铺垫,但因为之前的铺垫,这话听起来就有了几分道理,似乎真的是那么回事。 有人见过草原诸部,想想他们再想想卫城和娥城的人,夷狄与族类的亲疏远近便有了直观的印象。 更多的人只是可怜渊唱出的凄美故事,但他们也会想,如果唱歌的是一个草原部族的人,他们会跟着难受吗?想了一下,觉得不会,至少听不懂,就像杀猪杀牛一样,猪牛要是会说夏城的话,恐怕也是难以下手的。 至于说供养父母之类的,族人们也想了想,似乎也真的没有盟誓过母亲抚养自己长大;自己就必须要赡养母亲。这的确不需要盟誓,但所有人都会这么做,那么渊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有道理呢? 或许,夏城真的是哥哥,真应该去帮帮卫城的人?女人们这样想。 打仗,还得听姬夏的,姬夏说打那就打呗,打来打去反正夏城是越过越好了,不过姬夏要说不打,谁带着我们去打我们都不去,那可是要死人的。男人们这样想。 想过之后,又听渊讲了些故事,或是带着眼泪,或是带着感动,缺乏娱乐生活的族人们怀着各样的心思回去睡了。 陈健很快就知道了渊的作为,心中暗暗赞叹,因为第二天渊又继续唱了别的歌谣,深得激发人同情的要素,从美好开始,将美好一点点粉碎成悲剧,而不是从一开始就哭诉。 曲子不算好听,只是俚语小调,各种比喻也是稀里糊涂,可是族人一天天的却喜欢傍晚来临歇工的时候听渊唱上一段。 逐渐有女人来问,是不是可以去帮帮卫城?不是说咱们都是一个祖先吗?你看渊怪可怜的,他的女人还在卫城呢,听说西戎人可要把女人都抓去给他们关在屋里生孩子…… 陈健心说拉倒吧,那明明是卫城增加人口的办法,真是艺术源于自身的生活,和前世的某浪漫国家按照自己民族的阅历拍的兵临城下真是如出一辙。 心中虽然腹诽,可眼见冬麦就要收完,是该出面去见见这些人了。 刚露面,渊就冲过来喊道:“姬夏可愿出兵?” “我还在考虑。” “我有几句话,可以帮姬夏考虑。” “说说看。” “西戎人就像是狼一样,他们想要打开羊圈吃羊,不是说只想吃头羊的,他们贪得无厌不会满足。等到卫城的羊吃没了,他们会吃到夏城。有卫城挡住西戎,夏城便可不用担心。” “此时不出兵,夏城人固然不会有死伤,但这就像是晚饭吃毒蘑菇汤一样。毒蘑菇汤很鲜美,晚饭吃饱了,可几天后会死。您不出兵,现在不会有死伤,但将来会死伤的更多。就像您有一顶皮帽子,夏天的时候皮帽子被烧了,您觉得当时用不上,并不心疼,可是冬天耳朵就会冷。” “您作为穿着丝绢的人,是不能够只看眼前的。”(未完待续。) 第八十一章 准备 这番话其实不用和陈健说,因为他心里很明白,但夏城的人未必明白。 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有着不同的效果,陈健故意做出皱眉沉思的神情。 渊站直了身体,双眼紧盯着陈健,余光扫过陈健周围拥护的亲卫,觉得自己怕是没有那本事能够制得住陈健,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能够说服了。 那几个和渊同来的卫姓亲族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们是不太相信陈健会被这番话就说动的。 而前几天渊在唱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心生不满,渊的歌声中将夏城称之为兄,称自己所在的卫城为弟,听起来很不舒服。 陈健沉吟了片刻,看到周围已经围过来了许多夏城的人,便问道:“大家觉得渊的话怎么样?” “听起来好像有些道理。” “是啊,我觉得挺对的。” “等那些西戎人打败了卫城,或许也会来打咱们吧?他们得到了卫城的粮食和人口,可又比现在难打多了。这就像是一只小老虎,打猎的时候觉得小老虎也会伤人就不去打,可要是等到老虎长大了那就能咬死更多的人了。” 一部分同意,也有一部分人默不作声,这威胁毕竟还是远了些。 渊听着周围赞同的声音,仿佛是溺水时抓住的木头,即便很小的木头,在濒临绝望的时候也会觉得极大,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耳边所有的人都在同意自己的说法,内心殷切地盼着陈健点头。 陈健嗯了一声,渊以为陈健已经同意,刚要致谢,陈健却道:“这样吧,等到收完麦种完菽豆后的那天,我给你一个答复。” “可是……” “没什么可是。卫城和西戎打了这么久,就算城中内乱,但勇猛善战的族人还有不少。粟米也足够支撑,靠近大河水也不缺,这几天是可以支持住的。就算要出征,你以为那么简单的事吗?从这里到卫城将近四百里,又没有水路可以行船。大军出征,粮食、箭矢、兵器,难道能从天上掉下来吗?” 渊也无可反驳,只是恳求陈健能看在同言同俗的份上救援卫城,即便渊颇有急智,此时竟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陈健回身喊道:“狼皮,你且带四十斥候,前往卫城附近查看一下。出征与否,再做商议,但也要提早准备才是。不能得到狼开始吃羊了,再去修补羊圈。” 狼皮领命应声而去,陈健也转身离开,渊看着陈健的背影,心里却怎么也琢磨不出来陈健到底是什么意思。 等回到自己办公的屋子,红鱼笑吟吟地给他端来一碗甜水道:“你是准备要出兵了吧?要不然直接回绝他们就是,也不用等这么久。” “这是怎么说的?” “要是你不想出兵,渊唱歌的第一天,你就会去回绝他。要不然城中肯定有人会同情他。等他唱了好几天你还不出兵,那些人会觉得你有些不好。” 陈健笑道:“你以前在部族当祭司的时候,是不是也会用这些办法?” “哪里都一样。都是以前的祭司决定选我继承的时候,会把这些办法告诉我。就像有些能让族人过得更好的办法,祭司们都不会一时全拿出来,而是等到族人受苦的时候再拿出来。” 说完这些,红鱼又有些担心,问道:“西戎人数众多,咱们又是出征去征伐他们,不是呆在城中,你……你要小心。” 说完,从屋子里翻出一套牛皮缝制的铠甲,心口的位置垫了一块陶饼道:“这是我缝制的,到时候穿上。” 陈健接过,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骨针和麻线眼,叹息道:“还是有个女人好啊,能够知冷知热。放心吧,这一次可能去了就能回来,你以为我天天蹲在新军营地在干什么?” 红鱼一直觉得陈健是很厉害的,也很少怀疑过他的话,见他如此,也就没了多少担忧。 “新军营地到底在做什么呢?你怎么带着那些人整天往城外跑?榆钱儿昨天还找过我,让我趁着晚上睡觉的时候问问你,你们从库房领走的那些松木和铜是做什么的?哎呀,榆钱儿也是的,真好奇。” 陈健暗笑,心说好像你不好奇一样。 他也没有直接问道,说道:“哎,对了,娥黾他们那些人就没打听我最近在干什么?” “打听了。新军的人都蹲在军营不出来,出来的都是咱们最信任的亲族,他打听了半天,族人们也都是瞎猜测,谁知道你又要做什么?就是有族人对新军有些看法,觉得现在收麦这么忙,他们怎么就不来收麦?” “没事,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不会有这些看法了。打仗的事,你和榆钱儿都不要好奇,没什么意思。战争让女人走开,咱们又不是草原那些部族,还得用女人打仗。” “打仗我不会,也不可能跟你出征,我能做些什么呢?” “倒是真有个事要你去做。城中的那些女人都信任你,你也了解她们。你从里面给我选一个长的最好看的,聪敏点的,嗓子也要亮一些,怀子节时候唱歌会围着一群小伙子的那种。” 红鱼愣了一下,瞪着眼睛问道:“你要干什么?这个事和打仗有关系吗?就算你想生个孩子,也不用现在吧?怎么?你还怕你死了留不下个血脉?呸呸呸……死不了。” 怒气冲冲地喊了几声,眼珠一转道:“长得最好看的,聪敏点的,就在你眼前啊。怀子节的时候你黏着我不让我唱歌,要不然我身后肯定围着半城的人。” 陈健无奈道:“是是,你说的太对了。但是除你之外给我找一个。总之我不是干那个,一天天忙的要死一样,就算真要干那个,我还有时间去对唱?何至于那么麻烦?直接睡就是了,哪用得着听嗓子亮不亮?声音太大我还怕别人听到呢!” 红鱼听到声音太大之类的话,脸上一红,轻掐了一下陈健,心里却放下了,推门出去,晚上的时候将一个女人带到了陈健身边。 陈健见过,认得,邻族的算起来要叫姐姐,石姓的,名叫荠。长得确实很符合族人的审美,也听过她唱歌,既不扭捏也算得上聪慧,当初陈健弄出姨妈巾的时候,就是托她传出去的,当时还逗得陈健有些脸红,所以是个很开朗的女人。 她属于陈健想不到,但看到后就觉得很合适的人,聊了几句便带她离开了,红鱼既信得过陈健,便安静地继续缝补着出征的衣衫,莫名地心情很好。 骨针在头发上擦了些油润滑地穿过麻布,愣愣地坐了片刻,借着油灯的光泽,确定陈健已经走了很远后,悄悄拿出一件缝补了一半的小孩子穿的衣衫,把它贴在自己的肚子上好一阵,如同很久以前还是孩子一样,托着腮,歪着脑袋看着闪烁的油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吃吃的笑了。(未完待续。) 第八十二章 携带私货的戏剧(上) 十几天后,夏城的麦子已经收完,只剩下种菽豆这一件事,渊每天都蹲在地头,恨不得自己有一百条手臂,帮着夏城人赶紧种完豆子,以得到陈健的答复。 夏城人的心情都很好,因为今年又是个丰收年。去年的大雪覆盖了冬麦,灌浆期又有水渠浇灌,加之新开垦的土地在第二年正是最为肥沃的时候,平均下来一亩地的麦子和豌豆一共能收获一麻袋半,将近三百斤。 公田的六千亩麦豆估计会有一百六十万斤的产量,刨除还娥城的粮食还剩下一百多万斤,陈健终于松了口气,公产的仓库不再是空空如也,就算族人如今全都拿着陶贝来挤兑,自己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倒是陶贝在坊市之外的购买力在收麦后迅速下降了一些,好在陈健用盐、油脂、农具等生活必需品控制住了价格,货币和粮食挂钩的问题一时半会难以解决,不能强求族人在刚刚接受粮食代币半年后就接受发行的货币。 要忙的事情还有许多,比如脱壳、晒干、将麦子和豌豆筛出来、捆扎麦草等等,但最为忙碌和最大希望的收获已经完成,剩下的可以慢慢来,族人们总算空闲了一天,一个月的时间终于有了一天旬休。 欢歌笑语持续了一整天,各个氏族晚上都要做些好吃的用来祭祀,同时也算是为辛苦了这么久的族人打打牙祭。 傍晚时候,一群人端着面条蹲在城中的大街小巷上吃饭的时候,榆钱儿跑来告诉了他们一个消息,说今晚上城邑有活动,大家都去姬夏新修的运动场看戏。 一听有热闹,呼呼噜噜地吞咽面条的声音竟盖住了草河奔涌的波涛,吃完后这些人想起来一件事,于是问道:“那么,什么是戏呢?” 榆钱儿心说我也不知道,哥哥解释了半天我好像也没太听懂,只能依样画葫芦地说道:“戏,就是可以让别人看到的梦。” 人们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在山洞部族生活的时候,文化生活匮乏,分享梦也是一种很难得的娱乐活动,有的人甚至每天编着花样说自己做了什么梦,有时候听的人多了,就听出了问题,会问一句:“哎,这个梦你几天前不是做过吗?” 被揭穿的人脸也不红,坦然道:“说出来你们还不信,我又做了一次……” 这种匮乏的娱乐活动直到陈健弄出一些伤残的族人专门讲故事后才有了好转,人们不再去听那些匮乏的不是吃了多少肉就是多么大的羊之类的梦,转而去听那些听起来超脱他们想象力的神话故事。 “姬夏弄出的东西,肯定有意思。”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抓上一把炒豆子或是炒面脐儿,带着期待跑到了运动场。 这还是城中的人第一次来,首领们在运动场的门口抽签,以决定自己的族人坐在第几排。 靠着山简易修建的运动场已经有了雏形,不能遮风挡雨,但座位还是足够城中的人坐下。 首领们的待遇要好一些,可以和议事会其余的人坐在搭建起的石头看台上,站得高,看的未必远,但却有一种居高临下与众不同的满足感。 篝火和简单的幕台已经准备完毕,陈健敲了敲鼓,喊道:“一会都不准说话,谁说话就出去,这是这里的规矩。” “知道了!快点开始吧。” 乱哄哄了半天,总算是多少安静下来。 看台上,粟禾娥黾等人也很好奇到底要看什么东西,陈健让榆钱儿维持一下秩序,自己跑到了幕后。 石荠穿着一套陈健弄出来的丝绸戏服,用花瓣染过,颜色并不明亮,可是却比灰蒙蒙的颜色好看得多,头顶上带着一串用炉渣琉璃穿好的簪子,在火光下闪烁着光泽。 “别害怕,就按我说的那样。” 石荠嘻嘻笑道:“这有什么可怕的?倒是我演完之后,不知道多少男人要围着我呢,你快去看台上吧。” 本以为对方会紧张扭捏,见石荠都这样说了,陈健也就不再担心,回到了看台上。 铜锣敲响的瞬间,整个场地都安静下来。 帷幕拉开,当穿着彩衣戏服的石荠从帷幕后走出的时候,后面的笛手吹奏起了春歌牧笛,石荠摇曳着身姿,在火光下明艳照人。 从未看过戏剧和化妆打扮的族人纷纷发出了各种各样的叫声,直到陈健指了指门口,这群人想到这里的规矩,这才安静下来。 提着花篮儿的石荠走了几步,便用清脆的嗓音开口唱道:“花篮儿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 她的嗓子很亮,曲子是陈健弄的现成的,一嗓子唱完,最前面的几个人觉得自己身上的寒毛都炸了起来,心随着石荠的歌声起伏波动。 故事的开头很简单,石荠要给在田里干活的男人去送饭,歌词配上身后的牧笛,让看戏的人很自然想到了春天劳作的场景。 尤其是当男主角牵着牛和犁铧出现的时候,不少人更是找到了共同点,不由地羡慕起舞台上的男人。 唱词中,石荠是别的城邑的女人,这个城邑族人没听过,事实上别的城邑也没有耕牛和犁铧。 但族人并不会想这么多,看到耕牛的时候,很自然地就觉得很亲近,拉近了和自己的距离。似乎……舞台上的那座城,不是遥远的模糊的虚幻,而是仿佛夏城附近的一个村落那样熟悉。 舞台上的石荠给男人擦着汗水,呢喃了几句两人之间的私密话,引来一阵阵的口哨声和羡慕声。 两个人的念白和唱词以及周围的情景都让族人很熟悉,但一些细节却又很陌生。 比如石荠唱到让男人自己耕种,自己要回去纺线,为还没出生的儿女做一身新衣裳。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你耕田的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 故意营造的大多数人所不曾经历过的男耕女织的夫妻生活,让族人们羡慕无比,尤其是幕尾里石荠坐在火堆旁数着卖了粮食换到的陶贝,嘟囔着要给还没出生的孩子买一尺丝绸的时候,那些对血脉子女渴望的族人更加地心动,强忍住内心的渴望不敢叫喊。 舞台上的人穿着并不夸张的衣服,但却都带着鲜艳的手套以方便那些人能够看到一些手势和细节。 无论是布景还是演技,在陈健看来简直就是村委会秧歌队的级别。但人漂亮,衣衫鲜亮,嗓子诱人,加上族人从未看过戏剧,还是立刻被吸引住了。 戏剧本身可以作为一种舆论宣传和导向,这一出戏主要的目的不是为了鼓吹家庭制度,但戏剧中携带私货这是一个看过不少戏的人必备的技能。 真正高级的舆论导向灌输,从来不是填鸭式的,而是在戏剧影视中,用一些细节展现着私货,达到润物无声的境界。 或是鼓动,或是引诱,但却并不赤棵。 第一幕在悠扬欢快美好的气氛中结束,族人们记住了石荠扮演的角色,沉浸其中,幻想着自己也有一样这样的女人,自己在耕地时累了有女人给自己擦把汗,或许……最好自己也能过上那种男耕女织血脉延续的生活。 第二幕开启的时候,幕后的乐曲不再悠扬,忽然改变,低沉激昂,牛角号和骨笛腰鼓的声音出现。 男主角仍旧很少露面,石荠用给男人磨刀剑和为男人整理衣甲的小动作来表现夫妻间的恩爱,同时又用念白告诉观众:西戎人前来攻打了,首领点兵,大家都踊跃前往,她的男人也不例外…… 幕后唱起了夏城的战歌,火光也被人弄的忽明忽暗,作为日夜交替的象征,偶尔还会有兵器敲击的声响和厮杀声。 这一幕的末尾,石荠得到了消息,首领战败,西戎人马上就要冲过来了,自己的男人不知所踪。 女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哭泣不已,拔出了自己的发钗。 看戏的人这才发现这发钗的模样,正是当初陈健做的五兵之一的簪钗,可以让女人更美貌也可以沾上血迹的簪钗剑。 幕后传来一阵阵古怪的声音和故意发出的残暴笑声和狼崽子的叫声,听起来就像是城邑已经被攻破了一样,看戏的人变得紧张不已,想到了夏城被西戎人攻破的情形。 这时候,一个披着兽皮散着头发,赤着上身浑身抹着赭石纹身,一看就是蛮人的西戎人出现了,一脚踢开了虚拟的门。 台下的观众惊叫一声,纷纷站了起来。 女人回过身,在火光下凄惨的一笑,说了几句要死也要死在一起将来在先祖的世界里再结昏礼的话,煽情而又夸张,但在从未看过戏剧的族人那里引发了阵阵的惊叹。 随后女人举起了簪钗,朝着自己的喉咙刺过去。 “别!” 十几个人哪怕还记得陈健的规矩,这时候也大声地喊了起来,几个人朝着台上就冲,似乎要去殴打那个西戎人,被维持秩序的新军拦住。 西戎人故意用古怪的倒装语法说话,称赞女人的美丽,女人的簪钗就要刺中喉咙的时候,忽然捂着嘴干呕起来。 女人们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纷纷喊道:“别死啊!你还有她的血脉呢!他要死了,你总要让他的血脉留下来啊!” 男人们也明白过来,纷纷叫喊着。 舞台上的女人举着簪钗,捂着干呕的小嘴儿,似乎在做什么抉择。 她的旁边是一套丝绸的、还没有缝补好的、小孩子穿的衣衫。 她的身后,是野蛮的西戎人,发出脏兮兮的笑声……(未完待续。) 第八十三章 携带私货的戏剧 (下) 第二幕到这里结束,看场上已经变得乱哄哄的,那些维持秩序的新军也都将目光投向了舞台,迫切地想要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 看台上,陈健身边的几个人都大口地呼吸着,显得十分激动,女人们南面要掉下几滴眼泪。 演员们走进幕后的片刻,人们才从故事中拔出了自己,才想到这只是故事而非真事。 但这比分享的梦要好看的多,直观地用眼睛而不是抽象地去脑袋去想。 在陈健维持了秩序后,人们小声地交谈着,谈论着舞台上女人的命运,谈论着自己如果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选择……以及陈健想听到的:西戎人果然很坏。 帷幕再一次拉开,那些故事中的人再一次出现在舞台上,狗血而故事仍在继续。 当石荠为了腹中的孩子最终收起了簪钗的时候,周围的观众长长地松了口气。 可看到西戎人抢走了石荠,又强迫着和她睡觉的时候,骂声再一次响起,愤怒的叫声让台上的演员有些无助,扮演西戎人的那个族人腿有些软,不知道是谁抓起了一把炒熟的黄豆扔到了他的头上,不疼,却无法演示黄豆中的愤怒。 石荠暗笑,不断地小声告诉那个演西戎人的族人不要慌乱,镇定了片刻后才继续演下去。 被强迫和西戎人睡的石荠生出了一个孩子,她念叨着要让孩子长大,等孩子十四岁成年的时候,自己就去另一个世界去陪伴男人。 其中穿杂了一些有趣的故事,西戎人怀疑这个孩子的血脉,要杀死石荠和孩子,将孩子高高举起想要摔死在地上。 看台上尖叫声四起,不少人捂住了眼睛,但更多的人想要冲上舞台。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石荠告诉西戎人梦到了一个巨人的脚印,自己踩上去于是孩子就提前出生了。西戎人听完这个故事后觉得这孩子将来必然是个英雄,不但没有摔死,反而更加地喜爱。 观众们也终于松了口气,嘲弄着西戎人的愚蠢,也期待这个孩子的命运和复仇。 孩子一天天长大,马上就要成年,并且勇武有力,成为了一名勇士,而那名西戎人逐渐衰老,看起来复仇指日可待。 可就在石荠要告诉孩子他真正身世的时候,西戎人再一次出征劫掠,刚刚成年的孩子也被征召。 不久,孩子回来了,他们又劫掠了一个村落,孩子拿回了自己的第一个战利品:一个男人的头颅。 头颅是用面粉做的,舞台上的人知道这东西叫馒头,但看台下的人并不知道,只是觉得和自己带回的头颅一样,用石灰腌过自然就是白的。 孩子拿着头颅向母亲展示自己的胜利和强大,可母亲看到头颅的瞬间,惊叫一声,认出来这头颅就是十几年前的男人,那个不知生死的男人。 父亲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中,头颅被儿子当做战利品拿回来,石荠疯了一样抱着头颅痛哭,毅然地拔出了簪钗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儿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痛苦不已,母亲在临死前告诉了儿子所有的一切,请求儿子将她和父亲葬在一起,随后用断断续续虚弱的声音,唱起了第一幕两人呢喃春色中的歌谣,溘然长逝。 就在母亲逝去的同时,西戎人走了近来,叫了一声儿子…… 故事到这里没有结束,可看台上的人一直隐忍着,即便那一幕悲剧发生的时候也只是觉得悲伤,却也有一丝欣慰,至少两个人最终葬在了一起。 然而当西戎人走进来喊了一声儿子的时候,看台观众的愤怒终于被这一声儿子引爆了! “杀了他!” “他不是你父亲!” “去死吧!西戎人!” 几个人或许担心这个儿子未必能够动手,于是忘却了这只是一出戏,推开阻拦的新军冲到了看台上,亮着拳头就要打,被几个还算冷静的人死死拉住。 扮演西戎人的族人擦了把汗,心说我以后决不再演这个人了,这么多拳头挨在身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眼看着场面已经要失控,那个男演员回头看了看陈健,希望他能喊停,可看到的手势却是继续。 故事还没完,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 所幸的是,那个“儿子”没有辜负观众的期待,握住母亲自杀的簪钗刺向了被他叫了十余年父亲的仇人,可西戎人的身边跟着两个护卫,一场打斗之后,“儿子”终究被抓了起来。 “儿子”被“父亲”捆绑在木头上,身上多出了许多的伤口,上面撒着盐,承受着折磨。 柱子的旁边,是那个面粉做的头颅,头发故意是束起的。 “告诉我,你是谁的儿子?是我的?还是那个束着头发的死人?我的儿子,将继承我的奴隶、田地、战马和一切。那个死人的儿子,将陪着他一起去死!” 旁边的几个西戎人继续把刀插进“儿子”的身体,用皮鞭抽打着,想要让他低头,拖垮他的意志。 皮鞭的脆响中,观众们捂住了眼睛,他们能够想象到伤口撒盐的痛楚,心疼这个人,却又敬佩他的勇气。 终于,被绑在柱子上遍体鳞伤的儿子终于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原本有些燥乱的观众席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想知道他说了什么?是为了土地奴隶去认仇人当父亲?还是坚持自己的倔强和勇气? 然而观众们没有听清,舞台上的西戎人也没有听清,却挥挥手示意旁边的人先不要打了,自己把耳朵凑到了“儿子”的嘴边。 “对!告诉我!你是西戎人,不是那些束着头发的人的血脉。说出来!说出来我就放了你,你还是我的儿子,这些奴隶,这些土地都是你的!大点声说出来!” “儿子”忽然张开口,猛地咬在了“父亲”的耳朵上,西戎人吃痛,大声惨叫,看台上一片叫好声,之前那些担心最后一刻“儿子”会放弃尊严的人长松了一口气。 咬着半边“耳朵”,满嘴是血的“儿子”,用尽最后的力气,高昂着头颅大声呼喊道:“亲族血仇,永世不忘!” 愤怒的西戎人捂着耳朵,杀死了“儿子”,儿子在临死前看着旁边的头颅,喊了一声:“父亲!” 西戎人癫狂地抓起那个头颅喊道:“以后凡是再遇到束发的人,男人砍头,女人花和孩子全都抓来当奴隶!把他们的头发散开,谁再敢束发就砍下脑袋。永世不忘?我要用刀吓得你们不敢去想!哈哈哈哈……” 笑声如此得意,他也有些入戏,背对着观众,完全没有注意到观众台的动静。 故事到这里本应就结束的,他正准备按照陈健说的那样向观众躬身行礼的时候,就听到后面一阵破空之声,两双拳头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后背。 一愣转头的功夫,最前排的几十名观众已经冲到了舞台上,几个愤怒的人举起了沉重的原木椅子,朝着那个“西戎人”就砸了过去。 “西戎人”惊叫一声,他也是新军,反应极快,向后狂奔,抓着陈健所在看台的石缝爬了上去…… 然而才露头,看台上的几个人也愤怒地伸出了脚,将他踢了下去,几个人指着自己的头发喊道:“来啊!我就束着头发,来杀我啊!这里是夏城,谁也别想让我们改变头发!” “亲族血仇,永世不忘!” “对!别跑!” 愤怒的人群是可怕的,可怕到陈健敲了三次锣都没有动静,情急之下吹动了战场上严禁追击的陶哨,这才让那些常年训练的族人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几个人甚至习惯性地偏着脑袋看看和左右的人是不是相齐…… 扮演西戎人的族人抱着头跑到了陈健旁边喊道:“姬夏!我再也不演了!” 陈健笑着将他藏到了身后,下面的人也暂时冷静了下来,几个人放下原木椅子,有些尴尬地看着陈健,想起来这是一幕戏,想起来喧哗吵闹是要被逐出去的。 陈健示意众人安静,说道:“好了,这只是一出戏。戏是什么?就是梦,可以看到的梦。不要激动,你们看看你们要打的是谁?他也是咱们的族人啊,都放下放下!” 藏在陈健身后的人这才站出来,冲着下面喊道:“是姬夏让我演的,我再也不演了,你们谁爱来谁来,以后也别看戏啦!” 下面的人看清楚了擦去赭石的族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又担心以后真的看不成戏了,纷纷喊道:“我们不打你了,你别不演啊……” “姬夏,我们知道了,得演完啊?这些西戎人死了吗?为什么那些束发的部族打不过他们?那个男人为什么不往咱们夏城跑?他要是跑到了夏城就不会死啦,到时候成了咱们的族人,咱们帮着他去把女人抢回来,一家人和孩子在一起种田织布多好?为什么不这么演啊?” “就是啊!” 也有人喊道:“你不演也行,可是刚才那女人是谁?可不能让她不演,真好看,我都盼着我是那个被杀的男人了。哪怕将来死了,可至少也和那女人在一起过。” “就是啊,让那女人出来大家看看是谁嘛。” 从未扭捏过的石荠洗完了脸,站在陈健旁边,下面顿时响起了一片口哨声,几个人喊道:“再唱一遍那歌,真好听。”(未完待续。) 第八十四章 夏誓 歌声响起,有了故事中人物的加成,让石荠在这些人眼中更加好看,一个个笑吟吟地盼着陈健让这些人再演一次。 他们发誓这一次绝不会向上次一样冲向看台,纷纷回到座位上,即便刚刚看过一次,却还盼着再演一遍。 看起来大多数人都喜欢大团圆的结局,于是在众人安静下来之后,陈健又让人演了第二出戏。 很简单的大圆圆剧情,一个人跟随部族的军事首领出征,勇敢无比,立了战功,分到了奴隶,被提拔为伍长。回去种地,因为勇敢被女人喜欢,娶了美丽的女人,生了孩子。部族首领征召,放下锄头再上沙场,屡立战功,从伍长最终成为了城邑的大司马,越来越多的女人喜欢这个勇敢的男人……最终老首领病逝,众人推选大司马为城邑的新首领。 最完美不过的结局,两出戏一悲一喜,让第一次观看戏剧的族人念念不忘。 这一次谢幕还算完美,但大家还沉浸在故事中,陈健带头鼓掌,这才让掌声响成一片,叫好声不断。 两出戏私货满满。 鼓吹氏族家庭男耕女织的生活;让族人别忘记熔铸五兵时候的誓言;让族人牢记亲族血仇十世可报的仇恨观;以及……激发族人对束发的认同感和对西戎人的仇恨。 第二出戏更是在鼓吹让族人出征作战,毕竟戏中的那个人成为了大司马,成为了城邑的下一任首领,成为了许多女人喜欢的男人…… 陈健没有让演员站在台上用煽动性的语言去说他想携带的私货,而是将这些私货掺杂在其中。 或许族人暂时感受不到,远不如煽动更直观。 可那种煽动的直接描述,会让族人狂热但不会持久。这种润物无声地夹杂,反而会如种子一般深藏在族人内心,等待合适的机会便会萌发。 陈健很满意这次演出,因为他从第一幕悲剧中看到了族人的愤怒,愤怒的力量是可怕的,他需要这种力量。 伸出手,示意众人先安静一下,等到掌声都停歇后,陈健大声问道:“这两出戏好看吗?” “好看!” “比听故事有意思多了!” “以后旬休的时候就看戏吧,哪怕就这两出也好啊。” “我们要听石荠唱歌!” 此起彼伏的叫声中,陈健喊道:“戏是假的,却也是真的。就像我们梦到牛羊一样,如果没有见过牛羊,又怎么会梦到牛羊呢?你们听过渊的故事,他和他的女人是不是也会经历这种痛苦呢?” “先祖说:兄弟之间可以在族内打架,但却不准外人朝兄弟吐口唾沫。弟弟做错了自然有哥哥教训,可谁会让外人去打自己的弟弟?” “西戎人残暴无端,他们披散着头发,并不祭祀咱们的祖先,还把供奉着祖先的祭台砸毁,这是我不能容忍的。什么是亲族?说着同样的话,流着同样的血,有着同样的祖先,这就是亲族。亲族之间便是兄弟,西戎人却是外人,所以我个人是想要去帮住卫城的亲族兄弟。” “有人说:姬夏,西戎人可有六七千人呢!” “对,你说的很对,六七千人很多。可是他们其中又有多少只是削出木头作为兵器的奴隶?又有多少人能够像咱们这样勇猛?” “半年前在阳关,咱们用了六百人击败了草原诸部三千人,抓回来了多少奴隶?这一次,不只是咱们夏城,娥城的人也会出兵,加上尚在城中的卫城人,三城合力,六七千人又算什么呢?” “这一次,咱们有战车八乘,战马百匹,还有两城亲族,这一战会让西戎人知道,他们想要捣毁咱们先祖祭坛的想法只是做梦!” “先祖说:人如果只看到眼前的东西,前面就会有祸患出现。渊那天的话很有道理,西戎人是豺狼,他们不甘于满足只吃掉卫城。打老虎最容易的时候,是老虎还是幼崽的时候。” “大家想一想,咱们打败草原部族后,抓回的奴隶开垦了多少土地?这些土地又能让多少族人可以吃饱?可以上阵厮杀?可以空出更多的时间训练?如果西戎人攻破了卫城,抓了卫城的人当奴隶,那么他们会更强大。咱们现在出征面临六七千人,十年后他们生了孩子,积聚粮食,咱们要面对的可就是一万人甚至两万人。” “考虑到种种这些,我个人是支持出兵的。上次攻破草原部族,为咱们带来了一千多奴隶,换回了几十万斤粮食,每个出征的人都分到了一枚铜币。这一次如果要出征,有娥城的士兵,有更多的战车,也有更多的敌人。” “敌人多是好事吗?我要说,是好事,因为更多的敌人就意味着更多的奴隶!如果城邑再多出五百奴隶,那么修筑夏渠的劳役就不用征发了;如果多出一千奴隶,每年过年便可以每人从公产中多分一些货物和酒水……” “告诉我,想不想把那几千人都抓回来当奴隶?” 下面的族人声嘶力竭地喊道:“想!” “那你们害怕那六七千西戎人吗?” “不怕!” “你们想让西戎人砸毁祖先的祭坛,逼迫咱们散开头发,把咱们的女人变为奴隶,让咱们的孩子忘却祖先吗?” “不想!” 陈健回过身,看着众位首领,问道:“今天议事会的人都在这里,大家一起商量下这件事吧。我是支持出兵的。你们呢?” 选出的那十三人除了狼皮前往卫城查看外,十二人全部站在了陈健这边。 几个首领看着那些被戏剧和陈健煽动起来的族人,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安,此时即便他们不同意也不行。 夏城的最高权力机构一直是城邑大会,议事会只是城邑大会的代议,因为很多事要处理,不可能每次都数千人一同商量。 氏族首领的权利源自族人的信任而非世袭的不可侵犯和权利神授,面对族人的态度,他们也只能同意。 氏族首领们并不是不同意出兵,而是不喜欢陈健这种独自煽动族人的做法,这样的做法让他们觉得自己可有可无:比起一些专业性较强的事,他们不如选出的十三人,唯一所能依靠的就是氏族的支持,可这一切都被陈健践踏了。 如果族人的意见不需要他们来转述,那么他们存在于议事会的意义是什么呢? 只是这种情况之下,面对被走上人生巅峰的幻想煽动和异族仇恨煽动起来的族人,他们只能同意。 议事会第一次在族人面前表决,而不是在用墙壁挡住视线的屋子里做出决定,三十多人的议事会全员通过了出征的决议。 看台下的族人欢声雷动,陈健宣布道:“既然已经决议出兵,那么这就派人去通知娥钺。咱们种植完菽豆后,出兵解救卫城。” “这次出征,有功者赏,有错者罚。” “城邑的隶农也要跟随出征,作为第一批冲击敌人的人,砍下一个敌人的脑袋,便可以拥有野民的身份;砍下十个敌人的脑袋,就能享受国人的待遇。” “野民村落也要遴选出人跟随出征,最勇猛的村落将可以迁入城中,田税十取一,一切如国人待遇。” “城中出征的将士,不计人头的功勋,有军法官专门记录你们的功劳,功劳共分五等,一会会有军法官告诉你们。最末等的功劳可以分到一名奴隶,五个大贝;最高等的功劳,可以分到百名奴隶开垦一年的土地,并分到二十名奴隶,由城邑为你盖单独的屋子,并将你的功绩在祭祀的时候告诉祖先。” “这次出征,我希望每个人都威武雄壮,如虎如狼,如熊如罴,听从我的命令,跟随锣鼓声进退,看准旗帜冲锋,每个人都能立下功勋。” “以上,就是我对众人的誓言,这些话将要在祭祀中告诉祖先,并且成为规矩,只要我还是首领,就会遵守。” 陈健大声地说完了出征的誓词,下面的族人也都盟誓会遵守军纪不会私自退却,带着对战利品和奴隶的渴望,一个个兴奋不已。 誓词中,陈健一字不提氏族的利益,而是将原本应该是氏族的利益分割给了个人,几个氏族的首领极为不满,但在这时候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暗暗记住,互相看了几眼准备回去后在做商量。 他们都听出了问题,这样下去,一旦夏城这次获胜,氏族首领的地位已然岌岌可危。 木麻那十几个第一批出去单过的人用他们的屋子让氏族成员的心散了,再也不可能每个人都为氏族考虑了。 获胜,氏族首领得不到什么,因为他们不能出征打仗,相反陈健的地位将更加不可撼动。 隐约间,有几个氏族首领在心头生出一种不一样的想法:或许……这次战败,对氏族首领才是好的。战败了,姬夏将失去族人的信任,氏族成员分不到土地奴隶也只能重新依靠氏族,战死的怨气和失败的愤怒都将倾泻在姬夏的身上…… 然而只是这么一想,几个人赶紧摇头,将心中的想法驱赶出去,有些恐慌地看了看远处的城邑中先祖祭坛的方向,惊慌失措,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未完待续。) 第八十五章 调剂 想到与做到之间有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触犯别人的利益如同杀亲之仇,利益集团的争斗不可避免,或许会在首领皇帝出征的时候故意断粮、或许会把首领皇帝推进河里淹死再换一个。 暂时有了这个想法的首领们被陈健身上的光环吓到,连连祈求先祖原谅自己偶然冒出的念头,将这念头深埋心间。 夏城绝大多数的男人被陈健煽动起来,气势如虹,誓言如铁,让这些有异样想法的首领除了惴惴不安外再无他想。 一旁观看的娥黾虽然不是夏城人,却也跟随着夏城人的叫喊共同盟誓,年轻人的血总是热的,不至于如陈健般脸如朝阳心如暮光。 粟禾比较老成,可第一次经历这种宣传鼓动,内心竟然也有些激荡。虽然他还是觉得陈健有些冒险,甚至有些轻视敌人,此时此刻却不得不佩服陈健的手段。 “戏,是个好东西,应该将这个办法带回去。” 他这一次来夏城,从怀疑到震惊再到折服,终于确信夏城是一座可以和那些大族大城平起平坐的城邑了。纵然人口还少,可那些古怪稀奇的东西足以抵挡上万人。 人没有可以生,可以抢,可以归化;但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一旦传播开,每个人都会记得这些事物源自夏城。 他确信,夏城和姬姓,将在不久后响彻大河两岸的部族。 而如果这一次真的能够解围,哪怕不是如陈健所说的大胜,那也会在方圆数百里之内造成极大的影响。 至于最盼望陈健出兵的那些卫城人,更是欣若狂已,自己在夏城等了月余,总算在今天等到了他们想要的结果。 本来他们以为陈健不可能出兵的,否则不会这么推脱,然而今晚上一切都改变了。 几个卫姓用最大的礼仪向陈健行礼,感谢陈健与夏城人所做的一切,感谢他们前去帮助自己的亲族。 陈健看了一眼远处的渊,冲着身边的卫姓亲族道:“如果要谢,你们应该去谢谢渊,是他说服了我。他说的很对,同言同祖,本身就是一种不需要说出来的盟誓。” 这几个人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连姓都没有的人,竟然真的做到了。 几个曾经辱骂过他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向渊道谢之后,跟在渊的后面,竟然不敢超越渊走到前面。 陈健很有些欣赏这个牧牛出生的平民,回身问道夏城的族人道:“如果渊是夏城人,大家说会怎么样?” “当然是举荐为官。姬夏你不是说过吗?以后夏城为官的,要么是大家选出口碑最好的贤人,要么是学堂里学的好的孩子。至于姓什么,那又有什么关系?” 陈健笑问道:“那为什么姬姓多有为官的?” “咱们夏城姬姓为官的多,不是因为他们姓姬,而是因为他们跟随姬夏较早,学到的东西也多。贤与不贤,与姓何干?” 这番话让卫姓亲族听了很不舒服,渊则颇为感激地看了一眼陈健,俯首道:“多谢姬夏。” “渊,夏城既然与卫城是兄弟之城,你可愿意来我夏城居住?” 谁都看得出,这是在招揽,那几个卫姓亲族内心想,渊本来就是一个牧牛人,遇到这样的好事,答案不言自明。 然而谁都没想到的是渊却摇头道:“多谢姬夏,但我还是喜欢在卫城。夏与卫,兄弟之城,互通有无,来此居住也没什么。” “但如今既是我请动了姬夏出兵,回到卫城后,那些认识我的、喜爱我的,必然会赞赏我;那些曾经辱骂我、低看我的,也必然会敬佩我。夏城虽好,但并没有喜爱我与辱骂我的。” “一个人做了大事,如果不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不去听那些熟悉的人谈论,那么和穿着华美的衣服给瞎子看有什么区别呢?” 渊再三拜谢,最终用自己的理由拒绝了,说出的都是自己内心的话,并没有太多的遮拦。 陈健也没有再强留什么,日后总有相见的机会。 篝火逐渐熄灭,场地内的人也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离开,陈健连夜派人去了娥城,给娥钺送去口信,将誓词和出征的原由以及获胜的可能说了出去,让对方准备出征。 这次出征是劳师远征,不能如上次一样将部族绝大多数的轻壮人口都带走,需要留下很多的人守在家中,越发多的奴隶需要管理,陈健不想后院失火。 按照誓词中说的那边,他从那些隶农中选出了五十人,这些人作为第一批冲击敌营的人,也就是炮灰,必要的时候也是作为拖延敌人的诱饵。 即便知道打仗很危险,可那些隶农还是踊跃报名,不为别的,只为那野民的身份。 杀死一个人砍下一个人的头颅就能得到野民的身份,砍下十一颗脑袋就能成为国人。 十一颗脑袋有些遥远,可能会死,但至少是个可以用自己的命去换的希望,最大的苦难不是吃不饱穿不暖,而是完全断绝了希望的阶层固化。 陈健给他们配发的武器很简陋,没有衣甲,没有皮盾,只有短剑。 被选出的这些人除了配备了武器,还自己用蒲苇搓了一根草绳挂在自己的腰间,他们幻想着自己能够将敌人的脑袋缀满这根绳子,这样自己就能和那些城中的人一样了。 城外的野民村落,也在为出征做准备,他们是作为辎重兵出征,但陈健也从每个村落选出了十个最强壮的人,准许他们和那些隶农一起冲击敌营,用人头换取自己国人的身份。 身份不只是文化认同,更重要的是现实的利益:十五税一的轻税、不需要常年的徭役、年节时候城邑发的福利,以及土地。 作为野民和隶农,他们杀人立功只是个开始,只有成为国人之后,才有资格按照功劳分配土地。 其实陈健并不缺这百十人,无论是野民还是隶农,陈健给他们带去的希望只是短时间内快速增加城邑基本盘人口的办法。 孩子可以生,但养成年太慢。这些奴隶和野民原本也都是相近的族群,夏城的强大文化和现实的利益,以及强大的威力威慑,都能消磨掉他们的仇恨和不认同。 计划中每年从奴隶和野民中用各种借口遴选出百余人成为城邑的国人,每年逐渐增加,到十年左右人口危机爆发的时候,尽可能保证未成年和青壮年的比例不会严重失衡。 隶农和选出的野民战兵一共百人,他们都是最有希望在一年之内成为国人的那部分,陈健选的也都是强壮的听话的。 除了这些,野民村落出四百人作为辎重兵,路途遥远沿途也没有村落可供补给,必须要准备好路上的吃的。 城邑内选了二百五十人的战兵,加上二百人的新军,征调了城邑所有的驴子、牛车和一部分驽马,一共将近千人,这就是夏城这次出征的全部兵力。 草河南岸的河阴城作为后勤补给站,大量的炒面和干饼每天都从夏城运到那里堆积在仓库中。 非脱产的士兵每天还要继续劳作,拿到征召令的还要趁着晚上的时候打磨武器,用陶贝交换一些更好的衣甲,或是将出征前发下的陶贝换了酒喝。 脱产的新军仍旧每天训练,和平时并无二样,不过原本机械而又单调的生活终于有了一些调剂。 那晚上演出结束后,陈健找到了石荠,问她愿不愿意成为新军的一员。 石荠很诧异,城邑可从不用女人打仗的。 “不是让你去上阵厮杀的,是让你再选三两个和你一样既好看,又聪慧,还能唱一手好歌的女人。” 石荠奇道:“还是演戏?演戏也能当新军了?这可奇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们演的多好啊,你们想让大家生气的时候就能让大家生气;想让大家高兴的时候大家就会高兴。生气了可以比平时的力气大,高兴了可以忘了吃饭,怎么就和打仗无关呢?” 石荠笑道:“那我们是不是和新军一样的待遇啊?平时不用干活,就演戏就行?” “当然,就演戏、唱歌就行。不分土地,不分奴隶,但是每个月都有陶贝拿,吃饭也是在军营吃不需要回部族。” 石荠欢喜道:“那当然好了,你要是说出去,怕是女人们听到后,你这屋子都装不下哩。” “所以让你去挑选几个,鱼找鱼,虾找虾,你总能找到和你相似的人,换了别人就很难了。可有一点,你们也得能跟上新军的脚步,不能走一段路就累了,那可不行。” “哎呦,你可放心吧,好像就你们男人干活一样,前几天收麦我们不也一样干?我和她们说,谁要是走不了路,就不准来。” “那就这么定了。能唱能演,长得好看,走路能跟上众人行军就算合格。每个月吃喝用度由公产出,每个月还有一个大贝可拿。但不计战功,不分土地奴隶。” 就这样,夏城的第一个半正式的文工团就算是成立了,多出来六七个脱产人口,对于城邑如今的生产力来说完全养得起。 既可以调剂新军单调乏味的生活,又可以按照陈健所希望的那样,进行舆论宣传,传播私货,加速历史的进程。(未完待续。) 第八十六章 分蛋糕 五月廿三,夏城的使者将陈健要兴兵救卫的消息传到了娥城,娥钺在听完信使的转述后,告诉信使自己将会领八百人跟随陈健一同出兵,日子就定在六月初八。 信使离开后,娥城中有些颇为不解。 “卫城远在西南,即便西戎人攻破了卫城,尚有夏城阻挡。我们出兵救卫,并不值得。” 娥钺皱眉道:“这次姬夏出兵救卫,一旦成功,卫城将和夏城走的更近。如果我们不出兵,夏城自己前去解围,那便是我们违背了盟誓,并且激怒了卫城。一个夏城咱们已然打不过,若是再加上卫城,两城以违背盟誓的理由攻打我们,我们又能怎么办?” “昔日与夏城盟誓同仇,我不出兵,城中人会觉得是我违背了盟誓。真要是夏城与卫城合力攻打,城中人也未必愿意拼死一战。” “如果我们和夏城一同出兵解救卫城,卫河总要拿出一些粟米奴隶感激,甚至于那些西南靠近西戎人的村落也会割给我们几个,以求将来西戎人再来侵犯的时候会伤及到我们的利益,这样将来我们就会和西戎人征战。这一战之后,卫城也只能跟在夏城与我们的身后。” 那几个人摇头道:“娥钺,你只想到了打胜,万一败了,卫城城破,我们也会折损人手。卫城破了,就算卫河感激,又拿什么表示谢意呢?” 一直默不作声的数九摇头笑道:“战败?你们想想上一次姬夏派使者来借我们的奴隶时,可曾说过一点要出征的话语?” “没有。” “这才短短二十余天,难不成姬夏会忽然改变主意?自然不是,他肯定是早就想要出兵了,只是在等待机会而已。既然上次没有说让我们一同出兵的事,那就证明他有办法靠夏城就打败那些西戎人。如今忽然告诉我们六月初十之前必须出征,若是我们准备不足或是难以出征,那曲在我们违背盟誓,将来夏城便有了许多借口,真要是获胜之后联合卫城来娥城问罪,我们又打得过那些人吗?” 那几人虽然向来信服数九祭司的判断,此时却也有些不信,嘟哝道:“夏城一共才多少人?相隔三四百里,长途劳顿,难道他姬夏真的能够靠那几百人解卫城之围?” 数九无奈道:“上一次草原诸部来袭,我们以为夏城就算要胜,也最多是惨胜,那些草原人有马,总可以逃回去。结果呢?夏城不但大胜,还俘获了众多奴隶。夏城的事,难道是可以用常理去推测的吗?” 她接着说道:“这一次出兵只给我们二十天的时间,走到夏城还需要几天,短时间内我们又能集结多少人?一旦获胜,我们去的人少,夏城去的人多,卫河便要感谢,也要感谢姬夏,然后才是我们。打仗,要么是为了奴隶,要么是为了土地,打完仗后怎么分?还不是看谁出的力气大?” 一番话下来,娥钺也深以为然,叹息道:“我本以为姬夏不会出兵,没想到他竟然忽然决定出征,没有早作准备,这次出征八百人已是极限。数九说的很对,当我知道姬夏要出兵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仗必然获胜,卫城必然会给两城众多奴隶粮食。你们随我出征,一定要勇猛果敢,若是能够在功绩上压过夏城最好,若是压不过,也不能差太多。” 周围人已然明白过来,齐声回应。 或许是夏城古怪的地方太多,也或许是上次阳关之战六百破三千的震撼,竟然娥城的众人也有了些莫名的信任,总觉得陈健既要出兵,那肯定又会是一场大胜。 阳关之战和夏城崛起的事不只是娥城知晓,被围困万千的卫城当然也知道,所以当初城邑被围的时候,才抱着希望让人冲出城去求助。 只是已经过去了月余,一点消息都没有,西戎人继续在城外驻扎,并没有毁掉田地中的庄稼,也不急于攻城,似乎是想要将卫城彻底困死,等待秋天的收获。 两个月前卫城内乱的风波已经平息,那些叛乱者的谎言引起了一些波澜:杀死卫河换一位首领,与西戎人盟誓和平,便可撤兵…… 传播这些话的人大多都死了,大多数人不会去想这背后是真是假,甚至很多人不会去思考,只会听别人如何说。说得人多了,那就一定是真理。 受伤的卫河用尽了所有的手段稳住了局面,可卫城内仍旧不安稳。常年积攒下来的老卫城有姓氏的人和新的卫城没有姓氏的人的矛盾,在卫城连连获胜的时候,这些矛盾被上升期带来的利益所掩盖,如今城邑被围,终于有些不满和怨怒出现。 既然卫城是众人的,需要我们一起守城,那么将来再征战分配土地奴隶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区分对待有姓和无姓的呢? 除了这些矛盾,大量的西戎人奴隶也是一个不安稳的因素,卫城的军事制度导致了巨大多数的城邑生产是由奴隶完成的,这些西戎人奴隶也被围在城中。 在卫河重伤的时候,曾有卫城的人看着外面的西戎人,想到了一个好办法:给这些奴隶发放兵器,让他们出城和西戎人决战。 卫河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气裂了伤口,流着血将城中的人叫在了一起。 “这个办法绝对不行,以后谁也不准想这样的办法。你分给他们武器,这武器上沾染谁的血又是你能决定的吗?一旦发放了武器,这些奴隶或许就会和外面的西戎人站在一起,攻下卫城。” 被指着的人有些不服气地说道:“我们可以许诺给奴隶们土地和自由,他们会为了这些东西打仗的。” 卫河叹了口气,互相想起那天派人出去救援时找到自己说了几番道理的渊,那只是个无姓的牧牛人,也只是谈了几句,可这见识却要比自己的这些亲族要高。 “父亲留下了卫城,也留下了卫城的法度。一棵树要有根,才能枝繁叶茂。卫城的根是什么?是卫姓亲族,是卫城的这些人每日训练厮杀,靠奴隶们种植土地,这就是卫城的根。” “你让奴隶拥有了土地,让奴隶打仗,计算他们不能和西戎人一同攻打咱们,十年后,奴隶们有了土地,奴隶们可以参军打仗,那么族人又怎么愿意去训练吃苦呢?反正打仗有奴隶,那就让奴隶去打仗好了,我们睡着女人在家里喝酒岂不更好?到时候即便还有法度,可又有几人能够遵守?真到那一天,卫城的城墙还在,可卫城的人却没了。” 那人仍旧不服气,说道:“夏城和娥城并不是这样,我听说娥城中一部分人也是原来的奴隶。” 卫河急道:“有的果子是苦的,酿酒的时候需要加些香草掩盖苦味;有些果子是甜的,酿酒的时候要注意不能酿酸了;都是果子,酿酒的办法还要根据苦甜而不同,治理城邑难道能一样吗?这些话以后谁也不准提,谁要提了,就是在撼动卫城的根基!” “可是……西戎人太多……” “多又怎么样?今天发给奴隶武器和土地,打败了西戎人,十年后卫城还是会成为西戎人的卫城,那些奴隶难道会忘了他们体内的血吗?勇士要死,也要死的痛快些,难道有勇士愿意瞎了眼睛、残了手脚,只为多活十年吗?再说,卫西已经出去求援,姬夏和娥钺会出兵的!” 从未有过的严厉措辞让那些人不再多说,然而卫河心中对于自己最后说的那句话心中也没有底,姬夏和娥钺真的会出兵吗? 几天后,卫河拖着还有伤的身体,出现在了城墙上,将所有的卫城人叫在了一起,除了奴隶,不论是那些有姓氏的还是没有姓氏的,都已齐聚。 城外的西戎人离得很远,但人数众多,城中经过内乱和奴隶的不稳以及那次山谷伏击战的惨败,已经难以调动机动兵力出城和西戎人决战了,城中的奴隶不能都杀了,所以要分出大量的人去看管那些奴隶。 城中的人没有绝望,但却有些恐慌,纵然粮食还够,可到底要被围困到什么时候呢?那些西戎人村落的土地再有几个月就要收获了,自己的私田和城邑的公田也在城外,到时候都会被西戎人带走。 出去求援的人许久都没有回来,虽然没有人说,可很多人心里都知道,那些人或许死了,根本不会有人来救他们。 守在城墙上的那些无姓的人无精打采,之前传播的那些谎言卫姓亲族相信的很少,或者说相信的是为了自己群体的利益而去相信,但这些无姓的人却有很多相信的。 既然以前打仗分奴隶的时候,你们卫姓的亲族可以多分多占,我们只能喝口汤,平日还要劳作,那么这卫城是你们的,不是我们的。 卫城南边就是大河的一条河岔,卫城有一些吹起的羊皮可以洑渡,可是这些羊皮筏子大多都是卫姓亲族的,真要是城邑被攻破的那一天,那些人或可一走了之。 当卫城之前攻打西戎人的时候,强盛的武力和卫姓亲族吃肉之后剩下的汤水能够让这些无姓的城民满足,可如今种种猜测和不安中,城邑被围,解围的人迟迟没有音讯,终于让这些人有些兴致索然。(未完待续。) 第八十七章 方舟如果只能装下几个人 “换个首领,对我们这些不是卫姓亲族的人有什么影响吗?难道换了个人当首领,就能让卫姓亲族的人把奴隶和土地主动分给我们吗?当然不会,首领还是卫姓亲族的人选出来的,他们会选一个从他们身上割肉的人去当首领吗?” 这样的怪话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刚一听,这些无姓的人都觉得很有道理,似乎说这些话的人是在支持卫河。 然而再一想,既然没有什么区别,那么谁当首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还不是一样要打仗?一样打完仗后分的东西少?那你们卫姓亲族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我们不管,换首领就换呗。要是换了首领能和西戎人不打仗,换了或许还能好点呢。 这些谣言也是卫河拖着受伤的身体还出来巡视的原因,初始他也以为这些话是为了平息那些谣言,可等他想通了这些话其实是在割裂卫姓亲族和无姓城民之间联系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潜藏在暗处的人是要坑死自己。 他可以很确定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亲族,但是谁,他一时难以找出来。 卫城的人对这个年轻的首领还缺乏足够的尊重,卫河觉得如果是自己的父亲还在,凭借威望就足以让这些人不会生出种种想法。 本以为自己将叔叔从夏城换回来杀掉,自己首领的位子已经安稳,可等到成为首领才知道血脉只是父亲威望的一种延续,这种延续会逐渐变淡,需要自己做出足够的事才能让城中的所有人都信服。 此时面对着这些城中的人民,看着外面围困的西戎人,卫河才知道这时候还是要靠众人的。 卫姓亲族的利益他暂时不敢触碰,他也曾想过,以后卫城不再分有姓者和无姓者,不再分老卫城人和新卫城人,按照功勋来分奴隶和土地,不再有多分少分的事端。 可他知道自己一旦说出这句话,以他刚刚成为首领一年多的底蕴,只怕很快就会横死在自己亲族的手下。 核心利益不敢触碰,但却可以用别的办法来蒙蔽这些人,缓和这些被传言释放出的不满。 站在城墙上挥挥手,一些效忠于他的扈从亲卫抬出了仓库中所有的羊皮筏子。 “卫城的后面就是大河,筏子可以过河,可以活命。可是这城是我父亲带着大家建起的,这土地是我们一点点开垦出来的,既然都是卫城人,就算要走也要一起走。” “可是筏子不够,还要留下一些人守在城中,不可能所有人都走。既然不能所有人都走,那就谁都不走,我卫河发誓,就算西戎人攻破了卫城,我也不会乘着筏子离开。我会和你们在一起!和卫城在一起。” 筏子,不是矛盾的本质,只是利益分配矛盾在极端条件下的表象,但即便是表象,也足以让这些不满的无姓之人多少觉得有些满足。 卫河亲手拿起火把,将逃命用的羊皮筏子一把火烧掉,大声道:“有人说,一旦西戎人要攻下城邑的时候,我卫河和卫姓亲族都会乘着筏子逃走。现在筏子烧了,难道你们还要相信那些话吗?” 那些卫姓亲族一些人觉得愤恨,这断绝了他们逃生的可能;另一些人则觉得这样很好,没有触及到他们的核心利益,而卫城如果没了,奴隶没了,土地没了,就算活着又能怎么样呢?还不如骗骗这群人效死守住卫城呢。 烧毁了这些在极端情况下不均的存在,卫河又道:“我个人有很多土地,有很多奴隶。一旦赶走了西戎人,所有守城的人,每人分粮食百斤,分奴隶一名!” 当着众人的面,他让扈从砸开了自己的仓房,指着里面堆满的粮食道:“这些,都是你们的了!一会按照人口来领取。如果西戎人攻下城邑,这些粮食他们会带走绝不会留给你们。” “西戎人说,只要杀了我换个首领,他们就会退兵,因为我和我的父亲杀了很多的西戎人。但是你们一定记得那个夏城来的老兵说的那些流传在夏城的故事,一群羊在头羊的领导下,总是用犄角抗击着恶狼,可犄角总不如尖牙利爪,每次都有羊受伤或是被狼吃掉。有一天狼告诉这群羊,我们之所以咬死你们,是因为你们的头羊总是用犄角顶我啊,只要你们把头羊驱赶出羊群,我们就再也不吃你了。” “那个夏城人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你们都笑,可难道现在和那个故事不一样吗?” 下面的人沉默不语,夏城的商队总会跟着一群残废的人,他们喜欢讲故事,讲夏城的传说,讲夏城的事,以及一些他们没听过的有趣的故事,时间一久,这些故事在卫城已经耳熟能详,包括夏城人的祖先是怎么从大河两岸来到这里之类的故事。 羊和狼的故事他们听过,或许卫河讲道理他们很难听进去,这道理也很难讲清楚,但用大家都知道的故事来讲,却又很容易理解,似乎,的确就是那样。 卫河又道:“人在痛苦悲惨的时候总会很自然地喊天啊之类哭天抢地的话,因为天地造就了人;人在被别人欺负的时候总会首先想到找自己的兄弟,因为兄弟亲族不可断绝。我们与夏城、娥城乃至大河两岸的诸部,都是兄弟,难道你们有被别人欺负的时候找自己的兄弟,他不帮你的时候吗?” “没有!你们也知道,卫河去了夏城,还有些人去了大河的下游,那些兄弟亲族肯定会出兵帮我们。他们为什么现在没有回来?是因为出征需要时间。如果姬夏拒绝,那些出城的人还有父母妻儿在城中,难道他们会不回来吗?” 欺骗之后,那些原本对解围无望的人又重新看到了希望。 或许只是巧合,也或许是为了验证卫河的话,城墙上观察瞭望的卫城人忽然兴奋地大声喊道:“马!马!夏城的马!” 夏城的商队和使者来过卫城,他们认得马,甚至把马当成了夏城的标志。 卫河其实自己也不相信刚才说的那番话,所以在听到城墙上的呼喊声时,明显地失态了,踉跄了一下,身边的扈从急忙扶住,他快步爬到了城墙上。 很远的地方,十几个人骑着马给那些西戎人造成了混乱,西戎人很想抓住这几个斥候,可却难以抓住。 领头的是狼皮,跟着的是夏城最好的斥候,喜欢冒险和刺激的狼皮带着人查看西戎人的布置,靠着战马的速度竟然如同出入无人之境,西戎人想要围住他们,狼皮却总会带着斥候们在包围圈合拢之前逃开,欺负西戎人没有代步工具。 他只是一时兴起,却给卫城人带来了希望,让卫河的话从谎言变成了事实。 卫河暗暗祈祷着先祖的庇护,远远看着那一群人飘然而去,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夏城……会出兵的。”(未完待续。) 第八十八章 摧枯拉朽的胜利(上) 夏城当然要出兵,只是出兵前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 狼皮回到夏城第二天,便是娥钺约定的前往夏城的日子,夏城众人也在做出征前的最后准备。 陈健则带着榆钱儿在娥城人前来的必经之路的亭子附近找蚂蚁窝,小声在榆钱儿耳边嘀咕了几句,榆钱儿一脸惊讶,却还是按照陈健说的去准备。 夏城出征的士兵在亭子附近排列,远远地看到了娥钺带来的士兵,陈健给榆钱儿使了个眼色。 娥钺是相信陈健是获胜的办法的,数九占卜后也告诉娥城的士兵这一次必然会大胜。 这一次出征,数九作为部族的祭司,也要跟随众人前往夏城,在出征前祷告天地祖先,也为了让出征的士兵们确信这一次会获胜。 数九有很多占卜的办法可以选择吉凶,但都不直观,族人们无法一个个地传看那些烧裂的肩胛骨,他们也未必能够看懂,占卜的纹路只有祭司才能看出。 娥城的士兵都知道他们要面对的是六七千的西戎人,这些西戎人已经学会了种粟,不再是那种蜗居在洞穴中的蛮人,即便卜辞大吉,心中还是有些忐忑。 两城相加也不到两千人,还是长途远征,惴惴不安也是不可避免。 绝大多数娥城的士兵只是在当初陈健征伐陨星部族的时候有过惊鸿一瞥,剩下的都只是听闻。 那一瞥的回眸,夏城并没有给娥城人带来太深的印象,破衣烂衫外加征战后的疲惫。 这一次再见,却又不同。 军阵之前是并排的八辆战车,都是驷马为挽,车右身披皮甲,车左长弓在身,屹立不动。 战车之后,便是制服统一的新军,所谓制服也不过是经过靛青染色后的丝绢包头巾,夏风中舞动着,如林如山。 那些隶农和野民组成的冲击军阵很稀疏,人人手持短剑,身上还携带着自己准备的各种其余武器,诸如标枪、换到的皮甲之类。 整个夏城的军队也不过千人,但是陈健让众人故意拉开了一下间距,排列整齐后,让对数字不甚敏感的娥城士兵又多了几分信心,似乎这一次大胜还真有可能。 娥钺与陈健见礼后,两人正要对着士兵们说点什么的时候,原本安静的军阵忽然间有些躁动,不少人朝着不远处张望着,脸上满是诧异。 陈健也假装不解,与娥钺一同走到不远处的一片平地上,娥钺心头猛然一颤。 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许多的蚂蚁,在地上排列着,站到远处一看,明显是一个字,一个夏城的文字。 数九一生中也见过不少古怪的事情,作为祭司她也掌握着很多的占卜技巧,可这样的事却从未见过。 她认得不少夏城的文字,因为是象形会意的缘故,为数不多的字很容易认识。而那些古怪发音的字,都会有最简单的几个常见的字反切注音,并不难学。 这些黑色的大蚂蚁仿佛大地手中的笔墨,在沙土上写出了一个诡异的“吉”的字样,这是娥城卜辞中最好的预兆,在夏城中也有大胜而归的意思。 蚂蚁写就的字就在众人眼前,这不是听说,而是亲眼所见,无论是娥城还是夏城的士兵,都发出了一声轻叹。 夏城的神权和占卜意味要轻一些,在娥城,数九是仅次于首领的存在,双方交流频繁,夏城的人本就相信先祖的指引,但先祖的指引大多由人的双手和头脑来展现,这还是第一次用自然现象来体现。 士兵兴奋地对着他们看到的吉兆喊叫,数九心头也是疑云密布,难不成这真是先祖的指引? 陈健则趁着众人惊讶的时机喊道:“夏城与娥城的将士们,这一次出征的结果,上苍天地已然告诉了我们答案,必胜!你们可认得那个字?” 夏城的士兵们多少认得几个字,白灰刷的字迹满城都是,每个月学不会还要受罚,当然认得,齐声喊道:“吉!大胜而归之意!” 随着夏城士兵的呼喊,娥城的士兵精神大振,也跟着喊道:“吉!大胜而归!” 两城的士兵再无怀疑,原本心头的那一丝担忧顷刻无踪,跟着陈健大声呼喊着必胜之类的话。 夏城的首领们也都惊讶不已,唯独榆钱儿嘴里含着一块枫糖,暗道:“好端端的枫糖给了蚂蚁吃,未免可惜了。” 她知道蚂蚁只是为了吃糖,哪里认得吉凶二字?可其余人并不知道,战前便知道了大胜的结局,兴奋之余也将担忧去除。 蚂蚁是大地给众人的启示,夏城与娥城都是农耕的部族,土地是很重要的神位,这种占卜的结果也就更加可信。 借着众人兴奋的劲头,陈健又道:“虽然先祖给出了我们指引,这一战必然胜利,但诸位将士也要听从首领的命令,不能私自退却,不能临敌慌乱,跟随鼓锣角号之音前进。不要说先祖的指引,就算是孩子听妈妈的教导,不跳进水里就淹不死,不站到火里就烧不死,难道这些话不对吗?可如果非要往水里去火里跑,还是会死。道理是一样的,胜利是一定的,但这胜利需要听从首领的命令。” 娥钺点头道:“正是如此,两城共同出兵,我在此和姬夏盟誓,在夏城没有撤退之前,娥城也不后退一步,如有违背,必遭灾祸。” “夏城也是如此,如果娥城不退夏城后退,也受洪火灾祸,先祖再不庇佑!” 两人共同祭祀了祖先和天地,奉上贡品,歃血盟誓,陈健让红鱼念了一篇早就写好的出征誓词,大意就是西戎人如同恶狼非我族类不可满足,我们要出征救卫城,这是先祖希望看到的,也必然会指引我们大胜而归之类。 士兵们被安排在夏城附近暂时休息,娥钺等人则和陈健一同商量出征要面对的事。 对娥城来说,这是第一次出征四百里之外,如何吃饭如何休息,这都是一个大问题。 夏城曾经出征过草原,虽然那一次人数也不多,可毕竟有过经验。 “姬夏,这一次我们要走多久?” “四百里,一千八百人行军,恐怕要走十天。不可急切,每天都要派出斥候,晚上早早扎营,步步推进。卫河上次便是急躁了,以至于被西戎人在山谷伏击,这个教训我们不能不吸取。” 娥钺沉思道:“去十天,若是击败了西戎人,卫城的粮食我们便可食用。但西戎人只怕未必和我们决战,拖延我们,这一次要准备一个月的粮草。算上牛马,每天单单吃饭就要六七千斤粮食,一个月便是十八万斤。一千八百人,每人竟要携带百斤的粮食?” 一人携带百斤粮食,如何走路? 陈健道:“一千八百人的队伍中,真正的战兵也就千人,剩下的都是辎重兵。我已将足够大军吃用一月半的粮草堆积在河阴城中。初始几天,都靠辎重往来运输。一旦遇敌,每人携带三十斤干粮便足够了。” 这话说的自信满满,甚至有些张狂,这也是娥钺第一次见到陈健的这一面,以往陈健在他心中是个年纪不大却极为沉稳的人,小心翼翼,可这一次竟然如此自信。 数九暗暗计算,三十斤粮食,也就人吃马嚼六七天。 “难不成姬夏觉得到达卫城后,六天之内就能破敌?那可是六七千人,哪有那么容易。纵然占卜为吉,可也要小心为上。” 陈健哈哈笑道:“那大家就擦好眼睛等着看吧。本来三城约好,五月在夏城齐聚,勇士较量技艺,可惜被西戎人打乱了兴致。这样也好,打败他们押解俘虏归来,祭祀祖先后再做较量。六七千人,不过是六七千奴隶,到时候只怕厩舍不够用。” 那几人都干笑了几声,心中难以相信。 爬的越高,摔下来固然摔得越狠,可一旦成功,因为爬的高,也就万众瞩目。 一旁的粟禾在干笑一阵后,问道:“姬夏,我听人说起过夏城的战车厉害,恐怕你觉得三五日之内就能击败西戎人的信心也是源于此……只是,百步宽的草河,那要如何过去呢?” 一言既出,众人都看着陈健,觉得粟禾这一瓢冷水浇的正好,大战之前,尤其是作为首领,是不能够太过自信,需要小心翼翼。 然而谁都没想到陈健只是愣了片刻,便笑道:“区区百步的草河,不出三天,便成通途。你们可信?” 夏城众人齐声道:“当然信的过姬夏。” 其余人见夏城人深以为然,心中觉得有些无奈,或许是夏城胜过几次,竟让这些夏城人对陈健如此信任。 他们都知道夏城有船,人可以过河,马可以泅渡,可是战车巨大,怎么装在船上? 三天之内,天堑变通途,这怎么可能? 天堑变通途,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修桥。这些人不是没见过桥,但桥的概念在他们眼中还是一根横贯小溪两岸的原木,从没人想过宽达百步的草河上会出现一道虹桥。 陈健想的桥,自然是浮桥,早在一月之前他就在考虑,之所以一直没修,是在等娥城的人来到。 从见面开始,陈健就一直说一些听起来颇为张狂的话,他是故意的,因为他想让这次出征在三城的故事中变得更有神话色彩,而这个神话的主角就是他和夏城。 爬的高摔得固然狠,自信太大,会留下投鞭断流的雄心变成风声鹤唳的笑话;但也一样会留下摧枯拉朽视若草芥谈笑间西戎灰飞烟灭的玄奇,成为三城人饭后酒中的谈资。 其中差别,无非是胜败而已,他人的评价向来都是惟结果论的。 所以为了保证这些话成为自信的宣言而不是笑话,陈佳早就琢磨好了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以保证打完这一仗之后,无论是娥城还是卫城的人,对自己都会信服。 前一世的记忆中,浮桥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商周时代。在华夏最早的家族叙事史诗的记载中就有浮桥的记载:《诗经》的第二篇“大雅、大明”,就是一曲史诗,从天命难测殷商必亡引出王季娶太任,到文王出生迎娶太娰,再到武王伐纣姜尚辅佐,气势恢弘。 只是因为某个异族殖民的遗留落后丧失了话语权,提起史诗,前世的很多人首先想到的是“胫骨坚固的阿开亚人和捷足的阿基琉斯”,遗忘了“檀车煌煌,时维鹰扬”,甚至于连共和、大同、内阁、天下为公之类的概念也成了舶来品,似乎传统就该是满清那样。 然而传统并不是那样的,文王在渭河边遇到了太娰惊为天人寤寐思服,最终圆梦娶回家。关关雎鸠作为诗经第一篇,又是周南国风,文王与太娰的相遇未必不是如此浪漫,,最后的钟鼓乐之或许不是君子的幻想而只是在叙述史实。为了迎娶太娰,文王“造舟为梁,不显其光”,搭建浮桥,钟鼓齐鸣。 夏城是有条件搭建这样的浮桥的,百米宽的草河被螺岛一分为二,可以利用螺岛作为中转,减少桥面的摇晃程度。 夏城的人对于陈健的话向来相信,娥城的人和粟禾等人自然不信能够在短短三天内搭建一座桥。 陈健将搭桥的办法说出后,带着这些人到了河边,岸边还有上次剩下的木头,大量的树皮船里也装满了石头砂子用来压仓。 “只需要将船并在河心,上面铺上木头,战车足以同行。” “可是,这样船岂不是会随着水流向下飘动?” “看到中间的螺岛了吗?用两根绳子,一端绑在北岸,一端绑在螺岛上,这样拉住船只,水流向下,就会让绳子绷紧,两面受力,当然就稳固了。” 数九笑道:“这个办法是好,只是姬夏,你要考虑绳子的长短,要是一边长了,船就会偏斜到长的那边,甚至会在水中打横。” “是啊,姬夏,谁都知道如果冬天把太阳拉的近了,会暖和一些,可是谁又能做到呢?” 陈健还没说话呢,榆钱儿已经等不急说道:“我哥哥既然说了,就能做到的。” 数九亲昵地拉着榆钱儿的手,摇头失笑,看得出榆钱儿很相信陈健,自己也希望能够相信陈健,让娥钺早些出征快些回来,可是世上的事哪有那么简单? 陈健自然是早有准备,直接说道:“娥钺首领,搭桥之事,需要勇士协助,你可愿意让我暂时带着娥城的兵士在三天之内修出一座桥?” 娥钺点头道:“自然可以。不上阵之前,如何吃饭如何行军,还是需要听姬夏的。两个头的孩子是活不下来的,牛耕地的时候若是走两个方向也是无法耕种的。” 只是修桥,而非决战时候的分配,娥钺没有丝毫的犹豫,心中也有些好奇,想要知道陈健是不是真的能在三天之内将桥修出来。 若是能够修出来……那岂不是他说的话都能做到?行军到卫城之后,五六天之内就能将六七千西戎人全数击败? 带着种种疑惑,将掌兵的半片玉符交给陈健,告诉娥城的士兵修桥之时,需要全都听姬夏的。 士兵们看着宽阔的草河,比较着他们所见过的十余步长的木桥,连连摇头,这要如何能够在如此宽阔的草河河面上架桥? 最为好奇的就是数九,凭着多年当祭司的直觉,从那些蚂蚁出现了字迹之后,她就觉得有些不对。 此时看到夏城之外的众人都不怎么相信陈健,她暗道:“或许,他真有办法?” 陈健接过娥城的半片兵符,暗暗摩挲了一下,随即收好。 其实他早有准备,无非就是利用三角形原理测算好两边的绳子长度。所需要的仅仅是勾股定理和一个笔算开平方,放在前世义务教育的初二水平,但在这里却可以支撑他的野心。 先将士兵们分成两族,划船将大量的原木堆放在螺岛上,自己则带着夏城学堂里的孩子们,装模作样地测量了一番。 计算的时候数九看着陈健用古怪的算法和夏城的数字快速地得出了答案,心中羡慕不已,里面的原理她懂,一年前夏城还需要向娥城求种子的时候她从陈健这里学过,可具体做起来她终究还是不如陈健熟练。 恍然间,她明白过来,其实这个办法自己也想到了。但是……如何算出绳子的长度?如果是她,利用筹算或许用一个月的时间能够解开,至少开方这个计算,她是绝对不可能在三天之内完成的。 陈健没有用三天,在装模作样的测量完毕后,很快解出了答案,吩咐孩子们按照夏城的度量衡去截取麻绳。 数九悄悄问了一个数字,开方她不熟练,可是反向乘积她是会算的,半晌之后抬头,满脸惊讶……竟然对了,一丝不差? 这只是其中一段绳子,整座浮桥纵然有螺岛作为中转,那也需要三四十段绳索,他居然只用了一会功夫就算出来了? 一瞬间,数九忽然觉得有些苍老,自己从小跟着母亲学那筹算之法,即便嫁给娥钺成为娥城祭司后,仍旧没有耽搁下,数十年的苦心,本以为陈健只是形算上占优,数算之上自己一直觉得和他不相上下,然而今天却让她有了一种浓重的挫败感。 看着天边的夕阳和已经开始搭建的浮桥,数九苦笑了一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走了几步,终于又折回,沉浸在陈健书写的那些古怪算法上,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除她之外,那些曾以为陈健有些张狂的人不再做声,第二天中午早早地找到了陈健,躬身拜服,因为浮桥已经搭起了大概。 三十多道绳索拉动着沉重的船只,靠水流的力量和绳子的拉力保持平衡,波澜微动,可船只却一动不动,竟似扎根在水中一般。 原木和木板已然铺满了桥面,几个人牵着马在上面走过,略微有些摇晃,却可以通行。 没用三天,当战车被人推动着走过浮桥到达螺岛的时候,这些参与架桥的士兵,不论娥城的还是夏城的,甚至卫城的那些报信的,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赞叹,山呼海啸。 这不仅是一座桥,更是他们眼中的姬夏说话算话的体现。 从占卜到天地间给出的吉兆卜辞,这些已经让他们相信自己会获胜。 当陈健告诉众人这次出征,靠近卫城后最多五天就能战而胜之的时候,一半的人相信,另一半的人觉得总能胜利,但或许要更久。 当陈健告诉众人三天之内,天堑变通途的时候,仍旧是一半相信一半不信。 如今桥已搭完,那些曾经不信的人不得不相信,转而又连带着相信了这一次大战很快就会结束的话语。 赞叹的呐喊声,不仅仅是为了陈健,也是为了他们自己:他们希望有一个能够带着他们获胜的领袖,而不是失败。 踏上桥面的娥城士兵小声嘀咕着:“咱们肯定能获胜,因为姬夏说了,最多五天就可以战胜那些西戎人。” 夏城的士兵偶尔听到,会很自然地昂头道:“当然。”(未完待续。) 第八十九章 摧枯拉朽的胜利 (中) 从河阴城延伸到卫城的那条并不平坦的小路上,车前草顽强地抵抗着车轮碾压的力量,不屈的身体被一双双脚踏过,忘却了摇曳,紧贴着地面生长,却比那些高大的草木活的更久。 陈健站在车上,无意识地看着那些被马蹄残踏的车前草,思索着战胜之后该怎么办。 他的身后是十几匹拉着车的牛马,车厢里的东西很神秘,上面蒙着一层用树漆黏染过的麻布,上面还有一层树皮,用来防雨防潮。 新军的士兵紧贴着这些车辆,严禁任何人靠近,那些在无人的山中训练的日子,他们见识到了这些武器的可怕。但这武器掌握在自己手中,所以越可怕越好,可怕的让他们很爱惜也很警觉,他们可不想成为山中训练时那些被打的粉碎的草人。 这些人一路上已经行走了十天,走出了将近四百里路,再往前就已经靠近西戎人了,速度比起从前更加地缓慢。 后面运送粮食的辎重兵不再从河阴城朝这边运送粮食,而是携带着数量不多的食物跟随在部队的后面。 原本每天可以走四十里路,现如今只能走二十多里,一些西戎人的小部队开始沿途骚扰,一些山谷树林浓密的地方陈健也是尽可能搜索之后再通行。 娥城与夏城共同出兵,陈健并没有指挥娥城军队的权利,双方作战只能协商,谁都不想将最重要的权柄交到别人手中,哪怕盟誓过。 “已经走了多远了?” 身后的一辆车上,负责计数的士兵看了看自己画下的符号道:“已经走了三百八十里。” 那辆车的车轮轮毂上有木齿,通过齿轮转动带动上面的小铜齿轮,以确定车轮的转数和行走的距离。 三百八十里,再往前不过七八十里便是卫城了,看看天色还早,陈健停下车,喊过狼皮。 “你带着骑手,去骚扰一下西戎人。如果可能的话,派几个人冲进卫城,告诉卫城人咱们来了,顺便让他们集中可以集中的兵力,做好出征的准备。不过冲不进去也无所谓,但一定要让西戎人感觉出骑兵的威胁。” 狼皮奇道:“如果咱们藏着骑兵,和西戎人决战的时候,靠着骑兵的速度动摇他们的侧翼,他们难以防备,不是更好?” 陈健笑道:“这一次,骑兵不是主角……就像石荠演出的那幕戏一样,那个男人很重要,但不是主角,你的骑手也一样。” 狼皮有些失望,但还是问道:“我该怎么做?或者说,我要做的,要让西戎人怎么样?” “让西戎人发觉战马的速度很快,可以很容易地绕到侧后;以及让他们知道战马可以冲击,让他们明白密集地站在一起才能抵抗战马的冲击,最好冲他们一次,让他们站的越密越好。” 狼皮想了一下,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带着除了警戒的斥候离开后,陈健让队伍停下,和娥钺商量了一番,决定今天就在这里休息。 太阳落山前,狼皮派人先回来告诉陈健,自己已经和西戎人遇到了。 派回来的人回道:“下午我们遇到了一小撮西戎人,他们有点害怕我们的战马,想要跑。狼皮分了一半的人绕到了他们后面,我们用标枪和投矛冲了一次,他们就四散逃开了。狼皮也没追,带着我们重整队伍后,发现西戎人已经出兵了,距离咱么也就二十多里。” 娥钺在一旁听完回报后道:“看来西戎人是担心在城下决战卫城后攻打他们的后面,大约分出了一些人围着卫城,绝大多数人都到了这里,想要先打败我们?” “应该是这样的。” 陈健认同了娥钺的意见,问那骑手道:“西戎人大约有多少?” “四五千人是有,我们远远地看到,狼皮故意带着我们在旁边绕了几圈,他们就停下来用弓箭射我们,人数不少,穿着各种各样的兽皮,脸上涂抹着赭石,好像还有些山中的野兽。” “看到你们绕后,他们是怎么应对的?” “弓手靠前,其余人密集成队,阵线很厚也很密集,我们冲不破。他们移动的很慢,看到我们绕后也没有追击,就原地停在那。狼皮说这些人肯定打过很多仗,他们也有一些野兽的尾巴皮毛做旗帜,也有牛角号,并不是那种乱哄哄一团的部族。” 又问了几句,陈健让他先去休息,看来西戎人的数量远不止六七千人,算上那些拿起武器的奴隶数量会更多,那些奴隶或许不能结阵战斗,但是围住卫城还是可以的。 “看来最迟后天就会和西戎人相遇。他们会和我们打?还是会死守?如果卡在山谷之类的地方死守,我们撑不住太久的。” 陈健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次日一早,薄雾还未散去的时候,派出的斥候带回来一个西戎人,穿着一身大约是劫掠来的丝绸衣衫,这不是俘虏,而是西戎人派来的使者。 使者的脸上有道很可怕的疤痕,让嘴角看起来颇为狰狞。 使者会大河的语言,找到陈健和娥钺后,直截了当地说道:“首领派我来,是想问问你们是要和我们为敌吗?如果是的话,我有几句话想说给两位首领听。” 陈健发现他的话说的不错,言辞很清晰,虽然头发披散,但一些举止并不像是西戎人,略微奇怪,便点头道:“你说说吧。” 那人拜服道:“卫城与西戎是血仇,交战十余年,首领的父亲死在卫城人手中,不少人被劫为奴隶,这仇恨就像是山顶的青松一样,风吹不弯,雪压不断,是不能改变的。” “你们两族距离卫城遥远,救援卫城并没有什么好处,而且还会引起我们的怨恨,对卫城的仇怨会加在你们身上。” “如果你们两族和我们一同攻打卫城,那么卫城的人口粮食,我们可以一人一半。你们是从北边的那条河来的,我们盟誓永远不会越过那条河。” “华已经死了二十年,当初那些亲族蛮夷的约定已经没有人遵守了,就算不遵守也没有任何的惩罚。大河南岸的一些部族还问西戎的其余部族借过士兵去攻打曾经的亲族,不但没有惩罚,反而扩大的土地和人口。作为一个首领,不去考虑自己部族,反而要让别的部族更强大,这是不应该的。” 陈健摇头道:“你的这些话并不能说服我。卫城与我们是兄弟亲族,即便你说有些部族不遵守当初的盟誓,但我们还是会遵守的。而那些不遵守盟誓的部族,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也是会去攻打他们,让他们知道不遵守盟誓的代价。” 那个人哼笑了一声道:“兄弟亲族?我听那些卫城逃出的奴隶说,你们姓姬,然而当初盟誓的七十一亲族中并没有姬这个姓氏,你们并不是兄弟亲族。” 陈健微微有些脸红,以夏城现在的身份,这个借口的确有些扯虎皮做大旗的意思。好在娥钺接声道:“我姓娥。兄弟亲族这句话,我还是担得起的。” 那人点头道:“的确,丝绢之娥,的确是当初盟誓的七十一亲族。然而就算是亲族兄弟,又能怎么样?我曾经也是束着头发腰挂玉珏的人,然而我的亲哥哥放逐了我甚至想要杀死我,于是我跑到了西戎。盟誓的亲族,难道比不过亲兄弟吗?亲兄弟尚且如此,何况这些盟誓的亲族呢?” 他抬起头,看着陈健和娥钺,娥钺似乎在回忆一些遥远的往事,看着使者疤痕遍布的脸,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略微诧异地看了一眼这个人,却没有说话,他大抵猜到了这是谁或者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但不重要。 陈健没有回忆,也没有资格回忆,但他却斩钉截铁地说道:“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出征前我们已经盟誓,不会撤兵。” 那人点点头,躬身行礼后道:“既然如此,那么以后你们姬与娥两姓,便是西戎人的死敌,我们后代的血,会沾染到彼此的刀剑上,永远洗不掉。既然要战,那么便战。此处向南十五里,土地开阔,正好可做战场,让血早些流出来,让天地决定胜败。” 他说完之后,转身便走,几个人想要拦住,陈健摆手道:“放他回去吧。” 娥钺嗤笑道:“这种人忘了血脉,你可怜他?” “不是。” “那应该杀了他。恐怕西戎人种粟、军阵、角号之类的办法,也都是他传过去的。我知道他是谁了,但我不可怜他。” 陈健哈哈笑道:“他心怀仇恨,仇恨是他活着的唯一依靠,而复仇的希望就是那些西戎人。杀了他,仇恨也就随着他的死消失了;不杀他,让他亲眼看着他复仇的希望,在你我两族的攻击下化为灰烬,这可比杀了他更有意思。既然他说明日决战,传令下去,今晚上分食熏肉,饱餐一饭,明日决战,迎击西戎!” 传令兵传下命令,营地中欢声雷动,陈健回身对娥钺道:“他所能教会西戎人的,已经教会了。剩下的那些西戎人即便想学也学不会。杀不杀他并没有什么影响。” 娥钺叹了口气,转而问道:“西戎人约我等明日决战,可有什么诡计?” 陈健喊来了斥候,斥候回忆了一下道:“十五里外的确是片平地,但是西面有沼泽淤泥,东面是座石山,并不能伏兵,似乎不能有什么诡计。” 娥钺还在皱眉思索的时候,陈健笑道:“不用想了,约我们明日决战,就是最大的诡计。” “怎么说?” “西戎人多,我们人少,又是疲惫远征。然而我们有马,西面沼泽,东面石山,双方都不能伏兵,骑兵也没办法机动绕后,只能军阵冲杀。他们人多,不需要什么诡计,能和我们堂堂正正地打,就是最大的诡计。” 娥钺怅然道:“山谷之战,阳关之战,这两仗姬夏大胜,我也多有听闻。山谷之战姬夏用伏兵在树林中,阳关之战则是用狼皮等人做鱼饵姬夏却带人攻打草原诸部的侧后。这两仗都是用了诡计,这一次西戎人选的战场,诡计难用,也不能绕后突袭,只能靠军阵厮杀族人流血……” 他叹了口气道:“你我两族的兵士勇猛,姬夏又有战车八乘,战场冲击未必不胜,只是我们并无战车,也只能守卫姬夏侧后,攻打西戎人还要靠姬夏啊。” 陈健笑着点头道:“本应如此。” 娥钺一怔,没想到陈健答应地如此痛快,心里却有些古怪。前两仗陈健都是用的伏兵绕后或是集中兵力一线突破的办法。可这一次西戎人选择的战场并不能用这些办法,很明显就是要靠人多打成消耗战,同样是伤亡五六百人,西戎人尚且能战,可两城只怕就会崩溃…… “姬夏到底会怎么打这一仗?” 战争的艺术是随着时代不断进步的,这个时代没有经历过列国纷争的大争之世,声东击西、围魏救赵之类的战略思想并未出现,双方约战还是主流。 因为哪怕是长途行军,对这个时代的军队而言都是巨大的考验,几乎没有城邑的军队有这样的组织力,长久出征对任何一方都难以承受,约战之后三鼓之类决胜负的会战会持续很久,直到列国纷争数百年才会演变出各种各样的奇谋诡计。 次日一早,当夏娥两城的军队前进了十里之后,前面的斥候回报说数里之外便是西戎人的大军。 陈健让队伍先行休息,自己和娥钺带着一些骑手去看了一下战场,不得不说西戎人的选择很明智,做到了扬长避短。 他们人多,不需要伏兵也不需要诡计,只要能让夏城和他们军阵冲击打成消耗战,对西戎人来说就是最大的优势,能够将不确定因素减到最小。 前些天狼皮带着斥候侦查的时候,只怕这些西戎人已经认识到了骑兵可怕的战场机动性。 在开阔的战场上,为了防备骑兵的机动,肯定要预留大量的军队在侧后做准备,堆放在一线的军队就会减少。 除非消灭掉骑兵,否则侧后的预备队任何一个脑子好用的首领都不会轻易使用,但消灭这些骑兵需要骑兵,他们并没有。 于是他们选择了这样一个地形决战,西面的沼泽确保骑兵无法大范围机动,只能正面突击;东面的石山也确保了不会有伏兵从树林出击的情况。 这样以来,双方只能冲击正面,比拼人数和战斗意志,西戎人的仇恨也是一种意志,可以说天时地利人和他们都占据了。 本来陈健的计划是让狼皮带着骑兵给对方威慑,让西戎人无法把所有的部队都摆在一线,这样双方接触面上的人数会相差不多,在己方骑兵没有被驱逐出战场之前,西戎人只能把前面的战斗打成添油战术,而不敢动用那些防备骑兵的预备队。 凭借骑兵的快速机动性,二百人的骑兵足以撬动对面六七百人的步兵无法参与正面的突击,而且这六七百人还不能是一冲即散的临时军队。放一堆战斗意志薄弱临时拼凑的军队守卫侧翼和后方,很容易出现一场大溃败。 可惜西戎人用选择战场的方式巧妙了化解了陈健的计划,陈健站在石头上眺望着西戎人的军阵,暗自摇头。 西戎人将军队分成了九方,每方大约五百人,算起来正好是四千五百多人。 整个战场的正面宽约一千五百多步,因为不需要担心骑兵绕后,西戎人将军队集中在一线。 东面靠山的地方有两方军队,大约千人。中间两方,也是千人。主力则集中在西边,可以远远地看到西戎人首领的大纛和旗帜都集中在靠近沼泽的方向。 军阵还算齐整,的确不是那种乱哄哄的洞穴部族,武器也算齐备,虽然没有青铜,可是石器也可以武装军队。矛、枪、石斧、木盾、弓箭之类的武器都有,隐隐传来一阵牛角号的声音,西戎人的士兵们齐声呐喊。 娥钺观望了一阵道:“看来西戎人是准备从西边突破咱们?” “应该是,他们人数众多,东面和中间的人在他们看来足以抵挡咱们的冲击。此时已是中午,要是打到下午,太阳西垂,他们要是能够从西面突破向东包围,咱们面对阳光,总会有些影响。” 陈健又看了一阵道:“咱们两城出兵,总不能各做各的。娥钺首领带着你们的人靠近山坡,守卫我们的东边,但要随着我们的鼓声前进后退。” 东面的敌人不多,娥钺暗道:“姬夏是准备靠夏城这千人对抗对面的数千人?” 他不知道陈健到底打算怎样,但这个提议对自己并没有不好的地方,也知道这一战不可能两个人各自为战,陈健的提议明显合理甚至夏城还多分担了很多压力,这一点让他很信服,于是点头道:“姬夏放心,你我在祖先面前盟誓,我们绝不提前退走。但是夏城能征善战,又有青铜兵戈,攻破敌人的事只能依靠你们了。娥城并无青铜兵戈,但却又数百勇士,定会守好你们的左翼,跟随你们的鼓声前进后退。” 约定好之后,陈健派去了几个能够听懂夏城鼓声含义的人去了娥钺那边,两城的人开始整理队伍。 士兵们扔下了随身携带的食物和辎重,穿好衣甲,准备好武器。 娥城的八百人就在陈健的左侧,陈健将新军和隶农组成的冲击军放在了中央,人数不多,加起来不过三百余人。夏城的其余军队都集中在了靠近沼泽的西边。 娥城的士兵还在讨论着对面人数的时候,和他们相隔很近的新军已经木然地准备随着鼓声排好了队列,整齐一致。 鼓声响动,伍长们纷纷检查自己身边战友的武器衣甲,弓手们查看自己的弓弦是否紧绷,羽箭的数量是否缺少。 靠近沼泽的夏城军队虽然不是新军,但有多半也是闲时训练的国人,武器也都是青铜的,排列的也算整齐。 娥城那边虽然多少还有说话的声音,可是军阵齐整,即便没有青铜兵器,仍然是一支在这个时代很强大的部族军队。 很默契地与夏城的军队保持平齐,但随着战鼓、骨笛的敲动,两面的差距逐渐显现出来。 陈健硬性规定,夏城的兵士需要按照鼓点前进,经过一年多的训练,夏城的军队已经可以做到十五到二十步一整队仍然保持整齐。 娥钺也在约束自己的族人,可是看到夏城的军队整齐的步伐,心中开始有些羡慕。 整齐的步伐,不仅仅是用来看的,即便靠石头打仗,能够做到二十步后还能平齐,也算得上是一支强军了。 “怪不得黾儿称赞夏城的军队,的确不一样。看来我想的没错,要是在平地上交战,卫城就算没有被西戎人伏击,那些征战多年的兵士仍在,只怕也打不过夏城。至于我们,怕是差的更远……不过两年时间,夏城竟能如此,若是十年二十年后呢?” 羡慕之余,娥钺又有些好奇,因为他好奇了一路的马车上的麻布和树皮终于掀开。 他看到陈健将一些陶做的葫芦或是陶球分发到一些身材高大威猛的士兵手中,那些陶球或是石球的外面伸出一根灰黑色的线。 旁边还有几人身上背着一根长长的麻绳,那些麻绳正在缓慢的燃烧。麻绳可以燃烧并不古怪,古怪的是这些麻绳烧的极慢,可却又没有熄灭。 最后面还有几辆马车,或者说不是马车,只有一副轮子,上面横着一根松木,松木似乎是安上去的,又似乎用一次就会丢弃,因为后面的马车上还拉着很多根这样的松木。 松木的外面箍着一层铜,松木的树心被挖开了一个圆洞,比起整根松木来说很细。 铜用的不多,但将整根木头箍的严丝合缝,身后还有两个人抬着一根同样的松木,似乎准备随时替换。 后面的人从马车中取出一些用麻布包裹的碎石,还有一些黑色的粉末,这些黑色的粉末都是定量的,似乎也不多。 娥钺好奇地看着夏城的那些新军将黑色的粉末填充进松木的圆洞里,再填装上那些碎石。 最后的一辆马车上,有几盆炭火,里面的木炭正发出红色的光芒。 陶盆中除了有木炭,还有几根细长的夏城称之为铁的东西,一端带着弯钩,放在火盆中烧的通红。 而那些松木的尾部,还有一个小洞,那些烧红的铁钩似乎正好可以塞进去。 娥钺很确定还些是松木,不是青铜;而且猜想这些松木是用完一次就会被替换,否则车轮只准备了几套,可松木却多出许多;甚至于他能猜到,这些烧红的铁钩是塞进松木尾部的小洞中的。 但是……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是用来打仗的吗?(未完待续。) 第九十章 摧枯拉朽的胜利(下) 如果说那些松木是炮,陈健会有些脸红。 准确来说,这是射程在六十步之内的大号一次性霰弹枪,也可以看做炮。 木头做炮,前世有很多例子,大明的六合炮就是用木头和铁箍做成、土地革命时代的荔枝炮、抗联打下宾县县城,很多都是用这种简单的炮。 威力自然不可能是一炮糜烂数十里,最多也就能影响到五六十步外十几米宽的扇面。 这种炮在陈健前世的土地革命时代,打土围子中的家丁护院可以一炮让对方溃散,但如果放在七年战争时期,或许被缴获后直接当柴禾烧掉,因为毫无价值。 这就是家丁护院和真正军队组织力的巨大差距。 在真正的火药线列兵时代,线列步兵可以忍受炮火的轰鸣,可以忍受实心弹直接将身边的战友打的粉碎溅血一身的绝望,也可以有无数种办法让这种可笑的木炮毫无作用:骑兵冲击、快速纵队机动、炮兵对射等等。 然而这种可笑的木炮在陈健如今所处的时代,却并不可笑。正如一战时德军第一次用氯气,慢悠悠地飘到了英法联军的阵地,后世之人看完后觉得可笑:英法联军是不是傻?看到绿了你带上防毒面具不就得了? 这么想,难免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思。 在这个放个打炮仗都被被当成天神下凡的时代,这些可笑的一次性松木炮就是陈健这一战信心的来源。 弓箭、戈矛、战车都可以杀人,但西戎人见的多了,并不会恐慌。而木炮与陶雷,则是电闪雷鸣以及瞬间死亡的巨大冲击,这会很容易让他们崩溃。 这些松木炮用的都是最好的没有疖子的松木,吊线竖直锯开后,在里面挖出炮膛,合并后用铜箍和鱼鳔胶黏合。 为了防止炸膛,这些松木炮都是一次性使用的,铜箍子可以回收,木头就直接丢弃。 定量的火药塞的不多,炮弹也是用的碎石块,烧红的铁钩伸进去点燃火药,将碎石块喷出。 在山中训练的时候,可以轰击前方六十步之类的扇面,对于密集冲锋的队形有着极大的杀伤力。 如果西戎人也走入了火药时代,他们或许会防备、或许也不可能让木炮推进到六十步的距离、也或许会派人从侧面先毁掉这些移动缓慢的木炮。 如果西戎人走入了职业兵时代,他们或许能够忍受瞬间的伤亡,不去管轰鸣与鲜血,趁着火炮轰鸣的间隙一举突破。 但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无知,所以无惧。 陈健身边受训的新军知道这种武器的可怕,他们亲眼看到那些碎石将草人打碎,如同收割后的原野一片狼藉。 他们不会瞄准,不会远距离射击,也没有三角尺来确定仰角,他们要做的只是将木炮平齐,对准西戎人的军阵点燃火药,然后更换木炮,这些已经足够。 炮兵们用牛马和人推动着带着巨大盾板的炮架缓慢地前进,两侧的掷弹兵们紧握着厚重的大陶雷,忘却了训练投掷时手臂的胀痛酸麻,期待着自己的陶雷能够扔进西戎人最密集的地方。 陈健敲动着战鼓,让阵线缓慢而平齐地向前推进,各个小队的队长骑着马在队伍的最前面,约束着众人的脚步。 西戎人也注意到了陈健的古怪布置,很快西戎人的军阵就做出了变动,原本集中在西侧靠近沼泽的主力朝着中间移动。 阵型不是一成不变的,西戎人的首领察觉到了陈健这边的弱点,或许猜测陈健这边是准备让中线稳住,两翼包抄。西戎人多,可以从容应对,两侧只留下了千人,剩下的两千人全部集中到了中线,大约是准备从中线突破陈健最薄弱的地方。 陈健的中军只有不到四百人,左翼的娥城军队有八百人,完全可以扛得住对面西戎人的千人;右翼的夏城士兵也有六百,即便不能从右翼突破但守住侧翼的安全绰绰有余。 西戎人在调整好了队形后,也在缓慢地向前移动,右翼还留有两方千人的预备队,似乎是在等待陈健将阵型做最后的变动。 双方靠近不到两里的时候,西戎人知道这时候再变动已经来不及,于是右翼的两方也向中间移动,准备中央突破。 鼓声再一次停歇示意士兵们整队平齐的时候,娥钺派骑手来到陈健这边道:“姬夏,娥钺首领说西戎人将五方的士兵放在了中央,姬夏这边的人有点少,我们可以分出百人来中央。” 娥钺的确很担心,自己面对的敌人不多,可战场不是娥城自己的战场,一旦陈健的中军被西戎人突破,自己的右翼被包,到时候士兵也无心再战会变成一场溃败。 他猜想陈健的意图是准备让西戎人把兵力集中在中央,甚至猜想那些战车和骑兵会加强到自己这边,陈健抗住西戎人的主力,让自己借助战车打垮西戎人的右翼,毕竟西戎人的右翼也只有千人。 可是只靠四百人,真的能撑到自己突破西戎人右翼吗?中央也有西戎人五方士兵,他觉得陈健有些过于自信,有些担忧这一次的胜败,所以派出了信使询问。 然而信使很快回来,告诉娥钺说:“姬夏首领说,咱们只要守住他的右翼就行,但要分出百人靠近中央,一旦中心突破了,咱们的人也要跟上。” 娥钺怕使者没听清,急问道:“你确定他说只是守住,他准备从中央突破?” “对,就是这么说的。” 娥钺摇摇头,彻底搞不懂陈健到底要怎么打,遥望着西戎人的军阵,知道此时就算再想改变也已经不可能了,静下心来,分出来百人靠近了右翼。 为了小心起见,他确定自己足以挡得住西戎人两方之兵,于是让族人多带了一百五十人在左后,嘱咐他们一旦陈健那边顶不住,立刻冲上去帮着顶住……至少,也要拖到自己这边的主力退出战场。 战线中央,陈健目测了一下双方的距离,此时只不过相距五百步,还在弓箭的射程之外。 西戎人的号角声也暂时停歇,也在重新整队,战场上出现了诡异的安静。 没有丘陵高山的阻挡,双方都可以看清对方的布置,甚至都能猜想到对方可能的战术。 西戎人的想法也和娥钺相近,觉得陈健是准备右翼突破,纵然猜到了,西戎人仍然觉得陈健愚蠢。他们觉得这些人不会打仗,就算准备用侧翼突破的办法,也应该是将最少的人布置在左翼而不是中央,形成一个斜线而不是两边粗中间细的阵型。 西戎人对于陈健新军中的那些带着盾板的炮架也很不理解,猜测那可能是为了阻挡弓箭射击的挡板,方便步兵靠近? 种种猜测难以印证,西戎人按照定好的办法,开始慢慢朝这陈健那边推进。 九方士兵,第一排有一方,面对的是陈健的位置。 相隔三十步后,是三方士兵,尽量靠在中央,可能是为了在中央突破的时候防止陈健的两翼支援。 距离第一排百步之后,则是西戎人的五方军队,拉宽了正面,和夏城娥城的联军正面几乎相同。 整个阵型类似一个三角形,最为锋利的角集中了五方的士兵,准备全力冲击陈健的中军。 一些只披着一层简单兽皮的西戎弓手脱离了部队,靠着轻便的装束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准备靠随意散射造成混乱。 这些西戎弓手大约有二百人,三两人一组,分散到整个战场正面上。 “狼皮,你带骑手,把娥城前面的那些弓手驱赶回去。新军弓手上前五步,准备还射。” 传令兵迅速传下了命令,狼皮带着五十名训练了一些日子的骑手,没有管陈健正面的那些游弋的弓手,冲着左侧发动了一次冲击。 反握投矛的轻骑对付这些稀疏的弓手问题不大,靠着骑兵的快速机动和冲击,娥城军队前面的弓手迅速溃败,匆匆撤回了西戎人的军阵。 骑手们绕了一个圈子,从斜面快速冲到了西戎人的阵列之前,投掷了标枪后迅速折回。 西戎军中的弓手还射,四名骑手被射中,剩下的迅速脱离,但骚扰之后的西戎军阵还是慢了下来。 西戎人的首领更加确信,陈建是准备从右翼突破,很明显这些骑手是想骚扰拖住自己左翼的行进速度,让他们和中央前出的军阵拉开距离。 “让最前面一方的儿郎们继续前进,后面的人保持距离跟上。让他们先去冲击敌人的中央,如果两侧前去支援,两侧的儿郎就要冲锋。如果敌人两侧不动,那么咱们的两翼继续保持缓慢,中间全力冲开。” 首领的命令下达后,西戎人最前面一方的士兵逐渐加快了速度,和第二排三方的军队拉开了五十步的距离,这是最佳的后续冲击距离,方便让后面的人发动如同潮水般不停歇的冲击。 西戎首领仔细盯着陈健那边的动静,希望自己族人中央突破的压迫会让陈健慌张从而调动两翼的军队支援。 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如果调动士兵,很容易引发混乱。 然而看了好久,却发现陈健那边根本没有左右调动的意思。 陈健目测着对面西戎人的距离,敲动战鼓,整条战线上的弓手全部向前,排队抛射以迟滞西戎人的前进速度。 西戎人的弓手也开始还射,这么远的距离羽箭满天飞,但更多的只是视觉上的震撼,中箭的人并不多。 炮兵们将松木炮推到弓手的后面,那些训练后的新军匆忙地将火盆放在一旁,确定里面的铁钩已经烧的通红。后面的三个人扛着松木,准备随时替换。 陈健测试过,这些松木炮的最有效杀伤距离在五六十步,会形成一个大约三十度的扇面。 一共五个松木炮的炮架,三十度扇面加六十步的射程,一次齐射可以覆盖大约百步的宽面,每门松木炮之间留下了十五步的间距,那些被许诺勇猛战斗可以得到土地和国人身份的冲击兵种将通过这些间隙发动冲锋。 中军两侧的军队不断派人来询问是否需要支援,都被陈健拒绝了,已经到了弓箭的最大射程,这时候再做调整已经来不及。 娥钺等人也只能约束自己的士兵,不准乱动,只让弓手还射以保证压制。 双方的弓手在互相远距离对射了三轮之后,双方的距离已经拉近到百步,西戎人第二条阵线上的三方军阵弓手也已经可以抛射。 新军的弓手们听着鼓声,最后射了一轮,迅速向后退回到军阵当中,在后面进行抛射,露出了黑洞洞的松木炮。 隶农组成的冲击兵被陈健分配到了木炮的间隙中,早已经发下去的麻布团堵上耳朵,邻堵上耳朵之前告诉他们,一会看到无锋挥下就要拼死冲锋,不需要再听任何的命令,杀死一个敌人就可以成为野民,杀死十一个就可以成为国人,而如果能够浑身缀满了人头,便可以成为伍长,分配土地和战利品奴隶。 这些人不解地用麻布堵住了耳朵,握紧了短剑,回味着以前一年生不如死的生活,咬着牙想到:“若是继续当奴隶,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不如搏一把!” ………… 西戎人有些奇怪地看着那些古怪的木炮,本以为陈健这边的弓手会在近距离继续射击,之前的对射中他们能够感觉到这些弓手是经过训练的,至少比自己这边的弓手射的要远也要准,本以为拉近距离后这些弓手的威胁会更大,却没想到他们竟然退回去了。 虽然奇怪,但战场上的局面转瞬即逝,西戎首领果断地让人吹响了牛角号,最前面一方的兵士开始朝着陈健的中军冲击,后面的阵线也加快了脚步。 右侧的娥钺看着黑压压冲向陈健中军的西戎人,心中担忧不已。自己这边面对的敌人距离自己的阵线还有二百余步,暂时还没有交战。 可是这时候他的人已经不能随意变动,就算有心去支援陈健的中军也不行,二百步的距离,一旦自己这边调动出现了混乱,西戎人可以在顷刻间压过来,导致全线崩溃。 更让娥钺不解的是夏城的新军弓手本来是最大的依仗,他们五十步齐射的准度很好,如果运气不错两轮箭可以射中几十名西戎人,可陈健竟然让这些弓手退后,露出了那些黑洞洞的木头。 “姬夏到底要干什么?” 他焦急地张望着,眼看着最前面的西戎人已经冲到了距离陈健中军百步远的地方,呼啸声和呐喊声不绝于耳,如同汹涌的大河浪潮,要将陈健这边彻底淹没。 第一方的五百人不多,可是他们六十步之后还有三方的西戎士兵,一旦开始接战,这三方的一千五百士兵将会继续冲击,从左右翼和中军接缝的地方打开局面。 眼看着这些西戎人就要冲近,娥钺却发现陈健只让那些野民和隶农组成的冲击兵集中在木头的间隙中。 “难道就靠这些百余人的隶农击败五百西戎人?就算这五百人被击败了,后面的又怎么抵挡?” 八十步,七十步……第一批冲击的西戎人已经冲到了七十步之内,娥钺恨地拍了一下大腿道:“姬夏以前的胜仗都是怎么打的?七十步的时候,西戎人再冲,你们也该冲锋了。我本以为你想靠那些隶农的锐气,可不冲锋,这锐气从何而来?” 他明白三四十步是冲锋的最佳距离,那时候速度最快,冲击力最足,但既然西戎人也冲击了,就不能死守着那些想法,七十的一半正好是三十步,可现在陈健那边还是没动。 就在娥钺以为陈健疯了的时候,接下来的一幕让娥钺永生难忘。 他看到陈健举起了一面旗帜用力落下,那些松木旁的士兵从火盆中拿出铁钩伸进了松木当中,接着松木的前端齐齐地发出一道雷电样的闪光,闪光之后才是闷雷般的声响。 闪光出现的瞬间,娥钺看到了一团白色的雾气在那些木头附近升腾起来,如同梦境。 但这梦境却充满了血腥,冲在最前面的西戎人猛然间倒下了一大片,惨叫声伴随在那几声闷雷之后。 娥钺楞在了那里,身边的族人愣在了那里,甚至那些正在冲锋的西戎人也愣在了那里。 一次齐射,百米宽正面最前排的西戎人几乎被一瞬间打散了,躺在地上几十人,哀嚎不已,那些巨大的碎石打碎了他们的骨头。 死的人不多,或许只有三四十,但是被碎石打伤的却有近百。一场数千人的战斗,死伤一百算不上大的伤亡,但这伤亡如果出现在一瞬间,那就极为可怕了。 第一方五分之一的人瞬间失去了战斗力,在这个时代已经可以宣布他们的崩溃。而那些电闪雷鸣般的声响,更是让那些被木炮袭击的西戎人彻底丧失了战斗的勇气,愣在那里忘记了逃走,直到被那些躺在地上断掉了手足的族人的喊声唤醒。 陈健满意地看着五十步之外的断臂残肢,挥舞着无锋向前一指,那些隶农虽然堵上了耳朵,可看到眼前这一幕还是被震惊了,直到陈健的无锋挥出,这才喊叫着握着短剑扑向了那些被瞬间吓傻的西戎人。 他们挥舞着短剑,根本不去考虑自己的防护,只想着砍下敌人的脑袋。 越过最前面那些被碎石打死的尸体,如同涌入羊圈的狼,凶狠地将当了一年奴隶的怒火发泄在敌人的身上,割下他们的脑袋用绳子拴好,继续扑击另一个人,一个个浑身是血,身上挂着头颅,宛若恶魔。 最前面一方的西戎人已经彻底溃散,被炮兵瞬间打崩后又遇到这样一群完全不要命的人,拖着兵器往后奔逃。 陈健没有击鼓全体冲锋,这一次只是震慑了西戎人,打崩了他们一方士兵,其余的西戎人或许惊惧,但还不到崩溃的时候。 炮兵们扔掉了炮架上的松木炮,后面的人抬来新的填装好的木炮,开始固定。 他们操作的很慢,一分钟之内也就能射击一次,但西戎人并不知道。 最前面的西戎人向后溃败的时候,西戎首领目睹了那一切,震惊之余,还是极快地做出了判断。 虽然不明白那些古怪的木头到底是什么,可他知道族人可以害怕电闪雷鸣,自己却不能怕,并且隐约觉得自己掉进了陷阱。 他不知道木炮的装填时间,但是却能看出来木炮只有五十六步的杀伤距离,他觉得这些木炮就是对面那些人最大的依仗! 于是他让人立刻去稳住众人,传令停止前进原地待命,弓手上前稳住。 最前面的那一方士兵已经崩溃,这场战斗已经无法继续投入战场,甚至可能会引起整条战线的慌乱,他只能放弃。 在西戎人停住脚步用弓手稳住队伍的时候,陈健也派人去安抚了一下两翼的盟军,他们或许也会陷入恐慌,因为他们之前并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 随后陈健击鼓,示意整队进军,除了那些隶农为了自己的希望还在厮杀,其余人则迅速整齐了队伍,弓手向前,缓缓前进。 炮兵是不可能跟上队伍的,陈健示意让他们在后面继续装填,这些木炮也不过是起到威慑的作用,暂时打乱了西戎人的部署。 很快,对面的西戎人军阵中传来了一阵号角声,慌乱的靠前的三方西戎军队开始向后撤,看起来西戎人准备靠后面的五方士兵稳住阵型,把那三方的人撤回去。 陈健回身传令道:“让狼皮带着骑兵贴上去,不准他们那么容易就退回去,不要冲击,靠近骚扰,给他们制造混乱!如果他们万一溃散了,立刻追击。如果结阵缓缓后退,不准追击。” “掷弹兵上前,伍长检查火绳,战车准备,新军准备出击。击鼓,全军向前!” 就在这一连串命令下达的同时,西戎人那边也迅速做出了调整,原本集中了近两千人的中央开始向两侧分兵,西戎人的首领在最后阵线的中央只留了一方五百人的队伍,加强了两翼。 看来这些木炮已经给了他们极大的威慑,西戎人是准备将靠前的三方士兵撤回,稳住中央,不断后撤脱离木炮的攻击范围,靠两翼打崩夏城娥城的联军。 原本宽厚的三角如今和夏城娥城的联军一样,成为了一个哑铃的形状,西戎人看出来木炮移动的缓慢,想用空间换取时间,中央脱离接触,让两翼出击,毕竟两翼没有木炮。 陈健在战车上握紧了拳头,这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他要靠手中的西戎人不曾见过的战车和那些火药炸弹,从中心突破,直接干掉西戎人的首领。(未完待续。) 第九十一章 闪光 一支能在混乱中从容撤退而不是变为溃败的军队,必然是这个时代的第一强军。 很显然,这些西戎人并不是当世最强的军队,所以他们无法直接脱离接触全军撤退,忽然间的阵型变动引发了一阵混乱。 狼皮带着骑兵从侧面贴近了正准备向后退却的西戎人,只是靠近骚扰并没有直接冲击,那些西戎人就已经慌乱。 在杀掉了几个准备逃走的同族之后,西戎人的军队才稳定下来,这一方五百人的兵士被骑手牵制,剩余的两方则向后退却。 他们的背后,西戎人的首领只留了一方军队,让中心多出的军队加强两翼,两翼在用弓箭稳住阵脚,再没有了刚才全线进攻的势头。 陈健这边全线击鼓进军的同时,西戎人那边也做出了反应,他们的两翼也开始向前进军,中军保持不动,收拢溃兵。 但因为刚才的混乱,两方之间的结合部出现了极大的空隙,如今西戎人已经无法撤退,贴得太紧,一旦撤退就可能变成一场溃败。 对西戎人来说时间极为宝贵,陈健中军的木炮一次齐射给了他们极大的压力,谁也不想面对这些可以喷吐闪电和云雾的武器。 夏娥联军进军的速度极慢,十步一整队,整队的间隙中弓手射箭压制,步兵整队后越过弓手前进十步,弓手在步兵整队的时候再反超步兵,交替前进。 即便很慢,可那些木炮总会靠近到六七十步的距离,惊慌失措的西戎人盯着那些缓慢移动的木炮,腿有些软,心中惶惶直跳。 队形还没有稳固,西戎人的首领却已经等不下去,吹动了牛角号,让参差不齐的左右翼向前推进:那里没有木炮,避开中军就能获胜。 最先受到木炮袭击的那一方西戎军阵已经彻底崩溃,渴望自由的隶农们疯狂地屠戮着这些失去战心的西戎人,而后面成阵的西戎人为了防止溃散蔓延,终于动手杀掉了几个逃回的同族,于是那些溃散的西戎人知道后面不能逃,前面又有那些挂着人头仿佛恶魔一样的敌人,不分方向地朝着自己军阵间的结合部空隙逃去,那些隶农紧随其后,杀红了眼。 而被狼皮骚扰的那一方西戎人无法撤回,将西戎人首领计划的中线露出了一个空隙,这个空隙在中军的右翼,中央的西戎人缓慢地朝着右边移动,想要补住这个空隙。 在夏娥联军前进了三十步后,西戎人因为军阵移动的空隙终于露了出来,陈健发觉到西戎人首领所在的地方左边因为填补右边的空隙变得薄弱。 西戎首领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但他并不担心,因为他觉得陈健就是要靠那些木炮,而木炮的行进速度太慢,一旦两翼接战,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堵住那个缺口。 陈健判断了一下距离,让人吹响了号角,狼皮带着那些骑兵迅速脱离了那一方西戎人。 被骚扰压制的西戎人立刻觉得松了口气,弓手还射的同时,那一方的主力开始向后退去。 而后面的缺口已经被其余人的西戎人堵住,他们向后退却的同时,西戎首领也松了口气,示意自己的中军向左移动,堵住左边的缺口,让退回的这一方继续在右翼——因为直接向后的距离最短,而如果让那一方沿着斜线从右前走到左后,难度太大。 就在西戎人开始移动的时候,等待许久的陈健终于下达了命令:新军冲击西戎人左翼的缺口,在西戎人回撤堵住缺口之前,撕破西戎人的阵线。 移动的军阵是混乱的,陈健知道一旦这个混乱结束,西戎人重新整队后,自己硬冲的伤亡会是十分巨大,此时就是决胜的时机。 战鼓急促地敲动着,新军中的剑盾手并排成列,朝着缺口快速前进,身后跟着准备好了火绳和陶雷的掷弹兵。 剩余的新军则跟在八乘战车的后面,也不断向前,等待那些剑盾兵让西戎人的阵线出现混乱。 西戎人的羽箭连续不断地射中了那些剑盾兵的大盾,发出哆哆的响声,剑盾兵们碎步向前快跑,不断有人中箭,中箭后和他一队的人会继续捡起皮盾向前。 算上后面的战车,中线冲锋的人也不过二百多一点,西戎人的首领诧异于陈健这么快发现了自己军阵一瞬间露出的破绽,却对这些冲击而来的剑盾兵不屑一顾。 他惧怕的只是那些能够喷云吐雾的木头,而不是这些看起来很强壮高大携带短剑和木盾的人。 至于后面的战车,他觉得只要让自己身边的亲卫密集地站在一起,用长矛刺死那些战马就可以守住。只要没有木炮,西戎首领很自信能够守到夏娥联军两翼崩溃的时候。 又一轮羽箭射完之后,西戎首领果断地下达了命令:弓手从两侧向后撤回,其余人密集结阵,肩膀挨着肩膀,顶住夏娥联军的这次冲击。 弓手们迅速向两侧撤走,原本有些稀疏的阵型变得极为密集,石矛如丛林一般向外延伸。 剑盾兵们没有了弓手的阻击,前进的速度加快,在靠近到四十步的时候,最前排的西戎人握紧了长矛和石斧,手心里满是汗水,他们知道四十步的距离是冲击力最强的时候,这些拿着剑盾和后面那些拿着古怪石球的人都很强壮高大,冲击力一定极为可怖。 然而让他们想不到的是夏城的新军在靠近到三十步距离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并没有立刻冲锋。 这个时候是最危险的时候,如果西戎人果断地发动反冲锋,那些掷弹兵是没有机会投掷出去陶雷的。 陈健在战车上也是满手心都是汗水,之前的一切他都在尽量调动西戎人,露出了战机,但这战机能否把握,则是这次胜利的关键。 大约是因为战车的威慑,这些西戎人没有反击,而是密集地排好了队形,防备在反冲锋的时候疏散了队形被战车击溃。 三十步的距离,发动冲锋也不过是六七秒的时间,一个呼吸的细节就能决定胜负。 那些驻足的掷弹兵伍长们立刻拿出了火绳,五人一组在剑盾兵的掩护下排成一排,同时点燃了手中的石雷陶雷或是火药包。 呲呲的燃烧声中,士兵们紧张地看着燃烧的引信,亲眼见过这东西的可怕,也就担心会在手中爆炸。 伍长们紧张不已,在捻子烧到一半的时候,大喊一声,所有人同时朝着西戎人密集的阵型投出了各式各样的火药包和陶雷。 那些西戎人奇怪于对面的敌人为什么没有发动冲锋,随后就看到六十多个黑乎乎的石头飞到了自己的头顶,上面还飘着白烟,发出了呲呲的响声。 有些人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也有些人下意识地想到了之前那种可以喷发雷电收割生命的可怕怪物,惨叫一声捂住了脑袋。 轰…… 轰轰…… 爆炸性武器在这个时代试一次露面的表现是完美的,这些爆炸力不算强的可笑陶雷在密集的军阵中有了超凡脱俗的效果。 黑色的烟雾、乱飞的石片、漫燃的火药、刺目的闪光……几乎是一瞬间就让二百多西戎人失去了战斗力。 爆炸声响起的瞬间,掷弹兵们抽出了随身携带的短剑,发动了冲锋。 硝烟未散,陈健也敲动了战车冲击的战鼓,八乘战车齐头并进,步兵们跟随在战车的后面,朝着西戎人首领所在的位置全力扑了过去。 右侧的西戎人军阵虽然恐惧那些可怕的武器,可也知道首领就在那里,立刻转向朝着首领的方向支援。 一直在中军游弋的狼皮看着远处的西戎人放弃了阵型,正全力往中心首领位置支援的时候,知道决不能在陈健击溃西戎首领之前让这些人支援过去。 骑手们随着他的命令排好,反握着投矛,朝着失去阵型妄图支援的西戎人侧后冲击过去。 夏娥联军左翼的娥钺震惊于这些没有见过的武器,想到了娥黾讲诉的阳关之战关于雷电的传言,却远不如亲眼所见震撼。 虽然此时他不知道那些武器到底是什么,但却知道战机转瞬即逝,就算陈健那边没有冲击成功,自己的族人也可以从左翼突破陷入混乱的西戎人。 右翼的夏城军队也是同样的想法,不需要陈健再说什么,他们发动了冲击,拖住了两翼,不准这些西戎人支援中军。 整个战场因为那一阵雷声乱成了一锅粥,所有人都知道决定这场战役胜负的关键就在中军,就在陈健能不能在西戎人两翼回援之前击溃西戎首领身边的亲卫。 被火药爆炸摧毁了意志的那一方军队已经崩溃,原本密集的队形被炸开,为战车的冲击创造了极佳的机会,快速奔跑的沉重的战车撞开那些阻挡的西戎人,后面跟上的步兵收割着那些被战车分割开的瑟瑟发抖的步兵。 西戎首领的身边还剩下二百多亲卫,这都是他们部族的勇士,很多都是打了几年仗的老兵,即便恐惧战车的冲击,他们还在没有忘却自己的盟誓:只要自己活着,就要守卫首领。 二百人将首领护在中心,围成了一个圈,举起了木盾,死死地守住了他们的誓言。 有人吹起了苍凉的角号,仿佛狼群在求援,那是在要求那些西戎人全力回撤,护卫首领。 即便他们知道这时候吹响这样的角号,会让全线崩溃,但为了首领他们已经顾不得。 一辆冲的太快的战车或许是立功心切,或许是战马已经疯狂停不下来,撞上了这群西戎人组成的墙壁。 驷马拉动的战车极为沉重,轮毂上凸出的铜锥触之便亡,塌下的马蹄能够直接把人的肚腹踩爆。 可他们还是勇敢地站了出来,用胸膛、石矛、双手甚至身体,去阻挡这一辆飞驰的战车。 此时此刻,他们忘却了妻儿,只记得当初割破手臂的誓言。 三个人被战马撞飞,两个人被踩死,一个人被车右刺死,还有几个人被撞伤。 可最终石矛还是让奔驰的战车停下,战马倒伏在地哀鸣不已,首领在人墙之后安然无恙。 然而这些勇气和意志迎来的不是喝彩,而是一声沉闷的响声和闪烁的火光。(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还乡 当硝烟散去后,西戎首领和昨天使者的脑袋被陈健割了下来,装饰在自己的战车上,面目焦黑已然看不清面容。 最终的战斗,陈健没有欣赏西戎人的勇气,而是毫不留情的碾压过去。面对这些可歌可叹的勇气,夏城人选择用两轮陶雷去称赞。 如果没有这些古怪的武器,靠这二百多悍不畏死的亲卫,西戎人或许能够撑到两翼撤回。那样的话,即便失败,也不会败得如此干脆利落,夏娥的联军也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能够喷吐闪电云雾的火药不是第一次用在战场上,但却是第一次用在数千人的战场上。有粟禾、卫城的人、娥城的人以及西戎人。 他们亲眼所见,火药再也不能悄无声息的存在,它将和麦、牛耕、垄作、数形、文字、戏剧、风筝、水利等等一起,成为夏城的象征。 火药没有门槛,如同马镫一样,如此简单,却又如此复杂地影响了世界的历史进程。 奴隶时代积累的青铜工艺,能够造曾侯乙编钟的技术完全可以铸造火炮和大口径滑膛枪。有陈健的暗中影响,或许不需要走太多的歪路。 放出了这头怪兽,陈健也不知道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但肯定会比自然的进程更有趣味,多一些偶然和惊喜。 靠着西戎人对火药的无知,陈健调动了西戎人,最终靠战车撕开了西戎人的防线,奠定了这次以少胜多的胜利。 首领被杀,以及被杀之前吹响的回护号角注定了西戎人的失败,而且是大败,因为他们没有骑兵没有战车,步兵在丧失了组织和阵型之后,只能沦为被高速机动兵种屠杀的命运。 中心突破之后,骑兵和车兵朝着西戎人的后方冲击,快速瓦解了西戎人的阵型,西戎人漫山遍野地逃窜着。 陈健驱赶着战车,将西戎首领的脑袋插在长戈上,所到之处一阵欢呼拜服。甚至于娥城的士兵,也跟随者夏城的士兵高呼万胜。陈健实现了他的许诺,带着他们走向胜利,一个月的时间就能回家,携带着奴隶和胜利,在夏城的运动场中勇士竞技。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获胜,夏城才是主力,娥城的士兵只比夏城少了二百,可是取得的战果远不如夏城,那些可怕的武器更让陈健身上蒙上一层神秘的光环。 在陈健邀请娥钺登车共同巡视的时候,娥钺很自然地站在了陈健的右边,再不是之前两人并排立在车中的情景。 求援的卫城人匍匐在地,感激着两城出兵,对陈健敬若天神,不住赞赏。 一直在观战的粟禾暗暗心惊,将这场战役的画面牢牢记在脑中。他跟随自己的部族征战,不是没有见过数千人的大战,可却从未想过数千人的大战会打成这样。 将近五千西戎人全数崩溃,被杀了近千,被俘获了两千,骑兵还在追击剩余的溃兵。 粟禾去查看了遭受了木炮齐射的西戎人尸体,石子打的满身都是,血肉模糊,比起砍头要凄惨数倍。 而那些存活下来的隶农却比这些尸体更为可怕,他们满脸是血,身上挂满了头颅,嘴角却露出笑容和牙齿,跑到军法官的身边将头颅堆下,发誓这些不是捡的人头而是自己杀的。 粟禾知道,决定胜负的不是这些隶农,而是被陈健称之为新军的那批人。这些人杀人最多,也最勇猛,立功最大。可是他们此时安静地坐在战场上,任凭旁边的人在收拢尸体,自己却拿出肉干咀嚼,大战之后平静的却如在自家的田里累了歇着。 如果说木炮和火药让粟禾震惊,那么这些隶农和新军则让粟禾害怕。他知道一群杀人后欢笑不已抢夺人头的士兵是多么可怕,放眼大河两岸很难看到这样的士兵;他更知道杀人之后平静如水的士兵更为可怕,放眼大河两岸还没有这样的士兵。 夏城的人口不多,但粟禾此时确信,就算万人的大族,在平地交战也不是夏城的对手……夏城,已经可以名正言顺地称之为大城了。 战前陈健自信的宣言并没有变成风声鹤唳的笑话,而是成为了运筹帷幄谈笑之间的传说,听着战场上的呼啸声,粟禾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大河诸部战胜东夷时的场面,而那种盛况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不由自主地,粟禾又想到了昨天陈健面对西戎人使者时说的那番话:那些不遵守当初亲族盟誓的部族,他会带着人让他们知道背叛盟誓的代价。 “或许,他真的会这么做……我邀他前去冬狩,是对?是错?这是一头真的重视亲族最勇猛的狼?还是妄想去当头狼的挑战者?” ………… 战车上,陈健与娥钺到了一处山坡,暂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娥钺首领,我们距离卫城不过几十里了,西戎人大军已败,那些西戎人再难抵抗,要是他们先知道了消息,恐怕会逃亡山林。从前,那些村落中的西戎人是卫城的奴隶,而如今却是我们的俘虏,不需要告知卫城。我建议咱们留下些人看管俘虏先回夏城,剩下的人立刻出发,前往西戎人的村落,抓获俘虏。” 娥钺自无不可,两人一拍即合,约定这一次的战服夏城占七成,娥城占三成。 利益的分配还是要靠实力说话,这次出征说的冠冕堂皇,又是为了兄弟亲族云云,或许有一部分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为了消除西戎人的威胁和抓获更多的奴隶……以及削弱卫城的实力。 这些暴乱的西戎奴隶本来是卫城的一部分,但陈健和娥钺暗中商量,将轻壮和孩子掠走后,剩下的人通通以暴乱的罪名杀掉,让卫城周围的西戎聚落再无人烟,这样卫城就算是想要继续剥夺那些人也没机会。 经此一战,卫城至少损失了数千被强制缴纳一半粮食的农奴。 内乱之后也会在很长时间内难以雄起,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只能依附夏城和娥城的力量……甚至很可能出现一批渴望借助两城力量实现个人野心的亲族,毕竟看起来夏娥两城比起西戎人更强大也更守信。 痛则思变,或许卫城经历了这次之后会改变自身有巨大缺陷的奴隶体制,也或许就此沉沦内都不休。不过就算是要变革,五年之内卫城都难以和夏娥两城平起平坐了。 当初出兵之前,除了要忙着夏收外,陈健也是希望卫城内部的矛盾在被围之后积累发酵,就算解围,这些发酵后的矛盾已经显现出来,再不是之前被胜利和掠夺回的奴隶所压制的时候了。 娥钺也是一城的首领,有些事陈健不需要说的那么直白,却仍旧想到了一些关乎自己利益的事。 两人约定好先劫掠周围的西戎人村落三日,三日之后整肃军容,带着西戎人的头颅耀武扬威地前往卫城。 以一座小山为界,东边的西戎人村落归娥城,西边的西戎人村落归夏城。 打扫完战场后,两城的士兵分开,跟随队伍前往那些村落。 卫姓亲族和渊等人是跟着陈健一起行动的,当天晚上夏城的军队就围住了一个原本属于卫城但已经反叛的村落,将所有的人集中在了村口。 原本失魂落魄的卫姓亲族此时趾高气昂,拿出鞭子抽打着这些刚刚反叛过的西戎人,渊在后面暗暗摇头。 这些西戎人的确与卫城并非一心,可抽打之前要想清楚,将来需不需要这些人种地?还是要彻底赶尽杀绝?赶尽杀绝的话,卫城的制度就要变更,否则养不起那么多奴隶主。 陈健却很纵容这些卫姓亲族的做法,甚至让士兵们帮着他们维持秩序,但却绝不允许自己的士兵动手,并且不断说些既当表子又立牌坊的话。 这是个做事还需要名正言顺的时代,换而言之就是人还比较容易被上位者忽悠的年代。 陈健冲着那些西戎人讲了一番道理:以前你们是卫城的奴隶,只要好好劳作,卫城人总不会杀你们。可你们如今反叛,反叛就要知道后果,所以为了卫城,要将你们这些参与反叛的人都杀光。夏城人是受卫城人的邀请来的,这里是卫城的土地,决定你们命运的还是这些卫姓亲族。 卫城的亲族们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着报复,于是用出了卫城最为残酷的刑法,用几头牛拴住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撕裂,用来恐吓那些反叛的人。 甚至有人极为天才地想到了夏城的木炮,提议陈健是不是可以把人绑在炮上打的粉碎,这样更有震慑力。陈健以木炮不多为借口阻挡过去。 渊冷眼旁观着这些卫姓亲族的作为,知道这次之后,整个卫城可能就要大变样。 这些亲族们靠盘剥供养,那些有姓的家庭也依靠这些奴隶生活,一旦奴隶们没了,卫城会变成什么样? 看起来这些亲族是愤怒于西戎人的反叛,可目光放的长远些,这是要挖卫城的根基啊。 然而有些时候需要适当地松紧,渊明白这么杀下去,卫城和这些村落的西戎人再无和解的可能,即便他们暂时不敢反抗,但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和这一次一样,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然而他只是个无姓的牧牛人,再提出自己的质疑之后就被人以乡野鄙人怎么能懂如何管理奴隶的说辞推到了一边。(未完待续。) 第九十三章 三城同盟(一) 陈健躲在远处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不是对这些西戎人负有同情,而是看惯了这种冷酷已然麻木,因为他杀的人也已不少,但他绝不会这么杀。都杀了,从同族中再分出高低贵贱以便盘剥,太傻。 这个时代谁是胜利者,失败者都会被沦为奴隶或是被杀。前世也是一样,能够在数千年的征伐中坚持自己族群和文化不被灭绝的,绝不可能是人畜无害的无辜者。 看得出这些卫姓亲族也不是全都杀,做出这种姿态就是一种震慑。将一方屠戮干净,那是自己这一方人口足够,上层阶级能够靠盘剥下等阶层就足以维持盘剥金字塔的时候才能做的。 人口不足的时候,将反叛的奴隶都杀光,谁来干活?干活的少了,盘剥的少了,被平时盘剥奴隶和异族的阶层矛盾就会显现扩大,总得有人在底层。 持续三天的杀戮和威慑,让这些反叛的村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看似平稳下来但却暗流涌动。 三天中,陈健带着夏城的军队从村落中抓了近千人的奴隶,那些卫姓亲族虽然肉痛,却也无可奈何。如今夏城兵强马壮,又帮了卫城大忙,自忖不是夏城的对手,也只能接受。 三天后娥夏的联军在约定好的地方汇集,分出了一部分人押送着奴隶回去,剩下的人则朝着卫城进发。 “这次大胜,卫城附近的西戎人应该已经逃散干净了。也不知道卫城的人是不是抓住机会出城,去袭击那些西戎人抓获奴隶?” 陈健在车上询问着娥钺,娥钺也不知道,那天狼皮带着人去袭扰西戎人的时候,已经派出了骑手冲到了卫城,是否进了城那就不得而知了。 一共派出了六名报信的骑手,只有两个人跑进了卫城。虽然西戎人没有马,但因为路途不熟悉,西戎人利用地形还是俘获了三匹马,杀死了四个人。 那两个跑到卫城的使者很容易地就进了城,因为他们骑着马,也因为他们束着头发、穿着麻布的衣衫。 只有两个人,却让卫城看到了希望,夏娥两城真的出兵了。 骑手报信的时候,大战还未开始,卫河拖着有伤的身体见了他们,在众人面前大声诉说夏娥两城很快就能将西戎人赶走,却没有问夏娥两城到底来了多少人。 等到卫城人开始欢呼的时候,两名使者才被卫河请进了房间,屋子里只留下最信得过的亲族。 “姬夏、娥钺两位首领带了多少人?” “一千八。” 使者很平淡地报出了一个数字,卫河的亲族心中猛然一颤,本来的希望满满,如今变为失望。 一千八……西戎人是他们的四五倍。 卫河心中也略微失望,嘴上却还是不断地感激着,叹息道:“也罢,让两位首领先退进卫城,咱们据城而守,粮食足够,等到西戎人疲敝的时候再行出击。” 使者楞了一下道:“退进卫城?姬夏没说要退进卫城啊,他让我转告卫河首领,他会带人在野外和西戎人决战。让卫河首领准备兵士,一旦发现西戎人溃退,立刻追击,抓获奴隶。姬夏说他对这里的地形不熟,西戎人要是逃散撤退的话,卫城最好追击,这样溃散的西戎人很难聚集,数年之内这个西戎聚落都不能对卫城有威胁。” “野外决战?” 旁边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摇头。他们和西戎人打过很多年,这些西戎人从学会种植粟米开始,一天比一天难对付,而且也学会了伏击、诱敌之类的办法,上一次山谷被伏就是个极大的教训。 况且,一千八百人,看似不少,但西戎人更多。难不成夏城和娥城的士兵能够以一敌三? 夏城的士兵到底如何,他们并不清楚,最多也就是听闻了上次的阳关之战,但大部分卫城人都认为那是一次巧合的胜利,或许他们没见过的草原部族太笨根本不会打仗。 至于娥城的士兵,虽然十余年没有打过交到,可在大河两岸的亲族当中,娥城并不是以勇士善战而闻名的,他们因为黑陶和丝绢才有了名气,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迁走而是会选择争夺联盟首领的位子。 卫河觉得陈健或许太年轻了,被前两次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他琢磨了一阵问道:“你们两个可能再回去告诉姬夏,不要轻视这些西戎人,最好撤到卫城来,三城合兵依托城邑等待时机。” 使者摇头道:“姬夏没让我回去,他只让我冲进卫城转告卫河首领这些话。再说了,姬夏说能胜就是能胜。你们还不知道吧?我们在出征的时候,先祖竟然让蚂蚁占卜告诉我们这一次大胜。出征那天要过草河,姬夏说三天之内就让天堑变为通途,结果就真的变了。卫河首领是怕姬夏打不过那些西戎人?不用怕,肯定能赢的,就是可惜我不能去追杀那些西戎人,少了好多功勋……” 他根本没有想过失败这种可能,而是在忧愁自己的功劳,心中甚至有了些烦躁。 卫河摇头内心苦笑,什么样的首领就有什么样的族人,夏城人向来眼高于顶,不论是那些往来的商人还是接触过几次的使者,都对他们的首领敬若天神,若是有人在无意中表达出不信任的意思,这些夏城人就会很不满。 现在看来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一旦西戎人击败了夏娥联军,气势大盛,放眼数百里之内再也没有可以救援的力量。 现在唯一的变数就是夏娥联军的指挥是老成一些的娥钺而不是年轻气盛的陈健,卫河带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你来之前,娥钺首领也同意姬夏在野外决战的办法?” “对啊。” 使者理所当然地答应了一声,卫河顿觉心中一阵气闷,竟有些难以喘息,哀叹一声,挥挥手让人先带使者出去。 等使者离开后,几个亲族面色忧虑,问道:“卫河首领,皮筏子全都烧了?” 他们期待着卫河只是做个样子,最好还留下一些,这样真到撑不住的时候就乘筏子离开。现在看来,夏娥联军怕是要被西戎人打败。 卫河点头道:“都烧了。城在人在。若是卫城没了,变没了土地没了族人没了奴隶。平日咱们在城中的时候觉察不出,可一旦城邑没了,你我还算什么?躲在山中采薇而食饮泉解渴?” “咱们可以跑到别的城邑去,以前我们去别的城邑的时候,那些首领都很客气,吃住都有供给。” 卫河摇头道:“那时候有吃有住待你们客气,是因为你们的身后有数千卫城人,他们随时可以拿起武器去讨回别的城邑的侮辱和轻视。等咱们离开了他们,那些城邑的首领真的还会这样吗?” 这些人很难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卫河也不再多说,叹息道:“那个夏城人不是说了吗?他们出征之前,天地已经为他们占卜过了,或许真的能够获胜。” 此时也只剩下对神明先祖的期待,这是卫城最后的救命稻草。 众人离开后,卫河独自一人拿出了父亲留给自己的当初在华城被赐予的玉山把玩着,心说:如果真的被西戎人破城的那天,自己便带着这座玉山跳进大河,总不能落在西戎人手中。 这么想并不悲壮,只是惭愧,惭愧于到了另一个世界遇到祖先,到时候只能用这种看似可笑的悲壮来抵挡祖先的诘责。 两天后,卫河准备用最后的办法激发全城的斗志:承诺那些无姓的人拥有和老卫城人一样的权利,承诺以后作战的战利品和平时的劳役和老卫城人平等。 这样会引发卫姓亲族的极大不满,但这也是最后的办法了,他们在彻底绝望之前是不可能放手自己的利益的,他们的目光有看的极近,等他们觉得彻底绝望的时候已然来不及。 就在他准备用这些话来让卫城人团结一致,趁着西戎人远去和陈健决战的时候出城一战的时候,一名亲族跌跌撞撞地从外面跑进来,喊道:“首领!首领!西戎人好像出事了!他们那边乱起来了,今天连到城邑附近向内挑衅射箭的人都没来……会不会……会不会是夏城和娥城人真的打败了西戎人?” 卫河一听,跟着他跑到了城墙上,远远地朝外看去,那些离得很远的西戎人似乎真的混乱了,看样子竟然像是要离开? “不可能啊……这才几天时间,就算姬夏和娥钺获胜,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有结果。” 他是绝不相信一千八百人劳师远征能够战胜数倍的西戎人的。 夏城的使者也在城墙上,指着那些西戎人喊道:“卫河首领,看样来姬夏已经获胜,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咱们出城追击。姬夏说在敌人因为惧怕而撤退的时候一定要追击,他们会像老鼠一样逃窜,根本不会有任何抵抗。上一次阳关之战,我们十五个骑兵追击那些草原部族,连杀带抓了将近八十人……” 卫河摇头道:“上一次追击那些反叛的奴隶,却被西戎人在山谷埋伏,要是那些勇士不死,何至于被西戎人围城?这或许是西戎人的诡计,想要引诱我们出城。” 使者急道:“上次那是故意的,这一次肯定是真的。” “为什么?” “因为姬夏说他肯定能打败西戎人让咱们追击啊。” 这个理由很可笑,但使者却说的掷地有声,仿佛是夏天要穿的薄冬天要穿的厚一样,没有什么为什么。 见卫河还在犹豫,那两个使者喊道:“也罢,请开一下小门,我们自去追击,就算不能杀了他们,也能让他们带不走粮食牛羊。这一次和西戎人决战我们两个都没法参加,少了许多功劳,回去后怎么能分到土地奴隶?我们跟着木麻大哥出去单过,可不比那些还在部族中的人……” “就是,卫河首领既不出去,我们自己出去就是。我们是夏城人,只听姬夏的,卫河首领却管不到我们……” 两个人看着那些西戎人正在慌乱的退走,急躁的不行。卫河听了这些话有些愠怒,其余城邑的人可不会这样,夏城还是缺乏了太多礼节。 然而两人再三央求,卫河只好打开了角门,两人骑着战马,叫喊着冲了出去,那些慌乱的西戎人已经如同惊弓之鸟,以为卫城人冲了出来,扔下了东西仓皇逃窜…… 卫河有些愣神地看着那些逃走的西戎人,喃喃道:“难道……真的胜了?” 等到夕阳落山,那两个人还没有回来,卫河知道恐怕西戎人真的如自己想的那样是想引诱自己出城,这两个人太相信他们的首领了,以至于送了性命。 可这种想法持续了片刻,就被城下的一声叫喊打断,城下跑来了六七匹战马,远远地就朝着卫城喊道:“大胜!大胜!姬夏与娥钺首领在四十里外大败西戎人!西戎酋长被杀,全数溃散!” 一瞬间,整个卫城的城墙上安静无比,随后就爆发出一阵欢呼,卫河扶住了身边的旗杆,身形微微一晃,身旁的亲卫要来搀扶的时候,他挥手推开。 “真的胜了?” 看着空空如野的城外,那些西戎人退走后来不及携带的种种,慨然道:“卫河啊卫河,怎么经历了一次失败就变得如同兔子一样胆小?竟然不必过两个夏城的兵士的胆量……” 自嘲地笑了一声,看着那些夏城的骑手,如释重负。 卫城,不会受到西戎人的威胁了,可是……如今的卫城,又该怎么面对夏城与娥城呢? 出神片刻后,他急忙喊道:“快开城门,请夏城的使者进来。传令全城姬夏娥钺大胜的消息,今晚杀羊虑酒,一切用度从公产中出……对了,有姓无姓,今夜全都一样。肉管够,酒一瓮!” 说完之后,他亲自下城去迎接夏城的使者,夏城的使者按照规矩下马后和卫河行礼,恭谨地道:“姬夏与娥钺两位首领正带着卫姓亲族追击溃散的西戎人,这次出征太远,我们将粮食放在了河阴难以转运,还请卫河首领准备大军的饭食……” 卫河笑道:“这是当然,诸位辛苦,先去休息,大军的饭食我卫城自会准备。姬夏与娥钺两位首领何时会到?我要出城迎接!”(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三城同盟(二) 前往卫城的路上一片狼藉,西戎人没有毁坏那些种植的庄稼,他们大约是准备将卫城攻破后鸠占鹊巢,一路上各式各样的陶盆罐子丢弃了很多。 陈健捂着鼻子,不远处几名士兵就用钩子将几具招了苍蝇的尸体扔到一边,用火烧掉,以防瘟疫。 上面白花花的蛆虫放在几年前是极好的食物,陈健怀疑自己以前也吃过,未必是人身上的,但是动物腐烂后的应该没少吃。如今虽然吃上了麦粟,可是从苦难中走出的族人还不至于看到这些腐烂的尸体就呕吐,木然地点燃了火焰。 身后的大军在清理干净的土地上前进,千八百人的队伍只留下了八百人,剩下的押解着俘虏回到了夏城。 陈健留下了一部分俘虏,尤其是俘获的西戎人中颇有威信的人物,然而最重要的那些都被炸死了,只剩下了几个头颅。 士兵们在河中洗去了征尘,耀武扬威,带着大胜后的喜悦,暗自找军法官计算着自己的功勋,以及能分到多少东西。 新军和那些国人不以人头论功勋,陈健担心出现争抢头颅而忘记作战的情况,也为了让一伍之内的人更团结,五层功勋全部都是按照行伍计算。 倒是那些隶农的表现震惊了陈健,一百人的决死队伍,死了十余个,伤残了一些。可也有人一飞冲天,竟然砍下了十七八个脑袋挂在身上。 当真是朝为耕田隶,暮为国中人,这一战让十几个隶农和野民直接成为了国人,陈健也当场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并让跟随来的那些文工团们好好去问问这些隶农,问问他们的想法和为什么会这么勇敢,回去后一出新的戏剧就要出演。 夏城中多了十几个分蛋糕的国人,可也多出了上千人的奴隶,这个比例相当合算。 获得国人身份的这十几人,陈健将他们和提前出去单过的木麻等人编为一里,五人一伍,约定他们回去后从这一里中选出里司,有什么事情由里司向下传达,平日劳役、征召等也按照里伍来分配征发,尽量瓦解部族首领的控制。 这些新的国人没有氏族,也就省却了氏族瓦解的过程,正好为以后的户籍制度做个样板。 城邑还小,陈健暂时还能看管的过来,等到日后城邑再大一些,可能就只能以五十人的里为最小单位。 除了这些用人头计算功勋的隶农外,征召的国人和职业新军在这一战中的功勋相差太大,这是有目共睹的可以服众,没有人会提出反对。 而在和娥钺等人会和之前,陈健又告诉众人这一次抓了千余奴隶,回去后新军的数量又要扩充百人,但最近可能不会有什么大战,所以要等到秋天收获之后再行选拔。 选拔的各种要求陈健也让军法官一一告诉下去,首先是有国人身份,其次要能做到许多体力武力上的要求,希望他们回去后在农闲之余能够多加练习。 要求看起来并不难,携带戈矛,背着长弓携带二十四支羽箭和三天的干粮,能够在一天之内奔跑八十里且在奔跑后还能够整队站立的,体力极为合格。 除此之外需要认一百个字,能够算一千以内的加减法。 相应的,新军的待遇也有所提高,尚且在氏族中的陈健暂时没说,但如果非在氏族中出去单过的人被选为新军,服役八年,八年后卸甲归田。田赋、徭役、田宅税全免至死,而如果儿子能够通过选拔这个时间将继续延期,并且成为新军的人儿子在满足了条件后有优先成为新军的资格。 除此之外,每个月还有军饷发放,但不是实物军饷,而是已经逐渐被夏城人接受的粮食代币钱贝。 这种制度长久看有很大的缺点,但现在城邑很小,这个制度可以保证尽量公平地延续下去,减免的田赋和徭役会让这些人在十余年之内拉开和其余人的差距,从而成为军事贵族,成为陈健最重要和最信得过的阶层。 因为在服役期间完全脱产,所以这支军队的数量不会太多,大约是奴隶人数的十分之一左右,十个奴隶供养一兵。 虽然人数稀少,但陈健相信这支三四百人的脱产职业军,在三五年之后是可以做到以一敌三甚至敌五的,并且很快会形成一个新的利益阶层:哪个氏族首领想要掠夺他们的利益,都会被他们无情地碾碎。 任何一种制度都不是一成不变的,百余年后可能这种制度已经腐朽透顶,但儿孙自有儿孙福,谁想万事一系永不变迁,那必然会被历史淘汰。儿孙虽亡,族群犹在。 巨大利益的驱使下,很多人都在琢磨着自己能不能满足陈健要求的新军条件,幻想着自己也能成为新军的一员。 打仗需要一个理由,几年前这些人打仗是自发地为了氏族的利益,因为所有人都需要氏族的团结来保证自己的生存。如今打仗,却需要更自私的理由:土地、奴隶、后代。因为离开氏族也一样可以靠种植生活,那么除非遭受侵略可能会自发征战,除此之外的打仗总要给他们一个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以及说服自己的理由。 三三两两的讨论声在踏步声中宛若蝇虫,平日行军并没有太多计较,又是大胜之后,军法官们也不管,偶尔也会插几句嘴。 “我回去后也想分出去单过了。木麻他们那伙人的新房子你们看到没有?花不了几个陶贝,买了些酒肉大家帮着忙就盖起来了。来之前那屋子还有些潮,回去再晒几天就干了吧?” “是哩,我也看到了,啧啧,真是好。不过我要是回去也不准备先盖屋子,我还准备冬天下雪的时候看看能不能进了新军呢。要在军营呆八年,平日倒是有旬休,不过姬夏说新军会分一批屋子。” “你倒是行啊,我们这些年纪大些的怕是进不去了。带着戈矛跑八十里路,还真不知道成不成,只能琢磨着出去单过了。一年四百斤粮食,其实不多,木麻他们又开了不少地,虽然还没收获,但看样子收成也很好。夏渠正在修,他的地都能灌溉。” “哎,这次回去咱们伍的功勋能分三个奴隶。姬夏说可以先留着,等到够了五人再一人一个。我琢磨着咱们干脆就出去单过,五个人一起,和木麻他们一样,这奴隶不就不用切开了吗?” 几个人嘀咕了几声,都觉得在理,这次跟随出征的都是轻壮,谁也不是老胳膊老腿的,干活都是把好手,也没有人是累赘。 “倒是我妈妈年纪大了,咱们和娥城卫城不一样,不知道爹是谁,可妈妈总得养着,要我说就把各自的妈妈接回咱们自己屋子里,平日里给咱们做做饭也好。” “就是不知道接回自己的妈妈,这一年的四百斤粮食用不用拿了?” “应该还得拿吧?姬夏说这四百斤粮食可不是就是咱们自己的妈妈吃用,而是以前在氏族中大家都是一起劳作的,如今他们老了,虽然不是咱们的妈舅,可也得养着不是?” “嗯,四百斤,不多……这次我要是不要功勋分的奴隶也能换到足够的粮食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回去后就和姬夏商量一下。城外最好的盖屋子的地别被别人抢了……” “种了粟米,明年便可以种一季麦一季豆,有牛马犁铧,再有些奴隶,一年莫说四百斤粮,便是再多些也能拿得出来。咱们以前春天在山顶相聚的时候,女人都是看男人谁高大威猛,谁是好猎手,就像母狼总会选最强的那个留下后代一样。” “可姬夏出现之后,女人可和以前不一样了。强壮若是不能在军中立下功勋又有什么用?若是一年种不出粮食,真要分了单过,哪个女人会和你睡啊?以前强壮高大就是狼的尖牙利爪,如今钱贝、粮食、功勋、房屋,这些才是啊。” 一伍又一伍的人讨论着即将到来的新的生活,越发觉得氏族已经可有可无,若是以后打的仗多了,自己只需要勤加练习弓矛戈射之技就可,那些种地的活可以让奴隶去做。 幻想着自己回去后盖起屋子,找个女人,生些自己的孩子,忍不住有些飘飘然,几个人扯开嗓子唱了几句夏城的歌谣,军法官脸一黑,陈健却笑道:“这又不是去打仗,便唱就是。” 众人都笑,也都跟着一起唱了起来,引得一旁的娥城人纷纷侧目,这是一曲关于那条草河的歌谣,远征不过十余天终于还是想家了,娥城的士兵即便不会唱,也能从那高亢的语调中听出了思恋,有些害羞的跟着唱起来。 跟在队伍后面的石荠等人在索性站到了外面,用黄莺般的歌声跟着唱和,众人不时发出一阵阵嘘嘘的口哨声,唱的人也不脸红,反而眯着眼睛勾着那些打起仗勇敢的、运气好立了极大功勋的人。 思家是种情愫,是可以传染的,即便夏城的士兵唱的是草河,可曲子中波浪宽的词句却让那些卫城人也想家了。 想到城中如今不知道是否知道了西戎人战败的消息,几个人来到了陈健身旁,希望他们能够先回去,如果能借他们一辆马车最好。 陈健自然同意,临走之前,走到渊身边,当着那些卫姓亲族的面,将一枚娥城雕刻的玉珏送给了渊。 “玉珏,不是非要有姓之人方能佩戴。你希望回到卫城风风光光,让那些瞧你不起的人惊诧、让那些平日喜欢你的人欢喜,我便再让你更加风光。” 陈健又取出一件丝绢的衣服送过去,并没有说留下他之类的话,渊欢喜地接过,就在一旁的树林中换下,梳洗好了头发,将玉珏挂在腰间,冲着陈健躬身行礼,乘着车远去。 渊没有改变陈健是否出兵的主意,但却给了陈健一个说服众人和融入文化圈的借口,兄弟亲族的借口。 或许这些说辞放在前世会被人耻笑,但在这个时代能够说出这样的话,的确让陈健很吃惊。譬如万有引力,那是前世一个中学生都会的东西,难道说这个学生就比艾萨克更聪明吗?显然不是。 牧牛出身的渊给了陈健很大的惊奇,他甚至想要效仿百里奚的故事,奈何渊并不希望在夏城功成名就。 陈健想要让夏城的人都知道血脉、姓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实力,只要做的好,便有被推举为官的机会,所以大肆宣言渊的事,造成一种姿态。 所以渊说动姬夏出兵的事,已经随着那些使者传遍了卫城,卫河知道后,心中大喜。 当初渊只是一个牧牛人,卫城被围之后自己站出来和卫河谈了许久,跟随卫西出城求援,卫河觉得自己当时做了一个很正确的决定。 他在想,是不是让渊也成为卫姓的人,这一点那些亲族们并不会反对,但是渊说的另一个提议必然会遭到剧烈的反噬。 “或许……让渊成为我们一样的亲族,他就不会去想那件事了吧?” 这是一身丝绢腰挂玉珏的渊乘着马车风风光光地回到卫城后,卫河的第一个想法。 卫河带着人远远地迎接,渊在看到卫河的时候就跳下马车,仍旧行了无姓人对首领的礼节。 卫河走上前,拉起渊的手道:“没有你说动姬夏出兵,卫城危矣。” 渊也没有谦虚,看着卫城人对自己的欢迎,心中大喜,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了能够在熟悉的人面前让人惊叹喜欢吗? 那些曾经侮辱过他的人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却也只能跟在他的身后,即便他们是卫姓亲族,但此时渊却与卫河并头前行。 欢宴之后,卫河赶走了其余的人,只留下渊,再次行礼,渊起身回礼,不等卫河开口,渊忽然说道:“卫河首领,卫城仍然危险,只怕现在还不是欢庆的时候。” 卫河一怔,摇头道:“说笑了,西戎人已然撤退,前些天夏城的两名骑手追击出去,两个人便俘获了不少,西戎人再无战心。” “首领这句话便说错了。西戎人的确已经撤走。如果卫城是树,西戎人不过是风雪,风雪之时,树叶飘落,但春风再起,黄绿相间。我说的危险,来自卫城的根,根若烂了,那这棵树总会倒下的。” 卫河大约猜到了渊要说什么,摇头道:“这都是我父亲留下的法度,作为儿子我不能更改。况且父亲用这种法度让卫城连败西戎人,这就是卫城的根。” “首领觉得,你与老首领,谁更睿智?” “自然是我父亲,” “那你与老首领,谁更受卫城人爱戴?” “自然是我父亲,叔叔们与我并不同心。” “那我再问首领,十余年前卫城新建的时候,卫姓之人有多少?无姓之人有多少?” “十余年前,卫姓之人十人中有六。” “再问首领,如今卫姓之人还有多少?苦练本领拼死搏杀的还有多少?只靠奴隶种地,自己却偶尔练习打起仗来只想着躲避的卫姓亲族还有多少?如今西戎人退走,村落凋敝,一些村落的西戎人逃回了深山,又能供养多少卫姓亲族?卫姓亲族的吃穿用度需要奴隶供养,打仗要用无姓之人,分的奴隶却并不多,时间一久,又如何能够战胜西戎人抓获奴隶?” 渊深吸口气接着道:“十余年前,卫城新建,卫姓亲族十中有六,人人奋勇,那时候老首领的法度自然是好的。可如今无姓者渐多,分的奴隶土地却更少,十年之后,卫姓亲族只会盘剥奴隶却忘了如何打仗,到时候只怕众人愤起,连老首领的祭祀都不能保证了啊。” 卫河擦擦汗,上次渊就是用这些话来告诉他卫城的危险不在城墙之外而在城墙之内,他知道,可是却下不定决心。如今他和一些叔辈亲族的关系已经很差,真要是再做变革,只怕亲族会乱。 渊接着道:“首领,夏、娥、卫三城毗邻,首领觉得与姬夏作战,胜算多少?” 卫河摇头道:“原本以为卫城定能胜过夏城,如今打完,我便是再有三千人,也未必如姬夏打的那样轻松。” “如今西戎人退去,三五年后十岁的孩子长大,难道就不想报仇?到时候难道首领还要靠夏城出兵?十年后若是和夏城交恶,首领又靠什么和姬夏打?即便西戎人没了,姬夏也是信守兄弟盟誓的人,那时候卫城又凭什么和夏城为兄弟?若是数年后姬夏率兵围城,卫城能守几天?若是数年后卫姓亲族还如现在一样,到时候姬夏若真的来了,无姓之人只怕会打开城门迎接姬夏,到时候卫姓尚在,先祖享的祭祀却不再是首领的祭祀了。” “五年前,卫城附近只有西戎,大河向东的部族孱弱,卫姓亲族又多人人奋勇,老首领的法度便是让卫城常青的根。如今卫姓亲族孱弱,北面娥夏又有兄弟之盟,西戎人虽败但已学会种粟,所以我才说卫城还在危险当中。荷花的根在水中,树的根在石中,两者交换,这根可不是要烂吗?” 卫河闻言,肃然躬身道:“还请教我。”(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三城同盟(三) 渊急忙还礼,道:“我知道首领在担忧什么。就是咱们养的狼崽子,你把它嘴里的食物拿走,它尚且还要呲牙咬人哩,更何况人呢?” “首领很聪颖,知道我要说什么。这就像是人身上长了疖子一样,割下去会流血很痛,可要不割却会要命。命都没了,要血何用?首领在宴会说要我也成为卫姓亲族,正是因为我成了卫姓亲族,所以才会来劝首领啊,难道我不希望卫姓亲族更好吗?以前我无姓,如今我也是卫姓亲族之一,帮着首领就是帮我自己。” 卫河点头道:“那么我该怎么做呢?” “娥、夏有兄弟之盟,首领便可和姬夏盟誓为弟,如今姬夏救下卫城,便称之为兄长也无不可。盟誓之后,若是我们没有违背盟誓,姬夏也不好和族人说来攻打。” “卫城被围之时,我们向大河下游的两个小部族求援,他们惧怕西戎人不肯出兵。若是和夏、娥盟誓,以那两个小城不遵守亲族盟誓为名前去征讨,他们必然会上贡粮食、奴隶,姬夏与娥钺定然会同意,咱们也可增加人口。” “西戎人新败,退的很远,听到鸟叫声都会认为是咱们的号角声,咱们对西戎人的村落很熟悉,他们的首领被姬夏杀死,正是可以抓奴隶的时候。以往西戎人并不种植,而是趁着咱们种植收割的时候前来攻打;如今他们也学会了种植,战败缺失的人口可以在数年之内的恢复,但他们也开始害怕在春种秋收的时候作战,他们如今新败,咱们可以在秋天收粟的时候攻入西戎聚落,让他们难以有足够的粮食。” 卫河听完了渊提出的几条意见,赞许道:“的确,这正是能够让卫城强大而我却没有想到的办法。与夏、娥盟誓,这是肯定要做的,即便尊他们为兄长也没有什么。只有一点,虽然西戎人败走,可是卫城也正孱弱,内乱刚平……又怎么能够出兵再去征讨那两个部族?” 渊笑道:“首领可知道为什么老首领更受人爱戴尊重?” 卫河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做儿子的总不能正确地评价自己的父亲,于是再次躬身询问。 “因为老首领带着卫城之人建立卫城,赶走西戎,劫掠奴隶,让大家都有奴隶可以分。此时卫城虽然不安稳,可如果首领还能带人掠夺奴隶回来,分给众人,那么大家自然会爱戴首领,卫城也会逐渐安稳下来。如果只是担心卫城不安稳而失去了老首领向西攻打西戎人的锐气,如同受伤的狼一样蜷缩在洞穴中,迟早会饿死。” 卫河皱眉道:“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上次与西戎人交战,多有死伤,这出兵的人从何而来?” 渊俯身道:“这正是我要说的卫城的根。城中无姓之人立下战功,也要分配土地奴隶,即便比卫姓亲族少些,但也不能太少。若是能够一样,那就最好,到时候卫城便是众人的卫城,首领便是众人的首领,又怎么会没有敢于奋战的勇士呢?” 卫河叹息道:“奴隶就那么多。多分给无姓之人,那么分给卫姓亲族的少了,他们肯定会反对。” 渊正色道:“如今无姓之人比卫姓亲族多出数倍,他们平日征战分配的奴隶不多,只能在皮鞭军规下勉强作战。若是能够分配道土地奴隶,难道还需要皮鞭来约束他们吗?卫姓亲族当中,也有眼睛能够看到数年之后的人,真正反对首领的又能有多少?如今夏娥日渐强大,难道首领甘心蜷缩在卫城依靠夏城娥城的庇护?” 卫河当然还有雄心壮志,也知道卫城的法度已经到了不变不行的时候,这些无姓的庶人只有义务而无权利,又不是奴隶,卫城的军队又是一支奴隶主军队,内斗新败之后,只靠卫姓亲族已经难以支撑。 他的内心还在犹豫的时候,渊又说道:“我曾听闻,二十年前华用其妻粟阳为宰,分管一些事务。我虽然只是一个牧牛人,并没有粟阳的聪颖,但我愿意用愚笨的头脑帮助首领让卫城强大。我听说在西戎人围城最危险的时候,首领拿出了自己的奴隶粮食分给众人,奴隶粮食固然好,可对首领来说城邑的强大是远好过那些粮食奴隶的,首领可以先用自己的私产让无姓之人奋勇杀敌,日后再慢慢改变。” 渊仰起头,顿声道:“如果卫姓亲族到时候仍旧反对,首领可以把我推出来,就说全都是我的主意,真到难以压制他们的时候,可以杀掉我让他们的愤怒平息。” 卫河叹了口气,渊大笑道:“卫城最残酷的刑法,也不过是用牛将人撕裂。请问首领,从老首领立下这个法度,卫城有多少人经受了被牛撕裂的刑法?” “一人。” “首领可还记得他是谁?” “记得,全城都记得。” “那又有多少人病死、老死?首领可还能记得这些人的名字?” “记不得,太多了。” 渊哈哈大笑道:“就是这样。如果这件事可以做到,那么卫城会再次强大,人们会记住首领,也会记住我。而如果最后难以平息卫姓亲族的怒火,我无非就是被牛撕裂身体而死,人们还会记住我的名字,永远不会忘记。” “人活着,吃再精美的食物也不过是一时的痛快,睡了女人也是一时的舒爽,活着就要被人称赞,死了让人记住,这正是我想要的。” 一番话之后,渊压抑了多年的心态瞬间爆发,有些癫狂。 卫河并不担心自己的权利会被攫取,自己有族人的支持,而渊只是无姓之人,没有氏族支持的人在这个时代永远成不了首领。 在这间密室中,两个人揣着不同的梦想但却相同的目的,一拍即合。卫城里少了一个无姓的渊,多出来一个新的卫渊。 渊或许想过,陈健邀请过他,但他觉得自己在夏城永远不可能让人牢牢记住,那些夏城人只会记得他们的首领……自己在夏城是夏日的炉火,但在卫城却是冬日的暖阳。 走出了氏族,终于有人开始为自己的抽象的梦想而努力了,不再局限于吃、穿,开始追求更高一些的自我价值实现。 两天后,夏娥的联军终于来到了卫城,卫城人围观着这支帮助他们解围,一战击破了西戎人的军队,听着军中的骨笛声好奇不已。 陈健乘在战车上,远远地看到了前来迎接的卫河等人,几名卫城中的亲贵亲自为陈健牵着马缰绳,陈健邀请卫河一同乘车,卫河拒绝了三次,最终才站在了陈健的右侧。 连连的感谢声中,陈健笑道:“这一次大战中抓了几个西戎人,应该都是西戎人很有威望的,正好杀掉,以震慑城中的西戎人奴隶,以免他们有反叛之心。”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卫河也就没有反对,陈健挥挥手,新军们押送出几名西戎俘虏,面容憔悴,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们是在战场上被俘获的,都是指挥着一方之人的部族领袖。 很快剩余不多的几门松木炮被推了出来,卫河早就听闻扎这次大战夏城有一种可以喷涂云雾闪电的武器,心中极为好奇。 陈健的目的的确是为了震慑,但却不是为了震慑那些西戎奴隶,这些西戎奴隶反叛与否和他没有任何的瓜葛,而是为了震慑一下卫城的人。 听说的和亲眼看到的,毕竟不同,接下来的谈判他需要有足够的掌控,不能帮着卫城打完西戎人就得到一点粮食和奴隶。 那些好奇的卫城人围在了一旁,新军们清理好了场地维持着秩序,陈健笑眯眯地让人把那些西戎俘虏绑在了木炮的前面,笑着和卫河道:“卫河首领,一会会有惊雷之音,可要站好。” 卫河干笑了一声,那些新军们检查好后,远远退开,这一次没有用烧红的铁钩,而是用缓慢燃烧的引线。 那些好奇的人不断地往里面挤,那些在里面知道这东西威力的人却想要离得更远,推搡拥挤中,碰的几声巨响,被绑在木炮前面的西戎人被打的血肉模糊。 卫河心头暗颤,虽然早就听人说起过,可亲眼看到那个西戎人的身体被石子打的粉碎鲜血内脏四处飞溅的样子,心头涌起了一些恐惧。 陈健强忍者血腥的场面,压下去已经到了喉咙的呕吐物,这种炮决的场面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不过幸好这两年见多了死人,心态早已不是从前。 那些想要看热闹的卫城人吓得惊声尖叫,不少人连连后退,场面极为混乱,第二轮处决又次开始。 几次之后,那些西戎人用悲惨的死亡告诉卫河夏城火药的威力,那些刺鼻的硝烟让人感到一阵恐慌。 带着这种威慑,陈健娥钺卫河等人祭祀了先祖,随后便开始探讨这次出兵之后的事。 卫河早有准备,也知道嘴上的感激并不实际,而且也不可能等着夏娥两城的人开口要,到时候如果自己不给,那么理屈在自己,卫城的人也会觉得这样做不对。而自己如果给了,对方却嫌弃少,卫城人会觉得夏娥两城的人太贪心,这是这个时代城邑中人的思考方式:用人与人的道德准绳来衡量方国城邦之间的交往。 可以说他们的幼稚,但任何族群都是从这种幼稚走出来的,前世直到战国纷争的时代,秦王强索和氏璧,赵国人还觉得不给的话理屈在自己,以及秦灭六国楚最无辜的说法都是这样。 我要和你换,你就要换,换的价格可以商量,但你不换就是一种侮辱,是不对的。之后的人看待这些话,会觉得可笑,但放在时代当中以当时的思维方式,这并不可笑。 甚至于陈健前世某个氏族将牛羊暂时交由另一个氏族首领看管,等到之后去要的时候,那个首领不给,结果氏族的人觉得首领是个不讲诚信的人,于是将首领罢免了,并且交还了牛羊。 带着从蛮荒走出的质朴,是陈健永远无法彻底融入到这个时代的原因,也是他和这个时代的人最大的区别,他的眼睛里只有赤棵裸的利益,时代的道德在他身上看不到多少痕迹,因为道德随着时代不同而在不断变化,比之那些古怪的知识,这才是最大的异类。 因为帮助过,所以必须要感谢,卫河早在几天前就和卫城的人商量好了感谢的办法,这个时代没有贵金属和货币,所能拿出来的只有各种实物。 “若不是夏娥两城相救,卫城恐怕已经是西戎人的了。卫城人不知道拿什么报答,幸好去年粮食丰收,我为两位首领准备了一些礼物。” “粟米一百万斤,菽豆二十万斤。牛皮三百张、牛二百头。轻壮奴隶五百,女奴三百。牛角、鹿角、虎皮、玉器若干,豹子两头,苍鹰十二对……” 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在娥钺眼中是极为珍贵的谢礼,但陈健只盯着粮食、牲畜和奴隶。 一百万斤的粟米,对于出兵两千人的联军来说,不过每人才分五百斤,都未必够得上一年吃,并不算多。 不过陈健也知道卫城如今也就只能拿出这么多了,再多要的话,难免会引起卫城人的反感。 娥钺也没有反对,出兵谢礼的事就算是定了。 等处理完这些,卫河急忙按照卫渊之前和自己交谈的那些话说道:“娥、夏的两位首领,咱们三城如同牛群的犄角一样,三头牛如果和咱们三城一样站立,狼群就无法下口,这是上天和先祖赐给我们的优势。” “卫城西有西戎,夏城北有草原,娥城再向东北就靠近了北狄的聚落。无论西戎、北狄还是那些草原上的人,都不是我们的族类,我们必须要联合在一起对抗他们,夺走他们的人口,抢夺他们的牛羊。咱们三城不可以互相攻伐,这样会给那些异族留下机会。” “卫城虽然被西戎围城,但还有很多勇士,还有女人和孩子。我卫河在这里向祖先和天地盟誓,只要我还是首领,绝不会攻伐夏娥两城;如果夏娥两城遭到了其余氏族城邑的攻击,我会用整个卫城的士兵去帮助两城。如有违背盟誓的话,让我被牛……不,被木炮炮决。”(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三城同盟(四) 三城之间互为犄角,便于自保,但也限制了最强势一方的发展。 在卫河提出了结盟的提议后,娥钺又加了一句,任何违背盟誓的一方都会被其余两方合力攻击。 如今三城各有优势,但夏城的优势短期之内最大,娥钺提出的条件也是一种制约。如果真到了夏城可以以一城之力攻下两城的时候,这盟誓自然也就没什么意义了,但在数年之内却足以让陈健保持清醒的头脑。 陈健也没有提出更多的要求,如今三城之间关系刚刚密切,有了共同奋战的经历,但还不足以成为真正的拥有共同首领的城邑联盟。 而且如今只有夏城附近有些路,连接娥城的还主要靠草河和封冻后的冰雪,与卫城相连的地方只有一条刚刚出现了辙痕的可以称之为路的东西,就算攻下了两城也难以控制。 况且现在这个时代的思维方式和氏族血亲相连接的城邑,无法做到没有文化侵略做铺垫的吞并。前世商灭夏、周灭商,都需要保留夏、商的爵位和封地,有自己的首领,否则被吞并方国的人是不会认同名义上的统治者的。 这个时代的方国联盟的雏形国家,即便统一,也会因为交通不畅和生产力的制约只能以分封的形式名义统一。拿前世商代的妇好来说,作为殷商的大祭司,同时又是商王的妻子,但她是拥有独立封地和氏族的部族领袖,以部族领袖的身份成为了商王朝的祭司,在不召开朝会和祭祀的时候,是在自己封地生活的,哪怕是夫妻平日她和武丁也不是住在一起。 种种后世人觉得可笑或者难以理解的方式才是这个蛮荒将退时代的主流,一切制度都在摸索当中。 陈健不是一个好高骛远的人,这一世假使能活六七十年,哪怕做到名义上的统一就算是圆满了,一口吃掉个胖子用武力去征服,必然会遭到巨大的反噬。 短期来看除了结盟和几十万斤粮食外,夏城并没有得到太多的好处,但长远来看夏城的优势会越来越大。军事只是辅助,政治和文化也可以作为侵略同化的一种手段,当说着同样的语言,有着同样的信仰,一样的生活习惯,谁胜谁败谁统治谁还不是一样的结果?对个化的统治者来说,汉贼不两立;对群化的族群而言,在工业时代导致的全民全面战争而获得“人”的身份之前,大部分人都是当兵纳粮同文同种,谁是“汉”,谁是“贼”,不过是统治阶层的谎言罢了。 陈健既然明白这些,又自信夏城的文化和政治侵袭,对这次结盟也很满意。 夏城以北还有将近四百里的非草原地带,里面还有不少小的聚落,草原诸部在几年之内难以翻身,这些居住在山中的小聚落就是夏城近期的目标,用以扩大人口和土地,需要休养生息,近期也不会有大规模的作战。 至于冬至前去参加粟岳邀请的冬狩,陈健已经打定主意,这是一定要去的,而且无论是用贿赂、结好、以及任何能够想到的办法都可以,只要能够取得其余部族的认同,得到一个兄弟亲族的身份,任何代价他都愿意付出。 没有身份,是没有资格成为大部落联盟的公推首领的,哪怕你的势力再强,也会如同二十年前一样,被贴上西戎、东夷之类的标签。 粟岳的部族远在东方,和夏城难有接触,两城之间也不能互相威胁,而且支持粟岳成为联盟首领的氏族也不会很多,矛盾重重之下,陈健估计粟岳也需要一个很能打又不会威胁到粟城的部族作为表率。 借着这次大战,陈健相信观战的粟禾会将他的所见所闻传回去,到时候夏城的名气会更加响亮。 问过了卫河后,陈健才知道整个大河西北的方向还有七八个城邑在八百里之内,但夏、娥、卫三城已经算是这些城邑中最为强大的了。 既然问起了周围的态势,卫河自然说起了卫渊和他商量的第二件事。 “姬、娥,既然你们都同意三城盟誓的事,有一件事就要和你们商量。在卫城被西戎人围困之前,我是先派人去了大河下游的三个城邑求援,西戎的使者也去了,威胁他们说卫城一月之内就能被攻破,谁敢出兵救援,一月之后就会攻下他们的城邑。” “那三座城邑听后并不敢出兵,违背了当年的誓言,我请求二位能够一同出兵惩罚他们。” 娥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等待陈健先说,经此一战,至少在战争方面,娥钺很信赖陈健的判断。 “这三座城邑在哪?” “沿河向东三百里,在夏城不存在之前,我们都是在那里交换盐。” 这个时代没有地图,陈健根据松带回的消息判断,卫城向东三百里,应该是在娥城向南五百里左右的地方,那里已经远超自己的控制范围。 “那三座城人口多少?” “数千,可以作战的士兵不多,都是小城。” 陈健听到城邑不大,心头大安,点头道:“城邑小却不知道没有了嘴唇牙齿会冷的道理,他们的首领是愚钝的;违背了盟誓而胆怯于西戎人的恐吓,这是先祖所不喜欢的。这正是我们可以出兵的理由。但这次出征不能着急,也不需要我们三个首领一同前去。” 既然要名正言顺,还要用兄弟之盟的借口敲打周围的部族城邑获得霸权,就必须要名正言顺。 卫河与娥钺还不太会这种办法,陈健笑道:“我们可以先派人前去,告诉他们这次和西戎人大战的结果,并送去西戎首领的头颅,将西戎首领的头颅传遍周围那些被欺压上贡的部族。夏城可以派一个口舌爽利的人诘问那些城邑的首领,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愚钝,可以献上奴隶、贡品,那么我们可以原谅他们。如果他们不能够认识到自己的愚钝,就需要我们出兵。” 卫河与娥钺深以为然,点头称是,陈健又道:“这一次击败了西戎部族,其余的西戎聚落会被震慑,那些和西戎人结盟的亲族也会犹疑,这正是恢复当年亲族盟誓时四夷朝贡的时候。” “卫城向西,还有一些西戎聚落,在三百里之外的可以抓获他们当奴隶,而在三百里之内的,则可以强迫他们上贡。” 说到这,卫河的脸色微微一变,卫渊和他商量过,要趁西戎人新败的时机向西发展拓展土地人口抓获奴隶,可是他没想到陈健也想到了这一点,而且很显然他也想要插一脚。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里毕竟靠近卫城,或许夏城就算有心,最多也就能抓捕一小撮奴隶,大部分还是自己的。 娥钺则对这件事没有太大的兴趣,因为娥城距离这里太远。 陈健示意两人稍等,自己出门喊来自己的传令兵,传令兵随身携带着一些丝帛和狼毛笔松油炭,娥钺早已见过这些东西,卫河还是第一次见到。 松油灰和胶质凝结的简单炭墨遇水研磨后,陈健用抓筷子的方式握着毛笔,在丝帛上大致地画了一下三城的草图。 没有测量,一切都是凭着感觉,为数不多的参照物就是草河和大河。 他指着简易地图问道:“卫河首领,这如果是卫城,向西还有些什么东西?” 卫河看着这张地图,想了一下道:“向西百夏里,有群山,山上多树,有浑身火红的鸟住在那里。越过山再向西二百里才是平原,那里有两条大河的支流,也有极多的西戎聚落。” 陈健转身问道:“娥钺首领,娥城向东呢?” “向东四百里有一座城邑,向东北都是北狄人的聚落,他们散居在各处,经过上次征讨后,各个氏族也有联合在一起的趋势,但彼此间还有很多的……嗯,矛盾。” 不自觉地用了一个夏城的新词,觉得这个词可以言简意赅地概括出问题的本质,陈健暗笑了一下,捏着毛笔在地图上画了几笔。 “不论是西戎人还是北狄,原本只能和咱们三城中的一座抗衡,如果咱们三城联合在一起,他们就不是敌手了。” “对,他们的人虽然多,但是氏族之间还在征战,刚刚学会种植粟米,难以长久的作战。以前卫城就可以抗衡西戎人,加上夏、娥两城,他们是打不过的。只是……太远,族人经历这次大战也需要休息。” 卫河很清楚三城合兵的后果,这些西戎人的奴隶肯定会被三城共同瓜分,这样的话自己分的就要少很多。 陈健摇头道:“我没有说立刻出兵。” 他伸手在卫城西边和娥城东边画了两个圈,道:“我们三城可以在这里共同建造两座城邑,不需要太大,占据最好的平地和河流。每座城驻扎三五百人,城邑内如果有人触发了律法也要被流放到那里。” “这些西戎和北狄人的聚落连年征战,我们在这里筑城后,一些小的聚落会靠近我们寻求我们的帮助,我们也可以征伐那些比较大的聚落让其余的聚落感到害怕,利用他们的矛盾让他们征战不休,让他们知道只有依靠我们才能够生存下去。” “筑城之后,人口逐渐增多,那些学会了咱们语言和认同祖先的人会住在城邑附近,每年怀子节的时候西戎女人也更愿意和城中的人交合,不断扩展人口。那些西戎人作为野民,需要缴纳粮税,逐渐融入咱们。而那些更远一些的部族,则需要让他们感到害怕并臣服我们献上贡品。” “这样一来,西戎或是北狄中出现了一些强大的部族或者睿智的首领,我们就可以提前知道,并且联合那些小聚落消灭他们。就像一把筷子很难折断,而一根筷子就容易折断了,十年之内,西戎北狄都将难以强大。” 陈健说完,又将手向东南一指道:“这里的三座城邑违背的盟誓,是我们一定要讨伐的,如果派去使者他们的首领背着荆棘前来认错,我们可以原谅,但他们必须要和我们盟誓,以后出征和其余部族交战的时候,他们也要出兵协助。否则咱们三座城邑会将他们碾碎。” “夏城以北是草原诸部,和西戎北狄不同,与我们肤色不同,言语不近,百年之后即便说着同样的话,他们的肤色还是会让他们与我们疏离,这是不能够融合的,只能消灭。” “草原诸部并不种植粮食,广阔的草原也无法种植,也无法深入。每年秋天,咱们三城都需要向北出兵,焚烧草场,掠夺羊马,年年不断。草原诸部不会种植,只会抢掠,如果他们强大了,会在我们种植收获的时候来攻打我们,即便我们能够战胜他们,却也耽误了农时,这才是最大的敌人。” 陈健唾沫横飞地解释着今后数年之内三城同盟的战略方向,娥钺与卫河相视一眼,两个人不由自主地互相点了点头,虽然赞同陈健的意见,但这次点头却是两人之间的默契。 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二十年前的大河两岸亲族相聚推选首领的时候,华的做法与陈健的做法竟然如此相似……让弱小的部族朝贡、出征的时候必须出兵、在夷狄的聚落附近筑城……这可不是一个只相当城邑首领的人要做的事! 两人点头的意思,竟是在互相认同,觉得陈健所谋甚大…… 其实陈健也只是复刻了一下前世****的做法,用前世的概念就是武装殖民加朝贡体系。 ****真正所能控制的范围很小,就是一个大的部落联盟,大家抱团得利,打服那些不服气的部族,恐吓那些弱小的部族,杀戮那些反叛的部族。 筑城殖民,逐渐扩大所能掌控的范围,利用优势的文化大举侵略同化,以至于到周的时候,更是将武装殖民发挥到了极致,也就几个亲族分在了周的基本盘上以作屏护,剩下的哪怕姜尚这样功勋卓著的侯爵,也是扔给你点兵马,地图上一画,在那筑城殖民,附近一堆方国,能不能打下来、混得好不好那就各安天命。 前世的华夏先民是最有侵略性的族群,用武装殖民、国野之别、文化侵略等手段,将文明迅速地传播开,让族群用了数百年的时间从黄河两岸的一隅之地扩展到了东亚最为肥美的土地上。战国七雄的土地,从不是周的基本盘,而是靠殖民扩张抢出来的……齐国在建国之初,连个城都没有,只是一个地图上的概念;秦国先祖从山东蓬莱跑到陕西又卷入了叛乱沦为奴隶,从养马开始混成个连爵位都没有了附庸,直到襄公时候才有了“名分”混了个爵位;楚更是只混了个子爵,觉得爵位太低怒然不跟着镐京体系混,因为虑酒的茅草被中原诸国暴打…… 这便是陈健一直想要一个名分的原因,也是他准备筑城的原因,这在前世的经验中是行之有效的手段,当然可以拿来使用。 三城同盟一强两弱的平衡数年之内都不会改变,正是利用这段时间大肆扩充土地人口的时候。 看起来三城任何一城都有两三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但这些都是理论上的,实际上的真正控制,不过是城邑周边三十里的土地罢了。 陈健看着那张胡乱画的地图,心道:“是该给那些‘尚在蛮荒的族群带去文明之火’的时候了,殖民用另一种说法说出来,还是很好听的。”(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三城同盟(完) 筑城控制文化侵略的办法一说,娥钺与卫河便表示了赞同,他们想的或许不是那么深远,但他们知道二十年前曾有人这样做过并且成功了。 那些西戎北狄的小聚落在联合起来之前,是难以对抗三城同盟的。在那些聚落的周围安插进去一根楔子,挑拨矛盾、帮助弱小、消弱强族,会让那些聚落疲于奔命。 陈健指着简陋的丝帛图道:“具体如何筑城,在何处筑城,咱们再商量,我也会派出去人查看那里的地形。筑城之后,那些弱小的部族咱们就帮助他们种植、那些强大的部族咱们就经常和他们开战,并将俘获的奴隶分一部分给那些出兵的小聚落,时间一久,便再也没有能够纠结数千人大军的部族了。” “那些在咱们三城周围二百里之内的部落,咱们要征收他们的粮食;二百里到四百里内的部落,要征收他们制作羽箭的木头、石头、制作车轮的原木等。这四百里之内的部族,都必须学习咱们的语言。四百里之外,就不能够有效的控制了,要征收他们毛皮、特产,或是用盐、陶、木器等与他们交换,在建立的两座城中建立坊市。” 如何管理,如何征收,这也是陈健深思熟虑过的。 管理人才不够,就算吞并暂时也无法有效控制,吞并的收益太小。陈健的计划是很长远的,那些在学堂中尚在学习加减乘除的夏城孩童,便是将来扩张的基础,而这需要至少十年的时间等他们长大。 以现在的运输条件,征收粮食作为赋税的范围只能在二百里之内,或许沿河的话还能再扩大一段距离。但再远一些的话,征收一斤粮食可能就要消耗一斤粮食在路上,所得的并不多还容易引起此起彼伏的反抗。 二百里之外的聚落征收一些不沉重但很需要人手打磨的箭杆等,这样运输也能方便一些。 四百里之外,也就是吓唬吓唬,或者用手工业交易进行控制。以三城如今的实力,远征四百里外的仗,一年最多打一次,再多就算得上是穷兵黩武民怨沸腾了。 这种朝贡的办法也很方便杀鸡儆猴,一旦有聚落不缴纳贡赋就有了一个极好的借口,在这个需要立牌坊的时代还是很有用的。三城联合,纠结一群仆从军杀过去,那些仆从的聚落方国很乐于瓜分奴隶,也给那些仆从聚落上一节不遵守规矩的后果是怎么样的课。 陈健也不是很懂这里面的细节,前世的****用了千年的时间才摸索出了完善的体系,他一个人纵然知道一点,却也不可能想的面面俱到。 卫河与娥钺两人也提出了一些意见,虽然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但卫河和娥钺从陈健这些话中听出了很多阴谋,他们不是很希望城邑里的其余人也知道这些,也就没有提议和城中的长老会、议事会等商量。 陈健又道:“既然咱们三城盟誓不动戈矛,三城之间一城有事另外两城都要出兵帮忙,我看咱们还需要修一条能够让车马通行的路,这是咱们三年之内最重要的一件事,甚至比在蛮夷聚落附近筑城都重要。夏城到河阴城是有路的,河阴城向南也有一条三十里长的路。有了路,士兵一天能够通行五十里并且不会太过疲惫。离开了那三十里路后,士兵每天也就走三十里路,而且疲惫不堪,牛马难以跟上,粮食运输全要靠人背牛驮。” 娥钺是亲身经历过那一段有路的行军,很清楚这一条看似简单的车辙能够带来多大的便利。卫河知道陈健不会随便乱说,能够将修路这件事放在首位,便能认识到这件事的重要。 陈健没说车同轨路同辙的话,虽然娥、卫两城也有了那种简单的原木车轮,但是并不结实也不实用,比之夏城带车辙轮毂的车轮要差很远。 夏城一直垄断着车轮的技术,那么要修的这条路的宽度和车辙垫土的距离必然会遵照夏城定出的标准,这就是技术优势的体现。 陈健拿出笔又画了一下路的走向,三城并非是三角形的三个角点,而是以夏城为中心作为中转站的一道交叉。 理由是这样可以省很多的人力,但内在的原因是为了有效控制卫娥两城,夏城作为道路的交叉点,娥城与卫城之间的任何联系都需要经过夏城。 三城同盟看似是平等的兄弟盟友,但实际上还是以夏城为中心的一股新兴势力,这一点陈健绝不会退步,也不可能废了这么大的功夫只获得一个平等的话语权,所以从修路、筑城这些事上,一定要以夏城为主导。 卫河没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问题,娥钺看了一阵丝帛,奇道:“姬夏,娥城与夏城的路怎么和草河在一起?你是准备沿着草河修一条路?” 说完后,他有很有些失意地说道:“可惜草河不论如何都是从西流到东,从不会倒流。若是一旬向东流、一旬之后再向西,这样来回往复,这条路却是可以省的修了。” 陈健微笑道:“这也不难。这条路本就不是沿着草河修的,而是根本就是草河本身。” 娥钺皱眉道:“草河冬天封冻,到时候可以通行人马,宽阔平坦,的确比路要好。可是夏天融化,只能从夏城运输到娥城,却不能从娥城运输到夏城。” 冰冻的草河一马平川平坦无比,走车走爬犁的确要比现在最好的车辙路要强。 然而人并不能操控春夏秋冬四季轮转,娥钺在说完这句话后忽然想到刚才陈健说了一句“这也不难”,虽然他很清楚人不能操控四季,可想到陈健弄出的种种古怪,心中蓦然一动。 “难道姬夏有办法让草河结冰?或是让草河一旬向东一旬向西?” 若是别人说了这番话,娥钺与卫河最大可能的表现便是怒斥一声胡说,可是陈健如此说了,有了操控雷电的传说,竟让他们有了一丝信任。 陈健苦笑道:“我哪有这样的本事?娥钺首领可见过夏城的风车?” “见过,可以推动石磨,省了十几个奴隶,只是这和草河有什么关系?” “草河冬天结冰可以走车马,夏天虽然不结冰,但风却从东吹向西。夏城既然能让风吹动风车,自然也会有办法让风吹动舟船。” 娥钺笑道:“既然是姬夏说的,我是相信的。那这样,咱们暂时只需要修一条从卫城到夏城的路,只能通行车马的话,我看用不了三年就能修起来。三城之间互相连接,出兵也很方便。娥城可以派出三百奴隶去修这条路,就按照夏城收获麦豆时候那样雇佣就好。” “雇佣?” 卫河有些奇怪这个词语,陈健笑着解释了一番,卫河点头道:“这个办法很好,卫城经历战乱正缺人手,娥城一时间也没有太多活,无非就是粟米,卫城还是有的。” 陈健见两人并没有反对,心中暗喜。看似很和平公正地解决了三城之间的交流道路问题,但他还是留有私心的。夏城……在娥城的上游,真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候,夏城的军队旦夕间就可以顺流到娥城,但娥城的士兵却需要逆流而上长途行军。 陈健挖了两个坑把卫城和娥城埋了进去,卫、娥两人并不自知,心中还对陈健感激不已。 因为陈健很公正地表示那些强迫上贡的部族聚落的贡品,三城平分;新修的两座城邑,由三城共同选出人去管理,为期三年,三年后轮换。每个新修城邑需要管辖方圆二三百里的范围,有三城做为支柱,他们可以在那里为所欲为,但作为武装殖民地,必须要三城的支持,他们也没有独立发展的资格。 每座计划修建的殖民城邑驻扎三百人,三城每城出一百人,两年轮换。 陈健的意思是让这三百人成为搅屎棍,但平时尽量立牌坊公正地对待附近的部族聚落,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可以直接出兵镇压,争取用三五年的时间让那些聚落做到:但凡有事就找城邑去评判、但凡想要什么手工业就去找城邑交换、但凡想要摆脱茹毛饮血的生活就去学三城的语言文字。 卫、娥两人对此毫无异议,如今夏城势大,便将第一次三年任期的人选交由了陈健定夺,三年之后再换两城的人。 陈健也很贴心地表示两城都可以选出一人跟着前去作为副手,学习一番,以便三年后接替。 殖民城邑的初期肯定是入不敷出的,陈健也算了一下需要的支出,算上路上的损耗开销不小。 不过随后陈健又给他们吃了一粒定心丸:只要能够站住脚,三年之后就可以保持收支平衡,五年左右就可以赚回前两年投入的人口粮食,至于长久的利益更是不可限量,单单是一个将城邑的真正统治范围从三十里扩展到三百里,对任何一个首领而言都明白其中的力量。 列数字摆事实讲道理是陈健的风格,也是最容易让人相信的风格,分赃的事情商量完之后,三个首领都眉开眼笑,只要三城之间暂时不互相提防保持这种诡异平衡,三四年后每年都可以从那些聚落里剥削大量的粮食、毛皮、箭杆等,这样自己统治的三四十里之内的基本盘的盘剥就会少许多,可以暂时缓解国人野民、有姓无姓之间的矛盾。 将内部矛盾和内部盘剥转移到外部,让原本被盘剥的人也能喝口汤,这就是最简单最有效的获取支持的方式。 分赃之后,卫河与娥钺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说道:“姬夏,这次击败西戎人,夏城的新军立下大功,斩杀西戎首领、中心突破了西戎阵线,以一千八的兵力击败西戎四千余人,姬夏的指挥与训练才是最大的功劳。” 高帽一带,陈健内心颇为警觉,干笑两声,那两人又道:“如今三城已经成了兄弟亲族,不知道姬夏是否可以将三城士兵都练成新军那样的勇士?木炮、陶雷之类的办法,能否教会我们?战车、贴弓的技术能否让我们也学会?” 两人之前一直对陈健让步,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刻,欲取之必先予之,这是他们很淳朴的道德观,根本没有想过万一陈健就是死皮赖脸不同意怎么办。 陈健咂摸了一阵,点头道:“也不是不可以,但新军的战法和部族打仗是不同的,需要苦练,又不能平日种田战时为兵……” 娥钺急道:“这个我听说了,夏城的新军是不种田的,娥城虽然并不富庶,但可以支撑百人不种植,公产也能拿得出这百人的吃用。” “卫城也是一样。” 陈健眼珠一转道:“战车、陶雷、木炮这些都需要苦练,不是谁都能说清楚的。既然三城是兄弟亲族,这些办法当然是可以教给你们。这样吧,每城出百人,在夏城苦练三年,三年后学会了用木炮、陶雷、战车后,夏城便可以将这些东西换给你们。我可以对先祖盟誓,只要你们都不违背盟约,我一定会将这些东西和你们交换。如今就算我换给你们,那些族人也未必会用。” 两人也知道陈健说的没错,如今就算给了他们这些东西,也并不会用,不要说木炮陶雷,便是能够驾车冲锋的两城都未必能够找出一人。 娥钺心中早有计较,这兵肯定是要陈健管的,自己选出的那百人必然是自己的亲族,绝不可能背叛自己族人的那一部分年轻人,再让娥黾统领,在娥城常驻三年,想来数九也知道轻重,不会哭闹。 卫河的想法与娥钺近似,但他想的更为深远,知道了新军的可怕,他很清楚三年后这将是自己掌握的强大力量,有了这些人的支持,他可以不用再顾虑卫姓亲族的反对,否则自己和卫渊的变革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因此卫河定下的人选是一部分忠于自己的亲族,以及一部分无姓的城民,等到三年后这些人回来自己便可以放开手脚了。 陈健为了让两人确信,还当场说出了三年后战车、陶雷、木炮等的交换办法,多少粟米交换都定了下来。 他并不担心技术外泄,因为这三样的核心是火药和几何学,就像前世的那些印第安人一样,用了三年时间学会了开枪、保养,但三十年后仍然不会自己配置火药。 三年的时间,足够陈健做足够的思想工作,他不会违背盟誓,但世界是变化的,三年后如何谁也说不清楚。 最好的盟约,永远都是结盟的三方都觉得自己赚到了,夏、卫、娥三城的盟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缔结的,主要的事情商定清楚,剩下的就各凭本事,谁能在盟约的范围之内取得最大的利益谁就是真正的胜利者。 在三个人确定了盟约的主要条款后,陈健提议道:“盟誓需要在众人的面前,让每个人都知道这个盟誓,让每个人都知道背叛的后果,这样才行。如今夏、娥两城的人并不多,还有一部分士兵先回了城邑,卫城也有许多事要处理。” “半年前我曾邀请两城的勇士前往夏城较量技艺,如今正好大胜,俘获众多斩首千余,正是可以祭祀祖先告诉他们我们获胜的事,而祖先是喜欢看到部族勇士的勇武的,不妨就将祭祀放在夏城,让勇士较量技艺也成为祭祀的一部分,也方便三城之间的勇士熟悉彼此,将来伍中作战可以互相扶持。到时候我会在夏城备好美酒、吃食、歌曲、戏剧等待两城的勇士。” 卫河深吸一口气道:“姬夏说的极好,半年前我也答应了……可是如今卫城不稳,我恐怕难以离开。” 陈健大笑道:“如今三城同盟,与我盟誓的是卫河首领而非别人。倘若有人想要作乱,夏、娥联军既能打得过数千西戎人,难道还打不过这些作乱的人吗?只要卫河首领遵守盟誓,卫城,无人敢乱!” 这番话掷地有声,依仗的便是之前的大胜和两城雄壮的军队,陈健话里有话,两位首领自然听得明白。 或许,将来的盟约中可以再加上一条:保证三城首领都是三人的直系亲属或是自己定好的人选,否则两城有权干涉…… 陈健对此没有太大兴趣,但是卫河与娥钺却对此兴趣满满,他们听出了弦外之音,心中欢喜不已。 既然陈健这样说,卫河知道只要将这番话说出去,三年之内,那些心存不轨的族人都会蛰伏起来,谁也不想将来被夏城人绑在木炮上享受比牛马分尸更可怕的刑法。 得到了这样的保证,两个人也都约定到时候一定会带着部族最好的勇士、最美的酒、最好的祭品前往夏城,在那一天共同祭祀。 算了下日子,陈健将这一天定在了七月十五。 “我们派出去的使者已经出发去通知那几个惧怕西戎人的城邑,七月十五之前他们的使者也会到来。到时候除了勇士竞技让他们看到我们的强壮,也要舞动戈矛排列军阵,让他们心服,他们到时候会认错纳贡的。” “我也会派出使者前往离得较近的一些聚落,让他们的首领也来参加。” “七月十五,三城将共同祭祀,在众人前盟誓,让祖先和天地听到,让那些使者和聚落的首领看到。”(未完待续。) 第八十章 谁支持?谁反对? 约定好了日子,便到了归乡的时候,返回夏城的路上,一些流言开始在夏城的军中传播。 流言很多,但最让这些士兵们津津乐道的便是关于土地、战功、奴隶分配的流言。 “你们听说了吗?姬夏准备回去后将奴隶集中起来开垦土地,不分奴隶了,只分土地。” “听说啦,这也没什么。奴隶还是集中在一起干活更快,要不然我们伍能分三个奴隶,还得分出一个人看着他们干活。要是集中在一起,上千个奴隶只要三五个人提着鞭子就行。” “对啊,反正这些奴隶早晚要分下来。我听说姬夏准备三年后再把奴隶分出来,三年之内奴隶的工作由他安排,但是收获的粮食按照咱们拥有的奴隶分。” “我不反对。奴隶集中在一起还可以干别的呢。不过要是粮食多些的话,我得和姬夏说一声,不能再只给奴隶吃橡子面了,三年后我可不想归我的奴隶死了。” “就是呢,奴隶和耕牛一样,活的越久越好……” “就怕议事会的首领们不同意啊,你们知道吗?我们的首领有些不公允了,上次分配干活的时候让他的儿子干轻活……干活倒是没什么,将来分土地的时候可怎么办?姬夏说将来让氏族首领分配土地,那最好的、容易灌溉的靠近夏渠的土地不都分给她的儿女了?” “是啊,其实要是首领们都像姬夏这么公允,分不分的也就没什么了,可是她们可做不到。” “我拼死拼活挣到的土地,难道还要和她们平分?” 或许有人也想到了从前依靠她们生活的时候,迫于内心的道德,这些人不怎么赞同最后一句很自私的话,但内心却都支持,只是冷场了而已。 各种各样的流言在归乡的路上不断酝酿着,而这些流言是陈健有意无意引起的,在夜晚宿营的篝火旁,他总会无意中提起一些奇怪的话头,逐渐引发了这些人对自己利益的思考和捍卫。 人是有私心的,在超脱了必须团结一致才能活下去的洞穴时代后,这些私心开始蔓延。掌管部族土地、财物的氏族首领们开始为自己的儿女着想,可以预见将来氏族公社分配土地的时候根本不可能出现公允的情况。 这些流言持续发酵着,在全军回到夏城后达到了顶峰,因为陈健带着众人祭祀祖先后,并没有直接评定功勋,而是告诉众人延后几天。 骑着马的使者不断离开,前往几十里外的盐村、河阴、商城、阳关等地,让那里的正手将事物暂时交由副手返回夏城。 几天后,夏城所有的被推选出的官员、军队的百夫长、氏族首领、议事会成员和那些通过了学堂简单考核的人,都被陈健叫到了议事会大厅。 大厅经过装饰后已经颇有威严,一排木质的简单凳子,前面是摆放着陶杯的小桌,最前面是一方木台。 大厅的墙壁距离控制在十七米之内,恰好是回声的极限距离,在木台上说话并不会有回音。 五十多人坐在一起,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都是被夏城人推选出来的,可以代替夏城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当然这里的人不包括奴隶。 陈健站在木台上,身边的红鱼捧着一大堆的树皮和木简,坐在下面的人吸溜着浸泡过野菊花和山茶的水,呼噜有声。 陈健微笑着敲了敲木板,示意众人先静下来。 “可能你们很多人都很奇怪我为什么会把你们都叫到这里,在我开始讲事情之前,我先讲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呢,就是咱们养的雁鹅和野鸭,雁鹅不吃鱼,野鸭吃鱼不爱吃草,如果有一天鱼和草只能喂一种,该怎么喂?” “第二个故事,就是一群羊在草原上游荡,躲避着狼群。头羊知道哪里有狼,羊群却不知道。这时候,头羊是该告诉羊群为什么选择这条路?还是不说话带着羊群前进?” 两个故事讲完,下面立刻传来一阵叽叽喳喳地讨论声,他们知道陈健不会无的放矢,虽然这两个故事听起来古怪,可他们还是在讨论后得出了几乎相同的答案。 “鹅和鸭,鹅多便喂草饿着鸭、鸭多便喂鱼饿着鹅。” “头羊应该把为什么选那条路告诉羊群,而不是不说话只带着它们走。” 陈健把双手按在木台上,点头道:“很高兴听到大家都这样说,和我想的一样。” “我被大家推举为夏城的首领,为期三年;你们被大家推举为官员,为期也是三年。我们是被大家推选出来的,那么也就代表了夏城绝大多数人的想法。如今夏城人口渐多,我作为首领已经无法全都管过来,只能通过你们执行议事会的决定,而你们除了做好自己的事,也要如同头羊一样把为什么这么做告诉其余的族人。” “做出任何一个决定,谁支持?谁反对?这就是夏城发展的首要问题。任何一个决定,都不可能被所有人赞同,那么我们只能顺着大多数人的想法去做出决定。” “第一个故事中的鸭和鹅,是咱们和奴隶之间的关系。我可以说,咱们商量的任何一个决定,奴隶们都会反对,如果他们有资格说话的话。夏城是什么?夏城就是咱们这群奴隶主的城邑,一切的法度、规矩都要维护我们维护奴隶主的利益,这一点一定要记清楚,如果有人做错了,你们可以被人选上来,也会被人推下去。这如同房屋的地基,是不能更改的。奴隶有奴隶的道德,奴隶主有奴隶主的道德,在咱们看来爱干活不反抗的奴隶才是好奴隶,在他们看来或许不是,但是他们的想法毫无意义,咱们要让这些奴隶和咱们一样去看待人看待事。” “奴隶是鸭,我们是鹅,即便我们只考虑鹅的选择,但同样是鹅,有的喜欢吃茅草、有的喜欢吃芦苇、有的喜欢吃粟米……这其中也需要分清楚,做出任何一个决定,是支持的多?还是反对的多?” “有人要说了,只要有足够的人去统计谁吃什么,分开去喂食就行。我想说,这个姬松当初的想法一样,既想保持氏族生活的无争团结、又想过得富足粟米满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需要至少百人脱产每天去统计这些,咱们支撑不起,日后夏城扩大,更不可能。” 陈健尽量用这里坐着的人都能听懂的话引导着他们,这个浅显的道理这些人都能理解,就算一个氏族吃饭,每天吃什么都会有很多支持的和反对的,何况这种关乎所有人的法度规矩。 “下面的话,我希望这里的每个人带着前面我说的那些话去思考,去考虑谁支持、谁反对的问题,数字不会骗人,也希望你们能从这些数字中提出一些让夏城发展更好的建议。” 陈健喝了口野菊水润润嗓子,一伸手,一旁的红鱼递过去一张丝帛,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很多数字。 “先说人口。” “夏城如今分成三种人:国人、野民、隶农奴隶。” “又有三个野民村落通过纳赋、征战弥补了当初犯下的过错,加上之前接纳的氏族和这次征战战功的隶农,夏城中拥有国人身份的已经有六千三百人。阳关、商城、河阴等地不断有小聚落在附近居住,野民的人口已经接近八千。公产和氏族所有的奴隶加在一起也有八千多人。” “这六千三百国人中,能够劳作的轻壮男女有三千六百人,十四岁以下的孩子两千人、这两千人新出生的孩子占了大半,剩下的七百人是伤残、苍老、不能劳作的。” “这六千三百人,就是夏城。他们的利益,他们的需求,就是夏城的法度。至于剩下的那一万六千多人,我们不需要考虑他们,做的对与不对,只有夏城中的人可以评价。” “野民虽然收十税一,还需要服徭役、缴纳各种货物,但他们还是比奴隶过得要好,奴隶产出的一些东西他们也能够享受到,所以不用担心他们会和奴隶们站在一起反对我们的律法,相反他们还存有希望,觉得可以一步步奴隶住进夏城。” “奴隶们虽然不满,可是人数不多,没有如同卫城一样比城内的人口多出许多,我们也就不需要担心他们的反抗。但是卫城的事,需要让我们清醒,奴隶人口一定不能超越国人和野民加在一起的数量。” “同时我们也要注意,不能够盘剥那些野民太狠,否则他们无法生存下去的时候,就会绝望,和奴隶们站在一起,将我们推倒在地。我听说前些天有人提议,想要继续扩大征发野民的天数,甚至准备在春种秋收的时候大量征发他们修建夏渠,这是一定要反对的。” “除此之外,夏城的六千三百人中婴孩的数量在不断增加,因为我们吃的好了,死的少了,活的久了,这些野民就需要不断补充到夏城当中。否则十年之后,夏城的孩子还没长大,老人凋零逝去,留下的轻壮极少,又怎么能压制野民和奴隶?到时候我们失去的更多,甚至可能会沦为奴隶。” “有人反对野民成为国人,反对那些隶农通过战功脱离奴隶的身份,说这会分掉更多的奴隶和土地,伤害了自己的利益,但你们的眼睛要看的更远一些,因为你们是官员、首领,你们也需要向城中有意见的人解释清楚。” 下面的很多人并不反对陈健的任何意见,已经变为一种盲目的信任,觉得既然是陈健做出的决定肯定会有道理,直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做,略微思考便明白了陈健的意思,心中更加的信任,觉得陈健想的的确比他们更为深远。 也或许这些支持本身,是因为陈健没有触犯他们的核心利益,这些小事他们会支持,但一旦涉及攫取他们利益的时候,莫说是陈健,便是天地先祖真的出现,也毫无作用。 看到下面的人开始思考,开始讨论,陈健停下来,确保这些人都明白后,才从红鱼那里又拿过一张丝帛。 “这几天我想你们听到的最多的传言,便是关于分地、单过、氏族首领不公之类的话。” 几个氏族首领闻言站起来就要解释,陈健摆手道:“这只是流言,我没有责怪的意思。不管是分地还是单过,还是那个谁支持、谁反对的问题。” “前些天我让榆钱儿去问了问城邑内的人,选了一百个,男女老幼都有,每个氏族的人也都有,几乎可以算得上大多数人的意见了。” “这一百个人中,有四十八个支持单过,有二十个觉得怎样都行,有三十二个反对。” “支持单过的,全都是轻壮、立下战功的、年轻的。” “反对单过的,一大半都是老年的,失去劳作能力的,孱弱的。” “同样一件事,为什么同样都是夏城人会有这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为什么那些支持的大多是轻壮、反对的大多是老弱?为什么从前在洞穴的时候没有人想过去单过?” “我给大家一些时间,让大家想想,尤其是姬松,你仔细想想你以前的那个疑问,是人心变了?还是人随着劳作方式、工具的改变而在不断选择最适合自己的。其实人心的本质并没有变,从始至终都是在关乎自己的利益,只是维护自己利益的办法是不断改变的。” 片刻后,陈健叹了口气道:“如今夏城的人吃饱了,自然会想着别的事,坊市中卖的东西多了,有人盼着能够穿上丝绢、有人盼着有自己的屋子、有的盼着晚饭后喝上一杯。在吃不饱的时候吃饱是最大的希望,吃得饱了问题也就多了。” “不分开仍然保持氏族,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要我看是能的,这就需要每个氏族首领得到族人的爱戴拥护,分配的时候能够照顾到所有人,就像评价军功一样,可是你们能够做到吗?很多人连加减乘除还算不清楚,能够算清楚的人也不多,这样做是不可能的。” “合起来的好处很多,假如有一天出现了另一种牛马,可以每天不需要吃草却能耕种上千亩的土地,到时候将土地合在一起,只需要几个人就能耕种,剩下的人则可以干别的,但现在不行。” “分开的人是怎么想的,你们应该很清楚,无非就是觉得自己上战场厮杀挣下的土地奴隶不想和氏族的人分享、一些女人看中了某个男人觉得分出去单过会更好一些。不想分开的人看似也不少,但其中还是有区别的。有些孱弱的担心氏族分开后难以存活、有些人只是不习惯改变,但还有一些人是怀念以往氏族聚集在一起的生活。” “榆钱儿没有问所有人,但问的这一百人就足以证明大家都是怎么想的。这些天的流言你们也都听到了,这件事是迟早要做的。支持的都是轻壮,都是士兵,他们如果心里有些怨怒,那么将是可怕的,作为军事首领,我必须和士兵们想到一起,所以我支持分开。” “但是,分开也不是一人一户。如今耕牛、驽马这些都不够,一个人种植万一出现了征召,可能一家人都过不下去,所以我让榆钱儿算了一下,十人一什分两头牛。为什么是十个人?因为盖屋子、耕地、收获这些,十个人互相帮忙,即便征召也是按照一伍一什抽一的办法来征召,不会影响到农事。按照土地的多寡,在秋收后互相之间再分配。” 首领们刚要起身询问,陈健摆手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无非是想问这个氏族有什么区别?如果氏族首领能够做到公允地分配,是不是可以不用分?我说可以,但是氏族的人口太多,你们分不清楚,也无法做到公允。” “那些孱弱的、不能靠自己养活自己的,这些城邑会负责,也会从分出去的人那里征收赋税来养活他们。” “氏族的首领们,这是巨大多数夏城人的看法,我看这是无法阻挡的。我知道你们从前为氏族的存活付出了很多,族人们也都知道,我让榆钱儿问过那些人了,如果分土地的时候,氏族首领分十人的份他们是否同意?这一次没有人反对。” “现在,大家就说说看还有什么想说的?” 很多人还在思考,尤其是氏族的首领们,她们当然知道那些流言,也知道这件事似乎已经不可避免,随着时间越来越多的人会这么想,到时候自己首领的位子也会被人赶下去。 与其这样,还不如同意,自己多分十份的土地,反正自己年纪已经大了,这一世这几年见证了太多以前不敢想象的事,还不如给自己的亲缘子女们留下一些东西。 然而他们没有先说话,最先说话的却是一直沉默的姬松,他起身道:“姬夏说得对,如今还没有一人一天能耕千亩地的办法,分合其实一样,但是合在一起会有很多不公允。如果姬夏能够保证那些孱弱的、不愿意分开的人的生活,我同意姬夏的意见。” 他算是城邑中那部分迷惘者的领袖,这些人怀念以往的团结无争,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时代的巨变,内心其实是最痛苦的。陈健告诉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土地产更多的粮食、让工具变得更好,只有这样他们的梦想才能实现,他们理解不了,却也开始了时代巨变中的思索。 姬松同意之后,官员中那些和姬松一样迷茫的人纷纷同意;而那些年轻的、士兵、官员则一直盼望着,他们是最大的受益者。最后的氏族首领在十份土地和垂死挣扎之间做出了选择,只有寥寥几个选择了反对。 陈健没有说话,而是让榆钱儿将这里商量的消息传递到外面。 片刻后,那些等在外面的年轻人齐声呼喊着,语气中满是兴奋,这些夏城的士兵和轻壮用呼声告诉了里面的人什么是支持,什么是夏城真正的力量和根基。 反对的几个首领们听着外面不可阻挡的声音,重重地叹了口气,离开了族人,她们算什么呢?以后还有机会在议事会中吗?自己的权利一天前还可以和这些官员抗衡,一天后便什么都不是了。 即便反对,又能如何?外面那些人可是夏城最强的士兵,手里握着戈矛,反对?那是寻死。(未完待续。) 第八十一章 家底 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便有几种完全截然不同的解释,陈健是将夏城的奴隶主当做夏城的接班人培养的,要让他们明白一些道理,因为陈健不相信人民是愚蠢的。 在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其实他也只是借用了众人的想法来实现自己的目的:削弱氏族、方便控制、不准抱团、转移权利、扩大内需发展手工业、削弱议事长老会的权重,为此不惜扶植了木麻这个样板,借用了军队来侧面威逼。 分开土地能让亩产立刻增加吗?不能,但他有堆肥、合理种植的办法一直没用、良种选拔的办法还在试验。然而等到分开土地后推行下去,让众人把肥、种等功劳安在分开土地上,因为很多人不会思考本质,只会看到表面,丰收之后定会欢呼雀跃将这一切的功劳算在分开土地上,并且更加支持他。 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不过不可能一步到位,只能在不同的时代顺应时代的步伐,让时代走的更快一些,因为有些事是跳不过去的。 分开后的十人一组的形式将继续深化,五十人一里,一里选出一里司,从上到下严格的控制,让官员彻底取代氏族首领的权利,而这些官员基本都是听他的,只有这样才能自上而下地集中力量,实现他的计划,否则夏城只能蜗居在草河一隅数百年休养生息,没有办法在数十年内快速扩张。 至于严格制度的后遗症,那是后世要考虑的问题,这一世只要做到一个文化圈内的国家雏形和名义统一即可,大不了将来自己再推翻,但没有什么比文化圈统一和族群形成更重要的事,这是关系万代的大事。 如今首领的推举制度还没有改变,仍旧是三年一次,陈健要利用和娥、卫联盟的休养生息时间,用三年的时间将推选制改变为终身制。 这些目的他当然不会当众说出来,有些问题也不可能让下面的人都清楚,所以道理他只讲了一次,剩下的便是做了一个夏城政府的工作报告,集思广益,希望提出一些合理的意见,也让这些人感觉出自己存在的价值,同时制定一个为期三年的发展规划。 “既然选出了六司来负责六种城邑必须要面对的事,那么就要各司其职。司货姬,你来说说夏城现在的各项货物。” 陈健给榆钱儿使了个眼色,前几天都是陈健在帮她弄出了一份报告,她练习的无非就是当众宣读。她很喜欢这种整齐排列的数字,希望自己以后不需要哥哥的帮助就能写出这样的东西。 虽然年纪不大,可是作为陈健最信任的人,她一直被陈健推在前面,久而久之,多少有了些气度。 走到台前,从红鱼那里接过木简,朗声道:“我是夏城的司货,夏城的粮食、货物都归我管,那么就请各位听听夏城的家底,也希望大家提出好的建议。” “人口是司徒管的,我哥已经说完啦,不过司空之类的事也由我一并带说。” “夏城氏族、公产加在一起的存粮有七百万斤,按照每人每年八百斤粮食的定量,不算奴隶正好是一年半的存粮。其中公产中存粮三百万斤,一半源于公田,另一半源于税赋、交换。” “如今夏城的土地一共九万亩,其中公产两万亩,今年全部种植的麦和菽豆,明天收获后种植粟米。能够被夏渠灌溉的土地有两万亩,按照计划明年种植粟米的时候将扩大到三万五千亩。” “土地有一大半分布在夏城附近,其余的则在河阴、商城、盐村和阳关,野民村落的土地和人口也在增加。” “现在城邑一共有耕牛六百头、驴子二百头、驽马四百匹。这些都是公产,骡子和牛崽还需要时间长大,娥城也要学习牛耕的办法,但可以用车轮、铜器交换,明年春耕前要有一千头牛,任何人不准私自交换耕牛驽马。” “城邑公产有羊两千二百头,其中大半在阳关,羊可以用陶贝购买自己饲养,生了崽子也是自己的。” “余下的有蜜蜂八十窝,每年产蜜万斤,需要十个人手;每年枫糖可产八万斤,需要征发一部分徭役,但因为是在春天正是农忙季节,以后将不征发徭役,由奴隶完成,每年产量降到大约两万斤,需要六百奴隶。” “矿山、烧炭、炼铜、烧陶、木工,一共有二百人,需要八百多奴隶。每天可以产青铜四十斤,姬夏说要在春耕前制作四千件农具和三百套木犁,每天需要产铜百斤以上,这就需要再加六百奴隶,但可以和熬制枫糖的奴隶错开时间。” “耕牛、牧马由分发出去的个人饲养,但堆肥、堆粪、硝池、割草、建筑仓库、运送货物、酿造酒醋、熬煮食盐等,还需要七百奴隶。” “我作为司货,想让我达成明年的目标,我的手中至少要有两千五百奴隶,至少六里的人归我管辖,明年学堂里的孩子也要全都分给我。” “城邑一共有八千奴隶,分出的归氏族管理的有一千五百,按照战功分配但还没有分配的有两千,这两千奴隶必须要耕种土地,这是和族人的盟誓。还剩下四千五百。” “其中修建夏渠八百,归司空管辖建筑码头、房屋二百,修路四百,还剩下三千一百奴隶,除去我需要的二千五,还剩六百。” “姬夏说计划再增加一部分公田,甚至计划不算那两千原本是属于士兵的奴隶开垦的,还要再增加两万亩。我认为这是做不到的,因为姬夏手中只剩下六百可以调用的奴隶,所以我建议公田今年不再新开垦。” 榆钱儿一股脑地说完了这些,悄悄把手摆在身后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冲着陈健摆了摆手,陈健悄悄打了她一下,两个人演的十分好。 下面那些听着的人惊讶于那些巨大的数目,也震惊于司货真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当的,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提出意见的。 想想自己以前提的意见,往往是一拍脑袋就说出来,大部分时候并不适用。再看看司货提出的意见,条理清晰,让人稍微一听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这样的意见自然很好判断是否适用。 而且虽然是提意见,可实际上却是再分配公产这一年的奴隶使用权,以及那些学堂孩子的归属。 下面的人逐渐明白了提意见到底是什么意思,除了提议,更多的是怎么分配。 司货的权限很大,但毕竟还有一些事不归司货管,那些管理的官员很清楚想要干好就要更多的奴隶和更多的支持,然而他们觉得自己并没有司货这样的手段,也绝不可能说的这么清楚,心中暗暗着急。 至于司货管辖下的牧、铜、炭等官员,则暗中琢磨着要学着司货姬的办法,从司货姬那里再多分些奴隶,以便让自己分配的那些事更好的完成,几个人已经暗中开始盘算一会儿怎么开口。 陈健接过话头道:“这是我没有考虑到的地方,司货说的很对,以后大家提什么意见,最好也要这样。那这个意见我就同意了,今年除了那两千奴隶外,不再新增公田。司货还有什么意见吗?” 榆钱儿点头道:“有,虽然我不管耕地,但是有件事还要提醒大家。如今夏城一共九万亩土地,明年春耕前大约会再开垦三万亩,也就是十二万亩的土地。除去一万亩种植麻、菜、葫芦外,剩下的都要种植粟米,这就需要准备二百五十万斤的粟米种子。” “所以我建议,一个月之内,所有氏族留存的粟米全部去坊市换为陶贝或是麦豆,今年禁止酿造粟米酒,可以酿造豌豆或是麦酒。在一个月之内,所有人都要将留存的粟米报上来,我来统计下还缺多少,剩下的由我这个司货来和卫、娥两城交换。” 陈健点头道:“既然这样,我答应你的条件。两千五百奴隶,六里的国人。既然给了你,你作为司货,有什么样的承诺呢?” “明年春耕之前,有牛千头、五千件农具、粟米种子准备二百五十万斤。每天产铜百斤、盐三百斤、从卫、娥以及其余聚落中为城邑换到三千张毛皮、二百万斤粮食,城邑每人每年至少可以发一翁酒,一斤糖、蜜、二十斤肉。支撑学堂孩子的吃用、孱弱孤老的用度。” “这些是我最少能够做到的,如果做不到,大家可以罢免我这个司货。别人也是一样,想要分管更多的奴隶,就要做更多的事,做不到就要受到惩罚。” 榆钱儿说完,红鱼便将榆钱儿所承诺的记录下来,贴在了议事会大厅的墙壁上。 陈健嗯了一声道:“做不到当然要受惩罚,做到了也要受到奖赏,这和打仗一样。如果做到了,那么就可以奖赏土地、奴隶或是陶贝。还有这些意见,如果真的可行,并且是城邑缺乏的,只要说出来都有奖赏,不只是你们,城邑中的任何人都可以提出来。” 下面的人看出了端倪,大致明白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奖赏固然诱人,可是做不到的惩罚也很严重,红鱼又将每个人的承诺写下来,这可是逃不过的,心中思量一番,胆小的不敢去争,胆大的却摩拳擦掌为了得到更多的奖赏。 六司中陈健身兼四司,司货是榆钱儿,司寇在姬松被免职后一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氏族首领,但是并没有太多的意见。 六司说完自己的承诺后,六司之下的人也要向六司承诺,以及要人手、陶贝、粮食等事,各司其职便需要为自己所管辖的部门争取更多的资源。 除此之外,各种各样的意见开始井喷,一些陈健注意不到的细节,一些在一线劳作的人为了那些奖赏,讲诉着各自的意见。 “磨房还要扩大,如今排队磨面时间太久了。” “城邑里要住不下了,将来都要在城外盖屋子,我看不如重新修一道更宽更大的城墙。” “码头需要修补,得分给我三十个奴隶用十天。” “豆腐脑还是咸的好。” “趁着立秋前要去阳关那拔明年用的桦树皮,过了立秋就拔不下来了。” “祭堂还要再大一些,每天都有人去求拜祖先天地,有些小了。再说夏城这么大了,祭堂也不能太小。” “弄一些女奴隶让男人们放松下,就省了对唱、聊天这些事了,免得麻烦。” ………… 有用的、无用的、靠谱的、不靠谱的意见,接连不断,在夏城的第一次正式的有理有据的议事会结束后,陈健又找了两个孩子专门接待那些前来提意见的人,由他们转述给红鱼,再由红鱼挑选后告诉他。 虽然运转的还有些生涩,可是一套畸形的官僚系统还是比原来更为高效地运转了起来,填补了氏族即将解体的权利空隙。 首领、六司、事物官、执行者的权利金字塔结构;首领、司空、里司、什长的人口管理办法;三年计划、年终收入、明年支出预算、预留支出等预算体系;集思广益的细节议政、专断独权的大方向把握……虽然最完善的那一面只是陈健和榆钱儿在演给别人看的戏,可多少有了那么点意思。(未完待续。) 第八十二章 逆流 三天的议事会结束后,夏城今年的各项规划已经定了下来,有限的资源用在了与会者全都支持的几项活动。结束前陈健希望他们明年这个时候,能够像他想的那样有理有据地提出意见: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该做的需要多少人手?多久可以完成?都是该做的那些在前?哪些在后? 或许需要很多年才会完美地运转下去,但不开这个头需要更久。 六司之下的官员们领取了自己的任务和奴隶,自信满满地准备大干一番,每个人都忙的焦头烂额,这些人第一次有了被推选为官员并不是一件好事的想法,但想到事成之后的奖赏又有了干劲。 陈健要忙的也很多,距离七月十五还有一段距离,运动场和剧院还需要继续修缮,军功的评定、奴隶的分配、新夏城外城的规划、孱弱者在私有制下的生存福利、新的人口户籍下的人口统计、新成为国人的那些人的入城仪式、安抚部族首领的额外支出…… 等等这些,每天都要忙到半夜。纵然夏城的人口还不多不至于茫然无措,可能够帮他分担的几个人全都有自己的事,也忙的脱不开身。 学堂里那些孩子还在被他填鸭样的教育,能够分担这些事至少也要三年之后。 榆钱儿分去了两千多奴隶,和红鱼一起忙着该做的事,陈健手中可以动用的奴隶只剩下六百,这六百人暂时不需要耕种土地,归他机动调配。 六百奴隶都不是新抓来的那些,大部分都是已经做了一年半奴隶的老手,男女都有。 在他每晚评定军功制定一些法度的时候,这六百奴隶也没有闲着,陈健把他们派到了草河边挖掘一个大坑,大坑的位置在夏渠引水渠和那个人工湖的中间。 在大坑的附近又修建了一座更大一些的码头,原本的码头太小,而且附近的水太浅,只能通行夏城的树皮船。 新修的码头选在了螺岛下游水流舒缓的地方,修出了一条路通往夏城,奴隶们挖掘的大坑也在码头附近,这大坑当然是为了造船用。 这个时代的水运是最为便捷和便宜的运输方式,草河在流过螺岛后水流一直平缓,没有什么暗礁,适宜行船。 修路需要大量的人手,就算修出了路,从娥城到夏城有三百里,牛车拉着千斤粮食要走六天。而这六天里,人吃、牛啃、车轮耗损等等加在一起,就要七八十斤粮食,将近十分之一的损耗。 这还是距离夏城最近的城邑,距离再远一些,耗损就要达到五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这是难以承受的。 可以预见,随着氏族的解体,新盖的屋子和私有制第一年的丰收,夏城的手工业会急速发展起来以满足这些人的需求,但这些需求在经过高峰后会在明年回落,不想让忽然发展起来的手工业垮掉,就必须要借助机会向外交流交易。 想要交易,就必须要有合用的运输工具,陈健想到的办法就是简易的帆船。 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但如果帆船制作成功积累经验,以后夏城的活动范围和交易范围就能沿着草河一路向下。 况且那两座计划中修建的殖民城邑也是靠近河岸的,在修路难以支撑的情况下,沿河发展是最好的办法。 奴隶们挖好了大坑作为船坞后,陈健从榆钱儿那里借调了夏城所有的木工,同时作为司货的榆钱儿也被要求在一个月内从娥城换来大量的木漆,红鱼带着那些女人也接到了订单:麻布和麻绳。 其余的各项材料也被安排下去,陈健从去年晒干的木头中选出了一些上好的,木工们用青铜的锯子和刨子开始切削木板。 既然是试验性质,第一次帆船建造的不需要太大,主要是为了培养人手,在一个陈健也很确定第一艘船未必跑的起来。 从独木成舟到沉舟侧畔千帆过,前世的族人没有用太久的时间。如果说诗经大雅中造舟为梁证明了在商朝末期就有船出现的话,那么殷墟甲骨文中的一些记载更是证明了商朝初期已经出现了非独木舟的木板船:商都的奴隶暴动,商王占卜得知某天可以抓到这些奴隶,但是奴隶们果断地渡水逃走,商王调用了船只过河抓捕,但还是比占卜的时间晚了几天,这件事被当成一件大事被记录了下来。 那时候肯定没有铁钉,固定木板连接的无非就是卯榫和天然防水胶,由此可证在船体不需要承受巨大风浪的情况下,现今条件是可以做出可以通行的船只的。 第一次制造的船只不需要太大,陈健选了一根大约十二米长的松木作为帆船的龙骨,让奴隶们运送到挖出的坑中,将来建好船只后将河堤挖开,坑里有水船只便可以浮起来。 既然是内河行船,前世族人的方底沙船就是一个极好的模板,具体怎么造不知道,但是原理可以猜到这种平底船因为宽大的船底可以很好地适应内河的运输。 将作为龙骨的松木切成长方条后,又选了两根细一些的作为侧龙骨,并排作为船底,船体的宽度大约在四米。 计算好了需要的木板和肋骨以及甲板的数量后,将六百名奴隶分为二十组,每一组用简单的工具切削木板,后续的卯榫则有城邑的木工完成。 十二步长的龙骨分为五段,每一段都加固上肋骨,向两侧翘起,用卯榫和天然胶黏合后风干,将来分成的五段作为隔水仓,也能够容纳更多的货物。 船体的支撑结构完成后,再将奴隶们切削好的木板铺上,固定后在一些缝隙处涂抹上木漆、石灰、葛草的混合物。 木板在遇水潮湿后会胀大,将这些填充物挤在一起,从而起到防水的作用。 外层木板铺设好后,再涂抹上松脂、木漆,选取两根长木条作为甲板的纵梁,甲板比船底高出两米。 船尾有一个一米大小的木舵,利用绞盘来控制角度,木舵的作用是扰乱水流提供一个微弱的侧向力,但因为船比较长,相当于一个杠杆,所以微弱的转向力利用船体的自然杠杆可以让船只转向。 桅杆在船体稍微靠前的位置,甲板下的船舱内有大量的横梁固定,足以抗衡风帆的力量。 陈健用的也不是西洋软帆,而是颇有前世华夏特色的硬帆,利用横木将帆连接在一起,类似手风琴一样。 硬帆很方便,只需要一个滑轮就能升降,完全不需要大航海时代电影中在桅杆上爬来爬去的水手,或许远洋航行并不占优势,但在内河却可以发挥优势。 最重要的就是操作简单,升降帆需要的人不多,训练起来也更容易。 这艘简单的帆船没有用太长时间就建造完成,缺点很多,比如左右不平衡、水密性不好、船舷板不够平滑、过于沉重、没有流线型的船身等等,陈健估计使用寿命也就在一两年。但至少可以积累经验,从中找出不足以便下次改进,这些经验是无价的。 整条船长十三步,宽四步,甲板高出船底两步半,巨大的涂抹了木漆麻布被一根根木条连在一起,算起来载重量并不大,可在夏城人眼中已经算得上是庞然大物了,至少比起那些树皮船更有资格被称为船。 这艘简单的船造价高昂,耗费了六百奴隶、整个城邑的木工半个多月的时间和一个旬休的全城义务劳作;不算奴隶和城邑人的吃住,木头也不是当时砍伐的就算为没有成本,但还是消耗了大约二百个铜贝换来的木漆、麻布等等,可以说这是夏城迄今为止最为昂贵的一件产品。 两米多高的船身在看惯了巨舰的陈健眼中如同玩具,但在夏城人眼中却是需要昂头惊叹的造物。 完工的那天正好是七月初十,正值旬休,船坞附近人山人海,甚至一些远在商城、河阴的夏城人也跑到这里观看,对这个“庞然大物”惊叹不已。 陈健听着四周鼎沸的人声,默默地祈祷着这艘船的处女航不要沉没,嗅着船上的松脂和木漆味道,陈健咬咬牙,朝着远处挥了挥手。 几个泥土做的炮仗被点燃,族人们学会了捂耳朵,硝烟之后,所有参与建造的木工们拿起铲子,堵住了水坑中通往夏渠的通道,挖开了草河的河堤。 河水冲进了坑中,陈健和几个人站在船上,心里砰砰直跳,打开仓板查看着船体渗水的情况。 船舱中的原本干燥的石灰和压舱石逐渐变得湿润,但水并没有太多地涌入,在浸润了一阵后,那些缝隙逐渐被挤压住。 陈健暗暗松了口气,随着水涨船逐渐高了起来,最终的吃水线在船底向上两尺的地方,看来做工还是太过沉重,还有很大的改进余地。 当水面逐渐稳定下来的时候,陈健挥挥手,百余名奴隶拉动着纤绳,一点点地将这艘船拖出了船坞,行驶进了草河。 草河很平稳,船在河中顺流而下,在最为宽阔的地方,陈健转动着绞盘带动木舵,两侧的人一同用力撑着,船只在水面上打了个横,从遥远大海吹来的东风将水面吹皱。 “升帆!” 两个人拉动着滑轮下的绳索,将横着木棍的硬帆挂了起来,陈健和几个人调整了一下角度,于是河岸传来了一阵欢呼。 一群雁鹅在水面上漂浮着,随着水流不断向东,追逐着飘在水面上也是向东的草叶,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因为夏城人都知道顺水而下的道理。 这样自然的事不会引动欢呼,引动欢呼的是这艘木船与那些漂流的雁鹅和草叶截然不同,竟然逆着水流,缓缓向前。速度很慢,然而水向东,它却向西。(未完待续。) 第八十三章 狂欢与霸权(一) 试航之后,帆船靠近了码头,不少人爬到船上左摸摸右砰砰,尤其是粟禾、娥黾等其余部族的人,更是对这艘能够逆水而行的船只称赞不已,回想了一下夏城惊人的效率,却知道只可羡慕,自己城邑是不可能这样的。 奴隶们此时是没有资格上船的,他们上船的机会要么是向上搬运货物、要么是被卖到其余的城邑去做交换,即便这艘船的大部分木板是他们切削的。 榆钱儿笑眯眯地看着这艘船,拨开众人跑到了陈健身边道:“哥,有了这船我又能换到不少东西。沿河上下还有不少小的聚落,橡子烧的那些咱们都不屑用的陶,是可以和那些聚落换的,让他们换那么贵的黑陶他们还不愿意呢。以前交换也没办法运回来,现在有了船就可以了。这艘船你能不能让我管啊?” 陈健笑道:“你换什么呢?那些聚落有什么换的?” “毛皮啊。咱们可以提供给他们鞣硝,教会他们鞣制毛皮,尤其是水貂啊、黄鼠狼啊、狐狸啊这些的皮子,我估计几个陶罐就能从那些小聚落里换来,可是运到娥城卫城,可就不止是几个陶罐了。” 榆钱儿欣欣然地晃着小脑袋道:“以前我也想过这么换,可是牛车运送的太少,而且还要派人保护,来来回回赚不到什么。这船你再多造几艘嘛,你给我十条船,我就把咱们夏城的货物卖到四百里之外。” 陈健扶额道:“十条船……恐怕得到明年了。将近七百人忙了一个月,十条船就是两万个工天。你是司货,船可以给你,但要留出大部分来往娥城。娥城的很多货物运不出来,你可以用船去运,娥城的人也清楚用牛车的损耗太大。你帮着他们运送,可以收取他们一部分的粮食,只要比用牛车的损耗少,他们会很乐意的。” “这样吧,我再给你出个问题,等你忙完了这一阵,你算一下,同样一百斤的粮食,用船运还是用牛车运,损耗能差多少?你作为司货,一定不能一拍脑袋就决定,得要算出来,因为数字不会骗人。” 榆钱儿点点头,问道:“那这一艘船能装多少东西?多久能从娥城回到夏城?” “这是司货该管的事情,不要问我。十五之后,我带着你乘船去一趟娥城,就什么都知道了。你作为司货,管的东西会越来越多的。” 陈健转身看了看周围,小声道:“秋天过后我要跟着粟禾去一趟大河两岸的部族,城邑的事就是你和红鱼两个人管着,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榆钱儿嘟着嘴道:“我也想去。” “以后有的是机会。” 榆钱儿考虑了一下,也知道这件事很重要,无奈地说道:“那我那边的活暂时停一停吧,多分给你一些奴隶,多造几艘船,这船这么大,你乘着这样的船去那些部族,他们一定很惊讶。” “不用太多,你的事也很重要。农具、粮食、仓廪满足了,夏城自然强大,即便没有帆船,仍旧是个大城。可如果仓廪不足,即便有帆船火药,那也不过是给别人准备的。走吧,我带你上船游一圈,天黑后我还有一堆的事要做。” 船上,榆钱儿托着腮坐在船头,看着破开的水面,耳边是陈健和族人们闲聊的笑声,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总是这么忙,总有这么多的事要做。” “或许……忙一些总是好的,忙起来,便没有心思想别的了。” ………… 三天后,七月十三,夏城变得忙碌起来,那些没有离开过夏城的人看到了许多的生面孔,但是因为服饰头发的相似,并没有生出多少陌生的感觉。 街道都被清扫干净,临时的住所也被搭建起来,不少的陶盆陶鬲在煮着各色的食物,公产出粮出钱贝,一切花销都是从公产中出,夏城的这些人还是第一次享受到这种欢庆的节日。 外来的人很多,很多的人自然见过很多的东西,然而夏城的一切还是这些见过了很多东西的人折服。食物折服了他们的味蕾、风筝征服了他们的想象、帆船征服了他们的常理。 一年两次大胜的威势、奴隶贸易的交流、三城同盟的武力威慑……周边三四百里之内的许多小聚落都派了人来,献上自己的贡品表示自己的臣服。 这些贡品根本入不了夏城人的眼,按照坊市收购交换的价格,回馈的礼物变为粮食几十倍于这些贡品。 陈健却乐此不疲,亲自接待那些小聚落的首领,和他们交谈,或是询问他们的生活,或是问问周边的地形或是特产。 小聚落的首领们对于回馈的陶器、盐等货物十分喜欢,但是回馈的数量根本不够,于是询问陈健是不是可以用别的东西来换。 也有几个聚落的首领拿着陈健回馈给他们的陶贝铜贝询问这些东西的用处,对于这些东西能够换到东西深表怀疑。 陈健站起身,叫来榆钱儿,陪着这些部族聚落的首领们去查看了一下夏城的仓库、工坊。 对于娥城、卫城的人,陈健是不会带他们去参观那些手工业作坊的,但是对于这些尚在茹毛饮血的部族,陈健没有什么担心。 打开了仓库的门,两只黑猫弓起身子,呜喵喵地叫了几声,嗖的一下闪没了踪影,几只小蝙蝠从仓库的缝隙中被惊醒,看了眼太阳又把身子倒挂在木梁上沉睡。 “这么多的粮食……这要够夏城吃多久啊?” “这么多的陶器……这要夏城人用多久啊?” 陈健哈哈笑道:“你们也看到了,仓库里,坊市里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那些陶贝铜贝换到。回馈给你们的陶贝不少,可以对于整个夏城来说,这点粮食还不足一年酿酒用的,你们放心就好。” 那几个人握紧了手中的贝,询问道:“那我们直接换粮食不好吗?” “粮食太沉重,有时候商队去你们村落的时候不会携带那么多。你们可以先将东西换成陶贝,可以去阳关、商城这些地方换,只要是夏城的土地,这些陶贝都能换。以后夏城的各种货物,也只能用贝去买,不再直接交换了。” “这些仓库里的货物,就是我们夏城的承诺。只要你们手中有夏城烧制出的陶贝铜贝,便可以随时在夏城换到你们想要的一切。” “吃的、穿的、用的,夏城没有的,别的城邑也不会有。” 听陈健吹嘘的这些人基本上也没见过别的城邑,没有横向对比,只有自己聚落和夏城仓廪的对比,对于陈健的吹嘘深信不疑,也打消了关于陶贝铜贝的疑虑。 “我们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吗?” 陈健笑道:“当然可以,只要你们和夏城站在一起,我们教会你们种植,但是你们要为夏城服徭役,还需要缴纳一部分粮食。今年秋天,我会派一些人去你们的村落,在那里住上半年,教会你们这一切。” 人手他早已经选好,就是那些通过学堂简单考核的和被众人推举出来但还没有官职的人,他们都要被派去外面的村落历练一年,教会那些村落种植、捕鱼、织布等技术。 这些最低等的产业不需要技术垄断,而夏城的手工业想要卖出去,就必须要有市场。没有市场,那就扶植他们,自己造出来市场,这种剪刀差的隐性盘剥远比直接抓来当奴隶要强。 借助这次分开单过引发的第一次需求增长,夏城要利用三年的时间快速发展手工业,粮食、麻布之类的东西就需要其余的村落来保证,不然人手都用在种地上根本发展不起来。 前世里某个扩张性极强的宗教,初期也是派到各个村落,帮助村落该屋子、种地、布道,取得人的信任然后才能传播信仰,让信仰的人看到实实在在的盛会品质的提升,这样他们也更容易皈依。 夏城没有宗教,正式宗教的产生要到奴隶制解体的时候,人们面对时代的变革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只能从人的道德上来约束被时代改变的人。 不论是菩提树下悟道还是马棚内的圣光,都是在时代巨变中寻求“怎么办”,唯心的走向了道德天堂,开始了性善性恶的争论,认为人人有道德便能弥补时代变革带来的黑暗。 陈健要派出去的人其实和传教士相差不多,统一信仰和神话也是主要的目的。 前世里的华夏父系祖先其实很少,血统很纯,但那是经历了数千年的积累发展,从黄河一隅经历了夏商周千年时间才占据了东亚最好的土地。 时间可以保证族群的纯洁性,但在这里并不适用,陈健不可能等个几千年人口发展够了再向外扩,只能不断地利用文化优势吸纳更多的人口,毕竟这里不是前世的历史。 这些聚落的首领们对于陈健的险恶用心并不知情,相反而千恩万谢,并且承诺在学会种植后,会依照夏城的律法缴纳粮食,在夏城需要征发徭役的时候也会出人。 这不止是交换,更是因为夏城强大武力下的威慑,这些部族的首领们很清楚:阳关附近的某个部族因为和夏城走得近,有了青铜兵器捕捉奴隶积累财富,如今已经在阳关附近开始了种植,而那些并不臣服夏城的部族,不需要夏城出现,那些掠夺奴隶与夏城交换的部族会很乐意帮着夏城去解决那些不服气的。 “先不急着盟誓,明天卫城、娥城以及更多的聚落会来,到时候祭祀完祖先,再盟誓吧。” PS:这几天忙着量地,土地流转嘛,更新不稳定,见谅。(未完待续。) 第八十四章 狂欢与霸权(二) 陈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别人看的,所以他要等那些要来的人来。 等待难熬的,尤其是整个夏城第一次承办这样的大型庆典,千头万绪,一连两天都没有睡好。 七月十五,所有被邀请的和自发来的各个氏族的人挤满了夏城,没有扩建的夏城难以容纳这么多的人,只能分到外面,高低贵贱已经逐渐有了显现。 以夏城的祭堂为中心,越靠近祭堂的人地位也就越高,名义上夏、卫、娥三城是平等的,但那些小聚落的首领则就差的远了,比之城邑内的一些名气大的人尚且不如,只能排在最外面。 因为大河的文化圈崇拜太阳,所以祭祀要到中午太阳最热的时候进行,夏城的各项准备都已经完成,几个首领先行祭拜了一下战死的族人,为他们献上飨食麦酒,念叨了一篇悼词,再由红鱼负责将这些悼词记下来,印刻在泥板上烧制出来。 墓园周围寂静无声,连续两年三次大战,夏城纵然有体制和技术优势,死伤的人数仍旧不少,好在大战发生的时候家庭并未独立,遗孤暂时由氏族抚养。 今后以家庭为单位,抚养遗孤就需要夏城的公产支出,陈健祭祀战死的族人,既是表示对死者的尊重,也是为了让众人有了定心丸。 “日后作战,若有伤残,公产赡养。若是战死,城邑出奴隶帮助其家人种植土地,免税到孩子长大之前,每年节年都有酒肉分发,土地不够难以支撑孩子长大的话,城邑也会一直照看孩子。这是夏城首领的盟誓,日后不论谁当首领,都要遵循。” 夏城的众人欢呼雀跃,陈健一旁的榆钱儿却是愁容满面,她和陈健商量过,得出的结论是这种福利想要支撑下去,可能要占据公产很大的一部分比例。 前期并没有家庭负担,但是几年之后这种负担会越来越大,直到夏城的新一代长大成人才会有所缓解。她这个夏城的司货,只怕以后要忙的事情更多。 和陈健站在一起的两个首领心中也是无奈至极,他们知道陈健说的这些话很好,可以让夏城的士兵在战斗的时候没有后顾之忧,但是这么好的话他们却不能说出口。 夏城如今有极大的技术优势,一个铜匠干一天的活换回的粮食,相当于其余两城的二十个人种一天地的劳作,夏城的公产很多,有这样的底气说这样的话,但卫娥两城却还没有。 娥钺在昨天就来到了夏城,看到了夏城那艘逆风而行的帆船,惊叹之余,也开始后悔一年多前和陈健在商城的盟誓:两城之间的交易不准收取任何的税费。 那时候娥城有很多木器、漆器、丝绢、黑陶之类,每年可以从夏城换走很多的东西;然而不到一年的时间,除了丝绢和黑陶还在往夏城输送外,夏城的其余东西则凭借顺流而下的运输优势和熟练劳作的成本优势,挤压着娥城的手工业。 夏城的陶器和丝绢远远不如,但是夏城的一些小商品却层出不穷,逐渐引领着娥城富足家庭的潮流。随着帆船的出现,娥钺明白娥城的粮食只怕以后要有不少其实是为夏城种植的。 当年盟誓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赚了个便宜,却没想到一年之后夏城会发展成这般模样,此时已经无法反悔。 恍惚间,娥钺忽然想到,一年前夏城什么都没有,车轮、帆船保证了运输和交易,而盟誓的时候这些东西根本没有出现,难道说这一切都是陈健在一年前就已经想好的?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 念及于此,娥钺悄悄看了一眼陈健,却发现陈健一如既往,正在那冲着那些墓碑躬身默默祝祷,真诚无比,年轻的面容人畜无害。 许久,祭奠结束,陈健看看天,回身道:“时候也差不多了,该去祭祀了。那些人还在河边等着呢。” 那些人,自然是指周边聚落和在卫城东边没有出兵救援的城邑的使者。陈健指派奴隶在草河浮桥的岸边修建了一些茅草的亭子,那些人来到了就在那里休息等待。 祭祀的各种繁琐礼仪陈健一窍不通,但是礼仪无非是一种威慑和区分地位的方式,只要目的达到了,剩下的细节都可以交由后人雕琢,总会有人制定出一套合适的规范。 河边,那两个城邑的使者站在帆船的巨大阴影下,想着自己带来的并不多的贡品礼物,唉声叹气。 帆船停靠在码头上一动不动,震撼这两个使者的不是不动的帆船,而是沿路排成一列的夏城士兵。 威严的战车排在道路的两侧,战车的空隙中是成队的夏城新军,炎热的太阳下,除了随风舞动的束发丝绢,竟没有其余颤动的事物。 一个使者悄悄捅了另一个人一下,小声道:“这些人在这里站了大约一个时辰了,竟然还是纵横成列,夏城的军势竟然如此强大。” 使者自然不能随身携带着计时的浮力漏壶,但是年纪稍大厕所难免去的频繁,一个时辰的时间还是能够感觉出来的。 不是夏城才有军队,任何城邑都有军队,军队的性质也都差不多,都是征召的奴隶主,但使者却从不知道有军队竟然能够在烈日下站立一个时辰,这种程度的纪律性已经突破了他们的想象。 在三城的使者前往他们城邑的时候,他们听说了山泽间大胜西戎人的事,但对于使者所说的两千破五千、惊雷助阵、战车冲击之类的事也只当是三城的人在吹嘘。 小的城邑有小城的悲哀,远交近攻之类的手段那是大国争霸用的,对小城邑来说这么做就是自寻死路,他们要和周围的大城邑交好,也要顾及那些异族的警告,在夹缝中求着生存。 在夹缝中生存的久了,便有了些夹缝中的智慧。认错、朝贡、献礼,却绝不会站队。 当时听完了三城使者的吹嘘后,他们当然不相信什么以少胜多天雷助阵之类的话,却很果断地表示了自己的错误,并派出了使者携带了礼物前去平息卫城人的怒火。 但是礼物不多,只是走个过场,反正相距数百里,以卫城的实力怕是很难劳师远征,结盟的三城中另外两个相距更远,鞭长莫及,只要表示下态度即可。 然而此时看到了执干戚而舞的夏城军队和那些从未见过的古怪战车,他们已经后悔自己携带的礼物太少,至少看起来这些人恐怕真有以两千破五千的实力。 一排长得最为粗大雄壮的士兵身上挂着黑色的陶球,这就是使者所听到的天雷助阵说法的来源,他们从别人那里听说了这些,但却不明白这些古怪的石球到底会有怎么样的威力。 就在几个人低声讨论的时候,晴朗的天空忽然间传来两声巨响,使者吓了一跳,差点坐在地上,耳朵被震得嗡嗡响。 可是再看周围,夏城的孩子却都习以为常,欢呼着喊道:“再放两个,再放两个。” 雀跃的孩童与面如土色的使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者这才反应过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天雷助阵。 一旁的士兵们听到了响声后,立刻按照之前演练了几天的动作,重新整队,原本的横队在经历了稍微的混乱后变为了纵队,如同松树一样站好。 这时候,陈健与两位首领也乘着战车随着雷声来到了河边,数百名士兵齐声呐喊道:“三城万胜!夏城万胜!” 齐齐呼喊了几声,更添威势,陈健故意让驾车的人走的很慢,三个首领的战车并非并排前进,他的战车比另外两人稍微靠前了一些。 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中,陈健来到了那几个被惊吓住的使者和聚落首领的身边,下车后,使者们按照城邑的理解向陈健行礼,那些聚落的首领们也用各种稀奇古怪的姿势表示着尊重和臣服。 士兵们排成两列,护送着这些人一同走到了祭堂的附近。 陈健是夏城的首领,自然由他主祭,而摆在祭堂中的,既有夏城捏造的所谓大河文化圈亲族的祖先,也有大河文化圈崇拜的生育祖母、太阳花等等。 “感谢祖先的庇护,感谢天地,夏城没有违背亲族的血誓,出兵山泽,大败西戎人。在这里献上祭品,以让先祖享用,保佑风调雨顺、保佑战无不胜。” 简单的祭词之后,卫、娥两人也随着陈健一同祭拜,然后献上了祭品。 因为牛耕和战马在生活中的巨大作用,牛与马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三牲之首,挤走了鹿的位置。 十三种祭品一一摆放之后,四个人缓步地抬着一个木台,上面放着一件两尺高的青铜器,这才是这次祭祀的主角,也是让这些人知晓夏城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件青铜器,不少人以为是在做梦,茫然地摇摇头。 那是一朵花,可以看到花瓣的青铜花,是大河崇拜光明崇拜太阳的精神支柱,一种始终朝着太阳绽放的花朵,曾经亲族们围绕在这朵花的周围,打败了诸多的敌人,结束了长久的部族纷争。 花的做工并不精美,很多瑕疵,但那些小巧的花瓣和粗大的主干却证明了夏城的青铜铸造水平。 十三朵花瓣排成一个圆环,这是陈健带着铜匠了做了许久才弄出的,因为青铜很脆不能锻造,只能熔铸,所以这样小巧的花朵远比那些刀枪剑戟更为可怕。 花瓣是提前铸好的,留出了一个柄,然而才铸造的主干,铸造主干的时候将提前铸好的铜花瓣的柄插进模具中,浇筑后柄与主干融合在一起,只露出花瓣。 前世夏朝时代的三星堆铸造出了三米高的青铜神树,此时夏城的铸造水平还差很远,可懂的人却能从中看到陈健想让他们看到的东西。 铸造的是花,向阳的花,太阳崇拜和光明崇拜的文化圈最有神圣意味的花,是陈建询问了很多从大河两岸迁徙到这里的人后画出来的,也是一种表示:夏城,是愿意崇拜光明的,是愿意跟随你们的信仰的,我们不是蛮子,我们是你们的亲族。 四个人将太阳花抬到祭坛上后,那些来朝贡庆贺的部族和使者们纷纷献上自己的祭品,不论多寡,哪怕是一把茅草,都是可以的,重要的是态度。 满满的祭品摆放了许多,陈健挨个询问那些聚落附近的特产,在军事威慑带来的臣服后,陈健按照距离三城远近分出了这些聚落今后朝贡的物品。 距离近的会种粟的,要献上新鲜的带着茎秆的粟;稍微远些不会种植的,要献上黏合羽箭的毛;再远些的甚至再穷些的,则要求献上药材、毛皮、蚌壳甚至草芽。 数量不多,每年的回馈也不会少,但一定要缴纳,否则就要出兵征讨。那些聚落看过了夏城的军威,听过了旱天的惊雷,又得到了会帮助他们种植粟米、盖屋子之类的承诺,纷纷表示绝不会反悔。 等到这些聚落的人表态之后,陈健目光如电地扫过那两个城邑的使者,问道:“你们与卫城都是兄弟亲族,二十年前曾经盟誓遇到蛮夷定会出兵,你们可知道违背了盟誓?” 两个使者躬身道:“我们的首领已经知道错了,特献上了玉器三对,并且今后绝不会再违背盟誓。” 他们再来之前,首领们已经和他们商量过,如果三城同盟真的如那些人传说的那样强大,只能答应他们。 使者看到陈健听到玉器这个礼物后笑了一下,心里一惊,急忙道:“首领因为生病不能前来,但是让我们和三位首领盟誓。我们城邑小,但如果将来征战,我们会出一百五十兵。” 另一个城邑的使者也急忙附和,并表示这一次来的匆忙,主祭的祭品并没有准备好,下一次祭祀的时候一定会准备好足够的礼物。 因为距离太远鞭长莫及,陈健需要的只是对方的一个态度,便同意了。 随后,三城的首领将手指割破,血滴入酒中共同饮下,发誓结为兄弟之盟,由祖先和天地见证,不会互相攻伐、一城被袭另外两城都要出兵等等条款,陈健也表示可以售卖一部分青铜兵器,甚至在三年后还可以售卖一些火药陶雷等。 三城盟誓之后,外面的族人呐喊着以示支持,随后三人又和其余聚落的首领盟誓,他们每年献上的贡品再由三城平均分配,出兵的时候这些聚落按照人口也会出少则三五个多则几十个的人。 等到榆钱儿带着人将回馈的各种礼物抬出的时候,祭堂内的气氛达到了顶峰,陈健知道如果这一套仪式这放在前世会被人笑掉大牙,可这个时代礼仪还不规范,他又是个主求结果的人,也就没想那么多。 带着欢声笑语陈健带着众人前往早就准备好的场地,准备开始一场他们不曾经历的狂欢。 祭堂内,那支青铜花屹立着,享受着很多人临走前惊叹欣喜的目光,而那些制作这支青铜花的工匠隐藏在人群中,听着那些人称赞自己双手做出的神迹,无限满足。(未完待续。) 第八十五章 狂欢与霸权(完) 奴隶主是有资格狂欢的,在夏城吃饱之后有的人便开始寻找吃喝之外的另一种满足。 靠山修建的运动场也是夏城的剧院,没到旬休的时候,夏城男人最喜欢的歌声和略微夸张的戏剧便会在这里上演。 从上次鼓吹私有制和战争之后还没有新戏上演,可夏城人仍旧百看不厌,这中仿佛村头大秧歌一样的精神生活填补了吃饱之后的空虚。 舞台的幕后,石荠等人正在换着衣衫,外面的呼喊声震耳欲聋,她们是这次狂欢的开幕,也忙碌了许久,如今是该收获欢呼和掌声的时候了。 场地内已经坐满了人,木凳上已经满了,很多人挤在更高的地方,虽然混乱,却不等维持秩序的新军呼喊便安静下来。 卫娥两城的人也来了不少,一些士兵在行军途中看过了那两出戏,此时也是满怀期待,或是和别人讲诉他们一起喜欢上了一个歌喉如同黄莺般的女人,以及那些女人在舞台上的哀怨情仇。 幕后的策划者陈健没有任何的文艺气息,怎么通俗怎么夸张怎么狗血怎么来,如今的审美还没有到开始内涵的时候。 半遮半掩更添诱惑的衣衫、曲折离奇却又很容易看懂的故事、****而又不失礼仪的唱词,夹杂着前世记忆中的古老悲喜剧,包含着陈健想要携带的私货和灌输的思想,三出新戏就这样开始。 所有人都看的入神,口哨声不绝于耳,半遮半掩之下的河畔情歌更让不少人血脉贲张,所鼓吹的也无非就是那几样东西……夏城的一切戏剧都要政治挂帅,至于所谓的真正的有内涵的高雅,等二十年后再说。 改编般的“信陵君窃符救赵”用时代的气息和思维方式演绎出来,影射着这个时代的盟誓和承诺;夏城版本的“苏武牧羊”彰显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文化认同。 最后的一幕爱情剧则是在鼓吹新时代下的新的婚姻下的义务和权利,这是石荠第一次出演坏女人,风情万种,与人盟誓昏礼后并不劳作,享受着男人带来的种种却又在男人出征为城邑征战的时候勾搭上了别人,只为满足自己的欲望;而与之对比的是石荠角色的妹妹,小巧可爱却又坚强独立,在昏礼之后仍旧劳作,但因为男人的变心,自己带着自己的双手离开,重新找到了归宿。 两个人的结局都是离开再又重新开始,但细心的夏城人还是看出了其中的区别。他们或许不太明白私有制下的婚姻是誓言,是财产与性的交易,是面对后代无奈之下的互相帮助和不劳作不能养活自己就会蜕化为物而非人。但在这一幕戏结束之后,陈健听到了他想听到的骂声和想听到的赞许声,希望这一幕能够在氏族解体的婚姻初期让更多的人有着简单的约束:你可以爱和谁睡就和谁睡,一如氏族解体之前,但前提是你有养活自己的能力,否则就会有骂声因为你是依附于别人的物,这是权利和义务,与时代的道德无关。 骂赞之后,夏城的人还是给了掌声,他们已经分清楚了现实和戏剧,并不妨碍他们对石荠的喜爱,石荠擦了擦汗,在幕后笑吟吟地和别人说道:“我是不会做那种女人的,因为姬夏给我发陶贝,还要感谢红鱼让我在氏族也有男人一半的土地,我睡的人很多,但我会养活自己,我又不会和他们盟誓。” 被石荠感谢的红鱼看完之后,心中涌起一股甜蜜,她看得出这一幕戏有自己的影子,而且相信陈健正是因为欣赏这些才会和自己如此亲密。甜蜜之后,又多想了一些:几十年后,氏族已经解体,女人不会再有土地了,而土地、战争是男人的舞台,那时候,女人又要怎么样呢? 不过随后她就释然了:“几十年后,我和健并排躺在墓穴里,有孩子献上祭祀飨食,至少……我不是生在几十年后一无所有的女人。” 想到几十年后的死,她竟开心地笑了,想着到时候该怎么躺在墓穴中呢?健总爱侧着身,自己正好蜷缩在他怀里,倒也不错。 遐想着两具尸骨可笑的样子,忽然间被铜锣惊醒,抬起头发现陈健已经走到了幕台上,冲着四周喊道:“族之大事,在农在戎。征战的勇士可以保护我们的土地奴隶,劳作的人可以种植更多的粮食织出更多的麻布,这是夏城之所以强大的地方。既然是勇士,总要有最强壮的那个人;既然是劳作,总有最快的那个人;你们想不想知道谁是最强壮最快的的那个?” “想!” 陈健拍拍手,有人抬来了一些玉珏、青铜剑、铜镜、琉璃……这是比赛的奖品,除了荣誉之外的奖品,每一件在这个时代都是昂贵的无以复加的,在精神奖励之后的物质奖励来驱动城邑的人尚武,也要将这一次祭祀用最昂贵的手段引诱其余城邑的人参加,从而形成一种习惯和文化,一种带着夏城烙印抹不去的习惯。 鲜花编织的头冠,配在腰间的玉珏,其实只要这些,就足以引发这些人的好胜之心。 而为了让气氛更加地热烈,最开始比试的是战车、马术、角斗、以及新军训练用的蹴鞠:猪尿泡吹气后外面包裹软草的有弹性的球、类似橄榄球极富激情的冲撞和军阵规则。 锣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战车开始在场地内飞驰,车上的弓手射击着远处的靶子,驾车的人操控着马匹,车右则不时跳下来清理障碍。 既是战场的生存本领,又极富观赏性,随后的马术表演和角斗等针锋相对的内容更让这些人大呼过瘾。 等到蹴鞠出现之后,其余城邑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下面的比试,规则浅显易懂,但却没想到战阵竟然会如此有意思。 最前面的显然是些严酷训练过的剑盾兵,倾斜着身体冲撞着对面的防守;后排的“弓手”突施“冷箭”袭击着对面最薄弱的地方;游骑在旁侧逡巡等待时机或是威慑或是从侧面冲击…… 简单的球,用军阵的方式演练出来,让这些大部分上过战场的观众大声叫好,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第一天的比试只有这么多,四场比试让人期待满满,引导了众人的精神需求,并且很无耻地将前四个最强的名头抢到了夏城。 无论是战车还是骑术,其余城邑都没法参赛,城邑的首领面上无光,自然想到从夏城弄一些战车战马,尤其是看到那些人带着花环听着不分城邑氏族的人欢呼的时候,他们也希望这种欢呼出现在自己人的身上。 第二天开始的比试便出现了其余城邑的人,标枪、弓箭、赛跑这些,几个城邑间势均力敌,参与的人也极多。 想要比试,要求很少:不是奴隶就行。 比试之后,奖励很多:虚荣、名声、欢呼、奖品以及异性的示好。 比试中,三个城邑和那些小聚落的人拉近了关系,促进了交流,也留下了期待。 五天的狂欢之后,众人依依不舍的离开,盼望着下一次的开始。 商量过后,三城约定,这样的狂欢三年一次,就在夏城,项目已经固定,奖励仍旧丰厚。 陈健期待下一次参加的人不只是这些人,或许更多。而为了促进三城之间的交流,陈健也告诉其余城邑的人,夏城有了新的戏剧会去其余的城邑演出,如果其余城邑的人有时间,也可以来夏城观看。 为了这次狂欢,夏城消耗了大量的资源粮食,让榆钱儿肉疼不已,但陈健看过那些数字后只是淡淡一笑。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不是可以用粮食钱贝来衡量的,因为这样可以促进城邑间的交流,加快互相间的认同和归属感、 以及……通过这次狂欢,夏城展示了经济、文化、技术和军事的优势,携带着山泽之战的余威,确定了草河方圆五百里之内的霸权,至少在数年之内无可撼动,并且越来越多的聚落会向城邑靠拢。 三城同盟,看似平等,却是一强两弱的平衡,仍旧以夏城为首。 霸者、伯也。伯,亲族的兄长,虽然这个兄长是野生的自封的。做兄长的不需要去欺压弟弟,而是要处理弟弟之间的争端,不服的打服,服气的笼络,陈健很清醒,这时候还不是欺压压迫的时候,还需要保持一个公正公平的形象,继续立着牌坊,打着亲族和睦的旗号。 达成目的的狂欢之后,夏城逐渐安静下来,重复着以往的生活,却又在重复中透出生活的细微改变,每个人都在狂欢后的平淡生活中挣扎着各自的人生。 榆钱儿忙着为自己的承诺努力,跟着帆船去了一趟娥城,计算出了和牛车运送的差别,夏城与娥城之间开始了每旬一次的通航,偶尔在夏城新戏开幕的时候,会有娥城的人用着夏城的陶贝乘船而来乘船而去,不下雨当初和陨星部族决战后拼死报信的狸猫跑出的速度。 狸猫在得了赛跑最快的欢呼和称号后,迎来了兰草的第二次怀孕,凭借着军功在城外盖了新的屋子,装饰的很漂亮,并且暗中联络了狼皮等人,约定三年后如果有人想要推下去陈健,他们就要用戈矛让那些人退缩,暗中联络的人自然会有白马。 白马被派去了阳关,在那里驻守三年同时也作为阳关的管理者,作为对外战争轻启边衅的样板,被陈健大肆鼓吹,并成为了夏城一幕新戏的原型。 石山还在恨着白马,却遵守着当初的誓言绝不会再去找麻烦。草原上幸存的几个人都离开了氏族,约定一同劳作,将来的孩子也要在一起,不问土地的多少,所有的东西都平均分配。有时他们也会去墓园,祭奠下那些同生却没有共死的战友,每次都会喝醉,走不出草原那一夜分别的梦魇。 木麻这个被陈健扶植起的样板买了四头羊,新开了不少的土地,还被众人选为了里司,掌管着五十多家。他的屋子早盖好了,女人也住进了他的屋子,或许不久后陈健给他们画出的那副孩童嬉闹女人洗衣的生活就会实现。开垦土地回到家,女人热上他爱吃的豆腐和醢酱,一葫芦黄绿色的豌豆酒,喝完后呼噜声响,女人给他盖上羊皮,蜷缩在他怀里数落着明天该去坊市买个大陶罐,但是不要橡子烧的。 橡子从新军退出,发誓要烧出极好的陶,但是却很难达到娥城黑陶的水平,被榆钱儿善意地嘲弄奚落之后终于放弃,只烧制那些简单的陶器去那些小聚落售卖。但在忙完之后,却总是偷偷地自己烧制,期待有一天自己的名字也能出现在歌谣里,当然,这歌谣绝不能是如同形容税务官是硕鼠一样的歌。 曾被砍树的野民唱成老鼠的税务官姬云逐渐习惯了那些咒骂他的歌声,并且开始接受野民村落的礼物了。 然而在接受礼物后不久,就被断了手的姬松打了一顿,虽然姬松不再是夏城的司寇,可这一顿打却让姬云不敢反抗,因为姬松为夏城断过手、为族人尝过草药、为夏城该怎么走而去了极远的他乡去寻找道路。 与姬松同样疑惑的人逐渐多了,变革之后私有制下的各种问题开始出现,比氏族解体前更为严重。他们人数不多,却是春鸣的蛙,在时代的变革中开始了思考,带着一种理想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走的苦闷。 氏族间忙着丈量土地准备明年分地的时候,和姬松走在一起的人被陈健叫到了祭堂,谈了很久,姬松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听没听懂,却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坐着角鹿爬犁去被陨星部族控制的聚落那里充当天神的故事。 这些人被陈健用在了最适宜他们去的地方,带着夏城的种植技术和新的生活方式,前往山中的聚落,传播夏城的信仰和祖先的崇拜,教会那些人种植与居住,并且尝试着建立自己的理想村落。他们不畏惧苦难和简陋的生活,只想寻求一个答案,陈建相信在磨练之后,这些人会把关于时代的简陋思索一点点传下去,这些思想的火花与变革中“怎么办”的疑惑,将会在时代中酝酿在未来的某一天成熟。 活生生的人演绎着百态的人生,喜怒哀愁幕幕相连,每个人都在不经意间影响着其余的人,夏城是活的,世界是变化的。 而这种鲜活、这种不再是机械一样的生活也让陈健放下了心,安排好了城邑里的事,在秋末踏上了前往大河两岸的路。 第三卷:方国之伯(完)(未完待续。) 第一章 秋晴 碧云天,黄叶地。秋晴无雨。 摇曳的松涛之下,一行人骑着马,将树叶踩得沙沙响。 “帆船沿着大河先下去了,在前面等着咱们。再往前大约四五十里就有一座城邑,首领以月为姓。二十年前在华城,他们这个姓氏的和数九的先人一样都是掌管历法的,数族以光影变幻长短暑寒为历、他们以月亮阴晴圆缺为历,倒是和榆钱儿之前想的历法有些像,要是咱们附近没有娥城,只怕咱们以后也要用月亮为历了。” 马背上,一个曾跟随姬松走了很远的不大的孩子遥指着远处,朝陈健介绍着沿路的氏族城邑。 这一次陈健只带了五六十人,因为没有路便沿着河走。半年前返回的姬松虽然没有画出地图,可是沿路的城邑村落却记了个大概。 此时已经走了月余,逐渐深秋,好在今年秋天没有绵绵的秋雨,一路上风餐露宿也比两年前的生活要好的多,随行的人并没有太多的怨言。 没有路,马车不能同行,而去冬狩总要准备些礼物,所以便调用了船只携带着礼物食物,沿途缓缓前进。 如今船估计已经到了大河,陈健便带着人前去向导所说的城邑。 船上除了粮食青铜盐之外,还有两桶火药、一件分铸法浇筑的青铜花,铜镜之类的小玩意,以及一包萃取出来的水仙碱和一包漂亮的铅饮器和铅糖。 从陈健计划改良种子到现在已经两年了,一直没有空出时间,终于在前往大河之前利用蒸酒和黄花菜萃取了一些不纯的水仙碱。矿山中也找到了铅矿,除了用以制造青铜合金外,也制造了一些漂亮的容器。 青铜的颜色晦暗,远不如铅锡器皿那样亮闪闪,而此时一些城邑的酿酒技术还不算太成熟,常常有酿造过度发酸的情况,铅与醋酸融合成铅糖既能去除酸味又能增加甜味…… 因为有毒绝育,所以不管是水仙碱还是这些铅糖铅器皿,都是陈健用于政治谋杀的。 具体的情形谁也不清楚,陈健是希望用几十年的时间积累出声望,在氏族联盟成型之后被人推举为联盟的领袖的,这个漫长的过程除了要勤勉以取得声望外,必要的时候动用这些慢性毒药害死竞争者也是他必须要考虑的。 但在考虑这些之前,他首先要做的就是为夏城和姬姓争取一个名分,夏城如今是草河上游的霸主,但在百国千邦的广阔大地还是个毫无名气的部族,纵然粟禾等人已经先行离开,但以现在消息的传播速度,只怕要等几年才能挺直腰板拍着胸口说自己是夏城人……否则就会很尴尬:夏城在哪?姬姓我咋没听过? 沿途一路所有经过的城邑,陈健都会去拜访,送上夏城制作的精巧礼物和各色种子。 凭借夏城不算太发达的青铜工艺和一些小玩意,陈健还是在沿途的城邑中得到了不少的惊叹和招待,至少和那些首领混个面熟。 这是个发展极为不均衡的时代,有茹毛饮血的部落,也有走入种植的城邑,沿途所见的一切仿佛在蛮荒与文明之间不断切换的画卷。 好在如今已经到了大河沿岸,再经过的城邑都是同文化圈的,纵然夏城还默默无名,可凭借衣衫发饰语言和礼仪,总能很快地得到认同。 向导说的这个首领姓月的城邑自然也是同文化圈的一座,不算太大,但毕竟是当年盟誓的亲族之一,所以陈健携带的礼物也更丰盛,希望到时候能够支持夏城成为有资格推选首领的亲族之一。 礼物就在马背上,陈健检查了一番后,举着鞭子道:“既然城邑就在前面,咱们就快一些,不然晚上又要住在外面了。” 几十人夹紧了马腹,绕到半山腰的时候,枯黄的山谷中露出了几抹绿色,不等看清,便听到远处有人呼喊,声音不急不躁,只是在打招呼。 陈健眯着眼睛看了看,失笑道:“原来是人,穿着丝绢定是城邑中有些身份的人物,过去看看。” 跑的近了,终于看清山谷中有七八个人,衣衫整齐,围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并无警惕只是好奇地看着陈健等人骑着的马。 女孩约莫十五六岁,穿着一件绿色的丝衫,腰间挂着一枚小巧的玉佩,脖颈上缀着一枚月牙形的翠石,乌溜溜的眼睛到处打量着,或是天有些冷的缘故,两腮之间有些霜红。 没等陈健说话,那女孩便先开口道:“你们是夏城的人吧?你骑得这就是马儿对不对?” 陈健楞了一下,奇道:“你怎么知道?” “一年前有人来过啊,好像是叫姬松吧?既然骑着马,那么肯定是夏城的人啦。” 陈健跳下马,笑道:“骑马的可不一定是夏城的人,不过你猜对了,我们还真是夏城的。” “你一说话我就知道啦,你们夏城的语调有些古怪,和上回那个人一样。” 女孩说完,靠近了陈健牵着的那匹白马,似乎很想伸手去摸一下,陈健急忙拦住道:“小心些,它会踢人的。” 从服饰上就能看出这个女孩必然是城邑中的显贵,他可不想出什么意外,万一踢伤了那可十分不好。 女孩子可能是有些惧怕正在踢踏着蹄子的马,仿佛摸到了荆棘一样缩回了手,仰头问道:“夏城的人,可以换一匹给我吗?我有很多好东西,咱们可以换。上一次那个叫姬松的说什么也不肯换,说换要经过你们的首领姬夏允许才行。这么点小事都要询问首领,可见你们的首领并不好。” 陈健摇头笑道:“这是怎么说的?” “我父亲说,一个好的首领,不能是城邑的什么事都管的,否则一旦首领不在或是病了,整个城邑就会乱掉。一个好的首领,一定要只管大事,不管小事的。” “你们夏城可就不一样了,上次那个姬松来的时候,父亲询问了一些你们夏城的事,结果啊,什么事都要和你们那个叫姬夏的首领扯在一起,好像你们连怎么穿衣服怎么吃饭都是首领管着的一样。听说他年纪也不大?可是怎么听起来倒像是我的老祖母一样喜欢唠叨,什么都管。” 这番话语之后,与陈健随行的族人都笑了起来,陈健颇为无奈,小声道:“我就是姬夏,你父亲没说不准你在别人背后说别人不好的地方吗?” 女孩子楞在了那里,微张着嘴巴,脸上满是惊讶与尴尬,许久眼珠一转道:“你就是夏城的首领?” “对。” “那你不要生气。我父亲说一个好的首领是不能在别人说他的时候生气的,否则就永远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她回忆着父亲和自己说过的话,又加了几句,心中却在想:“你可不要生气,要不然肯定不会把马换给我几匹……” 陈健哪里知道女孩在想什么,听了这番话对女孩的父亲多少有些敬佩,很显然女孩应该是城邑首领的女儿,于是问道:“看来你父亲作为首领,一定很受族人的爱戴了?” “当然啊,族人们都拥护我的父亲当首领。你不要急,多问问我父亲该怎么做好首领,或许几年后你也会被族人爱戴的。” 陈健笑呵呵地答应了声道:“会的,我会多问问你父亲的。正好我要去你们的城邑,带去一些夏城的礼物,你也一起回去吗?” 女孩听到夏城的礼物,顿时神采飞扬,想起上一次那个叫姬松的人来这里的时候,曾用一件青铜的镜子换了很多粮食。 那不是女孩见过的最清晰的镜子,因为以往她用的镜子是陶鉴里的涟漪,虽然清晰但却远不如可以挂在墙上持在手中的铜镜方便。 那一次她听说了很多夏城有趣的东西,譬如她很想知道却想象不到到底是什么模样的风车,那些白色的长着大角能够在雪天拉着雪橇的角鹿,那种可以拉很多人在平地上行走的车…… 从那时候起,即便还没有见过夏城,只是道听途说,可夏城竟在贪玩还未长大的女孩子心中成了一座难以忘却的城邑。 看着陈健身边随行的人那鼓胀的袋子,女孩有些期待,可最终还是摇摇头。 “不了,我要在这里采药。” “采药?谁生病了吗?” “我父亲。不过马上就要好了,要是前几天我可没心思和你说话。祭司占卜后告诉我,这座山谷中会出现一枚药草,只要父亲吃了病就好了。占卜是不会骗人的,我看过的是吉兆。祭司说那朵草药会在今天绽放,一旦见到月光就会化为灰烬,而且只有亲人的手摘下的才会有用,所以我要在这里等着。” 陈健自然是不相信这些占卜之类的鬼话,但也没有打破女孩的幻想,很多城邑是很看中占卜的,尤其是这个月姓的氏族是观察月亮阴晴圆缺的,或许这个城邑的人更相信鬼神天地之类吧。 不过从女孩的话中,陈健也得到了一个消息,那就是这个城邑的首领病了,或许运气好只是感冒,倒是可以送上一些草药万一挺过去了,可就比再贵重的礼物都好。 想的正美,便和女孩告别,上马准备离开的时候,一股刺鼻的烟味从远处飘来,片刻后枯黄而干燥的远处燃起了熊熊大火…… 秋晴,无雷。却有火。(未完待续。) 第二章 冷血 春秋之际,草木枯槁,正是野火最可怕的时候。因为知道了火的可怕,所以这个世界的氏族才有了在三月三禁火一天的习俗。 火焰烧起的时候夹杂着浓烟,失去了水分的高草腾起了冲天的烟尘,这时候又没有天雷,这火烧的古怪。 陈健看了一眼四周,火焰从四面八方烧起来,秋风正劲,火借风势几个呼吸的时间已经染红了天上的灰烟。 月姓氏族的几个人转身就要跑,女孩临跑的时候还不忘气急败坏地跺了一下脚,这场火下来,只怕药是采不成了。 陈健身边的人还在瞪着陈健的命令,并没有太多慌乱,然而这火势有些古怪,四面八方都有浓烟,他们在马上寻找着烟尘稀疏的地方。 “拦住她们,给他们抓回来。” 陈健喊了一声,身边的人立刻纵马跑过去拦在了那几人的前面,几个人绕不过去,回身喊道:“你要干什么?赶紧跑啊!” “跑?你能跑得过山火?乱跑只能被烧死,都给我留在这,你们想活命就听我的。” 女孩急道:“跑或许还能出去,留在这一定要死的!” “我说死不了就死不了。” 或是慌乱中没了主意,也或是她也知道跑不过山火的事实,终于不再试图从那几匹马旁绕过去。 既然决定了留下,她倒也是个果决的人,再无废话,喊道:“那咱们就听这个夏城人的。他肯定也不想死,或许真有办法。” 陈健跳下马,判断了一下四周的情势,吐了口唾沫在手指上试了一下风向,判断了一下火势蔓延色速度,指着下风向道:“在那边点火,快点,烧的越宽越好。” 这命令极为古怪,族人颇为不解,这哪里是想在火中逃命,分明是嫌弃自己死的慢了。 可是夏城的那些人已经习惯了听从陈健的命令,一贯正确下的固有思维让这些人不再多想,几个人从包裹里拿出火石和提前烤焦的麻布,擦出火花后用力吹了几口。 早有人用铜剑割了一堆的干草,挽成一支支小火把点燃,分发下去,一切井然有序。 分到月姓氏族那几人的时候,几个人疑惑地看着女孩,女孩咬牙道:“听他的吧,如今跑也跑不出去了。” 几十个人一字排开,同时将火把丢在了草上,片刻间熊熊烈焰连成一线,迅速蔓延开来。 这些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陈健跳下马喊道:“跟我去后面,把后面也点了,你们没有马的留在这。” 跑出去百十步后,空气已经变得炽热,陈健扔下了火把,如同在军队一样,这些人齐刷刷地将火把扔掉,寻思地掉头返回到只有三四百步宽的还没有燃烧的草地上。 两侧的火都被点燃,可诡异的一幕出现了,两侧的火焰像是被人推着一样,没有向他们站立的地方燃烧,而是朝着远处已经烧旺的山火冲过去,像是一对分开已久的大雁找到了彼此,很快的拥抱住。 温度还没有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三四百步的空间加上又烧出的空地,足以隔绝那么远的炙热。 四周都是烧的焦黑的土地,唯独这些人站立的地方还是枯黄的,仿佛这些火在惧怕这里的人一样,这里的草也不是绿的,更没有水分,可是那些可怕的火焰却不朝这里燃烧。 女孩看的愣了,身边的人也怔在那里,本以为是自寻死路的办法,却仿佛有如神助一样出现了这么大的空地。 道理其实很简单,火焰燃烧旺盛的地方温度高气压低,空气会往那里吹动,点燃身边的火焰,火被自动地朝着火势旺盛的地方而去,从而烧干净身边的草,留出足够活命的空地。 可这道理放在这个时候,在笃信占卜祭祀的月姓氏族的眼中,却有了不一样的意味,每个人的眼中都满是好奇,还有几分死里逃生的惊喜。 然而陈健却没有顾及这些惊喜与好奇,撕开自己的衣衫,拿出短剑在地上挖了一些湿润的泥土夹在两层布料中间,捂在自己的口鼻上喊道:“都这样,趴在地上。把马摁在地上!” 夏城的人自然是顺从无比,月姓氏族的人却也毫不犹豫有学有样,四周呛人的味道经过那两层布料之后,果然减轻了许多,呛得人半闭着眼睛,眼泪哗哗地流淌,几匹马惊了,径直冲向了火海,主人心疼地跳起来就要去追这些他们最亲密的伙伴,却被陈健死死抓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空气不再如之前那样炙热,呛人的烟尘也逐渐消散,每个人身上都落了一层灰,脸也是黑乎乎的,只有被呛出眼泪的地方留下了两道雪白。 闷了半天的陈健扔下了包裹着湿泥土的布料,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喘匀了气之后,摇头苦笑道:“衣服碎了,这可怎么办?” 不只是他,每个人的衣服都被撕开,一个个灰头土脸。本想鲜衣怒马地去一趟月城,却弄成了这副模样。 女孩擦了擦脸上的灰泥道:“活下来就好,衣衫算什么?难道我们月城连间衣衫都拿不出?” “对了,姬夏,刚才那火为什么不烧这边?多亏你啦,要不然我们乱跑,这么大的火,这么浓的烟,只怕真的跑不出去。” 陈健歪着头,颇为可怜地看着那个女孩,半晌才道:“你父亲是月城的首领?你没有哥哥弟弟?” “没有啊……父亲……” 她本想着听人说起过的一件事,父亲年轻的时候受过一次伤,从那之后自己便没有弟弟妹妹了,之前的两个哥哥还没长大就都死了。 可是当着外人的面,总不好说这些话,只好说道:“我没有兄弟姊妹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等火灭了,咱们就走吧。” 女孩愣了愣,不明白陈健为什么忽然问这些毫不相干的事,起身咱三朝着陈健行礼致谢,陈健也还礼,但也没多解释。 “你们先走吧,我还不能走哩,我要给父亲采药。” 陈健身边随行的几个人刚要说点什么,被陈健踢了一脚噎了回去,陈健跳上马道:“既是这样,那我们先走了。愿祖先庇护你和你的父亲。” 走出很远后,一个随行的人走到陈健身边道:“姬夏,这火烧的古怪啊,又不打雷,哪里会着火呢?而且这火从四面八方烧起来的,是不是……” 陈健摆手道:“不要说了,这是他们城邑的事,我们不掺和。这不是夏城,也就没办法用夏城的对错来评价这些事。吃死者的脑子在夏城是大不敬,可在草原部族却是对死者最大的哀思,天底下的事,还不是以夏城的规矩去评定对错的。” “我不在乎谁是首领。我要见的是月城的首领,不是某个人。谁是月城的首领,我们就带着礼物去见谁,谁就是夏城的朋友。” 随行的那人叹了口气,小声道:“可是姬夏,要不是咱们今天出现,那个女孩可能已经死了。真可怜,咱们……” 陈健啧了一声道:“行啊,你是吃饱了都学会可怜了?我问你,那你说咱们杀了那么多草原的人,那么多西戎人,他们有没有妻子儿女?他们的妻子儿女可怜不?要不要以后打仗的时候你就不去杀了?蹲在家里最好了,是不是?” 那人急忙摇头,陈健在军阵中十分严厉,可平日里还是和众人嘻嘻哈哈,从未有过这样重的说话,心中有些害怕,忙道:“不不不,我才不蹲在家里呢。” 说完之后,却又嘀咕了一句道:“可是西戎人和草原部族还是不一样吧?我……我没可怜西戎人,但我现在看到她了,所以就……” 陈健皱眉道:“行了,我知道了。她父亲病了,早晚要死,可是偏偏又如她说的那样受族人爱戴,她父亲又是个将城邑的一些事交给其余人分管的人,换了谁当首领城邑还是一样。就像咱夏城的一些小伙子,喜欢一个姑娘,顿时觉得姑娘家屋顶上的燕子都比别人家的要好,连带着也喜欢屋顶上的燕子。如今她父亲就是那姑娘,她就是姑娘房顶上的燕子。她这次不死,下次也得死,咱们眼睛看不到,你就当她没死就是了。” 可能陈健怕自己的这番话让这些尚有淳朴观念的人难以接受,叹息道:“这不是在夏城,也不是和西戎人草原诸部打仗。害她的人是不是也是咱们的亲族?这要是西戎人或是草原诸部干的,你说我会不会管?就像是当年卫河的叔叔一样,你说卫河的叔叔可怜不?我看你就是看人家长得好看,上次卫河的叔叔逃来的时候,可没见你说这些话。” “我问你,除了这是个女孩子外,这件事和卫河叔叔逃到河阴城那件事有什么区别?你要真有那心,当时就该可怜卫河的叔叔。要么你就学你哥,为了弄清楚心里的疑惑,司寇也不当了,什么也不要了,风餐露宿跑到千里之外只为求个答案,你要不要试试?这样吧,我给你送到西戎人的聚落里,你去找个好看的女孩子,她爹被咱杀了多可怜啊?你去可怜可怜她呗,顺便理一理你心中的疑惑?” 那人羞赧地一笑,低头道:“我知道错了。我可不学我哥,我也真没可怜西戎人……” 陈健笑着摆摆手,他也不是很在意,示意这件事就过去了,拍马向前。 那人回头又看了一眼在后面的女孩,叹了口气,将头扭过去,嘀咕了几声,终于转过身,不再多看。 身后,女孩用柔弱的手指擦拭着脸上的汗珠和灰尘,发钗散乱,汗珠滑落的地方露出了粉嫩的肌肤,虔诚而又满怀期待的站在烧焦的原野上举目眺望,希望可以看到在焦黑的原野上绽放出奇迹——那朵可以治好父亲病的花。 在陈健的身影即将消失的时候,她还是扭过头,默默地看着陈健的背影,忘着死里逃生的原野,嘴角露出了浅笑,冲着已经看不清的身影躬身轻道:“谢谢你。等我回去,你会告诉我这火到底是怎么熄灭的吗?” 想要回答的人听不到,自然也看不到女孩灰尘蒙蒙的脸上露出的期待。 许久,女孩收回了目光,嗅着空气中的烟火味,虔诚地祈祷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火……一定是因为那朵花就要开了才点燃的,祭祀说那朵花可以让人活下来,这火一定是上天要来毁掉它的。如今火被他熄灭了,那花一定会盛开的……”(未完待续。) 第三章 权利(上) 沿途而行,山火逐渐熄灭,原本山火不是那么容易熄灭的,尤其在秋天或许会烧上几十天,然而这个可以采到“药”的山谷位置很好,下风向是一片湿地,火终于不再蔓延。 药本来是治病的,在这里却成了杀人的幌子,陈健觉得那女孩子的运气真的不错,要不是自己带着人顺路经过,或许就不是一场火的问题,或许会被石矛刺死扔到兽穴中……虽然都是死,被火烧死那个女孩或许还能认为是不可抗的自然伟力,总不至于临死前看到杀自己的是熟悉的人以至带着震惊和怨恨。 至于自己和族人也差点被烧死的事,陈健并不在意,因为自己没死,只要没死,那么接下来还要继续挂着善意的笑容继续谈笑风生,毕竟下手的目标不是自己,自己只是被殃及的池鱼。 谁是首领,陈健就会对谁微笑。至于这个首领是某种道德意义上的好人坏人,他不在乎。 离开夏城终于看到了权力斗争,而权力斗争出现在这个世界的这个时代,陈健并不震惊。 权力斗争几乎是伴随着阶级和国家雏形出现的。 哪怕是被人称道的氏族联盟的禅让制是权力斗争的结果,为了抵御外族、治水、修筑河堤等原因几个氏族联合在一起,总要有个人统领诸族。 所谓禅让,就是你当了首领我们都支持,好好干,等你一死,我们这些实力强大的氏族首领也有机会。 这种闹剧在前世的中外历史上不断循环,袁大头时代也不过是复刻了尧欲传子丹朱而被舜取代的故事,传给儿子结果手下的人一听就呵呵了:你当大总统我们支持,等你一死我们也能捞着干一干,你传给儿子我特么认识你儿子是谁? 这种权利的斗争有不同的表现形式。 当不是氏族联盟而是以单姓为主的时候,斗争在同姓亲族之间展开,即便确定了血缘继承,也要经历兄终弟即再到传位子孙的漫长过度,因为兄弟总是比儿子大,掌握的权利也更多。 而分散权利的城邑联盟则会上演另一幕变形的斗争:与之类似权利构架的落樱神斧华圣人想当皇帝当不上,因为直到林肯时候刺客才有资格喊出打死独栽者的口号,再到二战前议员们还在抨击罗斯福扩大政府权利与墨索里尼希特勒无异。 这种不同的表现形式蒙蔽了很多人的眼睛,却没有透过现象看到其中的本质,利益之争,也就是所谓的广义阶层斗争的变种版本:都在分蛋糕罢了,区别无非是不同阶层之间分?还是同阶层之间的狗咬狗?还是通过对外战争以民族的口号让内部低阶层的人也能分到一点外族的汤水? 月城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陈健也不清楚,甚至不知道月城是否就是这个名字,但他姑且就这么叫。 他不是很相信一个步入阶层社会城邦雏形的首领会如此的单纯,所以他还只是在观望,不想惹火烧身。 “这次去月城,你们谁都不要讨论被火差点烧死这件事。我带你们出来,你们都是我很信任的人,也都很年轻,就像早晨的太阳,夏城终究要靠你们的。” 一行人心中暗喜,齐声称是,在路上都不再讨论这件事,转而谈论起一路上的见闻。 等到终于看到忙碌的人,陈健知道距离目的地只有二三十里的路程了,因为没有车马情况下,人的活动范围只能在城邑三十里之内。 找了条小溪清洗了一下身上,衣衫被撕破,上面满是灰尘,索性在河边洗了洗一群人光着身子等着不算暖和的太阳晒干。 在衣服还没有完全干燥的时候,就听到远处一阵喧闹声,这些人虽然被陈健下了禁令不准讨论那场大火的事,可是却不代表他们已经遗忘了,于是纷纷冲到岸边拿起了武器。 很快树林中出现了三十多人,没有携带武器,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从肤色就能看出来一定是脱产很久的人,至少没有被晒得很黑。 男子身体修长而又匀称,按照这个时代的审美观是个美男子,脸上带着让人信任的笑容,姿态颇有气度而又不失强壮的体魄。 “你们是夏城的人吧?我听族人说看到你们骑着马,就猜到了。我是城邑的祭司月轮,来迎接你们的。” 这个轮,当然不是车轮的轮,而是陶轮的轮,陶轮的出现远比车轮要早,没有陶轮就难以快速地捏制完美的陶器,夏城的轮用的是陶轮的表意而已,从名字就能猜测出来这个祭司的父母应该是城邑的陶匠。 陈健急忙把衣服遮在身上,他万万没想到这次会面会是这样的情形,自己和随行的族人全都衣衫不整。 月城的人显然已经经历了很久的文明生活,他们没有笑,而是在祭司的命令下转过身去,让陈健等人穿好了衣衫。 穿好之后的见礼很客气,月轮有些狐疑地看着陈健等人的衣衫,疑惑道:“你们这是……” “来的路上遇到了山火,差点被烧死。” “山火?这时候有没有雷电,怎么会有山火?你们是在哪遇到的?” “就在那边的山谷,还遇到了你们首领的女儿,好在人没事。” 月轮一听,满脸惊慌,大叫一声道:“坏了!月玫是去给首领采药的,遇到了山火,那草药可怎么办?她人呢?” “还在那里等着呢。” “占卜只说会有草药出现,可没说会有山火……这样的天气,这火肯定不是天火,难道是人放的?” 月轮哎呀了一声,回身道:“你们赶紧去接月玫回来,剩下的人随我先回城邑,看看谁不在!老首领重病,这时候恐怕有人会做些坏事!” 后面的几个人一听急忙离开,月轮颇为不好意思地冲着陈健致歉道:“实在是出了些事,几位先随我回城邑,换一身衣裳。老首领重病,难以招待你们,希望你们不要见怪。” 陈健点头道:“没什么,正要去看望一下月城的首领。你先忙你的事。” 再多的话陈健也没有多问,随行的人也闭口不谈,不过心中都有疑惑:难不成祭司月轮并不是这次的主谋?那场火是另有人点的?” 陈健却连想都没想,是与不是与他无关,保持着应有的姿态,和月轮闲聊了几句,称赞了一下月姓氏族为历法做出的贡献,询问了一下月城是否接到了粟姓氏族的邀请之类。 “姬夏也是前往粟城的?本来首领已经准备启程,但是不想却忽然发病……” 陈健哎了一声表示哀痛,随后问道:“轮,首领对这次冬狩的事怎么看?” “支持。卜辞说这一次能够结束兄弟亲族间的纷争,是极好的。羊群需要一只头羊,否则水旱、蛮夷这些,会让族群越发削弱。我曾听姬松说起过姬夏战胜草原部族的事,虽然没有去过夏城,却也能想到夏城必是一座大城。娥姓氏族在你们附近?” “对啊。” “老首领年轻的时候曾见过娥钺,我们氏族和数姓氏族一同掌管历法,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姬夏应该还没出生,不过我也听过你们氏族很久前从大河两岸迁走的故事,是该回到亲族当中了。” 陈健感谢了一声,这声感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也是再和月轮互相沟通。月轮这么说,除了真正的赞赏之外,陈健估计也是看到了自己随行的人不少,所以判断出了自己对这次冬狩的态度。 他带的人虽然不是很多,但每一个都很精壮,又有战马铜兵,训练过很久,自然与众不同。虽然只是千挑万选出来为夏城撑面子的,可这面子却不是随便一个城邑就能撑起的。 月轮看着陈健佩戴的铜剑,赞许几声后,叹息道:“夏城远在西北抵挡草原蛮夷,可是如今在这里却有一些部族和那些蛮夷走到了一起,忘却了当年的誓言。即便我们城邑当中,也有不少人不支持这次冬狩首领相会,哎……” 一声叹息,似乎无奈,却也在告诉陈健他自己是支持的,反对的是别人。 之后的对话问答中,陈健大致听出了月城的种种情况,虽然都是一个姓氏,但是和卫城不太一样,月城的很多人并非是同一个家族的血脉,只是姓氏相同而已。 权利构成则是首领负责,下面有人分管各项事务,实际上也是各个家族之间支撑起了整个城邑的权利构架,首领也非是世袭的,而是需要城邑内的各个家族共同推选。 陈健估计这种情况是老首领故意为之的,这个时代男女都是延续血脉的,甚至一大半的部族仍然是以女性作为血脉延续的基础。 既然月城的首领发现自己难以生育,还不如尽可能地将权利分散下去,互相形成平衡与制约,甚至故意让女儿一点不接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因为懂的越多死的越快,尤其在自己没有绝对压倒性的实力之前。 反正只求自己的血脉在人世间延续下去的话这样做是做好的选择,这样一来最有竞争力势力最大的那个却会因为其余人的制约和防范最难成为首领,尤其是互相间勾心斗角的多了,索性推选不谙世事的首领女儿也比选个强势的首领强。 带着种种恶意地猜测,陈健踏入了月城,他是希望看到一个满满小清新的三代之治天下大同的世界的,奈何这只是幻想,尤其是在走出夏城放眼看真正的世界之后。 PS:今天开始正常更新了,忙完了。欠下的6章会逐渐补上。(未完待续。) 第四章 权利(中) 月城整个城邑呈一个不算太规则的圆形,大约是象征着月亮,在城邑的周围坐落着几个小村落,站在高出看起来像是环绕月亮的几颗星星。 陈健走过几座大河北岸的城邑,他们的房屋都有很深的地基,大约是因为大河经常泛滥,淤泥留下后就在原本的地基上继续搭建;月城距离大河有些远,因地制宜也改变了房屋的结构,地基不算高,类似于一个个碗扣在地上。 屋子大多都是茅草的,最大的建筑是祭祀场所,那里有一片空地,比夏城的祭祀场所要大,多年积累下的经验让这些人可以盖出很大的屋子,结构精巧不会垮塌。 城邑内的贫富分化已经很大了,因为他们可能是比较早脱离氏族共同生活的,但仍旧以家族血缘作为纽带互相连接,这一点和夏城不同,因为陈健在夏城一直在分化氏族和家族。 进城之后,陈健等人被安排下住宿休息的地方,看来这里已经靠近文明的中心,城邑间往来比较频繁,接待的井井有条,住宿的房屋也很干净,墙壁的黄土很干燥也很结实,不知道里面加了什么,比之夏城那些动辄开裂的黄泥要细腻,每个氏族都有自己的一技之长。 月轮在道歉之后便先行离开,很快外面响起了牛角号的声音,透过门向外看去,很多人走向了祭祀的场所,大约是在召开部族间的聚会。 陈健叫来随行的人,从包裹中拿出一些好玩好吃的小玩意,让他们去月城找人随便聊聊。 人都是好奇的,尤其是在这个大部分人一生都没有离开百里之外的时代,即便夏城人的习惯风俗和他们一样,也会吸引很多的人。 之前经过的那些城邑,就是用这种办法询问了很多的事,推敲出城邑的状况,真实往往隐藏在细节当中。 随行的人已经轻车熟路,拿着小风筝、小风车、糖、糕点、铜刀之类的小东西,或是找人闲聊,或是假装换取城邑的特产,很快吸引了不少的人。 陈健躲藏在屋子里悄悄观察着,暗暗盘算着这一路上经过的城邑村落,哪些是可以争取支持的,哪些是漠不关心的,以及哪些是绝对反对的。 任何事都是一点点积累出来的,这一次太重要的,一旦夏城不能趁着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地融入文化圈,那就要再等十几年的时间才行。 随行的人不理解陈健的目的,做起事来却不会含糊,尤其是经过这一路的练习和实践,与人交流时都在旁敲侧击地询问。 天黑之前,这些人纷纷回到了屋子,将自己探听到的消息按照顺序说出来。 “城邑的首领的确如月玫所言,很受族人的爱戴,尤其是城邑中几个掌管事情的家庭都支持首领。” “首领在一个月前忽然重病,这几天一直昏睡没有醒来,城邑的事情暂时由类似咱们议事会的人来决定,势力最大人数最多的家庭,就是月轮的家族,他是城邑的祭司,同时管辖着负责惩罚那些违反法度的人。但是他占卜的很准,以前有几次差点被其余氏族打败,就是靠他的占卜获胜的,因此大家十分信服他,也有点惧怕他。” “城邑首领是个很公允的人,很早之前就说自己年纪大了,需要找一个人接替他成为城邑的首领,虽然还需要大家推举,但是他的指派也很重要,可以决定很多人的看法。” “月城的很多贤人,也就是类似咱们推选出可以为官的那些人。很多贤人都被首领找过,认为他很有能力,可以在他老去后成为首领,甚至可以在他没有老去之前先帮着处理城邑的事物。” “然而……月城的贤人似乎都太贤了,他们都拒绝了……我觉得他们这么做不好,既然自己有能力,可以带着城邑走的更远,为什么不去当首领呢?这一点就和咱们夏城不太一样,这里的人觉得推辞不当首领很贤,可要是在夏城大家推选当官员他却不当,大家会觉得这个人很不好……” 陈健微笑着听着这些年轻人用自己灌输的夏城的三观来评价着月城的故事,并不会觉得可笑,相反时不时还夸赞他们几句让他们畅所欲言。 可是听完之后,陈健又觉得有些不太对,似乎有什么问题,却又一时间想不出问题到底出在哪。 “你们问了那么多人,可有人说他们的首领举荐月轮成为下一任城邑的首领?” 几个人摇摇头,也有几个人点点头。 “我听说是没有的,但是也有人说有,说是首领偷偷找的月轮但是被月轮推辞了之类的,我觉得不太可能,因为推举别人都是当着众人的面,为什么唯独月轮要悄悄的?再说悄悄的这些人是怎么知道的?” 陈健笑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啊,这种悄悄的话传到外面,要么是假的,要么就是悄悄的人根本就不想悄悄的。你们说为什么首领举荐的那些人都拒绝了呀?” 姬松的弟弟挠头道:“我觉得啊,这就是姬夏说的人想东西的区别。好比吃脑子和尊重尸体的区别,他们可能觉得推让是件很好的事?那么问题就很明显了,肯定是月轮觉得老首领不推选他,然后趁着老首领重病想要害死月玫,这样……” 说到这,他似乎也觉察到不对,陈健哈哈笑道:“你都能想到的事,被人就想不到了?真要是那样,城邑的人都会猜测是月轮害死的月玫,他还会得到众人的信服吗?” 姬松的弟弟挠着头,他也有了一样的疑惑,陈健叹了口气,将众人叫到一起,派了几个人在外面守着。 “月城的事,咱们不要管,但是不管归不管,可要学到些东西才行。你们说那些人都推辞当首领,我觉得可不只是他们觉得这样很贤这样很好。老首领推举的那几个继任首领的人,是不是都不是城邑里最大的家族?” “嗯,不是,都是些年轻人,家里面也不是很富足,但是的确可以做好自己管的事。有个人家里只有自己,父母都死了,原本是个捏陶的,后来烧出了不一样的陶,据说比娥城的黑陶还要好;还有个孩子没有父亲,据说是母亲年轻时在外与人野合生的,但是他母亲说是自己做梦梦到了吃了一只鸟之后就怀孕了,这个我是不信的。” 陈健笑道:“你们看,如果推选了这些人当首领,他们真能当上吗?老首领一死,月轮这些家族势力大一些的,会认同这个首领吗?不认同便做不好,做不好可能会被众人推下来,甚至可能会被众人流放出城邑,那么他们当然不愿意去当这个首领了。这就像是我们去打猎,第一个飞起的鸟总是最容易成为羽箭的目标的,我看他们未必比咱们夏城人要贤,只是不得不贤啊。” 几个人似乎听懂了,暗暗觉得身上有些冷,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姬松从外面回来后变得心灰意冷,很少再提氏族间团结一致有如当初一样的话了。 也有几个人觉得:“姬夏不应该把这些事告诉我们,我不会这么做,可总有人会这么做的,他这么说,夏城以后会不会也要这样呢?可见姬夏还是个公允的人,这些话他本来可以不说,偷偷教给他将来的孩子或是亲人,这些东西不应该让所有人都知道……” 可陈健还是说了,说完之后,又道:“可见这个首领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好首领,否则他只需要将首领的位子举荐月轮就好,哪里还会有这样的事?” 摇了半天头,陈健哎了一声道:“这样的事,迟早也会出现在夏城,我希望你们都擦亮眼睛,看清楚一个人。夏城的好与坏,大部分也是其余氏族的好与坏,但难的是分清楚好与坏。” 姬松的弟弟心中又有了疑惑,问道:“姬夏,可你说过,一个人即便是坏人,可是装了一辈子好人,那么在他临死的时候就是个好人。就像是咱们养的狼崽子一样,有些已经不吃肉了也不会撕咬咱们养的鸭鹅了,不管是被打的怕了还是忘了,结果都一样,那你说它到底是狼不是狼呢?” 这回轮到陈健无奈了,想了半天道:“我说过这话?” 一干人都点头证明他确实说过,好半天陈健才道:“人和狼不一样啊。狼怕了就是怕了,我要是狼,倒是可以假装怕了,然后你们让我看着雁鹅别被黄鼠吃掉,等到这时候我再张嘴。这就是其中的区别啊,用木炭画人容易,可要画出人在想什么却难啊。总之,擦亮你们的眼睛,多看看多学学,将来认清楚人就好。月城的事,咱们不管,也不准将这些话传出去,否则……” “我们不会传的,在祖先前盟誓过得,传出去要被收回土地作为奴隶的。” 又讨论了一阵,陈健便让众人休息,该出去喂马的喂马,自己则琢磨月城这些事,首领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想了半天,仍旧没有理解其中的动机。 “难道是我把人想的太赤棵了?” 有些自嘲地想了一天,第二天中午,月轮派人来请陈健。 “姬夏,众人有请,您作为夏城的首领,希望您去和城邑中的长老一起,决断一些对错。”(未完待续。) 第五章 权利(下) 陈健心里咯噔一下,他是一点不想趟这浑水的,然而这浑水还是找到自己身上了。 身为局外人,他是没有资格决断月邑法律意义上的对错,但在法律和道德还没有完全分家的时候,首领和老人是可以用道德去评价一些法律难以决断的事的,或许月邑的人就是因为这个才找到他。 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身边的几个人示意要不要跟着一起去,陈健点头就看到几个人悄悄将短剑藏在怀中,被他轻打了一下手背示意不要携带,反正这是人家的底盘,这要是有什么事这几柄短剑毫无意义,还不如大度些。 随着引路的人走到了城邑的中心,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衣衫、面色、胖瘦各有不同,基本可以看出这不只是权利高层的游戏,而是一场整个城邑的大型集会。 昨天见到的几个月邑的实权人物和富庶家庭的人都已经聚在那里,一个人正在质问月轮。 “轮,你这是什么意思?只有出了极大的事,才可以召开城邑的大会,有什么事是不能在议事会商量的?” 月轮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转身朝着众人喊道:“月邑是大家的月邑!难道只是吃肉的人的月邑?吃粟米的人就没有商量大事的资格了吗?” 在这个政治参与度很高的氏族末期,在这个权利逐渐在小圈子中轮换的政权初期,这样一番话很自然地引发了月邑中人的共鸣,纷纷敲打着自己手中的陶盆以示支持,大声叫好。 陈健站在一旁,冷眼旁观,顿觉这个月轮绝非善茬,这是要挑动众人来反夺权利,很显然在小圈子内他应该不占优,所以才发动了月邑的居民,简单的一句话,就让权利圈子的内外对立了起来,毕竟这里大部分人都是吃粟米的而非吃肉的。 那几个之前发对月轮的人脸色微微一变,心中更恨,他们之前与月轮只是圈子内对立的关系,谁输谁赢都有潜规则,无非就是剥夺权利,因为每个人都担心自己失败,因此早留后路。 而月轮则是彻底打破了这个规则,将小圈子内部的事放到了外面,如此这般这就不是简单的对立了,这是要砸锅掀桌子,用了这么久才让权利在小圈子内流通,可经过这件事之后全都毁了。 陈健暗暗摇头,心说这个月轮只怕也是背水一战了,他肯定是在圈子之内树敌太多所以才会想到用月邑的众人来打破圈子,毕竟任何一个妄想成为首领的人都不可能放任国人议政这种事发生。 虽然摇头,但是陈健很看好月轮,很显然下面的人更多,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月邑和夏城以及大部分城邑一样,军队是由国人组成的,而且比例极高,不是后世数千比一的比例,而近乎是全民参与。 显然反对月轮的人也听到了民众愤怒的呼声,知道愤怒和支持之下的狂热有多么可怕,终于不再反对。 没等那些人说话,月轮朝着下面压了压手,凭借刚才的那番话,下面表示支持的人竟然同时放下了手中的瓦盆,四周顿时静谧下来。 那几个反对的人想要反驳几句,月轮却果断在他们开口之前说道:“这一次首领昏迷不行,月玫差点被火烧死,要不是夏城首领相救,只怕这时候已经被烧成灰了!难道这还不是大事?” “如今城邑中的老者都在这里,还有姬夏,首领在昏睡前曾说过的,支持都粟族冬狩的事,那么既然都是兄弟亲族,夏城的首领至少是有资格评论这件事对错的,因为只有睿智的聪颖的才会成为首领。你们虽然反对冬狩,可这是老首领支持的,让这些老人和姬夏来评判一下,大家说好不好?” 下面一阵叫好声,陈健咬牙切齿地看着月轮,他算是看出来了,这番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意思是月轮是支持他所支持的,至少在冬狩这件事上是一致的。 陈健坚决不信对面那些人全都是反对的,但月轮抢先说了这番话,又占了先机,让陈健和对面那些人对立了起来。 欢呼声中,陈健果断站出来,冲着下面的人行礼道:“月邑的诸位兄弟姊妹,我是姬夏,夏城的首领。你们见过我们的马,也见过我们的青铜,咱们同样的发饰同样的语言,并不陌生皆为亲族。” “我虽然是夏城的首领,可并不能评判月邑的对错。在夏城,出城走路是要靠在左手边的,可在月邑却是靠在右手边。你们在月邑做得对,在我夏城,只怕要被脱下裤子抽鞭子呢……” 他打趣了一声,下面众人都笑,小声嘀咕着夏城的不同,陈健却也利用一件根本不存在的规矩化解了尴尬,随行的人都想:夏城什么时候有这么条规矩? 忽悠完之后,陈健又次行礼道:“再一个,兄弟间的对错是外人不能评判的。什么是兄弟?家庭之内,兄弟便是同母所生的;月邑之内,月姓人人都是兄弟;若有蛮夷存在,那么夏城、娥城、粟城这些大河两岸城邑的人都是兄弟。这件事只在月邑之内,这是你们兄弟间的事,我一个外人又怎么评判呢?就算你弟弟做错了,一个外人冲到了你家里打了你弟弟,你这个做哥哥的难道还能拍手说打得好吗?要是那样,只怕你妈妈要扇你大嘴巴了。” 两个理由说完,下面的人都赞许点头,陈健再次行礼后退到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下面的人,丝毫不去看台上几个人的目光。 站在那里,陈健已经打定主意,一言不发绝不惹火烧身,局势明朗的时候再选择阵营,获取冬狩时候的支持。 就在他如老僧入定吧站好的时候,旁边传来一个女孩子很小的声音。 “姬夏……你能让火烧不到我,这么厉害,一定可以救救我父亲吧?那天的药草我没有采到,你……你有办法吗?” 陈健侧着头瞥了一眼,发现月玫肿着眼睛,满脸憔悴地站在一旁,与初见之时满怀希望的模样全然不同,显然刚哭过不久,脸上的泪痕被风吹的久了,竟然在滑腻的皮肤上留下了粗糙,嘴唇淡白有些干裂。 只是那双眼睛在看到陈健后又变得明亮起来,希望看到陈健点头,然而陈健却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月玫立刻失望了,视乎有些不敢相信,她觉得陈健很厉害,肯定会有办法,可是……可是竟然连他也没有办法吗? 陈健心里却想:“站在这个台子上的人,全都巴不得你爹速死,就你一个希望他活。我就算有仙丹,这时候也绝不拿出来。” 头摇的如此鉴定,断绝了月玫的希望,陈健转过身安慰了两句,便又继续观看这些人的表演。 台上的人每一次发表意见,下面的人就会用叫好或者嘘声来表示支持和反对,这时候月轮已经占据了上风,正把一个人逼的跳脚大骂。 月轮哼笑道:“青臀,叫骂可不是议事,这里是城邑中心,不是在你的家里。我问你,前天你们家的几个人去哪了?为什么正好是在月玫被火烧的时候不在城邑?” 陈健听着这个名字没忍住笑出声了,以为月轮在故意侮辱对方,可是下面的人却习以为常,并没有对这名字有什么看法,相反对自己的笑很是好奇。 陈健反应了半天才理解过来。 这不是贱名好养活造成的现象,而是这个时代词汇不丰富条件下的起名办法,不管哪个文化圈都是一样,斯密斯姓氏的铁匠、有陶为姓的氏族、蚕蛾为荣的城邑,都是如此。 青臀,很显然月轮的这个对手屁股上有一块很大的胎记淤青,这是父母最容易起的名字,并不可笑,夏城也大多如此。 即便前世到了春秋战国时代,贵为国君的人名字也未必多好:克段于鄢的郑庄公名叫寤生,很直白就是难产儿的意思;鲁成公叫黑肱,也就是胳膊肘上有块黑色胎记。 即便是孔圣的弟子,名字也未必多好听:冉由名叫求,翻译过来就是小棉袄;公西华名赤,也就是小红;及至于圣人自己,那更是她母亲去丘山祈祷与人野合,出生的时候取了个纪念意义的名字——放到陈健前世做比喻,类似某个孩子被母亲取名为“某某快捷酒店”一个概念。 正因这样,这才有了之后的男子二十沐冠而字、女子十五及笄而字的说法,因为名其实就是现代人概念的小名,长大后再叫出来实在可笑,也是一种极大的不尊重。 至于说历史上那些霸气的名字,不是因为他们的名字多好,而是因为他们创造了功绩以至于让这个字变得更有意义。姬夏,固然粗俗,可是周公旦听起来也不过是“一个小名叫晨晨”的孩子;轩辕,也无非是车的意思。 是他们创造的历史赋予了他们的名字不同的含义,而非名字本身;磨掉后世历史的传说置身于那个时代,轩辕之类的名字稀松平常,丝毫没有王霸之气,单单夏城新出生的孩子就有一堆取名叫车的。 就现在看来,各个氏族还没有名与字分开的概念,基本上一座城邑的名字就是一座动植物园再加劳动生产场景。 正因这样,月轮直呼对面人的名字才没有引发哄笑,而陈健的笑也就变得格格不入,那个叫青臀的人不明白陈健笑的原因,却感觉到这笑容有些不对。 加之陈健又是被月轮请来的,再看陈健的时候眼中竟然有了些敌意,陈健悔恨不已,万万没想到自己绷了这么久毁在一个名字上。 瞪了一眼陈健,那个名叫青臀的人大声道:“我的人为什么不在城邑?大前天老首领不是清醒了一阵,每个人都被叫到屋中交代些事,他让我派些人出去寻找些草药!” 月轮哼道:“去找草药?你说去找草药就是去找草药了?我说你是去放火了也说不定!反正老首领如今昏睡,你怎么说都没人知道真假!前天可就你们家的一些人和奴隶不在城邑!” “你胡说!我为什么要烧死月玫?我看你是想当首领,怕大家推选月玫,这才放火要烧死他!谁不知道你月轮的势力最大?” 月轮深吸一口气,走到台下的众人面前,沉稳而缓慢地说道:“幸好前天月玫被姬夏救出,否则他真的烧死了,是不是每个人都会觉得是我干的?如果大家都觉得是我干的,我难道就不怕大家把我驱逐出城邑吗?” 下面的嘀咕声开始大了起来,每个人都在琢磨月轮的这句话,一时间难以决断。 除此之外,下面的人也被这件事震惊了,他们本以为那场山火是偶然,可却没想到这是一场人为的火,竟是要将首领的女儿烧死! 终很多人一世,他们都没有经历过甚至没有想象过这样的事,震惊之余是愤怒,更是对自身安全的一种不安。 那些人可以这么对月玫,难道将来就不能这么对自己吗? 在众人难以抉择的时候,月轮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指着天空喊道:“我月轮在这里冲着天地和祖先盟誓,即便大家推选我当首领,我也会推辞,我这一世绝不会当月邑的首领,只求为月邑占卜祭祀掌管刑法。如有违背,便让天雷落下将我烧死!” “老首领大家都信服爱戴,我是期待老首领能够好起来,可占卜却并非吉兆。如果老首领真的……真的醒不来,我也不会去当首领!” 下面一片叫好声,对月轮的话深信不疑,因为月轮是当着众人的面盟誓的,这样的誓言一旦违背,族人都会反对。 情势急转直下,月轮擎着被咬破的手指,恶狠狠地看着青臀,喝问道:“你敢这样盟誓吗?你敢说你不想当首领?” 青臀万万没想到月轮会做的如此之绝,楞了一下,狡辩道:“盟誓和这个有什么关系?难道盟誓了你就能说是我放的火吗?” 月轮没有回答,而是再次质问:“你敢这样盟誓吗?你敢说你不想当首领?” 青臀步步后退,面色变得极为难看,一直在那里说不是自己的人放的火,他是月轮最大的竞争对手,两人在月邑的经营相差无几略占下风,正因如此他才不可能如月轮一样盟誓,因为他的确想当首领,而一旦盟誓就断了自己所有的希望。 在月轮如此的逼迫之下,他躲闪的是盟誓,却被下面的人认为是放火那件事,嘘声阵阵。 月轮将青臀逼到角落的时候,忽然转身,青臀感觉压迫顿松正要说话,却听到月轮冲着众人大喊:“他为了当首领,可以烧死月玫;难道他当了首领,就不会这么对我们了吗?当初他掌管土地分配的时候,难道分给自己族人的不是最好的土地吗?这样的人,难道可以让他当首领吗?妄图杀掉城邑中人,按照城邑的法度,应该怎么办?” 质问之后,下面众人呐喊道:“按照城邑的法度,这要被处死!” “对,用石头砸死他!” “他就像个虱子一样只知道喝我们的血,不能让他当首领!他能烧死月玫,也能烧死我们!” “真要打起仗来,他不会像老首领那样最后退走,一定会把我们扔下就跑的!要不是那次大战,老首领又怎么会只有一个女儿?” “砸死他!” 人们叫喊着,却没有立刻动手,只是愤怒,偶尔和前面的人有些推搡,局面还在可以控制的地步。 可就在这时,不知道哪里忽然飞出了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了一个愤怒叫喊的人头顶,顿时流出了鲜血,人群中一个声音夸张而惊恐的孩子声音喊道:“完了!他这是要先砸死咱们这些人啊!快跑吧!我们不砸死你了,你当首领吧……啊……我不想死……” 远处的陈健看的有些尴尬,这样的手段老套却又十分管用,阴谋家用了几千年仍旧乐此不疲,此时的演技毕竟还有些拙劣,比之前世用命血祭差的太远。 他有些可怜地看着远处正在试图逃走和辩解的青臀,再看看那些没有被孩童的牙语吓坏反而更加愤怒的人群,叹息道:“你和月轮可差得远了,死的不冤。” 对于老首领之前的种种决定还是不明所以,陈健却以为这已经尘埃落定,在下面那群愤怒到极点的人马上要被引爆的时候,陈健回身问了身后的月玫道:“月轮有儿子吗?” 月玫本想求求陈健不要让大家打起来,可没想到都已经乱成这样了陈健会忽然问这样一个问题,愣神之后下意识地回道:“有。” 陈健不再多问,冲着身边的人喊道:“护着月玫,离开这。快!” 喊完之后,又冠冕堂皇地冲着月玫道:“离开这里吧,这里很乱,女孩子小心些,别被踩倒,站在我身后。” 伸出手将月玫拉在身后,随行的夏城年轻人立刻按照平时训练的那样密集地站成了两排,手挽着手站在一起,如同屹立在山顶的轻松,将陈健护在中间,一点点地向后挪动。 愤怒的人群已经开始发泄怒火,就在几个人举起一块巨石砸向青臀的刹那,陈健伸出手遮在了月玫惊恐的眼前。(未完待续。) 第六章 等待 从容退到了僻静的地方,月邑的喧嚣还在继续,暴怒之后变成了一种狂欢,青臀家族的粮食、奴隶和土地都将重新分配,每一个参与的人都心安理得,毕竟是青臀先做错了。 陈健回头看了看月玫,她还是一脸的惊恐,紧紧地跟在陈健身后,哪怕只是错开了影子阳光照射在眼睛上,也让她有些不安。 “你没见过杀人?” “见过。” “那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陈健不相信这个时代的人没见过死人,见的多了也就不怕,前世的爷爷家在黄泛区,很小的时候可以从容地从膨胀而流淌着绿霉的尸体上跨过,这是时代的烙印,他不相信这个时代的月玫可以免除。 月玫躲在陈健的身后,直到陈健停下脚步,这才藏在影子里叹息道:“我是见过死人的。可是……可是我害怕的是……大家愤怒的不是青臀想要杀我,而是愤怒于青臀要当首领这件事?” 陈健点头道:“其实都一样,做了首领,杀的人更多,每个人都怕杀到自己头上,自然会愤怒。” “首领杀人……只要不是奴隶,总需要法度的,在我们城邑要让月轮按照法度去评定,奴隶不算人,这又不一样。难道你们夏城……你这个首领可以随便杀人吗?” “当然不是!” 陈健急忙否认,实际上放眼所知的整个世界,没有一个氏族的首领拥有随意杀人的能力。 “首领杀人,是不用刀的。你们西边有座城邑,就在从夏城来这里的路上,那里也刚刚乱过,族人们驱逐了首领。事实上那个首领不曾亲手杀过一个人,可他定下的规矩是每个人都要先耕种公田然后才是私田,不论田地的多少至少活着的人就要缴纳一定量的粮食,于是有些土地少的人生出了孩子,因为要缴纳粮食,孩子在长大之前又不能劳作,年头好还行,年头不好便要扔到水里溺死,死了便少了一份人头税。” “作为首领,他可亲手杀过一个人吗?但那些被溺死的孩子到底是被他们的父母杀的?还是被首领杀的?你们月邑也是一样,如果换上一个这样的人当首领,大家难道不害怕吗?” 月玫似乎明白了,可明白之后觉得身上更冷了,这和她知道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不再说话,低头琢磨着听到的这一切。 “你父亲没有和你说过这些事吗?” “没有。” “你母亲呢?” “很早就死了,在今天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世界是这样的。你刚才说了这些,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城邑外有一片很大的柰子林,据说很久前那里打过一次仗,死了很多人。每年春天的时候,我总看到那里开满了白花,比别处的都多,微风吹过的时候纷纷落下,仿佛春天下了一场雪。我很喜欢那里,觉得这很美,甚至还唱咏过那片柰子林。但你今天说了这些,我忽然想到……那些繁盛的花朵,其实是那些死人的血肉?我一直看到的是花,却从不会想到那些腐烂的肉……” 月玫的语气里满是感慨,陈健叹息道:“或许我今天不该跟你说这些?一直都不知道也是好的。” “不一样的。就像天明天黑。我要知道天明天黑不会因我而改变,那样的话,我可以自己认为闭上眼睛天就黑了;也可以认为闭上眼睛天还是亮的只是我看不到而已。但我现在呢?就像是一直有人在告诉我:玫,闭上眼睛天就黑了……于是我就信了,并且从不会去想别的答案。这是不一样的。” 脸上泛起的无奈苦笑一闪而过,终于又冲着陈健躬身道:“还是要感谢你。你让我知道了我不喜欢的事,但我不喜欢的事不是你做的。就像我看到的杀人,可杀人的却不是我的眼睛。我从不知道城邑里还有这么多的事……以后,我又该怎么办呢?” 她似在询问,又似乎并不想知道答案,陈健也没有多说,冲着几个人道:“你们送她回去吧,送到月轮那里,那里是安全的。” 几个人应声而出,将月玫护在中间,月玫在离开很久后,忽然回头问道:“你是不知道我以后该怎么办?还是知道却不想告诉我?” 问出这句话,她便站在原地,并不挪动,陈健没有回头,半晌才道:“你以后还可以去那片柰子林,仍然去唱那曲你为柰子林唱出的词,忘掉今天发生的一切,和从前没有任何的不一样。这样很好。” 他没有回头,带着人径直离开,月玫愣愣地看着陈健的背影,回味着最后的那番话,在陈健拐过街角的时候喃喃道:“柰子林没变,可是我变了……” 陈健没有听到这番话,直到回去后很久,才有那些护送月玫的族人回来告诉了他。 “姬夏,你其实也有些可怜她,不是吗?” “杀猪的时候,猪也会害怕,也会流泪也会挣扎。我看到了也会可怜,却不代表我因此不去吃猪肉。月邑的事,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改变的了。月轮不是首领,但也没有人可以成为真正的首领了。” “可是……看起来还是有很多人反对月轮。我不太懂,但看起来反对月轮的人,就像是咱们夏城的狼皮啊、狸猫这些人一样,是和普通的族人不同的。” 陈健想了一下,抽出了铜剑道:“月轮发动了月邑的人,而这些人就像是铜剑一样,是有双刃的。那些反对月轮的有势力的人,就像是木头。剑刃可以砍断木头,但也会砍到月轮自己,所以他需要用木头做一柄剑鞘,而那些木头也知道剑刃的可怕,明知道剑柄在月轮手中,他们也会和月轮站在一起用自己去做剑鞘的。” 收回短剑,陈健笑道:“不过这些都和我们无关。无论如何,月轮是支持氏族冬狩的,看起来也会支持我,因为他之前利用了我,如果不想让我恨他,他会来找我的。” 族人们将信将疑的时候,外面守卫的人轻声说道:“姬夏,月轮带着人来了。” 陈健示意众人不要说话,安静站好,片刻后月轮走了进来,先是连连道歉道:“实在没有想到,城邑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一次也多亏了姬夏,如果月玫真的被烧死了,不管我怎么解释,族人都不会相信的。让那种人当了城邑的首领,就像是一只猫钻进了老鼠窝一样,会毁了城邑的。” 他冲着陈健笑了笑,转言道:“姬夏这一次前往粟城冬狩,我们城邑的首领还在昏睡,我还有许多的事要做,只怕也不能去。但这件事是首领之前就决定的,即便我们都不能去,也会选出一个人代表着月邑前去参加的。请姬夏再等三五天时间,一同前往顺路。” 陈健苦笑道:“即便顺路,也只能到粟城。夏城并不是当初盟誓的亲族,到了粟城,自然和你们是不同的。” “姬夏这么说是不对的。虽然夏城不是当初盟誓的亲族,但是粟禾之前经过这里的时候已经将夏城的事告诉了我们,姬夏虽然没有盟誓,却带着夏城的人去救援卫城,这是许多盟誓的亲族都没有做到的事。以不到两千的士卒击败了近五千的西戎人,即便一些大的城邑也做不到。夏城又在西北防卫蛮夷,又种出了各种种子让诸族可以多出一些食物。” “二十年前夏城虽然没有参与盟誓,但这一次却是可以的。如今首领还在昏睡,但我相信,他醒来后知道这些,一定会告诉前往粟城的使者支持夏城亲族盟誓的。若是首领……真的没有醒来,我们城邑的长老会议事会也会同意的。” 陈健等的就是这句话,急忙感谢道:“这真是太好了。我听说南方飞来的大雁连巢穴都是向南的,而我们从草原上抢掠的战马也喜欢对着北方的风嘶鸣。鸟兽尚且如此,更何况人呢?夏城的族人从大河两岸迁走了这么久,没有兄弟,孤单在草河沿岸,每个夏城人都希望能够回到大河,拥有兄弟亲族。夏城不是大城,人口不多,但也有一些小巧的东西。好的东西当然要和兄弟亲族分享,这是我们夏城能做的一些小事,还请不要拒绝。” 陈健念叨了一些种子、车马之类的礼物,说是两年之内会送来,作为一种贿赂或是回报。 月轮感激之后却并不满足,双眼盯着屋中随行人身上挂着的黑色小陶罐道:“我听人说,夏城有一种武器,可以借用雷电的力量,而且很小巧如同一个小罐子,难道这些勇士身上带的就是吗?” “对。” “姬夏能不能和我们换一些呢?我们距离夏城很远,就算是将来有违背盟誓的人成为了首领也不会去攻打夏城,但我们周围还有很多敌人……月邑虽然不是所有城邑最富庶的,但也有很多其余城邑没有的东西。” 陈健感叹道:“我是希望能够和你们交换的,但是这是城邑的大事,需要我回去后需要议事会商讨才能决定。” 月轮脸上顿时现出失望的神色,如今的交通条件,一来一回再商量,少说也要半年,很显然这是一种推辞。 可陈健顿了片刻,话锋一转道:“不过这些人随身携带的倒是可以交换,这些我这个首领还是能做主的。但是这东西很危险,而且如果夏城真的参与了盟誓成为亲族,氏族之间皆为兄弟,哪里能够只给你们不给别人呢?等到了粟城,我会让人演示一番如何操练。至于说交换,夏城有可以逆水而行的船,往来并不需要多久,想来我回去后议事会的众人也会很高兴将这样的力量与兄弟亲族分享。”(未完待续。) 第七章 传言 月轮这才高兴起来,或许在他看来,和外族打仗未必非要用这东西,但是如果自己派些人学会了,换来的东西掌握在自己手里,城邑里恐怕再也没有人敢反对自己。 他盘算了一下,心道:“这东西万万不能让城邑的人都会都有,一定要让家族里的孩子有而别人没有。换也不能换多了,越少越好……可惜不能说动姬夏在城里放一下,要是让城里的人看到,谁也不知道姬夏到底和我交换没有……” 带着种种小心思,又和陈健聊了一阵别的,月轮便先离开。 陈健在月邑又等了两天,月邑内的情势逐渐稳定下来,或许是月轮和那些小圈子里的人达成了什么协议,也或许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但至少现在小圈子里的人没有明着反对月轮。 至于城邑的普通人,被分到的土地奴隶迷住了眼睛,称赞着月轮,并且认为自己为城邑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青臀的阴谋得逞,那城邑可就完了。 月轮是个很善于借势的人,月邑中开始流传夏城的很多趣事和战事,各种神奇而难以想象的传说在众人中流传。 譬如夏城人可以操控雷电,可以操控清风,甚至可以操控流水……那些平日笑呵呵总是拿出些小玩意交换的夏城人身上挂着的陶罐子,就可以毁掉一间屋子之类。 陈健知道月轮是在造势,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和月轮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每个人都在猜测,是不是月轮也得到了那种有雷电力量的小罐子? 在族人向他回报说月邑的各种谣言的时候,陈健笑呵呵地表示:“让他们继续传吧,要是有人问,你们就照实说。按照他们的理解,我们的确操控了风雨雷电,这是事实,有什么不可以说的?说的越多越好。” “可是……城邑里的人会不会觉得咱们是和月轮在一起?” 陈健摆手道:“你错了,咱们不是和月轮在一起。是谁有首领的权利,咱们就站在谁那边。哪怕今天月轮死了,换了个人,那么这些谣言还是会传起来,只不过另一个不是月轮,而是那个新的首领罢了。” “咱们什么时候走呢?” “等两天。前几个城邑只是表示支持,但他们不会在氏族大会的时候提出来。咱们夏城不是当初盟誓的亲族,总不能咱们自己说出来这个提议吧?或许,月邑的人可以帮我们。去吧,继续说说咱们夏城的事。” 众人离开后,陈健蹲在地上,拿着小木棍随意划拉着,他在盘算自己会得到多少支持多少反对。 走过的几个城邑大部分支持,少部分中立,但这些城邑都是单独孤立的,数量也不多。 他计划到了粟城之后,能够尽快找到一些对立的小的氏族联盟,最好是血仇不断的那种,站在一方的那边,反正离得远也打不到夏城。 夏城十年内的定位就是个搅屎棍,售卖武器、青铜、药材、医术和教官等战略物资的搅屎棍,先帮助强势的一方获取他们的支持,再利用地理位置的优势挑拨矛盾和战争,打压强大的氏族,支持弱小的氏族,甚至于必要的时候,可以赤膊上阵。 草河一带则要慢慢蚕食,不需要远交近攻,而是用文化侵略形成一个以夏城为中心的氏族联盟维持霸权。 最好的结果,就是这一次氏族聚会能够混到一个类似“方伯”的名正言顺的称号,作为草河一带众城邑名义上的兄长。 最坏的结果,就是入盟的事被否决,身份被接纳却没有被选为首领和商议大事的资格,只是一个纳贡臣服的氏族。这恐怕就要数百年的时间一点点发展,学一学前世殷商代夏、武王伐纣的故事了。 即便做了能做的准备,结果也是不可预知的,等待结果是难熬的,在月轮给出承诺后的两天,陈健也难以忍受这种等待的焦躁了。 在他感觉到焦躁的时候,月邑也从好容易得来的平静中迎来了这一年的第二次燥乱。 清晨,陈健正准备再去和月轮谈谈的时候,一条消息传来:月邑的首领从昏睡中醒来了。 首领醒来的消息立刻传遍了整个城邑,因为他想让人知道他醒了,所以月邑的人便知道了,甚至一些人知道这条消息的时间比月轮还要早,这些人中包括陈健,因为大清早就有人来到了这里告诉了他这条消息,并且告诉陈健老首领虽然昏睡了很久,可是头脑十分清醒,似乎病已经完全好了,这一定是先祖庇护的结果。 于是陈健立刻带着人离开了屋子,出现在了月邑城中,绝不给任何月邑的实权者和自己单独相处的机会,包括前几天刚刚给过自己承诺的月轮。 离开屋子后,他立刻派人带着一些看望病人的小礼物去探望月邑的老首领,大张旗鼓让月邑的所有人都看到,并让人带去了自己的祝祷,希望月邑的老首领快些康复。 老首领也用最快的速度回复了陈健,感谢他的看望并对之前的招待不周表示道歉。 与此同时,留守在房间中的人也跑来告诉陈健:“姬夏,月轮的人去咱们住的地方找你了,就在你离开后不久。” “他们说了什么?” “没有,在确定你一大早就离开后,他们也没有停留,只是让我告诉你一声他们来了。如果你知道了的话,就派个人去看看他,他有一些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回报的人原封不动地将话复述了一遍,包括当时那些人的神情。 这个消息陈健到底是否听到了,不在于他的耳朵,而在于他的态度。派人去联系月轮,那就是听到了、也是想听到。不派人,那边是没有听到,或是不想听到。 陈健觉得月轮做的有些多余,在知道自己清晨就离开的消息后,他就应该明白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 这是他在月邑这些天中的第一次站队,之前他和月轮只是互相利用互相借势,却没有沆瀣一气也没有明确地表示支持。 因为之前月轮占据了足够的优势,至少看起来已经胜券在握,所以那时候不需要站队,只需要互相间心照不宣即可。 但这一次,虽然陈健还没有见过月邑的老首领,听闻的一些故事也都是让贤之类的美名,可是他能够从昏睡中醒来,就已经足以说明问题。 更可怕的是他能够在醒来后的第一时间,将他苏醒的消息传出来。 一个敢于昏睡、并且能够醒来的首领,必然是一个极为自信能够掌控局面的首领。否则昏睡后就永远醒不来了。 之前陈健就感觉有些不对,从那些让贤之类的名声上来看就很不对,他还以为是自己内心过于阴暗,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相反是他想的有些少。 在城邑中躲避月轮向老首领展示自己态度的同时,随行的人也在疯狂地收集消息。 这一次的消息不需要刻意去问,整个月邑就像是滚开的油脂中落入了一滴水,到处都响动着噼啪的讨论,炙热而又躁动。 很快,夏城的人便听到了他们想要听到的消息,纷纷回来。 “你们都听到什么传言了?” “我听说是老首领不是自己醒来的,而是月邑有人占卜后找到了草药,让他苏醒的。” “但是占卜的人并不是月轮,而是另一个人,一个很有贤名的人,曾经老首领推选他当下一任首领但他拒绝了。” “是的,他叫月隼,就是我说的那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据说他母亲梦到吃掉了一只鸟才有了他的那个人。在老首领推选他继任首领之前,在月邑就已经很有名气,占卜的很准。从管理漆树的人做起,分给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做的很受众人信服,晚上总是遥望星星,据说……据说他有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可以看的很远,因此也能够占卜,但是占卜比起月轮还是稍有不如。平日里为人也十分好,很受族人爱戴。” “我还听说他占卜出草药的消息后,差点被人杀死,可是他占卜出的消息在此之前没有人知道……大家都在传……说是月邑精通占卜的除了月隼,便只有月轮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将听到的消息说出来,有真有假,甚至有些就是月邑人的臆测。 但不管真假,这些传言都让人想到一个可怕的真相。 既然月隼占卜的能力不如月轮,为什么月轮占卜出的结果是大凶?为什么月轮没有找到能让老首领苏醒的草药? 既然月隼占卜的消息没有告诉任何人,为什么去采药的时候差点被人杀死?除了月轮谁还能占卜出这个消息? 月轮的确咬破了手指盟誓自己这一世不会去当首领,哪怕众人推选他也会推辞,可是……可是月隼早在很久前就已经推辞过了,那可是老首领亲自推举的啊。怎么看,月轮当时都是被逼的,可月隼却是实实在在放弃的。 这是很简单的推断,也是大部分月邑人的推断,因为这些推断和传言之间太过契合,以至于不需要太多的思考第一反应就会是这样。 陈健遥望着月邑首领居住的地方,心惊不已,自己之前还在埋怨自己想的过于阴暗,可如今一看自己还是想的太浅。 这些传言每一条都是致命的,因为月邑的老首领有着月轮无法比拟的威望,这一点就决定了这些传言的威力。(未完待续。) 第八章 背锅 一环套一环,几乎可以说每一条传言单独听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可连在一起却极为可怕。而传言这种东西,在这个娱乐匮乏的年代是最容易传播的,陈健相信用不了一上午这些事就会传遍整个城邑。 几个人眼巴巴地看着陈健道:“姬夏,咱们怎么办?这些传言是真的吗?那个月轮……似乎不是一个好人?” 族人评价人的方式仍旧是道德上的好坏,陈健想了一下道:“如果这些传言是真的,那他应该不是一个好人。咱们什么都不用做,等就是了。什么都不做,就是已经做了。很快会有消息的。” 陈健带着族人在城邑中走了几圈后,便听到月邑召集城邑众人的鼓声再一次响起,并且有人来通知陈健,老首领邀请陈健去一趟,原因和上回一样。 原因和上回一样,要做的事大约也和上回一样,但这一次陈健却极为小心。 在使者离开后,陈健冲着族人说道:“你们立刻回去带着武器,点好火绳藏在树皮匣里,全都得准备好。” 那几个人紧张地问道:“怎么了?难道……难道咱们因为和月轮走的太近,月邑的人要把咱们当成敌人?你放心,姬夏,我们这些人虽然打不过月邑这么多人,可是造成混乱抢马护着你逃走还是可以的。他们没见过陶雷,咱们还带了这么多的青铜剑……” 陈健笑道:“咱们什么时候和月轮走的很近了?一切的事,都是再和月邑商量。之所以和月轮谈,是因为之前老首领昏迷,月轮是城邑的祭司,我不和他谈和谁谈?如今老首领已经醒了,之前和月轮谈的一切完全可以再和老首领谈一次嘛,反正我想月轮应该还没有将我谈的东西告诉首领,也免得他传话了,咱们自己说就是。” 哈哈一笑后,众人仔细一琢磨似乎的确是这样的,道理很说得通,于是放下心,既然不是整个月邑的敌人,那么要保护陈健周全还是很容易的。 各自准备好了兵器,跟随着陈健来到了上次去的地方,一群人队形整齐,前面又是几个膀大腰圆苦练很久的人,经历了夏城的四次大战,每每获胜的自信让他们很有几分骄悍。 月邑的人很自然地让出了一条路,陈健让前面的人站到两旁,主动上前,眼睛扫了一眼,看到了精神矍铄但已苍老的月邑首领。 按照这个年代的苍老标准来看,老首领的年纪大约在四十多岁,已经当得起一个老字……至少陈健的外祖母在四十的时候已经有了第一批孙辈。 几日不见的月玫站在父亲的身后,满脸欢欣,脸上不再是之前的悲苦沧桑,远远地看到陈健冲他微微一笑,点头示意。 陈健踏步向前的同时,月邑的老首领也起身,两人相隔三步的时候便互相行礼,寒暄几句,首领称赞了一番夏城的士卒强壮骄横,陈健在看到老首领身后站了一群孔武有力的族人后立刻表示:自己带着人来,是担心有人会对老首领不利。 两人之前并没有什么交流,但在早晨陈健第一时间派人探望和拒绝了月轮的邀请后,便已经交流过了。老首领也没有如夏城人担心的那样认为陈健和月轮站在一起。 在感谢了陈健之后,便让陈健站在一旁,还是几天前的场地,但场地内的气氛已经全然不同,月轮在场地的另一端,身边也跟随了不少的族人,并没有之前那样自信,甚至有些畏缩。 尤其是老首领站起来展示自己已经完全康复后台下月邑众人的欢呼声,更让月轮的脸色变得难看,这样的欢呼和支持他需要用青臀的土地和奴隶才能换取,而老首领只需要平日的名声便已足够。 陈健暗中打量了一下站在老首领身旁的一个年轻人,那应该就是传言中的月隼,年纪不算大,约莫二十多岁,古朴孔武的身形上是一张朴素的被太阳晒得发黑的脸,手掌粗大指骨有力,正冲着陈健颔首致意。 台下众人的欢呼声停歇之后,陈健以为立刻会是一场暴风骤雨般的争斗,可没想到等来的第一句话却是老首领对众人的致歉。 “我听说青臀死了,也听说大家对青臀很愤怒,我作为首领,那时候正值生病,是我安排他去做分配土地和奴隶的事。他做的有失公允,我这个首领也是有错的。我要向你们致歉,如果我几年前不生病,或许就不会看不清楚;如果我早些看清楚了青臀的为人,换了一个公允的人,大家就不会愤怒。” 台下众人本来就认为自己做的没错,杀死青臀这件事本身他们都觉得自己是为城邑做了一件大好事,此时听到首领不但没有苛责反而致歉,心中更加的敬佩首领。 首领致歉后,缓缓叹息道:“青臀的确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按照部族的法度他应该被流放出城邑。他的奴隶和土地也的确该分给城邑的每个不是奴隶也没有罪责的人。” “但是……我想说,那天青臀家的人不在城邑,的确是我前一天说的,他们的确是按照我的指示离开城邑去寻找草药的,因为有人告诉我占卜的结果,某个山谷会出现草药。所以……玫差点被烧死的事,只怕不是青臀做的。” 哄的一下,整个场面顿时混乱起来,每个月邑的人都无比震惊,随后一种道德上的不安在心头涌动。 在这句话之前,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做的无比正确,因为于法度还是于道德,自己砸死青臀都无可厚非甚至需要褒奖,至于分掉青臀的奴隶和土地,那只是按照法度去做的而非为了自己的利益,是为了城邑好,至少心理上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并且自己已经相信。 可老首领的这番话一说,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做的有些过了,即便青臀分配土地不公允,也最多是逐出城邑而不是被石头砸死。 只是在一瞬间,每个人都从为了城邑的将来而自发愤怒的完美之人,变成了为了自己利益暴乱违反了法度处死了青臀的自私之人,这种巨大的心理反差让城邑的人一时难以接受,至少在心理上无法接受做错的是自己! 陈健听完这番话后,暗暗拍了一下大腿,暗道:“还需要不断学习啊……鬼知道你到底和青臀说没说这番话,再说月轮杀你女儿一点好处都没有,他绝不可能这么做……你先道歉声明众人分了青臀的奴隶土地没错也不需要追回,接着又说了青臀最大的罪名不成立……你这是要找人背锅啊!” 果不其然,场面在乱了片刻后,终于传来了一句让下面众人都觉得心里一松的话,有个人大声喊道:“这一切……都是月轮骗我们的!是他说老首领昏迷,占卜大凶,而且还说那天青臀的人就是去杀月玫的!我们担心青臀这样的人成为首领会害了月邑!” “显然我们都被骗了!要杀月玫的是月轮!” “对!” 仿佛是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做了错事,绝大多数人都希望将所有的责任推在一个人的身上:错的不是我们,错的是那个人,一切都是那个人的错,即便那个人没有直接授意我们那么做,可要不是他我们怎么可能那么做? 尤其是一个无法辩解的人,将会成为一切罪责背锅的最佳人选。至于背后月轮为什么要杀月玫?此时已经不需要考虑,这些人不想知道真相,只想知道做错的不是自己。 在呼喊之后,老首领叹息一声,下面的人都在等着最后的审判:法不责众,但是道德责众,是我们错了?还是那个人错了?我们只是被煽动的无辜者?我们还是完美的吗? 叹息之后的寂静中,老首领大声喊道:“我想,如果我当时也在你们当中,我也会这么做,因为这是为了城邑!如果青臀真的想要杀玫,那么这样的人做了首领会多么可怕?” “对!我们就是这么想的!” “我们就是想到青臀为了当首领,竟然要杀月玫!可是我们没想到这都是假的,我们并不知道首领您真的派了青臀的人出去寻找草药。” 在众人潜意识里松了口气的同时,首领面色严峻措辞严厉地望向了月轮,问道:“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你明明知道青臀那些人是我派出去的,为什么不告诉大家?占卜的结果如果是大凶,为什么月隼会找到草药?月隼占卜后没有告诉任何人,为什么他去采药的时候差点被杀?” 月轮还未回答,首领又望向陈健道:“夏城的首领,那天多亏了你玫才没有被烧死,我都听说了。那一天,是月轮早早地去迎接你,他说他的人在知道消息后全都去找月玫了,所以关闭城邑清点人数的时候他的人都不在。” 陈健点点头,这些都是事实,没什么需要否认的。 随后,首领又问:“请问姬夏,那天跟随月轮去迎接你的人,一共有多少?真如他所说的那样都在左右随行?还是并没有并没有那么多人,有些人其实去了山谷?”(未完待续。) 第九章 过去、现在、将来(上) 陈健不是这次事件的关键,他只是路过,属于偶然。 有他没他,事情的结果不会起多少变化,他在月邑不是变数,所以在月邑的首领问出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尘埃落定。 因为他的出现纯属偶然,他不相信有人可以把这样的变化都放在考虑当中。 相比于月邑的首领,月轮还需要借势,而首领根本不需要,从一开始他就没有主动接触陈健,只是在一切即将最终解决的时候询问了一下陈健。 因为老首领相信一个成为首领的人,必然能够准确地判断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月轮已经输了,即便没有陈健的回答结果也是一样,但此时陈健却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月轮眼中,陈健又是溺水将死之时的一根稻草。 同样是稻草,陈健当然不愿意和溺水者一同沉入河底,尤其是整个这件事都没有道德意义上的好坏之分,不需要遭受任何道德的谴责。 于是在月轮期待的目光中,陈健避开了月轮的目光,冲着那些渴盼着为自己洗脱心理负担的月邑城民说道:“那天我见到月轮的时候,我说遇到了月玫和山火的事,并且侥幸逃生。他听完后很惊讶,随后就让跟随他一起的人去山谷带回了月玫。至于当时他派去山谷的人数……不算太多吧?” 月轮再也忍不住,大声呼喊道:“夏城人,你……你在说什么?” 陈健肃然道:“我有说谎吗?当时你知道我和月玫遭遇了山火侥幸逃生的时候,你难道没有惊讶吗?我这些话是谎话吗?” “不是!可是……可是难道我知道你们遭遇了山火不该惊讶吗?我不是惊讶于月玫没被烧死,而是惊讶于有人放火。还有,我当时带了很多人!” “并没有我带的夏城人多,不是吗?” “是,你带了几十人,我带的人的确不如你的多。” “那难道不是不多吗?我并没有说谎,只是说了当时我看到与听到的一切,至于这一切代表什么,并不是我所能评论的。” 部分真相说完后,陈健面向月邑的首领道:“夏城希望月邑能够越来越好,至于月邑中的对与错,我们不会评价。月邑是夏城的亲族,但月邑的对错只有月邑的人能够评断。我们在月邑,会支持月邑的亲族认为对的,反对月邑的亲族认为错的。但对与错,夏城人是没有资格评价的。” 说完后,陈健面向众人躬身道:“现在是该你们评断对与错的时候,夏城始终会站在对的人那里。或许你们听说过夏城的士兵可以操控闪电的力量,但这力量会站在对的人那一边。” 陈健的话打消了下面那些人的最后疑虑,他们听闻了夏城很多的传闻,对于陈健和身边强壮的士兵有些畏惧。 老首领也暗暗松了口气,他不需要陈健明确的支持,需要的只是不反对。而此时陈健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他会站在对的那一方。 何谓对?胜利者就是对的。这样看似公平公允的答复,实际上却已经不公允。 月轮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冲着陈健呼喊道:“夏城人,你就像是狐狸一样狡猾。你只说了你想让人知道的真相和实话,但难道你没有自己的判断吗?你说话的时候,难道不能摸着你自己的心,说出你认为的事吗?” 陈健摇头道:“我只是在一旁观看的人,只负责说实话,不负责说我看到和听到这一切的时候我是怎么想的。” 月轮咬牙切齿地握紧了拳头,放弃了最后一点遮掩,大声呼喊道:“放眼整个城邑,最不想让月玫死掉的人就是我!按照法度,我没有做错什么,最多就是判断错了青臀的事,按照法度,我只应该被流放出城邑。可如果我想要杀月玫,那就是要被处死的。首领,你难道真的让青臀的那些人去找什么草药吗?你摸着自己的心告诉众人,你当时是那么说的吗?” 月邑的首领站起身,冲着众人点头道:“我对天地和祖先盟誓,那天我的确是派青臀去寻找草药。” 月轮仿佛难以呼吸一样,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已经暴起,大声疾呼道:“在盟誓中说谎是要遭到惩罚的!你说谎!根本就没有那样一朵可以治好你的病的花,这一切都是假的!你根本就没有昏睡,你一直在暗中看着这一切!我是祭司,可我看不到那一朵可以治好你的病的花!” “整个城邑的这些家族,只有我不希望月玫死掉,他们或是希望月玫死掉,或是希望能够娶到月玫,甚至有人杀了自己的妻子,这一切肮脏的事,难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为城邑做了那么多,你说过,做的多做得好,便可以被推选为首领。整个城邑,谁有我做得多?十年前敌人打到了城邑,要不是我,在柰子林我们便要失败!我掌管城邑的法度,一直按照法度去做,很多人恨我,但他们却不去恨制定法度的你。” “你老了,我以为你会推选我当首领,可你呢?你却推选别人,根本没有推选我。这一切,还不是因为那些人不如我的势力大?他们不敢去当这个首领,心中却会恨我入骨,因为是我才让他们不得不放弃了被推选为首领这样的事。” “你病了!我占卜过,可我看不到能够治好你病的草药,你根本就没有病,你欺骗了整个城邑,欺骗了所有人!” 月轮越说越快,越说越急躁,而那些狗屁倒灶的权利小圈子中的肮脏事也越发地多了出来,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也知道自己会死,但在死前,他要让这一切都毁灭! 可就在他在指责首领说谎的时候,一直在首领身后没有说话的月隼却站了出来,很平静也很淡然地说道:“老首领没有说谎,你占卜不出治好首领病的药草,不是因为首领没有病,而是你不再得到祖先和天地的眷顾……” “你……已经不配当月邑的祭司。” 月隼说的很平淡,就像是在夕阳笼罩的墙角下对着一个熟悉的人,用很平常地口气告诉那个人:“你老了”一样。 而这些平淡中,月轮最后一丝鱼死网破的希望也破灭了,因为人们总是喜欢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而不是去愿意相信事实。 谁都知道,是月隼占卜后找到了草药救治了首领,而月轮之所以找不到草药,除了不想让首领病好之外,更是他失去了天地先祖的眷顾,不再有成为祭司为城邑占卜吉凶的能力了。 既然从神坛上跌落,那么他之前说的那一切都已经没有了意义,人们不会去想那些背后的肮脏。 月轮脸色苍白地看着平日一直隐忍的年轻的月隼,愣在那里许久,终于哀叹道:“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谁也不知道他这句话中的含义,即便陈健一直旁观也没有理解,只是感觉到月轮仔细看了几眼月隼后,似乎明白了什么,放弃了一切的抵抗,连争辩都没有再去争辩,整个人仿佛傻了一样,一直在那喃喃地嘀咕着。 月隼在说完那句话后,很自觉地退到了首领的身后,首领站出来道:“轮,你说的或许是真的,或许差点烧死月玫的那场火是你放的,或许不是,没有人知道,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你为城邑做过许多,当我醒来的时候知道了这一切,你知道我心里只有悲伤,怎么也想不到你会这样做。我不是没有想过推选你当首领,但我想,你成为了首领,又有谁能担当起城邑的祭司?谁又能掌管城邑的法度?我希望有个人可以代替你,那时候我就会推选你当城邑的首领,大家又怎么会不欢呼认同呢?” “就在我最后一次推选别人的时候,月隼终于长大,他也得到了先祖和天地的眷顾,也可以占卜一些事情。可就在我认为他可以接替你,终于可以推选你当首领的时候,你却……却做出这样的事!” 老首领仿佛很惋惜,没有赶尽杀绝,更像是于心不忍满心善良,即便月轮做的如此过分,他仍然念得月轮的好。 无形中,下面的众人对于首领的仁慈又认了几分,而看似无意的那番话也让众人有了一个依靠:占卜对月邑是极为重要的,在月轮丧失了祖先的眷顾后,城邑的人很担心,可如今老首领的这番话让人忽然想到,还有一个人可以代替月轮。 没错,月隼!是他占卜后找到了草药,让老首领苏醒过来……这个人可以成为城邑的祭司,可以让城邑走的更远,能够在城邑最危急的时候拯救城邑。 月邑……没有被祖先和天地遗弃,只是那份眷顾从月轮身上转到了月隼的身上。 而安静听完这一切的月轮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脸上露出了嘲讽与无奈的苦笑,笑得久了,忽然哭了起来,如同疯了一样坐在地上。 一瞬间,他想到了那片花朵最盛的柰子林,那片十几年前贫瘠的山地上的大战,那片他从一个普通人一跃成为月邑仅次于首领这一步的起点。 他想说,想和每个人说,那时候,他真的只是想着让城邑更好,只想着尽自己所能让城邑更加繁盛,真的从没有想过要当首领。 真的,真的!那时候真的是那样的。 可是他又想哭,这时候说,谁会去听?谁会去信? 柰子林还在,可从贫瘠无花变为了繁花似锦果实累累,新长大的孩子们又有谁会相信十年前那是一片无花无果的荒林?(未完待续。) 第十章 过去、现在、将来(下) 最难击垮的是一个人的心灵,尤其是曾有雄心壮志的人的坚韧的心灵。 当月轮蹲在地上哭起来的时候,陈健知道这一次真的是尘埃落定了,他站对了队,虽然只是中立,但中立对于优势巨大的那一方就是最大的支持。 至少在现在,夏城还没有干涉其余城邑内部政治的实力和威望。 老首领继续表现着他的仁慈,因为没有证据表明那场火的确是月轮放的,所以按照城邑的法度,月轮被限期十天之内流放出城邑,再也不能回来。 他可以带走自己的奴隶和土地之外的财产,并且背负着一个永远洗不清的罪名,永远不可以再回到城邑。 至于那场火到底是谁放的,已经不重要,因为人们很乐于相信他们希望的凶手就是那场火真正的凶手。 被驱逐离开城邑只有死路一条,所谓财产在没有货币的年代,又能携带什么呢?而对于一个渴望成为首领的人,威信与权利才是最大的财富,可他什么都没了。 不出陈健意料的,一直默默无言只在月轮反击时一言致死的月隼,成为了月邑新的祭司,并且掌管了月轮走后的权利,因为这次功勋他分到了很多的奴隶和土地,大家都很赞同。 青臀死了,月轮还有十天就要离开城邑,小圈子内除了首领一族之外两个最大的家族势力彻底完蛋,权利真空却很快被脱颖而出的月隼补充。 平日的良好名声在推让首领时已经达到了顶峰,而这一次的功勋更是让众人信服,也让众人安心于他的占卜。 老首领则以自己苍老多病为由,学多年前大河两岸最强大的那个部族的做法,任月隼为宰……这个以人名为约定俗成的权利官职掌管帮助首领分担一些事物。 青臀的死、月轮的败,这一切老首领都没有亲自出手,甚至还饶恕了月轮的死只是驱逐,更加让人信服。这两个月邑前三大的家族数日之内丧失了土地和名声,彻底淡出了权利的中心。 这是陈健所看到的表面,至少他觉得自己看懂了,从一开始的布局到如今的结果,胜利者一直掌控一切,两个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首领的人死了,从此之后让贤的首领可以不需要推辞了。 可是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一开始陈健以为是月邑的首领想要世俗权利战胜祭司的神权,可结果却是又扶植了一个新的祭司;另一种可能是老首领想要打散这两个最强大的家族让他们自相残杀,可是结果却并不是立刻收拢了全部的权利,仍旧是分了很多权利给另一个人。 不到最后关头,没有首领会动用国人的力量让他们参与政治的,他们会尽力避免这种事,因为这柄双刃剑谁也没有把握一直握在手中。 由此看来,月邑之前的矛盾已经积累的很深。月轮与青臀的败亡,土地和奴隶的重新分配平息了这种积累了二十年的内部矛盾,这种循环如果能够人为控制的话倒的确始终缓和矛盾的办法。 “难道月邑的老头子就是为了缓和矛盾?这法子如今用还行,再等个数百年那可就不是一个人所能操控的了。一个人的力量即便不变,可是整个利益阶层会越发壮大,想要这么重新分,那就只剩一个打烂重来的办法了。想要不打烂从内部体制解决的人,都难免在史书上得一个暴君昏君的名声……还是城邑小好啊。” 他用自己想到的唯一可信的借口说服了自己的疑惑,月邑的事疑云重重,但幸好他只是个旁观者。 因为他这个旁观者的正确站队,在这件事过去三天后,陈健受到了月邑最大的礼遇,一场隆重的宴会在等着他。 而在正式的宴会之前,一场小型的宴会也在首领的房间内开始,参与者只有几个人。 月玫因为父亲的痊愈喜上眉梢,跟在父亲的身后,悄悄盼着陈健的到来,至少这一次她可以有心思去问问那场火为什么会熄灭,以及她听到的许多关于夏城的古怪的事。 “最好……最好不要说那些柰子林与尸体之类的事。说些柰子林的白花多好啊……” 期待中,陈健来到了,并且如她所愿的没有说任何阴暗的事,而是不断地赞美着月邑的种种,并且时不时还会唱上几句夏城的歌谣,借着微微浑浊的粟米酒看似有些醉了,说话的时候有了些重复和不连贯。 事实上陈健很清醒,夏城为了萃取秋水仙碱已经掌握了很不错的蒸酒技术,最开始的酒头子浓度很高,月邑的这种甜兮兮的曲子酒根本醉不倒他。 夏城从一开始用发芽的麦子酿酒,再到如今学到了其余城邑的技术会了用曲子转换淀粉为糖不需要发芽时的淀粉转麦芽糖,很多技术进步要么是偷学来的,要么就是假装无意中问出的。 很多东西只是蒙了一层表面,陈健明白其中的原理但不知道具体的技术,别人或许听不出什么,但他却能听出他想知道的关键技术。 月邑的陶器很特别,这是陈健特别注意的地方,烧出这种陶器的人也是月邑的一个贤人,或许一开始只是一个偶然,但现在已经形成了基本完善的技术。 月邑的陶器已经有了原始的釉,还不是瓷器,但却有了瓷器的雏形,至少半只脚踏进了瓷器的时代,算是原始瓷器的初级品。 前世历史中,但凡有人类活动的地方,但凡单独发展出文明的地方,即便是与世隔绝许久的美洲,也有陶器的出土。 但从陶到瓷的飞跃,整个前世独此一家,并且垄断了关键技术数千年,看似简单的原理做起来却偏偏很难。 陈健佯醉中称赞了几句月邑的陶器,并且夸赞了一声月邑陶器的釉彩就像月邑女孩子的皮肤一样光滑,这倒是个很新奇的比喻,听的月玫咯咯直笑,暗暗看了看自己露出了手臂与屋中摆放的陶器比较。 然而月邑的首领并不接话茬,而是冲着女儿道:“玫,要不是姬夏那天出现,你怕是都要被烧死了。去感谢一下他。” 月玫举起了浊酒杯,借着光线悄悄看了眼自己的倒影是不是有什么不美的地方,微微将手指隐藏在陶器之后,有些埋怨烧出这只陶盏的人,外面的釉彩竟比自己的手指要细嫩好看。要不然姬夏为什么一直盯着那些陶器看呢? “姬夏,女子谢谢你。请饮了这一杯。” 陈健回过神来,微笑一下,喝下了这杯致谢的酒,又想把话头引到陶器上时,老首领却忽然哀叹了一声。 陈健知道这时候再问陶器便有些煞风景了,只好强忍住,装出极为关切地神情问道:“首领因何哀叹?可有什么烦心之事?” “我本来是准备前往粟城的,可如今城邑出了这么多的事,我暂时是不能离开的。夏城的事我都听闻了,月轮虽然做的有很多让我失望的地方,但在这件事上做的很对,夏城是有资格成为盟誓亲族的,因为姬夏不但打败了西戎人和草原部族,还要将掌控的雷电力量与各个氏族分享,这样的城邑即便没有盟誓,却比一些盟誓过的部族还要亲近。” 陈健初听到首领不能去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这是要拒绝,可听到后面的话这才松了口气。 “首领大病初愈,总不能走那么远,月邑也的确不能离开首领。” “是啊,我本来想让月隼代替我前往,可是我老啦,城邑里不能没有祭司,所以他也去不成。唉,本来我还想要在粟城亲自举荐夏城入盟的,可是……人啊,总是敌不过苍老。” 陈健挤出一丝笑容,老首领接着道:“我会让人去的,到时候一定会提议夏城入盟的事。但是有些话我想和姬夏说一说。” “请说。” “姬夏将亲族城邑当成兄弟,可其余城邑却未必当夏城是兄弟。这二十年间,当初盟誓的盛况仿佛还在眼前,可当初盟誓的七十一亲族如今只剩下了六十四族,消失的那些氏族,又有几个是被蛮夷消灭的呢?又有多少氏族和蛮夷走到很近,甚至和蛮夷盟誓一同攻打当年的亲族?” “夏城的那些掌控雷电力量的武器,还是不要和所有氏族分享的好,这是我作为一个长者的忠告。” 陈健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这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有些搞不懂他的真实目的,反正他是不相信这个人能够无私地为夏城着想。 显然这些话只是一个开始,因为老首领举起了酒杯润了润嗓子,准备长篇大论引出他的真正目的或是暂时看不出真正目的的目的。 就在陈健侧耳倾听准备看看这老家伙到底要说什么的时候,外面忽然间响起了一阵乱哄哄的声响,接着几个人冲进来喊道:“首领!首领!月轮疯了!他带着他的族人暴乱了!” 陈健发觉老首领的酒杯稳的很,似乎根本没有颤动,心中大定,看来这事也在掌控当中,无非是逼到极点逼着月轮自己找死。 可随后报信人的一番话却让老首领的手猛然一抖。 “月轮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将月隼的屋子烧了!月隼被困在里面!” “什么!?” 老首领怪叫一声起身便走,陈健也急忙跟上,远处已经燃起了大火,浓烟中月轮身边的人已经死了个干净,这是必死的结局。 可月轮没有死,他穿戴的整整齐齐,腰佩玉,身穿绸,头发挽起,手持长弓,仿佛在等待什么。 当看到老首领出现后,他冲着老首领微笑了一笑,没有哭喊也没有嚎叫,仿佛是去参加宴会一样,穿戴整齐地缓缓走进了燃烧的火海,火海的中心是月隼的屋子。 毕波的茅草燃烧声中,传来一声很淡很淡的话,宛如告别。 “你毁了我的现在,我毁了你的将来。”(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同行 烈焰中得到的不是永生,只是报复的快感。月轮与月邑的首领都是敢于随意盟誓的人,所以他们只求这一世不求盟誓兑现后可能存在的那个世界。 浓烟中濒死的月轮仿看到了许多年前自己还没有束发扎着总角辫时候的模样,那时候他每天的梦想只是想要吃上一顿有肉脂的粟米饭,至少母亲不要将煮熟粟米时的那一层油皮拿去煮菜,而是滑腻地和粟米饭一同填进嘴巴里就好。 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期待的那晚加了肉脂的粟米饭变成了不能吃的权利,再吃粟米饭的时候也不会开心。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放开了心怀,只在思考一个问题,与城邑和权利无关的问题:是粟米饭一年比一年难吃?还是我变了? 浓烟之外,陈建看着这突兀的一幕,之前种种的疑问忽然间明白过来,冲着已经开始燃烧的月轮微微一笑,算作送行。 就在月轮的身躯倒在浓烟中的时候,一道裹着浸水衣衫的被子的黑影从浓烟中滚了出来,大声地咳嗽着,头发已经被烧焦,但还知道呼喊着痛楚,并没有死,不过很快晕了过去。 “隼!他还活着!” 身旁的首领惊喜地叫了一声,冲到月隼的身边扑灭了他身上还在燃烧的头发,大声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在得到了一声微弱的回答后终于松了口气,大喊道:“快来人给他送回去!去仓库拿最好的獾子油,就拿去年冬天熬的那罐子,那是治烧伤最好的药,快去!” 几个黑影匆匆踏着倒地的尸体跑开,不知什么时候夏城的人已经围在了陈健的周围,一脸的戒惧,将陈健死死围在中央,伸手推开了许多月邑的人,甚至连月玫也推到了一边。 直到陈健喊了一声,众人这才散开,可手中的短剑却没有插进鱼皮做的剑鞘,许多人的身上还挂着盛满了火药的罐子,旁边就是火星飞溅的火场。 精壮的年轻人带来的震慑远不是之前的暴乱能比,那些月邑的人看着在火光中泛着闪烁的夏城铜剑暗暗琢磨,若是刚才是这群人暴乱,自己真的能挡住吗? 好在这种让他们感觉到压抑的密集队形很快散开,因为陈健在中间正指着他们身上挂着的火药罐子破口大骂,这些人才想到当初训练时候的那些不准离火太近的规矩,一个个离得远了些。 陈健正要看看月隼倒地烧没烧死的时候,被浓烟呛晕的月隼长呼了一口气算是醒了过来,身旁的首领检查了一下,仰天长笑,看来没什么大碍。 陈建看着火场,暗道:“月轮啊月轮,你死的真好,再晚一些怕是要遗憾吧。” 老首领已经没有时间去管别的,月隼没死,他的心思就全都扑在了上面,直到有人回报说:“月轮的家人躲在院子里,谁也不出来,几个忠于他的人在里面死守,那些人怎么办?” 老首领没有回头,直接摆手道:“月轮参与暴乱,灭族。” “可是大部分的族人都在救火,院子里有几个弓手都是好手,他们守在暗处,射死了很多咱们的人……他们正在大声说一些关于首领的谣言……” 老首领蓦然回头喊道:“那就先不要救火,既然要灭族,就不要让他们看到明天的太阳!一个不留,孩子也不留。” 那人大约是从未见过老首领如此的失态,想到这时候呼喊所有人集合,可这火又要怎么办? 那些谣言就像是一颗恶毒的种子,他心中知道这颗种子的恶毒,所以极力想要去忘记,可这颗种子却在心底的最深处慢慢发了芽。 比起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花结果的恶毒种子,月邑此时的火势才最为可怕,这些茅草屋子极为易燃,月邑又没有如同夏城一样街道中严禁堆积柴草,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大的水缸,又值秋季,火势一旦蔓延就难以遏制。 可首领的命令已经难以更改,有暴乱的时候与战争无异,这时候首领拥有绝对的权威。 就在他准备吹角号时,陈健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角号,侧身冲着月邑的首领道:“既然月轮叛乱要被灭族,夏城愿意帮助月邑平定这场暴乱,月邑的人还是继续救火吧。毕竟城邑建起不易,些许小事,夏城的人还是可以帮助月邑亲族的。” 月邑首领急忙起身,看了一眼陈健身后的那些骄悍的士卒,点头致谢道:“如此,就多谢姬夏了。” 陈健回身挥挥手示意随行的人去就行,顺便嘱咐了他们几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没有亲自前往,对付一群困兽犹斗的人不需要他带着族人一同前往。 不多久,远处传来了一阵阵的爆炸声和剧烈的闪光,将月邑的人吓了一跳,包括月邑的首领都想到了那个传闻,却怎么也不肯相信这么快就结束了。 陈健侧耳倾听了一阵,微笑道:“看来已经结束了。” 众人难以置信这么快已经结束,可夏城人却提着一堆的脑袋回来了,几个月邑的人认出来里面有一个似乎是城邑最好的弓手之一。 再清点了一下夏城人的数量,不由暗暗咂舌,竟然一个没死,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办法。 “姬夏,按你说的已经做完了。那些孩子还在那里,按你说的没杀,请月邑的人去动手吧。” 姬夏微微点头,月邑的首领却微微有些不满,扭头道:“姬夏可是心软了?是我做的太过了?就像粟田除草一样,要把根须都挖出来,那些孩子长大后可能会暴乱。” “心软?并不会。一年前的秋天我带着人屠戮了草原数十个村落,早已忘记了心软是什么滋味了。但夏城人帮的是月邑的法度,所以杀掉了那些已经暴乱的人。他们阻挡了月邑法度的执行,所以要杀掉他们。但月邑的法度还是要靠月邑掌管法度的人去,夏城人是没有资格的。这就像是一个人持着铜剑在月邑杀人,夏城人可以帮着打落铜剑,但杀死持剑者的事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做呢?况且,法度本身是为了教化族人而不是为了诛杀族人,所以总要让族人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死。” 陈健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月隼,这个名义上掌管月邑法度执行的人,这些血该让这个人沾上,而不是自己这边的人。 刚才那番话是说给旁边的月邑人听的,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个很公允很讲道理的人,稍微拐了一个弯的比喻在这个时代听起来很古怪,但越是古怪越让人觉得有很多不同的含义,看到很多人频频点头后陈健这才满意。 首领怔了片刻,大约也是没有弄懂陈健到底要想干什么,但此时也不好反驳陈健的那番话,只好点头,满脸悲悯地说道:“既是这样,那些孩子……贬为奴隶吧。姬夏说话总是这么有意思,这一次又要多谢姬夏了。” 他的目光在陈健身旁的那些精壮汉子的身上流连,看着他们身上挂着的陶罐,想着刚才那么快结束的战斗,即便没有亲眼目睹却也猜到了些什么。 之前略微的不满只是表达一种态度,想要试探下陈健是否对自己不满,他也根本不相信一个首领能够有心软这种情感。陈健的解释让他释然,只是觉得陈健的想法有些古怪,心中知道陈健并非不满后便松了口气。 固然夏城距离这里很远,他也不怕夏城人和自己交恶,但夏城人身上有自己很想要的东西,所以夏城首领的态度对他而言就极为重要。 借着火光,首领叹息道:“本来想要宴请姬夏,可是如今城邑出了这样的事,全都要处理完要很久怕是要耽误冬狩的时间,马上就要过冬了,没有屋子可不行,这宴请……就要等姬夏从粟城回来了,还请姬夏不要责怪。” “首领做的极好,族人过冬才是最重要的,我又怎么会去责怪呢?” “那就好。唉,就像月邑的这场暴乱一样,盟誓的亲族之间难道就没有争斗吗?夏城的剑与雷电固然可以抵御蛮夷,可如果落入如同月轮这样的人手中,又不知道要死掉多少人?所以还请姬夏仔细考虑之前的话。” 陈健点头称是,并对月轮的行为大肆批驳了一番,声明自己会仔细考虑一下首领的话,并且询问了一番月邑这一次是否不能去粟城,是否需要自己给其余的首领带些话说明一下月邑为什么不能前往的原因? 月邑的首领长叹道:“姬夏也看到了,我无法前往,月隼也没办法前往。但这一次氏族聚会是关系各个氏族的大事,月邑又怎么可以不去呢?去的人不是首领便是些许多年前就人人皆知的贤明智者,月邑老人如秋树凋零,派去的人若只是普通人,难免有些不尊重其余氏族。” 他似乎难以抉择一般,念叨了一些陈健似曾听过的名字,都是些月邑的年轻人,但是贤名只在月邑,放到大河两岸却籍籍无名,远不如一个姓氏一份血脉有名气。 最后,他似乎无奈地说道:“这样吧,我便让月玫带些人和姬夏一同前往,去了之后有些氏族的首领总会记得我,叫些叔叔伯伯也是尊重,总比去一些如同大河中泥沙一样的人物要好……” “具体的事我会和她好好说说的,但不管怎么样,月邑都会支持夏城入盟的事,这是我的承诺,绝不会违背。”(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笼中鸟 许多或悲或喜的故事的开端,往往是因为有趣或是感激,这正是月玫此时对于陈健的感觉。 即便说着相同的话梳着同样的发,可夏城来的陈健终究来自一个月玫陌生的地方。因为陌生,所以总会带上许多女孩子的幻想,将所有美与好的都与那个未曾见过的陌生的城邑联系在一起,连带着那个陌生地方的男人也比月邑的男人更为可爱。 在听到父亲说到希望自己与陈健同行的时候,心中竟然蓦地有些欢欣,如今月邑中她最担心的事已经解决,终于不用陷入陈健给她讲诉的那些黑暗与血腥当中,世界重新变得清新了。 心中砰砰地跳着,暗暗偷看了一眼陈健,急忙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是因为即将的远行而兴奋,而是因为远行的陪伴者是面前的这个人。 可随后她就蹙起了眉头,因为她悄悄扫过的目光发现陈健似乎不是很高兴,而之后的对话更是印证了她的判断。 “月邑的首领,这次氏族聚会是一件大事。娥钺的妻子数九曾告诉我,大河两岸每隔七八年就会旱涝一次,许多部族都在大河两岸生活,一个部族怎么能够应付溢出的可以将山冲走的洪水?如今东夷部族又重新团结在一起不断攻伐我们……这么多的事,一个这么年轻的孩子又怎么能够和人商量呢?” 陈健心中想的未必如他说的那样高大,未必是大河两岸诸部的命运,而是觉得月玫年纪太小,纵然有血脉的加成,可到时候提及夏城入盟一事的时候,那些首领只怕不会太在意。 月玫听到这话,心中怅然若失,从山谷的火场中被陈健救下之后,她觉得这是天地安排的一次邂逅,彼此似乎都是与众不同的。 可听完了陈健此时的话,她觉得自己觉得陈健与众不同,可陈健看她就像是看一截木头,当初在山谷的时候哪怕不是自己,他也会出手相助。 原本就是如此,可当女孩子开始幻想的时候,总会挣脱理性的思考,当这一切被赤棵裸的展示出来的时候,心中难免失落。 她是和喜欢悲秋伤春的人,可看起来陈健并不是。相反,那个人不是春花秋实,而更像是一块坚硬而又无情的石头。 心中第一次如此委屈,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秋天河边被人踩扁的蛤蟆,踩踏的人甚至都没有察觉。 带着不甘,她嗫嚅而小声地问道:“姬夏的年纪又有多大呢?难道你不是也刚刚长大吗?” 陈健无奈一笑,不想回答女孩子的奇怪问题,等待着月邑首领的答复。 月邑的首领似乎听懂了陈健的意思,说道:“姬夏不必担心。月邑并不靠近蛮夷,对于氏族联盟的事无比支持,因为我们不想和周边的氏族争斗了。月玫的年纪的确很小,但她可以携带着当初华城盟誓时亲族的玉石,想必姬夏也见过。娥城是一只飞蛾,卫城是一座玉山,月邑当然也有。玫年纪或许不大,可是月邑的玉饰足以让人重视,除了举荐夏城入盟的事,其余的事便跟随姬夏的意思就是。” 陈健这才满意地点头,如果真能带着当初盟誓时的玉饰,说出的话还算有些分量。 “既是这样,那我便护着月玫同去。路上自会照顾她周全。” “那好,我回去安排一下,就在明天出发吧。” 陈健带着喜色离开,回到了住处,破例又喝了半葫芦的酒,至少最难迈出的第一步已经迈出,剩下的就要靠自己去争取或是利益交换了。 草河一带的四座城邑都会支持,沿路而来的还有四个城邑支持,加上月邑,还需要在到达粟城后争取超过二十个城邑首领的支持。 酒气上涌的时候,陈健还保持着最后的清醒,一遍遍地提醒自己。 “不要试图去做老好人,不要试图让所有首领都支持。利用矛盾、挑拨矛盾,在初期支持优势一方,没有敌人就没有朋友。不要怕得罪其余的氏族,要敢于被人讨厌才能被人喜欢……” 讨厌和喜欢并没有直接的联系,将这两种毫无关系的情绪联系在一起的是城邑的利益,用在人身上,便很不合适。 譬如月玫,她喜欢的事物或是人,并不是因为其余的人讨厌。 陈健酒后沉睡的时候,月玫还没有睡,还在为明天即将开始的旅程而心动。 她自小没有离开过城邑,因此对于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她的屋子里没有纺车、麻线或是农具,有的只是些被她禁锢起来的她认为的美与好。 红的枫叶、绿的蒿草、香的玫瑰、翠的松石……这些她喜欢的东西装饰着她的屋子,还有一支陶埙,半方丝弦。 当然,最不能少的是看到叶黄花落时擦拭泪水的手帕和看到花开叶绿时对影而笑的陶鉴。 她长得很好看,与夏城的红鱼各有奇艳,但她却和红鱼是完全两种不同的人。 她看到奴隶们吃不饱疲惫地劳作,心中会怜惜,或许会分给他们一张粟饼,觉得奴隶主应该善待一下这些奴隶。但假若奴隶们反抗要杀死奴隶主的时候,她又会去怜惜那些奴隶主,觉得他们不该死觉得奴隶们这么做是过分的。她想的是奴隶主好好善待奴隶,奴隶们努力干活,这样便最好了,谁都不会流血。 春来便在白花飞舞的树丛中歌唱、秋至便在红枫青天下垂钓,幻想着飞翔到天边,触摸日月星辰,最好再有一个男子踏着彩虹和她坐在月牙儿上吹着陶埙。 这种心灵上差别的外在表现无处不在。譬如纺车与枫叶、骨针与陶埙、敢挨皮鞭的反抗与害怕流血的怜悯。 族人曾送给她一只装在木笼中的鸟儿,她觉得这鸟儿可怜,便放它离开了,她说她不想要任何不自由的事物,可她却不知道她便是整个城邑最大的那只笼中鸟儿。 笼中的鸟儿喜欢做梦,尤其是今晚的月亮很圆,月光透过月牙儿形的窗棂投到房间内,她拖着腮,哼着一首月邑的歌谣,眯起眼睛看着高挂在天上的月亮,眯起的朦胧中仿佛看到了两个人坐在那里吹埙,似乎有一个恰恰便是自己。 幻想终究被一阵脚步声打断,月玫站起身开了门,看到是父亲,请他进来。 “玫,之前我和你说的那些你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去了粟城之后,先去拜见一些首领,再告诉各位首领父亲刚刚病愈不能来的事。支持氏族联盟,支持夏城入盟,如果有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事就去问姬夏。” “嗯,他会告诉你的。你和他见过许多次了,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呢?” 月玫想到陈健那天说的那番血腥的话,心里有些不开心,摇头道:“他,我看不出。或者和我想的稍微有些不一样。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月邑的首领想了一下,很明确地说道:“他当然是个好人。如果他不是个好人,又怎么会站在咱们这一边,帮着咱们击败了作乱的月轮?你要知道啊,夏城的那些人虽然人数不多,可是很厉害。如果站在了月轮那一边,我想这时候我或是死了、或是还在昏睡。所以,他当然是个好人。” 月玫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她想要的答案不是这样的,而是一个纯粹的好与坏,看起来父亲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于是便不再追问。 “父亲,这一次去粟城,难道咱们自己就没有什么要在首领聚会时说的话吗?” “除了夏城入盟的事,没有什么好说的,余下的你可以去问问姬夏。” 他回答的很干脆,并不会担心陈健会做一些对月邑不利的事。 再者月邑周围没有太强大的敌人,也不是一个有实力在诸多部族中占据权利的城邑。在他心里,陈健没有纯粹意义上的好与坏,但他知道陈健一定会站在利益最大的那一方,自己不能亲往,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紧跟陈健的决定,也方便在陈健那里获取好感和信任。 至于氏族联盟这件事本身,他支持的唯一原因,就是氏族联盟一旦形成,联盟的首领仍需要各个氏族推选,但氏族本身的首领一定会趋向于血脉世袭,这是二十年前印证过的事。 每个参与盟誓的首领都会考虑自己的血脉,许多首领都会聚在一起私下里商量这样的事,以确保自己的血脉能够继承自己在氏族中的地位,利用家族联盟的形式互相帮持,形成一个超脱于氏族之上的圈子。 圈子的内外将会分开,每个人都害怕有新的人挤进这个圈子,因为每一个新的家族挤进这个圈子就意味着一个旧的家族将要离开这个圈子,没有人敢保证离开这个圈子的家族不会是自己的家族。 因而在圈子内通婚、亲缘、结盟之类的事将不可避免,甚至可以互相出兵帮忙威慑、镇压其余氏族内部的权利斗争以保证圈子内家族的权利交接。 这种事月邑的首领见的多了,想的也就多。 月玫见父亲说的这般坚定,很自然地没有想到这件事,而是相信了陈健在众人面前说的关于兄弟亲族之类的话,并且信以为真。 送走了父亲后,她默默地想着:“这样是好的,氏族间就再也不会争斗流血了。大约……他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支持氏族联盟的吧。嗯……一定是的。他虽然说的很仿佛天地是血色的一样,但其实心底还是一个害怕流血的人……和我一样。” 她本来就希望是这个结果,只是苦于找不到一个让自己相信的借口,现在终于找到了这个绕了很远的借口,心中开心极了。(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英雄 次日中午,陈健整理好了行装,拜别了给他带来一幕将来氏族联盟权力斗争预演的城邑。 同行的队伍扩大了许多,月邑派出了几十个人跟随月玫,携带着各种礼物,一同前往。 月玫也终于如愿以偿地骑上了马,当然不是跨坐在上面,而是侧着坐在很软的麻布毯子上,双腿一荡一荡地悬在一边。 陈健虽然没太搞清楚月邑的首领为什么会让月玫前往,但想到夏城的命运还在这个女孩的一句话中,于是很小心地讨好着对方,故意说一些逗人开心的话。 “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就到大河岸边了,到那时你就不用骑马了,我们城邑的船就在岸边等着,你可以乘船,比在马背上要平稳的多。” 想到这个女孩子的性子,陈健又补充道:“坐在船头看舟船破浪而行,再品一品夏城的酒和菜,看着两岸的山峦枯叶,不亚于柰子林的白花。” 月玫摇头道:“秋天有什么好看的?满是落叶。” “离得近了便是落叶,离得远了却又不同。若是乘船经过一片枫林,霜叶如火,倒影摇曳,竟像是整条大河都烧起来一样。最美的是在月夜,一杯夏城的清如水的酒,独坐船头。河中一个月亮、天上一个月亮、杯中还有一个月亮……” 陈健竭尽自己所能想到的美好忽悠着,月玫半眯着眼睛有些陶醉。 既没想到秋天原来还有不亚于春光的魅影,也没想到陈健竟然和她有这么多相似的地方,原来他的眼里不仅有血色,更有清新。 月玫很是兴奋,带着初出家门的喜悦和对一直听闻不曾亲见的夏城的那种可以逆水而行的船的期待,很是夸奖了一翻夏城和陈健。 夸赞之后,夏城的那些人一个个面上有光,更是挺拔了腰板儿,吹嘘起来。 “一艘能够逆水而行的船算什么?夏城的好东西多着呢,姬夏说只要用手用脑,没什么是做不到的,这也没什么。” 月玫睁大了眼睛看着陈健,似乎想知道陈健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吗? 陈健脸色暗黑,心说我说的那番话可不是用在这的,可看到族人正沉浸在自豪中,也不好反驳,只好点头。 月玫惊喜地拍手叫好,自从上次山火之后她就相信陈健说到的一定能做到,见陈健点头了,便急忙说道:“姬夏,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秋天的地方有两处。一是草木枯黄凋零;二呢,便是没有惊雷闪电骤雨霁虹。” “我听了一路,知道夏城的屋子里有可以在秋天开花的葫芦;知道夏城的士兵可以操控电闪雷鸣。可是姬夏,你能让我在秋日里看到彩虹吗?” 陈健哈哈一笑,从鞍袋里取出一个乘水的葫芦,喝了一口含在嘴里,策马跑到了月玫的身边,毫无征兆地迎着阳光一口水雾喷出。 月玫张大了嘴巴,看着一闪而过的彩虹,有些痴醉,透过将要散去了白雾想要寻找陈健的踪影,发现陈健已经纵马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 一路走过,月玫的每一天都过的很开心,陈健疲于应付的同时,又拜访了几座城邑氏族。 天气逐渐从凉变为了冷,河岸边前去粟城的部族也越发的多了,夏城的帆船出尽了风头,引来了无数的赞许。 在一个河汊里等了几天后,第二艘从夏城一路沿河而来的船只终于会和,里面载满了人和物,这是走之前就约定好的赶工出的第三艘船,榆钱儿当然不会耽误陈健定下的日子,里面除了陈健要的东西,还备上了几张御寒的裘皮。 两艘船、一行马,纵然之前还有人不知道夏城的存在,现在却也肯定会记住这个名字。 粟城已经不远,两岸的土地也越发的丰腴,收割过、被火焚烧后的焦黑土地连成了一片,村庄也越来越密集,比起草河上十里无村百里无邑的荒凉,这里可算得上繁华了。 几天后,在一棵岸边的大树下,月余不见的粟禾带着粟城的人在那里等着陈健的到来,这是很高的礼遇了,所以不是粟禾能够做主的,显然是粟城的首领粟岳的意思。 一如当初陈健去迎接粟禾那样,临时搭建起的草亭下,粟禾举着酒笑道:“姬夏,我奉首领的命令来迎接。我回到城邑说起在夏城的见闻,首领先是不信,可等问过了所有跟我同去的人之后,连连称赞。这么多氏族,甚至还有当年很多当年盟誓的亲族,没有哪个首领被这么远地迎接过,粟岳首领很想见见姬夏啊。” 陈健举杯道:“夏感谢粟城的热情,只是这样……会不会有其余的氏族不满?” “不会。姬夏当得起这样的迎接,不为别的,只为姬夏出兵四百里救援卫城击败西戎的壮举便当得起。首领听闻那句同言同俗兄弟亲族便是不需要歃血的盟誓这句话后,连连叫好,当夜饮了许多酒不断称赞姬夏。要知道这么多年来,仍然遵守盟誓的氏族已经不多,更何况夏城并非当年盟誓的部族,这就能加难得了。” “如今啊,夏城的事已经在附近的城邑传开了。姬夏送给首领的车轮、战马,更让首领喜欢的连觉都睡不好了。周围城邑也都知道了车轮的好处,纷纷讨要,可我们却做不出来,都在等着姬夏呢。” 陈健心中暗喜,粟禾的到来已经表明了粟城的态度,靠着车轮、青铜、火药、牛耕等技术,夏城当然当得起这样超规格的迎接,至于说救卫之战,怕是未必会有这么大的影响。 饮了三盏后,陈健问道:“这里距离粟城还有多远?” “三四天的路,按你们夏城的说法,还有二百余里呢。从这里向东四十余里,大河在许久前曾在那里决口,改变了河道,淤泥堆积,土地肥沃,即便不用你们夏城垄作的办法,几十年也不需要迁徙,那里便是当年华被河神带走的地方。再向东北七十里便是泉谷,过了泉谷再走一天,就到粟城了。” “泉谷?可是当年华、粟联盟之前,两个氏族大战的地方?” 陈健听过大河两岸不少的故事,当然知道这场战役,从娥城到卫城,不止一次听起过。 这个世界还没有太多可以怀古的地方和历史,因而听到一个自己熟悉的有故事的地方,总会很兴奋。 粟禾笑着摇头道:“姬夏说的也对也不对。的确就是那个泉谷,可交战的却不是两个氏族,而是几十个氏族的大战。粟城虽败,但当年华并未屠戮,而是一同安葬,又送出粮食补给战败的部族,又赢取了我们部族的首领,对粟城的人和华城的人一样对待,终于获得了氏族的拥戴。” “那时候我还很小的,也只是听父亲说起过那场大战,持续十余天,几十个氏族厮杀不休,远不是我能想象的。” 粟禾看出来陈健的向往,笑道:“时间还够,很多首领还在路上,咱们要去也肯定要经过那里,姬夏既然是第一次来,正好去看看。那里还有不少守陵人呢,有些老人还参与过当年的大战,倒是可以听他们讲讲……” 带着期待和一种莫名的感情,陈健踏入了那座巨大的山谷,一条人踩出的小路在山谷中蜿蜒,山谷的向阳面是一片脆松,不远便是墓园,当年征战双方生前厮杀,死后却都按照一样的习俗葬在了一起。 一个不大的小村落就在山谷内,都是当年被华派到这里守卫陵园的人,或是他们的后代,这里发生的那场大战世代在他们心中流传,因为没有纸笔汗青,也只有靠这样才不至于让历史湮没。 陈健听一位老人讲述了当时的场面,心中也很震撼:学会种植的氏族有了足够的人口和粮食、几十个氏族举着不同的旗帜和姓氏的鸟兽图案、上万人的厮杀呐喊最终却让几十个氏族臣服在英雄的魅力之下、治水挖山、置官明职、征讨四夷……何等的气概与豪情。 这个世界暂时还没有太多值得怀古的地方,泉谷却无疑是不多的其中之一,陈健感慨的不是战争的场面,而是这场战争本身的意义。 泉谷之战不算太大,双方加在一起不过万余人,可陈健觉得每一个参与的人都是这个文化圈的英雄。 英雄,未必一定要参与上百万人的大战,也未必要勇冠三军天下皆知,但一定要有意或是无意地卷入时代的滚滚浪潮中,在历史的节点中有自己的身影。 可以说泉谷之战是一场改变整个文化圈格局的战役,一场奠定了文化圈统一的曙光号角,一场这个世界历史节点上的战役。 那些学会了种植的氏族逐渐开始了家庭和家族生产,氏族这样仅靠亲缘在一起的单位逐渐瓦解,形成了原始的城邑或是国家雏形,开始了互相间的攻伐。 这是必然的趋势,每一个走到这一步的文明都会如此。若只是如此,并不会如此辉煌。 几十年前那场大战最大的区别在于:胜利者没有选择屠戮和将失败者灭族或是贬为奴隶,而是选择了联合与姻亲,将血缘氏族的暮光变为文化同族的黎明。 同文化圈但却依靠血脉亲缘纽带连接的小氏族联盟消失了,一个以相同或是相似的习惯、语言、风俗为基础的氏族同盟出现了。 同时也给后人指明了一条道路:原来信任可以不以氏族亲缘为基础、原来分开了远不如合在一起好、原来合在一起就是少许多的征战和厮杀……(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情势 “大约,这就是盖棺定论后评定一个人历史功绩的感觉吧……假如有一天,我也会被人别人评价,而这评价我或许还能听到,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同样的一件事,在死后的评价是以时代的三观为依据?还是抛却三观纯粹地以历史进程的推动来评判呢?历史是纯粹的,但评价是有价值观取向的……” 怀古后并未伤今,陈健想到的只是自己死后的评价,这关系到下一世自己的身份。 独自一人站在山顶,远眺着已经看不到尸骨血迹的战场,久久不语,直到天逐渐黑了,才叹了口气,原本微微犹豫的心也终于坚定下来……自己有理想,前世的理想,坚持下去,不要被屁股迷惑了本心就是。 只是时间太过漫长,经历的时代或会很多,记忆承载着一个人的情感,自己真的能够做一个既能欣赏路途风景、又不忘目的地的人吗?孤独地为着理想前行,至少也要千年时间才能遇到志同道合的人与时代,真的可以坚守初心吗? 夕阳下,很多人看到陈健伸出了自己的手,这双老动过用来开天辟地的手,没有仰天长啸也没有双手敬天,只是喃喃地说了几句,握紧了双拳,哼唱起一曲古怪的歌,隐隐传来的曲调让人在寒风中热血奔涌。 深秋初冬的风吹散了陈健的话,没有人听到他说了什么,即便从山上下来后也没有多少不同。 山顶的他和自己说的话与唱的歌终于成了一个谜,人们猜测着却猜不到,只看到陈健骑着马离开的背影,跟在后面却没人敢问。 离开了泉谷,一切如常,路上陈健继续应付着善良清新的月玫,但语气中终于多出了些疲惫,月玫只当他是远行累了,并未多想。 初冬的第一场雪还没有落下,可呼出的哈气已经带出了白色的雾,尤其是一群人走在一起的时候,远远地就能看到白色的雾气升腾。 这样升腾的雾气越靠近粟城便越多,当陈健终于看到粟城的时候,笑着捶了捶已经冻的麻木的腿,上面披着红鱼裁剪的皮子,可还是经不住寒冬。 扬起头,看着高大的城墙和城墙下夯实的黄土石头,对比下来夏城那不足两米高的城墙就像个孩子的玩具。 城邑的外圈照旧是一片壕沟,通往四周的小路上不断有人来往,用扁担挑着成捆的柴草或是粮食进进出出。 在陈健等人出现后,很多人停下来围观着这些不曾见过的马匹,奇怪于这些驴子为什么这么大。 或是因为知道各个城邑的首领要来聚会的事,粟城的人保持着一个大城邑应有的气度,并未有太多的指点,对首领和客人有着相应的尊重。 “终于到了,粟城果然很大,怨不得几十年前就是大河两岸数一数二的城邑,远不是夏城能比的。” 陈健扬着马鞭遥指城头,粟禾笑道:“夏城虽暂时还小,可将来终会变大的。不说别的,便是我从夏城学到的桦皮船已经被粟城的人传遍了,都说能想出这样办法的城邑一定会是个很大的城邑。” 陈健没想到在普通民众中造成最大影响的不是车轮而是树皮船,微微诧异。 粟禾猜到了陈健的心思,道:“车轮昂贵,又不是常人能够做出的。树皮船简单方便,可以捕鱼撒网不说,这里每家每户都需要一艘船。附近便是大河,夏天常会有洪水,以往都是木板,远不如树皮船方便。每家都拔了许多的树皮,提前做好了船放在屋子中,一旦发水,便要逃离。” “看来大河两岸的氏族苦于水旱久矣啊。” “是啊,可又舍不得离开。虽然有洪水,可水一过,遍地淤泥,撒上种子当得上其余氏族三五年的产量,便是和夏城的垄作也相差不多。这大河便是妈,这溢出的水便是奶汁啊。当真是又爱又恨,恨的时候歌谣中句句咒骂天地河神,可纵然咒骂却又不允许别的氏族说一句不好。” 粟禾微闭着眼睛,似乎在听还有很远距离的奔腾的河水,陶醉其中,许久才道:“姬夏,这一次首领邀你,除了盟誓之外,还希望你能看看大河的水势……不求能够如夏渠一般水旱由人,但求不再有洪水便好。” 他叹了口气又道:“虽然洪水之后的淤泥产量极高,但是数年一次却也承受不住。如今我将在夏城的见闻说出,众人都知道了夏城的垄作之法,谁也不愿年年乘木头躲避洪水了。” 陈健摇头道:“不是我不帮,只是大河远非草河能比,宽大无比波浪翻腾,粟城虽大人口也多,却也未必能够制得住这河水。” “是啊,早在我回来之后,首领听闻了我在夏城的见闻,已经和附近的几个氏族商量过了。苦于水旱久矣的难道只是粟城吗?只是……只是很多首领只是听闻不曾亲见,很难相信……” 粟禾有些意兴阑珊,陈健也没有信誓旦旦,这里面的事情很复杂,不只是这么简单,他不可能直接答应下来,只能看看情况再说。 进入粟城后,粟城的首领便带着人前来迎接,已经到来的二十多位首领早已听闻了陈健的名字,好奇中也带着几分赞许。 氏族首领还在陆续前来,娥钺、卫河等人也已经到来,与随陈健同行的月玫的族人住的很近,几天都是宴会,首领之间互相商量着大事或是追忆几十年前的时光。 这种时候陈健是尴尬的,因为夏城是从蛮荒中忽然走出来的,远没有这样的历史底蕴。 娥钺数九等人的父母和其余氏族首领的父母要么是相识,要么向上数几代都是姊妹兄弟,彼此间根须相连,偶尔还有几十年未见的亲人。 夏城人则被这些首领们无意中孤立了起来,不是故意的,但实在和陈健没什么亲缘,要不是因为夏城的种种发明,陈健觉得自己已经被众人遗忘了。 这是陈健早已预料的结果,夏城人第一次有了一种疏离寂寞的感觉,听着一群人数着亲缘关系说起几十年前的旧事,夏城人也只好暗暗后悔几十年前自己的氏族没有在大河两岸,否则今天一定精彩。 各种各样的语调在粟城中交谈着,因为地理环境和生活习惯的因素,虽然语言近乎相似,但是语调却大不相同。大河南岸因为气候湿润,声音不会因为寒冷和干燥而畸变,因此语调更为细腻词汇变化也更多;向北七八百里之外的氏族则因为气候干燥等因素,语调很浓重的鼻音和闭口音,一些词汇的平翘舌分的不是很清楚,但易于在寒冷干燥的天气中听懂。 不管怎么变化,语言的内在本质却是相似的,这一点让陈健很高兴,这是一个最基本的基础,但也需要英雄人物的努力。 譬如前世,既有相同语言基础之下的统一,也有相同语言基础下的分裂。陕、粤、鲁、豫成为了省内方言;瑞士、荷兰、德语这些同根同源的东西则单独成为了几种语言和民族,也造就了东西方在西方独霸话语权之前的民族概念并不相同……陕西人没有成为秦族,山东人也没有成为齐族,没有来得及形成想象的共同体便合而为一,不得不说这是大幸,祖龙之功堪比日月。 近似的语言和曾经暂时存在过的氏族联盟让陈健对这个族群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借着可以沟通的语言,陈健了解了一下整个文化圈的大致。 草河是整个文化圈已知的最西北端的大河支流,从草河到粟城大约有一千四五百里的距离。 大河向北还有七八百里的范围遍布着同文化圈的城邑和村落,因为有羊皮筏子和木头等工具,南岸也有不少的氏族,但是范围并不大,控制着四百里左右的距离,与更南方的氏族有了一定的交流,具体表现就是稻米的出现和粟禾的名字。 粟城向东六百里左右就是所谓的东夷,语言相近但又有不同,原始宗教和崇拜也不太一样,可也无非就是三足陶锅和四足陶鬲的区别。 整个氏族文化圈的范围大约是一个长约一千八百里,宽九百里的长条范围,大部分在大河或是支流的两岸,换算成前世单位大约是五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大约是两个省的大小。 数百个氏族和近百个城邑星罗棋布地分布着,发展也各不相同,既有国家雏形的小城邦,也有还处在刀耕火种甚至茹毛饮血的小氏族,这种发展的不均衡很正常,前世即便解放后仍然还有母系氏族公社和刀耕火种的族群在大山中。 陶器的使用已经相当普遍,而且有些氏族也出现了原始的瓷器,原始交换因为有剩余粮食的原因开始盛行,不过整体来看没有货币出现。 农作物以粟米、水稻、大豆、大黄米、麻子为主,出现的普遍饲养的动物有牛、羊、猪、狗、鹅等,猫还在半驯化状态,以粮仓中的老鼠和人形成一种共生关系。 这些农作物的普遍亩产在百斤之下,大约还是种一收三四的地步,但是因为地广人稀和烧荒、淤泥等,偶尔也会有大丰收保证畜牧业的发展。 食物以烤、煮、熬粥为主,酿酒技术逐渐成熟,并且出现了醋、酱等发酵食物,肉酱还是十分高端有档次的食物。 在这之前,习惯与崇拜的争端大约已经进行过数次:因为动物的血液往往会有寄生虫和病菌,所以很多氏族在之前是不吃动物的血,并且当作一种知识流传下来,再变为一种神话和禁忌。 随着陶器蒸煮的普遍应用,这种禁忌已经被打破,并且许多原本不能食用的内脏等在宗教禁忌出现之前就走上了餐桌。 粟米酒的酿造也形成了规模,用的是曲子转糖法而不是生芽转糖法,在这个时代酒还是一种重要的祭品和奢侈品。 蔬菜以葫芦、芥菜、萝卜、白菜多见,没有炒的烹饪方法,大部分是和肉类或是油脂熬煮。 人工压榨植物油并未出现,但是有的人却已经开始利用熬煮粟米粥上的一层油皮煮菜,一些油料作物也被用来在饥饿的时候充饥,甚至有人食用有毒的蓖麻籽。 食物的丰富程度侧面证明了穿衣、礼仪等事物的必然出现。 各个氏族的衣衫服饰基本统一,有神灵崇拜和哲学概念的特殊含义,富庶人家和血脉贵族以丝绸为衣衫,丝织品的织造水平已经不低。 普通人以一种纤维树皮织布,也基本掌握了沤掉胶质清理麻纤维的办法,但是并没有棉花出现。 柞蚕、桑蚕的驯养基本完成,并且认识到蛾子与蚕虫的关系,不少城邑有专门教女人养蚕的官员。 大部分城邑因为私有制的出现,在权利交接上有了世袭雏形的出现:名义上仍然是众人推选,但首领的子嗣却因为土地、奴隶、人脉等的继承而拥有更高的几率被选为首领。 小部分城邑仍然有氏族村社的残余,土地众人耕种或是每隔三五年重新按人口分配土地,首领掌握分配权,不断通过分配权来积累财富。 青铜还没有普遍使用,但有些强大的氏族已经掌握了青铜熔铸的办法,甚至出现了一些金属器皿,但是使用效率不高。 奴隶制度还没有成为最主要的生产方式,但奴隶却保证了大部分城邑的公产土地的劳作。 城邑内的族人是天然的士兵,拥有很高的政治权利,并且首领不能专断大事需要征求族人的意见,这是权利义务统一的一种体现。 石器的使用已经达到了巅峰,钻孔、打磨等技术各个氏族也全都掌握,甚至可以加工硬度极高的玉石。 陶器的烧制过程中快轮和慢轮都已普遍,窑温的掌握也基本合格,烧制出的陶器残次率降低,尤其是以娥城的黑陶和月邑的釉陶最为知名。 家庭奴隶与公产奴隶共存,土地私有出现,但女人还没有彻底丧失地位,借着旧时代思想的残余,女人的地位基本和男人相似,并且拥有自主择偶权,因为思想总是落后相应的时代数百年。 因为女性生育的因素,生育女神的崇拜风俗仍然存在,并且与其余神话融合,但主祭的祭司大部分从女性变为了男性,神权政治浓厚的氛围在很多城邑存在。 各个城邑氏族也都掌握了漏壶计时等手段,掌握了一年四季之分,太阳历和月亮历并存,而且开始为天上的星辰命名。 原始的诗歌大量出现,从英雄史诗到生产劳动,不同的诗歌用唱的形式在众人间流传,开始出现了最原始的韵律美,这是自然的发展方向。 衣食住行和文化息息相关,吃饱了才有闲功夫去琢磨其余的问题,战争也因为有剩余产品和奴隶的原因开始获利。 粟城向东的七八个城邑与粟城结盟,几年前粟城击败了东夷人的入侵,成为了附近一带的霸主,武力昌盛。 因为二十年前的残余和底蕴,加之掌握了青铜熔铸、盐池等,粟城在这一代无可匹敌,放眼整个文化圈也是极大的城邑。 粟城向东的东夷人占据着沿海一代,战争之外也有氏族交流,海贝等事物在粟城可以见到,相距大海约有不到千里的距离。 除了强大的粟城外,还有三五个城邑十分强大,并且拥有仅次于粟城的人口和武力,青壮人口全部动员的士兵数量都在六千以上,整个城邑不算奴隶也有近两万的人口。 因为强大的氏族和城邑不少,反而削弱了整个文化圈的力量,东夷诸部已经开始联合,在宽大千里的范围内不断争战、媾和、掠夺人口奴隶。 大河南岸的非文化圈氏族并不强大,但再向前还有一个种植稻米的文化圈,实力不小但因为有一片宽大的缓冲区,两个族群间还没有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向西有西戎人,学会了种植粟米后逐渐强大和坚韧,不再是一触即溃不能持久的原始部族,卫城向南还有数百里的范围都是西戎人所控制的。 不算夏城附近因为一些原因出现的异种族,大河向北并没有太强大的敌人,所谓的北狄和夏城所见的草原部族并不相同。 因为气候寒冷,在生产力极度脆弱和金属不曾大规模使用的缘故,北狄部族好斗悍勇,但是生产力较为落后,很难统一也不太可能联合在一起,威胁不大,反而成了极好的狩猎场和奴隶捕捉地。 算起来最具威胁的就是东夷人,靠海的物产、盐、同纬度的适合耕种的气候、文化和技术水平的相近、英雄人物的出现……种种这些,都决定了他们和西戎人不同,西戎人暂时只能形成松散联盟,难以凝聚出文化族群。 也正是这个威胁,导致了粟城霸权的出现,几个在最前沿的城邑只有两个合选择:要么迁走远离东夷部族,要么团结在大城邑的周围抱团取暖。这些部族是最渴望氏族联盟出现的。 而水患等因素,也导致了大河沿岸许多部族渴望氏族联盟出现,他们需要共同来对付水患,而不是上下游之间脱节。 这样一来,两个最大的威胁影响了小半数的氏族和城邑,共同需求的巨大力量难以阻挡。 强大的渴望权利,弱小的渴望安全,不弱不强又没有蛮夷水患安全的,担心氏族联盟的出现自己不去成为祭品。 借着粟城击败了东夷人的声势,一场氏族聚会在相隔二十年后重新开始。(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解释世界与改变世界(一) 氏族相聚的欢闹中,夏城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融入其中,并用最快的办法让各个氏族的人印象深刻。 第二艘船在大河北岸停靠后,一些在其余氏族看来奇怪的人和奇怪的物进入了诸氏族的眼中。 很多年后,当这些人已经习惯了印刻着夏城黑白熊标志的马车或者帆船穿梭于各个城邑的时候,一定会记起很多年前那个在粟城的初冬下午。 阳光透过青色的天照耀着大地,不分彼此一视同仁,几个其余氏族的人趁着难的的暖天,蹲在墙角互相帮忙捉虱子。 一辆印刻着古怪的黑白熊头的马车吱吱呀呀地驶入了粟城,随后在一片空地上搭建起了一个小台子。 那时候其余氏族的人对于夏城的印象只是马、车、船以及遥远的西北一条叫草河附近的部族,并不知道搭建的这个台子是做什么用的。 直到一些娥城或是卫城也或许是跟随粟禾去过夏城的人欢欣鼓舞地喊道:“是新戏……我看到了石荠了,这套衣衫以前的戏中可是没有的。” 于是其余氏族的人停止了捉虱子,心说明天也是一个好天,这些吸血的虫子仍然会从毛皮中爬出来晒太阳,到时候再去咬的咯咯响吧,反倒是这个所谓的“戏”还是第一次听说,倒是要去看看。 不止有戏,还有很多好玩而古怪的事物。那时候其余氏族的人并不知晓火药、风车、秋千之类的玩意,很多年后回忆起那天下午所看到的一切,总有一种仿佛幻境的美感。 那一次戏里的悲喜总比日后印刻着黑白熊标志的大篷车巡游到他们城邑时更加动人,当然更多人的记忆是那一嗓子清脆如黄莺的歌声,因为人太多以至于大部分人只能用耳朵,而眼睛里满是黑色的后脑勺。 那一次戏里展示了一段发生在月亮中的爱情,石荠演的那个女人背弃了丈夫独自飞向了月亮。 很多年后再一次演出这一幕的时候,其余城邑的人总会抱怨那刺鼻的硝烟味儿,回忆起那个下午第一次的震撼,总觉得那些烟火真的源自月亮,根本没有那种刺鼻的经常在战场上嗅到的不祥的味道。 记忆总会出现偏差,但无论是谁,对于那个下午的记忆只有震撼与美好。 如梦如幻的戏剧与歌声结束后,夏城的几个人拿着一大包的草药和古怪的药粉,分发给那些需要的人。 干枯的草叶和黄色的粉末点燃后熏出的刺鼻的浓烟,带着淡淡的仿佛臭鸡蛋的味道,将衣衫放在上面,很快那些喝饱了鲜血的虱子密密麻麻地从领口爬出来落在地上。 秋末时很多得了疥疮的每天被痒的难以入眠的人得到了一块带着淡淡臭味的皂,清洗之后痛痒减轻了许多;带着土拨鼠特有腥味的油脂分到了那些手脚上生了脓疮的人手中,擦过之后便结了痂;牙齿剧痛的人得到了一块黑色的仿佛油膏一样的东西,夏城人叮嘱他们不能多吃,可只吃了一点牙齿就不痛了。 有位断了腿的老亲族得到了一套木质的假腿代替了拐杖,在粟城的时候这件事只是“换了一副和拐杖差不多的木腿”,但传到数百里之外的城邑后已经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是姬夏给一个瞎了眼的人装上了可以看到日月星辰的眼睛…… 男人们大多记得这些,女人们记得的又不相同,一种铜制成的钳子秘密地在女性当中传播着,那些生育过孩子的女人很快明白了这东西要伸向那里又该夹住何处,尤其是夏城来的一个女人在几天后为粟城的一位难产女人接生后,这枚小小的产钳有的氏族愿意用一船的粟米换。 种种这些,将夏城与神秘、解除病痛等对普通族人很重要的词汇联系在了一起。 三天前夏城还很陌生,三天后很多人已经能够叫出夏城许多人的名字,譬如分发草药的姬松、唱着情歌的石荠等等等等。 仿佛是一夜之间,曾经的隔阂不见了,夏城人住的地方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要用到他们的地方多着哩,据说这辆印刻着黑白熊的马车和停在大河中的帆船不久就要离开去别的城邑,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治疗他们的病痛? 粟岳几乎是第一时间传下了命令:夏城的这些人可以随时来到粟城,吃住都会由粟城来管,并且会在他们离开后单独为这些在数十个城邑间巡游的人建立住所和舞台。 其余的首领也有学有样,原本这样的事并不需要首领亲自去管,可是首领们发现跟随他们而来的祭司、卜师等根本没有心思,每一天都浑浑噩噩仿佛丢了魂一样。 询问了好久,才知道是夏城的首领姬夏去拜访过他们,并问了他们几个问题。 术业有专攻,这些问题首领未必听得懂,却知道这些问题都是和城邑息息相关的。譬如不规则的土地大小、牛羊点数、测算高低、平分粟米等等。 祭司和卜师大多研习这些东西,所以才会浑浑噩噩,因为每个问题似乎自己从前都想过,但却又抓不住问题的关键,总觉得差了那么一点,于是才会如此癫狂。 数九的母亲名气很大,但是死了,这些人怀着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心态去询问了数九,数九苦着脸告诉了他们答案,并在他们震惊之前表示自己在一年前已经痛苦过了,然后告诉了他们一个更加震惊的消息:夏城的孩子都可以心算十以内的乘法,并将她学到的九九歌诀唱了一遍。 数九那里有一套陈健送她的不精细的工具和一套夏城为基准的度量衡,展示过之后,这些人的好奇心更加地被勾起来。 陈健只拜访了一次其余氏族的首领,很快其余氏族的首领就经不住祭司与卜师的请求,又去回访了陈健,希望他能解答一下他问出的问题。 粟岳尽着地主之谊,选出了一座很大的屋子让陈健在里面讲学,屋子里很快挤满了人,因为陈健讲的东西很多,包括怎么种地、怎么捕鱼、怎么杀人、怎么打仗、怎么算数、怎么沤麻……甚至怎么人为用树皮让牛羊发情配种和怎么接生孩子…… 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知识,但这个屋子却似乎能够满足大部分想知道的人的需求,虽然很浅显,可却很有用。 陈健保留了很多的东西,也说出了很多的东西。说与不说他已经仔细计算过,既不会让这些人觉得毫无价值,又不会让夏城丧失技术优势。 听懂的人恍然大悟,想要知道更多,难免摸耳挠腮心痒难耐,知识的传承第一次从亲族之间口耳相传变为了一人讲学众人听讲的模式。 而这个第一次做这种事的陈健暂时还镇得住众人的疑问,连续几天口干舌燥的讲学后,这间在粟城的屋子有了一个古怪的好像是从陈健嘴里开玩笑说出的名字:姬夏学宫。 人们很认可这个名字,而这个名字也并非是因为这间屋子,而是屋子里的那个人,所以很久之后当夏城的第一批孩童长大后开始向外开枝散叶的时候,他们讲学的屋子都被称作姬夏学宫。 陈健也没有想到因为自己两年前取得名字,会有这样的巧合,稷下学宫在这个时代用这种形式出现,讲的也算是百家之学,只不过是空有术而无道的百家之学。 术已出现,道却还早,但迟早这些人会开始琢磨他们自己的道,开创一个最为辉煌的时代,为整个族群的文明打下最坚实的基础。 前世百家,按照陈健的理解,他们各有异术,对于天地人的理解有各不相同的道,而不仅仅是阴阳五行木工傀儡之类的术。 前者塑造了族群的思想,后者改变了族群的技术,缺一不可。而这些道,换一种西化的理念,便是主义,便是为自己的屁股和利益代言的主义。 譬如农家,播百谷、善耕桑,是他们的术。而他们所代表的底层农民的利益便是他们的道,要求国家严格控制工商业,农业是第一位,工商业由国家调控,将农民束缚在土地上,这样便可以方便法令推行也会让社会安定。 譬如杨朱,善言辞,通哲理,这是他们的术。而他们所代表的小土地拥有者的利益便是他们的道。他们希望人人一毛不拔,别人也别去拔自己的毛,也就是所谓的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私有财产不可侵犯,那么天下大治,这便是他们的主义。 再如墨家,晓百工,善机关,这是他们的术。而他们所代表的小手工业者的利益就是他们的道。他们希望兼爱非攻节葬明鬼,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乌托邦,便是他们的主义。 这还不是这些东西该出现的时代,但陈健这一世只为打基础,所以播下了术的种子,让这些人从技术中去塑造不同的世界观,等到社会分工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便会水到渠成地出现阶层利益的学说和代言者。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这个时代关于世界观的思考,这么快就会来临,虽然不是也不可能是百家争鸣的盛况,可这次思考却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 十一月十四,距离冬至还有九天,陈健在粟城的姬夏学宫讲学的第十二天。 夜,有星如斗,曳尾于星空,月为之黯,粟城惊,以为灾祸将至。 PS: PS: 前几天村里有位老人要死了,和爷爷奶奶同时代的老人。 晚饭时,爷爷奶奶很平淡地说:“他儿子在北山坡挖坟呢,咱家那还有块地,可别跟别人换了,向阳面还有片松树林子,将来就那了。” “谁那还有块地和咱家挨着,不行就用河边的那块跟他换过来要是地方不够。” “前几天XX问我呢,你还没选呢?得选了。” 说的就这么平淡,平淡的我愣住了。爷爷奶奶身体很好,不信鬼神,去年有传教的来村子被他俩骂了一顿,传教的说信了好能上天堂,我奶奶说信了不信都得死,谁还能躲过去啊? 前几天晚饭上那几句很平淡很偶然的关于将来北山坡那块地的讨论让我心里很难受,我一直没想过爷爷奶奶岁数大了的事,心里特难受,也很害怕。 是在吃饭的时候聊的,看着电视边吃饭喝酒的闲聊,平淡的就像是在平时讨论下顿吃什么。 一连几天,心里一直因为这几句平淡的话堵得慌,乱哄哄的,什么都不想干。 子欲养而亲人已老,这是最可怕的事。以前从未感觉过,直到这几天才难受的睡不着,回忆着过去的那些事。 很久前,我爸妈结婚了,我还有个二叔。那是八十年代,三大件还是缝纫机自行车之类的,二叔结婚的时候条件逐渐好了,婶婶要的三大件把自行车换成了电视,妈妈对此耿耿于怀。 婆媳叔嫂妯娌,这是最难处的关系,后来我略微长大了,妈妈跟我说起这件事,我那时候还小,做了一件现在后悔要死的事。 那天我跟着奶奶住,早晨起来的时候不知怎么想到了这件事,就问:“奶奶,你为什么给婶婶买了电视,不给我家买?奶奶你是不是偏心?” 我记得,当时奶奶正在系扣子,忽然就愣住了,呆在那里,半晌都没说话。 童言无忌,可我懂事或许早,也或许当时奶奶的神情吓到我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 我不敢问奶奶还记不记得,等我懂了我做错的时候,已经不敢提这件事。她或许记得,或许不记得,但我想作为孙辈的那句话一定伤了她的心。 这些天晚上总会想起这件事,我想了想,还是不和奶奶说了,不提了。就这样吧,把心里的事说出来,不然压得慌,反正谁也不知道屏幕后的我是谁。 我是坏孩子,对不起。(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解释世界和改变世界(二) 当彗星摇曳着小尾巴在夜空划过的时候,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惶恐和不安当中,包括陈健。 人力有穷尽,他准备了许久,只为了这一次氏族会盟有一个完美的结局,但却敌不过天地异变。 陈健很清楚彗星不是灾祸,但在粟城中的大部分人并不这么觉得,他们觉得灾祸将要来临,尤其是十几个巫卜之风浓厚的氏族,更认为这是上天会这次氏族会盟的反对。 彗星灾祸论并非偶然,譬如张三死了,时间一久人们或许会忘记死的那天早饭吃的什么。可彗星很多年才会出现一次,许多人终其一生或许只能见一次,若是在彗星划过的时候恰好张三死了,亲友们便会很自然地将死亡与彗星联系在一起,久久难忘。 从各个氏族吃饱了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考虑人从而而来将往何处的事,也在思索日月星辰的交替与人之间的联系,这是世界观的启蒙阶段,看似可笑但正是因为这些可笑,人才踏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哲学,是系统化、理论化的世界观。而这个时代的哲学尚处在神秘论的早期,先行者试图用自己的理念去解释世界,而神秘的未可知是最容易解释的答案,也是最容易自圆其说的答案,这种世界观便逐渐成为了主流:因为其余的解释无法自圆其说。 夏城是被陈健拔苗助长起来的,世界观自相矛盾之处太多,也没有经历自发的积累,所以和其余氏族的世界观略微不同。 但随着交流的增多,陈健也不是一个系统的理论大师和神学理论家,因此夏城的世界观极为混乱,没有统一。 这一次彗星出现后,跟随他的夏城人也和其余城邑的人一样恐慌便证明了这一点。 尤其是夏城的众人看到陈健也忘着彗星长叹的时候,这种不安更加的剧烈,虽然陈健叹息的原因不是神秘的灾祸论,而是另一种原因,可其余人并不了解。 慌张的夏城人围在陈健的身边,向他们的首领需求一个答案。 “姬夏,这带着尾巴的星星是不是预示着这次会盟的结果并不好?就像……就像二十年前一样,即便团聚在一起,终究还要分散?砂子和麦粉,就算暂时混在一起,被麻布一筛就全都出来了。” “姬夏,祖先难道没有告诉你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先回夏城?这些天我总是梦到苍老的妈妈,我怕她们会不会……” 陈健将目光从星空中挪开,知道越是人心惶惶的时候,首领的重要性越能体现,自己是他们的主心骨,这时候自己可千万不能先露出哀叹。 于是勉力挤出一丝微笑道:“没什么,只是一颗星星罢了,你梦到妈妈不过是因为离开夏城太久了,不要害怕。告诉姬松,让他带着石荠那些人先走,让她们的船先行离开,继续去下一个城邑演出和分发草药,一切如常。” 夏城人略微不安,给出的这个解释难以让他们相信,因为陈健没有说明白天空中的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只是因为长久的信任让他们暂时相信,却没有彻底解开疑惑。 有人犹豫了片刻后,怯声问道:“姬夏,你手中的无锋源自陨星部族的铁,他们的铁就来自坠落的星辰,我总觉得这星辰与我们之间有种说不出的联系。如果没有坠落的星星,他们就没有铁,也就不能欺压别的氏族,也就不会被咱们消灭流落到北方的草原……” 他们将所能想到的星星与人的关系梳理了一遍,至少有了点逻辑,陈健握着无锋笑道:“铁可以杀人,可以欺压其余的氏族,但也可以做成农具种植麦豆。那么到底是陨星部族用铁去欺压别的氏族招致的灭亡?还是铁本身让他们招致了灭亡呢?” 问出问题的人低头沉思,陈健趁热打铁道:“就像这天空的星星,就算预示着灾祸,在我看来反而是一件好事。你想啊,就像你妈妈告诉你蓖麻籽吃多了会死,你是不是就可以不去吃呢?再比如冬天的寒风让大地枯槁不能种植,可也让草河结冰让商城繁盛于连接夏娥两城。我说过的,咱们有手有脑,可以改天换地,让原本不好的变成好的,为什么要怕呢?” 夏城的这些人被陈健灌输了两三年,脑中原本空白的丝帛上满是印刻着陈健符号的涂鸦,这些话逐渐打消了他们的不安。 “可是姬夏,其余城邑的人似乎很害怕,我听很多人都在谈论,他们的祭司都觉得这是一种凶兆,有些部族已经准备回去了。” 陈健摇头道:“我叹息不是天上的星星,正是星空下的人啊。这一次如果不能会盟,不知道又要等多久了。这样吧,准备一下,随我一同去拜访一下粟岳首领。” 他这次对夏城的定位就是为别人作嫁衣裳的角色,论起名望自己和粟岳天差地别,西戎和草原诸部暂时对大河两岸的部族没有太大威胁,自己的胜利发生的太过遥远。而粟城大败东夷诸部,获得了十几个氏族的支持,这才是实打实的奠定霸主地位的一战。 此时雄心勃勃的粟岳遇到了彗星,一定焦头烂额,首领未必相信这些东西,但心中肯定会担忧。 不出陈健所料,当陈健去拜谒粟岳的时候,还没进门,粟岳便只披着一张兽皮出来迎接,让人准备下来淡酒,脸色满是不甘。 两人坐下后,粟岳便问道:“素来听闻姬夏知晓很多,夏城也有许多改天换地的本事。请问姬夏,这颗星星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亲族会盟,真的是上天和祖先所反对的吗?” 陈健反问道:“祖先庇护我们,又怎么会反对亲族间不再厮杀合二为一呢?” “有人说这就像是一群狼,聚在一起狼会越来越多,终究要分开,否则便捕不到足够的食物。河中的泥沙会填满那些凹缺的河谷,却会让凸出的沙洲变没,这正是天地间的道理,会补足残缺的但会分开剩余的。祭司们是这样和我说的……” 陈健哈哈笑道:“粟岳首领,罐子里盛满了水,水的确会溢出。可是想要不溢出,除了不加水,还可以把罐子变大啊。如今咱们亲族居住在长款千里的地方,这样大的罐子难道容不下数百氏族几十城邑这样少的水吗?粟岳首领,如今您刚刚击败了东夷人,这正如同中午的太阳,最为炙热。等到夕阳落山的时候,在想要让人炫目拜服可就难了。” 粟岳蓦然一动,这正是他最担心的地方,这一次机会一旦放弃,那些曾经经历过会盟与团结一致的老人逐渐凋零后,在想要重新统一就难了,而自己又不可能次次大胜,东夷人似乎也有些氏族学会了冶铜,这样下去会越发困难。 陈健的话击中了他心中最炽烈的地方,再次请教道:“还请姬夏教我。我已经三十有八,时间已经不多。可是其余氏族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很多首领也担心这一切会如同二十年前一样,最终从会盟一致变为彼此厮杀……你们夏城附近的娥城,便是当年不想卷入这场厮杀远离了大河两岸如同肥肉脆骨一样的土地迁走了。如今很多氏族重新回来了,可这星星……又让他们害怕了。” 粟岳的面色有些激动,敬了陈健一抔酒道:“姬夏的名气原本无人知晓,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在姬夏学宫听您讲学,很多人都在暗处说你没有什么不知道的,我见姬夏并不担忧,难道这颗星星不是灾祸而是一种吉兆?” 陈健摇头道:“我不会占卜,夏城也从不占卜,我也不太了解是凶是吉。但我有两个故事想说给粟岳首领听。” “请讲。” “去岁秋天,夏城远征草原诸部。夏城人白马分兵向西北直扑草原诸部的村落,留下了石山等人在东边引诱草原诸部。结果石山等人被草原诸部断水逼其移阵,大败;而白马等人则在西北大胜。如果没有石山等人引诱草原诸部的失败,有怎么会有胜利?” “这是第一个故事,也就是夏城人常说的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失败,却在太阳落山的地方胜利。得胜归来后,缴获了草原诸部的马匹,归来途中,有战马逃失,众人心疼不已,可不久后那战马又带着几匹野马回来了,众人高兴万分。” “世上的事,又怎么会有单独的祸福凶吉呢?祸福凶吉,正是相互依存的。” “星空广阔,天地无边,谁又能说自己了解了全部的天地呢?天上的星星未必是祸,或许是福,难道说是凶兆的人觉得自己了解了上苍的每一处变化吗?” 他将之前和夏城人说的那番话重新说了一遍,将简单的矛盾论两面性转换的关系用这个时代易于接受的祸之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理念解释了一番,听得粟岳连连点头。 尤其是最后一番话,粟岳听出了陈健的弦外之音,惊喜道:“姬夏已经说服了我,可能说服其余的人?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也是夏城众人所希望的,亲族和睦,盟誓同心。我会尽力去做。”(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解释世界和改变世界(三) 十一月十七,距离冬至还有六天,彗星也已经在众人头顶悬了三天,不安和恐慌笼罩之下的粟城忽然刮起了一股逆风,夏城的首领姬夏认为天上的彗星未必是一个凶兆,并声称祸福相依,即便凶兆也未必不能变成好事。 这就像是一声春雷震撼了大地,哪怕是尊重陈健听他讲学的那些卜师祭司也纷纷发出了反对的声音。 曾经演出戏剧和分发草药的舞台被改建离了一下,陈健放出了豪言,让说服众人,并让所有人评判对错。 原本已经混乱的粟城更加地焦躁,很多并不希望氏族联盟成立的部族抓住了这个机会,更多的人则希望能够说服陈健,不希望这个受到祖先眷顾的年轻首领走上了一条战天斗地的逆路。 暗流涌动之下,陈健让夏城的人不断散播着谣言,将这水搅的更浑,他要趁着这个机会看清楚谁是暂时可以利用的朋友,谁是可以反对的敌人,这涉及到几年之内的站队。 一大早,台子下已经挤满了人,有了上次演出和分发草药的铺垫,人们很自然地找到了位置以方便观看和评判,屋顶的木头上都坐满了人。 各个氏族的首领、祭司、卜师之类的人逐渐前来登上了幕台,一些听过陈健讲学的人先向陈健行礼,然后才退到一旁,等待着一会的交锋。 陈健搓了搓手,看着聚集在下面的人,深知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因为交通条件的限制,很多事的流传速度极慢,而这一次各个氏族的头面人物都在,这将是一次不需要故意传播就能如同蒲公英种子一样漫天飞舞的故事。 哲学是一种系统的世界观,哲学家总是试图去解释世界,但问题的关键是改变世界。 但在改变之前,如何看待和认识这个世界也是很重要的。 从蛮荒中走出不久,是神秘论横行的时代,万物有灵,灵魂不灭之类的想法因为有死后梦到亲人之类的验证,而更容易被人接受,上天注定一切的想法也开始盛行。 并非是没有人想到别的世界观,而是因为这种世界观在时代知识条件下最容易被人接受。 陈健前世的夏商周时代,大抵也是经历了从混乱神秘论到天定一切再到天人合一的这样一个过程。 除了时代知识的限制,也有统治阶层的需求和引导,譬如****时代的天定一切的想法,就是因为父子相传、血脉相继这种权利形式所最喜欢的。 简而言之,龙生龙,凤生凤,王侯都是天注定的,这是上天的意思,你们别做梦了,认命吧。 这种世界观不是一直就有的,甚至在氏族时代并非主流,而是随着统治阶层的需要而成为了主流,引导舆论和思维,这就是一种利用认识世界去改变世界的手段。 此时此刻,因为氏族内隐性血脉继承制的出现,这种论调也已经出现,而且在首领和祭司当中流传极广,他们乐于相信并且想去相信。 但在陈健前世,这种上天注定一切的世界观信仰随着殷商代夏和武王伐纣而坍塌,一瞬间崩溃,因为如果是上天注定殷商为王,又怎么会出现武王伐纣成功这样的事呢? 先祖崇拜和天定一切世界观的崩塌,人们希望寻求一条新的路来填充坍塌的三观,先贤们找到了另一条解释的办法:天人合一,天人感应,天与人相辅相成,而不一定全是上天注定的,甚至很快边有人全盘否定了天的存在,出现了最早的人本思想。 这种变化从《诗经》中也能看出一些端倪,其中很多敬天、法天、畏天的诗句,并且时代越久远的诗歌越是如此。但到了国风盛行的时候,便出现了责天、怨天、恨天之类的诗句了,一首最古老的怨妇诗更是直接质问上天,而在记录旱灾的一首小雅中,也有周王质问苍天为什么会让旱情侵害那些无辜的人……这种质问在笃信天定一切占卜盛行的时代是不可想象的,也从侧面印证了时代世界观的变化。 此时此刻陈健面对的,还是一群刚刚开始考虑从何来往何去的人,只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们是乐于接受的,暂时还没有统治阶级用尽一切办法去欺骗和灌输那种天定一切的世界观,思想并未僵化到难以改变的地步,只是处在第一次追求真理的过程中,因为这也是一个时代的节点和变革动荡的大时代,从蛮荒到文明的最后过渡。 支持陈健的人寥寥无几,而陈健面对的是整整一群人,初冬的暖阳下,第一个人站了出来。 他是大河南岸城邑的一位祭司,几天前也曾问过陈健很多的问题,在向陈健再三行礼之后,这才问道:“姬夏难道认为天意是可以改变的吗?我听说许多年前也有这样的星星出现在夜空,第二年便有大旱,这颗星星便是凶兆,恰恰出现在氏族会盟的时刻,这是祖先和上苍在告诫我们,这么做是不对的。” 陈健笑道:“我不会占卜,难道在田地里为田地占卜凶吉能够看到战场上的凶吉吗?” “并不会。我听说几十年前的那颗星,正是在烧荒种粟的时候出现的,正好印证了那场大旱。” 陈健点头道:“既是这样,几十年前可有祭司占卜出了吉凶?” “是。” “那我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大旱总会出现,而天空的星星只是一个预兆。就算这真是先祖和上苍告诉了我们,但先祖和上苍也赐给了我们双手。田地之灾,无非洪涝,旱则挖渠,涝则修堤,提前知道难道不是好事吗?你也曾听我说过,夏城有渠,有堤,旱则取水,涝则泄洪,即便真的有凶兆,又能怎么样呢?这并非是一种凶兆,而是一种警示和鞭策,让我们用双手为可能的灾祸做准备。” “如今正值会盟,即便是个凶兆,难道这凶兆不正是给我们警示,让我们遵守盟誓,兄弟相亲,否则便有祸患吗?” 那人一时哑口,思索良久,向陈健躬身行礼后退到一旁,台下众人纷纷叫好,也觉得似乎便是这么个道理,心道:“姬夏说的确实如此,凶兆与警示,还是不同的。” 欢呼之后,又有一小氏族的首领站出来道:“这番话谁都可以说,可唯独姬夏不能说。” 陈健行礼道:“还请指教。” “我听闻姬夏数年前也不过是个普通孩子,但忽然得到了先祖眷顾上苍垂怜,这难道不是上天注定的吗?你如果没有得到那些眷顾垂怜,难道这时候不还是一个普通人吗?又怎么会成为首领站在这里?先祖与上天给我们的指示是不能违背的,姬夏就是最好的例子。” 陈健笑着摇头道:“先祖眷顾我,在梦中告诉我种植、筑城、征战等等手段,可并没有直接让我当首领。” “人呐,不是自己可以预料的。一个人的命运,当然要靠祖先和上苍的眷顾,但也要靠自己的奋斗。我绝对不知道我一个小氏族的成员,怎么就被大家推选为夏城的首领了呢?结果长老们和议事会的成员都说:你带着我们种植、筑城、征战,不要推辞了,就是你了。我当时就说了,为了城邑的发展,不会去考虑个人的生死祸福。就这样我成为了夏城的首领。” “可是难道这是先祖和上苍直接告诉议事会的成员推选我的吗?并不是,是我靠着先祖的指引做出了有益于氏族和城邑的事,如果我不是从一开始弯弓射箭一步步努力,即便先祖眷顾教会我许多,又有什么用呢?” “上天与先祖只会指引、警示,而最终还是要靠个人的奋斗。就假如先祖告诉我,两天后我会吃到鹿肉;某个山谷有一群鹿。这两句话我只要听了却不去用手做,难道就会有鹿肉吃吗?” “你作为氏族的首领,难道不是靠获得大家的信任,而是先祖直接指定的你吗?如果不是的话,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小氏族的首领脸色一暗,摇头后默默无语,片刻沉寂后,立刻又有人站出来道:“姬夏原来不懂巫卜之法,我也曾听你讲诉过不少的东西,颇有道理。姬夏曾说过,想要知道粟米麦豆如何收得多,首先要知道粟米麦豆怎么生长以及他们到底为什么长得有好坏之分。姬夏的意思是,想要得到结果,就要先知道了解一件事,我说的可对?” 陈健点点头,那人又道:“既然如此,我们便不谈巫卜,不谈凶吉,只问姬夏,天上那颗星是什么?” 陈健摇头道:“不知。” “既然不知,又怎么知道他不是带来祸患的呢?为什么不去担心呢?” “天地苍苍,千草万物,谁又能说自己认得清楚呢?即便你看到的最普通的事物,都未必了解,很多时候你只是觉得自己了解了而已,其实并不是。不了解的便放在那等到以后去了解,只做好了解的事就好,难道有什么不对吗?那我问你,最常见的太阳月亮,你说它们是圆的吗?如果不是圆的,那你每天都不了解,每天都看到日月,难道还要担心它们带来灾祸吗?” 陈健的话第一次没有得到赞同和欢呼,而是引来了众人的疑惑和讥笑,人们觉得陈健是疯了,月亮太阳不是圆的,还能是什么样的? 那个责问陈健的人更是带着胜利者的喜悦,摇头轻笑道:“谁说你知道的多呢?原来竟然分不清太阳和月亮是不是圆的?太阳,月亮,当然是圆的,我的眼睛告诉我的,这不会错。既然了解,我为什么要担心它们带来祸患呢?”(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解释世界和改变世界(四) 此时尚没有白马非马的狡辩,可那人却颇有前瞻意识,生怕陈健狡辩,又加了一句道:“既然姬夏是支持亲族盟誓的,那就不要说在夏城圆是我们的方、夏城的方是我们的圆之类的话。若是方圆规矩都不相同,又算什么兄弟亲族呢?” 陈健故意默然不语,等到下面众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的时候,陈健才大声问道:“难道众人都以为太阳月亮一定是圆的吗?” 下面众人对陈健之前的那些话颇为赞同,又卖了之前戏剧草药的面子,不好直接指责,而是很用心地说道:“姬夏是不是看错了?我们城邑也有人眼睛不好,红绿在他眼中都是一样的……姬夏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 提问那人更是呵呵一笑道:“姬夏的眼睛未必有问题,只怕是头脑出了问题。姬夏是说月亮太阳不是圆的?” 陈健摇头道:“我没说太阳月亮是圆的,也没说不是圆的。圆与不圆,我们并不知道,天地如此之大,所以我才说除了天空中忽然做客的星星,即便日月也不是我们所了解的,又怎么可以妄自认为这是天地的警示呢?” “诸位都走过夜路,城邑村落的篝火离得极远,在黑夜中极远地看过去就如同一个圆点,难道篝火也是圆的吗?难道不是因为日月离我们太远,就像夜里看篝火一样才是圆的吗?” “我听闻一些城邑捡到过从天而落的星辰,作为宝物你们也都见过,上面凹凸不平,奇形怪状并非圆形,可我们仰望星空,却看到星星都是圆的。这不是正是说明日月之圆,正是离我们太远,所以看起来才是圆的。” “我又听闻向东千里之外,东夷诸部沿海而居,碧蓝如天,可掬起一抔却与河水无异。大海与天空是蓝色的,是他们本来的颜色?还是因为离得太远眼睛骗了我们呢?” 举出了三个例子后,提问之人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一方面是陈健的这些言论他无法反驳,再一个也有一丝信仰崩塌的意思:他所以为的世界,并非是真实的。 下面的讨论声也逐渐倾向于支持陈健,大海他们未必见过,但陨石、篝火这些东西很多人见过,细细回忆的确如此。 陈健趁着众人一时间的迷茫,抓住时机道:“这就是说,天地之大,不是我们所能揣测的。连每日常见的日月星辰我们都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圆的,难道就有资格评论很少见到的客星是灾祸的预兆吗?你们既然说尊重天地先祖,可你们连天地是什么都不知晓便下了结论,难道这不是最大的不尊重吗?” “知道并且了解,才能够去评论;不知道便不了解,却对不了解的事情妄加评论,这难道是一个贤人该做的事情吗?” 陈健大喊了几句,借着嘴炮的气势震慑住众人,拍拍手,几个夏城人立刻捧来了丝帛和毛笔,以及陈健的一个小工具箱。 拿出规尺在丝帛上画了两个相同大小的圆,又在一个圆的周围画了一圈小圆环绕,在另一个圆的四周画了一圈大圆环绕,四个人拉起丝帛扯开,人们惊诧地发现用规尺画出的两个相同大小的圆,在他们的眼中竟然变得一大一小! 陈健没有问他们看到了什么,只是听他们的吸气声便知道了结果,于是痛心疾首地说道:“这张丝帛与你们相距不过百步,却已经分不清是不是同样大小。天地造物如此广阔,我们又怎么敢说自己全都知道与了解呢?” 众人沉默了片刻后,再站出的人已经不是刚才那种信心满满的气势,重新向陈健行礼后问道:“姬夏,你是说你也不知道日月星辰是不是圆的,对吧?那就是说日月星辰可能是圆的。可祖先说过日月星辰就是圆的,这是祖先留给我们的智慧,难道姬夏认为你比所有的先人知道的都要多吗?既然你不知道,为什么不去遵循祖先留下的智慧呢?” 陈健还礼后,沉声道:“我又怎么敢对祖先不尊重呢?可祖先的一定是对的吗?祖先死后的灵魂不灭,他们去了另一个世界指引着我们,时间流逝,正是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学会了种植才指引我们,而不是他们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学会了种植,这是我在梦中听到祖先指引时他们告诉我的。这正是对我们最大的庇护,就像是很多年前的祖先尝试过无数的草木,才知道什么可以吃什么不可以吃。难道说他们不需要冒着被毒死的危险去尝试,便能给我留下这么多的指挥吗?这么说难道不是对祖先的付出最大的不尊重吗?” “既然说到祖先,我便再说一件事。我的女人红鱼,来自另外的部族,那时候他们不会盘筑法,也不会使用陶轮,所以他们烧不出很大的陶罐陶鬲,只能用手捏出巴掌大小的,还不如牛蹄子大。” 他话锋一转,说的不是那些玄奇无比的天地,而是生活中常见的事物,大家顿时来了兴致,只当听个故事。 可听故事的人心思却各不相同,原本一直笑吟吟盯着陈健的月玫听到红鱼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微微一酸,觉得很不舒服。 心里有些矛盾,既想捂住耳朵不再听下去,可是又很好奇陈健到底要说什么,只好强忍者那种仿佛小猫在心里抓的感觉听着。 陈健又说了几句关于落后氏族的笑话引来众人带着骄傲的嘲笑后,才道:“后来呢,她来到夏城,那时候夏城总吃鱼,她每次煮鱼的时候都要将一条不大的鱼切成两半,每次只煮一半。我以为这是什么特别的烹饪方法,可是吃过后发觉也就一般,于是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说,这是祖先留下的智慧,煮鱼就要这么煮。我一想,既然是祖先留下的智慧,那肯定由我不明白的原因。” 众人的好奇心也都被勾了起来,小声地猜测着到底是为了什么,陈健笑道:“可是等几个月之后,她忽然不那么煮了,而是将整条鱼放进了陶鬲里。我就问她,这是为什么呢?她说……她梦到了祖先,祖先在梦中将她臭骂了一顿,这个智慧是因为以前她们部族的陶罐很小,一条鱼放进去煮不开,如今到了夏城,陶鬲大的可以煮下一头鹿,还要把鱼剖开,这难道不该骂吗?那你们说,祖先的智慧有错吗?” 下面的人这才明白过来陈健要说什么,见陈健仍然尊重祖先,心中原本的些微反对也都消散,笑道:“当然是对的。那时候陶罐小,放不下那么大的鱼。而祖先的智慧其实是说:在陶罐小的时候,要把鱼剖开煮熟。可是你的女人只记住了后一半,却没有记住前一半。” 陈健点头道:“就是这样。所以对于祖先留下的智慧要知道为什么,否则只是全部遵从的话,那不是和把鱼剖开的女人一样笨了吗?” “这还只是笨,也无非就是吃鱼的时候慢一点。可是如果在别的事上,不去想祖先为什么留下这样的智慧,而是直接去遵从,甚至曲解祖先的智慧,这可就不是饿肚子的事了,这是会给族群和城邑带来灾祸的。” “我听说有些氏族流传着一件事,说是死后动物的灵魂会在血中,所以不能吃血;可在一些更落后的氏族,我又听说生喝血容易得病而死,所以不能吃血。祖先的智慧告诉我们最好不要吃血,但是因为怕生病?还是真的有灵魂在里面呢?” “妄加曲解祖先的智慧,难道不正像是告诉孩子:要离火远一点,否则会被淹死这么可笑吗?离火远一点是祖先的智慧,可这智慧中的为什么,不是怕被淹死,而是怕被烧死啊!这难道不是每个祭司和首领都要好好去考虑的事吗?祖先为什么会留下那样的智慧?那些智慧还适不适用于现在?为了省去这些思考直接告诉众人不该去做什么,难道这样祖先不会如同在红鱼梦中一样,骂咱们是笨蛋吗?” “天地广阔,智慧无穷,知道的就知道,不知道的便去学习思考以至于知道,这才是我们的祖先能够在大河两岸扎根繁衍的原因。而如今的一些子孙,明明不知道,却要认为自己知道,这正是弱小的蛮夷被我们消灭的原因。这才是值得我们警觉的地方啊。” “所以之前那位祭司问我可曾知道天地?我说天地广阔,又岂是一个人可以知道的?天地便是一切,如果谁能知晓的天地,便知晓了天地间的一切规矩,春夏秋冬、四季冷暖、春华秋实……这便都可以用手去改变,如今哪里会有这样的人呢?那些随意说天地如何的人,不正是我说的那种不了解便去随意解释和猜测的人吗?” “天道,是最难知晓的答案,而我们虽然暂时不知道,可却不影响我们去追求,也不会影响到我们的衣食住行。将不知道的放下,等待后人去了解;将知道的琢磨透,为子孙留下智慧,并告诉他们然与所以然,这才是我们要做的事情啊!明明对天地一无所知,却妄言天地异象,这正是我们要杜绝的啊!” “祖先给了我们警示,说如果我们不遵守盟誓,背弃亲族,就会招致祸患。我们不去反思自己是不是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反而想着不如直接放弃盟誓。这和因为知道吃饭会噎死而就不去吃饭了有什么区别呢?” “天地间的规矩不能改变,人要顺应这个规矩做,这本来是正确的。就像是春天种植,若是冬季种植就会颗粒无收。这是因为我们知道了天地间关于四季的一点规矩,所以这样做才是对的。可如今很多人连客星是圆是方、是警示还是凶兆都没有分清,却认为自己掌握了客星的一切,这并不是遵循天地间的规矩啊。” “在没有弄清楚之前,我们不应该无缘无故地担忧和害怕。如果客星来临,只是数百年一次的轮回,那就像是树开花了一样是很正常的事,并不会影响到我们;如果是个警示,那就需要我们遵守盟誓、反思自心;如果是个凶兆,那就需要我们手挽手,挖堤沟渠以防旱涝、秣马厉兵以备征伐便是。这就是我说的警示与凶兆未必不是好事的意思。至于客星到底是轮回?是警示?是凶兆?这要等我们至少弄清楚了它是方是圆再遵从天地间的规矩,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陈健说完后,冲着台上的人再三而拜。三言两语并不能改变人的思想,但至少可以埋下种子,在以千百年为计量单位的历史中,任何改变都是一点点积累的。 祸福交替的辩证,不盲信的反对教条,敬天而不畏天,将天道作为世界最大的规矩,但这天道其实被他偷换了概念,并非是神秘论中的天道,而是万物运行的规则。 短期看或许只会引人思考,但他相信这番话会被记在汗青之上,需要的时候会被后人拿出来用。 全盘否定的时候,可以说他有时代的局限性;全盘肯定的时候,又可以说他有朴素的科学观。如何取舍,只在于族群的需要。 是落后时需要追赶,将所有不好的责任推给一个人以求进步?还是上升时需要文化扩张,将所有好的放在一个人身上以求自信? 在历史长河中留下名字的人,只是一个符号,一切好与不好的集合,赞誉与屎盆子都会扣上去,他不在乎。 三拜之后,暂时已经没有人站出来再说什么。大多数人未必赞同,但人们只是希望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尤其是在面临恐惧的时候,人们本能地希望他们惧怕的事不要发生,这就足够。 他没有用夏城的可被证伪的先祖庇护的世界观来解释这一切,只是说他也不懂,日子还长,想要几天之内将人的思想改造,绝无可能。那些戏剧、故事、神话,都是漫长而有效的办法,夏城人认识世界的办法,总有一天会强加在其余氏族的身上。 至于那些反对粟岳成为首领的人,陈健自然得罪了他们,但同样也收获了粟岳的好感。 而粟岳,已经年近四十……总会比他先死。 来日。 方长。(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雪中的两朵花 来日,有雪。 夏城的人正在清扫积雪,一条条雪中延伸的小路汇聚在粟城的街道上,居住在粟城的人需要清扫自己住所附近的积雪,这是道德也是律法,早有负责的人在路上一家家地检查。除此之外,他们还要清扫一些公共场所,这是非律法强制的,但清扫的人络绎不绝,不是每个人都有清扫的资格的。 雪地上早有了各样的脚印,粟城已有了鹅毛大雪这样的词语,自然雪地上多出了几片枫叶。 一只白鹅单腿立在雪地上,将橙黄色的喙插在自己的羽翼下,孤立在寒风当中并不寒冷,与白茫茫的大地融为一体。 另一只鹅则摇晃着肥硕的已经不能飞的身子,朝着远处对方的干草走去,那里向阳也很暖和,似乎不用一只脚轮替着站立。 更多的鹅嘎嘎地叫着,不知道是在雪中站立还是去干草垛中趴着,难以抉择。 陈健推开门,吸了一口让肺都有些刺痛的凉气,看着这一群雁鹅出神。 昨天的一番话,让夏城就如同那两只特立独行的鹅一样,提前站好了队伍,除了那些看似无意义的解释,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所有的氏族首领都知道了一件事:夏城的首领姬夏,是明确地站在支持氏族联盟那一边的,而且很明确地不反对粟岳成为氏族联盟的领袖。 这是除了粟岳等会盟发起者之外,第一个明确表态的城邑,理所当然地引发了一些震荡。 反对氏族联盟,分为两种情况。 反对联盟本身;或是反对自己的氏族不是主导地位的联盟。 出发点是不同的,可陈健昨天的话已经将这两个不同出发点的氏族都变为了暂时的敌人,当然也提前收获了很多暂时的朋友。 陈健本不想这么早就站队,但那颗彗星的忽然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这时候站队对于粟岳来说如同雪中送炭,他太需要其余氏族的支持和认同了。本想着和稀泥当好人,此时已经断绝了这种选择。 在门口看了许久,雪地上的那群鹅已经分成了两份,半则一掌独立,半则卧于草堆,相距不远却互相嘶鸣,那条人为扫出的雪路如同天堑,不可逾越。 叹了口气,心说终究是把这件事想的太简单了,也是自己过于心急,倘若再给自己十几年的时间,纵然做不了棋盘后的运筹帷幄的棋手,也不至于当这个冲的最快的过河卒。 叹息的余音让那些还在清扫雪地的夏城人转过身来,一个个脸上挂着笑容。 “笑什么呢?” “笑着场雪啊,姬夏你不是说雪是麦子的被嘛,今天新开了那么多的地,总归是个好年景。” 扫雪的人说完,朝着雪地上的脚印努努嘴小声道:“一大早就有好多人来这里找姬夏。大约不是听你讲学的,便是想问问昨天关于日月星辰的那些事的。去年摘桃子的时候,姬夏说甜的桃子不用说自己的好,桃树下便会被人自发地采出道路;酸涩的桃子就算说自己的好,下面的草叶也留不下人的脚印。这群人都是知道你是甜桃子的吧?”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听起来总是很骄傲的,于是夏城人也因为这份骄傲而开心起来,早早地煮上了滚烫的糖水,只说陈健还在睡觉并未起来,让那些人在屋子里等一等。 昨天的那场激辩之后,很多人围着陈健讨论着他们想知道的事,陈健说的嗓子有些哑。晚上又准备了宴席用夏城的铜锅和蒸酒招待了这些人,很多人宿醉未醒。 陈健倒不觉得这些人会这么好学,只怕很多人是来试探夏城的态度的。在昨天之前,夏城一直隐藏着态度,除了无政治态度的讲学收获众人的好感外,对于盟誓支持谁反对谁的话一言不发。昨日忽然来了这么一手,让很多氏族措手不及。 “他们来了多久?” “很早就来了,是他们说让你再睡一会,也询问了我们一些话。我们想要叫醒你的,但是他们说不必,我们也招待的很有礼节,正在里面喝水呢。” 被冷风一吹,陈健抓了把雪擦了擦脸,冲着众人道:“你们继续扫吧,像刚才那样笑嘻嘻的挺好,这场雪来的正是时候,明年会是个丰收年的,就是咱们回夏城的时候要是在春天,会有些泥泞。” 正准备回屋披一件皮子,耳边却传来一句甜甜的问好声,声音在冷风中格外的脆,原本柔弱如水此时竟然有了些如冰似玉的叮铃。 穿着一身裘皮的月玫站在雪地里,背后披着带着翠绿羽毛花纹的斗篷,两只手很冷地在一起搓着,不断跺脚抖动掉脚下的雪,两腮被冻得有些红,像只受惊的兔子来回地小跳着,不断地朝着手心呵气。 “姬夏起的好晚,这是要去学宫讲学吗?好多人都在等着,我也在等着呢,这些天学到了很多,可是姬夏还是没告诉我那天的火为什么会熄灭呢?” 她欢快地说着,未必很想知道火为什么会熄灭,但那场火是她与陈健的初见,在女孩子心中有了些不一样的含义。 边说着边蹦跳过了雪堆,来到陈健身边,看到陈健刚刚用雪搓完的手还在流水,下意识地想要拿出布帕给他。 陈健随意地在身上擦了擦道:“今天不去学宫了,一场大雪,那里还要清扫。” 月玫倒不在意是否去学宫,笑吟吟地说道:“那这样正好,我听说落雪之时,大河两岸的柿子还没有落地,一个个挂在树枝上,白雪红柿,配上夏城的酒,不需肉醢鹿脯,坐在船头便可小酌。今日风大,可以将船落下帆,问粟岳借些奴隶拉纤,走的慢些,耳边大河涛涛,身后白雪皑皑,想想便很美,一同去看看?” 陈健摇头道:“还是不去了。一些人在等着我商谈些事。” 月玫心下有些不开心,喃喃道:“昨夜开始下雪,我便想着雪后的美景,翠羽披风、浅白足印、黄柿红果……姬夏看到雪,想到了什么?” “呃……我在想,我地里的麦子明年会是个好收成,奴隶们会冻死多少,草原诸部会不会冬天过不下去铤而走险去阳关劫掠……” 正盼着陈健能说出之前那些古怪却又很韵味的雪景美句的月玫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接些什么。 陈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顿觉和清新的月玫相比,自己变成了那种焚琴煮鹤的粗鄙之人。 压抑的冷场中,陈健看着四周的雪和忙碌的人,不知怎么想到了前世某本书中的的一场经典的风雪中的重逢和对话,恍然大悟于这些天美人在侧时自己的麻木,和那本书中曾经以为的遗憾。 许久,他叹了口气,委婉地说道:“玫,我看到雪,先想到的是明年的麦子会丰收;猎手看到雪,想到的是最适合下捕套的日子;你看到了雪,想到的是黄柿红果的美。同样的眼睛,看到的却是不同的世界,就像昨天争论的日月星辰一样。” 月玫似乎没明白,茫然地点头道:“那样很好啊,看到的世界都是一样的,便少了许多趣事啊。你可以把你的世界告诉我,我可以把我的世界告诉你,就像你们夏城的戏剧一样,不一样才有意思呢。” 陈健没有再多说,有些事似乎暂时说不明白,随意地点点头道:“或许吧。那我先进去了。” 冲着月玫微微颔首,扭身离开,直到陈健进了屋子,站在雪地里的月玫才小声地和自己说道:“难道……那个红鱼看到的世界,就和你一样吗?” ………… 红鱼不是陈健,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自然也就没有可以真正心意相通的人,更何况夏城早已下雪,红鱼断然不会在此时此刻想到明年的麦收。 夏城的太阳比之粟城要晚半个多时辰,天还有些暗,男人们大多因为昨天清理积雪太累还在酣睡,女人们则早早地起来收拾家务,城外的一排排新的屋子逐渐有了女主人,家这个概念也不再是整个氏族,而是以男女共同生活为基础的某个屋子。 女人们穿着蓄满了茅草叶的套鞋,赶走蹲在陶翁木箱附近看了一夜老鼠的猫,从里面用半抔葫芦舀出菽豆,仔细地将落在地上的豆粒捡起来,拿出学堂孩子们做的小秤撑了两斤豆子,要去豆腐坊换豆浆和豆腐。 临走的时候,看了眼附近被猫咬了只剩下半个的老鼠头,放下盛满菽豆的陶罐,搬着小梯子从房梁上拿下一小条鱼干扔给猫咪以示奖励。 出门的时候小心地关上门,生怕寒风扰了还在睡觉的男人,换回了豆腐,煮上粟米粥,胡乱吃了几口,将木炭扒拉出来垄在陶罐四周,走到炕头冲着还在沉睡的男人道:“红鱼让我们去学纺线和养蚕,我得先走了。你一会起来吃了饭,去和里司说声,找几个人把豆子炒了,把分给咱们这一什的牛好好喂喂,明儿就要上山伐木了,多贴点肉膘,瘦了的话,榆钱儿可是要责罚的。” 男人胡乱地应了声,女人想了想又抓了把盐道:“再喂点盐,我看昨天那牛舔咸菜瓮呢,都给你放好了。屋里头的肉干先别吃,等你上山伐木的时候带着,到时候别人家吃肉咱家吃饼,倒丢了人。” 临走之前,女人很娴熟地拿过灶台上的油脂,在嘴唇上抹了一下,似乎自家刚刚吃过肉,竟忘了擦嘴,心说自家男人虽然打仗分的奴隶不多,可也踏实能干,好好做几年,不比那几家战功分多了奴隶的人过的差。 早已清扫出的雪路上已经三三两两地有了人,互相打着招呼,按照一里的编制走进了一里之人共同修建的大屋,里面不少的纺车已经吱吱呀呀地响了,刚进去就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声,以及红鱼正在责骂的声音。 “你说你,你要是喜欢那个小伙子,你就别嫁。啊,看到你家男人立了战功,有了土地奴隶,便嫁过去,却又嫌弃人家断了腿,偷偷和小伙子勾搭在一起。东家富庶去吃饭,西家年轻去睡觉,哪有这样的好事?人家不要你了,要我说不要就对了!嫁过去后,倒也懒了许多,叫你学学织布你不学,如今只剩下分给你的那点地,却又想着来学织布了?那小伙子和你在一起,无非是因为你吃饭他不用供养,如今叫你俩在一起,一个刚长大还没土地,一个织布纺线都不学,莫说将来有了孩子,便是没有孩子我看你俩吃什么?” 女人嘤嘤地哭道:“红鱼姊姊,我也知道错了,如今肚子里又有了孩子,氏族也没了,我可怎么办呦?我这不是触发了律法和规矩,姬夏也没说不让这样,也没刻在陶泥板上,我哪里想过这么多?还请你和他说说,我以后再不这样了,怎么说他也是你们姬姓的人,你又是姬夏的女人,你的话他总听的……这孩子可真是他的啊,你也知道咱这下雪早,我和小伙子便是想做,总不能在雪地里……” 一旁看眼的女人们轻拍了一下额头,心说这女人可是真笨,在红鱼姊面前说孩子的事,莫不是炫耀就你能生会养? 红鱼心里微微一酸,前些日子只当自己有了,织着孩子的襁褓,却不想只是晚了几天,终究还是没有。 强忍着压下去心中的不快,叹息道:“这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纺线织布,总饿不死,那孩子就算城邑不养,人家也会领回去,无非去坊市买个女奴喂养就是。你不要哭哭啼啼的了,哭也没用。暂不说你的让我恶心,我本就不想管,便是心里一软管了,日后城邑里的女人都学着你,这成什么样子?不管就是不管,你便是要饿死了,也休想从我这拿到一个面饼。” 那女人听完,哭的更加厉害,喊道:“若是以前氏族还在的时候,我想和睡便和谁睡,姬夏让氏族分开,便要让我们饿死吗?” 红鱼猛地拍了一下木板喝道:“氏族还在的时候,你还吃草呢,还是那句话,东家富庶便吃,西家英俊便睡,好事全是你的?哪里的话?再哭就出去!” 骂了几声后,女人这才抽噎着去了一旁,坐在了纺车前,红鱼摇摇头,和众女人道:“这便是个教训,你们爱和谁睡就和谁睡我管不着,可既吃着人家的,又懒得纺线织布却又和别人睡,这就不对。姬夏是没把这事刻在陶板上,可石荠演的那出戏你们也看了,这世界可不就是这样吗?我已经为你们尽力了,给你们争取到一半的土地,自己不劳作没有土地,和驯养的猪羊有什么区别?” 远处的哭声渐淡,红鱼指着纺车道:“今儿便先学纺线,明儿再教你们如何养蚕。你们都是夏城的信得过的人,我也不妨告诉你们,这养蚕的法子,是我前些天去娥城的酒肆,想办法问出来的,偷着弄回了一些蚕籽。姬夏说蚕籽用白蒿水泡过可以免被虫蚁噬咬明年出的好蚕,和娥城的人说了,却还是换不回蚕籽,他一男人不好去直接讨要,我便想办法弄回来就是。” “蚕籽不多,和养蜂一样,需得学的清楚了,才能分发下去,你们也知道蚕丝的贵重,坊市里敞开了收。弓弦、衣衫、丝帛、军装都要,做得好,比得上五七亩地,在家的腰板儿也硬一些。” 女人们都知道蚕丝昂贵,这大饼画的甚圆,一个个心下暗喜,未必如红鱼所言非要有独立自主的能力,至少吃饭时能多吃些肉,不至于出门前弄些油脂抹一抹。 纺车吱吱转动的时候,有红鱼信得过的女人悄悄靠近了红鱼,低声道:“那女子还在抽噎呢,的确可怜,要不要和榆钱儿妹子说声,让她帮衬一下,给些粮麦?” 红鱼一瞪眼道:“不给,她要是因为色老面衰被扔了出来,我自会去帮。如今这般模样,帮什么?说了不管,就是不管,我可没那悲春伤秋的心思见这也可怜,见那也落泪,酸的像醋一样,没什么意思。” 那人知道红鱼的性子,既是这般说了,那定是没法子改了,听着远处嘤嘤的抽噎,颇有些可怜,却也无可奈何。 过了一阵,女人又小声道:“红鱼姊,若是将来姬夏嫌你年老色衰不要你了,你会怎么做?” 红鱼想都没想道:“要真因为这个,杀了他呗。” 女人吓得吐了吐舌头,只当是在开玩笑,又说笑了几句。 红鱼不知怎么想到女人的话,嘴上那样说,心里却未必舍得,又不知道这一切会不会发生,转而又想到如今下了雪,不知道上次随船捎去的皮子到没到?粟城冷不冷?会盟的事怎么样了?知不知道自己弄来了蚕籽、榆钱儿带人去了那些山林部族里收皮子和教他们捕猎的事? 叹了口气,手上的麻线又断了,低下头捻着线,却怎么也接不到一起。 “红鱼姊也会断线?定是想姬夏了心思不稳,对不对?” “我男人,干嘛不想?这一走就是将近两个月了,晚上睡觉冷冷的,你不想?” 笑着回了一句,捻好了线,只当远处的低声抽噎不存在,心里只想着,陈健在做什么?(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投木报琼 (上) 陈健自然是在和那些氏族的首领们商谈会盟的事,然而才刚商谈不久,便有人走进来,说是粟岳首领为夏城带了些玉器礼物,又说粟岳首领备下了酒宴,请姬夏片刻后过去。 使者走后,陈健暗笑一声,心说粟岳也是个惯用小手段的人。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自己和其余氏族的首领商议事情的时候大张旗鼓地来,这是在告诉其余氏族的人,自己和他是站在一条线上的。 至于真相是不是如此不重要,其余氏族的人信了就可以了,只是给一巴掌肯定要给个甜枣,况于昨天陈健帮了他那么大一个忙,也不知道这甜枣会是什么。 屋内的几个氏族首领琢磨着夏城与粟城是不是已经暗中会盟,再联想到昨天的那番话,一个个都觉得自己什么都知晓了,于是告辞。或是觉得正好晚上再来商量,或是觉得拉倒吧没有这个必要了。 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挽回,双方都是个善于借势并且善于最大限度利用情势的人,这种事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穿好衣衫,喊来夏城的几个人,让他们准备好回礼。 “姬夏,准备哪些?咱们的礼物……分好几种,最好不要分错了。” 跟随的人虽然没见过那些吃过秋水仙碱的老鼠的惨状,但也知道准备的礼物有好有坏,有些甚至最好不要碰,因此多问了一嘴。 陈健笑道:“那就带第二箱和第六箱吧,别弄错了,也别先送。我只孤身去,等需要你们留下礼物的时候,你们便看我的手指是六还是二。” “带着两箱礼物,只留下一箱?这……让粟岳首领看到,是不是不太好?” “便是故意让他看着咱们带着另一箱礼物走了,纵然不送人,也让他两天睡不着,琢磨咱们是要送给谁。癞蛤蟆爬在脚上,不咬人也要恶心恶心人。” 对于刚才粟岳做出的小动作陈健很是不满,这么做只是在告诉粟岳以后别弄这种小动作,我不喜欢。 吩咐下去,夏城人便开始整理箱子,这些箱子都是用上好的松木刮好后卯榫鱼胶黏合后抹的木漆,做工之精美在此时便是空箱子也能算作一个想当贵重的礼物了。 箱子中的礼物各不相同,很多人参与了制作,但是不太明白是做什么用的,只记得第二个箱子里有些器具很是精美,不是青铜那种乌蒙蒙的颜色,倒像是从草原诸部抢来的那个金头骨中的颜色。 赠之以木瓜,抱之以琼瑶,礼尚往来的东西比之夏城人常见的器具要好得多,不少人暗叫一声可惜。 陈健一路琢磨着可能要商谈的事,提前准备好应对的办法,总之自己吃了这么大的一个暗亏,按说粟岳总会给些补偿,自己最想要的补偿粟岳未必能够知道,所以他在想要不要适当地点醒一下粟岳:器具技术之类自己并不想要,只想要一个合法的名分。 快到屋子的时候,陈健换上了一副笑脸,与门口的人打了声招呼,便有人跟在陈健的右侧,不敢超越陈健,带着他走进了屋子。 屋内暖烘烘的,不算阴暗,点着昂贵的木白蜡,两个女奴拿着小巧的石刀负责剪断燃烧不充分的烛心。 应酬了几句,陈健盯着那几支蜡烛,准备由此打开突破口,举着铜樽道:“粟城的这些白蜡从何而来?夏城附近可没有这样好的蜡,只能用些蜂巢,着实难看。” “姬夏若是喜欢,我便再让人送一些。这是从大河南岸的一些氏族那里得到的,那里有种虫,与蚕类似。只是蚕吐丝,其吐蜡。” “嗯,夏城的蜡总是用在熔铸青铜做模子上,总是舍不得点蜡烛。不知道那两位女奴在做什么?” “姬夏看来真的是极少用蜡,这烛心烧不完,需要剪断,否则便会歪斜,烛油流淌。” 陈健喝了樽酒,笑道:“我有个办法,倒是可以省了这两个女人的活计。” 粟岳本不在意,用得起蜡烛的人,自然用得起女奴,剪与不剪都无所谓,只是既然陈健说了,也不好拒绝,笑道:“姬夏的办法就是多,几日讲学,我也受益良多。若是这能想出办法,这两个女奴便一并送给姬夏,反正是姬夏让他们无事可做了,牺牲祭祀年纪已大,天地先祖未必喜欢,又蒙了尘,如今天气正冷,倒是可以给姬夏暖暖被窝。” 谈笑间,两个负责剪烛的女奴暗暗松了口气,给谁都无所谓,就像货物一样,只是既然粟岳说了她们没资格做牺牲祭祀那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粟岳拍拍手,叫人喊来了做蜡的工匠,吩咐他准备些蜡烛送给夏城,又让他请教陈健如何做蜡。 “倒也简单,你取三根麻绳,搓成一股,不要用单根的线,做好之后,便不需要再剪烛了。” 做蜡的工匠不太相信,有些迟疑,粟岳知道陈健是靠讲学有了名气,自然不会在此时煞风景,正是卖人情的时候,笑道:“既然姬夏如此说,那就一定是这样的,你速速去做。” 说完轻咳一声,意思是做好后先试一下,若是真的如姬夏所说的那样,就立刻拿来以便自己夸赞几句,若是不行就在这次宴会上不要出现,只当没发生。 工匠退出后,两个人又喝了几杯,逐渐说了昨天的那场关于世界观的讨论上,粟岳不是很在意怎么解释世界,但他很在意这个结果,很多原本以为灾祸将至的部族接纳了陈健的意见——而在此之前,即便之前已经商量好的几个会盟的氏族也有些松口,陈健的那些话当真如雪中送炭。 几番推杯换盏之后,工匠气吁吁地跑来,一来便向陈健行礼道:“果然如姬夏所言,我融好的烛心果然不需要剪了!” 说完拿出一支刚刚融好的蜡烛,在附近点燃,烧到烛心的时候,原本拧在一起的烛心松开,从温度最低的焰心到了温度很高的外焰,一变为三,不再直立,随着烛火化为灰烬。 两个女奴微微一怔,原本剪烛的手一抖,屋内猛然一暗,粟岳喝道:“笨手笨脚!若非如今你们已属姬夏,早便将你们责罚一顿。” 训斥之后,又冲着陈健道:“姬夏的想法果然奇妙,请饮此杯。” 陈健举起酒樽,叹息道:“这办法好是好,可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怎么说?” “房中之乐,无非与女子画眉、剪烛,而非全在床笫之上。一方铜镜,一柄骨梳,女子画眉,烛火摇曳,便免不得叫你剪下烛花,这便叫共剪窗下烛。便故意不剪,烛火摇曳中她自害怕,也无法画眉,便只好与床上一滚,瑟瑟缩缩当那烛火是鬼影,摇曳的灯下看美人蹙眉轻叫,别有风味。若是烛火不需剪,亮堂堂的难免害羞,终究少了分自然,吹熄了却又看不到……不好,不好啊。” 粟岳哈哈一笑道:“这便是姬夏说的有得有失祸福相依啊。” 陈健本想用烛心来比喻主干强大,四周开枝散叶才能如此时的烛火一样一直明亮,最好吸纳夏城成为枝叶之类。 听完粟岳故意而为的夸赞,他随机应变道:“正是啊。昨日一番言辞,固然让许多氏族打消了退盟的念头,可也有一些氏族对夏城恨的紧啊。夏城十余姓,祖先源于大河,数百年前迁至草河,错过了几十年前的华城之盟,如今十余姓氏近万人口,只盼能够重新会盟结为兄弟共祭祖先,抵挡西戎以作屏蔽,却不想因为夏的一番话,只怕成了河中的泡沫……烛花不用剪,便让这两个女奴无事可做却去暖被窝,或会恨我;众人不怕客星,一些原本就不想会盟的氏族,怎么会不恨夏呢?” 粟岳大笑问那两个女奴道:“你们可恨姬夏?”两个女奴默不作声地摇摇头,木然无比。 “便是了。或是不恨,或是不敢,都一样。我听闻夏城军阵强盛,又可借雷电朔风为己用,又听闻姬夏愿意将这些办法与亲族共享,其余氏族即便不是不恨,却也不敢恨。姬夏要的是不恨的结果,源于内心不恨?还是内心惧怕而不敢去恨,难道姬夏关心吗?” “我昨天已经与十三个氏族的首领商量过了,姬夏抵挡草原诸部、击败西戎、救下卫城的事,纵然没有盟誓过,却做了盟誓该做的事,这样的氏族怎么能不参与会盟呢?” “况且,又有娥、卫等西北五姓举荐,加上月氏女儿也遵从其父的意思举荐夏城入盟。便是不算那些喜欢姬夏与夏城的、听闻过姬夏讲学赞不绝口的,这已经是十九城。当初会盟的七十一亲族只剩六十余,只消再有十三四城邑支持便可以。” “粟城是支持夏城入盟的,这里正好有酒,不妨盟誓让天地祖先做个见证。即便入盟之事不成,若我粟岳做的好而被众人推选为首领,便会第一时间推选姬夏为官,做的好便也可入盟……当年华城会盟之时,一方亲族原本也是蛮夷,靠着饲牧牛羊的手段,众人得益,三五年后也赐下玉牛成为亲族。有这般故事,依例去做就是,况且这也是万不得已的情况,你放心就是。”(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 投木报琼(下) 话已至此,陈健只能连胜感谢,能够换来以粟城为首的十余城邑的支持,昨天的那番话无疑是值得的。 这也和夏城所处的地理位置有关,如果夏城与粟城之间的距离很近,这种支持是绝不可能出现的,因为夏城的人口虽然不多,可就技术而言暂时是处在领先的位置,这也是一种博弈中必须考虑的实力。 再者草河与大河交汇处还有几个氏族各成体系,实力尚算强大,因此对于粟岳成为首领并不是很喜欢,这种矛盾暂时被压制,但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来。 夏城看起来似乎像是被人当刀子使来利用,但拥有被人利用的资格,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对自身的肯定,因此陈健颇为知足。有多大的碗,吃多少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氏族想要一跃成为数十城邑的首领,痴人说梦。 陈健举起酒樽,敬道:“能够让夏城重新与亲族一共祭祀祖先,便是一座山的玉石也无法相比的,粟岳首领的这番话,夏铭记于心。” “姬夏客气了,既然夏城十余姓也是从大河迁走的,当然有资格会盟,况且又在西北立下功勋,我也只是为了整个大河亲族着想罢了。不必谢我,要谢便要感谢天地先祖。” 粟岳饮了一杯,悠然道:“前些天姬夏在学宫讲学,我虽然因为处理城邑的事物没有去听,可是粟城的不少人对姬夏赞不绝口。我以前听粟禾说起过夏城的事,心中总有些犹疑,心说一个不足二十的娃娃,怎么能知道这么多?如今看来,天底下竟然真有被祖先眷顾生下来就知道一切的人。” “粟岳首领说笑了。” 粟岳摇头道:“只是姬夏,在我看来,你还是有些年轻。这番话,咱们不是以两个城邑首领的身份来谈,只算作亲族长**谈,虽然亲族之间,首领俱为兄弟,可我年岁终究大些,有些事不是先祖能够和你讲清楚的,你可愿意听?” 陈健急忙点头道:“还请指教。” “姬夏在学宫中讲如何耕田、种植、纱线、历法、数形,这些都是极好的,但是有些东西,你不该讲。” “比如如何打仗、如何管理奴隶、如何管理人口分配活计,这些事你如果讲了,人们都觉得自己可以劳心而不想去劳力,城邑如何能够管理?领军出征,只需要一个首领,而需要千百士兵,每个人都想去当首领,这还怎么打仗?” “这些话也不是我一个人说的,而是很多首领和我谈了这件事……他们不是说你讲的不对,但都是觉得你很年轻,有些东西不要讲出来。一座城邑,劳心者数十,劳力者数千,有些东西,只要在劳心者中流传就好,不好和那些本该劳力的人去说。” “一群羊只有一只头羊的时候,可以悠然吃草却不混乱;若是哪头羊都想当头羊,又怎么能尾内角外去抵挡狼群的袭击呢?” 陈健佯装惶恐地问道:“那些首领可是生气了?还是夏太过愚钝……一会还请粟岳首领带我去和他们致歉……” 粟岳哈哈一笑,挥手道:“且安坐,这倒不必,就是你年纪还小,有些事不明白罢了。姬夏虽然已有女人,可我猜测姬夏并没有子嗣吧?” “不曾有。” “是啊,有些东西,没有孩子你是不能明白的。譬如领军打仗,只需一个人明白就行,就能带着城邑战胜敌人。既然这样,姬夏为什么不选择让你的子嗣知道而让别人不知道呢?” “这对城邑没有坏处,一则你的子嗣从你这里学到了,也能带着城邑战胜敌人;二则鸟生有翼、鱼生有鳍,劳心者如鸟,其子必然有翼。就算你教一群鱼去飞,难道它们就能飞起来吗?” “姬夏说的这些东西,那些首领们反对,这里没有人,我便和你说的再清楚些,他们也有儿女。这就如同瓦匠的石刀、木匠的平尺一般,不是可以轻易示人的。你年轻,又没有子嗣,大家也不在意,只让我和你说一声就是,你也不用放在心里,你可明白了?” 陈健沉吟片刻,才缓缓点头道:“我明白了,还是我太年轻,考虑的不够周全,多谢诸位首领的提醒。” 粟岳见陈健欣然接受,便笑道:“这样就好,本来也没什么事,很多首领按年纪算,都是你的叔伯,夏城又是刚刚走出洞穴建立城邑,众人也没有责怪你。你将双翼飞翔之法交予众人,那些人不论自己是否有了双翼,都以为自己可以飞,这天下便要崩塌了。你们夏城人说,无规无矩,难成方圆。劳心者劳心、劳力者劳力,万世不易,这就是最大的规矩……” “这些东西啊,本来不用我来教你,等你有了孩子,自然就懂了。” 陈健忙笑道:“还是要感谢粟岳首领。我本欲向西,却向东,若没人指点,直到看到大海方知道回头。有人指点,不过三五十里便可反辙而回,这怎么能一样呢?” 两个笑了一阵,陈健又问道:“粟岳首领一定子嗣繁多吧?” “这一点我可比你强得多。我如你这般大的时候,已有六个儿女,养活了四个。再之后,又诞下不少,如今二十余个儿子,十余个女儿。” 陈健又拍赞道:“如粟岳首领这般睿智,想必儿女定然与众不同,聪慧无比,骁勇过人。” 粟岳摇头笑道:“哪里能各个如此呢?虽然都是我的血脉,可也有聪慧的也会愚钝的,最聪慧的一个年纪与你想不多大,可比起姬夏还是远远不如啊。说句不好听的,我听闻了夏城的事后,便自感叹生儿子当如姬夏这般啊。” “可惜他虽然聪慧,却没有经历先辈赤脚袒身于荆棘丛中建立粟城的苦难;虽然骁勇,却没有经历万千军阵中厮杀在前的锐气。哎,我虽然知道,可又怎么忍心让他去经历我曾经历过的一切呢?如今天天捕兽猎鸟,饮宴御女……虽然城邑让他办的几件事也办的不错,可比起当年的那些老人啊,还是差的远。” 虽然语气中似乎有些责怪的意味,但其中的自豪和喜爱微微一听就透语而出,陈健急忙接到:“哎,原本夏城无井,喝水要到数百步之外的河中去提。我们都经历过,可等着我的孩子出生了,难道放着井不用让他去河里提水吗?这正是粟岳筚路蓝缕的目的啊,咱们这一辈经历的苦难荆棘,不就是为了让孩子不去经历吗?” “况且,饮酒作乐,本就不是什么坏事;御女行乐,也是为了增加子嗣血脉;牵黄擎苍,无非是战事已平难以宣泄心中的骁勇罢了。” “粟岳首领也说了,没有坏了城邑的事,想必城中的人都很信服,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粟岳失笑道:“姬夏啊,你赞许的太过了。” 陈健躬身道:“这些赞许,也不是因为他,而是为了感激粟岳首领啊。要不是粟岳首领的举荐,只怕夏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回亲族。父亲应得的感激,自然也要化为对儿子的夸赞才是。” “今晨粟岳首领送去了不少礼物,可惜夏城无玉,便是有玉也不能在硬比金铜的玉石上雕琢打磨,没什么可以作为礼物的,也只能回赠一些小巧的铜器,我一定要亲手交到粟岳首领的手中,这才能够报答我与夏城的感情之情啊。” 粟岳起身回礼道:“姬夏说的谦虚了。虽然夏城无玉,但是夏城的好东西也不少,许多更是其余城邑见所未见的。夏城的铜器极好,听粟禾说夏城祭祀时以铜为花,放眼大河亲族,只怕没有第二个氏族有这个本事。” 两人客气了一番,陈健走出去,冲着在外面等候的夏城人悄悄比了一个六的手势,夏城人立刻抬起那几个大箱子,粟岳却看着余下的箱子微微出神,不知道剩下的箱子要送给谁。 夏城的箱子很好看,也很精巧,可并没有吸引粟岳的心思,他回忆了一下这些天陈健的行踪,有些不确定陈健是不是还和其余的氏族有什么联系。 直到箱子被抬进去,开启了盖子后耀出的闪光让屋子也仿佛明亮了许多后,粟岳才惊诧地看着箱子中的器皿。 第一个箱子里的器皿看起来应该是铜器,但是这些铜器的颜色却不是紫色的,但是黄橙橙的,极为明亮,而且没有青铜的那种晦暗和斑驳,在烛火下有些耀眼。 第二个箱子里的器皿则是明亮的灰白色,粟岳也无法准备形容出这种“闪烁着明亮的金属光泽”的器皿到底应该怎么说,但总之很漂亮,这是一种粟岳从未见过的色泽,看着细致打磨后可以反光的器皿,很自然地感觉出其珍贵。 第一箱,是黄铜合金器皿,用一种超越时空的陈健前世的见闻,就是水龙头、铜螺丝之类的金属,铜锌合金。 第二箱,是铅锡酒器和餐具,处理的不算太好,有些地方已经氧化,但一些地方还是很明亮的,重金属铅的色泽在这个时代还是很奇异的。 黄铜的熔炼对夏城没有什么技术难点,矿石大多也和铜、铅、锡等形成伴生矿。 前世里金属锌出现较晚的原因,不是难以还原,而是因为金属锌在六七百度的时候就会气化蒸发,所以在炼铜炉中很难获得。 陈健用了前世同族先辈的巧办法,将锌矿与木炭在密封只留下小气孔的陶罐中加热还原而不是用铜炉,还原后的锌蒸发后凝结,仍旧留在陶罐中,砸碎密封的陶罐就能得到锌。 锌铜合金的颜色明亮,不易锈蚀,不是纯铜的紫色也不是青铜的乌色,而是类似于金黄色,看起来很漂亮,在这个时代也理所当然地贵重。 除了留下一些准备将来为夏城制作些奖章之外,剩下的大部分都被带来当做礼物。 至于另一箱铅器皿,那就容易多了,铅的熔铸比起铜要简单的多。 陈健一脸真诚地指着那箱长期使用足以导致铅中毒的器皿道:“别人送我桃李,我需抱之以琼玉。” “粟岳首领让夏城众人重回亲族,这些器皿原不能报答,可这已是夏城所能拿出的最好的礼物了,这些器皿产自夏城,可夏城却无一人用得起,还请首领收下。” “至于另一箱,则请作为祭祀的礼器,明亮无锈,先祖会喜欢的,这也是夏城仅有的一些。” 粟岳看的喜欢,连连点头道:“夏城的工匠果然好手段,这些东西我便是在许多年前氏族最盛之时也不曾见过!漂亮!漂亮啊!这些礼物我收下的,只是这一箱子做礼器……不太适合。” 陈健奇道:“怎么,莫不是因为这些不好?”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所以不能用。姬夏从未见过真正的祭祀吧?” “不曾见过。” “供奉神明祖先的,只在心意,而非器具本身,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你不知道也正常。美味的酒要留给生者用、奉献给神明的要用水酒,只要让神明先祖知道心意就好;美好的器具也要留给生者、奉献给先祖的只能是生者所不能用的……” 陈健怔怔地听了半天,似乎明白过来了其中的古怪,但粟岳还在解释,神色严肃,透出一股很玄妙的味道。(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 敬先贤 粟城附近城邑的祭祀是和夏城不同的:都是要祭拜祖先天地,奉上各种器具食物,以求保佑或是祈祷。 但粟城附近的城邑献给祖先的器物是和活人用的不同的,大部分情况也不如活人用的器物:琴瑟有木架而无丝弦、有牛羊但却是用茅草扎的、有衣冠但却用料俭省。 按照粟岳的解释,人死后灵魂去往另一个世界,那么他们用的器物也要与活人用的不同,没有丝弦的琴瑟就是人为制造这种区别,这是单纯的思想性的解释。 陈健十五岁便开始主持夏城的祭祀,如今已过去了两年,但仍旧只在于外在形式,并没有合理的世界观去解释为什么祭祀,以及祭祀的种种礼仪,只是为了去祭祀而祭祀。 这种对祭祀一窍不通的首领,在大河两岸是被人当成笑话看的。只不过夏城在技术上颇为进步,又在西北救过卫城也算是有功勋,这种笑话众首领也不好提起。 对于祭祀本身,每个首领或是祭司都有自己的理解,陈健算是唯一一个不明白其中内涵却主持过祭祀的人,也算作一个异类。 他有自己的理解,但是自己所理解的东西和这些人格格不入,因为他总是把一切美与好的东西拆开了揉碎了去看,往往只能看到物质下的无奈必然和无奈之余人为强行赋予的内涵。 粟城这样的祭祀早在几十年前氏族会盟的时候便有人制定了基础的礼仪,各个氏族也都遵守着这种符合大部分人理解的、被作为规范和礼仪。 其中包括祭器和活人用的器物的区别、谁有资格祭祀谁没有资格祭祀、祭品因神明先祖、时节丰灾的变化等等。 在粟岳解释了一些规矩之后,陈健很快就理解了这些在他看来古怪的祭祀规矩,并用自己的世界观去解释了一番,牢记于心。 祭祀源于人们对死去亲人的思念,以及对未可知的神秘力量天地之间的尊重。 但陈健相信当初制定出这些祭祀规则的人,一定不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丧失理性的祭司,而是一个以众人的世界观所能接受的前提去引导人如何祭祀的天才,一个生长于这个时代而又超脱于这个时代非理性思维的一个天才的祭司。 譬如那些精美的黄铜器皿不能用于祭祀,而只能用一些常见的器物去祭祀,所谓给神明看到心意就足够不过是附会,只怕其中的真正原因,仍旧是赤棵而难听又丧失美感的唯物——解释起来很难听,却很现实——物资匮乏下既不敢得罪神明先祖,又想办法留下有限的好东西给生者用,给神明和先祖一些破东西以愚弄它们,并用心意这种东西给这种愚弄带上一种神圣化的外衣,以求心安。 再譬如用草扎的人和牛羊去祭祀除非一些特殊场合才用人殉,一种美好而浪漫的解释是人性的觉醒和进步满满的文明赞歌,而陈健这种世界观的人看来则要黑暗恶心赤棵的多:在祭祀出现之初的生产力水平低下,养活奴隶和奴隶所能干的活相比是赔本的,于是奴隶大多用于祭祀。但随着定居农业的发展,奴隶所能创造的价值逐渐增多,大规模的人牲去祭祀也就逐渐停止。 这样解释毫无美感,并且让很多人丧失了幻想的清新美,于是很多人并不愿意去相信。 宗教、礼仪、道德种种,都只不过是当时经济活动和物质基础的外在体现;任何时代的法律、礼仪之类的上层建筑归根结底都要以当时的物质条件作为基础去解释,从而陷入一种可悲而又无奈的必然当中。 这就是陈健想笑的原因,粟岳滔滔不绝的说了很多,可以看得出粟岳自己是相信其中的内涵的,但归根结底是这个族群中的先贤用一脚狡狯的方式去愚弄神明的高超手段。 陈健相信,许多年前制定出这些规矩的人,一定相信死者已死,而死后的人再去占用本就匮乏的活人用的器具,这是不好的。 但在规矩出现之前,祭祀已经出现并且逐渐形成了规模,反对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是所有人的世界观,在这个世界观中:祭祀、祈求、人牲种种,做才是有道德,不做才是道德败坏。 这位制定出规则的先贤没有全盘反对,而是用规矩去约束,大致的规矩粟岳给陈健解释了一番,在此时物质条件并不丰富的情况下,祭祀本身的神圣性被物质性压倒,直到物质丰富之后,神圣性才能全面压倒物质性,并成为最重要的一环。 祭祀的器物不能太好不能与生者所用的相同,理由是灵魂的世界与生者不同。 祭祀要以城邑的首领为主,其余的家族家庭可以单独祭祀,但是不能交换购买祭器的器具,首领的器具在其余人需要祭祀的时候必须外借。这是为了防止祭祀的神圣性成为众人的第一选择后,导致一些并不富庶的家庭用不多的剩余货物去交换不能使用的祭器,理由却是祭祀之物只能首领和祭司可以拥有。 人殉仍然存在,但人殉本身已经从战俘奴隶变为一些漂亮的女人和儿童,因为随着农业的发展女人因为体力的原因逐渐丧失了采集时代的地位,灵魂或许也需要女人,换而言之女人此时在祭祀中已经成为一种可供使用的物品,如同那些牛羊器物一样,只有使用性而丧失了人本身的性质。 总的来看,这是进步的,是人的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斗争,种种规矩都是为了避免人们陷入毫无理性的大规模祭祀当中,并用一种可以接受的理由来约束和引导。 这种进步在陈健前世的历史中也曾存在过,并非这个世界的人超脱了时代,而那些陷入非理性祭祀的氏族也不是没有,黑暗的巫祭在前世世界中一直存在到火药时代的某些角落。 先贤们或许不会系统地归纳理性非理性这些东西,但他们做的选择却是时代印记中的最优解。 听完了那些繁琐至极,细细品味却透着智慧的规矩,陈健原本憋不住的笑容消散了,一开始的笑变为了此时的敬。 至少这个族群在蒙昧时代中走对了,并且应该是遥遥领先其余的种族,率先有了理性的思索,不至于让整个族群陷入无法控制的宗教祭祀的巨大浪费当中。 他们心中仍旧害怕天地,仍旧害怕神明,但他们用自己的智慧去愚弄了神明,找出的借口也让自己心安理得,甚至制定规矩的人可能明知道是错的,但只要自己信了就好——这不啻是一种朴素的幼稚的人定胜天的思想,否则便不敢去愚弄。 至于日后的人为了权利世袭、阶层分化等原因,无限扩大了祭祀的神圣性,那不是先贤的错。 况于就算到了那时候,祭祀也因为神圣性的外衣,从物质性上分割了贵族和平民,祭祀要有规模,代价高昂且不能坏了规矩,不是随便摆个饼弄个神龛就能祈祷的,平民祭不起。 久而久之,或许这种分割会让平民离祭祀越来越远,祭祀神圣但却离普通人太远,只能仰望却又不敢坏了规矩随意祭祀。 这种距离感会形成一种对神明的泛信和是非信的想法,让随意膜拜神龛的宗教很难立足,除非整个族群的高层集体改信,这种可能微乎其微,真到那时候必然是被异族彻底征服,陈健也就被抹杀了,这世界也就不再存在。 经历过从茹毛饮血洞穴而居走出来的陈健,对于先祖先贤的敬意本就很深,尤其是敬佩这些塑造了一个大致世界观和族群同盟的人。 等到粟岳解释完这些规矩,让他心中仅余的一点自傲荡然无存,或许那位先贤不会想那么久远,但一点一滴的影响着塑造着整个族群对宗教、祭祀之类的观念,润物无声,等到有人可以系统地去解释与其余族群的历史区别的时候,这种观念已经随着千百年的大河水浸润到族人的骨子里,已然成型。 人都是人,却在历史中形成了性格与观念的区别,这种相似观念性格的人组成的想象的和现实血缘的共同体便是民族,民族不可以一天之内造出来,而是需要整个族群数千年的生活形成的普遍能够接受的价值观和习惯。 消灭民族,除了血缘上的肉体消灭,再就是生活习惯、语言、价值观的互相侵伐,这种隐性的战争将会一直持续,没有血肉横飞,但却致命也最难发觉。 但在这里,这一步,这个族群,是领先的。至于之后,陈健很想看看将来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 思索之后的敬意还未消散,陈健躬身问道:“不知道定出规矩的这位先贤是哪个氏族的?” 粟岳颇为骄傲地回道:“我的同族。华的妻子,曾经粟姓氏族的族长,华城会盟后的祭司。” 陈健赞叹了一声,粟岳的面色也第一次严肃起来,郑重道:“姬夏听了这么多,可都记下来了?这也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在会盟之前,夏城如何祭拜那一切随你,但既然你准备回归亲族,请夏城和你遵守这个规矩,这是不可改变的。” 陈健连连点头道:“多谢粟岳首领的教诲,夏城终究远在西北,粗鄙的多,还请粟岳首领派些懂得规矩的人前往夏城。这些礼器既然不能祭祀祖先,那就请粟岳首领收下,分给子女也好。” 粟岳很满意那些黄铜器物,笑道:“既是姬夏的美意,我就收下。但这些器具还是不能分给子女的,这些金灿灿的铜器也不是他们能够享用的,用来会客其余首领尚可。那些亮闪闪的器物,倒是可以分给他们,想必他们一定会喜欢姬夏的礼物。” 陈健松了口气,看着那一箱子铅器被盖上收起,笑着又敬了先贤一杯酒,也敬了粟岳一杯,在他要求夏城祭祀的规矩一致的时候,这杯酒便是陈健该敬的,这是个合格的氏族联盟领袖。(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 不知道自己将要绝嗣的年轻人 从粟岳那里回来后,陈健真的有点醉了。 听了很多过去的故事,又做了一件断绝人子孙的坏事,要说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是不可能的,本想借着醉意找些借口说服自己这么做的意义以求心安,但是想了半天还是放弃了这种立牌坊的做法。 包括所有夏城的人他都不能告知,这种政治暗杀的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很可能有一天轮到自己头上。 带着醺意回到房间,几个人围过来道:“首领,今天很多人来找你,我们便直接说了你去了粟岳首领那里。马上就要冬至了,明天是不是留下来与其余的首领交流一下?” 陈健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除了这些人,外面的人可有谈论咱们城邑的?” 说起这个,那几个人眉飞色舞地说道:“有啊,今天一天在外面不知道听了多少夸赞了。昨儿送姬松石荠他们走的时候,好多人还跟着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呢。你让那些讲故事的人把故事讲了一半就走了,大家都盼着听后面的故事呢。” 陈健笑道:“虽然这样,可还不够,明天再让夏城成为众人谈论的主角。今晚上喂好马,明天也不留在城中出去射猎。你们去粟岳那里借几条好狗,明日好好出去玩玩。” “射猎?射猎怎么让众人谈论?” 陈健笑而不答,喝了些水便自睡去。第二天一早,很多首领都知道夏城人要出去射猎的事,这倒稀奇,此时大部分首领都在为城邑的利益互相交流暗中盟誓,而夏城从出现之初仿佛就对此并不在意,要不是昨天陈健和粟岳饮宴了一天,这些人甚至都以为夏城并不在意会盟的事。 门口一群灰狗嗷嗷叫着,一个和陈健差不多大的年轻人走进来道:“多谢姬夏昨天送给父亲的器物,这些狗都是最好的猎狗,平日我用来捕猎最是趁手,祝愿姬夏满满地带着猎物归来。” 既是这样说,定然是粟岳的儿子,看起来也是个很健壮的人,待人接物也很和气,并没有身为首领之子的傲慢,极为得体。 只是他的眼睛咕噜噜地围着夏城人牵出的马打转,陈健哪里能不知道他的心思,片刻后粟岳之子羡慕道:“平日射猎,牵黄擎苍,可比起夏城的这些骏马还是差了许多。军阵之中,战马的作用定然极大,射猎之时也是在演练军阵,临敌对战之时,若有千人骑乘绕敌侧后,可当三五倍之敌。” 陈健笑道:“这马值不得什么,送你十匹八匹的也送得起。只是不会骑马总容易被摔伤,到时候我也不好向你父亲交代。人向来如此,譬如你没有学会游泳,被水淹没,亲族便会指骂河伯水神,又怎么会责怪你没有学会游泳呢?” 粟岳之子点头道:“姬夏说的极对,可在我看来又不一样。粟城无人会游泳,我若第一个下水,淹死与不死各占一半。淹死无非是和祖先相会,可若淹不死那我便是粟城第一个学会游泳的人,其余人想要学,必要以我为师。我会去和父亲请求,只是不知姬夏可愿教我游泳?” “夏城中学骑马,短腿者廿,折臂者卅,更有人被马践踏而死。你既是首领之子,你父亲对你极为器重,你不怕?” “不怕。人生一世不过数十载。不立下大功绩,活二十年又与活五十年有什么区别?父亲成为首领,奔波十年,中镞数次,流血不知几何,这才有了众人的推赞信服,才有了美人暖席、衣食华美的生活。做儿子的要像父亲才不枉血脉的传承,只在衣食华美上美人枕席上像,难道不像是猴子想变成人不去学人言劳作却只穿上人的衣冠吗?” 陈健啧了一声赞道:“虎父无犬子啊。也罢,今日雪晴,百兽觅食,你便和你父亲说一声,随我一同去射猎,顺便带我去看看涛涛大河。” 粟岳之子喜道:“姬夏可愿教我?” 陈健摇头开着玩笑道:“这天如此冷,教你游泳怕不合适吧?哈哈哈哈……” 两个人说笑一番,陈健也知道了这个将在几十年后被他害的铅中毒的年轻人的名字:粟汤。 大约是她母亲生他之前正在洗澡,于是有了这么个名字,很平常,但刚才短短的几句交谈,年轻人锐利的目光一展无余。 让粟汤先回去收拾弓箭找好随从,陈健回到了房间中,叫人取来了一大罐火药,压紧之后放在了屋子中,引出了一条缓慢燃烧的火绳,点燃。 “姬夏,这是要做什么?” “弄点动静,很多东西只有亲眼看到才知道和想象中的并不相同。这些首领们听了太多火药的故事,却没有亲眼见过,我总得让他们见一见。火药不多,就算炸了也就炸毁这间小屋,你们不要声张,这事谁要不要说。” “知道了。这么一响,怕是这些人又要谈论咱们夏城好些日子。” “在会盟之前,让他们使劲去谈论吧。谈论的越多越好。夏城对于他们而言还是太陌生了,这样可以让他们更快更深刻地记住咱们。” 将火药罐子藏好,陈健拿起一张弓,退出院子,在篱笆门上用了一支树枝一插,就算是锁头了。 锁头只防君子,不防小人,此时也没有锁头,一支木棍足以让人明白主人不在。不是上古之时大家都是贤人夜不闭户,而是因为此时闭与不闭毫无区别。 在城门与粟汤会和后,陈健让人让出了几匹马,在下面牵着让粟汤带着几个人上去骑乘,骑过牛,走的又慢,倒也能前行后退,无非就是双腿不知道如何夹紧不知道随着马的颠簸上下耸动臀部就是。 “姬夏要去哪里射猎?那边有片山谷,其中野猪、鹿之类的野物不少。” “汤,你平日是怎么射猎的?” “有人驱赶,我带着人埋伏下,那些慌不择路的野兽便会进入弓箭射程之中。姬夏既有战马,这又简单的多,以往围猎需要百人才能围住的山谷,有了战马只要三五十人就行。想必在战阵之中,姬夏也是这么用的吧?” “战阵,也无非就是一种射猎罢了。你既熟悉地形,便先去射猎。射猎之后,去大河看看波涛,可有什么险峻奇特之处?” “倒是没有。这附近地形平坦,山峰都很少见,大河宽阔不能看到对岸,平稳无比。初次见到,总会赞赏几句波澜壮阔,见的多了便无趣了。我常听人说起东夷部族所能看到的大海,比之大河更为广阔,倒是盼着有一天咱们亲族能够举着旌旗去看看大海,在海边会盟祭祀祖先,那才是真正的风景。” 陈健笑道:“好啊,有志气,你父亲知道你的心思,定会欣慰。你见多了大河,感受不出其中的壮阔,但我自小只在小河边长大,你眼中的平常在我眼中仍旧壮丽,那就劳烦你带我去看看吧。” 粟汤点头跟在陈健右边,不住地询问一些用马的细节,根据自己的推测猜想了一番战场上的用途,又问了些战车之类的事,陈健也都一一解答。 这种感觉很玄妙,至少现在看来这个年轻人是积极向上的,并没有太多的污点,坚韧、不屈、渴望功勋、志向远大,简而言之在奴隶制初期以奴隶主的道德准绳衡量的一个完美的年轻人。 陈健在一天前刚刚为他准备了痛苦的死法和绝嗣的可能,今天却在一起交谈欢笑,政客的肮脏已经如同雪地上的那些草木灰,怎么也去不掉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新城的设想 随意射猎了几只猎物后,粟汤便带着陈健来到了河岸附近,相距数里就听到了轰隆隆的水声。 白雪虽落,冰却未结,这也不是陈健第一次见到大河,骑马在河岸上走了一圈,河岸上已经留下了不少人为的痕迹,这条大河养育了这个族群,同时这个族群也要花上数千年的时间来对抗水患。 粟汤以为陈健只是来看看,尤其是陈健看到大河后感慨连连,又讲了几个秋水时至河伯自傲的故事,让粟汤沉浸其中,也没有多想。 看着奔腾的河水,陈健遥望了一下四周的形势,这里河道笔直,即便这样,水患留下的种种仍旧难以磨灭。 大大小小的水洼中满是芦苇荡和蒲草,入冬时节上面接满了棒槌,这都是因为夏天的洪水留下的。 水洼中的淤泥养分丰富,但是很难开垦,人少地多的情况下也不必开垦这些比较麻烦的地方。 村落从粟城开始稀稀落落地在距离河岸较远的地方坐落着,那些芦苇丛生的地方村落不多,远远地能看到几道炊烟。 这里已经是大河的中下游,经常决口导致大河的河道每隔几十年便会变更一次,留下的丰腴土地的同时,也留下了众多的盐碱地、沼泽以及湖泊,放诸后世都是上好的土地,但在此时因为生产力和工具的制约,很难开垦出来。 遥望片刻,陈健请教了一下粟汤四周的地形。 “向东三百里还有两座城邑,过了那两座城邑就是东夷人氏族出没的地方。向西百里,名为大野。当年祖先走出山林,看到无边无际的野地平坦无比,于是有了此名。大野中有大泽,与大河相通,广阔数百里,名为大野泽。” “大野泽四周很多城邑,泽中鱼虾丰富,菱角、荸荠、莲藕众多,但是蚊虫猛兽也不少,更有一些地方踏进去就会没入泥中淹死,加之水位年年变化,很少有人前往。” “只是四周城邑中逃走的奴隶大多跑到了那里,仗着水势泥潭,难以追捕。又从这里学会了种植之类的办法,在里面靠采集、种植为生。” “大野泽向北百里,便是粟城的盐池,原本是华城的,但二十年前华首领死后,华城落败四分五裂,我父亲也有华城的一半血脉,因此带华城保管,等到华城各个氏族重建城邑后再交还他们。” “盐池向东、粟城西北,便是一座大山,名为岳。父亲的名字便源于此,不是山的名字源于父亲。山高数千步,云海升腾,那倒是处险要之地。姬夏如果有时间,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陈健笑着感谢了几句,跳下马,在雪地里用木棍画了几笔大致的地形,都是些简单的线条,可粟汤看到这便知道陈健可不是仅仅来看看大河这么简单。 他指着其中一条长长的线和上面的一个小圈道:“这是大河?这是粟城?姬夏靠着一支木棍竟把千里河山画在眼中。姬夏要看的可不是波涛汹涌的大河啊,而是这条画在雪地上如麻绳一样蜿蜒的大河。” 陈健笑道:“眼中的大河是大河,难道眼睛看不到的大河便不是了吗?” 敷衍一句,盘算了一下山川地形,粟城的位置很好,大约是在整个文化圈中心靠东的位置,毗邻大河大野,田野广阔又有盐池之类,四通八达加之几十年前的底蕴积累,成就如今的强大也没有太多奇怪之处。 但夏城的位置就相当不好,偏在西北距离千里之外,想要快速融入就很难。但是迁走又不行,那里可以阻挡草原部族与西戎,这是陈健的底线。况且偏在西北也有偏在西北的好处,向西一带都是文明的真空,可以快速传播文化以便同化扩充人口。 得失之间,陈健思考了一下,眼睛定在雪地图画上那片代表大野泽的圆圈。 想要得到众氏族的认同,就必须为整个族群做出贡献,同时还要让族群认同和熟悉,一直远在西北来往一趟要一两个月,这可不行。 全族迁走更不可能,先不说这些氏族不会同意一个拥有火药、青铜等技术的氏族做他们的邻居,便是夏城积累了三年的土地财富和声望也不可能迁走。 琢磨了一阵,心中已有计较,抬脚抹去了画下的痕迹,决定在这次会盟中再为夏城争取在大河两岸的一处立足之地。 如今城邑、氏族间并没有明显的分界线,与后世国家不同,大部分城邑只控制着周围几十里到百里的范围。 大野泽中逃走的奴隶极多,又不太适合其余氏族开垦,这正是一处良好的飞地。 地理位置处在文化圈的中心,靠近宽阔的大河中下游,适宜船只航行,水运方便,作为一个贸易中转站和一个贸易城邑是很好的选择。 等到水文地理弄的清楚点,再改良一下帆船,从大野泽到草河也不过十余天的时间,完全在可控的范围之中。 不需要开垦太多土地,只需要做成一个手工业和贸易发达的城邑,积累财富同时成为整个文化圈的经济中心就可以。 离得近,即便做搅屎棍也更方便,可以更加便捷地合纵连横。 夏城的本土在西北,又是逆流而上,其余城邑的水运交通不够发达,车轮技术也没有快速扩展,道路也几乎没有。 夏城可以利用船只介入城邑纷争,但是其余城邑想要报复夏城却很难。 前期不要对任何城邑表现出敌意,一视同仁,快速地用手工业建立起这块飞地的重要地位,之后再慢慢干涉其余城邑的内政。 这也不是他临时起意,只是经过昨天和粟岳的谈话后,他才明白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世界观和风俗习惯都不同的两个族群即便因为利益会盟,最终也会产生极大的分离情绪。 仅仅是祭祀的方式就有如此多的说法,况于其余的方面。 一个人是无法创造一个文明的,因为文明不仅仅是铜铁枪炮,更多的文化风俗是整个族群的所有人共同信奉的,夏城必须要在这里取得一块立足之地,打消这种地理位置带来的习惯隔阂才行。 便如捏泥人,两块泥巴打碎重新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不是一个指责一方不懂祭祀毫无规矩,另一个指责对方不懂双手去改天换地,即便同肤同发同衣同冠,将来也很难毫无罅隙地走到一起。 只是……要用什么理由或是借口,让附近的氏族同意夏城在大野泽建立一座新城?(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 把会盟的神圣变为肮脏交易 回去的路上,陈健的心情就像是被踩踏的雪地一样,透过那些薄薄的雪总能看到一些绿色的希望。 雪地中几个人匆匆地朝前跑着,看到了陈健等人后离得很远便大声呼喊,似乎有什么急事。 靠的近了,发现是粟城的一些人,大口地穿着粗气,几十里路将他们累坏了,双手支撑在膝盖上弯着腰。 等喘匀了气抬起头时,望向这些人的眼神中却有些惊恐,他们不敢相信几天前舞台上的仙境缥缈的青烟会造成这样的破坏。 “姬夏……出事了。你们的屋子……炸了!” ………… 延迟的火药爆炸发生在粟城人吃午饭的时候,冬季大部分人是一天两餐的,首领不在此列。 加之陈健送给粟岳的那些黄铜器皿让粟岳很是喜欢,原本吃惯的食物在更加明亮的餐皿中似乎更加美味,为了展示这些器皿粟岳还邀请了其余几个氏族的首领,顺便商谈一些事情。 餐饭进行的一半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强烈的爆炸声,冬季无雷,又没有煮酒论英雄的故事,可很多人手中的刀叉筷箸还是被吓掉了。 不等外面的人回报,首领们冲出了房间,望向夏城人居住的屋子,又看到了第二次爆炸。 祭司们用简短的话记下了当时看到的那一幕:紫烟穿屋而上,声若惊雷,版筑崩裂。 首领们震惊之余,第一时间想到了常听人说起的夏城人用的武器,亲眼见过之后才知道那些传言并非都是假的。 这里不是陈健可以耀武扬威故意用火药去炮决奴隶的卫城,因此没有机会去展示自己手中的武器和夏城的价值,只能用这种突发的意外。 从来到粟城后,陈健一直没有展示这些武器,一则是展示的话会触发别人的反感有些持干戚而舞的意思,二则是这种隐忍后的忽然震惊会给人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三则是火药罐子的威力限于外壳和装药的限制发挥不出太惊人的效果远不如大到无法投掷的罐子有效果。 以及……草河会盟之时,陈健已经答应了将火药作为货物与参与草河会盟的城邑交换,这些城邑不会喜欢火药外传的,草河是夏城的根基,四周城邑的关系是陈健一定要维护的。 这“意外而生”的火焰迅速点燃了屋顶的茅草,人们担心那种惊雷一般的爆炸还会发生,没有人敢于靠近,好在昨天的那场大雪覆盖了易燃的柴草,在两声爆炸之后火焰逐渐熄灭。 细心的人嗅出了空气中的味道,和前几天舞台上戏剧营造的月宫时缥缈烟尘的味道一样,唯独少了那个在月宫中唱歌的女子的香味。 味道一样,可一个幻景如梦,这一个却地动山摇,比之那天要震撼的多。 首领们面面相觑,但是草河沿岸的几个氏族都见过,并没有太多震惊,只是闻着空气中的味道略微摇头。 娥钺卫河等人也在城中,粟岳便问道:“钺,这就是夏城那种宛如雷电的武器?姬夏所说的发火之药?” “是。” “竟然有这样的威力?” “人力有穷尽,这发火之药却无穷无尽。夏城曾有人说,要是有一座山那么多的发火之药,便是山岳也能炸平,只在能做多少。” 几个首领看着被炸碎的残垣断壁啧啧惊奇,问道:“姬夏怎么没有将这火药给我们观看?我也曾听人说过,可是说的时候未免夸大,有说天降紫火的,有说万雷劈落的……我们也只当是众人瞎说。” 草河沿岸的几个首领心中有些不安,他们是不希望火药外传的,尤其在陈健答应帮着他们训练军队以及可以换火药之后,陈健也大约因为这个原因没有在粟城展示,他们都很感激。 可这番话问出来,他们又不好将责任全推在陈健身上,一时语塞之际,跟随在娥钺身边的数九主动站出来,和众人致歉后道:“那时候姬夏也曾说过,这些东西都是祖先指引他去做的,是属于信奉同一个先祖的亲族的,如果有机会他会让所有的亲族都掌握。” “但女子觉得,就算会盟成功,氏族征战仍然不可避免,若是这发火之药传出,会让不和的氏族之间流血更多。临行之际,我去拜访了姬夏,便将自己的担忧告知了姬夏,他闻言后久久不语,大约也是担心这个吧。” 几个首领一听,怒道:“九儿,你母亲当年何等睿智,你的聪慧也在很多氏族中流传,如今怎么这样愚钝?发火之药可以杀人,难道石刀木镞就不能杀人了?杀人的是持着羽箭石斧的人,不是木镞石斧!” 娥钺悄悄看了妻子一眼,心中称赞妻子的急智和担当,数九低头道:“女子知错了,只是看多了流血,心中害怕罢了。二十年前氏族迁徙之初,兄弟厮杀,姊妹相残,若是这一次会盟成功还好,要是不能成,又有了这发火之药,我与娥钺便带着族人在草河再不回来了,只求死后让儿女将我俩的尸身运回从小生活的故地就是。” 说完深吸一口气,眼圈中已经酝酿下了眼泪,众人只道她回忆起多年前的旧事,便也没有多想是草河诸部和陈健达成了协议的事,又不能责怪这个女人,只好作罢,只在心中想着如今的女人总见不得血,比之当年的那些女人可差得远,便是数九的母亲当年也是个杀伐果断的人物,大约是如今日子过得好了,早忘了当年的艰辛苦痛。 数九独自抗下了这些责任,又不断地用眼泪让众人回忆起氏族分开后的种种厮杀,终于将这一幕掀开。 听说过没见过的可怕事物此时变为了现实,即便那些不怎么喜欢夏城或者认为陈健有些不敬重天地而反感的人,夏城又一次成为了众人讨论的焦点。 而此时此刻,距离商议会盟的最后时间,只剩下了几天,如何对待夏城成为众人会盟时绕不过去的一个问题。 因为除了火药的传说,夏城还有很多听起来很厉害但很多人并不相信的东西,既然这个是真的,那么别的会是假的吗?哪些是传说?哪些是真实? “姬夏去哪里了?” “和人出去射猎去了,据说要去看看大河。” “那就快让他回来,谁知道这屋里会不会再炸?快去,沿着大河一带的村落去找!”(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章 诱惑 策马返回粟城,火已经熄灭,但屋子外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禁咒,外面你的人圈成一圈不敢靠近。 “姬夏……这……这是怎么回事?” 陈健致歉道:“定是出门之前忘记覆灭了炭火,导致发火之药爆炸。幸好火药不多,否则定有损伤,那我可就要对那些被炸死的人羞愧一生了。” 说完似乎心有余悸地看了看隔着街道的另一处房屋,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个也都心惊不已,看样子这东西竟是能把数十步之外的地方都炸成这个样子? 灰黑的墙壁、崩裂的石块,这些近在咫尺的东西让人不得不相信火药的威力,一个个心中都有计较。 这东西最好自己氏族也能得到,如果得不到,那么也不能让其余的氏族得到。如果夏城不同意的话,就会排挤夏城不准他们盟誓,作为会盟之外的蛮夷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只是这东西威力虽大,怎么看着却这么危险? 好半天,才有人问道:“姬夏,这发火之药难道如此危险?” 陈健点头道:“如火一般,可以炙烤食物取出温暖,但也容易烧灰房屋烫伤孩童。其实总的来说并没有这么危险,但是一定要掌握之后才行。我们平日出征都带着,也没见爆过,这一次是我疏忽,临走前那一盆炭火竟忘了覆灭,引燃了才有这出事。” 说完叫了一个随行的人,让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陶罐,在手中把玩了一阵道:“你们看,只要保管得好,就算在手里也是没事的。” 可这东西一拿出来,立刻就有几个人退后几步,心有余悸地看着那些断壁残垣,连连摇头。 倒也有几个胆子大的拿在手中,看着上面的绳索暗自琢磨,陈健笑道:“这样吧,今天正巧出了这样的事,又逢大雪。我常听人说:夏日无雪、冬日无雷。今天便破一例,也免得让大家担心。” 好奇的人跟着出了城,陈健让那个练了许久投掷的人按照规定的步骤两人配合投掷了一下。 第一个人从腰间拿出火绳,用火折子吹燃之后站立在前,身后一人从腰间取出,撕开引线上包裹的一层防潮的蜂蜡递过去。 前面身背火绳的人按照规定的步骤,拇指虚卡在引线上,下面便是陶罐的边缘,凑近了火绳点燃,身后那人低头不向前看,仍旧娴熟地按照规定的动作抠掉包裹在前面的蜡丸,整个过程除了引线的嗤嗤声外寂静无比。 最前面那人点燃后,旁边看热闹的人嗖的一下退开很远,都知道手中那东西可是能炸死人的。 可是手持陶罐的人却淡定无比地听着嗤嗤的燃烧声,等待着陈健的命令。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团闪亮的光芒所吸引,几个之前听过爆炸的人已经堵住了耳朵,剩下的人也有学有样,唯独眼睛没有一刻离开了燃烧的引信。 人们大气都不敢喘,眼见引信已经烧到了那人拇指的位置,可是陈健仍旧没有喊出投掷的命令,投手竟也沉得住气,一动不动。 “灭。” 陈健忽然喊了一声,投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根本没有在意手中的东西会要了自己的命,用指甲用力地卡住了引信与陶罐的边缘用力一切,就此熄灭,那陶罐就在手中,附近还有未曾散去的白烟和硝的怪味。 陈健回身笑道:“爆炸之前众人也见了,我就是想告诉大家,这东西其实如果用好了,和火一样安全简单,并不是众人想的那么危险。” 他说的轻松写意,可看得人心中却泛起了惊涛,不是因为之前见到的火药,而是因为这些被陈健训练出的近乎麻木的兵士…… 投出去,看起来已经很难,尤其是知道这东西在手中随时可能会炸之后。 可比起这个,能将这东西拿在手中等到最后一刻掐灭,这才是最为可怕的…… 面前这个有些木讷的年轻人,要不是不怕死的傻子,要么是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形成了一种习惯。 这么多城邑,勇士众多,有可以战阵上拔出被射中的眼睛咀嚼的勇者,也有单肩扛起二三百斤而腰不弯的猛士,但是却绝对找不出如此木讷的兵士。 这已经不再是勇者的范畴,这种人就像是毒蛇,平日冷的隐藏,不会如那些张牙舞爪彰显自己强大的虎狼一样,可却更为致命。 而那个站在身后递出陶罐的夏城人,更是匪夷所思,似乎根本不在乎前面那人是否投掷出去,只在那做自己的事。 这才只是两个人,首领们不敢想象如果这样的人组成一支军队,那将是怎么样的一种恐怖? 之前的种种令人不信的传闻,在此时众人让这些相信,莫说有发火之药这样的古怪事物和不曾见过的战车,即便没有,若是夏城人都是如此,那救卫一战两千破五千的事也是必然的。 没有炸响的这颗陶雷竟然比之前炸响的火药更让这些人惊奇,有首领等到那些烟气散去确定不会爆炸后,这才走到投手身边赞道:“惊雷在手而面不改色,当真是勇士!” 投手谦笑道:“我哪里算什么勇士呢?草河三年一次的赛会上夺得佩剑、器物的人,才是真正的勇士。我在赛会之上是没有名气的,能够这样也没有什么别的原因,不过就是手熟罢了。姬夏说投,我的脑子还没想呢,手已经扔出去了;姬夏说灭,我的手指也会自己卡下去。” 那首领呵呵一笑,心里称赞不已,转身问道:“姬夏,夏城中还有几位这样的?” 他以为这只是挑选出来的,或许陈健身边的那些人都有这样的本事,不想陈健却道:“二百多吧,前后加起来训了将近三年呢。” “这种勇士,竟是可以训出来的?” 勇士在众人眼中,向来是天生的,譬如胆怯无畏、蛮力娇柔,如果真如陈健所言能够三年训出二百多这样的兵士……那如果整个城邑都是这样的兵士,哪有什么可惧怕的敌人? “姬夏……这样的勇士可不好训吧?” “也没什么不好训的。我就像一颗蒲公英,飞出十余颗种子,这十余颗种子便变为百颗。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万,倒也不难。娥、卫两城的人也派去了一些人学这些东西,数年之后这种勇士也就平常了。” 陈健说的轻松,但其实却造成了一种模棱两可的假象。这二百多人是整个夏城盘剥奴隶、手工业发达而好容易养活起的脱产士兵,整个草河沿岸几个城邑才撑得起这么点人,再者也是因为夏城跳跃式的发展没有那么多纯正的血脉贵族和奴隶主,才有了这样的脱产士兵,或者说他们本身就算是军事贵族的第一代。 再者能够带在身边的人,又岂能是易与之辈,哪一个不是百里挑一的棒小伙,新军的确是有两百人,可真能做到面不改色的也不过寥寥数人,其实还是天性使然。 只是陈健这些日子所做所言,都给人一种十分信任的感觉,这时候倒也没有多想他撒起谎来早已面不改色。 闻得卫、娥两城都派去夏城学习这些练兵的法子,几个常年征战的氏族心中羡慕,在草河下游大河附近的几个氏族则忧心忡忡。 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固然懂得,这也无可厚非,但是如果自己不是那近水的楼台,总要扔进水中些石子将那月影击的粉碎才行。 于是几个首领颇为高屋建瓴地叹息道:“姬夏有这样的练兵法子,早该与亲族分享才是,难不成娥卫是亲族,我们便不是?如今东夷蠢蠢、北狄哓哓,有这练兵的办法,又能让多少同族活下来?” 陈健还没等说话,一旁的数九急忙接道:“这也怪我,怕还是那天我与姬夏交谈时,那番担心亲族厮杀的说辞让姬夏不敢这么做啊。” 说完后,她悄悄冲着陈健眨了眨眼睛,陈健愣了一瞬,又听几个首领说了数九几句,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好陪着说道:“我就是这样想的。” 那几个首领有苦口婆心地将杀人者人而非刀的道理说了一遍,陈健这才带着恍然大悟的神情道:“还是我太年轻,想的东西竟是这样少。先祖既然将这些练兵、发火之药的办法告诉我,想必也是希望我告诉诸部亲族的。夏城一直想要回归亲族,这也算是夏城为诸部亲族所能做的一点小小的贡献吧。” 他清了清嗓子,大度地说道:“既是这样,这发火之药夏城自然可以与诸位交换……只是此时还不能换,这东西很危险,你们也见到了,总要学会了怎么用才行。非是夏推辞,实在是担心出了什么危险的事情啊。至于这练兵之法……诸部亲族也可选些聪颖之人去夏城学学,还有那战车啊、水渠啊、麦豆套种之类的办法……” 他之前讲学时说了不少,众人听了个大概,好奇心盛,此时又起,可听陈健这么一说,众人免不得叹息道:“可惜夏城太远,终归是不如卫、娥毗邻。常听人说,送给要饿死的人鱼,不如送给他渔网和打鱼的办法,难道姬夏就不能将这些办法告知我们?非要我们派人去夏城吗?按你们夏城所说,这里距离夏城千余里,便是纵马也要月余啊。”(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 看似想多了 “的确是有些远啊。” “是啊,夏城纵然有船,可我听说也只有两三艘,那船比之独木是要大的多,可又能装多少车轮火药?“ 首领们也知道让陈健主动交出这些东西的制作办法不太现实,此时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说道:“我们能换的东西不多,无非是丝绢、粟米、陶罐之类。想来夏城的陶也不差,娥城又在夏城附近,虽然没有桑蚕但是柞蚕想来也不少,剩下的粮食想要运送也很难啊。“ 陈健点头道:“这的确是个问题,我是没有想到的。“ 他沉吟了一阵,忽然说道:“今天我和粟岳首领之子前去大河,听他说这里向西百里之外,有一处大泽,位置很好,勾连东西。可惜夏城远在草河,如果要是在那里就好了。“ 粟岳皱了皱眉,陈健这话说的很有问题,他不相信自己的儿子能说出这番话,可陈健最后关于大泽与夏城位置的话前面并没有说明白是谁说的,这样一来听起来就像是自己的儿子说的那番话一样。 大泽就在粟城西边百里,即便粟岳很想要火药和练兵的办法,也绝不会希望夏城迁徙到这里,尤其是之前夏城的那几个兵士展现了那种近乎麻木的恐怖之后。 于是他率先说道:“大泽之地土地贫瘠,年年都有洪涝。周围十几个城邑逃走的奴隶都在其中,几次围剿都不能清除抓获,蚊虫聚散蚂蟥蜿蜒。再者夏城远在西北,那里又有草原部族,又有西戎作乱,虽然夏城诸姓的祖先源于大河,可那里终究葬着先人。落在蛮夷之手,毁掘坟墓断绝祭祀,这可不行。“ 他这么一说,大泽附近的几个城邑纷纷附和,尤其是一些实力弱小的城邑连连反对,都知道大野泽不适合耕种,可谁知道夏城有什么古怪的办法可以变沼泽为良田? 陈健闻言后奇道:“诸位说笑了,夏城的先人葬在草河,生于斯长于斯,又怎么能离开呢?虽然夏城很想迁回大河,可如今大河两岸都有了城邑氏族,数十年后子孙累加,夏城又怎么好占据别人的土地呢?” “只是……我在想,如果夏城在那里建一座小城邑,只有工匠作坊和仓房。一则是发火之药炼制起来有些危险,稍有不慎便会炸响,非是夏藏私,实在是不敢。二则是粮食转运有些不便,不妨就囤积在那。” 他怕别人反对,又立刻加上一句:“夏城只留数百人在那守卫,提防那些逃走的奴隶抢掠,并不是全城迁来。诸位想想,那里距离粟城百余里,又有大河转运便利,和其余氏族相距也不远,这正是最好的办法。我会在那里建一座学堂,将祖先教授我的一切与亲族分享。一旦东夷作乱,夏城远在草河不能尽力,但在大野泽的数百人总可尽些绵薄,纵然不能斩杀敌人,可总算是夏城众人的一份心意。” “在大野泽中,有城而无墙,四周都是亲族,又怎么需要城墙呢?到时候沿河运送,互通有无,也方便夏城众人学学亲族的规矩。那里只有作坊、学堂、仓廪。” “大野泽之外的土地肥沃,也是诸位亲族的祖先用鲜血染出的以留给后世子孙的,纵然是亲族也有亲疏远近,夏城不敢占据,只在大野泽周围十里之内蚊虫众多之处。“ 看起来这的确是个双赢的好办法,众人想了一下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如果夏城真的做到了,对谁都不是威胁。如果做不到,陈健如今话已经说的太满,那座城不建城墙,人来人往也并不禁止,到时候一旦发现修筑城墙几个城邑合兵一处拆掉就是。 如今的城墙,不仅仅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更是实打实的防御手段,没有各种攻城器械的条件下,也只能用围困的办法。 况且大野泽虽然广阔,可是并不适合人居住,不说那些水患蚊虫,就是隐藏在芦苇丛中的逃奴就会让人畏而怯步,附近许多城邑的奴隶逃走后都去了那里,再也不想回去当奴隶,一个个搏斗之时拼死悍勇,便是女人孩子都宁可跳入水中也不愿再被抓回来。 对于附近的氏族而言,那里是一块毫无意义的土地,加之此时地多人少,谁也不会闲来无事去那种地方。 他们对数学并没有太大的概念,陈健说围湖十里作为夏城人一部分的居住地,听起来也不大,可仔细算算一座宽广数百里的大湖的周围十里,其实面积已经极大。 如果说之前娥卫两城算是近水楼台的话,如果夏城的作坊真的建立在大野泽中,那近水的氏族便多了。之前希望陈健能够无偿分享那些技术和知识,也无非是漫天要价,根本就没想过陈健能同意,他们的底线是陈健同意交换就行,没想到陈健答应的如此痛快,似乎并不担心那些火药、练兵、垄作之类的办法传到其余氏族一样。 几个氏族的首领悄声商议了一下,都点点头道:“如果姬夏真能如你说的那样,我们愿划出十里之地。“ 他们说完后又看了眼粟岳,粟岳琢磨了一下,并没有想到其中有什么问题,看起来的确只有好处,夏城如果不是举城迁徙的话,只有数百人在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威胁。 这里距离草河甚远,真要有什么异动,周围几个氏族可以联合近万族人,纵然夏城兵勇可以以一敌二,那也无济于事。 那些技术的扩散才是实打实的,既然陈健已经同意了交换,自己总要给出相当的回报。 他思索一阵,笑道:“这件事,不是小事。今天各个氏族的首领都在城中,不妨就在今天商量一下。过两天便是冬至,又逢大雪,野兽正多,是个狩猎的好日子。这冬至的第一次狩捕的猎物总要想让祖先尝尝,冬至也是祭祀之时,这三年雨顺风调无洪无旱,正是要感激祖先天地的庇护,不可轻慢。“ “可祭祀之时,夏城诸姓是否可以献上祭礼?献上祭礼的时候,是站在哪里?是祭祀还是祭贡?这是大事,不能乱了规矩。若是众人都觉得夏城可以献上祭礼祝祀,莫说十里,便是夏城偶遇灾荒举族迁来又有什么?可若众人觉得夏城不足以祝祀,那莫说十里,便是粟米大小的土地,我又怎么敢做决定呢?” 他没有说关于会盟的事,因为对整个大河两岸的氏族来说,会盟是一件大事,夏城入盟是一件小事……而非是在夏城那里,会盟和入盟是一样的轻重。 祭祀本身,就是一种明确的名分。是有资格祭祀?还是只能如那些弱小的蛮夷一样献上各种贡品?是作为亲族祭祀?还是作为前来朝贺的?这东西是万万错不得的,祖先不是随便谁都可以祭拜的,没有资格的人只能靠边站。 他刚说完,月玫便前出一步和众人行礼道:“诸位叔伯,父亲因为病痛不能前来,临行之前曾嘱托我让我说一番话。“ “他说,夏城源于大河,迁至西北,本为同族,这就如同木头,便是涂抹了木漆变了颜色,那也是木头。“ “再者,卫城被西戎人围困,那时候夏城并没有参与会盟,可却牢记着当年的盟誓。姬夏曾说,这就如兄弟间一样,没有盟誓但那骨血便是天生的盟誓,又怎么需要言语歃血呢?这就如同一个核桃,我们吃的是核桃仁,而不是外面的核桃壳。难道说没有外壳的核桃就不是核桃了吗?我们要的是核桃的壳?还是里面的仁呢?核桃仁种在地里,数年之后结出的仍是核桃;若是抛掉核桃仁只扔下壳,初雨之后只剩春泥。” “因此,月邑希望诸位接纳夏城诸姓,圆了他们重归亲族的梦,夏城所做的这些事,难道不让那些当年盟誓过却与蛮夷勾连的氏族蒙羞吗?” 她说完后,眼睛瞟了一下陈健,发现陈健正对她感激地一笑,心中暗跳,最后几句话说的便有些急促,只有她知道自己说话急促的原因是因为心乱了,脸便红了。 她算是第一个开口的,既牵扯到了卫城,卫河也站出来道:“这话说的在理,卫城被围,正是姬夏想起亲族间不需言语的盟誓才解救了卫城,卫城是支持夏城祭祀祖先的。不是为了他救下了卫城,而是为了他救下了几十年前的誓言。卫城如草芥,盟誓如日月。” 草河沿岸的其余三个城邑也都纷纷同意,娥卫夏的三城同盟利益很大,值得遵守,而其余两个被迫的小城邑很清楚自己反对的结果,也不得不同意,并且对夏城大为赞赏。 粟岳的态度没有表示出来,其余城邑的首领则立刻做出了决定。 四周逐渐强大起来的蛮夷、氏族间的流血纷争、种种这些,让很多氏族的族人渴盼着几十年前那样的氏族间的和平,也让一些处在边缘的氏族希望自己在于外族交战的时候背后能有人支持而不是被暗捅一刀。 那些弱小的氏族希望能够在一个体系规矩之内解决一些纷争,而不是彻底地依靠兵甲刀剑。 即便那些强大的氏族,也未必反对会盟,而是反对自己没有得到足够利益的会盟——他们的反对更多是一种姿态,他们不希望如同几十年前那样真正团结在一起,而是希望在一定的规矩之内拥有名正言顺的区域霸权和绝对的自主权,而这一点必然是会盟的主导者会反对的。他们用这种姿态来为自己的氏族换取更多的利益而已,到时候各退一步。 至于陈健重视无比的夏城入盟,对于他们而言原本只是一段小插曲,只不过因为这几天的震动让这插曲变得不可轻视而已。 谁都知道这时候站出来反对夏城入盟,夏城的技术就不可能传播到自己城中,又树下了这么一个古怪而强大的敌人。 反正……夏城就算入盟,也没有资格拥有什么地位,不会影响到其余的利益分配。 或许,扰的陈健一连月余睡不好每天思考的大事,在他们看来,只是小事。(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章 风波起 陈健所虑的最大的反对声音,无非是夏城来历不明,出于对祖先的尊重而招致的各种反对的声音。 然而这种内涵的考虑总是敌不过现实的利益,在这夏城人这一次做足了姿态,从不是以一个自认蛮夷的氏族来参与这次会盟的,从一开始就是以一个向往回归但却苦于不懂礼仪的远在西北的氏族的身份。 即便粟岳没有表态,或者说即便粟岳已经表态,那些反对的或是支持粟岳的氏族都不会在这种时候提出反对的意见。 只是在支持之余,很多氏族希望陈健能够一视同仁,尤其是对于新技术的传播。 虽然还有很多氏族信封巫术占卜,但是不代表他们不知道技术进步的重要作用,这是两个层面的事。 沉默的力量是强大的,粟岳很清楚这一点。沉默不代表反对,相反则是一种赞同,因为夏城从救援卫城到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有资格去祭祀的。沉默的最大原因,无非是在支持夏城入盟的这个前提下所考虑的自己城邑的得失。 对于陈健所要求的大野泽周围十里的土地,那些在大野泽周围的氏族并不在意,这时候地多人少,那里本就是一片飞地,要之无用弃之可惜。相反那些不在大野泽附近的氏族却感觉到了一丝不安,他们不希望、尤其是不希望粟城掌握这些新的技术,那样的话粟城就会更加地难以抗衡。 陈健想的则要简单得多,如今夏城没有任何争夺首领之位的资格,既然准备在前期扶强凌弱,那么粟城无疑是最好的大腿。 至少三五年之内,即便大野泽的城邑建立起来,夏城也没有余力将手脚伸到大河的腹地,这种互相利用的依附关系,对夏城来说是最好的。之于远交近攻、扶弱抗强之类的,那是在拥有绝对实力的时候才能采用的办法,并非是一成不变的。 片刻后,看起来并没有太多的氏族反对,陈健心中抑制不住地兴奋,冲着还没有表态的其余氏族道:“我姬夏在此盟誓,终我一生,夏城的火药、练兵、耕种之法,只要各个亲族遵守盟誓的言辞做的正确,我必然不会藏私,与众人分享。将来在大野泽,将会……” 他想要描绘的世界还没有说完,一个冷冷地声音反问道:“姬夏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能有你来决定谁是可以学习你们夏城的那些古怪法子;那些是不可以学的吗?如今会盟并未成功,盟誓也并未进行,姬夏便先说出一些可以违背的盟誓,又是什么意思?谁有资格作为亲族,谁没有资格作为亲族,怕是姬夏并没有资格评判吧?” 说话那人并不畏惧周围奇怪的目光,施施然站出来道:“我不是反对夏城盟誓祭祀,夏城所做的一切众人都看得到。我对姬夏也佩服的紧,虽然因为事多我只听姬夏讲过一两次,但其中的智慧让我学到了很多,自觉不如。” 他说完后,还冲着陈健微笑了一下,陈健看了一眼对方,这些天早已将一些强大的有影响力的城邑首领认得七七八八,此时当然认得出这是粟城北边的一个强大氏族的首领,与粟城相距甚远,周围又有一些弱小的城邑,可谓是大河以北四五百里之外较为强大的氏族。 氏族中占据主导的是鹿这个姓氏,这是一个实物姓而非卫城之类的抽象姓。可以见得这个氏族也很古老。 陈健记得首领的名字,鹿圆。对于会盟的态度陈健也基本打听了出来,鹿姓氏族并不反对会盟,因为他们面临着北狄的威胁。但是又不希望这次会盟和几十年前一样,各个氏族团结在一个占据主导地位的氏族联盟周围,至少也要保证自己氏族拥有绝对的自主权。 鹿圆在说完这些后,又向陈健连连致歉道:“我所说的这些,并不是针对姬夏或是夏城。如今大家都知道,夏城的垄作、火药、青铜等办法都是各个氏族所急需的,我也相信姬夏愿意将这些东西与亲族分享,这一点我从未怀疑。” “但是……姬夏这句誓言说的不对。” 陈健急忙请教道:“我太年轻又太愚钝,不知道这番话哪里不对?” 鹿圆郑重道:“羊尚且需要一个头羊,何况于氏族。但是明后天会盟时选出的联盟首领,难道可以评判谁对谁错吗?倘若选出了一个首领,到时候说我们鹿姓氏族做的不对,然后告诉姬夏不准与我们交换,那又怎么说?姬夏既然说的明白,你所掌握的那些,是祖先传授给你的,那么大家都是同一个祖先,按道理说大家都有资格知道。” “但是姬夏的誓言中却并非如此,按你所说,加入将来有一天有人说我们氏族违背的盟誓,于是你就可以不与我们交换了吗?或者说,谁来评判我们是否有资格与夏城交换?难道姬夏觉得自己的智慧可以完全地分清对错吗?如果不能,这个对错由谁来评价?” “几十年前,那时候有人可以让所有人信服,能够明断对错并让众人明白他做的才是对的。如今呢?如今试问,谁有这样的威望?谁能让所有人都信服他的判断?谁又敢说不会为自己的氏族谋取私利?假使有一天,有人与夏城交恶,姬夏,你敢说你还会将这些东西与那个城邑交换吗?既然你说只会和做的正确的城邑交换,难不成姬夏的意思是:支持夏城的,便是对的;反对夏城的,就是错的?姬夏以为就凭这几天的讲学这些古怪稀奇的东西,就能让众人信服如同几十年前一样?” 鹿圆的这番言辞字字都在说夏城,可实际上又每一句都不是在说夏城,首领们都清楚,夏城是绝对没有资格成为会盟后的公推的首领的,那么谁能来评定对错? 很自然,这番话是在说发起这次会盟的粟城首领粟岳。 粟岳面色一黑,心中直骂却又不好直接说出口,一时间难以有反驳的言辞。如果首领来评断其余盟誓的氏族对错的权利都没有,那么这首领又算什么? 其余的首领其实一直也想过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才是这次会盟的最关键的那道门槛,原本希望在氏族大会的时候说出来,如今这层窗户纸却被鹿圆率先撕开。 夏城只是一个引子,包括夏城的种种技术传播都是引子,但可以做一个类比。把这种技术交流变为征讨惩戒也是一样:外部的敌人不谈,内部的氏族谁来评定是对是错?按照规矩错的氏族需要所有部族团结一致出兵征伐,谁不担心自己的氏族有一天被“首领”称之为“犯了错的氏族”? 陈健也听懂了鹿圆的弦外之音,虽然心中不满对方拿自己说事,可也没有记恨对方。他要求的希望的目的已经达到大部,至于会盟后是一个类似分封制的名义大一统?还是城邦联盟的松散族群同盟?这就不是一个人的努力所能改变的了。 虽然不记恨,可既然说到了夏城,陈健也不好一言不发,只好赔笑道:“小子哪敢来决断谁对谁错呢?但我有些疑惑,请鹿圆首领解答。” “请说。” “鹿姓氏族的城邑是否也有掌管规矩法度的人?” “自然有。” “那么评定城邑中某个人对错的,到底是掌管法度的人?还是法度本身呢?放在这里难道不是一样吗?姬夏年纪不过二十,又怎么敢去评定诸位的对错呢?难道咱们会盟的时候不会在祖先面前盟誓吗?遵守誓言的就是对的,违背誓言的就是错的。” 鹿圆点头道:“姬夏说的很对,是我之前说的不对,还请姬夏不要见怪。” “不会。” “既然姬夏这么说了,而且说的很有道理,那我就不得不多说一句。城邑有法度,会盟有誓言,如姬夏所言,评定对错的不是某个人,而是那些法度和誓言。” 鹿圆看到众人频频点头后这才继续说道:“几十年前,亲族们在河岸盟誓的誓词很简单,也没有太多的规矩。因为对与错都是当初咱们推选的首领华来评断的。大家都信服,所以他可以评定对错,他就是法度,他就是规矩。,他可以评断对错。” “可如今,谁能站出来说自己和当年的华首领一样,自己就是规矩就是誓言就是法度?” 鹿圆的目光有些挑衅地从粟岳的身上滑过后,又在几个实力强大的氏族首领身上打转,嘴角不由地有些嘲弄。 最后他放弃了逡巡,直接走到了粟岳的对面问道:“粟岳首领,这一次会盟是你邀请其余亲族的,我请问你可和大家商定了盟誓的誓词?几十年前的那次会盟,不需要太多的誓词,因为只要他活着,他就是规矩。如今没有第二个华首领,你难道就准备学几十年前的那些简单的誓词吗?或者说你觉得你可以如他一般让众人信服地评断对错?” 粟岳心中大恨,却也不可能在这时候发怒,只好朗声道:“是我愚钝没有想到这些,并不敢自大地认为自己可以去和华首领相比。” 鹿圆大声道:“部族会盟,亲族不争,我们城邑是支持的。但是!会盟的誓词必须要写清楚,哪些是该做的,哪些是不该做的,不该做的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是联合亲族消灭?是罚取奴隶粟米?还是被驱赶流放到数百里之外?亦或是不准和夏城交易?不把全部这些加入到盟誓誓词中,我们氏族是不会参与这次会盟的!因为我不想选出的首领一句话就可以决定我们氏族的生死对错!这些盟誓的誓词,也必须由各个氏族商量才行。”(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暗淡 当真如一石入水,涟漪顿生,在鹿圆借着陈健的那半截话引出这么多之后,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就这样出现在了将晚的粟城中。81中文『 网 鹿圆是第一个站出来明确反对这次会盟的,而且反对的理由如此正当。 他所说的那些话,其余氏族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没有系统地总结出这个本质的问题,很多人隐约有些担忧,出于经验主义觉得几十年前也是会盟,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并没有彻底想清楚其中的区别。 其实其中的区别很简单:几十年前的那次会盟,华粟同盟拥有压倒性的优势;而这一次会盟,粟城并没有压倒性的优势。几十年前的那次会盟,被推选为领的人有足够的人格魅力和足够的实力支撑;而这一次,并不足够。 于是几十年前可以不需要太复杂的誓言,一个人就能决断对错,那时候的领就是领;而如今则需要复杂而明确的誓言,或者说是条约来规定各个氏族的利益和义务,只是一个松散的联盟而非一个紧密的族群国家雏形。 陈健猜测到他们的担心却没有想到很多人没有总结出这两次的区别,为了打消他们担心的那番话,竟被反应极快的鹿圆拿去作为名正言顺反对的缘由。 鹿圆的这番话得到了很多领的支持,于是粟岳出离地愤怒,不是因为有可能的竞争者的话被很多人支持,而是因为这样一来就算会盟成功,那么这个氏族联盟的领到底是他?还是那一番誓言本身?这样的会盟对于自己又有什么意义? 仅仅是一个名义上的领?这不是他想要的东西!他想拥有和几十年前那个人一样的荣光和权利,一样的威信和声望,一样的死后被人铭记数十年的功绩和伟业。 粟城正在蒸蒸日上,他也清楚自己的实力不如几十年前的华粟同盟,但其余氏族也在展壮大,想要取得那样的压倒性优势至少还要三四十年才有可能。 可自己还有三四十年吗? 要不是他知道陈健是为了急于辩驳对方那番诛心的言辞而落入的对方的陷阱,他简直要以为陈健和对方站在一起了:那番话的言外之意不就是说掌管对错的是规矩本身,而不是执行规矩的那个人吗?换成领和盟誓,一样适用。 抽象的事物用类比的方法形容之后,很符合这个时代的思维方式,也很容易被其余的人理解,传播的也就更快,对粟岳的梦想也就更加地不利。 按说粟岳应该去恨陈健,但是理智告诉他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不能再多出一个潜在的敌人,尤其是这个潜在的敌人拥有自己需要的很多东西时。 很多部族领此时的态度也倾向于鹿圆提出的方法,他们需要一个经过众人商议的誓词来规定各个城邑之间的利益纠纷和需要付出的义务,并且要与自己的实力相对等。 鹿圆似乎早有准备,抛出了这番让众人震荡的言辞后,又问道:“这就和祭祀一样,需要一个大家都清楚的规矩。譬如两族纷争的时候,支持谁反对谁?譬如蛮夷入侵的时候,哪个城邑该出兵多少?譬如不遵守这些誓言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这些东西必须在誓词当中,只要商定好了这些,我们当然愿意会盟推选出一位领,重现族群当年的荣耀。可这些不说出来,会盟与不会盟又有什么区别?” “如今冬雪已下,我希望大家在一个月之内商定出来,不要再多耽搁。如果一月之内商定不出,恐怕我们也只能返回,毕竟城邑中还有很多事要去处理,还要准备祭祀与明年的春耕。” 他说完后,冲着众人哀叹道:“不是我反对会盟,我们在北边,北狄人日渐强大,我也希望亲族们合力征伐他们,可是出兵多少?粮草几何?谁来指挥?战利品如何分?不出兵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连这一件事都没有规矩可依,又凭什么觉得能做好诸如疏浚大河、征讨东夷、平息亲族纷争之类的事呢?” 众人频频点头当中,粟岳知道不能再让鹿圆继续说下去了,于是抢在鹿圆的下一番话之前大声喊道:“是我愚钝想的太少,既然这样,不妨咱们就在商量一下,一个月总能拿出一个众人都满意的誓词。大家也都想一下需要什么说出来便是。今天已经不早,便就散了吧,大家回去都去想想,在这里站着乱哄哄的怕也不能想出什么。” 人群散去后,陈健心中感叹,一个月的时间,恐怕很难弄出一份内容广泛的条约规矩,要考虑的东西太多,又不像祭祀一样有之前的故事可依,又要牵扯许多氏族的利益,鹿圆的这个提议根本就是挖断了粟岳的根。 想来鹿圆一直隐忍着准备在会盟的时候说这件事,却因为他的出现导致这件事被提前了,结果却是一样的。 来到粟城的各个领也因为这一番话忙碌起来,从第二天开始,每一天都有人在那里争论探讨,大部分领们都是焦头烂额,即便那些本就不希望看到氏族同盟出现的部族也不敢大意,他们需要在适当的时候火上浇油。 几天后是冬至,原本粟岳计划中最为风光可以一辈子铭记的祭祀暗淡地完成了。 粟岳一直盼着冬至那天的祭祀自己会成为主祭,准确来说这一个梦想实现了,但并不完美。因为由他主祭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这是粟城他是地主,而非他是氏族同盟公推的领。 至于一个月后能否会有一场隆重而壮观的会盟后的大型祭祀,尚不明朗。 但这场平淡的祭祀中的一段小插曲却对夏城意义重大,在正常的祈词和祝祷之后,主祭的粟岳向祖先念叨了一段关于迁走的亲族回归的事,希望祖先一样庇护这支远在西北的部族,并为祖先献上了这个氏族的祭品,占卜的不辞祖先自然是同意的,也是吉兆。 祭祀之后,按照之前的规矩,定下了以后每年冬至祭祀时夏城需要准备的祭品:车、马、犁等。 陈健自是忙不迭地答应,这意味着自己今后有资格参与祭祀了,虽然这一次并不隆重,可至少今后自己可以用亲族之类的言辞去讲道理而不至于像是脸上贴金。 平淡的祭祀之后,各个氏族重新开始了争论,陈健没有参与。 没有任何一个氏族拥有压倒性的优势,最终的结果不言自明,这绝对不会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氏族联盟,而更像是一个名义上的文化圈联合体。 这种利益相关的事,不是靠几句嘴炮就能改变注定的结果的,哪怕说破大天哪怕祖先显灵说你们应该团结一致统一起来,即便这样只怕还是该怎么样还怎么样,甚至可能还会把显灵的祖先给挖个坑埋下去——因为没解决一个最根本的问题:谁说的算?你又未必打的过我,我凭什么听你的? 但是外敌入侵的紧迫、大河水旱的威胁、部族纷争的延绵又让大多数的部族渴望会盟成功以便应对这些麻烦。 这种矛盾之下,每一天都有氏族面红耳赤,但每一天那些誓词也都在缓慢地完善着。 因为每一天都在争吵讨论,很少人注意到夏城人住的地方拖进去了很多的木材,刮出了爬犁套在了马上。 很多对大野泽熟悉的粟城人得到了很多了稀奇的小玩意,这在粟城可以换到很多东西。 几个曾去参与过围剿大野泽那些逃奴的老粟城人得到的礼物更多,并且被夏城人请入了屋子,请他们吃了夏城的美食,希望他们跟随着去一趟大野泽。(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 近路 “咱们就这样走了?就算是在夏城,城邑大会的时候,各个氏族的人也?32??须都要在场……就像分配土地。咱们这么离开,会不会缺失了咱们应得的东西?” 在确定前往大野泽之后,跟随陈健来到的年轻人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陈健摇头道:“看似一样,实则不一样。这里不是夏城,就算咱们留下了,提出的意见他们能接受吗?况且任何一条意见提出来,必然有人反对有人支持。提出的越多,反对的也就越多,树的敌人也就越多。既然结果都是一样的,在与不在没有什么不同,咱们还是离得远些好。一个月后,总会商量出个结果的。” 随行的人问道:“若是这样,大家都不说话,岂不是什么都商量不出?” “夏城不说话,是因为夏城在里面没有敌人,也没有血仇,草原部族和西戎人暂时打不过咱们,所求的少,自然可以随心所欲不去争。他们所求的多,就一定会去争,不用担心这个。” “那现在还没有结果,他们一定会同意咱们在大野泽建立一座如同商、河阴之类的小城邑吗?” “会。昨天几个不在大野泽周围的氏族首领也来找我了,诉说他们那里土地广阔也有河流流经,并且愿意划出三十里五十里之类的土地与咱们。这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没有人会反对的。放下你们的心,我是城邑的首领,不会让城邑的利益受到损失的。我就算为整个大河族群做的再多,违背了城邑的利益,大家也会把我推下去的。如今我在粟城受人尊重是因为我是夏城的首领,而不是因为我自己。” 这一点陈健很确定,找他的氏族首领很多,都希望陈健在遵守之前誓言的前提下将那座只有仓廪和工坊的城邑建在他们城邑的附近,粟岳等人也多次接触希望他不要改变主意。 在内部统一了看法后,外面又下雪了,几匹马大约知道又要出远门,抓紧时间咀嚼着豆料,偶尔回头望望那些在院落中的爬犁,大约是盼着这些爬犁折断。 爬犁上装满了大量的实物和一些常见的货物,陈健走过去抓起马蹄子看了看,裹了裹身上的羊皮子,用了一根麻绳扎在腰间,脸上涂满了凝固的牛油防止冻伤,膝盖间是红鱼和榆钱儿上次捎来的厚厚的毛毡子护膝,很暖和。 院落之外,月玫眨着乌溜溜的眼睛,抖了抖白狐皮围子上的雪,看着陈健在那忙碌,嗅着空气中因为那些忙碌的人出汗和身上的皮子散发出的浓重的膻味,微微蹙了蹙眉,用布帕捂住了鼻子,却在陈健不经意间看过来的时候将布帕拿开,悄悄藏在了身后。 “姬夏,你这是要去哪啊?可以带我一起去吗?上次说好了一起去赏雪,你那时没有时间,这一次你做你的事,我赏我的雪,带我一程总可以吧?” 她尽可能地用嘴巴呼吸,可是浓浓的羊膻味还是在舌尖上弥漫,看到陈健的羊皮子上沾了些雪屑,下意识地伸出手替他掸了掸。 陈健急忙冲她笑了笑,上一次推荐夏城入盟,这个女孩子说的好极了,帮了自己大忙。再无耻一点的说,将来夏城如果真的在大野泽附近建立一座小城邑,距离大野泽西北岸二三百里的月邑总归是个助力,于是这些天和这个女孩子说笑的话便多了几分。 此时既然问出,也不好拒绝,便回道:“要去大野泽看看,带上你可以,可是路上却冷,你不怕冷吗?” “就像吃草药一样。草药总是苦的,可是为了病愈的轻快,我会选择苦苦的草药。” 她咯咯地笑着,脸上微微一红,没有说明白病愈的轻快到底是和陈健同行?还是指的外出赏雪这件事? 心中既希望陈健明白,又有些担心陈健听懂,仿佛纠缠在一起的丝线,有些理不清了。 “那好吧。” 陈健呵呵笑着,递给她一团腻腻的牛油道:“要吗?涂在脸上,免得皲了脸。” 月玫盯着那团油乎乎的凝脂,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我有狐皮围子,把脸缩进去就好了。你就当我的眼睛吧,有好看的雪景叫我一声,我便把脸伸出来。” 话是这样说,可真正走起来,风雪扑在脸上又坐在爬犁上难以动弹,走了半日月玫便冻得受不了。 路上倒真有些景色秀丽的地方,尤其一处冬日不枯的寒泉附近,树上挂满雾凇,然而月玫却没了兴致,心头忍者冷,只恹恹地看了几眼,倒是蛮有兴致地围看着平日看倦了的篝火。 夜里在泉边休息,既然已经答应了月玫,又欠下了许多人情,也只好想想办法。 用了些树枝扎了一个方格,外面泼上水冻了一夜结上一层冰,挡住了风寒,只在后边留了一个可容人出入的小门,卷上了一层皮子,里面生了些炭火。 第二日月玫醒来后,发现了这个爬犁上拉着的小格子,她本也不笨,一眼便看出了这是做什么用的,进去试了试果然暖和了许多,至少没有风寒直扑脸颊,嘴角露出了笑容,坐在里面甜甜地笑了。 “你不上来坐着吗?里面可比外面暖和多了。谢谢你啦。” 月玫挑开后面的皮子,看着陈健还坐在爬犁上挨冻,此时又没有什么男女大妨之类的说法,很是自然地问了一句,伸出手想把陈健拉上来。 “我就不去了。首领喜欢的事,族人总会效仿。今日用冰围,明日便是丝绢,后日怕是还要攀比谁家的好看,再后来牛马颠簸怕是要用人扛。我只怕几十年后夏城人忘了骑马,不穿羊皮。要不是看你冷,我就算知道也不会用出来的。” 月玫哼声道:“不穿羊皮又怎么了?你愿意忍者寒风,可也不能逼着别人都这样啊。喂,骑马的那个,现在让你进来暖和暖和,你来不来?说实话,别怕他。” 骑马的人扭头一笑,点头道:“当然愿意了。莫说还有美人儿在旁,就算只是围着火炉也比吃风要强得多了。” 月玫笑道:“你看,这可都是实话。” “对啊,是实话,可是我要不进冰屋子,他们也不会进,哪怕心里想但只要身上不做就好。夏城不问心里怎么想,只看怎么做。哪怕不情愿,装一辈子,那和情愿又有什么区别?我有个族人叫姬云,以前是城邑的收税官,收了村落的礼物被责罚了,那你说后来新推选出的收税官心里就一定是公正无比一点不想收礼物吗?” 月玫驳斥道:“那也未必。” “对啊,那也未必。我管他是心里本就公正,还是被逼着不得不公正。我又不问他的心思,只看他做了什么就是,结果都是一样的。” 月玫蹙眉叹息一声道:“你总是把人往坏里想吗?” “我从来不想人的好坏。” “我以前也是不想的,可后来我发现人还是有好有坏的。好的人如同咱们,知道廉耻,所以遵守约定、不逾规矩。而坏的人则不知廉耻,为了吃饭活命根本不会去遵守那些约定规矩。” “这是怎么说?” 月玫看着广袤的原野,似在回忆一些事,缓缓说道:“你是要去大野泽对吧。大野泽很大,月邑向东南二三百里便是它的北岸。几年前附近有座城邑的奴隶暴乱了,城邑的首领带着儿女跑到了我们城邑。后来几家城邑合力赶走了那些奴隶,很多原本尊贵的血脉竟然被这些奴隶赶到了牛棚中居住,谁能忍受这样的侮辱呢?” “我知道这些奴隶平日很苦,可就算很苦也不该杀人,应该和那些尊贵血脉的人谈谈,不要让他们那么苛责就是。奴隶们好好干活,贵族们便多给奴隶些吃食,病了看望冷了发衣,难道不好吗?暴乱是要死人的,会死很多人。” “那个城邑的奴隶当然败了,可是没死,带着好多人逃到了大野泽。领头的那个人给自己取名字叫泽,凭着对大野泽的熟悉藏匿在里面,纵然想要围剿,可总找不到他们,甚至还小胜过几次,渐渐有了名气。” “大家都很恨他,因为很多奴隶开始不好好干活,忘了规矩,总是反抗,有时候还会逃走,而且经常杀死主人,这些血腥都是因他而起。” “父亲帮着那位首领平复了城邑后,告诉我们以后不要太苛责奴隶。我本来就是这样想的,于是对奴隶们很好,就像我身上围着的这件狐皮,这是奴隶们冬天捕获的。以前他们这么做是应该的,可我却多给了他们一些食物,甚至还多给了他们一些肉。” “很多人感激的要哭,我不求他们的感激,但就像你我受到这样的恩惠,一定会感激,这就是我说的咱们这种人才能懂礼仪知规矩。可还有几个人,嘴上虽然说着感激,暗地里却领着人趁着收秋的时候跑到了大野泽。” “给我养狗的那个奴隶临走的时候,还杀了我的小狗作为食物,它才一岁多,平日里可听话啦,有一次出去玩脱了大氅忘在了地上,它就趴在那看了好久,饭都没回去吃。” “那个养狗的最终还是没有跑掉,死啦。他的死,我的小狗的死,都是因为他。如果他不想着跑,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况且,我平日对他们很好,他们也都盟誓过不会逃走,可是他们是怎么做的呢?这种人便是不知感恩不懂礼仪逾越规矩口是心非的坏人。” “兔子总能生出兔子,苍鹰总生不出雁鹅。懂礼仪守规矩这些,也是随着血脉的。高贵的人生出的孩子总是高贵,低贱的生出的孩子总是低贱,看来他们说的没错。” 月玫说话的时候,蹙着眉,满是忧伤心痛,站在高处可怜那些该可怜的人,眼中竟然有些说不出的哀愁,满满的全是善良的疑惑,悠悠地叹了口气,长长的睫毛上带着一丝冰霜,微微翕动着鼻孔,有些泪痕渗出,大约是想到了那条可怜的狗。 陈健瞥了一眼月玫,麻木地哦了一声,不知怎么却怀念起曾经当过奴隶的红鱼在得到纺车时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应得的,不是你施舍的”这番话的场景。 于是他玩味地笑了一声,反问月玫道:“那你觉得自己是好的吗?” “至少不坏。” 月玫回忆了一下,很确定地点点头,这一点她很自信也很心安,没有半点的纠结,自己都可以为一条小狗而哭泣,真的很善良,她相信一个可以为小狗哭泣的人肯定不会是坏人。 陈健笑了笑,指着正因为拉着沉重的冰屋而气喘吁吁的两匹马道:“你不妨问问它俩。” 月玫怔了片刻,摇头笑道:“人和马可不一样。评价好坏的准则一定是不分血脉、语言、习惯种种这些都适用的。那些逃进大野泽的奴隶,是最不守规矩最不守盟誓的一群人,都是坏人。” “总之,你们要是在大野泽建城的话,一定要小心点那些逃走的奴隶,但也不要把他们都杀光,那样太残忍了,答应我好吗?” “大野泽很大,你要是要是在西北边建城就好了,可以离月邑近一些,有什么事也要照应一下。如果……嗯……反正……将来会很好,我也可以常去看看,听你讲讲故事。” 她的脸上微微一红,刚才忽然间想到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和陈健在一起了,夏城的另一座城邑又离着月邑很近那就最好了。夏城孤零零地在这里建造一座没有城墙的城邑,自己可是要多帮些忙,想来父亲也不会反对。 陈健没有注意到他的脸红,但心里也不是没想过一些不该想的事情,譬如偶尔也会想到:月玫很好看,性子很温婉,睡起来或许很舒服,月邑离大野泽的确很近,如果能够用政治联姻的方式干涉月邑的内政,从而作为夏城在大野泽附近的重要立足点,的确要省了很多力气。 只是……他并不喜欢。 两个人都在思考着近乎相似的未来,不同的是一个纯美的如玉,另一个却不尽然,满是政治利益的肮脏。 正在幻想着将来美好的时候,前面带路的一个粟城老人走过来打了声招呼,笑道:“姬夏,月玫,咱们要去大野泽的话,前面有两处地方地方可以通行马和爬犁。” “一条崎岖,但是那里有一片杨林,上面冬青繁多,这时候正是结出红豆的季节,便是我也觉得好看,想来月玫一定喜欢那里的风景。昨天冻得捂着脸没心思看,今天暖和了可要好好看看。” “另一条平坦些,离河岸也更近一些,就是走过去除了雪什么也看不到,前面还有个村子,晚上之前能到,可以在村子里过夜。” “走哪边呢?” 月玫没有回答,心里想着,若是依着她的本心,定然是想要走那条崎岖一点的,因为自己真的很盼着看看那些冬季仍然翠绿的冬青和红果,可是真的很冷啊。 是依着本心走那条更为崎岖的路,忍受点风寒?还是违背看风景的本心,走那条近一些的路,早些休息早些暖和呢? “姬夏,你要走哪边呢?我听你的。”(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章 雪如盐 大野泽畔,山坳悠悠,积雪深处,犬吠狺狺。 几头灰溜溜的恶狗32紧跟着脚印前面那双裹着草叶的双足,双足的主人回身装作要打,那狗便嗖的一声跑到远处,又想着不叫几声总归显不出自己的功劳,于是狂乱地叫了起来。 “别咬了,趴着!” 屋子上的草帘挑开,热气喷出,一人带着厚厚的皮帽子训斥了几声,与来的人点头打了声招呼,便让了进来。 进来的人站在火炉旁搓了搓手,顾不得脚上因为冻冷而皲出的裂口还在流血,便从怀里摸出了生怕失落的几粒圆润的珠子,脸上也堆出了笑容。 “这天下水摸贝壳珠子,免不得要落一身病,可既是您要的,我们总得办到。百十颗珠子中挑了这么几颗圆润的。” 捧着珠子的人脸上挂着笑,心里却在怀想着那个在水中抽筋而死的好友,可此时却不能有丝毫的不满。 脸上挂着笑,牵动着脸颊,让脸上的一块被烫伤的疤痕有些狰狞。若是在粟城,定然会被人认出,这是某座城邑奴隶的标志,用烧烫的陶器烫的。 屋内的主人约莫四十多岁,身后跟着几个同族的壮汉,拿过珠子看了看,算是满意,点头道:“不是我为难你们,这珠子也是我们要献上去的,都是城邑内的贵人要用,我们哪里用得起这东西?” 来的人不住地点头,心里却暗骂,谁人不知道每年只需要献上几颗珠子就行,哪里用得着这么多,那粟城的首领粟岳也不是那种不体恤村民的人,哪里会让他们在大冬天非要献上珠子? 可心里明白,嘴上却不说出,冷场许久,终于忍不住道:“老人家,这个冬天的盐……是不是可以换给我们了?还是按去岁的办法去换,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鱼、鹿、猪、菱角、莲子……都在大野泽边上呢,说一声便趁着雪天扛过来。” 老人摇头道:“盐倒是有,可就不能按照去岁的办法去换了。去岁那些东西,在现在只能换一半的盐。” 来人一听,咬牙道:“这是为何?老人家,我们从不短缺你们什么,春沐冬狩的节日总给您和村子带来些野物,从未缺了礼数。如今就等着这点盐过冬,吃不上盐,一个个没得力气,孩子站都站不起来,挖了茅坑刮茅坑上的白盐那也不够吃。你弄盐方便,就当帮帮我们,这冬天不好熬啊。” 老人哼哼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如今恨我要死,也知道你们首领泽并非中人,聪颖孔武,莫说我们这一族的小村落,便是小一点的城邑你们也不惧怕。只是这百里之内,就我们能从城邑换到盐。去岁许多孩子病了,还是我去城邑换的草药。你们杀了我们容易,可要换到东西却就难了。你这脸上还有烫下的痕迹,不妨问问你自己敢去城邑吗?” 来人本恨的咬牙切齿,此时一听顿时软下来,求道:“那也不能这么换啊?一头偌大的鹿,就换小半罐子盐?我在城邑做奴隶的时候,哪里不知道怎么换的?况且盐池在粟城手中,比之我原来的城邑更常见,怎么就换这么少?” 老人不慌不忙,拄着杖慢慢起身,笑道:“愿意换呢,便换。不愿意换呢,便再去想办法。说不定明日一头鹿只能换孩子拳头大小的盐块子呢。哦对了,粟城城邑中盐多,向北还有盐池,你们若是有本事,大可以去那里抢夺啊。” 来人咬着牙,拳头握的紧紧地,恨不能一拳打死眼前这老东西,依着他的性子,此时定要杀他全家,可一想到大野泽中的人还盼着盐度过这冬天,终究松开了拳头,强撑出笑容恳求着。 他原本没有名字,或者名字叫嗟,以前的主人懒得给他起名字,于是每次叫他的时候便喊一声“嗟”。理论上那个主人是他的血缘父亲,但并不被承认,只是一个主人硬了随便上了一个女奴的故事。 母亲死了,嗟长大了,长的又结实有力气,收割狩猎都是好手,经历了一些奴隶都经历过的悲苦故事,在听说一群奴隶逃进了大野泽后,顺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全家,领着那些奴隶在秋天用干枯的芦苇子游到了大野泽中。 或许在别的城邑,他未必是奴隶,或许要经历一场奴生子奋发图强让父亲喜爱的感人故事,但这他所在的城邑,结局却是弑父凶残,按照城邑中奴隶主的道德观,这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在领着那些奴隶逃进了大野泽后,在首领泽的带领下过上了新的生活,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努力狩猎捕鱼换了一身不是奴隶的衣裳,可等到换好衣服后才发现自己纵然穿上了主人曾穿的衣衫,可脸上的疤痕却怎么也洗不掉了,思索了一夜明白了其中的区别,撕碎了衣衫大笑几声,恰好被泽看到,问了他发笑的原因后便被器重。 这一次前来换盐就是嗟来负责的,这是关系到大野泽中数千人的大事。逃到大野泽的奴隶做什么的都有,捏陶、烧炭、种植、养猪……甚至也有熬煮过盐的,可大野泽周围就是没有盐田,即便知道怎么熬煮也是无可奈何。 没有盐,日子很难过,没有力气还是轻的,重一些就死了。好在大野泽畔还有几个村落,这几个村落倒是聪明,暗中和大野泽中的人交换。送到城邑里可以换两罐盐的猎物在这里只能换半小罐,可不换又不行。 除了盐,草药、种子、幼崽……这些都不是可以做出来的,只能和外面交换,换了几年,附近的几个村子都富庶起来,能换的盐却越来越少。 即便换的盐很少,却也足够数百人齁死,论本事,嗟在那数千人中也算出众,纵然比不过泽,可要真像野兽一样谁强谁吃那他也是有资格的。可众人信服的泽不是那样的人,泽说他死了管不到,可只要活着便要均分,自己也从不多吃。这一点嗟很佩服,也很赞同,如他一样的人很多,于是那些妄图取而代之变一变泽的规矩的人都死了或是都假装和泽一样了。 这一次来,就是为了今年冬天众人吃的盐,越想得到,越落下风,苦苦哀求无用、武力恐吓不怕,机智如嗟,竟也无计可施,苦笑了半天最终也只好按照老人提出的办法去换。 临走的时候,老人带着胜利者的笑容送嗟出了门,之前的那条恶狗见嗟骂骂咧咧的,便猫着身从侧面猛地扑向了嗟的喉咙。 嗟正憋着气,心痒难搔,余光看到那恶狗扑来,心下暗叫一声道:“你那主人欺我,你这狗东西竟也想要欺我?心中正自烦闷没个泄处,罢罢罢,便拿你撒撒这口恶气!” 那狗扑到半空,嗟身子一退,左手一横电光火石间抓住了恶狗喉咙,那恶狗张嘴欲咬,被右拳重重砸在了鼻子上,嗷呜一声狗腿软了下去,被嗟一脚踢飞在雪地上,再也不敢造次,夹着尾巴躲在了篱笆后只敢偷眼看,竟是不敢嚎叫了。 身后老人哪里不知道嗟在发泄,拍手大赞道:“好本事,莫说我这身子骨老了,便是年青时候怕也经不住你三拳两脚。可你纵然厉害,也只能打狗泄气,我就站在这你却没办法。” 嗟哼了一声,迈开大步踏雪将行,却被老人喊住,一个年轻人拿来一个小香草荷包。 “听说你生了个女儿,拿去吧,春沐时采摘的蒿芝,带在身上不得病。盐还是那么换,这荷包是我送你的,我这身后也有百十号族人,公是公,私是私,你也莫气。” 嗟愣在那里,伸出可以拗断狼脖子的粗大黝黑的手掌,将那小荷包放在手心,紧紧握住,苦笑一声将荷包扔到雪中。 “前些天病死啦。谢了。” 他挺直身子,头也不回地离开,风雪不大,眼前竟然白茫茫一片,看不清回去的路。(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 有担当 有人看雪时感叹满满,如絮似绒,都是美的。 可也有人看雪,却33俗不可耐地想到这特么的真像是盐啊。 回去的路上,几个背着盐的人悄悄将手指粘了些唾沫伸进盐罐子中舔了舔,重重地咽了口唾沫,没有赞赏没有惊叹,只是用很重很重的语气喊了一个字。 “盐!” 嗟摇摇头,领着几个人走到了最前面,还有二十多里就到藏芦苇子的地方了,这里可大意不得。 雪地上的几个古怪的脚印引起了嗟的警觉,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蹄子印,比起羊蹄子要大得多,比起牛蹄子又小一些,这些蹄子印似乎刚刚经过这里不久,因为雪还没有将其覆盖。 “这是什么东西?” “不是人就好。管它是什么,就算是老虎也不怕,正好多张虎皮换些盐。” 嗟一想也是,人比动物可怕的多,既然没有人的脚印那就不用担心。 正要离开,风雪中传来一声呼喊:“兀那汉子,这离村子还多远?风雪里你们这是要去哪?来啊,过来喝口酒暖和暖和。” 嗟身旁的人吓了一跳,有些慌乱,嗟骂道:“慌个什么?” 他抬起头朝着远处看了看,两个人骑在一种仿佛大驴子一样的野兽身上,远远地冲着他们叫喊,从怀里摸出个葫芦扬了扬。 嗟小声道:“就三个人,定是把咱们当成村落中人。既是好心送咱们酒喝,便不要他们性命,抢了胯下骑着的东西便是。” 他抽出一柄石匕首藏在怀中,故意假装风吹开了头发,遮住了脸上烫下的疤痕,大声喊道:“好啊,有酒最好了。我们就是村子里的,生点火热一热,一同回去。听你们说话倒不像是这里的人?你们骑着的是什么?” “马。我们还真不是这里的人。唉,这里避风,生点火烤一烤。” 三个骑马的人跳下来一个,另两个还在马上,看似不经意间形成了一个犄角。 嗟带着几个胆子大的手脚快的走过去,假装行礼的时候,忽然出手抓着下马那人的皮袍子,喝道:“动手!” 他既不想要了这人性命,便没有动石刀,抓着那人的手臂衣领往肩上一扛,腰背用力就要将那人摔过去拗住手臂,这身本事在大野泽中常常与人玩乐,鲜有人能躲过去的。 可刚一用力就发现身后那人的本事不下于自己,双腿竟然这一瞬间被对方勾住,用力一震两个人全都跌倒在雪地中,翻了几下那人踢开了嗟,双手抓着马尾巴叫喝了几声,骏马奔跑起来,几个起伏之后已经甩开了众人,另外两个骑手也都离开。 嗟暗骂一声,心中却道:“倒是个有本事的,这可不妙,需得赶紧走。” 可风雪中却听到远处隐隐传来几句话:“我去报讯给姬夏,你们牵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再看那人跑了几步爬到马背上,远远地冲着嗟吹了声口哨,一拍马没了踪影。剩下的两人就想跟在羊群后面的狼一样远远缀着,稍不注意便冲进来撞开两三人,或是用绳子拴住一个逗弄着。 嗟这群人停下来拿出武器站好的时候,两个人又远远逃开,要不是担心这是村落中的人,两个人早用上了投矛,只是陈健嘱咐他们尽量不要招惹村落中人,只好忍让。 嗟眼看自己这些人走的越发的慢,心中焦急,暗道:“那个姬夏是什么东西?附近倒是没听说有这样的人物姓氏,又骑着不曾见过的马,这个冬天外面到底怎么了?” 回头看了看那两个人好整以暇的骑手,嗟皱眉道:“再这么慢下去怕是要出事。” “不好!你看那边!” 一个人惊叫一声,失手跌落了盐罐子,嗟顺势看去,只见或是一匹或是两匹马拉着古怪的雪爬犁,远远地便围成了一个半月的形状,朝着自己这边包过来。 几个人站在飞驰的爬犁上拉开了弓箭,能在这样飞驰的东西上开弓,便可知道不是常人,又见这些人控制着马速,不快不慢,慢慢地围了半边,嗟知道今天怕是凶多吉少,骂了一声,回头将盐罐子扔给同行的人,将身上的皮子一撕喝道:“来几个人拖住他们,你们快跑回去,这是咱们救命的盐,那边就是树林子,进了林子就好了。跟泽说一声,让他照看点我那女人,也和我那女人说声,趁着能生再找个野汉子生个自己养着,就说我是孩子的爹,祭祀的时候给我碗饭吃。” 喊完之后,早有几个平日信服嗟的人站出来道:“当初杀了主人逃走的时候,便死了一次了,怕个什么?你们走!” 七八个人站成一排,朝着靠近树林那边的人马冲去,那里距离树林最近,最容易抓到后面的人。 后面的人也不多言,抱起各种装盐的器具便跑,心里明白进了林子就安全了。 远处,陈健站在爬犁上,盯着那几个人,冲着边上人喊道:“吹哨,告诉南边的去截住那些往林子里跑的,咱们几个和冲来的几个好汉子玩玩,拿出本事来,玩的好的一会有好酒。” 小伙子们哄笑一声,各自拿出了本事,不为了那口热酒,倒是为了能在首领面前留个好印象,都知道军队在姬夏手中谁都不能染指,想要立功总要让姬夏知道自己有那立功的本事。 几匹马轰隆隆地跑过去,嗟这几个人纵然想死却也难,片刻后一个个被捆得严严实实,扔到了雪地中。 纵然被捆得严实,嗟还是如同豆虫一样挪动着身子,他想要亲眼看到自己的伙伴们背着盐跑进了树林,然而好容易转过身看到的却是几匹马冲散了那些人在四处抓捕。 很快,战利品摆在了陈健面前,陈健伸出指头沾了一下,啐了一口道:“是盐?” “是,好多,足够千把人吃上一阵。” 陈健点头笑了一下,走到被捆得结实的嗟面前,看着嗟脸上的印记笑道:“你定然觉得自己是好汉子,有担当,是不是?可惜啊,在我看来你就是个蠢蛋。既是叫你来弄盐,弄回盐就是最要紧的事,你又何必打我们的主意?自己点了把火,却又冲进火里救火指望别人给你竖大拇指呢?”(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章 只准放火,不许点灯(上) 蠢蛋连在一起的说法嗟还是第一次听说,可略微猜测一下便知道这不是?33??么好话,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就是个蠢蛋,若是当时不为了那三匹马只说自己还有事,定不会引来这些麻烦。 身后的那些伙伴一个个全都被抓了回来,盐散了一地和雪混在一起,看的让他心疼。 这么多的盐,陈健猜到应该就是大野泽内的那些逃奴用的,对于这些逃奴他有自己的考虑。 在草河沿岸,在牛耕犁铧出现之前,他是奴隶制度的坚定支持者和维护者,即便夏城有了牛耕后,一些从娥、卫城邑逃去夏城的奴隶也会被五花大绑地送回去,因为他不想得罪草河沿岸的奴隶主阶层,那是夏城的根基所在。 但在这里,他对这些奴隶并没有太多敌意,相反他还很希望借着夏城牛耕技术传播的东风造成一种剧烈的震荡——手工业发达需要广阔的市场,这些毫无购买能力的奴隶必须要被消灭——不是肉体消灭,而是以制度的形式将他们变为自耕农和作坊学徒,这样才能大规模地利用剪刀差来盘剥,以供养更多的脱产士兵和脱产人口。 既然夏城的奴隶主阶层已经形成并且暂时无法触动他们的利益,那么新建的这座城邑就需要成为另一种模板,给将来的人另一种选择。拆了旧屋子再盖新的,远不如在平地上起高楼简单。 嗟并不知道陈健的心思,只当自己这一次必死,自己虽然不如泽有名气,但在附近的城邑也算是十恶不赦的坏人,那定是要被绞死的。 既然看透了生死,心中竟不惧怕,哼了一声朝着刚才报信的那骑手喝道:“你刚才不说要请我喝酒?我不过与你玩笑,怎么就跑了?来口酒,多少日子没有喝过了。” 骑手看了眼陈健,陈健点头道:“给他口最烈的。” 半葫芦最烈的酒灌进嘴里,从舌头一直热到了心口,嗟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的残余,笑道:“好酒。我就是嗟,恭喜你们,抓到了一个能换取一仓库粟米的人。” 他本以为这群人会面色震惊,可不想陈健等人面面相觑,显然并不知道这个名号,嗟看他们不似作伪,自己脸上竟有些挂不住了。 陈健笑道:“看你这意思,你还是个人物。你从大野泽深处来?” “对。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出来弄盐?” “对。” “和谁换的?” “地上捡的。有人让我们把货物放在山谷中,他们取了货物便把盐放在山谷中我们取走。” 嗟没有闭口不答,而是撒了个谎,纵然那个村落盘剥的眼中,可总比没有好,他不想把那个村子牵扯进去,算是临死前为大泽中的伙伴做最后一件事。 陈健当然不信,远处就是村子,肯定是和那个村子的人换的。可他也没说破,只是低声叮嘱了几个人说了些什么。嗟只看到十几人马疾驰而去,却不知道在做什么,心中只是咯噔一下,那些人分明是顺着自己的脚印去了那个村子。 “你们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看看你说没说实话。有个女子说你们这些奴隶都是坏人,比如不说实话,现在看来还真是如此。” “食肉者便一定说实话吗?” “食肉者不说实话是美德,为奴者不说实话是卑鄙。你不懂。” 陈健笑了两声,叫人把这群人全都绑在爬犁上,朝着远处的村子而去。 村落中,十几匹已让犬声不息,等到陈健等人来到后,村子里更是紧张不安。 虽然不知道这群人是什么来头,可岁月的智慧还是告诉老人这群人必然不一般,此时正是城邑间会盟的时候,说不准便是哪个城邑的首领,慌不迭地迎出来,一抬眼看到了被绑着的嗟等人,心头大为不安,压住砰砰跳的心,挤出笑容道:“哪里来的客人?雪大风紧,还请入室暖暖身子,喝口热水。” “不必了,我是夏城的首领,粟城的亲族,在路上遇到了一些大野泽中的逃奴,因此要问你们点事。” 后面的嗟刚想大喊,几个人已经冲过去用绳子勒在他嘴上,老人慌慌张张地问道:“不知道……不知道是什么事?” 陈健从一个罐子里抓出一把盐道:“这是哪来的?” “不知道。” “这倒奇了,我怎么听那人说是从你们村子换的?这些逃奴可都是罪大恶极,你与他们换盐,粟岳首领知道不知道会怎么样?” 老人看了一眼嗟,相信这个汉子绝不会卖了自己,出于这种信任,他仰头道:“这事未必和我们有关。有一次儿子外出狩猎,曾在山谷看到了许多盐罐子,或许有人暗中去那里交换也未可知。” 陈健啧了一声,村里几个壮汉已经被制住,剩下的人也不敢言语,只有襁褓中的孩子哇哇大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陈健随手指着人群中几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还有一些半大的孩子道:“把他们抓起来,关进屋子,一个个地问。我已经知道了,只想听实话。知错能改,尚可挽救。知错而掩错,那就救不了你们了,反正你们的罪责到了粟城也是吊死的下场,不妨在这里杀了。” 顷刻间哭声一片慌乱无比,有组织的兵士对付这些组织度并不高的村民很是容易,哭闹声在整个村子中回荡。 一直看着陈健做这些事的月玫有些心软,怯生生地问道:“你是说笑的吧?并不会杀他们对不对?” 陈健摊手笑道:“那也未必。” 月玫脸色顿时苍白,仿佛不认识陈健一样盯着陈健看了几眼,陈健已然想通,无欲则刚,自是无所畏惧,坦然无比。月玫看了一阵,听着哭声,双手揪着自己的衣裳,叹了口气不忍去看。 片刻后便有几人出来笑道:“都说了实话。” 月玫也松了口气,喜道:“这就好了!” 可没想到一旁的老人惨叫一声,差点晕厥过去,有几个农汉蠢蠢欲动想去拿农具弓箭,早有人将他们冲散,一个个分割开。 陈健摇头道:“这可没办法了,大野泽中的人穷凶极恶,本来困住他们没有盐吃早晚要完,怪不得许多次围剿都没成,怕是你们不止给盐,还将大军的举动告诉了他们吧?”(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 只准放火,不许点灯(中) 老人一听,吓得从晕厥中强忍着心口绞痛喊道:“没有没有!真没有啊,就是贪图些货物和他们交换了盐,别的再没多说啊。并不曾交换多次,换来的猎物皮毛还在,还请这位首领收了去,我们以后再不犯了!” 陈健摇头道:“这怕是不行。将狼养在羊圈中、将猴子养在桃园中,便是不吃羊的狼不吃桃的猴也会犯错,那这错到底是狼自己犯的呢?还是养羊的人犯的?你们住在大野泽附近,这一次不换,早晚也要换,我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又怎么可能再让你们犯这样的错呢?况且这样的过错,按照粟城的律法,要么被杀,要么被全族贬为奴隶……” 月玫倒不是没听说灭族、杀全家之类的词汇,可在别人嘴里听到是一回事,亲眼看到那些嗷嗷哭叫的孩子和吓得哭眼抹泪的女人就在眼前又是一回事,心中着实不忍,忍不住拉着陈健的手道:“杀人不祥,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我不忍看到这么多孩子女人死掉,你一定有办法的……” 这时候人群中忽然钻出来几个老人,齐齐地匍匐在地上喊道:“这位首领,换盐的事都是我们做的,其余人并不知情。但求首领砍下我们几个的头颅,送到粟城,以为众人警戒。你若怕有人再如我们一般犯错,明春一早剩下的那些人便迁走到三五日之外的地方……” 这几位老人说完,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家人,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露出脖子,伸到了那些兵士的短剑之下,匍在雪中一动不动。 十余皓首与雪同颜,可只怕片刻后便是鲜血满地,陈健笑道:“这倒是个好办法,也罢,我就顺着你们。” 那十余个老人齐齐谢道:“多谢首领,我等临死前恭祝首领的城邑仓廪丰实,首领百年不病。” 月玫一听,吓得捂住了眼睛不敢看那些白首与颈子,带着哭腔道:“夏,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这些人未必非要死啊……你救救他们好不好?” 陈健佯装皱眉道:“既是你求情,我也不忍杀这些老人。这样吧,这次的事我便不追究了,你们明日就必须迁走,迁到七日之外,因为我明日可能就要走……我只怕明日你们不迁,等我一走你们全都遁入了大野泽中……” 老人一听,竟然急躁道:“首领如此睿智,怎么听那女子的言语?她一个女娃子懂些什么?还请首领速速砍头,那女子你别再说了!我们犯了错,自要领罪,不用你求情!” 月玫从未听过有人这般和她说话,又本来觉得自己本是好意竟被人如此说,一时间许多委屈涌到心头,憋红了脸,抹着泪道:“你们怎么这般不知好歹?我便不管了就是……夏,你要杀便杀吧,我就是不想你杀这么多人,既是可怜他们,也是但有你,杀人不祥……我是怕你出了什么事……呜呜……你就让他们明天迁走多好……呜呜呜……我不管了……” 女孩的哭对于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是致命的武器,可对那些老人来说并非如此,老人甚至生怕陈健改变主意,大喊道:“谁要你管了?我便求你了不要管……” 月玫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哭着鼻子问道:“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要这么说我?” 本想着自己一哭至少陈健能安慰几句,便故意转过身跑开只盼着一双手将自己拉住,至少抹去自己脸上的泪劝一句:这样的天气哭起来容易皲了脸便不美了之类的也好。 可慢慢背身跑了一阵,就听到陈健在后面笑了几声道:“好了,别哭了。砍他们的头,儿女还能活着,他们还得谢我。按你说的明天就迁走,倒是今天死不了,可这路上冻出病来孩子要死、东西拿不走春天要饿、土地不曾翻耕秋天要哭,没有屋子雪天要僵,还不定死多少呢。你不忍看着流血,你看不到的地方死了人心里就不难过了是不是?还是说你整日间有奴仆生火,有狐裘敌风,竟不知道冬天迁徙要死人、地要烧荒、人要住屋?” 陈健这番颇为恶毒的话让月玫如受雷击,一时间头脑中一片空白,脚下竟有些踉跄,原本粉色的梦一瞬间如同这皑皑白雪如此残酷。 “他竟这么说我?他竟这么说我?” 心里翻来覆去就是这样的话,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喊道:“我再也不要见到了你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旁边几个随行的人看的都愣住了,陈健冲着旁边的人道:“送她回去,没想到能遇到这些逃奴,有些是她不看到的好。” 看着月玫在前面边哭边走,陈健在后面又喊道:“等等!” 月玫虽然心中有气,可其实还盼着陈健能说几句好听的,即便还在朝前走,脚步却慢了下来,不曾想传入耳中的却是:“只有笼中鸟才想着天蓝地阔雪白梅香。苍茫中真正的鸟儿,想的却是天高太冷、地阔太累、翱翔有隼、雪天无虫。笼中的鸟,那也敢说自己是鸟?” “哇……” 哭声更大,哭闹中还看到月玫将身上带着的一个夏城的泥娃娃拿出来狠狠地投在雪地里,和之前嗟扔的那个香草荷包做伴儿,一边哭着一边喊道:“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你竟这么说我,要你管!” 陈健啧了一声,点头示意几个人跟着去看看,等了老半天,他以为自己会怅然若失,然而并没有。 等了半晌几个人回来道:“三个人送她回去了。” “还哭着呢?” “嗯。把你送的东西都扔了。” “那爬犁上的冰屋子砸了没?那也是我做的呢。” “没,坐在里面呢。” “嘿,还有救。” 陈健笑着摇摇头,与刚才不同,这一次竟朝着爬犁远去的地方又看了一眼。 半天,回过头来,冲着在那已经看傻了等死的老人道:“行了,我也不杀你们了,只是这大野泽附近你们是不能再住了,毕竟与他们交换是不对的,你们说呢?虽说得了货物,可命没了,终归不是好事,你们年岁都大,这道理总要清楚。罢了,就宽限些日子,冬日暂且住在这里,明年一春便迁走,只是让族人口风都严一些,不要和外面说出去,只说你们不堪大野泽逃奴骚扰才迁走的……” 老人万万没想到这意外之喜,急道:“多谢首领,我们定然不敢再做。首领之恩,如同日月。这些货物都是我们不该得的,便请首领万万收下。明春之上,定然迁走,断然不敢再和大野泽中有些许联系。” “那就好,我留几个人住在这里。不能死,不能病,到明年春上,你们迁走他们再回去。若是他们病亡……我便灭了你们村子。” “首领放心!敢问首领名姓,我们迁走之后,定然时时恭祝节年祭祀,不敢忘首领的大恩。” 陈健摆手道:“罢了,我要不来,你们也没有灾祸,我带来了灾祸,又抹平了灾祸,这就算恩德了?这样的感恩我不喜欢,你们记住,管好自己的嘴巴,这事传出去,粟城也会吊死你们的。” 老人连连点头,虽然陈健说的明白,他还是感恩不已,问不出陈健名姓,只将众人骑着的马捏为陶象年年祭祀日后竟也成了一姓分支,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陈健留下了三五人住在村子,村中只当祖宗一样供养着,陈健挑了些好的皮子河珠之类拿走,剩余的只说不要了,村中人更是感激。 离了村子,夏城人颇为不解,问道:“姬夏,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要真的为了大河两岸的城邑,将这村子的事告与粟岳便是。你要是不忍,便只当看不到。可……可这么做,我们是有些不懂了。” 陈健笑道:“不懂?且不说别的,便是换盐,这么点盐就换到了这么多的皮子珠子,这些村子不走,咱们怎么换?再说我还有别的用呢,这些村子在附近总是碍眼,远远迁走也好,这里既没有粟城的村落,粟岳的手脚便也伸不过来,你们也都看到了,是村子那些人心甘情愿求着我非要迁走的,可不是我逼着他们迁走的啊。” 众人想了一下,都在那笑,一个个摇头道:“我们啥时候也能明明害了人却让人感激祭祀?” “快了。再过几年一个个就都会了,不会的没了剩下的都是会的了。” 陈健话里有话,也不管这些人听懂了没有,叫人将嗟牵了过来道:“和你们交换盐的村子没了,明年便迁走了,你说你们明年吃什么?” “我刚刚卜算了一番,你们明年应该还有盐吃,至少三天之后在这个山谷里,真的会如你说的一般有盐、草药之类的货物与你们交换。这一处山谷地势平坦,不能藏人,倒真是个交换的好地方呢。” 嗟楞着的时候,陈健叫人给他松开绳子,几个人将几个陶罐中的盐包在了包袱中递过来道:“这样背着方便。” 嗟不明所以,伸手沾了一下确定是盐,更加疑惑,实在搞不懂眼前这人到底要干什么,三天后这山谷真的会有盐和草药? 陈健也没多说,一言不发地将嗟仍在野地中,转身就要走,可看了半天嗟一动不动,陈健大笑道:“怕我跟着脚印?教你个办法,爬到树上走树枝,谁也追不到。”(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 只准放火,不许点灯(下) 嗟接受了陈健善意的提醒,爬到树上跑没影了,其余的伙伴全都被陈健扣下,晚上逼着他们收集了树枝在一个找到的山洞里住下。 两三年没住山洞了,晚上的话题难免是回忆起当年住山洞的日子,那种不曾脱离野蛮的岁月,故事配着酒,一个个都有了醉意,胆子也都大了起来。 “姬夏,你是不是真的准备和这些逃走的奴隶交换?还是说准备做个陷阱将他们全都抓走?” 陈健接过说话那人递来的酒葫芦咂了一口,笑道:“你们猜?” “我猜是真的准备和他们交换。咱们以后要在这里建一座新城邑,又不准咱们建筑城墙……按说那些逃到大野泽深处的奴隶武器不如咱们锋利,照样可以挡住那些围剿的人,无非就是因为到处是陷人的沼泽和茫茫湖面就是了。” “对啊,姬夏,咱们在这里建城,最好是建在大野泽中的岛上,那水就是最好的城墙。论起船只,咱们有那么大的帆船,他们还是羊皮筏子或是树皮船,真要是交恶了,咱们也不用怕。” “姬夏,原本我没和你来之前,以为大家都是亲族,什么事都是可以商量的。可是真到了这里一看,莫说只是亲族,就算是亲兄弟还有打得头破血流的哩。”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了几声,终于有人问出了最大胆的问题:“姬夏,这些奴隶逃走要处死,这是规矩……我就想知道,咱们夏城的奴隶……要是逃走怎么办呢?” 围在旁边的几个人一听都围了过来,这是他们很关心的问题,因为他们大多数都是奴隶制度的受益者,很多人因为战功拥有了奴隶土地,他们很自然地要求奴隶是一种物品,逃走是要被处死的。 陈健哪里不知道他们真正关心的是什么,看着众人笑道:“你们放心就是,夏城的规矩不变,你们的奴隶仍旧是你们的。可这里的奴隶是你们的吗?” “不是。” “杀了这里的逃奴,能吓到夏城想要逃走的奴隶吗?” “不能,” “死了的奴隶和折断的车轮摔碎的碗有区别吗?” “没有。” “那就是了,你们担心什么呢?啊?就你们有奴隶?我就没有?公产的不算,我的兄弟姊妹都没分家,如今我自己还有三五百奴隶呢。你们害怕的,便是我害怕的;你们想要的,便是我想要的;你们担心什么?” 将利益攸关的事牵扯到制度制定者自身,下面的人才能信服,一个个长松了口气,转而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夏城是有一套官员的,是不是说这座城邑也会有相似的一套?这里夏城的老人必不会多,定然不会是推选,肯定是姬夏直接任命…… 担忧奴隶,当真不如幻想一下自己能在这座城邑彰显手脚,一个个便借着酒意看似无意地吹嘘起自己以前的功绩,装作无意或是豪爽地一脱皮袄露出身上象征着荣耀的疤痕,希望陈健看到后能想起来自己在战阵上的勇猛。 陈健也夸赞了几句后,找了几个逃奴问了问大野泽内的情势,没想到一个个嘴硬的厉害,眼神中虽然也有惧怕的,可大家都在一起,终究战胜了恐惧,闭口不言。 ………… 嗟夜里没有休息,在树枝上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为了不留下脚印,跳进了刺骨寒冷的水中,咬着牙将那包袱盐顶在头顶,终于到了隐藏在芦苇丛中的桴筏,爬上去的时候嘴唇已经紫青。 他在湖中忍者冷漂了一天,实际上距离他们居住的湖心岛并不远,可他不忍心白天回去,不敢看到众人看不到盐后失望的眼神。 吃了半肚子芦苇根撑到了夜幕降临,从一处隐秘的悬崖爬上去,还没到上面就喊了几声,守在上面的人惊讶地刚要叫喊,就被嗟捂住了嘴。 “别叫,偷偷带我去见泽,出大事了。” 不必多说,见嗟一个人回来,这几个守夜的人便知道出了大事,又听嗟嘱咐了一遍不准说出去之类的话,更知道这件事怕是要天翻地覆,一个个惶恐不安。 进了挖出的一个地窨子中,三十多岁的泽并不慌乱,叫人替换下那几个守夜的,将原本知道的几个守夜人让他们不准出去,自己翻了一下炉子让闷燃的火烧起来,出去抓了把雪给嗟搓了搓耳朵,顺便叫人通知了一下几个可以商量事的人。 人到齐之后,嗟便将自己经历的诡异的一幕幕说了出来,一群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嗟,可又知道嗟素来不是那种信口胡说的人,再说嗟很是做下了几件大事,根本不太可能被那些人放过,更别说让他回来说些谎言诈语。 泽站起身走了几步后问道:“那个人叫什么?” “姬夏。” “姬……这个姓……我还真没听过。你们有谁听过吗?” 下面的人都摇头,他们既然有资格在这地窨子中商量事,当然来到这岛上很久了,况且这里是广阔无边的大河沿岸,而不是纵横三五百里的草河,陈健的名字还很古怪而非传奇。 泽考虑了一下道:“你亲眼看到他放了村子里的人?只说让他们明年春上迁走?” “对,还和随行的人说了些很古怪的话,似乎是要将附近的村子都赶走,自己要和咱们交换。难道是他看到咱们换盐的货物众多,所以才想着这么做?” 泽摇头道:“断不可能。这附近的盐都是粟城的,咱们中又有很多粟城逃来的,他这么做难道就不怕惹的粟岳不高兴?既然不怕,那就证明他们城邑与粟城不相上下,一个和粟城不相上下的城邑首领,会看得上这点野物皮毛?” 泽不解是有原因的,这种明显的示好他看不懂,因为这个时代还没有招安这个概念,他们的反抗和宣言动摇了城邑的根基,只能被消灭,不会有示好。 哪怕放之后世,那些招安的是因为他们的反抗不会动摇整个社会的根基,最多的是认为皇帝是好的官吏是坏的,从没有从根本上动摇整个社会,有着媾和的空间。 这些奴隶却不然,招安了他们,其余的奴隶怎么办?怎么维护奴隶制度?这是动摇整个社会根基的反抗,是被所有既得利益者惧怕和反对的。能够被招安的反抗必然是在圈子规则允许内的微调,是可以在保证圈子规则的范围内重新分配利益的;而不能被招安的则是要打碎圈子换个规则,是要把原来的圆圈变成方格。完全不同。 正是因为这种区别导致的从未有人想要与他们善意接触,陈健这种明显的示好竟成了给瞎子抛媚眼,让这地窨子中的人有些猜不透了。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泽在地上踱了几圈,想到了自己所能想到的任何可能,但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思量的很简单也很现实:人见饿狗可怜,或许会给饿的要死的狗一块粟米饼,但肯定不会把自己大腿切下来喂狗。 那些城邑中的贵人们或许可以在他们没逃走之前可怜可怜他们,多给他们一点肉吃;但却绝不会允许他们逃走反抗甚至杀死主人。 给肉是喂狗,反抗是切腿,难道这个什么姬夏真是那种特别善良的人,真的可以心善到把自己的肉割下来喂狗的人? 想到这种可能,泽问道:“嗟,你觉得那个什么姬夏说的可以相信吗?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这个人心软吗?看到你身上残破脚下冻伤,有没有唉声叹气?” “完全没有,甚至问我话的时候还往我裂口子的脚上泼酒,疼得要死。这个人很奇怪,做事说话都很古怪,完全看不懂他到底要干什么。对了……原来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子,他和那女子还说了些话……” 将陈健逗弄月玫的那番话说出后,众人都笑,泽面色一暗,怔在那里,这哪里是个什么善人?别的不说,单单从这几句话中就能听出来,这绝不是一个可以切自己肉喂狗的人。 看着众人都笑,泽叹息道:“这种人才可怕啊。苍鹰只会用苍鹰的眼睛去看世界,于是苍鹰会疑惑为什么那些小鸟飞的那么矮那么慢,这种苍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苍鹰不止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看到小鸟飞的很慢的时候却会想那只小鸟飞的那么慢是因为要吃虫子。” “他知道咱们想要什么,也知道为什么有些主人或许对有些奴隶不错但仍旧逃走,根本不是我想的那回事。” 他摇了摇头,长叹道:“我不想和这种人来往。可为了盐,为了草药,为了这里几千人活下去,又不得不和他来往。他既然说了要赶走周围的村落,那么他就会赶走的,赶走的那些村落或许真的会如他说的一样还要感激他。他这么做,肯定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原因,只怕不是为了可怜咱们。” 众人默然了半晌,嗟苦笑一声道:“如今假使咱们马上就要饿死了,盆中有一盆煮熟的蘑菇,蘑菇有毒,月余将死;不吃蘑菇,夜里便要饿死。吃?还是不吃?”(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换人 饮鸩止渴与今日便亡的选择向来是艰难的,只是在地窨子中的抉择却异常迅速。 嗟打开了包袱将白色的盐一人分了一小捏,几个人含在嘴里仔细品了品后便作出了决定。 今岁春天嗟的女儿出生的时候他接到的最好的礼物不是陶罐鱼虾珍珠哪怕是一枚有人从主人尸体上拿来的玉,而是几张浸润着咸湿汗水的贴身衣裳,放在水里煮出黑乎乎的咸水煮一碗粟米粥那真是无上美味。 “如果他想要做什么而不是可怜我们,那么两天后即便我们不去换,他还是会想办法和我们换的。如果他只是可怜我们,我们最多少了这一冬的盐,反正也没别的办法。” 嗟想了一下,站起来道:“明天我自己去看看,直接问他到底要做什么。带的人多,我只怕那是个陷阱。若真是个陷阱,无非也就是我被抓住,也没什么。” 他说完后,不等众人临别的伤感,自行抓起几个炉上的饼子,连夜离开,临行前只是嘱托地窨子中的众人不要将自己的事说出来,这事太过古怪。至于别的,他相信泽会照顾好自己仅存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两天后,约定好的山谷。 山谷中有很多东西,很多有用的或是不曾见过的东西,这是陈健来时爬犁上携带的货物。 来之前他就询问过粟城人大野泽附近的情况,知道有些村落并且这些村落没有迁走,便知道这种灰色地带的交易不可避免,除非大野泽中的那些人有着夏城那样近乎完美的条件什么都能自给自足。 他本来是希望通过村落中的人与大野泽中的逃奴接触,但既然直接遇到了反而省却了许多麻烦,逼着那些村子迁走正好清静,方便自己要做的事。 盐有很多,一些常见的草药也有不少,至于从粟城换来的各种生活用品虽然粗糙,可在大野泽也一定是完美的。 至少嗟就看的眼花缭乱,又怕盐中有毒,只能自己先尝尝看看自己死不死;又怕盐中无毒,自己什么都没拿吃了人家的盐,哪怕一口,这也不是自己应该做的。 思来想去,把身上的破皮子脱下来,大冷天的找了些草裹在身上,将破皮子放在那堆盐旁,自己抓了一小撮盐就着饼子吃了。 冷风到处吹,也不知道那些人什么时候能来,嗟倒也硬气,就是不去穿那皮子,瑟缩在冷风中等着。 傍晚时分,陈健带着人慢悠悠地来到了山谷,远远地就听到已经冻的颤抖的嗟喊道:“用了张破皮子换了你们一把盐。” 陈健看着冻得有些青紫的嗟,心中暗叹,喊道:“好,换的正合适。只换这些?” 嗟知道自己没死,心里便有些不好意思,又见陈健等人是晚上才出现的,这里四处都不能藏人,看来这还真不是个陷阱,只好说道:“前些天刚和他们换完,实在没什么东西可换了。” 陈健哈哈大笑道:“不是没什么可换啊,是怕换的人被我抓走吧?”嗟尴尬地笑笑遮掩过去,那边陈健已经生了火,冲着嗟喊道:“如今不是换,是见到了雪天的客人,总要招待一下,方为礼节。有酒有肉,嗟,来吃。” 嗟点点头,走过去坐在火堆旁,烤了烤火半天才缓过来,陈健见他倔强也没把那件破皮子还给他,只递过去些酒肉。 喝了几口,嗟忍不住问道:“姬夏,我只想问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心软,怕你们没盐吃。” “泽说,你不是心软的人。你的心和石头一样硬。” “我没说完呢,怕你们没盐吃死了许多。” 嗟立刻起身道:“我们不会再当奴隶,哪怕没盐吃。这些盐在城邑不过是随意可换的东西,你用这些随意可换的东西就想让我们再当奴隶让我们感恩不已?我们不是村子里的那些蠢蛋。” 陈健摇头道:“你们就算想给我当奴隶我还不想要呢。你们那点人就算当奴隶,又能做多少活?能养活几个人?且宽心,我没那么想。至于我想干什么,和你说不着,你愿意换呢?我就继续和你换。不愿意换呢?我就不换。你也不用觉得欠我什么,你之前做的不是就很好吗?吃了口盐扔了块皮子。交换这东西都是你情我愿的,不必觉得欠我什么,要是将来我真要你们做什么,你们不愿意二话不说直接翻脸我才高兴呢。” 嗟是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尤其是陈健说的那句养活几个人的时候,吓了嗟一大跳,从来都是主人养活奴隶,这人怎么说奴隶养活主人?不过陈健的话满合他的胃口,于是他直截了当地说道:“那咱们的交换就是你情我愿?” “废话,我要是不来,你们还可以和村子里的人换。我把村里的人赶走了,然后再和你们换盐,你们要是感谢我了,我还懒得和你说话呢。” 嗟放声大笑,喝道:“好!那我先换第一样,前几天抓走的伙伴,能不能换给我们?明天便在这里交换,你说要多少东西我们尽量拿出来。” “一共六十三个人,只能换给你四十个。” “为什么?” “有二十三个白天为了活命,说了些不该说的东西,我再一问你们之前有过盟誓不准说出来,我就帮着天地把誓言兑现了一下。” 陈健拍拍手,有人从筐中倒出来二十多个被砍下的脑袋,早已经冻结,嗟点头道:“杀得好。那剩下的呢?” “一人一张皮子,积攒着吧,等下次换的时候一起补上。这些货物你也可以带走,以后每隔十五天在这里交换一次,春草发青的时候一并算。如今你给我我也带不走。” 嗟大约是从未见过这样交换的,心中越发的不安,很显然眼前这个姬夏是准备做什么,可做什么却又不说。 但转念一想,心道:“这交换正是你情我愿的事,换的是皮子又不是承诺,我也没有承诺要做什么,将来他若是说了些不好的事,只当没听到就是。以前的主人还说我们吃喝他们的应当感恩,若都怀着这样的心思,那我们还跑什么?也罢,这人虽然古怪,既然把那二十多人杀了,看来也不坏,大不了日后翻脸不认就是,也好过这些日子吃的口淡无力。” 想通这一点,起身冲着陈健行礼道:“既是这样,这些货物我们全要了。等到来年春天一并交换。” “能有那么多的皮子猎物?” “有!但有一样东西不换。鸟翎可作箭枝,我不想将来射死我的是我摘下的尾羽。” 听到这个回答,陈健不易察觉地一笑,既然有这么多的皮子猎物,看来至少有个沼泽围绕的湖心岛或是半岛,而且面积不小,否则哪里会有这些东西? 嗟心中欢畅,也没注意到陈健问题中的陷阱,只想着这些东西可是解了大野泽中众人的生存问题,心中焦急起身便要走。 “慢着,有些草药你根本不曾见过;即便见过大野泽中可有能治病的?我还想和你换一样东西。” “什么?” “人!会治病会用草药的人!”(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章 松柏 “你先不用着急拒绝。大野泽茫茫无边,你们数千人不至于来个人都看不住吧?去的时候蒙上眼睛,如果我作出了不利于你们的举动,大可以杀了他,这就是所谓的交质。” 嗟冷笑一声道:“这是你们食肉者的恶心之处。倘若是两个人都是真心盟誓的,又怎么需要交质?倘若不是真心的,难道交质就可以阻挡你们违背盟誓的心吗?况且我们没有什么人可以交给你们。” 他没有直接拒绝,一个可以看病的巫医对于大野泽中的伙伴来说是极为重要的。无论是巫医还是草医,在私有制出现之后都是家传的性质,将知识作为一种可供血缘传递的东西,和那些军事贵族一样,最难容忍的就是军事技术和战争手段的传播,他们也一样,垄断着知识用以保持自己在城邑氏族中的特殊身份。 奴隶中没有医生,这是必然的。或许几十年后大野泽中会有,但那需要数百条性命作为代价而积累出的经验,现在肯定是没有的。 只是嗟是个好猎手,因而明白最容易得到的食物肯定距离陷阱最近。陈健又是要交换又是要送给他们巫医,这明显是饿狼给羊送礼物,没什么好心思。可转念一想,那些动物掉入陷阱是因为他们愚蠢,不知道那些诱惑的食物后的陷阱,但是自己不是动物是聪明的人,可以吃掉食物跳过陷阱。 况且,这食物看起来很美味。 犹疑中,陈健拿出一团布帛朝着嗟抖动了一下道:“你可以试试,蒙上眼睛便如乌云遮天时的夜晚一样,什么都看不到。你又如此壮硕,背着他一样行走。我真要是想要对你们不利,将四周的村落全都迁走,断了你们的盐、草药,你们纵然饿不死,可也没了气力,不必这么麻烦。” 将利弊一一陈述了一遍,尤其是陈健用了换位思考的方式替他想到了很多没有想到的细节,最终嗟终于同意了。 “我接受你的好意。只是……谁来呢?” 夏城这边的人一时间冷了场,这件事前一天陈健根本没有和他们说,不是陈健没想到,而是陈健不想提前说。 短暂的冷场中,陈健回头问道:“谁去?这件事对我很重要,但也很危险,可能会死,也可能永远回不来。” 随行的几个知道一些草药知识的人心中的天平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既然这件事对姬夏很重要,那么这件事做成了对自己的未来很重要。夏城不论,这座即将建立的新城可没有推选这个说法,肯定是由姬夏指派的。 可是这件事也很危险,现在谁也不知道姬夏到底要做什么,万一自己去了大野泽姬夏起了什么别的心思,哪怕是出了什么意外,自己肯定要死。死了的话,那些好的印象又有什么用? 嗟正准备嘲讽一番这些人毫无胆量的时候,一个坚定而又带着一息吞气压抑颤抖的声音传来。 “我去。我是松的弟弟,哥哥知道很多草药,我也学到了不少。我没有女人更没有孩子,我哥哥也不准我们分开居住,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事。所以我去最合适,希望姬夏能够允许。” 松叶如针,柏叶如鳞,一个锋芒隐隐刺破天穹、只求向天不管风雪;一个开枝散叶如伞似盖,愿意闻听树下乘凉避雨之人的夸赞。可纵然有区别,却都是四季常青不畏严寒,天然便是兄弟。 陈健对姬柏的印象不是很深,因为他有个很耀眼的哥哥,于是看到他总会想到他哥,时间久了即便时时常见也总会想到这是姬松的弟弟。最近唯一的印象就是在月邑的时候,对于可怜的月玫满心担忧,想要去帮帮那个女孩,被他斥责了一顿。 之前陈健不明白自己将柏带在身边,到底是因为他自己的努力?还是因为他哥哥留下的好印象? 此时当他站出来的时候,陈健笑了,这个人在自己心里变成了有名有姓的姬柏,而不是姬松的弟弟。 姬柏还想说点什么,陈健挥挥手示意先不要多说,遥遥问了嗟一句道:“我有几句话要嘱咐他。” 嗟扭头便带着那些被释放的死里逃生的伙伴向后退了百余步,陈健走过去拍拍姬柏的肩膀道:“除了你说的那个理由,还因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姬夏一定会记住这件事。我想要让很多人记住我,而想要让很多的人记住我夸赞我,就必须要做一些大事。但现在要做大事就要姬夏的认可。就是这样,我不觉得这么想有什么可以羞愧的。另外我也想让姬夏记住,我不是哥哥庇护下的一株小草,我是和哥哥一样高大却不一样的树木。” 柏脸有些红,缓缓说道:“姬夏以供和我单独说了十四次话,每一次话中都带着我哥哥,哪怕上次数落我可怜月玫,也是带着奚落了一番我的哥哥。其实我有名字,我叫柏,不只是姬松的弟弟。我想这一次姬夏一定会记住我的名字,因为姬夏说这件事对你很重要,一旦我死掉了,姬夏肯定会给我准备墓碑,所以你一定会记住我的名字。” “在洞穴居住的时候,我只想着吃饱;走出洞穴后,我想着复仇;复仇之后,吃得饱了,穿的暖了,我便想着有名气让人记住让人夸赞。我希望姬夏能够记住,我哥哥被人夸赞是因为他做了些事,而我是因为想被人夸赞而去做事。” 陈健点点头道:“我记住了。柏。这件事可能会很危险,大野泽中到底什么样很难说,治病也很危险万一吃错了草药死掉,他们也可能会杀你。既然你要去,不妨想想你有什么要求?” 柏扬起头,想了一下道:“没有。” “没有?你的母亲死了,可你还有哥哥,还有弟弟妹妹。你只想着自己,不想着他们吗?” “不是不想。人有亲疏远近,夏城那么多人,一则我没有能力去担忧,二则我其实也并不关心他们,唯独关心的就只有自己的血缘亲人,除了弟弟妹妹便是哥哥了,我怎么可能会不去担忧呢?” “很多人看到我哥从司寇的位子上落下来,被送到一些偏远的部落村庄传播种植之类的,或是跟随马车帆船去其余的城邑分发草药,总觉得那是被冷落和流放了,按说这时候我已经借这个机会请求姬夏让我哥哥回到城邑。可是……鱼不知道飞鸟翱翔的自在,鸟不知道游鱼戏水的畅快,那些不是鱼的不是鸟的,又怎么知道它们的欢乐呢?” “我哥看到垂死的人活下来了看到那些蛮荒的村落学会了种植,就像我知道自己的名字被人传诵变为城邑中流传的故事一样,也像是一些人盖了自己的小屋娶了自己的女人生了自己的孩子一样。吃饱之前,大家想要的东西一样;吃饱之后,想要的并不一样。我是他弟弟,我知道那是哥哥想要的,为什么还要提出这样的请求呢?” “弟弟妹妹还小,并未长大。我若活着,姬夏会记住我,将来我会有很多的奴隶土地,自然会带着他们过的很好。我若死了,姬夏肯定会照顾好他们。为什么要担心他们呢?” “正如姬夏评价数九,说她乐于将儿子娥黾送到夏城为质,是真正为了儿子考虑;做哥哥的也是一样,立下功勋收获土地奴隶才是真正的为弟弟妹妹计较长远,而不是一餐一饭守在身边嘘寒问暖。”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心里暗中期待着陈健千万不要把他当成一个不关心血缘亲属的冷血之人,看到陈健赞许地点点头,这才松了口气,问道:“那我到了大野泽中,到底要做什么?” “除了一些简单的病痛草药,便是教他们种植。闲暇时候讲讲夏城的故事。剩下的,就是等着就好。” “就这些?不需要想办法记住去那里的路?” “不需要。也不要试图去这么做。” “我会做好的。” “那就这样吧,你这就去吧。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年,希望你能守得住。” “想吃红果,就要忍受尖刺。” “想的容易,做起来难。好好做,将来回来,你想要的东西我会给你。” 柏道了声谢,自己拿出布帛将眼睛蒙住,冲着众人一笑,听着前面的人踩在雪地上吱吱呀呀的声音缓缓朝前,心中一团火已经烧了起来。 耳朵里听着陈健大声地和嗟呼喊着,随后就听到嗟的回应。 “商量了这么久,我越发觉得姬夏你要做的事我们或许不喜欢。” 陈健笑道:“至少我现在还没做。你可以带他回去了,甚至为了防止他知道去你们那的路,可以找很多人看着他,或是用绳子捆住他。” “我们会这么做的。并不会因为担心你的嘲笑而不这样做。我们不信任你们这样的人,正如你们不信任我们一样。你或许有些古怪,但就像是白色的乌鸦一样,只是毛色古怪但还是乌鸦,我不信你和他们不一样。” 陈健想了一下耕牛犁铧青铜和还未探索的陨星部族生活的山林中可能蕴藏的可以熔炼铁的秘密,放眼整个大河两岸做不到,但在一座小小的样板城邑应该可以有些改变,于是很自信地回道:“我和他们真的可以不一样。” “凭什么?你难道吃的用的可以不用奴隶去做?” “或许可以。” “哈哈哈哈……” 嗟放声大笑,震得远处树林上的枝雪烁烁落下,没有再和陈健说一句话,因为他觉得这样的谎言更像是一个笑话,找了两根山花椒藤将姬柏负在身上,让被释放的伙伴背起那些盐货,扭身边走。(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章 剧变 回去的路上,陈健让人点数了一下那些砍下的头颅,在来时的那个寒泉中清洗了一下上面的血迹,露出了烫出的奴隶痕迹。 “这些东西可以送给粟岳。” “头颅有用吗?死人和单独的头颅并不能种植土地。” “但却可以让那些没死的人恐惧。粟岳想要的不是大野泽中逃奴的命,而是粟城中没有逃走的奴隶的恐惧。前者是手段,后者是目的。” “可是粟岳首领总有一天会知道咱们和大野泽中的逃奴交换的事。” “所以我帮着他把周围的村落赶走了,他和大野泽逃奴之间的仇恨源于粟城中还未逃走的奴隶,而不是那些逃奴本身。所以送上这些头颅,迁走那些村落,他就算知道也不会责怪我们。况且,他还有求于我们。” “求我们什么?火药?冶铜?农耕?数形?” “不止。这些东西粟城想要,其余的城邑也想要,而咱们可以连接粟城和那些与粟城相距很远的城邑,他想当这个首领不容易,需要我们的支持。” 几个人不自然地笑了笑,心道咱们夏城不久前说自己是人家的亲族都要脸红,难不成如今竟然如此重要? 陈健也不多说,心说粟岳虽然聪慧勇武,但是心还是太急了,没有共同的敌人和利益,又没有足够的实力,当不成真正的首领,最好也不过是个名义上的首领。但即便这个名义上的首领,也需要借用所有可能的威势才能达成。 他之所以放心地前往大野泽,是因为在经历那天的事情之后,他就认定这次会盟十几天之内商量不出来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时代变了。 然而这一次他却算错了,没等回到粟城,便有几个草河沿岸的人在那些雪痕上等着,看到陈健后便冲过来道:“姬夏,你可回来了。” 陈健怔了片刻,问道:“难不成大家商量出都同意的誓词了?就等我们回来盟誓?” “不是……卫河娥钺首领在城中等着呢,回去再说。” 急匆匆回到了粟城,便感觉到城中的氛围有些不对,似乎比之走的时候冷清了许多,很多人似乎想和陈健打招呼,但陈健假装在马上没注意,匆匆回到了住所。 房间中,娥钺卫河等人已经等的焦躁。 “姬夏,你可算是回来了。咱们草河城邑盟誓过同进同退,如今正要大家拿个主意。” “到底怎么了?” “你走后,商量了几天,誓词大家都不同意,吵得一团糟。无非就是靠近河岸的希望各个氏族都出人疏浚河道、远离河岸的并不愿出人;靠近蛮夷的希望大家出兵,远离的却不希望自己的族人死在数百里之外。一开始便讨论这些,怎么也吵不出结果。” “就在第七天的时候,一位粟城附近城邑的首领夜里忽然病亡,那位首领的城邑不大,又与粟城相距极近,加之靠近东夷,最支持粟岳成为氏族联盟的首领。” “他的病亡几个巫医也去看了,应该是急病,岁数本也不小也算正常,那一天众人便都停了讨论,商议了丧葬的事,粟岳首领也只是悲痛而已。” “可第二天,粟岳首领忽然变了,声称那位首领病亡的古怪,灵魂不散在梦中相告自己死的并不正常,肯定是有人不希望会盟成功,这番说辞极为严重。当即北边的一些首领便指责粟岳首领胡说,粟岳首领则带着支持他的许多氏族去祭拜祖先,声称一定要查出那位首领到底是因何而死的。” “这件事本来还不至于难以控制,但是粟岳首领却声称这是背叛亲族的行为,希望所有的亲族盟誓,将来查出了是哪个氏族暗害了那位首领,则举兵共讨之。” “既然说出了这番话,就彻底断绝了大家在一起商议的可能,北边的很多氏族拒绝盟誓,粟岳首领便指责他们心虚,那几位首领则质问粟岳首领有谁来定夺这是哪个部族的过错?如果是由粟城来定夺,是不是可以随意指责一位不同意粟岳成为首领的城邑便是凶手?他们认为那位首领只是正常的急病而亡,所以这样的盟誓他们不会参加。” 说到这,陈健彻底傻了,心里完全搞不懂这是什么情况了。 从一开始的冬狩,再到召集各个氏族相聚,这一切都是粟岳牵头的,因为他是最有希望被推选为首领的,也是最希望会盟成功的。 陈健甚至觉得粟岳就是因为他自己年纪大了想要过过瘾,哪怕实力不济做不了真正的首领,也要做一个名义上的首领,每个人追求的东西都不一样,粟岳的实力和名望也和几十年前的华不同,能做到名义上的首领也算是一种成功。 至于那位首领的死,陈健觉得正常得很。大冬天的会盟,很多首领的年纪都不小了,大冷天又是祭祀又是做这做那的,得个急病而亡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 况且就算是不正常的死亡,最不希望这件事发酵的按说就是粟岳,第一天的表现还算正常,尽可能压住这件事,不要影响到他的目的。 可第二天的表现就完全让陈健猜不透了,灵魂托梦之类的事,别人或许信,但陈健是绝不会信的。而且用背叛亲族这样严厉的措辞来形容这件本可以压下去的事,摆明了就是想让会盟失败? 至少那些之前反对过粟岳的首领们绝不会让这个屎盆子有扣在自己头上的可能,大不了便不会盟了就是,将来真要指责某个强大的城邑是凶手,那些附近弱小的依附的城邑不可能遵守盟誓去攻打身边最强大的城邑,到时候便有了被粟城攻打的借口,对于那些笃信盟誓的族人也不好交代。 既然这样,还不如不会盟,回去便是,这绝不是粟岳想要的结果。 陈健摇晃着脑袋想了许久,完全猜不透了。不过一天一夜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粟岳忽然改变主意?(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章 攘内安外 那个首领的死只是个引子,陈健相信那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让粟岳改变了主意,而且这件事一定十分重要以至于彻底变更了粟岳谋划准备了许久的梦想。 即便那天没有人死,一旦粟岳作出这样的决定,那都会找到一个借口。 陈健也曾想过,如果自己是粟岳会怎么办,他觉得会认清自己的实力,宁可不要那虚名,而是尽量将大河沿岸和靠近东夷的氏族城邑团结在一起。拥有一样的敌人拥有一样的治水需求,这才是一个利益同盟的基础,而且这个同盟中粟城有着绝对的优势。 想要将那些没有治水需求和东夷威胁的氏族全都团结在一起,必然要放弃很多权利达成平衡,这是得了面子失了里子。 如今的局面就和陈健之前所设想的一样,大河沿岸和靠近东夷的氏族都支持粟岳,而其余的氏族并不支持,到底发生了什么让粟岳忽然改变? 他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几圈,问道:“如今那些反对粟岳的氏族首领呢?离开了?” “还没有,很多人还盼着最后的商谈,也在等待着粟岳首领改变主意。还有些首领……希望见见姬夏你。” “见我?” 娥钺叹了口气道:“那些首领心中已经对粟岳首领相当不满了,但是姬夏之前承诺的那些东西,他们希望得到一个答复。” “什么答复?” 娥钺咬咬牙道:“姬夏所承诺的与亲族分享,到底是没有盟誓的天然血脉亲族?还是说盟誓后的誓言亲族?” 陈健张大嘴巴道:“什么意思?他们……准备彻底和粟城决裂了?这次盟誓彻底没可能了?” “大约是这样的。粟岳首领提出的意见他们不可能接受,粟岳首领当然也知道他的意见众人不会接受。既然提出了明知道不会被接受的意见,不就是为了不同意这个结果吗?” 陈健站在原地惆怅了半天,自己从半年前就为这次盟誓充满了期待,为了得到一个亲族的身份,不惜许诺种种技术的外传,让夏城的工匠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停止了正常的生产而去生产那些他根本不在乎的礼器玩物。 好容易靠着卖好和处心积虑地准备获得了一个众人都承认的亲族身份,结果一转眼这亲族盟誓的氏族联盟就烟消云散了?自己还盼着粟岳死后自己弄死他儿子靠着威望直接继承呢,这回彻底不一样了。 半晌,陈健问道:“你们听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我们也很奇怪粟岳忽然改变主意,但是没有任何消息。现在草河附近的城邑都在等你回来商量这件事,咱们怎么办?是回去?是继续不发表意见?是斥责粟岳首领?还是……还是接受粟岳的那些意见和他们盟誓?” 娥钺小声道:“现在一共有二十七个城邑氏族支持粟岳,都是靠近大河和面临东夷威胁的。七八个城邑几十个小氏族还在观望,剩下的已经明确反对。如今强大的六十多亲族城邑中,唯独咱们草河附近的这几家还没有明确表态。” 不经意间,因为夏城的技术和草河三城同盟的结合,草河附近的城邑联盟也有了不可小觑的实力,名义上夏城是刚刚成为亲族的城邑,但很多人都知道草河附近的城邑同盟是以夏城为首。 草河不需要考虑大河的泛滥,不需要考虑东夷的威胁,即便招惹了粟城恐怕对方也难以报复,完全可以游离之外,甚至两面骑墙。 卫河和娥钺没有明确表态,但透露出的意思陈健却听得明白:不支持,不反对,孤立自身。 这样对这几座城邑都有益,但是长久来看坏处是容易产生浓厚的孤立情绪以至于和整个文化圈的中心出现隔阂。 看着两个人都在盼着他作出决定,陈健由于半晌道:“我再考虑一下,暂时先不要着急,至少先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用了。我们早就打听过了,没有人能够确切地说清楚到底怎么了,恐怕也只有粟岳和他最信得过的人才知道。以粟岳的狡狯,他一定会在咱们弄清楚之前逼着咱们作出选择。” “再等等吧。” “姬夏年纪不大,做事向来如刀斩麻,怎么这一次如此犹疑?姬夏做事我向来佩服,从来不说那些虚言,纵然之前我们之间有许多争吵,可争吵之后对于姬夏的决定我们都能理解,这一次姬夏的犹豫让我很不解。恕我愚钝,真的不明白这其中还有什么不能决断的?” “离开粟城,粟城纵然不满,又能如何?相距千里,以姬夏之前说的那些道理,哪怕派兵数百所需要的食物都是他们难以承受的,他们无车马,纵然有船又是逆流。难不成我们真要和粟城盟誓,奉粟岳为首领?凭个什么?” 卫河与娥钺说的很直白,他们不惧怕粟城,也不有求有粟城,自然没有必要非要和粟城盟誓? 陈健不知道怎么和两人解释,或者说即便解释了对方也未必能够同意,自己的梦想是成为众亲族所信服的人,可自己的梦想并不是那两个人的梦想,况且这个梦想的尽头只能容纳一个人,没法解释。 好半天,陈健才躬身道:“两位,咱们三城俱为一体,两位的考虑也很有道理,夏也感谢两位等我回来再做决定的尊重。这一次,我希望两位能够容我想想并支持我的决定,草河诸城的利益便是夏城的利益,这一点我不会背叛。” “你们也知道,发火之药、冶铜之术这些东西,都是其余城邑想要的,这种交换我们可以换来很多我们想要的东西。可是这么多的需求,夏城的人手怕是做不出来,两位兄弟之城总要帮帮我……出些人手,换来的货物,夏城十占七,剩余的两城共分,十年后那些工匠也已成手,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到时候让他们回到各自城邑也算是我对咱们草河之盟的践行。” 看起来陈健的这两句话没有丝毫的联系,跳跃的极大,但是娥钺和卫河都明白了陈健的意思——夏城垄断的利益要分出一部分给两座城邑,但代价是两座城邑支持陈健的决定,无论是走是留甚至是和粟城撕破脸。 至于人手不够云云,那只是个需要的说法,两座城的工匠真的学到了,十年后两座城便和夏城一样了。 这些货物的巨大需求他们很清楚,也清楚能够换来多少东西,十中取三又是两城再分,可细细一算即便只占十三,最少两城也能养活百十人如同夏城一样的脱产军队,远超千百奴隶所能产出的。 而陈健又绝不是一个无缘由不考虑利益的人,最坏的结果也无非就是和几座城邑交恶,这么远的距离和差劣的绞痛条件、沿河而上的地理优势,劳师远征没有村落提供补给的后勤压力,都将这种最坏结果的实际威胁降到了最低。 略微权衡了一下,两人点头道:“姬夏所虑或许深远不是我们能够想到的,但三城俱为一体,这是当初盟誓过的。我们也在等待姬夏回来商议,既然姬夏已有决断,我们会尽量支持。” 尽量的意思是不会损坏自身利益之内的决定,陈健称谢道:“如此就多谢了。容我再考虑一日。” 所谓考虑,当然不是自己闷在房中思索,而是等待其余氏族来找自己互相交换意见。 看起来娥卫两城占了一些便宜,但是因为利益捆绑的缘故,两座城邑算是彻底和夏城绑在了一起,没有任何绳索比利益捆绑地更加牢靠。 草河之盟利益交换的结局是皆大欢喜,即便陈健琢磨着今后几年的重心在大野泽,可夏城是自己的根基,这一点绝不能舍本逐末,出让一部分利益以保证内部安稳。 非草河之盟的氏族没有第一时间来找陈健,他们很清楚这几座城邑需要商量,在给三城留出足够的时间后,第一个来找陈健的是粟岳。 见了陈健后,粟岳先是一脸的哀伤,问道:“姬夏回来的晚了,不能见到那位亲族的最后一面,他的族人已经将他带回去了。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一个好好的人无缘无故就死了,纵然他们反对我粟岳,也不应该用这样的手段。我这些天吃睡不好,每每想到如果我不是召集这次会盟,是不是他就不会死?” 陈健急忙道:“粟岳首领不必自责。您召集亲族,也正是为了亲族之间不再流血。您想,如果会盟成功,疏浚河道、抵挡蛮夷、亲族停杀,这又拯救了多少亲族呢?” 粟岳苦笑道:“知道我的,说我是为了亲族;不知道我的,总以为我是为了自己。虽然与姬夏见面不久,但若论起来,竟是姬夏最为懂我。” 陈健呵呵一笑,这话说的太满,自己只是支持氏族会盟,却未必支持粟岳所要求的那些条件,粟岳这样说,到有些先把自己装进去的意思:既然自己懂,那么总不能反对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吧? “姬夏对于这次会盟有什么看法呢?虽然你去了大野泽刚刚返回,想来娥卫两人已经将这里发生的事告知了你。我可以忍受很多,但却不能忍受为了自己的目的去用一些手段暗杀掉自己的亲族,这是我绝不可以忍受的,所以我一定要查出来这是哪个氏族做的,也好让我的那位老友的灵魂安息。” “疏浚河道,他们反对;出征东夷,他们仍然反对。既然这些都反对,那么我们又怎么和这样的人盟誓为兄弟?我本来想着,大家都是亲族,都是从大河走出的,总要互相扶持,可直到那件事发生,很多首领都希望不再和他们会盟。靠近大河与东夷的二十余氏族都同意大家单独会盟,姬夏是明白事理的,卫娥两人都说等姬夏回来再做定夺,这是你们在草河的盟誓。我是一个尊重誓言的人,十分敬佩他们,如今姬夏已经回来,可愿会盟?” 陈健绕着圈子道:“疏浚河道、出征东夷,这本来就是极大极好的事,夏城断然不会反对,想来娥卫两人也不反对只是遵守当初同进同退的誓言罢了。夏虽然愚钝,但是对于疏浚河道略微有些心思;出征东夷,有粟岳首领领军,我的那点本事遍如同在娥钺母亲面前卖弄织造丝绢的本事,徒惹人笑。夏城虽远,但若出征,百人壮士必然星夜兼程沿河而下!” 他说了半天,只认同粟岳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表示出了极大的支持,但是对于粟岳想搞的那个小会盟的种种条件一字不提。 粟岳哪里不明白陈健的意思,赞许道:“夏城没有大河水患,没有东夷骚扰,仍旧如此,有些氏族的首领比起姬夏当真差的远了。” “夏城在草河崛起之快让人惊诧,想来这都是姬夏的功劳。能将一座小城短短数年内屹立于草河,让娥卫两城以兄弟相称,这是我都做不到的。草河沿岸除了夏城,还有三四座亲族城邑,孱弱被欺积贫难安,虽然我有心帮助却奈何相距太远,日后这几个兄弟氏族还要姬夏多多费心。” “我也知道夏城距离这里太远,也知道倘若出兵东夷姬夏定会派出最勇猛的壮士,但往来不易。两军相争不过三五日,可平日训练却要数年,这一点夏城做的极好,其实姬夏不必出兵,只要教会亲族这训练兵士的办法,这可比数百勇士还要重要。” “姬夏既然要在大野泽建城,距离夏城甚远,粟米盐货转运不易,塑城虽然未必最为富庶,但也可以支取一两年之用,姬夏也就不必从夏城转运。” “至于疏浚河道,劳力者众多,劳心者却不多,我听粟禾说起过夏城的水渠,想来姬夏是有办法的。夏城不需劳力,只要姬夏劳心。” 几句话之后,陈健点了点头,粟岳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这是粟岳给陈健的承诺:承认夏城在草河沿岸的霸权不会管辖那些草河下游的几座城邑;承诺夏城不需要出兵出人;承诺在大野泽修建的城邑粟城会提供支持。 承诺的都是权利,自然也要说到义务,陈健又听了好半天,终于听到了粟岳说出了但是两个字。 “姬夏想要将祖先授予你的知识传授给每一个亲族,这是极好的。但是,一个捅了哥哥一刀的弟弟,即便流着相同的血,难道还是兄弟吗?兄弟的血可以流到敌人的身上,却不能流在彼此之间。如今用刀,将来姬夏教会他们发火之药,那难道不会用火药来害自己的亲族吗?我希望姬夏好好考虑一番,二十余个城邑都在盼着姬夏不要如此,这不是我自己的意思,也是大河沿岸二十余个城邑的意思。” 但是之后的,就是陈健要履行的义务:承认粟岳的小同盟并且尊称粟岳为这个小同盟的首领;彻底与同盟之外的氏族决裂并要承诺不会将夏城的技术传播到那里,否则大河两岸的二十余个氏族将会是夏城的敌人,会将这个最危险的萌芽扼杀。 看到陈健还在沉思,粟岳从怀里摸出了一枚翠绿的玉石,精巧的匠人将这枚翠绿的玉石雕刻成了车轮的形状,做工很考究带着这个时代独有的锋锐线条和近乎完美的几何对称,看得出对方用了很大的心思。 这种玉石很罕见,陈健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和娥城供奉的那枚玉蛾;卫城的那枚玉山都是一样的玉料,也就是几十年前盟誓时各个亲族的信物,这也是陈健一直想要的东西:有了这东西,自己便有足够的资格指手画脚,这是兄弟相争,获胜了只要不灭族,那些被征服的氏族也会接受扶持的傀儡首领;倘若没有,那就是蛮夷入侵心怀不轨,遇到的抵抗完全不一样,除非将人全杀光…… 即便会盟不成,但这玉石在各个城邑各个氏族中族人的意义却一直未变,极为重要,这是一种象征。 “本想着这一次会盟能够成功,在祭祀祖先的时候便将这枚玉送与姬夏,送与夏城的十余姓氏,也好告慰祖先:曾经迷路的孩子如今回来了。” “可不想这一次会盟竟会发生这么多的事,唉!本想着几十亲族一同祭拜,其余氏族蛮夷看着亲族强大军阵齐整而瑟瑟发抖,到时候姬夏带着夏城十余姓回归,想来几十年后姬夏名声渐起的时候,人们每次谈到姬夏便会想到这一幕,可不想……唉!” 粟岳唉声叹气,玉轮就在手中,陈健的手指有些忍不住想要触摸,但此时只能生生忍住。 答应了粟岳,就意味着自己要和那些反对粟岳的氏族决裂,粟岳明确地表示夏城没有骑墙的机会,不将技术扩散到反对他的氏族是他支持陈健入盟、在大野泽建城的底线。 陈健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到底发生了什么让粟岳忽然改变主意,他忽然想笑,笑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幼稚。 即便自己很相信用赤棵裸的利益去解释世界,但在内心深处还有那么一点莫名的天真:他曾相信一个相同血脉的亲族分出的氏族,可以用不流血的方式走在一起,或许是出于前世的情感在这一世的寄托,他始终以为这个族群必然是与众不同的,是可以凭着一番话一番血脉相亲的言辞就能放弃利益的。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如今看来,只是他思维中的最后一丝不现实的幻想。可赞却可笑的必然王国中的自由幻想。(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 玉碎 粟岳没有要求陈健立刻给出答复,很是优雅地给了他一晚上的考虑时间,草河沿岸的那几座小城邑距离粟太远,有心无力。他相信陈健会接受这些条件,虽然他不明白陈健在大野泽筑成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可陈健能够连部族聚会商议这样的事都不参加前往大野泽,可见这件事的重要。 既然陈健看重大野泽,那么粟岳相信陈健一定会结好自己,在陈健临走前,他给陈健了一个许诺:将在几天后的盟誓中将夏城的玉于众目睽睽之下交与他。 离开粟岳的屋子后,远方氏族的人早已等待,远远地正是当初提出制约首领权利的鹿圆,身边还有几个氏族的首领。 这群人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道:“姬夏难道真的相信那位亲族的死与我们有关?” “夏城的人,只看结果不问本心。我没有信,也没有不信。” 几个人面露喜色,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总会听出自己想听的意思。几个人盛情的邀请下,陈健跟着他们前往了居所,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的氏族首领,看到陈健后纷纷打了声招呼。 火盆周围热烘烘的,首领们围成了一个圈子,互相挤了挤给陈健让出了一个位置,火盆中温着一个陶盆,其中是酒水,旁边摆着几个剖开的葫芦,温热的酒香溢出,却没有人有心思喝一口。 “姬夏,粟岳首领做的有些过分了。原本他带着几个氏族击败了东夷声望正高,我们便是尊他为首领也没什么不好,即便再愚笨的人也知道羊群需要头羊。” “暂不说他污蔑我们与那位首领的死有关,便是他提出的那些条件,难道这是我们能接受的吗?他既然没有诚意,我们便顺着他的心思就是,大不了回去,日后不再来往。” “夏城远在千里之外,兵士勇猛,族人同心,难不成还怕了粟城?” 鹿圆直接质问陈健,他的话引起了众人的共鸣,几个人纷纷喊道:“就是这样,粟岳私心太重,不可以成为首领。” “几十年前大家尊重的首领是怎么做的?他又是怎么做的?首领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以为自己是谁?便是当年华为首领的时候,有什么事尚且需要和大家商量,他以为自己的名望比老首领还高?” “大家是兄弟亲族,按他说的,那里是兄弟?分明是妈妈和孩童!” “那些靠近大河的氏族需要粟城的帮助,那些靠近东夷的氏族需要粟城的兵士,咱们并不需要,凭什么听他的?” 七嘴八舌的讨论声愈发炙烈和直接,那些原本该遮掩的原因如今很明白地说了出来,这样的讨论最终在鹿圆的一声咳嗽后停住。 陈健低头不语,拿起葫芦舀了一抔酒喝了几口,默然不语,他知道仅仅同仇敌忾是不够的,肯定会有人给出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他需要权衡做出选择。 鹿圆也陪着陈健饮了一口,郑重道:“姬夏,这些氏族都已经商量过了,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他这么做就像是非要在冬天种植、夏天却要穿着皮裘一样,最终会招致败亡的。” “二十余个城邑,几十个小氏族的首领都已经商量过,大家并不反对盟誓,反对的是并非兄弟关系的盟誓,他粟岳要做什么?是做兄弟?还是做父母?若是做父母,只怕还不够!” “如今冬季已经快要过去,大家便先回去,日后再不和粟岳来往就是,只当他前几天的话是醉话,不予理睬。若是他非要说我们的过错,甚至要以此为由讨伐我们,那大家便盟誓与之敌对。兄弟流血,我们自然不愿意看到,可难不成兄弟将斧子都卡在你的脖颈上了还要洗干净脖子等着他砍下来吗?” “如今粟城强大,这里土地又沃,加之附近的盐田、铜矿之类,但我们并不需要惧怕!” 他看了一眼陈健,之前陈健的表现仿佛是一个极度笃信祖先与亲族关系的人,鹿圆生怕自己的一些话引起陈健的不满,又加了句道:“若是粟城与东夷交战,我们绝对不会在背后攻打粟城,这是亲族与外人的作战。必要的时候,若是他失败了东夷来到了大河,我们甚至可以忘记他的不好,出兵去攻打东夷,总不能让祖先埋骨之地落入蛮夷之手!这一点姬夏放心!” “如今这些城邑商量过,推选我和三位首领作为会盟之主,互相商量。当时姬夏远在大野泽,并未知道,可即便姬夏不在,还是有人想到了姬夏,提出也推选姬夏,一共四人。这提议一出,大家竟然全都同意,并无反对,我甚至还想,若是没人想到姬夏,那反倒是奇了。” “大野泽荒芜,姬夏如果想着交换货物建立新城,我们那里也有一些河流广阔的地方,大可以让姬夏在那建城,若是农闲之时,还可以征伐族人奴隶以助姬夏。” 陈健仰起头,看了看四围的首领,人数不少,论起来其实比之粟岳那边的城邑还要多。 只是这些城邑分散在四周,只是出于对粟城同盟的恐惧而结合在一起的。 譬如夏城在西北,鹿圆的城邑在北,还有几座城邑在大河南岸,互相间分开,并未连在一起,甚至有些城邑可以算作是一些飞地,支离破碎。 这些城邑虽然分散,但有一个巨大的优势,并不靠近东夷,而粟城同盟首先要面临东夷的威胁。 这些人嘴上说的好听,什么断然不会在东夷与粟城交战的时候背后捅刀之类,陈健对于这些话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并不相信。 可以说这两群人各有优势,如果没有自己这个变数,甚至这些人是占据优势的,劳师远征在这个时代并不现实,百里之内交战城邑的族人都是潜在的士兵,七八百里之外一座城邑只能发挥出十分之一的力量,再远就更加少。 比起尊粟城为主,这群人的条件是让陈健作为这个小同盟的盟主之一,大体上彼此间还是独立的,只是选出几个最强大的城邑作为盟誓执行的监视者,以防止背叛,可以说陈健在这边的起步要比在那边高出许多。 原本大致平衡的天平上,草河的三城同盟是最大的变数,这也是娥卫等人所希望的。 看着众人期待的目光,陈健心中快速地思考着。 这时候陈健的选择已经不是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而是作为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参与其中,分裂的削弱让原本只能作为添头的夏城变得相对重要了。 粟岳不会不知道他要面临东夷人的威胁,自始至终,这场会盟都是粟岳主导的,不论是前期的和睦还是后期的决裂,都在粟岳的控制当中。 即便夏城这个变数的存在,陈健相信粟岳也一定会考虑进去,以有心算无心,而粟岳此时并没有痴呆这一点陈健很清楚,那么很显然粟岳这么做是有足够的原因和信心,分裂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敌意也是必然的。 明知这样的结果,却还要去做,必有缘故。 这间屋子中的人却只是在面临威胁时暂时团结在一起的,这样的同盟能走多远?即便走到了最后结果还是分裂的,自己还要重新再走一遍相似的流程? 思考只持续了半刻,陈健放下被剖开两半的葫芦,起身道:“诸位的话让我心安,我也相信诸位不是那种杀戮亲族的人。” “你们也知道前些天我去了趟大野泽,为什么如此的大事我都没有留在粟城?因为梦中祖先不断地给我展示一片湖泊,在梦中是如此清晰。我的祖先是从大河离开的,或许祖先希望自己的子孙能够重新生活在那边土地上。” “那一天我看到了大野泽,看到了忘不到边的湖水涟漪,看到了奔腾的大河波涛,与我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我便知道那就是祖先希望夏城人将来生活的地方。” “祖先的指引,我不敢更改,我只能选择在大野泽筑城。” 屋内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陈健重新用葫芦盛了酒,举起来冲着众人道:“这片葫芦是分开的,另一半不知在谁的那里,但这两半源于同一根藤蔓,这是谁也不能更改的。诸位请了。” 他说出那番话,就已经给出了这些人拒绝的回答,捧起葫芦大口地将淡淡的甜酒喝下,冲着众人躬身后离开,留下一屋子的人对着那片剖开的葫芦愣愣出神,长吁短叹。 ………… 两日后,没有下雪,是晴天。 可是笼罩在粟城的阴霾更加沉重,所有的首领都知道了一个消息,陈健和草河沿岸的三城同盟选择站在了粟岳那一边,放弃了另一边给出的四人共盟的邀请,甘愿跟在粟城的后面。 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些反对粟岳的氏族首领们并没有离开,他们也不惧怕粟岳会用什么卑鄙的手段,因为这个时代的道德观不允许,粟岳如果这样做了,他这个首领也会被族人背弃。这是一个以道德要求首领的时代。 他们不离开,粟岳自然也不会去驱赶,反而还邀请他们一同祭祀祖先以告知祖先夏城诸姓的回归。 粟岳知道陈健的选择已经传开,他是盼着那些首领们都不来参加的,这样陈健会和他们更加疏远。 然而并未如愿,那一天其余氏族的首领都来了,这或许是这些首领们参加的最为诡异的一次祭祀,一切按照流程而来,没有任何的出格支出,庄严而又肃穆,可是气氛却绝不热烈。 一番祝祷后,几位最为长寿的老人拄着长者的手杖,将那枚玉拿出。 就在陈健准备接受的时候,鹿圆忽然发声了。 “姬夏,你曾说过,祖先希望你将你知道的教与亲族,我是相信你的。可是你却将城邑建在大野泽,纵然你同意,我们又怎么交换?就如你说你不杀人,却点燃了屋子将屋中的人烧死,烧死之后说你只是点燃了柴草没有杀人,这与你做的有什么区别?” 他盯着陈健,转身问粟岳道:“粟岳,大野泽周围的氏族城邑都是以粟城为首的,我只问一句,若是我们来大野泽交换,你真的可以让我们通行吗?” 粟岳郑重道:“自然!只要你们没有做出违背亲族的事,我为什么要管?难道我几天前与你们商量的话还可以更改吗?但是如今老友尸骨未寒,灵魂不安,是谁做的我总要查出来!若是某些氏族做的,为了反对我粟岳便要屠戮亲族,这样的兄弟将斧子砍在我的头顶,难道我还要伸出脖子?” “姬夏的那些东西,是为亲族准备的,不是为敌人准备的。” 鹿圆哈哈大笑道:“是不是亲族,谁来决定?犯没犯错,你能定夺清楚吗?当年华在处理氏族纷争的时候尚且感慨难以决断,你又算什么?你觉得你比华更为睿智?与你盟誓的,便是对的;不与你盟誓的,就是错的?” 他大吼之后,又盯着陈健的眼睛问道:“姬夏,你曾说,兄弟之间是不需要言语的盟誓,我从别人那里听到这番话的时候,着实称赞了你一番。听闻你出兵救援卫城的故事后,我与同行而来的族人痛饮一夜,以这故事下酒,竟比的上醢酱鱼生更为鲜美。” “纵然你没有这枚玉,就凭着你的那番话,我们也会将夏城看作兄弟亲族。” “如今你有了玉,有了言语的盟誓,要做的却反不如没有玉的时候。我每日间说兄弟、祖先、亲缘之类,如今我再问你,兄弟,到底是源于血脉?还是源于那可笑的盟誓?” 这一次,他没有等陈健回答,直接从怀中取出了当年授予他们氏族的一枚玉制的角鹿,栩栩如生的翠色在冬天格外明亮。 “若是兄弟源于血缘,那这玉首又有什么用?如果兄弟源于盟誓,可盟誓却是可以违背的啊!如果兄弟源于这枚玉,玉是会碎的啊!” 他大笑了几声,仿佛在质问苍天,随后高高举起了那枚玉,重重地摔在了祭坛的石头上。 叮…… 最美之音,莫如玉碎。最凄之声,莫如玉碎。 雪地中飞溅出无数翠色,随后那些反对粟岳的首领们拿出了自己氏族的玉首,与鹿圆一样,重重地摔碎。 风雪中,陈健站在祭堂前,那枚自己想要的玉就在眼前,却没有等来兄弟亲族的祝福。 当年玉,碎。 当年誓,断。 可当年的血,还在彼此的身体中流淌着……(未完待续。) 第四十一章 原来如此 盛宴之后,泪流满面,这说的是不是懦弱,而是追忆后的心有不甘。 粟城的宴会上,陈健没有哭,也哭不出来,只是心中沉闷的慌。心有猛虎者,未必不会细嗅蔷薇,陈健自以为自己是一个很理性的人,但在理性之中也夹杂了很多偏执的理想,难免为了那些梦想放弃了现实的理性,因为现实太残酷只能让理想变成梦想。 这场欢宴比之月前少了大半的人,玉碎之后,很多人离开了粟城。不管鹿圆说的多煽情,其实都是为了很现实的利益,这一点陈健很清楚。 道理他都懂,可偏偏要为那些话难过。 有人看得出陈健闷闷不乐,人们大约会觉得他被鹿圆的那番话说动了,不住地劝解,宴会上一言不发的月玫第一次见到陈健闷闷的样子,想着几天前那些让她生气的话,心中想着原来你也有不愿听的话、不愿意看到的事。你既然知道这样会心里闷闷的,当初难道就不能想想你的那些话会让我难过吗? 陈健闷了一阵,觉得这样很没意思,这些事早晚要发生,自己不想看到的事就不会发生,那是内心过度膨胀把自己真的当成创造世界的神了。 长叹了口气,饮了几口酒,强笑道:“暂不说这些事了。诸位首领,前些天我去大野泽,路上遇到了一些人。本以为都是城邑村落内的,可他们看到我便跑,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冲过去抓住才发现他们脸上手上都有些痕迹,应该是各个城邑逃走的奴隶吧?” 几个在大野泽附近的氏族首领连忙问道:“都是些什么印记?姬夏可抓住了他们?” “抓住了,砍下了头。” “头也没扔吧?” “没有。” “最好!” 陈健笑问道:“这头有何用?” “姬夏并不知情啊,大野泽中逃奴甚多,水路纵横,难以进剿,因此多有不满的奴隶纷纷逃走。若是能抓住几个名气大一些的,譬如泽、嗟之类的罪大恶极的人物,倒可以震慑住那些人。头的确不能吃,亦不能交换,可却有大用。姬夏拿来让大家看看。” 屋内暖意融融觥筹交错,血腥的头颅本不应出现在这里,可这些人都是见惯了的,等到冻得硬邦邦的脑袋提进来后,几个首领靠近了笑道:“这印记是我们城邑的,可惜没有几个有名气的人物。我是不认得,那些心中欲动的奴隶们定会认得,这几个头我拿回去了,多谢姬夏。” 分完了脑袋,陈健又朝着粟岳躬身道:“粟岳首领,那日在大野泽遇到了一些事,一些村落在大野泽附近。我担心他们与逃奴交换,可又抓不到他们,便越俎代庖,让那些人在来春时候迁走,还请粟岳首领不要见怪。” “无妨,既是亲族,姬夏总高贵过他们,让他们迁走我又怎么能够见怪?只是姬夏这件事……做的有些如同女人一样优柔,若是认定了他们与那些逃奴交换杀上几个,也算给那些其余靠近大野泽附近的村落一些提醒。” 他也没有苛责,陈健做的几件事让粟岳有些看不透,有时候看起来心肠很硬,有时候却又奇怪的心软感性。 他是不会相信或者想到陈健在暗中和那些逃奴接触,如果大野泽中不是逃奴而是一些其余的氏族,粟岳会十分警惕,担心夏城的势力扩大。 但那里既然是逃奴,他就不必害怕,若是其余的氏族总可以吸收分化,但那些逃奴与这屋中的首领们势如水火,那关系到整个奴隶主阶层的利益,谁也不敢触动——除非有城邑说自己不需要奴隶,但粟岳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城邑,夏城也不行。 这也是他如此大方地同意夏城在大野泽筑城的原因,那里的逃奴将会给陈健要建的城邑带来无穷的麻烦,而夏城又远,到时候肯定要有求于粟城,有求,便需要出让利益。 因为大野泽的那些逃奴只能自守绝无外攻的能力,对于这件事粟岳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当一个小事,甚至坦然地告诉陈健适当杀几个人。 陈健对于这个提议肃然道:“粟岳首领的这番话很有道理。但你我虽然走的路不同,可要去的目的地是一样的。粟岳首领是杀人以告诉他们违背了这些规矩的后果,而我不过是让他们没有机会违背这些规矩。” 粟岳大笑道:“此等小事,姬夏自决之。既然我已说过,大野泽之外十里夏城可以随意筑城,那十里之内的村落若不迁走,大可以归姬夏管辖。” 陈健摇头道:“不是这样的。将来就算我们在大野泽建了城邑,亲族之人可以随意来往,但是若有奴隶逃到那里我还是要归还的,这一点我可以做到。希望诸位今后将各自城邑奴隶的记号告知我,也方便我归还。奴隶是诸位所有,夏不敢据为己有。” 众人称赞了一句,对于陈健说的这番话极为赞同,奴隶是可以交换的货物这一点是最基础的,以往没有城邑有余力在大野泽堵截逃奴,今后夏城要是在大野泽附近筑城,难免要抓到不少。 这事不说也罢,即便夏城抓到了各个城邑逃走的奴隶据为己有,这也是正常的事谁也不会指责,可陈健如此一说到让这些人豁然开朗:如今盟誓已成,倒真的需要一个城邑氏族之间都需要遵守的规矩了,以作为将来分辨对错处理纷争的基础。 至少处理奴隶这件事上,陈健提出的这些意见就比之前争论了几天的几件事更容易让人接受。 粟岳以为陈健是借这个机会准备提出一些规矩,可陈健并么有继续规矩的话题,而是转换道:“大野泽中的逃奴已经逃走很久,心思散乱即便抓回去也不能在田中安然劳作,说不准还要鼓动其余的奴隶逃走。我在这里恳求诸位首领,若是日后夏城在大野泽筑城,抓到了那些之前逃走的奴隶……恐怖不能归还各位了……要是万一将他们杀了,还请诸位不要责怪。也可以这样,你们回去后再往奴隶身上烙上新的印记,我也好分辨该送还是该杀或是别的……” 粟岳笑道:“姬夏的想法极好,只是大家都是亲族又何必这么客气?那些奴隶对于我们,不过是无用之物,就算抓回来还要提防他们作乱。若是姬夏能帮着杀了,反倒省心了,这有什么可见怪的?” “就是啊,大野泽中的逃奴已与我们无关。你自处理便是,是杀是埋甚至抓回来筑城,一切随姬夏。只是我要提醒姬夏几句,这些奴隶都是刁蛮之人,不肯好好干活,在逃走之前就有人甚至敢抱怨吃不饱,这样的奴隶毫无用处。我们回去后会将城邑中的奴隶做些印记,姬夏只要将这群新逃的送回来就是,那些在大野泽中住久的人,便是送回来我们还不要哩。” 奴隶主与奴隶在新的生产关系出现之前,毫无妥协的可能性,他们自然也不会想到陈健这番话中还有其余含义。 假如妥协,嗟泽等人无罪回来,那整个社会的根基都要垮掉?这与前世的农民起义是不同的,那是打碎金字塔后按照之前的搭建方式再搭一座一模一样的,只是塔尖上的人换了些而已。 听起来陈健处处都是在为自己考虑,因为时代的局限性他们没有想到其中的陷阱,对陈健感谢不已称赞万分,并在随后与陈健盟誓,算作各个城邑之间与夏城的第一条承诺,大野泽中的逃奴陈健有资格处置而不需要考虑之前这些奴隶的主人。 商定的词汇是陈健想出来的,完美地规避了杀这个字眼,变为全权处置之类的意思,从誓言上绕过了合法性的问题,至于后续的扯皮,三五年之内这些城邑还需要夏城,总能忍受。三五年后,谁又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这也算是陈健此行中的巨大收获,聊以解开之前心中的抑郁,在粟城又耽搁了些天,留下了一些人常驻粟城后,他便准备回到草河了。 第一次离开夏城这么久,心中有些思念也有些焦急,粟岳一再挽留陈健还是坚持离开,只说明年春夏之交的时候会再前来,路途遥远,礼物便不多带,只抓了一把大河沿岸的黄土淤泥,推说这是供奉祖先的以告诉他们子孙们终于回到了故土。 改变所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反差让陈健真正放下了最后的幻想,闷过之后纵然结果不完美,可至少让他从那一丝所谓族群的狂热中清醒过来,也算是一件幸事。 踏上归乡道路的时候,他放下了心中的包袱,也没有忘却护送已经不理自己的月玫回去,这是他答应月邑首领的事,与小孩子的心性脾气无关。 本来月玫对于陈健护送自己回去还想要反对几声以示自己的态度,可听到陈健很直白地解释不过是担心她路上出事以至于两城交恶而已后,月玫心中一痛,却也没有拒绝,很客气地尊重着与礼貌着,一路上在没有了看风景的心思,却强要自己去望向外面,试图不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 然而看到的景色中总会多出个身影,即使不向外看,听着外面的寒风,守着温暖的火盆,还是要免不得想起自己乘坐的冰屋子,还是那个人做出的。 更何况,她听了太多的故事,太多自己所想不到的奇怪而又好听的事。 鸟有惊弓的故事、鱼有熊掌的智慧、树有年轮的神奇、冰有陀螺的转动……这些自己看到就会想起的事,又该怎么去忘? 至于城邑的未来,那不是月玫想去思考的事,甚至比不过太阳下偶尔惊起的一只斑斓的野雉给她的遐想。 野雉是鸟,自然会想到笼中鸟的那番话,之前的气愤早已过去,剩下的只是郁郁。 “是啊,我就是一只笼中鸟,你说的都对,都有道理。可我已经在笼子中很久啦,翅膀已经飞不起来了。你是苍鹰,看不上这笼中鸟,难不成你就没有扎一个笼子把你的女人关在里面?” “你又得意什么呢?你以为你自己就很好啊?你讲的故事很好听,可你说话的时候口音很怪;你做的小玩意很好,可你却比我少了新奇和惊喜;你身子健硕样子也蛮好,可你却不会穿衣脸上总是油乎乎的……” 她小声地数落了许久,最终却抱着自己的双膝哭了起来:“可是那些可是……我不在乎啊,这该怎么办?我要看的是风景,谁在乎风景里的风雪严寒啦……你的眼睛看的那么深,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既然这样,你又干什么来撩拨我?我在氏族大会上推举夏城入盟之前,你一直很好,说说笑笑,可之后你就那样说我,我是什么?一块擦拭碗筷的破布?一双冬草编制的防寒的春日便扔掉的鞋子?” 她的心里忽然想到了这些,本以为自己能够恨起来,可又想起自己用黑色的眼睛去看黑色的世界,这也是他教会自己的。放在数月之前,她根本不会想到这些。 “连恨你都要用你教我的办法去恨吗?” 嘤嘤的哭声是那层冰雪挡不住的,也或许是她故意哭的大声了点,盼着陈健能够掀开布帘问一句,甚至在哭的时候已经在纠结在他掀开布帘的时候,自己到底是直接骂他离开呢?还是默不作声给他一个劝慰自己的机会? ………… 七八天后,雪中篝火旁,烤熟野味的香气飘荡在四周,月玫所设想的纠结没有给她抉择的机会,心中渐渐有了恨意,觉得这是好事终于可以吃下饭了。 寒风中,陈健正在给这群人讲故事,远处传来一阵踏踏的马蹄声,远远吹来一声陶哨,那是陈健留在粟城的一位骑手。 骑手下马后顾不得休息,只和陈健说了几句话。 “东夷的老首领病亡……和华同岁同代的东夷老首领病亡,东夷乱矣。” “什么时候的事?” “至少月余之前。消息刚刚传开。” 消息刚刚传开,不代表消息刚刚被人知道。 陈健摇摇脑袋,苦笑道:“原来如此。”(未完待续。) 第四十二章 动荡将至 世界内的一切必然是相互影响的,问题的关键是眼中的世界到底有多大? 在陈健发出“原来如此”的感叹之时,他才知道自己这半年来的眼界竟然如此之小,面对种种变故完全没有想到眼之所见之外的世界,甚至从没有想过粟岳忽然改变主意不是源于内而是源于外。 东夷老首领病亡,东夷势必会因为权力斗争出现罅隙,粟城面临东面的压力几乎瞬间消失,可以用更多的精力去对付四周的亲族,加之连续三五年都是丰收并无灾祸,已经足够支撑一场长久的城邑战争。 粟岳肯定是最先得到了消息,并且在分析了得失后果断地做出了决断并封锁了消息,至于这些消息那些最早与粟城会盟的氏族是否知晓陈健不清楚,但他很确定粟岳没有第一时间告诉自己。 告诉与不告诉,结果都是一样的,短暂的和平已经结束,一个持久而混乱的年代马上就要来临。 包括陈健在内的大河两岸各个氏族的人,都要在今后将眼睛投向大河之外,将自己心中那个世界的范围再扩大一些。 陈健听人说起过东夷的那位老首领,那是一位几十年前与大河氏族争斗了一辈子的老人。 没有人可以逃脱生老病死,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让自己的死成为世界变动的撬杆。 人之将死,总会回忆一下归去的种种,尤其在昏迷中的时候更是如此,过往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断了思考缺了时间,尤其是经历了远超常人的许多之后,更为混杂。 月余之前,东夷的老首领将死的时候,就是这种昏睡苏醒交织、回忆现实糅杂的状态,守在身边的人一直等待着老首领醒来后呼唤他们,可他们发现老首领即便清醒,即便已经很多天没有吃喝,仍旧没有挥手指指那些餐饭水蜜的意思,安详的仿佛刚刚出生的孩子。 他还能说话,可他不想说话,只想这么静静地回忆过往,因为他没有遗憾。 子孙众多、部族繁盛,甚至于他自己都清楚自己的死,将会导致氏族的纷争,而氏族的纷争又会让数百里之外的大河诸部发生某些变化……他觉得自己不要说活着,就是死,都能影响他所知道的世界,那么自己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 回忆中记起最多的,不是自己的儿孙,反而是那些大多已经老去的或是死掉的敌人,再一次从昏迷中苏醒后,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自己耳熟能详的、自己记忆深刻的、自己时常能听到传闻传说的那些与自己同时代的人,似乎都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了自己。 隐隐地,老人忽然有种莫名地感慨:时代变了。 从那些同时代的人死后,他已经很少再听到新的名字在氏族间传播了,即便两年前那个叫粟岳的年轻人击败了自己的几个同族,可他仍旧没有放在心上,因为那还远没有到翻天覆地让人牢牢记住的地步。 短暂的清醒中,他喃喃地念叨着一些人的名字,在身边服侍等待的人听着微弱的声音,急忙凑过去,可听到的却只是一些已经故去的名字。 老人回忆起几十年前自己刚刚成为首领,带着人沿河向西击溃了几个大河氏族,也回忆起了自己雄心正烈时被那个叫华的人击败的痛楚、那个粟姓女人在阵前让作为敌人的他都为之动容的誓词、几年后遣使交流时那个数姓女祭祀来到城邑中以数算历法让己方祭祀难以招架的犀利…… 这些记忆中的人都已经先走了,他清楚自己的时日也已不多,甚至清楚身边那些人其实在等他一句话:他死之后,推选谁作为首领? 但他没有回答,因为他自己最后被推选为首领的一定是自己的儿子而不是别人,至于是哪个儿子那都一样。 即便做了这么久的首领,如此高的威望,他的权利依旧被各个氏族制约者,至少不能直接传首领之位给儿子。 所以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将自己的儿子派了出去,带着一些族人四处开枝散叶,没有留在自己的身边。 儿孙们带着数百族人开始了征程,前往那些还没有真正纳入氏族统治的地方,建起自己的城邑。 十几年前,他用有功勋者可以分支出去建城的办法分散那些较大的氏族,也为自己的儿子铺好了路,一条看似崎岖但却是最佳选择的路,因为他清楚自己死后的首领之位还是要靠实力,自己还没有一句话就让众人同意儿子继承的威望。 他的儿子没有让自己失望,他回忆了一下,那是十三年前,那一次自己封出去自己的四个儿子还有其余氏族的一些人去那些蛮荒的地方。 三年后那些人回来祭祀的同时向他回报筑城治理的结果,儿子的选择是融合那些不属于本族文化的氏族,教会他们的种种技术同时接纳他们的一部分文化,因其俗,简其礼,以自身文化为主导却没有完全地排斥其余的文化;其余氏族的人则是机械地推行文化和规矩,易其俗、革其礼,用原本自己接受的规矩去约束改变那些不同氏族的人。 其俗其礼,差距极大。譬如那些落后的氏族女人地位极高、人畜祭祀的风尚盛行、信奉的各种神灵也和本族人不太一样。 儿子的选择是接纳女人地位、人畜祭祀等风尚,只在信奉的神灵之类的事情上决不让步。 其余氏族的选择则是全盘要求那些氏族改变,以征服者的姿态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仅仅是这一件事,老人记得自己当时心中便已放心,很清楚十余年后那些氏族的城邑将不可能是儿子的对手,将来还是要靠实力说话的。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类似的儿子也有许多,每一个都是自己的血脉,每一个分封出去的都有自己的聪慧,至于将来谁能当上首领,他不在乎。谁有本事谁就去当吧。 他也清楚自己死后氏族同盟可能的混乱,但他相信在这混乱之后,会是一个更为强盛、首领权利更大、而首领是自己血脉的氏族同盟。 至于死后混乱期大河诸部会不会趁机侵扰,他也不担心。 一则是靠近大河诸部的氏族城邑大多不是自己儿孙的城邑,以现在的战争,很难在短时间内攻打到氏族同盟的中心地带,等到大河诸部反应过来的时候,相信混乱已经结束。 二则这些年大河诸部最有名望的年轻人也不过是那个叫粟岳的,两年前战胜了己方的几个氏族后,老人本以为这将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可随后粟岳做的一件事就让老人明白了这个人在自己死后会做什么。 那一次粟岳战胜后,故意放走了一些被困住的氏族,留下的目的是为了震慑那些东边弱小的大河部族,以确保那些小氏族和城邑紧密地和他站在一起。 老人觉得这种人很聪颖很狡猾,但却缺了一点愚笨和偏执,和他记忆中的那些人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 不是每个人都有一双可以看到十年数十年那么远的眼睛的,愚笨和偏执会让人走一条看似可笑的路,可这条可笑的路未必在十年数十年后就是错的。相反那些聪颖狡猾的人,看到的比别人要远,可三年后对的未必在三十年后还是对的。 所以老人在病危的时候做的唯一一件事不是说出自己想要推选谁继任首领,而是将自己病危将亡的消息传递出去,最好让那个叫粟岳的野心满满的人知道。 他相信这个消息传出后会让西边的大河诸部发生一些有趣的变化,自己这边乱起来的时候,那边也未必会安静团结。 两个氏族联盟就像是蝉,都在蜕变的边缘,只看谁先脱去那层皮飞向天空。这一点,他相信自己的儿子。 因为相信,所以他没有任何遗憾,确信自己几十年后会享受到最好的祭祀,甚至可能世世代代将这最好的祭祀延续下去。 直到咽气之前,他都没有说自己想要推选谁继任首领的位子,因为他想推选的人其余人未必会同意,很多人在他活着的时候会遵循他的每一个提议,可一旦死了那些人或许会提出十几年来的唯一一次反对。 与其这样,不如不提,就让斧头和弓箭却决断吧。 他是十一月份死的,那时候天空还没有彗星出现,但也快了。 彗星出现的时候,东夷各部都知道了老首领病亡的消息,那些氏族成员带着思念去认真地准备哀思,期待一场隆重的葬礼。而各个氏族的首领则吐出了被压制了十余年最轻松的一次呼吸,考虑着将来首领的位置由谁来做,彼此间开始了纵横联合,乱局初现。 暂时还没有开打,暂时还在为老首领的病亡而忧伤,但很多人都知道一场争斗已经不可避免,有资格做首领的人太多了,而老首领病去之前也没有提出继任者的意见。 这种乱局很快就被有心人传到了粟城,正如老人临死前预料的那样,大河诸部也因为他的死出现了变故。 粟岳放弃了名义上整个大河诸部共尊的名义首领的想法,果断地抓住了机会,以东夷附近和大河北岸一些有共同需求的氏族为主体形成了小同盟,没有了东夷的威胁,他有足够的实力和那些反对他的氏族决裂。 小同盟有小同盟的好处,有更强的向心力,首领也有更大的权利,比起大而空泛的名义首领,期间的得失粟岳早已经考虑过。 他决定三两年之内不再对东夷的氏族征伐,以确保东夷氏族不会因为外部的威胁而放弃争斗,尤其是靠近东边的几个东夷氏族都是有资格争夺首领之位的,必要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可以暗中与其媾和。 在得到了夏城的支持后,他相信时间在自己这边,就算东夷人最终选出了一个更为强势的首领他也不怕,那时候或许他也已经成为大河诸部——包括如今反对他的那些氏族共尊的真正的首领。 东夷和大河,这就是粟岳眼中的世界。 世界其实很大,还有很多粟岳看不到想不到也不愿意去关注的地方,但不论他是否关注,世界仍旧在发生着变化。 东夷乱局初现的时候,草河以北的草原中也在发生着某种变化,只是这些变化并没有大河诸部的人知晓,包括陈健。 上次战败的达兀和落星等人逃回了草原,在阳关之战最后,达兀斩杀了许多小氏族的首领并且除了自己身边的亲卫没有其余人知晓,那次大战是草原诸部忘不掉的恐惧,自然而然地那些死去氏族亲人的仇恨都放在了陈健身上。 被白马和陈健扫荡过几次的草原已经脆弱的难以生存,大量死亡的羊马,被屠戮干净的村落,大量战死或是被抓走作为奴隶的轻壮,已经无法支撑那么多活着的人生存下去。 谁活着?谁去死?谁当奴隶?这些问题也只能交由他们信奉的战争之灵,而且很急迫,因为阳关之战失败后的冬天马上就要来了。 达兀是被其余首领厌恶的,因为他破坏了很多规矩,比如分配战利品的时候很公允自己留下的很少,比如甘愿拿出属于自己的羊马分给族人种种。 同样的愿意,达兀被草原诸部的很多族人喜欢,尤其是那些失去了首领、失去了男人、缺少了轻壮的小聚落,纷纷来到了达兀那里。 达兀杀死了他们的首领,但却以为他们首领复仇的名义得到了众人的支持,也或许很多人支持的原因就是跟着达兀至少这个冬天不会被冻死饿死。食物就那么多,自己不饿死,就要有别人要饿死;自己不想当奴隶,就要有别人当奴隶。 阳关之战还未过去太久,草原上再一次出现了无数男人临死的惨叫和女人恐惧的哀嚎。活下来的人庆幸着自己的选择,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祖先那样崇拜战争之灵——这是在草原上活下去最好的信仰。 只是曾经盟誓过要向阳关复仇的达兀却清醒的很,战争之灵不会庇护他战胜南边的那些人,于是他决定明年开春后暂时向西迁徙,躲开那群年年在草原上烧杀的敌人。(未完待续。) 第四十三章 安稳内部准备扩张(一) 陈健是在夏城的新年之前返回城邑的,临到城邑之前早早派人通知了城内,故意放慢了脚步。 令他欣慰的是城邑中很多人前来迎接,看得出自己虽然离开的些日子,但是城邑中人还是很尊重他,因为这时候还没有那么多规矩和潜规则,一切出于自发,自发的久了才能成为那些得不到尊重之实而想要尊重之名的人所珍视的。 看着陈健回到了城邑,很多人想要和他说几句话,然而先公后私,他除了是某些人的男人、哥哥之外,还是整个城邑选出的首领。 就在雪地中,陈健向城邑内所有的人汇报了一下会盟的结果,以及自己为什么要会盟的原因,解释了众人的疑问。 随后那枚玉质的车轮被珍之又重地请进了祭堂,还有那抔从大河沿岸带回的泥土。 玉轮为种,泥土一抔,夏城终于有了自己的根,从榆钱儿那拿出了一些公产分发下去,以示庆祝。 夏城的这个新年过得有了陈健想要的年味儿,偶尔响起的皮麻鞭炮的声响也让夏城人逐渐熟悉了苦味的硝烟和惊耳的噪声。 难的闲暇的时候,榆钱儿找他诉苦。 “哥,你可算是回来了,我们都快要累死了。前些天入冬前,我动用了四百多奴隶,带着一些粮食去那些山林中的部族接济他们度过冬天,今年不收山,怕是很难熬,他们也都愿意依附,遵守夏城的规矩。向北三百里,向西三百里,方圆之内一共有三十多个小氏族村落,加起来四五千人。” “本来我只管夏城周围三十里的事,如今却要管这三百里内的事,每天熬到眼睛疼,实在是熬不住了。要我说,就算是你,也最多能管的了百里之内七八千人的事,再多了你也管不来。” 她眼睛转了转,笑道:“在你走了后,我和大家商量了一下,要不要将那些村落的人都迁到咱们夏城附近?这样至少也好管一些,将来他们耕种了土地,还要全都丈量土地让他们交税,离得远了总是管不来。” 陈健摇头道:“全都迁来,我也管不来。能够丈量土地的人就那么几个,按我这种管法,十五六个人便需要一个人管,咱们哪里有那么多人?这事你不说我也准备换换办法了,再这样管下去,将来地方越来越大,迟早要把咱们累死。你也知道我将来要在大野泽筑城的事吧?到时候你得跟着我去些日子。夏城以前就像一个孩子,需要父母照看才能正常地运转;今后要长成大人,就算咱们不在,夏城人还能知道要做什么才行。” “对了,你给我说说我走了之后城里都发生什么了?” 榆钱儿早有准备,笑嘻嘻地拿出一大块布,上面整齐地画着日子,有字也有画,最后面则是公产仓廪中的支出收入。 “你是十月份走的,临走前让姬松石荠他们一个月后沿河而下,之前你让他们去那些偏远的村落,就像当初去那些被陨星部族欺压的氏族一样。” “他们带去了各种陶罐、种子、食物药草,帮着村落修建房屋或是帮着他们迁出洞穴,使用各种工具,治愈一些简单的病痛。那些村落的人很好笑呢,非要把穿着咱们衣衫、梳着咱们发髻的人看错神灵。” 榆钱儿大约是回忆起一些好笑的故事,独自咯咯笑了半天才道:“姬松他们出去的时候带着的是烤熟的干饼和一些炒面粉,都是装在麻布袋子里的,那些村落的人就觉得奇怪:这些人不去狩猎,不去采集,可好吃的食物就从麻袋中变了出来。姬松临走的时候,那些人求着姬松把口袋留下……后来我去的时候,看到他们学着咱们的样子祭拜那条麻袋呢,以为那条麻袋里可以出来很多吃的。” “不过后来我还是告诉了他们,并且告诉他们如果学会种植也可以不需要去狩猎就能获得食物。你说如果他们不会种植,那么咱们就只能从他们手里换到毛皮;如果他们学会了种植,咱们就能用作坊里的货物换粮食。” “等你临走前让姬松石荠等人离开的时候,正好已经忙完了秋天的种种事,红鱼先去了一趟娥城,从几个娥城人那里换来了一些蚕籽,询问了一些养蚕的办法,明年咱们也要养这东西了。弓弦啊、衣衫啊,这些每年需要很多,最好咱们自己也会。” “等她回来,我就带着人去了那些远处的氏族村落,去的时候快要下雪了,今年秋天的橡子啊、松子啊之类的果子结的不多,咱们以前最怕过这样的冬天,我就带着很多奴隶携带着粮食货物去了那些村落,送出去很多的东西。” “那些村落氏族知道咱们要过年,还送了很多的礼物,其实在城中坊市也换不到什么,但我回赠了他们很多很多。你不是说想要从别人那里得到先要送给别人一些吗?大家都觉得心疼,觉得那么点皮子换走那么多好东西是咱们赔了,我心里也不是很有底。哥,你说我做得对吗?” 陈健笑着点点头,想了一下道:“对,做的很好。咱们现在用不到那么多的奴隶,而且随着牛耕之类的办法逐渐在城邑中普及,一个奴隶可远比上一个人加一头牛耕种的数量了。要是能让那些人学会种植,咱们就算十收其一,三五年后便比抓他们来当奴更好了。” “况且他们要是学会了种植、畜牧这些,有多余的存粮便会和咱们交换,陶罐啊、木器啊、石铜啊这些都能换来他们辛苦种植的粮食畜养的牛羊,加上收来的税,其实他们一年一半的粮食都跑到咱们手里了,这可比抓他们当奴隶赚的要多。那些说你做的不对的人,定是眼光看的太近,可是比不过你啦。” 夸赞了一句,榆钱儿脸上有些红,她想到的问题其实没有陈健说的那么多,只是沾了点边,不过临走前陈健嘱托说这么做,所以她才这么做。 不过她还是挺喜欢这种夸赞的,笑着问道:“哥,那些氏族村落的人可能过些日子就要来,准备学学种植的事,我寻思着他们来的人不能少,正好可以以教会他们为名让他们帮着咱们再开垦些土地?再一个,你是准备管辖这些村落的,可是离的这么远,不好管;城邑里这些事咱们已经管不过来了,这些村子谁来管?” “谁来管?你怎么知道我要让别人去管?” 陈健奇怪地看了榆钱儿一眼,他的计划可是没和别人说起过,难不成小妹妹竟然猜到了? 榆钱儿奇道:“我猜的啊,你又要在大野泽筑城,又要管着城邑的事,那些村落怎么管?或许十几年后那些村落会如下游那些野民的村落差不多,每年提供不少的粮食,可现在就不一样啊……就像是一块坚硬的大腿骨一样,扔掉了觉得里面还有骨髓很好吃很可惜,不扔又没有石头砸开。你我都是分不开心去管这个,总得有个人去管吧?” “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 陈健笑了笑,悄声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榆钱儿,只让她别说出去。 几天后,刻意而为的年味儿散去的时候,一个消息在夏城内传播开来,说是首领准备评定下这几年众人的功勋过错。 过错没什么太可以评论的,自有司寇管着刑罚处置,可是这功勋却不一样,他们觉得姬夏从不说些空话,一直以来夏城立下功勋的人,要么分土地要么分奴隶,不知道这一次又会分些什么? 这些日子又没有征战,土地也没有开垦多少,这些人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值得兴奋的奖赏。 流言总是空穴来风,几天后是个大好的晴天,冬日里难得暖和了一天,没有北风刺骨,黑压压的一群人聚集在了城邑内。 白色的哈气化为冰霜,几个人的皮帽子上满是白色的冰碴,几个年轻强壮的小伙子在大家的注视下角力,不时发出一阵阵的哄闹声。 陈健敲了敲铜锣,嗡嗡的声响在寒天中传的很远,这群人不再喧闹,安静地站好了。 比之两年前的城邑氏族大会,人要少了很多,不时因为老了,也不是因为死了,而是因为如今家庭制度的暂时确定让很多家庭只需要来一个人就行。 陈健先是追忆了一下这两年城邑的发展,又说了一些战场上立下功勋的事迹,最后说了说哪些人在城邑内做事物官做的出色。 前两个他可以评头论足,第三个大家有目共睹,做得好的做的不好的按照这几天逐渐影响的道德观,城邑中人心中自有评定。 “这些人的功勋很大,虽然说城邑是大家一起建起来的,敌人是出征的男人一起打败的,但是没有我说的这些人,城邑建的要慢些,打仗固然会胜可也要死很多的人,大家说是吧?” “对。” “姬夏说的是,这些人的确是大家都认同的。” 陈健点头道:“如今大家都分了家,心思便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再一个如今夏城也不是当初荆棘丛生的模样了,很多人只守着自己的小家,竟忘了整个城邑。” 下面的人有几个颇为不好意思,剩余的人则很自然地将目光投在他们身上,这些人做的并不触犯夏城的规矩,可是在道德上并不是这些残余着浓重氏族色彩的族人所喜欢的。 本以为这群人要被斥责的时候,陈健转而说道:“不过这些事不触犯夏城的法度,也不必非要苛责。但是为城邑做出更多事的人也有自己的家,他为城邑做的多了,难么城邑总要回报他,大家说这样也没错吧?” “我本想着分些土地奴隶,可公产的土地剩下的已经不算太多,还要管着城中一些老少的吃用。奴隶呢如今榆钱儿管着很多,坊市年年又换来很多东西,四季之时也分给大家不少。” “将这些东西分给他们作为奖励,那么其余人应得的必然会少。少了,心中便要骂,你们又不敢骂我,只好骂几句那些立下功勋分到东西的人,我看这奖励倒有些得不偿失。” 众人都笑,也明白如今公产的一部分是作为城邑所有国人的福利,动了他们大部分得不到的人就会不高兴,陈健说的清楚也不遮掩,众人笑的也就开心更加信任。 “前些天榆钱儿去了那些小氏族村落,我之前也让姬松带人去看过,大部分村落就像咱们三五年前一样,有的还住在山洞,有的还不会采集,还有的连弓箭都用的不好。” “我呢,就琢磨着将这些村落作为那些立下功勋之人的奖赏,你们觉得如何?” 那些村落如今对于夏城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除了交换的毛皮之外,什么都没有。 既然还不是城邑中人手中的,那么分给别人也就不心疼,只是那些立下功勋的人却不明白,问道:“那些村落……怎么算是奖励?前些天几个村落挨不过冬天,跑到城邑中求榆钱儿,是榆钱儿拿出了不少粮食……这算什么奖励?” 这群人大多知道自己会是被称赞表扬的那个,心中早就盼着更好更多的奖赏,如今和娥、卫等草河沿岸城邑的交流日多,司货姬那里的好东西越发不少,本以为会是那些东西,听了陈健的话心中顿时失望。 这些人喊的声大,陈健也不生气,知道他们不是质问,只是在争取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事既关己,声音自是要大许多。 “有人说这些人不如抓来做奴隶,我估摸着很多人就是这么想的吧?你们觉得那些村落不是奖赏,抓来当奴隶才是奖赏。不过我问问你们,二十个奴隶在地里干上一年,可比得过一人一牛耕种一年?” 几个人算了算道:“相差不多。” 陈健摇头道:“想差远了!二十个奴隶不吃不喝?一人一年怎么也要五六百斤的粟米麦豆,二十个人便是万余斤,还不是从他们种的地里出?若是这二十个人学会了咱们这样的种植,不去抓他们当奴隶,要是人人都牛马铜具之类,他们收五咱们税一,是不是比抓来当奴隶还要合算?” 问题比较单纯,人们暂且也没想到是否有那么多牛马农具的事,目光投向了几个学堂中学的很好颇有点名气的半大孩子,孩子们努力算了半天才喊道:“是哩,要多出不少呢。” 不会算的几个半大孩子心道:“当然是多出不少,姬夏哪里有算错的时候?便是会算又怎么样,值得喊这么大的声?”(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章 安稳内部准备扩张(二) “姬夏说的虽好,可做起来很难。就如城外东山横亘在两块公田之间,若是大家有搬山的力气,将东山挪走,公田连成一片夏渠灌溉,便可多出数万亩上等肥田。可想起来很好,谁又能做到呢?” “要我说就不应该教那些村落氏族种植,直接抓来当奴隶,大家分上一分,除去公产所取,一家还能分个三两个。那些氏族聚落根本打不过咱们,我只要三五百人,一年时间便能让西北三百里之内所有的村落的人都来夏城做奴隶。矿山、木工、陶塘……这些地方都缺奴隶呢。” “若是做不到,甘愿受到惩罚,也愿意罚我的田产奴隶!” 即便陈健说的很明白,反对声还是出现了,一些年轻少壮多有军功的人对于陈健和榆钱儿对百里之外的聚落用怀柔政策有些不满,那些人明明都是上好的奴隶。 打起仗来,自己又能再立功勋,又能凭借新的功勋分到更多的奴隶,正是一举两得。 自身利益的诉求几乎是一种本能,这也是陈健这几年中一直给他们灌输的,潜移默化地一种思维方式,并没有太多的遮掩。 有反对的,自然也有支持的,出于自身利益的诉求很正常,那些善于治理村落管辖事物而立下功勋的人对于这种政策是支持的,他们还不太懂分出去管辖的意思,但却明白自己的权利又能比之前大一些。 大部分人并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一如从前一样,习惯性地认为陈健的意见是正确的,用盲从的方式支持着陈健。 陈健用怀柔政策的缘故也不是因为他有多善良,而是另有别情。 夏城的奴隶数量已经不少,如果再将周边的聚落抓来,奴隶必须要集中使用才能发挥效率,能不能在短时间内扩充基本人口不说,这些集中在一起使用的奴隶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引爆。 他为了今后有借口干涉娥城内政,让娥城有求于自己,提前把萑等一大批反抗意识极强的奴隶灌输了科学的起义办法,卖到了娥城。 现在看起来还很平稳,陈健不太明白东夷到底乱成了什么样子,但是粟岳的选择无疑是准备用小同盟武力征服其余亲族,大河集团的氏族内战已经不可避免。 一旦大河集团的内战爆发,夏娥卫必然要东扩攻打那些没有与粟城会盟的氏族,内部空虚的时候,正是陈健向萑等人灌输的起义最佳时机,也是夏城真正有机会干涉娥城成为三城同盟真正意义上的话事人的机会。 夏娥已经因为道路、帆船而联系在一起,一旦反抗,这场火必然会烧到夏城,在出征的时候就要留下足够的国人军队以防起义和反抗。 留的少了,他对夏城的安稳不放心;留的多了,他对自己的位子不放心。 如此这样,也就只能采用缓和内部矛盾的办法,再者夏城今后十年想要扩充人口最好的办法就是归化同化,人不是庄稼,浇点大粪就能快速长大的。 夏城暂时没有那么多的管理人才,道路也仅有几条,根本不能对周边三五百里之内进行有效统治。 扔了可惜,抓回来当奴隶又要担忧三五年后的征战时内部不稳,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变种的分封采邑制度分给那些有名望有实力有贤名的人。 做的好了自然好,做的不好极力压迫导致变乱也只是影响一两个村落,不会因为聚在一起形成星火燎原之势,还可以将这些人的心思转移到自己的封土上,以便平衡一下战场功勋和学堂出身的管理人才:前者以封地为禄但不再管理夏城的内部事务,也好给他们一些交代,以免数年之后整个夏城变成一个军政府。 面对那些反对的声音,陈健也只能劝阻道:“你说搬开东山以作良田,那是不能;可你要说做不到一个村落耕种纺织,那是不为。咱们夏城从洞穴中走出,也不过三五年时间,怎么就做不到呢?” “你们为城邑做了许多,这些也该是你们应得的奖赏,封地之中你们可以自行征税,自行建设,三年之内,城邑可以给你们提供农具、种子之类,三年时间,纵然比不上夏城,可也有几百农夫万亩田地,难不成还比不过三五个奴隶?” “三年之后,无非是向城邑缴纳一些贡赋,偿还种子农具。奴隶可能会死,这是土地却是万年不死的啊。你们不要只想着你们自己,难道你们就没有子孙儿女了吗?” 说到子孙儿女,那些原本反对的人眼前顿时一亮,惊喜地问道:“这些村落……不不,我们的封地是可以传给儿女的?” 陈健点头道:“当然,人活一世,难道不正是为了儿女孙辈吗?大家如今分了家,家中的陶罐可以留给儿女,土地也可以留给儿女,这些封地为什么不行的?日后子女便是没有什么本事,总可依的你们的功勋有口饭吃,做父母的要为子女想的深远一些啊。人总要死,可是血脉却可以留在人世代代不绝。” “只是有一样,若是你们犯了诸如背叛、杀人之类的大错,那可是要收回的。” “再一个你们也都知道,咱们要在大野泽那里建一座新城,新城总要有人管辖,可是由谁来管?这是个问题。野鸭在水中游得飞快,可若在地上走动那可会被野猫轻抓到。有人打仗的时候勇猛无比,可要比起管理村落分收粮食又不如别人,正如翠石固然好,可要用来烧陶就比不过坑中常见的陶土了。” “将来你们这些人分出去,谁做得好,那就是说明谁能管好城邑,我也不用为那座新城的事如此头疼。夏城的首领是大家选出的,或许有人想自己做首领也未尝不可,如今便给你们个机会。三十里村落,百人聚集若是都管不好,大家又怎么会推选你们管理纵横百里人口数千的夏城呢?” 那些人心中暗喜,对于陈健说的收回封地的事也没有反对,这种事理应如此。 夏城刚刚分家不多久,很多人还没有经历过子女继承的问题,虽然身体分开了,可是心思还有很多人是氏族社会的残留,没有想到很久远的地方。陈健撩拨了一番,这些人的心思便活络起来,不少人已经有了孩子,纷纷觉得这的确是个很好的奖赏,比起那些会死的奴隶,这些不会死的土地和村落才是永恒的。 至于那些暂时还没有子女的,还想着建功立业靠着名望熬到陈健老去得到众人支持的人,大野泽建城的事也让他们心中火热。 那可不是村落,而是一座城邑,一座姬夏看重的很重要的城邑,就像是石荠那些人的舞台一样,登上去才有机会得到喝彩或是嘘声,而登不上去的人连嘘声都得不到。 趁着众人遐想连篇的时候,陈健假意咳嗽了一声,等待着妹妹的双簧,榆钱儿一直支楞着耳朵,等着哥哥的咳嗽声,这是前几天就商量好的。 终于咳嗽了,榆钱儿等着众人的讨论声稍微小一些的时候,扬声问道:“哥,这些封地村落可以传给女子儿孙,可是怎么分呢?是平分?还是按照贤名能力分?还是说……随意分呢?总要有个规矩吧?” 问题刚出,便有人笑道:“司货姬平日聪明的紧,今天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平分也好,给谁也罢,这是自己的东西,就像自己的陶罐一样,我想摔了便摔了,想送人便送人。就算子嗣较多,留给一个就是。” 榆钱儿摇头道:“那可不是这样。去年咱们城中两族因为土地的事红过脸,今岁分了地,又有人因为一垄半亩的地争吵过。平日都是常见同袍的兄弟,尚且因为半亩地就能争吵,更何况这可是整个家族千百年的基业,难道兄弟姊妹之间就不会因为这个争吵吗?都是自己的子嗣血脉,分谁不分谁都难决断,反闹得兄弟不睦姊妹不和。按说这事怎么说也要几十年后,可就像咱们城邑中一样,在着火之前便在接到上准备了大陶缸,要是到屋子着起来的时候再做陶缸怎么来得及?” 这是她和陈健早已暗中商量好的说辞,说完后陈健补充道:“这还真是个问题。一个村落,总不是个饼,按照子女多少切成多少份。日后你们老去见了祖先,子女祭祀的想要隆重、飨食丰盛,一整个村落能出的也比分开的多。况且如今是一个村落,将来若是成了城邑,难不成一个城邑还要分开管?你有十个子女,子女再有十个,百年之后倒把一个村落城邑分成了成百上千……” “再者,榆钱儿说的也有道理,到时候子女为了分这东西,肯定会出现罅隙。一家之内,若有罅隙,不能安宁。若是论贤名能力来分,谁都觉得自己做得好,分给别人,他心里不但不会感激父母生养,反倒心生怨恨,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去岁因为土地争吵了几次?谁敢说将来自己的儿女子孙都是通晓事理不会怨恨父母、不会仇视兄姊的?” “我看就立个规矩,日后那些人要恨,便去恨定规矩的人,总恨不到父母头上。” 这话一出,很多人喊道:“谁人敢恨规矩?姬松做司寇之时,那些犯错的人受到责罚也只是恨自己,哪里敢对规矩说什么?想不守夏城的规矩,自离开夏城就是,外面天高地阔没有规矩管辖,谁也不拦着。” “对,姬夏就立个规矩,就如咱们沿路左而行,要说仔细想想也没道理,可要没有这个规矩,城门处就会阻塞。” 陈健点头道:“那我就立个规矩吧,日后封地的管辖只能传给长子长女。他们是兄长姊姊,多经历了许多事,父母若是故去也是理所当然照顾弟弟妹妹。再者他们要掌管咱们身后的祭祀,总不能主祭的是妹妹弟弟而哥哥姐姐要听弟弟妹妹的吧?封地如此,除此之外的田产、奴隶等不再此列,这个日后咱们再商量。”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陈健又怕有人疑问,早就和榆钱儿说好了,榆钱儿便问道:“规矩要细,我还有两个事要问。其一,若是长子长女并不聪慧,相反还十分愚钝,这该如何?” “仍旧传给长子长女。他若愚钝,只有弟弟妹妹帮着。可若不按规矩,弟弟妹妹心中难免不服这个兄长,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家中定然不宁。立长,不立贤。” 榆钱儿又问道:“若是有人与人野合所生,并无昏礼,这是长子。与另一人昏礼后所生,并非长子,这又怎么算?” “野合,只是为了一时爽快,并没有互相盟誓白首到老。一家之中需得男女两人互相扶持才能日渐富庶,正如戏中所唱,男以牛耕、女以杼织,女要食,男要衣,方才为家。既是这样,只以昏礼后的长子为准。再如与人野合后先生一子,日后两人再请父母族人相证盟誓昏礼生第二子,则第二子继承。” 陈健笑了一阵道:“野合所生,谁知道是你的不是?将来死后祭祀,那些飨食到底是给你的?还是给他亲爹的?如今不再是以母为族的时候了,咱们男的可得多点心眼。当妈的肯定知道这孩子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当爹的却不知道十个月前是不是自己弄出来的。” 这是分成家庭后的第一次城邑大会,前来的大多都是男人,陈健顺着这么一说,下面为数不多的女人自然是骂了几声,男人却都点头称是,嘻嘻笑道:“说的在理。祭祀的时候只说父母享用,到时候去了那边一到祭祀的时候自己没得吃的,却看到隔壁那人竟吃用自己生前拼力挣下的,那可不好。” 陈健跟着几个男人说了点荤话,便道:“既是这样,那咱们就先定下这规矩。红鱼,你把这东西记下来让橡子刻在陶泥板上烧出,日后再有什么问题再加。但是这两条是不能更改的,我可不想把这好事变成几十年后兄弟争吵的根源。” “三日之后,城邑去些人,跟我去那些村落看看,细细分开。我先把这一次大家都认同的立下功勋的人说一说,大家看看有哪些不同意?还有哪些立下了功勋却是我遗忘的?”(未完待续。) 第四十五章 安稳内部准备扩张(三) 战功为首,很自然地分出封地的大部分都是姬、石等姓的四亲族,功劳明明白白地摆在那,众人也不能说什么,只能盼着自己日后立些功勋。 用封地代替政治权利作为奖赏也是为了防止夏城的政治权利被军功阶层占据,陷入无休止的对外征战当中,适当分出一部分权利留给那些事物官,作为一种制衡。 立嫡立长的制度,看起来似乎到处都是漏洞缺陷,万一长子是个傻子也得继承。 但这种稳固的一刀切的制度有助于在政治蒙昧的时代保持城邑的稳定,稳定大于一切,其余那是文明长大后经得起折腾的时候再考虑的。再者也有助于非嫡长子的人学习、上阵之类,免得混吃等死,这是一个文明初期稳定立足很好的选择。 一旦形成了规矩,日后成为文化圈内的传承方式,对于日后也有极大的好处:白痴皇帝有助于官僚集团分权,也有助于等到时代发展到一定地步后官僚阶级思考天下是一家的还是一个人的?要不要皇帝是不是必须的?不出意外或是自然发展被外来侵略打断,很容易过度到虚君共和。 至于可能出现的家庭中因为嫡庶之争叔嫂勾心婆媳斗角之类的事,那是钟鸣鼎食之家才能出现的悲剧或是闹剧,这个族群的绝大多数普通人基本不需要考虑:为那些人落泪的人只是因为把自己代入到统治阶层中而忽略了若是在那个时代按照比例自己基本可能是冻死骨的事实。 任何一个能够长久保持的规矩,后期的腐朽不能掩盖前期的实用,江山代有才人出,等到这种办法阻碍了大一统的时候,自有人会提出推恩令或是建起凡尔赛宫,时代总会让一些人用顺应时代的提议留名千古。 夏城从没有规矩,到有了规尺矩尺再到有了抽象意义上的规矩用了几年时间,这条规矩算是第一条真正私有制传承体现,打破了原本的固有旧时代道德,借着分家的余波和对血脉传承的热烈很顺利地推行了下去。 那些有资格得到这些奖赏的人,都是众人信服的,陈健拟定出的名单也没有太多的反对声。自己这边信得过的人占了一半,另一半则是其余氏族的很有名望的原氏族首领之类。 那些首领们老了,被陈健剥夺了氏族的权利,给出了土地作为补偿,但还不够,十年之后或许他们已经没资格影响夏城首领的推选,但现在却是危险因素。 三五天后,夏城外的军营大门打开,原本看管军营掌管训练的狼皮被派遣到了阳关,以白马在外守卫太久操劳太多为名替换了一下。陈健从自己的私产中拿出一部分财货分给了军营中训练的士兵,以奖励他们的苦练,同时根据上次的战功赐给了六七个人封地,自然包括与草原诸部交战时抢回对方大纛的石山。 受封的一共三十人,陈健自己推让掉,但是榆钱儿以掌管坊市、红鱼以换回蚕籽等理由名正言顺地分了四个小聚落,至于具体分在哪里还需要再做商议。 正月十五左右,柳树已经开始吐出绒毛球,雪开始融化,按说这时候就该带着众人去那些西边和北边的聚落了,但是陈健没有立刻出发,而是向外派出了大量的斥候也使者。 如今夏城公产仓廪中的存货经过这次大规模赏赐和冬季消耗后,剩余已经不多,加之大野泽建城的预算,在秋收之前只能支持一次大规模的行动,他要确保今秋之前四周不会有异动,否则就要将武装殖民的计划拖延一年。 很快,卫城和娥城的使者回报,两城一切正常,今年也没有要用兵的迹象。阳关以北的斥候深入草原很远,带回的消息也很喜人:草原上今年冻死了很多人很多羊马,据说达兀的部族在秋天时候已经向西,暂时不会回来,而一些小聚落也在和这些斥候们接触,希望臣服。 西戎人那边经过去年的惨败,还没有缓过来,卫城正在悄然向西扩展捕捉奴隶,已成为卫城宰的卫渊抓住这个机会拉拢打压了一部分西戎部族,挑拨矛盾让西戎人难以团结,西边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战争的可能。 至于大河两岸,就算粟岳有什么动静,也要等到夏末才有可能,传来消息少说也要二十余天,夏城今年的主要目标是向西北沿着草河陶河武装殖民和大野泽那群逃奴,并不准备在今年就卷入氏族战争,纵有盟誓也可以以路途遥远为借口拖延到秋麦收获。 在仔细分析之后,正月二十,夏城的新军发了一套崭新的麻布衣衫,所有的驽马牛车之类全部集中在一起,携带了大量的日用品、种子之类,与新军一同沿着草河向西,开始了一次带有威慑意味的武装游行。 去岁秋冬那些人前往聚落的时候,有个聚落抢夺了一部分货物,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正是榆钱儿在城中管事的时候,她没有兵符不能动用军队,但却很聪明地将这件事发酵,让人在那些示好的聚落中大肆传播要将那个抢夺的氏族灭族的消息,并且在那个氏族的人道歉后仍不理会。 很自然地,这个聚落就是杀鸡儆猴的最好样板,脱产的二百名士兵用了半天的时间完成了灭族的承诺,一人不留,也没有抓获一个奴隶,并让快马将这些人头带到了其余的远方聚落,并按照一百里方圆为范围,要求各个氏族的首领几天后在河边聚集。 这一次与几年前完全不同,那时候还需要那些氏族的人口,还要说什么亲族血缘之类的,这一次实力碾压之下,直接变为了命令。 道路不修,想要武装殖民控制这些氏族,只能沿河进行。 在向西前进了大约二百里的时候,另一条小河在这里流入草河,附近有大约十三四个聚落,语言与陈健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氏族的语言相似,只是少了很多的新词汇,但随着秋冬时节姬松等人的进驻和毛皮交换,盐、陶、铜之类的词也以夏城的为准。 快马已经通知了附近氏族的首领,约定三天后必须在这里聚齐。 军队扎营后,陈健带着榆钱儿和红鱼以到处走走为名离开了众人,在两条河交汇处的沙洲上用脚画了个圈道:“这里要建一座坊市,无需驻兵,由这些氏族出人驻守。” 榆钱儿皱眉道:“又要建城建坊市?哪里有那么多的奴隶?” “只需要建些能够吃住的屋子就好,让这些氏族知道哪里才能换来好东西。再说,你必须得做,因为这里的土地我想分给你俩,以草河的这条直流为界,东归你,西归红鱼,方圆五十里。” “五十里内有三四个氏族吧,日后都是你们的。这里向东的那些暂时不分,再向西的分给别人。” 说完后陈健小声道:“这里土地肥沃,又在河边,向东那些没有分出去的氏族不需要向以前一样强迫他们迁徙,时日一久,这里的坊市自然会变成小城邑。我将其余那些人分在外面,只要夏城还强大,这里根本就不用驻兵,分到外面的人自然会替你的封地挡住外面的敌人。明着只分给你们两三个聚落,实际上用不到五年,附近没人管的聚落都会迁徙过来。” 榆钱儿也小声道:“那些聚落氏族,会愿意多出一个人管着他们吗?” “你走出山洞太久了,忘了那时候咱们只要填饱肚子就行。再没填饱肚子之前,谁会想着这些东西?再说我如今带着兵士来的,之前又杀了很多人,他们肯定会同意的。这里你要用心,前期要按时交换货物,后期就要在这里建立祭堂之类的,教这里的人夏城的规矩、语言、礼节。这里将来要成为附近这些封地的中心,不求外扩,只做连接夏城的中转就好。” 榆钱儿哎叹一声,摇头道:“要是学堂里那些孩子都学会了,有十几个如我一样的,又何必分出去,一如当初建立夏城一样,分个人过来管就是。” 一旁的红鱼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走过去摸着榆钱儿的头发道:“哪有这么简单?你哥既盼着这里强盛起来,又害怕这里强盛啊。如果分出夏城一半的人到这里,几十年后,夏城便要一分为二了。将他们分出去,咱们两个分在这里运转夏城的货物,不准那些人将陶塘、石器、磨房之类的东西建立起来,便是再分几十个人,你哥也不用怕。可要是在这里重建一座夏城,那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只怕你哥晚上天天都要睡不好。” 陈健的心思被红鱼识破,大方地笑道:“就是这样,所以才将你俩分在这里,他们想要的东西就必须从你们这里得到。西边的地方我就不管了,他们随意折腾去,最好把心思全放在西边才好呢。” “总的来说,就一句:分出去的这些地方,只能种植、畜牧、砍伐。想要什么用粮食、毛皮、肉奶和木材换。夏城是棵大树,他们可以在大树的庇护下,但绝不准他们自己长出根须。但是这些东西我只能和你们说,不能立下规矩和众人说,所以这就看你们两个的了。与信任无关,让猫去看管晒干的鱼干,到底是猫的错还是我的错?” 榆钱儿眯着眼睛,笑道:“哥,那你就不怕我?” “等有人娶你的时候我就怕了,如今还不怕呢。”(未完待续。) 第四十六章 安稳内部准备扩张(四) 天将黒的时候,河边升起了篝火,有资格分封在外的人聚集在篝火旁,按照夏城的传统抓阄。 大致的各个氏族的范围已经搞清楚了,以这条之流为界靠近夏城的一端全都不在分封的范围内,远离夏城的那些才要分出去。 每个人大约也就是一个三十里方圆的领地,大致分成一块块的,具体如何还要等到日后弄清楚这附近的山川地理再说。 榆钱儿的封地在这里,众人也没有反对。一则陈健放弃了自己的,榆钱儿是他最宠的妹妹,又是司货,多少有了点不平等意识的族人很自然地同意了这个要求。再者陈健也说的清楚,榆钱儿的封地中将来要作为这些村落之间交易的地方,这里最为方便也距离夏城最近。 虽然是抓阄,可也不是一次全抓的,陈健以山河为界将要分封出去的人割成了四五个大致的范围,每个大致范围内的人都不是相同氏族的,除了一片都是自己那四姓的之外,其余的都是各个氏族的人混杂的,要的效果就是不让他们靠的太近。 众人哪里想得到陈健的心思,又对这事心中火热,都觉得自己若是做得好将来或许还有机会接陈健的班。 “明天那些氏族的人就要来了,你们如何管我就不多说了,但是一不能背叛夏城的祖先,二不能违背夏城的规矩。” “你们每个人的封地都不算大,人口也就一两个氏族,二三百人,多的五六百。但是再向西,那里的土地并没有和咱们一样会穿衣、束发、有礼的氏族聚落,那里的土地都是你们的。” “再向西的小聚落,你们是抓还是捕,都随你们。若是遇到西戎人那样的大聚落,夏城永远在你们身后。向西土地无限,聚落万千,直到太阳落山的地方,没有人敢阻拦。” 一人失望道:“姬夏,我们手中没有兵士,族人也被你拆开了,就算西边还有很多聚落,还有无数土地,又怎么会是我们的呢?”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疑问,他们不是军事首领,连族人都被陈健拆开,拿什么去占据那些土地? “不是封给你们聚落了吗?你们手中也都有奴隶,选那些听话的、会说咱们话的,跟着你们做的久的,拿上咱们夏城的武器,百余人便能打下几个还在用石头的氏族。将来你们封地中的村民不都是可以作战的吗?夏城是从荆棘丛中建起的,你们如今比当初夏城好了多少?我说了,分出去你们,是为了让城邑众人看清楚你们这些立下功勋的,谁能管好城邑。一个村落都管不好,将来我又怎么放心把夏城交到你们手中?” 陈健大声质问着,眼睛扫过几个其余氏族的首领和颇有名望的,将他们分出去当然不是为了将来把城邑交给他们,但那些稍微年轻些很有壮志雄心的,自然是希望他们真的能够多抓奴隶多扩封地,这本就是个优胜劣汰的过程。 向西几乎是文明的真空,可以快速地站稳脚跟,前期殖民以文明侵略的方式逐渐同化。以整个夏城的重心去做这件事不值得,但不做又可惜,这种分封后自求发展的办法最好不过,省心省力。 大约是怕这些人还不明白到底要怎么打,陈健点醒道:“你们手中的奴隶是否渴盼着自己成为国人?那成为国人到底是为了在夏城?还是为了不再被人驱使?你许诺那些奴隶,征战有功即便没有国人的身份,但在你的封地中却可以高出那些隶农、奴隶一些,他们难道不会拼死而战吗?” “那些氏族中人列阵助威,奴隶苦训后冲杀敌阵,西边的那些小聚落谁能挡得住你们?再者一个人就算不敌,那么七八人合在一起,也有近千人口百十奴隶,一点点向西,说不定真能去看看太阳落山的地方哩。” “至于村落中,你既是那里的领主,那些村民只要耕种、服役,土地是你们的,你们就算收一半的收成,也比原来饿肚子强,只要注意别要的太多让他们反抗就是。” “三年之内,种子、耕牛、田官、武器夏城都会提供,尽量与你们。三年后你们只要缴纳一部分贡赋,缴获的任何奴隶都要分给夏城一些,除此之外夏城一概不管。你能向西打下百里的土地,你的封地就有百里;若能打下千里,便有千里。” “你们一些人是跟着我出征过多次的,打仗的本事总是有的吧?难不成你们竟还怕那些拿着石头连列阵都不会的氏族聚落?” 什么事一旦说清楚,就觉得简单了许多。不少人盘算着,以三年来算,三年怎么也能耕种出数千亩地,那些自家分的奴隶也能训的出来,国人的身份自己给不了,但正如姬夏所言,在自己的封地中高人一等就是。 那些聚落自己当然不怕,多了不敢说,一个三五百人的部落,以如今夏城的优势,几个要好的一起,百十人总能凑得出。 再不济自己有了开战的权利,去西边抓些奴隶的本事总是有的,分给城邑一半,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可远好过在夏城中,那地方自己可不能随意开战。 至于其余氏族的很多人也清楚自己恐怕这一世已经没有机会成为夏城的首领,空顶着一个议事长老的名望,远不如有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只是还有一半人焦急道:“姬夏,我们在夏城各有官职,总不能不管夏城的事跑到这里来啊?” “那当然是不行。夏城的事你们不可耽搁,这些地方只是奖励你们的功勋的。如今做个选择,可以辞去大家再推选别人,你自己管好这里。也可以继续为夏城做些事,村落的事你可以找些人帮着管管。如今分了家,可弟弟妹妹总还有吧?或是些信得过的亲人、族人。” 这些人当然不可能辞去自己在夏城好容易被推选上来的官职,自己的终究是自己的,毕竟还有夏城的规矩在后面,便是有人帮着看管也不怕。 最后,陈健问道:“还有什么要问的?” “只一样。姬夏,如何才算是管的好?如何才算是管的不好?” “简单的很。村落中人说夏语、着夏衣、束夏发、守夏礼、知规矩,这是最基本的。若是连这个都做不到,便是辟地千里又有何用?你们放心大胆地去做,惹下再大的敌人,自有城邑替你们抵挡!若是不愿意去西边抓奴隶、扩封地,也可以安安耕田,平日住在夏城也可以,夏城永远是你们的夏城,不是说就将你们扔到这里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章 安稳内部准备扩张(五) 那些将要被作为隶农固定在土地上的氏族还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带着期待和一丝恐惧前往约定好的地方。 未到二月,河水刚刚融化,这些氏族并无历法也不知道月年,但却知道柳树开始鼓出苞芽的时候,总会有很多冬天被憋死冻死的鱼随着融化的河水流淌,往常这时候正是在河中捡鱼的时候,很多女人要生了,熬了一个冬天要补充些食物。 往常这是氏族最重要的事,因为往常对氏族而言生存是第一位的,周边除了交配也没有可以交流的氏族。如今却因为他们听到的那座叫夏的城邑改变了千百年来族人留下的规矩,首领不是带着全族去捡鱼,而是带着一些毛皮、坚果之类的礼物去河边,见一见那座城邑的首领。 这个冬天本该是难熬的,可是夏城人在秋天的时候就换给他们好多陶罐、粮食以及去除柿子、橡子中鞣酸的石灰,几个粗大有力会用产钳的女人也进入到氏族当中,赢得了氏族的尊重和好感。 氏族所能拿出的礼物,连氏族首领都知道是可笑的,那些人并不缺吃的,从他们称之为麻袋的事物中就能拿出甜美的食物,身上穿的衣衫比之破烂的毛皮要强很多。 带着这种对比,他们不曾见过的夏城被他们想象城一座浮在空中的大村落,对于这种生活充满了向往,连带着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行为和夏城人比起来粗鄙的多,自发地开始向更加文明的集团学习礼仪穿衣束发之类。 每个小氏族的首领都满怀着希望开始了这一段旅程,靠近草河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了夏城整齐的军队,想着几天前看到的头颅,心中有些惧怕。 眼睛扫了一圈,并没有找到秋天来他们氏族分发草药讲故事的那个男人,只看到了下雪后来到氏族的那个女人,带着一种虔诚的敬意,将礼物堆放在女人的身边以示尊重,可那个小女人却咯咯笑道:“我不是首领啊,我哥哥才是。就像是教给你们冬天陷阱的人是我,可这陷阱的做法却是哥哥想出来的。” 首领明白过来,看了一眼身旁那个很年轻的人,对于夏城的一些传说更加相信了。这样年轻的人若不是得到了祖先的指引,这样的年纪在氏族中都未必是最好的猎手,又怎么可能成为这么多人的首领? 想象力带来的无尽猜测让陈健的身上蒙上了一层他都没想到的光环,简单的单音节语言交流起来也并不算太难懂,三百里不同音,可究其根源应该源自同样的母系,很多发音和说话的方式基本类似。 在表达了善意和尊重后,首领的言辞逐渐变为惊讶,因为他认得牛马,冬天的时候见过,那些牛马后面拉的木头上装着整个氏族都为之欣喜的东西,而这一次牛马更多,超乎他的想象。 一顿这些首领们从未尝过的精美饭食后,首领们觉得已经不虚此行,而他们好奇的那个年轻人在吃过饭食后告诉他们:“之所以夏城人能够吃饱穿暖不怕寒冬,是因为尊重祖先的意愿去做。你们之所以吃不饱穿不暖,是因为没有遵循祖先的意愿。衣、发、食、耕、祭种种这些,与夏城相同,祖先自然会庇护你们。” “如果不遵守祖先的意愿,不但要饿肚子,而且夏城会将你们灭族。看到你们一些人自发地束发行礼,证明你们还是有救的,便让一些人教会你们一言一行,教你们种植盖屋,如果你们不愿意学,那么只能让你们的灵魂去和祖先解释了。” 首领们心中对此将信将疑,不过又不敢尝试违背,兵士就在身后,再想着若是能过上这群人的生活,学那些东西倒也无所谓。 对于这群氏族,陈健并没有准备让他们感受到剧烈的变化,而是决定顺着引导。前世中齐鲁都分封山东,鲁国依照周礼对那些蒙昧中的氏族变俗易礼,三年未平;而齐国则简礼顺俗,三月便得安宁。周公听闻后还很前瞻性地感叹过日后鲁国要北面而事齐,日后果真如此。 夏城经历了这几年后,与这些氏族最大的不同不在于衣食住行种植纺织之类,而在于思维习惯。 私有与公有、男权与女权、官僚与议事、平等与不平等,这些冲撞才是最大的不同。很难让这些氏族中的人在短时间内理解私产制度,也很难让这些还以采集和母系传承为主的氏族明白男人为什么要比女人强势。 这需要一个缓慢的过度,所以陈健的政策也很宽松:夏城分出的领主不干涉氏族内的事,但氏族内的人必须要在劳役、垦田、纳赋等事情上遵循领主的规定。 作为过度,陈健建议这些分封出去的人不要立刻采用夏城的土地制度,而是用公田私田的方式缓慢过度:这些氏族人要承担的义务是必须先耕种完领主的田地,才能去耕种自己的土地,每年要分出足够的日子为领主服役。 土地制度是基础,至于其余的训练、徭役之类的事情,由各个分出去的人自行定夺,夏城的土地制度变革的太过激烈,牛耕马耕无法完全满足这些领地的前提下,太超前反而会阻碍生产。 至于交换、农具、日用品之类,领主不负责也不准负责,全部前往榆钱儿和红鱼的领地交换,可以由氏族私下进行。 在昨天晚上的交谈中,陈健将那些分封出去的人叫到了一起,进行了一场类似当初管理奴隶一样的教学:要善待氏族的首领,保障他们的利益,给予他们特权,让氏族首领的利益与你们息息相关,并让他们生出贪婪、私欲等心思,与氏族成员出现隔阂。 这是很简单的事,比如分私田的时候可以多分给他们一些,劳作的时候可以免除首领的徭役,过年节的时候多分给首领一些财货。 这些首领之所以是首领,源于族人的尊重,一旦这种尊重消失变为嫉妒,那么氏族就会变成一盘散沙,而首领离开了族人的尊重又想保住自己的特权,只能更加依附领主,从而实现制衡和管辖。 并在最后告诉众人一定要记住,有些规矩是必须要改的,比如说话穿衣束发,但有些规矩可以放慢一些,比如女人地位、氏族分配制度、氏族首领的推选等等这些,只能操控不准强加干涉。 即便很多东西不强迫已经烧了很多,可氏族的首领们还是不喜欢这么多的规矩,然而军威在后两股战战,头颅在前心血惶惶,又盼着自己也能过上不挨饿的日子,最终还是同意了。 按照大致的方位,许多氏族的首领与他们将来的领主盟誓,陈健只是这个仪式的主持者,但不参与这次盟誓,他是在告诉那些分封出去的人,这片领地我不会亲自去管,你们放心就好,他们盟誓的对象没有我。 这一场盟誓后,又举行了一次盟誓,这一次是陈健以夏城议事会首领的身份参与其中。 这一次盟誓的内容包括:这些氏族将来想要交换,必须要学会夏城的语言;前来交换的时候,必须梳好夏城的发髻船上夏城的衣衫;每个氏族都要派出最有可能被推选为下一任首领的年轻人去夏城学习;祭祀的时候必须祭祀夏城共同的祖先。如果做不到,夏城将不会与他们交换任何东西。 两次盟誓的内容,后者是保证在文化上的同化,前者是陈健没精力根本管不来那么多的村落,索性落个好以示自己不会抓权太紧以让那些人放心。 刻意分散的村落,沿河的贸易集市种种,可以确定这些村落无法发展处任何的手工业,只能成为粮食和麻布的产地,用以征服西边的文明真空区足够,但想要反扑夏城还差得远。 盟誓之后,陈健便带着夏城的兵士,带着种子、农具之类前往各个氏族中巡视了一圈,告诉榆钱儿今年要空出几百奴隶,帮着这些分封出去的人在领地中盖上一间足够大的可供居住的屋子和用以祭祀的祭堂。 从未见过这种军队的原始族人瑟瑟发抖,也对他们的领主身后的强大力量震惊和害怕。 陈健大致地估算了一下范围,让人砍了几根木头作为各个领地之间的边界,西边无边,东边有界。 返回的时候,各个氏族都将族中最有聪颖的孩子送上来,让他们跟随陈健回去。 距离三月三春种还有些时间,但也不能开垦出足够的土地,所以第一年这些领主的选择都是放火烧山。 很多人看着火焰在山谷中升腾,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几年前自己跟随陈健走出洞穴时第一次种植的光景。 垄还没有,屋还未建,兽皮裹身……可这些他们自己也层经历过,想想夏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况且如今种子农具泥瓦匠之类都可以求着夏城帮忙。 三年后,这里绝不会是这般模样。而且……这些土地,这些人,都将属于自己,属于自己的子嗣,或许,万世不变。(未完待续。) 第四十八章 安稳内部准备扩张(六) 怀子时节,种葫种豆。 又是桃花开的时候,夏城照例休沐一日,幕天席地的野合,勾人心痒的歌声、男女洗沐的身影……沿着草河的波涛,一如上面飘落的桃花,让整个草河都脸红了。 吹红桃花吹醒青蛙的风从东吹来,也带来的东方的消息,一条不知道好坏的消息。 往年因为大河封冻或是化冻,大量的冰淤积导致阻塞河道,隔个三五年便会出现凌汛决口的事,今年或是河伯终于做了件好事,竟是没有凌汛,大河两岸又会是个好年头。 这本是好事,可祸福相依,好年头,便意味着有力气打仗。 带来消息的人还传达了粟岳的请求:希望夏城打造一些青铜戈矛,在河流解冻后沿河运送下去,交换的粟米之类已经堆积在粟城中属于夏城的仓廪中。希望陈健尽快带去一些火药和会操练火药的人。 这种贸易当然做得,青铜火药能换的粟米极多,又不需要运回来,正好可以用在大野泽的筑城上。 娥卫两城的人也知晓了这次交易,有着陈建之前的承诺,他们也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派出了大量的人和奴隶参与到夏城工坊的劳作之中。 核心的东西不可能让娥城卫城的人现在就接触,但多出的人手还是缓解了夏城人力的缺乏,炼铜炉每天都在生产,在保证农具使用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多生产一些青铜。 并不熔铸,而是以青铜锭的方式装船,跟船的还有几个青铜工匠,他们不知道青铜合金的核心,但却知道怎么熔铸成型。 这些青铜要在粟城附近重新熔铸成兵器,用以节省夏城的人力,粟岳肯定也会派出人手帮忙。 陈健让乘船而去的人给那些留在粟城的族人捎去一个消息,自己可能要在六七月份的时候前往,让他们继续按照之前定下的事做好就是。 城中暂时安稳了下来,大部分人为新一年的耕种忙碌着,比起去年没有太多的变化,就是同样的粮食所能换的东西又少了些。 坊市中这些天最为畅销的货物就是奴隶,私下的奴隶买卖也在进行,陈健给那些分封出去的人出的主意就是半奴隶制的类似家丁的私兵,带上村落中简单训练的村民抢占文明真空区。 很多奴隶的命运也因此而改变,原本只有成为隶农这一条路,如今却有了别的出路,只是这种出路的命运不是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而是掌握在主人手中。 夏城的奴隶已经分成了三六九等,会说夏城语言、东征陨星部族的那些血缘相近和红鱼部族的那些最早的奴隶算作第一等,他们也是那些分封出的领主最想要换的奴隶。 坊市作为指定的奴隶交易场所,每天都在上演近似的一幕:张开奴隶的嘴查看牙口,脱掉奴隶的衣衫看看奴隶的强弱,询问奴隶一些常见的对话。那些原本氏族中的勇士最为畅销,也能换来最多的粮食。 私下的奴隶买卖是允许的,但必须要在坊市公正,否则夏城的律法不承认奴隶的新主人,交换中坊市象征性地收取一部分的粮食。 陈健不会给这些作为私兵的奴隶以国人的身份,这一点他说的很清楚,否则会引起那些公产奴隶的极度不满,这是破坏公平的事。 但在各自领主的领地中,这些奴隶可以拥有一定的特权,只是无论这特权在领地中有多少,一旦步入夏城仍旧是奴隶:包括在狭窄道路上遇到国人需要让路等等一些细致而又极为表面化凸显身份区别的规矩。 随着这一次奴隶交易的盛行,带动着很多日用品、农具、兵器等货物的售卖,榆钱儿惊奇地发现城邑还没有收获,但是公产中的财货越发多了。 这也是陈健的目的之一,利用分封的机会,将去年封赏给众人手中的粮食财货等重新用这种交换的方式收归到公产当中,短期之内可以积累大量的物资,让原本有些捉襟见肘的公产稍微宽裕了一些。 分出去再收上来,是个很微妙的转折。直接增税或是强制征收,会招致很多不满,但利用这次分封土地的机会稍微调高生产工具的价格,以隐性税的办法可以减少一些矛盾。 短期来看,一些城邑中没有大战功的人通过变卖奴隶得到了一大笔财货,用以在城外修缮自己的房屋或是娶回女人;立下大战功的人则将这几年积累的财富变换了主人重新分配,带动了那些没有立下战功的普通人有余粮购买手工业品,而那些人并不会赞扬那些与他们交换的人,却反过来称赞陈健的政策。 贫富差距和隐性贵贱因为分封土地的缘故实际上扩大了,但在短期却造成一种缩小的假象,这种重分配带来的稳定可以持续三四年时间,同时也让很多年轻人看到了梦想的样板。陈健告诉众人还有许多村落没有分封,也不准已经分出去的人攻伐,作为日后的赏赐。 新的一年,又有很多老人死去,公产在赡养老人的支出上减少了一些,大量婴儿的出生因为家庭制度的出现让抚养压力从公共转移到私人,最多再撑十年,新一批的孩子就可以长大,不能劳作的老人也将死亡殆尽,夏城将在约十年后迎来负担最轻、轻壮劳动力最多、大量从小接受训练的兵员的时代,那时才是夏城武力最盛的时候。 等到十年后的那批轻壮开始苍老时,夏城的人口将逐渐稳定,算了一下从十年后第一批夏城出生的孩子长大成人,到三十年后第一批孩子预期寿命到达出现生死平衡,夏城有大约二十年的时间来支撑陈健的野心。 换而言之,夏城在这二十年的黄金时代前的十年,不能成为众矢之的,只能以帮粟城做嫁衣裳的办法逐步提升自己在大河两岸的名望,暗中挑拨粟城的名誉。 “五年蜜月,三年分歧,两年反目。” 这是陈健给自己制定的目标,如果粟岳能在十年后死亡,粟汤的兄弟姊妹因为铅中毒而死或是绝育,粟岳家族绝嗣,这是最完美的结局。 如果不死,免不得要重演当年华粟两族河谷之战的故事。 蜜月期,要做的就是巩固这个小同盟,支持同盟首领的权利稍微扩大,但不支持同盟首领权利世袭。打服那些不服的氏族,挑唆那些强大的有资格争夺首领之位的氏族,在大野泽筑城作为技术中心和学术文化中心扩大夏城在大河两岸的影响。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自己留在夏城,分出一个最信得过的人前往大野泽,然而陈健暂时没有子嗣,即便生出来也不过是个婴孩,身边的人也难以承当这样的重任,只能凭借河运优势暂且连接两城。 这种跨越千里的战略部署在这个时代是很危险的,前世中西周代殷商也有过类似的战略部署,但效果并不好:文王的两个哥哥跑到了吴越之地,名义上是太伯大义,不想让父亲因为立嫡不立幼的规矩为难,自己和二弟跑到了吴越蛮荒之地将王位让给幼弟姬发,细细想来,未必没有当时就有剪除殷商的想法,提前布置想要以西、南两个战略方向夹击殷商的想法。 陈健将这个前世历史中的智慧分成两半:一半在大河腹地筑城,利用船只优势为将来内战取得一个支撑点;另一半则是让族人向西扩张:太伯兄弟两人从陕西跑到江苏,人生地不熟,身边估计也就带了百十人,仍旧用了三五年时间便在文明真空区立国,想来有夏城作为依托向西扩张也不会太难。 之所以要等到五六月份才能东下,陈健也是在等待西边能够出现一些让族人眼红心热的样板。(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章 安稳内部准备扩张(完) 早在二月初,冰雪将融的时候,陈健和刚刚分封出拥有两个小氏族聚落的族弟狼皮进行了一次谈话,围坐在一起的还有同族的几个人。 “我不怎么管城中的事,这些年你的战功不少,一共有多少土地奴隶?” “分给我一百二十亩地,奴隶耕种了四百亩,加上后来战功分的一共将近九百亩吧?奴隶一共是四十多人,熟奴三十,生奴十几个吧。” “这样吧,你把土地变卖一些换为奴隶,咱们哥几个再从自己的私奴中拿出一些与你,按照规矩公产奴隶不能买卖,我也不好直接给你兵器,你用土地来换些奴隶兵器,不然我也不好与别人交代。” 狼皮明白了陈健的意思,问道:“你是让我往西打打?” “对。西边的土地我管不过来,分出去管又怕他们管不好,你正好做个模子,让他们学学。建设封地的事,咱妹和红鱼会帮你,往外打的事就得靠你自己了。西边都是些蛮荒的部族,打起来容易。” 狼皮皱眉道:“健,既然容易,这事应该你去做,带着众人打一场,抓回了千百奴隶,众人会更加信服你。” “现在夏城缺的是人,不是奴隶。我也没心思管西边的事,夏城如今这些人已经让我管的疲惫了,什么事都要查看,我便是再多十双手两个头,也要累死。咱们夏城将来要向东,所以向西的事只能由大家自己去办,而不是整个城邑的精力。没事,做不好便做不好,人丢了,地没了,兄弟之间还能让你饿着?” 狼皮笑道:“我倒不担心这个。也罢,你和榆钱从私产里给我凑个三十个熟奴,我再变卖些土地换些熟奴,把这件事做好,保准不会坏了城邑的规矩,不动用新军,不动用族人,兵器之类一概从坊市买。” 商定之后,返回了夏城,狼皮做了一件让城邑的人都震惊的事,将自己的土地转卖给别人换回一些奴隶,同时又以土地为质押从坊市购买了一些兵器,并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自己要去西边做件让城邑都震惊的大事。 转卖土地、独自征服这些事,都是城邑中人不曾经历过的。对于陈建之前画出的大饼,很多人觉得美好,也有很多人不知道该怎么做,太过笼统总觉得夏城是根不能舍弃,怎么也要三五年的时间才有能力西扩。 以夏城的军队去征伐那些氏族,族人觉得轻而易举,可要让自己领着些奴隶去做,总觉得不靠谱,毕竟这件事没有先例:真的有那么简单吗? 三月三怀子节的时候,狼皮带着近百奴隶和变卖土地所得的粮食、兵器来到了自己空荡荡一片荒芜的封地,几个种田好手的奴隶在指导那些村落的人烧荒种植粟米和菽豆。 跟着狼皮来到这里的奴隶们一个个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将要迎来什么样的命运,他们都是夏城所谓的熟奴,也就是通晓夏城语言、明白夏城规矩的奴隶。 看着那些荒芜的土地,奴隶们一个个叹了口气,心说只怕自己又要开始开垦土地了,这可是最累的活,主人们爱惜牛马,却不爱惜更为廉价的奴隶。 然而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他们没有被逼着去开垦土地,相反中午时分在野地中摆上了一坛坛的酒和肉,这可是奴隶们除了过年节时很难享受到的待遇:他们比牛还不如,牛在怀子节的时候为了奖励它们耕作一年的辛苦,夏城人还会包上一顿荠菜馅的饺子与牛吃。 狼皮身边就跟着几个同族同母的弟弟,可是奴隶们都知道这人厉害,纵然人多地野,竟也没有生出反抗逃走的心思,思维已经有些固化,嗅着酒香,咽了口唾沫却不敢有什么动作。 狼皮的胞弟将酒斟上,奴隶们数了数碗的数量,猜测这里面应该有自己一碗。 及到狼皮举起酒碗的时候,奴隶们听到了狼皮的声音。 “举起来吧,有些事和你们说,你们当中可有不愿意再做不如牛马的奴隶的?我如今有个办法,能让你们脱出,做得好了,日后不但不需要做些牛马要做的事,相反还可能有自己的土地、奴隶、甚至女人。” 奴隶们一听,静默了一阵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按照夏城的规矩,要么成为那种冲击敌阵的死士,或是耕种、徭役做得好,才能从奴隶变为不可随意杀害的隶农,成为有生命的人,然后再一步步地熬成野民。 可奴隶们也知道狼皮是姬夏的族弟,在夏城中也是一方人物,断然不会胡说,终于有奴隶忍不住问道:“不知道主人要我们做什么?如果真有这样的办法,我们愿意做。” 狼皮点头道:“你们也知道,我被封在这片土地,西边空旷还有数不尽的氏族。姬夏看不上这里,分给我们说辟地多少便是我们的。你们虽是奴隶,可至少通晓夏城的语言,不少也曾是氏族的勇士,我也明说了,你们现在是我的,就算逃走了抓回来还是我的。现在我想向西去抓别人当奴隶,你们要是不怕死,跟着我,立下功勋抓获奴隶,我便分给你们一些。你们只要打仗就行,打的好了,不但天天有酒肉吃,甚至可以有自己的土地、奴隶、女人。但是你们将来的孩子也好负责跟随我的孩子出征,我保证你们的土地奴隶女人不被别人夺走,你们替我抓获奴隶抢占土地。” “愿意做的,便喝下这碗酒,与我盟誓。不愿意做的,我也不为难你们,依旧做奴隶就是,这里土地还未开垦,你们做的熟,也不用我多说。” 几个奴隶一听,生怕自己身前的酒被抢了,急忙端了起来,稍微一想就知道这是一条好路,可比在这里垦地强得多。 “我们愿意追随主人,只是……” 狼皮哈哈一笑道:“姬夏盟誓的时候,有些习惯我看不惯,总是一二三四地说的很清楚。如今我也要与你们盟誓的时候,反倒明白过来为什么要说一二三四。你们且听着盟誓的话,愿意的话,便歃血与我饮下这碗。” “一,你们效忠我,你们的子孙效忠我的子孙,效忠这片领地的领主,永世不变。” “二,奋勇杀敌,立下战功的,将赐予奴隶、土地,这是你们的,可以流传子孙。你们需要苦练弓箭长矛,不能射中不能持矛者,不论是你们还是你们的子孙我都会收回你们的土地奴隶。” “三,日后你们有了土地奴隶后,需要自带兵器,我需要出征的时候必须跟随。我保证你们在领地中与常人无异,抓回奴隶、杀死敌人各有功勋一一计算,绝不违背。” ………… 按照陈健的指使,狼皮将这种私奴兵绑定的扈从制一点点地讲清楚,权利和义务、功勋的平定、希望和未来……种种这些,说的清清楚楚。 “最后,如果做得好,我可上报姬夏,让你们与我同姓,便和国人无异了,也可参与祭祀,也可将姓氏流传后世。” 奴隶们听得清清楚楚,暗暗咽了口唾沫。狼皮说完后,拿出青铜短剑刺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滴入到酒坛当中,再让胞弟将酒倒出,喝道:“愿意的,便和我盟誓。我若违背,天地不容祖先唾弃。你们若违背,世代为奴血脉不继!天地祖先为证。” 奴隶们看着眼前的酒,几乎没有多少犹豫,咬破了手指,将誓言复述一遍,大口饮下。 这些人拉弓射箭虽然不行,可是舞棍弄矛却极为擅长,更重要的是他们集中在土地上劳作了几年,早有了一定的纪律性,知道了东西南北左右上下,知道了吹哨是要吃饭敲锣是要上工,更知道自己的日子过得不如牛马连个女人都没有。 喝下血酒,大醉一场,第二日便分发下了兵器,每日操练不提。 四月初,桃花将落,夏鱼未肥,百兽产子,杏子尚涩,正是蛮荒中的氏族最为孱弱青黄不接的时候。 狼皮带着手下的近百奴隶,向西出发,半月之内,向西辟地百五十里。 三个氏族表示臣服与之盟誓尊其为领主,愿意再其领地内生存遵守誓言,并派出氏族中的年轻人前往夏城学习。 两个氏族因为反抗被抓为奴隶,分出一半送回夏城另一半留在了自己的领地之内。 那些跟随他出征的奴隶也分到了一些汤水,表现出众的十一个奴隶分到了自己的奴隶,甚至还有两个被安排到去氏族内管理氏族。 狼皮践行了他的承诺,指挥奴隶盖下了屋子,分给了那十一人女奴,赐给了他们兵器,这些奴隶正式成为他的扈从私兵,以血税代替奴隶劳作,并成为了夹在奴隶主和奴隶之间的一种特殊身份的存在:论身份他们法理上仍然是夏城的奴隶,遇到哪怕穷的快饿死的夏城国人仍要行礼让路;论生活水平他们超脱了奴隶,只需要征战而自己甚至有了奴隶和土地,在领地内超越了自身的奴隶身份。 两个月的时间内,狼皮领地内的聚落从原本的两个变为五个,向西扩展了一百五十里的范围,抓回了三百多奴隶,并在五月初带着押送的奴隶和战胜的消息回到了夏城,请求城邑议事会承认自己扩大的封地和人口。 当初都传言狼皮疯了的人如今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奴隶被狼皮押送回来,此时奴隶正是紧俏的货物,单单是这群奴隶已经弥补了当初变卖的土地,更何况他的封地又增加了许多。 那些分封在外的人眼红心热,纷纷邀狼皮饮酒畅谈,询问办法,在不坏夏城规矩的前提下,很多人的心思被转移到了西边:有心思向西的必然都是立下功勋的夏城新贵族阶层,很多人在城邑中有一定的影响力,是陈健外出时最为担忧的一部分人。 那些没有封地的,则更渴盼着自己立下功勋能够分封一些土地,还有很多村落等待分封。 而这件事所带来的蝴蝶效应还不止如此。因为熟奴价格的增加,夏城的奴隶更加昂贵,有了一层人的身份。 立下功勋的新贵族没有都学狼皮那样破釜沉舟,而是在保留夏城土地的前提下想办法用更少的人力耕种更多的土地,以腾出更多的私兵扈从。 为了提高生产效率,奴隶主自发地购买更为先进的生产工具,带动了夏城手工业的发展。 同时为了防止这些新的农具被破坏,不得不提升奴隶的生活水平减少了一些压迫,并在一些陈健树立的样板那里出现了奴隶耕种主人土地上缴大部分收入的一种新的剥削方式——将无偿的奴隶剥削变为土地耕种的收入和奴隶的生活息息相关,大幅度地提升了奴隶的生产效率。 有了剩余产品的奴隶也有消费手工业品的能力,可以让大量的手工业奴隶成为匠人,提升生产效率,变相地增加了夏城剪刀差的收入,让榆钱儿的工作也轻省了许多。 一年前陈健如果强制这么做,会被奴隶主阶层们反对。 以公产支持生产工具革新的话,夏城的城邑收入支撑不了,城邑政府会破产;而强制要求奴隶主们更新工具的的话引发他们的反弹,陈健现在的屁股是靠奴隶主们撑着的,他不敢和整个阶层作对,只能用这种样板变革的办法一点点地推行。 犁铧牛马挽具和垄作法的推广已经让夏城有了这么做的基础,变革的契机也在悄然地开始,相信一年后那些变了种方式剥削的样板会比正常的奴隶制收入的粮食更多。 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效仿购买新工具,顺带消化下夏城迅猛发展的手工业,靠内需撑到大野泽城邑建立以便利用水运向外倾销——手工业建立需要个过程,奴隶匠人成为熟练工需要磨合。成型早了卖不出去会萎靡、成型晚了又****都赶不上热的。 五月末,新贵族们的视野都在西边封地的时候,夏城内部也悄悄做了一些调整,狼皮分到了百人的兵士驻守自己的领地,以防止西边出现打不过的敌人为名,实则是在监视分封出去的外姓氏族。 白马回到夏城操练剩余的新军,怨恨白马草原之战分兵决定的石山因为夺取草原诸部大纛的功勋驻守阳关,并增加了阳关的兵力。狸猫和橡子管辖夏城的兵士和一旦出现外敌时候的对外作战。 同时娥黾、卫西等人则以跟随陈健历练为名,乘船前往大野泽,随行的还有娥城卫城的一些族人。 六月初一,陈健离开夏城,带着大量的铜锭、火药、农具和战马,以及一百新军和一些工匠,沿河而下,前往粟城。(未完待续。) 第五十章 公猫与母虎 六月末七月初,是大野泽最好的日子,尤其在粟岳有求与陈健而默许了夏城人在大野泽的种种作为后,盐这种生活必需品不在那样紧俏,至少夏天天热时出汗后在头发上凝结的灰珠、厕所中堆积的土堆上的白硝,不再是大野泽中逃奴珍视的东西了。 交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进行一次,逃奴的首领泽将每一次需要支付的种种货物用石头刻在石板上,看着越发多的欠下的货物,心中的不安越发沉重。 夏城来到大野泽的那名叫姬柏的巫医已经在这里住了半年,那是一个好人。这是整个大野泽中逃奴对姬柏的评价。 然而姬柏在心里并不认同这个评价,他很清楚自己和哥哥不一样,哥哥或许会因为看不下他们的苦难而真心去帮着这些人,自己帮助这些人的目的只是为了陈健将会重用自己的那番承诺。 心思不同,做的事却是一样,夏城是个不问心的城邑,但自己总知道心中所想。 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方可大用。不过姬柏在这里的生活并不难忍,相反还有很多女人沉醉于他带来的故事和智慧,甚至有三五个女人有了身孕。 嗟从夏城人那里带回了很多大野泽中逃奴所不会用的工具和草药,姬柏粗通一二,救下了很多人的性命,教会这些人用蒲苇绳结网、沤麻,日子虽然艰苦可比起几年前要好得多,总还不至于忍不下去。 夏日阳光正盛的时候,苇艀穿行在莲藕丛中,荷花正红荸荠摇曳,日子好过的逃奴们唱着俊俏的歌,偶尔会抛给湖边坐着晒太阳的姬柏一些湖中的小玩意。 远处的泽看了许久,终于挪到了姬柏身边,伸手将他照在脸上的荷叶拿开。 “怎么白日里这样困倦?” “昨晚一个孩子病了,她妈妈心疼孩子在我那里哽咽了半宿。那孩子也是命大,竟然没死,她妈妈早晨便送了那些吃的,我又吃不了许多,便逃出来睡一阵。” 泽笑道:“孩子总是容易死的,你救了那孩子,做母亲的感谢也是应该的。便如你们夏城人让我们过去了这个难熬的冬天,我们感激你们也是应该的,但愿你们夏城人不要都像你一样不受别人感谢。你们首领虽说这只是交易,可我心里都知道并不一样。同样的一块肉,在濒饿死之人眼前和刚吃饱之人的眼前,哪里能一样呢?” 说了一阵,一群孩子跑过去,嚷着让柏叔叔讲故事,就讲夏城人怎么从山洞里走到外面建城的故事,还有诸如门牙女孩儿和荨麻、祖先开天黑白分明种种这些神话。 泽还有要事,只好将孩子们轰走,与姬柏默默地坐了半天,才问道:“你们的首领姬夏,到底想要做什么?你可以和我说说吗?” “姬夏想做什么我哪里知道?他只让我来帮你们熬煮草药,教你们织网编苇这些事。我在夏城连官员都不是,议事会更不要提,哪里知道这么多?” “那姬夏回到夏城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知道。” “你们夏城对于逃走的奴隶怎么处置呢?” “抓回来杀掉,你不用问了,姬夏不是那种看到杀人就会害怕和心软的人。” 泽有些迷糊,这些话他已经问了许多遍,可问的越多疑问越多,自己这些人的命运到底会如何?活下来已经不易,偏偏又遇到了这种前所未见的古怪一直遮掩在因为活下来而欣喜的心中,让他不知所措。 大野泽中的人对于这种改变是欣喜的,他们不会想那么多,只知道自己有盐吃了,有药用了,对于那些叫姬夏的未曾谋面的人很感激。只要他不想着把自己抓回去当奴隶,那么便要感激一辈子,奉若神明也未尝不可——他们想,或许那个叫姬夏的人只是想要被人供奉感激,这对有些人来说是比吃穿更为重要的。 泽不会想的这么简单,却也猜不出头绪,索性也和姬柏一样找了片荷叶照在脸上,双手枕在脑后想着心事。 大野泽中很多人有了孩子,原本最先逃到这里的人越来越老,即便如今他还能双手拗断鹿狍的脖子,可终究有一天自己会死。 逃出来的时候只想着活着,那时候每个人都可以信任可以依靠,可以十几个人舔一口盐,然而随着人越来越多,最先来到这里的、最有力气的便有些别样的心思,在盐最缺乏的时候也有人喊出过凭本事吃盐。 凭着他的威望和如他一样的人支撑着,盐仍旧是平分的,因为他知道开了凭本事吃盐这个头,便是凭本事分地、凭本事当主人…… 他想过一个没有奴隶的大野泽,这是他当初杀死主人带着许多人逃到这里后的梦想。大家一起耕作不分贵贱,可如今看来,等他一死,等着嗟等这群和他站在一起的人一死,大野泽终究要和那些城邑一样,原本的奴隶一部分变成主人,另一部分仍旧是奴隶只是主人换了。 这是迟早的,他总要死,他死之后即便是嗟,也不可能压得住那群人,要么变得和那群人一样,要么被那群人送到自己身边。 想到这,忽然叹了口气,还很遥远,却如天上的太阳一样:现在是最炽热的时候,看过夕阳的人会知道不论此时如何炽烈,几个时辰之后便会坠下湖面洒满斜晖。 现在、未来、夏城、大野泽、自己、姬夏……种种这些,让他的心里闷的厉害,仿佛一口热温温的气堵在胸口,猛地跳起来,抓起一颗石子就想要扔到湖水中,打破那因为无风而荡不起涟漪的沉闷的湖面。 石子在水上点出了些许波纹,这波纹没有消散,却越扩越大,荷花丛中惊起数对飞鸟,露出了几只苇艀。 苇艀最前面的人是嗟,昨天是约定好交换的日子,泽揉了揉眼睛,惊起地发现嗟身旁站着一个女人,眼睛上蒙着一层当初姬柏来时候蒙着的那种绢布,年纪不算大却不青涩,立在苇艀首。 女人负着手,腰间挂着一块鱼形的玉,绸衫随风,发丝轻扬,一苇伏波,踏浪而来。 ………… 诧异的不仅是泽,半闭着眼睛的姬柏一下子跳了起来,冲到湖边惊呼道:“红鱼姊姊,你怎么来了?姬夏呢?” 红鱼没有扯开眼上的布帛,笑吟吟道:“他也来了啊。就在大野泽外。” 姬柏急忙跑过去伸出手解开红鱼眼上的布帛,大约记起了自己初来之时忽然睁开眼睛被雪光刺痛的记忆,将那片荷叶抬起来给红鱼撑起了一片阴影。 红鱼只是微微眨了下眼睛,伸手把荷叶扔到一边道:“哪里就这样娇气?” 拢了一下发丝问道:“带我去见泽,有些事和他说。” 泽就在一旁,看的一怔,也猜到这个女人在夏城绝不是普通人物,心中的惴惴竟有了些安然,既然那个姬夏也来了,不论好坏自己总不用天天去猜想了。 “我就是泽。” “我是红鱼,夏城议事会的长老、城邑的女官、鱼之地的封主,以及……姬夏的女人。” 这是她一贯的习惯,向来把她和陈健的关系放到最后,但在这里其实还是最后一个更加重要。 “姬夏如今就在大野泽外,有些事要请你去谈,让我为质在这里等你回来。你也不用担心,你在大河两岸中虽有名气,一颗头才不过千亩地万斤粟,我在夏城掌管的财货远多于此,这点地亩米粟,我夏城还看不上。” 她说的一气呵成,自然无比,说完之后盯着泽看了几眼,笑道:“也不必急,天也快黑了,晚上正好和你的人商量一番。我便在这里住下,你若不去我便接姬柏回去。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给我答复,大野泽中货食缺乏就不必准备晚宴了,我还和族内弟弟有些事要说。” 说完后不再看泽,径直走到了姬柏身边,拿出一个小包裹,从里面取出一枚玉质的穿孔的柏树叶,递到了他手里道:“你这边做得好,夏城分封的时候分出了你的一片地,一个聚落百十个人,你的弟弟妹妹帮着管着呢,你也算是为你的弟弟妹妹立下了基业。按理你是健的族内弟弟,姬便是姓,但你和你哥毕竟是从别的聚落来的,姬夏说你愿意呢便仍旧以姬为姓,愿意自己祭祀祖先呢便是姬姓柏氏,你那片封地名为柏,自成一脉,但是即便自成一脉,同姓不婚这要记住。” 姬柏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接过去那片玉质的柏树叶,虽然还不太懂封地的意思,却知道自此之后,至少自己在姬夏心中不再是松的弟弟,而是一个叫姬柏的、可以做大事、有胆魄有担当的人。 颤巍巍地收回那片玉,浑身摸索着想要找出根细绳将玉配上,可摸了一圈怎么也找不到,红鱼哈哈笑着从怀里摸出根细绳用唾沫润了润穿进玉孔里,姬柏如同去岁在学堂新军时一样站的笔直,让红鱼帮他把玉配上,试着稍微的沉甸,心中无比满足。 “你们呀都长大了,咱们姬姓以后也要开枝散叶了,都不再是孩子了。这玉可不是人人都有的,这里没人认得,回去的时候却少不了被女孩子羡慕,可要告诉你,你虽然是和你哥从别的氏族来的,但已经盟誓过,你心里清楚可是规矩不能乱,就算咱姬姓的女娃子唱的你心再痒,那也不准乱了规矩。去吧,去收拾一下,我也累了,给我腾出个住的地方。” 姬柏连连答应着,跟随姬松来到还不是城邑的夏城时还未成年,大人们常年征战,红鱼便以姬姓亲族的身份照看这些没人看管的孩子们,又监管城邑数次,年纪虽然差的不多,可姬柏心中却对红鱼有种错乱年岁的尊重依从。 一路上问着关于分封的事,有些扭捏地说道:“我……我好像有孩子了,等到明年春上就要出生了,那封地将来……” 红鱼啧道:“本事不小嘛。非昏礼之子不能继承封地,这是规矩。你去问问,人家女子愿意跟你走便带回夏城,今岁怀子节,草河下游的野民又有几十个女娃子靠着肚子的孩子跑到城邑去了,也是好事嘛……这样吧,领着我去看看那几个女孩子,我去和他们说说,你母亲不在了,这事只能我来管了。” 两个人交谈着离开了,一个恭谨一个大方,看的泽在后面惊奇不已,连连摇头。 “夏城的女子也能如此,倒真少见。看到这女子便知道那姬夏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公猫可爬不到老虎背上。” 嗟在一旁慨叹道:“人家哪里是公猫?咱们到现在连人家想干什么都不知道,他要是公猫,咱们就是那老鼠。泽,明日你去不去?这女人好像真是姬夏的女人,在夏城也很有名望,好像姬夏也没有别的女人。” “看得出来。这个姬夏做什么事都给你讲清楚,懒得用些诡计,就像山上的松树一样又直又尖,虽然扎人却让人相信。我是没什么担心的,就如这女子说的那般,我的头在他们眼中不过如此。你今天看到姬夏了?” “看到了,还有好多人,一个个身手都和上次追我的那群人差不多,可怕的是在那站了许久,竟然没人动弹一下,约莫百人,铜剑长戈,鱼皮为甲。他见了我先问了好,然后就直接说送来人质让你明日去一趟和他谈谈。” 泽大笑道:“那就谈,明日将那女人和姬柏也带去,我不是那种怕死的人,免得让他们小看了。我的头不值得他费这些心思,那么剩下的就是咱们岛上的这些人了。看看他明天怎么说,要是想让咱们给他当奴隶,那咱们就回来,将欠他的皮货鱼虾还给他,再带些蚌珠子谢谢他送来了姬柏救了许多人的命,再不来往就是。” “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要干什么。走吧,咱们也收拾一番,等一阵你也去问问那几个怀了孩子的女人,如果不闹翻就让他们跟着姬柏走,总归是人。要是闹翻了就让她们留下吧,她们要走了成了什么?会生孩子的牲畜还不是奴隶?哎。” 定下计议,泽站在湖面许久未动,直到夜露风来火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未完待续。) 第五十一章 人和奴隶 两日后的大野泽外山谷中,陈健跪坐在草地上,简易的木头上摆着饮食,青铜制成的餐具和木质的餐盘已经摆放完毕,榆钱儿以夏城司货的身份跪坐在下首,和哥哥一同等待着客人。 泽走入山谷的时候已是正午,他做奴隶的时候见过这种场面,自己在大野泽中不喜欢这种场面,但此时却很喜欢,因为至少对方把自己当成了人。 行礼之后,夸赞几句便跪坐于地,早有人热上了酒斟满了铜爵。 “常听嗟谈起姬夏年轻,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大野泽中没有酒水,这里就借夏城的酒水敬姬夏,感谢姬夏让大野泽数千人度过寒冬。” 陈健笑着饮下,笑道:“你来之前,肯定在猜测我到底想要干什么,只怕现在心中也在猜测吧?” “是的,就是这样。” “我想让你们当奴隶。” 泽也没有暴跳如雷,笑道:“那这杯酒便做告别。嗟留在大野泽,我自认自己还算硬气,不会屈膝,我若死了大野泽还是一样,姬夏的心思我猜到是岛上的人,却没猜到你说的如此直接。” 陈健却没有举杯,反问道:“难不成你们在岛上不劳作?不捕鱼?不狩猎?不种粟?岛上又苦,未必比得上做奴隶时过得好吧?至少你们做奴隶时,主人舍不得你们死,活的值几瓮粟米,死的还要派人去扔呢。” 泽哼声道:“那不一样。至少在大野泽中,我是人,不是牛狗。就像是……” 他想了半天,并不知道自由这个词,太抽象和太朝前,但他却形容道:“就像是冬日水泡子里的鱼,或许会因为结冰被冻死,可也比被人捞走要强,死不死看自己,不看别人。” 陈健听着这个比喻笑了半晌,笑的泽都有些愣住了,陈健问道:“你既然说你在大野泽中是人,那么人是什么?” 泽挠挠头,脑袋里有点绕,想不出一个答案,只好道:“什么是人?你们这些食肉的,有奴隶的才是人。 陈健哦了一声道:“我听说你原本是一个小氏族的人,被人抓来当奴隶的。你在氏族的时候,你们氏族没有奴隶,自然也就没有主人。那么在没有出现主人和奴隶的时候,大家就都不是人?” 泽起身道:“恕我愚钝。我不知道什么是人,也不想知道什么是人。但姬夏想让我们当奴隶,那是绝无可能的。” 陈健点头道:“也罢,我再问你,那你说你们天天要吃,冬天要穿,冷了要烤火。饿、冷、欲种种这些,逼着你们种植狩猎,不干还不行。是不是说活着的人其实都是奴隶?” “姬夏这话说的在理。你们不需劳作,就能吃饱穿暖。我在城邑众人曾听人说东夷有海广阔无边,如果你想去看海,大可以去。而我们想去看海,首先就要先当冷、饿、欲的奴隶,即便有这心,一生一世都要劳作,总归是看不到的。” 他也是个极为聪慧的人,想到陈健之前的问题,忽然笑道:“我想到姬夏刚才的那个问题,什么是人。” “请说。” “我知道我想去看海,然后我去做了,做到了,这就和牛马畜生不一样,这时候我就是人,因为牛马不知道吃饱交配后还要做什么啊。但我想去看海的前提是我要吃饱穿暖,然后才能去想这些事,在吃不饱穿不暖之前,我根本就没心思去想,那么我都不知道我除了吃饱穿暖外到底想要干什么,又怎么能知道人到底是什么呢?大的来说,食肉有奴的是人,做奴隶的不是人。可这个人又不是姬夏问的人,因为不一定非要去看海,或许想要去做别的,那么人和人就不一样了,这里的人就像是不同犄角的牛,所以我说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是人。” 陈健大笑不止,拍手称赞道:“暂且就算是这样吧,那么现在看来,你们在大野泽和在城邑一样,都是奴隶,都是牛马。因为你们在哪都要劳作一整天才能填饱肚子暖和身体,和牛马没有丝毫的区别,除非有一天你们只需要劳作一点时间就能吃饱穿暖,这时候才算是超脱了畜生,才算是能琢磨什么是人了对不对?” “既是这样,你们现在就是奴隶牛马,我再让你们当奴隶其实根本没有改变,你为什么立刻要拒绝呢?就像你说的,你觉得在水泡子中而不是在陶罐中的鱼,就是你所认为的人,虽然都是死,但你更喜欢在水泡子中冻死而不是在陶罐中被人剖开煮食,这就是你想要的对吗?你想当的人就这么简单,对吗?” 泽清理了好半天,确定自己理顺了,点头道:“对。如姬夏所言,我们现在还是奴隶,只不过主人是我们自己的冷饿。但我们宁愿当这种奴隶,也不去的那个那种奴隶。” 陈健举起爵道:“那这杯酒便不是告别的酒,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让你去当主人是自己冷饿的奴隶呢?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对吧?” 泽点头也举起铜爵道:“对。如果姬夏这么说,这种奴隶可以做。我想当真正的人,只是妄想。姬夏想的人与我想的人并不是一个意思。” “妙极,你早说你只是想当这种‘人’,我又何必麻烦?榆钱儿,吹哨,让泽看点东西。” 榆钱儿起身,拿出陶哨呜呜地吹了几声,远处的哨音连成一片,泽惊讶地转过头,就看到湖面上多出了两条帆船,展开的风帆正带着船只以一种让他吃惊的姿态在水面上飞驰,船只上站着几个人,持着戈矛,应着哨子声齐声呼喊,竟有几分与松涛水浪争强的气势。 泽虽不认得帆船,却知道有了这东西自己在岛上也未必安全,这可不是那些城邑的独木自己躲入泽中荷后便可安然…… 他面色一变,惊道:“姬夏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去岁冬至,各个氏族齐聚粟城,众首领合议后,敬告祖先盟誓天地,将大野泽与其周围十里的土地封于夏城。那么你们在大野泽中,占得便是夏城的土地,你们只是寄居于此,这土地是夏城的。而且呢,夏城是有本事将土地夺回来的,你们也就数千人,比之西戎如何?我用千人便击破了西戎数万,你在大野泽中呆的久了,只怕还没听到这个传闻吧?” 泽看着那帆船与陈健身边的兵士,明白夏城与往日的那些城邑只怕大有不同,虽然千人破万的话他不怎么相信,可心中终究是有些怕了,毕竟真要是有几十艘这样的船,自己岛上那点人又怎么能挡得住? 正自慌张的时候,陈健又笑道:“我这个人呢,不是什么好人。我就想呢,直接抓你们当你所认为的那种奴隶,你们肯定不愿意,不干活不说,说不定还要逃走反抗,砸毁我好容易熔炼的工具,杀死我的族人,还让别的奴隶也跟着跑,你说是吧?” 泽硬气地点头道:“是。姬夏知道就好,即便我死了,总还有人知道除了当奴隶还有另一种活法,他们不会安心在田里耕种的。除非将我们杀光。但是,姬夏,纵然我们的人不如你手下勇士,但死上十个,总能换来一个吧?” 陈健拍手道:“说得好啊!我早就想到了,抓你们回来当奴隶不值,让你们在夏城的土地上什么赋税都不缴吧,不好。让你们缴纳赋税吧,你们除了破皮子鱼虾之外,什么都没有。对吧?” 泽已经完全懵了,只能点头道:“对。不若不管。” 陈健摇头道:“不管可不行,我既是这片领地的首领,怎么能不管呢?我刚才问了问你对人的看法,看来你很接受你所认为的‘人’,并且十分满足。既然这样,我就想出个办法,你既是你所说的‘人’,又是我所说的另一种奴隶。” “这样呢,咱俩都满意。你满足的很,毕竟你觉得人就是这样,那么按说你就不会反抗,对吧?而且呢,土地、工具、种子什么的都是我的,你除了一身力气什么也没有,想要吃饱就得干活,干的还比以前当‘那种奴隶’的时候更卖力。你总不能这样要反抗吧?你要是这样也要反抗,我只能用句夏城的话说你这是得寸进尺了,我就只能调派兵士将你们剿灭了。” 泽此时心已经静了下来,细细思索一番,知道自己绝不是夏城的对手,而且姬夏也已经开诚布公地和自己谈了,他也从未听过有人将话说的这么清楚,虽然难听却是事实极有道理,断然不会因为难听就心生厌恶,反而还要感谢,原本自己一直思索的一些事似乎一下子明了了许多。 于是举起铜爵大笑道:“如果姬夏真有这样的办法,这种‘奴隶’是我们甘愿当的,并不会反抗,只是还请姬夏信守誓言。” 陈健也举爵道:“守,绝对守。我不会抓回你们用皮鞭看管绳索套住当奴隶,这个诺言我会遵守。但我听闻你在大野泽中颇有名望,众人信服,哪怕是一撮盐都是众人平分,这一点我也敬佩。不过,日后这规矩就要变一变了,假使有人给我做活,我给他的盐、糖、粮食之类,便是那个人的,你可不准把别人劳作后拿去的东西拿走再分。” 泽朗声道:“我可以盟誓,这一点绝对做得到。以往盐货平分,是因为所得甚少。如果给姬夏干活便能得到,我又怎么可能再拿走别人的分出去呢?从你这里靠劳作得到的货物粮食我一概不管,我可以在众人面前盟誓,包括大野泽中的人。姬夏要盟誓的是我们不反抗便不会攻打我们,但是在大野泽那座岛上的事,姬夏也不能管,岛上还有些许粟米田地荷藕荸荠之类,姬夏也看不上,我们年年贡献蚌珠,只求姬夏与我们一个安身之地,我们绝不做危害夏城之事。” 陈健饮下酒大笑道:“好说,我这人最守诺言。榆钱儿,准备一下誓词念给泽听听。”(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章 接班人教育 照本宣科地念完誓词后,泽没有立刻同意,而是说要先回去和众人商量再做决定,陈健大方地给了十天的时间。 苇艀远去后,夏城众人围坐在陈健身边,不解地问道:“姬夏,这就完了?你怎么确保这些人听话呢?尤其是这个叫泽的首领,他可是杀过主人带人逃走的,他……他能接受这些东西?” 陈健笃信地道:“当然可以。如果他为了自己,我已经把那座岛赐给了他,他应该分得清自己的、大家的之间的区别,有我支持,他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血脉也会同意。” “如果他真是姬松那种一根筋的人,真的是为了整个大野泽中的那群奴隶,那么他还是会同意,他们要吃要穿要盐要药,他们打不过咱们,这是他都没想到的结局,完成了他的夙愿——如果他只是想当‘人’的话。” “自私、无私,我的条件都是最好的。这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这群人如泽一样想着人和奴隶区别的太少,更多的人还是为了生存下去而已。我说这土地是夏城的,是夏城首领所管辖的,你们说合理吗?” 一群人理所当然地点头道:“当然合理。这可是氏族聚会时候定下的。” 陈健轻笑道:“那就是了,你们都觉得合理,他们当然也会觉得合理。他们中很多人觉得不合理的是主人太过苛责,最多能想到的就是退回到茹毛饮血群居公产的时代,但现在大多数人已经接受了土地私有、封地属城的想法,他们心里迈步过去这个坎,最终还是会心存不好意思的。除非有人质问我:你凭什么说这片地是你的?就算有人问我也不怕,他们辩不过我的。” “连泽都没有质问,那些人更不用提,他们对于我的种种誓言只会感激,暂时不会反抗的——你看,我给了他们人的身份,给了他们小片土地安身,还不收他们土地的赋税,他们心里还是感激的——除非有一天有人觉得这地就不该是我的而是大家的,那他反抗的时候气势便盛了几分,心里并不会犹疑不安,可惜没有。” 意气风发地说了一通,看着围坐的一圈人问道:“我这唾沫横飞地说了半天,你们得记在心里。将来你们都是城邑的统治者,脑袋一定要清醒。这地说是你的也合理,说不是你的也合理,但你作为统治者,不能琢磨纯道理上的合理不合理,得考虑哪种合理对你们有用,哪种合理对你们没用。” 红鱼揉了半天脑袋问道:“我倒是大约明白,毕竟我当过奴隶。只是照你这么说,这世上就没有绝对合理的事?” “不是没有,草是绿的,花是红的,太阳热冰雪冷,这就是绝对的合理。但就像土地一样,土地是我的,奴隶们干活我就可以只给他们一点吃的,没有我的土地他们得饿死。如果是土地是我的不合理,那么奴隶们就该问了,凭啥我拿走了大部分的粮食?原来氏族的时候,也没说土地是私人的啊?” “所以,咱们要做的,就是让奴隶们相信一件事:土地是主人的,这是合理的,理所当然的,这要一辈辈地传下去。在这件事是合理的前提下,他们的反抗就是错的,他们内心的道德会折磨他们,反抗也会少一些。那要是没有这个合理的前提,他们的反抗不但不会内疚,相反还会觉得不反抗的都是傻子,这怎么行?” “你们将来都是要有封地的人,心得坚定。咱们要是奴隶,你就得相信土地归公是合理的;可咱们不是,那就得信土地归私是合理的,不但自己要信,而且还要让奴隶们、隶农们信。你自己都不信,怎么让别人信?不但要自己信,还得把这些话传给后裔子嗣,让他们明白,你们可记住了?” 一群人齐声答应着,其实这些话原本不用说,时间一长就会潜移默化地自然而然地变为一种思维方式,陈健说的目的与之相反,希望这群人把这些话留给后代,总会有人背叛自己的屁股,等到需要的时候这些话会起到他们所希望的反作用。 榆钱儿捂着嘴在那偷笑,看着哥哥一脸严肃,只好憋回去,问道:“哥,泽这个人在逃奴中颇有威望,他回去后,逃奴们还是聚在一起,你又说不管他们岛上的事……我总觉得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他原来在岛上,衣食都在岛上,不抱团便要饿死。如今咱们可以换给他们吃的,这才是大头,他管不到这个的分配,时间一久,名望或许还在,可最终还是没人听他的了。出来劳作的人便会想:我与夏城劳作也能吃饱穿暖,凭啥还要听你的?不用多,有一半的人这么想,大野泽就算是完了。” “再说我还把岛封给了他。他要是有私心,自然和众人有隔阂。他要是没私心,咱们就大肆宣扬,是把岛赐给了泽而不是所有的逃奴,这屎盆子他不想带也得带。他以为自己公正无私,接受了这座岛是为了所有逃奴有最后的安身之处,然而看看岛上有几个人信他不是为了自己,哈哈。” “你们不用担心这个,我自有办法让这硬石头变成一堆散砂子。泽估计要十天后才来,咱们先乘船去大野泽中到处看看,有什么适合建城的地方。这里水鸟众多,鱼虾遍地,肯定有满是鸥鹭的小岛,岛上必有鸟粪硝石。再者年年涨水,淤泥堆积,都是上好的土地,这才是肥美之地啊,比起草河要强得多。” 众人抬头看看茫茫荒芜毫无人烟的大野泽,看着那些见到人尚不甚怕的飞鸟,想到数年前的披荆斩棘,竟有了几分豪情,扯着嗓子对着苍茫湖面呼喊了起来。 扯上风帆,陈健独立船头,留下三十人在湖边堆积柴草,白日放烟夜晚举火,以做灯塔。 荷叶映天蓓蕾别红,芦苇丛生蒲草轻摇,破开的水浪下常见鱼虾的踪迹,如果真能找到一座小岛安身,于这座新城多造舰船,将来和如今的盟友翻脸的时候,也足以自保。 这里有水路直通大河,上下百里之内大河有一处曲折,陈健已经琢磨着找机会带人炸开大堤以让大河决口取直,但现在只是计划,还不急,反正南岸没有多少部落,暂时也没人力开发。 只是,要在哪里落脚呢?(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章 山岬岛 转了两天,并没有看到适合建城的岛屿或是半岛,反倒在无意中找到了大野泽逃奴藏身的岛屿。 总共不过几百里方圆的湖,又是苇艀可渡的距离,对于尚在用独木皮囊的粟城来说很隐秘,可对于夏城的小帆船来说并不难找。 岛屿边正在捕鱼的人惊慌失措地逃走,惊呼不已,可湖边的孩子们指着船上的黑白熊旗帜与麦穗的标志喊道:“和姬柏叔叔画的一样,是夏城的船,是给咱们盐的夏城人。” 孩子还在嚷着,已被母亲拖走,奴隶们拿起了简陋的武器,藏身在洞穴中朝外张望着,泽与嗟等几个人站在最前面,知道惊慌已无意义,索性站出来大声喊道:“姬夏,不妨上岸,喝口水吃些饭食。” 几个人一同呼喊,陈健自是听到了,回身问到:“船上还有什么好吃的?” “就有些烤饼子,有些枫糖和肉干,还有些奶干。” “都拿来吧。红鱼和榆钱儿,你俩带着给孩子们分分,别让他们把咱们看成烧杀抢掠的人。看看还有什么小玩意,都拿上去分一分,夏泽友好嘛。” 抛下石锚,用两支小树皮船将人送过去,陈健没有下去,让榆钱儿给泽带个话,让他一起登船,四处转转,并告诉他这是无意中找到了,让他们不用担忧,他是个信守誓言的人。 孩子和女人们的笑语欢歌中,嗟泽两人登上了船,乌黑的被太阳晒的冒油的皮肤已经不会再被曝晒爆皮了。 两个人有些尴尬,可随即挺起腰板道:“不知道姬夏让我们上船是为何?” “你们对这里熟悉,我想要在这附近筑城,可有什么好的去处?” “不知姬夏有什么要求?” “大。” 泽想了一下道:“倒是有个去处。那座岛很大,离这里也不远,只是离岸有些近,我们不敢在那居住,夏城倒是不用怕。” “比你们所住的岛如何?” “大。” “那就好。” 询问了方向后,转舵南行,嗟好奇地看着船上的硬帆,暗暗咂舌,心道这东西不用人划就能穿行于湖泽之间,倒是神奇。 行了不到半个时辰,一座巨大的岛屿出现在陈健眼前,伸出右拇指闭眼测算了一下,用岛屿上的一株松树作为基准,这岛确实不小,足足有六七里宽长。 岛上并没有人烟,树丛茂密,乱石嶙峋,偶尔传来几声野兽的吼叫,惊起无数小鸟。 等到靠近后,陈健的眼睛顿时一亮。 就在小岛对着船只的这一面,两座山岬如同怀抱孩子的母亲的双手,从岛上伸到外面,留出了一个大约百十步宽的缺口。 山岬高约二三十步,因为阻挡了外面的风浪,怀抱之内的水湾平稳如镜,与外面的涟漪风浪对比先明。 两岬缺口处有些泥沙,泥沙上就是乱石,船只想要进到内湾,就必须要从这里经过,这倒是个天然的良港。 山崖两侧有无数水鸟,成群结队,看来这岛上真的不怎么有人烟。 三个夏城人乘着小树皮船滑到了岬湾口处,拿出测深的绳索石头,喊道:“可以过来,水深着呢。” 等到船只到达山岬口的时候,陈健指着山顶道:“在这里建造两座卫城,配上火药弓矢,三十人守卫,千人怕是也进不来。这地方不错,上岛上去看看。” 前面划船的人四周量了量,返回船上道:“这里的水深在三十步左右,没有暗石。整个岬湾长约两里,宽约一里,那边还有一条河流过,溪流不大。” 定下船,几十人拿着弓矛上了岛,岬湾正面是一片打平原,此时还是树木丛生荆棘遍地。岬湾正对的岸边呈现一个正对着峡湾的凹字形,因为外面山岬的防波作用,导致这里的水面很稳,哪怕是个破木盆都不会倾覆。 仰头看了看,岛上还有一处不算太高的山,众人便打了些鸟兽果腹,拨开树丛爬到了山顶。 陈健爬上一株大树向下看了看,透过湖面可以看到三五里外的陆地,这正是泽等人没有选择这座大岛栖身的原因。 整个岛长月末十二三里,宽约六七里,大多是平地,只有一座三五百步的小山,四周郁郁葱葱。 小岛向南就是陆地,那里是一片树林,也是平地,按说最适合建城的地方是对面的陆地,那里地势平坦适于耕种,但陈健为了安全考虑,决定还是在这座岛上筑城。 将耕地放在对岸,岛上主要以手工业作坊和各种学堂为主,若是将来真的变成大城大邑,湖对岸的土地足以容纳大量的人口,就是不知道附近有什么矿产。 站在树上思考了一阵,从树上跳下,带着人沿着岛屿走了一圈,第二日中午时才算走遍了整个小岛,挖开泥土看了一下淤泥层的厚度推算了一下涨水的最高可能,心意已决。 回到岬湾,将泽叫到船上。 “我想在这里筑城,日后只要你们不反叛,若是有人来抓你们回去当奴隶,我自会保护你们。该说的我也说了,夏城不在这里,我对抓到你们回去吓唬那些奴隶没兴趣,只是想用粮食盐布换你们身上的力气罢了。” 泽笑道:“姬夏说的清楚,我回去后与众人商量,大家都信得过。与我们并没有什么害处,如果姬夏真的能护佑我们不被城邑捉走,我们也盟誓如果有人为难夏城,必会相助。” 陈健哈哈笑道:“不必了,我夏城兵多弓强,还不用你们相助。你们既然商量好了,那我就说话了。” “请说。” “从去岁冬天到现在,你们一共吃了我将近八千斤盐,草药之累我只当送与你们,毕竟我想要你们活着,你们活着才能干活。皮子之类估摸着你一时间也拿不出那么多对吧?” “对。” “这样吧,从你们居住的岛上到这里,乘着苇艀也不过一个时辰。这一次既是你们集体欠下的,那就集体偿还。找人来干活,吃喝我管,偿还你们欠我的盐,怎么样?日后我也不要皮子,只要你们干活换取你们想要的任何东西。” 泽点头道:“这是可以的。但是不知道姬夏准备让我们干多少活来偿还呢?若是因为这些盐,让我们把整个岛挖走,那只怕是不行。” “既是交换,你情我愿。皮子鱼虾蚌珠,不管多少,只抵挡四千斤盐。剩下四千斤,你们需得将岬湾附近的树木砍伐干净,烧掉杂草。” “愿意干呢,就干。不愿意干呢,就不干,继续还我皮子蚌珠。我呢,信守承诺,你们是自由的,不是奴隶,你们不****也不会拿鞭子抽你们逼着你们干。但是呢……从今之后,大野泽周围十里包括大野泽,都是夏城的土地,那座岛算我是赐予你的,除了那岛之外你们也别去别处捕猎。再一个,附近所有的村落都被我赶走了,你们想换盐、草药、工具之类,只能找我,别无他家。” 泽皱眉道:“姬夏刚才还说是你情我愿的,可我们想要的东西都在你手里,明着是你情我愿,但实际上我们还是要依着你啊。干同样的活,你说给多少盐我们都得接受啊,这哪是你情我愿?我们根本没有选择啊,我们倒是可以不干,可不干我们吃什么?****啊?” 陈健拍拍他的肩膀道:“你说的太好了,你能明白这个就太好了,回去后和岛上的人都说说。但是你不得不承认,我给了你们自由,你们在岛上不再是奴隶了,对吧?” “你……” 泽仰起头,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一时间不知所言。(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章 排排队吃果果 “你要让我们多久做完?” “不算下雨,十天。” “做不完。” “可以。” 陈健喊了一声,几个人拿着斧子短锯之类的工具过来,两三个壮实的拿着熟悉的工具叮叮当当地伐木,很快便砍倒了几株。 砍下几株圆润的铺在地上作为滚轮,大木头上拴着绳子,拉动着堆放到一边,整齐有秩。 泽看的两眼发直,陈健打了个响指道:“你们用石头肯定是弄不完,但是夏城已经很少用石头了,所以可以弄完。食物之类由我供给,你们出几个女人做饭。” 不多时那几个协作伐木的人已经打出了样,树枝仍在地上只等干燥后就能点燃,泽点头道:“如果工具够的话,十天应该可以做完。” “那就这么定了,不算下雨,十天做完。逾期一天,则多欠我二百斤盐。你们要是干得慢,说不准干完了之后不但没有偿还我的盐,还又欠下许多呢。你同意吗?” 泽心道:“我不同意也得同意啊!”无奈地点点头,陈健笑道:“那好嘛,今天就不算了,明天我要去粟城运粮食,你们也准备一下,后天是七月初三,七月十三我来看看。一定要记住啊,现在偷懒,就是将来要干更多的活。除非你们找到别的地方弄盐弄粮食弄草药,然而那是不可能的,敢卖给你们的我会立刻将他们灭族的。请不要有别的想法,那是不切实际的。” 陈健想了一下,又让人将夏城的黑白熊旗帜和麦穗标志拿下来放在岛上道:“有人看到你们,提我的名字,他们看到夏城的旗帜和麦穗,不敢为难你们的。” 泽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接受了,跟着陈健上了船道:“走吧,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去岛上休息一下?” “正有此意。” 回到逃奴居住的岛上后,榆钱儿和红鱼正和一群女人说话,旁边的孩子比之昨天要客气多了,也没有太多害怕,姬柏在这里的几个月他们已经熟悉了夏城人特有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口音和麦穗标志,也听多了关于姬夏的故事,既亲切又熟悉,并不惧怕。 “哥,找到岛了?” “找到了。明天你和红鱼留下,我再留些人,以前建造夏城的时候你管过盖屋子,红鱼管过盖马厩,你俩是能干的,这事就交给你们,分好了,尽快弄完。我吓唬了吓唬他们,七天的活给了他们十天时间,他们还不知道先烧水还是先洗羊肉的区别哩。” 榆钱儿想到了几年前第一次指挥众人盖屋子时哥哥讲的那个故事,会心地笑了,点头道:“那我和红鱼管着就是,你去粟城?” “嗯,先让他们去取粮食,粟城还欠着咱们三船青铜锭的粮食呢。我要看看岛上这群人,你俩继续和她们聊吧。” 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小声在两人耳边道:“那座城的名字我想好了,左榆木的木,右红鱼的鱼,与榆钱儿的榆同音。二十年前陨星坠地正是七月流火的时节,红鱼既是这几天出生,便算作我送你的生日之礼。日后机会到了,便将这座城封给榆钱儿。” 红鱼心中荡起一阵甜蜜,走过去轻抱了陈健一下,想着之前听说的陈健与月玫的传闻,心中更暖。 轻亲了红鱼一下,便带着毛笔松墨和丝帛走开。 ………… 岛上的地窨子外,泽和逃奴中那几个很有威望的人聚在一起,他没有将陈健的话告诉全部的人,只和这几个人说了说。 三五人怒气冲冲地道:“这姬夏还不如以前的主人呢,主人做什么有时候还要些脸面,他这是根本不要脸面,说的这么露骨。” “就是,他说他不是好人,我只当是自谦,这一看,真就不是好人。” 泽摊手道:“有什么办法?好不好人这东西,没法说。我是宁可和这种坏人交谈交易的。他看着笑呵呵的,可是我问你们,如今岸边的村落还有吗?” “没了,今年春上全都迁走了。” “那就是了。他说以后谁与我们交易便要灭族,他是做的出来的,我听姬柏说他带着人在草原上杀了一个月,女人孩子一个不留,连抓奴隶都没抓,把卫城的西戎奴隶绑在他们的火药上一下就炸成了粉末。” 泽伸手摸了一下自己脸上当奴隶时留下的烫痕道:“咱们出了大野泽就是奴隶,甚至还得死。在大野泽中,即便姬夏是个坏人,可他说的清楚,咱们仍旧是人,是自由的,不愿意干可以不干,按说他还是讲道理的。咱们除了能在大野泽,还能去哪?” “那船你们也看到了,他手下的兵士你们也看到了,打不过。就算打得过,咱们以后怎么办?姬夏昨日还和我说,咱们这岛上他不管,有荷藕土地鱼虾,总能撑下去不至于饿死,可是孩子们长大后越来越多,怎么办?这岛明着是赐予我的,其实就是大家的,我求他赐给所有岛上的人,他不同意,我也只能接受。一旦有一天我死了,这岛养不活那么多人,难不成还要和外面一样,有人吃饱有人做奴?” 一群人毫无头绪,最终嗟小声道:“这样,他不是分给我们十天的活吗?咱们就干一干,若是十天内能做完,咱们就做。若是做不完,越欠越多,不若和他拼了!要是用不上十天就干完,其实反倒比以前轻松了,也不是不能接受。” “十天?就算有那工具,那么大一片林子,怎么做得完?” “试试看吧,难道还有别的办法?” 泽苦笑一声道:“我同意嗟。你们呢?” 众人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只好同意,正要起身的时候,就听到外面一阵尖锐的陶哨声,伸头出去看了看,见岛上的孩子正围着陈健玩耍,似乎正在嘻嘻闹闹地排队领取一些零食。 隐隐听着陈健在外面说道:“对,就这样排着队,不要乱,一个个的领,以后天天给你们发糖。以后也要这样,要听得懂哨子,知道是上工?休息?吃饭?还是领取粟米财货。喏,这块糖是你的,甜不甜?” “甜。” “下一次领糖的时候,知道要怎么做吗?” “知道,排队,听哨子。” 陈健笑眯眯地蹲下来摸着那黄发弱儿的头,打眼看到了泽这一群人,将糖给了身旁的人,冲着泽挥挥手道:“正找你们呢。” 泽挤出一丝笑容,看着那一群孩子排着队听着哨子领取糖果,忽然有些害怕。 “十年后……这些孩子不再领糖果,而是会听着哨子排着队……上工、杀敌?”(未完待续。) 第五十五章 武装干涉(一) 大热天的,岛上的男男女女聚在一起,夏城人跑来跑去,点数着人数。绝大多数人的脸上、手臂上都有做奴隶的痕迹,除了一些在岛上出生的孩子。 清点了许久,又去附近的沙洲沼泽中找寻了在别处的逃奴,陈健汇总了一下。 一共八千多人,大部分都是轻壮劳力,瘦弱不堪。老人和孩子很少,一则是做奴隶的时候本也活不了多久,二则老奴隶基本都已经死了,剩下的都是在极难的环境下存活下来的。 岛上一些平地种植着粟米之类,但是随着种植时间太久,土地肥力耗尽,加之又没有新的耕种方法,粮食产量根本不够。 大部分时候需要吃鱼虾茅草,不少人骨瘦如柴,可肚子却是鼓鼓的,应该患了血吸虫病,大致也活不了多久,钉螺对这些人来说也是可以入口的食物。 就算夏城如今介入,供应他们正常的饮食,断绝钉螺等血吸虫病的传播,三年之后不算新生儿,这八千人最多剩下五千。 患病的三千人死是早晚的,干不了什么重体力活,将来作坊建立起来后这些人也不可能去做活,一旦大野泽的氏族分配制度变为私有制,这些人的死大约还可以提早一两年——这边是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人是适者生存,动物是强者生存,积困积贫时的互助氏族分配就是最大的适。 榆钱儿等人在夏城最早听陈健讲过钉螺的可怕故事,后来又知道吃这东西会患病也知道了症状,悄悄跑到陈健身边道:“哥,这么多患病的,怎么办啊?” “那还不简单?他们不是咱们的奴隶,咱们只要他们的力气。能干活的咱们就给吃喝,不能干的咱们也不用他们。正好,两三年后能干活的和不能干活的就分化了,泽嗟这群人到时候想帮他们,只能求咱们,求不到那些现在还听他的人了。” “倒是你在指挥他们建造榆城的时候,要注意下先挖厕所,喝开水,讲钉螺的肉是死人的灵魂变的之类的故事。建城初期,这些人多少还能干点活,等过一阵需要分工的时候便不雇佣他们就是。” 榆钱儿摇头道:“你也看到了,泽嗟等人在众人中还是很有威望的,我就怕咱们这样做,将来作坊中不安定啊。” “到时候再说。我不愿意在夏城将奴隶大规模集中使用,就是为了防止有人领着反抗。奴隶反抗,和咱们不死不休,因为只有当奴隶、不当奴隶两条路。但作坊里的人即便集中使用,即便反抗也不会是不死不休。譬如干一天活只给两斤粟米一把盐,等他们一反抗,咱们就加半斤粟米,就像交换一样,谈就是了。他们除了力气一无所有,怎么谈还不是由着咱们?” 榆钱儿还是有些担心,最后问道:“那这么多人,咱们作坊的东西能卖出去吗?” “作坊只是其次,我看重的是这里的人。就算作坊支撑不起,那就开垦土地,但是干活的时候也是雇佣他们来做,听着哨子劳作,分清东西南北左右前后,吃饭时知道排队等等,把耕田当成一种大作坊。我要的是几年后的几千作坊工,而不是几千独自耕种的隶农奴隶。” 榆钱儿未必听得懂,却知道在夏城,陈健给狼皮的那些向西外扩的奴隶,大多都是原本挖矿的、伐木的,或许他们比别人更容易听懂和遵守哨子声和规矩吧。 她想着种种可能的危机,但哥哥既说没事,她也不再担心,只心里盘算着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陈健拿着笔走到嗟泽等人面前,问道:“你们这群人里,以前谁在陶塘、石场、伐林等地方做过?” “有很多。我原本就是在陶塘挖陶泥的。” “这样吧,你们几个人对这里熟悉,将在陶塘、石场等地方做过奴隶的都找出来,做过相同事的,就聚在一起,我看看有多少人。” 泽不解地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好事。做过这些的,比那些没做过的将来每天多给半斤粟米。就算我要杀你们,还不至于有兴致按照生前做什么分批杀。你去做就是。” 几个人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再多警觉,平日里谁以前是做什么的也都知道,很快归成了几堆。 奴隶们以往的工作未必是熟练而专一的,今日耕田明日伐木的事常有,但也有少部分属于长久做一种活的。 按照陈健要求分出来的一共千余,陈健也不干涉他们内部的事,只说选出几个信得过的熟悉的,日后与自己交谈,以便领取粟米盐货。 原本岛上几个有威望的人自然被众人推选出来,让他们与陈健打交到,陈健便问他们:“你们都知道下面人的名字?” “知道是知道,只是同名者太多,都是些奴隶,名无非是厩、圉、臼、舂之类,姬夏认不过来的,但我们能分得清。” “这可不行,你们分得清是你们分得清。咱们当初说的清楚,我不管岛上的事,但是你们给我做工换来的盐货食物是我来分。这是规矩,大家都盟誓认同的规矩,这个不能变。” 陈健点数了一下这些人,叫人用斧刀削了些木头片,在陶塘做过的,便在上面写个陶字,下面写上一二三的数字。 石、木、陶等字写完,又让夏城人按照剩余那些没在作坊做过的人数,写了一个人字和数字,叫人分发下去。 基本上这些人不要说陶、石等字不认得,就是一二三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都长得差不多,完全看不懂这都是什么东西。 陈健也知道他们的疑惑,却不解释,这些人将来必然是要被逼着学数数的,争取在一个月之内让他们能数到一千,明白自己是几号就行。 “你们将这木片收好,不得丢失。以后劳作后,便按照这木牌支取粟米盐货,上面的字你们也不用管,只要别丢了就行。” “我与外面氏族的人盟誓过,不准任何外城的奴隶跑到这里,人活着誓言就要遵守。你们的木牌如果丢了,我只能认为你们是从外面逃到这里来的,我又不认得你们许多人,害怕你们骗我。把你们送回城邑,后果你们应该都知道。” 一群人捏着手中轻如蚌壳的木片,忽然间感觉沉重无比,上面那些不认得的虫子一样的弯曲似乎比石头还要沉重,一个个小心地收好,不敢丢失。 至于城外的那些奴隶,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去管了,因为他们逃到这里的目的从不是让天下之奴都做人,只是为了自己不做奴隶罢了,自然也就没有人胸怀天下。 而且,陈健说的似乎也有道理,誓言是应该被遵守,这是氏族时代就留下的习惯,并不难以接受。 连说带吓地让这群奴隶接受了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代号的身份后,陈健卖了个好,让人乘船回到岸边运了几千斤早在岸边堆积的粮食,让众人放开吃了一顿真正的没有野菜蚌壳混杂的饭。并告诉这些人以后只要干活,填饱肚子是不成问题的,一时间反响热烈。 草草算了一下,这么多人每天需要至少一万五千斤的粟米,一年要五百万斤,以夏城现在的土地支撑这些人的吃饭不成问题,但转运不易,绝不可能从夏城运粮。 附近土地倒是可以开垦成雇佣农庄,以方便管理和盘剥,但那至少也要在明年五月份才能收获新麦。 不过凭借从春天就开始的布局,夏城大量的可以兑换粮食的货物已经转运堆放在了粟城的仓库中,大部分都是军用品,动荡在即,各个氏族都需要兵器火药麻布皮甲之类,又赶上连续三年好年头,粟米众多公产丰足,换个三五百万斤粮食还是可以的,平摊到二十多个城邑和数十个氏族的头上也不过是十几万斤。 再者从岛上换到的各种毛皮,等到一个月后作坊建起,再教岛上的女人做成皮甲卖给各族甚至东夷,又能换回不少好东西,可比单独的皮子要换得多。 大致算计了一下各种缺口和将来的收入,陈健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第二日花了三天的时间将岛上的三五千人运到了山岬岛,看了一下榆钱儿和红鱼分配众人劳作已然井井有条,看了下劳作进度心中已然放心。 叮嘱了众人几句后,给榆钱儿和红鱼留下了五十人,自己带着剩下去的返回了粟城。 七月初九,夏城在粟城新建的小码头上,两艘船正在装载粮食,旁边的仓廪中堆积着青铜兵器换来的大量粟米,还有夏城从春天到现在转运到粟城的各种货物。 粟城人已经熟悉了夏城,陈健骑着马入城的时候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刚一下马,便有粟城人来请,只道粟岳首领有事相商。 今年大河并无水患,东夷内乱动荡无心向西,而如果对同族征战需要各个首领汇合,陈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虽然暗里是草河会盟的领袖,但名义上仍旧是三城共盟,这种事不好自己一个人去,还要带上在城中的娥黾卫西等人。 几个人刚一走进粟城的厅堂,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哭诉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跪坐一旁,看起来有些眼熟,应该在去岁冬天会盟的时候见过,但绝不可能是任何一个氏族的首领,这一点陈健很确定。 墙壁挡住了外面的熙攘,隐隐地听清了那个年轻人的言辞。 “去岁会盟之后,父亲身体渐疲,我连日祈祷,巫医用药,然而终于还是在上月月末去了。父亲去时,我在城外收缴夏赋,待我回城,城中黔首愚民已被那人蛊惑,推选他为首领。他平日虽有贤名,可父亲却知道他难当重任。如他做了首领,只怕三五年后,城邑疲敝众人生怨,劳力者如何能分清谁更适合做首领?况且推选之时我并未回城,他也没有首先为父亲的葬礼准备,却先推选首领,这是天地所不能容忍的。” “我与一些族人质问他,一言不合竟然亲族相残!我请粟岳首领与诸位首领,为了城邑数千族人数年之后不至蒙受苦难,主持这个公道!”(未完待续。) 第五十六章 武装干涉(二) 陈健的脚步声不再轻盈,年轻人看到陈健后急忙起身行礼,陈健记起这人是下游一座城邑的首领之子,回了一礼致以哀悼。 几番礼节之后,年轻人被带下去休息,陈健也让娥黾卫河两人相陪而去,屋内只剩下自己和粟岳。 问题再明显不过了,老首领临死之前为儿子铺好了路,但是不想城邑内还有人名望太高,结果做儿子的没争过人家。 没争过人家,又不愿遵守规矩,索性带人军事政变结果还是败了,简而言之玩不起推选制有没实力政变成功的典型。 众氏族盟誓的时候,其实誓词中是不干涉各城内政的,但陈健相信粟岳为了自己,为了儿子,这件事一定会管的。 名正言顺,其实简单。武王伐纣的牧誓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纣王不用人牲祭祀怠慢了天地,想找借口总能找到。 重要的不是借口,而是干涉他城内政是否会被城邑族人反对?这个时代的血缘意识还很强,前世中商灭夏、周灭商都是留下封地封君的,不敢赶尽杀绝,即便伊尹政变又被夺位后,他的儿子仍旧被重用有封地。 陈健率先打破了屋内的安静,问道:“粟岳首领找我,可是因为这件事?” “正是。刚才你也听到了,你怎么看?劳力者不懂劳心,目光短浅,愚钝无知,容易被蒙蔽啊。” 一听这话,陈健便明白了粟岳的态度,急忙跟着点点头道:“粟岳首领所言极是,太有道理了。只是那人真的做出了先不安葬老首领却要先推选首领这样违背天道的恶事?” 他对刚才那个年轻人的话信了一半,最重要的就是这一点,能混成首领的人会不知道这样做容易导致众人的反感? 粟岳摇头道:“那人只说要先选出一人总理安葬、祭拜之事,顺便选出了首领。要按他所说,也不能说不对,就算是安葬祭奠,总要有个人主持。” “粟岳首领知道这事?” “我昨天知晓的。城内那人派人告诉我,如今城邑多事,邀我们去吊唁,等安葬之后再来粟城,与众城首领相见盟誓。” 陈健点点头,心道:“只怕是要先稳住城邑,此时不敢离开就是。看来这人的优势也不是压倒性的,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不用想,粟岳肯定是准备干涉,他要为儿子开个好头,如果能够在同盟内形成一个新的父死子继的规矩那就最好。 陈健这时候自然不会大言民意之类的屁话,此时要做的就是搞好与粟城的关系,至少在三五年之内必须要和粟城紧贴在一起,作为同盟当然要想盟友之所想,急盟友之所急。 再者干涉他城内政,日后这个年轻人必然会对粟岳言听计从,这是雪中送炭,粟岳应该不会去做锦上添花的事。 只要干涉的口子一开,以后很多事就容易的多了。实力在手,借口随便找找便有一堆,敢开这种口子的都是对自己十分自信的,粟岳倒也真有这个资格。 考虑了一番,陈健问道:“我对大河亲族不算太熟悉,这孩子平日里……做的可好?” “不差。自小跟随父亲征战,掌管夏赋秋收,在城中还是很有名望的。就算城民愚钝,但其实支持他的人也不少。” 陈健背着手转了两圈,怒道:“既是这样,那个僭取了首领诸位的家伙做的实在有些过分。” “其一,老首领的安葬是第一要事,不先安葬却要先推选首领,这是有违天地之道的。” “其二,亲族既已盟誓,首领推选,需得有亲族在场,否则与不盟誓之时有什么区别?日后都这样了,誓词虽在,盟约已散。” “其三,若是那人贤明,首领之子定会信服,岂会逃到粟城哭诉?他是首领之子尚且如此,还有多少人心中不服却不敢言语呢?由此可见这人也未必多贤明,这种人要是当了首领,数年之后还真有可能是祸事。” “其四,老首领已薨,不立刻通知各个亲族以备祭奠之器礼,反倒昨日才派人通知粟岳首领,实在不该。” 粟岳听的连连点头道:“姬夏说的极有道理,我也是这样想的。城邑在下游三四百里处,紧邻东夷,地势险要,这样的城邑若是没有个好首领,那可是整个城邑众人之祸啊。” “我昨日听闻小心后便觉得有些疑惑,怎地不先通知我们让我们准备祭奠之物?今日那孩子前来我才知道,原来竟有这般曲折。哎!这一次找姬夏,是想问姬夏借些快马帆船,通知各个城邑亲族,来我粟城共同商量。这件事慢不得,一旦慢了,那人在城中祸乱人心,愚民竟真的以为他是首领的不二人选,我们再去难免有些……” 说了几句便唉声叹气地摇摇头,陈健也附和道:“盟誓之后,俱为一体,正是要为亲族众人考虑。借船马不是问题,只是纵然有船有马,其余氏族的首领来到,少说也要到八月。到时候那人已然蒙蔽了城中众人,我们去了只怕一时间不能速决,到时候死伤多些难免会生仇怨。” 粟岳哪里不知道这种事越快越好的道理?可是三四百里的曲折,出兵前往也要十余天,去的少了不能威慑,去的多了又要耗费粮食,沿河而下需要陈健帮着运转粮食,还要请各族首领一同前往,这样才能震得住城邑中的那些人。 一筹莫展之际,陈健忽然说道:“那人虽然暂时僭取了首领之位,但是城中必然多有不服者。此时真正支持他的,也就是自家亲族那些人,咱们若是号召各首领同来,他必然知晓。就怕……就怕到时候他带着城邑投了东夷也未可知。” “姬夏的意思是?” “越快越好。越晚越乱。如今城邑正乱,不需要多少兵士,有三百人以迅雷之势三五日内直扑下游城邑足以。粟岳首领这边可派人去通知各个氏族的首领,等到亲族首领们来到粟城的时候,乱局已平。那孩子如今就在粟城当中,咱们带着他一同前往,那些城中信服他的人定会拍手称赞,箪食壶浆。如果这孩子说谎,城邑众人并没有人支持他……那咱们也需尊重城邑众人的选择,将他交由城邑处置,不可坏了亲族友好。” 粟岳笑了笑,心说真心支持现在首领的只有他自己家族的那些人,只要能够快速平定,城邑中的大部分人还是会支持胜利者的。 然而他对陈健的话并不相信,觉得陈健想的简单了。能在三五日之内平定结果不言而喻,可问题的关键是怎么在三五日之内东下三百里攻下城邑? “姬夏想的很好,可做起来很难啊。前些年我与东夷交战,围城数月,难以攻克。城墙虽然不高,可是攀登不易,只能围困断水。况且一旦围城,死伤必重,到时候即便咱们是有理讨伐,城中众人又怎么会接受那孩子?我哪里能不知道越快越好呢?” 陈健闭眼算了一下日子,思索了一番,自信地说道:“夏与亲族盟誓以来,不曾出力,却多得亲族眷重,心中难安。这一次平定之事,夏愿尽力。今日是七月初九,粟岳首领现在便可派出使者前往亲族通知此事,夏自有办法在七月二十之前平定乱局。”(未完待续。) 第五十七章 武装干涉(三) “素闻夏城人善战,戈矛锐而战车锋,驰骋草原驰援卫邑,我虽然不曾亲见,可单是听粟禾说起就能猜想到夏城族人战阵中的勇武。” “只是……这里并非草河,姬夏身边也仅有百余人,若在平地上,仗战车、惊雷之势,姬夏取胜并不难。可是那城邑濒临东夷,常年征战,族人愚钝未必知晓那人的错误,或被蛊惑与姬夏死战。又有土墙、壕河为依,必不肯与姬夏野地浪战,我只怕不能速胜,折损了姬夏的名声,又让他有所防备,再者杀伤城中族人,仇恨越深……只怕他们投了东夷,失去了这一城亲族。” 陈健心下暗暗摇头,明白粟岳此时犹豫不决的原因,无非是担心一旦不成功,不但干涉的目的没有达到,反而失去了一个城邑的支持。 酝酿了一会儿情绪,心中打好了草稿,故作真情流露地说道:“想几十年前,华粟同盟之时,哪一个氏族推选首领时不需要各个亲族的首领在旁?如今纵然会盟了,粟岳首领被尊为氏族盟首,可哪里有几十年前亲族之盟的样子?战乱不平,戈兵四起,为了首领之位亲族相残,这不是夏所想看到的亲族。” “夏城诸姓得到祖先指引,自山林中走出,重回亲族,夏一直不敢忘却祖先的指引,但求兄弟亲族之间不再流血。天下安定亲族不残,只有如同几十年前团聚一起共奉首领定于一城才行。只有到那时,亲族之间方能不再流血,这是祖先所期盼的,夏不敢不从。” “若亲族城邑能够再定于一,夏即便战死也心满意足,更别提什么名声之类,那又算什么呢?这一次的事,就是让要会盟的各个氏族城邑知道,既然已经会盟,再不是当初一城一邑各行其政的时候了。” “要让各个氏族知道,誓言既出,如果违背是要被惩罚的。之前我已经说了那人做错的几处,先推首领后商安葬、亲族之间不和厮杀种种这些,都是他的罪错。” “正如律法规矩一样,惩罚那些犯错的是人,不是为了杀掉他们,而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不去犯错啊!纵然夏兵败,可至少能让其余氏族的人看到不遵守规矩誓言的后果,纵然失去了一城的亲族,却也多出来几十城近百姓的遵守誓言规矩的亲族啊!” 粟岳听得连连点头,嘴上不住赞赏陈健的心思,心里只信了一半。只是夏城远在草河,那城靠近东夷,东西相隔千里,他想不通陈健为什么如此热心,难道真的是因为他说的那个理由? 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听听就好,粟岳明白陈健能带着氏族从山中走出短短时间内筑城建邑连败戎狄,肯定不是那种鲁莽无知的人,说的如此坚决,难道真有办法在十天之内平定这件事? 如果能,那就太好了,拖得越久,人心一稳,那就会越发麻烦。平定后,自己作为同盟首领的威望又能上去一番,其余城邑的人也不必担心,他可以暗中与各个城邑首领缔盟:将来只会支持他们的嫡系血脉继承首领的位置,将氏族同盟变为家族暗约,二十余城近百氏族相互支持暗中变革推选制为子嗣继承制,但联盟首领的位置不在此列,这样各个首领都不会反对。 一举两得的关键,就是陈健是否能够如他所说的那样快速平定这件事。 看着陈健坚定的神情,心下琢磨了一番,最终下定决心,这一次要出面给陈健背书,于是朗声道:“好!既然这样,我便着急亲族首领前来,将那人的罪状告知众人。我便让粟汤带上城中最强壮善战的二百勇士与姬夏同往,将会盟时的玉斧暂交姬夏前去问罪,我与诸位亲族在粟城等着姬夏的消息!” 陈健连连拜谢,便将出征的日子定在后天,还有很多名正言顺的套路要走,这一点马虎不得。 粟岳自去准备的时候,陈健也迅速带人前往了山岬岛,将这次出征的事告诉了夏城人后,让他们不要说出去。 这一次前往粟城,他带的人不少,工匠、学童等等,新军只带了一百,这一次肯定要都带上,担心山岬岛上出问题,便大张旗鼓地让人通知岛上的夏城人,说是夏城又沿陆路来了千五勇士,已经靠近大野泽,让岛上的人去接应帮着运送粮食,准备一同筑城。 暗暗告诉榆钱儿这几天改善下岛上的伙食,适当给那些年老身弱留在逃奴岛的人分发些粮食盐之类,暂时不要有任何激化矛盾的事。 “哥,你不用担心,他们现在根本不想反抗,昨天你没在,没听他们吃饭时候说的那些话呢。你这一次要去多久?” “多则两月,快则一月。” “那等这附近的树木砍完之后,又干什么?” “工匠都在岛上,让他们领着建造陶窑砖窑炭窑,不要在清理出的这片空地上建,适当靠西北。砖窑陶窑建起后,便在现在清理的空地上挖掘黏土,这里都是堆积的黏土,正适合烧砖筑墙。挖出的土坑要纵横成道,将来灌上水作为城邑内河,方便转运,也省了修筑道路。一时间也做不了许多,挖土的时候就先挖一条主干吧,四步宽,高于湖面就行,引岛上河溪为源,如何水平你也知道,做就是。等我回来后再与大野泽贯通。” “你是说,这里要建一座以水为路、烧砖为坯的城邑?” “不止呢。将来呀,这里会是大河最大最美的城邑,你等着看吧。” 陈健蹲下身,大致地画了一下自己的构想,听得榆钱儿睁大了眼睛。 看着身后砍伐烧过后灰蒙蒙的土地,榆钱儿从哥哥的话中幻想着将来这座可能封给自己的城邑的模样。 红砖碧瓦耸立,运河笔直如矩,耕田寰圆如规,城东作坊林立黑烟顿起,城西犬马相声嘶鸣,渡口处百舸平齐千帆林立,面朝大泽,看湖天一色;身临高台,嗅荷苇共香。 单是想象,便觉得有些醉了,连连摇头,只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变成现实,想的多了可就少了日后的惊喜,伸出手捂住眼睛耳朵,可心却堵不住,总不停地幻想着,忽而觉得那黑烟浓密哨声不歇人们排队吃饭做工耕田的场面,就是所有幻想中最为让她陶醉的,如果……如果那些作坊排列的都整整齐齐的那就最好了。 等她从那些幻想中醒来的时候,才发现陈健已经带着人乘船离开了,冲着远处的远影默默祝祷了几句,回身继续忙着让那些人劳作。 夏城也是从无到有的,人有了,新城还会远吗?(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章 武装干涉(四) 七月十二,粟城。 东边城邑的使者在这一天得到了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粟岳祭拜祖先后当众宣扬了新选出城邑首领的几大罪责,并要以亲族兄长会盟萌首的身份,代替祖先教会自己走错路的兄弟遵守规矩,这是言顺。 随后陈健双手接过象征着会盟后武力的一半玉斧,暂时由他代替不能远征的盟首问罪东城,此时此刻陈健所代表的是同盟的规矩,是以同盟规矩执行者的身份参与这次干涉而非以夏城首领的身份,这是名正。 一番洋洋洒洒的粟誓从祖先开始追忆再到东边城邑违反规矩为止,让粟城的使者传遍四方,同时邀请各个亲族首领尽快前往粟城相会。 陈健的准备工作也已经完成,各种皮筏子、木船、树皮船等准备完毕,夏城的一百军士与粟城的二百勇士一同登船,粟汤指挥粟城的兵士跟随陈健同行。 三艘帆船一艘作为陈健与粟汤的旗舰,那座城邑首领的儿子也在其中,他必须而且一定要去,否则陈健的身份就很尴尬,即便有盟约和借口,仍然是侵略者,带上他则就完全不同了。 另外两艘中,一艘满载着陈健准备的各种作战用品,另一艘则准备了一万五千斤的干饼炒面和肉干,可供三百人食用二十天。 基本上就算是破釜沉舟有来无回,不过只要拿下城邑,吃喝自然有人供给。 除此之外,并不携带其余的东西,一切就求一个快字,在东边的城邑稳定下来之前,快刀斩乱麻,每耽搁一天对面城邑平静下来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这是粟城人第一次凭借大河水运做快速的战略机动,夏城人很久前尝试过一次,并不新奇。 省却了走路的时间,也不需要晚上扎营小心敌人偷袭,更不用说需要走满是荆棘只有脚印的小路了。 三百多人每天的行进速度将近百里,人越少走的也就越快。 粟汤还从未见过这样打仗的办法,以往打仗都是选定好平地山谷,两军靠近各自叫骂,然后列阵厮杀。对于城邑也大多数围而不攻,更不要说这种三百里奔袭的事。 只是一个城邑少说数千人,自己和陈健手里的兵士加在一起不过三百,真的能攻下一座城邑吗? 从去年冬天开始他对陈健已经相当敬佩,觉得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人超过自己许多,也很明白夏城的技术、战法会影响到各个氏族,这时候谁先学会了,将来谁的名望就更高。 带着这种信任,或是一种盲信,他没有提出质疑,而是很恭谨地听从陈健的意见,自己暗暗学习如何约束如何赏罚。 陈健一路上基本都站在船头,暗暗记下大河下游哪里有曲折哪里平缓哪里湍急,遇到支流便会询问向导河流的流向,附近的城邑等等。 有时候也会问往年那些地方容易决口,哪些地方容易改道,以及那些地方发生过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或是发现过什么稀奇古怪的动植物、石头等等,有传说他也会仔细听听。 每隔百里他都会取下一罐水晒干,看看干剩后的泥沙剩余多少。 晚上便根据估算画着根本没有比例尺的地图,琢磨着那里的河弯将来取直,哪里的可以决口改道等等,如今人烟稀少,破坏也就最少。 粟汤看陈健关系的全都是些与即将到来的大战毫不相干的事,自己内心些微的不安也平定下来,可随后又有些嫉妒地叹了口气:自认为自己在城邑中已是相当聪慧的,可到现在还想不出如何破敌,对方不过和自己差不多大,却是安定自若想来早有办法。 三天后,带路的向导告诉陈健再往前三十里就是城邑了,陈健看看天色还早,叫人停下船,暂且休息吃饭,等到下午出发,在傍晚时候到达。 此时的组织力并不支持夜战,但同样夜晚也会让双方的人数抵消,粟汤以为陈健是准备夜晚偷袭,心下忽然又舒服了些:和自己想的差不多,自己想了三天觉得唯一可以决胜的办法就是趁夜偷袭,只要杀了城邑首领,城邑之子再做安抚,一切就会安定。 傍晚时分,船停泊靠岸,再向前十余里就是城邑,此时金乌将坠,圆月初升亮如黎明,可城外已经没有人了。 陈健叫人从船舱中搬出一些东西,分了十余人,又从粟汤那里借了二十余人,将一些绸布做的口袋分给这三十人。 粟汤知道那船里有什么,也知道这些绸布口袋是陈健找城中女人做的,用苇杆支撑,四周蒙上丝绢,下面放着一块沾满了松脂牛油的麻布。 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陶罐,只是远比陶罐要轻。 陈健拿出一个,用绳子拴住后叫人生火点燃了涂满松脂牛油的麻布,片刻后,三百多人惊叫了一声,这长得如同陶罐的绸布袋竟然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要不是绳子在陈健手中拿着,只怕已经飞到了天上与星星作伴。 夏城人见多了风筝,对于人力不能飞的固有见解在年前的怀子节上已经被陈健击碎,再看到飞天的东西也没有太过震惊,但震惊和太过震惊还是有区别的,尤其是飘在头顶闪闪发光的时候。 “这是何物?” “天灯。还有个名字,你看风筝能飞,但是浑身就是一张布帛,若是开了孔可就飞不起来了,有孔无孔便是这东西和风筝最大的区别。这东西有孔如罐,闪若明星,我觉着叫孔明灯也不错。如今夏城各种东西的出现也让孩子的名字多了许多,轩、辕、筝、骏、铧等等,都是以物为名,日后你们有了孩子,倒也可以以孔明为名嘛。” 陈健随口胡诌,众人仰头看着天空中闪烁的火光,觉得这名字倒真的不错。 暗暗擦了把汗心道总算糊弄过去了,陈健又道:“你们这三十人带着这些天灯,跟随向导去往城邑东边树丛中,等到月亮爬到天河附近的时候,便点燃这些天灯,全都飞出去,以让城邑中人怀疑那里埋伏着兵士。这东西一飞,他们一则诧异惊起,二则借着东风飞到城上,数量一多,他们猜不到到底有多少人。” 粟汤一怔,奇道:“如果要是夜晚偷袭的话,不正要不被人发觉才好?姬夏这样一来,城内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又有了防备,必然不肯出城与我们决战,这又怎么趁夜偷袭让对方意料不到?” 陈健笑道:“就是让他们缩在城内,要是出城与我们决战,我就这点人,战马、战车又未跟随,哪里打得过?再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夜晚偷袭?夜晚多有不便,又不能迅速安民平定,这场仗若分成十份,三分在军阵,七分在道理,晚上大家乱哄哄的,道理讲给谁听?”(未完待续。) 第五十九章 武装干涉(五) 月起东山的时候,陈健已经带着人来到了城邑附近,这时候战争的艺术还没有完全地发展出来,沿河机动三五日行进三百里的事任谁都没有想到。 城墙上有些火光,此时人心不稳,城邑夜里封闭也是理所当然,城墙上还有些人来回走动。 接着月光,陈健带队潜伏在外面的一片谷子地附近,看看天空,约莫时间快到的时候,叫人点亮了篝火,用松枝打起了火把。 三百人忽然点亮的火把顿时引来了城墙上的恐慌,几声犬吠源于听到的外面的动静,随后响起的吠叫则只是盲从。 陈健叫人故意弄出动静,带人来到距离城墙一箭之外的地方,大声吼叫。 很快城墙上便传来声音道:“什么人?” 陈健拿起火把,在老首领之子的脸前一照,又回头映了映众人的打扮,喊道:“老首领的血脉你不认得也就罢了,束发右衽的亲族怎么也认不得?难不成亲族到来,竟要闭门以弓戈相见?” 身后众人一起鼓噪,几个粟城的人大约是认得城墙的人,喝道:“当日粟岳首领讨伐东夷时,咱们同袍共敌,如今才过去三两年竟不认得了?” 城上那人一慌,仔细看了看陈健身边的年轻人,隔得太远看不清模样,但也知道城下的人必然是亲族不假,自己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远处走来一人道:“先不开门,待首领来了再说。” 早有人前去回报,新得位的首领一听,惊出一身汗。自己派去粟城的人还没有回来,他也不知道粟城那边出了什么事,按说就算粟城做出什么动作也不可能这么快来到这里。 回报那人跟随他许久,也曾在去年冬天跟随老首领前往粟城会盟,新首领问道:“是哪个氏族的人?” “有些粟城的人,另一群,似乎是冬天弄出很大动静的夏城人,他们的声音有些怪,我又跟着姬夏学过一阵,不会听错。” “姬夏?他……他来做什么?这里距离草河千里,他管这事于他有什么好处?他带来多少人?” “打着火把,明亮亮的,大约在三百人左右。” “三百人?这点人想干什么?” 带着心中的不解,急忙叫人通知自己的族人,全都准备好以备不测。他被推选为首领的时候,不是没想过各方的反应,这已经不再是一城独处的年代了。可是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作首领和别人做并没有什么不同,自己也第一时间派人前往粟城表示自己会遵守老首领留下的一切规矩盟约,绝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事。 粟城新约初立,正是最需要稳定的时候,他有九成的把握认为粟城不会管这件事,而且城外只有三百兵士,一时间他竟有些参不透了。 城中因为权利交接造成的不稳定暂时被他压制住,为了表示自己对老首领的尊重,丝毫未动老首领的家族私产,自己又拿出粮食丝绢之类分给城中众人,只说老首领之子虽然做错了事,自己却因为对老首领的尊重不会计较,只待那孩子回来继承老首领的田产奴隶,并且会让他分担自己治理城邑的疲惫。 他是殷切盼望此时东夷人打过来,这样自己的位子便能更快地稳固下来,同盟之内必然会对自己极力支持,城邑中任何反对自己的势力也会在东夷人的入侵前变成叛族的行为,会被人唾弃。 然而东夷人忙着内耗,即便自己第一时间就将城邑的变故告诉了东夷人,就差遣使求着东夷人来打自己了,可东夷人却充耳不闻并不关心,丝毫没有出兵的动向。 东夷人没来,大河诸亲族却来了,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情况。 带着几分忐忑来到城墙上,看着城下远处的松枝火光,一眼认出了老首领的儿子与陈健,问道:“城下可是姬夏?” “正是。” “姬夏不在草河,不在大野泽,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冬日一别,如今已有半年,姬夏可好?” “还好。既然认出来了,怎么不开城门?难道城邑的规矩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吗?” “我在粟城听闻姬夏讲学,对姬夏相当敬佩,尤其敬佩姬夏讲规矩这一点。我被众人抬爱推举为首领,自然要遵守城邑的规矩。老首领过世前立下的规矩,日落之后城门闭锁,任何人不得开门,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这里不比草河三城,向东便有东夷人出没,这规矩大家都得遵守。不是我怠慢姬夏,而是老首领新去,我就坏了老首领留下的规矩,这叫我如何面对城中众人?” “姬夏既然自己最讲规矩,难不成要让我坏了规矩?我这就叫人安排饭食,明日一早便宴请姬夏与诸位亲族!请各位亲族万万不要见怪,也请不要让我做坏了规矩的人,首领都不守规矩,又怎么让城内众人守规矩?” 城下寂寞了片刻,陈健一旁的粟汤小声道:“正好,明日一早入城,以三百勇士在宴会上擒住这人,再说他的罪刑。咱们三百人断然打不下城邑,姬夏这办法果然好,入了城,这三百勇士便足以胜过他的亲信族人了。” 然而让粟汤意想不到的是陈健摇了摇头,而是大声冲着城墙上喊道:“这一次我们不是来与你欢宴的,粟岳首领让我来质问你四件事!” 大声地将他自己何患无辞的欲加之罪喊了出来,城墙上下全都愣住了,粟汤更是迷糊了,这到底是要干什么?既不偷袭,又不入城后忽然起事,竟然直接喊了出来,这不是让人防备吗?难道说粟城三十年不曾与西戎交战,西戎人如今衰败城这个样子,竟会败在这种人手中? 陈健在大声质问之后,又喝道:“老首领之子逃到粟城,将你的事告知了粟岳首领,粟岳首领大怒,遣我来替他质问。你如今速速打开城门,让我们进去,用荆棘负住手脚在祖先面前诉说你的错误才是正途!我这三百人风餐露宿数日不曾休息,疲惫不堪,护送老首领之子奔袭而来,就是要与你对质。” 粟汤彻底迷糊了,心道姬夏这是怎么了?真以为凭着亲族同盟几句话,就能让人放下武器?若是这样,大河诸族之间又何必流了二十年鲜血? 城上的新首领差点笑出来,原本的重压仿佛瞬间减轻了,暗道:“在粟城常常听闻姬夏与西戎草原交战斩获连连,看来不过是夏城人吹嘘罢了。他手下只有三百人,从粟城到这里这么快,一定是全力奔跑而来,疲惫无力难以再战,粟岳既然派他带了这点人来,定然是不愿交恶于我,估计是姬夏一直嚷嚷粟岳首领无奈这才让他走这一遭,倒也可笑。”(未完待续。) 第六十章 武装干涉(六) 陈健于城下又大喊道:“既然夜晚封闭城邑是老首领的规矩,我们自然不好违背。那这样吧,你出城总可以吧?这是关乎会盟规矩的大事,一刻不能耽搁,早日说清楚了,我也好与粟岳首领说清楚。” 身边几人又有些看不透了,只有三百人,对方纵然出城在平地野战,这么大的空地摆开阵势,哪里还有忽然突袭的机会?如今他不敢开城,纵然说是守规矩,曲也在他,气势上总是弱些。真要是出城列阵交谈,那气势可就足了。 新首领对于陈健的这个提议倒没有反驳,出城他并不怕。在城中地方狭小,混乱中或许三五十人便能决定胜败,但在平地上奇兵并无用处,再强壮的勇士也挨不过箭镞。 就算夏城人善战,列开阵势射出一箭之地问答,对方除了冲阵也没有什么威胁到自己的办法。到时候死上些城邑族人,血仇渐深,城中众人必然不肯再支持老首领之子。而且自己出城理论,显得理直气壮,躲在城中难免被城邑众人议论自己心虚。 外来的干涉,在城邑人心稳定如一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的意义。因为血缘亲族的联系,城邑绝不可能接受外来者的统治,就算是控制也只能扶植傀儡,但这傀儡又不能损害国人利益,否则就会被赶下去。城邑国人的态度是任何一个首领都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包括不能让他们认为自己心虚。 新首领觉得陈健很傻,这分明是给了自己一个极好的机会,正要同意以示自己坦荡无惧的时候,身边的人忽然仰望着天空,惊恐不安地叫喊了起来。 东边的天幕下,闪烁起百余星光,比之天空中最亮的那颗还要璀璨,宛如漫天的萤火虫,飘扬到了众人的头顶。 天灯划过这群人的头顶,惊骇过他们的内心,原本混乱的城墙上更加地嘈杂,国人们对着天空指指点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人喊着快去找占卜祭祀,希望祭祀能够给出一个答案。 偶尔落下一两只燃尽的,几个人围着不敢靠前,直到胆大的拿起后才看到了熟悉的芦苇和丝绢。 人的痕迹难以磨灭,原本惊恐以为天谴的人安下心来,就算是再恐怖的事物,只要是人造出的,那便少了几分未知的不安。 首领看着那漫天的灯火,看着这古怪的天灯,立刻想到了夏城传来的古怪事物,遥望着黑黢黢的城邑东边,恍然大悟! 城下哪里只有三百人?分明还有很多人潜伏在东边,这天灯只怕是为了传递消息告诉姬夏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想到刚才自己的轻视,忍不住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心道怪不得姬夏敢于只带这三百人,其实不知道有多少隐藏在树林中。定然是姬夏故意示弱,自己要是放他们入城,明日里应外合,城邑哪里还能守得住? 再看城下,陈健也忘着天灯在那破口大骂,隐隐看到他遥指东边破口大骂,随后几个人急匆匆地朝着东边跑去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 新首领本就怀疑,此时更信了东边定然有大量兵士埋伏,心里长呼了一口气,心道刚才自己若是真的出了城,只怕如今自己已经被对方击破。 自觉侥幸逃过陈健的诡计,新首领扬声道:“不准人入城是规矩,难道开了城门出城就不是规矩吗?姬夏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如果真要戈矛相见,我也不怕。城中众人如果因为推举我为首领而有死伤,那是我的过错。叫守城的国人回去,只叫我的亲族上城墙,若是姬夏仗着兵锋之利强要抓我,咱们便在这城墙上一战!只求姬夏不要伤害城中非我家族的人,他们若有死伤,我就算死心中也难安!” 原本就有些城中国人支持他,此时听他这样一说,顿时生出同仇敌忾的情绪,纷纷嚷道:“姬夏为何这样不讲道理?我们自家的事,要你来管?” “我们就守在城墙上,如果姬夏强要攻城,那我就为我当初推选首领时的选择而承受姬夏的愤怒!我既推选,错也有我一份!” “对!我们守护的不是城墙,是我们当初推选时候的选择!姬夏难道觉得错的是众人的心,而独你自己是对的吗?” 新首领感慨万分地冲着众人一拜道:“多谢诸位!我生死不忘。但这件事总要有个了结,又何必让你们跟着遭受戈矛箭镞的痛楚呢?即便有什么错,由我和我的家人承担。” “姬夏或许不是那种不分对错的人,只是夜里混乱,我只怕姬夏的羽箭乱射到你们,引来两族血仇,这可就是我所不能承受的过错了。即便诸位有心,今夜也请安睡,明日天亮后再在城墙上与姬夏理论!” 一而再,再而三地拜谢之后,又苦苦哀求这些不是他亲族的人先回去休息,不要在夜晚的混乱中被陈健伤到。 城上一群人带着一种愤懑离开了城墙,只留下新首领的亲近族人和家族勇士。 等到众人散去后,新首领找来了自己的弟弟,于无人处小声道:“夏城人不知多少,埋伏在城邑之外。但是夜晚他不敢攻城,混乱中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既然敢来,必然是有足够的兵士,优势极大,更不会冒险在夜晚攻城。” “等到后半夜,众人瞌睡的时候,你带几个咱家的人,沿着城墙放火,烧几家的屋子,只说是姬夏攻城混乱中烧毁的,或说是姬夏派人投掷了天灯点燃了众人的屋子,要是能烧死几个最好!” “但要记住,要在西边点火,不要让火从东到西蔓延开,也不要让城内太过混乱。明日一早,我要城内众人看到几个烧焦之人的惨状,否则我就得开城与姬夏对质,我辩不过他。” “明天一早,将这血仇蔓延开,让城内的人都以为这是姬夏手下的人做的,即便是误伤误烧,一旦见了血,这血仇可就不是几句话能破开的!” “我再跪求众人原谅,只说他们的死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早点绑缚自己出城便不会有这样的惨剧。我再将自己捆绑,作势要出城只求让姬夏不再杀我城内族人,你们拦住我,大声质问几句,咒骂姬夏,城邑众人见我如此,定然不肯让我独自去死,肯定会都站在我这边。” “只要这件事做成了,粟岳也不敢逼迫太甚,他怕咱们带着血仇投了东夷或是退出同盟,如果这样他这个首领的名望也就完了!老首领那小崽子不用咱们动手,粟岳便会让他死,以求结好我们,只说被他蒙蔽,说不准姬夏还要来跪拜这些被烧死的人哩!”(未完待续。) 第六十一章 武装干涉(七) “兄长,既然粟岳怕你,那又何必这么麻烦?咱们直接告诉粟岳就是,如果他不准你当这城邑首领,咱们便退出盟约。” 首领怒道:“糊涂!粟岳怕的哪里是我?而是怕咱们身后的城邑!怕的是城内这数千人。如果城邑的人都支持首领,那么首领就是城邑,粟岳自然会怕;如果城邑内的人不支持首领,首领便不是城邑,只是一个土地多些奴隶多些的人,他又怕什么?” 族弟仍旧没有弄清楚其中的区别,但也不再多问唯唯同意,首领长叹道:“幸好劳力者蠢钝,易被愚弄。姬夏自以为自己嘴中有理手中有兵,我倒要看看这些东西如何面对数千怒气冲天的国人!” 夜里,陈健果然如他预料的没有趁夜进攻,更让他确信附近还有大量的兵士埋伏,陈健是有绝对优势的,打定主意绝不会出城与陈健与平地决战,只要守住城邑十余天,让这件事传回粟城,自己的首领之位便会安稳如山。 回去后,他立刻召集人手,只说要为明天姬夏等人入城准备酒宴,并且安抚城内众人这仗打不起来,自己宁可不当这首领,也不愿意让亲族之间厮杀流血。 安抚之后,城内准备着饭菜,即便之前在城墙上争吵过,城内国人也觉得这仗打不起来,去年冬天可是盟誓过的,哪有会盟后还打仗的? 城墙的西南角的几间茅屋内,某位干瘦的老母亲询问着回来的儿子道:“怎地又要打仗?去岁冬天老首领可是去会盟的,怎么会盟后还打起来了?这仗要打多久?” 不等儿子回答,老人指着屋中的一个大陶罐道:“前几日新首领给众人发了一翁酒,你只要吃我又舍不得,你还怨我哩。你才多大,哪里知道怎么过活?明日便去将这瓮酒换些粟米,真要打起来粟米能充饥,这酒可不行。哎……要是不打仗就好了,首领说了,等到了秋天收了谷子,每家还能分些,今年大河又不洪涝,明年再开些地日子便好过了。” 儿子知道与母亲解释不清,索性随口答应着,宽慰道:“娘,这仗打不起来。我原本不怎么信服咱们的新首领,可今天在城墙上我才知道,就算再不好,还是自己城内的人亲近啊。我先睡了将养气力,你给我磨磨石矛,明日天一亮就叫醒我。” 母亲吓了一跳,急问道:“你不说这仗打不起来?怎么又要准备石矛?” “打是打不起来,明天一早便要开城,那个叫姬夏的要和首领理论,首领虽然没说什么,可我已经和几个人说好了,自发站在首领身后,只叫那些夏城人知道城内尚有勇士。讲道理我们都会信服,可他要是仗着人多便不讲道理,我可不答应。你可别忘了,明天早些叫我。” 母亲哎了一声,唠叨道:“我也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那是人家首领间的事,你就算去站着也别乱说话。再一个,万不能和你爹那脾气一样,什么事都站在前面,往别人身后站,你觉得占别人身后那是丢了脸面,可当娘的哪里管什么脸面?只要别丢了我的孩子就好……” 唠叨声中,儿子的鼾声已经响起,母亲叹了口气,不忍数落,颤巍巍地爬到木墩上从房梁上够下来去年的干肉切了一小块作为明早儿子早饭的佐饭,看着有些小终于又多切了一点,看家的小猫过来嗅了嗅,不等巴掌落下便嗖的一下逃开了,仰望着房梁上拴着的绳子遐想无限。 借着月光,老人拿出成捆的擎麻皮一点点地剥着,琢磨着搓成擎线再织成布再去换些线织布再换,冬天前总能再给儿子添出来件新衣裳的布。 然后,后半夜,娘俩都死了。 都被烧死了,小猫倒是没死,着火的时候跑出去了。 陪着这娘俩一起被烧死的还有几个,从着落了架的断垣中扒出来的时候,面目黢黑浑身扭曲蜷缩成一团。还有两个在城墙上守卫的没被烧死,但是被人杀了后扔下了城墙。 在火烧起一阵后,鼓声大震,许多人呐喊着:“姬夏派人用绳子缒上城墙啦!” 本就因为这场无名火而慌乱的城邑更加地恐慌,伴随着鼓声传播的真相很快蔓延到了全城,一股熟肉的味道伴随着烟尘在街上飘荡,几具焦黑的尸体被摆在街道最显眼的地方,压抑而愤怒的情绪在城邑国人的心中蔓延。 人心相隔与肚腹,难为人知。可是土坯垒建的城墙挡不住火光和叫喊,火光冲天的时候,陈健正在点验这一次攻城用的器具,几个人从远处河边推来了几个双轮马车改造后的东西,不少跟随陈健的年轻人觉得眼熟,有点像是冬天时候给月玫搭建的那种冰屋子,只是这一次没有用冰,而都是木板。 两架马车连接在一起作为底座,上面是厚厚的木板,十分宽大,需要人力推动才能前进,这是一直装在船上的,也是陈健这次攻城的信心所在。 自作聪明的夏城年轻人看着这个奇怪的东西,想到了陈健曾讲过的某个遥远地方发生的故事,与旁边的粟城人卖弄道:“你们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吗?姬夏曾讲过一个故事,这里面可以藏人,然后咱们假装攻城不上,退回来的时候,对面肯定会打开城门把这东西抬进城内作为战利品。到时候藏在里面的……” 还没说完,就被陈健一个脑崩弹到了头顶道:“你以为城里的人傻吗?他们会无缘无故地把这东西抬进去?再说就算抬进去了,你们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把这东西抬进去为什么非要放在城墙附近城门口处?要是放在城内人多的地方,藏得三五个人有什么用?” “那这东西……” 兵士们奇怪的挠挠头,陈健掀开外面覆盖的一层树皮,露出了里面粗长的火药绳,几个人吓得赶紧推得离篝火远了些。 里面是火药,是夏城从春天就开始朝粟城运输所积攒的火药。车轮上的框架是用厚木板做成的,因为黑火药在非密封空间内只有爆燃不可能爆炸,厚厚的木板用胶与卯榫牢牢地固定住,就像是一口大棺材。 火药炸城,是一门十分并不高深的技术,但这种不高深甚至有些土鳖的办法有时候也需要灵光一闪。 前世中郑成功最有希望收复山河的那次,围住了南京城,城墙坚固,炮击无效最终饮恨败退。二百年后的太平天国则想到了火药炸城墙的办法,挖掘地道后用棺材装药,一举破城,并在后来的战斗中经常使用。 如今的城墙既不高大也不坚固,无非就是一层厚土坯,甚至城门那就是一大堆木头栅栏,不需要挖掘地道便能起到足够的效果。 陈健虽然觉得木马计略微愚蠢不切实际,不过思路还是可以借鉴的,这些装火药的大棺材被他加了些木头,做成一种这个时代还没有的攻城器械,类似盾车:士兵可以推着这车前进,用木板抵挡对面的弓箭以靠近城门。 城内的人开门把这东西拿进去不太可能,但是自己这边假装败退将东西留在那里,城内的首领定会耀武扬威前来查看一边鼓舞守城人的士气,这时候爆一下,首领一死,整个城邑也就瓦解。 毕竟自己不是侵略者,而是干涉军,是来帮着老首领之子的,不是攻占攫取的,加之巨大的震撼之下很难组织有效反抗。 这样也给夏城的武器做了一个很好的广告,便于推广,在全文化圈范围内将原本需要一两年才能结束的围城消耗战变成攻城战,让更多的氏族选择野地对垒而非据城防守,提升战术水平和纪律性,更便于战车的推广和对骑兵优势的认识,以及促进纪律性步兵的出现,为统一后的对外扩张提前准备。 粟汤既然在这,粟城的兵士也在这,还有对面的城邑,这场战斗的亲历者将来一定会对数百斤火药同时引爆的震撼记忆犹新。 此城在东,粟城在中,夏城在西。在这个消息传递较慢的年代,以三点开花的方式传播这条消息,更容易被更多的城邑知晓。 有这样的打算,陈健自然不敢大意,将要注意的事一一讲给兵士们听,包括如何佯装撤退等等,并且让夏城胆子最大最为冷静的那个人负责撤退前的点火,用醋浸泡过的火绳会燃烧很久,有足够的时间退回。 城中起火的时候,正是陈健唾沫横飞给众人讲明天战术的时候,包括一旦没有炸死对方首领后如何趁着爆炸造成的混乱快速冲击街道等等。 谈话被打断,兵士们仰头看着远处城邑内的火光,听着混乱嘈杂的鼓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焦急地等待着埋伏在城下的兵士们回报他们听到的一切。 “难道是城**讧,有人真的如姬夏所言箪食壶浆给咱们开门?” 陈健听闻后嘴上笑了笑只说这样才好倒是省了打了,亲族之间不流血最好,不必死伤这是先祖庇护云云。 心中却懊恼不已:千万别这样,这样的话自己这精心谋划的广告怎么上演?怎么让粟岳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快速对那些氏族开战而不用担心围城战的消耗?怎么才能让粟岳的野心膨胀到极致? 既然嘴炮不能统一,必然要打,那么就要早打、大打、打大规模会战,这才是最快结束动荡的办法。自己要给粟岳做出个样子!(未完待续。) 第六十二章 武装干涉(八) 还在为“吃饱了吃多了撑着了怎么办”而苦恼的陈健,此时还并不知道自己面临的将是一场饥饿而非饕餮后的反胃。 城下潜藏的人回来转述了他们所闻所见的一切后,陈健默然无语地愣在那里,远望着逐渐熄灭的火光久久不语。 城内愤怒的同时,城外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也在愤怒,然而愤怒是毫无意义的,血已经沾上,洗不掉了。 愤怒中,陈健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的慌乱,草草地组织了一下语言,借着这件事给众人宣讲了一番,将城外众人的这次干涉行为变为一种为民除害的正义之举,愤怒的呼声中每个人都确信自己所做的是正确的,城内那人根本没有资格做首领,仅有的一丝干涉是不道德的内疚也烟消云散。 可是这点士气的提升比起一座城邑数千人的仇恨微不足道,连老首领之子都开始犹豫自己要不要回到城邑,以及回到城邑后自己是杀人的刽子手和帮凶的身份还能得到众人的支持吗? 粟汤也是一筹莫展,悄悄问陈健道:“姬夏,要不然先回去吧,等我父亲召集亲族,咱们一同前来说明这件事,否则……否则就算明天炸开城墙,咱们也不可能平稳下乱局。愤怒的国人,是可怕的。” 陈健半闭着眼睛思索了良久,摇头道:“不能回去,一旦回去,在他死之前咱们再也没有机会改变这一切了,你父亲面对数千人的愤怒,不再会为难他的。今天站在这里知道这件事的,有三百人,回到粟城就是三千三万人知道。试想一下,城内的罪人仍旧当着首领,你让其余城邑的亲族如何看待他们的首领?信服、尊重、敬佩……这些全没了,只剩下憎恨、猜忌、隔阂!我是夏城的首领,我不会让我的族人这样看我。你的父亲会愿意吗?将来有一天,你也许也会成为首领,你愿意吗?” “况且,夏城自从走出山林以来,从未在敌人面前退败。这一次,也不会是开始。” 将粟汤心中的犹豫击碎,陈健故作愤然地离开,来到篝火旁,听着众人的讨论,手指轻敲着木柴,回忆着之前城墙内外的每一次对话,揣摩着这个时代的思维方式,构思着狗血而激怒的语言。 思索到天色将白的时候,叫来了曾在夏城第一次演出戏剧时与石荠配合过的那几个新军中的男人,和他们悄声地交流着。 天亮之后,舞台剧一样的哭泣和要自缚请求陈健不要杀伤自己族人的演出在朝阳腾空的时候便在城墙上演出着,首领哭的几欲昏厥,却不咒骂陈健,只说就算自己坏了规矩,那是自己的错,城中的人又有什么错?自己已经备下了酒菜准备开城宴请姬夏入城,怎么偏偏要在夜里杀伤这些人? 自己找来绳索绑住双手,大喊着让族人帮忙捆住其余的地方,冲着城下的陈健喊道:“姬夏认为我做的不对,我这就跟你回粟城。但是这座城邑不信任你,不欢迎你,你的身上沾着亲族的血,城邑的大门永远不会向你敞开!” 作势要出城,被身边的人死死拉住,不知是谁开始对陈健骂出了第一句,随后几十上百个声音在城墙上一同呼喝着。 原本说好了让陈健今日入城的承诺,用另一种方式拒绝了,而且拒绝的毫无可以反驳和质问的地方。 “这里不欢迎你们!你们不是我们的亲族,你们身上沾着我们的血。如果你们非要进来,那就看看谁的血先流尽吧!” “我们的首领是我们推选出的,在推选的那一刻,便是我们立下的承诺!我们会遵守这个承诺,除非他不再是我们的首领。但只要还是,我们就绝不会让他暴露在你们的戈矛之下!” “滚开,夏城人。滚回草河去!” 叫骂声连成一片,城墙上满是愤怒的人,但数量不算太多,大约是害怕陈健在四周还有伏兵,所以分散守卫四周的城墙。 面对着城内的咒骂,陈健约束着众人不准回骂,自己走到了军阵之前,大声回应道:“我昨天没有派人缒上城墙,更没有放火。我遵守着规矩只待今天入城质问你们的首领,绝不会做出伤害无罪亲族的事。我在草河只用了不到千人击破了西戎人数万,如果你们不是我的亲族,夕阳落山之前我便可以带着这三百人入城,何必做那些缒入城内放火的事?你们以为你们的城邑坚固,在我眼中却和孩子捏的泥娃娃一样脆弱!” 所有人都以为陈健要辩解,却没想到他却火上浇油,只有第一句话诉说自己无错,剩下的全都是用一种嘲弄的语气再说对方的孱弱。 城上的骂声更加炽烈,陈健不断地重复着类似的话,可城上的人根本不信,大喝道:“三百人就像攻下这座城邑?就算是华当年也不曾说过这样的话,你以为你是谁?来啊,你的身上已经沾上了我们的血,你不会忌惮我们是亲族,现在就让我们看看我们是不是泥娃娃!” 充满怒气的争吵持续了很久,陈健一直在故意激起对方因为荣辱的愤怒而非之前因为悲剧的愤怒,同样是愤怒,味道却已经有些不同。 城内城外的人都默认了一个逻辑:陈健如果真的可以轻易攻城,那么倒是的确不会用夜间缒城放火的办法。 可是这个逻辑成立的前提是如果,然而没有如果,甚至这个如果是可笑的,是根本不可能的。既然整个前提都错了,那么这个逻辑的后半段也就没有存在的基础,自然而然地昨晚上陈健一定是派人放火了。 城墙上的首领心中嘲笑者陈健的无知,感受着众人的愤怒,他相信自己此时已经牢牢地坐稳了首领的位子:有数千人的支持,谁敢撼动? “这是一个蠢货,这时候卖弄你大败西戎人的事毫无意义,你还太年轻。” 这样的想法仿佛夏日里喝了一抔雪水,浑身上下充满了舒畅。他也约束着众人不要放箭,在对方没有动手之前保持冷静,尤其是害怕万一陈健中箭身亡,那么事情就会扩大难以控制,此时已经很好,不需要节外生枝。 理智的谩骂中,陈健旁敲侧击地问出了烧死了几个人、几个什么样的人,然后离开了城墙,带着人向后退去,没有再质问反驳,却也没有离开城墙上众人的视线所及。 这种退却在城上的人看来,更坐实了陈健心虚羞愧的事实,首领也没有派人出城,担心陈健有诈,只叫众人守好四面城墙。 这个时代只有围城没有攻城,拖个月余,一切都会斡旋解决。就在他志得意满地走下城墙准备去祭奠那几位被他烧死的族人时,远远地听到城外的那群人一同呼喊道:“你喝了族人的血,先祖是不会庇护你的。” 他看着那几个烧死的人,心中暗笑。 “我喝了族人的血,可牙齿上有血迹的,是你。”(未完待续。) 第六十三章 武装干涉(九) 一连两天,城外的粟夏联军既不撤退也不围城,每日就在城外五百步处操练,城内的人也不敢出城野地决战,只在城中固守。 城中有水有粮,倒也不急,新首领又从自己私产的仓廪中分出一些粮食与众人,欢声雷动,声望更足。 只是每每登高远眺那些不战不走的夏城人,首领的心中总有一丝阴霾,这样每天静坐的战争他还从未见过,好几次心中觉得对方或许只有三百人自己带人冲出去,可好几次又压下这样的想法,只求拖到各个氏族过来调停不要节外生枝。 夏粟联军的简陋营地后的树丛中,士兵们正在推着木板盾车前进,练习如何才能抵挡住城上的羽箭以求靠近城墙,以及靠近后如何撤退,粟汤也算是大开眼界,第一次知道攻城还有这种办法可以阻挡流矢。 树林深处,几个曾经登台演出过的人正在死死记住几段简单的对话,并不复杂,陈健也不求他们完全按照自己说的那样去说,而是将几个悲惨结局的故事讲诉出来,让他们知道这是个怎么样的故事。 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粉碎给人看。 什么是美好?或许只是平淡的生活、温馨的母子情、夫妻间看着婴孩的相视一笑。 什么是毁灭?忽然之间这些平淡的东西都化为了灰,便是毁灭。越平淡,越悲惨。 而这种令人愤怒的悲惨源于谁?于是一如当初夏城舆论动员时将所有坏的都安在戏剧中西戎人那样,一个兵士扮演的城邑的新首领成为了这一幕悲剧的制造者。 这种亲眼所见的毁灭,可比只看到尸体更容易让人落泪让人愤怒。 两天后,城上的人发现下面的夏城人在做一件奇怪的事,用木头搭建了一个距离城墙很近的木台子,近到说话都能听的清楚,近到羽箭可以射到他们。 一木台,一布幕,悲喜就这样上演,简陋的台词,夸张的动作,用力过猛的肢体语言,却恰恰迎合了这个时代的审美,很容易让这个时代的人受到感染。 木台上温馨平淡的美好持续了很久,而毁灭只有一瞬间,什么都没了。母亲对儿子的关怀、女人对男人的爱恋、父母对孩童的期待都随着一把火烧没了,结束了。 而一个自称是首领的表演者则被陈健以最恶毒最肮脏的政客思维以直白易懂的语言赤棵裸地展示在众人的面前,这更像是一场思想的颠覆,他们以往所认为的美好的、受人尊重的、有能力的、心系全城的首领,原来全都是欺骗。 这是人性内心的肮脏第一次走出了胸膛袒露在外,这不是某个首领,而是某些吃人血馒头的政客的化身,第一次让这些“劳力者”知道围绕权利所彰显的肮脏与恶臭。因为是第一次,所以震撼,所以新奇,所以开始疑惑。 同类人总能知道同类人在想什么,所以陈健以首领同类的身份将自己身上所有肮脏的想法都表现了出来,或许表演的很不好,只是念白和自顾自地说心里话,可效果却让人震惊。 粟汤忽然有些不解,前两天陈健还在说担心首领不被人尊重,可这出戏不会比这座城发生的事传播的更慢啊。 他有些颤抖地看完了那一幕,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看到了父亲、看到了很多人的影子,有些不自然地看了一眼陈健,想知道陈健是不是也在说自己?真的只是再说城内的首领吗? 心中的骇然持续了很久,粟汤终于坚定了想法:“这座城的事结束后,一定要和姬夏商量,禁止再演出这一幕戏剧,永远不要演,也不准这里的人谈论。” 越是真相,越会被那些自己知道真相而不想让更多人知道真相的人所记恨,他们镇压真相总会不遗余力,因为他们清楚谎言即便再真也会被戳破,那不足为据,真相的传播才是生死大敌。 远处的陈健正听着笛手吹奏的他在夏城教给他们的催人泪下的曲子,笑吟吟地看着木台上的一切,身后是吃饱喝足弓弦绞上的族人。 木台上的演出持续了半天,很多人听到了也看到了,当然也有人将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城内的首领,首领跑到城墙的时候,听到的正是一段如何利用人血馒头以达目的的念白,他的心骤然一跳。 再看旁边人看的津津有味,气急败坏地喊道:“这是他们在胡说!放箭!放箭!” 旁边的人还在犹豫,他的弟弟已经弯好了弓,苍鹰羽做的箭支飞向了木台,哆的一声插进了木头。念白的人没有停顿,身边那些半专业的演员、专业的士兵迅速抓起了木盾挡在了那人的身前,让那人继续念完最后的一段话。 羽箭飞出的瞬间,陈健的眼睛骤然一亮,身旁一支盯着城墙的人兴奋地喊道:“打了!打了!他们射箭了!他们射的第一箭!” 一声尖锐的陶哨声吹响,陈健身后的士兵齐声呼喊了一句,按照训练时的模样迅速地排好了队伍,整齐地如同被刀切过。 这是城上的人第一次看到夏城军队的临阵状态,整齐的包巾随风舞动,横竖间隔井然有序,一时间竟有些慌张,不由地想到了那些传说。 陈健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四个亲卫举起木盾挡住羽箭,陈健拿出一个桦树皮做的喇叭筒,冲着城墙喊道:“我说过!我念你们是亲族,我不想沾染上亲族的血。你们辱我、骂我、说我烧杀了你们的人,我都没有让人对你们射出一支羽箭。我说过,我这三百人可以在夕阳落山下攻下城邑,但我不会这么做,因为大家是同一个祖先,什么事都可以商量,我不愿流血。你们认为我杀了你们的族人,你们骂我,我不怪你们,因为你们被人欺骗了,我作为一个首领,这样的侮辱是能忍受的吗?” “我的退让,我的忍耐,换来了什么?” 他指着木台上的那几支羽箭,喝道:“换来了来自我视为亲族的羽箭!换来了我的兄弟的仇恨!难道被人欺辱了,反击的时候,还要把罪责推给被欺辱的人吗?” “谁射的箭?现在就出城认罪!否则两族的血,都是因你而流!我再最后忍让一次,站出来谢罪,别让你的族人流血!” 战场上瞬间的平静后,回应陈健的是几支来自首领族人的羽箭,这是他的基本盘,陈健知道他不会放手身边最信得过的人,那样他最能依仗的一切都会土崩瓦解。 所以陈健指着城墙上正在拉弓的人喝道:“这场同族间的流血因你们而起,我攻下城邑,定会用你们的头颅祭奠亲族!” 抽出腰间的无锋,指向城墙挥落,夏城的战鼓在千里之外的土地上第一次奏响了韵律,呜呜的陶哨和骨笛吹出了脚步的节奏,那些传说中的夏城故事,第一次在粟汤和众人的面前开始上演。 几十人举着盾牌,推动着装满火药的“盾车”,吱吱呀呀的轮轴声靠近了城墙。 身后的弓手列好队伍,听着伍长们的口令举高了弓箭开始整齐地抛射,步兵们列好阵势,预防城邑的反击,剑盾兵斜举着盾牌跟在盾车的后面出击。 看看天空,还是正午,距离夕阳落山还有很久,但距离城邑陷落没有多久了,因为城邑的首领正站在城墙上鼓舞众人的士气不让他们思考刚才听到和看到的一切,甚至自己举着弓箭攒射正在靠近的盾车——满载着他不曾见过的震撼和死亡的盾车。(未完待续。) 第六十四章 武装干涉(十) “夏城军阵齐整,原本那些传言我本不信,如今一看倒也有可能,只不过未必是千人破万,但是千人击破西戎三五千人还是做得到的。我不能比。” 首领拇指勾住羽箭,边和身边的亲人发着感慨,边试图寻找下面那些人露出破绽的地方,然而直到箭镞已然颤巍也不能找到尾羽的归宿。 下面的人走的很慢,慢到脚步和远处敲击的鼓声不分彼此,每走二三十步便会暂时停歇,羽箭叮叮当当地落在那些木盾上,木盾下的人视若无物并不惊慌。 他们身后压制的弓手射的很准,三五十支羽箭竟然有十几支落在了城墙上,这是很让人震惊的准度了。 首领身边的族人小声道:“夏城军阵虽整,可是人数不多,总不能以一敌十。咱们不怕他们攻城,怕的是那些在木台上的夏城人演的故事,这时候应该调派人手,一旦他们攀登城墙的时候出城冲击,定能获胜。” 首领摇头道:“我只怕他在四周还有伏兵,一旦将人调派到这面,他却让人从背面登城。你也知道,夏城有风筝,也有夜晚可飞的天灯,相隔千步也能看到,一旦咱们将人都调派到这边,他升起风筝背后掩杀怎么办?出城之后,不用多,便是再有五百这样的夏城人,咱们又怎么能在野地上战胜他们?” “你速速将城中轻壮集结,只在城内等待,便于四周支援。下面那些人盯着木盾推着木车前进,定然是想要挖掘城墙,你也叫人准备些木石,等到他们靠近后投掷下去。” ………… 城下,第一拨进攻的士兵已经在盾车的掩护下靠近了城墙,缓慢地将盾车推倒了木门附近,路上只有三人受了箭伤,伤势不重。 他们也没有抬头看看头顶发生了什么,只是机械地听着笛声,斜举着木盾尽量不露空隙,他们相信自己的首领不会让自己白白去死,也相信在后面吹笛敲鼓的同袍同族,只要做好自己要做的事就行。 一声尖锐悠长的哨子声传来,两名伍长拿出点燃的火绳,撕开了包裹在木板上的树皮,露出了黑乎乎的用醋和硝石浸泡过的卷了火药的麻绳,确定点燃后没有立刻撤退,而是听着哨声拿出了小锄头,挖掘着城墙,将土扔到了木盾之外。 黄土不断往外扔着,印证了城墙上首领的判断,几个人呼喊着举起了木头和石块就要朝下砸去。 陈健在远处盯着城墙上的动作,喝令弓手急速射,以压制城墙,同时鸣笛。 两个巨石落下城墙的时候,城墙下的兵士听到了缓步退兵的笛声,一如之前那样斜举着盾牌一点点地向后撤退而不是一窝蜂地逃走,这在开战之前陈健已经告诉了伍长们战斗的细节,再由伍长们告知士兵,以求让每个人都知道计划之内的进退。如果一旦发生意外,那就要靠平日严苛的训练和纪律来维持战斗力了。 弓手们快速射完了五箭之后,力气已然耗尽,但是城墙下的同族也已经撤退到三十步外脱离了石块木头的攻击。 城上,一人喊道:“首领,夏城人退走了!这时候出城冲击,他们距离城门不过三五十步,他们的弓手和粟城人离他们百三十步,咱们足以在那些人支援之前将下面那些举盾的人击溃!” 首领大笑道:“他们是退走不是败走,既没有扔下木盾,也没有抱头如鼠逃窜。我看姬夏必是想诱我出城,我跟随老首领征战多年,他这些计俩骗我不得。你们也都学学,若是敌人退走时旌旗不倒、戈矛非拽、万不能追击。” 那人点头称是,深感折服,这才知道自己毕竟不如首领,牢牢记住了这番话。 远处的陈健则是捏了一把汗,从来到这座城邑到此时,最危险的时刻也就是现在,自己派出去的那些人都是步战精锐,身边只留了些弓手笛手,一旦城上的人抓住那些人远离军阵的时间差冲击自己,那么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看到前面那些人撤到五十步左右的时候,陈健总算是松了口气,回身告诉粟汤道:“你带着粟城的兵士先向后退却百步,叫兵士们堵住耳朵不要惧怕,准备冲击。” 粟汤看着远处那盾车,虽然知道夏城有发火之药,却不知道那东西到底能不能真的成为扭转局势的东西,将信将疑地领着士兵分成两队,二十步交替向后退走。 前面的夏城步兵退后到弓箭直射范围后,陈健叫弓手再向后退,接着就听到城墙上传来的欢呼声。 “姬夏,这就是你所说的夕阳西坠之前便能入城吗?我不曾看到你们这群烧杀过我族人的夏城人走入我们的城邑,反倒是看到了你们在城下遗弃的锄镐。” “你以恶人知心度我之心,只怕姬夏才是那幕戏剧中的首领吧?鸟不知鱼如何能游于水,你在水中游得欢畅,却指责天空高洁的苍鹭是淤泥中的虾蚌,岂不可笑?” “你既不能速胜,只好在前夜派人缒入城中放火杀人以让城邑混乱,却不承认,反倒指责我们射了第一箭,这样不分是非的人怎么会得到族人的推选?还是说你们夏城人都如你一样,而你做的最是极致,他们才选你?” 带着激发同族优越感的骂声不断传来,故意割裂的亲族关系让城邑上的人带着一种优越的胜利喜悦跟随着首领一同侮辱着陈健和退走的夏城士兵,陈健只当没听到,询问了那两位伍长得到他们确认已经点燃了火绳的消息后,冲着城墙笑了笑。 身边的人捧出一根同样长度在吹哨时就点燃的火绳,陈健计算了一下时间,叫士兵点燃火绳,伍长开始检查兵器和陶雷,做好冲击前的准备。 见时间还有,陈健又向前走了几步,在木盾的掩护下喊道:“谁是谁非有理无理,不是胜利和失败决定的,难道你暂时胜了便是有理吗?人在做,苍天厚土祖先之魂都在观看,你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必会遭到天地的谴责。等你死去的时候,又有什么面目去见披荆斩棘建立城邑的祖先?又怎么去面对被你烧死的同族?” “我说了我能攻下城邑,只是不想让亲族死伤,所以才让他们撤回。你到现在却还没有绑缚自己来认错,我也只好命人再攻了!不知我者,谓我疯癫乱语,恐怕只有天地祖先才能知道我的用心了……” 回应陈健的是城上的一片笑骂声,仿佛听到了天地间最大的笑话,已经败退了却还在说什么不愿亲族流血的话,最后他们只听到了陈健一声故意喊出的长叹悲吟,接着就看到陈健带着人向后退却到树丛之中。(未完待续。) 第六十五章 武装干涉(完) 当陈健手中的那根火绳燃烧到尽头的时候,他已经趴在了树木后面,之前的叫骂拖延了些时间,城上的首领就算离开也没走多远。 夏城的士兵知道一会的动静会很大,他们还从未见过一次性使用这么多的火药,几个在矿山和陈健一同炸过矿的人最多也就见过三五十斤火药同时爆炸的威力,对于这木板中装的数百斤火药的爆炸满怀期待。 该打的嘴炮和该立的牌坊已经立完,剩下的就是靠实力说话了,陈健对此很有信心,一座数千人的城邑就算全民皆兵也不过一两千组织度训练度不足的族人,在狭窄的街道上巷战根本冲击不过这群脱产两年多的士兵。 士兵们带着一股必胜的笑容道:“那群人还说咱们夏城人夕阳落山前攻不下城邑,咱们便让他们知道!” 陈健则抓紧最后的时间做着冲击前的最后一次政工工作。 “这场仗在开打之初,我就说过,分成十份,三分军阵七分道理。入城后,任何人不准再提及他们侮辱夏城的事,他们是被首领蛊惑欺骗的,这一点要清楚。不准侮辱他们,不准耀武扬威,尤其不能说任何两城之间有隔阂的话。用嘴获胜的人是可笑的,咱们不靠这个来获胜。” “要牢牢记住,咱们是来帮着这些城邑的亲族不被一个坏首领欺骗的,不是来证明夏城人比他们厉害的,也不是来干涉他们的选择、推翻他们推选的首领的。他们已经失败了,就没必要让他们在失败后还认为咱们在侮辱他们。” “不准抢劫别人财货,夏城西边还有不少土地村落,比起抢到的东西那才是你们真正的赏赐,狼皮的封地半年之内便抓了那么多奴隶,你们抢能抢多少?要分得清大小多寡!凡是劫掠的人,永世不封,累计的功勋全无。凡是挑唆、侮辱、拿之前城墙对骂说事的人,功勋减半。” 不多时,一道剧烈的闪光从城墙边传来,浓密的硝烟升起后声音才传到了树林中,大地都在震颤,木板飞上了十几步高的天空,仿佛整座城邑都在飘摇,即便相距这么远,剧烈的震荡还是让陈健的心脏有些震颤,大口地呼吸了几下再看远处粟城的勇士吓得面如土色,呆滞地看着城墙上升起的仿佛蘑菇一样的烟雾。 木头做的城门已被炸的粉碎,数百斤黑火药在密封的木板中瞬间燃烧产生的巨大能量震碎了木板,城墙附近的三十多人直接被震死,浑身没有一点伤口,但内脏已经震坏,耳朵和眼睛中不断流出血,没死的几个也如同丢了魂一样,站立不稳脑袋中一片空白状若痴傻。 他们的耳朵已经听不到声音,只有嗡嗡的回响,离得稍远的人从刚才的噩梦中清醒的时候,只看到夏城的士兵长着大嘴冲到了被炸碎的城门前,呼喊着什么一句没有听清,但他们已经没有抵抗的心,抬头看了看太阳……离落山还早。 树丛中的粟汤反应过来的时候,陈健已经领着夏城的士兵先行冲击过去,自己带来的士兵却还沉浸在刚才的惊骇中,和夏城的队伍拉开了百步的距离,身边一个夏城的传令兵一直在催促道:“还请粟汤带着粟城勇士冲击,两军相距百步已是大忌,离得再远些我作为传令兵也要受到惩罚!” 粟汤这才回过神,叫人急忙跟上,可是那些夏城人跑的太快,三百步的距离他们一开始跑的很慢,等到距离缺口三四十步的时候忽然加速但也很整齐地冲击着。自己这边的人却从三百步外就开始快速冲击,可跑了二百多步的时候已经双腿酸软气喘吁吁。 等到了缺口附近的时候,粟汤看着焦黑的土坯和被炸的插进泥土中很深的木板,咽了口唾沫。 几个守城的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七窍流血,双目圆睁,脸上还残留着死前的表情,似乎正在笑,身上的衣衫还是完整的,更没有丝毫伤口。 脸上残留的诡异笑容更增添了几分可怖,粟汤惊喜地想到父亲与东夷人交战的时候,好几次都是东夷人据城而守攻击不下,一围便是三五月,东夷人总能齐整氏族前来决战,双方只能打成死伤惨重的对攻消耗。 “夏城如今与我粟城会盟,或许……或许父亲真能做到当年华都没有做到的事!我……我可能不只是粟城的首领,而是一个广阔的、从东海之滨到大河源头数千里的首领……” 狂热风发的粟汤忽然觉着这有些呛人苦味的硝烟竟是天地间最好闻的味道,握紧了手中陈健赠与的铜剑,学着陈健的模样扬起向下一挥,直指城邑,然而比起陈健挥舞的装饰意义大于实战的铁剑,自己的铜剑总是短了许多,毫无气势。 远处回荡着夏城人大声的叫喊:“活捉那个烧死自己族人的罪人,让他受到审判!夏城人不是来和你们打仗的,是来让你们认清这个人面兽心的首领的!是让你们走出他的欺骗的!” 粟汤仰起头,发现那几个吹奏笛子哨子的人,已经抢占了几个屋子的高处,正在大声呼喊着这些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话,甚至很多弓手也放下了弓做着同样的事,前面只有一群持剑盾的士兵在和一群人厮杀,但是对方已经开始混乱,尤其是几声巨响之后,几个剑盾兵扛着一个人正在和陈健说着什么。 “似乎抓到了?”粟汤想着。 的确抓到了,陈健确认。城邑的首领没死,但是被震昏了过去,十几个亲近的同族拼死抵抗,被冲散了,陈健下令抓住时机不再保持队形五人一队尾随冲击,遇到抵抗一律格杀,不准给对方重整队形的机会,弓手和笛手随后跟上,每个三五十步一人宣传呼喊。 老首领之子跟咱后面,陈健叫人让他速速赶来,确定了手中这个昏迷的人就是城邑首领后,叫人严加看守,叫老首领之子引路去抓他的家人。 猛虎一般的冲击瓦解了城内的防御,没有有效组织的抵抗毫无意义,更多的人则是想到陈健在城下滔滔不绝好似废话的言辞,心中知道敌不过之后想到了一种让自己可以安心不抵抗的说辞:姬夏是真有办法半日破城的,他或许真的没必要派人缒入城中放火杀人?那么新首领不认错反倒射箭导致了夏城人攻城这个说法……是不是也是对的呢?似乎有些道理呢。 这个以如果为基础的逻辑因为如果变成了现实而成立了,夏城人也没有报复他们的侮辱,只是不断地呼喊着近乎一样的言辞,除了抓住那些还在抵抗的人外并没有劫掠。 他们也不想再遭受一次城墙附近传来的震爆,伴随着夏城人的宣传和冲杀,很多人听从了夏城人的劝告:回到屋中在傍晚时分平定后再出来,如果遇到遇到有人劫掠可以直接找老首领之子,他是你们的亲族,会为你们主持公道的。 街道上只剩下夏城维持秩序的宣传声,陈健看着那些被抓的人问老首领之子道:“他的家人都在?” “都抓到了。还有他的亲缘族人也抓了不少。” 陈健逡巡了一圈,看了看那几个反抗最为激烈的首领随从,叫来几个人道:“把他们带去个没人的屋子,打。用鞭子沾了盐水抽,用刀子刺肩胛骨用沾了盐的棍子捅,用烧红的青铜烫,用荆棘刺扎指甲,用麻布卷成团伸到胃里拽。问问他们谁知道放火的事。” 几个士兵光是想想这几种酷刑就有些颤抖,陈健又道:“天黑前问出来,人要是还活着,你们两伍人共享一块封地,分给奴隶三十,要是觉得做不到我现在就换人去问。” 士兵们急道:“不必换人,肯定能问出来。” “要像讲故事一样。时间、地点、人物、说话的语气、是不是笑着让他们去放火烧死自己族人的,都要问清楚。我认为他一定是笑着让他们去放火烧死自己族人的以求达到自己欺骗族人和咱们相杀的目的。” “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他肯定是笑着说的。这种人没有人的心,像狼一样凶残。” 士兵们连连点头,深表同意,压着那几个嘴里塞进石头浑身捆绑面如土色颤抖不已的人离开了。 身旁的老首领之子浑身一激冷,就看陈健回过身带着微笑道:“恭喜你啊,你让你的族人免于被坏人欺骗,你拯救了整个城邑的族人,你的父亲会欣慰的。” 说完后带着笑容,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语重心长慈言善语地轻声说道:“做个好首领。”(未完待续。) 第六十六章 首领向左士兵向右(上) 敢于承担错误的人是勇敢的,所以重刑之下必有勇夫。 面对夏城士兵高高举起的皮鞭,这些被俘的人没有选择放声大笑也没有怒斥让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而是在荆棘刺扎进指甲和青铜剑烫到伤口的时候就承认了他们做的一切,并且承担了他们没有做但是陈健希望他们做了的事。 用刑的士兵大为兴奋,并在随后约定两伍人分的奴隶不要分开而是学狼皮那样弄成私兵部曲相约在夏城西边做一番大事,为后世子孙留下足够常年祭祀的遗产。 另一间屋子内,陈健叫人弄醒了做了不足一月的首领,遣散了屋子里的其余人,只留下自己。 首领苏醒后,没有破口大骂,而是惨淡地低着头,陈健坐在一旁笑道:“你死定了。但是你的孩子不一定会死。人总是要死的,可死后要是没有子嗣血脉祭祀给一碗饭吃,总有些可怕。你的八个孩子都被抓了,一个都没跑出去,也不知道你有没有与人野合有些私生子,我也懒得去找,但是如今不是以前了,女人不能耕田养活自己,总要找个男人才能活下去,你的孩子管别人叫父亲,将来祭祀的时候即便祭祀你,用的却是别人家的田产所得,甚至还要偷偷祭祀,这样一来你又和地里靠偷别人粮食为生见不得光的硕鼠有什么区别?” 面对陈健的指责和威胁,对方表现出一个首领应有的气度,淡淡地回应道:“姬夏可曾听过这样的故事?很久前有些氏族并没有人殉的习惯,直到有个首领第一次开始了人殉。很久后他的家族破灭,后世子孙被接受了人殉习惯的胜利者拿去人殉。” “从华粟同盟的时代开始,犯了错的首领最多会流放,却不会触及后裔,更不会触动家族用以祭祀而累积的田产奴隶。姬夏想要杀掉我,分掉我的田产,难道就不怕很久之后,有人学你,你的子孙也遭受同样的祸患吗?你开了个头,却看不到尾。你打破了长久以来大家不明说的规矩,我的下场也会是你的下场。” 陈健仰天笑道:“我不怕。我为子孙留下了名望、土地、奴隶,他们比普通的族人起步更高,这是他们所承受的好处。同样,我死后他们可能遭到流放、被杀之类,也比普通的族人更有可能,这是他们所承受的坏处。既然承受了好处,便要准备承受坏处。他如果不愿意,可以不接受我遗留的任何田产,自己去谋生,脱离和我的任何关系,自然也就没有你说的那种灾祸。况且,我从未想过子孙能够万世一系永为望族,如你所言的鸟与鱼,你不是我,不会相信也不会明白我要什么。” 首领哼了一声道:“我听说姬夏至今还无子嗣,所以你可以说出这样的话。等到你有了儿女之后,还会说的如此坚决吗?你没当过父亲,怎么会知道那种传承的愿念?” 他盯着陈健的双眼看了很久,最后用一种恶毒的语气道:“姬夏到现在还没有子嗣,难道不是因为你做了太多这样的事,天地与祖先对你的惩罚吗?” 他以为陈健至少会恼羞成怒,至少会受到震撼,可看了半天最后终于失望,陈健站的笔直,目光坚定,嘴里正在哼唱着一曲他从未听过的古怪歌谣,面带笑容,丝毫没有躲闪和犹豫,耸肩道:“那又怎么样呢?我在乎吗?” 首领长叹了口气,不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许真如他所说猜不透?这种人似乎没有人的感情,冰冷的如同土地,说起子嗣的话题也不能让他退让分毫,难道真有人不想让子孙永远在高人一等的圈子内? “不会有这样的人,所以他在说谎,要么他就是个疯子。对,他是个疯子……他真的会打破那些没有明说的规矩,他真的会杀我和我的子嗣!” 一瞬间,首领的心灰了下去,带着最后的疑惑问道:“姬夏,你摸着自己的心口说说,难道你真的是因为你说的那些理由来讨伐我的吗?我始终没有想清楚,夏城远在草河,这里与你有什么好处?” 陈健笑笑没说话,也没有解释,自己当然不是因为所谓正义的驱使,但面临一个失败者他没有和对方解释什么,只是反问道:“这个问题我不能给你答案,如果你的灵魂将来在另一个世界见到我,再问吧。” “你考虑一下,之前的错误我已经在城前念给你听了,再加上纵火烧死族人的错,一并承认了吧。如果不承认,我会发动全城的人去审判你和你的家人,你知道愤怒的人是可怕的,也是不理智的,而且你的田产奴隶很多,愤怒的人可能会杀死你所有的子嗣后裔,将你灭族。” “如果你承认,我不会发动全城的人来审判你,首领们会作为审判者而非愤怒的被我说动的国人。考虑到你曾经的功绩,会给你一个葬礼,你的两个不到十四岁的孩子可以活下来也不会作为奴隶,我会留给他们二十个奴隶,足够他们生活的田产,祭祀的器皿也会给他们留下,每年还有粟米醪糟祭祀。” 首领回忆起城墙下那些讽刺的演出和话语,略带讽刺地问道:“姬夏比我更清楚这些劳力者愤怒的可怕,也比我更善于操控他们的心,可是姬夏也让他们明白了很多东西,难道就不怕有一天他们清醒后的愤怒降临在你的头上吗?就像你手中的铜剑一样,可以杀人,也可以伤己。你是首领。” 陈健欣然点头道:“那正是我所期盼的,而不是我所惧怕的。我知道你怕什么,所以我可以威胁你;但你不知道我怕什么,所以你的言辞就如此无力。现在你要考虑的不是怎么说服我劝谏我,而是考虑什么时候给我答复。” 首领苦笑着摇摇头道:“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接受,我会承认我的过错,但求姬夏不要让我死的太过屈辱,信守你的诺言留下我的子嗣,不要被那些劳力者处死我,那是莫大的侮辱。” “从姬夏走进来开始,就没有质问我的罪刑,其实在姬夏心中这些所谓的罪刑并不是姬夏看重的,是吗?” 陈健站起身盯着他,轻蔑地笑道:“你希望在自己临死之前,心里能带着‘姬夏其实和我一样卑劣恶毒只不过他赢了我输了’这种想法去接受死亡,以安慰自己?那好嘛,你说是就是。” 笑着背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将透光的草帘子垂下,只留下阴暗潮湿和吱吱的老鼠。(未完待续。) 第六十七章 首领向左士兵向右(中) 片刻后的另一间屋内,陈健正在摇头晃脑地用通俗的语言念着一堆东西,全都是普通人可以听懂的东西。 那几个负责拷打的士兵已经出去,但是拷打出来的内容让陈健不是很满意,于是利用了一点时间炮制了一下。 “……首领笑着让我们趁夜放火烧死几个人,说那些劳力者死了便死了,只要自己能坐稳首领的位子就好,让这些人仇恨夏城人,互相厮杀后有了血仇,便可以投奔东夷,城内国人也不会反对。” “我们几个也反对了,问他难道祖先都不要了吗?要去学东夷人的礼仪,将来怎么去见祖先呢?首领说祖先算什么呢?只有这样才能坐稳首领的位子,你们要是谁觉得祖先很重要不敢背叛,我现在就送你们去见祖先。我们不敢反驳,只好去烧了那几家的屋子,并且污蔑说是夏城人爬进来烧的,有位老人向外爬,被首领的弟弟又推进了火堆,他已经死在了城墙上,那一定是祖先对他的惩罚……” 念完之后,陈健问那几个被抓的人道:“是这样的吗?要是这样的话,似乎你们只是被蒙蔽欺骗的,罪不至死啊。” 那几个已经被打的皮开肉绽的迷迷糊糊,还有几个没怎么受到惩罚就已经招认的兴奋地连连点头道:“是的,就是这样的,一点都没错。” 陈健满意地点头道:“原来是这样,你们好好回忆一下,不要忘记啊。” “这都是我们亲自经历过的,听到的看到的,怎么会忘记呢?姬夏,真的就是这样啊!我们都是被欺骗的!如今已经悔悟了啊。” “悔悟了,那就证明你们还是可以挽救的。我再念一遍,你们听听有没有遗忘的……” 连续几遍之后,陈健看了看那几个遍体鳞伤之人的伤势,士兵们下手有些重,溃烂的烫伤在夏天根本没可能活下去,知道想要审判就要抓紧时间了,死人可没有什么说服力。 士兵们在外面正在讨论着将来的封地利益如何分配,热火朝天,看到陈健出来又和陈健闲聊了几句后,那些去清点田产仓廪的人也回来了。 “姬夏,攻城之战,城邑一共死了六十多人,其中有三十是首领的亲族,另一半只是城邑国人。首领的亲族都被抓了,很多粟米布帛和田地奴隶,司货姬又不在,我们难以点清,不过很多。” 陈健撕了一块布成条,递过去道:“找些布帛撕成这样,找些粟米熬些浆糊,交叉着贴上,以证明咱们一点没有拿取。怎么说这也是人家城邑的东西,咱们不能乱动,至于说以后的首领给予我们的出兵军粮,那又另说。” 随后小声问道:“粟城那边有没有劫掠的?” “有几个。但是咱们夏城的军法管不到粟城,我们也不敢动手。” “记得是谁的话,请他们喝酒稳住他们,一会我去和粟汤说声抓了他们,正好借他们人头一用。” “粟汤会不会不高兴?” “不会。你们不要劫掠就好。” “我们当然不会,姬夏不准劫掠,我们劫掠了日后姬夏必然不会重用我们,又不能分封土地奴隶,比起这些,劫掠的那点东西又算什么呢?” 士兵们嘻嘻哈哈说着,他们当然不是冻死不拆屋饿死不劫掠的模范军队,说白了夏城军队就是一支奴隶主军队,只不过这支奴隶主军队从一开始就是战利品由首领再分配的,劫掠的财货比起将来的前程不值一提,自然不会有人铤而走险。 这几人离开后,陈健叫传令兵吹了号角,集结了五十多人的队伍来到了城邑中心,开始搭建木台和绞刑架。街上此时还没有人敢出来活动,好在老首领的遗泽,他儿子还算有些名望,找了些原本就支持他的人帮着劳作。 粟汤赶来的时候,两个绞刑架已经树立起来,他还不明白是做什么用的,也没多问这个,反而把陈健叫到一边道:“姬夏,你怎么把那人的财货都封了起来?我的族人差点和你的人起了冲突。只是父亲将玉斧交予你,我也要听你的,不知道这些东西怎么分配呢?” “我正要找你呢,你的族人在街上劫掠,我想问你借些东西。” “哪里用得着借,他们抢到了什么,姬夏若是看好拿去就是。” “他们的头。” 粟汤吓了一跳,正要摇头却看陈健笑道:“不过有借有还,想来几个人头你要了也没用,我就还你一个名声。如今盟约已成,经此一战围城破城也在十天之内。去年冬天大盟不成,一半的城邑亲族远走,将来难道要将他们都杀光或是抓来做奴隶?那样的话,城邑的人必然拼死抵抗,咱们死伤慎重。可你要是连秋天大雁身上的毫毛那么小的事物都不去劫掠,城邑的反抗会轻一些。几族共同出兵,咱们两族秋毫无犯,他们却去劫掠,等到平定后,城邑会更新任谁呢?你砍了他们的头,得来的是名声,你父亲是希望这座城邑仍旧遵守盟誓一如既往的,你这么做也会让你父亲更器重你。” 粟汤当然知道这一战之后会有很多变化,攻城灭城的战役不再是持续半年甚至一年的长久战争,会更激烈也更迅速,他听懂了陈健的弦外之声,一旦父亲老去,自己的名声将是决定自己能否得到众人推选的重要东西。 因为这一仗,他的眼睛不再局限于粟城,而是更为广阔的土地。 内心被陈健勾的火热,最后只剩下一点迟疑,疑惑道:“可是……可是他们都是跟随我许久的兵士,我砍杀了他们,这些兵士心中难免恨我……又都是同城亲族……” 陈健耸肩道:“这是你要做的选择,我只是这样一说。那又不是我夏城的族人,我管不到。只不过城邑内的人可是敢和夏城人说话,却不敢和粟城人说话。你自决吧。” 粟汤犹豫了片刻,下定了决心道:“既然这是亲族之城,劫掠他们便如同在粟城劫掠,这几个人的确该受惩罚。如今城邑刚下,人心不稳,需得用些血腥手段,才能让城邑国人信得过我们。” 陈健点头道:“好!说得好啊。到时候便由你来告诉城邑中人,想来他们必然信服不再敌视。这几个木架子就是用来处死那些犯错的人的,这时候就要用些血腥的手段让人牢牢记住。” 粟汤连连感谢,带着亲卫依着陈健所说去抓人,陈健看着粟汤的背影暗笑不已。 自己是入城之前就说清楚的,而且自己有很多东西可以给予族人比劫掠更多的利益。 可是粟汤入城前却没说,这是不教而诛,虽然城邑中人信服了,可是只怕那些兵士难免会有怨言。 陈健想要名声,粟岳想要名声,粟汤也想要名声,可士兵们呢? 问题在于这些兵士们不想要名声。 陈健有夏城西边的大量村落奴隶作为封赏,有火药作坊和金属冶炼技术作为支撑,这次名声换来的是火药的震撼,自己掌握着火药技术,逼着各个城邑不得不买,所以他可以给士兵们足够的奖赏以帮他达成他想要的名声。 可粟岳能赏赐他们的士兵多少?如果赏赐的少了,日后这种对士兵并没有太多利益的干涉行为能否让士兵有足够的愿望去做? 此时的士兵不是日后的丘八,而是城邑内的国人阶层,是粟城的统治阶级,而粟岳只不过是这个阶层的代言人和领航员,当阶层利益与首领利益相悖的时候,粟岳的名望又能支撑多久? 有夏城的军纪做对比,粟岳不得不约束自己的族人,他别无选择,尤其是现在还不敢和夏城决裂,又被陈健用对比逼得不得不去建造一支模范军队,至少做到在文化圈内干涉战争中不劫掠。 可陈健身边的士兵是脱产的啊,是用夏城的技术和草河霸权以及数千公产奴隶才养出的二百人,粟城养得起一支这样的军队吗?(未完待续。) 第六十八章 首领向左士兵向右(下) 粟汤走后,夏城的族人继续竖立着绞刑架,几个人坐在绞刑架下休息,贪玩的爬上去双手抓着绳子搁在脖子上和别人开着玩笑,陈健喊道:“下来下来,别吓着城里的人。这东西今天用不上,明天再用。你们晚上准备准备,就在这个场地上玩一场蹴鞠、摔角之类,给城内的人看看玩玩。一会要是有城邑的人上来和你们角力,我咳嗽一声你们就输。” 那几个人如同猴子一样玩着绞索,奇道:“上次咱们草河三城祭祀的时候,姬夏可是说要我们拼了命赢,这次怎么还要输?那不是叫这城邑内的人看轻了我们?” “在夏城你赢了,十年之后你早晨去换豆腐的时候还有人认得你。这地方你就算赢了谁能记住?咱们已经打下了城邑,城邑内的人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满,多少给他们些颜面嘛,你也少不了什么。别玩了,下来下来,让你们去办点事。” “你们几个去找老首领的儿子,让他带着你们去城内找些人。那个新首领的家族土地众多,平日在城中也掌管一些事物。家族既大,那么犯错的人肯定会有,找出来,明天在处刑场上控诉。” 陈健看了看城邑的布局,东北角的进本都是些土地田产较多的,以及一些有姓的,而西南角的都是一些无姓的、田产也较少的人,考虑到今后,陈健又嘱咐道:“但是控诉的时候,一定要让他们往新首领和他们家人的个人道德上去说,不要涉及到有姓无姓、贵富贫贱的问题。咱们以后还要和这个城邑交换结好,东北角的人才是城邑的主人。” “要记住!犯错的人只是因为个人本性贪婪,而非是因为有权的自然会多占好地之类的,要让这些无姓的贫者相信,换了一个道德高尚的好首领为他们分配决断,一切都会好起来,千万千万不要弄成西南角对东北角的控诉。弄成那样的话,城内真正的主人会恨咱们一辈子。” 众人领命而去,陈健呼了口气,叫人平整好场地后,带着几个亲卫和笛鼓手沿着街道一便便地宣传,只说夕阳落山的时候要在城邑中心有个集会,希望大家不要害怕,都去参加。 既是城邑的集会,自然要有酒肉招待众人,老首领之子一口承担下来这次集会所需要的一切。 陈健告诉他明天审判之后,新首领和他家族的土地奴隶一部分归城邑的公产,另一部分要让老首领之子分给众人,以获取他们的支持。 但是这次出征不是这座城邑邀请的,而且名义上在出征的时候被抓的那个人还代表着城邑,所以这次出征所耗费的火药、粮食、死伤士兵的抚恤等等,全都由老首领之子个人承担,夏粟两城不会取用城邑的分毫。 数量虽多,可是老首领之子并不在乎,只要自己还是首领,而且还有粟夏和被分了财物的城邑国人支持,这些东西比起来自己得到的微乎其微。 不但一口承担,还对夏粟两城秋毫不犯的行为大为赞许,自己家中的财货新首领分毫未动,再加上他既已经基本确定是新任的首领,城中有姓者也多多支持,牵来猪羊宰杀,又叫女奴准备饭食。 夕阳将红的时候,场地上夏城的士兵已经在那集结,笛手们吹奏着平日在夏城勾搭女人时的俚曲,粗俗而诱惑的歌声就在绞刑架下唱响,暂时掩盖了之前厮杀留下的血腥。 肥羊大猪煮沸在陶镬当中,用作军粮的麦饼也都摆了出来,唯独可惜的就是夏城那几个专业的演戏的女人在各个城邑转圜呢,日后再有这样的干涉战争,必须要带着宣传的人才行。 欢歌笑语中,之前几个劫掠的粟城士兵被绑在了柱子上,此时粟汤还没有说到底如此惩罚他们,很多粟城人以为只是略施惩戒并不在意,心里南面有些埋怨粟汤。 鼓手们一边呼喊着各种亲族友好的口号,一边宣传劫掠的人已经被抓起来,既为亲族,在这里劫掠便如同在粟城劫掠,姬夏粟汤为人公正,绝不会放任这种事发生云云。 城邑中人大约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宣传,在加上夏城军队入城后的确没有劫掠,外面又有些不曾见过的新奇东西,那些俚曲又拉近了紧密相连的平日生活,终于有人走出了家门来到了城邑中心。 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家门后,陈健叫人悄悄指认了一下被炸死在城墙上的国人亲属,暗暗记下那几个满眼愤怒或是惊恐的孩子女人——他们未必是自愿前来的。 人差不多齐了之后,陈健叫人拉出了那几个已经招认的人,逼着他们将之前招认后被陈健加工过的一些东西复述了一遍。 一个人说并不震撼,可六七个人被拉出来都是这样说的时候,城邑终于轰动起来。 陈健在供词中加了很多细节,有些地方是刻意用来挑拨矛盾的,差不多的意思用他润色后的语言表述出来后,效果是不同的。 当众人听到之前的首领竟然笑着让人烧死城中国人的时候,愤怒的声音不绝于耳,尤其是一些劳力者被陈健在供词中作为刻意随意被侮辱与损坏的一方后,挑动起来的不只是这种愤怒,以往城邑中的种种不公顿时被他们忆起。 住在东北角的有姓者一个个心中不安,可是他们怪不到陈健头上,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些话是陈健加在里面的,他们将愤怒的矛头也指向了新首领的同伙,以及如今不知死活的新首领——这是真话,但你别说出来啊? 陈健等到众人愤怒到一定程度但还来不及爆发的时候,站出来让众人静一静,说道:“我即便不是这个城邑的人,听到了这番言辞都遏制不住愤怒。你们推选出的首领竟然笑着害死了推选他的人,害死了要为他而战的人。他的心就像是淤泥一样肮脏,像是饿狼一样残忍,这样的首领是你们想要的吗?他欺骗了你们,蒙蔽了你们,可现在不同了!你们可以选出一个公正的受到众人真正信任的首领,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早有提早准备的老首领之子一方的人在人群中喊道:“感谢姬夏,让我们认清了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要不是你,我们不知道还要被他欺骗多久!如果他真的得逞了,到时候让我们因为愤怒投奔东夷,将来又怎么有脸去见祖先?你是城邑的英雄!你们说是不是?” 下面的人听着陈健之前愤怒而带着哽咽的话,加之有人刻意的煽动,纷纷喊道:“对!姬夏是城邑的英雄。” 陈健叹了口气,摇摇头,大步走下了木台,解开之前刻意披在身上的大氅,故意拉开了和亲卫的距离,走到了一个之前记在心中的因为守城而死的国人的孩子身边,在吸引了足够的目光后,将象征着英雄意味的大氅披在了那个惊恐而愤怒的遗孤身上。 伸出手抱起那个孩子,高高举着,大声道:“我不是英雄,他的父亲才是,城邑中所有人才是。不论是与我们交战,而是如今对新首领罪刑的愤怒,难道你们不都是为了城邑更好吗?” “你们为什么会被欺骗?还不是因为心中是为了城邑吗?孩子的父亲又不是之前那个首领的亲属,也没有因为新首领得到半分土地奴隶,可他还是站到了城墙上。” “为什么?因为他听说是夏城人烧死了城中的同族,烧死了平日间一起耕作一起放牧的比邻,他可能会惧怕死亡,羽箭无眼在城墙上便有被射中的危险,可他还是站了出来,为了城中更多的人不被夏城人烧死!他才是英雄!我姬夏又算什么呢?” “如今你们也知道了,那场火不是夏城人点燃的,因为夏城的士兵要攻破城邑不需要去点那把火。” “打仗总要死人,如今死了三十多人,是为了以后不死三百三千。试问,如果你们真的被那个人欺骗了,将来与我们有了血仇或是投奔了东夷,又会死多少人呢?” “这些人是死在夏城人的手中,可就像是有人欺骗你去激怒猛虎却被猛虎吃掉,你是会去恨猛虎?还是去恨那个欺骗你的人?谁才是真正的仇人?” 他抱起那个孩子,叫亲卫搀扶着旁边的女人走上了木台,解下自己的另一柄青铜佩剑递给了那个孩子道:“孩子,我希望你知道,你的父亲是个英雄,是勇敢的。希望你留下这柄佩剑,如你的父亲一样勇敢,将来成为城邑的英雄。” 他大声地喊完之后,身后的士兵按他之前说的摘下了身上的佩剑,一共三十二柄,正好够战死国人的数量。 陈健捧着铜剑道:“这些铜剑,不止送给这个孩子,更送给每一个战死之人的子嗣。夏城人是敬重英雄的,你们的父辈为这一线血脉留下了荣耀,这些铜剑就送给你们,代代相传。只要我夏城还在,你们前往夏城永远都会作为最尊贵的客人;若是将来去了夏城,便有田产与后世子孙谋生。” “我姬夏与天地祖先盟誓,万世不变,这铜剑就是信物,我也会告知子孙。” 他叹了口气,转身扶起一旁还在哭泣的遗孀,来到了那几个被绑住的人身边,一手拉着那女人,一手指着其中一人质问道:“如果不是你们的欺骗,这女子的男人此时会和她一起来到这里,一起坐在火堆旁喝着醪酒吃着肥羊,唱几曲让她脸红的歌谣,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数着孩子身上哪里像她哪里像他。” “女人不希望自己的男人是英雄,只求自己的男人好好在自己的身边。可因为你们的欺骗,什么都没了。他看不到孩子长大,再不会在炕上和女人说自家的庄稼长得好,再不会舍不得喝些最淡的酒只为省下粮食与女人换一柄梳子……这一切是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骗他们?就为了当首领?明明可以不用打仗的!” 女人听着前几个仿佛就在眼前的场景时,已然泣不成声,当听到最后一句质问的时候,也听到了陈健假装无意踢动的铜剑的声响,肝肠欲断的柔弱女人忽然抓起了铜剑,癫狂地叫喊着,将铜剑刺入了柱子上绑着一人的小腹。 刺入肚腹的声音传到女人有些混乱的头脑中,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女人疯了一样抽出了铜剑再一次刺了进去,疯狂地问道:“你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要骗他!谁做首领和我们有什么干系?说好了让夏城人明日入城商议,本来不用打仗的,为什么又要弄出这些事?为什么啊?” 陈健带着人拉开了这个女人,手上满是流出的鲜血,黏糊糊的,将手染的血红。 这些血,洗掉了夏城与城邑的血仇,将陈健的手洗的无比干净。 虚握了一下尚在滴血的手,好奇而贪玩地捻了捻拇指和食指,感受着鲜血的张力和粘稠,随手在柱子上擦了擦,留下了几个鲜红的血手印。(未完待续。) 第六十九章 粟夏有限主权体系(一) 杀人之后的狂欢比起平日更加放纵,干涉军借势洗去了身上的血,许诺了没收被杀人的田产奴隶再分配后,人们暂时忘却了那些战死的人,开始盘算自己能分多少,也盼着这个看起来很公正的姬夏能主持这次分配,不要再被东北角的那些人分配,因为他们总是多分给自己。 陈健所谓的“英雄”的子嗣和遗孤成了欢宴中被遗忘的角落,虽然他们被陈健妥善地安排在最好的位置,享有最好的食物,可终究不再有人关注他们。 流觞曲水之乐太过风雅,城邑众人更喜欢这种男女杂坐,以盆瓯和歌,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的气氛。 蹴鞠为戏,角力博雄,再加上陈健故意让夏城人输了几场,学了下商君立木的赏赐,自己在城邑中的名声又高了一些,至少让人觉得他言而有信公正无私。 欢宴要结束的时候,有人便要借势推选新的首领,却被陈健以原本的首领还未罢黜为借口拒绝了,只说虽然他犯下了大错,可是规矩还是要走的,要先罢黜再选新的,今日天晚便先散了吧。 众人觉得似有道理,捡了些残羹冷炙后便各散去,相约明日再行审判。 等众人离开后,粟汤找到陈健,颇为不解地问道:“姬夏,今日民心正炙,正好借这个气势推选老首领之子作为首领,怎么偏偏还要拖延一天?” 陈健关上屋门,叫人把守在门口让屋子中其余人离开,给粟汤斟了一碗酒,粟汤不敢接,只好先敬陈健。 “这件事是我临时起意,没有和你商量,勿怪。” “姬夏哪里话?父亲将斧玉交于你,此次出征我要听你的。” “这是出征之外的事,我不敢僭越,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只能先做,也希望你传达给粟岳首领。” 粟汤知道陈健做事很讲规矩,知道这样说必然不是小事,急忙静心去听。 “如今关押的那人,仍旧是这座城邑的首领,城邑众人还未将其罢黜,对吧?” “对。” “罢黜之后处以极刑,那不过是杀了一个普通人。我问粟汤,在这之前,可有城邑之外的人杀死了城邑首领,而城邑众人没有反对却拍手称快的事?” 粟汤摇头道:“未曾听闻。自华逝后,氏族征战连年,首领多有战死。两城交战,首领战死便是永世血仇,哪里还能拍手称快?若是城邑内乱相争,至多也是流放失败者,就算是杀死,那也是城邑的事,从未有过其余城邑动手的先例。” 陈健点头道:“这就是了。规矩是人定下的,规矩之初总要有个先例,如今这就是一个机会。咱们明天要判处的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一个城邑的首领,虽然犯了错但还没有按照规矩被罢黜的首领。判处这个首领的不是愤怒的本城的国人,而是咱们。” “他为什么会被咱们审判?因为他犯了错。犯了什么错?犯了屠戮亲族妄图投奔东夷的错。这些错误仅仅是和这座城邑有关吗?不是,这是关系到会盟的二十多个城邑几十个氏族的,这已经不仅仅是一座城邑的事了,而是整个大河诸部的事。所以,咱们才有资格去审判他,而且要以他还是首领的身份去审判。” “再者,他犯的错不只是在这个城邑是错的,而是在整个大河诸部都是错的,难道在粟城、夏城做了屠戮亲族的事不会受到惩罚吗?这不像是夏城煮羊先煮熟再放盐、粟城煮羊是先放盐再煮熟这样的错。犯错,即为超出了规矩。大河诸部应该有一个大的、所有氏族都能接受的、普遍适用的规矩,而各个氏族的规矩必须要在这个规矩的框架内才行,这才是真正的亲族会盟。” “的确,会盟时说过,会盟各族不会干涉其余各族的内部事物。但是,如今东有夷西有戎,虎视眈眈,大河诸部纷争不断,正是危及之时,若是被蛮夷侵占了祖先流血占下的土地,断了祖先的祭祀,这才是最不能接受的事。” “当氏族首领欺骗族人、妄图投奔蛮夷、忘却祖先祭祀的时候,这就不是一个城邑内部的事了,而是关系到大河诸部共同的利益——即每个单独城邑的走向选择不能和整个大河诸部的利益相悖。大河诸部的共同利益是至高无上的,各个氏族城邑的自主权利应该是有限的。” “那么,无论是小规矩是否违背了普遍适用的大规矩,还是城邑的自主权利是否损害了整个大河诸部的利益,这些对错难道是一个城邑的人可以决断的吗?显然不是!” 粟汤听到这,忍不住将陶碗重重地撂在地上,可能是感觉到自己的失态,假装是不小心弯腰去捡,心中却是遏制不住的兴奋。 连续几年风调雨顺,今天大河又无凌汛夏洪,东夷老首领病亡诸部纷争,正是粟岳想要征伐不顺从的大河诸部的时机,这一点粟汤很清楚。 可是久久未动的原因就在于一个可以让众人接受的理论,没有一个理论做支撑就会名不正言不顺,就难以让那些被征服的氏族服气,也很难在出征的盟誓中欺骗那些士兵。 大河会盟的基础是相同祖先,现实利益是大河洪水和东夷的威胁,这两条是无法作为对内战争借口的,除非是东夷诸部入侵粟岳对那些不服从他的氏族以护卫祖先陵墓为理由逼着他们出兵而他们没有出兵,现在看来暂时也没有这个机会。 至于可能出现的上苍启示等至少能圆上的借口,则因为彗星事件导致了这个理论的破灭,当初为了会盟成功粟岳大力支持了陈健的言辞,现在却要为这些言辞付出代价。 一直听父亲念叨的粟汤瞬间就被陈健的这些话吸引住了,这正是个完美的理论支撑,可以扩大首领权利和将内部干涉正义化的绝佳借口。 “姬夏说的没错,要审判的是没有被族人罢黜的首领,这是没有先例的,而且也是众人支持的,一旦这个头开了,那么以后再有类似的事就可以有先例作为对照。首先需要立起的是一个各个氏族城邑都遵守的大规矩,在这个大规矩之下,各个城邑的小规矩是要符合这个规矩之内的,否则就是违背了会盟。” “一开始的大规矩不必太多,先让众氏族借着这件事的警示接受大规矩大于小规矩这个想法,然后再一点点地增多大规矩……” “真要这样的话,十年二十年之后,会盟的这些城邑一定会和现在不一样……如姬夏所说,这些事不是一个城邑的人所能决断的,那么由谁来评定?自然是……自然是由父亲这个盟首……有夏城的火药,粟城周围七八城的士兵,还有姬夏说的这个大义……” 弯腰捡碗的时候,粟汤的手不住地颤抖,不仅仅是因为内心的兴奋,还有一种这几个月以来一直出现的小问题——手足颤抖,并不严重,巫医也给了他一些草药,劝诫他不要再饮酒,他也没当回事,更没有往那些他最喜爱的明亮器皿上去想。 等他起身的时候,心中已有决断,这件事如果真能做成了,父亲一定会喜欢,对自己也是有益的。 于是他说道:“姬夏说的没错,这件事不能等父亲和其余城邑的首领来到后再做决定,否则城中人肯定会推选出新的首领。我想父亲一定会同意的,这也是每一个首领乐于看到的。我这就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父亲,并且请罪我这个做儿子的为他决断了一件事。” 陈健道:“这还不够。趁着这一次的事,各个城邑氏族的首领齐聚粟城,正是和他们商量这件事的时候。粟岳首领很睿智,他会明白这对整个大河诸部都是有好处的,你应该速速派人回去,让他提早准备。” 粟汤点头道:“这是姬夏想出的大义,父亲即便心中明白,可是却不如姬夏想的周全,这件事还是要请姬夏与各位首领说说。” “这自然由我来说,我回去后也会和你父亲商量。” 陈健理所当然地同意,前世他对自己之前说的两个理由嗤之以鼻,但是用在这里却很合适:在物质条件不足以支撑一个大一统的时代,至少要做到理论上的亲近,用一个众人都能接受的理由维系一个文化圈的亲近和归属感,以待后来人。 他的理论水平不高,可是前世某个时期整个世界上最好的嘴炮和理论家都撕扯过有限主权论,包括与之配套的:大哥作为家庭族长有义务也有权利干涉小兄弟内政等等,拿在这里稍加改变就可以凑合着用,等到统一后自然可以稍微变化成朝贡文化圈体系。 以现在各个氏族城邑的水平,是绝没有两报一社评论员那样的反驳能耐的,陈健也就不怕在首领聚集的时候被人驳倒,明面上不能驳倒,私下的利益交换才有可能促成这件事。 如今夏城还不是最强盛的时候,陈健对自己的定位很清醒,做粟城的马前卒和吹鼓手,他负责炮制理论支持和大义名分,粟岳负责暗地里的利益交换。等到互相利用结束分道扬镳的时候,双方谁是获胜者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这一世的底线已经达到。 以张王李赵百姓划分、而非张族李族划分,这就是他这一世的底线,来日方长,一个有向心力的统一帝国不是一夜之间出现的,但分裂成无数小国却有可能一夜之间发生,并且形成思维定式。 思维方式本身就是一种意识形态,前世里东西方曾各自发展处两套不同的体系:以威斯特伐利亚条约为基础的主权平等的民族国家体系;以东方宗主国朝贡为基础的文化圈划分体系。 前者在持续分裂千年后,于三十年战争后理论成型,并伴随着大航海时代的快速发展奠定了话语权,成为后世国家关系的基石,并在他的发源地,留下了想象共同体民族争端这个巨大的火药桶。 后者则因为满清入关,招致文明优势的内核受损就此破灭,并未赶上世界风起云涌的年代,来不及发展出与之适应的变种,也没有掌握住足够的话语权,伴随着尼克松访华宣告着最后一个世界性大国正式加入以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为基石的世界,文化圈或意识形态宗主体系正式破灭——似乎前者的体系已是真理,没有第二种选择。 而陈健要看看,要亲眼看看,这个与前世除了自己想象出的相似认同感外,没有任何联系、影射、关联的世界,会不会有另一条路。 以及,当最终面临千年未有的大变革时,当所有温情脉脉地面纱全都撕下的时候,不一样的文化体系独立发展,不被舶来品所扰,最终会不会与前世自己所信仰的殊途同归,以求心明。(未完待续。) 第七十章 粟夏有限主权体系(二) 大河诸部泉谷之战华粟会盟后、三十二年,七月十九。 天晴,微风。 木台上,陈健煞有其事地拿着一张只有自己看得懂的丝帛,大声地宣读着。 “……是以,判处以上二十三人绞刑,全部田产奴隶分为十份,公产得三,被欺骗而战死族人的子嗣得三,其余全城人均分其四。” “原本的首领因为背叛族人、不敬祖先等五大罪,押回粟城,由各个首领共同商议处理。” “其家族田产一共四千亩,奴隶百八十四人,念其与城邑有功,祖先也曾披荆斩棘建立城邑,祭祀不能断绝,留下千亩土地、奴隶二十以供其后人祭祀所用,其余全部均分。” “为防止推选出的首领再如他一般作恶,一月后各亲族首领将汇聚于此,由你们选出新的首领,各位亲族监督其誓言,这一月内城邑事物由城邑中长者共商。” “诸如以上亩、丈、尺、斤等,一会有人与你们演示,方便计量。诸位亲族还有什么要问的?” 连问三遍,并没有提出任何的疑惑,唯独可能对夏城的计量单位有些困惑,但是在丈量土地的时候很多人好奇跟着夏城的士兵去看,总从他们嘴里听到这些古怪的词汇,大约也明白了那是什么。 人和人的一步总是不同的,一顿饭能吃多少别说人和人不同,就是一个人两餐之间也会天差地别,所以才需要一个特定的人走出的一步或是吃下的顿饭作为计量。 更多时候人们不会在意这一步一斤到底是谁的一步一斤,对于普通人并无太大意义,但对陈健而言这个很重要,所以他抓住了每一次机会推行度量衡单位作为将来统一文化圈的基础。 确定他所念叨的一切都没有人反对后,陈健挥了挥手,士兵们踢开了那些脖子被挂在绞索上人脚下的木头,无声的挣扎开始,二十多个人身体伸缩着,紫黑色的舌头伸出很长,好在木头和绳索都足够结实,终于死去。 他们家族中的人不论是否参与这件事都被贬为奴隶,因此也就没有人收拢尸体,陈健告诉城邑的人,作为警示这些人的尸体将不准埋葬,而是暴尸荒野,让他们的灵魂难以进入祖先的世界。 城外的一棵大树上挂着这群人的尸体,如同夏城屋顶上常见的陶风铃,随着微风晃动,不等腐烂乌鸦已经开始飞过去叼啄这些人的眼珠,两三日内就会风干。 之前的审判中,陈健挑唆了东北角和西南角的贫贱矛盾,让城邑贵族和城邑平民平日间因为土地分配、权利集中在小圈子等积累的矛盾爆发出来。同时又主持了没收土地的再分配,以公正的态度取得了这些城邑平民的支持。 因为这种挑唆,以及之前洗干净的血手和秋毫无犯的军纪,让这种积累的矛盾成为城邑如今的主要矛盾,干涉内政造成的不愉快和隔阂变为了次要矛盾,夏城的士兵并没有在城邑中得到多少敌视。 他之前要求夏城士兵去挑唆的时候有意控制了一下矛盾方向,控诉的时候陈健将矛盾的焦点从贫富权利的不可调和,用受审者个人道德低下为幌子掩盖过去,也没有过多地得罪城邑中的大家族和权利圈子中的人,相反还将家族矛盾中稍微有争议的土地没有划分到活着的这些家族当中,赢得了他们的好感和支持。 尤其是他炮制出的一番矛盾的根本是首领和掌握城邑的人的道德问题,掌权者利用权利谋取更好的土地之类是道德问题的偶然而非必然、城邑的权利最好还是要有恒产者掌控因为有恒产者才会有一定的道德,不会贪图小的利益等等,更是为这些人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借口,他们需要的正是这样一番可以麻醉城邑平民的言辞,一时间称赞陈健的人不计其数。 虽然贫富分化后大家族掌控权利已经成为既定事实,包括城邑首领也不过是在几个家族中轮流打转等等这些各处都一样,但是这件事始终缺乏一个明确的说得过去的解释,陈健的这番话为他们带来了最需要的理由。 平民也明白自己不可能踏入权利中心,陈健主持的分配给他们带来的利益,又审判了首领作为警示,所以对于陈健的那番话也不在意,至于信不信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整个城邑中唯一记恨陈健的就是与首领关系密切的人群,陈健明白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赞同,所以用将那些人全部绞死、不能绞死和为奴的则以道德批判让他们难以在城邑中东山再起的方式,用一群人的眼泪和愤恨得到了城邑大多数人的支持和赞许。 刻意宣传的亲族理念让城邑中的人没有意识到这次审判与以往的不同之处:这是一场由其余城邑的人对自己城邑首领的审判,以往城邑范围内的对错已经被文化圈内共同认同的对错所取代,并有人和城邑开始干涉、参与这种对错的评定,甚至可以用所谓文化圈内的律法来绞死城邑的叛乱者。 城邑的人更没有发觉一个微妙的变化:老首领之子几乎可以名正言顺地被推选为首领,因为唯一可能与之抗衡的家族已经崩解,而崩解后的权利真空由亲近支持老首领之子的人把持……几十年后当再一次面临首领推选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可以有足够的威望与之抗衡了。 权利传承的圈子更小了,先有血脉相承的事实,后有家传天下的法理,而这也是陈健粟岳得到其余氏族支持的条件:以暗约支持其余城邑血脉继承来换取他们对这次干涉的认可。 这次干涉的目的基本达到后,陈健又逗留了几天,带着夏城会数数的士兵分配了土地,将船上携带的各种夏城制造的青铜度量衡也都留了下来,并且教会了他们使用的办法,留下了带着夏城各种简单文字的布帛以及两三个士兵。 七月二十三的时候,城邑内基本稳定下来,陈健和粟汤准备撤兵回去,在临行之际,邀请、或者说是诱惑、交易了城邑中十几个颇有威望的人跟随他们一同回粟城。 名义是:由于之前推选首领的欺骗和姬夏粟汤的公正,这些人请求粟岳和其余首领,来这座城邑监察首领的推选,并对首领继任时的盟誓做一个监督,因为天地似乎很难惩罚那些违背誓言的人,最终还是要靠人去执行。 事实是:这些人根本没想这么多,是陈健和粟汤用各种借口让他们前往,演一出自导自演的请求,为了陈健将这件事变为一个规矩提供一个借口和先例。 实际上就是为将来的儿子接班留下足够的可操作空间,相当于让狼去管理羊群,狼要死的时候不会支持一头羊成为首领,而是肯定会选自己的狼崽子的,如果选的不是狼崽子那就是不合规矩,其余的狼会群起而攻之,至于不合规矩的地方,总能找到。 陈健估计其余氏族的首领为了子嗣考虑应该会接受这个结果,这需要缔结暗约背众盟誓。 父死子继还不是规矩,但是隐性继承已经出现,作为首领的儿子有更多的机会展示自己,也有更多的机会为人所知。 名义上任何一个国人都有资格被推选为首领,但是一个普通的国人根本没有接触过权利圈子中的种种,也没有足够多的历练去证明自己。 氏族的人看不透本质,自然也就没有反对的声音,陈健所炮制的贫富矛盾根源实际是掌权者个人道德的思想,可以有效地麻痹普通国人的心灵,以获取更多实际掌权阶层的支持——而且这将逼着出现一套贵族的道德规范,以及促进某种思维的诞生:只要掌权者有足够的道德,那么天下将会天平安乐,如果天下不太平,不是制度的错,只是掌权者的道德出了问题。 严格来讲,陈健现在对自己的评价十分肮脏:血脉贵族制的鼓吹者;麻痹人民心灵的丑恶政客;氏族战争的挑唆者;城邑霸权法理的发起人。 但历史是以千年为计量单位的,也是螺旋前进的,为了向东有时候不得不向西。趁着四周文明真空的时机,整合文化圈减少内耗,如同蒲公英一样四处萌芽,才是这时候的最佳选择。 他管不过来这么多的城邑,一个夏城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心思,也不可能一个人和整个时代抗争,物质条件不发达导致的文化传承只在贵族圈子内的现实,无可避免地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能改变那就只能借势而为以达目的。 他在做这一切的同时,也在夏城和榆城留下了毁灭这一切的种子,静待着铁器取代青铜、牛耕取代奴隶,族群内积累的足够的财富,潜在的外敌被同化,有更多的国人可以识字,有更多的人私下讲学。 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这些充满旧时代味道的一切已经不能解决当时的矛盾时,自会有更多的人思考:怎么办? 故纸堆中、旧丝帛处,人们或许会看到很久前夏城和榆城的故事,找到一丝残存的的影子,从夏城官僚的众人举荐制和学习考试制,到官办经济盐铁专营、土地归属、天下归公还是天下归私,种种这些,有心人定能找到他们的依据,启发他们的思考。 那时候百花齐放、万言争鸣,最终选出一条可以走通的路的时候,才算是真正奠基了这个族群的真正的文明内核。 如今还早,空有皮囊,只要皮囊茁长就好。 “不急。” 回去的路上,陈健念及自己所做的一切,这样劝慰着自己,同时也在思索之前与那个城邑首领的谈话:真到自己有子嗣的那一天,初衷真的不会改变吗?现实的诱惑在眼前的时候,自己真能守住本心吗? 当新生的婴孩勾住自己的手指,用朦胧好奇的目光看着自己;等到儿女们叫出第一声爸爸的时候,等到自己看到他们身上太多与自己相似之处的时候……自己,真的还会如同几天前在那人面前那样,站的笔直,毫无犹疑吗?(未完待续。) 第七十一章 粟夏有限主权体系(三) 七月末,粟城。 首领专用的、夏城赠送的马车不断在城门进出接待那些附近城邑的首领,车轮上不仅仅是安逸,更多的代表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威严。 两个参与征讨的粟城士兵从东边回来的时候,粟岳刚刚去城外迎接了一位首领,在马车上看到了返回的两名士兵,心中焦急地想要知道结果,却仍旧忍住保持了气度和礼节,完成接待后匆忙地回到了屋子,两名士兵已经休息够了。 “胜了?” 他直截了当地问出了最想知道的事,看到两名士兵点头后,这才遏制不住地叫了一声,大为兴奋。 既然知道了结果,剩下的也就不急,叫人准备了酒菜,让两名族人慢慢诉说。 当听到炸城的时候,粟岳的面容严峻起来,第一次插问道:“慢些说,那城门真的被炸开了?” “真的,我亲眼所见,轰的一声木头就被炸碎了,守在上面的人也都被炸死了,姬夏带着夏城人冲进去的时候,根本没有几个人抵抗。粟汤还说以后再也不用围城,那些据城而守的城邑再也不能拖住我们数月了。” “你们死了多少人?” “没有多少,只有些受伤的。” 士兵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等我们从那声惊雷中醒来的时候,姬夏已经带着夏城士兵冲进去了。他们大概这东西见多了,也就没当回事。” 粟岳听着士兵的形容,想象着数百斤火药爆炸的场面,暗暗心惊,又问道:“夏城的军阵……真如粟禾所言,难以抵挡?” “这一次出征没有战马战车,又是攻城,与粟禾所见的平地冲阵不同。不过夏城的士兵的确很厉害,他们五个人都是相熟的,我听说他们平日不需劳作,每天都要苦训,一个个都很强壮。” 士兵想了一下,最后形容道:“在攻城前列阵向前的时候,他们可以四十步一整队,而且四十步的时候阵型未乱。各种我们听不懂的哨子声、鼓声他们都能听得懂,进退有据,这个咱们确实比不过。而且他们的弓手可以在百步之外抛射城墙,十箭能有五箭落在城墙上。” 粟岳静默半晌,疑惑道:“四十步一整队……队形尚能不乱,竟然真有这样的士兵?” 见两人都颇为折服地点头,粟岳也终于信了,叹口气道:“粟禾说的果然不错,在平地之上,即便夏城没有火药、战车、骑手,那些士兵也足以以一敌三。” “他冬季会盟时讲的那些,我也听过一些,他说要在大野泽筑城,教授各族各城,训练兵士,如果真能如现在的夏城士兵……不用全部,哪怕是一半,能做到二十步一整队,能做到冲击的时候先慢后快不惧羽箭,撤退时能够交替呼应,那东夷北狄便有数万,又有什么可怕?” “我本以为夏城获胜,不过是靠了火药战车,如今看来绝非如此,绝非如此啊!” 他心里盘算了一下,如果姬夏真是那种一心想要氏族联合不起争端的人,真的将这训练兵士的办法传授出来,自己城中能有三千这样的士兵,任何城邑都难以抵挡。 更可怕的是有了火药,自己可以在两个月之内攻下一座城邑,而不是如同以前那样围城许久导致敌方的盟军前来,决定城邑存亡的最终还是野地决战,出征的人数可以更少,也可以更快结束战斗稳定军心。 “三千!三千!给我三千这样的士兵,什么都够了!” 内心期待如火,却根本不知道陈健为了训练这些士兵花了多少代价,不要说三千,就算一千,夏城都难以承受以致破产。 原本对于陈健说要教授众人的事并不关心,此时却忍不住问道:“你们和姬夏同行,可听他说起过将来要帮着亲族训练的事?” “说过,粟汤也问过。姬夏说他已经开始在大野泽筑城了,冬天的时候或许就能有个雏形,到时候各个城邑亲族要选派有姓聪颖的亲贵年轻人去学,三年小成,回去后一传十,十传百,十年内让各个亲族都能有这样的士兵。火药作坊之类的也会在大野泽建立,只要各个亲族信守盟誓,可以随便交换,也会教会各族如何使用,甚至可以帮着各族训练投掷火药的士兵,但是平日的吃穿都要各个氏族自己出。” 粟岳连连点头道:“当然要自己出,不但自己出,还要多给一些感谢姬夏。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一点没错,粟汤还说到时候他也要去。” 粟岳嗯了一声,心中已有计较,这些东西按说都是各个氏族首领的不传之秘,只会传给自己的儿女绝不会透露给外人。陈健这个人他觉得自己看不透,当初也劝过他不要将这些东西传给劳力者,那时候只当陈健是个孩子,有些不懂其中的缘故。 可如今从陈健抓住机会干涉他城的时候,粟岳便知道是自己想得少了,他搞不懂陈健到底为什么会把这些东西传出来,不过粟城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一旦大野泽的城邑建立,新的军队训练方法粟城肯定是要派人去的,但是派人的时候就不可能是普通的人,而是要选派自己家族的年轻人、支持自己的年轻人、城邑中的亲贵和富庶家庭的子女。 这些年轻人将来都会成为新的军事贵族,垄断住训练士兵的方法,等到陈健老去后再不会有人公开传授,这样便可万世万年。 而且趁着陈健现在说话还算话的时候,一定要大量地交换火药,越多越好。他觉得陈健并不是之前自己想的那样幼稚,所以不用想如何配置火药自己的人是绝不可能知道的。 将来一旦和夏城有了战争,那时候火药来源就会断绝,自己现在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夏城的地方,只有提前准备。 片刻间他心头已经拟定了几个前往大野泽学习的人选,基本都是家族内的年轻人,这些人将来将构成粟汤身边的支柱基石,如果还能学到夏城种植、冶炼、营商之类的办法,那么自己儿子的位置就算是彻底稳固下来。 甚至,还可以以此作为利益交换,以确保达成陈健出征前和自己商量过的目的,让这个同盟变得名副其实,让自己这个盟首变得名副其实! 想到这,他兴奋地说道:“你们立刻出去,大声宣布这个消息,就说姬夏带了只带了一百人攻下了城邑!将你们见到的火药炸城、军阵冲杀的事,都说出来,立刻去告诉那几个已在城中等待的亲族首领!快!快!” 一名士兵起身的时候,另一名士兵严肃地说道:“首领,粟汤还有些话让我传给你,并说这才是最重要的,而且只有您可以听到。” 粟岳一怔,知道自己儿子虽然年轻却分得清轻重,挥手让那名士兵先行出去,遣散了屋内的奴仆。(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 粟夏有限主权体系(四) 先离开的士兵不知道只有首领才应该知道的事是什么,自己也不想去打听,传完消息后几天,首领就传出了一个奇怪的命令。 粟城的很多奴隶被驱使着将城外三里之内的树木全都砍伐烧掉,又在城墙外挖掘水渠,原本平整的城外土地被堆放了许多的大石头,只留下四周城门的道路。 城门外也被加固,建立起一座外城围住了城门,城门附近的城墙也开始堆积土方,弄出一些仿佛狗牙一样伸出的地方,似乎是为了便于从侧面攻击那些靠近城墙的可能敌人。 似乎一夜之间,原本坚固无比数代人经营的城邑已经岌岌可危,士兵看着这样的变化,大咧咧地想到:“如果那座城邑也是这样的话,夏城人的火药就不会那么容易炸开城门了。这些乱石阻挡了盾车推进、伸出的城墙可以侧面攻击他们,围住城门的小城就算被炸开也不会直接攻入城内。不过东夷人并没有火药,首领为什么要修筑这些东西呢?” 心中有惑,却不影响他做自己该做的事,六七天的时间,粟城人眼看着水渠穿引乱石铺地,却没有将这件事作为平日首先的谈资,因为还有一件更有传奇色彩和更被人称道的事。 “姬夏带着一百多人攻下了一座城邑!” 那座城邑或许没有粟城坚固,那里的族人或许没有粟城悍勇,可那毕竟是一座城邑啊,不是木篱笆围着的村落! 粟城的很多人随着首领出征过,也围困过城邑,面临城墙的威胁每个人都束手无策,只有围困一途。 因为经历过,所以才明白这条消息的传奇,街头巷尾田间河边,处处都在讨论着这件事,惊奇中带着几分理所当然:夏城人的故事可是不少,听得多了,如今这种事发生在夏城人身上,自己虽然震惊,却也不是不能接受。 陈健之前让人讲的故事、演的戏剧、说的传说,终于第一次有了收获的果子,于这件事交织在一起,让夏城的很多他们所不认同的事都变成了疑惑:到底是夏城人错了?还是自己错了?以前听人说一百人攻下城邑,自己决然不信,可如今这事就在眼前……或许,夏城人说的那些自己认为错的事,其实是对的? 借着这件事,很多陈健说过的、被人当做是笑话的话重新被人记忆起来,连着这件事一同思索讨论,终于有人问出了如果是对的,那么为什么呢? 然而夏城人还在归来的路上,没有人可以给他们解答。 与国人的兴奋不同,来到粟城的几位首领们却在知道这件事后,生出了几分警觉,粟岳看似是在替陈健宣扬名声,实际上却是在故意营造这种引人警惕的态度。 他们被邀请来的理由是那座城邑的首领犯了大错,按照以往的惯例,总要需要各个城邑的人商量一下,然后几个与粟城亲近的城邑一同出兵征讨,可这一次他们没有想到从自己得到消息前来到这场时间结束会如此之快。 带着浓重的不安,几位首领一同去拜访粟岳,安坐之后,有人便迫不及待地问道:“粟岳首领,那些传言是真的?姬夏真的只带了百人便攻下了城邑?” 粟岳点点头道:“是真的,绝非传言,如今他们正在回来的路上。哎……我本意是让姬夏去质问那人,却不想那人竟然杀戮同族制造血仇,妄图安在姬夏身上。姬夏这人你们也知道,哪里容得下这些,既然对方不开城门商议,还以弓射姬夏,他也只好以火药炸开城门,冲杀进去。我让汤带了二百勇士随行,可是等他们冲杀的时候,姬夏已经将那人活捉。入城之后秋毫无犯,城邑众人欢喜无限,这真是祖先庇护啊。” 几个首领对视了一眼,心中泛起了惊涛,百人破城,难不成夏城的兵士真的悍勇到这种程度? 粟岳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这事的时候,心中的惊讶不比你们少,我也是没有想到夏城族人悍勇如斯。也幸好姬夏为人敬重祖先,去岁会盟之时没有和那些人一样,更得祖先庇护他不是夷狄之人,否则……否则只怕祖先安息之地我们也难以保存啊。” 环顾一圈,这些先来的首领都是粟城附近受其控制影响的城邑,也算是这个同盟的基本核心,于是起身叫人离开,只留下这几位首领。 “姬夏此人我是信得过的,他敬重祖先,信守承诺,又不藏私,威名公正,纵然夏城悍勇,那也是亲族之力,谁也不会嫌弃自己的弟弟勇武,你们倒不必害怕。” “只是人有生老病死,祸福相依,姬夏所为窃取天道,我只怕……有一日姬夏病亡,夏城若是选出一位野心勃勃的首领,纵然夏城人少地远,可是这一仗你们也知道了,有了火药炸城,再不是征伐一城需要数月积年的时候了,到时候沿大河而东,只怕咱们族人都要沦为奴隶啊。” 几个人还不明白粟岳的意思,但粟岳说的这种威胁在刻意捧杀的百人破城的传言后变得近在咫尺,姬夏虽然和众人有盟誓,但盟誓难道是不能打破的吗? 粟岳在昨天曾经犹豫过,是不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和陈健撕破脸,纵然夏城兵士悍勇但在大野泽附近的人并不多,夏城的构架又和其余城邑不同,刚刚从山中走出氏族将散未散,掌权的都是陈健的亲族,陈健大权总览,一旦将其击杀,整个夏城就会溃散。 可是想到陈健给他铺出的种种未来,他又舍不得,想到陈健真的能不藏私地将各个城邑的亲贵训练出来,教授火药使用之法,自己便能做到当年华都不曾做到的事,威望当如日月无人撼动,夏城虽强可是距离遥远,这些功绩绝不是夏城人能做到的。 杀死陈健,不用火药、训兵之术,想要完成那样的功绩,只怕要百余年,粟岳知道自己活不了那么久,所以那种鱼死网破扼杀萌芽的心思只是闪过一瞬便消失。 但他却不能不提早防备,所以这次召集自己最亲近的盟友说出这样一番话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等众人都在望着他的时候,粟岳长叹道:“夏城人常说,如果嘴唇没了牙齿就会寒冷,又说若将一个看似坚固的屋子拆开,木头柴草泥坯只有在不拆开的时候才是屋子,拆开了只是各自。” “夏城如犬,可以捕追鸟兽,但也可以噬人。姬夏如今所做的一切,大家都是敬重的,可一旦夏城不再是这样的夏城,背弃祖先侵伐亲族,纵然他们悍勇,我也希望诸位一同征讨,否则子孙便要为奴!” 说完,他拿出一柄陈健送给他的青铜短剑,划破了手指将血滴入到盛酒的翁中,朗声道:“为了子孙不为奴,我请诸位盟誓,若是夏城背弃祖先侵伐亲族,诸位共讨之!” 几个人最不安心的就是这件事,对于陈健所谓的同族相亲之类的话并不太在意,粟岳的话正中他们心坎,纷纷取下陈健赠与他们的佩剑割破手指,将一翁浊酒染红,分碗一饮,同声道:“就此盟誓,若夏城背弃,诸城共讨破城灭族,不逃不避,如有违背,天地不容!”(未完待续。) 第七十三章 粟夏有限主权体系(五) 歃血之后,粟岳笑道:“诸位要知道,咱们是信得过姬夏的,这一点需得清楚。但是自华去后,我见多了凶很残暴之人,不得不提防啊。” 众人附和道:“是啊,我们怎么会猜忌姬夏呢?只是为了防止夏城有人有这样的心思啊,就像东边那座城邑一样,谁知道族人选出的首领竟是那样凶残的人呢?姬夏既然去讨伐了他们,咱们只是担忧等姬夏去后,夏城再有这样的事啊。” 粟岳点头道:“这正是我所担心的。这次邀请诸位前来,也正是为了这件事。诸位中我不是最年轻的,也不是年纪最大的,可是也都有儿有女,纵然此时还能弯弓持矛,将来总有去见祖先的时候,到时候城邑该怎么办?” “老虎生出的一定是老虎,老鼠生出的肯定会掘洞,这是天地间不能改变的道理。咱们都比那些粗鄙的族人要聪颖,又没有凶残暴虐之心,想来生出的子女也定时聪颖和顺。” “城中除了首领之外,还要有人辅佐首领分担城内的种植饲养征战之类的事情。这就像是老虎的子嗣有老虎教授,自然就会学到捕食的办法;猫的子嗣有老猫教授,自然就会学到爬树的技巧。让一个从没有学过捕猎的兔子去捕猎,它又怎么会做呢?” 几个首领的眼前都是一亮,他们立刻明白粟岳是要说什么,而且说的竟然如此的有道理,纷纷称赞不已,不断拿出自己身边发生的这种老子英雄儿好汉的故事作为粟岳这个理论的现实支撑。 粟岳笑了笑,又道:“这些话呢,自是我想出来的,不过姬夏也给了我很多启发啊。咱们都是有子嗣的,这些话传出去,总要让一些人觉得不好,坏了规矩。姬夏恰好没有子嗣,这话要是让众人觉得是由他说出去的,反倒没有那么多闲话,还能多出许多贤名叫人敬佩倾慕,姬夏为亲族征战立下大功,咱们便再让他有这样的名声,也算是些许奖励吧。” 几个人连连点头道:“这些话传出去,让人知道是没有子嗣的姬夏说的,的确不会有什么闲话。不过姬夏这番话说的很有道理,让人信服啊。想来那些愚钝的族人定能明白,交口称赞姬夏睿智。” 粟岳又道:“姬夏在东边城邑的时候,说过一番话,有恒产方能不为毫毛小利所诱,才能做一个公正不为私的人,因为他自己有田产,也就对田产不太在意。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人让他去主持城邑的分配,他肯定会给自己多分。我看就算是心思邪坏,那有恒产的人也要说,多数是那些田产较少的人。” 众人纷纷点头,大赞道:“去岁会盟的时候,就听过姬夏讲学,果然是知道很多道理,让我们为之折服。这番道理如此的对,哎,咱们竟然都想不到啊。” “是啊,城邑去年因为一些地起了争端,不过是巴掌大小的地,两家穷困的便差点动了兵刃,这要是有恒产之人,怎么会因为这点土地争执?一个人整日劳作,又怎么能够知道如何管辖城邑替首领分担忧愁呢?食粟者鄙,食肉者明啊。” “姬夏这番话说的当真叫人信服。” 粟岳也称赞了一句,说道:“我之前说了那么多,也是因为这些年城邑之间纷乱不休,怎么才能让这纷乱平息?很多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可姬夏的这番话,让我想到了很多,似乎真有一个办法能够平息。” “就像一座城邑,有虎为首领,有猫会爬树,有犬会嗅闻……那么首领要像虎一样会扑杀猎物,最好的选择就是老虎的子嗣;有要会爬树的辅佐首领,那么猫的子嗣就是最好的选择……诸如此类。” “只有这样的规矩,才能让城邑再无内乱,相亲相爱。管辖城邑的世代管辖,负责种田的世代种田,负责占卜的世代占卜……这样的规矩一出,城邑怎么还能乱的起来呢?就像娥城的数九一样,她的母亲曾是管理占卜历法的,难道天底下除了姬夏外还有比她更了解历法卜辞的吗?姬夏不过是得了祖先的指引,天底下又有几人能得到祖先的指引呢?所以姬夏的事不能作为城邑平常的事,而我说的这些才应该是各个城邑都要面对的事。” “再者有恒产者方能不贪图丝毫小利,负责管理畜牧、征战的这些人都有恒产,由他们世代辅佐首领城邑哪里还会乱起来?” 这些首领们梦寐以求的就是这样的规矩,只不过之前拿不出让人信服的理论支撑以说服众人,也不能让自己这样做的名正言顺,粟岳的这番话简直就是给了他们最想要的东西,而很多人也知道粟岳征战四方的确勇武,可要想出这样毫无漏洞的理论却是不能,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当初彗星出现时与众人理论的陈健,心下感激不已。 粟岳见众人都没反对,急忙补充道:“当然了,会盟的首领要做的,也不过是首领平日要做的事情。同样是老虎,最强壮的老虎生出的虎仔,在父亲死后也未必是最强壮的,只要从老虎中再选出一个就是。” 打消了众人最可能反对的疑虑,确定同盟首领的位子暂时还是推选后,粟岳心中明白到头来还是实力说话,但这时候明说出来还是会被人反对的,所以提前刨除。 众人一时间只想着终于有了合理的父死子继的理论支撑,兴奋的不能自已,但也知道这东西做起来只怕有些难,纵然这些理论都很对,但要让人都接受还需要时间,甚至可能会有反抗……那些有可能在老首领死后继任首领的人会接受恒产恒心的理论,也会支持父死子继的理论,但却未必会接受猫虎犬不变的这个说辞——不过他们随即想到可以把这件事都甩给陈健,让那些人去恨他吧。 粟岳看着众人兴奋的神情,压低了声音道:“讲道理的事,咱们不如姬夏,大可以等他回来,想必他说的一定比我说的更让人信服。不过这件事咱们急不得,我听粟禾说起过夏城出征西戎前,先是演了几幕戏剧;回归大河祖先故地之前,也是先让人讲了许多故事。这都是咱们可以学的吗。” “这些话咱们知道就行,那些粗鄙的人不够聪颖,难以理解,或会反对。咱们可以先不全说出来,学一下夏城人,演戏、讲故事,让城邑的人逐渐相信。” “再一个呢,万万不能着急,要一点点地来,就像煮肉一样,直接烤会焦黑、开水煮会坚韧,只有从凉水慢慢煮沸才能白嫩。” “我实在是担忧咱们死后出现东边城邑的那种事,选出的首领背弃了祖先,那我就算是死了又怎么有脸面与祖先相见呢?” “所以我就想,以后咱们城邑推选首领的时候,咱们几个城邑要出人见证。再一个,也要早些教子女捕食,这样才能早些让子女得到城中众人的支持。” “虽说或许有人天生聪颖,父亲不是老虎便会捕食,真要是推选出这样的人做首领,为人又公正,又不会背弃祖先,咱们支持倒也没什么,不过这样的人只怕是少。可万一那些愚钝的人推选的是个明着公正暗里残暴的人,咱们也不能让咱们的城邑重蹈东边的故事啊,城邑众人容易被愚弄,咱们却不容易被愚弄,几家联合便是担着骂名也要将他驱逐下首领之位!” “这期间便学夏城,讲故事、演戏,教人明白虎生虎犬生犬的道理,时间一久,便如我之前说的那样,各司其职,万年永固。” “我这可不是有什么私心,这是为了整个城邑啊!”(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粟夏有限主权体系(六) 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人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 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当人们好像刚好在忙于改造自己和周围的事物并创造前所未闻的事物时,人们总是战战兢兢地请出故去的亡灵来为他们效劳。 奴隶的广泛使用和私有制度的确立,让那些氏族时代的遗留变得狼狈,氏族制度所有适用的制度和看似的美好伴随着私有制的出现已经无法立足,正在慢慢衰老,难以适应新的时代。 城邑内斗、分配不均、权利斗争种种这些,十倍百倍于氏族时代上演着,人们一如每一次时代巨变一样寻找着道路,并首先将目光放到了传承至今的过去。 有人妄想着退回到氏族时代的一切,回忆着那个团结一致内斗稀少的时代,确信那才是这个时代唯一可以行得通的办法,譬如夏城的姬松。 有人则看到了氏族时代种种父子相继母女相承的先例,不去考虑内在的为了氏族生存的智慧传承却认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可以行得通的办法,譬如大部分的城邑首领和刚刚出现的贵族。 如今首领和新兴贵族们想要相信的东西已经有人给出了看似完整的理论框架,他们欣喜若狂,不论什么样的言论只要能够自圆其说,在这个时代就是无可辩驳的。 所以当陈健带着战胜的族人和请愿的长老回到粟城的时候,已经听到粟岳宣传的城邑贵族们用极高的规格迎接了陈健,因为陈健说出来他们想说但是没敢说或是不知道怎么说的话。 称颂与歌赞伴随着酒清肉香直到十里之外,陈健有些受宠若惊,不明所以。 很快,粟岳派人接待了陈健,勉励了粟汤,并告知陈健最好等到各个亲族的首领聚齐后再入城,回复祖先平定叛乱,祭祀之后交还玉斧以求闻达于上苍。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陈健询问了一番各个氏族的首领什么时候才能来齐,使者告诉他大约还要半个月的时间,幸有夏城的车船骏马,否则这个时间要再拖延一个半月。 陈健也盼着借着这个机会达成自己的目的,所以并不着急,将玉斧取下命令粟汤带人看管,自己则趁机请求要去大野泽剿灭那些不守规矩的逃奴云云。 粟岳也不太懂大野泽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夏城人的口风很紧,派出去的人也找不到夏城人的船驶向了什么地方,更不知道陈健既不借人又不换奴隶,到底怎么建得起一座城邑? 心中虽然好奇,可是却盼着这座城邑最好快点建起来,火药作坊和兵器冶炼能够发展起来,同时帮着各个城邑训练军队,于是欣然同意,只让粟汤在城外暂时驻扎就好。 这次胜利没有斩获多少人头,也没有抓获多少奴隶,但对这个同盟来说是一场不一样的胜利,所以要以最为特殊的礼仪来对待,但这只对城邑首领而言,陈健想不通这些城邑中的亲贵的情绪会如此热烈。 野地中各种奴隶穿梭,准备了上等的肥羊浊酒,犒赏获胜归来士兵的同时,频频向陈健祝贺,并且对陈健的称赞让陈健有些不知所措。 酒宴中询问了一番,这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如此爱戴自己,因为粟岳把这些有可能引发底层国人不满的言论全部推给了陈健,陈健成了他手里的刀,杀人的时候可以劈砍,承罪的时候刀上有血手指洁白。 有人爱戴自然有人记恨,城邑中的不少普通国人对于这番言论很是不屑,他们自然不会出城来迎接陈健,再者除了热情他们也拿不出美酒肥羊。 听完了这群人的歌颂,陈健有些尴尬地举起了碗,抽了抽嘴装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却没人察觉到他轻蔑地吐了一口气。 原本他把粟岳当成一个可怕的对手,可听到这件明显将底层国人的愤怒转移到身上的小计俩后,他再看粟岳就觉得粟岳仿佛是浊酒中的茅草渣,终究少了太多的气度,永远达不到当年会盟的高度。 正如当初会盟的闹剧一样,粟岳的格局再一次让陈健确认这只是个冢中枯骨,晃了晃碗中的浊酒,直到自己的倒影模糊不清的时候,他笑着对着模糊地看不出是谁的倒影道:“你老了,身上一股腐朽的泥土味道。” 说完后哈哈大笑,开怀地饮了几碗,很淡然地承下了这个黑锅。至于粟岳,在陈健眼中已经是个独栽无胆民主无量的小人物,或许计谋算计能得一时之逞,但是格局太小眼光太近,步入了奴隶贵族的时代,却还是氏族末期的思维。 他鼓吹的一切是为了文化圈整合成家族族长制,而粟岳的眼光却只看到了附近几座城邑和自己的血脉传承。陈健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看到了海滨和高山,粟岳的眼睛还在盯着大河两岸的这几座城邑。 或是酒的缘故让他有些自大地想笑,心中生出了一种名叫藐视的态度,想着之前臆想的强大,准备了铅器让他的家族绝嗣,此时心中自傲,再看粟汤竟有些不好意思,敬了粟汤一碗酒。 在决定干涉之前,陈健明白要以家族圈子的暗约来获取其余氏族的支持,血统论就一定会出现,但是他没想到粟岳会如此的迫不及待,而且为了防止自己担上骂名还将这个屎盆子扣在了自己身上,用这些新贵族的吹捧来转移底层国人的不满。 可是这不重要。 随着贫富差距的扩大和因为遗产导致的出生不平等,统治阶层已经从原本的全部国人变为了一部分先富起来的国人,城邑不再是所有人的城邑而是一部分人的城邑,自己得罪的那部分人在数百年间将不再算作人,彻底成为名义上的统治阶层却丝毫没有话语权,表达自己愤怒的唯一方式就是矛盾激化到极点时的暴力反抗,这时候还早,所以他不惧怕被那些人记恨。 想要得到一部人的支持,就要面临一部分的反对,老好先生和万众倾心的圣人不存在,问题的关键永远是谁支持谁反对? 现在看来,带着浓厚氏族时代思想残余的粟岳应该是想错了。 而且他在炮制那番奴隶主理论的时候也留下的漏洞:有恒产者比一般的无恒产的人更有能力和道德,但他可没说这是一定的,而且东边城邑的首领就是个活生生的反面样板。 他所谓的统治阶层的道德决定了公正与否的言辞,表面上看上去是让国人接受他们正在逐渐失去公有权利的事实,却也点燃了一颗火种:推翻失德的首领是合乎法理的,不是不义的,而且还是英雄的壮举。 作为基本盘的夏城,用的是贵族分封不干政和与血脉论彻底背道而驰的推选制和考试制,整个夏城就像是一个大型的国营整体,至少在他死之前最多会暴漏出官僚体系的惰性和迟钝,却不会出现结构封闭上下层难以流通的情况,不会让下层人失去希望。 希望这种微妙的东西会缓解很多的矛盾。 既然粟岳利用了他,将他推向了风口浪尖,陈健也明白自己无法和整个时代抗衡,所以他想的很清楚,默认血统论,在夏城和榆城灌输反血统论作为种子,同时在道德层面上压制这些新兴的血脉贵族,即便是虚伪的道德也要让他们接受这个枷锁,产生一套贵族的道德法则,并以自己掌握的暴力作为推行的支撑,在麻醉平民的同时也麻醉新生的贵族。 既然这些新兴的贵族阶层自大地认为底层国人是愚蠢的可以蒙蔽的,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去相信这些新兴的贵族阶层也是可以蒙蔽的呢? 内核为了保证天下传承稳定少生祸乱的君子之礼催生出了宋襄公,为了保证封建扈从制度的骑士精神迷惑了堂吉诃德,这种欺骗总可以维持数百年的时间。 除此之外在生产力发展到铁器牛耕时代之前,除了一切凭心的道德,没有什么能够限制他们。 这漫长等待结束后,就是技术传播物质积累和贵族道德体系崩解交织在一起的时候,是无论制度还是道德都要发生天翻地覆变化的时候。 带着对族群和人民的自信,带着对蝇营狗苟之辈的不屑和轻蔑,陈健这次喝的很多,也很畅快。 酒宴的最后,陈健说明天要去大野泽剿灭那些逃奴,众人的赞誉声中,陈健带着醉意的张狂,拿出铜剑舞动了几下,士兵们助兴般地吹着笛子敲着皮鼓,大声叫好。 踉跄的步伐和歪倒的身姿中,陈健仰天长啸,剑指庆贺的众亲贵道:“数百年之后,咱们都得死,死的干干净净,哈哈哈哈……” 说完一头栽倒在地,鼾声响起,一干人面面相觑,尴尬道:“姬夏立下大功,竟欢喜地醉了,这话倒也有趣,数百年后谁不死呢?只是这死的干干净净是什么意思?”(未完待续。) 第七十五章 粟夏有限主权体系(七) 宿醉后的清晨,粟汤没有跟随陈健一同前往,心中虽然好奇陈健到底在大野泽中如何筑城,但也没有细问,他总觉得自己不久之后就会看到。 夏城运送粮食的船只每天都在粟城附近停靠,之前用青铜换取的粮食还可以支撑一段时间,有了这一次战争的活广告,想必火药的销量也就成为大宗商品,撑到大野泽的工坊群建立起来绰绰有余,毕竟那里是一群只求最低限度生存的自由的奴隶。 看到运粮的船只,头还在疼的陈健也就放下心,看起来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大野泽并没有出现什么波澜。 想到自己唯一可以放开心扉交流的几个人,心中难免有些疲惫后渴望放松的期待,纵然船首破开了波浪惊得许多撑着小筏子的村民叹息,可他还是觉得有些慢。 两日后终于靠近了山岬岛,外面的波涛随着两道天然的防波石壁在岬湾中消散,平静的如同铜镜。 远远就听到了岛上热火朝天的劳作声,两个女人依着夏城的规矩管的井井有条,做饭的、烧水的、劳作的、休息的,错落有致。 数千个赤着上身肌肉鼓胀的壮汉在那喊着夏城的号子,这是陈健顶喜欢的场面。 宽达一里的岬湾正面的树木已经被砍伐干净,烧出的草木灰堆积了厚厚一层,夏城人知道这东西可以做皂洗去油脂还能肥田种硝,因此没有撒入湖中而是堆在了一起。 清理出来的地方距离岬湾湖岸大约百五十步,正是陈健挖掘后发现涨水最高的地方。两个简单的木石码头已经建起,已经踩出了一条道路。 正中心两条高出湖面的大水渠已经挖完,纵横交叉成一个十字叉,里面灌了一些河水作为基准水平,扯上的线绳保持着高度近乎相同,陈健看着绳头处的整齐的绳结,知道这一定是喜欢整齐的妹妹系出的。 水渠还没有和湖面沟通,因为高出湖面一些,榆钱儿和红鱼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保证水不全都流到湖中,所以在等他回来。 将来作为城邑内河的水渠大约在四五步宽,并不宏伟甚至让见多了大场面的陈健觉得有些小家子气,不过用在这座城邑已经足够。 挖出的泥土则都被运到了一旁,里面不少白色的黏土,几个巨大的窑在陈健带来的夏城泥瓦匠的监督搭建下已经颇有雏形,但是还没有点火,一群女人坐在烈日下用木模在做砖模,树枝茅草搭建了一排的简陋屋子作为夜晚住宿的地方,也有一些作为凉棚阴干这些砖坯。 岛上,正在那筹算应该支取粟米多寡的红鱼被人轻推了一下肩膀,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了岸边的船,顾不得旁边女族人善意地笑,扔下手中的东西跑到了岸边。 “怎么才回来呀?只给我们留了这么点人,莫不是惦念着那个叫月玫的女子,心中又不好违背与我的盟誓,索性盼着在岛上这群人反抗杀了我?” 笑吟吟地嗔了两句,伸出手掸了掸男人肩头的尘土,双手微微向上一扬,陈健默契地半蹲下身子让女人给他整理了一番发髻。 “你瘦了些,看呢,眼睛有些肿。吃了一个月的干饼,晚上想吃些什么我去准备。” 红鱼拉着陈健的手,连问了几句,陈健也没回答,心里暖洋洋的仿佛被这初秋的太阳晒的热了。 “岛上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我和榆钱儿怎么也是管过夏城数千人的,你走前安排的活计都做完了,现在分了些人在那制转坯呢。” “怎么弄的?” “就像你当初抓我当奴隶时候那样弄的啊,先让他们做一天,我数了数平均下来每个人一天能做多少,然后定出一个量,比这个数稍微少一些。达到这个量呢,每天就可以支取粟米盐陶,超过这个量还有奖赏。那时候你就是用这个办法骗我的,但是被我识破了,我还故意装出不会纺线的样子哩。” 两个人终于有了共同的回忆,虽然这个回忆的当初并不美好,充斥着奴隶主的狡猾和奴隶的反抗,可此时想起来竟然相视一笑,红鱼明白就是从那时候起自己才被这个男人看在眼中,心中有些荡漾,有些酥麻,眼里仿佛要滴出水来。 放眼四周人声鼎沸,知道这月余的思念还要忍到月亮出来的时候,压下心中热火的同时,眼睛却瞄到了船上,附在陈健耳边小声却不娇羞地说了一句,看着陈健故意笑着使坏地摇头,轻轻掐了一下他,好半天才平复下心中的荡漾,仰头看看天只盼着天快点黑下来。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人渐渐多了起来,几个人和陈健打着招呼,更多的人则是低头在黏土堆中和泥制砖,甚至看到了几个协作小团体的出现,他们身边的砖坯极多,而且制作的很有技巧,却隐藏着自己的技巧不准别人看到。 陈健笑了笑,心说泽与嗟所幻想的大野泽已经变了,而这种改变一定是红鱼的主意。 红鱼看着陈健熟悉的笑容,心中很得意,这是她最喜欢的一种笑容,仿佛一只小猫偷到了主人隐藏的肉干时的得逞,笑的时候眼睛眯着,就像是夜晚某个时候的另一种得逞。 “你是怎么让他们做到这样的?” “很简单啊。当初你关着我的时候,我身边只有三四个人,而且他们信服我,所以我可以联合他们一起纺线纺的很慢。其实泽与嗟很聪明,他们应该也猜到了我要做什么,所以试图让这些人也慢点做,这样定量就会少些,就能多支取些粟米。” “可是人多啊。这些人虽然信服泽,但是上千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打算,比起我当时的三四个人可不一样呢。我就说,每天做的多的一百个有肉有鱼,而且将来作坊建立起来后,可以指导他们劳作每天拿的粟米还要更多。” “我听人说,泽和嗟也跑着去告诉这些人让他们尽量慢些,这样大家才能得到最多的粟米,可是大家虽然信服泽与嗟,却不信服其余的人。他们总会想,若是自己信了泽的话,别人不听怎么办?所以泽说什么都没用,就算他再有威信,还不是败在人的私心上?这不是正是你的打算吗?” “然后呢,我又假装无意地提点了几个冲我微笑的,告诉他们可以三五个人一起,又悄悄教了一下他们配合的办法,两三天后他们一天捏出的砖比别人多的多,我当即赏给了他们一些好东西,并且许诺如果继续这么做,等到作坊建立起来后,他们可以劳心不必劳力。” 红鱼小声地捂嘴轻笑道:“为了让他们和别人不同,我还让人烧了几块陶的名牌给他们,代替了他们的木头。我做了二十个呢,只分出去五个,剩下十五个整天挂着,那些觉得自己比别人快的都拼了命地干呢。” 陈健抱着红鱼笑了一阵,揶揄道:“果然是做过奴隶才知道怎么才能管好奴隶。” 放下红鱼后,在地上写了两个很抽象的字,红鱼也不认得,却觉得有些眼熟,仿佛是几个字拆开后组合在了一起。 陈健指着远处的一块空地道:“过几天我还要去一趟粟城,等第一批砖烧出来,你就带着人建一面砖墙,要有四五步高,三十步长。然后在上面涂刷这两个大字。” 红鱼拾起木棍,比划着陈健写的两个字,虽然眼熟可是却猜不到到底是什么。 陈健字正腔圆地念道:“学,习。” 夏城有学堂,但只是一个特定的词汇,就像是单独指议事会大厅的屋子一样,只是一个特殊存在独一无二的称呼,而非学与堂的组合。 红鱼跟着念了几遍古怪的发音,陈健用他创的几个用以反切注音的字告诉红鱼到底该如何念,尝试了数次之后,疑惑地看着陈健道:“会念了。可是这是什么东西呢?” 陈健将字拆开道:“这是屋檐,这是孩子。组在一起念学,就像咱们夏城的孩子在学堂一样,在屋子里听人讲,这个字念学。” “这个呢,你看看像什么?” “我早看着眼熟,这是一半鸟的羽毛,羽毛我会写,也认得。可是拆开一半这是什么?” “你说对啦,就是一半的羽毛,是说鸟儿还是雏鸟,羽毛刚刚长成但是还不会用羽毛飞翔,不会飞翔的羽毛是完整的吗?当然不是,所以这一半的羽毛就是试飞的意思。” “连在一起,就是学习。什么是学习?是鸟从不会飞到会飞羽毛丰足,是孩子们在屋檐下听人宣讲,从不会捏砖到会捏砖,不会识字到会识字,不会种田到会种田,以及……从奴隶变成合格的奴隶主,这都是学习。” “把这两个刷上,要大,特别大。在这两个字的下面,画上你会写的简单的字,用我编出的那最简单的几十个字注音,写的多一些。” 红鱼念叨着学习两个字,顿觉回味无穷,唯一不解的就是为什么这两个字要刷的这么大? “因为……鱼,像鱼。麦,像麦。这是一眼都能看穿的,可是就像醋的酸、酒的烈、心的疼这样的,那该怎么写呢?我快活的时候可以冲天大喊,可是怎么写出来让你知道呢?字啊,是该多一些的时候了。” 红鱼恍然地眨着眼睛道:“就像这两个字一样?要绕着弯去想?做比方?每个字不再是模样,每个字都是一个故事,一个比喻?”(未完待续。) 第七十六章 粟夏有限主权体系(八) 学习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这一点红鱼尤为清楚,尤其在明白了陈健曲解的学习的含义之后。 望向正在这里劳作的除了自由之外一无所有的奴隶们,红鱼念叨着学习这两个字,惊讶地问道:“你要教这群人学习?学习过的人是可怕的。我以为你只是想用当初管理我们氏族那样管理这里的自由的奴隶,看来你想的不只是这样?” 陈健点头道:“是的,不只是这样。夏城的人太少了,这些人来自不同的氏族,却有共同的命运和身份,他们没有血缘作为牵连,不会因为亲缘而彼此争斗,就像是被我强制解散了氏族的夏城一样,他们是最适合成为夏城人的人。没办法,夏城的人太少了。” 听着陈健可以强调的最后的那个“人”字,红鱼有些搞不懂了。 “夏城的奴隶首先不是人,所以即便居住在夏城也不是夏城的人。在有敌人攻打夏城的时候,夏城的人可以为了他们的土地而战,夏城的奴隶却不会,因为他们首先是奴隶,其次才是夏城的奴隶,换了另一批人他们仍旧是奴隶,这一点不会改变,他们也不可能为夏城而战。” “这里远离夏城,也不可能将整个夏城搬到这里,所以这里需要新的夏城人,可以为城邑而战的人。曾经在夏城,我需要供养脱产的士兵,需要城邑国人的奖赏,这些奖赏只能通过狠狠地压榨奴隶来获得。” “多压榨一个奴隶,我就能多养一点士兵,多分出一些人建造作坊,多分出一点人可以不用去劳作而去学堂学习。这是必不可少的积累,粮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想获取城邑国人的支持,就必须要压榨奴隶反哺国人。” “但是现在,夏城已经不需要如此压榨的积累了。手工业、青铜冶炼、牛耕和火药、向西扩展的封地,北面掠夺的羊马……咱们已经可以养得起夏城的脱产的士兵,甚至每年还有结余。结余下的这些,将被投到榆城,越过了积累的这一步……皮鞭永远没有让人们为自己的生活而自发奴隶更有效,等到这里每个人每天所能生产的东西比夏城每个奴隶每天平均生产的东西多的时候,反哺夏城,夏城也就可以让更多的奴隶成为人。” 陈健摇头长叹道:“如今夏城有很多两只脚站立会用工具的东西,但是其中的‘人’太少了,得把这些不是人的变成人,和夏城绑在一起才行。” 终于明白了人和奴隶区别的红鱼盯着陈健的眼睛,惊讶于自己男人的野心:她太明白当这些奴隶变成人之后的可怕了——两万多识得字、两万多利益与城邑纠葛在一起、两万多从耕田到作坊劳作都排着队听着哨子声的国人,将是一股这个时代的除了健之外任何首领都不敢想象的力量。 更可怕的是这些人不仅仅是国人与士兵,数年后选出他们中的优秀者便可以扔到一个村落,用学到的东西带着尚在蛮荒的村落变成夏城村落的模样,将陈健想要推行的一切推行下去,文字、语言、道德、技术……他们是种子,可以随处生根发芽的种子。 红鱼想,很久前她以为的世界就是草河沿岸的波涛,现在她知道的世界变成了大河两岸,将来呢?将来她知道的世界是不是也会包括现在听到的无边浩淼的大海? …………… 野心是一种欲望,会让所有一切和欲望有关的敏感都变得兴奋起来,在夜晚的时候某种欲望蠢蠢欲动的时候,关于野心和梦想的那番话就如合欢树树皮熬煮的汁水,残月之下,大野泽某处平静的水面上船只抖动着莫名的涟漪,震颤中的哀啼惊醒了夜宿的鸥鹭。 两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始终为之努力的人是幸福的,尤其在夜晚两个人想要的东西是一样的,所以比之平日里更为幸福。 朝霞满天的时候,两个人从船上走下来,并不避讳那些笑吟吟看着两人的族人,幸福而带着红晕的脸颊难免让夏城的士兵怀念起远在夏城的女人。 大野泽中的女人不再是奴隶,名义上已经是人,所以他们只能小心翼翼不能随意下手,这涉及到将来的财产分配,野合之子不能继承封地但却可以继承一部分田产,这是有律法作为支撑的。 红鱼在氏族解体的时候煽动女人们争取了一部分田产,这些士兵在夏城的女人都是夏城最早的一批国人,这些女人大部分不但能养活自己,而且还有兄弟作为依靠,士兵们不是很想招惹自己的女人,又不敢违背夏城财产继承的律法,心痒难耐。 带着这种心痒的羡慕,难免有了思家的情绪,马上就要秋种了,家中女人管着那些奴隶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清晨吃饭的时候,大野泽中的夏城士兵开始唱一些草河的歌谣,陈健和众人聚在一起闲聊,透过曲子中的淡淡乡愁和眷恋,陈健许诺让他们中一半的人可以回家,以后留在大野泽中的新军人数在一百二十人,一年轮转一次。 想要回去的人抽签决定去留,不想回去的则被承诺如果不轮转长期在这里生活,平日的粮米财货每月多发一半,日后的军功也有加成。 如果可以接受,甚至可以保留在夏城的田产,超期驻守三年后,另在这里分配一间由公产建造的砖房。 人不是满脑子狂热的符号,分割开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这种补偿不止针对这里的士兵,更针对其余的工匠和普通国人。 一番犹豫后,决定正常轮转回夏城的士兵有三十人,剩余的七十人都决定留下来至少三年。 一天后一直在粟城清点仓廪的榆钱儿回到了山岬岛,不等歇息,陈健又让她准备一下回到夏城。 “马上就要秋种了,我将玉牌交给你,今年由你以司货的身份替我主持秋种的祭祀,明年再回来。让其余的人主持我不放心,他们也不能够服众,你回到夏城后可以决断一切事物。” “除此之外,将夏城学堂里第一批认得些许字的孩子分出一半,派遣到这里。包括所有被推举的贤名之人、学堂考核通过的,有资格担当官员但却暂时没有空缺官职的族人,全都送到这里。立下规矩,必须要在这里做满三年,才有资格成为正式的官员,这是最后的考核。不想来的可以直接放弃资格。” “还有,将夏城的工匠、泥瓦匠、木工、冶炼工分出一部分来这里,按照平日积累的功勋,来到这里每个月分发的财货加一半,三年轮转一次。” 陈健低头算了一下,这里有八千自由的奴隶,按照一带二十的比例,至少需要四百人,加上管理层,一共大约需要六百人才能有效地运转。 定下了一个数量,榆钱儿记了下来,陈健最后嘱咐道:“还有,征集国人的财货粮食,去卫城购买奴隶加大青铜的冶炼和火药的制作,再起几个铜炉,再分出一部分奴隶劳作。征集国人的财货由公产在六年内还清,六年后多还两成或是每年榆城作坊公产收入一百份中的三份均分。” “此外再多发几百万斤粮食的陶贝铜贝,以征集国人的财货作为兑换准备,征集了多少就铸造多少,加大和卫城娥城的交易。告诉卫河娥钺,准备他们要训练的新军来大野泽。” “让白马带着人北出阳关,早草原上建立坊市,以粮食、盐、陶等交换草原诸部的马,但是皮甲、青铜、火药严禁交换,任何交换的人通通绞死,不论是谁。” “让他继续挑唆草原诸部的争斗,帮助弱的攻打强的,不管是交换、抢夺、屠戮,任何办法随他用。他不是想要建立功勋吗?告诉他,男人最大的功勋就是分封,西边他的封地太小了,配不上他的心。如果他能在明年冬天之前弄到一千五百匹马,每年保证有四百匹马的收获,我会和议事会商量,阳关以北,尽是他的封地。” 榆钱儿知道哥哥从不轻易封下如此大的城邑,知道这件事绝不是小事,念叨着这样的数目牢记下来,心中想着夏城的那些财货数目,盘算了一番,倒也不是很难。 夏城的财富很多集中在国人手中,强行征集国人不会同意,但是有偿征集以陈健的名望和信誉绝无问题,只是有个问题。 “哥,征集粮食什么的,今年不好做。你说偿还大家肯定信,但是如今西边有了狼皮做样子,很多人都盼着将自己的财货变为农具武器,以征讨更多的土地抓回更多的奴隶,扩大自己的封地。” “他们战功多,土地奴隶也多,粮食也就更多,普通国人能凑出一小半,大部分还得靠他们。可是他们未必愿意六年后再偿还,有这六年他们可以抢占数倍的土地财货。” 陈健看了看自己的小妹妹,此时终于学会了思考人心了,笑道:“你说得对啊,不过我让狼皮总管封地的事,作为宗族伯兄,你先和他说。告诉他,他的土地在东边,别和那些外姓的人一样看的短浅,让他牵头,先说动大家,以为了城邑的大义压迫其余的封主。” “再者,我说了封地内一点作坊不能建,就是为了管住他们。告诉那些人,六年内多缴纳的人可以优先交换兵器甲胄之类,不缴纳的人则要被排在后面,你是司货,掌管着夏城的作坊,想治一治这群只有人没有作坊做依靠的人还不简单?狼皮管着西边最多的私兵和最大的封地,你按我说的告诉他,他会站在你一边的。有兵,有坊市,虽是自愿,谁敢不缴?” 说完后,陈健摘下掌管军权的一半玉珏,叫人拿来一截丝绢,写上了一些榆钱儿也看不懂的符号,最后卷好丝绢,用蜂蜡封住后趁热将扳指印在了上面,装进一个木匣中,交到榆钱儿的手中。 “你在夏城的这段时间,新军归你调遣。我留在这,尽快把你的封地建出来,等你明年再来的时候就不一样啦。去吧,趁着秋风未起赶回去,秋种的祭祀不能耽误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七章 粟夏有限主权体系(九) 送走了榆钱儿,陈健考察了一番山岬岛对面的土地,沿着几条支流选定了几个将来的村社农庄位置,过段时间筛选出适合做工的人后,就将那些不适合的分成大大小小的农庄,以打破小农的方式管理,便于推广牛耕马耕垄作技术。 烧砖的工作继续进行,第一批红砖出窑后,红鱼便带着人按照他说的开始建造一面宽大的砖墙,仿佛一面屏风,在码头上就能看到。 等到巨大的学习两个字刷上去的时候,陈健则窝到了一间木屋中,再不管山岬岛的事。 木屋中,几个人正在用大锛刨着木头片,用火烤干,六七个女人小心翼翼地将木头片的上端削出一个缺口,用烧红的铜钻出一个小孔。 将细细的麻绳和皮子穿过小孔,一尺长半寸宽的木头片一个个地连接起来,最后卷在了一起。 哗啦啦的木片声让陈健遐想连篇,这是这个世界的第一本书,此时还是无字的,白花花的一片,堆积了半间屋子。 陈健拿出毛笔,叫人弄好了松油墨,有些颤抖地提起笔,知道此时自己正在创造一件可以流传千古的事——文化圈或是整个未知世界的第一卷书。 因为夏城的文字从一开始就是用木炭写在墙上的而非印在青铜上的,所以没有那么多适合刀刻的尖锐,简化后的字不算太难写,大多都是些简化的象形和少量的会意。 提起笔压住心中的激动,平息了半晌,陈健抬手写下了几行字。 “一去二三里,山村四五家,孩童六七个,八九十枝花。” “秋来、麦黄、白露。雁南飞。或人,或一。” “怀子时节,种葫种豆;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早霞雨、晚霞晴……” “早晨,太阳在东,影子在西。傍晚,太阳在西,影子在东。” ………… 他一共写了七八首的样子,尽可能地符合这个时代的韵,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文,却蕴含了很多东西,这是他从几年前就开始琢磨的,那时候红鱼还是一个敌对氏族的女祭司呢,这么多年后总算可以用得上了。 第一篇中,有一到十的数,在当初确定文字读音的时候,陈健有意地将最常见的字只取声母韵母,作为日后的反切音以便提高识字量。 包括读作姬的麦,读作特的铁,用了三五年时间小心翼翼地凑够了他知道的将来每个人日常都会常见的东西。 前世的蒙童读物是天地玄黄,不是不好,而是不适应这个时代,也不适合大规模推广,虽然字里行间中的优美让人心醉,却不是下里巴人。 他抄袭的第一篇简单的可笑,可是没有一个重复的字,每一个都是他之前就选定的声韵字。 牢记住第一篇,至少族人们会认得十个数,知道夏城的计量单位是里,一里长一步宽的土地是一亩,以及一步宽是两个垄沟的宽度。 而且也推广了夏城的语法——量词,一枝花,不是一头花,也不是一花。 写完第一篇,陈健在另一卷木简上写了第一篇的注释,从里引导出的度量衡制度、从一枝花引导出的量词语法,以及大量的课后练习题。 写了一上午,只把第一篇的注释写完,最后在后面写了一个“十五天”的字样,意思是十五天之内叫人认得这十个字,不算太难。 至于第二篇,则是启发人们的思考:秋天和大雁南飞的联系,同时引出白露这个节气。 第二篇的备注中,有春夏秋冬的解释,有夏城的各个节气,有四季轮转的种种表象。 在第二篇的后面注了一个“十五天”之后,再由第二篇引出第三篇的各种农业用语,再一次深化节气的划分,同时引入历法的概念。 作为第二篇的延续,第三篇仍旧是以观察性去认知世界的角度来启发学习者,相信学过这几篇的人肯定会去观察早霞晚霞与晴雨的联系。 科学的产生,本就是从观察开始,由观察找出规律,并且这个规律符合所有的观察,这种描述性的科学观足够支撑到科学与哲学的统一之前,在有第二个人可以听懂《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之前已经足够。 第四篇依旧是延续第三篇,引出东南西北的概念和太阳与东南西北的关系,以此为基础升华到大河诸部的光明崇拜和花与华的联系。 剩下的也都和这四篇差不多,一共八篇文章,可笑而幼稚,少了几分文人的风流,多了几分下层人的简陋,没有微言大义,只有潦草简短。 陈健写完后数了数,确定最简单的声韵母词已经在前六篇里写出来了,第七篇开始有了最简单的切音读字,每一个学完前六篇不认得的字在第七和第八篇中都有注音。 这八篇文章学完的全部时间是半年,其中最后两篇需要耗费两个月的时间,主要是联系切音拼字,弄清楚音和字之间的区别和联系,多出来的几个常见的偏旁部首作为第一批偏旁字,让学习的人知道偏旁和实物之间的联系。 语文之外还有三门课,其中简单的加减法数学和语文同步,是所有学习的人都必须要学的。另外两门课则是劳动和军事训练,主要是为了即将送到这里学习的各个氏族的亲贵子弟。 上午是语文数学,下午是劳动军事训练,从夏城继承来的考试制度也将严格地执行:半年后要求所有的贵族子弟认识所有的声韵母字,能够靠切音拼出不认得的字,能够计算一百以内加减法。 至于那些自由的奴隶,陈健暂时不会强制他们学习,因为他养不起这么多脱产的学生,但是他会在夜晚讲学,所有非奴隶身份的人都可以来听讲,并利用这种自发行为在半年后以物质奖励和身份奖励刺激这种学习氛围,甚至可以用认得五十个字可以每天多领半斤粟米的方式。 熬了三天写完了这些教材的模板,陈健拿着第一卷木简找来了夏城几个学堂里学过一两年的年轻人,比如姬柏。 姬柏学字的时候用的是陶板和滑石木棍,从未见过木简成书,翻开之后吓得双手捧着,生怕这东西掉在地上。 “认得吗?” “认得啊。” “念。” “一去二三……” 一连念了几篇,陈健又问道:“明白是什么意思?” “当然明白啊。” “一去二三里的里,是怎么来的?” “一千步长是一里。” “那一亩和一里什么关系?” “一步宽一里长,就是一亩。” “一步是多长?” 姬柏楞了片刻,挠挠头后恍然大悟,从身上解下包头巾道:“夏城有规矩,士兵的包头巾一步长,半尺宽。” 展开后指着长长的包头巾道:“这就是一步。” “为什么要有一步?” “因为交换布匹、土地的时候,每个人的步不一样,所以就选一个一样的步。同样是两步,孩童和大人的差很多。” “你刚才说规矩,什么是规矩?” “规是规尺,用来画圆。矩是矩尺,用来画方。没有规矩,画不出真正的方圆。” 说完后瞟了一眼陈健,见他笑了,这才松了口气道:“姬夏,你这是考我呢?” “不是考你,是考我自己。你能听懂,就算是我考试通过了。去,好好捧着这东西,让红鱼找几个和她管理数目的女人,屋里还有木简,抄第一篇一百卷。谁抄的最快最多,让红鱼记下来。”(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章 粟夏有限主权体系(十) “等等!” 姬柏转身要走的时候,又被陈健叫住。 “把木简告诉完红鱼,你去通知留在这里的士兵来这集合,我让他们出去找点东西。” 姬柏一听找东西,就想到了陈健的古怪癖好,笑道:“又去找石头?我们跟着你从夏城沿河到了粟城,你找了一路的石头,船上都放满了。” “对啊,各种奇怪的石头,你去告诉他们吧。告诉完后,你就不用来了,我会再留下二十个人……作为你在大野泽呆了那么久的奖赏。” 姬柏压住内心的激动,小心地捧着木简快步离开了。 半晌,留下的士兵已经集合在了这里,陈健挑出来十几个平日训的最好的人让他们先回去,对着剩下的人说起了去找石头的事,也说了他想要找的各种古怪石头,并拿出船上之前捡到的一些石头分发下去,让他们按图索骥地去找。 “我个人要的,和公产无关。找到奇怪的石头,通通赏赐,如果能找到我说的那种石头,奖赏三十奴隶,五匹马,一百亩夏渠附近的土地。看看你们谁的运气好。你们是知道我的田产有多少的,绝不会拿不出,也不需要司货姬同意,这是我的不是公产的,找到就给。” 士兵们很清楚想从司货那里得到超过规矩的奖赏很难,一个个嘻嘻笑着,牢记下陈健说的几种古怪的石头和一些奇怪的地形,将陈健准备好的各色矿石拿到手,三五个人一组分别存放着。 “姬夏,赭石这山上就有,我见过不少,咱们以前也用来涂脸,可是你说的那种赭石我还真没见过。你说山上有赭,下必有铁,难道铁和赭石就像是翠石和铜一样?真要是找到那种石头,咱们就可以如同炼铜一样炼铁了?再说这山上就有赭石,怎么你去看了看就走了?” 陈健摇摇头道:“山上的赭石太少,没什么用。不过你猜的差不多,你要是能找到我说的那种赭石,咱们还真能炼铁。你们去找吧,十五天之内赶回来,不论找没找到,咱们还有大事要办。” “你们最好沿着河的支流去找,分散开,不要聚在一起。除了我说的那几种石头外,你们在铜山见过的翠石铅石之类,也都要仔细点找。除此之外还要记下你们经过的山林、河流,遇到的没见过的草木也都折些回来,只要我觉得有用的一一奖赏。” 想了半天也没什么可再嘱咐的,这群人三五个一起,身上带着弓箭铜矛,又背着陶雷火药,便是遇到熊罴恶虎也不惧怕。 矿,未必都是藏在深山之下的,前世所见识的矿山都在深山之下,因为露天便于开采的都被先人挖掘过了,这是一种幸存者偏差:不露头的才能活到后世,露头的都被开采了。 以孔雀石找铜,以赭石找铁,这是很久以前最通用的找矿办法,《管子》中曾说,山上有赭,下必有铁。这种露天的矿石被称作露头矿,因为沉淀作用矿石会露出在外,很显眼,在前世古代被称作矿苗。 如果能在这附近找到最好,如果找不到,就只能祈祷在上游找到,以水运的方式将选好的矿石运送到这里。 不是他不明白这样会增加成本,但是如今在法理上他在大河沿岸只能在大野泽附近筑城,更不想将作坊暴漏在其余城邑随意可以攻击的地方。 陨星部族用的是天然的镍铁合金,这是不可复制也不可能大规模生产的,虽然至今陈健还没想明白那些人是怎么达到那么高温度的,但他也不想去弄清楚了,不能规模生产的技术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一旦找到了铁矿,前期可以用低温锻打炭还原的办法弄出简单的海绵铁,不能打造刀剑但是作为农具很适合,夏城冶铜已经几年了,窑封闭和升温技术已经掌握的差不多了,鼓风机皮橐更是比之前更加完善。 山岬岛上既没有铜矿,也没有成型的铁矿,只有一些赭石,数量不算太多,但就算是这些赭石陈健也不准备浪费掉。 在将士兵们派出去后,他找到了嗟泽等人,让他们把正在制作砖坯的人都叫到一起。 “今日停工。” “停工?” “对。” “那……那停工还有粟米吗?我们不想停工,还想干。” “那也不行。你们又不是奴隶,只是对我出卖力气。我不想要你们的力气了,为什么还要给你们粟米呢?这是双方自愿的事,你们想干我还不想要呢。” 泽苦笑一声,却知道陈健虽然这么说,断然不可能真的让他们白白歇着,果不其然,陈健又道:“如今已经是初秋了,你们可曾见过一些书的叶子上长一些疙瘩瘤?” 嗟点头道:“见过,还见过不少呢。那些树应该是病了。” “我呢,是个悲天悯万物的人,见不得这些树生病。让你们今天停工,就是让你们去湖边的山上去摘取这种树叶子上的疙瘩。晚饭还是有的,看你们采的疙瘩多少,按斤给你们多余的粟米。包括树叶的疙瘩、橡子皮、橡树瘤、柿子瘤种种这些,都要。” 说完后陈健拿出一支前些天采摘的五倍子的虫瘿,被虫子寄生的地方长出了一些虫瘤,指着这株植物道:“这个最好,山上有的是。你们能采一斤,我就给你们三斤的粟米。你们只管采,采多少我给你们多少。” 一行人面面相觑,他们知道砖能盖屋子,但是这被虫子咬过的树瘤有什么用?难道这东西能吃?还是说姬夏真是疯了不去悲悯人却去悲悯外面的树木? 带着种种疑惑要走,陈健又道:“别怪我没告诉你们,这东西不能吃,吃了拉不出屎。我几乎不说假话的,泽你应该知道,所以别让那些人以为这是好东西都给吃了。” 泽尴尬地笑笑,心里却对陈健的话十分相信,一一嘱托下去,拿好了陈健发的木牌,第一次正大光明毫无惧怕地离开了岛屿来到了陆地而不必担心被人抓回去做奴隶。至少在大野泽周围十里内他们已不是奴隶。 留下的一部分人陈健让他们去山顶收集赭石,用石头碾碎。赭石这些人都认得,作为氏族时代就常用的红色涂料他们并不陌生。 最后留下了三百人,被陈健带着,领着七个泥瓦匠在岬湾西边挖掘了一个大坑,用黏土夯实后贴上红砖,又覆盖上黏土重新夯实。 夯实后,分发下大量的粟米让他们煮沸成汤汁,将煮熟的汤汁和粟米全都倒进了夯实过的池子中,并在四周挖了几个坑点燃火堆,以保证池子中的粟米汤是温热的。 不少人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粮食白白扔进池子,心疼的不得了,劝解道:“姬夏,你要酿酒得用坛子,哪里能倒进坑里?再说将这四周都点上火,温的热了,岂不是很快就酸了?这也就是秋天苍蝇少了,要是夏天三五天便有长尾巴的蛆了呢。” 陈健弯腰够了一把粟米汤道:“离酸了还早呢,找几个人在这看着,晚上天冷记得生火,保证这坑里的粟米汤温热,酸的越快越好。” “等那些人把赭石带回来后,让他们碾碎了收好,晚上称称那些人带回来的虫瘿瘤,分出点人把那些虫瘿瘤也都砸碎,放在水里浸,用做豆腐滤豆腐渣的办法用麻布将水滤出来。” “我分给你……嗯,八百个人吧,就负责做这件事。一定要做好。” 被授予重任的七个泥瓦匠欣喜不已,心说自己留在山岬岛果然是对的,回到夏城能指挥八百人的功勋官职,那至少也得直接归六司所管了,整个夏城也不过十几个,自己还差两三个台阶的功勋呢。 带着这种想要好好表现的想法,七个泥瓦匠急忙道:“这点事,哪里用得着八百人,只要二百人就够了。” “二百人如今是够了,将来却要不够了。这八百人你先管好,二三十人便选出一人做头目。你要在半月之内认全选出的头目才行。你既认得字,又会数数,也会支取粮米的算法,应该不难。” “这八百人这些天不但要做这些事,还要趁着这些天带着人盖些屋子,全都用砖盖。高宽之数我会告诉你们,其中包括两间大仓房,一个大作坊,以及够四百人住宿的屋子、够二百人吃饭的饭厅。四百人就按照十个人住一间小屋,只要能睡开就行。这些事要在半个月内完成,可能有些难,但我不会管,别人也不管。你们也知道,我让司货回夏城再派些人手来,这一个月内你要是做好了,而且这些人还不怨声载道,等那些人来了只给你们做副手。” “所需的砖石、工具、粟米、完工奖赏的肉、鱼、盐我会一并计算出来,剩下的由你们分配。而且这些屋子不需要有屋顶,只要有大框就行。” 说完后,陈健伸出一个手指道:“半个月!只有半个月。做到了而且没有怨声载道,你们便比以前高出一个功勋。机会难得,等到一个月后夏城的那群人来了,只怕你们觉得很难的事有人却能做出来,到时候你们可就要慢慢熬了。又给我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以后再有什么好事也不会先想到你们。” 几个人连不跌地答应着,心里将夏城劳作时学到的各种统筹办法和激励手段都回忆了一番,琢磨着怎么分配这八百人手才能在半个月内做完这件事。 至于那一池子的粟米汤,早没有人去想这是用来做什么的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九章 粟夏有限主权体系(十一) 一百份木简,只抄第一篇,一共两千个字,七八个人用了半天的时间就抄完。 这都是些常见的字,也都是夏城最早一批跟着陈健红鱼学字的人熟练掌握的。 认字的未必是好的教师,她们以前学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系统的课本,陈健将在榆城所有认得第一篇所有字的人叫在了一起,一人发了一份木简,重新教了他们一遍。 字都认得,但是陈健注释的教案他们并未听说,系统地讲了第一篇课文后,陈健告诉他们这第一篇需要达到的目的。 “你们觉得这第一篇,用多久能让从不认得文字的人学会?并且要达成我说的那种结果?” 这些人都是从不认字到认字的,陈健担心自己定下的十五天时间是不是有些急促,然而得到的反馈却都很有信心。 “如果每人都有这样的木简,每个人每天能像夏城的孩童那样从早到晚学的话,三天就够。如果每天只学一阵,平时还要劳作,而且不是每个人都有木简的话,二十天足矣。” 一连问了几人,都是这样的答复,陈健将木简收起,便让众人先离开了。 这八篇最基本的木简,学过字的人学只要三天,陈健决定自己教他们,再由将这三天学到的东西分成半年教给那些没有基础的人,再利用这半年的时间编写教会他们别的,作为下个半年的内容。 能认三百个字,能会切音读字,能加减法,大约需要脱产学习两年时间作为开蒙教育。将来要保证城邑人口做到开蒙水平,做不到的罚钱贝。 达到开蒙水平之后将择其优者,公产资助其完成深造,不优秀的可以个人出钱贝粟米继续学习,十年内他要培养一批会算乘除法、土地面积、简单三角函数、笔算开平方立方、并利用三角函数和面积让一批人有数形统一这个哲学概念的专业教师,在城邑中建立专门的高等学堂——在这个时代会算三角函数就算是高等人才了。 万事开头难,只要做好了前面十年,完成合理的梯队教育后,每年夏城榆城能够保证教出来他急需的吏,细化夏城的官营经济体制,依靠剪刀差和技术差剥削其余城邑,能够至少做到在夏城榆城完成官吏一体化,同时完善一种与血统论格格不入的新的人才选拔方式。 这也是他明明拥有武力优势和技术优势却迟迟没有选择暴力征服的最大原因:他缺乏足够的管理官员和干部,暴力征服后的管理人才缺乏导致他只能对那些世袭家族让步,默许各个城邑的完全独立性。 武力征服并不难,难的是征服后的建设和文明的快速成长。他要拖时间,利用隐性剪刀差剥削其余城邑这样不会招致他们的反感,因为他们觉察不出来;利用夏城直接从氏族过度到城邑的新兴优势和没有大家族势力的政治格局培养底层国人。拖到自己手中有至少一千多拿起武器可以指挥百人,扔到小城可以治理一方的高等人才;一万拿起武器是兵,扔到村落可以当村长可以教人识字数数种地烧窑的开蒙人才。 做到攻下来就能守得住,就能同化就能稳定,而不是一个只有京畿之地数百里的名义统一。 从夏城的基本盘人口扩张,到人才培养体系初步规模,从夏城的各大家族势力扩张,到老一辈城邑首领消亡新一辈被他影响的城邑首领接班,十年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时间。 带着这种思考,在完成了《开蒙数形》的简单教材后,陈健思考着可能遇到的种种问题,借着昏暗的油灯写下了《夏城十年发展规划》,林林总总地写出了因果和目的,并不深奥尽可能围绕十年这个节点解释了日后城邑管理所需要考虑的种种问题。 明年修缮完成后将调集夏城所有六司直辖的官员学习并作为日后城邑高级学堂的第一批教材,格式和一年前委托榆钱儿在议事会做的夏城新年收支报告几乎一样,先摆明事实,然后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以四段分明不讲押韵的形式作为日后高级考试的“八股”模板和讲道理的范本。 至于为什么非要借着昏暗的油灯提笔写下这篇文章,不是因为他要这种格调,没有经过蜡化处理的油脂总有黑烟并无格调,而是因为白天实在是忙的不可开交。 既然将来可能会把很多统治阶级必须要掌握的细节告诉夏城的官员,那么就一定要注意保密的问题,所以在派人出去找石头的时候,陈健留下了姬柏和二十个人,作为自己的亲卫,或是夏城的宪兵内卫部队的基础。 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亲卫部队的名字是“黑衣”,《战国策》中触龙在说赵太后的时候曾说希望自己的小儿子以补黑衣之数。 本想着就将这二十人取名为“黑衣”,可随后他就发现并没有叫黑衣的基础,因为此时夏城还没有染料,所以才有了之前想要发酸的粟米汤。 这个时代最常见的染料是靛青,这个陈健已经找到了,但是夏城刚刚穿上衣服没几年,衣服在蔽体外暂时还没有发展出审美需求,要忙的事太多这件事就暂时推后了。 除此之外容易找到的染料就是黑色了,“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说的就是周代的一种黑色染料,翻译成前世的命名,涅陈健猜测就是涅矾而非黑泥。 因为前世古代的矿物学命名并不正规,涅矾本身是明矾,也就是十二水硫酸铝钾,但是陈健猜测白沙在涅的涅是另一种矾,或是明矾的伴生物:硫酸亚铁晶体。 它并不是黑的,但是当涅矾遇到鞣酸的时候,就会变黑,连白色的砂子都能染色。 鞣酸是前世古人很早就使用的一种物质,用来鞣化皮毛,陈健也曾在夏城人还吃橡子的时候与之做过斗争,是葡萄酒涩味的来源也是吃橡子腹胀的祸首。 几年前鞣酸还是夏城的敌人,但现在已经不再吃橡子的族人却要将这位曾经的敌人请回来。 柿子、橡子、橡树皮中含有大量的鞣酸,五倍子树的虫瘿中更是含量丰富,虫瘿树瘤是被蚜虫之类的侵袭后长出的鞣酸包裹物,实际上那虫瘿才是真正的五倍子,树以此为名而已。 鞣酸溶于水,捣碎后可以溶解到水中,烘干后制成十分不纯的染料鞣酸。鞣酸遇到铁后就会变黑,很多铁刀削过的苹果会变黑,除了单宁氧化的原因外,铁刀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而常见的赭石就是一种铁氧化物,三氧化二铁。三氧化二铁会和酸反应,没有三酸两碱的工业,只能从最好入手的乳酸和醋酸上考虑。 醋酸发酵时间太长,夏城的醋也是畅销的调味品,成本太高,所以温热的米汤酸后的乳酸就是最好的选择。夏城人喜欢吃宣乎乎的面食面粉,所以即便离开了夏城,船上仍然携带了酵母,所谓的——面引子,用来促进米汤变酸再合适不过。 赭石是三价铁,并不适合与鞣酸反应,所以需要先和炭粉在窑炉中还原后,产生一部分铁粉,虽然不能用来打造工具,但是用来与乳酸反应正适合。 铁除非和强氧化性的酸如硫酸浓盐酸等生成三价铁,其余正常情况都是二价铁,想要辨认也很简单:二价铁是绿色,也是前世八十年代玻璃都绿莹莹的原因。三价铁在正常情况下颜色难说,除非用苯酚和硫氰根检测,不过在酸性条件下水解会变成淡紫色,酸性越强这种淡紫色越明显。 陈健自忖肉眼分得清淡紫色和浅绿色,所以可以观察米汤的颜色来判断是否何用。 还原后的赭石变黑,投入到酸米汤中,在池子上覆盖上一层草帘,如同饲养硝化细菌那样,泥瓦匠们轻车熟路,而科学的解释是亚铁离子遇到紫外线会变为三价铁。 乳酸与铁粉缓慢反应的同时,不参与反应的少量铁粉会被残余的三价铁氧化成二价铁,而同样三价铁也被铁粉还原成了二价铁,变为可溶于水的乳酸亚铁。 闷了六七天后,陈健颇为忐忑地拉开了草帘子,只看到一池绿水,仿佛是一夜之间秋天未至反倒是春天来了。 族人们盯着这一池浪费了许多粟米的绿水,不知何用,陈健看到绿水却兴奋地直跳,让人舀出一碗,兴冲冲地叫来岛上所有的夏城人围观。 “我给你们看个好玩的。” 他把浸润出的鞣酸溶液舀出半碗,手一抖加入到那一碗绿水中,顷刻间原本绿色的溶液出现了一道道黑色的游鱼,最终整个一碗水都变成了黑色。 人们对此虽然惊讶,但是被陈健影响的极为功利性,在看不到这东西的好处之前并没有大吃一惊,在夏城吃惊的东西看得多了,要是见到些什么便要惊诧,只怕下巴难保。 他故意揪了揪自己有些泛黄的麻布衣衫,装作擦手的同时,启发性地问道:“你们猜,这东西能做什么?” 几个人盯着黑蓝色的水,一个整天被陈健逼着磨松油墨的人兴奋地喊道:“我知道了!这东西可以做墨,不……不,不是墨,是墨水。不用研磨的墨水。” 一群人恍然大悟,心里却在猜想姬夏这是准备写多少东西?那八篇开蒙文不过几十个字,这一池子能写多少? 陈健却一头差点杵到碗里,有声无力地不情愿地称赞道:“你说的……似乎也没错,这东西的确可以做墨水。” 不是似乎没错,而是真的没错,蓝黑墨水就是这玩意。(未完待续。) 第八十章 粟夏有限主权体系(十二) 尴尬地称赞之后,族人的一席话却让陈健心里感触良多:自己认为族人会水到渠成地想到染色,但事实并非如此。那个人想到了墨水是因为他平日的劳作是研墨,自己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在经历劳动和审美需求之前,并非如此,这也算是一个警告:该如何引导族人而不是没有劳动根基和需求基础的灌输? 这种蓝黑色是一种水溶性染料,容易褪色,但是成本低廉,用途及大,可以说在陈健前世是底层人最常用的两种染料之一,人工制造二价铁触媒剂也不是什么太过惊人的举动。 可以说没有这种染料,便没有黔首的称呼,黔者,黑也;首者,头也,包着黑色头巾的人即为黔首。 但是需要触媒技术的黑染普及型绝对比不过青出于蓝的靛染简单,为什么不是靛首而是黔首?是人们自发的审美追求?还是秦国统治阶层尚玄的舆论宣传塑造的审美需求?舆论宣传部门如何在识字率低下的情况有效运转?舆论宣传的时候是族人想要什么我去做;还是我做了就是想要族人去接受? 再者关于这种染料的很多特点在陈健前世的古典小说中有很多侧面描写,人们对于鞣酸和绿矾的描述性化学兴致已经了然于胸。 三言二拍开篇第一的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三巧儿和婆子夜话的时候,曾问婆子出嫁之前与人做过多次,恁地就能冒充了黄花处子嫁出去?那婆子便说以石榴皮和绿矾煎汤洗洗,下面便收紧了,新婚夜装腔作势地喊喊疼弄些胭脂便糊弄过去了蠢汉。石榴皮一直就是底层鞣酸染黑着色的重要来源。 这个故事说明了实践性和描述性来解释世界不是不可以的,在未经影响的文明自然发展中,这种另类的科学虽然缺乏了定理定义,但却以实用性为目的造成了广为流传的效果,当这种实用性描述累积到一定程度后,只需要有人临门一脚提出总结归纳的科学方法,便可从描述性科学跃进到理论性科学——但是理论性科学在前期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掌握的,并不便于技术的传播,先积累后理论,不失为一条前期便于普及的路。 前世理论定义上的涩,是指:上皮细胞在单宁、明矾等溶液的浸泡下产生的起皱、收缩的复合感觉。故事中很显然那婆子已经知道了起皱、收缩的复合感觉产生的涩滞会让原本润腻的感觉变为涩,众人走多了的路变为荆棘丛生本没有路,自然可以蒙混过去。 再者,那婆子显然知道,这种单宁明矾的混合物是一种水溶性的物质,否则洗过之后黢黑洗不掉颜色,想要装成粉色确实也难。 婆子不需要知道涩的定义,也不需要知道鞣酸亚铁溶于水,只需要知道有用即可便会传播开来,那么技术推广的时候暂不急着讲理论,是否更容易传播和被接受? 面对这碗黑乎乎的水,或是因为陈健沉浸在编写课本的构思中,想到了很多,既然这项技术在几年后要推广,配合几千完成了开蒙教育的国人扎根蛮荒,如何推广这是必须要考虑的事,因为这会形成一个规矩影响后来的走向。 在物质积累到足以普及全民义务教育之前,技术传播以术为主体、以道为辅助,先传术,后解道,水到渠成。陈健盯着那碗黑水,警告自己将这个想法写到木简上备忘:在十年计划之后的技术推广之前,一定要给学堂中的那些人上一堂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课,面对尚处刚刚开化的村落城邑,讲技术的时候千万不能上来就讲为什么,而是要先讲技术结果,否则就是发誓要让族人听不懂。 陈健暗暗警告自己,在编写课本的时候,一定要带入这个时代的思维方式,编写后一定要先让这个时代的人听一听,确定能听懂之后才能定下来。万不可阳春白雪,一定要下里巴人。万不可以自己的思维方式为基础,一定要符合时代的思维方式。 许是对着黑蓝色的水站的太久,看起来有些痴傻呆滞,说出墨水的那人更是当自己说错了什么竟让姬夏楞了这么久心中惴惴,好在红鱼轻咳了一声,才让陈健清醒过来,茫然地看了看众人,略微尴尬地笑了笑。 再看了一眼姬柏等二十多个选定的亲卫,说道:“你们将不是咱们族人的人都清理开,围在外面。” 领命而去后,这里只剩下夏城的人,陈健用手拍了拍那碗黑水道:“大河诸部拜光明,以花为美。花色斑斓,青红蓝绿,若是花色单一总会看厌。这就和穿衣一样,大家都穿着麻黄色的衣衫,你们就不想把衣服变变色?” 众人点头道:“那谁不想呢?早在夏城的时候,有人便想着以花瓣萃汁染色以为美,不过花瓣萃色太难,百花盛开之际又是春夏忙碌之时,总没时间。” 说到这,众人才悟过来,指着那碗黑水道:“这可以染布匹衣服!” “是啊,正是这样。而且这是蓝黑色,耐脏,染了尘土也看不出来,倒省了女人许多河边捶棒槌的力气。” 说完后,陈健叫姬柏过来,又说道:“今天呢,有三件事要说。一个是以后咱们可以染衣服了,不但有黑的,明年还有蓝的和黄的。除了咱们自己穿,还要和其余城邑的人交换,这每年又能收入不少粟米财货,也能让咱们夏城的钱贝变为其余城邑都认的钱贝。” “第二件呢,就是这件事关系到整个城邑,司货那里收入的多,每年发给大家的也就多。这染色的办法被其余城邑的人学去了,那咱们便换不了那么多。这和火药还不一样,火药作坊在夏城,这里将来是要来很多各个城邑的人的。” “第三件,今后还要建更多的作坊,为了防备别人知道,我选了姬柏等二十个人,名为黑衣卫,专门管辖这些事。木门高墙可以防备住其余城邑的人,却防备不住咱们自己的族人。今天这事这么多人知道,我是刻意的,便以今日开始,五年为限,若是这东西传到了外人那里,姬柏便要查出来是谁露出去的。查出来后,送回夏城,虽然还没有这个规矩法度,但我想族人们一听可以多分不少好东西的事被砸了,纵然不将其绞死也要被流放。” 众人身上一寒,却知道这事可不是瞎说,况且这还涉及到众人筹集的财货六年后的分成收入。 陈健借势道:“以此为例,我做个玉牌,以后姬柏若是带着我的玉牌去搜屋子抓人的时候,不可阻拦,我这么说大家不反对吧?” 一干人都点点头,陈健一把抓住姬柏的肩膀拉过来,说道:“这件事开始,你也要学着些。我说要保守秘密的事,你需要将当时听到的人都用笔和木简记下来,存放好。譬如五年后这件事露出去了,那么查的时候,只需要翻看木简找到染色这一卷一个个追问就是。老祖母记性那样好,氏族时候还要结绳记事呢,更况于咱们了?” 规范是一点点出现的,姬柏自然不会反对,点头称是,按照陈健的指点叫众人在木简上签下姓名,外面留下记号,陈健交予红鱼让其和以往用麻布丝帛记下的种种放在一起。 当日下午,陈健便带人染了去找石头的众人的换洗衣衫和包头巾,以为几日后的粟城会盟做准备,也算是一种舆论审美引导。 染色是一套技术,包括之前的钾碱漂洗去除纤维上的胶质等等,以及如何还原本色漂白等。 因为这的确是陈健前世所熟悉的蓝黑钢笔水,所以问题并不难:中学时候常用的可以擦拭钢笔水痕迹的“魔笔”,便是以面碱和次氯酸钠等氧化剂为主,氧化二价铁或是生成碳酸铁水解由蓝黑变为淡紫粉色,从而涂抹改正写错的字。以此推断用草木灰钾碱漂洗这种蓝黑染色后的衣物也是可行的。 将这一套技术整理出来后,也记录下来,三五日后第一批染色的衣服已经就绪。 其余人的的衣服和头巾都是纯蓝黑色的,姬柏等人则是在染料中加入了一些树胶和松墨,又以蜂蜡融化后,在身上画出了夏城的麦穗标志。 蜡画出的麦穗标志在染色的时候可以阻碍染料涂抹到蜡融化的地方,留下的麦穗带着蜡被揉搓后留下的天然条纹,很有层次感和味道,极为神奇,这是向各个城邑亲贵阶层推销的。 众人穿着染色后的新衣,兴奋不已,几日后去外面寻找石头的人也陆陆续续回来了,收获尚算可喜,但并没有陈健想要的结果,好在还有十几人没有回来,还有希望。 等待众人归队期间,陈健挑选出了二百个印染工,并将之前这些人做奴隶时做过什么的记录拿出来,挑选出了身强力壮的四千人作为作坊工,剩下的四五千则被带到了湖对岸的丛林中,以八百人为一队,分为了八个村社农庄,叫他们先放火烧山,准备秋种。 让红鱼从榆城中的族人中挑选出了十六个,让他们先驻扎在那些什么都没有的村社农庄中,以作种田指导。 约定好的日子来临之际,派出去的士兵还有十余人没有回来,陈健也知道这个时代很可能因为一些偶然因素会延误日期,也就不再等,只说让他们回来后自己去粟城就是。 然而不等出发,刚刚忙完村社农庄分配事物的红鱼气喘吁吁地跑到了码头上,将陈健拉到了一边,面色焦急。(未完待续。) 第八十一章 粟夏有限主权体系(十三) “怎么了?” 陈健很少见红鱼这般模样,红鱼叹口气道:“被派去村社农庄的那些人在议论你呢,他们不高兴。说自己都是众人推选出的贤人或是在学堂学过的,又是会识字数数的,怎么就被扔到那种荒芜的地方去了?他们不想去,想留在榆城,只说要是教他们种地的话,夏城是个人就行,自己为什么要去?” “而且……而且他们对你让他们在闲暇之余教教那些人识字的事很不满。健,你太急了。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这样太急了。整个夏城认得二百个字的不算少但也不多,能数到成千上万的也有可也不多。如今夏城正缺人手,你应该再等等,等十年后,会有更多的孩子会认字数数,到时候再分过来,这样才行。就算你等不急十年,五年总可以等吧?你这样会有人反对的。” “反对?” “对。大家都想在城邑,都想在夏城,大家学字是为了做官员,不是为了去蛮荒的村落的。不只是这些人,等到榆钱儿让夏城的那些人来了后,议论声会更大。” “你逼着他们教三年去三年,他们会恨你,会反对你。而这些人都是咱们夏城很有力量的人,如果他们都反对你,你也不好做。十年后就不同啦,学的好的去做官员,学的不好的去教人识字,反对你的人也会少一些啊。” “现在假使有四百个识字的,你抓来二百个,便有一半的人反对你,而且这四百个人都是城邑中有些名望的。十年后会有四千个识字的,你抓来二百个,不过相当于二十个才有一个反对你的。那是不一样的。” 陈健苦笑道:“我哪里能不知道呢?但是我又想要一群识字的人,至少会数数会切音的人,我能怎么办?如同夏城学堂一样,学堂的师长都是脱产的,公产负责那些孩子的种种需要,我养不起,就算夏城一个兵不养,我也养不起。” “让这里的孩子每个月缴纳粟米才能学习,你想过这里的、村落的大人会接受吗?十二岁的孩子已经可以割麦和泥可以去作坊劳作,大人会让他们去学那些东西吗?” “我等不了十年,十年后夏城就会和其余城邑一样,贫者愈贫富者愈富,夏城已经积累起了足够的财货,谁会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来到一片蛮荒的土地?十年后识数断字的人已经成为夏城的官员,享受着权利和财货,有什么意愿会去村落扎下根?除了姬松那样被国人看做疯子痴傻的人,会有几个?” “想盖起一座屋子,要么砸破旧的,要么在蛮荒而没有屋子的地方盖起来。夏城才走出蛮荒几年,那些人还没有天生高人一等的想法,但却已经有了高人一等的事实。” “现在都这样呢,十年后呢?这种想法会和其余城邑一样,他们为了自己掌握的东西传给子女而不是所有人,第一个要弄死的就是想要让更多人识字的我。粟岳曾和我说过,不要让我把这些东西教给普通国人,因为这些东西是他们和他们的子嗣高人一等的原因。” “先识字的,总不喜欢不识字的人识字。” “真要这样过十年,我已经斗不过他们了,不敢也不能和他们决裂。即便我还有威望,即便你和榆钱儿仍旧站在我这边,到时候他们会挑出你们的错,逼着我选择。是选你们?还是选他们?” “选你们,就是和整个夏城的亲贵和希望子孙万世的人作对,夏城特有的自上而下严格计划控制的体系就会崩掉,夏城就完了。” “选他们,我就得亲自一剑捅死你们两个,还得把你俩的尸体挂起来,做个榜样:谁听我的就是这样的下场。” “如今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因为产不出那么多粮食那么多财货,一切都是空想。就算底层的人和上层决裂,也不过是再花二十年的时间变成上层,那些上层中的一些人会在我和他们决裂的时候假装站在我这边,靠着学习来的东西和之前积累的名望仍旧作为统治阶层,迫于威望不敢弄死我,熬到我死便好了,我又能活多久?” “人无我有,自然可以高人一等。可如果人有我也有呢?你不干,自有别人干,我离开了那几百个人,照样可以再找出几百个人管理城邑的时候;子孙万世世袭就是断绝了那些识字、父母却非亲贵的人向上爬的希望的时候,两万人有八百反对,一万九千二百支持的时候,我怕他们?” “白天将这八百人挂便街头,晚上便有数千人拍手称快。不论对错,至少腾出了位置,给其余人以希望。我出些题目,算数、识字、种田、军阵、工坊、管理这些,学的好的,答对的多的,就可以填补这八百人的空缺。” “别的地方我管不起也管不过来,但至少在夏城,我要趁着这群人还没长大,趁着他们还只是个人而非世代相传的家族之前,断绝他们子孙万世不移天生高人一等的心思。” 他拉起红鱼的手,轻声道:“你得和我站在一起,站到最后。” 红鱼感觉着握着自己的那双粗糙的手,暖暖的包着,感受着纺线留下的深痕和对方握剑凸起的茧子合在一起,顺势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回应道:“好啊。这么多年了,我和你还是没有孩子,所以当我死的时候只有你陪着我。没有孩子,我就不必想着让孩子去继承你所拥有的一切。除了你,我一无所有,当然会和你站在一起站到最后。” “很久前,我还是氏族祭司的时候,就好奇过你们是如何捏出那么大的陶罐而不碎的,到了夏城后我又看到了很多前所未见的东西。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些古怪的东西我能看多少呢?你又会带来多少新的东西呢?” “那次磨房刚建成的时候,榆钱儿说你想和我睡觉,我就想你最好,早晚要睡,因为我一个人可生不出孩子,总要被男人睡过后才能生出来作为我死后的延续。既是这样,干嘛不和你睡呢?那时候啊,我就像是狼群中的母狼,盯着的只是头狼,因为它最强壮,生出的孩子也一定很好。” “睡得久了,才发现我就像风筝,被你拴住了线。我想要飞的高,看一切不曾见过的东西,看一切我没想过的甚至不敢想的东西,就只能和你拴在一起,因为断了线,我会落下来,只能看到泥土,可我已经看厌了看倦了泥土了。” 在胸前趴了许久,红鱼轻推开陈健,长叹一声,嫣然一笑,仿佛心中放下了什么一样说道:“如果将来你输了,斗不过他们,真要被他们逼着杀我的时候,记得出剑之间,冲我笑一笑。偷偷地,他们看不到的。”(未完待续。) 第八十二章 粟夏有限主权体系(十四) 目送红鱼娉娉婷婷地离开,最后的嫣然一笑不知怎么让陈健想到了一个自己浑身抖了一下的成语:一语成谶。 伫立许久才将头脑中一直萦绕的词语丢开,望着茫茫湖面,终于走到了码头,士兵们穿着新染的衣衫在码头早已排好。 “咱们走吧,等剩下那十几个回来后让他们再乘船去吧。这是私人的事,算不得出征,军法官就不必处罚了。你们换了新衣,到了那里要更有些精气神。” 黑色衣衫穿在士兵身上,的确比以前更为精神,加之一种人无我有的优越感,一路上族人们都细心地防止衣衫脏掉褶皱。 扬帆到了粟城附近时,陈健叫人举起旗帜,鼓声笛声齐鸣,却将远处正在河边捕鱼的人吓了一跳,从未见过这种蓝黑色的衣衫,赶紧跑开告诉了不远处的粟汤。 粟汤听着鼓声笛声很是熟悉,明显是夏城的,揉了揉眼睛,再看那一水的蓝黑色的衣衫如此整齐,不足百人竟然走出了让人震慑的气势。 他急跑过去,奇道:“姬夏,怎么十几日不见,衣裳弄成这样了?” “怎么,不好看?” “好看!好看!士兵这么一穿,比起原来衣服尘土层层颜色不一,真是好看多了。” 他不无羡慕地看着夏城的军队,随即想到,难道夏城人已经在大野泽建出了城邑?要不然这东西从哪来的? 可是……一没有人,二没有奴隶,哪里能这么快就建好了一座城邑? “姬夏,这次大野泽围剿那些逃走的奴隶,结果如何?” 陈健笑着挥手道:“不辱使命啊,大野泽内,再无逃奴。” “没……没了?姬夏可在说笑?纵然夏城人善于征战,可是那群逃奴往来无踪……” 粟汤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恍然道:“莫非那些逃奴做了夏城的奴隶?” 陈健哈哈笑道:“那些奴隶都是杀过主人的,宁可饿死在大野泽也不回去做奴隶,难不成做我夏城的奴隶要比做粟城的奴隶好?还不是一样。不管怎么说,自此之后大野泽再无奴隶,我也会履行自己的承诺,任何逃亡大野泽的奴隶我都会抓回来送回去。” 粟汤还是不懂,却知道陈健从不骗人,既然说了没有奴隶了,那就真的没有了,他也不相信那些逃奴会甘愿去做夏城的奴隶,那些奴隶用起来可不顺手,除非夏城有几百士兵看管着。 连连称赞了陈健剿灭逃奴的功勋,又道:“各个氏族的首领基本都来齐了,草河那边太远,也是以姬夏为首,便让跟随姬夏来的卫西娥黾等人代替父兄。我这就派人去通知父亲,今天便入城祭祀祖先。” 两匹快马领命而去,陈健也和粟汤合兵一处,粟城士兵羡慕者夏城的新衣,盼着自己也有那么一件。 不多时快马回报说各个氏族的首领已经知道,就在城外迎接,陈健便叫人敲锣打鼓,夏城黑衣军队在前,手持戈矛列阵而行。 又让东边城邑诱骗来请愿的人双手捧着麻布、丝绸、连根的粟等各色谢礼,紧随其后,以示感激粟夏两城揭露了他们首领的虚伪邪恶。 对于这种作秀陈健是轻车熟路,叫留在粟城的夏城快马两两一匹,从距离粟城十里左右便开始接连前往粟城,相隔一刻钟便去通报一声。 粟城门口,各个城邑的首领,或是不能亲来派来的亲族之人,看着快马奔驰通报的场面,心生艳羡,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这样的军队。 又加上之前的各种传言和东边城邑大战的事实,很多城邑对于忽然崛起的夏城充满了警惕,也或许还有一丝欣慰,至少夏城是自己的同盟亲族,不是敌人。 暗约早已缔结,各个城邑的首领已经在粟岳的领头下,完善了血统论,同时暗中商定好了今后暗约的履行办法,一旦下一任首领不是自己的子嗣亲人或是自己指定的,各个城邑有义务共同出兵将其赶下台。 对于东边城邑的那件事,这些首领们也就没有太多的警惕,认为这就是一场父传子不成各城干涉的典范,对于陈健也算是真心实意地欢迎。他们此时还不知道陈健要抛出的东西远不是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月玫站在父亲的身后,悠悠地看着远方驶过的骑手,看着那匹额头上有颗白星的马匹,回忆起这就是冬天拉着自己冰屋的一匹,心中思绪万千。 冬天回到城邑后,心中一直郁结,想要忘掉那个言辞刻薄骂自己是笼中鸟的男人,可是那个男人带她走过了大河,看过了以往不曾见的景色,各种有趣的故事见闻,更是城邑众人不会不懂的。 等到姬松石荠等人转到他们城邑演出的时候,几幕爱情戏剧更让她心中忧思,问得清楚众人都说是姬夏所作,他们只是在演,一时间竟然痴了,想不出能想出诸如匪汝之为美,美人之怡这样唱词的人,为什么会那样评价自己? 有时候又隐隐觉得那个男人说的没错,自己真的就是个笼中鸟,什么都不知道。然而有时候又会想,即便自己就是笼中鸟,为什么要那么凶呢?自己是不知道那个村落的人冬天迁走会被冻死饿死,可也是出自好心,在城邑每个人都夸赞自己心好美丽又和善,怎么在你那里我就一无是处了呢? 就在姬松石荠等人巡演到月邑的时候,月玫曾经悄悄地问过那个演的很美总让人或笑或哭常常会说出一些和自己想不到却也觉得美的词句的女人,即便她知道这些词句是那个男人教的,可至少这个女人会说。 “石荠,有个男人说我是笼中鸟,他说喜欢飞在空中的鸟。他还说……他还说我像个好看只能插花的陶罐,我该怎么办呢?” 石荠并不知道笼中鸟的称呼源于自己的首领,可是出身在夏城,耳濡目染了很多东西,见证了无数变迁,演多了戏剧嘴也比之别人更为麻利,漫不经心地说道:“那还不简单吗?要么你喜欢一个喜欢笼中鸟的男人,要么你把笼子啄碎飞出去就好。” “可我在笼子里呆的久了,羽翼早已忘了怎么飞。我在笼子里是最美的,一旦飞出去却连麻雀都不如……甚至可能不如苍蝇,那我怎么办?” 石荠撇撇嘴道:“那就不飞出去嘛,干嘛非要喜欢一个不喜欢你的人?那个人把你当陶罐,自然也有人将你看成美玉珍宝。你看我们城邑的红鱼,那个女人又奇怪又好强,长得……也就那样嘛,做奴隶的时候还偷懒反抗,不做奴隶了明明可以跟着首领吃饭却偏偏自己纺线换吃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而且……而且还生不出孩子。可偏偏首领就把她当美玉。你看,这么古怪的女人都有人喜欢,你又漂亮又是首领的女儿,长得有好看,多少人喜欢你呢?” 月玫回忆起当时听完这番话的尴尬和心酸,直到如今还有些凄苦,自己喜欢的就是那个喜欢古怪女人的人啊,那可怎么办呢? 终日思索不得其解,直到石荠等人离开后,那些洋溢着夏城味道的一切远离了城邑后,月玫才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了夏城的那个人,当一切的踪影只在记忆中后,才知道之前石荠等人演戏时候自己的开心,不只是因为那些戏,而是因为幕后的那个人。 匪汝之为美,美人之怡。不久前才听过的唱词,竟然合满了心思,忍不住又哭了一场。 不久后,当粟城的使者来到月邑的时候,她想都没想,便跟着父亲来到了粟城,因为听说那个叫红鱼的女人也在,她想看看,并不惧怕,甚至有些自信。 自己的确是笼中鸟,飞的慢又低,可是自己至少有羽翼,总有一天可以飞的很高。那个女人呢?连孩子都生不出,又算哪门子女人呢?有哪个男人不想着有自己的孩子呢? 略带一丝恶毒而又嫉妒的藤蔓悄然地布满了她的心,自己并未察觉,静静地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 几趟快马之后,月玫猛然抬起头,因为她听到了悠扬的笛声穿过秋天的原野,径径地飞到了自己的耳中,这首笛子她第一次听就是在上次来粟城的路上。 抬眼望去,那个人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衫,身上披着皮甲,头上的包头巾上插着两支野雉的尾羽,腰间悬着那柄名为无锋的剑。 “好久不见。” 月玫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细细地说着,心中的恨变为绵软的笑。 咚咚的鼓声响起,首领们和来欢迎的粟城人齐声喊道:“恭贺姬夏平定亲族之乱。还请入城敬告祖先。” 陈健急忙下马还礼,双手捧着玉斧,来到粟岳面前,粟岳也是一愣。 躬身后道:“粟岳即为盟首,即为亲族兄长。敬告祖先之事,哪里有兄长尚在却让弟弟去做的?” 众人大惊,祭祀之事极为重要,尤其是这样的好事,连粟岳都没想到陈健竟然推辞。 而陈健此时想的,却是他要让众人接受盟首权威的习惯,更接受盟首即为兄长,为大家共同祖先的嫡长子的意识。 的确,这是好事。 但他此时不是会盟的首领,而当众人接受了盟首的地位特殊之时,粟岳会死,自己会是首领,那时候再做还要时间,不如现在就潜移默化。 他要众人敬的是盟首,不是粟岳。因为这战功,是他的,粟岳抢不去。(未完待续。) 第八十三章 粟夏有限主权体系(十五) 隆重的祭祀后,便是早已排练多时的请愿环节,东边城邑的人在祖先祭祀之前哭诉自己遭受的一切,感谢陈健和粟岳,并恳求众人去见证自己推选出的新首领,监督新首领的盟誓。 如此哭诉之下,众位首领也都顺势答应,都知道如今帮了东边城邑,日后自己子嗣继承的时候自会有人帮,这个规矩一旦形成,为了自己的孩子谁都不敢违背。 等到众位首领关上房门避开城邑众人,将政治从城邑氏族大会变为暗房密室的时候,仍旧少不了一番对陈健的称赞。 之前入城之时,黑衣卫的整齐气势让各个城邑的首领大为心折,又加上百人破城的传闻,一个个都想到了陈健之前的许诺,或许自己用不了多久也会有这样的一支军队。 “姬夏用的什么办法竟让衣衫变为了黑色?” “煞是好看,可惜我们没有啊。” “这怎么说的?姬夏可是说过,祖先指引他的,就是为了指引整个大河诸部,难道他有什么好东西不会拿出来交换吗?连火药都换,别说这些黑色的衣衫了。” 陈健哈哈笑着,拿出一堆木简,众人不知何物,陈健道:“夏城有文字,我就将些事物写在上面,免得遗忘。以后咱们盟誓,也需要写下来,空口无凭,写在木简上也省的忘却。这上面记着夏城今年可以与诸位亲族交换的货物,我便先念一念,大家听听。” “黑衣五千件,换麻布、丝绸一万步。” “青铜三万斤,换粟米、菽豆六百万斤。” “火药一万斤,上回我在东边炸城不过用了四百斤。这火药呢,除了换给你们外,我还会教会各个城邑使用火药炸城、炸人、炸矿、炸河堤的办法。一共换盐二十万斤、牛四百头。” “可载三万斤的帆船三艘,换牛三百头、羊七百头。” “枫糖两万斤,蜂蜜六千斤,换各种草药两万斤。” “修十里水渠的工匠,一年完工,仅十里。换粟米四十万斤。” “烈酒十万斤,换粟米八十万斤。” “战车三十乘,换牛六百头。” “训练车左、车右、御者百人,换方木一万根。” “铜爵、鼎、锅、镜等各色四百件,换菽豆六十万斤。” “战马四百匹,帮助训练骑手百人,换非夷狄的奴隶三千人。” “以现在为期,一年后夏城便可交付这些货物,众位亲族可以算算,自己城邑需要多少,大家讨论一下。” 乍一听数目有些惊人,很多人还是第一次接触涉及到百万斤粮食的巨额交易,更多人根本算不清楚。 更多人则是对交换的概念有些茫然,难道懂技术的人也可以作为交换的东西?如果真如那些传闻般夏城修了水渠后,亩产二百多斤,那水渠倒也真可以修的。 算得清楚的细细一算,看起来多,但是二十多个城邑,几十个氏族,吃下这些货物并不难,每个城邑不过三五十万斤的粮食,几十头牛。 而最为让他们心动的战车、训练、战马、青铜等,更是几个大城邑便能自己吃下,只不过考虑到让一个城邑吃掉众人心中不安,会激发矛盾,纵然有这实力也不敢开口。 粟岳实力最强,这时候也不得不退让一步,只说战车青铜之类可以各个城邑均分。 只是他们不知道夏城这时候根本拿不出这么多东西,陈健是用订单的方式刺激夏城和榆城的手工业,确保第一年就能运转。 夏城的体系基本是计划制和国营制,用大规模的作坊生产集中交换,几乎没有小规模的私下交换,而且即便是小宗货物,夏城也有司货掌管着坊市,用半强迫的坊市推行着货币,严禁私下交易。 这些换来的货物,将算作榆城推行货币的保证金,在回去之后就要推行与坊市挂钩的新的支取政策:将不再发给那些人实物,而是以可以随时交换的陶铜货币方式,以垄断的坊市交易为基础,强制完成实物到货币的转变。众人接受后,夏城就可以动员更多的力量和民间储备。 靠着技术优势,用二十多个城邑和七十多个氏族来供养夏城,力争在四年内完成耕地牛马化和初步的铁器使用,以及大量的作坊熟练工。 四年的后两年,放开技术垄断,让各个城邑的生产力提高,从而为四年后夏城的大作坊体系提供足够广阔的市场,否则市场难以容纳一个近两万人的大作坊体系。 众首领并不知道陈健的险恶用心,而夏城的货物也的确除此之外别无他寻,基本都能接受。 不过在讨论了一阵之后,粟岳轻咳一声道:“姬夏,你说的这些,其实各个城邑都有用,你不必担心换不出去。只是众人算数之术不比姬夏、数九这样的人,我们信得过你,你事后算好说出来就是。” “不过……姬夏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众人也附和道:“对啊,姬夏说帮助亲族训练夏城黑衣这样的兵士,怎么不说?” 陈健笑道:“我哪里会忘呢?只不过我想,是给别人一条鱼好呢?还是给别人捕鱼的办法好呢?” “自然是给别人捕鱼的办法好。” “是啊,教给别人捕鱼的办法好。那么将你们信得过的族人、将来可能要管理城邑的孩子,送到我这里来,由我亲自教他们骑马、战车、算数、打仗、种植、冶铜、练兵之类的办法好呢?还是我帮你们训练一批兵士好呢?” 众人眼前一亮,纷纷大笑,说道:“姬夏既然这么说,我们就放心了。姬夏的本事我们是知道的,若是真能学会这些,不但能训出兵士,更能管理一方。” 说是这样说,不少人心中却有警惕,觉得最好不要把自己最喜欢的儿子送过去,万一到时候翻脸了,那可是被人抓住了人质。先派些人去学,但也不能是不亲近的人。 各自打算的时候,陈健话锋一转道:“之前的那些货物,换给大家没什么。但是我脑袋里这些东西,却是祖先留给亲族的,断然不可能教给不敬祖先,不睦亲族的人,诸如这练兵、冶铜、火药之法,如果是夷狄学去呢?如果是背弃了祖先的人学去呢?” “所以,这也是夏与粟岳请诸位前来的原因,这些东西断不可以随便授人的。希望诸位亲族能够理解。不是夏小心,而是这些东西传出去,一旦敌人学会,将来哪里还有我们祭祀祖先的土地呢?”(未完待续。) 第八十四章 新的历史(上) 在场的大部分人并不知道陈健到底要干什么,粟岳从儿子那里听说了,但具体怎么操作他相信陈健会办好。 这件事得益最多的人是他,陈健办好的最好,办不好也与他无关,无论怎么样陈健的年纪还小资历尚浅,基本盘不过是草河几城,绝无可能攫取他的盟首之位。 将来可能的敌对,不是现在反对的理由,相反现在必须要更密切,以便学习。 其余人对于陈健的担忧也不反对,这是显而易见的,他们都想倘若姬夏是东夷人,那么火药、青铜、战车、骏马,这些改变了战争方式的东西,都会悬在自己头上。 再者自己反对,别人支持,姬夏虽说着会遵守规矩一视同仁,可这事总不安心,到时候别人会了自己不会,那也不好,此时也只能做出一些让步,一个个都点点头称是。 陈健拿出一堆炉渣琉璃珠子和一些夏城的小铜贝,每人发了一些道:“一会我有几句话要说,诸位首领若是同意,就将夏城的铜贝扔到桌上。若是反对呢,就将琉璃仍在桌上。最后剩下的那些,大家便可带回去,也算是夏城众人的一点小礼物。” 完全不成形的炉渣琉璃浑浊凹凸,略带蓝色,可在这时候也算是一件极好的玩物,众人未免嘲弄起陈健的小心思,这分明是勾着大家支持,简直幼稚,真关乎到自己城邑的时候,谁会为了一枚破炉渣琉璃就支持不想支持的事? 本以为马上就要涉及到最核心的事,却没想到陈健说的前两件事在他们看来都是毫无意义的。 陈健拿出一卷空白的木简道:“誓言,容易被人遗忘,口口相传也容易变化。譬如我在草河,明明是两千人击破了西戎五千,可传到这里竟变成人千人破万。所以我就想,将咱们的誓言记下来,流传后世。大家早晚要死,面对先祖是一件事,也要将我们的作为留给后世子孙,让他们去评价。” “倘若有人违背了誓言,到时候木简之上,字迹斑斑,后人翻看木简,便会说谁人背叛了誓言,只怕这个人的后世子孙也很难堪。有人屠戮族人,也记在木简上,只要有人看得懂这字,他屠戮族人的事就会永远被人记住。” 他扬起木简道:“这东西,在夏城被称之为书。夏不才,会写几个字,自荐做着记录之人,以姬夏大河诸部会盟的誓词、大事、破敌、祭祀。遗留后人评功论过,再一个也让咱们的名字永远被人记住。不知道大家意下如何?” 几个人对视一眼,微笑道:“我们自然同意,若是能将名字留将后世也是好的。只是当年华粟会盟时,华置百官,或管种植畜牧或管财货征战。既然如此,不妨为这事取个名字。” 陈健犹豫了片刻,憋着笑道:“记文字于书之人,我看就叫书记吧。” 这名字很是贴切,大家回味了一下书记这个名称,的确朗朗上口言简意赅。 粟岳既想着讨好陈健,这时候便开口道:“那就如姬夏所言,同意姬夏做咱们众族会盟书记的,扔个铜贝吧。” 他带头将一个铜贝扔到前面,这不涉及到什么具体利益,也算是陈健将他们名字流传后世的奖励,气氛热烈地全票通过了推选陈健作为书记的决议。 “发生了什么,称之为事。什么时候发生的,称之为历。合在一起便是历事。然而粟米盐糖田垄捕猎这样的小事,我不会去记。大事,用一个与事相似的字取代,称之为史。历史历史,有历有史。如今我如果要提笔写下大家推选我做书记这事,只能记下月、日,亲族会盟,推夏为书记。可是后世子孙翻看的时候,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咱们大河诸部第一次会盟,是在三十二年前,泉谷之战后华城会盟,可以说若没有那件事,亲族之间至今还在厮杀不休,也就没有今日的会盟。纵然在场诸位被族人信服,也有些征战种植的功绩,可谁也比不过当年的华。” “既是这样,便以当年泉谷之战为伊始之年,向后推。今天便是华历三十三年,八月初九。之后乃至千年、万年。诸位以为如何?” 这又是一件看起来似乎毫无意义的事,各首领见陈健愿意弄这种小事,这一次也不等陈健多说,一个个将铜贝扔到了前面。 陈健扔出自己的铜贝后,提笔在木简上写下:华历三十三年,八月初九,亲族盟于粟。推姬夏为书记。 扔下毛笔,看着木简上这十几个简单的字,心中感叹不已,众人觉得无所谓的小事,却是整个族群的一件大事,有年有事,方为信史。 两件算是预热的小事也让众位首领都放松了些,陈健站起身,深吸一口气,面容变得严肃起来,下面的才是他要说的大事。 “诸位,众所周知,咱们会盟在一起的基石是大家有着相同的祖先,相似的习惯,能彼此听懂的语言,大河的水旱之患,夷狄的威胁,以及不愿亲族再流血的愿想。” 弱小氏族的首领频频点头,强大些的却心中反对,以致最后干笑一声。 心说亲族不再流血或许是族人的愿想,却未必是我们的愿想。不打仗我们哪来的奴隶哪来的名望? 前些天你们夏城的姬松石荠等人到了我们城邑去演戏,族人都去看,可你们演的什么?我们以为你们夏城人会演当初在粟城演的那几幕,什么出征勇猛归来众人欢庆、掠夺奴隶大家其乐融融这样的戏。 然而并不是,你们演的却是两个亲族之间的男女睡觉的那点事,结果后来两个亲族之间起了争执,两人的亲人在战场上厮杀,束着一样的头发喊着一样的声音用着相同的戈矛,两族有了血仇,再也没可能在一起。男人受了伤昏迷,女人被抓回去做了奴隶,分给了别人怀了别人的孩子,等男的醒来后看到女人,两个人都自杀了,死后化为了蝴蝶。 两人临死前问为什么亲族之间要流血?族人们都哭,都问为什么,你姬夏不知道为什么要流血吗?就是当年华粟之间也曾打过仗,死过人,你也是做首领的你能问这个问题?便是他粟岳要不是当年征战,附近的城邑谁肯服他?他粟城哪来的那么多奴隶? 你弄出这么一幕,族人看了,以后和亲族之间打仗,你让我们这些首领怎么说服众人?不打仗我们这些首领亲贵哪来的威望,哪来的奴隶? 今日大家都在这,明面上我也不能反对你说的这些话,又不好得罪你免得你不肯与我们交换,帮我们训练士兵,便任你说下去。 但是以后你们夏城的那些戏,别在我们城邑演,我不怕戈矛,就怕这些东西。 演点首领的睿智功勋众人愚钝的事不好吗?演点首领之子被坏人流放,城邑选的首领残暴蠢笨,最后首领之子回来众人欢呼的戏不好吗? 都说你年纪小,如今看来果真如此,等这事之后,众人需得好好教教你。(未完待续。) 第八十五章 新的历史(中) 陈健只当看不到众人神情,接着说道:“咱们祖先从大山中来到大河两岸,种粟捕鱼,汗滴血流,终于给咱们这些后世子孙留下了尺寸之地。咱们今天在这里会盟,最不想看到的是什么?” “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咱们的土地成了夷狄的土地,逼着咱们披散头发,沦为奴隶,改说他们的语言,让祖先断了祭祀。” “尤其是在我得到了祖先的指引,有了火药、战车、戈矛、骏马这些东西之后,更是如此。倘若这些东西被夷狄学去,咱们便会死伤更多的族人,甚至可能被他们灭族。” “再者,譬如大河水患,这不是一个氏族两个氏族的事,一旦决口,几十个城邑都会成为湖泽。再如一两个氏族交战的时候,竟然挖开大河淹没对方城邑,他自己的城邑不会被淹,可是除了他的城邑,下游的许多城邑却要化为鱼鳖之食。” “再如东夷入侵,一城抵抗,其余城邑却不发兵相救。咱们每少一座城邑,夷狄便多一座城邑的奴隶,日积月累,要是有一天轮到你们头上的时候,只怕就已经没有人出兵救你们了。” “所以,既然大家于此会盟,那么会盟的诸位,你们城邑的一些事就不只是你们城邑的事了,而是关系到祖先子嗣大河诸部所有氏族的事,关系到祖先祭祀能否断绝,关系到后世子孙是否为奴的事。” “在这个所有氏族的共同利益之前,各个氏族的利益都是可以舍弃的,都是排在后面的。事有轻重缓急,就像马上就要下雪,粟米还没收获,这时候收获粟米是最大的事,其余的都要排在后面,这没错吧?” “当有氏族试图做出违背祖先,投靠夷狄,挖开河堤,屠戮族人这样的事时,今日会盟的所有氏族,所有还祭祀祖先的人,就有权利去干涉这个氏族、审判氏族首领,甚至将他灭族!到时候,我夏城就是第一个出兵的氏族。” “而为了防止出现这样的事,只怕要定个规矩,不合规矩的人不能成为首领,还要面临各个氏族共同的征讨。” 话音刚落,整个屋子顿时乱了起来,携着刚刚获胜的传说般的威慑,各个首领对于陈健的这番话相当不满。 “姬夏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谁做首领你都要管?你管的未免多了些!” “纵然你们夏城兵士善战,难不成你要和所有氏族为敌?” “会盟会盟,你是首领,我也是首领,你凭什么管我?你说我不和规矩我就不和规矩?” “百余年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也没见夷狄抢走我们的土地,姬夏这话说的古怪!” 粟岳终于明白过来陈健要干什么,这时候他也不可能退后,面对众人的争吵,他战起身道:“先不要吵,姬夏说的倒也没错,真要是做了诸如违背祖先、投靠夷狄、挖开河堤之类的事,难道还不能征讨你们吗?” 大义在前,祭祀祖先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义,认是谁都不能反对。 短暂的安静之后,陈健又道:“我何德何能来评判大家的对错呢?只不过是大家评断出一个人做错了,我会出兵而已。我是手,去打人,但我不是头脑,去说对错。谁错了,脑袋告诉手,手去打,仅此而已。不只是我,难道粟岳首领会认同那些事吗?难道他就不会出兵吗?”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这番话盯住了粟岳,他是会盟之首,首者头也,陈健这番话的意思是说以后要听粟岳的? 粟岳感受着在场众人的目光,心中虽然盼着这一切的实现,但是却知道这时候绝无可能,心中暗骂陈健,脸上却带着笑容道:“看我做什么?我是众人推选的盟首,却也没有能够评判对错的德行。姬夏的话并非是这个意思。” 陈健暗瞟了一眼粟岳,笑道:“是啊,粟岳首领的德行也不能评判对错。人总有眼花的时候,总有看错的时候,也总有分不清是非的时候。可有一样东西是不会错的,就是规矩。譬如画圆,你以手做,看似是圆的,但究竟是不是圆,要用规尺去量。” “各个城邑都有各个城邑的规矩,族人守着规矩方不能乱,征战之时守着规矩才能战胜敌人。” “既然各个城邑都有各自的规矩,为什么咱们这么多城邑会盟,就不能有一个大的规矩呢?有了规矩,便可以评断谁对谁错,有规矩可以依照,难道粟岳首领就能随意说哪个城邑做错了吗?” “今日大家都在,就定出一些规矩来,大家要是同意就记下来。任何城邑的规矩,不能大过咱们共同的规矩。譬如祭祀祖先是条大规矩,有城邑说我偏不遵守,我偏不祭祀,那么要么退出会盟,要么便要被灭族。” “规矩是由大家定的,那么便由诸位首领评断谁符合规矩,谁违背了规矩。东边城邑的事,大家也看到了,他们的族人前来粟城请求咱们去监督他们的首领,不要再出之前那样屠戮族人的事,而之前的首领被我抓了回来。为什么我一个外人可以抓回他们的首领?不正是因为他违背了规矩,屠戮族人想要投靠东夷吗?” “在这规矩之内,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其余城邑绝不会去管,也没资格去管,难道你们以为夏城想要吃什么、如何种田会愿意让别人指手画脚吗?” “但如果超出了这个规矩,那就不是你们城邑的事了,而是整个大河诸部的事,那就必须要管。” “咱们都是同一个祖先,如今粟岳即为盟首,便如同家中长子。有外人欺辱的时候,需要长子拿着戈矛出去教训外人,作为弟弟,也要对兄长尊重。这样这个家族才能和睦。而如果有弟弟做了背叛家族的事,作为兄长的就一定要出面,召集剩下的弟弟去教育他,这样才能让其余的弟弟不敢生出背叛之心。” “我提议,第一条规矩,就是一旦出现夷狄入侵、大河决口、旱蝗天灾等事,在此期间一切盟首拥有调度城邑之权,可任免治水、疏浚、将兵之人,一并统领,任何人不得违背。这些事,都不是一座城邑可以解决的,大河决口,一座城邑能做什么?疏通河道,修缮河堤,一个城邑不过如同用一碗水去救一屋子着火的柴禾。羊群尚且还有头羊呢,况且咱们这些人呢?” “同样,如果有城邑受到夷狄侵袭,盟首必须要发兵救援;如果有城邑颗粒无收,盟首同样需要接济粟米。否则则视为放弃盟首之位。既做兄长,就要有兄长的样子。” 讲完了道理后,陈健抛出的一条最容易被接受的规矩,当初大会盟变为小会盟,留下的氏族基本都是面临夷狄威胁、大河水患的城邑氏族,也清楚这天灾兵祸之下,一个城邑的力量太弱小了。 他不过是把会盟之初的本意用文字规矩的形式确定下来,造成一种既成事实,便于传播和让各个氏族的族人接受,形成一种原始的统一概念,也以此逼迫作为盟首的人的道德制约。 在城邑分散的条件下,不可能出现绝对的权利,想要权利就得有义务,这也便于其余氏族接受。 投票的结果更是一幕闹剧,陈健和粟岳率先投下了铜贝,依托粟城的城邑紧随其后,草河诸部也跟随陈健投下铜贝,这时候已经接近了小半。 心中肯定有反对的,但是想着和夏城的贸易,答应训练的兵士,百人破城炸药轰鸣的恐怖,以及十余个城邑二十多个氏族的带头,终于全部投出的都是支持的铜贝。 琉璃和铜贝区别太大,众目睽睽之下谁都看得清楚,这可不是投完支持或反对没人知道,那还不如看大家都同意就同意,免得招人记恨。 于是不等陈健提出第二个规矩,就有人先提了出来:要求投贝或琉璃的时候,藏在木箱中,不要明着。(未完待续。) 第八十六章 新的历史(下) 整场会盟从八月初九,一直延续到八月十三,争吵了五天,无数次出现互相攻讦甚至拳脚相见的情况,但是规矩和陈健抛出的歪理邪说也一天天完善起来。 的确,如今的道路、交流、文化等客观物质方面,还不足以形成一个语言、习惯、风俗、祭祀等相似的人的想象的共同体的国家,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在这个物质条件一天天成长的同时,利用舆论也让人的思维方式跟上物质变革的速度呢?从而在物质条件达到后水到渠成,亲族一体,盟首权威,理所当然。 没有任何事是理所当然的,只是一种习惯性思维的延伸。 譬如这个时代,大部分人不会去琢磨,为什么非要去崇拜祖先?在他们看来,崇拜祖先,就像是天上有太阳地上有月亮那样理所当然。 哪怕是道德,也是如此。孝敬父母,理所当然。可是细细究来,未尝没有因为不孝敬父母,那么等自己老后子女就不会赡养自己这一层阴暗的内核在其中。 这种习惯思维的初始,是为了人的动物性毁灭人类自身而出现的约束。 在阶级出现后则沦为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的补充,以舆论的形式造成底层的普遍相信,辅助以孝敬父母等原始道德夹杂其中,将想要灌输的和人类共有选择的融为一体。 大多数人是只有好坏之分这个思维方式的,不赡养父母是坏的,为什么坏?因为违反道德,大家都赡养。由此推出违反“大家都这么做”这个规矩的,就一定是坏人。坏人是不好的,我们不要去做。 当“大家都这么做而且这是理所当然”的东西中掺杂了一些上层人想让大家都这么做的东西,黏在一起不能分割造成定义混淆的时候,就是舆论宣传成功的时候。 各个氏族的虎生虎猫生猫的理论也好,陈健想要的亲族一体也好,都是这样与那些底层都接受的东西混淆在了一起。规矩中五分是已经理所当然的屁话,另五分则是和那些融合在一起,争取成为理所当然。 陈健一共提出了三十条规矩,从第三次开始就是暗投,三十条规矩被通过了十七条,十三条被否决。 被通过的规矩包括货物在各个城邑流通,任何城邑不得阻拦不得征收税赋;城邑之间的亲族可以自由往来交换;各个城邑需要派出祭司等前往大野泽学习文字等等。 有着共同的利益基础和威胁,很多规矩是可以通过的,但如果去年冬天大会盟成功,只怕这些规矩一条都通不过,有时候踢出一部分利益不同的人,凝聚力会更高。 其余人也提出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二十多条规矩,包括陈健不想看到的,但此时他不得妥协退步,以求或许其余氏族的支持。 一共凑了三十八条,商定日后还可以继续补充,作为所有亲族城邑氏族行为规范的总纲,但又不是诸如《礼记》那样繁琐而详细的内容介绍。 各城首领每隔两年就要在盟首所在的城邑会盟一次,继续规范规矩。每年每个城邑按照大小贫富,分出了祭祀祖先的需要上贡的祭品,由盟首主持祭祀。 除此之外,各个城邑都将推选出一个贤明之人,组成大河诸部的长老会,负责监督盟首的义务履行,同时代替各个氏族依照规矩评定对错,长老会之人必须常年住在盟首所在的城邑,三年轮换推选一次。 每个城邑都要选出一人,向国人解读这些会盟的规矩,不得隐瞒。 各城首领在衰老之前必须要培养接班人,并在老首领苍老时代替首领的职权,以减少忽然死亡的争端和内耗。 新首领继承时,报备长老会,由长老会在场的情况下继任首领之位,并在继任前盟誓遵守大河诸部的规矩。 各个氏族的争端,首先要在会盟中调解,实在不能调解才能争斗,内部争端其余城邑严禁插手,且在争斗中不准用诸如挖开河堤、焚烧粟田等手段,要以堂堂正正之势在野地决战,或是以仇人决斗、车战、弓射等方式。 纵然有如此之多的规矩,但本质上仍旧是一个联系稍微紧密的部落联盟,此时没办法也不可能达成真正的绝对权威,但随着对外战争、大河水患等原因,这种权威会日益加强。 规矩只是一个开始,从法理上让各个城邑的国人接受亲族会盟的事实,约束他们的思维方式。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道路、水运的连接,各个城邑间的贸易往来,夏城的文字技术传播等因素,城邑之间的联系会更加紧密。从而为很久之后的统一创造物质条件。 三十八条简陋的大规矩定下来后,已是八月十三的晚上,众人虽然疲倦,可还是在密室中定下了不能示人的暗约。 暗约包括确保各自子嗣或是自己想要推选的人继任;不能确保时各个城邑要武装干涉;婚配要在各个首领家族内部进行;奴隶起义共同征讨;任何城邑不得私自收留其余城邑的奴隶;以及确定在明年夏天征伐几个当初退盟的氏族。 除此之外,便是关于下称的。 夏城巡回戏团的演出种类不得鼓吹夏城的非血统选拔制度、大野泽不准招收各个城邑的平民子弟、不准鼓吹夏城的土地制度并严禁影响到其余亲族城邑;各个城邑辅佐首领的官员必须要有一定的田产数量,夏城负责炮制一批鼓吹血统论、恒产恒心论等内容的戏剧演出,同时要求陈健以书记的身份书写一部分关于这些的逻辑上能圆上的法理等等。 对此陈健做了极大的让步,全盘接受,并予以保证,同时对夏城巡回剧团的演出表示歉意,并赔偿了一部分青铜表示下不为例。 随后便抛出了众首领都关切的一个问题:夏城该如何帮他们培养军队和教会那些孩子? 陈健给出的承诺是:城邑二十兵,氏族十兵,三年兵成再做轮换,保证和夏城的黑衣军差不多的战斗力。城邑氏族均派出十人左右的亲贵族人和贤名年轻人,前往大野泽学习,为期五年。五年后将教把教会那些孩子认字、算数、种田、管理、训练等事,并将城邑交由他训练的士兵给这些孩子管辖,自己没有资格指挥他们派来训练的士兵。 他的条件是:五年之内这些士兵的衣甲、兵器、粮食都由各个城邑承担。孩子在大野泽学习期间,他有管辖、处罚、惩戒等权利,一旦因为顽劣被开除将永远不得进入大野泽。孩子们在大野泽学习期间,要称其为先生,要像对待自己仲叔那样对待自己等等之类。 条件不多,相对于承诺来说,都可以满足,唯独有人反对先生这个称呼,说陈健年纪不大,和一些孩子差不多,哪里是先于其生?但是既然得到了祖先的指引,比别人早知道一些东西,应该称之为先知。 陈健对于先知的称呼坚决反对,坚持先生这个称呼,众人也只好作罢。 剩下的,要考虑的就是派自己哪个儿女去。 粟岳已经做出了榜样,让粟汤跟随陈健,并派去了城邑中最亲近的几个家族的孩子。 既然是这样,其余人也都明白假如五年内真的可以学到夏城的种种本事,将来回来的那个人手中有二十亲卫,有管辖城邑的办法,只怕首领之位怎么也是那个人的了,只能是自己最喜爱的儿女去才行。五年时间,自己还不会衰老,五年后有的是时间让他们在城邑中积累名声,况且只有自己将来可能接任的儿女才最不可能被陈健欺骗,才能一心为自己的城邑着想,因为城邑将来是他们的。 因着路途遥远,便定下明年怀子节之后,孩子和士兵们齐聚粟城。至于一些就跟在身边的,就让他们直接跟过去。 送别之际是在八月十五,此时尚无仲秋之节,但月亮还是圆了,天也凉了。 码头旁一群和陈健差不多大的各族亲贵子女齐齐叫了陈健一声先生,陈健还礼后看了一眼他们的父母,心说五年后这群孩子回去后,你们肯定想不到会是什么样子,到时候你们的儿女会把你们从首领的位子上拉下来的。 年轻人们对于将来五年的旅程充满了憧憬,夏城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好东西,看过夏城的戏,自然以为夏城的女人都像石荠一样好看妖艳,又都有一副好嗓子,还有那些不曾见过的好东西,以及学成后会和姬夏一样,那样回到城邑大家谁不信服? 只是人群中一个女孩蹙着眉,扁着嘴,不是很高兴。 本来一样大的年轻人,如今成了先生,先生倒也没什么,偏偏又说非要像对待自己家叔叔那样对待他。可是自己难不成喜欢自家叔叔,那成什么话?满怀的心事随着河水起伏,竟是无人能听无人能诉。 听着旁边几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大野泽内的城邑到底是什么样,心中不免烦躁,仰着头看着远处的河面,等待船只过来。 帆影出现在远处河面的时候,女孩悠然长叹了一声,瞟了一眼她的“先生”,发现对方正在那拿着木炭笔在一张麻布上画着粟城的城墙,手指在新修的城墙凸出的地方比量着,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及至船靠岸后,他也只是摆摆手让夏城那些穿着黑衣服的人引着这些年轻人上船,还在那低头琢磨。 可是不多时从船上跳下几个穿着灰蒙蒙麻布衣衫的人,手里捧着一块黝黑色的石头,扛着一个大柳条筐,里面也全是古怪的石头,跑到了“先生”的身边,说了几句听不清的话。 一直漠不关心地“先生”却猛然跳起来,一把将柳条筐倾倒在地上,捡起几块石头,面色惶急地问了许多问题,到最后竟然如同的孩子一样跳了起来,翻了个跟头,举着两块破石头哈哈大笑,再不是之前那样老气横秋的模样。 女孩并不知道,几块破石头,或是新的历史,甚至比历史这个词本身更代表历史。(未完待续。) 第八十七章 变动 船上。 十几个回来晚的人正在解释。 “我们的马被咬……” 陈健直接摆手道:“不必解释,这是我私人的事,不走军法。这种黑石头你们在哪找到的?” “大野泽西边的一处山上,就在河边,河里也有不少这东西。我们觉得古怪,也听你说起过这种像木炭的石头,就带了回来。” 陈健兴奋地敲了一下船板道:“河边就有?那河有多宽?水有多深?是否湍急?” “四十步宽,不湍急,能走小船。” “好!好啊!” 哈哈的笑声比之波浪的声音更大,陈健站起来,又将柳条筐倒出来,踢开一块沉重的狗头金,反倒摸出一块略带红色的石头,用铜剑在上面用力一划,留出仿佛鲜血一样樱桃般的粉末。 “这石头是谁找到的?” “我。就在一处山顶,那里石头很多,就像是山带了一个皮帽子一般,附近雨水冲刷的不生树木,很多这种石头。你不说这东西就像是咱们铜山的翠石一样,叫什么矿苗。我就在那多转了一天,附近这种石头的确很多。” 陈健握着几块石头,笑道:“你们运气不错,夏城的那些土地奴隶都是你们的了,我找的就是这样的石头。你们还能记得在什么地方吗?” “记得。这两处地方都很好找,沿河而上就行。”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陈健才捡起那块狗头金,嘿嘿笑了两声,开玩笑一样递到几个人面前道:“这个给你们吧,那些地就不给你们了。” 几个人也知道是在说笑,摇头道:“才不要哩,这东西软,做锄头怕是不行,杀人就更不成了,倒是沉得很。这东西在水里一点不变色,不像是铜一样时间一久会变绿。我看这东西可以做秤砣和衡斤。” 暴殄天物一般的提议陈健却欣然接受了,这东西用来做标准度量衡的确不错,不会被氧化也不会随着岁月的变化而变化,正是称重度量衡的上佳材料。 随手将这块金子扔到船仓,重又把玩起那几块或黑或灰红的石头,眼神中满是狂喜。 黑的是煤,红的是赤铁矿,樱桃粉色的划痕绝不会错,又是天然的露头矿苗,运气好或许会是富矿。 这两处距离河很近,方便运输,又基本都是露天矿,不需要考虑任何污染保护之类的事,该炸的炸该挖的挖,怎么简单怎么省人手怎么来。 矿石有了,炼铁不难,难的是炼钢。不论钢还是铁,其实都是铁炭合金。 含碳高的铁称之为生铁,含碳量再低一些的称之为钢,比钢更低的是熟铁。 生铁脆而硬,熟铁软而韧,钢走中庸之道,既硬又韧。 人类从学会用铁开始,最终追求一直是炼钢,但直到二次工业革命时代才算是可以一次性大规模生产钢,之前想要得到钢,难度太大,耗费的人力物力太多。 陈健也知道自己的斤两,所以根本就没打算弄出来钢,不惜代价弄奴隶砸出来倒也有可能,但他认为除了带出去装逼之外毫无意义,不能在时代中大规模生产的都是垃圾,青铜剑已经足够。 两种原始的炼铁方式,一种是低温条件下熔炼的含杂质极多的海绵铁,这是一种熟铁,和铁矿石、石头渣滓等混在一起,但是柔软可砸,千锤百炼将里面的矿石渣滓砸出来。 另一种就是以青铜炉技术为支撑,直接熔炼出含碳量高的生铁。生铁中的碳,以碳化铁的形式存在,生铁的最高追求是让里面的碳以石墨的形式凝结而非碳化铁的形式,而石墨的聚集又需要硅做引导剂,温度越高铁水中的游离硅越多,引导碳生长成石墨也就越容易。 以现在的水平,肯定达不到那么高的温度。所以这种生铁很脆,这么说吧,就现在夏城的水平,或许弄出的第一炉铁,做成铁棍,力气大的或能踩断。 而且这种铁和青铜差不多,不能锻,只能铸,否则你好容易弄出个马掌,一锤子下去结局很可能是碎掉。 至于之前陈健弄到的那些陨铁,除去天然镍合金的因素外,基本上就是一种熟铁,所以可以叮叮当当地砸成形状。 取代青铜武器的不是铁,而是钢。生铁熟铁都不行。前者硬且脆,可能青铜剑都拼不过;后者软且韧,拼一会弯了可能得用脚踩直了。 理论上,生铁除碳、熟铁加碳都能变成钢,但是没有严密仪器、度量衡最小单位还是斤的前提下,生铁除碳不现实,除多了就变成熟铁了。 熟铁加碳,可行,千锤百炼地锻打,不断让碳渗入到熟铁中,最终形成外面的一层渗碳钢,便可做刀剑,不过一个奴隶砸吧半年差不多能砸出来一把,没意义。 看起来即便找到了铁也毫无作用,但是陈健仍旧兴奋不已,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刀剑,还有锅碗瓢盆、犁铧锄镰,刨锯锤凿,这才是推动历史进程的东西。 青铜农具性能不佳,加之青铜还是这个时代武器的主要来源,其余城邑大规模需求,供求关系决定了青铜价格的昂贵。 所以夏城的奴隶主也不会大规模使用青铜——有换青铜的钱贝,可以买更多的奴隶和石制工具,效益更大——夏城政府还没有富裕到每个奴隶发一个青铜工具的地步。 同样是青铜戈矛,如果十年内能让夏城榆城平均每人三十斤铁,照样可以吊打任何氏族——每个人的平均生产力上去了,也就可以养更多的脱产人口和职业士兵,同样是两万人,动员能力却是完全不同的。 而以生铁作为外壳铸造的点火式手雷,将是各个城邑氏族为了对抗夏城的战车和冲击骑兵而必然出现的密集长矛方阵的最大客星。 带着最简单量产的考虑,陈健已经确定要采用第二种办法,即高炉熔炼生铁的办法。 一则是鼓风机、木匠工艺风箱、风车或水车的技术可以保证这种办法生铁产量极高而且成本不高。 二则是铸造技术有青铜技术作为支撑,已有一定的发展,一脉相承,工匠的熟练度可以掌握,夏城的制模作坊也可以做支持,不需要先培养一堆会打铁的铁匠。 三则是前世祖先留下的智慧中有炒钢法,虽然其实自家人贴金实际上炒出来的基本是熟铁,但是技术简单:简单来说就是生铁熔化后,在有氧环境下,像炒菜一样搅合搅合那些生铁水,让里面的碳和氧气接触,高温下燃烧变成二氧化碳飞出来,去除里面的碳。即便不是钢,但生熟铁都可以大规模生产,最起码能在明年一家发一把铁的稷镰、鱼肠。 拿出已经写画了不少计划和将来雏形的大野泽榆城,陈健拿出毛笔,首先在陶窑这两个字上画了个叉,意思是取消这个作坊。 既然有了铁矿煤矿,而且夏城的陶也没有什么太大竞争力,利润又小,直接取消,将腾出的人手资源转移到新的铁炉上,所需要的陶一并从粟城购买。 同时放弃夏城的制陶业,放开陶制品的内销政策和进口管制,本来在娥城黑陶的冲击下已经半死不活了,要不是国营坊市制度的管制措施早该完蛋了,娥钺对此一直颇有微词,也趁这个机会卖个好。 夏城所有烧陶业的人手全部调集到榆城,包括家属女人孩子,一并解决。 放弃红鱼好容易偷着弄来的养蚕业,丝绸丝线全部从娥城进口,这行业太精细太劳动密集,夏城玩不起。 全面禁停夏城的青铜农具生产,在保证夏城青铜兵器的前提下,所有青铜全部熔铸成块沿河运送出口,比计划内多出的那部分换取陶器和女奴,平衡大野泽的男女比例,为夜生活和必然出现的官营公妻店准备。模具和农具生产部门全部调集到榆城,改进铸模。 之前谈妥的大宗交易中的三千奴隶,留下一千女奴,剩下两千全部送回夏城,充实人口保证夏城的农业生产和矿奴,作为奖励稳定夏城人心,同时解放一部分在夏城劳作三年以上的公产奴隶,赎买一部分私产奴隶,充实基本盘。 火药作坊和木工作坊需要再增加人手,露天采矿不考虑后续发展的话,炸是最简单的办法,火药的使用量必然增加。木工作坊的简单制船业也要增加人手,用来往来运送。 采伐部门因为煤矿的原因可以去掉大量人手,做燃料用的木材可以省去大部分——榆城至少在五年内将拒绝采用小农生产的方式,所有吃饭、睡觉之类全部统一调配,也就不需要私人去准备柴禾,节省时间。 建筑和器物用的木料可以从上游城邑进口,以放排的形式运送到到下游。硝化池生产的钾硝和大量的碎煤渣滓可以制作蜂窝煤,以代替平日的燃料。 在保证第一年顺利生产的前提下,第一年大量铁制农具和换来的牛可以提高村社农庄的生产水平,在第二年从村社农庄中选取一些人充实冶铁部,同时取消村社农庄大面积种麻的计划,腾出人手进口麻布只做染色工业,改种靛蓝、五倍子等染料作物。 加起来一共可以腾出大约两千人手用在冶铁业上,先用木炭熔炼,同时分出一部分烧炭熟练工,尝试土办法炼焦,一旦成功冶铁炉的温度就能进一步提高。 至于冶铁炉、炼焦窑的选址,则在山岬岛的西南角。那里有一条落差极大的小河,可以作为将来水力鼓风机和动力和炼焦加水的水源。又因为西南角一年四季都是下风向,风不会吹到城邑中,土法炼焦的烟尘太大,硫、磷、砷之类的东西太多。(未完待续。) 第八十八章 还没资格混吃等死的贵族子弟 陈健在绞尽脑汁考虑这些事的时候,船只一路穿行过最美的大河,转入了无边的大野泽。 船中除了月玫外的四十多个年轻人是第一次站在游船上观看两岸的美景,雁未南飞,苍鹭啁啾,青山化为了狰狞或是柔美的线条,破开的白浪涟漪叫人沉醉。 然而这风景在靠近山岬岛的时候被打破了,岸边扬起了无数烟尘火焰,一群人正在远处烧荒,这场景破坏了美感不说,还和他们城邑耕田的办法一样甚至更落后,顿时夏城的神秘感就失去了大半。 等靠近山岬岛的时候,兴致才又来了,两道山岬险峻无比,让人仰望后生出渺小的幻觉,仿佛那山岬随时会倒下来。 等进入岬湾,一群人顿时喊起来:“这什么都没有啊,让我们住在哪?” 不只是一个人这样喊,月玫也愣住了,除了远远地看到忙碌的工地外,只有一面巨大的砖墙,上面书写着两个她不曾见过的夏城文字,除此之外只有些茅屋。 一瞬间夏城传说中的神奇崩塌了,分明连自己城邑都不如,莫说没有石荠那样妖艳能歌的女人,岛上的女人一个个正蹲在地上和泥捏砖,满身泥土。 月玫却注意到了略微的不同,这些看似奴隶一般的人劳作的时候竟能听到几首歌曲,虽然沙哑难听,却听出了与奴隶不同的喜悦。 乱糟糟的声音在船只靠岸后,更是达到了顶峰。 陈健是首领,又是先生,这群人也被父母教育要如同对待叔叔一样对待他,可就算是叔叔也不可能这么招待自己啊。 “姬夏,这就是你说的榆城?” 陈健摇头道:“你只能说这将来是榆城。是不是挺失望?觉得夏城的那些传说都是假的?” 几个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陈健笑道:“没关系。我叫你们来呢,就是特意让你们看这些的。夏城当年也什么都没有,可是用了没多久什么都有了。我让你们亲眼看看,从无到有建一座城邑是什么样子。” “你们都听父母讲过当年卫河的故事吧?小小年纪带着几十个族人走了,说要自己建一座城邑,成为一个领地包括大河源头的首领。你们中的很多人,将来或许成为一座城邑的首领,可一座城邑只有一个首领。怎么办?” “东夷人的土地,大河南岸的土地,将来都是咱们的,因为咱们有战车、火药、骏马!不怕没有土地,不怕没有奴隶,怕的是没有那么多的首领啊!到时候你们也会像卫河一样,带着百十个族人,走到那里,建起一座属于你的城邑,就像这里一样,那才是胸怀大志的人该做的事。” “至于那些将来成为首领的,也正是让你们看看你们的祖先筚路蓝缕披荆斩棘的辛苦,让你们知道作为首领的不易,也知道守护祖先留下的土地。” “这算是我这个先生,教给你们的第一课,你们就不想将来每个人都成为一方的首领吗?” 一大桶有些馊了的鸡汤灌下去,一群人被陈健说的脸上放光,握紧了拳头,幻想着将来的那一天,或许真的可以实现。 陈健灌完鸡汤,又道:“怎么说我也是你们的先生,父母将你们交给我,我当然不会亏待你们。你们以为建一座城邑需要多久?我也是故意让你们看看,从无到有需要多久,这样才是传说嘛。要不然你们将来看到夏城,心说谁知道你们夏城人建了多久?那我颜面上也无光彩嘛。” 随口说了个笑话,年轻人都笑了起来,纷纷下船,活动筋骨,月玫的双眼咕噜噜地转着,寻找红鱼的踪影,却觉得这里没有一个女人像。 姬柏看到陈健挥挥手,急忙跑到陈健身边,陈健道:“去找红鱼,找几个聪明点的人,震一震这群人。” “怎么震?” “……让红鱼安排这些。对了,顺便和红鱼说声,把那几个大铜锅清洗一下,弄些好吃的。” 姬柏匆匆离开后,陈健伸了个懒腰,又叫几个人去收拾十几间泥坯的草屋,作为晚上住的地方。 不多时姬柏回来了,悄声告诉了陈健一声,陈健带着人来到了那面砖墙附近,年轻人好奇于上面的字,一个个伸出手比划着,有时候惊奇地认出了一些简单的象形字,惊喜不已。陈健则抱着膀子等着红鱼安排的人过来。 片刻间两个一直给榆钱儿打下手的女人叽叽喳喳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争吵道:“你算错了!八千人,有人分五斤粟米,有人分三斤粟米,一共是两万八千斤,怎么就能算出来那么个数?” 另一个女人急道:“我能算错?” 边说着边随意从地上残留的篝火堆中拿出一截木炭,刷刷几下在砖墙上写出个算数,写完后昂头道:“哪里错了?这不过就是当年修风车时候算的鹅羊同足的问题。我算这个的时候,你还不会数数呢。我问你,前些天征战东边的城邑,有人立下军功,要分五十亩土地。” 说着拿起木炭随意在墙上画了个三角,说道:“这便是那块地。底长五百步,腰高一百步,需分多大给他?” 两个人一边争吵一边计算,陈健则笑眯眯地看着,其实第二道题整个夏城会的人也不算多,这都是他编写的样题。 在这群年轻人眼中却不同了,无论是支取粟米还是分配田地,这都是他们家族需要掌握的东西,也正是靠着这些东西他们才能成为城邑的贵族,才能管理那些普通国人。 他们如今还不是可以混吃等死的一代,如今血脉传承的事实是基于知识传承的家族化而来的,还没有到理所当然父死子继的时候。 第一题对他们而言已经是苦思不得其解,第二题更是从未见过,分地直接分方田,哪有分角田的? 可眼前这两个身上连玉都没有的女人,竟然片刻间就算了出来,说的头头是道,当真是不明觉厉。 在两个女人离开后,有家庭是城邑祭司的,回味着两道题目,竟是不能自拔,心中瘙痒难耐,心中感叹这两个女人若是在自己城邑,只怕也是个人物,但在夏城竟然如此普通? 还在回味的时候,有人跑过来道:“那边蹴鞠呢,姬夏不去看看?” 陈健一览手,道:“走吧,都去看看,看看夏城的兵士怎么玩的。” 绕过那面大墙,便到了夏城军队平日训练的地方,几个人正在射箭或是投掷标枪,准一点也就罢了,可是搭建的吊环、单杠、双杠等器械他们不曾见过,几个骑术较好的黑衣卫三五个俏皮的花样做出来,不少军事贵族家中的子女也瞪大了眼睛,他们自小就要学习射箭之类,可是没有马,看着一名骑手拽着马尾巴忽然翻阅到马背上,一个个忍不住赞了一声。 男人对于能骑的东西格外有热情,不论是人还是马,及至很久后的车,都是一样,上下起伏难以掌控总会激发人的征服感,而奔驰的速度又叫人血脉贲张。 可这些东西围观的人除了他们并不多,剩下的人全都聚集在一个场地附近,正大声叫好,喊的声嘶力竭,竟似比这战马奔驰还要让人心潮澎湃。 等走到的时候,年轻的男孩们彻底被吸引住了,十几个人正在那玩改良后的蹴鞠之戏,两方人穿着不同颜色的衣衫,一个个满头大汗。 穿着白衫一人持着蹴鞠,同队之人在后面排成一排以作防护,对面黑衫之辈齐声呐喊,仿佛冲锋一般直直地撞击过去,轰的一声两堆人扭作一团。而又有几人则追着持蹴鞠之人,速度之快竟然几个年轻人吓了一跳。可那穿白衫持蹴鞠之人更胜一筹,每每快被人抓到时忽然一个转弯,身子仿佛贴着地面一样转折到另一侧,灵活如猫,飞驰若鹿,叫人揪心的同时又暗暗称赞。 这场面堪比战阵,甚至比之战阵更加激烈,粟汤见识过夏城的黑衣卫,心道场上这十几人,配合有度,互相默契,又勇武无双,真要是在战阵之上冲击敌首,当真难挡! 正当几个男孩子握紧拳头看的兴致正高时,忽然一声巨响,硝烟弥漫,顿时吓了一群人一跳,原来是计时的人点了一个炮仗,示意结束。 意犹未尽,戛然而止,心中有些空荡荡的。 夏城在外人看来最妖艳的女人还在外面,戏剧之类这里也无人手,歌舞不兴只有军阵行进,想来这些人也无兴致,陈健索性叫了两个黑衣卫中最是强壮的两人在众人面前摔跤以为乐。 两人肌肉鼓胀,又怕摔跤时弄碎了衣服,便脱了外衣,肌肉鼓起,浑身是汗,肉搏到了一起,嗯啊的声响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要求对方乖乖站好之类的嘲弄声,以壮声势。 偶尔微风袭来,浓厚的汗味随风而至,年轻的男孩子却不在意,两眼盯着摔的气喘吁吁面红耳赤的对手,大声称赞。 陈健嘿嘿笑了两声,说道:“行了许久,肚子也饿了,先弄些吃的。边吃边看别的。” 几个大铜锅被人抬了过来,里面满是汤汁,就着附近排开,各色餐具端来,就在铜锅下铺上木炭,新宰杀的羊肉被铜刀切成薄片。 碗中霉豆腐、韭菜花、花椒碎、茱萸粉、醋、豆瓣酱……除了辣椒外一应俱全,陈健做了个示范,用筷子夹了片羊肉在铜锅中涮了一下,一抹碗中调料,微闭双眼,满足无限。 众人素知夏城美食与众不同,陈健就能如此沉醉。又见羊肉细腻,韭花滴翠,顿觉食指大动,尝试一番后连胜称赞。 随后烫热的烈酒,给女孩子们炒制的糖醋里脊、枫糖酸果、芥末鱼生,各种带着夏天花香的糕点,豌豆黄等一一端上来。 这些亲贵之子家中也有良田无数奴隶数百,富足无比,可是要论吃的东西,那真是离陈健琢磨出来的差的太远,单单是一个炒菜的铜锅他们就未必有,再者酸甜苦辣各色调料也是少的可怜,肉醢便是美味,哪里敌得过陈健精心准备的舌尖诱惑。 吃到兴浓之际,又有几人抬着几个大土筐走过来,见如此隆重,以为是压轴的好食,一股脑地站起来围过去,几个心急的一把拉开土筐上面蒙着的干草,却都愣在那里。 土筐里不是吃的。 只有一堆木简。(未完待续。) 第八十九章 第二课 “好了,别看了,这不是吃的。? ? ” 陈健笑呵呵地走过来,吹了声口哨,姬柏赶紧跑了过来。 “叫咱们的人都离开,今日休息。和红鱼说声,晚上把剩下的羊都杀了,你们分了吃了。你带着黑衣卫,留在附近。以听不到我在这里说话为准,不准咱们的人靠近。” “好。” 掏出陶哨吹了几声,附近的人依次离开,姬柏带着黑衣卫在二百步之外,背对众人。 陈健叫这边的年轻人重新坐下,问道:“这餐饭好吃吗?” “好吃。” “想天天吃吗?” “想。” “你们知道城邑的平民奴隶吃的什么吗?这一顿饭能换多少粟米吗?” 这些人万没想到陈健忽然把话题转移到这,一时间有些冷场,他们哪里不知道平日平民吃的什么,只好默然不语。 粟汤见场面冷清,这里自己年纪有最大,赶紧起身道:“姬夏的意思是,教咱们以后要多多帮助城邑中的那些……” 话没说完却被陈健打断,陈健笑道:“我可没要说这个。你们家中有田产奴隶,这点饭食还是吃得起的。为什么你们能吃得起?为什么那些平民奴隶吃不起?” “因为我们家的田产多奴隶多。” 陈健点头道:“说的不错,那为啥多呢?” 一群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陈健站起来,背着手围着众人绕着圈子道:“其实很简单。因为你们的父母是城邑的领、祭司、田官之类,征战的时候分的奴隶多,分地的时候总能分到好地。对吧?” 众人回想了一下,加上平日听父母的谈论耳濡目染,也知道陈健说的没错,心中略微有些不安,心说难不成陈健要说自己父母的不是? 陈健见众人默认没有反驳,笑道:“所以呢,你们想要顿顿吃上这样的餐饭,不让后世子孙吃奴隶、平民的餐饭,就得想办法成为领、祭司之类,也就是要想办法接替你们的父母。” 众人松了口气,连连点头,说道:“姬夏说的没错。” “想来这几天你们的父母也和你们说过一些事,据说是我说出来的,什么恒产者有恒心啊,贵者恒贵贱者恒贱之类,最近也听了不少吧?” 这些人当然听过这些话,这一次跟随父母到了粟城,刚到粟城就先听到了类似的话,他们当时只是觉得有些道理,可是父母却兴奋地告诉他们姬夏这番话简直就是天地至理,一连几天领之间谈论的都是这个,他们哪能不知道? 陈健看了看众人的表情,笑道:“这话呢,是不是我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听懂了这些话没有?” “听懂了!” 陈健却立刻摇头道:“你们没听懂。” “恒产有恒心,贵者恒贵,贱者恒贱。这些话,是你们接替你们父母的法理,只有这些话成立了,众人才会觉得你们接替你们的父母理所当然。” “你们得搞清楚,城邑国人推选你们,是因为恒产啊?还是因为恒心啊?是你们你们的身贵啊?还是因为心贵啊?这两个东西可不是一样的。” 这个圈子绕的小一些,年轻人脑子也快,纷纷回到:“是因为恒心。” 陈健拍拍手鼓掌道:“对,明白这一点,就算是你们听懂了一点。因为有恒产,便于有恒心。国人是因为有恒心而推举你们,而不是有恒产。倘若你们有恒产而无恒心,那么你们继任的法理也就不存在,族人就会将你们推下去,我说的对吧?” “再说的远一点,将来你们有了孩子,想让孩子继任你们的权利,万一你孩子顽劣不堪怎么办?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确保你们的孩子一代代地继任下去?代代都保证你们的孩子有心贵如铜,有些难啊。” “这时候怎么办?你们要欺骗你们的国人。 “欺骗到什么程度?欺骗到他们将恒产等同于恒心,身贵等同于心贵。” “就像去年冬天在粟城我讲的红鱼用陶罐煮鱼的那个故事一样,她只知道把鱼剖开煮,却忘了为什么要剖开。很久后众人自然接受父死子继的事实,却不会去想为什么。” “说到这,才算是那些话真的听懂了。我未必赞同这话,但既然作为你们的先生,就要解你们心中的疑惑,这番话这么讲,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年轻人们面露喜色,这些东西他们平日也曾听父母说起过,但是只是说该怎么做,哪里说的如此清楚,原本父母让他们做的一些不解的事,借着陈健的这番话豁然开朗恍然大悟。 粟汤更是暗暗握紧了拳头,这一次算是不虚此行,本以为只要学学一些训练兵士的办法,可那些东西比起这个还是不如。这么一看,似乎姬夏真的是言而有信,要倾囊相授。 唯一不解的便是月玫,她很早接触过夏城的人,也听说了夏城的很多细节,甚至知道陈健的一些喜好,此时这番话说出来,让她有些迷惑,简直就是和夏城所做的那些背道而驰。 众人叽叽喳喳地讨论了一番后,心中的惊奇不亚于当初对夏城的幻想,之前的失望一扫而空,打开了另一座不曾见过的宝库。 “知道了为什么,还要知道怎么做。想到和得到中间,还有一个做到,这个做到才是最重要的。我从夏城要去粟城,那么我如果驾车向西走,是走不到的。” “要想做到,你们先就要做到心贵、恒心。哪怕你心里挺讨厌,你也得装下去,装到死,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众人评论某个人,只会看他做了什么,不会知道他想的什么。” “要从一举一动上,和那些没有恒产的普通国人有察觉,同时又要让普通国人觉得你们做的很好,他们要学。问题是他们整天忙着耕地吃饭,没这条件学,只能感叹你们有贵族气质,心悦诚服。” “这一举一动都做好的人,我称之为君子。心里不情愿,但仍旧去做的人,我称之为伪君子,不过没什么区别,都一样。” “君子或是伪君子的言行,要一代代流传下去,因为恒心贵心,才是你们继任统治的法理,一旦这些东西崩坏了,子孙做不到了,那么这一切也就毁了。” “为什么要做君子,做君子有什么好处,以及如何做一个和普通国人不同一看就有恒心的君子,这就是我要教你们的第二课。你们想学吗?” 所有人都站起身冲着陈健行礼道:“想学。” 陈健从土筐中拿出木简道:“既做君子,便要有六艺、六德。” “六艺之,便要识字。因为这些字包含着祖先的智慧,遇到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做的事,从书中找到历史,总有解决的办法。这样才能聪慧睿智,才能领导城邑。” “六艺其二,要会算数。不会算数,便知道粟米收入、兵士出征、划分田地。” “其三,要会射箭、舞剑、搏杀、骑马、驾车。这些都是军阵中的本事,族人不会推选一个瘦弱不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人。” “其四,要略知百工。耕地、盖屋、捏陶、冶铜……种种这些,即便不会,也要知道大概。知道一亩地能产多少粟米,免得弄出来大旱大荒之时你们连族人每天至少要吃多少粟米才饿不死都不知道。” “其五,要知礼仪。至少你要知道束、祭祀、待人接物这些。这些是最能让族人觉得你们和他们不同的地方,这个最容易装。” “其六,要通晓音乐,诵读歌谣。族人有时候不会明说出自己要做什么,总以比兴高唱,你们要懂族人唱的那些比喻是什么,要知道族人唱歌是悲是喜,也便于你们讨论的东西族人听不懂,顿觉你们很厉害。” “这君子六艺呢,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我可以教你们,考教你们,会了一辈子便忘不了。而剩下的六德呢,则是要一辈子都遵守的事,哪怕你不情愿,也要装一辈子。” “为什么?因为族人还没有觉得虎生虎猫生猫理所当然,你们还没到混吃等死就能沿袭你们父母一切的时候。你不做,别人做得好,你就会被赶下来。况且,你还有兄弟姊妹呢,同样有六艺,国人会选一个有六德的还是会选一个没有六德的?你们自己考虑。” “那么这六德,其一,便要言出必行,这样才能让族人信任你。好比你与别人赌斗,赌斗前说输了就割断自己的手,那么你就要做,输了二话不说把自己的手剁下来。” “其二,要有怜悯之心;其三,要公正公平;其四,要勇猛无惧;其五,要谦谦有礼……” 林林总总地将这些东西说出来后,天色已经晚了,陈健只是说了个大概,年轻人们却听得频频点头,至少他们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如陈健说的那样去做,一切的一切不是因为这样做好,而是这样做才能保证自己将来的地位。 看天色已晚,陈健挥手道:“好了,今天就讲到这,一人领一卷书,仔细收着,明日再说,先散了吧,先去草屋中休息,也算体验一下祖先的不易。临走之前,给我行一礼,算是感激我唾沫横飞口干舌燥,以后都要这样。” 众人行了礼,嘻嘻哈哈地散去了,小声讨论着刚才听到的种种,当真是满口余香,又借着月光翻看了木简,更觉奥妙无穷。(未完待续。) 第九十章 你心中也有好与坏 唯独月玫一个人,站了一会,终于鼓足了勇气,来到陈健身边,低声叫道:“先生。” “啧,笼中鸟不生气了?” 月玫脸上微微一红,心里慌慌地一跳,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轻声问道:“先生,你讲的这些,和夏城做的并不一样。” “你又没见过夏城。” “可我听过也想过。至少我知道像你说的那样,肯定不会是夏城的模样。先生平日和夏城族人说话的时候,也从不是君子,难道先生不想让所有的城邑都如夏城一般吗?” 陈健摇头道:“想,但做不到,所以不如不想顺势而为。你们啊将来哪怕都做了伪君子,也比暴虐顽劣要强,至少能让族人得些好处,他们活的也能稍微好点。” 月玫不解,问道:“先生不是说只要靠双手和头脑,没有做不到的事吗?” 两个人一边信口闲聊,一边并排朝着住的地方走去,陈健苦笑一声,说道:“你知道夏城和其余城邑最不一样的地方在哪吗?夏城每个人都是恒产身贵者,夏城所有的土地,作坊,奴隶,私人所有的不过十之一二。剩下的法理上都是全夏城人所有的,我不过是被选出来帮着他们管这些东西而已,每年公产要拿出大部分分给族人,赡养老人儿童,年节礼物。因为夏城走的路太短,所以还没有其余城邑那样的情况。” “你们城邑有全民所有的田产作坊吗?有的话又占了多少?十之七八是私人的,今天学夏城,明天就得死,不学为妙啊。” 月玫叹了口气道:“先生看这一切,还是这么阴霾。先生说我是笼中鸟,其实就是因为我的眼中有太阳有月亮有星辰白云,而先生的眼中只有灰蒙蒙的氤氲吗?如果飞到天空的鸟都是这样,还是做笼中鸟好些。” 陈健呵了一声,停下了脚步,月玫又道:“先生曾说,你眼中的世界和我眼中的并不一样。可是我也觉得夏城很好啊,你其实心中也想着其余的城邑和夏城一样。咱们眼中看的世界是一样的,为什么你要说不一样呢?这是玫一直不能理解的地方,希望先生给我解惑。” 她微翘着睫毛,忽闪着眼睛,等待着答案。 “玫,你听过的夏城很好,富庶、和睦、一心。但你并不知道夏城经历了什么。夏城从建立到现在,短短几年,累死了将近一千五奴隶,砍死的烧死的女人孩子少说也有三五千,单单是第一年粮食不足的时候,饿死的奴隶就有三百多,每天都往外扔,只给他们橡子草根的命令也是我下的,下完当天我就叫人提早准备了拉尸体的爬犁。” 月玫有些惊恐地向后缩了一下,不自然地低着头,有些不敢看陈健的眼睛。她一直觉得奴隶挺可怜的,虽然觉得奴隶反抗杀死主人是不好的,可不会妨碍她偶尔会给奴隶一些肉吃。 这番血淋淋的话从陈健嘴中说出,竟让她有些冷,尤其是听着几千数百这样的数字,以及陈健冷冰冰地告诉她提前准备了拉死尸的爬犁。 陈健捻了捻干净的手指,仿佛上面还有血一般,笑道:“当然了,他们是奴隶。可是以后呢?以后夏城还想要像现在一样和睦一心,还像现在一样每个人都是夏城,而夏城又是每个夏城人的,还要杀人。而这一次杀的可就不是奴隶了,而是曾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一起建起夏城的,甚至立下许多功勋的人。你敢杀吗?” “你以为每个人都是君子,一切都会好起来,那就不用杀人不用血淋淋的了。和我们夏城那个姬松差不多,觉得每个人都公正无私,什么争端都没了,地上天国。我想的是每个人都是小人,每个人都知道捍卫自己的东西,敢杀那些妄图欺骗他们、攫取城邑的人而且敢杀得血淋淋,一切才会好起来。” “君子杀人不用手,只需要多征收些粟米粮食,多对外打几仗,把原本夏城的公产变成自己的私产,总会有人饿死病死累死伤死,可君子的手是干净的。平民杀人只能用手,满手都是血,肮脏而又血腥,看起来很不好,不能那么优雅从容谈笑之间。” “其实都是杀人,但你的眼睛只看到了手,看到的好与坏,看到了君子和小人。” 陈健笑了笑,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可我眼里,没有好与坏,至少是没有你所认为的好与坏。每个人为达目的所能用的手段不同,生活的境遇不同,怎么能用相同的好坏去评价呢?” 月玫还想要问点什么,陈健率先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看得多了,自然会懂。不要说你现在怎么想的,先好好学习吧。榆城如今还没建起来,你也不知道将来的榆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城邑,你只是听说。等到你亲眼看到这座城邑建起来后,在里面生活的久了,见多了反抗、争取、利益、死亡、求活,那时候如果你还在想这个问题,那就再来找我。” “去吧,不早了,早些休息。” 月玫脸色有些苍白,比之第一次听陈健说起黑色的世界还要疲惫,也觉得倦的很,行礼后退去。 等到月玫离开很远后,红鱼从远处绕出来,拿着一件羊皮袄给陈健披上。陈健把手伸过去握住,两个人在月光下随意地走着。 “红鱼,我过两天要出去一趟。” “我听说了,那些石头嘛。这些年轻人怎么办?” “在岛上呆着,我先教十个咱们的人那两卷课本,估计一两天就能学会,毕竟那些字他们都认得。他们再去教这些人。这两卷课本一共要教半年吧,这半年我还要继续教咱们的人,让他们始终比他们快一步就是了,我哪有时间去教这个?” “吃住呢?” “他们父母拿,没必要让他们过得这么苦,好好弄,顺便用砖石换点粟米。” 走了一阵,陈健忽然说道:“对了,刚才那个女孩子就是月玫。” 红鱼咯咯笑道:“我知道啊。你的笼中鸟嘛。挺可怜的女人,他的父亲为了野合的那个儿子,不惜烧死她扳倒他们城邑的祭司,又觉得咱们城邑的火药很好,觉得咱们城邑会很强大,故意让她跟着你一路去粟城。偏偏你又给她骂走了。” 陈健也笑了,两个人随意地坐在了湖边,把皮袄展开,两个人一起披着。 红鱼靠在陈健肩头,仰望着天上的月亮,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缥缈过来。 “健,你给我讲过女人和男人之间的那点事,也讲过很久很久之后粟米麦子吃不完的时候,男人和女人的事。你总说你眼里没有好坏之分,其实你眼里还有,只不过你眼里的好坏之分不是现在的好坏之分,而是很久很久之后你说的那个时候的好坏之分,你骗不了我。” 边说着,边拉起了陈健有些凉的手,伸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地方暖和着。 那里很细腻,被微凉的手一触碰,起了一层战栗,原本细腻的地方变得有些粗糙甚至有些硬硬的芽孢,脸上微微酡红着,双手环住了陈健,靠的更紧更暖,微微闭上了眼睛。 “健,我在想很久很久之后的男人女人,也就是你心中好坏的那个时候的男人女人会是什么样。到那个时候呢,和谁睡、睡几个,和好坏无关。” “男人睡了很多女人,女人也可以睡很多男人,这样的男人女人可以在一起。男人接受不了女人和别的男人睡,女人也接受不了男人和别的女人睡,那么这样的男人女人就在一起。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啊。” 红鱼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散乱的头发在红扑扑的脸上横乱着发丝,眼中的迷离和迷茫混在一起。 “什么不明白的?” “那没有了约束,男人女人随便睡,多乱啊?” “约束?譬如我,如果我现在一无所有了,但我还是我这个人,于是你就离开了吗?不会吧?还是说彼此间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说到底,担心这个的不就是把配偶当成了一条狗,狗链子是自己的田产,从不信任配偶并认为没有了田产配偶就会跑开,所以他们才会极力反对,并说肮脏啊混乱啊。” “看似他们是在维系道德,实际上只是在维系自己养狗的权利,不准把狗变成和他们对等的人。不要说将来,难道现在就没有单单是因为喜欢而在一起的吗?断了腿、没了地,不仍旧有彼此间相互支撑依靠吗?” “没了田产的问题,单单因为性格、行为、谈吐、长相、学识而喜欢;对待睡觉的态度、看待世界的方式等等这一切基石,都要相近才会走在一起。到时候没有财产作为衡量的标准,一切隐藏在财产之下的目的都是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不会隐藏着,只剩这些。” “我喜欢的是单一的,只和自己睡的人,自然会找到这样的女人。那种想和很多人睡的女人,纵然长得再好,学识再高,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想去东,她却在西,既然走不到一起,我又担心什么呢?担心这个的,无非就是自己想和很多人睡,但却又希望配偶只和自己睡罢了,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田产的狗链子拴着。” “男人女人都一样,为了财产,那就必须得被拴上狗链子,既然自己要去做狗,就不能指责主人。既是自己想去当狗,却又想有人的选择,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就像咱们城邑被你斥责的那个女人,其实就是为了军功田产,趁着男人不在去找年轻人,被发觉后还说她是人要有自己的选择,这不就可笑了吗?” “反过来,如果只是单纯地为了人,拴不拴狗链子会影响它跑不跑吗?” 陈健刚想问红鱼听懂没有的时候,却看红鱼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显然早就明白故意说了这番话,笑眯眯地说道:“所以啊,你心中坚持的好坏啊,就很明显啦。我早就知道啦。你不能接受我和别人睡,所以你就不会去和别人睡,对不对?” “而我呢,你也知道狗链子拴不住我。所以你觉得我很可能气不过再也不理你,大不了什么都不要了,哪怕是去做奴隶自己去纺线。” 红鱼轻轻抬起头,呵着陈健的耳朵,暖融融的而又有些痒,用鼻尖轻轻一触,用仿佛蚊子般的声音道:“你是不是也盼着我能接受你和别人睡,而且我还不和别的男人睡?” “是不是心里也痒痒的?是不是想看看像她那样温柔的、娇糯的、伤春悲秋的、嘤嘤啼蹄的女人,被剥开后睡在一起是什么样的?叫喊的时候声音是大是小还是像孩子哭?是抓着你的头发还是盘住你的身子?还是会羞红了脸背对着你叫你一声先生?” 陈健一怔,刚要说自己根本就没功夫想这个的时候,触摸着心脏跳动的手忽然被红鱼隔着衣衫握住,用力握了一下,耳朵随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噬咬的疼,身体被女人推倒在地,耳边传来一声灼热的声音。 “女人啊不都是那一块肉吗?其实都一样的,不信你尝尝……”(未完待续。) 第九十一章 陶轮圆、风箱方 尝过之后腰膝酸软,纵然不信也没了别样的心思。 心中一直想要去矿山看看,判断一下那里的矿石开采是否方便,可是从夏城调派的人还没有来到,自己暂时也走不开。 那些学习的年轻人们倒也安稳,上午学习文字算数,下午陈健没时间管他们,就让黑衣卫们教这些孩子骑马驾车,很是新奇,总能刹住他们的心,不至于短期内就会觉得无趣。 每天晚上都有变着花样的饭食,陈健又有意培养他们的交换意识,以及为了推行货币,发给他们一些陶贝铜贝。 告诉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就去坊市买;想吃什么就去那间刻意为他们准备的小酒肆买,记下来自己花了多少,到时候由他们的父母偿还。 他们也知道想要什么必须要交换,却不理解为什么这一块看似就是一块陶片的东西能换来比这陶片本身多的多的东西——就这陶片本身,在他们自己的城邑什么都换不来,因为没有使用价值,都不如个破陶碗。 夏城体系的一般等价物其实仍旧是粮食,只不过以代币的形式做交易,年轻人喜欢这种轻便的交换方式,几天内也算是熟悉过来。 住的地方虽然不怎么好,但是新的屋子正在建造,而且都是砖石结构,只有房顶的大框是木质的。 据说上面不再铺茅草,而是铺一种名叫瓦的东西,几个人去砖窑那里看过所谓的瓦,却不知道这东西不算大怎么才能在房顶上不掉下来。 每天都能接触到新的东西,每天都能吃上奇怪的美食,下午还有击剑、骑马等热血沸腾的学习,总算得上是充实。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们的“先生”并不负责,除了第一天给他们上了两课后,再没有亲自给他们上课。 陈健这些天忙的简直要疯了,派出了回夏城传递信使的使者、带人制造了第一批瓦当的模具、测量了城邑内河的高度、测算了小河的流量以确定将来内河的排水系统。 除此之外,还要改组整个榆城的工坊体系,砖窑那里的人每天都在减少,不断地被抽调到其余的地方。 榆城体系和夏城差不多,但更加地集权和计划,没有直接套用夏城的六司体系,而是以他为首,下辖一个统计计划部门,统计计划部门之下就是九个作坊司,将整个榆城整合成一个熟练工体系。 九个作坊司分别是:垦耕司、建造司、染纺司、木工司、冶炼司、供销司、运输司、教育司、医药司。 除后两个由他直接管辖外,其余七个全部有上面的计划统计部门制定计划,一级级向下达到目标,整体构架还没有完成,要等夏城调派的那些人到齐后才能搭建起来。 每个作坊司只做自己的事情,完成计划统计部门定下来的计划,其余一概不管,具体由陈健协调。 譬如木工司今年要完成一定数量的车轮、家具、锄头把、小船。这些数量经过计算基本可以在半年之内完成,空出的半年时间需要完成一些突发性的任务。 建造司除了要负责烧制砖瓦外,还要负责建造房屋。 这样就会产生两个作坊司的交叉,譬如现在染纺司的作坊已经搭建出了雏形,可是没有门窗,没有屋顶。 这就需要由木工司完成房梁、瓦架、梯子、门窗这些东西,由计划统计部门下了期限后单子后,由他们自行制定完成时间,既要完成临时任务,又要完成年内计划。 同时木工司还需要自己统计所有自由奴隶住宿需要的房屋,报备给计划统计部,再由计划统计部门分配。木工司生产出来的车轮等,则有运输司运送到其余的城邑。 这样一来,任何一个部门单独出来都毫无意义,在生产力发展不足的条件下,这种计划性城邑可以快速发展,而且至少在十年内不用担心市场问题:陈健为他们解决,而且因为技术垄断,只要生产出来就能卖出去。至于之后的官僚作风、拖沓、不注重产品升级等等,还不是考虑的时候——饭还吃不饱就琢磨着撑死怎么办,那纯属有病。 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空架子,几乎没有合适的人选,也不可能把夏城全部搬空,只能用会数数、识字和业务水平较高的老作坊工做管理层。 没有人是生来就会的,无非学就是了。 ………… 陈健在急切盼着夏城那些人来到的同时,夏城那些来的人也在急切盼着前往榆城。 大河的一艘船上,橡子和女人孩子作为第一批前往榆城的人,并不是为了多出了半成粟米,他已经没必要为吃喝忧愁了。 在榆钱儿回到夏城后,橡子是第一批自动要求前往榆城的人,一则是作为同族他要支持陈健;二则是和狼皮、狸猫等人的小团体盟誓过绝不会违背陈健,;三则是他想着大河诸部城邑的制陶技术,想去那里看看。 在夏城,娥城的黑陶已经让夏城的制陶业几乎完蛋,夏城人如今每年发下来的粟米钱贝足够买黑陶,纵然有管制,可是也挡不住黑陶的大量进入。 本想着能在榆城大显身手,却不想快到榆城的时候遇到了返回的信使,直接告诉了一个让橡子频临崩溃的消息——制陶作坊取消,放开黑陶管制,甚至放弃了最低端的野人市场,全面禁停。 第一批来榆城的人,都比橡子的资历低,很多都是在学堂学了两年的孩子,孩子们满怀期待,丝毫看不懂橡子的忧郁。 等到榆城的时候已是九月,刚下船,不等宴会开始,很多人看到橡子气势汹汹地冲进了陈健的屋子——现在改叫计划统计司了。 吵闹声隔着很远都能听到,甚至有人听到了摔陶器的声音,而且很确定那是娥城的黑陶或是月邑的白陶。因为夏城自己的陶器摔不出那么脆的动静,闷闷的并不好听。 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等门上的草帘子再次卷起的时候,橡子已经不生气了,给女人孩子安排下了住的地方,便安安静静地参加了宴会。 宴会后没多久,所有在夏城制陶业、木工业、新毕业的学堂学生、冶炼业等相关的人,都被陈健叫走,在一间大屋子中闷了一下午,也不知道在讲什么,随后在傍晚时分这群人来到了榆城西南角的一处小河旁。 “从现在开始,我说的所有话,你们都只能记在心里,不准传出去,不准和别人交谈这些。一会把名字让姬柏统计一下,一旦泄密,刚才在屋子里说的纪律你们也听到了,知道后果。” 这些人之前在屋子中闷了许久就是在听陈健讲这些事,也知道事关整个城邑,真要是泄露了,押回夏城公审,不用猜都知道影响了族人的财货会有什么后果。 陈健指着远处已经开挖的冶铁炉地基道:“这里地方很好,地下都是黏土,水渗不过来。我要在这里建造冶铁炉,你们也都知道了,这也是我为什么将制陶作坊取消的原因。这件事做成了,黑陶白陶,都比不了。” “后天,我就要去查看矿山,橡子暂且管理冶炼司,主要就是修好道路,挖好运河,剩下的等我回来再说。” “冶铁,和冶铜不同,需要的风更大,夏城的那种皮橐已经不够用。木工部的人,你们在夏城见过风箱,你们这些天要准备风箱,十分大的风箱,想想办法。” “第二件事,就是这风箱这么大,用牛用马拉不是不行,但是太费,牛马现在不够多,所以要像夏城磨房的风车一样,借用天地间的力量。这一次借用的水。” “那么最重要的问题出现了!风箱是一前一后这么动的,水车和陶轮、风车一样,只会旋转。” “怎么才能把旋转的劲,变成前后动的劲儿?怎么才能用水车推动风箱?是推动,不是转动。” “这件事,不只是冶炼司的事。如果能让旋转的劲儿变成前后的、左右的;那么前后的、左右的也能变成旋转的劲儿。譬如用脚上下踩踏就能转动的纺车?比如靠风车转动带动的大锤可以上下动砸碎矿石?譬如将来打铁的时候可以借助风和水,抡起咱们抬不动的大锤?” 陈健拿出一个早让木工部做好的小水车放在河边小溪中,借助水的力量让水车转动起来,外面的套筒跟着水车一同旋转。旁边是一个只能前后动的小型皮橐。 直观无比,让所有人陷入了沉思当中:怎么才能让旋转的水车变为前后动的力量? 陈健指着那个小水车道:“如果想不到,那么就需要二三十头牛来拉动。二三十头牛每年至少需要五个人饲养,而这二三十头牛用在垦植司一年又能开垦出多少土地?而且这还不是一年的事,可能要运转几十年,能节省多少?” “谁想到了,二十头牛,五个奴隶,全家免赋三十年。以后就是这个规矩,谁想到了什么好办法,能省出什么,省出的这些人啊,物啊,一年之内节省的全是你的,编入课本,万世留名。不拘于此,任何事都行。” “你们先想着,不要耽误我分下去的事。我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们会给我一个答案。我这就要去忙了,你们也多想想。” 留下一群还在那苦苦思索的人,不断地用手比划着前后和旋转的力量,绞尽脑汁。物质诱惑固然诱人,可是能够留名万世,真的被写在书里,那才是真正的大诱惑。(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活下去 任何发明的产生都不是只靠闭门造车和凭空想象就能弄出来的,在没有理论学习基础的前提下,一切只能依靠劳动实践,并有前人的基础作为支撑。 陈健之所以敢于让这群人去想,是因为这种基础支撑其实已经出现,所需要的就是一种思路的整合。 想让旋转的力量变成上下往复的、或是想让上下往复的力量变成旋转的,有很多种结构。 但就如今的技术水平而言,最简单最实用的就是平面连杆结构。而且在夏城一些小玩意或是玩具上也有应用,并非是凭空想象。 在他前世,有一个极具原教旨机械暴力美学主义的词汇,称之为多铆蒸刚。 一共四个字。多炮塔,铆钉连接,蒸汽动力,刚性悬挂。对于这个时代而言,有三个字是根本靠不到边的,但有一个字已经有了基础,那就是铆钉的铆。 铆钉,是连杆结构的基础,连杆上的铆钉和正常的钉子是不同的,钉子是为了固定,但连杆上的铆钉除了固定之外,还要求连接物之间可以转动扭动。 譬如夏城一种玩或是装饰用的木风车,风车叶片想要转动,用钉子定在木棍上是不行的,那是死的。想要转动,连接木棍和叶片的铆钉要有空隙,让叶片转动——换而言之这种钉子是双头的,如同一个哑铃,两头粗中间细,卡住叶片不掉下去,又有空隙让叶片围绕铆钉转动。 学堂中也有一种教学用的小玩意,用铆钉连接的平行四边形和三角形,以此来告诉孩子们三角形很稳定,而平行四边形是可以扭动,可以从正方形扭成诡异的长菱形的。如果这是用木楔子和卯榫定死的,那是动不了的,所以陈健用了简单的铜铆钉。这就是一种简单的连杆。 有了启示未必想到,想到了未必可用,可用的未必实用,陈健也没认为族人都是天才,只需自己一席话语就能让他们思路大开。 但是思索之后,即便不得其解,等到自己拿出实物的时候,有了之前的苦思,至少会是豁然开朗。会记得更深也会因为之前的思索而有了新的发现,不至于是惊恐万分只余称赞。 他所说的那些奖励,未必有人能够得到,不过是他用的一种商君立木的手段,将来真的没人想到,免不了他需要和人演一出戏。 青史留名,雕像永塑,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追求。 对站立在水车旁思索的那些人而言,已经有人开始追求这种更高层次的自我实现。至少那里的很多人能够确保自己的衣食住行。 同样是在岛上,岛上绝大多数的另一批人,还在为自己能够吃饱穿暖繁衍后代而努力,他们还没有思考这些问题的物质条件。 夜里,下工后。 一间不起眼的小茅屋中,两个自由的奴隶守在门口,屋子里已经聚集了十五六个人,没有点火,仿佛他们已经睡着了。 虽然没有火光看不到众人的脸庞,可泽知道这些人都是最值得相信的一群人。 前几天的抗争失败了。 不是明面的抗争,而是暗地里撺掇大野泽的逃奴们慢点干活,否则每天的定量就会越来越多。 他以为还是在大野泽的时候,自己一呼百应。 却没想到都没用姬夏出手,那个女人简简单单的几个办法就破解了他们的抗争。 告密者有之,明着顺从暗里为了将来做工头拼命制坯的有之,直接反对说人家给自己吃的干活少了不好的有之。 到头来,听从泽的那群人得到的利益最少。纵然知道泽是为了他们大家好,也仍旧对泽充满信任,可意志毕竟消沉了。 最出乎泽意料的是,明明有人告密,可是陈健却仿佛根本不在乎一样,既没有斥责他,也没有将他关起来,更没有不雇佣他让他饿死。 相反,在某个白天的偶然相见中,还笑眯眯地问泽:“是不是和大野泽时候不一样了?想要反抗你得想别的办法了。我这人讲道理,之前没说不准你们反抗,没没说反抗的后果,以后可就不同啦。以后会有规矩的,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泽记得当时陈健笑呵呵的,满脸都是嘲弄,仿佛在嘲笑他们手段的低端,又满不在乎。 虽然脸上挂着笑容,泽可一点没把陈健的话当成玩笑,这个人杀人的时候丝毫不手软。 那天之后,泽一直在思索今后该怎么办,直到今天整个岛上都传来了消息:今后所有人要按作坊分开,每个人专做一件事,明天就要分配作坊了。 于是在夜里下工后,泽饭也没吃,找到了嗟,又让他叫来了自己最信得过的一群人,聚在了小屋当中。 “你们都听说了吧,姬夏要将作坊分工,以后不再是什么事一起干了,而是各自的作坊只管各自的事。” “听说了。泽,该怎么办?上回的事,咱们可彻底败在那女人手里了啊,大家的心一点都不齐。明明齐心点每天的定量能少不少,不用这么累不说,每天的粟米反而会比现在还多。结果呢?一个个只盯着眼前这点东西,还有告密的!我呸!” 嗟骂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稍微大了些,急忙压低了声音。 泽笑了一声道:“不必生气。嗟,你也不必觉得败在那女人手里很丢人,我倒不觉得。我听人说起个这个女人,咱们之前干的那点事,那女人几年前就做过了,可比咱们做的漂亮多了,那女人可是做成了。” 嗟又骂了几句,可他毕竟输得起,既然技不如人也没再说什么。 泽让嗟不要再骂,轻声问道:“你们说夏城人只靠种植粮食能养得起这么多人吗?” “养不起。” “那他们这样的日子是从哪来的?” “作坊吧。” 泽猛地一拍大腿道:“对啊,作坊!作坊将来要靠谁来做工?夏城那点人忙得过来榆城这么多的作坊吗?” “将来做工的还是咱们,夏城人要用作坊的东西去换他们想要的各种东西,这是他们好日子的关键,也是榆城的根。” “就像制砖坯一样,从不会到会,从一天几十块到一天几百块,越来越熟练。作坊也一样,专职干一件事,干的越久干的越快。可是培养一个作坊工可得用几个月甚至一两年的时间呢!” “到那个时候,咱们都是作坊中的好手了,等到夏城作坊最忙的时候,最需要作坊出货物的时候,咱们全都不干了,逼着姬夏答应,答应咱们每天的粟米多一些,逼着他答应咱们的孩子和夏城的孩子一样。不答应咱们就不上工!” “他这个人虽然狡猾,但是言出必行,这一点尚可相信。只要他答应,那就一定会做到。” 屋里顿时热闹起来,可随后的凉水也泼了下来,是嗟泼的。 “泽,他能答应吗?不答应派那些黑衣卫杀咱们怎么办?我倒是不怕死,但是咱们一死,众人的心思就散了。” 众人的兴奋顿时被嗟的这番话压住,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可随后传来了泽的笑声。 “姬夏这个人,讲道理,将利益,会算计。一旦整个榆城的作坊全都建起来,咱们停一天工,他们夏城损失多少?他给咱们发的这点粟米,比起作坊换到的东西只是一头牛身上的一根毛。” “况且来说,半年之后咱们在作坊做了半年,已是熟手。咱们不干,姬夏只能再买奴隶,买一个奴隶要多少粟米?买的奴隶比得过咱们强壮聪明?买回来后还要花至少半年时间让他们和咱们干的一样快。这要多少东西?” “姬夏当初跟咱们说,这东西就是个你情我愿的事,各凭本事。他有本事逼着咱们每天就拿那点粟米,那是他赢了;咱们要是有本事让他每天多拿出粟米,他也会欣然认输。” “既是这样,咱们提出的要求,比他要买奴隶、奴隶做成熟手花的粟米少,以及停工后的损失加在一起少,他能不能同意?比如咱们要五斤米,可他要是不答应他要损失一百斤米,他会选哪一边?” 嗟不再反驳,想了半晌,握紧了拳头道:“好办法!” 泽摸黑走到嗟旁边,拍了一下旁边那人给他让出个坐着的地方,低声道:“可是这不是五斤一百斤这么简单,需要有人能算出来他的损失和咱们的要求。姬夏派人每天晚上在一间屋子里教课,任何人都可以去听,包括咱们。其中就有文字、数算这些东西,你学不会这些东西,就算不出来咱们要求多少最合适。” “咱们这十八个人里,嗟,你的脑袋最好用,算是我交待你一件事,不管多累,不管刮风下雨,哪怕是累的浑身散架了,也要去那间屋子学!学算数,学识字。这是关乎到咱们大野泽几千人的大事。” 或是担忧嗟没有想明白,泽用力捏了一下嗟的手臂道:“这可比当初给大野泽弄盐还要重要。” “嗯。” 泽又道:“咱们剩下的人,要想想上次为什么失败了。要我说,就是人太多,心太急。” “这一次,咱们不能急。咱们十八个人不能想着一下子影响到咱大野泽这几千人,要一点点来。咱们先小范围地赢一次,别人才能知道赢了之后的好处,他们的心也就不会安分了。” “再者,十八个人,一个结交了三五人尚可,但是一个人说服成百上千人那是万万不行的。所以咱们十八个人要去一个作坊,而且还要好好学好好做,至少在弄清楚这一切之前,不要反抗,不要让姬夏提前防备,等到时机到了,来次狠的!” 众人细细一想,似乎真的可以,一个个咬着牙齿,免得自己尖叫出来。 然而泽长叹一声道:“这一次和上次不同了,是要死人的。到时候姬夏就算被咱们逼着答应了,可是咱们几个到时候免不了要死。他当时答应,事后有的是办法弄死我们。我今年已经三十多了,也活不了几年,可我得为了大野泽跟着我走出来的这群人着想,为了咱们的孩子后辈着想,纵然败了纵然死了,可其余的人会知道将来怎么办,姬夏也不好当众违背自己的诺言!” “这一次,谁不想干,现在就走。大家都在一起几年了,我信得过大家,走出这个屋,便忘了我之前说的话,有什么事也不会连累到你们。” 话音落后许久,黑影中有个人低声道:“泽大哥,我还有女人孩子,我……” 声音未散,忽然闪出一点火光,嗟拿着火石擦亮了一点光芒,想要看看这个人是谁,张嘴要骂的时候,被泽一拳狠狠地打在了手臂上,将火星熄灭。 “嗟,你给我闭嘴。” 嗟粗重地喘了口气,泽笑道:“还有谁?走就是,我不怪大家。” 又有四个人站起来,这一次什么都没说,只是掀开草帘子后冲着屋里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十八个泽最信得过的人,到头来只剩下十三个,屋里沉闷闷的气氛压人。 黑暗中嗟忽然笑了起来:“砍头只当风吹帽。早就该死了,我倒要看这个姬夏到底要干什么。” 屋内剩下的人都大笑起来道:“嗟说得对,无非就是个死,砍头只当风吹帽!不死罢了,要死就要做件大事!” “对了,泽,咱们明天去哪个作坊?” 泽叫外面两个人也进来后,小声道:“冶炼作坊。” “我听说姬夏过几天要去找矿,很快就要搭建起冶炼作坊。” “冶炼作坊最累,最需要强壮的,咱们几个又做过垒陶窑的事,正适合。姬夏把陶窑作坊取消了,多出来个冶炼作坊,你们也知道铜能换多少东西。” “就像是狼的腰一样,最重要却也是最脆弱的地方,咱们就在这!” “这一次和上次不一样了,咱们去了好好干,多干,多发点陶贝。有人干不动的活,咱们帮着干;有人挨了打,咱们帮着抗;有人病了饿了,咱们挤出点粟米给他。” “一个个地找,一个个地听听他们发牢骚听听他们不情愿,一点点地和他们讲,一点点地和他们说。不要多,只找能信得过的,十三个变成三十个,三十个变成一百个。” 黑夜中,十三双手臂紧紧地按在一起,泽朗声道:“等着咱们被砍头的时候,就是大事成了的时候,咱们岛上的其他人能过得好些,便是忘了咱们,便是被姬夏说的都以为咱们毫无良心居然反抗,又算的了什么呢?”(未完待续。) 第九十三章 毁灭自己 临行的前一天,留在山岬岛上的自由奴隶都被聚在了一起。 岛上的都是身强力壮的,稍微次一点的都被扔到村社农庄去了,这一次挑选的就是将来各个作坊的作坊工。 从今之后每个人都不再是今日种植明日舂米后日搬砖了,而是将来要专一地做一件事。 挑选加自主报名的奴隶按照将来的作坊分成了几队,伫立在尚是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对未来的一切充满了渴望和不安。 泽嗟等人全都如愿以偿地进入到冶炼作坊中,似乎陈健真的是过于自信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没有丝毫的警惕就同意了。 他们身体很壮实,最能吃苦,也做过陶窑的奴隶,坚忍不拔,头脑清醒,去冶炼作坊也理所当然。 面对黑压压的人群,陈健说的很清楚也很血腥:妄图扰乱作坊正常生产的,鞭刑;有告密的,赏赐;暗中串联试图如同和砖厂时一样怠工的,扣除半个月的粟米;砸毁工具的低级反抗,绞刑;破坏熔炉砸毁熔炉的,炮决。 对此陈健解释道你们是人不是奴隶,我不能随意杀了你们。但你们虽然是人,却不是夏城人。这些东西工具熔炉是夏城人的,你们砸毁了就得陪,问题是你们也赔不起。 赔不起陶贝粟米,那就用命赔吧。 除了这些之外,所有人每天必须劳作七个时辰十四个小时,上工时间迟到的扣除三天粟米,生病的如果是传染性疾病扔到远处小岛上自生自灭,没有休息。 如在劳作中受伤,陈健表示自己和夏城人民都是善良的,受伤了干不了活,夏城还会补偿你们三个月生活的粟米。不过之后就不管啦,你们受伤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求着你来干活。 这些条件比起当奴隶时候其实差不多,唯一不同就是夏城人没有资格决定他们的生死,不可以随意处死。 并且除此之外拥有一切人可以有的权利,包括去坊市购买各种货物、可以私自建造房屋、可以学习可以读书,至于能不能买起那又是另一说。 所有工资不再以粟米盐等实物发放,全部发放陶贝铜贝等代币,中午管一顿饭,其余餐饭需要花陶贝购买,供销司随时可以交换。 任何货物,哪怕是兵器火药,只要你有足够的陶贝,通通可买。 对此,有人算了一下,以现在每天干活发放的粟米陶贝,要买一柄青铜剑得不吃不喝地劳作二十五年,中途不能生病不能吃肉不能换衣衫,能不能活那么久还是未知数。 开放的购买制度,在生产力不足的条件下必然会产生物资短缺。不过整个榆城有资格消费的,无非就是那些调集来的夏城人和各个城邑的亲贵子弟,所以供应充足。 近万人中名义上都是人,实际上是人的不过七八百而已。 在陈健说完这些规矩后,红鱼悄悄找到陈健,问道:“咱们现在缺人。你这么弄,一旦有人攻打咱们,这群人根本不可能帮咱们。他们和城邑毫无关系,城邑不是他么的,他们自然不会去保护,你这样做不对啊。” 陈健笑道:“我知道。先苦后甜啊。而且得靠他们双手去争取才知道可贵。我施舍给他们的,他们不会珍惜。再者万一哪天我死了,没人施舍了,他们又没抗争经验,随便卖个好他们就感激涕零,那可不行。我也得知道这群人的心性有没有资格做夏城人啊。” “再者,我如今把他们当自己人,我去哪弄那么多肉、面、菜供应他们?就算多发陶贝,他们除了粮食外也买不到东西啊,到时候我再按照咱们有多少布、肉,重新烧制专门换这些东西的陶贝?” “前者是他们的心,后者是咱们的物。第一条咱们控制不了,第二条怎么也得到明年秋天村社农庄建好之后才行。” “不急,一两年内打不起来,等真打起来的时候,我保证这群人会和咱们站在一起。” 红鱼失笑地耸耸肩,又聊了几句,送陈健上了船。 目送离开后大约猜到了陈健想做什么,拿出一卷木简,告诉监工的人,任何告密的都告诉她,说是要记录下来以便赏赐,任何告密事件不得私自处理,必须记录下来。 随后她又回忆着陈健和自由奴隶们讲的那番话,越发觉得不对。 实际上扰乱作坊正常生产这个规矩说的很含糊,砸毁熔炉也包含在扰乱正常生产当中,再者互相串联这种事其实比自发地砸毁工具更危险,可处理的结果和遭受的刑罚却恰恰相反——串联不过是鞭刑,砸毁工具却是绞刑。 她知道陈健绝不可能记错了,说反了,仔细琢磨了许久,忽然明白过来。 这些规矩,分明是陈健是在鼓励这群人干点大事。砸毁工具之类的自发行为是低级的反抗,毫无意义,还不如他帮着让这群人少走弯路——鼓励暴力反抗、集体抱团,不鼓励单独发泄砸毁工具。 红鱼看着写在木简上的规矩,笑了好久,心说只听说过制定律法规矩保护自己的,还真是第一次听说制定律法规矩来毁灭自己的。 笑的红了脸弯了腰,无奈地叹了口气,合上木简,没来由地翻出很久前和陈健一起欺骗数九的那套皮质的古怪衣衫,展开后仔细看了看,心道:“照这么下去,只怕有一天,自己说的那番让他笑着杀自己以向城邑别人认输的事真会发生。到那天的时候,自己就穿这身衣裳。” ………… 两日后,陈健带着黑衣卫找到了他们寻找到的矿山,灰红色的矿苗如同帽子一般盖在了山上,不大不高。 煤矿和铁矿相距不算太远,比夏城的铜矿还要方便的多,就在河边的山上。夏天水运,冬天结冰就是上好的道路,在前期不考虑竞争成本的条件下,可以这么玩。 山顶,几个人正拿着工具挖掘着一处山坡,挖出几个深坑之后,大包的密封火药从船上拿出来,埋进挖好的坑洞中,留出长引线。 当初在夏城挖铜矿的时候,得用火烧了后再往上浇水炸碎石头,如今可是省了那么麻烦了。 “姬夏,炸吗?” “炸。这里不挖矿洞,直接挖山。炸碎了,炸散了也没事。记下一共埋了多少个,一会数清了响声,别跑过来呼噜一下把自己炸死了。” 几个人笑着点燃了浸泡了钾硝的捻子,远远跑开,躲在搭建起来的树屋子里面,听着远处的动静。 轰轰几声巨响后,数清楚了声音,确定都炸完了,陈健带着人上了山,在一堆乱石中寻找着。 许久,捧着一块大自然巧夺天工造成的晶簇,感叹着造物的神奇。六棱晶的矿簇明亮的仿佛镜子,闪烁着宝石一样的光泽,其实只是铁矿,却被塑造出人类无法还原的美感。 炸碎的矿石到处都是樱红色的粉末,四周还有未散去的硝烟,陈健坐在乱石堆中,满意地点点头。 “回去几个人给红鱼捎个口信,让她把冶炼司负责采矿的一千多人分批送过来。第一批再送来三十个自己人,还有负责做饭的女人,同时让她计算一下需要的粮食,提前储备。” “咱们几个在这搭建个木屋,要在这住些日子了。”(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矿山升职记(一) 几天后第一艘船来到矿山的时候,下船的人中多出了一个陈健许久未见的面孔,那人有些不好意思的叫了一声:“哥。” 不是榆钱儿,是夏城原本的收税官姬云,陈健的同族。 年轻的小伙子本来前途无限,但因为收了野民村落的礼物,被姬松打骂一顿后,名声完了,自是做不了收税官了。 年纪轻轻满脸沧桑,再不是当初嘻嘻哈哈的小伙子,胡子拉碴,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道疤痕。 “你怎么来了?” “哎,在夏城呆不下去啦。大家都在背后指指点点,这辈子也没机会被大家举荐为官了,我又是学堂里学出来的第一批,那个机会也没了。听司货姬一说这边的事,索性来到榆城吧,至少这还有机会。” 他只下船的时候叫了陈健一声哥,之后便管榆钱儿都叫司货,很有规矩。 陈健也没多想,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姬云既然是第一批学堂里出来就做收税官的,也算是榆城急缺的人物。 姬云又说了几句,从怀里取出了一张丝帛,装在一个树皮筒里,上面用蜡封住,印着榆钱儿的扳指图章。 “怎么了?” 陈健先想到的就是榆钱儿那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姬云急忙说道:“家里一切都好,没什么事。司货回去后,谁敢不听,你放心。” “那这是?” “我寻思夏城我是不回去了,回去活在人指点中,还不如来这呢。我就……嗯,我就把地和奴隶都卖给坊市了,换了陶贝铜贝,挺多的。司货说那么多装不下也不方便,就写了个数,让我到你这里支取。” 陈健啧了一声,随手撕开上面的蜡痕,看着上面写着的数目,吓了一跳道:“行啊,这些年积攒了不少东西啊。” 姬云急忙摆手道:“这真不是我收的礼物,我知道当初做错了,再说收的东西本也不多……就是点干肉吃的。” “我不做收税官了,功勋全没了,又没封地。本来在家种地,后来我就牵头找了点自家族人,变卖了土地,合伙买了些兵器、熟奴,跟狼皮商量了下,借着他的名头去西边捕捉奴隶。” “到时候他拿一半,我们拿一半,再按照各自出了多少财货均分,这半年多也干了几个村落,弄了不少。” 陈健瞅瞅他,赞道:“行啊,武装捕奴,你这脑子倒是好用。”收好了那张丝帛道:“回到榆城后我支给你。” “哥,我想在这边好好干。我再也不敢了。为了那点肉,我这辈子在夏城都抬不起头,三天两头大家一推选什么的时候就拿我说事,陶泥板上的规矩解释的时候也整天提我。完后每次我都得去,还得站在大家面前说说我当初做错后的想法……” 想了一下那场面,陈健忍不住笑了半天,姬云叹息道:“其实当时一个是为了那点肉,当时不是有女人了吗?再一个……再一个当时那野民村落确实拿不出,我心里也可怜。这些我也没说,因为收税官本来就该收税,不收哪有粮食养咱们城邑的国人?我怕说出来这些不好,就一直没解释。” 当初收的东西确实不多,不过陈健对他后面的话只信了一半,这时候也不多问,就道:“你运气不错。如今正缺人,你要是晚来个三年五年,有的是人的时候,就算你本事再大,我也不用你。在哪跌倒,在哪爬起来,好好做,从头开始,还有机会。” 姬云哀叹一声,不再叫哥,而是改称姬夏,想是要说正事。 “姬夏,我觉得咱夏城的有些规矩得改改。譬如说这个推选为官这事。不做官员的,好不好就看平日的德行。比如说对母亲好啊,对女人孩子好啊,不和人争吵啊之类的。” “但是这个吧,我觉得不好。你看啊,我当初为了那点肉,还不是因为我和女人结了昏礼,家中还有妈妈。我就寻思让他们过得好点,你看其实我这也不坏对吧?” “但是对家里好的人,一定能做一个好的官员吗?再比如说那年冬天粮食不够的时候,你让姬松看着仓廪,他家人也饿,但是他一点仓廪的东西都没拿。大家事后都在背后说他这人无情。可是他要是做个官员,肯定比我好。” “如今咱夏城有点不对,人们评价谁的时候,分不清对家人的德和对城邑的德,把这两个混在一起。还有人说……还有人说对自己家人都不好的,又怎么能对城邑好呢?还拿我说事呢,说我当初收了人家的东西,其实也是为了家里面,其实不至于那么大的罪责……” “还说,只看事不看心未必对,有些事得问问人心中是怎么想的,需要有人去评判,让犯了错的人多讲讲自己的苦衷,而不应该什么都不问,不能做错了就直接处罚,要先看看做的时候为了什么……” “还有如今夏城也有贫有富了,有些人家里有便不会因为些事跟人计较,甚至时不时拿出些东西分给大家,让大家推选他们;可一些人家里没有那么多东西,有些事必然要计较,推选的时候也就选不到他们。” 这些东西陈健当然知道,笑道:“你自己说这话,不觉得奇怪吗?他们这么说我怎么看都是为你好啊?你怎么跑到我这里来说他们的不是?小人啊,非君子啊。” 姬云知道是在说笑,虽然不懂什么是君子小人,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苦着脸道:“好什么啊?他们是拿我说事呢,又不是真的为了让我去做官员。那么多人有资格的轮不到的,他们哪有这么好心?就是拿我试探试探呢。” “我一想,我已经做错一次了,这次再做错可就真没机会了,我才不和他们站一起呢。” “做成了,做官员轮不到我;做不成,到时候我之前又犯过错,这事又是借着我的苗头,到时候你又要责罚我,这辈子可就真完了。一群人要杀人,刀却让我拿着,我又不傻。” 陈健颇为诧异地看了姬云一眼,从合伙武装劫掠到不被人当杀人刀,这小子还真是个人物,又能判断对了形式提前跑到榆城来。 “行吧,你来的正好,这边正好缺人。我先跟你说说这边的变动,你看看能不能听懂。你是第一批学堂出来的,你要是听不懂,我这些事也就别做了,别人更听不懂。” “哎。你说。” “这边呢,把能管多少人、管多少事的官员分为十等。把每个月发的财货分为十二等。甲乙丙丁、子午卯寅这些你也听过,这是以后的称呼,如今大多数人听不懂,那就还是一二三四。” “按照平日累积的功勋呢,将所有的国人分为十二等爵位,最低一等就是普通国人,虽然夏城没有一百个姓,可将来或许有,那便凑个整。十二等爵便是百姓。” “这爵位关乎每个月发多少陶贝货物,以后整个榆城中人的开销,全都和爵位挂在一起。” “十二等爵百姓,有从军、议政、罢免官员的权利,有从军、议政、罢免官员的义务。但是爵位高低只和每个月发多少陶贝,不影响他管多少人。” “好比你,因为你犯过错,以前立下的功勋全部清空,所以你就是个普通国人,每个月发的陶贝也就是按照十二等去发。不过从夏城来榆城,向上调一级,是十一等。” “但是你在这边能管二三百个人,官级暂时算是六等,缺人没办法,这边的官和夏城的官员不通,临时的,暂时只在榆城适用。” “这个等级呢,不高不低,城邑有什么事你可以参加议事,也可以直接找我。如果你做得好,可以向上调。依着你做的好坏,立下的功勋,逐年向上或者向下调。” 姬云反应了一会,点头道:“听懂了。就是官级影响管多少人,爵位影响自己的待遇。不再是以往立下功勋就一定可以作为官员,官员本身不再是立下功勋的奖励,爵等才是。” 陈健稍微楞了一下,没想到姬云说的这么透彻,好半天才道:“对。立下功勋要赏,以前把官员作为一种奖励,以后不是了。” “再一个,有的人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管人,但是他冶铜冶的好,到最后也可以达到一等,每个月发的陶贝不比那些管数千人的少。有的人……比如你,有能力,但是犯过错,如今缺人不用还不行,那就只能管人,发的财货也少。你觉得这样行不行?” 姬云注意到陈健之前的愣神,心中咯噔一下。他是个聪明人,当然能想到这样的好处,可是随后一个可怕的想法就在头脑中生出。 回味着陈健之前说的话,最末等的就是十二等爵,百姓。那些底层的冶炼工可能提到一等爵……可这个的前提是他们首先是百姓、是国人。 然而榆城那些做事的都不是国人啊,根本也没姓啊。他在山岬岛待了几天也问清楚了其中的情况,每个月发的东西只够吃喝,根本不用考虑国人待遇。 难道说姬夏想把榆城的人,都变成国人? 他浑身激灵了一下,心中立刻想到了这样的后果:老国人必然会反对新国人的加入,同样的一张饼,五个人分和十个人分,哪能一样? 再者,爵等作为功勋的奖励,彻底和官员剥离是什么意思?意思是立下了功勋未必能做官员了,权利和功勋不再连在一起了。 陈健看他有些不对,问道:“你怎么愣了?” 姬云心里转了一圈,决定把这件事压在心里,绝不说出来,不然要出事的。挤出个笑容道:“我在想十二等爵一个月能发多少陶贝呢。” 陈健笑了笑说了个数,他也没听进去,心中却在盘算着。 “这样一来新国人肯定支持感激,老国人会有多少反对的?普通国人也未必反对,只在于有没有人鼓动他们反对。” “反对的肯定就是那些有功勋但想要权利,又不和姬夏站在一起的。姬夏这是在剥夺那些人做官员的可能,又不给他们反对的口实。对,立下的功勋只关乎你的田产地位,却不会直接做官,做官员的还是要靠学堂那些人。” “那些立下功勋想要做官的人,在夏城有些势力,或许能说动一批普通国人反对……但关键就是,等到这十二等爵的事全面实行的时候,即便多出了这些人,每个月发的陶贝是比以前少还是多?” “只要比以前多,普通国人还是会支持姬夏,怎么说姬夏一贯都是对的。对!对!这个的关键就是榆城的这些作坊,每个月能分给国人多少东西。” 他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陈健,心道:“姬夏费了心思要建榆城,这些作坊会不会再多出几千个人分也比以前分的多?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反正是相信肯定会比以前更多更好。” “姬云啊姬云,你已经做错一次了,这一次好容易有了机会,要是站错了地方,将来可就完了。 “管住自己的嘴,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你自己明白姬夏要干什么,等他要做的时候,你要先站出来替他说了。就算有人反对,姬夏会记住你的。就算姬夏不得不退让,让我重又变成十二等爵甚至野人隶农奴隶,可等到姬夏赢了后,到时候做什么官,还不是姬夏的一句话?”(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矿山升职记(二) 姬云管住了自己的嘴,心里想明白的那些事连自己的女人都没告诉,假装无意地询问了一番榆城的事,对于种种规矩仔细琢磨了三五日,越发确信自己想的是对的。 他当初被认命为收税官,那自然是同一批学堂中孩子里最优秀的,识字又多,算数又好,脑子又活。这一两年虽然被撸个干净受人指点,却一点没落下学习。 若论财富,他在夏城组建了第一个武装私人捕奴队,接连祸害了三五个聚落,连抓带骗,身家已然不菲。 只不过这已经不是他想要的东西了,比之这些他更喜欢拥有权利的感觉,更喜欢站在高处。 带着这种想法,在等待矿工来的时间里,他一有时间就询问一些榆城的事,琢磨着今后该怎么做。 在矿山等了七八天,冶炼司的矿工来齐了,搭建了房屋,准备了工具。 陈健将这些人分成了五队,每队三百人。 姬云管了一队,分下了年前的开采任务,叫他们自己负责,超额完成的奖赏,不能完成的处罚。 这些人的任务就是将矿石运送到河边,选矿后堆积好,运输司的人负责运送,与他们无关。 五队人两队采煤,三队挖铁,各自分了一部分山头,互不影响。 临行前,陈健将五个负责的官员叫到了一起,特意嘱咐了他们一些。 “山顶的雪要到三月份才融化,山下朝阳坡的雪一月份就融化了,所以不同的地方要用不同的办法。” “这里和榆城不一样。离得远,四周无水容易逃走,挖矿又苦又累又容易死人。所以呢,不要学榆城的办法,尽可能对他们好点。” “就像秤一样,他们的反抗和咱们的欺压相平。多了,他们不反抗,但咱们付出的粮食钱贝多;少了,咱们明着给的省下了,可是他们反抗咱们还得死人,还得花时间去平息。” “怎么平衡,这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夏城的铜矿你们也知道,隔个几个月奴隶就要暴乱一次,矿奴又要分工协作,又要听哨子指挥,最容易闹乱子。这里又没有多少士兵镇压,万万不能学夏城那种皮鞭棍棒杀头示众的办法,这里行不通,切记切记。” “出了事,暴了乱,逃走了,你们要负责任的。但是年前的矿石必须定额完成,完不成的只怕以后只能往下降,不能向上提。其中的张弛,你们自己定夺。” “你们的爵等还是那些,但这里苦,便再调高一级,三年之内,肯定会给你们换地方。” “粮食、菜、盐、肉,每个人的定量都比榆城的作坊工多,你们的手都给我干净点。今天拿了,明天不但要还出来,还可能连十二等爵都混不上了,我正琢磨着给石荠他们再写一幕戏,你们要是愿意呢我就帮你们出出名,万世之后还有人记得,只不过是臭名烂名!” “黑衣卫和计划统计部的人,会时不时来巡查,你们也别琢磨着和他们同谋,没机会,我能给他们的远比你们能给的多。另外检举的,退还公产后,你的私产全部没收归检举人,你们能给多少?自己想想。我是鼓励咱们夏城人做小人的。” “榆城的冶炼炉还没建,至少要到过年的时候吧,定量不多,但也不少。你们自己计算每天挖多少,年前完成我说的定额就行。” “你们想想还要什么,现在就说,来往一次不容易。” 四个人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会完成,不再要什么了,唯有姬云站了起来。 “我要女人或是女奴。人不止要吃饭的,还要想别的事。至少三百。不给我这些,我最多保证半年内不乱,半年后还是要出事。” 陈健早有此意,大宗交易的货物中就有不少女奴,欣然点头道:“可以。半年内,女奴的事我给解决,但是这是可以使用的货物,归供销司管和你们无关,你们想睡也得花陶贝。女奴好说,女人……就得等个两三年之后了。” 姬云心说女奴使用得花陶贝,那不是和租用城邑的耕牛一样?这些女奴肯定不是用来做饭之类的,只是用来发泄的,是按年收贝还是按次计算?到时候倒要看看,细细学来。 陈健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姬云悄悄摸了摸自己衣衫内的几片木头,起身道:“姬夏,我的陶贝铜贝,是不是可以用?” “当然可以。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一时间没有这么多陶贝,你就记在这张布帛上,我和供销司的人说一声。” 姬云微笑着站出来,而是从怀里拿出一筒木简,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数字和他要买的东西,递了过去。 显然他早有准备并非临时起意,因为他知道陈健喜欢族人会写字,所以明明可以嘴上说的事他偏偏用木炭写了下来。他相信这样会给陈健留下一个好印象。 果不其然,陈健接过去后看了看笑道:“字写的难看了些,不过数目倒是清晰。过几日你要的这些东西送来的时候,我再送你几支毛笔松墨,好好练练。在这好好做,把我的话记在心里。” 临行时拍了拍姬云的肩膀,算作鼓励。其余四人难免有些嫉妒,姬云却毫不在意,送走了陈健后,便召集了管辖的三百人,来到了分配的山头。 简单的地窨子已经挖好,附近有的是木头,就是有些潮湿,正在生活烘烤。 三百多人身强力壮,这一两个在大野泽虽然干活较累,但是好歹能吃饱,盐也够,吃不上肉不过每天都要吃豆子,偶尔还有剩下的脂肪渣滓,不至于浑身皮包骨。 姬云笑呵呵地说道:“我叫姬云,以后我管着你们。我这个人什么样,说了你们未必信,也未必愿意听。我们夏城呢,只看你做了什么,不看你想了什么。” “咱们要干的事你们也知道,要干多久那谁也不知道,可能要干一辈子。” “干一辈子,有女人做饭吃,可没女人陪着睡。我呢,让姬夏帮我从其余城邑买了十个女奴。” 下面一群人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姬云指着远处的小河道:“咱们要把矿石运到河边,没有路。其实靠土筐背,有没有路都一样。但我就是想修一条路,你们也别问为什么。” “三百个人,分成十队,每队三十个人。明天我把每队要修的路分出来,每队干的活都差不多。最先修好的一队,那十个女奴就是你们的了,也算是让你们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城都说小两口,如今没这条件,便小四口吧,夏城管姐妹间的男人叫联桥,有道是除了亲族兄弟,再亲不过联桥,三人做了联桥总好过没女人,是吧?丑话说在前面,三个人因为女奴打起来了,那我只能把女奴要回去了,女奴你们只有用,还不是你们的,日后表现的好了才算是奖励给你们的。” “至于我到底兑不兑现,你们别听我说,看我怎么做。散了吧,各自再把屋子好好修修,已经九月末了,再过些天就冷了,别舍不得力气到时候挨冻。去吧。” 夏城之所以称呼妹夫姐夫之间为联桥而非连襟,是因为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样的说法还没出来,自然也就没有因为衣服而连在一起的关系这种说法。 但是夏城有桥,因为桥,让原本不相干的陆地连在了一起,而这桥便是姊妹关系,故而联桥这种说法也更容易被夏城人接受。 夏城特殊的土地制度和国人福利,导致了不少和好多人睡的女人,众人便戏称那些男人也是联桥,倒也合情合理,正是那个女人如同桥梁一般将那些男人圈在一起,否则他们之间并没有共同点。 姬云说的一点不错,小四口也比单身要强,至于三个男人会不会打起来,他想陈健既然琢磨着将这群人变为国人,将来女人肯定会有,自己先撑过这段时间就好。 众人散去后,姬云连夜拿出在学堂的本事,测量了从这到小河的距离,中间有个小山坡,其余的地方满是树木,人背着土筐就算不修路也不是不能通行,但他脑袋里想的却不一样。 除了中间那段小山坡,将整条路分成了十段,第二天一早吃过饭,那群人就已经迫不及待。 抽签定下了每一队要修的路,姬云道:“你们愿意什么时候修就什么时候修。修的最快的,女奴就是你们队的。但是修的最快的如果完成了七天后,最慢的还没完成,那以后再有这样的好事就你们的事了。” “路,就三个要求。平、三步宽,不能有树根。” 说完了规矩,他冲着选出的那十几个头目挥挥手便不再管,自己信步回到屋中和自家女人逗弄孩子,说了些荤话,弄睡了孩子便去外面打了一盆水温上,卷下门上草帘,做了些荤事。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花了大价钱的奖励机制很有效,在吃饱的前提上这些自由的奴隶也盼着有血脉证明自己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许多平日关系不错的人,三五一群在干活的间隙已经悄悄商议着谁生第一个孩子谁要第二个,商量的多了难免就有些捡个鹅蛋孵出鹅再生蛋、往复无穷幻想的时候捡来的鹅蛋碎了、把碎鹅蛋的幻想变成碎了千万只鹅的事实的争吵打斗。 选出的头目很是教训了几个人,叫他们快些挖树根背土,听说别的队要趁着今晚还有月亮干呢。 十个还没见到踪影的女奴让这群人爆发出无穷的力量,究其根本因为姬云知道人心,知道人在吃饱不至饿死后想要什么。 七八天过去,其余的队已经将大量的矿石背到了河边,姬云这边还在修路,一点没有挖掘矿石。 陈健留下的专门负责弄火药的黑衣新军也不管,陈健告诉过他们,只负责炸,剩下的事一概不准管。 十天过去,这边的路修的差不多了,可别的队在河边的矿石已经堆积了不少。(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矿山升职记(三) 等这边的路修的差不多了,人家别的队也已经运到河边很多了。 天逐渐凉了,从榆城配给到矿山不少的酒,粗制的劣酒便于麻痹矿工的神经,让他们在疲惫之后早点入睡别的聚在一起闹事。劣酒一半是粮食,还有一半是各种乱七八糟含有淀粉糖分的野果野草茅根之类,作为配给品很受欢迎,至少不需要用微薄的月薪去买。 随着这些劣质酒一起来的,还有一次巡回审判:几个榆城的作坊工不知道从哪个氏族学到的放松方式——一群人采集了大量的麻叶,烘烤后嗅麻叶产生的烟气,据说比喝酒还要舒坦——第一批的这群人被抓起来各处巡回审判以讲解榆城的新规矩,他们被逐出大野泽自生自灭,这是最严重的处罚。 这件事也是促进供销司给作坊工配发劣酒的一个诱因,不断的新东西新规矩新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到了矿山,在这里的夏城人只能通过猜测想象榆城发生了什么事。 夜里开始出现凝霜的时候,几个管事的夏城人聚在一起喝酒,没有招呼姬云。 他们当然不会去喝低等的劣质配发酒,而是上好的蒸过的粟米酒。 几碗酒下肚,一些平日不说的话就管不住了。 “呸,那姬云什么东西?自己在夏城做了那样的事,这边没人姬夏才用的他。你看看他,就他会写字啊?就他会算数啊?还弄个木简递过去,好像不会说话一样。” 几个人都有些愤然,他们在意的不是姬云会写字,在意的是那天陈健临走时候鼓励了姬云一句还说要送他些毛笔松墨。 毛笔松墨不值什么,喝酒的人谁都买得起,可是被首领记住这可不是毛笔松墨那么简单了。 “那小子最近一点矿都没挖,天天在那修路。他想干什么?没有路不是一样可以往那背?” “他是不是想用车往河边运?” “不能!你知道一套车轮多少陶贝?他虽然在夏城捕奴赚了些,可也买不到几套。” “再说了,如今有铜贝也买不到。我前几天问了几个往这边运粮食的人,说是今年木工司那边的计划已经排满了,车轮车套其余城邑都要呢。在完成计划之前,一套车轮也不在榆城卖。” “木工司那群人一天也做不了多少,手底下都是些生手,刚开始学卯榫做房梁瓦架呢。” 在夏城的时候,有陶贝想买什么买什么,只要出了足够的陶贝,就有人会去做。如今是有陶贝,供销司卖什么你才能买什么。 上面鼓励木工在完成定额之后,可以自己干点什么,可是这种私活哪有时间做?有时间都要忙着教下面的人,都盼着多完成定额把自己的爵等和官等往上提呢。做个小木匣子或许还行,可是做车轮那就别想了,尤其是轮毂车轴连接处的青铜、黏合用的鳔胶、甚至适合做车轮的木材都是管制物资,根本弄不出来。 几碗酒下了肚,这些人不在乎榆城的新制度,只关乎自己这边的事,越发不解。 一人骂道:“这小子到底要做什么?姬夏虽然喜欢修路,可是他也说得明白。咱们的第一件事,要完成年前的定额,那才算是对得起自己的爵等,剩下的多出来的才是向上提的依仗。” “是,修了条路,等着姬夏来的时候看着好看,可有什么用?往河边背矿石才是要紧事!” 联想到之前姬夏对姬云的鼓励,嫉妒的火焰在烈酒的助燃下更加旺盛。 “管他呢。年前完不成定额是他的事,和咱们无关。喝酒。他既不和咱们来往,咱们也不管他。哎,对了,前天榆城不是去了几个人帮你们砌炉子了吗?你们挖的煤好烧吗?比柴禾好?” “挺好,好多了。来的人以前跟着狸猫他们学泥瓦匠的,我女人她们氏族的……” 刚说完,几个人就嘿了一声道:“姬夏可不准这么说,最多是他是哪个里的,里司是谁。如今哪还有氏族,只有姓氏了。你要在夏城这么说,里司非要找你不可。如今都说氏族不如近邻,出征打仗、征发劳役,都是按照一里一什地去管。” 那人也笑了,摆手道:“就这么一说嘛。那人来给砌了炉子,下面用砖弄出了空隙,和烧柴的炉子不一样,下面是空的。嘿,你别说,煤这东西真好烧,烧一点就热。一筐煤可比一筐柴禾烧的久多了。” 他颇为炫耀地看了眼众人,问道:“你们知道为啥吗?” 一干人都摇摇头,那人借着酒劲道:“我寻思了好几天,总算是想明白。你想啊,柴禾湿啊,你一筐鲜木头可能和煤差不多重,但你要是把木头晒干了,那就差远了。” 众人恍然大悟,连连称赞,那人笑道:“明天我叫几个人给你们弄个炉子,马上天要冷了,你们去我那背点煤回来烧,省了再出人去捡柴禾了。姬云那边别告诉他啊,这小子一天天的,我就看不上他那天那个样,会写字怎么了?我还会呢,我呸。以后这小子想弄煤,早晚有找我的时候。” 慷慨的同时,顺便还引起了众人对姬云的不满,这不满难免在酒后扩大了些:“我看以后不进学堂也做不了官员了,咱们拼死拼活了做了这么多事,打了这么多仗,嘿……还不是和姬云管一样多的人?这还是他做收税官犯了错,要是没犯错呢?” 两个尚算清醒的人急忙把酒碗一墩道:“你又喝多了,你这是说姬云呢?还是说姬夏呢?咱们的孩子还得去学堂啊,可别瞎琢磨。”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只有柴火的毕波声,沉默了一阵,有人转移了话题打破了尴尬,问道:“哎,我听说前几天你们那差点出事?” “嘿,别提了。挖的时候没注意,上面一层土,我就寻思这土挖起来麻烦,索性挖个坑朝里挖。结果晚上的时候,轰的一下塌了。幸好晚上都下工了,这要是白天,又得死几个。姬夏说每个队三百人,一年最多死十个,这要昨天出了事,我就完了。” “你们以后也都注意点,实在不行就跟咱家里铜矿一样,用木头撑上。费点事就费点事,慢点就慢点,别死人就行。定额不多,年前怎么也弄完了。” “是哩是哩,日后有什么事大家都聚在一起说说。该说的说,有些话不要说。对了,麻布叶子的事,你们也都注意点,姬夏对这事很在意。据说咱夏城人要是也去嗅那叶子的烟,功勋清空。” 一通酒喝到半夜,说了些推心置腹的话,交流了些如何少死人的经验,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自散去。 矿山的另一端,篝火熊熊,三十个人的欢叫声响彻夜空,将已经沉睡的姬云唤醒,喊道:“姬云,我们队的路已经修完了,你来看看!” 屋中的女人甚是不满,孩子被吵醒了正在那哭,才埋怨了几句,姬云便急匆匆地穿上了衣衫出了门。 平日他又不是瞎子,每天也都查看,路修的如何自在心中,走了过场看了一眼,冲着那三十个熬的疲惫不堪的人道:“修的不错,我那屋里有酒,与你们一坛,分了吃了。明日我就叫人传信儿给姬夏,十五天之内,女奴必然发下来。” 众人欢声雷动,姬云把酒搬出来,与众人坐在火堆旁交谈了几句道:“路是修完了,日后还有别的事要做。如今女奴还没来,我也不多说,等女奴来了发给你们,再说说以后的事。” 领头的只说信得过,可他却闭口不言,只和这群人喝了碗酒,笑说酒不多就不占你们的了,随后离开。 两天后,十队人要修的路都修完了,后面的无精打采,知道除了最快的并无奖励,可想着之后还有别的事,又不敢拖沓太多。 姬云又在几队之间挑拨了几句,因着这件事弄出了矛盾,三百个人间彼此有了罅隙,却都信服他。三百人之间的裂痕已经悄悄出现,再不可能如刚来的时候那样一呼百应,除了他。 等到那十个女奴送来后,三十个人欢天喜地的时候,更是如此。 姬云说到又做到了,说话也有了底气,便叫众人先不急着挖矿,只去山中伐木,砍了些藤条树皮,又带着这群人悄悄摸摸地做好了爬犁藏好,这才正式地开采。 他也不让众人背土筐到河边,只是在山上挖掘,背到修好的道路旁堆积起来。 从山上到路旁,只有短短百十步,将十队分成两组,一组挖一组背,三日一换。 借着把持着食物分配的权利,每天挖的最多和背的最多的那一队,吃饭的时候多些油水,以作奖励。 其余山头比姬云这边早挖了将近一个月,可是距离河边有七八里远,一天也就背个五六趟人便累的不行。 每天挖的人不多,背的人多,积攒了一个月虽然达到了这个月的计划,可也没有多出多少。 而姬云这边挖的人和背的人差不多,三五天内,堆积在路口的就已经和其余山头堆积在河边的差不多了。 他也不急,继续叫人挖掘选取堆积,也有些矿工见他待自己不错,便提醒他要不要背到河边,他谢了人家给了些自己买的酒肉,却不去做。(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矿山升职记(四) 此时已是十一月初,天一天天地冷起来,连着几天的朔风之后,榆城又来了艘船,送来了冬天的宽大衣衫,里面可以絮上干草以抵御严寒。 这些衣衫都是麻布的,和以往的不一样,每一件都长得差不多,样式更是几乎一样,甚至连束腰的麻绳尺寸都一样,袖口肘口这些容易磨损的地方还加了厚,里面有夹层可以往里面絮草。 这是矿工的衣衫,每人一套,不分大小,虽然有人穿着不合适,但总比没有强。 夏城的看守和官员发的是皮子,每人一件,据说这些是榆城的染纺作坊做出来的,里面是羊毛挤压成的毡子,硬邦邦的,不过很暖和。 和那些麻布衣衫一样,每件皮子都差不多大,仿佛是一个人做出来的,哪里有结、哪里有贝扣全都一样。 除了这些衣服,还有一些平日的生活用品,按照人数算计的清清楚楚。从洗头的皂、零食的糖、包饺子用的白面、熬水喝的姜或草药,甚至女人月事用的灰布袋子、背孩子用的背带都是如此,恰好够用。 但无论是皂还是灰布袋,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样子,再不是之前夏城那种形状不一的时候了。 姬云发的皮子有些宽松,女人便拿着骨针将一些地方紧了紧,一忙起来话便有些多,唠叨道:“还有两个月就过年了,年前的定量可是要到河边算的,你这些石头全堆在这,我看明天就让他们背过去吧。你看看人家那四家,都弄过去多少了?要我说,你看看咱家还剩多少陶贝,换些酒肉,奖励下大家,快些干才是正事。” 姬云掏掏耳朵笑道:“你怎么不心疼那些陶贝铜贝了?” “死人,还不是为了你?你若做的不好,姬夏又要斥责你。我既嫁了你,难不成不为你想着?” 白了男人一眼,咬断了线递过去道:“试试看,哪里还要改?要我说染纺司这些人太笨,做的什么玩意这么难看,白瞎这些皮子了。” “还一个,就说这背带吧,好是好,我背着孩子也能干活了,问题是坏了不能用了,得向上面申请,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发下来新的?” 姬云接过去试了下,笑骂道:“你懂什么,我听说染纺司一天能做很多衣衫,哪是原来能比的?你从纺线、剥皮、硝皮、裁剪、踩毡……这一套弄成衣服要多久?人家染纺司才用多久?再说了,背带刚发下来,离坏了还早着呢。” 女人反驳道:“坏是早着呢,万一做饭的时候烧了呢?坏了要报给信使,信使再拿着坏的报给计划统计司,计划统计司批复了,再发木简到染纺司,染纺司要是有现成的还行,要是没有就要轮到明年的计划。等发下来,孩子都要上学堂了!” 姬云嘿嘿笑了声,也不管女人的唠叨,穿上皮衣要出门,临走前嘱咐道:“矿山这边的事你别管,我又不傻,你等着看就是了。” 女人轻点了他一下,心中虽然不知道自家男人到底要怎么做,可是在夏城的时候也是做了许多自己不解的事,当初变卖了土地房屋买了武器奴隶,自己也不同意,可不曾想不到半年,换回的陶贝竟比变卖的土地房屋还多。 在这之后,女人也不再管这些事,地位陡降,竟是有些言听计从的意思。 风一日日冷起来,堆积在路口的石头越发的多,姬云自从来到这里又没和旁边山头来往,其余人只当他傻了,也不管问,偷着做好爬犁的事竟是无人知晓。 及至某天晚上,女人出去解手,回来后便抱怨说外面下雪了,柴禾还没盖上,让姬云赶紧起来把引火的桦皮和干草盖好,免得湿了不好引火。 喝了些酒的姬云躺在热烘烘的炕上,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听了女人的抱怨,嗖的一下跳了起来,衣衫也没穿跑到了外面。 女人只当他去盖柴草去了,不想片刻后外面传来一阵阵大笑声,像是傻了一样,竟是连夜没有回来。 次日一早,大地银装素裹,三百人正要如往常吃饭准备上工。 往日就饭的咸菜上竟然多出了一条咸鱼,用的是油脂蒸过的,格外香。吃过饭便被告诉今天不用挖掘了,从树林中扒出了爬犁,三五人一组拉着早已经准备好的树皮绳索。 七八里路,一个人背百十斤已是极限,尤其是一天要背六七回。 可同样的七八里路,覆上了雪,三个人拉着一个爬犁,上面装个不足千斤,略带弯曲的弧度在雪地上滑动,初始有些滞涩,等到压的平滑后,运转如飞,人又不算太累。 短短一天之内,竟运了八回,略微一算已有七八十万斤。其余山头虽然每天背着土筐运送,可三百人要有一百人挖,二百人运,一天五回也不过十万斤,人又疲惫,不可能天天如此,一个多月竟然也不过运了二百万斤。照这个速度下去,不过四五天就能追上,而此时距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再者下了雪,矿石便有些难挖了,虽然不曾冻结实,可是难免要清理积雪,速度更慢。而姬云这边三百人之前足足挖了一个月,都堆积在了路口,数量早已超出了定额要求的一倍。 这回女人彻底服气了,早早烫上了酒,姬云一回来便给姬云身上的雪扫落,暖和着男人的手。 “这回可好了,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那些人就算想用爬犁,可是树根挡路,走起来可就难了。我看咱们不用再挖,就算是把堆积在路口那些都运过去,今年的定额也是超量完成,只怕爵等还真要提一提呢。” 姬云烤了会火,便道:“你再烫些酒水,去弄些吃的,我要请那几个山头的人来。明日叫他们一同在这路上运。” 女人一怔,忍不住道:“不行。他们平日看你笑话,你好容易想出的办法,正要让他们惊讶,怎么还要找他们一起?再者咱们运的多,姬夏记在心里,你姬云便比他们强……”(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矿山升职记(完) 姬云摆摆手道:“你按我说的做就是。一则卖个好,叫他们服我,也免得他们日后排挤我。二则这路是我修的,姬夏难道不知道?姬夏要的是什么?是这千五百人的矿,不是我姬云管的这三百人的,早晚他要让那些人用,我还不如主动些。三则我这么做,姬夏若问,我就说为了城邑当然是运的越多越快越好,他必然夸赞我。” 笑了一阵,又道:“我就算让他们用这条路,他们能运多少?从他们山头到这边多远?他们又没提早准备爬犁,树皮绳索,全都准备齐了又要多久?他们之前挖多少运走多少,如今下了雪更难挖掘,他们运不了多少的。” “既卖好给他们,又让姬夏觉得我这人想着城邑并无私心,实际上他们运到过年还是比我少一半,不但不能说我什么,还得感谢我。” “快去做,我这就去请他们。一会吃饭时你不要乱说话,直管温酒,可别把我刚才的话都说出去。再一个,事已经做成了,就别在嘴上刻薄,他们平日嘲弄我,你只当听不到,不准奚落他们。嘴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看做了什么?” “说不定年后我就要管着他们了,那可比奚落一万句都有意思。” 女人这才明白过来,心里高兴地不得了,赶紧又弄了些酒温上,给男人披上大氅。 从墙角找了个大萝卜抠开,弄了些油脂麻线做了个不怕被风吹熄的小灯笼挑在木头上递给男人,目送着透过萝卜肉散出的点点光亮远去。 等到各处的人齐聚在屋里的时候,女人果然如姬云所说的那样乖巧,直管温酒热汤,又按着夏城的辈分叔叔弟弟地叫了一通,甚至拿出舍不得吃的一罐子用蜡封口的糖煮桃子,这在冬天可是稀罕东西,每家就发了这么一罐。 来的人一个个脸色都不太好看,女人倒上酒,姬云举起来道:“这里我最小,各位自家哥哥,这些天我一直忙着,也不曾请你们吃酒。今日有个喜事,前几天上面又发了几条好大的鱼,正好请大家来尝尝。” 几个人也不好说什么,举起碗喝了口,终于有人忍不住道:“姬云,你今天运了多少矿石?你今日请我们来,是来笑话我们蠢笨的?” 姬云哈哈笑道:“我哪里敢呢?今天请诸位哥哥来,就是为了商量这件事。如今下了雪,诸位哥哥可以用这条路把矿石运到河边。” 那人一听,脸上顿时一红,其余人兴奋不已,他们之前就聚在一起琢磨着找姬云商量,不曾想自己没开口姬云竟然先说话了。 姬云叹了口气道:“我之前修这条路的时候,便想着大家一起用。但是咱们夏城的规矩是先做后说,我也没和大家商量。” “再者,到底能不能下雪那也不一定,万一不下雪,这路也是白修,又没有车。况且就算下雪,咱们五个矿场,路修在哪里,肯定又要有一番争执,都想修的近些,到时候反而恼了兄弟情分。” “另外姬夏定下了年前的量,万一在下雪前运输司的人就来要怎么办?我这条路啊,还得多谢你们,要不然我哪里敢修啊?坏了姬夏的大事,我如何能够担待?” “这一碗非得敬你们,虽然姬夏没有在年前运走,可是要不是你们我可是要被责罚的。” 他站起来挨个敬了一下,众人脸上有光,也信了他的话,这事确实也有风险他们并不想担着,再一个真要是五家合在一起修路,修在哪里离谁近也的确会有冲突。 姬云喝了酒,脸上有些红,叹息道:“你们也知道,我以前做过收税官,做过错事。你们还没做过错事,和我不一样啊。这条路修完了,下雪了,也的确比背着快,可万一要是不如背着快呢?我就想,反正我也是犯过错的,索性破罐子破摔,你们却不能有这样的闪失啊。” 众人又急忙谢了姬云,姬云摆手道:“自家兄弟,都是夏城出来的老人,谢什么?我这还多做了三十套爬犁,不多也不够用,可是你们都没做,便一家匀给你们些。离我这条路近的便少些,远的便多些。” “姬夏把这么大的事交给咱们,咱们也得好好做,多挖矿石才行。哪还分什么彼此?姬夏要的是咱们这千五百人的矿,可不是一家的。以后咱们还要在一起多多琢磨怎么才能又多又快。” 围坐的几人想到之前喝酒时候对姬云的评判,一时间都有些不好意思,又看姬云醉眼朦胧仿佛无比压抑,都有些理解姬云之前的讨好行为:毕竟姬云犯过错,和自己还不一样,即便不说,只怕还是有苦衷啊。 本以为姬云这一次不会让他们用这条路,没想到姬云不但主动提出来,而且还要借给他们三十套爬犁,这可真是帮了他们大忙了,这时候一个个信服无比,喝得多了竟有人说起之前的话,连连说当时是把姬云当做小人了。 姬云也不在意,仿佛醉了一样敲了一下碗道:“哎,都过去了,这算什么呢?我在夏城的时候,一要学规矩,就要把我拎到广场,让我解释不准损公肥私是什么意思,最多的时候一个月要解释十几次,早习惯啦,你们不用在意。” “明日一早,你们便来把爬犁拉走。这路不是我姬云的路,是咱们夏城的路,夏城人自然走得!” 众人更是信服,连连夸赞,热闹了半夜等到人都走了后,姬云叫女人点燃了油灯。 “你先睡吧,我写些东西。” 用雪搓了搓脸,借着昏暗的油灯,拿出陈健送给他的毛笔木简,用这些天苦练出来的字,细细地写着一些事。 大致的意思就是:“姬夏,我之前修了路,趁着下雪用爬犁运矿石,每天可运五六十万斤,人不疲乏。” “我想,车轮昂贵,又需要用来换粟米粮食,不能配发矿山。矿工背,又太慢,每天背五六趟人已经疲乏不堪。” “就在我想不出办法的时候,想到了姬夏在铜矿伐木时候的办法,趁着夏天多砍伐树木,等到冬天利用雪道从山上滑走。这样的智慧我一直记在心中,也正是这种智慧让我想到了办法。” “冬天天冷,挖掘不易,不能洗矿选矿。可是天降大雪,正好可以运输。” “春夏天暖,容易挖掘、选矿洗矿,可是路途太远没有车辆只能靠人背。” “我想,冶炼司如今还没有运走矿石,年前积累的应该够用到明年冬天。从明年开始,春夏多挖,堆积在路边,秋天选洗。” “等到冬天的时候,下雪又冷,穿的又多,土地又硬,这时候就不再挖,将春夏挖掘的矿石,利用爬犁运送到河边。这样矿工不累,肯定比以前运的更多,也可以省出不少矿工。” 歪歪扭扭地用匮乏的文字表达出上面的意思,又在最后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几天后榆城来运送食物的船到了后,姬云将木简包裹好,叫人捎给陈健。 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陈健的回复,只是半月后来了几个夏城人在矿山转了几圈,什么也没多问就回去了。 姬云脸上淡然无比,心中却是焦急难捱,可是那木简就像是石入大海,竟然再无消息。 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被人弄丢了,要不要再写一份? 犹豫中又过了半个多月,河水已经结了冰,马上就要过年的时候,运输司的人来到了矿山,运走了第一批铁矿石。 管着这批牛马爬犁运输的人一到这边,就先找到了姬云,脸上满是喜色,他俩在夏城就认识,寒暄几句,那人便道:“姬云,告诉你件大好事,榆城的冶炼作坊终于要点火了。” 姬云搓了搓手笑道:“那就好啊,怎么这么久?三四个月呢?” “嘿,这还久?你都不知道榆城发生了多少事,这一次你回去定叫人吓一跳,管教你认不出来。” 姬云猛一握拳,惊问道:“回去?” “可不是回去吗?明天有人来替你管着这里的事,你交接一下便回榆城。如今你的名气可是大了!你的名字,还有你写的那木简,都成了课文了,各个城邑首领的孩子都学着呢,啧啧,还是你厉害。上了书的人,那可是要留名万世的。” 姬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呼吸沉重,赶紧道:“拉我一把。真的假的?” 那人将他拉起,笑着给他拍了拍身上的雪道:“那还有假?喏,你自己看。” 一筒木简递过来,上面是人抄的他写的木简,唯一的变化就是中间称赞陈健的那一段没有了,别的地方全都在,木简的后面还有解读和点评,很多字姬云不认得,可看得出那是陈健的手笔,最后是三个大大的好字。 “姬夏这次叫你回去,一个是给那些人讲讲你是怎么想到这办法的;二是计划统计司的人要算算你给咱们省下了多少粮食人口,换成陶贝赏赐给你;三呢就是你的爵等要往上升了,官等也要升,让你回去听课呢。” “听课?” “对啊,五等以上的官员都要听课,姬夏亲自教,如今可没几个人有资格听。” 姬云只觉得眼前有点黑,心中砰砰直跳,那木简不是丢了,而是真的送对了!如今正是缺人的时候,自己爬上去还容易,等到三五年后,再想爬只怕就难了,这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有资格去听那种课了。 那人想了一下,又笑道:“姬夏让我给你带个话。说……知错能改犹可为,姬云大事不糊涂。夸你呢。尤其夸赞你修好路让其余人一同用这条路,说你终于分清了公和私,比一万个保证认错都有用呢。” 姬云念叨着夸赞自己的那句话“大事不糊涂”,心下长松了口气,这一次站对了地方,走对了路,自己是“犹可为”的人,不是那种病入膏肓不能拯救不堪大用的人。 “别愣着了,知道你高兴。我正好没吃饭呢,叫你女人准备些饭菜,那个交接的人你也认得,都是咱夏城的老国人,一起喝顿酒顺便把事说了,明天跟我一起回去。” “对了,你女人被征调到了染纺司,因为你女人认字不多,只能在染纺那边做,正好缺人。问你愿不愿意,姬夏说以你现在的爵等奖励女人不用干活也行,随意。” 姬云这才清醒过来,急忙道:“不干活怎么行?姬夏最讨厌靠人养活的女人,我这女人又不懒,如今正是城邑初建的时候,既是夏城人都要出一份力。” 他急匆匆地替女人做了决定,远眺着城邑的方向,心中也满是期待。 这三四个月,城邑到底发生了什么?城邑变成了什么样子?那些古怪的作坊司又是怎么运作的?自己的命运又将如何?(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一团乱麻 变化的开始,源于三个多月前陈健从矿山返回榆城。 千头万绪混乱不堪,这就是那时候山岬岛的真实写照。 从夏城调集来的四百多人已经到齐,充实了熟练工的数量,各行各业都有,和八千多作坊工掺在一起,达到了二十比一的比例,这是管理低效情况下的最低限度。 陈健没有急着立刻建造冶炼炉,因为冶铁炉一旦点火,就不可能停下来,停下来炉子就废掉了,在各项准备工作完成前不能着急。 整个城邑还是一片荒芜,到处是翻开的黄土,乱哄哄的。 其余城邑和夏城之间的大宗交易货物也开始源源不断地汇集,每一天小码头附近都乱哄哄的,九个作坊司之间的工作也是毫无章法,计划统计司在他离开后根本不知道做什么,因为调配货物每天都在争吵。 看起来每个人都很忙碌,可是实际上却根本没有什么效率,除了建造司的人每天都在建造房屋、教育司的人在教那些孩子外,其余的人东一榔头西一扫帚,离开的几天让榆城的弱点一览无余:高度严密计划性一旦缺乏了计划统计司的调配,就会彻底混乱。 红鱼这几天忙的嘴角全是血泡双眼通红。陈健下船的时候,她正在那和木工司的人争吵,问他们为什么没有按时完成木梁瓦架,木工司的人说供销司的人没有准备好工具,供销司的人说运输司的人没有按时运过去,运输司的人说木工司没有给他们准备好运输用的船和马车,木工司的人又说你们不先给我准备齐全工具我怎么制作? 整个榆城的构架仿佛一个人,计划统计司就是头脑,在头脑清醒的时候,这个人比起那些靠无形操控的手的自然性的动物要强得多。可是一旦这个头脑乱掉,就会手足无措。 陈健刚下船,那群人便如同见了血的苍蝇一般,嗡嗡地围了过来,陈健摆摆手道:“不要管,不要问,随便做五天,五天后再说。所有人不准离开岛,要随叫随到。” 黑衣卫将众人赶散去后,陈健来到了计划统计司,里面十六个人,都算是整个夏城体系的最高等人才,会算鸡兔同笼,会算勾股定理,也认得字会写字,三五年时间培养出的千里挑一的人才。 加上红鱼和陈健自己,一共十八个算作后世四五年级水平的人,下面还有三十个刚来的水平低一些的。 这些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看起来只是统计些数字,这些事以前在夏城的时候做过,然而他们忘记了这个部门的全名,在统计前还有计划两个字。 一个个好像婴儿盼着母亲一样,睁着通红的眼睛,乱糟糟地询问着到底要干什么。 陈健也没生气,这是预料之中的结果,叫人烧了一翁开水,弄了些润喉咙的薄荷叶泡上,叫这些人先坐下喝水,不准急躁。 清凉的薄荷叶浇熄了火气,新粉刷的泥坯屋子散发着一股石灰特有的腥味,陈健嘘溜了一口水,笑呵呵地问道:“你们这些天都干什么了?” 红鱼无奈至极,低头道:“什么也没做。就按你说的统计了一下人数,统计我们干过。可是这个计划……我们实在做不来。这可不是像先烧水还是先切肉这么简单,每做出一个决定就要考虑对别人的影响。” “我寻思先把粟城和上游城邑和咱们交换的粮食运过来,可是等船走了才发现还有一堆工具需要准备。” 陈健听完了抱怨,看着堆放在这里的一大堆木简问道:“这就是你们统计的?” “对,按你说的。那些作坊工。年龄,伤病,男女,各个作坊司的人数。咱们现在所有能运输的船只、车辆、牛马。” 对于他们的统计能力陈健是放心了,在夏城经过氏族分化、改制里司、人口登记、赋税征收、田产统计等等这些事,已经磨练出了这些人统计的基本能力。 翻开之后,果然如他想的一般,记录的很清晰,不需要统计名字,只需要按照当初发的木牌写上编号,因此简单了许多。 大致看了一会,陈健把木简往旁边一扔,说道:“咱们是计划统计司。既要统计,又要计划。那你说不管是盖屋子、运粮食、分工具等等这些,最根本的目的是什么?” “把榆城建起来?” “对。建起来榆城。那么建起榆城的根本呢?” 下面人摇摇头,陈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们道:“根本是人。人要活下去才能干活。那么最根本的事情就是保证人活下去,在人活下去之后,才能建造作坊。” “建造作坊的目的是什么?我们不是为了建造作坊而建造,是为了活的更好。要搞清楚这一点,你杀羊,不是为了杀,是为了吃。” “那么要活下去,最基本的东西就是吃住穿。吃饱了,冻不死,然后才能考虑别的。要的东西越来越多,要计划的东西也就越来越多。” “你们不要怕,要计划的东西虽然越来越多,可是你们也在一天天成长学习,没有什么是头脑双手做不成的。” “你们现在统计的数字是山岬岛上,不算村社农庄和那些矿山上的,算上咱们的老国人,还有四千三百多轻壮。” “这个数字就很重要。” 陈健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笔算了一阵,半晌抬起头道:“四千三百人,按照最低饿不死的标准,每天需要粟米一万斤,盐一百斤。” “要把这些东西做熟,晚上生火,需要柴禾两万斤。” “将来要保证这四千三百人住,按照一个屋子住十六七人来算,需要屋子至少三百间。每间屋子如果都是砖砌成的,需要砖四万多块,加上作坊之类的,一共需要砖一千六百万块左右。” 说到一千六百万块的时候,所有人都吸了一口凉气,扒拉着手指头被这个巨大的数目吓到了。 陈健赶紧说道:“不用怕,不过是两万四千方土,之前烧了一个多月的砖,挖了一个多月的内河,均摊在每个人身上不过两三方,别怕。” “马上要冬天了,要保证这四千多人不冻死,还需要冬装四千套。不算老国人的待遇,这四千套冬装需要麻布多少?又要提前准备多少絮在里面的干草?” “咱们靠着青铜、火药、战马、车辆等,换回了足够一年用不了的粮食麻布,那么怎么把这些东西运回来?每天需要运多少?那些先运哪些后运?是空着船去运?还是运的时候捎带着我们的货物?” “哪些先运哪些后运还要考虑之前我说的衣食住。比如冬衣,下了雪再往回运麻布,时间还够吗?做完了冬衣是不是春天都来了?做四千套冬衣需要多少人?需要多久?” “衣食住行,这要先保证。从这些统计数字中,能看出很多问题。把统计数字的人,关联到他们的需求,再把这些需求转化成计划,这就是咱们计划统计司要做的事。” “如果连衣食住行都不能先保证,那么剩下的一切都是空谈,包括作坊。” “你们听明白了吗?” 四十多人一起点点头,基本上算是听明白了,其实陈健讲的根本不对,粗鄙不堪,但要保证他们能听懂,只能这么讲,不可能上来先讲一番需求层次理论,一切以土办法实践为主。 “现在,我问,红鱼你答,让在座的诸位弄清楚到底该怎么运作。” “先说吃的。如今榆城存粮多少?存盐多少?” “粟米四十万斤,盐八千斤。麦粉六万斤,麦粉是从上游运下来的。” “这些粮食和盐,按照最低需求,可以撑几天?这一次不用你答,下面的人都算一算,写下来数目给我。” 莎莎的木炭在陶板上滑动的声音响起,很快就算好了,都差不多算出来可以撑一个月。 陈健先是表扬了一番这些人的计算水准,又道:“如果不出任何意外,刚才你们算出来的东西能证明什么?能改变什么?” 话音刚落,红鱼就反应了过来,张口要说的时候,被陈健嘘了一声轻点了一下头,示意等一等。 过了好一阵,终于有人颤颤巍巍地举了一下手,陈健笑道:“说说嘛。说错了又没什么。” 年轻人不自信地说道:“是不是说……红鱼姐这几天忙着运粮不太对?咱们至少可以半个月内不着急运粮食,将船只先运送别的工具之类,等到半个月后再运?” 先是一阵沉默,年轻人正有些害怕的时候,听到了耳边传来的鼓掌声,陈健带了个头,很快掌声就连在了一起。 年轻人脸上一红,心里却美滋滋的,仿佛喝了六月的雪水。 等掌声停了,陈健将年轻人的名字写下来,又记下他说了什么。 “很好啊,就是这样。既然粮食半个月之内够了,是不是就可以省下船只,先把各种工具运送过来?” “当然,这个事明天再说,咱们今天就先和吃的扛上了。你们能不能想到别的和粮食吃饭有关的事?可以节省人手的?” 这一次的沉默久了些,最终还是红鱼打破了沉默。 “姬夏,如今九个作坊司做饭的都是分开的,如果能把做饭的合在一起,是不是可以省下很多人手、柴禾、管理还有每天的支取时间?” 开了一个好头,陈健勉励了几句,又启发了一下众人,半是提醒半是鼓励,从中午一直讨论到午夜,中途就随意吃了一点干饼,总算是完善了吃饭这一方向的规矩。 九个作坊司的做饭男女合并到一起,归供销司管辖,可以省出大约八十多人。 规定了各个作坊司的吃饭时间,从早晨到晚上,全部错开,以保证每个时辰都有人在吃饭,但同时每个时辰吃饭的人又不太多。 省出的八十多人中选出十五个,专门负责老国人、各个城邑亲贵子女的饭食。 这样一共可以节省出六十个人,同时节省了每天支取计算的时间,还能节省大量的柴禾——生活煮汤是要时间的,火也是有余温的。 从吃开始,到吃结束,一整天就做了这么一件事。 将近五十个人,熬了六七个时辰,最终讨论出的结果并不惊人,只不过节省了六十个人手。 但陈健觉得这算是开了个好头,至少让他们明白了统计的那些数字是做什么用的,有些听起来很害怕的数字细细一算其实没有什么。 就像是千头万绪的一团乱麻,总算是扯出了一个线头。 线头很短。乱麻很长。可只要缠上了梭子,在女人灵活手指的摆弄下,终归还是要规规矩矩地变成线团。(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统一思想 外面忙的人仰马翻,计划统计司却关着门喝了五天的薄荷水,黑衣卫守在外面,所有想找陈健谈事的人全都被阻拦在外面。 清晨天刚亮就看到那几十个年轻人走进了那间屋子,天黑后里面透出一丝丝油灯的光芒,半夜人才疲惫地离开,每个人都抱着一大堆的木简,来不及用皮子拴好,便用麻绳连在一起。 每一天晚上都有新的命令从里面传出来。 第一天是各个作坊司的做饭人员集中在一起,同时命令运输司的人暂停从粟城仓库运粮,转而要求在五天之内将各种工具、石头、上游的木材运过来。 第二天要求冶炼司的人暂时与建造司合并,建起一道围墙将之前建造的各种茅草屋与要建设的城邑分隔开;制砖作坊只留两个,其余全部停烧,一个继续烧制红砖,另一个则挖掘一条小水渠与小河连通在一起,说是以后要烧不同的砖,得往里面浇水闷。 第三天要求夏城调集来的所有老国人,按照作坊司分开,三十人一组,前往计划统计司,按照之前的功勋和劳作时间,评定爵等和官等,确定个各个作坊司的负责人。 第四天榆城生活区的大致规划图被送出来,要求建造司和冶炼司合并后先测量地基,按照二十间屋子一排的方式,以几乎一样的大小定出了三百间挨靠在一起的房屋地基范围。 第五天的时候,采伐部门的人裁撤掉一半分到其余作坊司,剩下的被分配到运输司,主要负责运输从上游购买的木料和从矿山运输煤炭。晚上建造司的泥瓦匠连夜去学习了如何砌煤炉,与烧木柴的不同,下面必须要有通风的空隙,这样才能燃烧完全。 之前陈健曾说过,一切问题等五天后再说,外面的人好容易知道了自己应该干什么,多少有了几分模样想着好好做事的时候,又接到了黑衣卫的传话。 所有官职六等、管辖二百人以上的老夏城国人,安排好两天之内的事,准备去学习商量一些事,传话的黑衣卫称之为开会。 很多抱怨声化为流传甚广的顺口溜在夏城老国人中流传,自从有了计划司,一旬倒有七天会…… 抱怨归抱怨,还不能不去,安排好两天内的任务,所有官等六等以上的老国人一早就到了一片开阔地,因为房间里坐不下这么多人。 一人手中拿着一几张很宽大的木头片和木炭,不会写字的和会写字的坐在一起,四五人一组,蹲坐在露天地上。 远处是黑衣卫,禁止任何人靠近,包括那些其余城邑的亲贵子女。 不到百人围坐成了一个圈,陈健在圈内,按照木简清点完了人数,让众人安静下来。 “刚分下任务,就把诸位叫过来,大家心里肯定不太情愿。我也知道,所以我就长话短说,尽量两天之内说完。” “主要说这么几个事。最近听到了不少的抱怨和不满,也可以说是不理解。咱们夏城的规矩就是这样,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才能做好。” “第一个事,就是关于咱们和其余城邑交换的。有人说木材啊、麻布啊这些东西,咱们可以自己采伐自己种植自己沤麻。还有人说咱们不应该把青铜卖给其余城邑,如今城邑也算强大,咱们应该联合草河附近的城邑,靠着青铜战车的优势获取奴隶,逼着他们臣服纳贡而不该采用这种交换的方式。有这种想法的不在少数吧?” 下面的人倒也不作伪,知道陈健的性子,话音刚落,几个人就嚷道:“本来就是这样。附近就有这么多木头,满山都是,冶炼司至今就是挖坑,附近又没有铜矿,那冶铁的事如今还没个影子,还不知道要白吃多久的饭,这就是个填不满的坑,还不如让冶炼司的人去伐木。” “就是啊,好好的青铜去换木头,木头咱们又不是采不到,附近就有。还有换青铜这个我们也不同意,姬夏说亲族和睦,其实大家都知道,亲族之间还不是整天打?去岁冬天,要是真的亲族和睦,那会盟何至于此?将来真的打起来,他们用着咱们的青铜兵器杀咱们夏城人,我想到这心里就不舒服。” “就算是亲族,也要分出大小,我们不把他们当奴隶,他们纳贡臣服每年贡献一些粮食货物毛皮,就像咱们对付夏城西边的那些聚落一样,为什么不行?” “当初建榆城,国人便不怎么同意,不过或是姬夏想的远,我们也没反对。” “早就想着和姬夏说,今天姬夏既然问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倒出来。不是我们几个这么想,很多人都这么想的。” 那人说完,气咻咻地坐下,陈健问道:“这么想的人有多少?我看看。” 百余人中倒有一半的人表示支持那人的话,支持陈健的一半只怕还有多半是因为陈健的威望和一贯正确。 陈健也不着恼,笑嘻嘻地问道:“照你们的意思,咱们就应该窝在夏城,到处抓奴隶,扩建冶铜炉,不对外交换,发给奴隶。咱们不需要干活,只要让奴隶干活就行,对不对?” 这些人本就是这么想的,点头道:“对,就是这样。” 陈健反问道:“那奴隶的反抗呢?” “咱们不干活,但是不代表咱们就不训练啊。有咱们夏城几千人,如果都如黑衣卫一样训练,管着十万奴隶总是管住吧?谁不服杀掉就是。” 陈健点点头道:“你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不过我问你个事,先不说这十万奴隶怎么抓,就说真要是有了十万奴隶干活,你是愿意天天躺着喝酒吃肉睡女奴听戏遛鸟走狗?还是愿意每天天不亮去跑去排队厮杀舞动弓剑?” 那人一梗脖子道:“反正我可以,替城邑打仗是咱们国人的义务,也是为了咱们过的更好……” 周围哄笑起来,那人脸上有些挂不住,陈健笑道:“那就算你能保证你不去享受天天苦练,你的儿子呢?你的后辈呢?” “就像姬松一样,天天觉得人人做个好人,人人按照规矩去做,什么都好了再没有纷争了。你们的脑子不会也和他一样吧?” 说起城邑都熟悉的人和故事,众人再一次善意了笑了起来:他们虽然认为姬松有些痴傻,但却没有不佩服的。佩服是一回事,相信又是一回事,真的如他那么做还是另一回事。 等众人笑完了,陈健指着自己的脑袋道:“咱们既然都是城邑的统治者,城邑是我的也是你们的,那么永远都要记住,不要试图让所有人都想的一样,人人都做君子,那是最简单的统治办法,那也是最不可能的办法。用一个不可能的事推断将来,难道不可笑吗?” “你们披荆斩棘,知道城邑初建的苦难,或许可以一直坚持下去。可咱们的儿孙辈没有经历这些苦难,他们会明白吗?依靠着规矩,他们就真能天天苦练不去享受生活?” “等到咱们的儿孙不能舞动弓箭、只知道走狗遛鸟的时候,咱们凭什么镇压这十万奴隶?到时候连仗都不想打,让这群奴隶去打仗,给了他们刀剑,他们凭什么还做奴隶?凭什么他们就会理所当然地听咱们的?” “到时候,儿孙成了奴隶,被人屠戮,只怕连祭祀咱们的人都没了。这难道是你们想要的吗?” “说的轻些,是你们如今过得好了,人就懒惰了,想要享受生活了。” “说的重些,这么想的人,其实就是再挖咱们夏城的根基,是想让咱们将来断送了子孙的祭祀!” 一番重的不能再重的话说完,一圈人全都低下了头,陈健问道:“你们想想,我说的对不对?你们凭什么认为规矩能一直保持下去?凭什么认为有了奴隶供养,咱们的儿孙还能如咱们一般天不亮就醒来排队演武军阵厮杀?” “谁敢保证?万一叫来做不到,让子孙沦为奴隶,谁来负这个责任?谁能负的起?” 这一回再没有人站起来,之前梗着脖子的人也认错道:“是我想的太简单了。可我真的不是想着断了咱们的祭祀……” 陈健挥挥手道:“知错能改,这是好事。说到奴隶,咱们养奴隶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每个奴隶每年能产千斤粮食,咱们给他们吃二百斤,自己拿走八百斤。说到底是为了剥夺,我说的没错吧?” “既是这样,是不是只有养奴隶一种办法可以剥夺?只有这一种拿着刀剑棍棒、让奴隶们愤恨不已的办法?” “要我说,不只这一种办法。咱们的脑子也该从只会养奴隶这个办法上往前走一走了。” “我先讲个事,大家听听。咱们夏城的冶铜炉,每天可以产铜二百斤,一年就是六七万斤。从开矿、运输到冶炼、成型,往多了说需要八百奴隶。” “这六七万斤的铜,可以换来别的城邑六七百万斤的粮食,这六七百斤的粮食少说需要八千奴隶。” “你们都学过简单的算数,六七万斤铜,等于六七百万斤的粮食,对吧?” 众人点点头,这个他们还是能算清楚的,这是铜的最低交易价,是城邑内的价,运到外面更加昂贵。 陈健又道:“那么六七万斤铜,等于八百奴隶劳作一年。六七百万斤粮食,等于八千奴隶劳作一年。这也没错吧?” “那么问题来了。一边是八百奴隶,一边是八千奴隶,交换的东西却是对等的。我想问问大家,差的这七千二百奴隶一年干的活,去哪了?” 话音刚落,整个会场就如同是滚烫的装满油脂的铜锅中倒进去了一碗水,哄的一下就乱了起来,远处警戒的黑衣卫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握紧了武器,直到看到陈健好端端地在那站着这才放心,重又转过身去。 这个问题极为恐怖,让这些明白一加一等于二是天地至理的人瞬间迷糊了,的的确确,少的那七千二百奴隶去哪了? 等了好一阵,众人全都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着陈健,希望他们的首领给他们一个解释,陈健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去哪了。但是我知道,那七千二百奴隶不是咱们的,可是那七千二百奴隶生产的东西却是咱们的。对吧?” “那么这就又转回刚才的那个问题:咱们养奴隶,到底是为了要奴隶本身?还是要奴隶生产的那些东西?” 这一回的问题并不难回答,众人齐声道:“当然是为了要奴隶生产的东西。” 陈健一拍手,赞道:“对了!就是为了要奴隶生产的东西。那么这七千二百奴隶,是咱们养还是其余城邑养,那不都是一样吗?” 众人哄笑起来,有人扯着嗓子喊:“不一样哩。咱们还省了给那些奴隶吃饭,还不用担心他们反抗呢!这就像是上次被红鱼斥责的那个女人一样,吃着昏礼男人的饭,却和别人睡。和她睡得那个小伙子是为了她身上的某块肉,可不是为了她整个这个人,对不对啊。” “哈哈哈哈……” 气氛顿时被活跃起来,陈健也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半晌才压压手叫众人别笑了。 “我虽然整天说亲族和睦亲族和睦,其实你们想想,那些亲族的奴隶是在给他们的主人干活?还是在给咱们干活?咱们既要了奴隶生产的东西,又不去承担殴打屠杀奴隶的名声,这种好事你们还不愿意?你们要漂亮的女人,到底是为了睡还是为了养着她?” 略带着性别歧视的笑话一说出来,围坐的许多女人便有些不满,笑骂了几声却也接受了这个道理。 陈健等众人接受了这个歪理之后,接着又说道:“为什么我要把青铜啊、垄作啊之类的办法交换出去?因为同样的七千二百个被咱们悄悄偷走的奴隶,用石头烧荒产的粮食,和用垄作牛耕产的粮食不一样啊!现在是六七百万斤,将来回了垄作牛耕,那就是一两千万斤,那能一样吗?” “再者,不让他们有那些工具,不让他们产那么多粮食,咱们将来的冶炼司、染纺司这么多货物,卖给谁去?卖不出去,那生产出来咱们怎么偷走别的城邑的奴隶?” “就按照以前烧荒撒种的办法,再有三年,咱们的铜就换不到东西了。为什么?因为他们换不起了。怎么才能让他们换的起?那就得让他们生产的麻布、粮食多起来,他们才有多余的东西跟咱们换,咱们换的东西也就越来越多。” “就像咱们夏城西边的那些聚落一样,只能换些毛皮,别的他们也拿不出来,那咱们的冶铜炉只怕如今已经拆了!对不对?” 这一次下面自发地鼓起掌来,之前那些反对陈健的人也都不好意思地认了个错,陈健借着众人脑子没绕过来的时机喊道:“不就是十万奴隶吗?三年!三年内,咱们这榆城就能偷来其余城邑的十万奴隶,而且这奴隶还不用咱们养!你们信不信?” “信!” 百余人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句,陈健又神秘兮兮地说道:“你们啊,一个个的眼睛就盯着夏城附近这点事,要我说你们就是胸无大志。” “那东夷、北狄、南蛮、西戎的无数土地,将来都要用咱们夏城的规矩夏城的文字夏城的语言夏城的祭祀。到时候那么远,我就算想管你们也管不到,你们犯了错我派人去抓的时候,可能都三五年过去了。” “就算你们犯了错,我知道了,派人去抓你们。你们一算,哎呦,相隔两千里,姬夏最多只能派一两百的军队过去,再多了后勤供应不起,那我还怕什么?带着人干了这一二百人就是了!” “所以说,就算将来要造反,也得会算数懂军阵,对不对?遇到脑子不好用的,知道自己犯了错,相隔两千里,没有道路,难以通行,却也灰溜溜地逃走,那不是笑话吗?真要是有这样的蠢货,我都不先责问你,先把教你们算数、军阵的先生吊起来抽打一顿!这是怎么教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知道这是玩笑话,却也素来知道陈健从来都把一些阴暗的东西放明了说,谁也不敢保准到时候还这么听话。 “你们别笑,你们以为我现在给你们分爵等官等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管这小小的夏城榆城?” “能在榆城做到五等官的,要我说就能管个方圆八百里的土地;能做六等的,就能管个三四百里的土地。” “从你们听说过没见过的东海,到幻想过的大河源头,这么广阔的土地,你们还怕分不开你们? “到时候,明着你们是夏城的官员,实则就是那方圆数百里的首领,难道不比计较着一家几十个奴隶要强?” “想当好一个首领,不至于被下面的人推翻,把子嗣都杀绝了,也得靠学习。你若学不好,学不会怎么管人怎么平衡反抗和剥夺,到时候真要分封出去的时候,分给你一块方圆数百里的地方,那不是对你好,那是在害你。到时候底下人暴乱,夏城就算想要帮你离得太远也帮不了啊。” 一碗鸡血灌下去,陈健指着自己的脑袋道:“想一想偷来的那七千二百奴隶,靠什么偷的?” “靠什么?靠脑袋!知识!学习!” “如今你们不学习,没有知识,不会算数,将来你们的奴隶被其余城邑的人偷走了,你们不但不知道,还要感谢别的城邑与你们交换呢!” “想偷别的城邑的奴隶,就得比别的城邑更有知识,就得靠学习。谁学的多学得好,就能偷别人的;学得不好的,只能被别人偷……” 粗俗而浅显的话语不断引来阵阵笑声和赞许声,从最简单的思索开始,陈健一点点地给这些人讲着他们或能听懂的道理,画出大饼,许下诺言,让之前因为不解而积累出的牢骚一点点化解。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榆城最为忙碌的时候,陈健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给这些人讲了很多东西,目的只有一个,统一思想,朝着一致的目标努力——不是为了别人,只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和长久化。 两天的时间,说哑了嗓子,换来了许多次的掌声和笑声,要不是第二天傍晚陈健的嗓子彻底说不出话来,这些人还是不肯散去。 最终红鱼扶着嗓子已经沙哑地如同风箱一般的陈健回了屋子,掐着腰将还要问陈健一些问题的人驱散回去睡觉。 临进屋的陈健最后看了一眼那群人,听着他们三五一群还在讨论之前听到的种种,微微笑了,躺在木床上让红鱼明早天一亮就叫醒自己,不等脱衣衫就沉沉睡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 吃鱼 七天的会,包括月玫在内的各城邑亲贵子女都没有参加,甚至不知道到底说了些什么,那些参加的人口风都很紧。 好奇之余,一种称之为嫉妒的奇妙情愫在月玫的心中升起,她觉得有些疏离,自己毕竟不是夏城的人,纵然有过一段千奇百怪的奇妙同行,可终究还是亲疏有别。 每天的生活比起她在月邑的时候充实了许多,如今已经学到了第三篇课文,能够用竖式计算加减法,甚至还学会了正面骑马。 一个多月前陈健曾告诉她让她用眼睛去看这座城邑,所以在学习之余她总会坐在立起的写着许多文字的墙边,看着榆城的忙碌。 从陈健离开岛去矿山到回来后的七天会,时隔二十余天月玫再一次看到陈健的时候,听的是沙哑的如同鸟叫一样的古怪嗓音。 那是会后的第二个早晨,有些薄雾,学堂上课的哨声还没有吹响,一种古怪的和柴禾的青烟完全不同的味道在岛上弥漫,有些刺鼻。 她也没有去和陈健打招呼,而是默默地看着陈健,想知道他今天要做什么。这几天疯狂挖掘的地基让原本混乱的小岛千疮百孔,据说将来这些千疮百孔的地方要盖起屋子。 她觉得这是岛上最重要的事,因为过些天就要冷了,陈健可是答应过她们,在入冬前让她们住上砖石的屋子。 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终于忙完的陈健没有立刻指挥那些人建造屋子,而是带着几个人来到了湖边,那里是城内那些还没有水的沟渠的终点。 出于好奇,月玫跟在了后面,走到的时候陈健已经和人说了很久了,她只听到了最后几句。 “靠近湖面的这边,数出六十步,趁着没水用砖石堵上。堵住的这六十步还要加宽。将来从湖面来的船,先到这六十步的河道里。堵住和湖面连通的地方,从上面放水,让这六十步的内河水位升高到和里面的内河一样高,这样船就可以从湖面直接通到城邑内了。” “这个先不急着做,我就是先让你们把六十步的船闸水路提前预备出来堵住,一会上面就要和小河连通了,有水的话将来不好挖。如今没有水,堵住六步宽的干河道,你们这二百人中午之间能不能做完?” 月玫没太听懂,只看到那个领头的人点点头,拍着胸口保证中午吃饭完就能堵好,又看到陈健写了个木简,那个人拿手摁了个手印。 随后就看到远处的一群人将原本停泊在岬湾中的一些小船全都抗到了现在没有一点水的干涸的水渠内河中,有人便开始往那些小船中搬砖。 砖用的黏土就是挖掘内河的泥土,所以砖窑到处都是,就近取材,可是距离前几天用石灰规划出的建造区离得很远。 这时候远处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哨子声,那是通知这些亲贵子女们吃早饭,月玫心说这一顿就不吃了,倒要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反正距离上学堂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陈健也似乎根本没注意月玫就跟在后面,忙完了这边的事,就带着人来到了城邑上面的小河附近。 “你们准备一下,挖好坑,准备好火药。等到中午下面堵塞完毕,就把这边炸开,让河水流入到内河中。下面已经修好了泄水的水渠,用的是砖石铺成,高出内河河底两步,也就是说内河的河水到两步深的时候就可以泄入大野泽中。” “告诉供销司的人,让他们准备一些人手,在这条小河的下游准备堵塞河道,一旦你们这边炸开,水一改道,立刻去抓鱼捡蚌螺。” “鱼一部分投放到下面那几个大坑中养着方便抓,另一部分烤干,估摸着怎么也有个十几万斤吧。蚌壳螺壳晒干,留着做扣子。如果在蚌壳内找到珠子也都留下来,统计一下。” “告诉建造司的人,供销司的人抓鱼的时候,他们也别闲着,将干涸河道中的石头运到内河边,填充地基,都是些卵石,不大不小正合适。” “下游靠近湖面的地方,河泥众多,将来把硝化池和堆肥池就建在那,那些淤泥也可以养硝。养猪场和牛羊圈也就近在那附近,等到这边忙完了,再把原来的河道挖出一条沟渠,方便引水下去冲刷。” 这边说着,那边的黑衣卫不断将陈健写好的木简和自己听到的一同带给不同作坊司的人,剩余的黑衣卫则在忙着挖坑埋下火药,小河附近堆积了不少的泥土和木头,看来是准备在炸开后将原本的河道堵塞。 月玫听到陈健说完后,还和旁边人开着玩笑道:“这就叫竭泽而渔啊。” 听完这四个字,心中没来由地有些可怜河流下游的鱼虾,只怕最小的鱼虾也会因为河水的干涸而死,或许还不曾见过冬雪春柳夏蝉秋雁。 想到这种没来由的可怜,心中不免有些烦乱,不是因为可怜本身,而是因为她知道陈健最讨厌这种可怜,自己却偏偏遏制不住。 呆呆地站在那许久,直到上学堂的哨声吹响,她才急匆匆地跑开。 课堂上,不比她们这些人大的先生正在讲着第三篇课文,正讲到早霞雨、晚霞晴,顺带着拿出陈健写好的批注,又讲了一些简单的看云识天气的事。 黑乎乎的木板上用白滑石画出了几朵鱼鳞形状的云朵时,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巨响,课堂上的人倒也不怕,他们早就习惯了动辄出现的爆炸声,甚至于有些人养的狗都已经懒得叫了。 月玫看看时间,心道这群人干活可真快,说好中午的怎么提前了这么久? 等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月玫眼中原本没有水的内河已经波光粼粼,浑浊的水逐渐升高,通满了原本为了挖掘黏土烧砖用的水渠,纵横交错,将原本距离很远的制砖作坊和建造区连接到了一起。 远处原本那条小河的下游不断传来乱哄哄的声音,想来正在那边趁着退水捉鱼。 浑浊的水面上,很诡异的宽面小船正在上面航行,从上面河道附近来的装满了石头,从下面砖窑附近来的装满了红砖。 水道交叉的地方,一个挥舞着黑白旗帜的人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建造区那边的水面,需要红砖的时候就优先落下黑色的旗帜让装满红砖的船只过去,倘若那里的红砖已经堆积了不少,就先让装满石头的船只通过。 原本只有挖掘了地基的建造区已经布满了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三个昨天填充好的地基上已经起来了半人高的砖墙。 十个人一组互相配合,正在砌砖的是一个明显的夏城人,因为他的衣衫比其余九个的要好。一个作坊工负责向上递送砖头,三个人负责将内河边的红砖背过来,三个人在那和泥,另两个用陶板端着掺了石灰的黄色泥浆,以便上面的那个人取用。 间或夹杂着让往泥中多加些水或是多加些灰的叫骂声,但是垒砌的速度却一点不慢,凭着一个长条形的水槽找平,一如两旁立着的墨线,整个一面墙都是笔直的。 再远些的地方,一群人扛着一堆三角形的木头架子正朝着这边走来,每一个木头架子都像是长得一样,同高同长,甚至于并在一起都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卯榫的卡口有些严密有些疏松,严密的出自老手疏松的出自新手。 这一切都像是定格的画面,除了不断增高的墙壁,其余的一切仿佛一个时辰后再看还是一个样子。 不只是月玫,那些正准备去吃饭的年轻人都被惊住了,这种场面他们从未见过,而这种速度更是让他们震惊。 几天前还是乱哄哄的毫无进展,却在这个薄雾的早晨忽然变得有条不紊,更可怕的是就像是吃饭不会咬到自己的舌头一样——地基填充的速度始终比建造房屋的速度快五个,而五个则是建造房屋的人同时建造的数量,不多不少,恰好一致。 本以为背砖就要浪费一个月的时间,可随着几声火药的声响消弭无形,省出了背砖的人和时间。 月玫的身旁,粟汤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呢喃道:“挖土烧砖,土坑灌水,水运砖石,砖石和泥,泥水近取……原本五件事变成了一件?姬夏从一开始就准备这样做?还是临时起意?” 月玫白了他一眼,哼声道:“当然是一开始就准备这样做啦。姬夏让咱们学,可不只是学课本上的那些东西,这些也是咱们要学的呢。” 粟汤长叹口气,摇头道:“我本以为姬夏只能在入冬前盖完咱们居住的屋子,想不到竟然能把岛上如许多人的屋子都建造出来。我很庆幸自己这么早就来了,这些泥坯的潮湿屋子,没有白住。” 月玫听到这样的称赞,心中倒很开心,微笑着收回了目光走去了她们吃饭的地方。 午饭不出她所料,是各种鱼。荤油炸小鱼,糖醋蒸中鱼,芥末生大鱼。汤是河蚌汤,餐后点心是烤熟的、砸碎的鱼虾肉糜和面粉混在一起的古怪东西,但是味道很香。 她举起筷子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夹起了一条一指长的可怜的小鱼,盯着白色的、小小的、凸出的、圆滚滚仿佛不瞑目一样的眼珠,看了片刻,长叹口气,填进了嘴里。(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二章 消极对抗 随着山岬岛的建设逐渐步入了正轨,陈健的心情也逐渐好了起来,沙哑的嗓子总算能发出不像是鸟叫一样的动静。 可这种好心情没有持续两天,先是山岬岛上的作坊工不知道是从那个氏族传来的习惯,在休息的时候聚在一起烧烤麻叶嗅闻,就是一种用来纺织麻布的线麻。 本来这只是一个氏族原始祭司用来吸食以保持头脑清醒或是沟通神灵的东西,漫山遍野常见,又能作为麻布用麻的替代品,所以有这习惯也很正常。 这些作坊工因为生活疲惫,又买不起酒,只好用这种方式放松,反正活着也没有太多的希望,又不可能如嗟那群人一样想要做大事。 这事说来也不大,及时禁止就可以,可就在一群人围坐在屋中听陈健讲述这种吸食危害的时候,几名黑衣卫进来和陈健说了几句话。 当时围坐在屋中的有十几个人,都是山岬岛上管着众多作坊工的高层,他们不知道黑衣卫和陈健说了什么。 可是随后他们就知道这件事很严重,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陈健发这么大的火。 一巴掌拍在了木桌上,将上面的一个白陶碗拍了个粉碎,手掌被陶片扎的全是血。 红鱼急忙喊来了医药司的人给他包扎了一下,在往外夹陶片的时候,陈健仿佛根本没有知觉,扬着手在那破口大骂,弄的围坐的一群人全都惊住了。 从他当上首领开始,众人就从没见过他这样发火,从来都是讲道理的,这种气急到极点的模样不只是这些人,即便红鱼也没见过。 清洗伤口的时候,红鱼悄悄拉着一名黑衣卫去了外面,悄悄问道:“出什么事了?他怎么这么生气?” 黑衣卫摇摇头道:“我不能说。姬夏没让我告诉别人,我就不能告诉别人。” 红鱼咬着牙,却也无奈,正准备自己去问问陈健的时候,就听陈健喊道:“你们进来,和大家说说出了什么事。” 一名黑衣卫走进来,另外两个守在门口。 “垦耕司出事了。农庄所有新烧荒的麦田全都种早了。” 下面这群人都做过庄稼汉,麦穗作为夏城的一种标志,每个夏城的老国人都熟悉的很,这是夏城当初可以走出大山开始定居的基础。 黑衣卫这么一说,这群人就全听懂了。种的早了,在越冬期之前长得太快,会导致分蘖不足,麦苗纤细,根本无法越冬。就算有冬天没冻死的越了冬天,第二年也会基本绝产。 可是这种事在夏城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哪里值得发这么大的火?就算一个村社农庄绝产,也不影响明年的生活,反正如今榆城是靠夏城的作坊哺育,不至于饿死。 陈健听黑衣卫说完,一把扯开在手上缠了一半的麻布,吓了给他包扎的女人一跳。 “你们都是种过麦的人,就算在夏城也知道朝阳坡和背阴坡的区别,知道靠河与山谷的区别。” “我早说过,这里的气候和夏城不太一样,比夏城要暖和些,种麦的时候要注意时机,最好分成几片试种定下日期,以便于明年大规模推广。结果呢?一下子村社农庄几千人忙活了这么久全都白费了功夫!” 红鱼赶紧劝解道:“值当生这么大的气?反正今年也不指望那些村社农庄能够供养榆城的作坊。夏城不也受过霜寒早霜吗?你看看你,平日里有人做的错事比这大得多,也不见你这样生气。” 下面的人也都纷纷点头,心中有些不解。 陈健咬着牙指着黑衣卫道:“你和他们说说,你去问的时候,那个曼辕是怎么和你说的?又是怎么和村社农庄的那群人说的?” 曼辕,是管着那个村社农庄的夏城人。曼,大白天撒网;辕,车的辕杆。这是夏城当初最早的十几个姓氏之一,后面的辕字显然是等到夏城有了车这种东西后自己取的名字。 这个名字众人并不陌生,作为除姬亲四姓之外最早学会撒网捕鱼的氏族中极为聪明的年轻人,在夏城也做过不少事,学堂中也有些名气,跟随着姬松最早离开了夏城去过大河下游,回来后见到了牛车改了自己的名。 很早就来到了大野泽,也是最早一批被陈健派到一片荒芜的村社农庄的识字会算的人之一。 众人都很好奇,曼辕到底说了一句什么样的话,能让陈健这么生气。 黑衣卫清了清嗓子道:“他说,他说姬夏让他去村社农庄,本就是教这些人识字认字指导农时的。姬夏曾说秋分种麦正当时,如今这也是写进课本的东西,姬夏一贯都是对的,当然要在秋分种麦。还和那群村社农庄的人也这样说,说这是姬夏的命令,以后都要在秋分种,不这么做就是反对姬夏……” 咣! 又一个陶罐被陈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破口大骂道:“你们听听这叫什么话?我还说过山上有雪山下开花呢,怎么他就忘了?” “叫他去村社农庄教那些人农时认字,他就不情愿,可是拗不过我。好嘛,你姬夏不是让我去农庄吗?我就让你颗粒无收!我喊着你姬夏的名字反对你,看你姬夏能奈我何?反正如今课本也有了,难不成你姬夏愿意把课本撕了说自己错了?你姬夏不是想让那些人认字吗?我就让他们认为你是个蠢货!到时候别人有了吃的,偏偏农庄没有,谁的错?还不是你姬夏的错?是你说秋分种麦正当时的!” 陈健怒气冲冲地说完,吼道:“几个村社农庄全都一样,难道就是他曼辕一个人的意思?” “他曼辕是谁?能说的这些人都听了?” “我看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这是给我示威呢!一个个以为自己有了功勋有了学识,要做官了,不想去苦的地方了。你让我往前,我喊着口号往前,脚步却往后退!” “幸好离得近,幸好还在榆城的三十里范围之内,幸好有黑衣卫去查看,要不然到了明年,哼哼,这笑话可就大了!” 下面的人低着头面如止水,可心中却是波浪起伏。很多人对于陈健的一些政策也有些不满,尤其是出于本能地感觉到一些东西可能威胁到自己和自己的后辈的时候。 可是面对陈健他们又不好明着反对,如果不是前几天陈健和他们聊了两天化解了一些人的不满,让众人充满了希望,只怕很久后未必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几个村社农庄,十几个夏城的老国人,而且都是有学识有能力的夏城十年后的中坚,如果说只是一个人的意见只怕不会这么一致。 他们未必想着反对,只是用消极的方式去发泄心中的不满,只是他们没想到这种消极会让陈健发这么大的火。 红鱼看着陈健如同被蒺藜扎了脚的野狗一样在屋子里乱转,面色狰狞,一只手上的麻布绷带上渗出一些血,另一只手颤抖着拿起了毛笔似乎要写什么东西。 生怕陈健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决定,红鱼深吸一口气走到陈健身边道:“姬夏,夏城规矩,问事不问心。别破了这规矩。这就是一场耕种的意外,他们怎么想的不能定夺他们的罪刑。” 陈健本来已经被气的准备让黑衣卫直接去抓人了,话到嘴边,被红鱼的这番话生生压了回去。 红鱼称他姬夏是在提醒他,夏城的规矩是他立的,夏城问事不问心的习惯也是他带来的,他是首领。那些人即便不满,也只是在规矩内消极反对,没有敢打破规矩,你作为首领更不能开这个头。你坏了规矩,那么规矩就毫无意义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弃而不用 好半天,陈健无力地坐在了地上,伸出手叫人继续包扎,粗粗地喘息了几声总算是顺下了气,只是心中的烦躁让他的脑袋一片混乱。 这是小事,将来这种事会越来越多,怎么处理这种事? 想要扩充人口基本盘,就需要让更多的人成为既得利益者,这必然损害现在的既得利益者群体。既然榆城不是那些作坊工的榆城,人家凭什么为之而战? 自己手中有兵权,有威望,要做的事那些人应该不敢明着反抗,但是这种消极对抗会越来越多,官员集团的消极懈怠也会与日俱增。 思索良久,无奈地摆摆手道:“你们先去做事吧。有和那边的人熟识的,先传个话过去,知错能改犹可为,让他们自己来找我。在众人面前说明自己的错误,批评下自己,只要能认识到错误,总是可以再用的。如今正是缺人的时候。” “夏城的规矩一直是治病救人。有错误不怕,揭露出来,不是为了害他,而是为了救他。就像医药司的人一样,要问清楚你有什么病症才好给你草药,藏着错误不说出来,这不是在帮他,这是在害他。这时候越是关系好,越要好好和他说,这才对。” “你们都想想,先散了吧。” 众人散去后,陈健半躺在椅子上,红鱼走到他身后给他捏了捏脑袋,叹息道:“当时你让他们去村社农庄的时候,我就说了他们不情愿。如今你能看管过来夏城榆城这点地方,将来城邑多了,你真以为你能看得过来千里之外的事?最终还不是要靠他们?” 陈健长呼一口气道:“刚才差点就让黑衣卫去抓人了,这种人……哎,你说他做错了?可他一举一动都是按你说的去做的;你说他没做错?只怕他们自己心里都不信。我现在脑袋很乱,你有什么办法?” “没有。长久的办法我一点没有,但是对付这种人我有个合适的人选。只不过一旦这个人死了,或是这个人也变了,那就完了。所以这只是一时的办法,不是一世的办法。” “谁?” “姬松。” 听到这个名字,陈健猛地坐直了身子。 红鱼微笑道:“如果他知道这些人这么做,只怕他也会气的和你一样。他这个人活下去,只要三样东西:干饼,清水,做事——做他认为是正确的事,所以你说为了让别的聚落和夏城一样饿不死的时候,他二话没说就去了没人愿意去的蛮荒聚落传播咱们的文字语言祖先祭祀风俗,他觉得自己做得对,心里就会很高兴,并不会因为穿的好吃得好而高兴。这种人很少,但却存在。” “你总说他问心,你问事。实际上只是众人从氏族走到城邑、一切规矩道德都变了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你向前看,他向后看。” “你认为这一切的纷争是必然出现的,结束这些纷争的唯一办法就是如你整天和我说的那样,吃不完穿不完的时候。而他想的是人人都做你所说的君子,即便不够吃不够穿,仍旧会如氏族时代一样和睦一心。” “在夏城的时候,也有些人和他想的一样,被你扔到了那些边远的蛮荒村落传播咱们的文字祭祀,但如今他们是做这件事最好的人选。” 陈健思索了一阵,摇摇头道:“他这个人我是信得过。但是他死了呢?怎么保证选出的人如他一样?这个办法只能用一时,但一旦用了,在找不出更好的办法之前,只能让后人不断采用这种办法,到头来走的还是姬松的路——指望掌权者拥有极高的道德,并且只能依靠掌权者拥有极高的道德。那不是和我给其余城邑那些孩子出的办法一样?” 红鱼笑着伸出十根手指道:“十年!十年后你想要的那么多识字的人已经有了,你想让族人拥有的不同于别处的好坏之分也有了,只要让他撑过这十年,十年后再说十年后的事。如果十年后你还是做不成,证明你的路也走不通。” 陈健苦笑道:“我的路能不能走得通还不知道,但我知道他那条路行不通的。” 红鱼微笑道:“可他这种人是你需要的人。你不需要每个人都成为姬松,却需要一些姬松帮着你做你想做的事。只是别让这种靠君子为官才能天下和睦变成唯一的办法就好。” “健啊,办法可以慢慢想,难道在想出完美的办法之前就什么事都不做了吗?你和榆钱儿还真是兄妹,非要整整齐齐完完美美才行……” 陈健被红鱼逗得笑了,摇头道:“我只是没想到这种事这么早就出现了。我以为能撑到几年呢。” 思索良久,陈健终于同意。 叫红鱼拿来丝帛,回忆起当初和姬松想法类似的那些被自己扔到荒芜聚落去做传道士的那群人的名字,用毛笔将这些名字一一写上。 布帛的最后,陈健提起笔,画了一面盾,盾的上面镌刻着一柄夏城的制式青铜剑,盾的两侧是两朵夏城标志性的麦穗包裹着盾的两翼。 写好后装入皮筒以热蜡封住,找来两名黑衣卫。 “将这个送回夏城,让司货把里面的人尽快调过来。告诉司货,最下面的东西,让青铜作坊的人用黄铜熔铸,伴随那些人一并送来。 “再找两个人,骑马去石荠姬松他们可能要去的下一个城邑,截住她们,告诉他们立刻回到榆城,不准再在其余城邑演之前那些戏,这是我和各个城邑首领盟誓过的约定。” 黑衣卫离去后,陈健坐在那里,拿着毛笔随意在布帛上写了几个字,红鱼站在身后看了几眼,却只认得其中一半的字。 “夏城……清反……及怠工……会?中间那几个字念什么?” 陈健反醒过来,看着自己随手写下的一行字,忽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将那布帛抓起来团成团,放在火上点燃。 “这办法不行!” “去告诉送信的黑衣卫,给榆钱儿的那封信不用送了!那东西也不用熔铸了。只让石荠姬松他们回来就好!” 红鱼惊道:“你不用那个办法了?” “行不通!这需要一个脑袋清醒的首领才能保证这个办法好用。问题是如果能保证每一任首领都有清醒的头脑,又何必用这种办法?” “假如有个监察官员的办法,一个首领用的很好,他的儿子继任后用的也很好,可等到他十二世子孙的时候,却用的一塌糊涂以致祖先祭祀断绝断发易俗,那这办法就证明不对。对一适用对二不适用的办法不是真的好办法,真正的好办法是对一二都适用。” 红鱼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要么保证每一任首领头脑都清醒宛如圣人先祖,要么弄出一种不需要头脑清醒的首领也能维持的规矩?” “是啊。前者看起来很美好,但是现在绝对做不到,就和姬松想的一样根本不可能;后者看起来有很多问题,但至少还有时间,可以试出来一种可行的办法。” 看样子红鱼好想要问点什么,陈健抖了抖那团已经烧了一半的布帛,确定烧干净后道:“不说这个了,我要去一趟农庄那边,想想办法。” “这几天你注意一下准备去粟城和上游的柘城,将交换的麻布运回来,要准备冬装了。天也冷了,各个城邑也要准备屠宰牛羊了,定好的牛羊皮也都运回来。染纺司那边的房屋尽快完工。” 红鱼拿起毛笔记在了木简上,陈健起身出去,等到送信的人将皮筒交给他,他自己拆开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一把火烧掉。 随后吹哨集合了黑衣卫,乘船前往那几座自己最近一直无力管辖的农庄。 不是他不看重这些农庄,将来这些农庄是榆城粮食自足的保障,而且农庄内的人也是作坊工的后备补充,将来的体系将是奴隶——农庄雇农——作坊工这样一个选拔机制,以确保今后的人手扩充。 将粮食捏在别人手中,一年尚可,三年必有祸乱,陈健心中很清楚,只是他认为夏城人最早接触的就是种地,怎么吃饱这一点每个夏城人都该知道怎么做,那些人都是挑选出的人才更应该清楚,万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等靠近农庄的时候,他更是无语了。 漫山遍野的野果通红,柿子就挂在树上,橡子在柘林下堆积了一层,带刺的板栗偶尔也能见到,附近的水池中游鱼跃起,一群野鹿四处游走。 可是农庄中的人却恍若不见,脸色木然地拿着石制的工具在刚刚烧好的土地上挖着坑,看样子竟是要修一条水渠,然而这水渠的规模却和夏城动用了数千人的规模相似,更别提工具极差又根本没有找平和规划。 麦子已经纤细地难以越冬,几栋简单的木屋冒着炊烟,木屋外的土墙上用黑木炭写着两个巨大的字:学习。 土墙外,几十个人正在那用石斧砍着木头,看样子像是在做木简,远远地听到一个人在那喊道:“姬夏说了,要我教你们认字,这是头等大事,你们明天一人要准备一捆木简,还要做出毛笔,要烧松墨,完不成的晚上不准吃饭……” 陈健强忍住浑身的颤抖,深吸一口气,面带微笑地冲着身边的黑衣卫头领姬柏道:“他还真是挑不出错,我让他做什么他都做了。好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劳动改造 走近的时候,曼辕才发现陈健的到来,急忙轰散了那群人,跑到陈健的身边。 心中微跳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陈健包着麻布的手,问道:“姬夏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昨天不小心碰在了陶罐上。你在做什么?” “姬夏,我正教他们认字呢。还有,按照夏城的规矩,我正在修水渠,等修完水渠还要大挖垄沟,将来多产粮食。” 陈健呵呵笑道:“嗯,我看到了,不过方法不太对啊。我看他们并不愿意学。再一个,你逼着他们去弄木简毛笔,是不是有些没有必要?其实石头木炭也行的。” 曼辕点头道:“是啊,我太愚钝了。哎,这么多事我是用尽心思去做,可是做的并不好。” 陈健也不生气,笑道:“我看出来了,这是我的过错啊,没有讲清楚你们到底要怎么做。看来你并不适合在村社农庄,至少没有学会该怎么管理。” 曼辕也不说话,片刻后村社农庄中的夏城老国人都到了,一个个低着头。 陈健笑眯眯地盯着他们看了一阵道:“看来你们还需要继续学习啊。好了,我就是听说这边的麦苗长得早了些,只怕越不了冬,所以过来看看。还是我的错啊,不该说什么秋分种麦正当时。” 那些人也不吭声,只有曼辕回道:“我们心也是急了些,觉得早些种出麦子,也能供养榆城的食用。” 陈健摆手道:“没事,有错误不怕,怕的是犯了错不改。改了就好,你们还是夏城最好的一批年轻人,将来的路还长。” 话中有话,几个人的脸色微微一变,陈健也没给他们说话的机会道:“准备些吃的,饿了,一路上没吃饭呢。”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空地道:“这样吧,让他们在那里盖几间大屋,趁着天还没有上冻,这个应该能做好吧?做不好的话,我从榆城调集几个泥瓦匠。” 曼辕急忙回到:“这个能做好。只是不知道姬夏建这个屋子是做什么?” “这个就不用管了。你只管去做,泥坯的就行,这么多人,五天之内能不能修好?” “可以。” “那就行,先准备饭吧,吃过了我还要去别的村社,看看那边的情况。” 午饭之后,干冷土地上的那些毫无意义的劳作终于停下了,陈健留下了一头雾水的曼辕等人,带着黑衣卫又离开去了其余的农庄。 每个农庄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得到的回答也都差不多,陈健也没有发火,就这么转了几圈。 曼辕所在的农庄是几个农庄的中心,也是最为靠近榆城的一个,位置上的不同所带来的唯一区别就是曼辕的农庄被要求建造了几间茅屋,其余农庄并没有做这些事。 可是不盖屋子不代表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两天的考察结束后,陈健返回了榆城,从本就为数不多的夏城老国人中挑选出了四十个爵等很低,官等也不高的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在榆城作坊中只能管辖二十个人,他们并不聪明,也没有能力管辖更多的人。 这些人只能按部就班,或许能够完成上面交代的任务,但是让他们做的更好那就是强人所难了。人有很多,但是不可否认人从出生开始就有不可更改的不平等,智商、头脑、学习能力等等这些,所以陈健对曼辕姬云等新一代中的佼佼者充满期待。 事到如今,也只能将自己新挑选的这些根本不适合作为高级官员的年轻人拿来用。 又从黑衣卫中抽调了八个人,每个人分了五个人管辖,派遣到各个农庄当中,任务只有一个:看管那些人以前做什么先就做什么,不做任何改变,分发粮食管着他们别让他们反抗逃走,包括水渠继续挖。 这是很简单的任务,这些人知道要做什么,只需要按照规定完成就好,并不算难。 而之前所有农庄中的管理层全部被调离了原本的农庄,前往曼辕所在的农庄,理由很简单:你们的管理出了问题,犯了错,犯错证明你们需要重新学习。保留你们的爵等官等,一切待遇一如从前,什么时候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什么时候学的明白了,什么时候才有重新作为真正官员的资格。 这也是按照规矩内做的,陈健对于这次事件的处理就是一场普通的耕种事故,没有究其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而定夺他们的罪刑。 既是名正言顺,那些人也就没法反对,但是内下的小圈子攻守同盟已经结成。互相间已经商量好,无论陈健怎么和他们谈,坚决不承认自己是消极对抗,就说是按照陈健说的执行以至于犯了错。 出乎意料的是陈健根本没有找他们单独谈话,只是派人通知他们,三天之内和派去的新人交接一下,全部前往曼辕所在的农庄。 三天后,四处透风还有些潮湿的木屋中,原本农庄的官员安安静静地坐在里面,曼辕也没想到自己搭建的这个屋子会成为自己的住所。 陈健站在众人前面,几个黑衣卫守在门口。 “这几天啊,我就在想,你们为什么会犯这样的错?” “考虑许久,我终于想明白了,你们是脱离劳动太久了,以至于不知道水渠怎么挖、农具怎么做、什么时候开荒什么时候种植。我看呀,让你们保留爵等官等的条件下,继续学习劳作,让劳作改造你们的头脑。” 那些人顿时惊吓不已地问道:“姬夏,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要和这些奴隶一样的农人一起劳作?” 陈健点头道:“没错,但是这不是惩罚,这是学习。什么是学习?除了学文字算数,怎么种地也要学啊,你们就是管这个的。不会种地,怎么让你们管农庄?” “你们放心,你们只是劳动改造,一切待遇还给你们保留着。如今是黑衣卫和一些年轻人替你们管着,等你们什么时候学会了,自然会让你们回去。” 一群人面面相觑,根本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很多人已经脱离一线劳动两三年了,作为城邑中最被器重的年轻人,他们一直作为管理层,谁都清楚自己将来要管人的,哪里想到陈健会让他们来这里劳作? 片刻后不满的牢骚声就乱开了,陈健用没有受伤的左手猛地一拍木板喊道:“叽叽喳喳什么?” “姬夏,我们已经知道错了,回去一定能管好农庄。我们哪里不会种地?在夏城的时候我们都种过……只是……只是没想到这里比夏城暖和,导致了麦子种早了而已。” 陈健哼笑道:“而已?我本来想着,如果你们承认了错误,那么如今回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现在一看,你们还是没认识到自己错了啊!劳动改造很有必要!” “你们在这有吃有穿,拿着至少八等爵的待遇,反正饿不死你们!你们想想你们吃的穿的从哪来的?是夏城那么多族人拼命做出来,换了吃穿给你们的。你们呢?叫你们在农庄做些事,就一个个不情愿。” “从夏城初建到现在,不算那些奴隶,咱们夏城国人征战、劳作死了多少人?他们为什么而死?还不是为了让每一个夏城国人过得更好些?你们呢?不过是叫你们来农庄从头开始,比起那些死了的族人,你们这点苦算什么?” “大家都在劳作,榆城中,咱们的老国人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为的什么?还不是因为咱们粮食不足,需要用作坊和外面城邑换?你们呢?我说一点你们就做一点,一点没有了当初夏城初建时候的劲头,每天想着的就是怎么混到下一天。” “就像这几间屋子,这是你们以后要住的地方,可是之前你们不知道,所以就修的到处漏风。你们连间屋子都盖不好?还是我说过盖屋子要四处漏风?” “行啊,你们不是忘了最基本的劳作了吗?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因地制宜吗?我来教你们。” “姬柏!进来!” 面无表情的姬柏握着铜剑走了进来,陈健指着下面那些人道:“我给你留下十五个人。看着他们劳动改造。” “记住,他们不是奴隶,还是咱们的国人。有些人爵等官等比你都高,一切待遇一如从前。一旬休两天,衣食住行不得短缺,我已经和供销司的人说了,调集四个做饭的专门管你们的饭食。” “但是,除了休沐的两天外,其余时间通通要和这些农庄的人一同劳作。什么时候改造到知道怎么种地怎么盖屋,怎么管理农庄怎么才能让农庄多产粮食了,什么时候才算是重新有资格去管理农庄了。” “你们不是让人在这样的天气中拿着石头挖水渠吗?好啊,明天你们也跟着挖!这是你们定下的,你们怎么能不做?” 人群轰的一下就乱了,陈健一把抽出姬柏的铜剑劈在了木头上喊道:“嚷什么?谁有意见站起来说。” 屋内安静下来,陈健摊手道:“我再说一遍,这不是对你们的惩罚,难道做官员的和农人一起劳动就是惩罚?既没有打骂你们,还保留着你们的爵等官等。谁觉得自己学的明白了,学的可以回去管理了,觉得自己不会再犯这样的错了,单独来找我谈!”(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启发 陈健把剑还给姬柏,拍拍手,有人拿过来一堆木简,每个人发了一份。 “下放劳作,是让你们明白最基本的东西。但是如果只是会这些最基本的东西就能作为官员,我也用不到你们。既然保留着你们的爵等官等,那是将来你们认识到自己错误后还要继续用你们的,治病救人嘛。” “这木简上,是我以农庄官吏的身份写的一份因地制宜的规划,就以曼辕管的这个农庄做样板。如今规矩变了,有些东西需要计划统计司调配,你们需要写出来你们要做什么,计划统计司审核后认为可行再批复。” “等你们劳改结束后,都想想怎么建好农庄,用这个模板递交上去,计划统计司审核通过认为可行了,才算是你们真正有资格管理农庄了,到时候你们的劳动改造才算是真正结束。” “你们都认字,认得很多字,都自己看看吧。” 下面响起了一阵翻看木简的动静,曼辕打开细细读了一遍,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可是心中却极为赞同。 一如陈健之前教给这些人如何写规划一样,木简上的内容就分四个部分。 先是写了一下这个农庄的基本情况,包括人数、附近物产等等。 然后提出了建造一座酿酒作坊的构想,以及酿酒作坊建造的原因:减少对外进口的粟米酒,同时作为配给品发给底层的自由奴隶,免得他们吸食麻叶或是聚众闹事;酿酒后发酵的残渣还可以养猪喂狗,甚至可以蒸馏后出口到其余城邑。 最后是作坊的人数、产量,以及需要的各种工具和会酿酒的人,这一方面需要计划统计司审核后,再调拨一部分人手。 并没有太多的规划,只有酿酒作坊这一条,而且说的很清楚,利用今年秋天农具不足、耕牛驽马没有运送过来的特殊情况,免得农庄的人在地里胡乱忙碌。 “看完了吗?” “看完了。” “夏城用橡子酿过酒,用果子酿过醋。你们也都喝过。是,这一两年都是喝的粮食酿造的,可也不至于才两年就忘了个干净吧?那么多的橡子、鹿群、鱼,你们看不见?还是说想不到?” “你们已经在农庄做了一个月,农庄什么情况你们也都清楚了。给你们两天休沐的时间,就是让你们琢磨这些事的。写好了叫人递送回计划统计司,我会亲自看,看看你们到底有没有管理这么多人的能力!要是没有,那我也没办法,最多改造三年,三年之内倘若还没想到,只能证明你们不适合做官员。” 陈健收起自己的那一份木简,递给姬柏道:“找人,立刻送回计划统计司,让他们审核批复,准备人手。” 看看天色还早,陈健摊手道:“今天不是旬末,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工具我都给你们准备好了,去挖水渠去吧。姬柏,给他们送过去!” 一干人不情愿地领取了工具,和那些灰头土脸的农人站在了一起,弯下腰挖掘着这条毫无意义的水渠。 夜里不深的时候,送信的黑衣卫已经返回,携带了计划统计司的批复,上面用赭石画了个圈,示意同意,两天内将会将工具和懂酿酒的人调集过来。 陈健调集了村社的农人,收拾出了一间靠近小溪的大屋,整理出需要的灶台、仓房、地窖。从正在挖水渠的人群中征调了一部分去收集橡子野果。 两天后,两个会酿酒的国人带着四五个学徒和各种工具来到了村社,收集到的各种野果橡子也堆积了不少,会酿酒的国人对于这些乱七八糟的非粮食原料并不陌生,也分清楚了哪种需要用曲子哪种直接加酵母——橡子要加曲子分解成糖,而野果直接加酵母。 其实农庄附近能做的事还有很多,一个酿酒作坊也用不了多少人手,可是陈健并没有全都提出来,他给了那些人机会,希望那些人能够把握。自己不可能面面俱到,什么都管,最终依靠的还是这些官员,否则就算自己累死也最多管辖一个城邑数千人。 稍微看了几眼,也没有等这边完事就返回了榆城,他相信这边的人会做好这件事。 榆城的建设还在进行当中,只不过人数最多的冶炼司仍旧在干着建造司要干的活,陈健也没有着急。 想要建造一座炼铁炉,需要的准备工作很多,在全部就绪之前就算冶炼出来也不能大规模生产。 最基本的能够承受冶铁温度的砖石还没有生产,两座砖窑中的一座附近已经挖好了水渠,为的就是生产混合了黏土白沙的耐火青砖——与红砖不同,青砖需要在烧制完成后浇水靠水蒸气闷熟,生产周期很漫长,但是很结实耐热。 此外风箱尚在制造;小型的、根本不能提供拉动风箱拉力的水车已经做好,正在组装以便为今后更大的水车做准备;曲柄连杆、曲柄滑块两种结构雏形仍旧没有人想出来。 唯一想出来办法的是橡子,但是毫无使用价值。 因为夏城最早的陶轮是皮带传动的,橡子的脑子就像是被皮带绑住了一样,他找陈健诉说了他的设想:准备两个半径极小的陶轮,以皮带连接,将风箱的拉手绑在皮带上。因为陶轮的半径极小,所以可以把皮带绑住风箱的那个点看成是一条前后往复运动的绳索,忽略半径。 皮带传动的形式可以看成两个U字对接在一起的形状,橡子的意思是让两个U字两条腿间的距离变小,这样就趋近于一条线。 其实这个办法思路是对的,甚至超乎了陈健的想象,问题在于皮带和陶轮之间的摩擦力怎么才能大于风箱拉动的力量?如果变为齿轮链条传动是可行的,然而如果夏城如今能够做出链条,又何必花心思去想这些问题。 面对橡子的失望,陈健勉励了几句,心中却对那种趋近思维极为赞叹。 橡子源于接触了太久的皮带传动,设想的难以实践,但是这种思维方式却让陈健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仍旧决定不直接拿出自己琢磨好的办法,而是借助制好的小水车做另一件事,给橡子一点启发,同时也为染坊司的冬衣制备工作节省些人手。 两个简单连杆的水力锤,就是他的计划,按照机械术语来说这是一种曲柄摇杆机构。 通俗点说就是老式缝纫机的踏板结构,或是前世小区简单健身器材上的手摇踏步机。 上下踏动踏板,通过曲柄摇杆结构就能让缝纫机的大轮做旋转,这里无非反过来,以旋转带动摇杆做一个弧形扇面运动,产生往复的砸击效果。 这种思路其实和曲柄滑块一脉相承,一个是弧形摇摆,一个是平直往复。 其中最关键的转换思路陈健觉得橡子或许能想出来:利用某种办法,将摇杆的弧形扇面的半径无限延长,而弧的长度不变。那么这个弧形可以近似看做是这个圆的割线,就像一个无限大的球体你在上面感觉不出弧度一样。弧形运动自然就变成了近似的直线往复。 当然,通过简单的旋转铆钉,可以让这条无限延长的半径力学虚拟化,存在但不以木、铜的实物结构出现,这是陈健要解决的。 他对橡子的期待,能够按照之前的思维方式想出思路就行,哪怕不实用。(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不建乌托邦 简单摇杆锤需要的工具其实很简单,足够坚硬和韧性的树木几根,一定技术的木工,四个大铜铆钉,一个能旋转的轮:水力、驴子拉动,甚至人拉都行。 连杆长度、轮转力度损耗后可以带动多大的锤等等这些,却让陈健头都要大了,闷在屋里解了两天自己已经许多年没用过的微积分和矢量方程,回忆起多年前被函数极限与力学支配的恐怖,以确定最佳的力矩长度和角度,尽可能地不浪费少得可怜的功率。 等着陈健两眼通红地走出屋子时,头发乱糟糟的满是油腻,憔悴的就像是泥捏的一样。 两个技术最好的木工被陈健抓过来,告诉他们要准备的木制连杆的长度,在哪里钻孔,在哪里用铜皮包一下以确保受力最大的地方的坚固。 拿出数量不多的黄铜锭,叫原本在夏城做过熔铸的国人用坩埚法融化后做出粗大的铆钉,反正如今有煤,铜的熔点不过一千度,轻易可以达到。黄铜不是青铜,韧性还可以。 暂时空闲的其余木工被陈健安排下去,做一批古怪的弓,用榆木或是桑木,但是极为粗大长,明显不是射箭用的。 做好后陈健拿着一柄小木槌即兴演唱了一曲羊毛版的“弹棉花”,带着这些弹毛弓子来到了染纺司,在他前往农庄前已经让染纺司的人将羊毛用草木灰水清洗了一遍去除了油脂。 染纺司算是榆城作坊规划中最容易盈利的一批,也是陈健极为重视的,即将到来的冬天也要准备大量的冬衣。 冬衣是衣,自然离不开布。 布有两种,有经纬线的纺布,没有经纬线的无纺布。羊毛两种都可以做,既可以纺成毛线甚至绒线作呢绒,这是需要经纬线结构的;又可以砸成羊毛毡子,这是最简单无经纬线结构的,就像是野狗身上的毛一样凝结在一起。 这个冬天要生产的就是一批羊毛毡子,生产简单不说,还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区分出爵等待遇:他从没准备搞绝对平均主义。 手工擀出的羊毛毡作为八等爵以上的老国人的福利配给,这样的羊毛毡产量低,可是厚薄均匀柔软美观。 水力锤砸出的羊毛毡作为十二等爵以上的国人福利配给,这样的羊毛毡产量高,但是僵硬难看厚薄不均。 爵等待遇的高低并不代表人格上的高人一等,只代表你劳作的不够多,为城邑付出的不够多,仅此而已。不管怎么改夏城国人内部的公产分配还是按劳计算的,绝对平均主义那是氏族时代的过时东西。 建立在氏族时代废墟上、跳跃前进的夏城不需要面对根深蒂固的身份不等血统传承权利的思想冲击。思想如同一张白纸,而笔墨就是夏城的生产方式和权利制度。 这种爵等待遇的区别可以很直观地体现出来:手工擀毡一丈需要五个人忙碌五天二十五个人工,而简易水力锤砸出来的只需要两个人半天时间。前者可以称之为这个时代的工艺品,后者可以称之为这个时代的必需品。 但在这种区别之前,还有一样全都一样的工序,就是弹羊毛。 任何纺织原料必须经过弹这个工序,将纤维送散开造成一种纵横交错的交织结构,这样既可以做毡子又可以纺成毛线。 这是一项体力活,等到铁出现后可以做出简单的羊毛梳,简单的弹已经不能胜任毛线和绒线的纺织,干这一行的也会被称之为梳毛工。 体力累,待遇低,技术含量不足,是男人不愿承受的繁琐重复劳动,能承受繁琐重复劳动的女人又做不了。 从陈健前世的历史中就能看出这个工种是最苦的——第一批梳毛工罢工起义的时候,距离君士坦丁堡陷落还有七十年,距离他们知道火药这种东西才过去四十年。 他们的天朝同行也在不久后也来了一次,只不过天朝同行们不是最低级的无产梳毛工,而是高级一点的有产织工,反对的是封建权利对原始积累的掠夺。 当然,他们都可以被道德表率们称之为不懂的相忍为国的败类,和李闯一样,国家正打仗呢你就不能乖乖饿死干嘛给帝国添麻烦呢? 本质上,梳毛工和有产织工都是资本的一对孪生子在捍卫自己的利益,若非后来的意外走的路也会差不多。既然孩子有了,必然有妈。 榆城当然不会这么快出现这种事,从奴隶到作坊工其实待遇差不多,不过一个给了他们人的身份口号总可以撑几个月。 极端压迫之下,不干活就没有饭吃、逃走就会被杀死的可怕境地,让榆城的作坊工不得不接受这种工作。他们一无所有,甚至原本居住的岛上的简单木屋都被陈健派人去烧了,船只的严格管控让他们再无退路。 染纺司中的大量男人也是陈健早就为这种事预备下的,简单的弹毛弓分发下去,敲打着弓弦将羊毛挑的到处乱飞,远处自然有计划统计司的人暗中观察以确定每天的最低定额。 这些简单的弹毛弓只是陈健庞大计划的开始,他要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挑动战争。 依靠君主争霸志向的战争太过偶然,整个族群的利益不能保证,所以差了那么一点狂热,差了那么一点赤棵裸的利益追求。 弹羊毛的人不多,但终究会多起来。弹出的羊毛可以擀毡,终究也可以纺成毛线绒线。 改进纺车的计划在明年,因为如今冶铁作坊还没有准备好,没有冶铁作坊就没有办法生产剪子,没有剪子就不能剪羊毛只能死后开水烫下来,不能剪羊毛就没有足够的羊毛以用于毛纺织业。 同样,没有足够的剪子不能让其余城邑大量养羊取毛,也就没有足够的消费能力购买毛衣和粗劣毛呢。 此时地广人稀,必然不会出现羊吃人,但是变种版本还是会出现。 羊毛的近期大量需求,会让羊毛交换的价格升高,从而驱使其余城邑大量的剪羊毛奴隶出现,而这必然导致相同土地上耕种奴隶的减少,耕种奴隶的减少又会驱使其余城邑购买榆城的铁质农具,冶炼作坊有利可图,所有国人作为冶炼作坊的法理拥有者肯定想要扩大规模,想要扩大规模就要更多的廉价劳动力,战争掠夺是最好的办法。 其余城邑铁质农具和耕牛垄作实行后,农业生产水平上升后,大规模使用奴隶已经没有必要,还要面对奴隶的反抗。 面对这种情况,远在西北的夏城已经有一种名为隶农的新东西,会告诉其余城邑一种新的地租剥削的方式,不需要让那些奴隶主苦苦寻找答案。 至少在夏城附近的娥城,陈健已经埋下了一根导火索,被他传授了科学造反技巧的奴隶们正在蛰伏等待时机。 娥城距离夏城太近,夏城的各种作坊的简单工业品会最早冲击娥城,羊毛贸易的影响也会最早波及娥城。奴隶主们为了获得更多的作坊产品以满足自己的欲望,只能更加地压迫奴隶或是改进生产工具。 一旦娥城近水楼台完成了垄作牛耕技术进步有了物质基础,外部市场冲击影响和奴隶主变本加厉的双重压迫之下,夏城一旦忽然压低羊毛的收购价格,最先受到影响的必然是最底层的指望奴隶主施舍存活的奴隶。 他们的境地会更加悲惨,一场大规模的奴隶起义近在咫尺,这足以动摇草河附近城邑的大规模奴隶使用制,到时候会以夏城榆城为中心向外辐射逐渐演变为地租剥削。 变革之后,地租剥削的大量财货除了购进各种消耗品外,又会被榆城这个样板的作坊体系影响,投入到一些简单的作坊中,或是开垦更多的土地以庄园地主的模式。 羊毛只是其中之一,榆城的其余作坊也会起到类似的作用,相互配合。 陈健的目的从来也不是在这个时代建立一个可笑的乌托邦,榆城不是天堂,这是一个国家垄断帝国主义的大型作坊群,只不过是披着国民福利这层皮的、以隐藏剥削其余城邑为基础的利益群体。 一旦那些作坊工完成了从奴隶雇工到国人的转变,他们就不再是无产的作坊工,屁股决定脑袋,他们到时候需要的是战争,是扩张,是廉价的劳动力,是广阔的封地市场——或者叫古典殖民地。 至于陈健真正想要的东西,那很遥远,此时只不过留下种子以待后世开花,他想要的东西不需要做圣人,只需要人人都知道为自己的利益抗争就可以。 有没有人信,从不影响它的实现,那不是宗教。 十几年后他要的不是、也不可能是两万有着解放全亲族梦想的族人,他从来就没有灌输过这些东西,从始至终,一句都无。 他只是在灌输利益以及如何最大化地攫取利益和捍卫自己的利益,包括教唆那些作坊工罢工抱团反抗,也只是让他们知道怎么争取自己的利益,帮着陈健向老国人施压以接受这批新国人分饼而已。 十几年后他拥有的是两万到三万识字、会算数、知道作坊技术、懂得为自己利益抗争的畸形新贵族——不以血统分辨而是以财产技术知识分别的畸形贵族,有夏城作坊体系支撑、有夏城剥削了其余城邑十几年的大量财富作为基石的作坊主、庄园主雏形。以及几百个接受了榆城教育和思维方式的血统旧贵族。 以榆城的各种作坊为基础、两万多熟练作坊工开支散叶到各个城邑建立起的作坊和雇工农庄,传播技术,完成最基本的牛耕垄作农业革命保证土地生产,借助血统贵族的资本,形成一个新的利益集团。 在人口稀缺的条件下必然会促进技术革新以确保足够的利益,榆城模板的学堂会成为一种习惯延续下去,而夏城榆城的一些抗争求活和与众不同的尝试也会随着写入历史,等到需要的人去翻看。 这个利益集团需要大量的人工,大量的原材料,更加广阔的市场,更加多的人口来确保作坊生产的东西可以卖出去,需要更多的金银铜作为将来的铸币支撑流通,需要更加稳定的内部环境和交通建设。 这个利益集团在夏城之外的其余城邑相比于旧时代的遗老是脆弱的,他们必然会团结在夏城的周围,忘却氏族族群的概念借助夏城的财力军力完成内部夺权,为了攫取权利他们会学榆城给予那些奴隶以隶农雇工的身份以增强自己的力量获得足够的支持,也为了或许更多的廉价劳动力。 这个利益集团想要的一切,在四面夷狄的土地上都可以得到,那时候的战争不再是简单的祖先指引、族群争霸、首领雄心,而是整个被绑在这个体系中的年轻贵族们的利益诉求,更加狂热直接。 甚至不再需要一套誓词名正言顺甚至制造凤鸣龙吟的天象以愚弄族人,只需要告诉他们那里有他们想要的一切。 首领有重现华当年四方来贡荣耀的雄心要打;没有,也要打,不打就滚下台让愿意打能打赢的人做首领。 想打仗,不是一句为了祖先,为了族群就可以人人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的。其实信的人并不多,即便硬勃起来,却不可能持久。(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先学规矩再做工 这种对利益的直白追求距离榆城的大多数人还很遥远,远的根本看不到。因为对所有的作坊工而言,榆城不是他们的,榆城是他们所憎恶的人的。 尚未完善的染坊司中,数百最低级的作坊工根本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可能会成为如今自己最憎恶的人。 无论是如同防着偷腥猫儿一样的作坊监工,还是每天晚上数着数量的计划统计司的成员,对这些作坊工来说都是仇人。 不过憎恶归憎恶,这种憎恶并不会影响他们的愿望和梦想。 梦想有两种。 一种是干掉自己憎恶的人,自己也不去做自己曾经憎恶过的那种人。 另一种是希望自己成为自己曾经憎恶的人。 显然大多数人的梦想都是后一种,他们反对的不是制度本身,反对的只是自己没有制度的受益者。 他们幻想着有一天拿起鞭子的人会是自己,不过对于自己的道德他们十分信任,觉得自己管理作坊的时候,一定会比现在的人善良。 虽然心中有些不满,虽然榆城也并不是他们的城邑,但是他们却不得不承认榆城的一些奇怪的规矩可以干活干的更快。 每个人还是劳作那些时间,可是做出来的东西却比以前多的许多。 每一次有新的规矩出现的时候,总会引来这些作坊工的猜测。 就如现在的染坊司,原本所有人都忙碌相同的事,可是自从前几天弹毛弓发下来后,有的人就专门负责去弹羊毛,有的人专门负责用石灰或是草木灰水清洗羊毛,有的人跟着去学习如何将羊毛擀成羊毛毡子。 这些负责制作羊毛毡子的人被编制为专门管羊毛这些事的一个部门,独自占据了几间屋子,不过人并不多。 制作羊毛毡子并不难,难得只是如何做的美观大方厚薄均匀,很多作坊工以前为了御寒也做过这种东西,所以这种羊毛毡子并不会让他们感到太过惊奇。 对他们而言,羊毛毡子这种东西和自己关系并不大,甚至不如第一次见到红色的砖块时叽叽喳喳。 但是从羊毛毡子开始,染坊司中逐渐有了让他们值得讨论的变化,自从重新分组之后,同样是染坊司的人,吃饭的时间却错开了,劳作的地方分开了,不擀毡子的平日很难见到擀毡子的,就像是忽然没有了一样,只会在夜里出现,甚至有了些古怪而恐怖的传闻。 那些没有被分到和羊毛打交道的,基本剩下的都是女人了,这几天她们心中也在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是轻省的还是疲累的,每天规定的定额又是多少?那些传闻中的恐怖会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惴惴不安的等待中,这些女人按照三四十个人一组分开,每一组都有几个夏城的女人问了她们几个问题,大多就是以前会不会用骨针、会不会纺线、会不会缝补皮子这样的问题。 按照这些回答,女人们又重新被分配成了几组,带到了这一组所在的房屋中。 迈进屋子之前,这些女作坊工们早就想知道这种砖瓦做的屋子是什么模样,外面看起来很好看,通红通红的整整齐齐,却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模样。 领头的夏城女人打开了木门,女工们立刻感觉到一阵热气从里面袭来,暖烘烘的宛如春天,一个砖炉子烧的烤人,但是这炉子却不是直接走的烟囱,倒像是从屋子中的一面墙壁通到外面的。 有人好奇地摸了一把里面的墙壁,热烘烘的,不由地暗暗咋舌,咂舌之外又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至少这里面很暖和,比起外面那些还在挖坑和泥的人强多了,在这里面可不会冷。 更令她们惊奇的是这些屋子的窗户,窗这种东西她们见过的,为了夏天通风,冬天的时候大多都会用草帘子堵上,所以每到冬天的时候都是黑黢黢的。 然而这几间屋子的窗子却和别处不同,这里的窗棂更小,显然更费工夫。小小的窗棂上蒙着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鱼皮或是刮的很薄的羊皮。 这样一来屋子里就很明亮了,而且很暖和,热气不会散出去,又不会因为窗子被堵住而很黑。 这在榆城是极少见的,似乎整个城邑也没有几间屋子是这么亮堂的,女工们确信即便是那个叫姬夏的首领所在的屋子,也没有这样的窗子——榆城的作坊能做很多精巧的东西,可是这个首领却只喜欢那种简单粗糙可以大规模做的,这种费工费力的窗子可是少见。 屋子里还有很多木头搭建起的台子,每个台子的下面还有一个圆木墩,显然这些圆木墩是为了让她们坐着的。 几个女工忍不住叫了一声,不为别的,就为这显然是一件可以坐着干的活,坐着可比站着轻松,而且又是这样暖和这样亮堂的屋子里。 莫说是自己,就算是自己以前的主人也没住过这样暖和亮堂的屋子啊。 领头的夏城女人轻咳了一声,站到第一个木墩上说到:“我喊到谁,谁就坐在这里。” 这些女工并没有名字,但却有一块自己早已经熟悉的木牌,上面写着数字,吃饭睡觉领陶贝都要靠这块木牌,所以熟悉的很。 一个个数字念完后,女人们一个个坐在自己的木墩上,木墩的高度刚刚好,面对着靠窗的那一边,木台的高度正好可以把手放上去,木头被刮的光滑,涂抹着木漆,看起来很舒服。 木台上放着一把骨针,粗细都有,还有几个线团,一团凝固的油脂,大约是为了润滑骨针方便穿过布的。 每隔五个木墩就空出来一个,似乎是给别人留的,可是那些人此时并没有出现,也不知道是谁。 所有人坐好之后,领头的夏城女人吹了一声哨子,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后说道:“以后我管着你们这些人。你们以前都用过骨针,也都缝过衣衫,所以你们运气不错,来到了这间屋子。” “炉火是为了让你们的手暖和,免得捏不住骨针;小窗棂是为了把易碎的薄皮子固定住透光,免得看不清线头。” “你们这屋子可比城邑计划统计司的房屋还要亮堂暖和呢,去哪都是干活,可是别的地方可未必会是坐着,未必会有这么暖和的地方。” “先说下规矩,自己现在坐在哪,明天就还坐在哪,以后都是这样。自己现在都记一下自己坐在哪。” “空着的地方,那是留给夏城女人的,她们还在学,两天后会坐过来,教会你们。五个人一组,每一组管着你们的人就是那个空着木墩将来的主人。” “以后上工有上工哨、吃饭有吃饭哨、下工有下工哨,哪怕是解手,也有解手的哨子,大约每隔一个半时辰让你们去一次解手。解手必须要排着队去新修的厕,去别的地方被抓到,扣除三天粟米。如果我没吹哨子,你们憋不住的话,就要询问你们的组长,同意了你才能去,每一旬最多意外上五次茅厕,多一次扣除一天陶贝。” “骨针,线团,每天都要检查,缺失的自己赔偿,也不算多,七天的陶贝。” “听懂了没有?” 女工们都答应了一声,领头的夏城女人道:“这几天,你们就先学哨子声,要听懂不同的哨子声是什么意思,免得闹出来我吹的吃饭哨你却往茅厕去的事。” 女工们早已见识过夏城稀奇古怪的规矩,见惯不惊,心中却在猜想,那些空着的木墩的主人,这两天在做什么?莫不是也是在学听懂哨子声?(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一尺布、半丈夫 空着的木墩的女主人当然没有在学听哨子声,她们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大致听了几声就已经掌握了长短的节奏,再者这些哨子声对她们并不适用,她们每天的定额并不多,可以很轻松地完成,在夏城她们缝制过很多衣服。 实际上这两天她们也在学习,或者说是在讨论,怎么用最快的速度缝制一件衣裳,怎么才能最省布料? 看起来这是一个简单问题,但是真正做起来的时候却很难。 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时候最宽的麻布只有一尺多宽,想要缝制一件衣裳需要很多个步骤,决不可能从一块布上裁剪下来,甚至需要十几块布拼凑在一起。 为什么只有一尺宽?因为布是靠人织出来的。 麻布也是一种经纬线布,自然和所有织布的程序一样,密集好经线后,依靠梭子将纬线穿过这些密集的经线,形成编织结构。 奇数的经线第一次在下,偶数的经线第一次在上,梭子引着纬线横穿过去;随后奇数的经线在上,而偶数的经线在下,梭子引着纬线又从另一端穿回来。 这就需要织布的女人能够左手拿着梭子扔过去,右手能够瞬间接住,然后奇偶经线上下变化,再用右手把梭子从奇偶经线之间扔回左手,算是完成了一个循环。 所以织布的宽度只和人双手可以左右扔接的距离有关,在“飞梭”这种东西发明之前,想要拓宽织布的宽度,只有增加人工专门负责投接梭子这一个办法,这显然不如花时间把两匹布缝在一起省时间。 哪怕是到了蒸汽时代,梭子织布的原理仍旧没变,无非就是投接梭子由人变成了机械弹跳。而地球是有重力的,要让梭子近似平直的飞行就需要极高的速度,这也是蒸汽时代纺织厂内那种难以忍受的噪音来源。 这是不可更改的条件,所有制衣的思维都只能固定在这个条件之内。 陈健想的办法是类似流水线的作坊制度,有人专门裁剪,有人专门缝制上衣、袖子、领扣等等这些。 最少的工序、最省的布料,最快的速度,这就是制衣部门要解决的问题。 以往制衣都是个人缝制,自然与身体贴合,十分舒适。但如果这种作坊伪流水线生产,就不可能保证每件衣服都合身。 早在夏城的时候,榆钱儿等人刚刚接触到数字和计量单位的时候,陈健就让她们统计过族人的平均身高。 此时翻出来,按照标准差方差这些很久前学过的东西,再分出男女之后,将衣服整体分成两个号。 这两个号肯定不可能兼顾所有人的身高体型,但是整体还算能穿上。至少这个就不是随口就来的,这需要简单的统计学作为基础,否则做出的标准号衣服不可能是适用性最广的。 夏城各种古怪的计量单位下造成的最大问题就是:这个世界的历史中,只怕出现不了丈夫这个词汇了,因为夏城的尺不是粟尺而是麦尺。 出现丈夫这个词汇的历史中,尺是粟尺,一百粒粟米的长度为一尺,一丈之夫只是雄壮;而按照夏城的麦尺来算,一丈之夫已经超脱了人的范畴。 总而言之陈健在这个时代是绝没可能当男子汉大丈夫了,甚至不能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大部分夏城男人都只能形容为身高五尺。 确定了标准平均身高和身宽后,从榆城的一堆人中找出了一个标号身材的人,站在屋中作为模子,由这些擅长缝制衣物的女人琢磨出最省布料和工序的办法。 每个女人都是节俭的高手,这个时代一点布料都不可能被浪费掉,每个女人也有自己不同的封邑方式。 一人发了一匹麻布,一把铜刀或是难得的铜剪子,不要求她们做出来,只是让她们按照自己的裁剪方式将布料裁开。 最节省的方式必然工序最多、工序最省的方式必然用料最多,陈健要做的就是从这些女人的裁剪方式中找出工序是用料之间的平衡。 花了一天的时间选定了一种裁剪缝补的方式,但是距离最后的完成还有很多步骤。 从裁剪到最后成衣,一共需要十四块布料,一共二十三道工序。从专门的制作木模方便按图索骥地裁剪,到最后袖子的缝制,每一道工序陈健都要分出专门的人。 但是每一道工序需要的时间并不同,所以陈健要保证将染坊司成衣部的女人们分成二十三份,但是每一份的人数不一样的同时又要求每一份每天完成的数量相同。 按照如今那些作坊女工的水准,陈健让夏城女人们选出了在这里最笨的几个夏城女人。 任何事想要选出最好的那个很难,但是想要选出最笨的那个很简单,女人们嘻嘻哈哈地选出了在缝衣这件事上最笨的几个人,陈健叫人将布料带来,以一个时辰为时间,计算她们在一个时辰内每道工序的完成情况。 大致按照一半的效率,估算了一下每道工序需要的人手,以保证上下工序之间的完美衔接。 全部做完这些后已是四五天过去了,染坊司的第一批羊毛毡子已经做出,而成衣部的女人们也已经听懂了各种哨声的含义,陈健终于松了口气。 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没有人能够帮他,因为这里的办法和夏城并不一样,这个头只能他自己开。 之所以松了口气,是因为成衣这个部门可以算作一个样板,从计划统计到作坊运转的样板,每一个参与其中的夏城人都学到了他们要学的东西。 计划统计司的人知道了统计的某种意义;染坊司的人知道了分工协作的操作办法;作坊工学会了纪律,并且在今后的劳作中不可避免地要学会夏城的度量衡使用和数字——将来她们的后代可以更早地接触一二三和尺步丈。 染坊司不可能只做这两种事,今后要有专门纺线的、纺羊毛的、织布的、染色的等等,但不论新出现什么部门,都可以按照这个办法操作下去。 陈健不再需要费劲心力地从头开始,只需要大体上调节规划一下就行,或是提出新的计划。 就明年而言,染坊司的任务还有很多。一批其余城邑的衣裳要染色、大量的皮子需要切割做成简单的皮甲售卖、培养一批纺织羊毛的教工、培养一批弹羊毛的熟练工、培养一批专业的裁缝、培养一批专业的织布工,以及很多新型的简单的计划中的木铁工具的试用…… 这些都是作为种子用的,将来由这些人再教会别人,体系一旦建立就可以熟练运转,只要计划统计司的人不出问题就可以。(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认错 从无到有的染纺司做出的第一批成衣只能提供榆城内部的消耗。成立之初,做出的衣服很难卖到外面,因为有购买能力的其余城邑的人不会去买这样并不十分贴合身体的衣物,而买不起的又根本担负不起。 加之那些人的缝制水平也并不高,最开始的几件衣服陈健都不好意思称之为衣物,只能称其为可以御寒的东西。 对此陈健并不着急,作坊工的熟练度会越来越高,缝制的水平也会一天天增加,每一天的成衣数量都在提高,总会有一天能够以低廉的价格销售到其余城邑。 在染纺司成衣部运作的逐渐步入正规十几天后,农庄产出的第一批劣质酒也运送到了城邑,这些劣质酒没有经过过滤和蒸馏,浑浊不堪。在没有蒸馏的条件下,酒精的浓度最多只能到百分之十二,再高的话酵母菌就会停止工作。 劣质的酒中有果皮、橡子壳,有的还酿造的发酸,夏城的老国人很是不屑一顾,但对于那些微薄工资的作坊工来说却是一种极好的配给品。 第一批配给的是那些在外面的矿工,运送劣质酒的船只上除了许多的陶罐外,还有那几个吸食了麻叶的人以及负责宣传与之相关新规据的夏城国人。 船回来的时候,并不是空着的,而是多出了一个人。 农庄的曼辕跟随着通航的船只再一次踏上了榆城的土地,正好是十月份的第二个旬休,撑船的人和他很熟悉,好奇地看着他抱着的一大捆木简。 农庄的事榆城这边很多人都知道,但是知道陈健当初因为这件事骂娘的人并不多。 撑船的人并不知道陈健因为这件事砸破了手,与曼辕寒暄的时候,未免觉得有些奇怪。以往这个年轻人很是健谈,如今在船上却有些心事重重,一直默默地站在船头看着船头破开的波浪。 上岸后,有人告诉了陈健,陈健正在忙着计算冶铁的土高炉,布帛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不规则几何体的表面积计算和结构力的算式,以便确定最为适合的斜面角度。 黑衣卫推开门通报的时候,陈健根本没有注意到。 “姬夏,曼辕要见你。” 陈健恍然地抬起头问道:“今天几号?” “十月十九,你不是给了曼辕那些人两天的旬休吗?” “哦,对了。” 陈健放下笔,想了一下道:“这样吧,你们在外面,在我和曼辕谈完之前你们守在门口,不准任何人进来。” 黑衣卫点头离开,陈健将布帛收好,亲自倒了两碗水。 片刻后曼辕推开木门,黑衣卫关好木门,陈健指着一个麻布的垫子道:“坐下吧。” 曼辕屈膝跪坐在垫子上,陈健递过去一碗水,这一次很直接地说道:“我以为你会再过些日子来,怎么样,不想挖掘水渠了?” 曼辕点点头道:“不想挖了。” “不想挖就好。怎么,想通了?” 对于曼辕的到来,陈健心情很好,不管是真心实意地认错还是逼不得已地认错,他都很高兴。这是一个人才,同一批在学堂的年轻人中,他与姬云不相上下,这也是陈健最看重的两个人。无他,将来要管的事越来越多,总要有人分担。 论起年纪自己和他差不多大,不会将他看成夏城下一代的核心,但是在这一代却是个可以独掌一方的人物,只要自己不死,这人泛不起大浪,哪怕是假意认错,也会做好。 曼辕喝了一口水,低声道:“姬夏,这几天我在劳作中一直在考虑你说的那些话,细细想来,我觉得我真的错了,所以我在想通后来到了榆城,希望和你谈一谈。” “关于我犯的错,我已经想明白了,也听说了姬夏砸坏了手的事。我知道姬夏生气的不是今年绝收的那些麦田,而是我对待这件事的态度。” “对于姬夏说的那些错误,我全都承认,并且盟誓绝不会再争辩这件事,永远不会试图将这件事的错翻成对的,永远不会。” “如你所说,只有在劳作中才能明白自己当初的错是多么严重。我现在很支持姬夏的决定,一旦有人犯了错,去农庄劳动改造很有必要。一开始我也是反对的,但现在极为支持。” “在农庄的时候,有人暗中挑唆,试图让大家都不认错。因为一旦认了错,这就不是简单的耕种事故,而是一种在心中消极对抗的错误。但我想,错了就是错了,不承认又能怎么样呢?” “农庄的那些人,我与他们接触不深,只是因为犯了相同的错误才走在了一起。在有人试图撺掇大家不认错的时候,如果不是姬夏之前的那番话,可能我会错的更深。” “踏上榆城的时候,我看到了很多熟悉的族人在忙碌,自己却在那里挖水渠,心中很是难过。” “我并不是说挖水渠这种事我做不了,而是我在学堂学了两年,跟随姬松去过很多地方,我可以胜任更多更难的劳作,而不仅仅是挖水渠。” “姬夏,我今年才十七岁,身体还好,头脑也还清醒,希望姬夏重新考虑一下我能做什么。我觉得我不挖水渠,可以比挖水渠为夏城国人做更多的事。” 曼辕说完,拿出了一堆木简递过去,在陈健翻看的时候说道:“这是这些天我对农庄的一些想法,有了上次姬夏建造酿酒作坊的事,让我想到了很多。这些未必都有用,未必都能用,还是希望姬夏和计划统计司审核一下。” 陈健摆摆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自己翻看了一阵,忍不住点头称赞。 这是一份详尽的计划,基本上每一份都是实用的,这绝不是那些被陈健随便抓到农庄的那些人能够想出来。那些人按部就班还行,但是制定这样有实用性的计划还是差了些,自己马上就要全力投入到冶铁作坊的建设中,农庄作为榆城今后的生存基础不可能不找一个能力很强的人去负责,自己的确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地管过来。 从今年冬天的御寒茅草的采集、到明年春天的春耕计划,以曼辕所在的农庄为样本,按照陈健当初计划的那样,详尽地制定了几个简单的作坊以度过这个冬天。 如今农庄大部分的人还在继续挖掘着毫无意义的水渠,陈健也知道那不是长久之计,细细看过了这份木简后,赞许道:“写的不错,基本上都可以做。尤其是趁着秋末冬初河流退水的时候堵塞河岔捕鱼的办法很好,而且目的也说的清楚。一则是可以吃,二则是明年木工司的鱼鳔胶用量的确会增加,提前储备是没错的。你想的的确比我派去农庄的那些人想的更远更多,这是你的优点。” 陈健放下木简,背着手转了几圈,曼辕偷眼看了陈健几眼,好半天陈健说道:“这样吧,你把你刚才和我说的这些话整理一下,说清楚你自己认为你自己到底错在哪,在大家面前认个错。” 曼辕刚想说点什么,陈健打断道:“我让你去劳作,不是因为你让我不高兴,所以你向我认错没用,而是向这边的族人认个错。我看就明天吧,我把所有在榆城的八等爵以上的国人叫在一起,你就说说你对这个错的认知,也算是给其余人一个警告,让他们不要步你后尘。” “不要觉得认错很丢人,夏城规矩,问事不问心,你认错是为了你将来不犯错,不是为了要批判你。” “我不喜欢夏城的很多事都藏在屋子中就定下来,夏城终究还是夏城族人的夏城,有些事还是在大家面前说清楚比较好。你考虑一下。” 陈健没有给出任何的承诺,甚至没有告诉曼辕认了错就可以让他继续做官员不用去修水渠了,他要告诉曼辕这件事不是意气之争,不是个人喜好的问题。 是为了让族人和曼辕明白,这是规矩之争,是明确分出对错的,是两种思考方式和对待劳作和官员这个概念的态度的争端,这是有对错之分的。 两个人的意气之争没有对错,只有弱者向强者认输却没有认错,这并不是。 在众人面前认错,就是承认自己认同陈健对待劳作对待官员这个概念的态度,盟誓永远不会把错的变成对的。 如果不认同,那就不要认错,继续坚持下去,为了心中的对错在田间挖掘三年的水渠又算什么? 曼辕思索良久,终于点头道:“我同意。” “那你准备一下,晚上大家一起吃个饭。明天上午,我把八等爵以上的国人都叫到一起,你除了要说说自己的错,还要说说你木简上的这些东西。说真的,你写的相当不错,这一点值得大家学学。一方面错了,不代表你什么事都错了,这一点也要弄清楚,不能说一件事错了就说你一无是处。” “去吧,去准备准备,我这边还有些事。” 曼辕放下木简,满怀心事地退到了门外,出门的时候与红鱼碰到一起,互相笑了笑。 红鱼走进屋子,给陈健捏了捏肩膀,随口问道:“曼辕来认错的?” “嗯。” “你的办法或许是好的,但是和我说的办法有什么不一样?你将来可以看管过来所有的人吗?你去管,和姬松去管,有什么区别呢?到头来不还是需要一个睿智的勤奋的可以看清楚人犯错的首领。” 陈健向后一躺,长呼一口气道:“你错了。将来评定他们对与错的不是我,而是所有的百姓之上的国人。官为民,而不是官牧民。人不是羊,夏城是国人的夏城。” “我只是暂时代管国人的权利,将来还是要还给他们的。” 红鱼摇头道:“可是如今农庄并没有多少国人。” “将来会有的。” “你并不喜欢推举制。” “所以不是推举,只是监管。” “就算你说的都对,最普通的国人百姓能分得清对错吗?” “我相信可以。国人并不愚蠢,不是吗?” “呵,但愿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圈子 整个十月,对于榆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值得记住的月份,只不过不同的人记住的东西不一样。 八等爵以上的夏城国人听了曼辕的认错,讨论了两天,暂时达成了共识,陈健是对的。 因为八等爵以上的夏城国人并非都是官员,还有很多还是在劳作一线的人,他们精通自己的劳作技巧,但却并不会管理很多的人,所以对于官员这个诡异概念的态度更认同陈健的想法。 曼辕在认错后说了说自己对于农庄的规划设想,陈健提议让曼辕继续管理农庄,众人也一致同意。 最终曼辕继续在农庄劳动改造三个月,但这三个月中他还以管理者的身份负责农庄的建设,三个月后再做决定以确定他最后做什么。 这种事对于夏城老国人而言并没有那么多不可思议,在夏城不脱产的管理者很多,做官就脱离农田作坊这种事还没有那么天经地义,没有距离感自然也就不会那么容易高人一等。 对夏城的老国人而言,曼辕终究是另一个人,曼辕的去留对自己影响并不大。可是这件事引出的规矩却对他们影响很大,将来有官员犯了错,一并要和曼辕一样下放劳动。 陈健直说监管众官员是否犯错的权利暂时由自己代管,将来会还给真正的主人,却没有明说是谁。 不同的人,不同的圈子,讨论在乎的事自然也就不同。夏城十二等爵以上的国人在十月份也经历了很多,不过并没有八等爵以上的国人那样的震惊,他们感受到的都是好事。 原本以为榆城是蛮荒之地,来到这里还有些不情愿,但是生活条件在十月末有了改善,可以实打实地感受到生活在向前走,充满了希望。 先是劣质酒放开了供销管制,夏城国人可以用极低的价格购买大量的劣质酒。 接着一批肥美的大鱼从农庄运来,很是改善了一下生活。 随后一座砖瓦房的汤池被建立起来,陶制水管每天都会注入大量的被煤烧热的水,下工之后可以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甚至这是一种强制要求。因为陈健告诉他们,这座岛上住的人太多了,一旦身上不干净出现了疫病就会传播开,所以要求每个人尽可能五六天洗一次澡,对于这个规矩他们并不反对,下工后舒舒服服地泡一阵,喝上一碗,聊聊白日劳作时候的事,总是很惬意。 在十月的最后一个旬休,大量的简单的羊毛毡靴子被发了下来,代替了夏城人的草鞋,暖烘烘的很舒服,而且很柔软。 伴随那些羊毛毡靴子一同而来的,还有另一个好消息,不久后每个夏城国人都会发一件皮子做的衣裳,里面也有羊毛毡保暖。 晚上在汤池沐浴的时候,染纺司的人总会说说如今的进展,听起来还不错,不过据说并不好看,但是至少保暖而且不需要花自己的钱贝,这是国人的福利。 除了讨论不久后要发下来的皮子衣裳有多难看外,国人们也会讨论一下别的消息,比如他们很喜欢的石荠要从别的城邑回来了,据那些送信的黑衣卫骑手说因为常年在外奔波瘦了许多,难免引来众人的怜惜。 然而他们在讨论这些的时候,榆城中的另一批人则根本没有资格讨论皮子难看与否,因为他们别说皮子,就算是最简单的麻布冬衣都没有。 原本在大野泽岛上的时候,冬天闷在地窨子中很少出来,已经有些羞耻之心就不可能光着身子,很多时候上衣下裳都要换着人穿:比如嗟去外面弄盐、强壮的男人去捕鱼的时候。 如今每个人都要做工,那些运气好被染纺司挑中的女人还好,晚上下工后睡前闲聊的时候知道他们劳作的地方很暖和,而且很亮堂,纵然每天劳作的时间也很多,可至少不会太冷。 然而除了染纺司的人外,其余人大部分还是在外面劳作,中午还好,热的浑身冒汗,然而大清早就要劳作,那时候还冷得很。 如今还没下雪,但是雪总会下,这些作坊工在考虑冬天最冷的时候该怎么办? 染纺司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有一批冬衣正在做,每天都可以缝制很多套,可是缝好后就被运走,谁也不知道运到了哪里,并没有消息说要留下来发给他们。 冬衣不穿会冷,冷的就可能生病,生病了就会被扔到隔离开的一座小岛上,很多人去了就没有再回来,于是那座小岛成了这些作坊工心中最可怕的地方。 十月最后一天,一场冻雨落下,天气更加的冷,嗟前一天晚上在夜里的学堂中学到很晚,回去的时候淋了些雨。 然而他身子强健,淋了雨却也没有生病,早晨早饭哨子响起的时候,同住在一个屋内的作坊工却懒懒的不想离开树叶堆积的木床。 几个冶炼司的工友叫了几声,摸了一把,惊道:“你头很热啊。” 那人嗓子有些疼,脑袋嗡嗡的响就像是站在砸羊毛毡的木槌旁一样,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强撑着坐起来,喝了两大碗水,下床的时候一脚崴到地上,天旋地转。 嗟将他拉起来道:“撑着点,可别倒下去,倒下去就要被扔到小岛上。千万别被人看出来,那些夏城人眼睛可是尖的很。” 那人喘着粗气道:“你淋了雨都没事,我应该也没事。” 嘴上说着没事,可是浑身软的就像是那些夏城人吃的很好吃的面条一样,双腿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推开门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更是有些恶心。 嗟摇摇头道:“这样不行,一会干活的时候,你们几个夹着他,千万别让他跌倒,跌倒可就要被送到小岛上了,去了十个才回来几个?今天要做什么?” “好像是抬木头,说是要在小河上游建个堤坝,让水位高一点将来还要安一个水车。” “抬木头?” 嗟骂了一声,冲着旁边的人道:“你去把泽他们叫来,一会抬的时候,泽和个人抬前面,我和他抬后面,泽抬的时候肩膀向后挪一些,我肩膀低一点压在我身上,他在后面只要跟着走别跌倒就好。” 屋内的人素来知道泽嗟等人,这种事他们定然不会不管,几个月的时间已经帮了不少的人,前些天有个工友被木头砸伤了腿,榆城给了三个月的粟米便不管了。泽嗟这十几个人一人从每天不多的钱贝中拿出来一些,给那人,总不至于饿死。 如今这些人众人比起在大野泽的时候更加敬佩,尤其是抬木头这件事一说,更是如此。 木头沉重,四个人才能抬动,若是抬一会还好说,看那个人的样子,少说也要抬一整天,谁也不是青铜打造的,只怕一天下来腰会累的断了。 生病那人强忍着难受道:“我没事……” 嗟一抬手道:“别废话,照做就是。泽大哥和我有的是力气,咱们不互相帮助,还能指望谁?你就听我的,在后面少用些力气,过了今天或许病就好了,晚上我去给你找些草药,弄点草捂在身上,想是你前几天冻着了。” 一个在染纺司劳作的弹羊毛的人忍不住骂道:“弹羊毛,擀毛毡,做冬衣,都是咱们的人在做。每天做那么多,到头来自己连件穿的都没有!”(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一章 幼稚的和更幼稚的 即便嗟泽等人用了浑身解数,不惜把肩膀都累肿了,那个生病的人还是没有挺到晚上,在下午的时候就昏倒在了修建了一半的小水坝附近。 医药司的人得到消息后,立刻派人去抬人,人还没死,只是发着高烧,浑身打颤。 两捆树皮绳往身上一绑,四个夏城国人就要将他抬走,聚在一起的作坊工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你们要把他抬到哪里?他还没死!” “对!放下他!” “谁也别想把他抬走!” 三十多个壮汉一同堵住了四个夏城人退却的路,四个人终于有些慌神,可是手还没有离开抬着的木棍,直到嗟走过来,一把将两个人推开。 四个人急忙掏出了陶哨,大声地吹了起来,很快十几个黑衣卫拿着戈矛跑了过来,亮晃晃的青铜兵刃正对着嗟泽等人。 “你们想干什么?” 锋利的青铜兵器闪着可怕的光泽,嗟站到众人的面前,挺起胸膛对着锋利的戈矛道:“不干什么!这个人还没死,他少做的事我们帮着做出来就是。等死了再抬走也不迟!” 黑衣卫中一人早就和嗟打过交道,在很久前换盐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人,此时也没有称呼他的编号,而是喊着他的名字道:“嗟,你这是扰乱作坊劳作!再不退开要挨鞭子的!再说,这是姬夏定下的规矩!一旦这个人得的是疫病,岛上这么小的地方,大家都要死!我们只是把他送到小岛上,那里有吃有喝还有草药,要是十几天还没死,我们自然给他送回来。” 嗟哼了一声,骂道:“疫病?他就是穿的太少了冻着了!你们这样的天气就穿一身树皮你看看你病不病?怕我们得病带着你们一起死,那把冬衣发给我们啊!他都病成这样了,自己在小岛上,纵然你们没亲手杀他,他还是活不了啊!” 他这么一喊,冶炼司在远处劳作的人也都凑过来,嗟抓住机会大声喊道:“没有冬衣在外面干活,就算不病死也要冻死!到头来我们全都要被扔到小岛上自生自灭!” 这么一喊,一群人顿时激愤起来,跟着嚷道:“对,发给我们冬衣!这样下去迟早要冻死!” 初始只有几十个人再喊,片刻后几十个声音变为百余个,气势汹汹的人群聚集到了这里,站成一排,宛如湖边抵挡波浪的水柳,虬结的身躯一如树干一样粗犷。 十几个黑衣卫手中纵然有兵器,可是面对这样愤怒的人群还是有些惧怕,但他们知道军规,此时不可能后退,按照平日操练的那样分成了两队,剑盾手的两侧掩护着戈矛手,领头的喊道:“你们都想挨鞭子了是不是?立刻回去劳作!再说了,这事要找姬夏,我们做不了主!” “那就让姬夏来和我们说!我们要穿冬衣!” 领头的黑衣卫叫士兵们严阵以待,自己也不敢离开以免控制不住局面,急匆匆叫了一人去找陈健。 那人带着消息找到陈健的时候,陈健正在和很多夏城的老国人商量事,听完了这人一说,陈健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我当是什么事呢。” 他笑呵呵地看着夏城的这些老国人,笑问道:“要是你们,你们会怎么办?” 下面的人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阵,有人嚷道:“不能给他们。今日给了冬衣,明日就要给酒肉,哪里有尽头呢?如今一个作坊工花费的比奴隶还省,病了干不了活了咱们也不用管,这个头可不能开。” “就是,要我说召集黑衣卫,杀几个人就是。” 陈健指了指一人的脑袋道:“你们真是笨的要死。如今黑衣卫许多还在农庄,咱们在岛上的国人还在各个作坊劳作,真要是弄出了乱子,靠着三五十黑衣卫真的能打过他们?” “杀几个……如今哪里有那么多人?他们要是怕死,当初就不会在大野泽了,这群人哪一个身上不是带着血的?真弄出了血仇,你觉得咱们得找多少人看着这里?” 下面的人急道:“那也不能就这么耗着啊,其余的作坊知道了怎么办?” 陈健扭头问那个黑衣卫道:“那些人没有砸毁工具吧?” “没有,他们拿着工具的时候,那个叫泽的提醒了他们,让他们先把工具放好。他知道砸毁工具要被绞死,而扰乱作坊劳作只是挨鞭子。” 陈健点头道:“既然知道规矩,那就好办了。你去告诉他们,我正在和众人商量,让他们先回去做工,明天早晨给他们答复。那个人还是要抬走,就说我已经知道了,但是规矩不能破。” 底下的人摇头道:“姬夏难道真的答应他们?” 陈健摇头道:“我说过答应了吗?我和你们商量的结果就是不同意,明早告诉他们就是。他们没有经验,肯定以为这种事就这么简单,今天总不会再闹腾了,说不准还以为明天真就能发下冬衣呢。” “趁着今晚,将所有国人聚集到一起,分发武器,准备镇压。派船去农庄将姬柏等人调集回来,黑衣卫枕戈待旦。咱们缺的是时间,只是拖延一下时间调集足够镇压的人手就是。” “明天就算闹起来,靠着四百国人加上黑衣卫,咱们也不怕。告诉仓库那边,清点武器,晚上所有国人聚在一起按照什伍编制。去吧,现在各自去准备去。” 这些人各自散开,自去准备,陈健笑着摇摇头,坐在了木墩上。如今来看,不管是嗟泽还是夏城的这些老国人,面对这种反抗的应对都是学生。 嗟泽的经验还远远不够,他们会对陈健所代表的统治阶层心存幻想,这是陈健要教他们的第一课,千万别信,尤其是在形式对自己极为有利的时候。如果今天闹起来,夏城国人分散在各个作坊,集结起来需要时间,必然混乱,只怕自己真要被逼着答应了。 但既然是斗争和求活,总要见血,免得这些人以为这种事就这么简单,以后统治阶层的手段不断成熟,他们还这样天真以为可以轻松达到目的,那是要吃大亏的。这是他准备教给那些人的第二课。 而对夏城的那些老国人而言,如何震压他们也根本没有经验,这种统治力量薄弱的时候,不能够将事态变得更严重,只能用欺骗的方式拖延时间,争取到对自己有利的时机。 在刚才这群人离开的时候,甚至没有一个人提议今晚上宵禁,严禁这些作坊工到处乱窜,以便尽可能将事态控制在最小范围内。可见他们的对震压的理解还停留在杀头这么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上,一点都不从容优雅。 既然双方都需要学习,那就慢慢学,有些东西不实践一次是教不会的,他得让老国人们知道这群作坊工的力量,也得让这群作坊工明白心存幻想只会给自己带来伤害,要想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不能幻想更不能惧怕流血,否则到头来还是要靠别人施舍。 “不宵禁,不抓领头的,不禁止私下串联,不暗杀,我已经放宽了许多,让我看看你们到底能为自己争取到什么。别让我失望,我将来的国人们。” 他俏皮地将一枚做扣子的蚌壳用拇指弹到半空,毫无意义地看着到底哪面向上,一巴掌拍碎。(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挑唆 果如陈健料想的那样,抗争经验并不足也没有从鲜血和历史中吸取经验的机会,泽嗟等人真的乖乖地回去上工了,甚至晚上的时候还庆祝了一番,觉得自己为大野泽的数千人做了一件好事,心中无限满足。 他们心中还是存在幻想,虽然陈健早就告诉他们自己不是一个好人,可是这些人总盼着有一天有个人会来拯救他们。然而靠别人的只是拯救,靠自己的才是解放,陈健不想做博爱的神,而且也不希望自己的族人盼着一个博爱的无所不能的神救他们出苦海,那就只能让他们流流血打破靠人拯救的幻想。 嗟泽都以为第二天陈健会同意自己的要求,却没想到当夜他们几个在庆祝自己的第一次胜利时,陈健已经叫人通知了夏城所有的国人。 因为居住位置的关系,国人与作坊工之间相距很远,这些国人男性都有过足够的军事训练,是非脱产的士兵,很快按照五人一组完成了编制,分发了武器。 第二天一早,其余作坊照常上工,陈健带着武装好的国人来到了冶炼司的那群作坊工旁。 他脸上挂着笑容,泽嗟等人也冲他笑了笑。 “你们昨天的要求我知道了。我们昨天也商量过了。” 冶炼司的作坊工兴奋地握紧了双拳,几个人甚至忍不住欢呼起来,然而陈健摊手道:“我们商量的结果是……你们的要求不合理,我们不同意。” 瞬间,所有兴奋的作坊工全都愣住了,他们从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陈健耸肩道:“我是讲规矩的,昨天我告诉你们还需要再商量,商量的结果难道就一定是同意吗?” “你……” 陈健笑道:“你什么你?我早就说过我不是个好人,这是让你们知道我没说谎。” 人群顿时混乱起来,陈健骂道:“干什么?你们为什么想穿冬衣?” “因为冷!” “对!因为冷!” 有人带头,自然有人附和回应,陈健啧了一声道:“冷?冷证明你们干活不够卖力!如果累的浑身出汗,怎么会冷?真是怪了。” “冷,说明你们偷懒!” 人群中的愤怒可以听到,咒骂声,咬牙切齿的咯咯声,陈健却不为所动,打了个响指,身边的人吹响了哨子,早已武装好的国人随着鼓声靠近到冶炼司作坊工附近,齐齐地举起了长矛。 昨天这些作坊工面对的是十几个黑衣卫,但经过一夜的准备,此时面对的却是数百手持兵器的国人,再不是昨天的情形。 几个人倒是不怕死,还要上前理论,却被其中的人拉了回去。 “你们很守规矩,没有砸毁工具,但是妨碍正常劳作,挨鞭子是不可避免的。现在,我问你们,这件事是谁带的头?站出来!否则的话,所有人都要挨鞭子。怎么,敢做不敢当吗?你做的错事,要让你的伙伴们替你挨打?” 下面的人顿时有些沉默,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带头的人,相反却悄悄地向中间移动,挡住了人群中的嗟。 可嗟却挤开身前的人,然而快要走到前面的时候,还是被人死死拉住。几十个人齐声喊道:“没有带头的,也没有谁替谁挨打的说法,我们就是想要件冬衣穿,我们都是人,都冷,怎么就非要有带头的?” “对!没有带头的,要打就打我们!” 前面的几个人倒也有骨气,二话不说将身上的树皮破布衣衫一脱,露出了结实的后背,倒不是他们觉得这样有气势,而是因为衣服还要穿,被那满是荆棘的皮鞭抽碎了却是可惜。 黑衣卫提着鞭子走到前面,陈健伸出手指道:“第一次犯,每人二十鞭子。再犯一次,加倍。打!昨天一天没有上工,浪费了这么久,挨了鞭子做活也没有以前快,扣除三天的钱贝。不想在这干了,可以走啊,我没求着你们在这。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们,你们以前过活的岛上一不小心着火了,一不小心把你们的草屋都烧没了。” 人群中十几个整日和泽嗟等人一起的作坊工喊道:“没了我们,你们的榆城也建不起来!” “我让你们留在这,那是我的本事,我要的是你们这几千人,不是你,少了你自然有别人!你有本事走,你有本事让所有人都走吗?你有本事让跟着你们的这些人这个冬天饿不死冻不死吗?你能让我给你加件冬衣,那是你的本事。可是你本事并不大。给我打!敢反抗的,一律以对抗夏城军队论处,全部处死!” 人群中已经有人愤怒到了极点,陈健悄悄观察着,发现有人暗暗地拉住了那几个想要赤手空拳冲过来的人,显然面对着数百手持武器的国人就是在找死。 黑衣卫们拿着皮鞭,当着众人的面开始抽打最先站出来的几个人,后背被打的血肉模糊,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陈健也懒得看后面的行刑,对身边的人道:“看着点,死了拖走喂狗,不死的话确定能干活了再雇他们做活,免得浪费粮食白吃饭。也就如今缺人,要是人多,我直接不雇你们了,你们饿着去吧。” 临走的这番话像是在点醒那些人,陈健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懂,自行先回去了。 夜里,泽趴在木板上,几个没挨打的人在替他清洗鞭伤,十几个人围在他周围道:“嗟,你不该想要站出来,别听那个姬夏在那胡说,什么敢做不敢当,什么我们替你挨打。难道你是为了自己?还不是为了大家,他那么说无非是让你在道德上过意不去,可他要是讲道德,哪里会不给大家发冬衣?凭什么用道德来约束咱们,自己却不遵守?” “你要是连这个都不明白,大家也不用敬佩你了,你就是个蠢蛋。” 嗟苦笑了一声,冲着众人致谢了几句,摸了一把火辣辣的后背,什么都没说。 直到泽等十二个人来看他的时候,他才悄声道:“泽大哥,前几天我夜里去学堂听课,那天姬夏正好在那讲,说是农庄那边种麦子出事了,给我们讲做什么事都不能一成不变,要不同的事不同应对。” “今日临走前又说了句实话,如今榆城人不多,想要把榆城建起来还是要靠咱们,还不到像咱们这样的人到处都是以至于大家为了活命,求着他们雇佣咱们甚至主动要求比这还少的钱贝。” “我觉得,咱们还能争取争取。这一次败了,总要知道为什么败了,要我说就是只靠咱们冶炼司的这点人根本不行,就算咱们都被杀光了,也不过几百人,他再找就是。咱们也该琢磨琢磨这一次为什么败了?为什么要相信姬夏会同意?要我说,就是咱们心里面还是觉得他与以往那些城邑的首领不同,总觉得他虽然嘴上说不是好人可心里未必不会可怜咱们……现在也看到了,靠人可怜没用,就算他可怜了,将来他死了怎么办?他离开榆城了怎么办?指望下一个人还能可怜咱们,可怜咱们的孩子?” 泽点点头,对于嗟身上的鞭伤并不在意,这点伤不算什么,又是初冬不会发霉腐烂。 “你这些日子的课没白听,东西也没白学。说说吧,你想怎么办?”(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进步 嗟认为自己的计划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泽等人也觉得这个计划可行,但是在最后的底限上出现了分歧。 泽的底限是让陈健接受所有大野泽岛上作坊工,给予他们国人百姓的身份,给予十二等爵一样的待遇;而嗟的意见是这太冒险,时机还没到,对方根本不可能答应,抗争绝不可能一蹴而就,要一点点慢慢来。 “嗟,时机已经到了。今天虽然咱们败了,但是也暴漏了姬夏的弱点,他手中没有足够震压我们的人,就算想要震压也需要时间,这一次咱们不会再上当,不再给他喘息的机会,逼着他将他的话刻在陶泥板上。” 嗟摇头道:“我听姬夏讲学时听他说过一番话。时机有两种,一是确确实实存在的物,二是难以琢磨的心。前者的确到了,可是后者呢?你能保证每个人都像你想的那样可以坚持到最后?如果每个人都是你我,当然可以,但并非如此,你把他们想的太简单了。我不同意你的意见。” 十几个人商量到了半夜,最终嗟还是依靠从学堂里学来的很多道理让泽放弃了自己的意见。 夜里众人散去后,趁着如今没有宵禁、没有禁止各个作坊之间乱窜的时机,以每一间宿舍为圈子,寻找着平日观察后认为值得信任的人,开始秘密地传播着他们的计划。 经过前几次的告密事件,这一次他们吸取了教训,全部都是单线联系,即便抓出来也很难找到源头。 只不过看似精密的计划仍旧漏洞百出,几天后,夏城的老国人聚在一起,听供销司的人说这几天发生的奇怪的事。 “姬夏,这几天那些作坊工古怪的很,很多人拿着他们积攒的为数不多的陶贝大量地购买食物,仅仅这五天,卖出去的食物就相当于以前十天的量。我怀疑是有人暗中在搞什么事。” 这种反常引起了很多人的警惕,因为榆城的最基本需求保障还是充足的,这些作坊工平日根本没有积攒食物的需求。 加上前几天发生反抗,让这些夏城国人满心忧虑。 正如嗟那些人讨论的那样,看似这一次是夏城人胜利了,完美地震压下了作坊工的反抗,但是却把这里统治力量薄弱的现实赤棵裸地暴漏给了每个有心观察的人。 他们见识到了这些作坊工的力量,比起奴隶的反抗更有力量,因为奴隶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杀死奴隶主自己成为奴隶主,要么退回到氏族时代躲开步入文明的社会。 而这些作坊工则有另一种路可走,在一起协作劳动给了他们纪律性,平日的一些道理也给了他们思想性,这种人的反抗要比那些毫无目的为了反抗而反抗的奴隶更加可怕。 众人的忧虑写在脸上,齐齐望向了陈健。 陈健想了一下,问道:“你们觉得他们要干什么?” 众人大约也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一时间想不出任何一种听起来合理的可能。 摇头中,有个人忽然一拍脑门站了起来,众人顿时将目光投向他。 “我想起来了,两天前我们作坊有个作坊工暗地里找我,说是有事向我举报,但他没说是什么,先提了个要求。” “他要求我给他国人的待遇,给他在夏城准备一些土地,并送他回夏城让他远离这里。如果我不答应,他就不把要告密的事告诉我。我觉得这个要求太荒诞了,就没有同意。你们说……会不会和这件事有关?” 一干人顿时埋怨道:“你怎么不早说?” 那人无奈道:“当时也没什么奇怪的事发生,再说那人的要求这么高,我又做不了主,谁能答应他?现在想来,正因为他的要求如此高,所以才说明这件事的可怕啊。” 陈健扭头看了看众人道:“你们说说,同意吗?” “不同意!国人身份不能给他,夏城不要这样的人。说实话,我们不讨厌那几天带头闹事的,只不过是他们要的我们不想给,但带头的人我们还是敬佩的,可这个告密的我们不喜欢,也耻于和他同族。不过咱们可以从公产中拿出些钱贝,在其余城邑给他买一些土地,想来他也能答应。” 陈健嗯了一声,随手在木简上写了个数字,众人也都同意,数量不多。陈健签下自己的名字递过去道:“你和他说,让他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东西都是他的,到时候送他去很远的地方,让他一辈子也不会再和带他脱离奴隶身份的大野泽人见面。” ………… 两天后,榆城的管理层再次齐聚,与告密者商谈的那个人一脸急躁,等人一齐就说道:“果然要出大事,有人暗中撺掇作坊工提前准备食物,说是要在几天后不再上工,逼着咱们答应一些条件,否则他们就一直不上工。已经有人在秘密调配他们之间积攒的食物,至少可以撑半个月到二十天!” 这一切都在规矩之内,夏城人已经习惯了这种规矩内的思维方式,所以他们不是没想到立刻发动武装国人搜查每个作坊工的住处,强制抢走粮食。但这种想法意味着之前立下的规矩全都完了,原本的仇恨没有了规矩的遮掩会更加深刻,这群人也会更加难以管理。 二十天的时间意味着什么这些人很清楚,意味着整个榆城的体系会彻底瘫痪。 “那个告密的还说什么了?” “他说到时候所有的作坊工会空着手上街,请求咱们答应他们的要求,有人会暗中维持秩序,严禁出现厮打的情况,因为咱们上次说厮打属于冲撞军队,要砍头的。” 他这番话刚说完,在座的几个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依着规矩,他们有不干活的权利,只要不怕饿死。依着规矩,他们是人,不能随意屠戮。有规矩做掩饰,很多事情还好说。脱离了规矩,仇恨就从规矩变到了人的身上,到时候谁也保不准发生什么事。 一干人愁眉不展的时候,人群中却有人大笑道:“这倒简单了!就算是军队想要进退有据都很难,况于这些人?这么多人谁也控制不住局面,到时候有的是办法吓唬吓唬这群人。” “冬衣,不是不可以给他们,但是咱们主动给,那是咱们的仁慈;他们要求逼着咱们给,那会让他们以为自己很厉害,将来会越发严重。这一次,就要震压下去,然后再怜悯他们。” 众人摇头道:“没法震压,规矩一旦破了,对咱们谁都不好。咱们可以随意杀他们,他们难道不能随意杀咱们?到时候咱们这点人,只怕要全都死在这里。” 陈健摆手示意众人先不要说话,反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简单,告密的不止那一个人吧?拿出一部分公产收买那些告密的人,收买用的钱贝比起二十天的损失不值一提。到时候,叫他们暗暗拿着石头,一旦和咱们对峙的时候,让他们说些激愤的话。混在里面的人石头一砸咱们,那些人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住场面,哼哼,只怕他们没这个本事。” “到时候石头一砸,咱们戈矛齐上,杀个百十人,血一流,咱们又没破了规矩。之后再教育教育这群人,告诉他们不反抗就不会死的道理,他们既不恨咱们,反而会恨这次那些暗中组织的人,让他们再没人敢信。” 众人顿时一喜,纷纷称赞这个办法,连陈健都跟着点了点头。不得不说这些国人多少有了点统治阶层的觉悟了,尤其是这办法更是屡试不爽,堪称教科书。 唯一的缺点就是因为此时刚从氏族时代走出来,男女关系这一方面没法道德批判,否则的话找出暗中带头的领袖,从下半身找出问题,从人格上批判侮辱,从个人男女性道德上否定这是个好人——造反的领袖必须是道德圣人,否则就是值得唾弃的;而统治阶层的领袖私德必然完美,因为三宫六院是合法的。 不过陈健对于这个人得出的结论却不认同,每一次都以为下一次再也不敢了,然而前世的经验并非如此。 前世芝加哥的商业大亨和骑警们这一招用的极为娴熟,只不过把石头换成了炸弹,但结果不是再无反抗,而是炸出了八小时工作制和劳动节。 既然众人都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也觉得自己又学会了一招,陈健也就没打击他们的积极性。 国人的统治手段还是太粗糙,不过至少有进步,这是好事。 免得底层抗争之下,上层将来没本事统治新型的作坊群体系的生产关系,自己一死索性毁了砸了,关闭学堂和选拔制度,倒退回和其余城邑一样的血统贵族奴隶制体系,因为那种体系的统治技术已经成熟不需要从头摸索,那样自己的心血就全毁了。 很快,众人提议从公产中拿出一部分,成立一个特别部门,主要负责收买一部分作坊工。 这笔钱看起来不少,可是比起数千人的冬衣九牛一毛,用少数的私欲毁掉多数人的诉求,最简单不过。(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跷跷板 混乱的阴云已经在榆城的上空弥漫,双方暂时都保持着克制,一切仍旧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单独的反抗也基本没有再发生。 告密者不断将消息传递出来,夏城的国人也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但是具体的计划并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分发了武器后,又组织了一些人分发了大量的木棍和盾。 十一月一旬的旬末,作坊工们的私下集会越发密集,时间就定在三天后,那时候从冶炼司开始,所有联系到的作坊工全部停下手中的劳作,不暴力反抗也不与夏城人合作。 人数并不多,只有整个岛上作坊工的三成,却足以让榆城彻底混乱,因为此时的榆城渐成体系,不再是小农一样的分散经营。 旬休日,告密者将最后的时间告诉了这边,夏城国人利用旬休这一天将国人严密组织了一番,借口是平日的训练以应对将来的战争。 准备动手的地点就在码头附近,告密者是运输司的人,到时候在那里他会带着那群人在那里和夏城国人发生争执,中途会有人负责投掷石头以便让夏城国人找到借口。 旬休这个日子只对夏城国人有意义,作坊工们并没有这样的放松机会,不过嗟的心情仍旧愉快,觉得这一天意义非凡。 想到几天后就要发动第一次可能获胜的反抗,嗟去听课的时候第一次走神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听了些什么。 返回住处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转过一座横在内河上的小木吊桥时,一张麻布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个时代还没有垃圾这个概念,尤其对于像他这样的人,一张很小的麻布也可以垫在衣服里。 感叹着自己运气好,或许这是某个人掉落在这里的,随手抄起,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就着炉子的余烬烤了拷手,展开了那块布帛,不由地惊住了。 上面似乎有些黑色的炭迹,在学堂他是没有木简布帛可用的,很是羡慕夏城人可以用木简毛笔,出于一种在学堂养成的习惯便有些好奇。 用木棍捅亮了余烬,借着火光看了几眼,顿时惊在了那里。 上面是四幅画,第一幅画是明显是一个作坊工在和夏城人说着什么,因为那个人身上还有编号,这些数字嗟在学堂学过也认得,而那个夏城人的特征也很明显,身上画着一个黑白相隔的圆圈,那是夏城的古怪标志之一。 第二幅画是一群作坊工在那站着,就是很简单的木炭人,手中空着,身上隐隐约约写着编号。他们前面是一群手持戈矛的夏城士兵。作坊工的头上多出了一个方框,里面写着两个嗟认识的字——冬衣。 第三幅画是最开始那个编号的作坊工躲在人群中朝着夏城士兵投掷了石块。 第四幅画是夏城士兵在用长矛攒刺那些作坊工,很多人被挂在绞刑架上吊死,而那个投掷石块的人在画的最边缘,画着一头牛和很多并齐的垄沟。 除了这四幅简单的画布帛上再没有其余的东西,也没有留下任何能够证明主人身份的字迹,这种布帛在榆城很多,木炭更是随处可见。 嗟浑身惊出了一身冷汗,那个编号的作坊工自己认得,也知道这个人知道自己人的计划。 最为可怖的是这幅画出现的地方,显然画这幅画的人很清楚自己才是这场反抗的核心组织者。 几乎在展开这幅画的一瞬间他已经相信了这幅画上的内容,因为稍微一想就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更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这幅画到底是谁画的已经不重要,嗟将布帛藏在自己最贴身的地方,走出屋子找到了泽等人。 十三个人聚在了一起,嗟展开了布帛,众人吃惊地看着这一张浅显易懂的画,全都怔住了。 画上的东西再明显不过,这里的每个人都清楚一旦事态按照这幅画上那样发展下去,只怕至少也要死伤百十人,这血可流的太多了。 众人即便愤怒,到时候恐怕也会被吓回去没了这些天的心气。 “这是谁画的?他为什么要告诉咱们?”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到底可不可信?” “我觉得是可信的。这个人很显然知道咱们的存在,甚至很清楚我能看懂这东西,因为我去过学堂,认得冬衣这两个字。如果他真的要对付咱们,直接对付我更容易。” 这几乎是不需要多加讨论的事,很快十三个人就统一了意见,认同了这幅画上的内容是可信的。 “这个人心里在想什么?那可是百十条一起逃到大野泽的人命啊,他就真敢这么做?” “哼,你没看第四幅画上,人家跑到咱们找不到的地方种地去啦。咱们的死活与他什么关系?咱们这百十条命换回来人家的好日子。” “接下来怎么办?” “除了那个人,肯定还有别人混在其中,到时候一旦聚在一起谁也控制不住,也会给那些夏城人以口实。到时候咱们全都在自己的屋中,如果那些夏城人问起,咱们就说没有冬衣太冷全都病了。不过这件事先不能说,就咱们十三个人知道,等到前一天晚上再告诉其余人。” 吸取了这一次的经验,众人也都认同这种做法,泽皱眉看着布帛上那个人的编号,问道:“这个人怎么办?” 嗟伸出手掌,朝着自己的脖子抹了一下道:“干掉他。明天我和两个人去,夜里找个机会弄死他。到时候就说咱们要做点别的事,他肯定会来以便告诉那些夏城人。” “别失手。” 嗟笑着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了一柄磨制的很锋利的石匕首咬牙道:“我动手,你放心。” 众人又商议了一阵,终于散去。 第三天早晨,运输司的人在岸边看到了一具尸体,脖子上有道伤口,将旁边的芦苇荡都染红了,几条鱼正在啄着被水泡的发白的肉。 尸体很快被捞出来,抬到了城邑的政厅,夏城人的脸色一个个变得极为难看,这个最有价值的告密者就这样死了,没人知道是谁动的手。 陈健翻看了一下尸体,摊手道:“烧了吧。” “那……咱们的事怎么办?” “如果他们还是像原来一样,就算他不死也控制不住。如果他们换了办法,咱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姬夏,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个人的?难道说……难道说咱们中有人告诉了他们?” 陈健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总之,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做就是。” “也只能这样了。” 突发的变故让夏城的国人有些气馁,长叹了口气,随便找了几个人将这个人烧了,等到再去找其余告密者想要了解情况的时候,却发现原本这些健谈的告密者变得支支吾吾。 最后一个平静的白天过得并不平静,双方等到了夜晚,都在不安地准备着第二天的交锋。 陈健的小屋内,红鱼小声道:“那张画也不知道他们烧了没有?你说要让他们流些血才能让他们知道抗争不是那么简单的,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心软了?这时候心软,将来会流更多的血。” 陈健叹了口气道:“不是心软,现在还不到他们流血的时候,因为他们现在还不是国人,现在流血将来会有隔阂。我只是在拔苗助长。” 红鱼苦恼地摇摇头道:“我搞不懂了,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就像是有两个你一样,一边教会老国人怎么震压,一边又教会那些人甚至帮着那些人反抗。有时候我都怕……怕是不是还有一个和你长得一样的人。” 陈健呵呵笑了一阵道:“这倒不用怕。我站在夏城站在大河诸部这一边。” 他想了一阵,问道:“你玩过夏城孩子们玩的跷跷板吗?” “玩过。” “咱俩现在一人一端,你能压起来我吗?” “当然压不起,我才一百一十斤。” “这跷跷板就是夏城,任何时候两端都有人。一边强了,一边就要弱。在下面的人总想着在上面,就如你和我,你想赢我,只有两个办法。” “一个是让自己变胖,另一个是随手抓过身边可以看到的一切来帮你自己赢。哪怕身边是马粪狗屎,真要想要赢会毫不犹豫地拿过来。我不想让夏城的这块跷跷板上多出来狗屎马粪,所以我让一边胖了的同时就得让另一边也变胖。” “作坊、良田、公产……种种这些,我死之后绝不可能再维持如今国人共有的模样,肯定会有人想着去攫取。” “攫取是必然的,但是怎么攫取呢?他们还不会在规矩内用最隐秘的办法攫取,他们的统治术还很脆弱,一旦在规矩内做不到,他们会不惜毁了规矩。所以我既在教那些作坊工,又在教咱们的人,是为了让作坊工在成为国人后还会抗争,是为了让将来的官员们有信心在不打破规矩的前提下攫取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否则你猜他们会做出什么事?” 红鱼摇着头示意自己想不到,陈健也没多说,他不是对自己的族人不信任,是对坐在某些位子上的屁股上的脑袋不信任。 自己一死,夏城的高层肯定会想办法攫取夏城的公产变为自己的,这是氏族土地制度变为私有土地的过程中已经出现的情况,不可避免。 但是如果统治艺术不能与时俱进,必然导致他们相对于学会反抗的底层国人来说,力量薄弱。 力量薄弱、统治艺术又不足够,面对抗争艺术更成熟的底层,夏城的上层肯定会和所有肮脏的、恶臭的、甚至过时的一切联合在一起,否则就没有力量对抗底层的反抗。 就如夏城的体系是个规矩,一端是高层的统治,一端是底层的反抗。 夏城的底层比其余城邑的底层反抗技术更强。 想要压制,要么在规矩内,拥有更高明的统治艺术和欺骗手段;要么就更暴力血腥肮脏践踏一切规矩,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甚至出卖整个城邑,借兵助剿,不惜砸碎这个跷跷板。 这是可以预见的。 在规矩内不能取胜的时候,这些高层会选择毁掉规矩,毁掉学堂,毁掉作坊体系,毁掉好容易建立起的非血统的考试选拔制,会选择退回到和如今其余城邑一样的统治办法,因为那更简单。 单独的官员集团的力量不够,那就会联合血统论支持者、外部势力、其余城邑,甚至蛮夷,只求自己的稳固——以史为鉴绝非杞人忧天,前世历史中的吴三桂,因为放满清入关借师助剿的大功,被正统的南明朝廷册封为大明蓟国公——和夏城虽有不同,可大明最大的规矩、最大的正统就是光复汉家河山,封其为蓟国公,本质上就是在毁掉规矩的底线,从杀尽胡儿才罢手族群觉醒的铮铮铁骨变成了一个放弃了族群性的阶层利益集团的粪坑。 超越时代的生产关系需要有超越时代的统治手腕配合,否则统治阶层会毁掉先进的生产水平以求和自己的统治手腕相适应,这种事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满清的统治手腕不够,所以杀人圈地禁书灭绝科技以让生产力倒退到适应自己统治手腕的生产关系——因为他们是奴隶制贵族的手段,尚不会有效统治出现了资本萌芽的新兴市井时代,不如毁掉以便自己方便。 正是因为他们的统治手段薄弱,所以才和所有肮脏的糟粕联合在一起以增强自己的力量。 蛮夷、酋长、被扭曲的伪儒、毫无廉耻之心的官员、卖国贼,这些人面对底层的反抗谁都无法有效统治,所以理所当然地抱成了团。 从杀人到禁书再到扭曲传统,各尽其职,有着漫长的蜜月期,直到一方强大到可以踢开另一方的时候,才会出现狗咬狗。而狗咬狗的时候底层反抗的火焰必然已经被联合剿杀了,文明的成果毁于一旦。 这是陈健最怕的事情,夏城人也有屁股,有屁股就不可能不走这样的路。此时距离双方都太幼稚,他自己只能一手抓一边同时向上提,提到一个诡异的平衡。 这种问题解释起来很难,红鱼用了很久才听懂,以至于听懂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陈健搂着她往床上一躺道:“今日歇着吧,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我猜那些人肯定全都在屋中坐着不会集会上街的。要是嗟泽这些人连这点变通的手段都没有,那我也不用费心了,显然这几个都难成大事,还不如杀了了事。施舍给他们国人的身份,我倒省心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五章 青果子 清晨天一亮,早饭的哨子就已吹响,然而前去吃饭的人并不多,很多吃饭的人脸上也挂着一种惊恐不安的情绪。 昨天晚上,一番他们从未听过的、让他们感觉到迷茫和惊恐的言辞在各个作坊工的宿舍之间传播。几乎没有人认字,只是口口相传,那这口口相传的内容让他们有些害怕,不知所措。 谁也不知道这番话最早是从谁那里传出来的,但就像是秋天荒原上的野火,很快漫卷残云乌烟,竟有些燎天笼地的气势。 那番言辞很长,但每一个作坊工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这番话说出了他们平日想说却不敢说、也不知道怎么说的心。 那番话就像是一夜之间忽然出现的,或许有人知道这些话的源头,但知道的人却不会说出来,因为他们信任告诉他们这番话的人。 即便想要告密,有人也会想到昨天湖边捞起的死尸,会想到大野泽中的很多人是和别处的奴隶不同的,他们很多人杀过主人,手上的鲜血多得很,从没有不敢杀人的时候。 很多在饭堂吃饭的人都坚信,这可能是自己这些天最后一顿早饭,所以吃的很多,吃的有些想吐。 那些没有饭吃的人,则在宿舍中安静地躺着,有人告诉他们,什么都不要做,就这么躺着。 作坊的管理者来到了宿舍,询问这些人为什么不去上工的时候,他们回答的很简单:“天太冷,我们没有冬衣,再干下去会生病,会被扔到小岛上。” “可是你们不干活就没有吃的,扰乱作坊正常劳作要挨鞭子。” “那也比冻死强。早晚都是一死!” 回答的声音很大,也很强硬,但却没有任何肢体的冲突,而是一种正常的、人与人之间的交谈。 在管理者们无奈地离开后,躺在树叶中的作坊工们再一次传唱起昨夜听来的那番话。 ………… 每一位和我一样的作坊工们,有些话我想告诉你们。 在其余城邑的时候,那些人告诉我们,他们的血统比我们高贵。所以我们天生是奴隶,他们天生是主人。 不要上当,因为你们都听姬夏讲过这样的故事:我们的祖先劈开了天地,照着他的模样用泥巴甩出了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样。 倘若不信,大家可以脱光衣服,就会发现我们和那些驱使我们劳作的人都是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身上的油脂更多。 那些说血统比我们高贵的,无非就是穿上了高贵的衣服,倘使我们穿上他们的,他们穿上我们的,那么在不认识的人看来谁又高贵谁又低贱呢? 说起衣服,那些人穿着暖和的毛皮,他们有时候会嫌弃毛皮并不好看,甚至有些闷热。 可是我们呢?我们做出了那些毛皮、毡子、冬衣,却轮不到我们穿上一件难看的可以御寒的冬衣。 那些冬衣可都是我们做出来的。运输司的人说过,每一件冬衣可以换到做三件冬衣的麻布,是我们的手将一件变成了三件,而且每天制造的不止一件,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自己穿一件呢?每一个穿着裘皮毛毡靴子的人,却不是制作裘皮毛毡的人,这合理吗?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是因为我们天生比他们愚笨吗?是因为我们天生就低于他们一等吗? 要我说,不是的。 很久前,姬夏问过泽一个问题,人是什么? 泽说,人是奴隶和奴隶主。 姬夏说,在氏族时代没有奴隶的时候,所有的人就不是人了吗? 人,没有天生的高贵低贱。因为人不只是奴隶和奴隶主。 夏城的故事中,是这样说的。我们的祖先劈开天地捏出我们后,灵魂碎裂重生,降临在每一个新生儿的身体中,都是一样的。 倘若没有灵魂,我们和猪狗有什么区别呢?猪狗也会吃,也会生出后代,可是他们不会思考,因为它们没有祖先的灵魂。 你们都听过黑白熊的故事,黑色的是肉体,白色的是灵魂,其实每个人都是一个黑白的熊。 出生的时候,我们的身体都是一样的,我们的灵魂也是一样的,没有愚笨和聪明的区别,没有高贵和低贱的差距。 既然出生的时候是一样的,为什么他们可以驱使我们,而我们只能卖掉我们仅存的力气? 夏城人说,这是因为我们蠢笨,连数都不会数,所以我们只能做这样的事。 诸位,听到这里,我想大家都明白了,人的高贵低贱,不是出生就决定的,因为出生时候的身体、灵魂都是一样的。 那么决定这一切区别的是什么? 是灵魂的成长。 他们的灵魂可以学习,可以让他们学会数数、识字,学会冶铜、烧陶,而我们却没有这样学习的机会。 灵魂一开始的平等,在长大后变成了不平等。倘使我们也学会了那些东西,我们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有人会说:啊,你说的很对,可是姬夏允许我们去学堂听课,以让我们的灵魂和他们一样成长高贵,一样可以劳心。 可是我要说,一天十二个时辰,我们每天要劳作七八个时辰,要睡觉,要为明天的定额准备,否则就会饿死。 纵然姬夏允许我们去听,可是灵魂是依附肉体的啊,倘若我们的肉体饿死了,灵魂又重新粉碎变为新生儿的灵魂,什么都没有了,又有什么用呢? 假使姬夏如今告诉大家,谁能够把大河的水喝干,谁就可以获得国人的身份,那么这样的承诺有什么意义呢?这和让我们去学堂听课的谎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也有孩子,我们的孩子和夏城的孩子本来没有什么区别,可以我们的孩子要挑拣羊毛,要清理烟道,要刮去炭窑内的油脂,要拾取树枝,要剥橡子采果子;而夏城的孩子却在学堂里学习。 长大后,又是同样的高贵低贱,你们愿意让孩子们走我们走过的这条、随时会死、今天就知道死前那一天什么模样的生活吗? 的确,你们都是好人,觉得已经活下来了,再要求更多的东西心中有些不好意思。你们心中悔恨过自己做错的事,悔恨过自己违反了大家约定认同的道德,所以才有了不好意思。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中就很难过,如果真是这样,我只能说我看错了人,因为你们没有必要悔恨。 那些人有吃有穿,可以喝酒看戏,于是他们不必考虑明天怎么活下去,而这一切源于他们的卑鄙和狡诈,所有拥有权势的首领哪一个有过怜悯之心?哪一个不是贪婪的如同冬季的饿狼?哪一个不是狡猾的如同秋日的狐狸? 他们将自己不需要遵守的道德压在我们的身上,告诉我们反抗是不道德的。可是诸位,他们不反抗不是因为他们的道德比我们更高尚,而是因为他们不需要反抗啊! 狼告诉羊,吃草是不对的,是不道德的,你不道德所以我才要吃你,这难道不是可笑的事情吗?难道羊要因为自己吃草而不好意思吗?难道羊要因为用犄角顶了狼而悔恨吗? 人是吃人的,吃人是不对的,所以遵循吃人不对的人,永远会被吃。而那些吃人的人,总是告诉那些被吃的人,吃人是不对的。 当然,我们不吃人,我们吃饭,我们吃盐。 有人说,是姬夏给了大家吃的和盐。 我要说,这些食物和盐是我们用手换来的,难道他真的是个好人吗?他真的是可怜我们所以才给我们的吗? 并不是,他说的很清楚,他只要我们的劳作,他很诚实,至少没有骗我们。 如今建起的榆城,是他们的,但也是我们的,因为我们的劳作让作坊立在了荒芜的岛上,如果没有我们,这里仍旧一边荒芜。 当然,如果没有他们,我们仍在大野泽中艰苦求活。 但是你们要知道,我们来到这里,不是因为他们的怜悯之心,而是因为他的需要我们的劳作。正如一个奴隶主豢养奴隶一样,他不是为了养奴隶,而是为了奴隶的劳作。 如今,我们离不开那些夏城人。 同样,那些夏城人也离不开我们。 机会已经来临,是该我们站在一起,为我们争取一件冬衣,为我们的孩子争取一个灵魂高贵的机会了。 有的人听到争取,就有些害怕,因为这意味着流血死亡。 是啊,夏城人有武器,有青铜,有火药,有黑衣卫。 可是他们人少。 是啊,夏城人可以杀人。 可是夏城是有规矩的,我们是人,不再是奴隶,这是我们留在这个岛上的底线。 在规矩之内,他们不能杀我们,否则规矩就没有了意义。 倘若没有了规矩,一切诺言都化为乌有,那么我们就又成为了奴隶。 奴隶……我们曾经是,但现在已经不是。 我们杀过曾经的主人,逃走的路上饿死了很多,被捕捉回去了很多,结局都是死亡。 倘若夏城的规矩破了,我们又成为了奴隶。 我们杀过以前的主人,难道就不能杀现在的主人吗?所以他们不敢让我们再成为奴隶,也就意味着他们会遵守所谓的规矩。 就算他们有很好的武器,可是我们几千人仍旧会杀死他们几百人,而且他们失去了榆城,失去了所有的作坊——没有我们的作坊和一块石头有什么区别? 作坊工们,时机到了,在夏城人还没有比我们更多之前,在我们有着共同的需求——冬衣、孩子上学、生病的人不再被扔到荒岛——的时候,我们站在一起,齐心争取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我们已经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所以我们不怕。 不!不能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还有苦难。那么我们失去的只有苦难,得到的却是我们想要的一切。 站起来,每个人都站起来,大声地告诉夏城人:我们要穿冬衣!我们的孩子要上学堂!我们生病后不要被扔到小岛上!我们要减低定额!我们要提高钱贝! 如果他们不答应,我们就不再去作坊做工,既然他们认为作坊是他们的与我们无关,那就让他们自己去干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几年前的种子 这番充满愤怒和原始而又幼稚人文思想的话很快传到了刚刚睡醒的陈健耳中,陈健听完后问夏城的老国人道:“你们觉得怎么样?” “编出这番话的人是个人才,说的都对。但是……但是我们不喜欢听。如果抓到这个人,倒是可以送到石荠那里,为石荠的戏编更多的对话。” “是啊,听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才可怕啊。他没有欺骗,每一句话都是咱们夏城的故事和姬夏曾经说过的东西……我不喜欢听这样的实话,却又不得不说他说的很好。” 陈健也笑了起来,自己从一开始就忽悠的黑白熊故事总算有了个良好的作用,灵魂和肉体的剥离和黑白二元思维,让听到这些故事的人很容易思索人和动物的区别——将思考和头脑变异为灵魂。 故事取自盘古开天和女娲造人,区别就是女娲是先捏后甩,所以人才有高低贵贱之分,而这里变成了每个人都特么是甩出来的,区别只在于后天的灵魂。 故事中灵魂是可以转世的,但是死后的灵魂不论好坏都要归于祖先的世界,清空思想后的灵魂空壳重新浸入到新生儿的身上,没有什么忍到下一世的说法,更没有如出一辙的做好人上天堂的欺骗,一切都是可悲的结束——没有了记忆的灵魂还是原本的灵魂吗? 他给了那些大野泽的逃奴以人的身份,让他们思索人的本质是什么?显然如今的思考都是唯心的,但却是更容易理解的。 他看似无意看似真诚地告诉那些人之所谓要劳心是因为他们愚笨,可又不断地告诉众人愚笨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的学习造成的区别,于是天生的高低贵贱也被打破。 他看似无耻看似无赖地告诉那些逃奴,自己不是好人,只是需要他们的力气,所以那些人终于明白劳心者与劳力者相互依存。 他看似无用地遵守着可笑的规矩,就是希望众人完善规矩,而不是打破规矩寄希望于一个圣人一般的首领。 这一切不完美,但在这个时代已经足够,也更容易被理解,夏城的神话是可笑的神话,是可被证伪的,连祖先的指引都有可能是坏人假扮的,是分黑白的,是后天努力的。 许多年过去,当初洞穴中篝火旁的种子第一次结出了他想要的果实,这让陈健很欣慰。 思想已经传播出去,伴随着夏城的说书人和戏剧流传出去,总会有人相信,总会有人思考。 夏城人被这番言辞弄的无可奈何,夏城也没规矩说不准随便说话,可这番话给了那些作坊工太多的力量,让他们相信自己的争取是可能胜利的。 最为现实的问题摆在了这些人的面前,作坊的运转完全停歇了,最苦最累的弹毛、搬运、挖坑的作坊工基本都停止了工作,整个体系被打乱。 前几天刚刚传来的好消息,羊毛毡和简单的加了铜钉的昂贵皮甲在其余城邑很受欢迎,为染纺司赢来了一批大订单,要求在明年五月之前交付。因为五月正是打仗的最好时机,看来别的城邑已经按耐不住了。 此时每一天停工都给夏城人带来极大的损失,可以说停十天就足够赚来所有人的冬衣,稍微一算就知道其中的得失,可是这时候又不能答应,否则这种事会愈演愈烈。 众人愁眉不展地围着陈健,有人忍不住道:“何必要这么多规矩?要我说奴隶制度就很好,抓回来全都当奴隶,这样三天两日地闹,还不如奴隶呢。” 可有人立刻反对道:“奴隶种田还行,做作坊工怕是不行,总不可能用绳子捆住他们吧?奴隶做事可绝没有这些作坊工快。只要不破规矩,咱们几百人就能管住这几千的作坊工,破了规矩怕是要从夏城再调集一千人才能压制的住。” “这群人不可能做奴隶的,做人是他们的底线,他们可不是很怕死。这些人走了,咱们要损失多少?姬夏说将来要炼铁,一天能赚多少?这些人走了,难不成让咱们自己去背矿石烧砖窑?” “要我说就是查出来这东西是谁弄出来的,这种人太危险,必须杀掉。” “怎么查?以什么理由杀?规矩里暂时可没有随便说话要杀头的说法,就算以后再多出规矩,那也得先把这件事弄过去。本想着杀一批吓吓他们,这回可好……” 陈健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阵,问道:“你们说给他们发冬衣比起他们不干活二十天,哪个损失大一些?” “那还用说?肯定是不干活啊。马上就快下雪了,很多事还没做完,如今耽误了这二十天,就得等到明年四月了。这可不是二十天的事,统计计划司那边早就定好了每一天的计划,一下子全乱了。” 众人也都支持这个看法,陈健笑道:“那你们说,作坊工干活是不是比奴隶快?” “那肯定是。” “咱们的目的,从来都是给最少的东西让他们干最多的活,从始至终都是一样的。假使原来咱们给一他们干三,如今咱们给二他们干五,哪个合算?” “当然是给二干五,但话不是这样说,今天给了他们二,他们明天就会要三,人心哪里会有满足的时候?咱们也一样,当然是希望他们干的又多,要的又少。” 陈健笑眯眯地点点头道:“看来你们脑子很清醒。但是你们还没想明白他们如今能够要求咱们的最根本原因。我来告诉你们,因为他们人少,每个人咱们都需求。” “倘若榆城作坊每天做一百个东西,原来每人每天干三个,那需要三十三个人。等到他们每天干五的时候,只需要二十个人。” “他们一无所有,只能靠卖力气吃饭,咱们就给他们二,不给他们三。我就不信三十三个人全都不干?一旦有二十个接受了二,那么咱们就不用考虑剩下的十三个要求的三了,说不定到时候还有人求着让咱们给他们一,他们好抢走要求二的人的位置。” “假设现在榆城有十万作坊工,咱们还怕什么?你们不干,有的是人干。所以归根结底是人!更多的作坊工,更多的一无所有而不是奴隶的作坊工!” “怎么有?让这些作坊工得到的东西多一些,以便吸引更多的人逃到这里,他们一无所有,但是听说榆城可以做人,而且给的东西还不少,比做奴隶的时候强多了,你说到时候有两万作坊工,咱们只用一万五,那些人还不是随便咱们揉捏?” “放长线,钓大鱼!所以我的意见是……和他们谈,答应他们一部分条件。然后等石荠回来,把这件事编写一幕戏剧,四处演出,引诱其余城邑最底层的国人奴隶逃到咱们这里。” 陈健说的很好听,下面的人也觉得有道理,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利益的可怕,如今垄断的作坊肯定是有利可图的,有两万作坊工就能干起来两万的作坊,至少在榆城外扩之前绝不会出现作坊工过剩的情况。 可是到那时候平衡已经打成,作坊工已经学会了抱团求活,到时候木已成舟,想要再退回来却没有后悔药可吃。 众人考虑了一阵,支持了陈健的意见,但是所有人都要求陈健自己去和那些人谈,理由是:自己不知道该怎么谈,什么该答应什么不该答应,希望姬夏在谈完后再让这里的人学学,以后也要知道遇到类似的事该怎么做。 陈健自是应允,他也不着急,只让众人告诉那些作坊工:这么多人的要求太乱,让他们选出三个代表总结他们的意见来和自己谈。而且自己保证不会事后报复那三个人。 自己还是很有信誉的,至少至今为止在作坊工面前还没有说话不算话,然而下午反馈回来的消息却让陈健哭笑不得。 鉴于陈健上次拖延了时间,这一次作坊工要求陈健将不报复那三个人的话刻在陶泥板上,即:除非那三个人违反了之前夏城的规矩,否则不得开除。同时形成定例,之后选出的代表同样适用。 同时为了防止陈健玩弄规矩,这一次要求陈健对祖先盟誓,而且盟誓不能以个人名义起誓,要以夏城议事会首领的名义起誓,作为和夏城那些写着规矩的陶泥板一样的规格,高于写在木头上的榆城作坊条令——木头条令和陶泥板条令有冲突时,以陶泥板为准。 二十天罢工极限所能换来的要求不能太多,陈健很好奇那些人懂不懂利益交换,会不会提出一些完全不可能答应的条件。 但这个条件显然在可以答应的范畴之内,当着众人的面盟誓后,当天晚上,三个被作坊工选出的人就来到了计划统计司的屋子。 三个人陈健都认得,都是当初大野泽中的领头人物,嗟自然在其中。 三个人也没坐地起价,直接说出了四个要求。 “每人发一件冬衣。” “派出医药司的人专门照看生病被抬走的人,要求那里建起砖瓦房屋作为隔离区,如果医药司没人,作坊工可以抽出三个女人专门照看。” “十岁以下的孩子每天做半天工,上半天学。可以从作坊工中选出八个人听课,再由这八个人负责教会作坊工的孩子,那八个人不需要夏城出钱,作坊工会集体凑出供他们脱产学习的钱。” “要求降低每天的定额,定额外的计件工资不变,变相提升作坊工的待遇。” 三个人再三重申,不达成这四个要求,绝不复工。 陈健暗骂了一声这三人傻,哪有一开始就把底线说出来的?不过也对他们的要求很高兴,第三件是他想做但是老国人未必同意的事,正好由他们提出来,而且这四个条件并不算高,完全在二十天罢工的损失之下,按照绝对理性的思维自己这边或许会接受。(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欺骗 纯粹理性思维的人并不存在,作坊工们提出的东西看似合乎理性的利益分析,但陈健也不可能不经过和老国人的商量就直接同意。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只不过时间对双方都是一样的宝贵,陈健也没有再削减他们的条件,直接问道:“你们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因为你们觉得自己也是榆城的一部分,对吗?” “姬夏的意思,难道我们不算是榆城的人吗?” “算,当然算,你们不是奴隶。既然你们认为自己是榆城的人,倘若有一天榆城被敌人攻打,你们会怎么办?虽然你们活的很苦,但是放眼天下,不做奴隶而做人的,独此一份。一旦榆城被攻破,你们只怕想当作坊工都当不成了,更不要说你们的孩子去学堂……到时候学堂也没了,谁来教你们?” “这么说吧,你们虽然是作坊工,但是比起其余城邑的奴隶还是要强些,最起码你们是人。而你们比其余城邑奴隶要强的原因,是因为这些作坊卖出去的货物换回了吃穿。你们在榆城是最底层的,但是其实你们仍旧在偷偷地盘剥着其余城邑的奴隶。我没说错吧?” “曾经你们都是逃奴,但如今其实你们和那些奴隶主没有太大区别,无非就是他们提着皮鞭,你们没有提着皮鞭。这么一想,你们其实还是和榆城连在一起,没有了榆城的安稳,也就没有了你们如今的日子。” “所以,你们闹归闹,但是我希望有一天敌人打来的时候,你们不要说什么榆城的好坏与你们无关,将来你们知道错了的时候就晚了。除非有一天天底下到处都说一样的话写一样的字,只有作坊工和作坊主的区别,而没有城族群、祖先的区别。” “况且,我把你们看做人,是因为你们和我们都是同一个祖先,这是我的底线。你可以去问问夏城人,我在夏城是怎么对待那些草原族群的。” 一番颇为修正社民的言辞对付这群作坊工还是极有成效的,如今没有人看到很多年会是什么模样,至少在此时听陈健说的这番话还是有道理的。 嗟反应了一会,问道:“姬夏说的没错,不过你到底希望我们怎么做?” “想吃熊掌,就要冒着被熊撕咬的危险。想要保持你们现在的生活,甚至继续保持你们可以抗争提高的可能,就必须也要把自己当成榆城的一部分,履行和夏城人一样的义务。” “如果一旦榆城受到了敌人的攻打,你们有拿起武器上战场的义务,否则我不会答应你们要求的权利。” 嗟哼了一声道:“我听姬夏讲学,说过义务和权利的事。我想问一句,倘若你们对外征战,获得的战利品和奴隶,归谁?” “归夏城公产。” “那也就是说不是我们的,因为我们是人,但不是夏城人。” “对。” “那我们只能答应,如果有人攻打榆城我们会拿起武器保卫榆城;但是如果对外征战,我们不会出征,除非你给我们以夏城国人的身份,这样夏城的公产才是我们的公产,我们才有义务去打仗。” “给不了,议事会不可能同意,你们还没有证明你们有资格做夏城人。” “比如?” “打仗。你们悍勇不畏死,但是十个人肯定打不过十个拿起武器排好队列的夏城国人,你信吗?” 嗟回忆起自己当初换盐时被抓的情形,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这是事实,无需为了所谓的尊严争辩。 陈健佯装考虑了一番嗟的话,好半天同意道:“既然这样,那也不是不可以。你们首先要明白保卫榆城就是保护你们自己,然后还要盟誓会遵守这个约定,一旦榆城被攻击你们会拿起武器。” “但是你们现在并不是合格的士兵,所以需要训练。以后你们每旬做九天的事,抽出一天时间操练戈矛排整队列,每个月的月末还要整训三天,否则你们的盟誓毫无意义。” 陈健看了一眼嗟,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这个人很会说话,说的道理作坊工们也能听懂,所以我刚才说的那些话,由你转告给所有的作坊工,告诉他们,保护榆城就是保护自己。这不是欺骗,这是事实。” 嗟吓了一跳,心中明白只怕陈健早已猜到在作坊工中流传的那些话是自己说出来的,可是脸上仍旧保持着震惊,反问道:“就靠一套冬衣,一间生病的屋子就让我们为你们打仗?训练的时候……饭是吃自己的还是吃公产?” 陈健惊奇地反问道:“当然是吃你们自己的,我说了,这是为了你们自己,又不是为了我们打仗。让你们吃公产,那你们就是夏城的士兵们。夏城的士兵要遵循首领的意志,我现在让你们去攻打东夷草原,你们去吗?你们要去,我就让你们吃公产的。” 嗟握着拳头喊道:“我们一旬要干九天的活,本来除了吃饭就剩不了多少,如今你还让我们白干一天,这算什么事?” 陈健双手压住他的拳头,笑道:“别急。还可以商量嘛。这样吧,如果你们什么时候能训练的可以排好队列听着鼓声前进,可以听懂进退,可以挺着长矛前进二十步而阵型不乱,我可以再答应你们一些条件。” “什么条件?” “你们的孩子每旬可以脱产学习五天,吃饭由公产出一部分。你们选出的八个专门学习的人,也可以由公产资助他们学习教那些孩子。” 嗟摇头道:“整个岛上这么多人,不可能全都做到。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去握戈矛的。我们的要求是能有一千人做到你就要兑现你的承诺。剩下的人仍旧需要训练,但是不可能做的这么好。” 陈健沉吟半晌,点头示意同意,同时又加了一个条件:“以百人为一队,训练的事由我们负责。但是你需要把我之前说的为什么而战的原因用作坊工们能听懂的话讲出来,每一队选出一个人告诉他们为什么要训练。否则他们总以为这个那些尚有奴隶的城邑一样,主人们打仗和自己有什么相干?这可不行。你选出的人必须在我这里学习,而且还要是最为勇敢的。” 嗟有些害怕地说道:“我们不喜欢和你说话……不希望大家都听。” “你们怕的不是我,怕的是我说的实话。” “你的实话只是一半的实话!我怕他们有一天被你说的跟着你们去打仗,自己却什么都得不到!” 陈健摊手道:“那就各凭本事了,真的永远是真的,假的永远是假的,难不成假话经我讲出来就变成了真话?” “你们早晚会跟着我们一起出去打仗的。你看啊,你们中的人,一部分人譬如泽和你,盼着天底下的人不再当奴隶,但是你们想到的办法就是退回到氏族均分的时代,可我给你们看到了一条新的没有人走过的路。所以跟着我们去打仗,实际上就是圆了你们这些人的梦想。你不可否认榆城没有奴隶了对吧?” “另一部分人呢,只是盼着自己过得好点。打仗打的多了,作坊越多,换回来的东西越多,你们要求的东西同样是一个,可是公产从十变成了一百,我们也更容易答应。” “还一部分人呢,其实盼着自己成为奴隶主,但是……” 嗟听到这里,已经用手堵住了耳朵,嘴里发出呜呜啦啦的声音不让自己继续听陈健说话,嚷道:“我们是不会跟着你们出去打仗的,除非你们给我们国人的身份!” “想得美!国人不会同意!我是首领,违背国人的利益绝不可能!” 嗟放下了堵住耳朵的手,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似笑非笑的陈健,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再争辩,点头道:“那好吧,我们同意。但是请记住,不给我们国人的身份,我们绝不会走出大野泽,因为离开大野泽我们还是奴隶。选出的人我会给你带来的。” 最主要的目的已经达到,剩下的都是些旁枝末节,国人在场,陈健拿出了十二分的本事和他们对喷了两天,只是将每天的定额削减了的同时降低了每天的最低定额工资,提高了超额计件的工资,把强制工作时常从七个半时辰缩短到六个半时辰。 等到四个条件基本商量完后,陈健又提了个意见。 “你们不要轻易罢工,以后我看这样吧,你们选出八个人作为你们作坊工的代表,有什么事通过这八个人和我们谈,我们能答应的或许就能答应。除了垦耕司,八个作坊各选出一个人,但是绝不可能只有你们冶炼司的人。我甚至可以给你们批复一间屋子,作为你们商量事的地方。” “还有,你们这属于影响了作坊的正常劳作,依着规矩,所有这几天没有上工的人,通通要挨鞭子,规矩不能破。” 三个人离开后,那些围在一旁的夏城国人不解地问道:“姬夏,前几个条件都很好,咱们这边的人的确太少了,将来真要打起来他们倒是真能帮上忙。只有最后一个你让他们选出八个人……这不是助长他们的反抗吗?” 陈健笑道:“你们傻吗?从公产中拿出一部分钱,让选出的那八个人脱产,脱离作坊工的劳作,甚至给他们一些好处。几个月后,他们还能和那些作坊工一条心?稍微弄一弄,这几个被选出来的人早晚会失去那些作坊工的信任,甚至他们的底线都能告诉咱们,这可比收买告密者更容易。” “再者,这八个人生活一好脱离了劳作,他们的心思也就变了。咱们就整天告诉他们,罢工其实也会损害作坊工自己的利益,要合作不能抗争,维护咱们就是维护他们自己,让他们以作坊工的身份去宣讲,不是比咱们的话更有说服力?你现在去讲他们信吗?要是之前那三个人去讲,他们可是会信的。每次要罢工之前,这些人肯定会提前知道,到时候收买几个和咱们一说,嘿,提前准备,让他们罢不起来。一间屋子,这才多少钱贝?” “要是这招有用的话,咱们还可以收买一部分人,让他们比其余的作坊工过得更好,分化他们,不让他们一条心。看似咱们付出的多了,但是长远来看咱们的损失反而小了。” “你们都要多学学,学学怎么在规矩之内管好这些人,将来说不定我可以拿出一部分公产让你们自己去外面开作坊。其余城邑只会管奴隶,却还不会管这样的作坊工,你们可别去学别的城邑,那都是过时的办法。奴隶干活,真的没有作坊工快,我就怕你们脑袋一热放弃了作坊工重新去抓奴隶,多学学吧。” 一群人愣了半晌,赞服地伸出了大拇指,赞道:“高!高!实在是高!这奴隶做活哪里如作坊工快?只不过以前不会管,害怕他们反抗。有能管住他们反抗的办法,我们哪里还会琢磨着退回管奴隶的时候?”(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万事俱备 酝酿发酵持续了半个多月的风波终于平静,这是一场不完美的不可复制的非暴力不合作的底层运动,这一次的成功会让他们将来为此付出无数鲜血的代价。 陈健的默许支持和挑唆、夏城老国人的震压手段低劣、人口的稀缺和不可替代,这是这一次成功的先决条件。 他们打碎了氏族和血统贵族的旧城邑,看似无形地建立起了一个新的城邑,并在不久的将来双方会融合在这座城邑当中,不可分割,增强了城邑的凝聚力。 古典妥协政治的基础源于人少和战争需要全体城邑人的参与,如同很久后的工业时代全面战争一样,国家或是国家的雏形需要动员一切力量所以底层人才有争取自己权利的基础。当然,这要是人,不能是法理上非人的奴隶,即便其余城邑中族人议政的成分也远大于首领独裁,只不过夏城是将人的范畴扩大了,因为陈建相信人总比奴隶更能干活。 服兵役看起来对那些作坊工而言是一种毫无权利的义务,但却埋下了他们将来有资格做国人的基础。当战争来临的时候,夏城的上层不得不给予底层更多的政治权利以求他们上战场,那时候陈健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纳他们成为新的国人,否则他就要冒着得罪全体老国人的风险。 双方的谈判达成后,罢工的作坊工们集体挨了鞭子,休息了两天,作坊工们正式复工,推选出了每个作坊的代表,带着胜利的喜悦走进了作坊,开始了新一轮的无休止的劳作。 作坊重新恢复了生机,也让夏城人真切地感受到了人心的力量有多么巨大。 复工后第一天的冬衣产量就比以往多出了三成,而且染纺司的作坊工们主动延长地劳作的时间。 为自己劳作,总是比为别人劳作的更快。原本他们生产的冬衣和自己毫无关系,但现在生产的却是为自己身上穿的做准备。 调低每天定额工资和增加了计件工资后,需要清点计件数量的半脱产人员更多,但是作坊工每天的劳动积极性也随之提高,相比较起分出去的半脱产人员的效率,总体数量提高了许多。 作坊工的日收入比从前更多,可是供销司也并没有为之头大,因为陈健让供销司提高了非必需品的价格,提高的同时又给予夏城国人以一定的补住。 夏城国人的生活水平因为补住的原因没有降低,作坊工的生活水平也没有因为提高工资而提高,供销司暂时没有出现供不应求的情况。 除此之外,各种无形的隔阂也被打开,作坊工被允许使用公共浴场,每个月有两次免费清洗的机会。 人在剥开衣服的浴场中是最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这里也成为消除隔阂和交流的地方。 面向作坊工孩童的学堂也在筹备建造,推选出的作坊工中的聪明人开始率先进行脱产学习以作为孩子的老师。 作坊工代表的房屋也被陈健批复下来,建造司的作坊工利用歇息的时间盖了起来,夏城国人的收买行动也随之展开,暂时效果甚微,但是已经有人松口,背叛他们的阶层变为走狗指日可待。 在远离山岬岛的一座小岛上,一座隔离院也开始建造,里面由十二个作坊工中选出的女人负责照料被扔到岛上的作坊工。她们在建好之前正在和医药司的人学习简单的草药用途和退热手段以及夏城为数不多的治疗方法。 这一切都是作坊工们争取来的,其实陈健早就可以施舍给他们,这些要求并不过分也多花不了多少预算。但是他不想,他希望这些人能够明白解放和拯救的区别,一个敢抗争敢反抗的族群才是有希望笑到最后的。 这是大河,不是恒河;这是榆城,不是圣城。不求来世,不求天堂,不问佛陀,不望圣子,只求今生,只靠双手。无需转世轮回,无需圣人拯救,只要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旬末的时候,按照各个作坊选拔出的男人也开始在每旬的每旬进行一天的军事训练。 他们不会作为冲击兵种和高级兵种,只是最简单易于训练的戈矛方阵步兵,主要负责维持阵线稳定。 训练他们的黑衣卫惊诧于这些人的协作能力,在作坊中按照哨子声劳作了许久的人比起氏族时代的自己,更加轻松地明白了进退和左右,这让黑衣卫们很吃惊。 不过想到夏城学堂中的那些孩子,又有些释然,夏城学堂中的严苛半军事化训练让每一个从学堂走出的孩子都可以很快融入到纪律性极强的军队生活,作坊工其实也一样。 训练的男工盟誓之后遵守着誓言,同时也知道自己苦训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们有做人的机会,所以很是刻苦。他们有的暂时还没有子嗣,但是却有传言让他们充满了希望,他们听说姬夏从其余城邑买来了大量的女奴,将会被运到山岬岛上。 简单的木棍装作长矛,密集的长矛阵每隔九天就会在空地上前后行进转弯,每天早晨的上工点名也从原来的单独清点变成了排队点数。 推选出的十个人也开始跟随陈健学习,告诉那些作坊工们拿起武器的原因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榆城没了他们又会重新做奴隶,不是为了别人打仗,是为了自己。顺便夹杂着祖先、族群这些概念的灌输,新的思想与旧的思维开始碰撞、争吵、妥协或是接纳,再由这些人用作坊工更容易接纳的方式传递到新训练的方阵兵中。等到这些人为自己争取到国人身份的时候,这个理由就会更加合理,水到渠成。 榆城重新恢复了生机,也让上层看到了下层的力量。 暂时的平静中,陈健终于让冶炼司的人停止继续建造房屋,大量的生产好的耐热的青砖被搬运到之前选定的冶炼炉的地点,趁着土地冻结之前完成冶炼炉的制造。 制模工开始准备大量的犁铧、锄、镐、等工具的模子,头几个月生产的铁质量不可能高,所以全部要熔铸成农庄村社急需的春耕用具,争取在明年三月份之前准备至少够农庄使用的农具,这是整个榆城冶炼司冬季的首要任务。 淬火用的盐和动植物油脂也在大量筹备,简单的石压炒豆豆油作坊也在农庄准备建造,明天那座农庄将要全部种植菽豆以保证榆城的油料使用和食用,这种作坊很简单,植物油都是炒熟后挤出来的,但是挤压的第一批油不是豆油,而是一种蓖麻科植物的油。 这些野生蓖麻很早就被这里的人熟知,因为种子有毒,但是含油量很高,长得就像是牛身上喝饱了鲜血的蜱虫,很恶心,用火一烧吱吱冒油很香,不过吃了三五粒就会头晕再多就死了,灾荒年也有不少扛不住饿吃的。 蓖麻也可以作为麻布的材料,种子榨出的油更是一种天然的润滑油,它不易氧化,不容易风干,前世常和鲸鱼油一样作为航天航空的高级润滑油原料。 第一批油料是作为作坊群明年的润滑油使用的,尤其是水车连轴处没有轴承,只能想办法降低阻力,而这种油可比动物油强得多。 而且蓖麻油煎蛋可以催产,与蛋黄中的卵磷脂合成的四烯酸会被转化为前列腺素,促进宫缩,虽然可能导致缩的太严重破裂,不过暂时不用考虑。与产钳配合,也算是又多出一个促进人口增长和生育存活的办法。 除了润滑油的生产,油坊生产的豆油除了吃用还可以做肥皂,还能得到副产品甘油。 明年等时间多了,用烧胆矾U形管冷却制硫酸的土办法熬制出浓硫酸再和钾硝混合弄出硝酸,配上油料做肥皂的副产品,不需要工业化,小心点应该也就炸死十几个人,够心绞痛的人吃就行。 剩余的甘油可以加些香料弄出些原始的护肤品雪花膏之类,配合心绞痛的药,又可以赚上一笔,买得起的必然都是拥有足够田产奴隶的人,或者也可以用来作为礼物。也算是把任何一个小作坊利用到极限,尽可能做高端产品,不断带动引诱其余城邑的人做低端产品作坊。 当然,冶铁才是整个将来作坊群的基础,或是母亲,这一点是不可动摇的。 木炭堆积的数量也已经够用一阵,大型的皮橐风箱也已经制作完成,尚不是双动式活塞结构的推拉都能鼓风的风箱,因为木工们没有想出来在出风口加一个双向活门,以至于没办法让一半鼓风的时候另一半闭合。 但是他们却用了此时漫山遍野的数百年的粗大古树整个挖空了树心做为木风箱的外壳,比起木板拼接的更为结实,圆形结构也能承受更大的风压。 皮橐是没办法使用的,因为需要畜力驱动的冶铁鼓风风箱的风压太大,牛皮八成会爆掉,木质结构相反会更为耐用。这种大型风箱恐怕需要两头牛才能拉动,但是不可能日夜不停。 在河上陈健建造了简单的水坝和引水渠,六米多高的分三层的落差水渠能让水的势能储蓄功率在三十千瓦左右,变为动能损耗大约一半,机械损耗正常时四成,夏城的原始木质水车估计也就能剩下两三成,算来算去其实也就能提供三四马力的功率,不过胜在日夜不停,而且牛拉是不可能做往复运动的。 除了鼓风的水力机械外,陈健还让木工司继续制作木质水车,作为和砸羊毛毡的曲柄锤一样的原理,陈健还要搭建一个砸碎矿石的粉碎机械。 矿石不经过粉碎是不能与炭充分接触的,而且不利于鼓风也不利益炭还原矿石中的氧,手工砸矿速度太慢,这样又可以节省一部分人力。 粉碎锤就在冶炼炉的上游不远,一条运河连接,有船只同行运送,木炭也已经堆积在了那里。 运河下游的建议船闸也在建造,正确让运送矿石的船只直接能够将矿石运送到粉碎锤的位置。 橡子这些日子也没闲着,虽然日用品的陶窑被停了,但是他还要负责烧制通风管,而且还要和铸模组、黄铜零件组的人协作,准备各项生产所需的物资。 铸模、原料、鼓风、粉碎、耐火粘土青砖、地基、夯土层、陶管、简易铜滑轮、铆钉、连杆、润滑用的蓖麻油、淬火用盐和油、搅拌生铁的石棍、计划可能灌钢法的黏土坩埚、计划可能是擦生铁于熟铁上的生铁重融坩埚、计划可能缓慢退火以求石墨凝结柔化为可铸锻铁的煅烧炉、用数十个砖窑炭窑积累了技术会简单发券拱结构的泥瓦匠、几年青铜冶炼经验的国人、数百个有足够力气的作坊工、平息了怒火让作坊工看到希望的心情…… 基本上要做的前置条件已经基本准备就绪,不论第一次炼铁出来的到底是生是熟是白口还是灰口,后续工序也都已经准备就绪。 只剩下最重要的冶炼炉的建造,而让那些冶炼青铜的国人惊奇的是陈健在搭建竖炉的同时,还修建了一座冶炼青铜时从未见过的东西。 冶炼炉的鼓风预热室。 陈健告诉他们,这很重要。(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配套 想让冶炼炉的温度足够,大约有四个办法。 更科学的高炉、功率更大的鼓风机、完美的焦炭、鼓风空气的提前预热。 更科学的高炉要等后来人,焦炭炼制成功少说也要半年。 大功率鼓风机的极限估计在热动力出现之前也就那样了,虽说可以做更大的水车,但是材料学不过关,拉压都可能折断损坏,手工打造滚动轴承太难,有没有铁咱不说也不现实。 唯一能够改进的就是预热室。 让鼓风机吹进高炉中的空气提前升温,保证进去的不是常温的空气,这算是现阶段比较可行的一种办法。 这种办法也有土办法可行,用类似如今房屋中壁炉的办法。 即建造两个房间,里面堆积上有空隙的耐火青砖,将耐火的青砖烤热。 半小时后,确定一间屋子中的青砖已经够热,便再加热另一个房间中的青砖。 而之前房间中的青砖则在半小时之内提前加热房间中的空气,至少能让房间中的温度达到二百度左右,鼓风机将经过预热的空气吹进冶炼炉中。 虽然温度不高,虽然只有区区二百度,相比较冶炼炉要的一千五百度差了很远,但是比起常温的二三十度甚至零下的温蒂,这二百度却能让炉温更容易达到预期想要的效果。 成本暂时不是陈健需要考虑的问题,他要的只是第一批铁,因此也不用琢磨设计冶炼炉废气回收热能预热的办法,他害怕里面的一氧化碳导致爆炸。 耐火青砖经过估算后每块可容纳的热量算好,鼓风机半小时能鼓的空气质量算出来,整个预热室的体积不需要太大。 按照垒砌壁炉墙壁的经验,将黏土砖在预热室中排好,下面挖掘出用来升温的火塘。 堆砌好后用煤炭在内部燃烧让里面的黏土烧结以密封,可能出现的热胀冷缩导致的预热室碎裂问题,陈健让人用凿子在地面上刻出了一些痕迹,就像是前世修水泥路每隔一段距离的分割一样,也不知道能不能管用,别的办法他也想不出来了。 预热室一共建了三套六间,平日使用两套,一套是作为特殊情况下替用的。冶炼炉是不可能停的,一旦停下炉渣熔铁在里面凝结,整个炉子就算是废掉了。 冶炼炉也在同期建造,之前已经烤干了地面,不需要担心渗水问题。有搭建青铜炉的经验,冶铁炉也就是更高更大更厚一些,陈健也已经基本画出了图纸,不过也就是乡村土法的水平。 经过前段时间的各种演练,计划统计司已经基本可以处理各个作坊之间的协作,也有了应付底层反抗的一些办法,陈健才算是可以一心扑在冶炼司。 因为冶炼司这边要忙的事情太多。 除了要建立冶炼炉,还要建设各种相互配套的设施。 练出来的生铁不可能将铁汁流出后的在外面搅拌,一则是里面还有很多矿渣,搅拌后铁渣不分离。 二则是随着搅拌生铁中的碳逐渐降低,碳铁合金的熔点会越发升高,相同的温度下生铁是融化的,但是熟铁就要凝结。 所以必须还要建立一个炒铁炉,分成两个室。一个室生火增温,另一个室盛放熔炼好凝结的生铁,重新融化后再进行炒制。 这是为了获得可以锻打锤砸的熟铁,这个炉子是必须建立的。 除了炒铁炉,还要再建立一个退火炉。 在焦炭没有土法烧制出来之前,冶铁炉的温度绝不可能达到一千五六,也就没办法让二氧化硅与碳化铁反应,形成液态铁中的游离硅。生铁中的碳只能以碳化铁的形式存在,而非石墨,这种铁只能铸不能锻打锤砸。 也就是说哪怕是做农具,这种铁弄出来的都是一次性的,乡村铁匠拿锤子砸出刃或是补一补犁铧的刃都是不可能做到的,只能回炉重炼,这就和青铜差不多了,没有实际的意义。 想要让里面的碳化铁渗析成石墨,就要在熔铸好各种器具后,将这些铁器放在七八百度的温度下,持续加热闷一旬左右,才能把不可锻的铸铁变为可锻的铸铁,增加韧性,才算是真正实用的铁器。 所以还要按照烧陶窑的技术搭建一座专门退火的炉灶,这个就不需要太麻烦,七八百度的高温还是很容易达到的,而且空间可以相对更大,只要一次能装下冶铁炉十天之内的铸件就行。 等这三座炉子全部完工后,理论上的冶铁体系就算是完成了。 但是铁炼出来还需要铸造,这就需要模子。夏城的铸模基本上只有两种:失蜡和泥模。 这两种办法的缺点都是太慢,模具通通是一次性的,所以为了大规模生产,陈健准备直接上铁范法。 就是用铁做模具,铁汁灌进铁模具中后,因为铁的导热性很好,所以铁水在灌进铁模后表皮会立刻冷凝成一层膜,就像是……一个装满水的气球,或者说一个剥了壳的生鸡蛋。 而随着内部铁水的冷却,铸件会铸件收缩,最终实际上会和模具之间有一层极为薄的空隙,所以不用担心铸件和和模子黏在一起。 但是铸造铁范需要在第一批铁生产出来后,仍旧需要泥模为基础,造出第一批成型的铸铁犁铧。 再用成型的铸铁犁铧和泥巴配合,弄成一个完美契合铸铁犁铧的泥模,分为上下两层,这两层泥模称之为上范和下范。 想办法再将上范和下范变成铁的,还需要一个能够制作上下范的模子。想得到一,需要用二这样的模具,但是二这样的模具一开始是泥的,就又需要以二为假想铸件,弄出三模,最终熔铸成铁的二,这才算是最终完成。 步骤很繁复,思维方式上绕了个圈,和以往的泥模法或是失蜡法要多思考一个步骤,不过操作起来不是很难,有时候就是个一点就通的事。 作为样本的铸件必须要精细,所以铸造第一批样本的泥模全部用失蜡法,尽可能完美,而且哪怕是简单的犁铧也需要很多不同的种类。 夏城附近的土地比较硬,大河两岸的土地比较松软,这两种犁铧就不能一样。 同时犁铧上还需要一个挡泥板,将犁铧垦出的土分到垄沟的两侧,以往都是木头的,如今也可以用铁来做。 锄头、镐、砍枝条的刀、瓦刀、木工刨、卯榫凿,这些都可以用生铁直接铸造。但是镰刀、锯子、剪子这些东西,最好还是用熟铁打,打完后再将生铁条烧到半融化状态,在刃口上擦一下,高低碳配合,也能凑合着算是熟铁钢刃。 当然,除了这些农具外,还有铸铁外壳的生铁点火手榴弹,也有专门的模具组在制作,效果应该和前世的边区造差不多,但是边区造最起码是拉火的,这里就只能玩点火的,铜丝和玻璃粉造价太高,而且内部结构也太精细。 火药颗粒化也在明年的计划中,加之作为近距离掷弹可以适当增加重量,提前预留出铸铁破片凹槽,威力应该还可以。野战和战车配合应有奇效,守城更是利器。 看起来冶炼司的人不少,不过细分到每一个部门人也就将将够。冶炼司仍旧采用分工协作的方式,每个人只管一件事就行。 不过陈健还是选出了三十个老国人技术工,成立了一个暂时看来无用的专门的精细打铁部门,归他自己管辖,不参与协作分工。这种小事族人也不会去反对,但却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做什么的,陈健称这个小部门为“芽”。(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喜上眉梢 配套的冶铁作坊每一天都按照计划在建设,所有的砖石的命运都是被人操控的,在乌云密布朔风来袭的时候,算是基本完工,随后就下了雪。 人可以操控砖石的命运,可人自己的命运有时候真的难以琢磨。 就像是雪后姬云急于表功的那份木简送回到榆城的时候,正是陈健这几个月来最为开心的时候,所以才兴奋至极地在后面大写了三个彰显心情的好。 如果不是冶铁炉拖到冬末才建设完成提早要矿石,只怕姬云会被责骂,至少他没有完成任务。 如果不是作坊工们已经罢工一次,让陈健暂时不需要将精力都放在岛上,只怕姬云的木简也不会如此被看重。 如果不是之前农庄出了那么大的怠工事故,让陈健急需找一个正面样板宣传,只怕姬云得到的夸赞也不会那样夸张。 当然,最重要的是送来木简的那一天,岛上的人都注意到陈健很高兴。很多人打听了一番才知道是被称作“芽”的那个小部门完成了陈健交给他们的一件事。 一件很古怪完全让这些人不能理解的事——陈健在下雪前让这个部门的老国人做两样东西。 一个大约一步半长的完全规则圆柱体,直径在三寸左右。 一个直径和圆柱体一样的球,也要求必须是规则的。 木头可以看做简单的圆柱体,但是绝对不规则;离心陶轮也能做出简单的圆柱体,但只是看起来规则,实际上粗细不一。 至于球……看起来是球的未必是球。 这些老国人们思索良久,没有想明白这种圆柱体是做什么用的,但是既然是陈健的要求,他们也就挖空心思琢磨。 直到下雪那天,几个孩子在雪地里堆雪人,正在用一个陶环抠雪,一名在夏城做蜡模的老国人忽然想到了办法。 他找来大量的蜂蜡,然后利用圆规画了一个圆,再用之前学到的铁范的三模原理做出了一个空心的青铜环,精准的手工捏制后用圆规圆比量了很多次最终确定了空心青铜环是个近乎完美的圆形。 再将大量的蜂蜡融化成更粗一点的蜡柱,将青铜环从上到下地往下卡,利用了垂直吊线测准,用了两天的时间手工切削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圆柱蜡模。 随后又用细黏土包裹在蜡模上,等到黏土干燥。 直到姬云将木简送回榆城的前一天晚上,厚厚的黏土已经包裹着蜡模干燥了,并没有裂痕,随后加热融化了蜡,一个完美的空心圆柱体模子就算是完成了。 至于球,则用的办法也差不多,利用那块圆规画出的圆板做了一个圆片,以直尺切割成半圆,在蜡模中旋转挖出半个球体,两层蜡模合在一起形成空心,往空心内灌注黏泥,等到干燥后敲碎外面的蜡壳,一个在这个时代算作完美的球体也就出现了。 夜里很晚这几个人匆匆找来了陈健,陈健也忍不住夸赞了几句,随后告诉他们这个模子多做几个,等到铁炼出来后,用铁浇铸几个这样的圆柱体,选出最为完美的一个。 几个人心下不解,这种实心的圆柱铁棍看似毫无作用。铁显然易见极为昂贵,这种实心铁棍又极为沉重,到底是用来干什么他们怎么想不透,可还是照旧去做。 除此之外,陈健又交给他们一件事:让他们去供销司领取一些锡,手工磨制雕刻出一样东西。 这东西的图陈健已经画了出来,很小,圆的,而且很薄。正面画着凸起的简单的黑白熊阴阳鱼,背面是简陋的麦穗,还有一个很简单的字。夏。 锡很软,手工打造也很简单,可以铸也可以雕刻打磨,比起玉料之类简单十倍不止。 陈健的要求也不算高,一共打磨十六枚,全都要一模一样。 除了这十六枚一模一样的外,还要再打磨一种,比之前几种要求更为精密,上面的花纹更多,正面是大河诸部都熟悉的那种朝着太阳光明生长的花,背面是弯曲的大河,比之第一种要更厚实一些,似乎是怕将来用来熔铸的金属太软。 上面的种种要求都不是现在要做的事,所以陈健才把那个部门称之为“芽”。 这三十个人将来要做的都是暂时不需要但是几年内一定要弄出来的东西,夏城有青铜,有黄铜,有火药,有高温,有铅,有熟铁,有火绳,有简单几何学,有些东西不一定非要遵照前世的历史,非要出现在应该出现的时候。 在那些人带着图样和批条离开后,陈健极为兴奋,冶炼炉已经基本搭建完成,正在完成最后的内部修补工作,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 以至于第二天清晨起来的时候,他逢人便笑嘻嘻的,而姬云的木简送来的时候,陈健正好有时间看看。 才看了个开头,就听到外面一阵喧闹声,几个夏城来的骑手背着些东西,既没有拿着紧急事件的旗帜,脸上也没有什么不安惊恐的情绪,除了疲惫之外就只剩下了喜悦。 “夏城出什么事了?” “好事!姬夏,白马秋天的时候帮着几个弱小的草原聚落击败了一个大聚落,抢来了不少的马。阳关附近的很多山林中的聚落都搬到阳关附近居住,在秋天帮着割了很多的草料,这些马应该都能活下来。” “西边狼皮带着人又在冬天劫掠了不少村落,一批原本咱们城邑的老奴隶被司货用公产赎买了,盟誓绝不会背叛咱们城邑,新奴隶顶替了那些老奴隶的活。” “今年又出生了不少孩子,人口兴旺,老人们的身体也还算好,老祖母如今虽然还咳嗽,但是身体还硬实,就是夜里需要趴着,因为总咳嗽。你的母亲又给你生了两个弟弟,双胞胎。” “新军换了黑衣裳,前一阵跟着白马在草原又立了许多功勋,马都骑得不错了。” “对了,还造了几艘小帆船,带了些东西给榆城这边好过年,有些蒸煮过密封的桃子,不算多,一人能分上一罐,顺便船就留在这边了。” “上次你不是让司货让大家募集些钱贝建设榆城吗?大家拿出了不少,还问这边要不要奴隶。” “如今和各个聚落之间的坊市也很兴盛,阳关的坊市每旬都和草原聚落交易,马、羊、皮子每旬都能换来不少,而且还有些咱们没见过的东西。司货让我来问问你,这东西有没有用。” 骑手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皮筒,打开后倒出来一些白色的粉末,有些湿漉漉的,有的已经结块。 “这是哪来的?” “你还记得那些草原部族不缺盐吧?他们在很北边的地方有好大一片盐田,这东西就是那附近的聚落拿来的。他们草原就用这种东西硝皮子,司货说不认得这东西,所以叫我来问问你。知道你喜欢这些古怪的石头或是盐。” “硝皮子?” 陈健摸了摸白色粉末的手感,有些滑涩,冲着屋内的红鱼喊道:“拿罐子醋来,再拿罐子烈酒。” 全拿来后,陈健抓起一把白色粉末扔进了醋罐子中,顷刻间咕噜咕噜地冒出了泡泡,泡沫连带着醋一同溢出到罐子外,陈健脸上的笑容也越发好看。 烈酒沾了些麻纤维点燃,找了块陶棍沾了一点粉末一烧,淡黄色的颜色更是让陈健坚信了判断。 “好东西啊!那片盐田离咱们有多远?能不能抢过来?” 骑手皱眉道:“怕是不能,隔着五六百里呢,抢过来哪里有那么多人守在那?人多了凑不出,人少了又被草原诸部抢回来。这东西很多,就是运过来有些麻烦,一个好陶罐一匹丝绸就能换不少呢。” 陈健哈哈大笑道:“那就不抢。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司货没说。” “那你们等等吧,先回去一个人告诉我妹妹,趁着冬天用爬犁运回来大量的这东西,除了马,这是最重要的,羊和皮子都要排在后面。告诉白马,盯着那边的动静,有大聚落就去祸害,联合那些小聚落去抢。” 说完后又嘿嘿地笑了一阵,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榆城的人很少见到陈健高兴成这样。 而高兴成这样的陈健飘着回到了自己房中,展开姬云送来的木简,更是喜上眉梢,难掩这两天几件喜事的喜悦,拿起笔在木简的后面点评了一番,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大大的好字。 一是写得好,二是时机好,三才是真的好。(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一章 开炉 十二月,运输司的人终于开始运回第一批铁矿石,姬云也跟着运输司的人返回,满怀着期待。既有对自己未来的期待,也有对山岬岛模样的期待,听别人说起的总比不过自己见到的。 岛上的学堂也在临近年关的时候休息了几天,八篇书简已经学完,简单了进行了一次考试,成绩大多不错。 最难的切音拼字和乘法表也都完成的不错,在山岬岛上学习的这些各个城邑的亲贵子女都带上了或多或少的夏城口音,完成了这一点他们就可以认出更多的字读出更多的字,算简单乘除法的时候也不需要用算筹一点点地算了。 难得的假期中,这些人没有闲着,而是流窜于各个作坊之间,陈健也没有禁止。 公用的浴场和饭厅让这些人和夏城国人的关系都很不错,问什么对方就会答什么,不过回答的那一切都是他们的城邑不可复制的。 山岬岛上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而且出现了很多他们以往不曾见过的美景。 因为大野泽的湖泊放热效应,山岬岛的冬天并不太冷,水也没有冻结。而大量的作坊用煤导致城邑附近的烟尘很大,空气又潮湿,每一天早晨都有一层浓雾,很漂亮,这在别的城邑很少见。 十二月初八那天,这些人学到了一个夏城的新习惯,清晨喝的一碗很甜美的粥。粟米、麦仁、豌豆、红枣、大豆、栗子……八种食物融和在一起的味道很古怪,仿佛将夏秋太阳的味道都浸润到了这一碗粥中。 据说这是为了祈求或是感谢去一年风调雨顺,很正当的理由。 喝完腊八粥后的第三天,孩子们手中多出了一篇木简,内容是一封名为姬云的人给陈健写的信,讲诉的是想办法最省人力运送矿石的办法。 夜里那个叫姬云的人带着几分腼腆在众人面前说了说自己的想法,大致就是一想到榆城正在建设自己就吃睡不安,一定要想办法多运矿石之类,绝不会因为被扔到矿山就存心懈怠云云。顺便做了一番自己检讨,检讨下很久前自己犯的错。 他的胸前挂着一个黄铜的徽章,很漂亮,上面刻着一个正在冒烟的冶炼炉的模样,据说在夏城只有很大的功勋才能获得这样的黄铜徽章,上面刻得东西也不同,有麦穗、戈矛等等。 不过他胸前的黄铜徽章上冶炼炉是冒烟的,但是现实中距离冒烟还有些日子,大量的矿石被运回来正在粉碎,据说是要先培养一批会粉碎矿石选矿的人才能开工。 腊月十八,冶炼炉进行了开炉前的最后一次检查,确定没有什么问题后,作坊工将矿石木炭一层层地堆积在了冶炼炉中,学堂的学生也都被叫到了周围观看。 用赭石染过的麻布红彤彤的,缠绕在冶炼炉的周围,扎出了两个大布花。 百十个树皮黏土炮仗一起点燃,噼噼啪啪想过之后,陈健大声喊道:“开炉!” 早已演练过几次的人们扯开红布,作为福利这些红布将会发给抽签选出的几个人。抽到签的几个人负责点火,同时将水车上的木楔子拔出。 木质的水车轮开始运转,旋转的连杆带动了风箱的拉手,发出呼啦呼啦的巨响,一团火焰在点火口开始燃烧。 泥范排成一排,第一批铁用来制作范。作坊工们拿着陶制的坩埚在放铁口做好了准备,长长的硬陶棍上绑着的黏土坩埚是为了舀铁水装进范中,每个人都用融化的蜡油联系过数次,最起码不会一不小心倒在自己的脚上。 每个黏土坩埚都是特质的,陈健将之前的木模用排水法大致算过体积,每个专门负责浇铸的作坊工手中的坩埚大小也不一样,恰好比标准体积多出一成。 天气不算很冷,尤其是冶炼炉附近更是热的让人难受,学堂的学生们去看的津津有味,他们都想知道这样真的能炼出这种名为铁的东西吗?他们也都想象着自己的城邑能否做出这样的事。 这些东西他们都是听闻过却没见过,尤其是附近的水车、水车上的连杆,据说等到他们学完两年后,会有木质的简单水车模型让他们学,但是现在还很远。 等待是漫长的,陈健一直在冶炼炉附近站着,不断通过观察孔或是让人加料,或是让人给预热室生火。这是榆城的头等大事,什么事都要推到后面。 那些学堂的学生逐渐因为冷走开了,他们以为这是一场很盛大的场面,会如同惊雷一样震撼,可是看了许久却发现这倒像是无趣的春雨,麻木而又繁琐的轮回。 很多个时辰后,陈健的手开始颤抖,还停留在一旁观看的人也瞪大了眼睛。 两个作坊工拿着长长的棍子来到了出铁口,捅开了用草木灰和草泥的堵塞,通红的铁水以极好的流动性流淌出来,红红的如同沸腾的血。 矿石中提前加入的石灰作为炉渣的助溶剂,让炉渣的流动性很好,温度也足够,所以铁渣算是很完美的分离。 很显然这是白口生铁,否则以现在的炉温如果弄出的是熟铁或是钢,根本不会有这么好的流动性,因为它们在这个温度只能半融化。虽然陈健已经用上了预热鼓风和这个时代的大功率鼓风机,不过没有焦炭也就只能这样了。 早已准备好的浇铸工舀出铁水,浇灌在各种奇怪的泥塑模子中,冷却成型后便打碎泥模,将第一批铁器放到了已经升温的退火炉中。 而剩下的生铁则分出一部分运送到炒铁炉中,那里已经开始加热,借助窑体的拱形结构反射热量,以煤作为染料,应该可以达到让生铁融化的温度,那里融化的生铁会有人专门在溶化后搅拌。 如果温度足以支持融化生铁就先铸造,如果不能的话就要冷凝成小块以被将来锻打。 空气被铁水烤的炙热,人心也同样炽烈,等陈健拿起一个作样品的犁铧头,将外面的泥壳摔碎后,一把黑乎乎的铸铁犁铧落在地上,发出了当当的响声,四周也随着这声脆响发出了一阵欢呼。 众人跑过来围观这支铁的犁铧,夏城有过铁,但那是不可复制的,只能作为祭品和礼器存在于祭堂的。而这片犁铧让夏城人明白,不久后或许每个人都会有一把真正的稷镰,真正的鱼肠,真正的簪钗……这是陈健很久前给他们的承诺,如今终于看到了希望。 第一炉铁很完美,超乎陈健想象的完美,但却没有超乎实际情况,只是白口生铁,但却是完美的白口生铁。 但再完美的白口铁也是不实用的,众人的欢呼让陈健心头的压力更大,等到退火的那段时间中,陈健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编写明天学堂的课程,可是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那些在退火炉中的铁不会说话,也看不出任何变化,就那么会会黑黑地躺在那里,谁也不知道在灰色的外壳下石墨是否在凝结。(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二章 邀请 腊月二十六一早,陈健睁着通红的眼睛,早早地跑到了退火炉。 作坊工得到了他的允许,将第一批试验的铸铁农具拿了出来,一排排地摆在地上。 陈健从那一堆铁件中找出一个铁锤,安装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木柄,将一片犁铧放在巨大的花岗岩上。 一群人眼巴巴地看着陈健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擦了擦手,压抑住心中的不安,却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泄气,只能鼓动道:“我跟你们说,我这一锤下去,犁铧很可能会碎。碎了你们也别难受,再好好改进就是。” 几个人哄笑道:“姬夏心里也害怕呢,你看你的胳膊还是抖,要不要换个人?” 可真要换人的时候,每个人却都又害怕了。 这些人或许没有亲手熔铸这些铁具,甚至不是冶炼司的人,但是他们却能真心感受到这一片简单的农具中也有自己的心血。从运输开采到后勤保障再到那些冬衣,没有这一切,就没有这个简单的冶炼炉,甚至于那些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幕的远在夏城的族人,也有他们的汗水。 整个榆城从找到矿石开始,所有的重心都在这些铁上,谁也不希望这一次失败。 等了许久,平日里可以背起二百斤麻袋的族人却仿佛拿不动眼前这个二十斤的铁锤,陈健咬咬牙,自己抡起了大锤。 最大的力气狠狠地敲了下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砰!砰! 几声巨响,众人咽了口唾沫,接着发出了一阵欢叫。 “没碎!没断!” 真的没碎,只是变形了。这意味这些铁经过退火后在农具使用上完全超越了青铜,因为一旦破碎,可以敲打出来而不需要重新回炉。 青铜农具在不考虑成本的前提下已经超越了石制农具,族人们很清楚一旦铁用到耕种上会有多么巨大的威力。 陈健扔下大锤,也暗暗松了口气,浑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空了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差点被犁铧的尖扎破了臀。 国人们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用皮子黏土做的炮仗,噼噼啪啪地响声中,整个榆城都在沸腾,那可是铁啊,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而如今城邑却可以把天上掉下来的东西自己做出来! 如今看来看起来冶铁的事进展的还算不错,按照如今的分工速度,用不到三月就足以让这边的农庄配发一批农具。 生产资料肯定是要归夏城公产所有的,那些农庄雇工也买不起一片铁制农具,加之大野泽附近的土地是归夏城所有,虽然没有道理,但却说得通。 如果今年没有洪涝灾害,到秋天的时候榆城的粮食应该就可以自给自足了,到时候和其余城邑之间的贸易就会发生巨大变化。 最大宗的粮食一旦不需要,要么让他们做一些更低级手工制品,要么就需要让他们成为原材料产地。 这个需要再琢磨琢磨,没有贵金属通用货币,贸易顺差并没有太大好处,相反还会引发周围城邑的反感。 带动式的发展肯定要亲疏有别,草河沿岸的城市算是自己的基本盘,也是自己这个小同盟中和自己关系最为密切的,第一批好处肯定要带给他们。 布置好了三个月的冶炼司生产任务后,陈健找来了那几个夏城来的信使。 “等过完年,你们就要回夏城了。回去后有几件事要做,先是让司货邀请娥城、卫城的首领,让他们在三月份来榆城一聚。” 第一件事就让使者有些疑惑,挠挠头道:“姬夏……以前没有这样的事啊,他们在自己的城邑,去夏城倒是有可能。但是这么远的距离,让他们来榆城……是不是会让他们觉得不高兴?” 名义上的同盟是平等的,这种召集从未有过,陈健点头道:“所以要让司货准备好足够的礼物,我也会从这边带些礼物给他们的。就说我在这里忙着走不开,请他们务必要来,先让司货致歉。” 拍拍手,外面的人捧着几个礼物走了进来,都是些很费力气做出来的东西,按照草河城邑的数量分为几套。 一批铁犁铧,一批铁铲,几口铁锅……很厚重也很笨重,虽然之前并没有铁锅,但是很显然这东西如果运到草原可以换回来数百个陶罐才可能换回的羊马。而且这铁锅是生铁,草原诸部不可能冶炼成兵器,它们不懂退火更不可能达到那么高的温度。 此外还有一堆铁制的三棱箭头,用的是翻砂法熔铸的,就是先做出来实物,再用两层塑砂覆盖取出实物留下空隙浇铸,翻砂还可以循环使用。 “带上这些礼物给几位首领,就说……这些东西会带来很多改变,说我希望他们来到这里一同商量一下。剩下的告诉司货,什么也不多说,他们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也不要强求。” 相隔千里而来,按照以往的故事,只有两种情况。臣服,或是共同祭祀。 陈健不是大河诸部共同的首领,还没有资格请他们来共同祭祀,所以陈健的潜台词很明白,希望这几位首领认真考虑一下同盟关系:不再是以往的平等,而是需要有一个中心。 这个中心不会以暴力掠夺为手段,因为比较低效,那些城邑掘地三尺也未必及得上榆城作坊半年的总产值。 草河同盟有大量的潜在人口,但却被奴隶制度束缚在土地上只能有可怜的产出,这种情况必须发生改变,而改变的第一步就是想办法让他们接受大量的铁制农具。 正常贸易的价格太高,他们买不起,而且夏城粮食自给自足的情况下,除了丝绸黑陶几乎也没有什么可以交易的东西了,陈健可不想空有作坊而没有市场。 所以羊毛、人口、开矿、新型纺纱技术、牛耕推广等等这些,必须要让这几个城邑学会,做到有来有往同时又和夏城密不可分才行。织布、冶炼、毛纺、染色这些技术陈健暂时不会外传,而偌大一个世界,矿产羊毛人口纱线只有夏城一个收购的地方,还会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利益,他们应该没理由拒绝。 仅仅依靠夏城自己的内销能力,作坊群全力开工最多只能支持一年半,一年半后必然产能过剩。 不是其余城邑不想要,是他们买不起,这次是真正让陈健头疼的地方,陈健真不知道等到明年榆城的农庄自给自足之后自己还能和其余城邑换什么。 只靠种地最多两三年,榆城作坊就会用剪刀差把附近城邑数十年积累下的财富席卷一空,而夏城空有大量的资本和产能却失去了市场也会同样萧条,只怕到时候引动的不是对蛮夷的战争,而是会引发一场大河盟内部的战争,毕竟更近。 面对这种情况,只能用一种暗里操控形式,通过榆城这个作坊群带动其余城邑发展,保证产能充足又让夏城有利可图。包括帮助草河城邑建立新型的庄园、养殖场,甚至可能资助他们开矿,修路,以技术入股的形式暗里操控培植代理人,以有偿援助的方式带动他们发展,甚至有必要的话可以用先贸易后付款的方式。 届时,陈健可以推行夏城的货币:先把金属货币贷款给那些城邑,规定所有的夏城手工业产品只能以货币购买,夏城收购也会以货币的形式购买,将货币和工业品绑定,强行推广。 ………… 年后第三天,信使带着各种礼物返回了夏城。 半个月后,夏城的议事会大厅中,榆钱儿好奇地看着那些礼物,惊喜道:“如今榆城已经发展成这般模样了?” “是啊,水道纵横,船只往来。每天都雾蒙蒙的有黑烟,哨子声从早晨响到晚上。” 榆钱儿眯着眼睛,幻想了一下那样的场面,嘴角挂着甜甜的笑。 “我哥还说什么了?” “说是让今年学堂里的孩子都去榆城,夏城所有里司之上的官员留下一半,另一半也要去榆城,议事会的成员也要去一半,还有新军的数量也要扩充,姬夏说如今养得起,那就再多二百人。所有有封地的人,将封地的事交待一下,也要在三月份前往榆城一趟。” 榆钱儿听到这,哼了一声道:“他是不是说让我留下来等到他们回来?说好了春天我就可以去榆城的,怎么又骗我?” 信使无奈地笑了笑,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拍脑袋道:“哦对了!你哥还让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信使小心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样子很好看的小陶罐,很小很小,上面贴着一层薄皮,掀开后一股香甜的气息。 “吃的?” 榆钱儿把玩着那个小罐子,颇为好奇,看起来有点像是草原上传来的那种搅拌羊奶后的油脂。 “不是,这东西很难得的。姬夏把牛油放在开水里,又加了些我也不知道的东西搅拌了一天,才弄了一点。兑了些做肥皂剩下的甜水和乱七八糟的东西做出来的。说是抹在脸上的,夏城风大,他这个做哥哥的跑在榆城那么暖和的地方,让你在这里心里过不去,抹了这东西脸不太容易皲。” 榆钱儿撇撇嘴,心说你肯定猜到我要生气,要不然你才不会花一天时间去搅拌牛油呢。 心中有气,却还是拿小拇指挑了一点在脸上揉开,那些乳白色的东西很快渗到了皮肤中。如同白色的雪花落在了皮肤上消弭于无形,只剩下水嘟嘟的皮肤。 “好嘛,既是给了我这个,那是告诉我让我天冷风大也要去别的城邑呢,真是想的周到呢,哼。收拾下吧,带上礼物,我去娥城。” 很小心地将这盒仿佛雪花样的东西收在自己的木匣中,里面是一面铜镜,下面一层有很久前陈健送她的皮手套、豌豆、荨麻藤、玉簪子、小石子、翻花绳、小风车,以及一个已经干燥的发黑的山楂果——很久很久前那是一个糖葫芦。 愣愣地看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外面传来一阵阵马的嘶叫声。 “司货姬,爬犁已经备好了,现在就走吗?” “嗯。走。” 关上木匣,伸了个懒腰,裹上厚厚的毛皮坐在了爬犁上,刚要走的时候又想起了什么,跳下爬犁回到屋中,提起毛笔在木简上写了一行字。 “哥,我想你了。你又骗我。” …………………… 第五卷大河上下(完)(未完待续。) 第一章 两条路 华历三十四年的第一个月份,娥城仍旧是去年的模样,但是被夏城影响的印记越发的深了。 比如养蚕的奴隶和烧陶的奴隶更多了,羊群的数量也比以前更多,因为粮食已经不能从夏城换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了。 月末,榆钱儿已经离开前往卫城。 娥城的政厅中摆放着榆钱儿带来的礼物,娥钺的脸色不是很好看,长长叹了口气。 “我知道夏城总有一天会变得很强,却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 同族的人对于榆钱儿之前的提议仍旧有些愤怒,此时看到首领的脸色不郁,忍不住说道:“姬夏有些过了,纵然夏城强大一些,也不能让首领去千里之外的榆城见面。” 娥钺失笑地问道:“你们都觉得这是侮辱?” 一干人点点头,娥钺忍不住道:“糊涂!你们看看这犁铧,这铁箭镞,还有这口铁锅!你们想不想要?榆钱儿说的什么?她说这些礼物只有咱们草河附近的城邑才有,别的城邑没有。我叹气的不是因为觉得这是侮辱,只是感叹自己老了,感叹咱们娥城只怕以后要南面而视夏城了!” “这些东西你们想要,拿什么换?黑陶?丝绸?除了这之外呢?粮食夏城人根本不缺,而且有了犁铧牛马,你们信不信,他们一个人产的粮食就要比咱们十个奴隶都多?” “而且时间越久,他们就越富庶强大。两年前咱们可以将夏城掐死在萌芽中,拼了咱们死上一半的族人;如今呢?就算咱们联合卫城,也根本不是夏城的对手!你们谁觉得有本事在野地里打过那些新军战车骑手?谁有本事攻下有火药护城河的夏城内城?” 娥钺重重地叹了口气,回忆着第一次见到陈健时候的情形,几年过去,仿佛陈健来借粮的日子就在昨天。 他揉了揉脑袋,缓言道:“过去的就过去了,不提了。你们能不能猜到姬夏让我去商量什么?” 有人撇嘴道:“无非就是他想做草河诸城的首领呗。” 娥钺摇头道:“他这个人……不喜欢这东西,他不是粟岳。九儿,你说说他到底想干什么?” 数九脸上带着微笑,一点都不急躁,缓缓说道:“他想把铁箭头铁锅卖给我们,可是我们换不起,他是想让咱们一起变得富庶呢。” 族人不解道:“祭司这话不对,他心肠哪里有这么好?如今对于火药作坊还藏着呢,只是让咱们出人分成,却根本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 数九哎了一声,有些无奈地解释道:“都变得富庶,他的铁才能卖出去,夏城才能更富庶。对他来说,他是为了夏城;对咱们来说,咱们变得更富庶,难道不是好事吗?” “只不过……哎!” 最后又重重叹了口气,娥钺从未见过妻子如此惆怅,也知道这些新的东西妻子接触的更多,自己只怕想不明白,问道:“既是都变得富庶了,你又叹息什么呢?” “原本,夏城每年可以积累十,咱们积累五,所以几年间夏城已经比咱们强大富庶。如今夏城帮着咱们也富庶起来,咱们每年积累二十,夏城却积累一百。咱们是富庶了,可是每一年咱们和夏城的差距也更大了。” “姬夏的心思不可能只是小小的草河,他一开始就没把草河放在眼中,否则他不会去救援卫城,更不可能跑到粟城去盟誓。粟岳老了,老的只剩下梦想,却忘记了梦想是要有实力的。姬夏从未见过粟岳,却在彗星降临的时候不惜得罪很多氏族,站出来为盟誓说话,他在草河做过这样的事吗?” 下面的人惊道:“你是说……姬夏想做华当年做过的事?” 数九摇头道:“比那更大。你刚才和娥钺说话时,说千里之外咱们不该去。千里千里……五年前谁知道里是什么?如今榆钱儿当初在这里的小酒肆还开着,豆腐坊也开着,每天都写一些字在木板上。你们用过夏城的陶贝吧?认识夏城的文字吧?学过夏城的习俗吧?期待夏城的铁器吧?相信夏城的故事吧?” “你们恨夏城人吗?你们在这件事之前厌恶姬夏吗?你们喜欢夏城吗?你们见过车辙不同的车吗?你们见过不同的亩、不同的步、不同的尺、不同的斤吗?你们见过别的样式的皮甲吗?你们见过氏族分成夏城那样却还完好的城邑吗?” 几个问题问下去,数九伸出两根手指道:“咱们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拼着灭族的风险,联合所有的城邑灭掉夏城。要么,和夏城走的更近一些。” 众人摇头道:“灭掉夏城?哪里这样容易?况且咱们又怎么可能联合起那么多城邑?他们离得远,咱们离得近,倘若真的和夏城打起来,那些城邑的援兵还没到,夏城只怕已经炸开了咱们的城墙……东边城邑的事可就在去年啊。” 数九摊手道:“那就只能和他走的更近。去年首领答应了姬夏一些事,今年单单是青铜、火药之类的东西咱们分到的,就比几千个奴隶劳作的还要多。夏城那一套……只能用在夏城,咱们什么也不用担心。他姬夏不过一个脑袋,一双眼睛,管一个榆城都要亲自去将榆钱儿留在夏城,难不成他能管过来这么广阔的土地?到头来还是各个首领分管,你们到底在担心什么?” 许久,数九才郑重地说道:“你们认为的侮辱,其实源于你们不敢正视夏城的强大。几十年前,华会盟诸部的时候,你们可曾感觉到侮辱?” “并没有,因为华城那时候一直很强大,而夏城几年前还从咱们这里借过粮食。就像是一个孱弱的人有一天忽然变得比你们更强大,这才是你们觉得是侮辱的原因。你们不愿去相信这是真的,还停留在数年前的记忆中走不出来。” “你们抱着旧日的荣光不肯撒手,甚至把脑袋埋在过去以至于不敢去想将来。如果再这样下去,娥城会如同秋日的老草一样日渐凋零枯萎。” “诸位族人,该向前看了。荣光属于过去,可以和儿孙说说,却不可以把它当成将来。” “我不希望有一天娥城的子孙们听到这些的时候,会反问咱们,为什么过去如此荣耀,如今却如此黯淡?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所以最好就是不要出现这个问题!” 众人低着头,他们难以在言辞上反驳他们的祭司,不是因为身份,而是因为道理。 娥钺思索了一阵,长啸一声,喝道:“那就去!” ………… 数日后的卫城,屋中只有两个人。 首领卫河,以及当初说服陈健救卫的卫渊。 两个人说的也是关于夏城的邀请。 “首领以为咱们和娥城的区别在哪?” “不知,还请指教。” “娥城东边是亲族城邑,西边是夏城,北面是茫茫荒原草原诸部。卫城东边是亲族城邑,北面是夏城,但是西边却是西戎聚落。草原不能耕种,抓回的奴隶肤色分明,娥城无路可走。但卫城却不一样,西边土地开阔,西戎人与我等相差不大又无马匹,卫城的将来在西边,正如老首领当年的梦想一样,走到大河的源头,辟地千里。” 卫河有些不解,问道:“您的意思是……我们不去和姬夏会盟?” “去,当然要去。铜、铁、火药……种种这些,我们都要依靠夏城。而有了这些,我们向西攻伐会更加容易。首领以为姬夏的心思只是小小草河?” 卫河摇摇头道:“当然不会。” 卫渊又问:“如今粟岳为首,倘若粟岳一死,粟汤可有姬夏的名望?” “没有。” “铁器已出,十年后夏城与粟城谁强?” “必是夏城。” 卫渊拍手道:““既然如此,夏城的心思在大河两岸,势必要和其余城邑交战,这要很久之后。而那时候,我们借助夏城的铜铁火药,一路向西,开辟西戎土地。” “数年后我卫城地方千里奴隶万千,遵姬夏为首领。东,可以助夏安天下,以立大功。天下不安,姬夏绝不能逼迫卫城。” “倘若天下已安,姬夏封卫城之西土地尽归卫城所有,那自然好。但姬夏要如夏城一样打碎氏族,收取首领权利,卫城有西土千里人口十万,南有大河为壕,北有群山为墙,西有千里为田,纵不能胜,亦能自保。” “所以,三分向东以助夏;七分向西以为己。五年之内,姬夏说什么便听什么,出征便随,提议便赞,以求铜铁。五年后,黑衣已成,戈矛林立,向西辟土,明尊姬夏,暗成大事。” 卫河大喜过望,喜道:“还请教我。” 卫渊拜服道:“首领,渊一直观察夏城,夏城规矩甚多,想法怪异,千变万化。卫城不可全学,但也不可不学。” “全学,卫夏不同,如猫艳羡鹏鸟翱翔,自悬崖一跃,思路一条。不学,如幼狼不随母兽捕猎,成年之后难以裹腹瘦弱不堪。” “夏城讲规矩,卫城便也要讲规矩,只是规矩和夏城不同。首领名望已有,族人支持,卫城之事可由首领独断。” “明赏罚,不分有姓无姓,一律以规矩约束。” “想要向西,就要更多的兵卒。卫城有姓无姓之间,需要首领做出选择。” “是做整个卫城的首领,拥有万余族人齐心向西,地方千里的卫城?还是做卫姓族人的首领,不过千余族人,苦守地方百里的卫城?” 这是当初西戎暴动之时卫渊就提出过的问题,但随着西戎退走,加上夏城的武器支持,对西戎的战争暂时一直取胜,不需要所有无姓者齐心协力。 再加上前两年的粮食和奴隶贸易让卫城都尝到的甜头,暂时压制下了内部的矛盾。 如今这个尖锐的问题再一次被提出来,卫河也明白不解决这件事,卫城根本没有能力向西辟地,只能死守这一点地方,等到夏城一天天长大,自己却一如从前。 思索良久,卫河苦叹道:“我难道不希望如父亲一样胸怀广阔吗?可是如今卫姓族人哪里会愿意那些无姓者同样分奴隶田产以及积累军功呢?我若提出您说的这些事,只怕卫城又会是一场大乱。这是我一直苦思的事,还请一定教我。” 渊郑重地说道:“这也是渊这些年一直思索的事。倘若首领真的胸怀远大,未必不能做。” 渊起身,躬身行礼道:“这事不能急,三五年可见成效。先定规矩,不分姓氏一视相同,有功者赏有罪者罚,国人只为征战,耕种交由奴隶,这些规矩却不颁发,以待时机。” “如夏城一般培训黑衣,只要无姓者,不以公产,而以首领的私产供养,如同夏城那些封地中的私兵一样,赏罚皆有却不从公产中出,卫姓亲族不会反对,那些人也必然效死。” “数年后三百黑衣卫在手,规矩颁布,不服者……杀之!” 卫河眼前一亮,可随后又黯淡下去道:“以我的私产,难以供养三百黑衣卫。” 卫渊哈哈笑道:“原本不可以,但是如今姬夏的邀请,却可以。这正是一个时机,以首领手中的土地奴隶,若以铁器耕作,年产数倍于今。姬夏的手段又多,难不成这一次姬夏叫首领前去,仅仅是为了让咱们臣服?必然会有诸多办法,他夏城原来要粮食,如今不要了,可是冶铁挖矿是否要人?缝制冬衣毛毡是否要麻布羊毛?只要首领跟着姬夏去做,三百黑衣,只怕未必养不起。” “数年后,其时卫姓亲族不过千二,真正会反对的不过三五百,首领手中却有数千无姓国人的支持,又有黑衣卫在手,难道大事还会不成吗?” “倘若到时候有人谋乱而首领暂时失利,可取我卫渊人头以熄亲族怒火,我只求死后首领不改初心,卫城再不分有姓无姓,地方千里奴隶万千,数百年后仍有人记得我的名字,便足以慰藉平生。” 卫河展开眉头,思索一阵,冲着卫渊再拜行礼,随后起身抽出铜剑割破手指道:“我卫河与天地祖先盟誓,终此一生,却不负渊!倘若大事成,必立石像万世供奉!”(未完待续。) 第二章 农业变革(一) 二月,草河融化。 船只开始穿行,每一天都有大量的人乘坐着船只前往遥远的榆城,既有夏城人,也有其余城邑的人,每一天都络绎不绝,整个草河好像活过来一样。 草河融化的时候,榆城附近的柳枝已经开花,蜜蜂开始采集花粉为整个夏天的幼虫提供食物。 蜜蜂尚且如此,人自然也要忙碌起来,还有最多一个月就要春耕,其余城邑的牛、夏城的马、木工司的木犁、冶炼司的犁铧锄铲开始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各个农庄。 挖了一个冬天水渠的夏城国人再也扛不住了,尤其是在曼辕在榆城公开认错后,攻守同盟宣告瓦解,每个人都准备好了自己农庄的建设计划,纷纷送到了陈健手中。 计划统计司也规定了今年农庄的定额产出,作为秋季的赏罚标准。 很快有农庄的人提出了意见,建议每个人耕种一片土地,除了定额要缴纳的之外,剩余的都是自己的以促进那些农庄人的积极性。 鉴于牛马不够的情况,可以学夏城的办法,七八人一组共同耕种,而不要才去如同榆城作坊一样的手段集体劳作。 对于这个提议,陈健暂时搁置了。不是说这个提议不好,而是这个提议现在不是时机。 法理上土地是归夏城共产的,那些农庄中劳作的人不是夏城人,暂时没有争取到夏城人的身份。 如今土地私有还没有深入人心理所当然,而超前出现的作坊让原本不相干的问题联系到了一起。 倘若土地的产出是可以归私人所有的,那么作坊的产出为什么不能归每个劳作的人所有?土地是生产资料,那么作坊就不是吗? 在土地私有制深入人心之前,没有那么多天经地义的时候,作坊群的人肯定会思索这里面的问题,如今还不是时机。 夏城可以那么做,因为之前陈健为了打碎氏族推行了土地私有制,夏城的土地当然是夏城国人所有,这也可以说得通。可在这里暂时却没办法实行,否则之后的很多事他自己都讲不明白道理,名不正言不顺。 倘若那些农庄的人已经自己争取到了夏城国人的身份,这种制度是很好的可以推行的,计划统计司下发任务,以十几个人小团体的方式承包任务,同时又保持农庄的集体性,以便于兴修水利,单独的家庭是无法应对水旱灾害的,也意味着农人不可能将手中的有限资本集中起来办大事,注定了一辈子贫困——哪怕最简单的酿酒作坊,一个农人很难办起来,但是一旦将来农庄变城邑公产为集体所有,那么就很容易在集体的力量下准备充足的资本。 况且他的真正目的是一群不以氏族为纽带但却紧密联系在一起、如同作坊工一样集体协作有纪律性的人,而非仅仅是为了那些产出。 之所有将他们分配道农庄除了要自给自足外,更重要的是榆城的市场不足以容纳这么多的作坊工,只能扔到农庄以等到市场开拓后将他们直接调到作坊上。 思索了两天,确定这个办法在作坊工和农庄联合最终反抗取得国人身份之前不去实行,他还需要这些人帮助自己给那些既得利益者施压,如今只能先苦后甜。 二月中旬,从夏城来的第一批封地主和里司之类的人来到了榆城,陈健陪着他们参观了两天,随后连通一批新式农具一同运送到了曼辕所在的农庄中。 除了国人见过的犁铧锄头之外,还有一样他们没见过的工具,陈健称之为耧车,也就是原始的播种机。 做出这东西难度不大,甚至可以说毫无难度,没有丝毫的机械传动,全靠重力和惯性。 种子装在木斗中,木斗的背面是一个小斗,小斗下部是三个下种口。 下种口的前面是三个很小的犁铧,用于破开垄顶,种子从下种口落下,既保证了一条直线,又能保证种子的深度,以免太干燥影响发芽。 而整个工具的关键就在于如何控制种子从输种管中下落的数量,所以肯定不能直接在大斗的下面挖三个洞,那样的话种的比收的还多。这就需要后面的小斗和输种管,通过一根绳子拉动大斗,大斗的背面有个小孔,大斗稍微一摇动,种子就会从小孔中悠出来一些进入小斗,再从输种管中落到土地中。 只要人掌握了摇摆的节奏,就可以保证完美的耕种。前世在机械条播机普及之前,中原土地上大部分还是用耧车这种没有一块铁的工具,一个技术水平很高的短工可以利用手的操作,让一亩地的种子用量从十斤到四十斤不等,这取决于地主对待短工的态度,而对雇工来说只是手一抖的事。 所以形成了一种耕种时节吃肉吃白面的雇工习俗——不是出于善良,而是一种双赢的智慧,反之就是互相伤害。 当然,即便技术再差,陈健估计也比用手播种要强,而且会节省很多种子。 用手播种,需要一个人在前面用锄头挖坑,后面一个人背着个袋子弯腰撒种,顺便用脚把种子埋上。算起来一头牛拉着耧车一天能干的活,需要两个人忙十天左右。 陈健的想法是先在一个农庄推广,然后一年后将学会了使用这种工具的人打散,分散到其余农庄,互相学习,这样是最快的推广方式。 至于说夏城的国人,那自然是要他们学会回到夏城传播的,技术传播是有延后性的,这些人陈健准备留他们在这里直到秋天。 等他们学会了各种新式农具的使用后,可以将封地的半奴隶制度变为地租制度,而随着货币化的进行,这些地租又可以集中起来建造新的作坊,用新工具解放的人手参与到非土地之外的事情当中。 如今榆城作坊的木工司所能制作的耧车在今年只能供最多两个农庄使用,陈健打算将这件事以公产技术入股、老国人以私产和奴隶参与的形式将这一行分担出去,让他们别把眼睛都盯在土地和奴隶上。 而夏城的公产作坊群则主要负责生产上游和高端产品,耧车必须要有犁铧配合才能使用,在没有开垦的土地上毫无价值,而耧车仿造简单暂时可以获利,一年后利润已经不足以让陈健花那么大的心思。 夏城的这些老国人不知道陈健的计划,但是他们对于土地并不陌生。土地已经融化,犁铧的操作用不到陈健,木犁和铁犁一脉相承,族人早有站出来的主动牵牛扶犁,沿着早已画出的直线开始了初春的第一次开垦。 铁制的犁铧如同切豆腐一样破开了土地,比起木犁自然是要强得多,而且如今的耕牛鼻子上多出了一个熟铁的环,即便再执拗,绳子一拉鼻环吃痛,只好收起了脾气向前。 马鼻子上不能穿鼻环,但是嚼头是一样的功效,使劲一拉马儿的舌头就会被勒住,认它性子再烈也会乖乖站好。 围观的一群人嗅着空气中的泥土味,啧啧称赞道:“这可比木犁又快了一些,只要是平地我看都可以开出来。” 陈健在后面套好了耧车,笑道:“不止呢,你们看看这个。” 他虽然知道原理,不过手上并没有准儿,一开始的时候不是晃动的慢了就是快了,种子参差不齐。 等到尝试了两三亩地之后,逐渐找到了感觉,右手轻轻一摇晃,种子从小孔中滚到小斗中,再从输种管中滑落到前面的小犁铧趟出的小沟中。 因为一次可以播种三行,而犁铧每次只能起一条,即便陈健不算熟练,可速度却比一牛一马两个犁铧的速度更快,很快就跟了上去。 后面的人瞪大了眼睛,交头接耳道:“乖乖,这么下去一天一人一牛一耧车,不是要种百十亩地?” “是啊,而且比漫天撒籽更快,最关键的是漫天撒籽没办法除草,这东西却是成垄成行的。” “嘿,我那封地里如今还有六百多人,这要是有了这东西,哈……过不了几年,我不是要有十几万亩的土地?当初姬夏说让咱们用封地代替夏城公产土地做赏赐的时候,还有人不愿意,如今看来姬夏早就想到了这办法。” 十几万亩土地的数目让人咂舌,原本靠着木头石头挖坑的时候,倾夏城所有的劳力和奴隶,两年才开垦了那么一点土地,如今却只需要几百人。 谈笑间陈健又折回来,擦了擦汗道:“谁去试试?” 不少人跃跃欲试,众人又拿出很久前的抽签的办法,想到当年一起劳作的场景,忍不住又笑了一阵。 两个人在前面尝试的时候,陈健和众人坐在地头一起喝了点水,随口说道:“我这边有个好活,但是缺人手。你们几个牵个头,凑些钱贝,凑些人手,赚一笔。公产出技术,出几个熟练工,你们出人,出钱贝。五五分,你们的五分再十抽一的税。” “之所以公产不做,不是说不赚,而是公产看不上这点利润,有限的人和财力要用的更赚的地方。不过再不赚,也比种地要强。一个人一则是拿不出那么多,二则是这种好事,当然要大家一起赚才好。”(未完待续。) 第三章 农业变革(二) 吊起众人的好奇心后,陈健指着远处的耧车道:“你们觉得这东西能不能赚一些?” 众人犹豫半晌,终于有人说道:“也不一定。咱们城邑用的会很多,但是其余城邑未必用那么多。普通平民买不起,这东西必须要和犁铧一起用才行,而且还要有牛马。” “奴隶较多的……应该不会买。这东西昂贵,奴隶砸碎了的话,会很心疼。” “再者,靠近城邑的肥沃土地就那么多,奴隶已经可以耕种过来了。可是有了这东西,用不了那么多的奴隶,多出来的奴隶干什么呢?多出来的奴隶白吃饭?离开城邑去远处开垦的话,又要担心奴隶们逃走。” 陈健拍拍手道:“说得好啊,所以我想出了个办法。你们先做着,等咱们城邑的耧车普及后,你们可以集中你们手中的钱去别的城邑建立些小作坊、农庄之类的。你们出钱,出技术,他们出用不着的奴隶,你们雇佣奴隶,给奴隶主钱。给的钱要比每个奴隶每年在土地上生产的更多,他们会怎么选呢?” 众人想了一下,又道:“那就只能在娥城卫城这些地方做。咱们的钱就草河附近的几个城邑认得会用。” 陈健呵呵笑了一阵道:“以后不会了。” 从布袋里掏出了一把铜币和一个狗头金熔铸的金币扔给众人,众人立刻被这种圆圆的货币吸引住了目光,这东西很好看,更为神奇的是每个都长得一模一样。 铜钱是熔铸的,之前陈健让他们用锡雕出了十六枚手工钱,利用翻砂法,将锡钱放在细腻的翻砂中,厚度的一半在一面翻砂中,背面在另一面翻砂中,上下分开后取出锡钱。 十六枚锡钱八个一行,一共两行,中间再夹上一根木棍,抽走木棍后,翻砂中的空隙就像是一棵树。钱是树叶,棍痕是树干,空隙是为了往里面灌铜汁的。灌注铜汁后,再把铜钱从树上摘下来打磨,铜树干再扔进去回炉,翻砂还可以继续使用。 熔铸铜钱的技术条件已经成熟,如今冶炼炉可以达到一千四百多度的高温,纯铜纯金的熔点也就一千度多一点,达到一千四后会融化的非常完美。 熔铸东西最大的要求就是金属溶液的流动性,因为里面会有气泡——就像擤鼻涕一样,鼻涕中常有气泡,甚至有美出大鼻涕泡的说法;但是那要是一滩水,就绝对不会存在那么多气泡,因为不黏糊。 铜汁融化的很完美,用来铸钱问题也就不大,当然用来铸别的东西问题同样不大——比如某些需要周期性承受巨大压力的器物外壳,生铁的熔点太高,流动性不好有气泡不说,实际上内部也是石墨、碳化铁、铁三种物质的不均匀的冻结体——青铜像是一杯盐水,而生铁更像是一杯水和油的混合物。 想要推行货币,就必须要打破以物易物的习俗,靠自然经济的发展来打破这个习惯,没有二百年别想,所以陈健仍旧要把货币当做一种代币,和作坊用品绑定。 除了到时候贷一批货币给那些想要购买铁器的城邑外,民间使用的就要靠这些非全民所有的集体所有或是个人所有的小型团体完成。 夏城中田产较多的可以独自去干,田产不多的可以十几家二十几家联合在一起,由计划统计司牵头,公产提供支持,其余城邑的民间力量作为支柱,以建立农庄、低级产品作坊为办法辐射到四周的城邑。 到时候榆城作坊群的货物只收铜钱,或是收铜钱比实物更便宜,而在附近城邑的作坊群则给那些人铜钱换取劳力,或是用铜钱购买原材料。 陶贝易于仿制,如今在城邑内部已经让人接受了货币的简单概念,陶贝也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是该退步到幕后作为历史见证者了。 铜钱比起陶贝更加的正式一些,本身含铜也就赋予了它一定的使用价值,也更容易被人接受。 那些在摩挲铜钱的老国人显然很喜欢这东西,也猜出来这东西是一种新的货币,心中想的是陶贝是不是要换成这种铜币了?这东西看起来比陶贝要靠谱的多。 陈健让众人欣喜了一阵后,挥手把还在那里尝试耧车乐此不疲的国人都叫了过来,在地上围了一圈。 “如今犁铧铁器耧车都有了,有些规矩就要变一变了。好比说你的封地,每年必须要上缴多少粮食,这是由定额的。不能少。完成这些定额之后,你们愿意种地就种地,愿意干别的就干别的,但是粮食定额是底线,完不成的收回封地。钱再多,没法吃,你们能理解吧?咱们要先保证咱们够吃才行。” 众人都点点头,这个很容易理解,才不挨饿没几年,这个道理是不需要多说什么的。 “原本呢,你们可能要把所有的人都固定在土地上劳作才能上缴那么多的粮食,现在不需要那么多人了。可能六百人的封地,只需要二百人种地就能完成定额。剩下的四百人怎么办?种地当然也可以,问题是如今粮食够了,一个人种地换来的粮食如果干点别的,是不是更赚?” “比如养马?养牛?养羊?伐木?酿酒?做木器?打铁?咱们的管制可能明年要放一放,盐铁铜矿这些东西你们仍旧不能干,但是别的东西未必都要全部由公产来管。你们都好好想想,自己的封地适合干什么,想到了去问问计划统计司的人,看看你们的想法能不能实行。” “再一个,你们封地每年上缴的粮食可能会变,今年我要麦子,你们就必须腾出一部分土地人手种出我要的麦子;明年我要菽豆,就要给我拿出菽豆。你说菽豆比麦子贵,我想种菽豆……在没有完成定额之前,想都别想;完成了定额,愿意种多少种多少。别怪我没说清楚,到时候完不成定额,封地是不是你的那就难说了。” 对围坐在土地上的这些人而言,这可是个天大的消息,甚至让他们有些震惊。 从夏城建城之初,所有的东西都是公产专营管制的,从粮食到陶器再到青铜,而如今听这意思是要放开一部分管制,只留下必须生存的东西仍旧归公产专营。 几个人几乎片刻就想到了一些赚钱的办法,以前也想过但是没法做,也不敢做,如今却有了心思。 脑袋快的便指着那些犁铧耧车道:“所以问题的关键就是这些东西了呗?用好了这些东西,才能腾出人手,每个人每年产的钱也就更多。” 陈健称赞了几句,又道:“所以我叫你们来这里,一是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你们自己学,或是送信让你们封地上来几个人学。有些东西只靠眼睛看是学不会的,要亲手去劳作才行,你们也好知道一亩地大约能产多少,也好规划将来的事。让你们在这干到秋天,你们不会不乐意吧?” 众人都笑,一人道:“有什么不乐意的?几年前还用手拿着石头刨地呢,如今就是扶着犁铧走,那有什么?有时候也想不明白曼辕这孩子,才吃饱了几天,让他来农庄就满心不乐意,好像让他劳作就是在折磨他一样。” 又说笑了一阵,陈健起身道:“那好嘛,我给你们划出一片地,你们自己用犁铧耧车耕种,顺便送信叫封地的人来几个都学学,不然我给你们犁铧耧车你们也不会用啊。” “说好了啊,这东西不能白给你们,榆城的作坊是咱夏城所有人的,你们得花钱。拿不出这么多钱,但是可以先给你们,你们几年内以实物给我。马啊,羊毛啊,耧车啊,木器啊,粮食啊,这些东西都行。” 众人也无不可,点头道:“我们分得清公和私。你要是不要钱就给了我们,夏城那些没封地的该不高兴了,这也说不通。” “明白就好。趁着天暖,你们先盖几间住的屋子,这是给自己盖的啊,漏风漏雨到时候只能怪自己懒。以后还要留些人在这里,我有什么新办法就先在这个农庄推行,你们都要派人在这里盯着,两年一换免得我们这边都用马拉犁铧了,你们那还在磨石头呢。” 一干人领取了工具,说笑着一同去建造自己的小屋,相好的便几个人一组,边干活边互相讨论着自己的封地可以干点什么。 其实能干的事情很多,许多许多的东西,并没有技术瓶颈,只是脑袋稍微转转弯的事。 就拿夏城榆城这两处城邑的农业来说,因地制宜能做的事情不可胜数。这里类似于前世的中原,没有水田没有水稻,所以不需要水牛。黄牛和马在水田中会烂蹄子,在旱田中则如鱼得水。 马拉犁的速度更快,三倍于牛,但是牛可以犁的更深需要人的照料也更少,各有所长。 就拿牛马来说,没有技术瓶颈但却是巨大进步的思维有很多。 前世的马挽具走了一条岔路,一开始和牛一样是系在脖子上的,然而牛马长得不一样,可想而知后果。直到很久后才把马挽具从脖子挪到胸背才算是让马成为可用的田间畜力。这个没有技术瓶颈,在夏城的时候就已经完成没有走弯路。 牛马的饲料,经过青储和发酵后会让牛马长得更好,这个也没有技术瓶颈。 靠近大野泽的洼草地在秋末的时候挖开水渠让水灌进去,既可以保证明草不会因为天冷而冻死,又能让大量的淤泥保证明年的草更加肥美。 加工豆油后剩下的豆饼,充沛的时候可以喂牛喂马作为上等的舔膘饲料;牛粪马粪经过发酵后肥田,又可以增加作物产量;豆类植物和禾本科植物轮作,可以利用豆类植物的固氮作用增加主食产量,同时反过来有了大量的豆类又可以增加牛马数量。 地广人稀有地广人稀的方法,围湖造田桑基鱼塘之类那是地稀人广的办法,直接拿来用纯属是教条主义,陈健脑子没有这么不堪,所以这个时代的农业革命是以地广人稀这个条件为基础的,可以大规模浪费土地为前提的。(未完待续。) 第四章 农业变革(三) 在农庄忙了几天,陈健回到了榆城,计划统计司正在制作今年的农庄定额,需要他最终审核。 粮食、牛马只是其中之一,靛草之类的染料作物、鱼鳔、鹅毛、桑木、葫芦等等这些,都需要提前准备,关系到第二年作坊的计划。 最大的问题仍旧是人手不足,榆城所有的部门都盯着夏城来的那一批完成了最基础教育的孩子,即便他们来了之后也不能立刻干活,但是总比那些连数都数不明白的人更好用。 近百个的完成了夏城开蒙学业的孩子带着茫然,等待着最后的分配。夏城如今就是一个整体,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干不成,不在体系内就没法取得功勋爵等,就没办法享受国人待遇,除了上面安排谁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可没想到他们面临的第一件事不是分配自己将来要做什么,而是花了三天时间依次进入陈健的房间做一些最终的考核。 这些种子陈健很爱惜,因为夏城将来的教育体系最终还是要靠这些人的,所以他没有用粗暴的选拔方法,而是用了后世人多后不可复制的单独询问,这种方法在几年后会被抛弃。 百人中选拔出了七个脑子特别灵活的,七个人在夏城学堂的时候就小有名气,各有所长,孩子们也都信服。 选出的这七个人在二月中旬旬末的时候举行了很正式的拜师仪式,正式称陈健为先生,从今而后他们就作为陈健的学生,陈健将亲自教他们,而他们也将继续进行脱产学习。 七个人中四个夏城人,娥卫两城的共占三人,七个人的拜师仪式很隆重也很让其余人羡慕。 除了可以脱产学习外,这七个人有了自己的字。 原本他们只有名,没有字。七个人的字是陈健给他们取的,作为先生他有这个资格,再一个也算作一种荣耀。 单独的名字太难听了,毫无新意从热水饺子甚至棉袄裤子各种名字应有尽有。 这七个人作为第一批,以后每年都会选拔出一批人,他们将接受初级的脱产教育,纯理论方向的,他们是要知其所以然的一批人。 而剩余的九十多人陈健按照他们学习掌握的能力,按照各个作坊司分成了六个班级。他们将进行半脱产的学习。 从今之后的三年,半年在作坊做工,另半年还要进行学习,如今夏城最缺的是这种人而非上面那七种专门进行脱产学习的人。 这也和如今农庄进行的农业革命有着直接的关系,原本夏城的公产只能支撑为数不多的孩童一年到三年的开蒙教育,而随着农产量的提高和作坊群的建立,一些开蒙后有潜力的学生是有物质条件进行三年的半脱产学习的。 几十人站在学堂的操场上,陈健站在木台前喊道:“你们如今也长大了,一年前可能还互相揪过头发互相抹过鼻涕,但如今已经十四了,已经可以束发了,可以生娃了。当然,也可以劳作了。” “吃的用的,这一切都是劳作出来的。你们有的人心里可能会嘀咕,凭什么三年前和你们学的一样的孩子,一开始就能管很多人,而自己却只能从劳作开始?我想不止一个人这么想过吧?” 孩子们都低着头嗤嗤地笑,陈健叹息道:“因为三年前如你们一半认字数数的人少,如今却多了,而且越来越多,你们认识这些字就不再有什么与众不同了。真要是埋怨的话,不要怨我,只能怨你们的父母为什么不早点相遇。” “要我说,埋怨的人是难成大事不堪大用的。学堂教给你们的勇气,就是让你们去面对难以改变的事;教会你们的智慧,是让你们去改变可以改变的事。” “如今你们既有勇气,又有智慧,那就擦干鼻涕,扔掉埋怨,做好你们自己的事。要我说,你们不要觉得让你们去作坊做事就觉得辱没了你们,现在让你们做首领你们能当吗?不要说做首领,就是如今让你们去农庄种地,你们会吗?每一年都有新的变化,你们知道的一切或许两年后就不再那么做,所以即便去了农庄去了作坊,希望你们也能如同在学堂一样学下去。” “做得好,总会被人注意到,大家的眼睛不是瞎的;做的不好,大家也会指责。” “你们走进作坊,走进农庄,既是为你们自己劳作,也是为整个夏城劳作。夏城是谁啊?夏城就是你们,你们就是夏城。你在农庄劳作,是为你自己能吃饱,同时也是在为其余作坊生产粮食;而其余的作坊冶炼出的器具,又会用到你们的耕种上。” “公产的公,是谁的?还不是你们的?夏城的夏是谁?还不是你们?” “人人为夏城,而夏城就是你们,那便是人人为你。反过来,也是一样,你为人人。” “孩子们,我希望明年表彰功勋的时候,能够在那些挂着黄铜徽章的人中看到你们的身影,那些劳作的最让人信服的名单中能有你们的名字。你们有勇气,也有智慧,什么都不缺,别让我失望。” “下面,我点到名字的,站到一起,你们以后就是一同学习的同窗。半年后你们还要重新进行脱产学习,到时候我会听听老国人老作坊工对你们的评价。” 按照之前测评的人数分成了六组,每一组的人都差不多。六组除了劳作之外,每两个月陈健会教一个班级一些东西让他们领悟消化。 不需要知其所以然,只需要知其然就足够,他们将是将来的主力技术工和作为各个作坊教人识字的人。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也是农庄最为忙碌的时候,榆城的其余作坊已经按部就班地运转着,所以陈健要教的第一批孩子就是分配到农庄的一批人。 有男有女,女的主要负责将来教会别人认字和算账,而男的则要承担更多的东西。 两个月的时间很紧迫,只能用填鸭样的办法,从青储饲料的发酵池到犁铧耧车的使用,都必须要学会。 除此之外,陈健还要教他们很实用的配种。 主要是牛马猪的人工授精,听起来很高大上,实际上并没有那么难,就是恶心一点,需要帮助公牛……撸,然后把一只手伸进母牛的屁屁里摸到宫口后再用简单的容器将小蝌蚪从下面的另一个腔道送进去。 之所以这么做,因为适合当种牛的公牛不多,而且和母牛自然交配的话很累,最多也就交个七八头就没力气也没兴致了。而随着人工养殖的进行,母牛的发晴时间会变得不固定,想要快速繁殖这个办法是最好最快的,也是可以将最好的基因遗传下去的办法。 工具的话……一些润滑剂、一个陶管、一个柔软的牛用自蔚杯,一个地窖,一些硝石制冰,一个可以把牛绑起来的木头架,一些高浓度的酒……以及几头解剖的母牛,让孩子们知道手该伸向哪里。 比起牛的自然繁殖,这样会更快更好。 看起来恶心,但是可以保证牛群马群的大量繁殖和人工选择,毕竟公马做多那事也会累,容易伤了腰。 而种马,不是谁都有资格当的。(未完待续。) 第五章 三十四年的六个瞬间(一) “种马,要挑踢关节很正的,线条要直的,胸背要宽的,脾气也烈的。种牛,要挑聪明的,犄角内弯的,身材健硕的,脾气要好的,要有记性的,别的牛要甩鞭子而它只需要一拉缰绳就懂的……” 教室内,血腥味很浓,一头死掉的母牛后部被切开,陈健站在最前面在涂黑的木板上用滑石画了几个东西,正在那讲诉着一些东西。 “这种办法如今还不能用,你们等到七月份回来脱产学习的时候我再教你们怎么辨认母牛是不是发情了,那时候咱们再看看我说的这个办法到底是不是能用。” 按照计划,所有六个班的半脱产学生每个班在三年内,每年都有两个月的脱产学习时间,因为陈健分身乏术,只能用这种办法。 农学班要在二月、七月这两个月份脱产学习,因为三月和八月是春耕秋种的时节,学完后可以直接去农庄。 冶炼班是八月九月;军事班是十月十一月;纺织班为十二月和一月;教育班是五月六月;最后的医药班是三月四月——主要是为了应对疾病多发的五六月最热的时候。 整个夏城的教育体系今后将分为两个层次,完成一到两年的开蒙教育后,选出最优秀的五六个人跟随陈健继续学习,剩下的绝大部分则是走专业教育的办法,一年中作坊农庄实践占八成的时间,剩下两个月继续脱产学习。 三年后第一批专业教育的孩子出师后,再由他们将实践中学到的一切教给下一批人,形成规模。 这两个月都是填鸭式的教育,只让他们知其然,不让他们知其所以然,照着做就是。 这些填鸭灌输了各种技术方法的年轻人可能会把事情搞砸,可能会因为冲劲太足急于立功而出现失误,甚至可能劳民伤财。但只要敢去做,总是好的,夏城的财力可以支撑他们折腾几年。 如今是二月,陈健每天都要花上半天的时间来给他们讲很多东西,雷打不动。 在完成了今天的课业后,陈健抖了抖身上的滑石粉,说道:“好了,散了吧,晚上有好吃的,牛肉。再过些日子你们就要去农庄了,那里肯定要吃些苦,在这里吃点好的。去吧。” 一指台前的母牛便离开了,课堂内的孩子们看着前面被剖开的母牛,一时间有些恶心,几个男孩子笑嘻嘻地说道:“那你们人是不是也是这么生出来的?” 女孩子脸上羞红着,看着前面木台上的被剖开的母牛道:“不要说啦,谁提着这东西给厨房送去?我是不会吃的……姬夏这是怕咱们在农庄吃牛肉恶心咱们呢。” 一个男孩放下陶板,笑呵呵地提着那半片母牛就要出去,几个孩子喊道:“石泉,怎么看你天天笑呵呵的?你那么愿意去农庄啊?咱们要是早出生几年就好了,如今第一批学堂学完的那些人,除了姬云那个蠢蛋谁不是八等爵?咱们却还要三年之后才能有十二等爵的资格。” 称作石泉的那个男孩子长得很秀气,眉眼间很像他名气很大很大的演戏的姐姐。 石泉提着牛肉,脸上微笑着说道:“为什么要不高兴呢?在哪里劳作不都是一样吗?” 下面顿时发出一阵嘘声,石泉叹息道:“你们不要这么想,曼辕不是都批评自己了吗?咱们学的这些东西又算什么呢?” 下面的女孩子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想年纪轻轻就管着很多人?你看榆钱儿,她也就比咱们大一点点,可是连我妈妈都要害怕她。我们就算要劳作,留在榆城作坊多好?我不想去农庄。” 石泉放下牛肉,小心地放好自己画了很多东西的陶泥板,有些生气地说道:“去哪里不都是在为夏城劳作吗?姬夏说了,夏城是咱们的,咱们是夏城的国人,难道咱们就不用吃饭吗?” “我记事的时候,部族一直挨饿,那时候我就想着,有一天能够吃饱就好。如今已经吃饱了啊。可是为什么会吃饱呢?是因为咱们的母亲和舅兄们一直在劳作啊。” “我大哥死在征讨陨星部族的战斗中,三哥在草原上留下来为了让石山那些人离开被草原诸部钉在木头上,姐姐虽然很多人喜欢可是每天都要在外奔波,很少能够歇着,在夏城的时候很多次夜里偷偷地练唱歌嗓子都哑了。” “他们死了,或是那样疲惫,是为了谁呢?还不是为了我们吗?我们如今可以上学,可以嫌弃牛肉恶心,甚至可以觉得去农庄很苦,难道不是他们为我们争取来的吗?他们是为了夏城,可夏城又是谁?难道不就是我们吗?” “三哥死在草原的时候,二哥是跟随着白马去袭击草原的大聚落的那批人,回来后他虽然恨白马,虽然和石山把白马打了一顿,却从没有和我说过让我仇恨白马,只告诉我如果有一天长大了成为了夏城的男人,要分得清私恨和公恨。” “阳关之战,二哥从城墙上被草原上的那个顶好的射手射中,跌断了腿。可是每年公产都会拿出足够二哥吃用的钱贝,这些钱贝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大家劳作出来的?所以我很相信姬夏说的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说法,我也盼着有一天每个人只要劳作一点的时间就够吃了,剩下的时间可以做自己想干的事。” “比如我也会很懒,有时候也早晨也不想起床,躺在暖烘烘的炕上,但是我每次这么想的时候都会恨我自己,我的哥哥姐姐母亲舅父们做了那么多,我却什么都做不好。” “我不聪明,比起被姬夏赐名的那七个人差了很远,可我不嫉妒他们。他们跟着姬夏学习,可以比我学的更好,就像我的姐姐去演戏远比去染纺司做工做的更好。姬夏既然让我去农庄,就证明我去农庄会比别的地方更适合,我心里并不会觉得委屈。” “我觉得……你们的眼睛看的都是很久之后的事。三年前,会认字会数数,的确很厉害,可是从今而后啊,这点本事又算什么呢?你们见过耧车见过犁铧,你们会用吗?甚至……甚至我觉得我都比不过那些不是国人的农庄雇农了。” “咱们该长大了,劳作这是养活自己必须要做的事,因为咱们不是小孩子啦,不能再靠城邑养着了。” “再说了,姬云犯了那样的错,在矿山不也是做出了很好的事吗?姬夏说他一个人顶的上六百个人,他的事被写在书里,咱们为什么就不能在农庄也做出这样的事呢?” “一说去农庄就哭哭啼啼满腹埋怨,这可不好,因为如姬夏所说,连勇气都没有,因为你没有勇气去面对不可改变的事,也没有勇气认为自己的智慧能改变可以改变的事。我不喜欢你们这样子。” 说完后,提着牛肉离开了屋子,几个女孩笑吟吟地看着他的背影,可更多的人则是一声不屑。 “嘁,说的这么好听,姬夏又听不到,何必呢?他这个人太假了,我没这么想过,从没有,所以他一定是装出来的。” “肯定是。” 几个人赞同地点点头,顿时觉得心中舒服多了,摸出临行前母亲或是哥哥姐姐给他们的陶贝道:“咱们去吃点别的吧,这里只要有陶贝,什么都能买的到。我昨天遇到了粟城的粟汤,和他聊了几句,随便说了点什么就让他服气了,他说我这样的人在他们城邑,说不定十几年后也能成为祭司呢……” 屋内的人逐渐分开,谈论着各自畅想的生活,很自然地分成了两帮。一群人摸着母亲或是哥哥姐姐给自己的陶贝,想到石泉的话,觉得这些陶贝上似乎有些黏腻腻的仿佛汗水或是鲜血的东西。 犹豫了许久,咽下了回想着那些单独小饭厅里铁锅炒菜的美味引起的唾沫,狠狠心将陶贝揣好。 “我长大了,我要用劳作赚陶贝,等明年给妈妈买一双上等羊羔皮和手工毛毡的靴子,妈妈的脚总会冷。” 这样想着,或是那样想着,或是本能地觉得有些事自己似乎真的不对,于是这一群人结伴一起去吃了那顿之前被刀子切开的牛肉。 几天后,石泉听完了二月脱产学习的最后一堂课,明天就要前往农庄了。 夜里,所有前往农庄的孩子们都被陈健请去喝酒,几杯酒下肚,陈健送给他们一番话。 天高地阔,大有可为。 “你们到了农庄,把我教的那些可劲折腾,折腾坏了没事,咱夏城如今坏的起,但是不要影响农人的正常劳作。我真的希望明年我再去农庄的时候,那些农人提起你们,不会一脸不屑地说你们连犁铧耧车都不会用,而是冲着你们束起大拇指,告诉我你们堆粪的办法很好用,你们养猪养羊的办法比以前的更好。” “农庄,是榆城的命根,人要吃饭的。如今铁铜的确可以换来粮食,但是如果有一天他们不换给我们了,我们怎么办?所以你们做的不是小事,而是大事,很大很大的事,大到你们做不好榆城作坊就要担惊受怕的大事。你们想想从夏城运粮需要多少人多少船?” “那些农人还不是咱们的国人,倘若他们干的活比你们还好还多,比你们更卖力,我会很不高兴,因为你们自己都没把自己当成夏城的国人。” 半夜的酒,半夜的歌,孩子们都喝的有些朦胧,这是他们第一次喝酒,很淡很淡的果子酒,可都有些醉了。 第二天一早,陈健亲自送了他们上船。 临行前,陈健拿出了四个口袋。 “一个口袋里是六百粒豌豆。一共一千二百粒,都是仔细挑出来的。” “白色口袋里的,都是高茎的豌豆;黑色口袋里的,都是矮杆的豌豆。” “你们分开种上,等到豌豆成长起来后,大约也是七月份的时候了。那时候,你们告诉我你们在这些豌豆身上看到了什么。” 然后陈健又指着另两个口袋道:“里面都是麦子。一种是咱们很久前就种的麦子,另一种是我用黄花菜弄出的毒药泡过后的麦芽结出的。这个分成两片种,切记切记,不要混在一起,否则明年要绝收的。” “一样施肥,一样除草,一样收获,一样种植。秋天的时候,告诉我这两种麦子哪种产的更高。” “就这么两件额外的事,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去吧,天不早了。在最平常的土地上,做出一番不一样的大事。” 最后,陈健摸出了一个黄铜的、上面刻着麦穗和稷镰标志的徽章道:“我希望有一天,这个徽章可以挂在你们的胸前。劳作,一样是英雄,一样可以被人铭记。你为夏城,夏城为你。”(未完待续。) 第六章 三十四年的六个瞬间(二) 送走了农庄的孩子便到了三月。 三月的第一个节日是怀子节,河水中多出了沐浴的身影,河岸边多出了诱惑的歌谣。 几艘船逆着水流在大河中顽强地向上破开水浪,船中塞的很满。 各个城邑的亲贵子女和要训练的黑衣卫并没有挤在这样的船上,他们会在粟城逗留一段时间才会前往榆城。 船上的是一批特别的“货物”,是活的,可以说话的“货物”。 除了这些会说话的货物外,还有一些很新奇的东西,大河南岸聚落族群派出的使者来到了粟城,互通了礼物,粟岳送给了陈健一些,也跟随这艘船一同前来。 一些稻米,一些竹器,几张鳄鱼皮,一捆象牙,几匹粟城人不曾见过的雪白的布。 那些会说话的货物是一批女奴,这是陈健早就预定的,不过比起他预定的数量更多一些。 更多出的一些粟岳希望换取一部分铁制农具,以及大量的铁箭头和皮甲,并让使者送了口信给陈健,不久后可能会出征,但是不需要夏城出征,姬夏只要好好训练好那些士兵就是遵守了盟誓。 换而言之,这次出征的荣耀、奴隶、战利品都和夏城无关,看来也不希望陈健冒头去做一些争取名望名声的事。 船上的货物中有一些很特别的存在,她们穿的比别的女奴都要好,模样也更漂亮,但她们仍旧是奴隶,只不过作为工具存在的不是她们的手,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这群人中坐在船头的是一对儿同胞姊妹,别人很难分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姐姐叫藕,妹妹叫莲,莲藕本为一体,即便分出了姊妹,可莲有藕一样嫩白的手指,藕也有莲一样娇艳的面容。 她们是玩物,很高级的玩物,也是送给夏城首领的玩物。她们的母亲很早就被殉葬了,因为很漂亮,而且是奴隶。 对她们来说,原本的城邑和将来要去的城邑并没有任何的区别,原本的主人和将来的主人也没有任何区别。 但在过去和将来之间的这段旅程却不一样,这是她们第一次坐船,而且而是逆水而行的船。 妹妹忍不住扯开嗓子清唱了几声,难得是那些看押的人也没有指责她们这种破格的举动。 唱了一阵,妹妹发觉自己细细的声音中少了几分绵软的和音,才发现姐姐愣愣地看着河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姐姐,你听过咱们要去的地方吗?咱们新的主人会很凶吗?” 藕摇摇头,却又点点头,她在作为玩物的时候自然听人谈起过那座奇怪的城邑和那里的奇怪首领,而原本主人很喜欢的铁锅就是那个城邑的首领送的。她从没见过原本的主人是那样的高兴,以至于宴请了很多人,就为了那一个黑乎乎的铁锅。 只是对于那个城邑的首领,她们的新主人,她却听到了很多古怪的言论,未免听着有些害怕。比如说喜欢杀人,比如说狡猾如同狐狸,又比如说是个疯子……而且似乎没有孩子。 这是很可怕的,因为没有孩子有一种可能是根本做不了那种事,而做不了那种事的人心里往往会很古怪,她被打过被咬过被荆棘扎过,只因为曾经有个主人做不了那种事,却喜欢听女人被征服后略带恐惧的声音。 带着种种不安的猜测,她的心情并不如妹妹那样已经彻底折服于命运随遇而安,只是对未来充满了忧虑。 她曾经最受折磨的时候曾经想过杀死主人,可最终还是不敢,所以很多年前一些城邑因为一场暴乱而恐慌的时候,她很羡慕那些带头逃走的人。 或者说,很多年前,大野泽曾是她梦想中的归宿,而如今同样是大野泽,却只不过是过去的轮回。 “或许……那些人都已经被扔进这湖水中了吧?所以这里的鱼才这么肥美。” 带着这样的猜测,藕莲终于来到了大野泽,看到了冒着浓烟的作坊,也看到了古怪而忙碌的人。 很多人的脸上或是手臂上带着奴隶的印记,但在这里却昂着头,仿佛走在没有人的田野中那样昂着头。 “我闻到了人的味道。” 藕没来由地说了一句,莲却不解地反驳道:“我闻到了烟的味道。很难闻。” 藕笑了笑,有人一定有烟,而有古怪的人,自然会有古怪的烟。 她们没有来得及在岸边逗留,就被人带去了城邑中的一间屋子,很漂亮的红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石头的、方方正正的古怪事物砌起的屋子,屋子前还写着几个字,这让她们很恐慌,那可是字啊,听说过不曾见过的古怪事物,而起似乎带着某种神性,怎么看都像是某些东西却又说不出口。 进入屋子后,莲藕一直低着头,耳边传来的是很多她们听懂的或是听不懂的话,偶尔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便抬起头,想要看看她们将来的主人。 是个男人。 是个看起来很正常的男人,年纪不大,畜着休整的很好看但却因为年纪不大而有些稀疏的胡子,男人的旁边还有很多人,还有一个很好看的女人,也是一如在城中看到的别人一样是昂着头的。 然而不管是那个男的还是那个女的,连看她们一眼都没看,而是盯着大河南岸遥远族群送来的那匹布和竹器啧啧惊奇,不断地问跟随而来的南方族群的使者一些古怪的问题。 比如织布的白色如雪一样的花朵是在树上的还是一种草?比如那些竹子能不能运到这里?比如稻米是种在水中还是在旱地的?那种古怪的硬皮的鱼有多大?那些白色的大牙齿的动物驯化了没有等等。 这些古怪的问题让那个南方族群的使者楞了一阵,甚至有些惊恐,因为藕发现那个使者做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姿势,像是一种惊叹或是折服,而在回答了一个问题后,更是看到她们的新主人如同孩子一样兴奋地在地上绕来绕去,还听他在说什么“果然不一样了”之类的话。 她只听到了一个人翻译成了大河诸部的语言:那是一种草,也有树,但是树不如草好。 在那之后她们这些人就被带下去了,临行前听到的最后一番对话不是关于藕一样白的自己,而是关于那些白色的布。 之后她们就像是被遗忘了,关在一个很大的院落内,有几个女人来过教会她们一些很简单的东西,比如解手要去厕所等等,接着又有女人脱下了她们的衣服检查了她们的身体,又给她们发了一块肥皂让她们清洗身体,将身上的衣服泡在热水里煮沸…… 一连四五天,都有人给她们解释这里的规矩,不过每天有吃有喝而且不用干活,只是每天都要听女人唠叨很多很多的事,还要她们必须记住。 第六天的时候,她们终于走出了院落,在街上小心翼翼地走动着,她们今天可以自由地四处看看,很多人有些畏缩,有些不敢说话更不敢四处瞧瞧。 然而中午的时候好奇心终于战胜了胆怯,几个女人走到了众人吃饭的地方观看,也引来了很多人的目光,目光有些像狼,像饿极了的狼。 藕的耳边传来一个一起来的女奴颇为惊恐的声音,随后就被压住,她听到那个人说了一句话…… “那是泽……他还活着?我认得他……” 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名字,就足以让人震撼,比如这个名字。这是很多年前藕的主人觉得可怕的名字,也是很多奴隶幻想着的大野泽的名字,然而让藕惊讶的是这个人如今却在这个城邑安安稳稳地做奴隶。 当然是奴隶,因为他的脖子上还有烫下的印记,以及他们的饭食比起不远处的另一处地方差了很多,穿的也很差,脸上黑黢黢的。 藕胆子不大,所以她在最受折磨的时候没敢杀死主人。不过她的胆子也并不小,至少在不杀人的时候很大,于是在那些人吃过饭急匆匆离开的时候,她大着胆子来到了那个人面前问道:“你是泽?那个……那个……” 被询问的人很淡然地点点头,帮着她把话说完:“那个杀了主人逃走的奴隶。” 藕咽了口唾沫,自己又不是主人,自然不必害怕,可这番话却比杀人更让她觉得恐怖:她曾幻想而不敢去的大野泽的泽,如今却在这里做奴隶?就像是曾经触不可及却一直想要的东西,得到的时候却发现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你……你为什么在这里做奴隶?” “我不是奴隶,我是人。” 说完冲着藕笑了笑便离开了,莲悄悄跟在姐姐的后面,拍了拍胸口道:“那就是那个传说中喜欢把小孩子碾成肉醢吃的泽吗?” 藕愣了许久,回味过最后那句掷地有声却又仿佛平淡的我是人三个人,确定地点点头道:“是他。” 整整一个下午,我是人三个字都在她的脑海中回荡,就在她决定忘记这三个对自己来说遥不可及的字的时候,一直紧闭的榆城政厅的门被打开,很多穿着裘皮的夏城人从里面走出来,似乎还在讨论着什么,很多人的神情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隐约间藕听到了几个字。奴隶,人,公产,将来,私产作坊,雇工之类的话。接着傍晚的时候,一条石破天惊地规矩在大野泽中传唱:“凡是进入到大野泽十里之内夏城范围内的人,将不再是奴隶,而是人。” 这条规矩被写在了陶泥板上,那些新来的女奴们很麻木,而那些曾经杀死过主人逃到大野泽的人则发出了震天的呼喊,虽然他们早已是人,但这却是第一次被写在了陶泥板上。 可这群早已习惯了一切的女奴却不知道这其中的区别,想到的只是做了人也要吃饭,明天吃什么?没有主人了,谁来养我们? 然而她们的担忧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第二天一大早一条新的法令出炉。 规矩的名为慈善法令,规定在榆城内的任何人,财产田产不超过一个数额——一个在这些奴隶听起来遥不可及的数额——的人,如果一个月内如果不劳作,将会因为夏城人的善良而强制安排劳作,以防饿死。所以被称之为慈善法令。 不过法令的最后还有一句:倘若不接受所分配的劳作,将被直接送到遥远的地方挖矿;任何妄图在夏城土地居住的人必须要来夏城备案,不得私自开垦周边土地,否则视为盗取夏城公产予以绞刑。 挖矿对于这些奴隶而言是闻之色变的东西,矿区是埋骨之地,没有能在矿区活过二十的孩子,所以很好听的慈善法令,却总是带着一股血腥味。 藕和莲同样在第二天被分配到了一个叫染纺司的地方,她们负责清洗羊毛,剥麻皮之类,作为玩物养大的她们本以为藕白莲夭就是她们的价值,却没想到她们没有用这些,用的是自己的手。 每天都要劳作八个时辰之上,除了不能随意杀人之外,有时候甚至比做奴隶的时候更疲惫。 仅仅十几天后,那些被视为玩物而饲养长大的女奴便有些怨气,埋怨着这样做下去还不如当玩物奴隶,至少那样很轻快,运气好的时候主人还会赏一些好的吃食。 而在这里,每天需要劳作八个时辰左右,每天所得的钱只能买今天将够生存的食物,既不会饿着,但也绝对吃不到好东西,尤其是在有对比的情况下。 藕的手经过碱水的浸泡已经不再是当初白嫩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春天风大下的裂痕,妹妹莲总在嘟囔着这还不如当初做女奴的时候。 藕有时候也会疑惑,但是问起那些逃到这里的如今已经不是奴隶的人,是怎么样坚持下来还会每天笑呵呵的。 给出的回答却很简单:“因为我们现在是人啊。” 一句短短的话,触动了藕的内心,一如几天前那个人昂着头告诉她,他不是奴隶而是人。随后这些人给她讲诉了抗争的故事,讲诉了他们作为一个人和首领谈条件的往事,听得藕心驰神往。 是啊,人才有资格和人谈条件。 她很想劝劝自己的妹妹,不要有那么多的埋怨,可是就在她准备和妹妹谈谈的时候,这个城邑的首领带着人来到了这群女奴居住的地方。 “我听说你们很多人抱怨这里的生活还不如做奴隶的时候,我想说我给了你们人的身份,如果你们不愿意做人,那就证明你们没有资格做人。” “你们中的很多人曾经是主人的玩物,用身体取悦男人。既然这样,你们可以选择做回这样的玩物,只需要一躺把腿伸开就能赚到陶贝,用你们的身体去换你们的生活。每个月休息五天外,每旬还要多休息一天,吃的绝对比这里更好,但你们名义上是人,不过却成为了一种玩物一种只能用来取悦男人的附属品,就像陶罐猫狗一样。” “一边是人的身份,一边是不需要劳作就得到的比如今好的生活,我希望你们自己做出选择。” 很快,就有几个早就受够了这种高强度劳作的女玩物站了出来,看着旁边那些女作坊工不可思议地神情,脸上却并不红,这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性禁忌或是道德。 作坊工们惊诧的是这些女人为什么会甘愿放弃人的身份去做个物品。 莲在稍微犹豫了片刻后,也站了出来,姐姐想要拉住她却被她挣开。 “我们用身体换来吃的,和用手换来吃的有什么不同吗?你要我们的力气,和要我们的身体,有什么区别?” 面对这样的疑问,城邑的首领摊手道:“区别在于,你的手可以养活你自己。而你的身体,只能让别人养活你。离开别人,靠双手还能活;离开别人,靠身体活不了。夏城不要不想当人的人。” 莲歪着头轻笑道:“就为了一个简单的人?活下去,做猫做狗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你在这里干活一样可以活下去。” 藕忍不住大声地喊了一句,妹妹却耸肩道:“累。我觉得力气和身体没有区别。到头来都是一样的。如果当狗能够每天不干活却吃的很饱,我愿意当狗,什么都可以。你们是当人了,是啊,人比狗要高贵……哈,可是你们每天劳作八个时辰,每天吃到的饭只能果腹,你们真的比得上那些首领养的走狗猎鹰吗?就为了一个人字,值得吗?” 她以为会是沉默,但得到的却是那些冒着杀头危险逃到大野泽的逃奴们异口同声地带着唾弃地反驳声。 “值得!” 莲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藕很想拉住妹妹,但最终却被人拦住,只说这是人自己的选择。 两天后,整个榆城“被自愿”做那种玩物的女奴有六百,此时没有什么性禁忌和道德,对她们而言,原本自己的一切都是主人的,可以随便被玩弄,如今不过是换个主人而已。 人数很多,但也剩下了二千四百多想要当人的女奴,这才是最为宝贵的财富,至少她们还有一丝想要站起来的精气神。 六百多人明白自己要干什么,而对方也兑现了承诺,吃的确实比做活的时候好了很多,而且每天都可以在专门的地方洗澡,穿上了还算干净的衣衫,也不需要卖力气。 既是要做同样的事,自然也要分出等级,说的很清楚,如今这些人是玩物,所以要按照长相、身材之类的分开,就像是挑选牛犊一样,因为不需要手和头脑这两个唯二任何动物有区别的地方。 莲的模样很好,作为礼物是高级一点的奴隶,会唱歌身段要柔,所以和十几个人模样都不错的编到了一起,据说剩下的那些已经有一批送到了矿山,还有一些以官营的形式在城邑内开了一家店铺,只要花上陶贝就可以去使用这件会说话的工具。 分编好的一天上午,莲和那十几个人被叫到了一起,发了一套很妖艳的衣服,还有一双古怪的鞋,鞋子的木根很高,穿起来很累但却不自然地让身体笔直以防摔倒。 这种鞋她们见过,一些城邑内的看似地位很高的女人似乎穿过,很好看。 莲再一次看到了城邑的首领,来了后只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你们既然选择去当工具,那就要做好。狗要会狩猎,羊要会产奶,你们也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取悦想要使用你们的人。” “鞋子是发给你们的,你们的脸蛋儿很漂亮,一次可以卖出更高的价。为什么非要穿这种鞋子?为什么城邑里有的女人也穿这样的鞋子?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同?” “城邑里穿这种鞋子的女人,她们会算数会计划,可以不需要双腿就能养活自己,她们穿是她们自己的选择,仅仅因为好看。” “你们穿,是被逼着的,必须要穿。因为穿着这个,你的双腿和髋在一直用力,既可以笔挺好看,又会让你的下面越发缩紧,没有人想要用你们的时候觉得松的如同裤腰一样。你们以后会被用很多次,唯一的价值就是很紧致的那里,所以你们是为了更好地当好这样的工具才穿这种鞋子,这就是区别。” “有人提议说不如把你们的脚都缠上缠小缠断骨头,反正你们也不靠脚来做,而且会有一样的效果,而且还不怕你们不穿。但我怕日后有一天所有女人都沦为工具的时候,还不如提前弄出这双鞋省了他们琢磨缠脚。也希望有一天女人们被逼着必须要缠足或是穿这种鞋的时候想到今天发生的事——自己缠自己穿是自己喜欢自己的选择,被别人逼着穿那就是和你们一样,变成只是个可以发泄可以生孩子的工具,总会有人不愿意的。好好做,早些让城邑的人觉得你们卑贱。” 说完这番颇为恶毒的话后就走了,留下了几个女人,问了她们哪天来月事,又告诉她们哪天可以做哪天最好不要做之类的,随后几个女人便教莲等人唱一个很诱惑的怀子节的歌谣,或是一些让人面红耳赤的闻所未闻的手段。 莲在船上木鞋学唱那些让人脸红的曲子时,做姐姐的藕正在染纺司缝制木跟的鞋子,她并不知道自己缝制的这一双可能会给妹妹穿上。 城邑的首领也同样来到藕这边,和这些新来的女工说了很简单的一句话。 “你们选择做人,所以没有人养活你们了,你们只能自己养活自己。活下来。” 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姊妹俩的生活和很多年后的记忆都变得不同了,各自有着自己的生活,很难回忆起那几天经历的瞬间。 两个人在那之后,再一次见面的时候已过去了很久,那时候已是华历三十五年的夏天,距离上一次见面过去了整整一年零两个月。 那时候榆城发生了一件大事,改变了很多事,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姊妹俩难得地站在了一起,共同回忆起了一年前来到榆城时的那一幕幕。妹妹一如一年前那样娇艳,姐姐却有些疲惫。但是娇艳的脸上有些麻木,而疲惫的脸上却满是喜悦。 “妹妹,脱下鞋子吧。。” “没用的,脚上的鞋子脱了,心中的鞋子呢?” “可以的,你可以的,如今有机会的,有很多事可以做的。” “姐姐,一年前我们的路就注定不可能一样了。你为了当人,可以忍受那些苦难。我呢?如今也想当人,但却是吃穿都有后的矫情。对你来说,当人是盐。对我来说,当人是糖,是吃腻了盐之后的调剂。” 她看了看自己仍旧白皙的手,拉起了姐姐有些粗糙的手,比量着看了看,慨叹道:“姐,我想当人,可我又不想干活。你有这样的办法吗?” 藕摇摇头,莲仿佛早就知道这个答案,握紧了姐姐的手,黯然地笑了一声,抽手离开道:“我的心烂了,没得救了。帮我把我烂掉的心活下去吧。”(未完待续。) 第七章 三十四年的六个瞬间(三) 有些记忆,只属于几个人,漫漫时间中这些记忆的参与者也只有几个人。 而有些记忆,却是很多人共同所有,以至于很多年后回忆起来的时候,因为这段记忆素不相识的人就能饮一抔酒,聊聊当年。 比如华历三十四年七月份的一项规矩,要求在半年之内所有陶贝前往榆城或是夏城新成立的钱庄兑换成铜币,逾期不换则视为作废。 笨重的陶贝逐渐淡出了人们的生活,轻便而又好看的铜币走进了人们的口袋,转而多出了一种称之为褡裢的布缝制的东西,里面叮叮当当地响着,证明主人的富足。 人们很早就接受了陶贝的概念,有城邑政府作为信誉支撑,有严密控制的作坊体系作为货币配发的基础,轻便的铜币很快流行起来。 对于榆城夏城体系内的人来说,货币改革就像是春天的一场风夏天的一场雨,稀松平常,没有任何的波动。 因为公产仍旧以固定价格出售各种必需品,以各种价格收购必需品,为数不多的私下的市场交流,无非就是把实物强制变为了货币。 同样的货币在其余城邑可以买更多的东西,但是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很难离开城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即便知道同一枚铜币可以在其余城邑买更多的东西,却也不可能放弃这里的一切去其余城邑花费。 随着铁制农具的生产,青铜的使用量减少了,按理说价格会降低。 可是因为大量地铸造铜币,青铜的价格反而比之从前更贵,变相地一些不如青铜的铸铁矛头也成为了大宗的货物,而铜币又总是高于同重量的青铜戈矛。 翻砂法铸币节省了很多工序,即便其余能够炼铜的城邑想要仿制也很难有多少利润,而其余城邑发行的货币又难以和夏城铜币竞争,因为他们没有作坊群和各种用品作为支撑,人们也不是很信任那些其余城邑的古怪货币,只相信画着阴阳鱼和麦穗的夏城铜币。 这东西只要在夏城人开的店铺中就能买到任何想要的东西,而别的货币夏城人根本不收,也坚决抵制以物易物的小宗贸易。 从大宗商品的收购销售,到附近城邑走街串巷的货郎,以及从夏娥贸易的商城演化出的名为商人的新职业不断将货币收回洒出,向外辐射。 往来于榆城的人逐渐增多,身在在榆城对岸的土地上,一座新的没有城墙的城邑逐渐有了规模,供那些其余城邑的人在这里居住或是购买货物。 那里有酒肆、驿馆,甚至还有可以花上铜币就能放松的好去处、官营的妓馆,那里的女人穿的好看而且很有味道,如果愿意花更多的铜币,甚至还有更漂亮的甚至会唱歌圜舞的。 每旬都有船只通行四周的城邑,一条简易的可以行车的路也已有了雏形,所以榆城对面的那座小城邑很热闹。 在那里干活的人……大部分都是从外面逃到这里或是卖到这里或是“自愿”前来的各种女人,一种新型的人口贸易以榆城为中心开始向四周罪恶的生长着。 而那里的大部分产业都是夏城的公产,管理的人也是从城邑国人中遴选出来的,名义上每个人都可以报名,但是选拔的资格第一轮就要剔除掉绝大多数的人。 要求会认字,会数数,会加减乘除,这是一项硬性规定,谁也不能更改,有首领亲自考核。 那里生活很惬意,干的活轻松,又没有太多的管辖。很多人知道自己这辈子或许不太可能,但仍旧充满希望,因为他们的孩子如今还在学堂上学呢。 种种变化的起因都是因为一种可以在四周城邑通用的货币存在,不再需要以物易物拿着一大堆的粮食毛皮之类。 货币,对很多人来说这项变革规矩只是三十四年七月份发生的一件大事,但对那些知道内幕的人来说,却知道这项规矩可能要追溯到很久前的陶贝绑定粮食换石头,以及“芽”那个部门雕刻出的锡制的钱母币。 而真正让这一切变革发生的,则是源于三月份娥卫两城的首领前往榆城共商大事。 夏城人很自豪地带着满眼好奇而又惊讶的娥卫两城的人参观了作坊群和农庄,并让他们观看了一场牛耕和人耕比拼,给那些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三月末看完了春耕后,娥钺卫河等人以及他们城邑掌握权力的一批人来到了榆城最大的屋子中,屋中等待他们的是夏城议事会的一般成员和各个作坊司的负责人。 从三月二十七到四月十三,半个月的时间内每天上午屋内都在争吵讨论,但这些争吵和讨论在四月十三的下午趋于平静。 夏、娥、卫三城的实权人物在新建的榆城政厅中商谈了半个月,达成了一系列协议。 协议的主要内容是围绕货币和技术展开的。 夏城和卫城一共提供奴隶两千人,用以负责熔铸铜钱,开采夏城的铜矿等,铸钱数量由夏城裁定,所铸铜钱夏城占六成,其余两城占据四成,作为草河同盟内部的通用货币。 铜钱在草河盟内通用,其余两城不得仿制,夏城也一样不能多铸,铜钱和作坊品绑定,同时夏城要收回兑换所有的陶贝铜贝。 夏城在两年内将以借款的形式借给卫、娥两城首领家族铜钱三十万枚,金币若干。 同时借给卫、娥两城的政府铜钱一百万枚,这些铜钱只能用以采购夏城的各种货物,任何货物娥、卫两城都比其余城邑拥有优先权。 除此之外还要有偿援助一部分铁制农具,同样算在借款当中。 这批借款以实物形式在八年内还清,实物以农产品、丝绸、麻布、陶器和一些计划中的低级作坊用品为主。 以上内容由两城的铸币所有权作为抵押,如八年内不能还清夏城将从铸币中直接拿回双倍的铜钱,铸币作坊必须建立在夏城。 夏城将成立一个钱庄,可以有抵押物地进行借款,同时钱庄还负责登记各种新式工具和技术。 如丝绸技术、黑陶、耧车、纺车等,一经登记,其余人不经允许不得私自仿造,如许仿造需要提供一笔钱或是拿出利润的两成,视发明者的要求而定。 此外,由夏城政府出技术,帮助两位首领的家族建立新式农庄和小作坊,对于首领家族的属于无偿援助,同时帮两位首领训练私兵,甚至提供一批武器武装这些私兵。 三城之间取消任何限制,人可以自由来往,但是不得私自在其余城邑开矿、挖盐、采伐等,但可以经商、开作坊等。 同时两城以五年之内一半的矿产收益为代价,请求夏城帮忙在两城的土地上找矿,五年后夏城所得收益不再是一半减为一成。 三城之间不得修筑、建造以其中任何一方为假想敌的城邑、堡垒;三城之间的军装统一为黑色,不得灌输任何以其中一方为假想敌的仇恨。 任何一城遭受第四方攻击,其余两城则自动视为与第四方处于交战状态,并盟誓不单独与第四方媾和。 娥卫两城承认夏城的兄长地位,夏城盟誓绝不干涉娥卫两城的内部事物,并在娥卫两城的继承人问题上绝对支持两人将来所选定的人选。 等等等等…… 与之前的口头盟誓不同,这一次商量的事全都写在了布帛上,一式三份。 其中除了一些首领家族之间的密约外,其余内容全部公开,由夏城出人在两城中专门讲解条约内容。(未完待续。) 第八章 三十四年的六个瞬间(四) 其实七月份除了陶贝换铜币的变革外,还有一件同样重大的事,只不过这件事在夏城体系内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粟岳与十几个城邑氏族共同出兵,以某种借口讨伐了前年盟誓时退出的几个城邑。 借助夏城的铜兵铁镞和战车皮甲火药,四月出征,六月破城,七月大胜而归。 此役共掠夺奴隶一万五,三个城邑六个氏族表示臣服,这是一场大胜,一时间粟岳的声望如日中天。 每一个同盟内部的氏族都要去庆贺,陈健也以书记的名义在史书上记录下了这一笔,并抄了一篇颂扬粟岳勇武的四字短歌,让回来的石荠等人演了一幕歌功颂德的戏剧,大加赞赏。 很多首领注意到,随着青铜铁器骑兵的出现,战争的烈度提升了。而随着火药、木梯、冲车等新式武器的出现,围城战很容易打成破城战,战争的持续时间缩短了。 这一次出征甚至没有给那些当初曾经邀请陈健加入反粟同盟的氏族城邑一个反应的机会。 按照以往的经验应该是围城数月,双方的援兵在平原大战,可这一次以往的经验全然无用了。 这样的大事在榆城夏城只是当做一个谈资,众人稍微一算那掠夺来的一万五千奴隶够不够换榆城作坊群一年的产量后,便也没有了太大的兴致。 相反他们更愿意谈谈一系列的新规矩很法度,以及一些新事物。比如夏城成立的钱庄,比如草河诸部的新盟约,比如白马又在草原上弄回来不少的马匹以至于城邑放开了牛马管制,允许私人买牛马。 任何变革都需要有人迈出第一步。 几年前夏城为了打破氏族制度,为了防止各个氏族首领抱团反抗而实行了新的土地私有制度,很轻易地就将氏族首领的权利剥夺了去。 新的伍、什、里司的管控制度填补了氏族分散后的权利真空,而当初迈出第一步的就是那个叫木麻的人,带着几十个人一同盟誓按时缴纳氏族和公产需要的粮食后,就要分出去单过。 当初因为当初牛马不足的原因只能五六家公用一匹马或是牛。如今随着牛马数量的增多和钱庄铜币的发行,一些管制开始放松,允许私人购买牛马,可是价格仍旧昂贵,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买得起的。 如今木麻作为里司,带领着一里的五十户人耕种,调节着五十户人之间的关系,以及春耕时候各家谁先用犁铧谁后用的顺序。 大家很信服他,因为他作为里司很尽职,春天抽签的时候从不捣鬼让自己先用,分配公产福利的时候也绝不私留。而遇到服劳役、服兵役之类的事,也会带着人帮着那些人将土地耕种好。 连续几年,这一里的人总是每年在夏城被表彰的里,一面白布做的写着一些赞扬的话的旗帜总是挂在这个里司的院落附近,挂的高高的让人一眼就能看到。 三十四年的七月末,货币改革的事也在夏城传播了一个月了。月末那天晚上,木麻挨家挨户地询问了一番,问问众人是不是将陶贝都换城铜钱了。 得到了所有人肯定的答复后,他又邀请大家明晚上到自己的院落里商量些事。 第二天是月初,任何成年男子都要前往城邑外的草场上进行军事训练,这是雷打不动的,但是休息的时间比较早,天不黑就会解散,又做不了活,正好可以商量些事。 天一黑,各家的男女端着大陶碗,下面是粟米饭,上面浇着各家的菜,一只大手握得很稳,院落里升起掺了艾草的蚊烟,便随意找地方或坐或蹲,边吃边谈。 “今天把大家找来,是想和大家说几个事。” 木麻放下碗筷,给蚊烟添了把草,背对着众人随口道:“咱们这一里如今五十家,一共有地四千多亩。今天司货找了我们里司,以后实在是没那么多人盯着咱们一亩地到底产多少粮食,所以以后改了。一亩地不是十抽一了,而是固定一年交三十斤粮食。” 众人也没什么反对,只说到:“不多,和以前一样哩。去年用的粪肥长得挺好,多收了不少。就是换铜钱的话可不如以前换陶贝换的多了。原来粮食还挺贵的,怎么这两年越发地贱了?” 木麻点头道:“说的就是,粮食只怕越来越贱。这几天我就琢磨着一件事,正好今天和大家商量一下。” “我琢磨着,这四千亩土地如果咱们有足够的耧车、耕牛、犁铧的话,其实用不到五十户百十口人耕种就能忙过来。如今每家都有些铜钱,可是每家又都买不起一套耧车犁铧耕牛,这钱都想着积攒个七年八年的再买,或是先租用公产的。” “要我说……咱们不妨凑凑钱,多买些牛马犁铧的,这地一起种,等到收了粮食咱们再分,你们看行不行?我算了,咱们各个家里的钱,买全套的话可以买十套呢,咱要是有了十套耧车犁铧,你们说种这四千亩地,还不是三五天就忙完?省了多少事?” 他平日为人公允,再者平日一同劳作的事也不少,众人犹豫了一阵也都顺势同意,只有人问道:“那剩下的时间咱们干啥?城邑附近的地都被开垦的差不多了,再远的地方就得赶着车去了,一天可回不来。” 木麻笑道:“之前不是说了吗?粮食只怕越来越贱,我琢磨着咱们干点别的。你看啊,一家手里的钱啥也干不成,也是咱五十户要是聚到一起,那可不是一笔小钱呢。上回姬夏建立榆城的时候还缺钱呢,还不是要大家一起凑一凑?咱们倒是也可以学学。” “今天司货和我说可能明年榆城要一批羊毛,这个咱们要是单独干可不行。一则是羊毛剪太贵,再一个一家养一头,哪里有单独弄出一人专门养一群好?除了羊,咱们若是能够早早忙完地里的事,还可以一起合干一个木器厂,我估摸着耧车能卖的很好,其余城邑也要,一个人做肯定不行,司货说只有超过三十个人的规模才能来木工教。再一个那边的水塘咱们也可以弄过来养鱼,可是一个人忙不来也出不了那么多的钱……” 他列举了很多已经放开管制的很多事,虽然放开了管制,但是仍然有人审核批复,一些很显然会过剩的产能并不允许,实际上并没有放开只是宽松了一些,内里仍旧由城邑调控。 只是这些放开管制的事距离这些功勋不高的夏城国人来说很遥远,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多的土地奴隶和剩余财产可以用在这上面的。 但木麻巧妙地将这些零散的铜币集中在了一起,是可以做些大事的。一里中的人平日关系很好,土地也不少,听木麻一说,一个个都已经心动。 木麻拿了根木棍喊道:“老七,叫你家孩子过来,他不是会算数了吗?让他来算算咱们这五十户一共能凑出来多少。” 叫到那人喊来了自家孩子,蹲在火堆旁,几家也都没有藏私地将自己手里的钱说了出来,前一阵刚刚去钱庄换过陶贝,即便想要藏也有些不好意思。 孩子算了一阵,说出来一个众人都有些惊诧的数字。 木麻大致算了一下道:“这样吧,咱们就买八套耧车犁铧,各家的地啊都算在一起,按照地的多少等收获的时候分粮食。完后咱们再开个小木器作坊,花钱去公产那聘个木工,咱们农闲的时候就在家做,另外再雇些人。如今不少奴隶成了人,可是他们又没有土地,正好让他们来咱们的木器作坊做工,咱们农闲的时候也跟着做。” 众人都知道耧车如今需求量很大,娥卫两城都在采购,可是没有木工的指点是不可能做出来的。而司货也明确告诉过众人,除非规模足够三十人以上的木器作坊,否则不会给木工指点。 几个人忍不住嘟囔道:“可惜慈善法令只对榆城有效,否则的话咱们雇工的钱可要省出来不少。只要给他们一点吃的就行。如今可不一样,咱夏城的作坊也多了,这雇工反而少了。” “要是……要是咱们夏城的奴隶都能有自己的一块土地就好了,我不是可怜他们,而是他们要是有了自己的土地,咱们的耧车可就卖的更多了。” 木麻笑道:“这个就不要想了。不过咱们就算雇的人少点,咱们大家凑得这点钱也不够,我琢磨着,咱们合起来,用一千亩地抵押去钱庄借些钱,估摸着一年之内就能赚回来。如今耧车还能赚一些,再过些年只怕就赚不到了,不过几年后咱们这一里也算是有钱了,再干别的就是。但要是单独一户想要干点什么,只怕是很难,除非你们的孩子运气好学的好,将来弄出些东西能省很多人手姬夏一下奖励很多……” 众人都笑,自家孩子虽说也有几个聪明的,但这愿想有些遥远,再说长大后还不知道什么样呢。 又商量了一些细节,就着夜晚的清凉,五十户人便盟誓将土地和财产集中使用。 和氏族时代完全不同的除了里司代替了氏族首领外,土地也不是公有的,而是私有的,只是集中起来一起劳作省出人工时间罢了。 众人第二日去了钱庄,抵押了土地,贷出来一大笔铜币,又预定了一些器物工具,木麻便去了议事会的大厅和司货商量这事。 司货也没说什么,问了他们的规模便同意了他们聘请木工的事,只是嘱咐他们不要少了每年要缴纳的粮食,土地也不能荒废之类。木麻自是应允答应。 趁着离秋种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五十户人兴高采烈地买回了耕牛驽马,分出来二十户准备秋耕,剩下的人则将将来作坊的大屋建了起来,又有人去牵头购买木材鱼胶。 八月末,二十户人凭借耧车犁铧很轻松地完成了秋耕,准备好了越冬的干草。 及至十月初的时候,第一批耧车算是做了出来。 本来可以更早,但是九月中旬所有人都必须去维修夏渠,不管是谁都要参加,否则惩罚会很严重。修完主干后会有专门的人来检查各家农田附近的水渠,必须要修的合格才算是完事,这一忙就是半个多月。 那些有了人的身份却一无所有的做了很久的奴隶这一年过得也很惬意,慈善法令是写在木板上的而非特制陶泥板上的,所以只在榆城适用而非整个夏城体系通用,他们不需要强制被送到作坊做工,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新建立起的各种作坊知道明年会赚到不少,所以急需一批雇工,于是雇工的价格不能像榆城一样几乎比奴隶还便宜,而新规定又要求作坊只能雇人不能雇奴隶,所以这样惬意的生活让他们颇为幸福。 第一批耧车做出后,送到了政厅检查合格后,司货便送出了一份两百套的订单,要求明年二月之前交付,如果逾期将处以重罚。 而且要求必须如样品一样合格,订单唯一的特例就是出现战争和强制征召。 众人合计了一下,冬天正好都没事,便接下了这订单。回去后一个个笑的合不拢嘴,算起来如果做的好,到明年二月的时候,不止可以还上钱庄的贷款,还能好好赚上一笔。 对于城邑来说,也是赚了一笔。并不是指的那些差价,而是指的这些原本最底层的国人,原本他们只能被束缚在土地上,而如今却可以将漫长的冬天和农闲时间利用起来,相当于城邑无形中多出了一些人口。 木麻等人拿着二百套的订单回去好好庆祝了一番,买了些肉和雇工们好好吃了一顿。 他们对于华历三十四年最深刻的记忆不是货币改革,不是草河新盟约,也不是大河诸部的那场大胜。 他们最深刻的记忆便是今晚的一顿酒肉,众人乐呵呵地围坐在一起,幻想着明年的生活。 他们这一年不是每天都开心,哭过笑过怒过忍过,但这一切在很多年后都会褪色,而这个夜里的欢宴却会永远铭记于心。 对他们而言这只是生活,但对夏城而言,这是另一条路。城邑的政策影响着他们,他们也反过来影响着城邑。 作为夏城体系内的第一批很特殊的集体制作坊,陈健并没有如同当初为了解体氏族时推行私有一样大肆宣传,也没有扶植样板,每个里司的情况不同,都学这样市场也容不下。 相反,所有超过三十人规模的作坊必须经过计划统计司的审核批复才能建立,而少于三十人的不予技术支持。所以看似放开了管制,但实际上仍旧是一种严格调控。 草河新盟约的签订和货币推广,才让这样的集体制作坊有了存在的空间,也让更多的人绑在了夏城利益的战车上。 不加管控的产能会出大事,更多的市场需要战争,夏城如今还没有为一场旭日持久的战争做好准备, 将来的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无论理由是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甚至随着变革的深入将会是和全体国人绑定在一起的。 只是如今远远没有准备好,夏城这辆战车如今只有几千人,而那些在榆城的七八千人仍旧疏离,什么时候他们真正地加入了夏城体系,夏城才算是准备好了。(未完待续。) 第九章 三十四年的六个瞬间(五) 对榆城的那些作坊工来说,华历三十四年是一个古怪的年头,至少三十四年的时候他们还不是夏城的国人。 很多新规矩新法令甚至货币改革,在他们看来都理他们很遥远,看似他们一如既往,但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冲突悄然而至。 在理想和现实之间,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选择了与自己利益攸关的现实。 这种选择预示着他们内心的巨变,对榆城不再是敌视,而是将自己的利益和榆城联系在了一起。 整个华历三十四年,这些作坊工们只集体闹腾了一次,闹腾的原因就是因为春末颁布的慈善法令。 随着法令的颁布以及榆城的对外宣传,导致很多非奴隶的村社人口跑到了大野泽附近,人数虽然暂时不多,但却有日渐增加的趋势。 那三千多女奴出现后,这些作坊工很是兴奋了一阵,可随后一些流言和不安就开始在他们之中传播。 榆城的作坊在不断成长,暂时多出来的这些人也能容纳,可是作坊工中的一些人感觉到了浓浓的不安。 泽嗟等人内部也产生了争吵,当初的十三个人如今已有几十。一次下工后,几十个人在阴暗的角落中讨论了这件看似和他们毫不相关的法令,最终争吵了起来。 有人支持,支持的原因是他们原本也是奴隶。经过上一次的反抗成功后,他们很喜欢现在的地位,至少是人而非奴隶。所以他们希望更多的奴隶能够逃到这里,摆脱自己曾经想要摆脱的命运。 甚至嗟提出自己要偷偷离开榆城,前往那些城邑鼓动奴隶逃亡,提议众人凑出一些钱,购买一批粮食藏在毕竟的道路上,让每个逃到这里的人不至于在路上饿死。 他计划建造几座小木屋,里面堆放着食物,留守下几个人,作为一条通往自由的秘密的路。 有人支持,自然有人反对,否则那些人就不会争吵。 最早的那十三个人中却有人提出反对,不但不支持嗟要去修建木屋让更多人逃到这里的计划,甚至反对慈善法令本身。 他们想的很现实,自己如今人的地位是争取来的,流过血挨过饿,当初自己从城邑逃亡的时候死了多少同伴?当初那些人做什么去了?如今却要享受和自己一样的人的待遇? 而且他们认为,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大野泽,自己就难以和榆城抗争了。因为你不干,自然有别人干,而且慈善法令强制会让那些人干,比自己要求的东西少得多,到时候这些人还凭什么要求榆城退让? 他们不仇视法令本身,他们仇视的是那些将要抢走他们特殊地位的人。 几十个人就在角落中争吵了许久,一边是现实,一边是理想。很自然地,嗟败得一塌糊涂,五十七个人中只有七个人支持他,剩余四十八个反对。 泽没有表态,他心中支持嗟,但是却知道如今团结在一起的局面一旦打破,所有跟着他的大野泽的人都会没有了依靠。 在嗟愤怒地提出要和那七个人分出去单独做事的时候,泽骂了嗟,质问他如果有不同意的意见就要分出去,那么当初的那些盟誓有什么用?是不是以后咱们这些人只要有不同的意见就分出去单干?单干能做成什么事?你们八个人就算凑钱能凑出多少? “一根筷子轻易被折断,一把筷子抱成团,夏城人整天说这些,你们难道都没听过吗?咱们几十个人是要做大事的,总得有个头,总得有个方向有个目标。头是什么?头就是众人的脑子,是要为大多数想的才是头。” “人没有相同的,想法肯定会有区别甚至相悖,这时候怎么办?是分开?还是讨论后认定一件事去做?那些反对的,难道就要离开吗?要我说,不是!反对,可以反对,但是反对了众人还不同意,那就把你的反对咽到肚子里,不但不能说,还要去做那些你反对的事。” “只有这样,才能做大事,否则就是一堆散沙。砂子可以烧成坚硬耐火的砖,但若分开却可以被孩子一脚踢开。” “难道咱们面对的只有这一件事吗?并不是,将来还要面对更多。正因为咱们对于大部分事的意见是相同的,所以才聚在一起。一件事的不同,会说明咱们所有的意见都是相悖的吗?同样是去遥远的夏城,有人乘车,有人骑马,有人坐船,可最终的目的不都是一样的吗?” 仗着自己的威望,也仗着自己出自内心的感触,总算压下去那些人的不满,嗟闷着头不说话,但最终分事让他做的时候他还是同意了。 这些人是作坊工的灵魂,甚至还有一些人用了些手段去了农庄去了矿山,他们总能煽动起最多的作坊工。 于是六月份的时候,被选出的作坊工代表们向陈健提出了意见,如果不答应的话可能会引发一次动荡。 代表们很明确地告诉陈健和榆城的管理层:“我们反对慈善法令。” 陈健则明确告诉他们规矩的事他们无权干涉,因为这是夏城的规矩,与作坊无关,他们还不是夏城人。 作坊工们很清楚自己反对的是什么,所以这一次比上次有了进步,弄出了一些提前量以为讨价还价准备。 陈健倒是很高兴他们提出这样的反对,当初他们聚在一起商量事的时候陈健就已经知道,因为有人当晚上就跑来告密。 陈健高兴的是那场争吵证明了一件事:这群作坊工的想法,已经变了。 他们曾经反对的是金字塔结构本身,如今他们反对的是自己不能处在金字塔的倒数第二层。因为奴隶这一层难看的皮被陈健换掉了,所以心态的变化没有那样纠结。 从理想变得现实,从反对变为妥协,甚至把自己看成了榆城作坊的既得利益阶层,丧失了激进多出了保守,不再是一个最底层的代言者而变为了榆城底层中的上层的得益者——最底层如今是那些适用于慈善法令的没有劳作技能没有组织性的新人。 于是从他们开始反对慈善法令的那一刻,榆城拥有了四种政治势力。 最早一批的功勋卓著奴隶众多的夏城老国人,他们是奴隶制和作坊伪奴隶制的受益者。他们反对这些榆城作坊工成为夏城国人。 最开始在榆城做工的作坊工,他们反对奴隶制度,不满于如今的经济地位但却与榆城相互依存。他们反对最早的一批老国人的压迫,但也反对新的一批一无所有的逃奴加入。 那些底层的非管理层的夏城国人,他们是统治阶层,但是他们平日和那些作坊工一同劳作,心中不免同情,同时如果改变制度对他们的影响最小。他们吃喝足够,对底层有同情心,但又极端反对底层的暴力反抗,不愿意改变现有的状况,但又希望在不影响自己生活的前提下让和他们一同劳作的作坊工的生活有所提升。 以及最后的以陈健为首的首领层和完全脱产的军队和新锐贵族,他们考虑的不是如今的利益,而是将来的战争,甚至一些人对陈健有些盲从盲信。 至于剩下的如嗟、姬松等理想味道太浓的人,则是少数,没有他们实现梦想的空间和物质条件,可以忽略不计。 原本这四种势力之间是平衡的,因为还涉及到夏城的很多问题,夏城军队除了脱产军队外,主力仍旧是奴隶主和平民组成,而平民很容易被那些势力颇大的人影响。 原本那些作坊工只是反对却没有妥协,更没有展现出他们的立场到底是站在哪里,是推翻榆城的体系?还是与榆城体系妥协成为既得利益者? 如今当他们明确表达出自己的态度后,这种平衡即将被打破,因为榆城如今多出了一批人,一批和榆城绑定在一起的,必要的时候会站在自己这边的人。 作为试探,陈健没有和这群人过多扯皮,而是和议事会一半的成员商量后,提出了一个暂时不影响到夏城老贵族利益的决议。 三天后陈健给那些作坊工代表的答复是:“绝对不可能撤销慈善法令,但是会出台新的法令。从七月初一开始,只有在榆城劳作三年以上的人才有资格进入冶炼、染纺等几个很重要的作坊部门。” 作坊工们讨论后同意了这个答复,三年时间足够他们拉开和那些新来的人的劳作效率差距。 议事会的老人们对于这个法令也没有反对,他们已经见识到了作坊群带来的利益,也明白一旦停工带来的损失,并没有意识到陈健的险恶用心——这个法令和慈善法令配合,造就了一批特殊的阶层,这个阶层是支持榆城的,但却是绝对反对老贵族的。 这群人是有力量的,尤其在陈健的刻意纵容和教唆下。 八月末,带着又一次抗争胜利的喜悦,这群作坊工完成了去年抗争后的一个额外条件,有将近千人的队伍可以听懂鼓声前进后退。 由于平日一起劳作的原因,他们之间的协调配合很好,纪律性很强。因为一起吃饭睡觉听哨上工,他们的服从性也很好。 夏城不是没有这种类似的士兵,比如当初和西戎征战时陈健解放的一批隶农,允许他们脱离奴隶身份以人头记功。 但是那些奴隶兵勇猛有余但纪律不足,战场上个人奋斗很勇猛,可是崩溃也很容易,有时候还要面临提前冲锋扰乱阵型的情况。 榆城的脱产黑衣军不喜欢那样的士兵,他们作为战车骑兵和冲击兵种,更喜欢能够稳住阵线的戈矛方阵兵,更喜欢这种可以听懂鼓声前进后退的组织力很强的作坊工。 夏城从开始建立脱产军队开始,奉行的战术路线一直是阵线对峙,在阵线焦灼的时候由脱产士兵完成冲击,在某个位置撕开对方的阵线从而引起全面溃败。 呆板而且无趣的战术,什么没有奇谋诡计,可也简单易懂。对方每每看出,也知道弱点在哪,无非就是在长矛戳破自己之前先把对方的盾砸碎,让夏城先崩,可做起来却有些难。 在和陈健一同观看过这些作坊工的演练后,黑衣军们更加不喜欢将自己的背后或是侧翼交给那些颇为狂热但不持久的奴隶兵,这些戈矛方阵兵又根本不可能抢走他们的功勋,又可以让他们心安。 不过他们什么也没说,这群作坊工说的清楚,在取得国人的身份之前绝不出榆城作战。这不是黑衣军所能参与决定的事。 陈健也没和军队的人说什么,而是对作坊工们履行了自己的承诺,从公产划出了一笔钱作为那些作坊工孩子半脱产学习的钱,以及资助那些作坊工中选出的人完成脱产学习以进行教育。 从去年冬天开始的抗争直到现在才算是画上了一个句号,作坊工们也让陈健去年的拒绝变得失去了意义。 那时候陈健说他们没有资格做国人,因为最基本的打仗他们都不会,而如今至少他们站得直了能够听懂鼓声前进后退了。 那时候他们反对的是整个榆城夏城的规矩体系,而如今他们反对的只是对自己不利的规矩法令,却并不再反对夏城本身。 仔细想想,似乎距离有资格做国人又近了一步。(未完待续。) 第十章 三十四年的六个瞬间(六) 作坊工们距离国人身份更近一步的时候已是八月末,那是秋天。 秋天过去便是冬天,冬天再过去华历三十四年就算是过去了。 种种变革给很多人留下了不同的记忆,但也有很多是不属于夏城体系甚至草河同盟内的人的记忆,而这些记忆自然与夏城体系有关。 比如八月份榆城关于逃奴非奴的法令传到了其余城邑,原本因为血统论对陈健大加赞赏的各个城邑贵族阶层此时忍不住破口大骂。 这种大骂很有意思,离得越近骂的越狠,但也有一批不骂的,因为他们率先和夏城达成了一些贸易,夏城提供的铁制农具和羊毛剪很便宜,而要付出的只是原本不存在的每年可以剪两次的羊毛——奴隶们可以胜任这种事,而铁制农具又让他们省出了许多奴隶。 他们与夏城榆城之间的往来愈发密切,但是涉及到根本的变革却没有发生:陈健曾建议他们分出一部分土地让奴隶耕种,缴纳足够的粮食后可以剩余一批以激发奴隶的积极性。 不过那些人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而坚决反对:如果奴隶拥有剩余产品,那么自己怎么控制奴隶?只有一无所有才能保证奴隶是自己的私产而非人。他们宁可不用铁制农具,也决不放弃自己手中的会说话的财产。 各个城邑的使者在九月份抵达了榆城,重申了当初的密约,严禁石荠等人在其余城邑演出任何关于榆城变革的戏剧,如果陈健不遵守将会断绝和榆城的粮食贸易。 陈健答应了,众人以为抓到了榆城命门的时候,另一件事让他们更加不安。 九月中旬的一场延绵不绝的秋雨导致了下游一座城邑被淹,水灾退去后,榆城组织了船队,以大河诸部亲为一体的大义援助了那座城邑八十万斤粮食。 整场运粮持续了半个月时间,井然有序甚至没有影响到榆城的整场劳作,而且运抵的以新麦为主,沿途经过每座城邑都大肆宣扬,石荠等人也在表演各种戏剧来宣传亲族一体之类。 同时也是一种示威,作为月初被人威胁后的示威,那些城邑的首领都明白,这是陈健在告诉他们,别用粮食来威胁自己,没有用。 这批粮食引起的震动不止于此,各个城邑的贵族都知道榆城建立了几个农庄也知道榆城开始大规模使用铁制农具,他们当然知道这些新麦是哪里来的。 于是一个颇为可怕的想法在他们脑海中转圜:难道那些铁制农具和耧车犁铧之类,真的比奴隶更好用?要知道两千拿着石头的奴隶可根本产不出那么多的粮食,更别说还可以无偿援助给其余城邑了。 这些船经过的地方,让那些人重新认识到了新工具的可怕,当这些船回来的时候,很多人跟着船来到了榆城,想要看看那些新农具。 而对于那个遭灾的城邑来说,他们记忆最深刻的就是自己的家园被毁后,一艘艘插着阴阳鱼旗帜和当年华城膜拜的光明之花旗帜的船只往来穿梭,将他们急需的粮食运抵。 不是每个人都需要粮食的,很多人拥有存粮,但也有很多的平民没有那么多的存粮。 和那些粮食一起来的,还有唱着歌演着戏的一些人,亲族一体的说法对他们来说原本很遥远,如今却触手可及。 东边日出西边雨,你家遭灾我家晴,既然都是亲族,当然要帮你们度过灾年,要是以后天下更大的话或许更好,总有没有遭灾的地方,也总有一个首领可以调配天下的物资。 这些粮食都是无偿援助的,但为了能够搬运这些粮食,榆城人请那些遭灾的人在河边搭建了一个小码头,搭建完了小码头又建了一排屋子作为仓库,几个夏城人负责协调这些遭灾的人重建了家园。 随后一批农具运过来,说是他们遭了灾正是需要垦殖的时候,虽然榆城如今连农具都不够用但为了亲族大义还是送来了云云。首领们和贵族们忙着自己的事,没时间管那些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一贯如此,平民们也没觉得什么,就按照夏城的办法开始垦殖土地。 那些夏城人又说救急不救穷之类的意思,所以要教会他们新的垦耕办法,如果愿意的话夏城人希望能够分到三成的收获,不过暂时不用,就是为了夏城万一遭灾以备不时之需。 如果五年内夏城还不要,那三成粮食就归他们了,希望他们看管好这些粮食。 众人感激之余当然同意了这个要求,尤其是看到牛拉着犁铧从那些淤泥中很轻松地翻垦了许多的土地后,更觉得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可是牛马犁铧又没有那么多,需要有人负责分配以为公平,于是又选出了自己中的德高望重者负责协调这些事——一抱团就容易闹事,这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等土地开垦的足够多引起首领贵族们眼红的时候。 等运粮的船只离开后,还是有几个夏城人留下来了,为首的是个残废了一条手的人,名字叫松,主要就是讲讲故事和人闲聊,顺便请这些人加固一下码头之类。 当然,没有人注意到这座城邑距离榆城大约三百里,再往东二百里就到了东夷氏族和大河诸部的交界处了。 关于“无偿”援助粮食的这件事,其实很多人心有不满,满口大义一说,这就让别的城邑很难受,只好夸赞了陈健几句,便没了下文。 其余城邑没了下文,可在榆城却是大做文章,各个城邑的亲贵子女聚在榆城学堂,怀子节后便来到这里学习,都称陈健为先生,自然要听先生吹嘘自己的义举。 先生很懒,懒到先来的包括娥黾粟汤月玫等三十多人完成了开蒙的八篇课文后,将新来的那些人和他们分到一起,每个人管几个人,顺便吃住在一起名为同窗顺便还能教教他们那些开蒙的东西。 这是一件很好的事,平日里都是亲贵,如今却在课堂中分出了高低,新来的难免要显摆一下自己学到的东西,从骑马射箭击剑再到拼字认音数数乘除,处处都觉得很爽快。 据说要等到新来的这批人都完成开蒙后再进行之后的学习,不然分不出那么多人来教他们。 不过他们的先生也很勤快,每旬都会抽出些时间来给他们讲课,只是讲的内容并非学识。 而是诸如大河诸部同根同源,讲大河诸部之间的战争是不义的是被祖先唾弃的,讲外面还有数不尽的土地财富,讲有雄心壮志的应该学习当年的卫姓老首领其志在外,讲一座城邑建起来没有那么难等等这些。 这一点上让学生们很惊讶,因为这太勤快了,哪怕是下着大雨他们的先生也会在每旬的那一天准时来讲上一阵,简直与之前甩手不管判若两人。 未必所有人都相信,但至少会有一部分信,这就足够了。意识形态必然存在,你不去占领,自然会有别的思想占据,这东西没有那么神奇高大,也不是工业时代才有的东西。巫史鬼神,宗教哲学,为民为己,族群城邑,思考方式,其实都是一种意识形态。 等到运送粮食的船只回来后,更是大肆宣扬,并提出了一个设想:祖先土地如此之大,有遭灾的就有没有遭灾的,作为大河诸部的首领应该协调一下将丰收的粮食运送到遭灾的地方…… 这话说的漂亮,即便想要反驳也无从下手,再一个这本来就是事实,只是做起来太难,这群人难免开始琢磨这事到底要怎么才能办成,想来想去却都吓了一跳。 等到华历三十四年冬至的时候,他们的先生慷慨无比地送了众人一人一枚很精致的钱币,比起那些好看的夏城铜币更好看,金光闪闪的但绝不是金子,而是黄铜。 都是铜的,可与那些量产的铜币不太一样,正面是空缺的,背面是一条蜿蜒的河以及一朵当年华城同盟时常作为陶器花纹的那种向着光明的花。 有人便问正面为什么空着? 他们的先生告诉他们,正面不知道印刻什么,印刻夏城的阴阳鱼肯定不行,背面可不是草河而是大河,不是麦穗而是光明花,这东西可不是随便印刻的。 众人把玩着这枚很好看的铜币,聚在一起吃了顿美餐,然后借着酒劲他们的先生将各个氏族的标志全都画在了石板上,几十个城邑几十个氏族的全都有。 然后他们发现先生喝了很多酒,多到脸有些红,舌头有些大。 “你们说这么多东西,在铜币上也塞不下啊,就算最好的铜匠也画不出来,就算画出来众人也看不清,你们想想有什么办法?” “再说等咱们将来和蛮夷打仗了,粟岳首领既然要统领诸族,总得有面旗帜吧?” 众人便问:“粟城不是有旗帜吗?” 他们的先生回道:“这能一样吗?我是夏城的首领,所以我的印章是夏城首领的印章,而不能是我自己的印章。族人拿着我自己的印章只能去我家拿我的私产,要是去拿公产司货虽然是我妹妹,可她却绝不给。你们懂吗?” 反应了一阵便也理解,想了半天有人启发性地说道:“那咱们就取咱们各自氏族城邑的一点东西汇集在一起不就是了?比如我们氏族的角,夏城的阴阳鱼做眼睛,他们氏族的蹄子,另外氏族的尾巴……” 等这个人说完,孩子们便记住了从他们来到榆城后先生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失态,兴奋地摔了酒碗踢翻了小木桌,踉跄着仿佛要绊倒一样拿起了滑石在木板上画了两笔,可还没画完就醉的吐了一木板。 哄笑声中,几个人抬着他们吐得满身都是的先生回去睡觉,其余人则盯着木板上画出的一个宛如大河的线条,猜想着那是什么模样。 而那些碰倒的木桌,摔碎的酒碗,呕吐的秽物,以及众人的笑声都成为这一年作为深刻的记忆。 很多年后他们仍旧珍藏着那枚只有一半的铜币,正面仍是空着的,可是心中却早已画满。(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打破平静 华历三十五年的四月末,一场春雨之后的大地上满是落花。 大河沿岸的一处洞穴中,几个人正在那烤火,洞穴外的几匹马正在啃食青草。 烤火的几个人显然是城邑的贵族,因为腰配美玉。 可是看模样却是面色蒙尘眼袋凸起,也不知道几天没睡,一个个垂头丧气。 几个人脱了靴子,一股脚臭的味道在洞穴中弥散开,榆城作坊的毛毡靴子虽然暖和,可也捂的脚很臭。 一个人躺在那里,脱了下裳看了看自己因为骑马被磨破的大腿,哎呦哎呦地擦了一些草药膏子,很清凉也很昂贵。 擦药那人年纪不大,名为风濯,是大河诸部东边城邑的首领。两年前在粟夏两城的帮助下夺取了首领之位,着实做了些事,一时间众人拥戴,赞其颇有其父遗风。 三五夏城人常驻风城,虽然不过是些兵士信使,但却略通耕种之法,两年时间公产土地产出甚多,平民多有赏赐,当真是万众归心。 如今如此狼狈,自然不会是有人谋取首领之位以致出逃,两年前东城之乱后,很多权势较大的人便断了谋取首领之位的心思,即便密约没有公开可也都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单看面容憔悴心事重重的模样,却又和两年前因此出逃的时候如出一辙。 风濯擦拭了一阵伤口,就着火在那烤烤伤口上渗出的湿润,苦恼道:“两年前因为父亲去世,有人攫取首领之位,我来过一次粟城,那时候只能用跑,如今却可骑马。虽然髀肉模糊,倒也省了时间,只是不知道城邑是否守得住。” 随从们沉默良久,慨然道:“谁也不曾想到东夷诸部老首领仅死两年,便有首领能够统合诸部。东夷善射,如今竟不知从哪里学到的本事,挖掘坑道直抵城中,虽然堵塞两处,但只怕也撑不了多久。” “首领,明日一早前面就有路了。一条通往粟城,一条直通码头,那里有船可到榆城。明日该走那条路?” 风濯摇摇头,盯着篝火之光思绪良久,众人也都等着他的回答。 如果是两年前,这是根本不用考虑的事,自然是去粟城,那是大河诸族会盟之地,也是推选出的抵抗夷狄的首领。 可是两年前夏城士兵乘船东下,数日破城的速度给这些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加之去年发生的种种,诸如运粮援助之类的事,姬夏平日关于亲族的激烈言辞等等,又让这些人潜意识地觉得这种事找姬夏要好过找粟岳。 只不过虽然有这种潜意识,但要做出抉择仍旧很难。既然尊称粟岳为大河诸部的首领,风濯有求不去粟城却直抵榆城,总归不好,甚至极其不好。 然而粟岳因为去年大胜的威势,前些日子再度会盟诸部攻伐前些年退出大盟的几个氏族城邑,并不在粟城,终于让这件事有了个变通的余地。 当年华粟同盟内的城邑聚落和蛮夷不同。攻下三个,便可能有五个臣服,因为同属亲族少了些别扭,臣服起来也就理所当然。可若对夷狄用兵,攻下三城,虽得三城奴隶自己却也损失不少,更别提夷狄诸部难以臣服,即便臣服也不可能同心合力,对于诸部的大首领来说并不值得。 风濯的城邑因为距离东夷太近需要提防,又不是粟城小盟的根本,因此这次出征风城并未出兵,只是象征性地提供了一些羽箭木枝陷阵勇士之类。 跟随风濯的随从其实很希望风濯能够直接去榆城,兵贵神速,危在旦夕之际,他们更相信榆城那些人的速度。 风濯犹豫许久,终于定下了心思。 “明日我直接前往榆城,你们去三个人前往粟城通报此事。如今粟城大军在外,就算是粟岳首领班师,也要些时间,只怕咱们支撑不住。” 随从们长松了口气,他们还有家人在城中,此时此刻他们潜意识中更加相信夏城的首领。除了他平日是关于亲族一体这个口号喊的最响的那个外,更重要的是这两年榆夏风头正盛,在实力上也让他们有信任的资本。 ………… 与风濯等人在潮湿的洞穴中愁眉不展相比,榆城的华历三十五年的开端过得想当平静。 二月初新一批的完成了学堂开蒙的孩子进入到榆城,遴选出了五个跟随陈健学习的人后仍旧按照之前的办法分为六个班组,分到了各个作坊司进行半脱产学习。 跟随他们而来的还有一批夏城的老国人以及一些在夏城颇有权势的管理者,他们在这里将要为期半年的学习。 榆钱儿得偿所愿地离开了夏城来到榆城,因为计划统计司的一部分人前往了夏城开始管理夏城的事物。狸猫以假司空的名义总管夏城的事物,但实际上做出决定的还是那些位不高权却重的计划统计司的年轻人。 三月份几只在夏城养了三四年的鸽子从榆城飞回了家乡的鸽子房,带去了几张布帛,布帛上只写了几个字:一切安好。 不久后很多鸽子也随船被运送到了榆城,榆城的一些被解放的女奴开始专门饲养鸽子收集鸽粪。 三月末榆城的一处实验作坊发生了两次爆炸,爆炸炸伤了三个人,所幸伤势不重。 爆炸之后,颗粒状的黑火药代替了原本的粉末状火药,究其原因是士兵们在使用火药桶之前,收购了摇一摇的前奏。粉末状的火药长久放之稍微搬动,就可能让一些硫磺之类的下降分层,想要使用总要摇晃重新搅拌,这很不方便,这是陈健要求改良的理由,但别的东西他也没说。 那两次爆炸只有一次和黑火药有关,另一次是和做肥皂的作坊有关,陈健弄来了很多夏城铜山的翠石,加热后很浪费地得到了一些古怪的液体,熬浓后和钾硝混合,又让人把做肥皂剩下的甜水和这种古怪的东西混合,弄出了一些……很危险的可以舒缓心痛的药物,产量极低而且极为危险,因为炸了一次。 但是这种药物的销量不错,混合了淀粉糖衣之类的东西后作为昂贵奢侈品药物很受其余城邑的欢迎,堪比仙丹。毕竟很多老亲贵们死在心痛病上,这东西却能有效缓解不至于忽然死亡,尤其是年纪大了又有心痛的毛病,加之年纪大了总会肠道不畅,大厕的时候难免要用大力,进而诱发心痛的事常有,含上一枚虽说不能长生不老,可总好过死在厕中。 这两声炸响想瞒也瞒不住,加之两种东西很快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所以众人都知道。 但是很多人不知道其实三月份还做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只不过因为和大众没有太多关系和保密的原因没有公开。 早在去年,“芽”这个部门按照陈健的要求搭建了一座小窑,用那些从草原诸部带回的白色粉末、石英石、草木灰过滤后的钾碱和石灰混在一起,开始尝试烧制一种奇怪的东西。 这东西和当初炼铜炉流出的炉渣琉璃很像,他们以为榆城又会多出一个作坊,但陈健直接否决了。 理由很简单,这东西是昂贵而此时毫无市场的奢侈品,夏城不会将有限的人手用在这上面,卖不出去就毫无价值。 但要求他们一直尝试下去,按照不同的配比实验,城邑会给予他们最大的支持。唯一要求每一次烧制都必须记录下各种矿料的配比,不断改进。 在前几次黏稠诡异不透明的试验品中,陈健用吹管和陶制擀面杖弄出了几个容器和小玻璃片,告诉他们就做这东西就行,什么时候做出来的可以光滑一点不碎就算合格,完全不要求能做成可以安在窗户上的大块。 圆筒形的短管、圆形的饺子皮大小的玻璃片,虽然易碎,虽然浇上开水就会炸裂,但是任何一个器皿拿到其余城邑都是惊世骇俗的。 可这些惊世骇俗的东西并没有引起世人的震惊和赞叹,而是扔在榆城仓库中被雪藏,绝大多数不合格的都被陈健用大锤砸了个粉碎。 这些粉碎的玻璃渣唯一的作用就是在晚上让那些人人看到了很好玩的一幕,一根满是毛刺的粗铜条在碎玻璃粉中猛烈摩擦后,一股仿佛闪电一样的火花在漆黑的屋子中绽放——当然单纯摩擦没有那么明亮的闪光,只是摩擦后的火花点燃了上面的火药。 这件事本身没有任何的保密要求,甚至很多人愿意看还可以不断给他们演示,集思广益让众人琢磨可以干什么。但这件事背后的那些玻璃如何烧制则是保密的。 这几件事都算不上大事,至少此时看来不算大事,所以榆城用一种按部就班的平静迎来了华历三十五年,又用这种平静度过了之前的四个月。 这种平静在四月的最后一天被打破,一艘船载着风濯和关于他城邑的坏消息到了榆城的码头,随后整个榆城都知道了远在数百里外的风城正在被东夷人围攻的事。(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胸怀万里 人刚到消息就传播开,显然这是风濯自己宣扬的,想要裹挟榆城的民意,毕竟陈健整天在外面讲那些众人未必相信的东西,如果要是不出兵的话就是自己打脸。 对于这种小计俩陈健粲然一笑,也没多说什么,叫人好生招待了风濯。 “姬夏首领,风城危险,破城只在旦夕之间。还请姬夏念在大河诸族的情分上出兵援救。” “东夷诸部这么快整合在了一起?” “是啊,东夷老首领的儿子之中有个很厉害的人物,当初分出去自成一城,以穹为姓,以夕为名。据说东夷那边乱战了几次,但是很多氏族首领都支持穹夕。” “穹?” “东夷人善射,天穹如弓,穹在东夷诸部中是个尊称,意为最善射的人。穹夕之意,是说在傍晚也能射中猎物。我只是听闻他箭术了得,哪曾想治理城邑整合诸部也有这样的手段。” 风濯长叹一声,又道:“如今粟岳首领出征在外,我没来得及去粟城就先来求姬夏首领,城中尚有数千族人,还请姬夏念及亲族情分啊!” 陈健扶起风濯,询问了一番这次东夷人的军势,风濯只说以为东夷势大,因此没有想过在野外交兵而是直接退守了城邑。 “诸部联合,少说也有七八千人,弓手甚多,攻城一日我们便被射死四百余人。他们的弓……很奇怪,是两面弯曲的。” 风濯在地上画了一个很难看的反曲弓的模样,陈健倒也没有太多惊奇。东夷诸部那边有竹子,有牛角,濒临大海必然鱼胶众多,用来制作这种弓最合适不过。 只怕那个叫穹夕的首领不仅仅是善射,更是做出了这种弓身反曲的弓才有了这样的名号。同样的威力,榆夏使用的弓要比反曲的弓长出一尺才行。 一种武器改变不了什么,穹夕的政治手腕必然了得,只是依靠弓箭未必就能逼得如此,于是又多问了一句。 原来风城所在的地方淤泥厚重,东夷人便挖掘坑道入城,虽然被堵住,但是又转而挖掘城墙根基。 风濯也知道或许难以守住,借着马匹的快速冲出重围来求援,否则城破之后只有被杀一种可能。 陈健劝解了风濯几句,便让他先去休息,随后召集了城中人物商量对策。 几个以姬柏为首的夏城年轻黑衣卫的军官悄悄找到陈健道:“姬夏,一个好的巫医,绝不是在人病症除显的时候就指出来。而是要等到这人病的眼看要死了,才施以医药,名声才显。” “如今夏城肥沃榆城丰硕,正是富足强大的时候。不如借着粟岳出征的时机放东夷人入境,攻下三五城。到时候诸华恐慌,我们再出兵,才能让诸部惊叹佩服,姬夏的名声也能不弱于粟岳。” “姬夏喜欢长远,在我们看来,让姬夏成为诸部首领才是长远来对亲族最好的,那些被掠走的亲族就像是……祭品,长远来看是值得的。” “再者东夷势大,正有锋芒。若是攻下三五城后,戈矛必钝,族人思归,我们也可轻易取胜。” 这些年轻人是最早跟着陈健学习那些肮脏东西的人,提出这样的意见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陈健笑了笑很是欣慰,没有责骂他们。 这些年轻人多少知道陈健的野心,也明白陈健的名气权利越多,所能统帅的军队越多,攻下四周土地立下功勋的可能也就越大,到时候他们就会被分封出去。 很显然夏城管不到千里之外的事,尤其是在夷狄的土地上,反抗不断,道路不通,如果全部由夏城控制根本没有好结果。 面对这样的提议,陈健只说:“如今还不是时候,你们想的对,但是心思太急。再者如今这样想还行,日后若咱们夏城真的成了大河诸部之首,你们分封出去,你们愿意被作为祭品吗?” “心有多大,功勋才能有多大。你们真有这样的心思,日后要考虑的就不只是榆城夏城,而是整个大河诸部,否则眼界终究太小。” 几个年轻人都笑到:“如今咱们不是还不是诸部之首吗?到时候我们的想法自然就变了……” 陈健哈哈笑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里就变得这么容易?” 姬柏摇头道:“别的城邑也不是一样?姬夏之前询问了几年前粟城与东夷交战的事,不是说粟岳为了东夷威胁已让许多城邑寻求同盟而故意放掉了一部分东夷人吗?再者粟岳若真的相信诸族亲昵不可弃,哪里会出兵之前退盟的城邑?正是应该趁着东夷老首领死后的乱局攻击东夷才是……” 这些都是陈健灌输的阴暗想法,陈健笑着摆摆手指道:“所以他粟岳胸怀只有千里,注定只能作为小同盟的首领。而咱们的胸怀应有万里,东海之滨大河之源,俱在心中。连胸怀都没有,又怎么会有眼界?他粟岳老了,我还年轻!” 姬柏不再多说,嘴角却露出了笑容。是啊,首领还年轻,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姬柏,你们也随我很久了。从今之后,你们就当咱们夏城是诸华盟首,面对此事你们用这样的眼界去看应该怎么做?” 几个人小声讨论了一阵,最终由姬柏汇总了一下意见道:“如果夏城是诸华盟首,自然要出兵救援。” “东夷人显然知道粟岳首领出征的事,攻破风城必不肯停,肯定会继续西进。没抓走一个咱们的亲族,他们就多出一个奴隶。等粟岳首领回来的时候已是七月,八月需要秋种,九月多雨,十月霜寒不可用兵。想要反击就只能等到明年春天,而东夷人掠夺了这么多奴隶劳作一年,又可以供养更多士兵……” 陈健微笑道:“对啊,所以说如果胸怀万里,就不该做那些蝇营狗苟的心思。既要出兵,又该怎么办?” 姬柏心中砰砰乱跳,从加入黑衣卫到现在这么久,跟随陈健学了很多,这还是第一次说出自己的意见,拿出了十二分的本事压住了乱跳的心,却不想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有些打颤。 “从风城到大野泽五六百里,少说也要七八天时间。况且这一次东夷势大,咱们不可能如上次突袭那样只要三五百人就可,人多速度便要慢。再者首领弃城而跑,只怕众人心思涣散,等咱们到了风城必然已被攻破。” “当年姬夏击破陨星部族、白马偷袭草原聚落……用的办法差不多。穹夕出征,东夷城邑空虚,只剩女人孩子老弱病残,那里又有不少咱们大河诸部的奴隶……” “咱们有船,有火药有梯子,可以不管穹夕的大军,绕过他们偷袭东夷城邑。他知道消息必然回撤,咱们大肆掠夺。若是穹夕急撤,东夷兵士疲惫,咱们半途伏击。即便不能全灭,抑可依城而守,至少也能让穹夕交换风城掠走的国人。” “倘若不撤,咱们便继续攻打东夷城邑。绕过那些反对穹夕的城邑,攻打那些支持穹夕的城邑,只怕到时候如果他不回撤,东夷诸部的首领都未必是他的了。” 说完后,有些不安地偷看了一眼陈健,见陈健拍手称赞,心中这才松懈,只觉得仿佛全身毛孔都舒展开了一般。 “说的很好。如你所说,咱们想要获胜就必须越快越好,只是兵从何来?如今城中有夏城国人千人,但必须要留下大半。有从夏城来的黑衣军一共四百,其余各个城邑让我训练的兵士七百,但是我并不能动用,他们也不可能听我的。” 姬柏嘟囔道:“不是还有那些作坊工吗?都是轻壮,去年八月已经可以听闻鼓哨,如今又训了半年,用来压阵最合适不过。” 陈健摇头道:“这不成,他们当初说过,出了大野泽十里的战斗他们绝不出征。如果强迫他们出征,有这一两千人我心中还不安稳呢,心怀怨气的士兵哪里用得?” 姬柏咬牙道:“我们黑衣卫早就暗中商量过,日后肯定还要打很多仗,他们要求的就是个国人身份。如今作坊林立,一年也赚的不少,就给他们个国人身份……又能如何?” “况且这群人又不怕死,又肯做事,和别的奴隶决然不同。当初他们可都是冒死逃走的,这种人若是成为国人,正是最好的士兵。” 陈健只给黑衣卫们讲过战略战术,很少将利益冲突之类的事,此时反问道:“又能如何?一下子多出了八千国人,公产分润,军功授予种种这些……既是国人就可以参议国政、学堂学习、累计功勋,甚至为官。狼多了,肉少了,自然会有人不愿意。” “你之所以愿意,因为你姓姬,是我的亲族。你是黑衣卫,你可以凭借战功积累功勋,当然希望更多的戈矛兵替你掩护侧后,可那些不姓姬的呢?那些爵等超高分润公产的人呢?那些已有功勋土地不想有雄心万丈只想着钱贝奴隶的人呢?那些渴望能被推举为官甚至让孩子也为官的人呢?” 姬柏黯然地退到了一边,只觉得陈健的语气很是疲惫,似乎有些累。他也知道自己想想打仗还行,想这些事只怕想不通,也不言语。 殊不知陈健却在心中暗暗偷笑,他等的就是这群脱产士兵的态度,既然这件事迟早要做,不妨先让这群士兵先行思索,到时候一旦真出了事也好让他们能够瞬间做出选择。(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见人说人话 脱产士兵这一边显然是期待战争的,说服他们很容易。 想要说服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理由,有时候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未必能够让所有人相信,只会让好人相信。 夏城半数的议事会成员和原本的氏族首领在榆城,他们虽然权利不高,但是在族人中有很高的权威和影响力,依靠亲缘结成的圈子很容易成为阻碍。 而要说服他们,就很不容易。 政厅中,半数的人无条件的支持陈健,但仍有半数的人有不同意见。 “要我说,如今就不要打。东夷人如果连胜进入腹地,咱们再出征,这样名声更高。” “再者,咱们的作坊如今卖的正好,能不打仗就不要打仗,一打仗所有的作坊全都停了,这又何必?东夷人实力能有多强?他们打不到咱们这里,也打不下几座城邑就要退回去。” “等到粟岳首领回来,咱们可以出兵,到时候咱们只需要三五百士兵就够。如今要和东夷人打,哪里有那么多的人?就算有,那可都是咱们的族人啊,凭什么要为风城的人而死?” 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不同,这边是利益的冲突。陈健雄心万丈,而这些人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首领,也不可能在战争中立下太大的功勋,他们不愿意也不可能愿意对外战争。 原本可以掠夺奴隶,可是如今氏族被打破,功勋体系重建,掠夺回来的奴隶他们也分不到多少,因此毫无兴致。 关于这件事的争论,甚至都没有一两句关于共同祖先的理由,在他们看来这并不重要,为时尚短,有些事不是天生的。 听完了众人的意见,陈健叫黑衣卫守好门口,只留下整个夏城体系中的管理层和高勋人物。 “你们说的都在理,但是你们想过没有?咱们出征的时候,风城已经被攻破了,风城的数千人口被咱们救回来,他们去哪?” “在风城重新筑城?他们不敢也不可能。一无所有,能依靠谁?还不是依靠咱们?那些亲贵们和那些普通国人一样,除了条命还剩下什么?他们想要维系原本的生活,除了更加盘剥普通国人外还有什么办法?” “那些普通国人更是什么都没有,他们想要活下去……哈,只能在榆城附近谋生。诸位……慈善法令可不是为了咱们的善心。如今你们有钱,公产有熟练工和技术,缺的是什么?缺的是人啊。这些人一来,城邑将再放开一些管制,可以允许更多的私人作坊。” 原本反对的那半数人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狂喜,可随后又道:“但是他们还有首领……” “首领?如果风濯真的一心为氏族,那好说。他的族群想要生存就需要为咱们借东西,借的很多,多到咱们要什么他们就会答应什么。” “如果他不是一心为氏族,只为自己,那更好说。到时候他只能压迫最底层的国人,万一……我是说万一,底层国人暴乱将他赶走恳求内附夏城呢?或者说,万一他死了呢?” 这个万一大有文章可作,那些人顿时明白了陈健的意思,几乎在一瞬间都想到了许多万一的办法,一个个握紧了拳头。 那可是七八千人的城邑,一旦依附榆城,就必须遵守慈善法令,而且他们不是那些榆城不可缺少的作坊工,是可以分而治之的。笼络亲贵,欺压底层,分化中层,有数千种办法可以让这些人没办法抱团。 拥有了和作坊工斗争了两年的经验,这群人不再是之前那些不知道怎么管理和统治新的作坊体系而非奴隶体系的人了,他们已经拥有了在规则之内攫取自己利益的办法,不需要如同之前那样粗暴简单难看了。 人口意味着私人作坊的雇工价格再度下降,甚至意味着那些作坊工没有了要挟城邑的本钱。 考虑了一阵,众人齐齐点头,同意这次出征,随后便各自散去,开始准备这次出征所需要的物资和其余的安排。 搞定了上层,陈健命人吹哨停止了大部分可以暂停的作坊的劳作,将所有的年轻的需要服兵役出征的国人聚集在了一起,一同而来的还有各个城邑的亲贵子女。 这些人吃得饱,穿得暖,或许比起那些高层有些不如,但在城邑体系内的福利让他们很惬意,加之陈健每旬一次的宣传、石荠等人的演出等,让他们对于族群祖先的概念有了认同,并且相信,甚至有些自傲。 毕竟倘若没有祖先的指引,他们或许和那些夷狄过着一样的生活,甚至还不如他们。 对于这群人,陈健不需要也不能和在议事会中说的一样。 他爬上了木台,在众人的欢呼中听到了他们对自己的信任。有叫名字的,有叫首领的,也有叫先生的。 致意之后,陈健喊道:“你们也听说了,东夷人入侵了咱们的土地。那是祖先们滴血争下的寸土,那是祖先流汗浇灌的肥田。” “祖先的指引让咱们过上了好日子,咱们夏城人是受祖先特别眷顾的,就像是一家之中最被父母喜爱的幼子。曾经我们弱小,我们居住在洞穴,啃食草根,那时候我们需要照顾。” “如今咱们长大了,虽然仍旧是幼子,这是不可更改的,可是咱们却能拿得起戈矛拽的动弓箭了。有人践踏祖先尊严的时候,是该咱么这个做幼子的告诉那些兄长们,咱们长大了,咱们也可以去维护祖先的土地了!” “有人说,风城离咱们这里很远,不关咱们的事,咱们如今还很安全。” “可要我说,这不但关乎咱们,而且和咱们密切相关。那些人为什么攻打风城?因为那是咱们的亲族,因为他们不是东夷人。” “打到风城,与咱们无关,于是咱们不出征;打到粟城,还是和咱们无关,于是咱们仍旧不出征;等到真有一天他们打到夏城的时候,谁会站出来为我们而战?那些人掠走咱们的亲族,或许将来掠走咱们,是为了去做奴隶。” “你们愿意做奴隶吗?想想那些在夏城铜矿土地上劳作的奴隶,你们愿意做那样的人吗?” “如果不愿意,就要提前做准备。正如东屋失火,风往西吹,你觉得你在西边就可以不去救火了吗?” “夏城的国人们,咱们首先是祖先的子嗣,然后是大河诸族之一,最后才是夏城的国人。倘若你们的母亲你们的兄弟被人欺辱,你们会怎么做?” 集会的众人纷纷嘶吼着:“打回去!让那些人滚回他们自己的土地!” 陈健压压双手,如今鸡血也吃了,该说些更实际的东西。 “要我说,咱们不是为风城人打仗,而是为了咱们自己。东夷人的野心巨大,他们总有一天想要打到咱们头上,他们多掠走咱们一个亲族去做奴隶,他们就更强大一些,咱们就更脆弱一些,将来也会死更多的人。” “再者,既然东夷人可以掠走咱们的亲族做奴隶,难道咱们不能掠走他们的族人吗?要知道,不论是慈善法令还是别的法令,那可只是针对同一祖先的亲族的。” “那些掠来的奴隶是归公产所有,可公产是谁的?还不是每一个夏城国人的?你们每年因为国人的身份而分到的一切,不都是公产拿出来的吗?的确,这些奴隶不在你们的手中,可你们到底是要奴隶还是要奴隶生产出来的东西?我想这个问题我就不用再说了吧?” “既然是国人,既然享受着国人应得的一切,就该为了公产为了城邑出一份力。否则,那些出力厮杀的人便会想,凭什么我们拼死累活弄来的公产要分给你们?你们说对不对?” 想要说服国人更容易,每个道理都合乎情理,并没有什么欺骗,这的确和每个人息息相关,日常生活中的特殊待遇和陈健灌输的权利义务一体的简单想法让他们很认同这种直白的宣传。 下面的众人在欢呼,欢呼声中却夹杂了一些略显稚嫩的声音,几个城邑的年轻亲贵们或许因为年纪小,血还未冷化碧满腔,跟着喊道:“姬夏,我们也要去!你说得对,这不是只关乎夏城的事,而是整个大河诸族的事。” 陈健嬉笑道:“你们?你们还年轻,你们会打仗吗?” 孩子们反驳道:“我们自小也拉弓射箭,哪里如姬夏说的那样脆弱?况且这一年我们也学会了骑马乘车,有什么不能去的?再说,我们还有自己城邑的黑衣卫,他们也可以跟着我们一起去赶走东夷人!” 陈健摇头道:“孩子们,我没有资格带着他们去,否则就是违背了当初的誓言。我是夏城的首领,但你们的族人不是夏城的黑衣卫。” 这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那几个人孩子蹙着眉头,也知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刚刚被煽动起来的热血闷在心中,竟仿佛让胸膛都要炸开。 就在众人彷徨无计的时候,早就被陈健指使过的娥黾卫西等人忽然间从怀中扯出了一面旗帜,喊道:“这不是一个城邑的事,这是大河诸部的事。我们不是以谁的儿子,或是哪座城邑的族人而去的,我们是以大河诸部祖先子嗣的名义而去的,谁也没有资格阻拦!” 孩子们回过头,看到了一面旗帜,一面他们熟悉的和醉酒的先生联系在一起的旗帜。 一面融合了各个氏族的称之为龙的旗帜,身如大河,蜿蜒可畏。 旗帜舞动间,那些被压抑在心中不能释放的碧血瞬间找到了一个借口,那些炙热而年轻的心呼喊着,一同仰望着那面旗帜,狂吼不息。(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放弃 年轻人的热血之中,自然也夹杂着一些老成者的恐慌,他们和陈健说的恰恰相反。 他们首先是城邑首领的儿子,然后是城邑的亲贵,最后才是模糊的大河诸族共同祖先的子嗣后代。 可面对众人狂欢的场面,他们什么也不能说,甚至不得不一同挤出了微笑站在了那面旗帜的下面。 很多人记下了这一刻发生的事,准备立刻派人回去告诉自己的父亲,这太可怕了。 在他们思索这些的时候,榆城已经开始为战争坐着准备。 那些被狂热冲昏头脑的年轻人拿着旗帜,带着他们幼稚的演说去说动那些在榆城训练的族人。 那些被利益诱惑的夏城高层,开始全力支援榆城的战争体系,准备后勤物资。 那些被陈健说服鼓动的国人开始领取武器,按照平日的训练五人一组,集结在一起,开始准备一些自备的食物。 四百夏城的黑衣军,六百遴选出的夏城国人,五百其余城邑的黑衣军,六十多各个城邑的亲贵子女。 这些脱产士兵和军事贵族的战斗力很强,可以操控战车冲击,可以结阵冲散对方的阵线,但他们仍旧欠缺最重要的部分:那些负责维持阵线的方阵兵。 草河诸部有大量的方阵国人士兵,但是无论陈健还是娥钺卫河都不可能让他们来到榆城参与这些事。 只靠这一千五百人根本不可能战胜那些东夷人,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了那些已经可以跟随鼓声进退的纪律性很强的作坊工。 没有这些作坊工作为阵线,这些冲击兵种毫无意义。他们如果和作坊工闹翻,可以保持震压优势,但是真正面临军阵对决却又不能缺少这些训练后的戈矛手和弓手。 那群作坊工是一群让这些人头疼的存在,他们反抗性极高,又有人暗中组织抱团,他们敢反抗也敢杀人,但是做起活来很快,组织性很好,暂时来看是不可替代的,因为没有那么多的人口。 他们因为平日在作坊协作的原因,团结性很强,纪律性天然比氏族成员更高,作为方阵兵他们可以很好地完成自己要做的事。 这些人相信,如果榆城遭到攻击,这群作坊工为了保证他们人的身份,会不惜一切地和那些敌人死战到底,毕竟这群人当初为了逃走可是从不怕死的,这是数万奴隶中自然挑选出的最顽强的一批人。 面对这种让人头疼的情况,那些年轻的被热血冲昏了头脑的亲贵子女们认为只需一番话语,定能让这些人痛哭流涕为祖先而战。 于是他们和陈健一起来到了作坊工休息的地方。 夜里上工的一批已经在冶炼炉那交接,陈健去的时候很多人悄悄盯着他,显然他们已经听说了风城被东夷人围困的事,也猜到了陈健前来的目的。 嗟正要去学堂听人教学,就被陈健叫住道:“等下再去,和你们商量些事情。” 嗟自己没说什么,带着陈健找到了在训练时被选出的几个领头的人。 围坐之后,陈健不等开口,几个亲贵子女便道:“你们也听说了风城被围的事,亲族一体和睦,都是相同的祖先,你们应该跟随军队走出榆城。” 嗟不屑地反问道:“共同的祖先?他们把我们当奴隶的时候可没说过这些事。那里也有东夷的奴隶,我们和那些奴隶有什么不同吗?是我们可以少做事?还是吃的比那些东夷的奴隶好?你们的父母曾是我们的主人,试问那时候你们的父母考虑过这种事吗?” “在做奴隶的时候没人说起共同祖先这样的屁话,如今要打仗了却来说这些?” 几个人觉得很愤怒,胀的满脸通红。这些人几年前还是奴隶,哪里敢和自己这样说话?如今竟然成了人,竟然可以和自己围坐在一起平等地对话,这让他们积累起的怨气爆发了。 一人怒道:“你这是什么话?父母生下了你,你生而为奴,难道你既要记恨你的父母吗?你我都是相同的祖先,你应该尊重敬重,而不应该说出这样猪犬不如的话。” 嗟哈哈笑道:“猪犬不如之类的话,就不要和我说了。你们不是整天说有恒产方能有恒心吗?我们这种人本就是心贱如石的,哪里及得上你们心贵如金?倘若我们有你们想要的道德,当初又何必反抗?早就应该因为姬夏的收留而感激的流出了眼泪鼻涕了,啧啧,可惜我们是贱人,并无你们想要的道德。” “你们想要的无非就是……平日让我们做奴隶,然后打仗了我们冲过去不惜死战,保护你们享受的一切,打完仗再继续老老实实地做奴隶。可惜……我们做够了奴隶。” 几句话就让那些年轻人哑口无言,涨红了脸,咬牙道:“也就是你们在榆城,在我们城邑你们早就死了!” 嗟一撕自己的上衣,眼睛盯着一个城邑的年轻人,他认得。 贴近之后,雄壮的身体让那些还未粗壮起来的年轻人有些害怕。嗟指着自己肩头上的疤痕道:“死?哈,当初你们的确要杀我,可是我跑了。不是你们不想杀我,是你们杀不了我!” 他扭头看向陈健道:“姬夏,这就是你想让我出兵的理由?看看啊,他们仍旧觉得我们随意可死,然后让我们为了这样的人去打仗?打来打去只是为了他们能随便处死我们?” 那个年轻人怒道:“你说什么?” 伸着拳头就要打过去,陈健咳嗽一声,姬柏出来将那个人拉开,那几个亲贵子女也都垂头丧气地离开,只剩下陈健。 “我想你应该知道,就算你想当国人总得为这个城邑付出些什么吗?如果你们战斗勇敢,或许更容易成为国人。” 嗟摇头道:“不必。战争来临的时候,你们期待我们能够如同国人一样勇猛。战争结束,你们又期待我们如同奴隶一样不去反抗。天底下的好事都是你们的,这不合理。” “两年前,我们争取冬衣的时候,你就说让我们先散了,然后明天给我们答案。我们当时心地淳朴,认为你与众人不同,于是我们散去了。结果第二天你喘息之后,纠结了你们的人告诉我你不会答应。” “所以……不要说战争之后再说之类的话。要么给我们国人的身份,要么你们自己去打仗吧!我们只会防守榆城,在取得国人身份之前绝不会跟随你们一起出征。” “如果你们想要用皮鞭棍棒逼着我们上战场,我可以告诉你,真那么做你们要小心你们的背后,在你们冲锋的时候我们会把弓箭射中你们的背心!” 嗟说完就笑了,陈健也跟着笑了起来。半晌,陈健道:“其实你这么想,要救的人肯定有些曾经的主人,你们到时候把他们从东夷人手中救出来,他们其实也会很羞愧啊。曾经随便可杀的奴隶却成了他们的救命恩人,反正要是我,我可能要把头插进裤裆里。” “到时候,你们再找出几个风城逃出的奴隶,扯开身上露出鞭痕,在救出那些人之后让那些看看。那时候那些人被东夷人欺压的和曾经的你们一样,而你们却是拯救者,高高站着,用他们抽打的鞭痕奚落他们,这难道不是人生一大快事吗?” 嗟不屑地撇撇嘴道:“我们吃穿还没保证呢,哪有心思琢磨这些人生的快事?姬夏,你的本事可是退步了啊,这些话一点都没说动我们,你真觉得我们会为了那一时的爽快去打仗?” 说完后也不管陈健,起身自行离开,陈健哼笑了一声,重新召集了夏城的老国人和议事会成员,这种事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除非他想得罪那些人。 姬柏将陈健和嗟的对话重复了一遍后,众人面带愠色,有人便嚷道:“他们这是给脸不要脸,姬夏的手段太软了!要我说,现在就派人把带头的那些人全都抓起来,这件事绝不能答应。” “不就是打仗吗?抓到那些领头的关起来或者杀掉,逼着那些人上战场。咱们可以许诺在战争中立下功勋的人给他们国人的身份,我就不相信那些人是铁板一块,他们会为了国人身份拼死搏杀的,根本不需要担心他们背后射箭之类的事。再说了,真要是败了,难道那些东夷人不会把他们也抓住做奴隶吗?他们只是在吓唬咱们而已!” “如果给了他们国人身份,那可是八千人啊!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怎么办?我们不同意!夏城的国人也不会同意。” 这不是一个人的意见,基本上代替了大部分夏城国人的态度,略微煽动一下就会让很多人相信。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就是一旦这些人成为国人,那么夏城原本的微妙平衡就会被彻底打破,再没有人可以制约陈健,即便他们抱团也不行。 夏城的底层国人不会这么想,但是很容易被这些人欺骗。 陈健仍旧是议事会首领,三年推选一次,议事会的一些人营造了很大的势力,原本陈健派系是占优的。但是所有支持陈健的都被留在了夏城,所有反对陈健的都被叫到这里。 因为夏城一开始就是十几个姓氏众多氏族联合在一起的,从来不是一个姓氏的城邑,陈健的权利是靠威望和妥协得到的。 这些话意料之中。 叫来的大部分人都是对他权利越发重这个事实持反对态度的,可以说代表着整个夏城反对陈健的力量都集中到了榆城。 半晌,陈健看了一眼众人道:“大家决定一下吧,这超出了首领所能独断的权限。” 超过半数的人避开了陈健的目光,举手同意了那人的看法,这与是否集权无关,就算集权陈健也不可能做出这种有违绝大多数国人利益的决定,那是在找死。 在榆城的大部分人支持陈健,但是他们本来地位就不高,只是沾着榆城初建的时机才能在这里议事。 陈健叹了口气道:“我不同意这么办,这打破了规矩,规矩说的明白,不能随意抓人。如果你们坚持这么决定,我暂时交出首领的权利,在这件处理完之前,一切事情由议事会负责,如同我出征时候一样。我或许也不支持给他们国人的身份,但我不会亲手打破自己立下的规矩。” 说完,将代表着城邑首领权利的印章交出,但大司马佩戴的无锋仍旧挂在陈健的腰间,榆城作坊司的印章也仍旧在手中。司货印章在榆钱儿手中,计划统计司的印章在红鱼手中。 将印章恭恭谨谨地放在议事会的木桌后,陈健仍旧以议事会成员的身份坐在那里,却一言不发。(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密谋 整个会场瞬间安静下来,半数人愣在那里,陈健抬起头,淡然道:“规矩是我立的,所以我要遵守规矩。你们都知道去年关于慈善法令颁布时候,那些作坊工的讨论吧?有的人支持,有的人反对,但是即便他们都知道如果做出了决定是支持,那么心中即便反对也要去压制住去做那些自己不喜欢的事。那群人尚且如此,我陈健还不至于连他们都不如。” 几个人看着木台上的象征着权利的印章,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陈健压下去了那些支持他的人的惊诧声,悄悄地坐在那里。 这件事提前知道的人很少,少到一只手就可以数过来,而感情上支持陈健的人即便在这样畸形的议事会中也不是两只手可以数过来的。 有些东西,不是陈健不想去触及,而是没有机会。他离开夏城的几年,即便有榆钱儿在那看着,但一些人的势力在夏城扩充的极快。 陈健用了数年的时间来编造一个谎言,自己很守规矩,甚至在规矩这件事上有些呆板,呆板到可以放弃很多事来为了遵守规矩。 数年间编造的谎言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所以在他要求所有夏城那些平日对他有反对意见的人来榆城的时候,没有人担心陈健会做出类似其余城邑首领夺权时的举动,因为整整五年的时间陈健骗的连自己都快信了。 所有人都以为陈健要给那些人讲道理,讲道理他们一点都不怕,反正他们也不信,而且更没想到的是陈健给了他们一个意外之喜……为了那些规矩宁可暂时放弃首领的权利。 有些东西,一旦撒手可未必就会再属于自己。 等了许久,一人站起来道:“姬夏,我们不是反对你……只是有些事国人一直有意见。比如关于奴隶,比如公产制度等等……” 陈健摆手道:“我如今只是议事会的成员而非首领,一切权利归议事会,你们不必说什么,只管去做就是。” 众人对视一眼,眼睛却挪不开那枚印章。谁也知道此时陈健的威望没人能及,但是……但是倘若自己证明他做错了呢? 只要这件事开了个头,威望大减,日后很多事就可以不必这样战战兢兢,甚至可以在数年后让陈健积累出的威望彻底消散,人们都是善于遗忘的。 面对这样的抉择,终于有人站出来道:“既然姬夏不愿意打破自己立的规矩,那么现在议事会表决,是坚持那条规矩还是取消那条规矩?” 陈健花了两年时间调配人手形成的这个畸形议事会的诡异格局此时终于出现了他想要看到的局面:屋内的人反对他的占了多数,以至于那多数的人以为自己就是整个夏城的多数。 片刻后,那条关于不得无故抓捕和流放作坊工的规矩被废除,随后以议事会共同的名义,命令红鱼上交告密者提供的作坊工领头闹事者的名单,同时让陈健以大司马的名义调动黑衣卫,准备震压。 陈健遵守了议事会的决议,既然想玩城邑国人政治,就要遵守游戏规则,没那心胸就别玩,老老实实地阴谋暴力武力夺权。 议事会的众人早已不是在几年前那样的淳朴,手段比起当年高出了不知几许。 稍微讨论之后,便定下了办法。 以准备出征为名义,集结在榆城的夏城国人,由陈健向他们说清楚这是议事会的决定,先要名正。 随后命令作坊工们继续上工,不要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同时以作坊为分割,分开抓捕。 黑衣卫负责守卫政厅,如果一旦出现暴力反抗的情况,杀。 计划统计司连夜制定新的规矩,包括作坊工杀敌后可以享受国人身份等办法,力争分化那些作坊工。 联系作坊工中的告密者和被收买的作坊工代表,由他们宣传不反抗合作共赢的思想,并树立那些告密者和被收买的作坊工为样板,率先给他们以国人身份。 一上午的时间定出了这几天首先要做的几件事,榆城体系内的这些人心中虽然不明白陈健的意思,但是陈健平日灌输的规矩最大的想法此时还是占据了上风。 这些人决定遵守议事会的决定,毕竟议事会才是最高权力机构,陈健是议事会的首领代行议事会的权力,此时却已放下。 面对这种情况,陈健很欣慰,至少在榆城体系内这些人已经开始遵守规矩了。 自己的胜利最终要源于规矩的胜利,守规矩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支持,况且他还什么都没说,也没有任何的表示,这些人能够遵守议事会的决定已经是超出他的愿想。 包括陈健在内的所有人都按照议事会的决议去准备出征前的震压行动,这种突发的情况,以及榆城人遵守议事会规矩的态度,让一些人的野心暴露无疑,他们认为自己有七成的把握可以获胜。 一切的关键在他们看来和这次抓捕无关,这只是个开始。在他们看来这一切已经是必然成功的事,所以不需要考虑抓捕和震压,是该考虑之后的事了。 天色还没黑,密谋已经在人们看不到的角落里汇集,这是整个夏城所有持反对意见的高层聚的最齐的一次。 “诸位,咱们的命运就在此一搏。姬夏的权势越发的大,这一点我并不反对。但是诸位,看看其余城邑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看看其余城邑亲贵的子女过得是什么日子?榆城已经禁绝推举制了,一切都要从学堂开始,所有人的孩子都一样,这凭什么?我们为夏城创立解散了氏族,夏城初建的时候我们拼死拼活,而那些人的孩子凭什么和我们是一样的起点?” “他姬夏无后,绝了种,难道就要所有人都如他一样吗?人家城邑是官吏的,子女仍是官吏;人家城邑氏族的首领,子女仍旧有良田奴隶权势,咱们呢?如今不要说子女相继,就算是奴隶在榆城都见不到了,这怎么能行?姬夏竟然还要每个孩子都学写字数数,都想劳心,谁来劳力?要我说,整个夏城只需要一百个认字的就够,倘若那些作坊工不认字,倘若那些愚蠢的国人不认字,哪里还会有这么多屁事?” “这一次只要做成了,姬夏的威望必然大损,他做了很多对的事,但如今他却开始犯错了。” “夏城是夏城人的夏城,这是他一直说的,咱们不是在反对他,只是为了让夏城更好;为了你我和咱们的子女更好。其余城邑没有这样的事,不也一样过得很好吗?少了他姬夏,夏城照样是夏城!” “他以为自己算尽了一切,所以把咱们叫到这里来,希望给咱们讲道理,让咱们认同他的道理。但我不认同,你们也不认同,可是迫于他的威望却不得不认同。” “如今他威望日高,那些愚蠢的普通国人也越发信任他,这已经是咱们最后的机会。想做大事,就不能怕死。” 密谋的人握紧了拳头,心中仍旧有些害怕,可领头的几个却说出了一番让他们不再害怕的骇人听闻的言语。 “我知道你们心中害怕,可只要咱们齐心,未必事情就做不成。” “一旦作坊工这边的事解决了,难道我们不知道带着这样的人上战场容易变乱吗?当然知道,而我们就是要让榆城乱起来,就是要趁着姬夏守规矩的一贯想法让他带着容易哗变的兵士上战场。” “他既是大司马,这次出征必然是由他带兵。” 说话的人说到这里,哼哼一笑道:“我们在城中,断了大军的粮食,这可不是数十里的战争,而是跨越五百里。等他一走,咱们继续压迫那些作坊工,让他们毁掉船只,没有船只怎么运粮?” “他姬夏再有本事,只怕没有粮食也未必能胜吧?他天真地以为咱们被他说动了支持他出征,可出征的提议可是他提出的,到时候失败怪不到咱们头上。” “倘若东夷获胜,姬夏威望扫地,死了最好。倘若不死,就算逃回来了,即便那些愚蠢的人还支持他,难道他还能做这首领吗?” “倘若他真有本事,断了粮依旧能胜,可带回来的奴隶是归公产的。咱们就提议黑衣卫征战有功,奴隶以私产归黑衣卫,到时候黑衣卫会支持谁?别看现在他们和姬夏走得近,可我觉得真要是把公产分给他们的时候,他们一定会站在咱们这边。况且就算获胜,断了粮草,只怕黑衣卫也死伤殆尽,他姬夏又靠什么?” “姬柏是姬夏的一条狗,只信他一人,所以他不适合做黑衣卫的首领,找人在出征东夷的时候……让他一不小心火绳点燃了火药自爆身亡。” “至于普通国人,他们都是愚蠢的,只能看到眼前小利的。这件事做成后,恢复奴隶制度……将所有的公产分给每个夏城国人,包括夏城的公产土地和这里的作坊,全面放开私营作坊管制,包括冶铁。那些国人愚蠢,管不明白,由咱们几个出钱分给国人来换取他们手中的冶炼作坊管理权,适当分他们些好处,管叫他们欢天喜地。” “你们要知道,姬夏权利的根源就在于这些公产,一旦公产制度被打破,他和我们有什么区别?这些人都是喂不饱的狼,到时候姬夏给不了他们的时候,就只能把自己喂给他们。” “姬夏处心积虑准备的公产,到头来却成为咱们收买国人最好的奖励。一座冶铁作坊的公产,看不见摸不着,名义上是全体国人的却不像奴隶土地一样触手可得,哪里比得上一家分给三百亩地的私产?” “诸位,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这一次如果败了,只怕夏城就要彻底变了。” “倘若因为害怕,什么都不做,再有三年,我们谁也别想挣扎。等到那些平民的孩子学成了长大了,咱们也老了,到时候就全完了。” “司货姬是姬夏的妹妹,其实她能做的事很多人也一样能做,未必就做不好。她能做好只不过因为姬夏掌握着公产在支持他,公产一旦分成私人,她的权利也就没了,这个可以先不用管。” “至于红鱼……提醒众人她是外族人的身份,逼她交权。如果姬夏没死,咱们就说是红鱼蛊惑了姬夏做了这些错误的决定,逼着姬夏杀掉她。” “夏城国人那边,立刻去人准备,那边咱们的人很多,控制住狸猫等几个人,狼皮作为宗伯主管封地之事,已经有人对他有意见了,也要趁这个机会拿下来。” “白马那边……给他封地,阳关以北,尽数归他,告诉他议事会不会亏待他。” “派人联系娥钺卫河粟岳等首领,就说咱们愿意以冶铜冶铁等技术交换,换取他们的支持。放弃夏城在娥卫两城的矿山收益,只求他们站在咱们这一边。他们会同意的。” “别人我不知道,但在大野泽附近,已经有很多首领对姬夏的规矩想当不满了。上一次我去粟城,几个首领也暗中找过我,执手交好,我想这份交情足够他们做出决定。” “其余城邑也已经看不惯姬夏了,一个人如果聪明的劳心者都反对,那他一定是做错了。” “你们不用怕,就算事败,咱们照样可以去别的城邑。凭咱们的本事,凭咱们在夏城学到的一切,在别的城邑一样风光。而且……有人很欢迎我们去,也欢迎我们做这样的事,有些城邑在榆城训练的黑衣军,也可以暂时归咱们所用。” “其余城邑有人传话,一旦事成,咱们会毁掉学堂,只允许亲贵子女学习,断绝考核制,先退回推举再退回血脉相承,榆城的一切不同他们的规矩都会去掉。” “只要做到这些,整个大河诸部的氏族都会支持咱们,他们许诺了很多。” “没了那些东西,咱们的权利依旧在,咱们的子女依旧可以继承咱们的一切。那些学堂、作坊只会让愚笨的底层越发刁滑狡诈,不如毁掉,反正咱们还有奴隶。” “这才是夏城的正途,其余城邑都是这样的,凭什么夏城非要不同?既然姬夏一直说夏城是夏城人的,每个夏城人要为夏城的兴衰做出一切。” “不要觉得咱们心狠手辣,不要觉得咱们断了粮食煽动哗变是在坑害自己的族人,你们要记住,咱们是为了让夏城归于正途,姬夏走错了!这些死掉的人只是祭品,而这些祭品会让夏城的将来更好,我想他们即便知道也会不会怪咱们。他们眼光太浅,愚钝不堪,就由咱们替他们做出决定!” “这……是为了夏城!”(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呐喊 密谋后的当夜,几个人乘船回到了夏城。陈健说到做到,放开了权利却又没有消极怠工,该他做的事他也不会去阻拦,议事会叫人回夏城他也妥善安排。 几个人找到了陈健,但陈健什么都没说,也没有秘密地去和人商量什么事,看起来就像是真的死板到死守规矩一样。于是陈健得到了众议事会成员一个君子的评价。 看似平静的夏城已经波诡云谲,按理说应该在浪头最顶端的那个人却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些风浪。 五月初三,陈健如同之前商量好的那样,在众国人面前声明自己为了遵守自己定下的规矩,暂时放弃议事会首领的权责。 国人惊恐不安的时候,陈健便离开,由议事会的成员宣读了议事会的决议: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战争,国人暂时停止在作坊的劳作,准备武器开始整训。 黑衣卫全副武装,同时暗中保护那些告密者,让他们暂时不要暴露,要为之后的事件平息做准备。 在这关键时刻,陈健以头痛为名回到自己房中休息,声明自己不会再管这件事。 有人乐的如此,认为陈健只是在做最后的挣扎,试图以这种消极对抗让议事会接受他关于规矩不变的提议,这显得有些可笑,你病了最好,平时我们可能会恳请你回来怕你毁了规矩用暴力反击,但既然你守规矩那就好办了。 夏城的这些人看似学到了很多肮脏,但他们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血雨腥风,很多故事是听来的,而他们的首领又不做那么脏的事,于是觉得其实夺权很简单。 那些人觉得这件事做成的机会太大了,作坊工分割在各个作坊中,应该不可能反抗,而且他们也不相信这群人这么不怕死,所以信心十足。 同样,陈健却觉得这些人做成的机会太小了,这些作坊工和自己斗了两年学了两年,欺骗、许诺、分化之类的手段也见多了,而且他很确定这群人的底线就是规矩,因为规矩一旦破了他们就会重新退回成为奴隶。 不是那个小规矩的内容,而是规矩本身的意义。 再者,榆城初建之初,陈健非要挖纵横到处的内河,既是为了方便运输省却工序制砖外,也是为了分割地形。 空地上的马车战车无可阻挡,但是有了沟壑纵横的水塘河道,战马战车的冲击力就会大受限制,被水道分割的狭窄地形也很适合戈矛方阵的防守。 火药作坊、兵器作坊、粮食仓库等等,都是在作坊群附近,有河岔阻隔而且还修筑了一些简单的胸墙,作坊工可以很轻松地夺取这些地方。 一年半前作坊工开始的军事训练也保证了他们不可能随意就被屠戮,没有安装矛头的木棍也早就配发下去。 他们有自己的组织,有按照陈健要求选出的宣传为何而战的人,有严格的组织性,有暴力抗争的血统,有训练了一年半的纪律性。 抱团反抗之前,他们还停留在和奴隶一样捣毁工具的思维,被陈健用规矩逼得他们不能砸毁工具低级反抗学会了抱团;冬衣事件之前,是他们最信任统治者良心的时候,被陈健用欺骗和戈矛一嘴巴抽醒;慈善法令之前,是他们不知道将来到底要追求什么的时候,被他们自己讨论清楚。 有组织,有目的,有诉求,懂退让,不妥协。 他们和那些独自反抗的奴隶可不一样 所以陈健也信心九足。 剩余的一分不足他只做了一件事,将这边准备震压的事用某种手段告诉了嗟,并且提供了一份告密者名单,顺便给了他们半天的准备时间。 只不过没有让他们知道是自己做的,一如两年前提供了那张布帛一样。 陈健不怕城邑乱,怕的就是微妙平衡下的不乱,乱的不够厉害。 大乱方能大治,趁着粟岳出征在外的时候大乱一次,否则将来再乱就要担心外部势力了。 议事会预定的抓捕时间是五月初四的上午,一大早仍旧如同往常一样正常吹哨做工,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几个作坊中少了几个人,理由是生了些小病正在休息。 每请一天假就要扣除掉三天的钱,而且为了强制他们每天都工作,每个月月末还会发一笔钱,如果有一天没有上工这钱是要扣除的,所以作坊工很少请假,但却不代表不可以请假,因为经过上次的抗争后有病不再直接扔到小岛上自生自灭了。 生小病没来的人,有几个在作坊工中很出名的人物,比如铁打的一般从不生病的嗟。 作坊工们本也以为这一天和平时一样,但很快就发现那些和他们一同做工的夏城国人并没有出现。 或是因为可能要打仗的原因,作坊工们也没有多想,早早地在冶炼炉附近准备好,交接了工具,准备浇铸新一批的铁器。 泽正在清点铁范,忽然间一声哨子响,几个夏城国人我这戈矛走进了冶炼作坊中,随后一人大喊道:“念到名字的出来。” 很多人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泽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继续低头忙着自己的事,可是第一个名字就是他。 那些前来抓捕的夏城国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在依照议事会的命令,平日里都是一起上工的,将近两年的一起劳作让一些最底层的国人和这些作坊工结成了很深厚的友情,这群作坊工干起活来没的说,又没有什么利害冲突,平日里聊得也不少。 等名字或是号码全部念完后,带头的那个黑衣卫说道:“你们几个,因为鼓动作坊工暴乱,根据议事会的命令将被逮捕绞刑。” 他不是陈健的人,所以这一次抓捕由他带头,平日里在黑衣卫中也不是什么有名气的人物,此时领着几十人也觉得意气风发,不由有些趾高气昂。 这几个被抓的人都是作坊工中的领袖人物,想要成为领袖必然要比别人做的更好才能得人信服,而不是仅仅靠几句嘴皮子。 在这番话说完后,所有的作坊工顿时全都乱了,几个人排成一排喊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姬夏说了,允许结社,除非砸碎冶炼炉才会施以绞刑!我们要见姬夏!” 而那些负责抓捕的夏城国人也疑惑地看着带头的黑衣卫道:“你是不是听错了?规矩可没说因为这个会被绞刑啊?” 黑衣卫抽出铜剑喝道:“你们想干什么?姬夏暂且交出了首领的权利,现在榆城的一切由议事会负责,这是议事会新更改的规矩。” 还有国人奇道:“不对啊,姬夏不是说咱夏城规矩不搞不教而诛吗?新规矩不适应于之前犯的错……” 领头之人喝道:“这是议事会的命令,你们难道要反对?有什么事等到城邑大会的时候和议事会的人说!带走!” 议事会是夏城的权力中心,陈健的任何命令都是以议事会首领的名义发布,这些夏城国人愣了一瞬,心中虽然颇为不愿,却还是向前一步。他们心想未必就一定是绞刑,或许只是抓起来吓唬一下,认个错或许就好了。 然而作坊工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喊道:“不行!姬夏不来给个说法,不能把他们带走!” 百余人乱哄哄地推搡着,一直没有说话的泽走到众人面前,冲着前面的黑衣卫肃然道:“这位,能等一会再抓吗?这一炉铁马上就要出来了,可否稍等一下?否则这一炉铁可就浪费了。” 不等那人回答,泽冲着那些作坊工们喊道:“不要乱,先把手里的活干完!铁水马上就要淌出来了!有什么事等铸完这炉铁再说。” 他在作坊工的威望无人能及,加之冶炼司又是这些头目扎堆的地方,话既说出无人不从,纷纷拿起了工具等在了冶铁炉前,甚至几个手持武器的在冶炼司工作的夏城底层国人也熟练地拿起了他们平时的工具,放下了手中的戈矛。 忘却了之前的纷争,一年多的劳作后,他们喜欢这里,喜欢热气腾腾的环境,喜欢刺鼻的烟尘,喜欢黝黑的灰尘,喜欢通红的铁水。 是自己的双手造出了这一切,改变了世界的模样,即便戈矛就在身后,他们仍旧精准地将铁水灌注到范中。 甚至在堆放的时候,泽还不忘退后一步,看看码放的是否整齐,眯起一只眼和平时一样用手竖着摩挲了一下确定平齐。 带头的人愣在那里,却也知道此时自己什么都做不成。 眼看着出铁口被捅开,耳听着身边响起的一同劳作的号子声,看着这群人浑身鼓起的筋肉,一时间有些害怕。 呲呲的响声和铁范的叮当声持续了很久,等到这一切都做完后,被念到名字的那几个人一同走到了前面。 泽冲着众人微笑了一下,回头和那些作坊工们说道:“规矩中,咱们是人,所以咱们留在这里。可我没想到规矩是可以随意更改的,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绞刑,很可怕,会死。可比起死亡,我更怕失去人的身份去做奴隶。可以随意被主人绞死的是奴隶,不是人,人死需要理由而奴隶不需要。我就算死,也不会以奴隶的身份死在绞架上,绝不!” 泽大笑一声,忽然摸出一柄熔铸好的尖锐的稷镰,狠狠地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抽出铁器,血流如注,他却懒得去稍微用手堵住流血的伤口,粗犷的声音在空旷的作坊场地中回荡着。 “绝不再当奴隶!绝不!” 初时只是仿佛绝望而孤独的呐喊,可随后这声音便不再孤独,百余人同时高声地呼喊起来,握紧了双拳挺起了胸膛,拿起地上的稷镰锄头或是犁铧。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插入泽胸口的那柄铁器并没有插入心脏,而是向上偏了很多,靠近了肩胛骨。 更没有人有时间去思索,绝望这个词,与泽这样的人根本联系不到一起。(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暴乱 已经站起来过,就很难再跪下。不只是膝盖,心灵尤甚。 当这绝望的呐喊在榆城响彻的时候,陈健最想看到的情况出现了。这些作坊工们没有再去相信议事会的良心,更没有妥协等待,而是选择了最直接的手段来暴力抗争。 要让一部分人认识到另一部分人真正的力量,才能让他们做出正确的选择,哪怕只是无奈的妥协。 带头抓捕的黑衣卫被愤怒的人群拥倒在地,多年的训练让他在倒地之前刺伤了一个人,可最终还是被打翻在地,双手绑缚在一起。 人数不多的夏城国人根本没想到这群人在见了血之后不但没有畏缩,反而疯了一下扑过来。 片刻后夏城国人就被五倍于自己的人冲散,对手不只有血气之勇,更有一年多的军事训练,配合有度。 被捆绑的黑衣卫骂道:“你们这是寻死!这是暴乱!这是要杀头的!” 愤怒的作坊工则回骂道:“杀头是死,难道等着上绞刑架就不是死?” 而那些和他们一同劳作的夏城底层国人心中有些木然,他们不知道这是为何而战,和平日的宣传完全不同,让他们的脑袋有些迷糊。 这些作坊工不是夷狄,也不是要毁掉榆城,他们只是想要维护榆城原本的规矩。他们做错了吗?如果他们没错,难道是议事会错了? 名既不正,又有平日劳作的情谊,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那些作坊工也没有为难这些人,下了他们的武器后只让他们聚在一起,没有打骂也没有屠戮,甚至还互相帮忙包扎了伤口。 泽虽然还在流血,却没有性命之忧,此时虚弱地走到了众人面前道:“我们不反对榆城,只是反对如今议事会随意更改规矩。我们曾经相信过他们,可我们换来了什么?换来了一夜后如林的戈矛,换来了皮鞭的抽打!这一次我们不再信任他们,我们只信任规矩。” 他指着那些夏城国人道:“是你们毁掉了规矩,也是你们毁掉了榆城!” 那些底层的夏城国人有些委屈地说道:“我们只是执行议事会的决议,姬夏为了规矩已经放弃了首领的权利,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泽点点头,回身道:“这些人和咱们一起劳作过,一年多一起生活劳作,即便两条狗也有了情谊,何况于人?咱们不要为难他们,他们执行议事会的决议,没做错什么。” 作坊工们很认同这种处理办法,真的很难下去手,不是他们怯懦了,而是很多熟悉的面孔也和他们一样被烟尘熏的乌黑,这是和他们一同劳作过的人。 这时候,码头附近升腾起了一阵浓烟,即便这么远也能看到,几个领头的对视一眼,暗暗握紧了拳头,看来那边已经动手了。 众人握着简单的兵器不知所措的时候,泽又说道:“诸位,别的作坊只怕也是如此,现在一切都是乱的,可别的作坊可以停,咱们冶铁作坊却不能停。咱们停下来,冶炼炉就废掉了。” “既然榆城容不下咱们,咱们离开就是。但在离开之前,咱们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比如犁铧锄头……” “咱们离开榆城,咱们重新过上当年大野泽一样的日子,让这些榆城人自己冶炼去吧。临走之前,咱们要为自己熔炼出咱们将来的农具,这是为了咱们自己。” “现在,一半的人拿起武器,准备榆城人的反扑,另一半人拿起铁范背起矿石,咱们继续熔炼。” 他有些黯然地看着冶炼炉,想起这两年的点点滴滴,长叹一声道:“我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味道,喜欢这里的号子声。可这一切都比不过我想要做人,如果不能当人,我宁愿舍弃我喜欢的这一切。” 说到后面,难免心酸,这些作坊工们看着他们亲手搭建起的一切,颇有些不忍,可想到如今这种情况,终于挪开了眼睛不再看,只想着别让这一切毁了。 于是有人走到那群夏城国人前蹲下道:“我们要走了,等我们走的时候,你们留在这,不要让炉子灭掉,否则铁渣全都凝在炉内,炉子就完了。” 那些夏城国人用力地点点头,忍不住问道:“走?你们要去哪?” “去可以做人的地方。” 泽捂着胸前的伤口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冶铁炉,扔下了手中的铁范,握紧了抢到了一支短戈,不再回头与一半的人站在一起,一如旬末月初军事训练一般。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的戈矛朝着的不是草人,而是一条内河之隔的榆城。 ………… 在冶炼司开始暴乱的同时,那些之前因为生病没去上工的人同时出现在了各个作坊中。 那些隐藏的不被告密者所知的人开始鼓动宣传,那些被陈健培养过的教授这些人为何而战的人说出了不需要谎言欺骗的最实际的理由:不再做奴隶。 行动几乎是同时开始的,在确定了规矩改变的这个事实和抓捕实施开始后,这群人首先控制住了名单中的告密者,全部用绳子捆绑起来。 议事会的那群人以为人是愚蠢的也是怯懦的,但他们忽略了一直在作坊工内部存在的组织,更忽略了他们中最不可能背叛的人背叛了既得利益阶层。 反抗抓捕进行的很激烈,也很迅速,而嗟那些请了病假的人在听到冶炼司那边的动静后迅速来到了码头仓库一带。 三十多个核心成员连通运输司的大部分作坊工率先发动,砍断了水道上的木桥,占领的码头,驱逐了码头附近的夏城国人。 随后按照平时的训练百人一队,整个运输司连通码头搬运工组织了六个百人队,靠着配发的木杆结成阵势。 两个百人队负责守卫水道,严防夏城人的支援;剩下四个则快速包围了武备库和粮食仓库。 守卫在粮食仓库的夏城国人只有三十,面对气势汹汹的作坊工,这些夏城国人没有后退。 他们的任务就是守卫粮仓,没有计划统计司的命令谁也不能取走,即便面对十倍的敌人,他们仍旧毫无畏惧。 对面一样展示出了可怕的勇气,即便他们手中的木杆根本没有矛头,却用整齐的步伐应着羽箭和铜剑,在狭窄的地形中开始了争斗。 内乱的第一批伤亡就发生了粮仓和武备库,夏城国人战死七人,其余被抓。作坊工这边战死八人,三十多人受伤。 随后嗟就在武备库前点燃了篝火堆放了湿草,升腾的浓烟是在告诉其余作坊自己已经成功。 不久后其余几个作坊也都点燃了浓烟,作坊工按照顺序来领取了陈健早就堆放在这里的大量长矛。 控制了最重要的几个地方后,码头上两艘船离开,前往农庄和矿山,联络那里的雇农和作坊工。 一年前已经有十几个人以各种理由被送到了矿山和农庄那边,这也是陈健默许的。 不到半天的时间,整个作坊区和码头仓库区都被作坊工们控制住,整个榆城被中间的那条宽阔的水道分割成了两半。 水道的另一边,陈健不管不问,任由议事会的人折腾。分散抓捕、没有预料到的反抗种种这些,让人数占优的作坊工很快在水道的另一端获胜,甚至做出了冲击政厅的架势,让议事会的人很紧张,调动了有限的机动兵力准备防守,结果只是虚惊一场。 这场虚惊为对面的作坊工争取了时间,潜伏在各个作坊内的头目快速地将人组织起来。女人开始挖掘泥土搭建胸墙,将被水道分割的很狭窄的街道变得更加难以冲击。 面对这场虚惊的处置失当,更让贵族议事会制度的弊端显露无疑,这种氏族联盟的遗留物面对突发情况时的应对,没有丝毫损害的陈健的威望,只显露出他们的无能。 只是半天的时间,原本信心满满的密谋者们已经愁云惨淡。 他们的计划很完美,只要第一步做好了,剩下的事似乎便顺理成章。 在他们看来,抓捕几个人再简单不过,其余城邑有奴隶反抗的时候只要抓到领头的杀掉那些奴隶就会安稳好一阵。 这最简单的一步就是削弱陈健威望的开始,他们的计划宏伟,猜想到了很多失败的可能,却唯独从没想过第一步会失败。 面对这样的乱局,他们无计可施。陈健扔掉权利,他们捡起来,以为可以一飞冲天,却没想到只让国人认识到老旧的议事会的愚蠢和短视。 或许在别的城邑,权利不可以乱扔,一旦扔了就很难再捡回来。但在这里,陈健根本不在乎,因为这里的社会形态和其余城邑完全不同,从别的城邑学来的东西在这里根本不适用,只会适得其反。 是时候让氏族时代遗留的氏族贵族议政制度彻底滚出夏城体系了,是该彻底剥夺他们权利的时候了,要为将来扫清内部的一切障碍的时候了。 杀人,同样可以做到,似乎还是最简单的办法。陈健有军权,他守规矩只是自己伪装的,别人相信了他自己却随时可以随时改变自己的道德。 但他懒得杀,因为杀人不能起到教育意义,而且还会留下后遗症,将来还要面对更难对付的军事贵族。 所以杀人不如诛心。 而心藏在肚皮之内,只有让他们的心露出来才能诛。想要让他们露出心,权利是最好的剖腹刀。(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有组织有目的所以有力量 五月初七,整个榆城已经被分割成了两半。 一条很窄的内河将整个榆城分成两半,本以为只需要百余人就能完成抓捕,但现实是那些作坊工组织在了一起,用密集的戈矛宣告榆城的一半已经属于了他们。 陈健除了之前传递消息外,什么都没做。因为之前的两年该做的他已经做完了,此时只需要等待。 那些满脑子管理奴隶思维的人根本没有面对过这种情况,而会处理这些情况的人此时却都和陈健一样,闭口不语。 隔着胸墙和内河,可以看到作坊那边的动静,一切如常,甚至冶炼炉仍旧在冒烟。 对面很克制自己的行为,除了暴乱夺取仓库的交战外,那些被俘获的夏城国人一个没杀,给予了很正常的待遇。 分割的土地和如林的戈矛也让夏城这边难以行动,因为会死很多人,议事会纵然希望彻底乱掉,却也不得不考虑那些国人的意见,毕竟上阵的还是那些国人,他们也不敢下太过分的命令,只能暂时对峙。 平静的对峙其实大有文章可做。比如让双方的人知道为什么而战。 可是那些老旧的议事会根本不在意这件事,宣传部门完全掌握在陈健手中,此时更是悄无声息,没有一丝言语。 相反对岸那些被陈健培养了一年多的随军宣传者拿出了十二分的本事,学着用木质或是陶制的土喇叭不断地朝着议事会这边喊话。 内容无非就是:“你们先毁掉了规矩,那就别怪我们不守规矩;我们不想杀人,但你们却要送我们去绞刑架,我们不会等死;我们不是奴隶,我们只想当人;我们不会毁掉你们的作坊,我们只是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要离开这里,你们的城会原原本本地换给你们,再送给你们我们流了两年的汗水……” 看似毫无用处的东西却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人心不稳,每个人都在思索,而一思索就容易想太多。 面对对面的冲击,腐朽老旧的议事会成员们拿出的却是已经腐烂的那一套说辞,对国人这边无非是荣耀、勇气之类;对对手却是老一套,诸如你们反抗是不对的,你们和榆城是相互依赖的云云。 软绵绵的毫无气势,气的被陈健掌握的那几个宣传者暗里骂娘,人家都要离开榆城去别处建城了,还互相依赖个屁啊? 这些相信言语是有力量的人觉得,只怕再有几天,自己这边的气势就要彻底毁掉。 更可怕的是在傍晚的时候,对面的一番对内的宣讲透过了狭窄的河道传到了这边。 声音断断续续,但很多人听出了说话的是那个叫嗟的本该被抓捕绞死的作坊工领袖。 “曾经我们天真地以为,那些人会答应我们成为国人的要求。但现在看来,我们离我们想要的越来越远。” “如今我们团结在了一起,既然那些人想要重新把我们当奴隶,我们当然要反抗。” “我们不想杀人,可如果别人的长矛已经顶在了我们的脖子上,我们也绝不会闭目待死。” “夏城人很多,但很多不在这里。榆城有我们想要的一切,但我们守不住。如今我们已经控制了码头控制了船只,控制了冶炼作坊。有人说要趁着这个机会赶走夏城人,让我们成为榆城的主人,我反对。” “不是因为那些什么不好意思或是觉得这样不好、甚至这地方本来就是夏城人的之类的原因,而是因为我们守不住太久,没有一个城邑会允许一群曾经的奴隶成为城邑的主人。” “我们将来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夏城人,还有其余城邑曾经的我们的主人的反扑,所以我们必须要走。” “但要走,不是逃走,我们在走之前要夺回应该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需要犁铧铁器,需要冬衣毛毡,需要耧车木具,而这一切我们都能做。” “现在岛上有咱们的男女一共六千多人,还有农庄、矿山那边的四千多人,我们需要的东西很多,所以我们要守住作坊,守到足够我们开辟一座属于我们自己的、没有人再欺压我们的城邑的大量工具。” “等我们拥有了这一切,我们将会离开。姬夏说,天高地阔,大有作为,这话在理。船只足够咱们越过大河,咱们就在大河的南岸建立一座属于咱们自己的城邑,一座没有奴隶的城邑。” “到时候倘若有人攻打我们,我们便会明白我们是在为自己而战,因为我们是那座城邑的主人。那些夏城人让我们为之而战,他们说服不了我们,因为他们都不准备把我们当成人,我们又凭什么为夏城而战?” “你们愿意拥有一座可以当人的、属于我们自己的、在大河南岸的城邑吗?” 数百人齐声回答了愿意,嗟喊道:“那从现在开始到撤离之前的半个月,一半人继续会作坊劳作,另一半人握好手中的武器,跟着我挡住那些夏城人。我们这些被抓捕的人……就是你们最可信任的人。从现在开始,我们这五十多人会站在最前面;等到撤走的时候,我们会走在最后面!” “我会将背心交给你们,因为我不必担心你们会用羽箭戈矛终结你们自己做人的渴望。” “作坊工们,站起来了,就别再跪下。” 当这番话透过内河传到这边的时候,很多榆城体系内的国人再也忍不住了,纷纷找到了陈健,希望陈健出面解决掉这件事,别再让议事会的那群人胡搞了,再这么搞下去榆城真要完了。 他们从没有这么怕过,他们面对过很多次作坊工的要求,可之前的每一个要求都是在体系之内的,他们那时候是和榆城相互依存的。 如今这群人却要彻底离开,他们知道为何而战,也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甚至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每时每刻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而且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对岸,缺了他们这些人一样可以过好。 榆城……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轻易地控制不住他们了。 国人,第一次真的慌了,到这时候他们才发现榆城已经和那些作坊工密不可分了,缺了他们榆城只剩一个空壳。 以前陈健即便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信。 如今陈健什么都没说,他们已经相信。(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注定的结局 几天后,农庄和矿山的暴乱相继成功,矿山那边自不必说,本来矿工就是最容易暴乱的一批人。而农庄那边则因为陈健采用作坊一样的管理,让农庄的人平日都聚在一起,很容易传播一些东西,和那些单独的农户并不一样。 农庄这边马上就要准备夏收,今年的小麦长势很好,他们控制住了农庄后便开始抢收小麦,因为这是为自己将来的城邑准备的,所以干劲十足。 矿山那边稍有不同,姬云的管理水平很高,也深信陈健说的矿山与榆城不同的话,很是笼络了一批人。 矿工们暴乱的时候他也去劝说了,得到的回答是:“你的确对我们不错,但这点好还不足以让我们去做奴隶。” 回答姬云的人是一个平日干活很卖力的矿工,一年前刚来,除了干活外平日看起来很老实,但却没想到这个平日最老实的人却说出了最难反驳的话,姬云这才明白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有那些作坊工的核心人物。 面对用铁钎、火药、尖镐组织起来的矿工,姬云最后一次尝试道:“你们也说了,榆城出了问题,姬夏如今不是首领。我想一定是有人弄错了,或者是有人害了姬夏,你们不要急,咱们一起回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我愿意跟你们一起回去,我要去见姬夏,你们不就是想要规矩吗?我去给你们争取。” “诸位,相信我,也相信姬夏,他是守规矩的。你们想想,你们要的东西我不都是给你们争取来了吗?妓馆、女人……都有了,你们难道连我都不相信吗?” 矿工们商量了一下,对姬云的信任还是占了上风,于是松开了姬云带着他一同返回榆城。他们要参加榆城的保卫战,守到作坊生产了足够的工具后再离开去建设自己的新家园。 第一艘回到榆城的船只上有二十多擅长炸矿和使用火药的矿工,还有被优待的姬云。 等姬云再一次踏上山岬岛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模样。原本井然有序的城邑彻底变成了诡异的战场,内河左边作坊仍旧冒着烟,男女们手持各种能找到的武器在巡查,冶铁炉那边每一炉新铁出来立刻就被浇铸成了矛头,不经退火立刻配发下去。 平整的街道上到处都挖出了沟渠建起了墙壁,耳边不时传来双方隔着内河的喊话声,乱糟糟的。 人最多的地方挂着几句尸体,不远处是被烧毁的屋子,尸体旁几个人正在那说些什么,姬云听了个大概,好像是被挂着的人都是告密者,如今血都已经干了,可是几个人仍旧再用长矛攒刺以发泄怒火。 除此之外,剩下的都还算井然有秩,甚至那些还在劳作的人比之前更加卖力。 更可怕的是这边似乎根本用不到对面,作坊仍旧可以运转,仍旧可以生产 甚至那些孩子们还在学习。 这让姬云很不安,比看到他们暴乱还要不安十倍。 在那愣了好半天,姬云摇摇头,问了身边的矿工道:“你们这边谁说的算?我想去那边见见姬夏,能不能送我过去?” 矿工喊了一声,姬云看到一个胳膊上扎着黑布条的人走过来,看来这些扎着黑布条的就是这群作坊工中的核心人物。 “你恐怕不能过去,只能隔着河和对面说说你想说的。我们不会为难你,等我们离开的时候会放你走。” 姬云劝解道:“这又何必?你们走不远的。就算你们逃到了大河南岸,没有姬夏你们建不起这些作坊的。” “我知道,我也相信。我们也没准备建这些作坊,感谢姬夏让我们学到了很多,所以我们不会去做那些不可能做到的事。但是安安稳稳地种田总是可以的,总好过在这里当奴隶,不是吗?” 当姬云被押解到内河岸边的时候,原本平衡的左右两岸瞬间失衡了。 不是姬云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而是因为姬云的到来意味着矿山已经失去控制,再加上姬云带来的农庄暴动的消息,让内河右边的国人更加紧张。 越来越多的人希望陈健出面结束这一场动乱,他们已经承受不住,然而在这关键时刻却找不到陈健的踪影,仿佛消失了一般。 陈健的忽然销声匿迹让那些密谋者很是不安,现在的情势已经失控,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想,甚至昨天还出现了十几个国人在议事会门口高声叫嚷要求陈健独断之类的话。 陈健没有做的更好,可却用别人的愚蠢衬托出自己做的还不错。世界始终都是在比烂的,只要别人比自己更烂就是胜利。 姬云被抓矿山农庄暴动的消息再一次让内河右边变得群情激奋,这一切混乱的根源伴随着对岸的喊话,全部的怒火都发泄到了议事会的头上。 密谋者们再一次聚在一起,有人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意见。 “要不……咱们现在答应对面的要求?如今姬夏隐藏起来,咱们或许可以趁这个机会以议事会的决议答应对面的要求,平息这场混乱,国人应该还会支持咱们。” 这个提议看起来很好,亡羊补牢其时未晚,可密谋者中带头的几个听到后却怒气冲冲。 “如果在暴乱之前答应了,国人不知道那些人的力量,只会指责咱们放弃了他们的利益。” “现在答应,国人知道了那些人的力量,只会指责咱们愚笨不堪早要想到的话哪里会有这样的事?” “我本以为姬夏只是闹脾气或是真的守规矩,那印章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可现在看来……姬夏只怕早就知道这个结果,这是要借咱们的手做他要做的事。如今这乱局……国人指挥全都怪在我们身上,因为他姬夏守规矩,因为那些作坊工说是因为咱们毁了规矩他们在暴乱的!” “可是!可是当初提议要攻打东夷的是姬夏!难道他能不知道这些作坊工没有得到国人身份不可能跟着他出征吗?他知道!而且很知道!整场暴乱的根源就是因为出征,姬夏这是借咱们的手来做他的事。” 领头的人长叹一声,苦笑道:“我以为咱们会赢,可实际上咱们从一开始就输了。姬夏借了咱们的手挖了一个大坑,还要让咱们笑呵呵地跳进去顺便嘲笑他的愚蠢。” “倘若当时咱们和姬夏站在一起,答应了那些作坊工的要求,那这是议事会的共同决议,国人绝不会只反对姬夏。可如果答应了,榆城多出了几千上万有议政权的国人,这些人只信任榆城体系内的人,到时候咱们会被姬夏慢慢赶出议事会。” “倘若当时咱们不答应甚至反对,就是现在这样的结果……我甚至怀疑对面知道的那些消息都是姬夏传递的,甚至他们这么快占领了最紧要的几处地方都是姬夏教他们的。” 几个人眼前一亮道:“如果真是这样,咱们未必没有办法,可以和国人宣扬是姬夏站在了作坊工那边……” 话音刚落,更多的人怒骂道:“蠢货!国人会相信吗?最不可能背叛他们的人就是他们最信任的首领,不管怎么看姬夏都没有理由背叛国人,说他背叛就像是说头狼背叛了狼群去帮助羊群一样,这种事你会相信吗?不但不信,愤怒的国人还会冲进来把咱们挂在木架上!姬夏可以被咱们悄悄杀死,但即便他死了咱们谁也不能说他的坏话,否则谁也比坐不稳首领的位子。” “况且,石荠那群嘴里能说动人心的人全在姬夏那边,咱们凭什么让国人相信?我以为嘴巴毫无力量,永远比不过刀剑,却没想到嘴也能杀人。” 骂完之后,领头的人闭目摇头道:“我这一刻才明白,从咱们踏上榆城的这一刻结果已经注定。” “支持姬夏的规矩给那些作坊工国人身份,五年后咱们就完了;不答应姬夏打破规矩,就是现在的结果。结局都是失去一切权利,不同只在于早晚。” 有人带着绝望问道:“难道真就一点获胜的可能都没了吗?姬夏会不会早就知道咱们暗中商量的事?每一件事说出去……都会被愤怒的国人撕碎的!” 这些人不禁觉得身上有些冷,朝着四周看了看,仿佛原本那些可信的人如今都是暗藏着一柄铜剑,随时会刺向自己的后背。 领头的知道这时候一旦心思涣散,只怕很快就会有人跑到那边去告密,于是鼓舞道:“不会,咱们要的姬夏给不了也不可能给,不会有人背叛的。况且家人都在夏城,咱们盟誓过,背叛是要把女人孩子都杀光的。” “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可行,或许危险,但咱们已经无路可退。” “你是说……认错?学曼辕一样当众认错?姬夏不是说知错能改犹可为吗?他应该不会杀咱们。”一人或许心中已经惧怕,亦或是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出路,心早就从当初的意气风发变为现在的战战兢兢,只不过几天而已。 “认错?曼辕才多大点权利?他没资格当巫医,所以他是病了,姬夏治病救人。咱们呢?咱们是有资格做巫医的,咱们是认为姬夏病了。” “这已经不是认不认错的问题了,而是夏城之后该怎么走、是夏城到底走那条路的问题,这不是认错能解决的。” “况且,曼辕那次,死人了吗?没死!” “如今呢?死人了,而且死了十几个。在加上作坊这些天的损失,谁认错谁就要负责!你要认错便去认,没人拦着。” 提议那人低下头,心中惴惴不安,反驳的人注视着被他恐吓住的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如今只能放弃榆城,返回夏城,让榆夏分开。”(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由他去吧 “能成吗?” 一个人的问题是很多人的问题,只不过由一个人问出来。 “能成。” 仅仅这两个字的回答还不够,在夏城呆的久了,很难不被那些计划或是统计约束了思维习惯,即便他们反对弄出这些习惯的人,可自己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染上了这种习惯。 “其一,姬夏的人大半都在榆城,咱们的人基本都在夏城。而剩下的大多数只会站在获胜者这边。” “其二,榆城已经乱了,姬夏只有一条路可走,即便这件事是咱们引起的。等咱们回到夏城控制住了局面,姬夏想要回去夺权,只能依靠那些作坊工组建军队。这就坐实了他背叛了族人的话,只要有一个作坊工跟着姬夏回去,他就说不清了。只要死了人,一切都好说。” “其三,夏城还有大量的公田,回去后立刻分掉。每个人都知道姬夏回来后会重新收回公田,而大量的公田奴隶之类完全可以收买大部分的夏城人。” “其四,娥卫两城也会支持咱们。他们不会希望一个强大的夏城,姬夏和他们商谈的很多事让他们极为不满,我们可以放弃很多公产在两城的收益,比如开矿之类的权利获取他们的支持。而公产这东西,普通国人看不到摸不着,他们的眼界很浅,不会反对。” “其五,白马在阳关防守草原几年,骑手众多,他是愿意平分夏城权利子孙永继还是愿意继续向如今一样?那里被姬夏影响的最小,那些人可供我们使用。还有一些草原上的聚落,只要他们答应帮着咱们对付领兵而来的姬夏,咱们可以卖给他们铜兵。” “其六,夏城和榆城相距太远,姬夏大兵前往少说也要二十多天,这还要在平息了榆城之乱后。咱们手中有印章,人少速快,总有四五个月的时间可准备,只要撑到了秋天,姬夏只有退兵一途。” “其七,粟岳等首领也希望看到夏城内乱,我想他们到时候会站在咱们这边的,只要咱们给他们一些他们想要的东西。” 总结了几条后,众人脸上逐渐露出了笑容,看起来的确是可以的。至于成功之后他们内部的争斗,总要等到一切平息之后再说,如今还有共同的需求和敌人,所以团结的很。 “所以现在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再让榆城的乱局添一把火,让这里更乱!夏城不是说这些公产归属国人吗?只不过如今的这种归属并不好,咱们可以让它变得更好。” 带着微笑说完了这些,又谈及了一些细节,直到所有人露出笑容后这群人才各自散去。 当天,榆城这边控制的仅有的三艘船被议事会调动开,负责撑船的换成了别的人,而原本的人则按照议事会的命令拿起了武器上了岸。 随后一些人被秘密调动到了上游,理由是去接应一批来支援的其余城邑的士兵,实际上则是密谋者拉出了自己控制的所有隐藏在榆城的族人提前退回了夏城,人数不算多。 接着当天夜里,一则消息在国人中传播:议事会决定将公产完全分到每个人手中,反正榆城作坊已经被那些作坊工控制。只要能够夺回来,这些作坊公产按照这次平定动乱的功勋全数分开,还包括那些农庄,全部归私人所有。真正做到公产归每个国人所有,而不是姬夏做的那种名义归属仍旧有人全面负责管辖的情况。 这消息一出,立刻引发了轰动,每个国人都清楚冶炼作坊每天可以为榆城换来多少东西,那些东西其实也都是自己用了,但和真正握在手中还不一样。 一时间原本不知道到底为何而战的一部分似乎找到了理由,他们脑袋暂时转不过来,可是手却已经握紧了戈矛,整个半边城邑都在讨论这件事,只是关于这件事的讨论却没有一面倒,而是持着两种意见的人开始了争论。 即便开始了争论,陈健仍然没有露面,似乎彻底放任整个城邑乱下去,甚至连思想开始混乱都不再管。 当这些事传到陈健耳中的时候,陈健却只笑了笑,告诉一脸焦急的红鱼和妹妹让他们不用担心。 “这时候我选择相信咱们的国人,我相信他们不愚蠢。如果真的愚蠢,你们听到的就不是争论,而是山呼万胜的声音。因为有争论,所以人心不一,因为人心不一,更不可能一鼓作气冲过对岸,所以一切都是空想,不是吗?” 说完,看了一眼不远处绑着的几个人哂笑道:“看来你们的本事也就止于此了,我想你们一开始商量这些事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吧?你们啊,太幼稚也太可笑,总以为国人是愚蠢的弱小的怕死的,以为一间封闭的小屋就可以决定一切。” 那几个人低着头,正是很多天前、暴乱刚开始的时候乘船先回夏城准备的几个人,一个都没有回去而是被扣押了。 扣押的理由很简单,陈健是大司马,在变乱时期拥有很高的权利,所以在变乱之初他看似无意地发布了一道命令:如今正是榆城危及的时刻,任何拥有国人身份可以被征召从军的人在变乱平息之前不得离开榆城,否则以临阵脱逃论处。 当那些人以议事会的名义让这群人先回夏城准备的时候,陈健不管不问,也没有人在意陈健之前发布的那条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命令。 于是合法地调动了姬柏手底下的一些人,骑马尾随将这些人全部抓回,因为走的几个人是国人士兵需要在战争来临时候服兵役的,虽然是议事会的决议,但却没有明文也没有议事会的印章。 这几个人中也有参加过当年风城平乱之战的,很是清楚当初审讯的手段。被抓后本就心怀鬼胎,以为事情败露,不等回来就吐露了个干净。 他们知道的不算太多,但也不少,比如一些带给娥卫两城的话,这样负责抓捕的那几个黑衣卫惊出了一身冷汗,心头再也不管议事会之类的命令,秘密地将这几个人藏了起来,告诉了姬柏。 姬柏找到了陈健,诉说了这件事后,便要带着黑衣卫去抓人,但却被陈健拦住。 “问事不问心。如今他们会承认吗?嘴巴是可以随意编造的,将来有人学这样凭着嘴巴就定人的罪刑,对夏城并不好。留着吧,不要说出去,等到他们做了之后再说。” 姬柏咬牙道:“这已经背叛了夏城,难道还要守规矩?不守规矩的人总能赢过守规矩的人!姬夏再等下去,夏城就完了。” 陈健摇摇头道:“会吗?我觉得不会。铜矿不经烈火的冶炼永远是石头,玉不经雕琢永远不能翠亮,人心也是一样。用这点公产的损失,换来族人的心看清楚那些人罪恶的心,我觉得很值。” “姬柏啊,夏城不是这座城邑,不是这点作坊,不是这些公产,甚至不是我要遵守的规矩,而是那数千和咱们一样的国人。” “有这样的人,城邑毁了可以再建,作坊没了可以再造,土地没了可以再垦。天高地阔,哪里容不下一座城邑?只要人还在,站在哪里,哪里就是夏城。” “去吧,让他们去做,让他们去折腾,折腾到国人看到他们做了再说。我不想杀人,只想诛心。” 很多天的对话那几个被抓住的人也听到了,被关押的几天让他们心中更加不安,因为他们没看到陈健蹙眉,也没看到陈健和什么人密谋商议什么事。 真的没有密谋,只有按照规矩做的几件小事,于是他们只能想到不屑这个词,不屑意味着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还利用这几天询问了几个对东夷那边的情况有些了解的学生,只不过那些学生也都被留在了这个地方,他们倒是很乐意,因为可以学到很多别人学不到的东西。 片刻后,姬柏走进来,脸色很焦急地说道:“姬夏,议事会的那群人好像要跑,他们正在调集船只,要不要拦住他们?” “不拦,任他们去吧。一群苍蝇混在蜜蜂当中,嗡嗡地分不清。面对蜜糖,蜜蜂和苍蝇都一样,你要抓就很难。最好的办法就是挖个粪坑,让苍蝇聚在一起。” “要我说,他们跑倒是一件好事。跑了又能怎么样?无非就是让夏城和榆城分割开,可支持他们的有十个人,支持咱们的却有九十个,他不跑,怎么才能让人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伪装成蜜蜂和咱们飞在一起,反倒不好,反倒让国人以为他们也很勤劳,国人也容易被蒙蔽。” “这是夏城今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的事,是不能调和的。是如其余城邑一样让一小撮人攫取城邑的大部分好处?还是让更多的国人分享城邑的好处?” “你姬柏没这个本事说动他们,我也没这本事,与其这样何必遮遮掩掩,不如分开了好。” “跑了后,能够对国人起到教育作用,让他们知道自己被蒙骗了,这是大好的事。早点认清早点反对,晚点认清晚点反对,不能认清就不能反对,怎么看都是早点认清更好。” “由他们去吧,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最坏的结果就是把一切都打烂了。就像矿石,看似砸的粉碎,看似烈火焚烧,但最后挤出了杂质,变为锐不可当的铜铁。” “打烂了,再建就是。”(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 另一种声音 嘴上说的轻松,无非打烂了重建,可心中仍旧对这种最坏的可能充满惋惜。 两座城邑毕竟是每个人汗珠子摔八瓣儿建起的,墙上有汗,土里有血,真要打烂了重建需要极大的勇气,并非每个人都有。 姬柏听完这番话,对于陈健如此心狠的决定很是惊诧,虽然对陈健极为信任甚至有些崇拜,可还是忍不住问道:“姬夏真的忍心?而且一旦打起来,死的是咱们自己的族人啊。我觉得……我觉得内斗的话,没有英雄也没有胜利者。” “不忍心又有什么办法?靠嘴能说动别人的话,这天底下哪里还有战乱?战争因何而起?还不是利益吗?城邑之间如此,城邑之内也是如此。” “倘若我们攻打下了一座城邑,既不把那些人抓来做奴隶,又允许他们按照之前的习惯生活,甚至还无偿帮他们建设……被攻下的那座城邑会恨咱们吗?” “显然不会。可问题是咱们凭什么要这么干?打仗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抓取奴隶掠夺财富吗?归根结底仍旧是利益。夏城有底层,其余城邑也有底层,可如果夏城胜了,夏城的底层要高于其余城邑的底层,无形地盘剥了其余城邑的底层,什么城邑荣光祖先荣耀之类的都是利益的皮,只不过利益用了城邑族群这个好听的东西来掩饰。” “除非你像我说的攻下别的城邑就是为了让他们过得更好,只怕没人会这么做吧?对其余城邑的战争可以用为了城邑之类的话来掩饰,对城邑之内没办法用这么好听的话来掩饰,可本质都是一样,不要说什么内斗无英雄之类的话,要看你是不是为了城邑的大多数过得更好。” “你要是为了城邑的大多数过得更好,凭什么不算英雄呢?” “如你这样疑问,倘若有族人杀了人偷了盗抢了钱财,就因为他有族人的身份,于是就不能处死他?于是就该责问抓住他处死他的人有力气杀族人却不去杀外敌,是懦夫非英雄?明着偷抢是偷抢,暗着就不是吗?” 姬柏思索良久,豁然欣喜道:“我明白了!” 陈健摆手道:“不但你要明白,还要让每个黑衣卫都明白。这就是为什么对面的那些作坊工可以这么快凝聚在一起的原因,因为他们知道为何而战。这很重要,等这边平静了,咱们的军中也会置下这样的人。知道为何而战,才能战无不胜。” “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打赢。在没有更好的人选之前,我可能会让你作为整个黑衣卫的宣讲者。很快就要乱起来了,到时候去解开那些族人心中的疑惑。让他们知道自己做的对,做的是英雄之举。” 姬柏点头称是,坐下来仔细回味着陈健刚才说的那些东西,准备用匮乏的文字整理出来以便牢记。 而陈健也没有放松,嘴上蔑视心中却不能松懈,确定了那些人准备逃走了,陈健这边终于开始有了动作。 先是把自己掌握的负责宣传的人叫到了一起,一直隐忍不发的舆论机器在他的带领下开始高速运转起来,为即将到来的一场大混乱做准备。 这些人是要等议事会的那群人离开之后再去宣传的,利用他们逃走留下烂摊子的事大做文章。 可就在这天的傍晚,密谋者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城邑内却有人做了那些宣传者想要做但还没开始做的事,让原本混乱的局面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事情的起因源于被作坊工绑缚的姬云,而更早的起因是两年前在矿山姬云听到的陈健的那番话,那番让姬云猜到了陈健心思的话。 手脚被绑着,头脑却没有被绑着。 两年前陈健说出了将来过于国人的一些改动,姬云便猜到了陈健可能要有大动作,他一直管着自己的嘴,连自家女人都没说,当时心中就想着将来要站队的时候站在哪边。 如今面对这样的乱局,他想到了陈健当初的那些话,也很自然地明白过来当时看似根本不存在的那些国人那些百姓是谁,很显然就是这群作坊工。 实际上陈健什么都没和姬云说,可正因为什么都没说才让姬云看到了机会,看到了一个拼死一搏换取信任和前程的机会。 说了那是依命从事,没说那是不谋而合,完全不同。 在矿山的时候,他有过机会,把握住了,得了他自己都不敢想的称赞。 如今这个机会只比当时更大,只不过却也更难。 两年前的机会不需要得罪人,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如今却要彻底和夏城的守旧派划清界限,把自己陷入这场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争斗中。 如果陈健输了,他这辈子也就完了,而且会死。 但他相信陈健不会输。于是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要站队就要不要怕失败。 对面的很多消息只隔着一条内河,议事会说出分掉公产以求人人奋进杀敌的时候姬云和那些作坊工也听到了,也看到了对面的混乱。 作坊工们对此无所谓,嘲弄了一番对面后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反正这些作坊等他们走后就和他们再无关系了。 姬云看着这群作坊工,叫嚷了几句问道:“你们一定要走吗?” “废话,不走留下来做奴隶?” “姬夏或许会答应你们的要求的,只要把规矩……” “别和我们提规矩,规矩还不是可以随意更改的?姬夏倒是守规矩,结果呢?让你们的议事会撸个干净,如今连影子都看不到。如今连这些公产作坊都要分掉呢,只求你们的人奋勇一点过来屠杀我们呢,我们为什么还要傻傻地留下来?” 姬云喊道:“姬夏若在,定然守规矩的。你们争取到的东西,姬夏可没违背过。” 这话倒是不假,作坊工们也深有感触,几个人低头不语,胳膊上缠着黑布的一人道:“你说的没错,但没有意义。姬夏曾经是议事会的首领,如今却未必是。再说我们信他又能如何?他要是死了,下一个人还能和他一样?本来我们以为榆城很好,至少有规矩约束着。我们留下不是因为姬夏,而是因为规矩。现在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留下的。” 姬云恳求道:“那能不能让我去河边和对岸的族人说几句话?他们被欺骗了,姬夏又不知道在哪里。如果他们真的为了分掉公产而厮杀过来,对你们也不好,你们说是不是?” 扎着黑布的人瞥了姬云一眼道:“你有这样的好心?” 姬云想着,自己既然已经站队,获胜后这些人肯定就是和自己一样的国人了,这时候正是需要彰显自己形象的时候。反正败了是死,胜了可就得为将来打算了。 于是他大声而又用自豪地语气喊道:“我是为了夏城为了榆城,为了所有的亲族!我说的话或许有人不愿意听,可能会在你们走后杀了我,可为了城邑更好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实际上他感觉自己不会死,而且这些人也不会走。不管是死还是这些人走,刚才说的那番话可就没有机会留名千古了。 虽然他心里明白如果此时陈健死了自己才不会喊这样的话呢,但人心隔肚皮,除了自己谁又知道? 纵然如今还是敌对状态,姬云的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还是博来了满堂喝彩,不少作坊工自发地用在榆城学到的习惯鼓掌称赞,几人赞道:“我们倒是真的很喜欢你们夏城人,至少你们有些人的脑袋里装有一些别人看来会讥笑嘲弄的东西。据说有为了寻找城邑怎么才能和睦的人,连司寇都不当的;也有为了回城邑报信而差点累死的。啧啧,想不到你也是这样的人。” 姬云冷着脸道:“咱们现在是敌人,你们称赞我无非是想让你们的人也学我,可你们未必学得来。” 胳膊上缠着黑布的、姬云很讨厌而且总是露出牙齿表情总像是嘲笑、总会在众人面前宣讲一些事的那个人耸肩道:“我们不用学,因为我们不用喊,而是在用双手去做。我们不如你说的好听,可我们双手仍在作坊中劳作,在河边握着戈矛,这可比说有用多了。” 姬云哼了一声,心说怪不得这个人在绞刑名单上,言如箭舌如矛,句句带血,字字穿心。 倘若让对面的人知道上次暴乱流传很广的那番话就是这个人说出来的,只怕不止要绞刑。 最终那些作坊工还是笑呵呵地把姬云押送到了河边,或是出于一丝尊重。 面对着熟悉的故人,姬云大声喊道:“诸位族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姬夏呢?为什么允许那些人胡搞?他们懂什么?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那点破权利,哪里想过整个夏城?言出而无信,怎么能够让人信服?说好的规矩可以随意更改,今天是针对这些作坊工,明天会不会落到我们的头上?” “公产变动,按照咱夏城的规矩,不是议事会能决定的,是要开城邑大会一起商量的,这不合规矩。这么大的事,就在一间小屋中决定了?我看你们有人还笑呵呵的,天啊,难道还有什么比这还可怕?” “毁了规矩,一间小屋就能决定整个城邑的命运,难道那些在小屋中的人想要你的性命你的财产会比改变城邑还难吗?” “这样的乱局全都是因为规矩的轻易改变,难道你们还没醒悟过来这一切的乱局是因为什么吗?如今作坊工们已经要走了,到时候剩下一个空的城邑,这损失由谁出?难道议事会毁掉规矩的那些人会拿自己的私田私产补偿大家吗?” “这些作坊让大家分掉,可是大家要一堆没有人的砖瓦有什么用?到时候还不是我们这些人要做更多的活?如今咱们一天劳作四五个时辰,等这些人一走可就要劳作七八个时辰了!” “看看吧,现在榆城成了什么模样?到处是胸墙沟渠,十几天的时间,往日我们可以换来多少东西?可现在呢?什么都没有!议事会的人还有土地奴隶,他们不要作坊一样可以活的很好,甚至没有了规矩的约束会更好,可咱们除了靠规矩来保护咱们还能靠什么?” “他们有很多土地很多奴隶,咱们有什么?这些作公产坊完蛋了,咱们靠什么生活?” “他们今天随意更改规矩,把公产分掉。难道明天就不能更改规矩,又把公产收回吗?到时候姬夏为了保护咱们设定的规矩全没了,你们不就是案板上的鱼,任那些人宰割吗?议事会的那群人想要的东西,真的是你们想要的吗?” “你们看看其余的城邑,他们一直都有奴隶,他们甚至没有做人的规矩,可他们过得比咱们好吗?” “是啊,有些人,有些亲贵过得是比咱们要好,可一座城邑又能有多少?一百个人中或许有一个。可你们如今不能做到百里挑一,又凭什么相信夏城也变成其余城邑的模样时,你们就能成为百里挑一的那个?” “如果功勋卓著爵等极高甚至学堂中学的极好,你支持那些蠢货的话,我只会称赞,因为你们已经证明了自己是百里挑一的人,城邑变成什么样你们仍旧是人上人,你在为自己的利益争取,即便不赞同也会称赞你很聪明。” “可你们连我都不如,凭什么觉得一切如同其余城邑一样你们就能过上其余城邑亲贵那样的日子,而不是那些底层国人过的日子?” “你们有这本事做到百里挑一甚至千里挑一吗?没有!你们明明是那九十九个人中的,为什么偏偏要去维护那一个人想要的东西呢?这就是愚蠢。” “你们如今过得比其余城邑的底层好,是因为城邑的强大和不同,因为我们的公产作坊偷来了其余城邑的奴隶来养着咱们,而不是说你和其余城邑的底层不同,有一天你们知道的时候哭都来不及了。” “诸位族人,好好想想吧,你们今天信了他们的话,就是亲手把自己捆绑起来,将来会任他们宰割。” “议事会的那群人根本已经背叛了夏城!” 怒骂完这些话,姬云的嗓子有些哑,对面也陷入了一阵可怕的安静。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自己这些话已经将自己逼入了绝境,一旦那些人获胜自己只有死路一条,自己辱骂族人的话也可能招致一番羽箭。 可对面却是安静无比,那些国人看看姬云,又回头看看议事会,心中开始挣扎犹豫,不知道到底谁说的有道理。 不知道是谁在长叹之后说道:“这几天的改变太多了,多到我们已经不知道谁说的才是对的了。” “要是姬夏在就好了,我们就像是迷失的小鹿,得有妈妈告诉我们到底该朝哪走。他肯定知道那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 “他说的在理,我跟着姬夏去过别的城邑,那些底层的国人过得可是不如咱们好,不过咱们也没有那些城邑的亲贵过得好。可是咱们能成为亲贵吗?都想着什么都不做就过上那样的日子,可吃的用的总不能从天上掉下来,总得有人干活吧?总得有人打仗吧?” “要是当初听姬夏的就好了,安安稳稳的,那些作坊工也不会反叛。他们其实要的不多,只是求不毁掉原本的规矩就是了。” “议事会的人……真的是为了他们自己?到底怎么样才是对城邑好?” 姬云暗暗用肩膀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听着对面不远处叽叽喳喳地讨论声,他忽然猛咬了一下自己的肩头,促使自己不再去想失败的后果,趁着剧痛发声大喊道:“族人们!族人们!想要结束这乱局,想要不要这乱局在将来出现,只有一个办法!” 趁着众人侧耳倾听微微一怔的时间,姬云索性语不惊人死不休,高声大叫。 “要规矩,不要小屋密谋!” “要姬夏独断,不要议事会!”(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 失败的胜利者 口号本身没有力量,力量源于这些口号其实说出了很多人不敢说的话。 面对这样的乱局,很多人曾想过如果是姬夏独断绝不会出现这样无可奈何的情况,事实并非如此,这是一场他们并未遭遇过的危机,即便当初陈健独断局面也不会比现在更好。 在口号传到议事会密谋者耳中的时候,他们害怕了,于是下了最后一道命令:姬云背叛了夏城,乱箭射死。 那些对议事会的决议赞同的国人们乱箭射向了还在那叫喊的姬云,刺中姬云的同时也刺破了那些同情者的底线。 在羽箭插入到姬云手臂的时候,他没有停止呼喊,而是质问道:“我哪里做错了?哪里违背了夏城的规矩?那一块陶泥板上的法令可以置我的死罪?” “族人们,看看啊,他们可以不遵守规矩在小屋中杀死我,难道将来你们就不怕有一天这羽箭落在你们的身上?” “只有谎言被揭穿才会试图用死亡堵住我的嘴,如果是你质问姬夏做错了,姬夏会怎么办?他只会用行动证明是你错了,如果他真的错了他也会称赞你,却绝不会因此而射杀你。” “到底是谁背叛了夏城?难道你们现在还没有看出来吗?” 羽箭的破空声掩盖不住他的呼喊,反而越发地扩大,仿佛一堆已经摇晃均匀的火药中渐入了一点火星,于是炸开了。 片刻后,半数的齐声呼喊“要姬夏独断不要议事会!要规矩不要小屋密谋“口号的夏城国人齐聚在了榆城的广场中,他们需要结束给他们带来损失的动乱。 氏族时代遗留的议事会权威还在,仍旧如同枷锁一样锁固着这群人的头脑,即便呼喊却还没有勇气冲进政厅。 当他们有人迈出冲击政厅的那一步后,氏族时代遗留的一切枷锁都将被打碎,同样氏族时代遗留的一切美好也将烟消云散。 时代变了。 听闻着外面的口号,密谋者们心中开始慌了,原计划明天一早逃离榆城的他们在夕阳落山前逃走了,没有看到那些终于砸碎氏族时代最后一丝存留的国人们愤怒的神情。 夕阳之下,千余人站在被占领的政厅前,齐声呐喊着独断者的名字,希望他此时能够站出来结束乱局。 甚至于作坊工那边也出现了一些欢呼声,他们中的一些人对于陈健还心存幻想,这是他们的摇摆性和动摇性,也是他们放弃了理想试图融入夏榆体系后的必然。 在最难的时候,嗟的宣传可以让所有的作坊工团结在一起;但当最难的时刻过去,内部意见的分化让他的话不再那样有说服力,他不相信陈健的良心,可更多的作坊工相信。 比起离开榆城开创新的家园,或许姬夏独断给他们规矩和国人身份是更好的选择。没有了重做奴隶和绞刑架的威胁后,这些人放弃了他们本该正确的路。 陈健伪装的很好,始终以一个守规矩的首领的身份出现,这种欺骗不止骗过了敌人,更骗过了大部分的国人。 于是彩霞斜挂西边的时候,一幕诡异的情形出现了。 被内河分割成两半的城邑在半天前还是敌人,但在这一刻却在呼唤同一个名字,希望他能来拯救他们。而那些渴望用自己的双手劳作来解放自己的人终于成了少数。 姬云的口号有两句,但其中一句被呼喊的频率远远高于另一句。 “姬夏独断!我们只信姬夏!” 于是陈健看起来赢了,但实际上却输了,输的让他没有了反击之力。 本以为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事件,可最终还是变为了需要圣人明君拯救的可笑闹剧。 所以当姬柏等人兴奋不已地将这件事告诉陈健的时候,陈健短暂地沉默了片刻,莫名其妙了哈地笑了一声,自嘲地摇摇头。 ………… 当陈健再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起始身边只有几个人,几个最亲近的人和几个黑衣卫。 可每向前走一步,便有国人自发地手持武器站到了陈健的身边,充当护卫,警惕地看着远方。 他们昂着胸膛,似乎想要阻挡远处的暗箭;他们仰着头颅,似乎已经看到了动荡的平息。 二十个,五十个,一百个……榆城不大,可当陈健走到了政厅前面的时候,围在陈健身边的国人却已经超过了他走的步数。 那些曾经相信过议事会的国人面对这样安静却凝重的脚步声,自发地抛下了之前曾经遵照议事会命令射向姬云的弓箭,低着头站在了不远处。 陈健没有前往政厅,而是迈着缓慢的脚步来到了内河附近,来到了一处对面的羽箭可以随时射过来的地方。 羽箭可以射来,同样话语也可以传去。 对面看到了陈健,也看到了围在陈健身边如临大敌的夏城国人,但没有人弯弓,而是静静地看着。 诡异的寂静在陈健停下脚步的时候被打破。 “姬夏独断!”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接着就是山呼海啸般的附和,数百人举起了自己的武器高声呼喊着,簇拥着陈健。 暮色中,看不清很多人的面孔,可陈健却看到了他们明亮地充满希望的双眼,那些紧握着戈矛甚至有些激动的很年轻的受过开蒙教育的孩子,那些跟随他从建设夏城一同劳作的结实胸膛。 面对此时,面对此刻,百感交集,好半天陈健才压抑住心中的种种情绪。 面对着族人,也面对着对面的作坊工,轻声说道:“这动乱,是该结束了。” 只是一句宣言,没有声嘶力竭也没有呐喊咳血,甚至没有付诸实践更没有看到胜利,可在这种时刻,一句话就已足够。 在族人看来,这可是姬夏说的,既然要结束了,那便真的会结束,这可比议事会的那群人说一万句都让人相信,就像是有人说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的理所当然会实现。 许久,陈健缓缓说道:“今夜,或许很多年后会有人说,我和你们一样都是叛乱者。而今天,会被有些人称为叛乱者的胜利之日。” 所有人都愣住了,陈健却微笑道:“你们说自己是为了夏城,那些人同样说自己是为了夏城。” “为了夏城,多么高尚,多么好听,多么让人振奋的理由,可同样多少罪恶也因此而生借此之名?” “谁来定义谁是为了夏城,谁就可以说对方是背叛者。这个问题难回答吗?我说,并不难,只需要弄清楚夏城到底是什么。” “夏城是什么?是那些氏族时代留下的亲贵?是那些试图过上其余城邑那样少数人不需要劳作日子的虫蚁?还是千万万万和你们一样劳作着握着戈矛的国人?国人们,告诉我,谁才是夏城?夏城是谁?” 众人看看四周熟悉的面孔,感受着手心处劳作磨出的硬茧,听着陈健的质问,齐声呼喊道:“千万国人就是夏城!” 这一声喊完,仿佛所有的不安和怨气都随风消散,陈健仍旧微笑着,将血腥和暴力说的如此平和。 “每个人心中的夏城并不一样,所以每个人心中的叛乱也就不一样。当他们指责我们叛乱的时候,我们不需要低头不需要思索甚至不需要因为羞愧而无力,只需要大声回答他们:你们才是叛乱!” “叛乱,这个词汇难听吗?要我说,不难听。每个人对叛乱的定义不同,这不是和难听的词汇,相反还是个很好听的词汇。” “叛乱,哈,我们就是要判你们这些妄图吸食国人血肉的人的乱,就是要判你们这些少数人定义的夏城的乱!” “这个词不应该是自责的,而应该是充满自豪的!因为胜利者可以定义叛乱,但胜利者却不一定是大多数。” “如果这个词仍旧是你们脑中的那种叛乱的话,我要说是因为那些少数人定义了叛乱,悄无声息地让他们相信了他们的说法,忘了自己到底站在哪里。这是可悲的。姬云说得对,你认为你千里挑一,支持那些人定义的一切这是值得赞赏的,可如果你并非千里挑一却去支持他们,只能说明你愚蠢。” “国人们,今后夏城的规矩还是一样,叛乱仍旧是重罪,要被腰斩或是绞刑,只不过今后的叛乱,是指的背叛了夏城绝大多数人的行为。” “少数人或许可能获得胜利,甚至借用为了夏城的名义。但他们的胜利会在千百年后变为笑话,变为叛乱,因为他们背叛的真正的夏城。他们或许会借用我今天的话来替他们的叛乱涂抹上一层洁白的石灰,那时候我已经死了,你们也死了,但我相信咱们的子孙会擦亮眼睛,会分得清什么是叛乱什么不是。” “当千百年后,叛乱与不叛乱,只是书上记下的一段话。或许记下书的人并非我们,但看书的人却和我们一样,他们可以分得清,看的看得懂。即便我们输了现在,却赢了万世。” “夏城的规矩或许要改改了,错的不是议事会,而是议事会中的人。是那些旧时代的亲贵首领?还是你们目所能见的信任的国人?还是按照土地财产功勋不同而分别推选出的可以代表最广大夏城人的人?” “我不喜欢城邑大会的制度,因为它会让夏城走的很慢,但是不是只有城邑大会每个人都能叽叽喳喳地发表意见这唯一一种可以代表所有国人的办法?是不是就没有一种既可以省却扯皮争吵可以集中力量办大事、同时又能兼顾所有国人意见的办法?” “这是今后夏城该怎么走的事,在乱局结束之前还很遥远,一旦乱局结束,所有的国人要争论出一个办法,只是如今还不是时候。” “而现在,我想问你们,你们愿意把定义叛乱的权利交到每一个国人的手中吗?你们愿意跟我一起去‘叛乱’吗?” 陈健没有立刻得到回答,得到的只是沉默,但他知道沉默未必是反对,有时候也是一种力量,在不断积蓄的力量,在不断思考的力量。 所以他不害怕。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在回味了这些话之后,千余个声音同时呼喊道:“愿意!” 这其中,甚至还有一些对岸传来的声音,因为陈健所说的很多话其实也是说给对岸听的。 在得到了众人的回答后,陈健抽出了无锋,喝道:“击鼓!吹笛!整队!” 这里就在内河的边上,随时可能受到对面羽箭的袭击,可当无锋抽出的时候,这些国人却安静地按照什伍行列就在河边的空地上齐整了队伍。 和对面的敌对还没有结束,可国人们已经不再是不知所措,他们相信陈健会带给他们胜利。 而陈健则在对岸的敌人面前,大声地颁布着对付他们的命令。 这很诡异。 “明日一早。” “你,带三十名黑衣卫,前往河流上游,准备炸开水道,让河流沿原本河道流淌,断绝内河。” “你,带五十人,前出岬湾,在山岬上挖掘孔洞炸开山岬,准备堵塞码头通往外面的水路。同时炸开船闸,让内河水流到大野泽中,干涸水道。” “你,带三百弓手,在岬湾一带守卫,任何船只经过立刻羽箭齐射。黑衣卫一百人保护弓手。严禁粮食和人员通过被炸毁的岬湾。” “姬柏,你带剩下的黑衣卫,准备突袭冶炼作坊。一旦内河改道,立刻冲击冶炼作坊。一旦作坊拿下,重新挖开河道拒守,一点点地夺回作坊。” “榆钱儿和红鱼,统领支取钱粮,今夜清点兵器羽箭火药粮食数量,明天一早报给我。” …… 仅仅片刻时间,原本混乱的内河右岸再一次团聚起来,至少这些人看到了希望,知道了该怎么做。 很多人也清楚,陈健这些话是刻意说给对岸听的,打仗还是会死很多人的,当这些国人决定让陈健独断的时候,其实他们心中已经接受了和对面和谈的意见。 只不过即便和谈,也需要讨价还价。议事会的各种混乱决议和军权实际在陈健手中的事实让对面有足够的资本,因为他们大可以离开,这才让那些国人极为不满。 陈健的办法听起来也是在吓唬人,对面的戈矛已然成林,即便战术得当却也要损失巨大,谁也不希望这个局面。 可这吓唬人的话是否实施却掌握在陈健手中,这让对面有些恐慌。 炸开河道让内河水流干,这就断绝了他们依据河岔防守的可能;封锁岬湾则意味着他们无法和外面的农庄矿山取得联系,也意味着他们无法安然地乘船离开;而冶炼作坊更是他们将来建城所需工具的来源,这是他们在这里拒守等待的最重要的东西。 拼死一搏,他们也不认为自己可以获胜,也明白即便不胜也能杀死对方很多人,可是如今对面的局势再也不是之前的模样,他们错失了夺取榆城的最佳时机,如今要为自己当初的畏缩和妥协付出代价。 这几道命令对这些作坊工来说是致命的,因为断绝了他们的希望,封锁了他们的目的,让他们离开榆城独自建城的愿望落空。 希望一旦落空,那些更低一级的希望便开始占据上风。 细心的几个人发现陈健颁布的所有命令都是明天一早,这意味着今夜将是陈健给他们选择的最后一个夜晚。 这是一场博弈,作坊工们可以赌陈健只是吓唬他们不敢拼死一搏,可赌输了呢? 他们敢赌吗?(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 英雄打败坏人的闹剧 这是个注定不寻常的夜晚,双方就像是互相咬住了对方身体的毒蛇,即便可以咬死对方,可对方也会在临死前将致命的毒液注入。 陈健不是那种算无遗策智多如妖的人,但他知道对方不敢赌。 一年前这些作坊工反对慈善法令和要求自己特殊地位的这件事,就是陈健相信他们不敢赌的源泉。 从那一刻开始,这群人不再是单纯的反抗者,而是成为城邑体系内的一部分,他们的妥协性超越了斗争性。 而妥协,是国家或者说国家雏形城邑的基础。 国家雏形正如贞操、私有制这些概念一样,并不是从来就有的。 当城邑或是国家出现的时候,意味着这个社会陷入了不可解决的自我矛盾,人随着社会分工而分裂为不可调和的对立面,并且这些对立面是无法摆脱的。 这些相互冲突的对立面为了不至于在无谓的斗争中彼此毁灭,就需要一种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力量。这种力量存在的原因是为了缓和冲突,为了把冲突保持着“规矩、秩序”的范围之中,以防双方的自我毁灭。 这种力量,即为国家,或者说国家的雏形。 在国家雏形中,每个阶层都要损害自己的一部分利益,而同时又都享受着别人放弃的一部分利益,彼此妥协,直到有一方不再放弃从而引发一场你死我活的彼此毁灭,这便是乱世。 乱世,不仅仅有无数饿殍死尸鲜血,更有公卿骨亲贵头,这便是彼此毁灭。 从那些作坊工学会妥协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他们真正有资格成为国人,成为国家雏形中的一员。 从夏城国人希望这些作坊工留下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国人真正有资格成为懂得适当放弃利益以换取稳定的统治阶层,国家雏形中最重要的一员。 这一切注定了陈健仅存的空想幻想的失败,注定了这不会是一场荡气回肠的史诗。 所幸,这是第一幕。第一幕只是喜剧或是悲剧,多少还有一点英雄的味道。而等很久后学到的那些人演出第二幕的时候,就难免变成让人难堪的闹剧。 假使这件事发生了几十年后,假使那时候陈健已经死了已经烂了,可仍旧不会放过他——假使那时候面对这样的乱局,众人又无计可施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披上陈健已经腐烂的骨头,即便他做的和陈健做的一点都不一样:使死人某种程度复生是为了赞美自己行为的正义性,因为自己披着死人的骨头,而人们在解决问题的时候从不是凭空想象的,而是从过去寻找精神寄托。 这是可悲的,幻想着圣人复出,所以只要有一个人和尸骨有些相似、有血缘关系、甚至只是刻意模仿,也就仍旧会得到数万的拥趸,哪怕那是一个平庸者。 可以说,今天这数千人齐呼万人拥护的感人场面,就是今后无数的肮脏的政治闹剧的开始。换了别的城邑也是一样,只不过闹剧借用的尸骨不是陈健罢了。 当姬云喊出姬夏独断而受到很多人拥护的时候,陈健曾有过惊诧苦笑,那是因为当局者迷。 如今把自己跳出当局者,用旁观者的身份去思索这一切原因的时候,终于明白其实这是必然结果。 因为夏城……根本就是一个假的奴隶制氏族城邑。 随着作坊的出现,奴隶所产出的东西已经不是城邑的命脉和生存支柱。 统治作坊的不是私人,而是尚需要劳作的国人阶层,他们不同于作坊工但也没有形成一个与作坊工完全对立的阶层,他们没有力量也没有理论去追求自己的政治随求和真正统治。 作坊工经过改良运动后,也不再是夏城真正的最底层,他们有力量但已经习惯了妥协和非暴力。 夏城私人作坊的力量还很弱小,他们依附于城邑体系,却又不容于夏城之外的体系,他们也没有自己的强大的力量。 铁制农具出现后早就了批量的小农阶层,但因为氏族制度和集体制度的残留很大一部分的农人选择了集体劳作。 总的来说,夏城没有一个真正可以称之为统治阶层的阶级,每一个阶层的力量都是弱小的,分散的。 他们自己的阶层不足以单独统治夏城,他们的力量还不足以单独以自己的利益保护自己的阶层利益,甚至他们的力量不足以代表自己,只能选出一个人幻想着由他来代表自己的阶层利益。 奴隶、奴隶主、作坊工、作坊主、集体村社、个人土地、不脱产国人作坊工、脱产军队……种种这些力量的糅合和分裂,让夏城不同于外面的任何一个城邑。 在其余城邑,总有一个阶层是处于主力地位的,国家雏形是统治阶层的工具,很自然地他们懂得、也有力量维护自己的统治,比如奴隶主。 而在夏城,几年的时间完成的官僚体系让很多原本可以成为奴隶主的人,成为了领取公产薪水的官僚;原本的奴隶成为赤贫的但人身“自由”的作坊工;原本的私人土地耕种者联合在一起成为集体作坊的管理者和劳作者;原本的底层国人成为享受国人福利的作坊工…… 就像一张布帛,其余城邑也有很多颜色,但最浓重的一抹是黑与白,其名为奴隶和奴隶主,其余只是点缀。 而夏城的这张布帛上,则光怪陆离,有黑有白,有栀子的黄,有红花的赤,有绿叶的翠,有靛草的蓝。 每种色彩都有,但都不可能成为这幅画卷的主色调。 在整个夏城体系中,奴隶主的力量弱小,奴隶的力量同样弱小;作坊工有组织却习惯妥协,对立的没有真正的作坊主阶层却有非脱产的国人作坊工阶层;脱产军人希望有人为自己的代言,半脱产国人渴望财富而非毁灭;个人土地牛耕铁器的小农阶层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统治阶层,索性找出一人来代表他们…… 而这个身上各种色彩都有却又看上去最不可能毁掉布帛;或是将布帛涂抹任何两种对立的单一色彩的人,便是他们叫喊着希望独断的姬夏。 所以到头来就变成了一幕妥协的喜剧。 不论是密谋者,国人,作坊工,弄潮的姬云,踏潮的陈健,都是这一幕喜剧中的演员。 只不过这一幕喜剧的结局不是大团圆,而且过程中也有血水尸体,难免让人看的心惊肉跳。 每一个演员都在卖力的演出,却又不得不屈服于自身的软弱,让陈健设定好的荡气回肠的剧本变为了引人发笑的闹剧——如果死过人流过血的闹剧也算喜剧的话。 譬如密谋者。 弱者总是靠相信奇迹求得解救,以为只要他能在自己的想像中驱除了敌人就算打败了敌人。 由于这种想象,那些密谋者认为他们最大的敌人就是陈健。因为这种想象让他们对现实失去了知觉,所以想象中只要削弱了陈健的威望他们就会获胜,而奇迹就是他们可以轻易控制住榆城的局面。 自己心中明白是奇迹的便不再是奇迹,所以奇迹本身在密谋者看来是理所当然可以做到的小事,所以他们计划的一切都是以这个在他们看来不是奇迹的奇迹为基础的。 这注定了这些密谋者成为了这一幕喜剧的最佳表演者,将他们的弱小、幻想、懦弱演绎的淋漓尽致,透过这些让族人看到了他们的腐朽和脆弱,看到了夏城走一条和其余城邑不一样的路的可能,国人们发现不再需要老旧的议事会。 又譬如底层国人。 国人希望保持自己的待遇,不希望更多的人分润自己的权利和收益。他们盼着那些作坊工不反抗而又接受规矩的改变,继续好好地在作坊工劳作,却忽略了这一切会演变为暴力抗争,或者说他们没想到抗争会如此激烈。 面对暴力抗争的戈矛时,国人们又期盼回到起点,因为起点总比现在要好,毕竟现在是深渊而最开始还最起码是地平线,然而等他们想要快速了结这些事重回原点的时候又发现他们无计可施。 这注定了国人是这场喜剧中的群众演员,没有特写没有英雄人物甚至没有自己独特的声音,他们的作用就是在这一幕戏剧中称赞别人恐怖如斯,通过他们的嘴巴知道别人的力量,因为路人总能看出当局的对决双方都看不透的实力差距。 再譬如作坊工。 作坊工们已经组织起来,他们渴盼自己成为人,拥有真正的人的身份,这是很好的。 但他们从去年便背叛了最广大的能够团结的和他们之前一样的人,断绝了他们力量扩大的可能,于是他们被孤立了,成为一个特殊存在的小圈子。不允许更多的人进入这个圈子,也不允许别人毁掉这个圈子。 这个圈子有组织,有力量,但唯独没有自己的实践纲领,并且潜意识中一直相信榆城的良心,甚至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夏城国人没有惊呼恐怖如斯,但没有选择直接进攻碾压震压,这种无言的声明才更说明这些作坊工的强大。 作坊工在观望在期盼,直到发现榆城的那些人撕掉面具准备震压的时候,他们才想到离开榆城自建新城,不过这只是不得已之举,而且已经晚了。 一旦榆城那边出现了变动他们又重新观望,期待良心,期待施舍,将走投无路时的团结打碎,盼着另一种可能比如妥协。 这注定了作坊工们是这幕闹剧中的最不像主角的主角,他们中有英雄人物,但只在艰难无路的时候才会抬起英雄,然后因为英雄而把力量本身错误地等同于英雄,于是当力量更强的那个人出现的时候他们翘首以盼,并幻想那是自己的英雄。 三方的卖力演出,到头来,仍旧演变成一幕英雄人物脱颖而出、赶走了坏人而大家皆大欢喜结局的喜剧。 即便是喜剧,如今也该到落幕的时候了,即便不如人意,可至少又往前走了一步。 天为幕,地为台,岁月若音鼓,万人成戏。(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以史为师 五月二十日,落幕之时。 既然一个各阶层妥协的国家雏形已有基础,这个国家雏形该走怎样的路,也就成为了陈健和所有国人一同考虑的事。 族人给了陈健独断的权利,也就意味着陈健需要担负起更多的责任。以往为了快步走不得不给予守旧势力太多的让步,以至于夏城体系四不像。 如今守旧势力已经彻底分裂,一切阻碍会随着一场战争烟消云散,战争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 于是此时就需要考虑一切平静后,找一条最适合的路了。 不能走快了以防扯着蛋,不能走慢了因为阳寿有限。 夜里,陈健一直在思索。 直到几个作坊工越过了那条狭窄的内河,来到了右岸。 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人。 作坊工领袖们来了,他们只佩戴了一柄短剑,并在过河后交给了那些黑衣卫。 “我上次看到你们的名字,是在绞刑名单上。看来你们又一次活下来了。这一次你我只有一夜的时间可以商谈,要么今后你们可以称我为首领,要么我们就要让彼此的血混在一起。” 陈健没有在小屋中密谈,就在空地上,当着所有国人和作坊工的面,和那些之前还你死我活的人围坐在篝火旁。 嗟下意识地把一块木柴扔进火堆,声音仿佛从烟雾中传出,清淡而又郑重地说道:“我们想要国人的身份。姬夏,纵然你指挥有方,但想要把我们全都杀光少说也要付出七八百国人的性命。我要感谢你们夏城人教会了我们如何战斗,也感谢你们把我们逼入绝境,让我们从当初杀主逃亡后再一次如此团结。” 陈健笑道:“是啊,团结就是力量,你们如今不那么容易被杀死了。咱们要商量的事很多,只怕一晚上商量不完。但是事有轻重缓急,有些事你们如今没有资格和我谈。” “榆城乱的太久了,我不想乱下去了,也不想我的族人死在他们滴过汗水的作坊砖瓦上。” 四周静了下来,明亮篝火旁的人宛如不动的雕塑,而陈健观望着四周。 最近的地方,国人们半蹲在地上,手里撑着长矛,抬起头带着期待看着他们的首领;稍远处,六七个人正在用陶罐煮水,里面掺杂着各种清香的草叶和配给的一块枫糖;再远处是一队队正在巡逻的士兵,石荠和一些笛手正在那里唱着什么,引来更远处的一些欢声。 篝火旁有三十多人,整个榆城体系内的高层半数在此,再加上十几个作坊工的领袖,他们都在静待着陈健说出条件来结束这场已经注定没有结果的动乱。 许久,陈健命令所有榆城体系内管理百人之上或是军中的百夫长之上的官员全数到这里。 除了这些身有官职的人,所有爵等在八等之上的人也要来,而且还要所有国人以百人为单位,选出一个没有官职和高爵等的人,一同来到这里,商量夏城的未来。 百余人聚在一起,人不多,却可以代表整个榆城所有的政治力量和每一个阶层,包括最底层的国人代表。 陈健需要倾听他们的声音,也需要他们将自己要说的东西传递到每个人耳中。 因为独断,所以不需要他们提意见,只需要询问他们是否认同能否接受,但独断不代表可以背弃所有人,陈健还没那个资格,因为夏城不是君权神授。 篝火旁,陈健拿着一根小木棍随意地在地上胡乱地画着,思索着种种可能。 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等待,没有人出声打扰,仿佛整个榆城都睡着了。 陈健明白,历史是最好的老师。 这个时代有文字历史的时间不过两年,找不出相似的事,但却不代表前世的历史不是历史。 回味着前世那个早熟的文明,陈健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老师,符合这个时代而又可以建设一个崭新的城邑。 这个老师出现在前世华夏文明从萌芽到成熟的年代,称之为秦。 正如前世很多的朝代外儒内法一样,名义上法家之国的秦,实际上也有皮与骨,只不过秦行法家之骨披法家之皮,但却有墨家之血。 从量化生产的青铜兵器,到规范的各种攻城守城的办法,到处露出了墨家三分入秦后的影子。 秦法严苛而又讲究科学规划,哪怕是做一个指导农时的小吏也有法规依循:朝阳坡几月份耕种;背阴坡几月份浇水;肥沃土地一亩地播种多少种子;贫瘠土地施多少粪肥等等,都有严格的规定,而很显然这些量化的规定源于入秦的墨家,只是这些墨家修正了墨家之道,只剩墨家之术。 秦国也很有意思,颇有一点奉行工程师治国的意思,修都江堰的太守李冰显然是水利系的技术官员,总的来说技术官僚比起嘴炮官僚要强出不少。 秦国的小吏或者基层官员是出身于教育体系之内的,这种教育体系的指导者必然精通技术,那些这些精通技术的教育者是从哪里来的?是百家中的哪一家的?不言而喻。 那是陈健很欣赏的时代,也是前世自己族群文明成熟的年代,只不过有些早熟的可怕。 历史总是相似的,而如果把百家套用成主义,则会看到很恐怖而又有趣的一幕,半分穿凿附会半分感慨连连,就像是古老的先知的预言…… 墨翟是墨家主义的导师,从道至术,在世之时无人能够撼动,任何反驳者都会落下阵来。 但在他死前,墨家便出现了修正主义的思想,他死前尚能压住,并且可以批驳以至于那些声音不得不隐藏起来不敢与之交锋。 而他一旦过世,这些思想便开始吞噬墨家本身的道。 墨家弟子开始放弃了他们存在的基础,一部分人忘记了墨子“倍义而乡禄”的批评,放弃墨家之道以墨家之术为官,这时候有种想法是:“如果保持诸侯体系不变,为官的都是墨家的人,那么墨家的思想不就能够绽放光大了吗?” 换一种说法,他们放弃了自身的组织,开始走议会斗争的右倾机会主义道路。 与此同时,墨家连巨子都放弃了武装对抗,开始和诸侯公卿们互利共赢,甚至参与到公卿之间的政治斗争当中,将公器变为私义。 等巨子之位传到孟胜的时候,孟胜这位巨子已经彻底抛弃了墨家的大义。他为阳城君而死,死于小义,这是要受到批判的。阳城君是因为掺和到楚国内斗当中,死于吴起临死前扑在楚王身上的计策,这也是墨子所反对的墨家子弟参与的不义的政治斗争。 更可怕的是孟胜将巨子之位传给了田襄子,田襄子以巨子之名命令那两个报信的弟子不准去和孟胜一起死,但那两名弟子仍旧离开赴死——墨家的组织纪律从这个时候已经崩溃,山头主义军阀作风抬头,不能做到上下一心。 再后来墨家三分,墨家不再是一个统一的组织,而是以各个国家为单位的分散的广义联盟。 这个联盟缺乏一位能够继承和发扬广大的领袖人物以适应新的时代,以至于思想更加混乱。 墨子是支持武王伐纣商汤灭夏之类的正义统一战争的,可他死后,修正的社会和平主义在一些墨家子弟中大为盛行,反对一切暴力成为黄左,完全不适应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而沉寂无声。 另一部分则因为国家存在的原因,迅速成为社会沙文主义者,在秦国积极扩军备战的时候,秦墨众人大力支持,迅速融入到秦朝的官僚体系中。 秦国需要墨家的术,却不需要墨家的道,等到变法开始后,修正的墨家与法家一拍即合,组成联盟,开始积极扩军备战,墨家的超越国家的“国际”联盟正式解体。 其余各国的墨家子弟也纷纷加入到各国的体系中,参与到大争之世当中。 一个有思想有目的有体系的墨家最终消亡。和近代唯一不同的就是没有一个人在秦国法墨联盟结成的时候、在墨家支持秦国扩军备战的时候喊出“第二墨家已死,第三墨家万岁”的口号,更没有人去实践“既然变革最不彻底的楚国可以依靠几百旧贵族统治如此广阔的土地,为什么墨家不可以依靠数千弟子暴力夺权统治,兼爱尚同可以在少数或者一个国家内首先实现……” 这并不全部都是穿凿附会,只是一些东西换了个名称,然后在近代的舞台上重新演出了一遍,并不新鲜。 不只是这一家,这些早熟的东西可以说包含了陈健前世耳熟能详的众多思想。 只是因为时代的原因还不成熟,因为她们出生的太早,可却不代表她们不会长大 等这些早熟的思想消亡之后,“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变为了“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然后这些话再成为舶来品被人惊叹国外月亮如此之圆,终究只能长叹一声。 那时候有个有趣的说法,逃墨则为杨,逃杨则为儒,而这三家是当时的显学。 物极必反,这是道家的哲学,却深刻地揭示了当时的本质。 背弃了兼爱非攻尚同有着严格组织纪律的墨家,很容易成为极端个人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杨朱弟子;背弃了极端个人主义和无政府放纵主义的杨朱弟子,又很容易成为严格要求道德和行为规范的儒家。 等到儒家被魔改为严格的半宗教化的理学后,再自然演化物极必反到明末市井的***和思想解放,直到这种自然演化被外力生生打断。 这三种显学在那个时代相爱相杀却又恩怨纠葛,却被局外道家的人一眼看破笑而不语,因为看破的那个是哲学,很善于解释世界的本质。 这些话即便拿到陈健前世也是适用的,最反对某种思想的往往是某种思想体制内的人。 既然陈健决定要学秦国的法墨同盟,就自然要想到统一之后的后果,严苛的法律和规范也一定会在他死后物极必反。 按照推理,到时候国家已经存在,公产丰富,识字率不低,国家机器极为强大,所以到时候物极必反也不用担心无政府主义的出现,他们必然会被强大的国家机器震压,毫无市场。 到时候与严苛法令规范相对的,将会是无为而治,统治者只需要掌管大的战略方针,不需要那么严苛的法令,基层政策全面宽松,民风从严苛变为开放——这种管理方式只需要坚挺到物极必反思想禁锢之前走入资本时代就好。 从长远看这种形式是现在的最好选择,以为未来铺路。 而从近来看,这种形式也是陈健迫切需要的为扩军备战做好准备的基础,也更适应夏城的体系,只需要稍微做出一些变动。 这次妥协落幕之后,夏城体系将有两万国人,虽然有些城邑“人”的数量比这还多,但一大半是奴隶,那不是人也没有战斗力。 夏城暂时不再需要太多变革,动荡可以结束,一切内敛妥协对外扩张,因为人口已经足够支撑,所以不再需要陈健刻意挑起阶层的纷争。 国人叫喊的两句口号更让这种变革有了民众基础:独断和规矩。 所以陈健觉得如果走这条路的话,什么都不缺,只需要轻轻一推,用最合理的方式和最不容易挑起内部矛盾的办法推行下去,让绝大部分国人成为新制度的受益者就可以。 考虑许久,陈健抬起头道:“我会给这些作坊工以国人的身份,但先不要欢呼也不要反对,听我说完再做出你们的表情。”(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 百分之二十三 “榆城体系内,从两年前开始官爵分离。爵等的区别只在于你为城邑做了多少事,对个人而言是种荣誉,对家庭而言意味着你能领取到城邑公产分发的各种福利的多寡。” “而官等意味着你有什么样的能力可以管理多少人,其实本质上和种田做工的没有任何区别,一个劳心一个劳力,却都是劳作。” “原本,榆城体系内有十二等爵,最低一等的称之为百姓,但现在我会再加上两等,一共十四等。” “十四等是最末一等,但仍旧是人,适用慈善法令的所有人。拥有缴纳赋税耕种土地的义务,也必须强制劳作。他们没有议政的权利。” “十三等的就是你们这些作坊工。之前有八千,加上在慈善法令颁布之前的两千多女人,一共万人。原本十二等为百姓,我改一下,变十二等为公士,十三等为百姓。” “百姓拥有议政之权,拥有从军杀敌的义务,也拥有国人的一切权利,不再受慈善法令约束。百姓之子女,可以由公产出钱完成开蒙教育。病重后由公产负责医治,残废衰老后如无子女则由公产赡养至死,允许参与一切城邑内的活动,拥有结社之权,拥有监察百官之权。” “但是生活只靠自己的土地产出或者作坊劳作的旬薪月钱,每年发一套冬衣一件夏衣,除此之外再无其余福利。” “自十二等爵公士之上,除了正常劳作发下的钱币外,还拥有分润公产收益的权利。” “自今天开始,所有征战得到的土地、人口归公产调配,不再分给私人作为奖励。所有奖励由公产经营所得而出,按照爵等以实物货币分润众人。” “假使十二等爵公士分一,则十一等爵倍之为二,十等爵再倍之为四……至一等爵为两千零二十四。” “爵等不世袭,所有国人后代子嗣均从十三等爵百姓做起。十四等的所有人在榆城登记后居住劳作三年以上,熟悉新工具农具的使用,可以握住戈矛上阵后,则自动提升为百姓。百姓劳作三年且无过错亦无功勋,可升为公士。公士劳作四年且无过错亦无功勋可为十一等爵。以此类推,若能活到四十,自十四起劳作,不作奸犯科,临死之时总能得九等爵之利。” “随军征战可得功勋,劳作努力亦可得功勋,改进劳作方法不但可以有奖赏而且更容易得到功勋。” “评定功勋的办法太多也太细,这需要一点点商量,不是一天就能说完的。” “如果你们能够接受,明天一早就放下武器。” 这是一种折衷的办法,国人身份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议政的权利,这也是这些作坊工领袖最想要得到的东西。至于那些利益,只是这个权利之后的东西,并不急迫。 陈健的想法是将整个夏城体系变成一个严格控制的国营体制,用更多的底层和技术优势来供养一个两万人左右的特殊阶层,利用五年的时间保持稳定。 三年之内受慈善法令约束的最底层是没有办法成为有议政权的百姓的,但陈健给他们预留出了往上爬的空间,没有堵死通路,也没有抹杀希望,可以保证扩张的同时基本盘人口不断增加。 对于那些作坊工来说,他们只要辛苦安稳劳作两年就能成为十二等的公士,如果战争中奋勇杀敌立下功勋还可以更快。公士之上就可以享受各种公产的福利待遇,这个希望触手可及。 但此时此刻这些人还不能在利益上损害那些原本国人的利益,如今国人的起步点就比他们要早出两年。 呈倍差的福利区别也让国人充满了向上爬的欲望,只不过这是一个大饼。大部分国人可能终其一生也就是九等爵,不过是公士待遇的八倍,而且还是快要临死的时候。 一等爵两千零二十四倍于公士,看起来很美好,也很吓人,但实际上整个城邑可能都不会有,那至少也得是灭城、救亡之功。 按照现在来看,整个夏城体系内的公士之上的人有八千,八千人按照爵等递增的福利分配,可以简单地看成四万基数分饼。 三年后大约会有第一批五千人成为百姓,再用两年的时间成为公士,这是五年时间。 五年后如今的一万百姓成为了公士,但按照年限正好还差一年成为十一等爵,其中假使有一部分立下功勋的,五年后这一万百姓分饼的虚拟数量可以看成两万。 五年后如今公士之上的夏城老国人死掉一些,再平均提升一个爵等,大致可以算作虚拟的八万基数分饼,再加上五年后现今百姓的两万,再上现在的十四等的五千,一共可以看做有十一万基数分饼。。 也就是说如今是四万基数分饼,五年后是十一万基数分饼。 在保证整体福利水平生活水平高于或至少等于现在的情况下,只需要生产水平是现在的两倍半。 五年两倍半,也就是二点五开四次方,也就是每年至少保证百分之二十三的增长速度。 这是底线。低于这个速度,生活水平会比现在下降,会引起不满招致内部崩溃。 五年后的第一年,也就是现在的六年后是最重要的一年,那一年大量的如今百姓按照累积时间成为十一等爵,分饼基数的数量会忽然增加,但随后因为越往上爬所需的年限所长这个最低水准开始下降,爵等很高的一批人开始自然死亡,直至趋于稳定——在每年消化融合一万人的基础上,会降到百分之七八。 这就是为什么实行这种爵等制度会让城邑迅速变为战争机器的原因——正常情况下除了战争谁也没有办法保证这样恐怖的增长速度,不变成战争机器自己就要先崩解,也根本撑不到趋于稳定的时候。 五年时间每年保证百分之二十三的增长,正常情况下极难,但在这个时代却可以做到,因为有战争,可以掠夺异族奴隶,可以全面推广新农业技术,土地近乎无限,只看每个农人每年所能劳作的极限。 陈健作为偷渡者还能保持一定的技术优势,这也可以削减一部分压力。 新加入的作坊工的劳作热情也会让夏城体系的生产水平更上一层,因为他们是为自己劳作的,他们已经是国人是城邑的统治阶级,虽然是最底层的统治阶级。(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章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这种制度有优点也有致命的缺点。 优点是快速扩张,集结内部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除了内部崩解之外基本没有外敌可以撼动。 至于缺点,这就像是贪吃蛇,陈健先塑造了最老的一批国人,然后发现人太少,于是着重培养了这一批逃奴让他们加入到分饼的行列,然后再用数倍于百姓的人口来供养整个特殊阶层。 最终贪吃蛇会因为无物可吃只能吞噬自己,但有一点可以保证,在这条贪吃蛇吞噬自己之前已经无比硕大。 在这条蛇吞噬自己之前,有四条路可走。 其一,堵住最底层向上爬的路,造就两种特殊的阶层,以保证金字塔结构的稳健,形成类似与贵族平民的二元结构,或者蜕化成最恶心的种姓制度。 这个最简单,也是统治阶层最愿意的事。不过随着教育体系的展开,这种最简单的办法可行性比较低,而且在统治阶层的最顶端还隐藏着陈健这么一个叛徒。 其二,不流血变革,用累进税的方式由政府进行合法的劫富济贫和再分配。 这个最温柔也最小清新,但是做起来最难也不可能,可以算作是幻想。 其三,把公产分掉,变为私产,以私有制合理各安天命各凭本事为理由,法理上一如现在国人政治,但本质上已经变为财权结合的制度,不过底层的反抗能轻一些,混不好只怪自己能力不如人。 其四,这条蛇自我毁灭来一场底层反抗的大暴动,摧毁整个制度,但是肉身还在,积累的财富还在,从蛇变成熊还是鹰还是龙那就靠人自己去选择吧。 后两种情况是不可控的,到时候具体怎么样就不是陈健能够决定的了,那时候他也无力撼动一个庞大的拥有共同利益诉求的阶层,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自己滚蛋,没有其余办法。 值得庆幸的是陈健分的是产品和货币,而非生产资料。 公产掌控之后的绝大部分战利品,所以这个体系在陈健活着的时候是可以保持下去的,死前的事死前再说。 至少现在看来这个办法是可以照顾到绝大部分的夏城内部阶层的,包括那些作坊工,得罪的只是少数人的利益,趁着乱局陈健可以借用力量不去管那些少数的反对声音。 国人们不会想到几十年后的事,对于陈健提出的这个提议没有反对,毕竟没有损害自己的利益。 作坊工们犹豫了片刻,这是很真诚的条件了,他们看得出陈健没有打算讨价还价,这个条件也可以接受。 “姬夏,这个条件我们可以接受。但是你怎么保证这个规矩不再发生变化呢?你怎么保证我们放下武器你不会立刻屠戮我们呢?我们曾经相信过你们,但是你们自己把我们的信任用戈矛割破了。” “也请您不要说盟誓之类的话,我们现在不是很信任盟誓这些东西。” 这是个很尖锐很现实的问题,旁边的国人们有些羞愧,这种结果的确是议事会的人违背规矩造成的,这种不信任需要一段时间去抹平,至少现在不行。 陈健看着嗟,笑道:“你们想的很对,所以我说给你们国人的身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整个夏城体系都要变了。” “最简单的办法,既然众人信任我,给我以独断之权,那么刚才那些话我可以写在陶泥板上,作为夏城的法。” “今后夏城榆城的规矩有两种,刻在陶泥板上的法,和写在木简上的规。你们已经熟悉了,那就是陶泥板上的法要大于木简上的规,如果两者冲突以陶泥板为准。” “至今而后,首领犯法,与百姓同罪。爵等不抵罪,官职亦不抵罪。我这个首领的权利,不是上天赐予的,来源的法理是我要代表大多数的夏城人。” “至今而后,议事会也要全面变革,不再是根据氏族、功勋之类的评选。整个最高议事会一共四十人,首领可以委任或是为官者十三人,公士之上无官职而有爵等者十三人,百姓十四人。” “陶泥板上的规矩,需要超过三分之二的人反对才能更改。一共四十人的议事会,你们有十四人,正好超过三分之一,所以只要你们不想更改我是没办法更改的。” “议事会的权利和国人大会一样,除非出现极特殊情况,这种新的议事会就是国人大会。” “有修订陶泥板法的权利,有开战和平的权利,有否决首领招致全部国人反对的提议的权利,但要超过三分之二也就是二十七人的反对。” “国人大会的人太多了,而且将来会越来越多,商量半天也很难有结果,这会让夏城走的很慢。” “而这个新的议事会,夏城的每个阶层都有,可以说代表了整个夏城的声音。我想这样你们也能接受。所以推选你们那边的人的时候擦亮眼睛,别选出一个不和你们站在一起的人。” “说完了议事会和刻在陶泥板上的法,再来说说规。” “除陶泥板上的法外,独断首领拥有任何木简规的最终否决权。” “木简归很多,包括功勋评定、耕种办法、冶炼纺织的办法、作奸犯科的惩罚等等,都需要有人专门整理,整理好后送交到各个作坊司,再由计划统计司审核。” “术业有专攻,倘使你被选入议事会,可你却是冶炼工,但木简规上却是如何耕种的,你们也看不懂,所以你们就别掺和了。明明人家种地的说一亩地撒十五斤种子,你一冶铁的却非要说三十斤,那就不好了。” 众人都笑了一下,几个作坊工的领袖商量了一下,觉得这个办法如果真的可以的话倒是不错,至少自己真正有了议政的权利。 而陈健现在需要的则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给出的条件也没有再起波澜。 议事会看起来权利极大,但实际上却没有推选官员的权利,这一点和之前的氏族时代完全不同,也和其余城邑的推选制或是贵族议政制不同。 官僚体系这一点陈健绝不会放手,他讨厌这种通过名声或是推选来选出一堆不懂事的官员,所以今后的夏城体系要严格采用考试制和实习制,官吏一体化。 宁要技术官僚,不要嘴炮王者。 国民议事会这种东西,其实如今可有可无,如果只看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话。 陈健可以委任十三人,爵等公士之上的十三人,这二十六人基本就在他的掌握当中,作坊工那边看似有否决权,但实际上分化很容易。早在氏族时代陈健就干过贿选操控之类的事。 不过陈健是想把议事会当成一个学堂,他是要把所有国人当成接班人培养的,所以这个看似无用基本无权的议事会是一座高级的学校。 这个学校要教会国人各个阶层政治斗争,教会他们捍卫自己的权利,不要让政治斗争成为一种隐藏在上层内部家族流传的不传之秘,以便开启民智。 同时也是一种象征:没有这个议事会很难弥合各个阶层,有了至少在象征意义上大为不同。 围坐在四周的人也都接受了这个条件,看起来很美好,但很快嗟就问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今后的官员管理怎么弄?” 陈健拍拍手道:“你问的正好,我正想说说这个问题。这样吧,把篝火再升旺些,黑衣卫在外境界,国人下了武器前来。内河那边的愿意听,也可以扔掉武器过来。” “这不只是要说怎么选拔官员,更是如今咱们既是一家人了,既然都是夏城榆城的一部分了,那么总要听听咱们城邑的路以后怎么走。” 姬柏迅速带着黑衣卫在外警戒,陈健站在了曾经象征着内乱和分裂的内河岸边,对岸的作坊工也有很多人扔掉了武器靠近了内河。 “在这之前,不论是夏城榆城还是其余城邑,都犯了一个很大的错。” “什么错?将权利、俸禄作为一种赏赐给那些立下功勋的人。” “这对吗?很对。” “但错就错在将过程变成了目的。就像是杀羊是为了吃一样,而不是单纯地为了屠戮。” “如果爵位不高,民众对他就不会敬重;俸禄不厚,民众对他就不信任;如果权力不大,民众对他就不畏惧。拿这三种东西给那些立下功勋的人,并不是仅仅为了予以赏赐,而是要把事情办成办的更好。” “所以办成办好才是目的,而权利爵等只是为了这个目的而不得不去做的事,如果把权利爵等当成本身的目的,那么这就已经走错了。” “根据官职授权,根据功劳定赏。衡量各人功劳而分予禄位。这才是夏城应该走的路。官无常贵,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 “这才是一个可以走的更远做的更好的夏城。你们说对吗?” 两边齐声喊了声对,陈健接着说道:“有能则举,无能则下。那么怎么举?怎么下?” “是像以前那样根据名声来推选?要我说那不好。你不是耕田出身,你在学堂没学过农学,凭什么能管好种田的事呢?你名声好,难道能让土地产出更多的粮食吗?” “所以今后,所有的官员都要通过选拔考核。你们中的很多人或许无法为官,但是你们的孩子们却可以。或许有一天,管着你们的会是比你们更小的孩子,甚至是你的儿子。” “我希望那一天你不要羞愧也不要害怕,他只是官员是为了办好城邑的事,并不比你们高出什么,但至少他们比你们更明白如何做好活计。” “那些官员和你们一样,只是一种劳作。他们的权利源于城邑的需要,源于自身的能力,但他们仍旧按照爵等分配公产,仍旧每月领取钱财,换而言之他们也是劳作者。你们不要怕他们,你们遵守的只是城邑赋予他们的权利,城邑是谁?不就是全部国人吗?所以换种说法,你们遵守他们的要求就是在尊重自己。” “那么有能则举说完了,无能则下就要说说了。刚才我已经说了,他们也是劳作者,你们要尊重他们的权利,但请不要害怕他们本身这个人。权利是城邑的,人是自己,他不代表权利。” “既然这样,做的不好就滚。那么谁来监管?我肯定是要管的,但是管不来那么多,总有空缺的地方,总有看不到的地方,所以作坊中、村社中,也要仿照国人议事会的办法,选出一部分人来监督他们。如果他们确实做的不好,你们需要上报给我。” “换句话说,你们没有推选他们为官的权利。举他们为官的是考试和选拔。” “但是你们有监督他们的权利,有否决他们的权利,只不过我仍旧拥有最终否决权。” “敬而不怕,尊而不畏。这很难做到,可能你们会犯错,可能会混乱,但就像没有耕过地的小牛一样,不做永远不会。” “还是和之前一年,五年之内,我会代替你们行使你们的监督之前,五年后我会把这份权利还给你们,希望你们珍惜,也希望你们能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 立牌坊 夜越来越深,篝火却越来越旺,人们并没有疲惫,更多的人围站在内河的两侧,听着陈健讲他们每个人的未来。 讲累了,便喝口水歇一歇,没有人催促也没有人叫嚷,只有静静的听,静静的想。 没有太多的大道理,只有和每个人、每个人的未来每个人的后代息息相关的一切,粗俗而又充满诱惑,或许那本身就是一种理想,理想不是虚无缥缈的,有时候只是一张饼一碗水。 从今夜开始,很多人不再只是人,而是成为了城邑的一部分,如同青砖红瓦围墙壕沟。陈健告诉他们,榆城不需要城墙,因为每个人都是城墙上的砖石,这比那些土坯堆积起来的更加牢靠。 一天前这些话作坊工们不会相信,他们那时候只是居住在夏城体系内的人,而如今他们是夏城体系的人,所以他们相信了。 一天前这些作坊工还如同无根的浮萍,他们没有也不需要家乡,因为他们一无所有,而如今却有了归属。 然而更多的夏城国人却有归属,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家,远在草河的岸边。 夜深了,陈健讲不动了,篝火黯淡了,思乡的歌谣却在内河的右岸连成一片。 一曲《陟岵》满是悲音,一曲《大河》滴出苦泪。 “登上草木青青的山啊,登高要把母来看啊。娘说:咳!姬夏军令啊出门远行,我儿早沾露水晚披星。多保重啊多保重!树叶儿归根记在心。” “登上那光秃秃的山顶啊,想要望望妻儿的影啊。妻说:咳!姬夏军令啊奔走他乡,夫君日日夜夜不能休。多保重啊多保重!万勿忘了家中妻。” “登上那高高的山冈啊,要望我哥在哪方啊。哥说:咳!姬夏军令啊东奔西走,季弟持戈握矛在厮杀。多保重啊多保重!别落得埋骨在他乡。” “敌人还未击败啊,只好登高远眺作归乡。敌人还未击败啊,只好长歌豪唱当哭号。” 唱到最后,半座城的人全是隐隐的叹息声,他们或许并不思归,只是借着思归思索遥远夏城中的亲人如今在做什么,议事会的那群人逃回去后榆夏之间到底会怎么样。 陈健叹了口气,随意带了几个人四处转了转,走到一处篝火旁的时候,几个很年轻的孩子在那悄悄地抹眼泪。 看到陈健后急忙用袖子擦了擦,想要起身行礼被陈健摆手压下。 “往那边挪挪,给我让个坐的地方。” 年轻人挪开,陈健坐下拍拍身边一人的肩膀道:“结婚了吗?” “结了。是你们姬姓的女儿。” “我说呢,怎地哭了,原来是想女人了。没得事,明天去趟妓馆,我又不会去告诉她,没人知道。” 几个人笑了一声,那个年轻人抽了抽鼻涕道:“想家啦。想妈妈,想哥哥姐姐。姬夏,他们回到夏城了,夏城会怎么样?姬云说那些人只想着自己,咱们快些回去赶走他们吧。” “是啊,姬夏,咱们明天就回夏城好不好?我不是因为驻守在这里哭,是因为担心家里的人。是担心有一天榆城和夏城……” 年轻人指了指之前曾经对峙的内河道:“担心有一天会有一条河横亘在两城之间。我哥哥……会不会被他们欺骗去为他们打仗?” 一圈人关切地看着陈健,这是他们也想知道的问题。 提问的声音不算大,可在刚刚唱完思乡曲而陷入沉寂的夜里却格外清晰,很多人聚到了这里,或坐着或站着,想要听听陈健的回答。 他们期待的答案陈健很清楚,在困惑的时候一个他们信任的人只要说出不会,他们就会相信就会欢庆,就会相信真的不会。 陈健有些沉默,许久才摇头道:“我不会骗你们,或许会的,或许不会,我也不知道。哪怕是去打猎,狼在临死前尚且还要挣扎,何况于人?他们欺骗你们的话被姬云拆穿了,可倘若夏城没有一个看破的人呢?” “我也想现在就回到夏城,你们有哥哥弟弟,难道我就没有母亲哥哥祖母在那里吗?” “那里的人可能会被欺骗,可能会被他们逼迫着从军,因为那些人惧怕真相,所以他们会不惜一切防备咱们回去。于是我们现在不能回去。” “现在正是草河农忙的时候,等咱们回去的时候正是收割干草为冬天喂马准备的时候,正是白马出征草原掠夺羊马的时候,也正是夏渠需要疏浚浇灌的时候。” “夏城是咱们的,也是咱们的兄弟姊妹的。所以咱们现在回去,收回的是一个怎样的夏城?一个没有储备好过冬干草的夏城、一个没有疏浚河道灌溉的夏城,一个忙于对付咱们却错过了去草原掠夺最佳时节的夏城。” “兄弟姊妹永远是兄弟姊妹,即便他们暂时被欺骗,咱们却不能如同对付夷狄一样对付他们。因为夷狄的城邑毁了就毁了,可夏城是咱们的,我不想毁掉,你们也不会想。” “我不会去做这样的人,因为我是夏城所有人的首领。我们会回去,但不是现在,而是等到秋天。等到秋草干黄,等到冬麦入土,等到一年的劳作结束的时候,咱们再回去。” “如今东夷内部正是空虚的时候,正是我们为夏城掠夺财富奴隶让夏城过得更好的时候。不止为你们,公产是每个夏城人的,当然也包括你们的兄弟姊妹母亲妻儿,这才是可以让大家过得更好的东西。” “等到咱们得胜归来,正是秋天,夏城劳作了一年需要休息的时候了。” “那时候,咱们不但要回夏城,还要带着征伐东夷掠夺的奴隶和财富回去,带着那些兄弟姊妹应该分到的公产福利回去,告诉他们咱们没有忘记夏城,也没有忘记他们。” “做,总比说要实在。” “兄弟姊妹,血浓于水,莫说半年,便是五年十年又怎么会忘掉彼此间的羁绊?你们害怕半年后回去他们就会忘掉你们是他们的弟弟是他们的儿子是他们的夫君吗?” 年轻人摇摇头,心中稍安,陈健起身道:“既是如此,你担心什么?哭泣什么?那些人即便欺骗又能怎么样?” “我不回去,只是不希望夏城错过夏忙时节,只是不想要回一个储备不足的夏城,只是想回去的时候带些礼物给那些思念的人。” “等你们跟着我回到夏城的时候,谁敢阻挡?谁能阻挡?谁可阻挡?” 这牌坊立的漂亮,话也说的骄狂,可在族人心中陈健却有资格说的如此骄纵轻狂,而且此时越是轻狂反而越能让人信任。 从征发陨星部族到如今,大战数场未曾一败,借助之前几年的积攒下的威望,此时终于把威望兑换成了陈健想要的东西。 未做的人们仰头看着无意中走到一小块高台上的陈健,回味着陈健最后的那番话,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啊,等到姬夏带着自己回去的时候,谁敢阻挡谁能阻挡谁可阻挡? 家,始终是家,始终在那。 想回,就回。 立牌坊的作用是给别人听给别人看,莫说现世的牌坊,就是后世的名声陈健只当个屁,毫不在意。 他当然不会真的脑袋锈到为了不要妨碍夏城的正常运转,什么渡尽波折兄弟在一笑泯恩仇之类的,也没见谁对偷盗抢劫的一笑泯恩仇,那也是同族同胞。 如今他掌控着宣传部门,自然要好好利用,这些牌坊不但要立在榆城,还要派人回去在夏城立起来,立的高大上。 既然目的是诛心,那么总要等到对方露出心思开始做之后才能回去,不只是名正言顺,更是为了用事实来教育族人。 现在回去可能会带来一场思想混乱,而且那些隐藏在泥土中的蛀虫未必全都露出头,还不如先等等,等到他们全都露头后再一并解决,免得三番两日藏着搞事。 而对广大的族人来说,只有快死的时候才能知道药的好。 再者每年最低的生产水平增长量也如同大山一样压在陈健的身上,东夷出征内部空虚的机会太难得了,这时候不出征就只能等到明年了。那时候粟岳已经回来,名声好处只怕也轮不到夏城了。 晚上说的那些话就是宣传部门为对东夷作战的宣传基调,先外后内,先东后西,这就是华历三十五年整个夏城体系的战略构想。 凌晨时分,一大群的鸽子身上绑着布条,上面写着有陈健私人印记的一番话。 内容很简单,一旦夏城发生变故,让狸猫等人带着计划统计司的那群人立刻撤到狼皮的封地,固守等待,不要试图夺回夏城。 除了这些之外,陈健没有别的言语提点。疾风知劲草,越是最乱的时候也容易辨别人心,他需要为今后的乱世提前清理掉一批人。 至于榆夏分裂,看起来似乎却有可能,毕竟离得很远,可是那些人忘记了榆城所有的作坊都是夏城的公产,早在建立榆城之初陈健就让榆钱儿回到了夏城,以公产借款的名义从夏城国人中募集了一大笔的物资。 按照当初的约定每年的一部分利润是要分给那些募集公产的人,那些人想要分割榆城与夏城,首先就要先想办法补偿这些人——夏城公产是有大批土地的,可那些密谋者的目的是为了自己,大批的公产土地他们会舍得把绝大多数分给国人自己不留多数吗? 陈健很怀疑。 那群人大老远冒着生命危险从榆城跑回夏城,可绝不是去为人民服务的,这很显然。 或许有人会有长远目光,但整个利益阶层不会允许,为首的人不能保证和他一起的人的利益就会被推倒,选出一个能达成他们利益诉求的人。 而且这些人在夏城的优势并不大,所以只能和所有肮脏丑陋的一起结成同盟以求优势,这种同盟很快就会露出他们的本质。 陈健立下一个这么大的牌坊,明眼人很容易看出来陈健只是想当表子,只不过即便看出来又能如何?(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章 运转 次日一早,一夜没睡的陈健早早出现在城邑当中,带着黑衣卫跨过了那条意味着隔阂的内河,接管了码头仓库和各个作坊,作坊工放下了武器,安葬了暴乱中死亡的双方的人,全都按照夏城的葬礼隆重举行。 生前他们彼此为敌,死后被葬在一起,合用一块墓地。 葬礼后,陈健来到了冶炼作坊,看了看附近堆积的大量的农具,清点了一番,称赞道:“很好啊,这十几天的时间,你们需要分出一半的人来守卫自己,只用一半的人完成了正常的劳作,之前可没见你们这么卖力。” 十几名累的眼睛浮肿的作坊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嗟接话道:“那是因为之前我们是为你们而劳作,而这十几天是为了我们自己,自然会快。” 陈健笑道:“好了,我也没有指责你们,真心是在称赞你们。马上就要出征东夷了,冶炼司也只能留下一半的人。如今你们也是为自己劳作,我希望你们能够保持这种劳作的热情。这是值得奖励的,也是值得称赞的。” “你们没有砸毁作坊,你们遵守了之前咱们立下的规矩,其实你们心中只怕也舍不得你们亲手搭建劳作起来的作坊被毁掉。这种舍不得,便证明你们真的已经成为一个合格的国人了。” “记住,如今你们生产的每一件东西,都有一部分属于你们自己。你们现在流的汗,是为城邑流的,也就是为你们自己流的。” 同样的类似的话,陈健花了两天时间个各个作坊司都说了一遍,并在随后提高了各个作坊每天劳作的最低工资。 随后他又宣布了一件很大很大的事。 第一届新国人议事会,将在明年一月份在夏城召开。除了需要指定的十三人外,剩下的人需要那些公士之上或者百姓们自行推选出他们最信任的人。 国人议事会自然包括那些远在夏城的人,陈健是在告诉所有思恋夏城的国人在明年一月之前必然会回到夏城,算是一个承诺或是宣言。 届时将会完善整个夏城体系的法律和规矩,以及制定下一年夏城体系的发展规划。 这件事的公布也算是从法理上正式承认作坊工国人地位的宣言,为之后的舆论宣传奠定了基础。 名不正则言不顺,很多事没有这个基础说不清楚的。 两天后,宣传机器开始运转,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战前宣传,也为了抹平之前暴乱带来的一些不算太严重的隔阂。 嗟泽等作坊工的领袖人物和这群宣传者一起,前往了农庄和矿山,平息暴乱的同时,也大力宣传劳作即为自己的说法。 之前空说毫无意义,如今变了一说就通,因为不需要欺骗,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同样是为了城邑而劳作,当他们不属于城邑的一部分时,那就是空话。 到五月二十八日,之前内乱造成的疮痍已经不见踪影,那些新得到国人身份的作坊工爆发出了让夏城国人难以想象的热忱,让人惊讶。 作坊工们在复工的同时,利用休息时间主动清理了街道上的胸墙和砖石,这在以前绝无可能。 劳作热忱带来的生产效率提升也显而易见,陈健抽调了三分之一的作坊工参与军事训练,抽调了一千人转入军工作坊为战争做物资准备。 即便这样,整个民用的作坊体系仍旧可以保持正常运转,简直骇人听闻。 支撑这种奇迹出现的,只是七枚黄铜的劳动英雄勋章,八十二个公士身份,一篇赞扬新时代劳动者的课文,两幕以原本的作坊工为主角的戏剧,四种以提高了劳作效率的作坊工为名的新勋章,一幕动人的表彰大会。 五月二十九日,军功赏罚的规章出台,写在木简上的制度由那些宣传者每天解读。 同天下午,运输司集中了船只,将大量的军械物资和军粮运往下游,就是去年遭受了水灾的那个城邑。 早在暴乱平息的第二天,榆钱儿便随两艘船东下,里面携带着大量的礼物。她要前往去年遭受水灾的那个城邑,拜会首领,同时以东夷威胁为借口,租用姬松在那里建设了大半年的码头,并要求允许夏城军队在那驻扎。 昨日刚刚返回,对方已经答应,已经转入军事体制的榆城开始利用自己的水运优势和作坊体系全力将这次出征的一切物资运送到那里作为中转站。 除了粮食,建造司的一批骨干也随船前往,陈健命令他们在十五日之内在那座码头附近建造一座简单的防御营寨。供销司携带钱币和一部分作坊品一同前往,将利用去年在那里积累的名声雇用那座城邑的底层国人帮助完成修建。 而供销司还需要负责大量的随军物资调配,很多东西暂时开始限量供应甚至进行配给制,再由宣传部门负责宣传一切为了城邑一切为了战争与之配合。 五十名黑衣卫乘船而下,他们身边带着几名已经归化的东夷人作为向导,要东出到东夷境内查看地形,选择一处易守难攻的地点作为转运的落脚点。 医药司的人在准备草药,准备大量的麻布作为止血用的绷带。考虑到正值夏日,还需要准备一些预防疫病的药物和石灰烈酒等用以消毒的东西,他们还要出一批人跟随出征,正在被计划统计司逼着在三天之内整理出他们需要的运输量。 教育司军事班的全部学员组织成一支戈矛兵方阵,也需要在战争中学习,教育司那边还需要派出归他们管辖的宣传部门的人跟随,随军的演出戏剧的名单等等都要在六月初三之前决定。 计划统计司的半数人入驻到运输司当中,全面调解和规划运输能力,他们要在战争期间跨越五六百里甚至更远的距离,转运物资士兵,还要保证榆城民用体系的最低维持。 去年的救灾运粮只是一场预演,那是陈健亲自主持的,有了上次的经验,陈健至少可以放开手让他们自己去做。 整个榆城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彻底转入这个时代的战时体制,一切为战争让路,一切为了城邑的口号到处都有。 严格控制的计划体制展示出了超越时代的优势,两年的培养让这座城邑可以在大方向和大调控完成后自动运转。 除了成规模的计划体系的榆夏,没有任何一个城邑在这个时代拥有这样的组织力。(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模糊的区别 华历三十五年六月下旬的第三天,一支百余人的夏城军队乘船来到了东夷腹地的一处地方。 领头的是姬柏,一共一百三十三个人,但不都是黑衣卫,而是糅杂了夏城体系内每个部分的一个新组建的百人队。 三十个黑衣卫,八十名作坊工中很强壮的戈矛手,二十个军事班的学生。除了姬柏还有他的哥哥,曾经在绞刑名单上排名很靠前的嗟,以及一名做向导的、几年前就已经归化到大河诸部中的曾经的东夷人。 这是个奇怪的组合,但这是首领的命令,显然是有意为之,不解其意却也没必要反对。至少在姬柏看来,这群强壮的矛兵可以称得上一支不错的军队,很听话也很勇敢。 百余人警惕地走在树林中,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从上午在大河边藏好了船只,他们以及走了很久了。现在大概是什么时辰?距离他们要去的地方还有多远?没有人知道,即便这些曾经在蛮荒中挣扎了许久的人也不清楚,高大的树木遮挡住了阳光,难以判断。 丛林中偶尔飞过一两只羽毛艳丽的水鸟,看来附近有水塘。走过荆棘的时候,有些好奇的小鸟会站在锐利的矛尖上啁啾,看得出他们不是很怕人,还不知道这种无毛怪的可怕。 眼前是一片水柳塘,仔细听听还能听到远处溪水的叮咚。 “越过这片水柳,在溪边休息下,一会沿着小溪走不会错的。” 姬柏下达了命令,百余人弯着腰走过这片可能数万年都没有人来过的水柳塘,真的看到了一条不算宽阔水流清澈的小河。 一人摸出来干粮带,抓了一把豌豆和麦粉炒制的饭,用水调和了一下捏成了个半圆的球,嘻嘻笑道:“你们看这像不像是临行前咱们吃的馍?” 他闭上眼睛,用力吞咽了几下,却发现终究还是不如白面的馍宣腾松软,而且很咸并不甜。 一群人看着那人呵呵地笑,也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白软的馍。酿麦芽酒的曲引和面,会让面蓬松而且发甜,只不过有些酸味,加上一些从草原上抢来的那种白色的仿佛盐一样的东西就会让酸味消失,而且会让饼更加松软更多气泡。 很神奇的饼被首领称之为馍,七八天前在那座夏城租用的、并且已经建造起简单的营寨的地方吃过,随后他们就被派到了东夷的腹地。 吃过那次馍之后,那座根本不属于夏城的地方被夏城人称作“馍”,至于原本那里叫什么他们才不会去关心,记起来又麻烦,索性叫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 士兵们想象着馍的味道,转而又从馍谈论到女人,互相间少了些隔阂,终于在一个作坊工将一团炒面捏成他们出生后最早熟悉的某样器官后,两群本该有些隔膜的士兵有了第一次不约而同的笑声。 姬柏和嗟回头看了看士兵,也笑了一下,两个人坐在石头上,谈论着这一次要做的事。 “早晨看到了一团烟,应该就在不远处,而且是个人数不多的村落。沿着小溪走不了多远就能看到了。当年我逃亡的时候从不迷路,也绝不会跑到人多的地方,你要相信我的感觉。” 姬柏点头道:“我信。咱们这一次要弄的动静大一些。如今馍那地方集结了咱们这边的三四千人,咱们这边要快点弄出些动静姬夏那边才好做事。可惜这些东夷人没有马,也没有船。” 说到这,嗟和姬柏都笑了起来。在夏城体系的军队转运到馍那个地方后,所有百人队之上的人都被集中起来,告诉了他们这次作战的大致的战略构想。 会上作为提出这次作战构想的姬柏很被夸赞,夸的甚至让他有些觉得自己飞起来的时候,却又从高高的云端落下来跌的很重,以至于招来了很多善意的笑声。 因为陈健在夸赞完他之后问道:“攻击敌人必须救援的地方,逼着敌人回援。这是个很好的办法,只是……怎么才能让东夷人知道他们的腹心被咱们攻打了呢?他们可没有马也没有船,如果咱们大军前往,靠东夷人的两条腿报信,等到穹夕知道而回援的时候,恐怕咱们也在那里等了许久了。多拖一天,咱们的大军在外的时间也就越久,也就越疲惫。” “所以,想法是对的,可怎么实现这个想法就需要细细考虑,不能一拍脑袋就能决定。” 正因为这样,姬柏等人才在第二天被派到了东夷靠近大河诸部的腹地。 他们要做两件事:抓人,放人。 陈健给他们的命令是在七月初一之前攻打焚烧几个村子,攻打的时候要大张旗鼓,用上火药之类的东西,动静越大越好。 但是人不要杀绝了,一定要留几个报信的,争取让他们在七月中旬的时候将腹地有夏城人烧杀的事传到穹夕大军的耳朵中,如果能趁夜骚扰一座城邑就最好了。 整个计划的每一步都有着严格的规划,姬柏等人出发的时候,另一批人连同一批建造司的人也已经乘船东下,在东夷腹地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修建简单营寨和码头,运输司的人已经开始朝那边转运粮食军械。 姬柏等人抓住的东夷人也全都送到那里,作为奴隶修建壕沟和简单木寨土墙,节省运转的时间。 时间不能耽误,按照上个月出台的军中法规,延误了期限是要杀头的,可不会管你是什么爵等更不会管你立下了什么功勋。 士兵无罪,有罪的是领军的人,嗟与姬柏很清楚法规的严苛,不过看起来也不算难,今天早晨归化的东夷向导告诉他们在这七八十里之外的地方就有一座东夷的小城邑,而随后就在河边看到了树林中的一道青烟,很显然那是一个东夷聚落,而且从烟的粗细和密度来看人数不会太多,这就是个极好的机会。 短暂的休息后,不远处的丛林中传来一阵布谷鸟的叫声,不过声音有些尖锐,而且叫的时候停顿的时间有些长。 那是前出查探的人在寻找这边的踪迹,士兵们学了几声其余的鸟叫,对面的“布谷鸟”便停住了,不久后几个黑衣卫来到了溪边。 “的确有个东夷人的聚落,不大,也就二三百人的样子。” 姬柏判断了一下,点头道:“那就先从这开始吧。” 下达了命令,士兵们起身整理好了行装武器,弓手摸出了丝线将长弓弯好,伍长检查了一番,确定了队伍已经可以作战,便在那几个黑衣卫的带领下沿着小溪朝上走去。 这里地势很平坦,不像是草河一带多山,地上的树叶很厚,覆盖着厚厚的苔藓,毛毡靴子走在上面咯吱地响。 军事班的半大孩子们摸出了长笛,也将夏城的黑白熊与代表大河诸部的形如大河的“龙”的旗帜挥舞起来,这一次是要大张旗鼓的。 越过丛林,姬柏和嗟爬到了一处丛林中,观察着远处的东夷村落,眼神中露出一丝好奇。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东夷的村落,而第一次给他们的留下的印象就是和大河诸部的不同。 也种粟,也种麻,也种菜蔬葫芦,也分男女,也在欢歌劳作。 只不过他们并没有大河诸部这样的发髻,而且他们的屋子就像是一个半圆形的碗扣在了地上,圆滚滚的没有棱角。 向导说这种屋子称之为穹,类似拉开的弓,夷字本就是善射之人的意思,在这里处处体现。 这种屋子也象征着东夷这边的信仰和原始的世界观:天如同一个大碗一样扣在了地上。 村落的附近生长着一些古怪的植物,看起来是一节一节的,叶子细长。不少房屋的附近堆放着很多这种植物的杆子,很直,看起来也很有弹性,不知道是自然生长的还是从更暖和的地方移植栽种的。 村落外的土地上不少人在劳作,用的还是石器,耕种的方式比起漫天撒籽要先进一些,依稀能够看出来纵横交错,长势很是不错。 村落很安宁,远远地能够听到狗吠和一种喔喔地古怪叫声,夏城人知道狗吠,却猜想不到那种声音尖锐而又似乎满是喜悦的喔喔声是什么东西。 靠近小溪不远的地方,有片乱石堆,几个女人正在那里用木头杵着什么。 虽然离得很远,可这种很生活的化的东西夏城人都很熟悉,几个只是听闻过东夷人却不曾见过的人笑道:“那是在舂粟米呢。东夷人除了屋子和发髻,倒是和我们也没什么不一样。” 舂米的女人唱着一些软绵绵的歌,听不清也听不懂,但是却能听出一些哀怨。毕竟都是人,毕竟都有喜怒哀乐,于是从这歌声中听出了这些女人似乎是在思念自家的男人。 这本该是很温柔的时刻,可听到那些曲子的夏城人却有些恼怒了。 既是思念,必然是不在家。可不在家又在哪?或许就在穹夕的军队中吧。而穹夕的军队正在大河诸部的土地上肆虐。 风城离榆城其实很远,可是这些人却明白城破之后的那些和自己说着一样的语言束着一样发髻的人会被抓去做奴隶。而这其中很多的人做过奴隶,所以自然地有了仇恨。 大河诸部对于这些人来说或许是个很模糊而又遥远的概念,但在看到了那些古怪的屋子听到那些古怪的声音后,这种模糊的概念反而清晰了起来。 因为不同,所以族群这个概念才不会是完全虚构的模糊的东西。而不曾见过外面世界的人,也不会理解这个概念。 虽然即便现在那概念仍旧模糊,仍旧半懂,可至少有了那么一丝思考:他们和我们很像,但又不一样。(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 她啊,其实就是妈妈 “时间不早了,准备一下吧。士兵们,列队。” 姬柏看看天色,让笛手和带着小鼓的人吹奏起来,两面旗帜高高地举起。 矛手们列好队形,弓手们紧跟在矛手的后面,负责冲击的黑衣军在长矛手的左侧,很整齐也很缓慢地走出了树林。 奇袭一座小村落,不会有什么危险,所以要大张旗鼓让人知道军容的整盛和强大。 正在田间劳作的东夷人听到了笛鼓的声音,很好奇,却并不算害怕,这里距离城邑不算远,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这是敌人。 直到一个跛足的村中老者被这声音惊扰了回忆,村落才出现了恐慌。因为跛足老者看到了正排着阵势缓缓而来的那些人身上的衣衫和发髻,想到了年轻时自己的腿就是因为和这些人交战而受的伤。 一声叫喊之后,村落的人纷纷向村中逃窜,村外有一道简单的篱笆墙,根本抵挡不住这些人,但却至少有了一丝依靠。 年轻的男子拿着长长的竹竿或是绑着石矛的木棍,拿起用竹子做的长弓,守卫在村落中。 只不过阵型稀疏,手臂也在颤抖,他们的人数不多,而对面却走的整齐,仿佛大地都在随着那震颤的鼓声而晃动。 在距离村落距离村落一百五十步左右的时候,就有软软的箭朝这边飞来,很自然地落空了,就算射在身上也不会有什么损伤。 鼓声没有停歇,阵型自然不乱,稍微停顿整队后又向前前进了五六十步,笛声变换,矛手停下脚步。 弓手迅速上前,配发的牛角扳指和弓弦合在一起,飞出了第一轮羽箭。 对面倒下了三五个人,看得出更加惊慌,但还没有崩溃,似乎想要继续对射。 姬柏微笑道:“对射他们还是有勇气的,不过姬夏让咱们给他们留下更深一点的印象。三轮箭后,准备冲击!” 矛手们握住了长矛,鼓声忽然转为急促,黑衣军们互相之间检查了火绳,拿出了铸铁的盛放火药的古怪铁球。 三轮箭后,一阵急促的哨子声,弓手们退到两侧继续抛射了一轮,而肉搏兵种们跟随者鼓声发动了冲击。 在距离三十步的时候,对面已经崩溃,他们不是军队,甚至不是东夷的国人,只是一些村民,能够坚持到现在已经超越了他们的勇气。 男人们扔下了手中的木棍弯弓,头也不回地向后逃走,等到黑火药爆炸的声响传到他们耳中的时候,几个人捂住了耳朵疯了一样叫喊着,惊恐地以为末世降临。 推倒了木篱笆,有能力逃走的人已经藏入了山林,跑的慢的则全都被围堵在村落中,到处乱窜。 对付的只是普通平民而非军队,百余有组织的人可以对付数倍,更何况这个村落也根本不大。 村口处一个女人不安地抱着孩子,身边还跟着一个稍微大些六七岁左右的,孩子虽然惊恐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跟在妈妈的后面奔跑。 当女人被姬柏挡住的时候,尖叫了一声蹲在了地上,死死抱住怀中的孩子,又把稍大一些的揽在身后。 她看着明亮的刀剑想着之前的巨响,以为自己肯定要死或是又要被抓走,绝望地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不要杀我的孩子!”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喊,可在她的记忆中却不是第一次听到。自己叫喊出的话唤醒了很久很久前的记忆,那时候她还不是母亲只是孩子,但那时候她却有母亲。 也是面对着强壮的敌人和武器,她的妈妈就是这样叫喊的,这种语言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说过的。可就在最后绝望的时刻,最后的母性护着自己孩子的那一刻,不知怎么无比干脆地说出了小时候熟悉的语言,一如当初自己的母亲叫喊的那样。 姬柏和嗟都愣住了,女人喊的不是东夷人的语言,却是大河诸部的语言,很清脆虽然有些模糊却可以听到女人叫喊的是什么。 “不要杀我的孩子……” 姬柏重复了一句,忽然间愣住了,仔细看了看这个黑瘦的女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很久前这番话他也听过,那是自己的族群再被陨星部族屠戮的时候,自己的姐姐叫喊的……那时候他还不大,可这番话却深深地留在了脑海中,直到这一刻被唤醒,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被他深藏在心底不敢回忆的时刻。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同样的话,可说话的却不是同一个人。自己的母亲已经死了,只余下一点尸骨挂在哥哥的胸前陪伴。 姬柏冲着女人笑了笑,道:“我不会杀你,你也是大河诸部的亲族。你是被抓来做奴隶的吗?” 本以为这话会让女人放松,可女人却抓紧了孩子,瞪大了眼睛哭喊着,因为她听懂了姬柏的话——不会杀她因为她是大河诸部的亲族,可自己不是啊,大河诸部到底是哪个村子?或者哪个城邑?甚至那是什么东西? 身旁那个稍大些的孩子仍在哭,怀中的孩子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用粉嘟嘟的小手和嘴巴寻找着母亲的乳汁,轻轻地咬着,可是或许因为太瘦吮不出什么。 姬柏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配给的枫糖,上面沾着一些草屑和灰尘,递给了那个正在哭的小孩子,想要示好地摸了一下怀中小孩的头道:“你最乖了,没有哭。” 可还没有触碰到,就被女人狠狠地咬住了手背,死命地抱紧了孩子。 女人的力量太小,姬柏或是想到了很久前自己的族人或者很疼爱自己的姐姐,根本不是,但他却盼着或者当做是,于是没有缩回,被女人咬破了后才笑着收回了手,因为姐姐临死前也曾咬过陨星氏族的人,或许他只是想要看这短暂的一幕的神情,真的很像。 好久,女人才松开口,惊诧于对方没有杀她,更惊诧于对方任她咬着。 好半天,女人忽然哭了,用不流利的已经有些生疏的语言道:“我不是大河诸部那个村子的,但你要不要杀我和我的孩子好不好?我可以做事,可以做奴隶……” 姬柏怔了怔,才明白女人在说什么,于是点点头,这才让女人心安。 “你是被抓到这里做奴隶的吗?” “是。” “那他们是在哪里抓到你的呢?” 女人回忆着儿时母亲和自己说过的一些话,想了许久,终于想起来了,兴奋地说道:“苇城。” “那就是亲族了。” “可……可你是大河诸部这个城邑的,我是苇城的。” 姬柏苦笑着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女人解释,便不再纠结这件事,问道:“你的男人呢?” “死了。” “谁杀的?” “一支羽箭。” 这时候已经围过来不少的人,一个年轻的军事班的半大孩子叫嚷道:“你原本是大河诸部的亲族,我们现在不会杀你,但要问你现在站在哪里?是东夷人这边?还是大河诸部这一边?” 这是陈健一直和他们灌输的东西,整整几年,他们已经耳熟能详,甚至已经觉得理所当然。 女人再一次听到了大河诸部这个奇怪的词语,有些害怕,她以为这是一个如今站在什么地方的问题,于是颤抖着回道:“我现在站在……站在碣村。” 半大的孩子很不解这个回答,以为自己问的不对?于是又问道:“不是地方,是人!” 女人恍然道:“啊……我和我的孩子在一起。” 姬柏推开了那个有些迷糊的半大孩子,微笑道:“好了,起来吧,我们不会杀你。你看,我们说着一样的话,为什么要杀你呢?” 女人听到了不杀的保证,兴奋地趴在地上,双手搁放在额头上跪下,用最隆重的礼节说道:“感谢苍穹……” 话才一半,就被之前问问题的那个孩子喊道:“不要用东夷人的礼节!” 她吓了一跳,已经趴在地上的脑袋不敢抬起,姬柏叹息道:“好了,起来吧。你的母亲呢?” 女人挠挠头道:“死啦。妈妈被抓来做奴隶,生了几个孩子。有一天我太饿了,妈妈偷了主人的粟米。本来是要处死的,可是主人发善心,只是打断了妈妈的手,后来就死了。” “那你男人呢?” “和我一样也是奴隶,主人带着他去打仗,被羽箭射死啦。” “主人呢?” “去打仗了。” 这时候几个之前的作坊工张口要说点什么,被姬柏咳嗽了一声,让人先把女人带到一边。 一个作坊工脸上满是愤怒,忍不住嚷道:“好啊,看看吧。妈妈被打断了手,居然还说主人心善?她男人还要跟着主人去打仗……为什么不射死主人?为什么不反抗?” 嗟走过来喝道:“闭嘴!” 嗟既是他们信任的大哥,也是行伍中的百夫长,作坊工委屈地努着嘴道:“可是……” 嗟摇头叹息道:“当奴隶不可怕,可怕的是相信了主人说的那一切。逃走的奴隶才有几个?那么不逃的又有多少?当他们信服了主奴就是理所当然的时候,打断了手而不是处死,当然是心善了,如果还要怨恨就是不懂感恩。” 嗟一直负责作坊工的宣传鼓动,又被陈健教了一年多,一瞬间忽然明白了陈健为什么会偏偏让他们有机会成为国人。 那人还是不解,问道:“可是我们也反抗了啊,姬夏并没有说我们是坏人啊。” 看着那个在远处瑟瑟的女人,嗟一瞬间明白了很多,明白了陈健一直和他们说的宣传鼓动不要说那些让人听不懂的话的意思,明白了宣传鼓动不是非要戏台军鼓歌声,而是每时每刻都可以做的。 曾经他以为自己和姬夏的路不一样,曾经他以为那些作坊工背叛了他背叛了当初的想法。 可现在他终于明白,其实是自己走的太高了,高到没有人可以应和,高到脱离了人本身而去追求虚无缥缈的所谓的梦想——天底下不再有奴隶的梦想。 无论是姬夏提出的大河诸部俱为亲族,还是他所信奉的主人和奴隶不是天生的,在绝多数人面前说出来,他们甚至不会明白到底在说什么。 “或许,这就是姬夏最想给我们这些人上的一课吧?因为他知道,东夷诸部中有一种人,他们是大河诸部的人,他们也是东夷的奴隶。可我们想说的,他们却都听不懂。无论是亲族夷狄,还是奴隶主人……” “我要做的,和姬夏要做的,或许不一样,但其实一样:让大河诸部的语言礼节风俗变成别人的语言礼节风俗;让夏城的好与坏,变成所有人的好与坏。” “至少在夏城的好与坏变的那一天之前,我们要和夏城站在一起,至死不变。” 思索许久,嗟第一次真正站在了夏城人的角度上,开始了陈健最需要他做的东西,用饱含着感情和感悟的声音,面对着那些曾经的作坊工们道:“你们奇怪吗?奇怪就对了。” “因为我们不信主人想让我们相信的好与坏,所以我们成为了人。” “而现在,只有在夏城,我们才是好人。在其余城邑,我们就是不懂的感恩的坏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拿起了戈矛站在这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和夏城站在一起为之而战。” 远处的姬柏听着这样的声音,嘴角露出了笑容,这是他想要的结果。 之前这群作坊工只是有让他放心带着黑衣卫冲击敌人的勇气和纪律,而现在更有了让他放心的心。 身边的那个曾经是大河诸族的女人听不懂那些人说什么,却很开心,因为看起来这些人真的不会杀她。 远处的士兵正在抓捕四处躲藏的村落中人,女人至今还不明白大河诸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村子,但是她却恍惚间明白了。 说不出,也描述不出,甚至模糊地让她无法用她所有会的文字找出一个相似的东西。但看着其余被捆绑的人,再看看自己孩子嘴里含着的脏兮兮的枫糖和带着笑容说出的甜字后,她觉得她懂了,懂了那些人嘴里的大河诸部到底是什么。 “那不是个东西,看不到摸不到,甚至我都不知道那是个村子还是个城邑。可她……却能让我因此而不被杀死。” 看看自己的孩子,又回忆起很久很久前、自己的母亲喊的那句不要杀我孩子的话,女人笑了,似乎想到了一个和那个模糊的东西很像的一个词,一个她最早学会的词。 “她啊,其实就是妈妈。”(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章 碗筷 “你会煮饭吗?” “会的……主人。” 女人回答别人话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加上一句敬语,只是听到的人并不觉得很舒服,相反觉得有些别扭。 “这里没有主人奴隶了,以后回到榆城,你也是人了,只要劳作就能养活自己。” 嗟解释了一句,不想女人却有些害怕。没有主人奴隶……那不就像是鸡没有头一样?这样的鸡一定活不久。 虽然看起来这支军队很和气,可女人还是有些胆怯,跟随着众人押送着捕捉的东夷人来到了河边,一路上嗟给她讲了很多东西,或许还是不太明白,心中至少不像之前那么害怕了。 靠近河边的时候,几艘船安安静静地藏在河岔中,士兵们从船上搬出了一个黑黝黝的铁锅。 “用这个东西煮饭,这里有粟米还有些鱼干和咸菜。注意不要用木柴,这里有木炭。暂时你就先负责煮饭吧,等打完仗我们会把所有在这里当奴隶的大河亲族带回去的。” 木炭女人倒是见过,可是面对铁锅的时候她害怕了,有点不敢碰。 “怎么了?” 女人鼓足勇气道:“这个太薄了,我怕碎掉。” 不是因为铁,而是因为她以前煮饭的时候都是用陶罐或是陶鬲,如果这么薄的话一旦碎了自己可是要挨打的。 旁边的人都笑了起来,鼓励道:“没事的,碎不掉的。你听……” 有人拿小棍敲了一下,确定这东西很结实后,女人这才不安地在地上挖了个坑,熟练地引燃了木炭,添上水和粟米。 旁边的孩子看着两条鱼干,忍不住地咽了口口水,但却不哭不闹也没有伸手去抓。即便只有六七岁却已经知道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碰,这是用血换来的教训。 煮饭的时候看到了很多的神奇,比如这口名为铁锅的东西可以很快就把水煮沸,而用陶鬲的话只怕要很久,只是片刻间已经飘出了粟米特有的香味。 不远处的士兵们押送着那些被俘获的东夷人上船,用藤条捆住,几个人笑嘻嘻地说道:“这倒是让我们想起在夏城去西边捕奴的时候。” “正好让他们在那边给咱们修筑营寨,倒是省了许多的辅兵。” 那些被捆绑的人并没有反抗,这是这个时代的法则,输了要做奴隶或者死亡,没有死运气已经很好。 等粟米饭煮熟后,士兵们拿出身上背着的木头碗排着队来领取饭菜,女人则乖巧地退到了后面,这时候她知道自己是不能吃饭的,需要等主人吃完后赏赐自己。 这是连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所以哪怕只有六七岁,那个小孩子也没有叫嚷饿之类的事,而是熟练地在河边捡了几个钉螺拔了几根茅草根。 两只木碗却递到了女人的面前,里面是空的。 “饿了就自己盛饭,想吃多少吃多少。还有,以后去了榆城,要守规矩,不能吃钉螺的。” 一个曾经是奴隶的士兵走到了那孩子面前,将孩子的钉螺扔回水中,送给他一小块蒸熟的鱼干。 孩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妈妈,女人握着两个空碗愣在那里。 这两个空碗比盛满饭还要沉重,因为对方给她的不是饭,而是可以盛饭的碗。 握着两个碗,女人靠近到煮熟的粟米饭前,有些扭捏而又不好意思地说道:“孩子实在是饿了,你们又不准他吃钉螺,不不……我不是说你们不对,是孩子他饿……” 说到一半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可那些曾经当过奴隶的士兵们并没有笑,他们很明白这个女人的心思,因为他们当过,有人身上的疤痕就是因为偷吃一口饭留下的。 嗟把盛饭的木铲递过去道:“吃吧,吃饭不需要别的理由,饿了就吃。不过你这粟米饭可是煮的有些硬,这不是陶鬲,下次多放些水。” 这本是个缓解气氛的话,可在这时候一点都不好,女人有点害怕地拿过木铲,不断解释着自己第一次用铁锅下次一定注意等等。 她很饿,这顿饭也是她第一次以饿了的理由吃的。 因为饿了,所以吃饭,很简单的道理,却让这个女人感觉仿佛变了天。原来饿了也是吃饭的一个理由…… 粟米饭的确有些硬,女人吃起来的时候好像比很久前主人睡完她后赏了她的一点肉还要好吃,不需要那一点咸鱼或是咸菜,自己便吃了两碗。 吃过饭洗完碗,女人小心地将自己和孩子的碗收起来,藏到了胸前怀中,生怕丢了。 在她眼中这已经不是一个木碗,而是用木碗盛饭的权利。 这个简单的不容易磕碎的木碗对她很重要,之前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每天能够吃饱粟米饭,可如今却是这个碗不要被抢走,不要碎掉。 以至于当之前被她咬伤的那个很强壮的男人走来问她名字的时候,她想了想说自己叫碗,自己已经七岁的孩子叫筷子。 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名字,很小的时候,母亲还活着,隐约记得那时候母亲称她为燕儿,但是后来母亲说燕子是可以飞走的欢快的鸟儿,所以还是不要叫这个名字了,连通一块燕形的玉佩一同被偷偷扔掉了。 “碗,你知道这附近有城邑吗?” “知道……主……” “我叫姬柏,不是主人。是这样,我们要去袭击那些把你们当做奴隶的人,但是我们对这里并不熟悉,你能带我们去吗?” 女人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她不会数数,可却知道附近的那座城邑有很多人,很多很多,多到这点人根本打不过。在她眼中这群穿着古怪的黑色衣服撑着黑色和白色旗帜的人都是顶好的人,所以她不想让这些人死掉。 姬柏看破了女人的心思,笑道:“你不用怕,你不需要跟着去打仗,只需要带着我们去就好。” 女人脸涨的通红,第一次有了一种羞愧的感觉,连忙解释道:“不是我怕,是我怕你们。” 姬柏笑了笑,点头致谢,又问道:“那座城邑很大吗?” “很大。人很多。” “离这里远吗?” “不远,要走两天。” “你认得路?” “认得,我原来的主人就是在那座城邑用羊换回来的。” 她比划了一个半大的羊羔,示意自己就是被这么大一头羊换来的。 “这样吧,你带着我们去。如果我们回不来,你就自己跑回这里,等着有船来。如果你被他们抓住,就说我们来自夏城,来自西边。” 嘱咐了几句,姬柏便让一些人先押送那些俘虏前往下游准备建造营寨,剩下的集结了起来。 他和嗟商量了一下,觉得这动静有点小,所以靠近城邑后趁着夜晚造成一些混乱才能让动静大一些。 这很危险,但也不是不可能实现。那些逃走的东夷人肯定已经去报信了,但是城邑中的很多轻壮和国人跟随穹夕外出征战,留守的未必很多。如果是找准夜晚的机会,不知外面人多少,最好的办法就是固守,这样动静就会大很多。 在河边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剩余的百人便趁着薄雾朝着东夷的腹地进发。 知道这是在别人的土地上,因此走的小心翼翼,前哨派出很远。这个时代的村落聚落分布的极为稀疏,不需要故意避开大路,因为连小路都很少。 很多时候明明可以走山谷这样很近,但是姬柏只准众人走山梁,小心的就像是一只去有猫看守的谷仓偷粮食的老鼠。 三日后,疲惫不堪的众人终于靠近了最近的东夷城邑,找了一片树林后,姬柏给碗留下了一些食物,告诉她如果这些人回不来了就让她自己跑回去。 众人趁着天不亮走出了树林,悄悄观察着这座典型的东夷城邑。 其实城邑之间都长得差不多,无非是一座土坯或是石头堆积的城墙,城外是成片的土地,奴隶需要在土地上集体劳作以节省管理成本。 这时候正是六月末,粟米已经长的很高了,透过那些成片的田地可以看到远处耸立的一座城邑,其实并不大,应该只是东夷诸部中不算大的城邑。 城墙约莫三四步高,外面有一圈河水阻挡,基本上附近几十里内所有的人都居住在城邑中。 至于稍远些的聚落,是因为城邑已经到了极限。没有先进的农具之前,三十四里方圆的土地也就能养活几千人,再多的人就需要离开几十里之外种植定居,因为不可能早晨出发到地头的时候已经下午,那也不用干活了。 夏城的城邑规模比这个大,因为夏城一亩地的产出比这里要多,所以能够容纳的人口也就更多。 有牛无马,有路无车,有舟无船,就是一座简单的正常的城邑。 这也是陈健之所以派这些人提前制造混乱的原因,这个时代的信息传播速度太慢了。前世周王朝时代,诸侯国作乱弑君代位,十几年后周王室才知道…… 在树林中藏了一天,姬柏等人发觉了这座城邑已经略微有些混乱,今天进出城的人很少,甚至奴隶都没有出来劳作。 想要攻打下这座城邑是痴人说梦,可要想让城邑混乱却有很多办法。 “什么时候动手?” “月末了,前半夜没有月亮,要等后半夜有月亮才行。那时候也正是城邑睡得最熟的时候,咱们就在那时候动手。叫大家先睡吧,到时候叫醒他们。” 姬柏忘着那成片的粟米,皱眉道:“要是等秋天的时候再来一趟就好了,一把火烧了,他们也追不上。这么烧上三五年,东夷人可就撑不住了。” 嗟点头称是,又道:“这正是姬夏的意思,让仗在东夷人的土地上打。他不是说了吗,夏城人在哪,哪里就是夏城,何必拘于一座城邑?如今咱们站在这里,便是夏城的城墙。” 两个人小声交谈着摸了回去,一个人先睡一个人守夜,等到半夜之后月亮出现的时候。 ………… 夜里碗和筷子以及更小的还没有名字的孩子躲藏在山洞中,生着火,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一种盼着一方获胜一方失败的想法。 从做奴隶开始,她见过了很多的战争,可每一次她都麻木的很,谁胜谁输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反正都是做奴隶。 没有恨,也没有爱,战乱的时候就躲起来瑟缩,打完仗便跟着众人一起走到新的地方继续做奴隶。 就像是太阳东升西落一样,谁也不会赞赏太阳从东边升起来,也不会憎恨太阳从西边落下去。 可这一次,她一整夜都盯着自己藏着的两个碗,念叨着那些士兵禁止她说的感谢苍穹之类的话祝祷着,第一次体会到战争的胜败其实是有喜悦和悲伤的。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感恩,还是因为想让这两个空碗可以继续装满粟米饭,或者说是那些年轻孩子所说的因为自己也是大河诸部的亲族这种她根本不懂的原因。 怎么想的,并不重要。 结果,都一样。(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 未曾谋面的交锋 六月份的天亮的很早,可东夷诸部中名为“旭”的城邑中的人起的却比太阳升起的时候更早,他们是被剧烈的响声和混乱惊醒的。 很多年前他们居住在海边,信仰海神以捕鱼为生,认为自己最早看到太阳于是有了这么一个氏族,直到一场巨大的海啸摧毁了城邑也摧毁了他们的信仰,他们才向西迁徙最终融入到了东夷诸部的体系当中。 对于遥远的记忆城邑的老人喜欢口口相传,于是一场海啸变为了电闪雷鸣苍穹万怒的巨大浩劫。这些传说深深植根于他们的记忆中,而凌晨天未亮之时的一幕却仿佛让城中的人重新回到了那只存在与传说中的浩劫中。 早在两天前他们就听一些逃到这里的族众说起过,一些西边的人打到这里了,他们有一种可怕的可以操控雷电的武器,轻松地就毁掉了一个村落。 这些话被当做呓语,没人相信,甚至没有人相信西边的那些人会打到这里。穹夕不是正在他们的土地上攻打抢掠吗?旭城也出了不少的人跟随,怎么可能那些人不守卫自己的城邑却跑到这里? 可那些逃来的人所描述的东西又说的栩栩如生,一些跟随征战过的人确定那的确就是西边的那群人,因为无论衣服发髻还是声音都像,只是举着的旗帜从未见过。 既然这样,城邑中的人决定小心为上,夜里派人守卫城邑。听说那些人并不多,根本也没想到他们会来攻打城邑,可事实就这样发生了。 城中的首领来到城墙的时候,夜里袭扰的那群人已经退去,可是留下的痕迹仍在。 几支羽箭落在城中,城墙上留下了很多黑漆漆的痕迹,证明那里发生过爆炸。 城外的土地上插着两面旗帜,从未见过的旗帜,城外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城墙上残留着一个圆滚滚的黑乎乎的东西,守城的人看到后立刻逃得远远的,根本不敢靠近。他们在夜里经受的那种惊人的雷电一样的东西就是这东西发出的,这个没有炸。 首领离得远远地看了一下,完全看不懂那是个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石头,但又从未见过。 笃信巫鬼祭祀的他们找来了祭司,祭司说这东西里面装着可怕的怪物,来自大海,因为雷电就是从大海中产生的。 水当然怕火,于是祭司决定用火烧掉这东西,然后祭司就死了。 包括首领在内的一群人全都吓得向后逃开,整个城邑完全乱了套,不等中午一群人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城邑朝着遥远的西边跑去。 他们携带着敌人留下的旗帜,带着他们亲眼所见的可怕景象,要把这一切告诉给正在外征战的穹夕,告诉他们信任的联盟首领有西边族群的人攻打到了这边。 ………… 没有马,只靠两条腿跑,消息不是那么快传到穹夕耳朵中的,其实传到了穹夕也不会害怕,因为他用挖掘地道的方式攻破了风城。 攻破风城后,他和以前一样得到了万胜的欢呼,也和以前一样得到了许多的奴隶。 可攻破之后他也得到了许多之前从未见过的东西,比如被这里的人称之为铁的东西,看似像铜却又颜色难看;比如一大桶的被称为火药的东西,这东西在守城的时候给他造成了不少的威胁,很是吓唬住了一些族人,否则早就攻破了。 很多奇怪的东西都指向了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城邑,其名为夏,包括外面那些纵横成道看起来长势很好的田地。 这让他感到很不安,尤其是一些投降的人说了一番夏城的种种故事后,更让穹夕浑身发毛。 所以穹夕很是关切有关夏城的一切,当他知道这座城邑就在三五百里之外的地方建了一座新城后,心中忽然间有种冲动。 这个叫夏的城邑可能会在十几年后让西边的这个族群彻底超越自己的族群,必须要把他们掐死在萌芽之中。既然夏城远在西北,这边的城邑只有很多奴隶,正要趁着这个机会拿下城邑。 如果那个叫姬夏的人能够投降最好,自己甚至可以分出一部分城邑让他们居住,甚至可以优待夏城的部族不会和其余被俘的人一样当奴隶。 如果不能投降,那就一定要杀死他,这种感觉在他手握那些铁制农具看到投降的人示范了这些农具的使用后更是如此。 这一次出征,是因为他从北边的一些城邑得到了消息,原本大河诸部的城邑传递来的,说了粟岳会攻打他们,告诉穹夕这是一个机会。 而对穹夕来说,这正是自己让各个氏族信服的最好时机,他不会错过。对于粟岳他早有耳闻,自己的父亲就和这位首领打过交道,可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粟岳不会给西边的族群带来什么改变,即便当初华粟同盟之时,也没有攻下东夷,无非就是处于攻势,况且一个分开了的大河诸部。 可等攻下风城后,穹夕忽然间找到了一个可怕的隐藏的很深的对手。这个对手籍籍无名,自己从未听过。可是再强壮的黑熊也折不断一棵一人环抱的树,一些无息无声地蛀虫却能让耸立千年的树木腐朽折断,等到有人发觉的时候已经晚了。 穹夕搜刮了风城所有的铁制农具和战马战车,让人鉴别出了留在风城的几个夏城人,大为优待,并没有要求他们,只是想听他们说说夏城的事。 族人们从未见过首领如此模样,整整听那几个被抓的夏城人说了两天毫无意义的事,从种植到城邑的权利乃至吃喝。 这些看似毫无意义的事却让他们信服而又敬畏的首领愁眉不展,因为这些被抓的夏城人头脑很清醒,远胜一般的族人。 穹夕觉得这样的人在自己的城邑至少能够统领百人,可在夏城却只是普通国人,这就可怕的要命了。 甚至在问话的时候,那些夏城人甚至还找机会说动穹夕:“你最好对我们好点,或者把我们放了,因为你打不过我们。” 穹夕会大河诸部的语言,因为他的心胸在很小的时候就让他把眼睛投到了这边。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被俘的人这样说话,自己被气笑了,问道:“看来你们很信服你们的首领,可又没有打过,你们怎么就知道我打不过他?” 被俘的夏城人考虑了一下,指着穹夕面前的铁器道:“看到这些东西没?你们输定了。” “因为我们三十个人种地就能养一个什么都不需要干专门训练的士兵;而你们可能需要一百个甚至更多才能养一个。可能你们能在战阵上一次打败我们,但是十年后你们肯定要输,而姬夏还年轻,十年后正值壮年。” “我们夏城的人心眼很小,就像骨针一样,你要是杀了我们,等将来你投降的时候肯定要被杀。你如果放了我们,等你投降的时候我可以说句好听的,姬夏会放了你。” 穹夕听完这话吓了一跳,倒不是怕什么自己被杀之类的话。 他很确定这个被俘的人只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在夏城中甚至不能统领几十人,只不过在什么学堂中学了几年,可这些话自己族群中那么多人只怕也找不到几十个可以说出的。 如果夏城每个人都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可怕到这样的人只能做普通的兵卒,那那些统兵的人以及他们的首领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些话是你想的?” “当然不是,是首领和我们说的。” 穹夕罕见地松了口气,心在刚才的一瞬间跳的极快,这在和自己哥哥决战大胜的那一天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过了。 “你信吗?” “当然,那可是姬夏说的。” “信的人多吗?” “当然,那可是姬夏说的。” “姬夏难道每个人都告诉了?” “当然不是。姬夏告诉了学堂的先生,我的先生告诉了我,我再告诉和我一伍的人。” 穹夕双手在背后悄悄握紧了双拳,从这些话中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夏城人头脑清醒,就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学堂,让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聪颖的人,而在这之前聪颖本质的那些知识都是口口相传秘而不宣的。 对首领的尊重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惊奇的事,自己族群的很多人也对自己奉若苍穹,只是族群中所有头脑如此清醒的人都这么尊重自己吗?显然不会,自己族群中头脑如此清醒的人,都是位高权重受人尊重的,哪里都会这样真心地尊重自己? 而且关于胜败的这番话,穹夕脸上虽然不屑,可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看着那些铁器,回味着外面看到的垄沟纵横。 不屑是因为他需要不屑,而不是因为话本身可以让他不屑。 他清楚这话说的一点没错,如果真的让牛耕和这些古怪的耕种方法在大河诸部流传开,十年……莫说十年,只怕六七年自己的族群又如何能够抵挡? 他根本不怕那些黑色的火药,也不怕那些可以骑乘奔驰的战马,这东西就和自己发明的弯弓一样,可以改变一场战斗,却改变不了一个族群。 相反,他真的对这些古怪的农具担惊受怕,更对那个不曾谋面的据说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满是好奇。 话是这样说,可却没有让穹夕陷入绝望,至少这种耕种办法自己也学到了,就算没有铁器,牛自己可是有不少的。抓来的这些奴隶中很多会这种耕种方法,自己又不是不能学。 而且,想要对付一个人未必非要用军阵对垒的方式。 他思考了两天,从各个人讲诉的故事中理清了夏城到底是怎么回事,也理清了大河诸部现在的情势。 两天后,穹夕找来了几个投降的风城人。 “我会放你们走,但会留下你们的亲人。你们需要给粟岳首领传一句话:榆城离粟城太近了,十年后粟城在哪?夏城在西北,离我们东夷远着呢。” 几个人琢磨着这几句古怪的话,穹夕确定他们记住之后,很大度地放这些人离开。 而随后,又找来一群被俘的人,当众宣扬了一件事:“我们来攻打你们,不是你们彼此的仇怨,而是因为我梦到了死去父亲的灵魂,也梦到了奇异的一幕。太阳没有从东边升起,而是从遥远的西北升起,当这颗太阳升到最高的时候,大河会干涸,万物焦枯,我的族人会和你们一样灭亡。我要找到这个人,杀掉他。如果找不到,我会一直向西攻打,直到找到这个人为止!” 这个时代灵魂是很可怕可敬的东西,没有人会拿死去亲人的灵魂说谎——当然是那些喜欢拿灵魂说谎的人宣扬的。 这番话说的很有灵魂的色彩,诡异而又可怕同时又让人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穹夕给了这一群俘虏一些粮食,驱赶他们离开,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 随后他又找到了自己族群中精通大河诸部语言的人,也是自己最信任的两个族弟,让他带着自己的口信秘密去见两个人。 “告诉粟岳首领,如果杀掉姬夏,我会战败,放弃靠近你们这边的六座城邑,粟岳首领的威望将与当年的华一般。告诉他,养狗是用来杀了吃肉的,当这条狗已经吞噬主人的时候再杀,已经晚了。” “再告诉粟岳首领,没了夏城的一切,粟岳仍旧是粟岳。可当夏城的一切铺遍大河两岸的时候,粟岳便只是粟岳了。” 这是第一个人。第二个人要见的则是另一个。 “找人带着你去榆城,找到姬夏。告诉他,我想要铁器想要夏城的耕种办法甚至想要夏城的学生和百余人族人。” “如果他愿意,让他把我要的东西运到我们的城邑。一旦运到,让他带人出征,我会佯装不敌,会主动给他一半的奴隶,让大河诸部认为是他的战功。甚至只要他不再提供这些东西给大河诸部的城邑,我会在三年内灭掉粟城。” “三年时间,姬夏的威望难道还不足以统领大河诸部吗?到时候以粟城为界,之西尽归夏城,绝不逾越,因为我要之无用也管不过来,他会明白我的意思。” 族弟摇头道:“他会信吗?” “如果他不傻,会信。”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继续向西,在粟岳回来前攻下几座城邑,缴获的火药可以炸开城墙,反正我们也不会配制,这次就用完。一件武器,改变不了什么的,我更怕那些牛耕铁器还有夏城的那些国人。” 穹夕揉了揉眼眶,第一次露出了疲惫的神色。(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章 瞩目 既然决定要在粟岳大军回来之前继续攻打大河诸部的城邑,穹夕便在风城犒赏了跟随出征的族人。俘获的一万多奴隶分给各个氏族六千,自己留下了小半,叫人先押送一批奴隶回到东夷的土地。 风城虽然两年前经历了变乱,但是之后的休养生息和逐渐发生的农业变革让城邑积累了不少的财富和粮食,足够穹夕大军的食用。 在风城休息了十几天后,靠近的东夷城邑又来了几个氏族的轻壮,由他们守卫风城。穹夕鼓动了各个氏族,加之破城迅速造成的气势和掠夺来的奴隶,让各个首领信心大涨,决定继续向西,至少也要多掠夺一些铁器铁锅之类。 随后又攻破了一座城邑,利用在风城获得的火药和一些投靠的人挖掘了城墙后在下面埋下了缴获的半数火药,炸开了城墙,轻而易举地撕开了城邑的防守。 又是一场大胜,穹夕的威望一时间突破天际,氏族首领们折服不已,因为又掠夺了几千的奴隶,还有大量的粮食铁器牛马之类。 然而再之后,穹夕的万余大军就遇到了麻烦。 很多骑着马的斥候开始尾随他们,或是游走于大军附近,或是趁机袭扰一些落单的人。 造成的伤亡不大,但是严重扰乱了队伍前进的速度。 穹夕倒是不怕这些骑手,这些骑手只能用标枪攻击,距离很近,根本不能靠近弓手充足大军。 可这些骑手明显就是夏城的士兵,折让穹夕觉得有些不安,总觉得那个叫姬夏的人就像一条毒蛇在暗中盯着自己。 夏城人不多,这是他知道的,据说新建的榆城中只有千余国人,剩余的都是奴隶。 临阵对敌他自然不怕,就怕自己攻击其余城邑的时候,这群夏城人从后面袭扰那就让他很难受。 现在大河诸部的城邑人人自危,粟岳又在外,没有一个人可以说服各个城邑氏族聚合在一起,因为那些城邑都担心自己重蹈风城的覆辙,正是一个各个击破的机会。 随着时间的推移,袭扰的骑手越来越多,他们会利用骑马的优势不断在清晨制造一些混乱,拖延时间。 可一旦军阵凝聚弓手上弦后,这群骑手又会一哄而散,几乎没有正面冲突。穹夕在风城俘获了十几匹马,可是根本不会骑,会骑的风城人都是新投降的,他也信不过。谁知道这群人会不会骑马逃回,所以他把那些人和抢来的马都送回了东夷。 执掌大军,斥候自然重要,可穹夕派出的斥候只能控制三五十里之内的情况,再远一些就是那些夏城斥候的活动范围了。 六月末,穹夕亲自指挥,让人引诱了七个夏城骑手进入了泥塘地。抓了三个,杀了四个,这才知道原来夏城大军已经出动到了一个叫“馍”的地方。 夏城的战略意图只传达到百夫长之上的军官,被俘获的人并不知道具体要做什么,但却说出了榆城前两个月的种种变故。 穹夕首先是东夷诸部的政治首领,然后才是军事首领,所以他对榆城发生的那些事极为惊讶,更对两个月后就能平静不敢相信。 尤其是听到不管夏城内乱继续出兵准备抵抗东夷的盟誓后,穹夕确信这个夏城的首领绝不是那种心胸只在一城一邑的人。 对于俘虏的审问他只信了一半,但确定夏城的士兵不多,最多也就三千到四千,正是可以一举击溃的时机。 至于夏城的战车骑手之类,穹夕也不担心。 自己手中有六千多勇士,七千多氏族士兵,力量悬殊不是靠几匹马就能战胜的。拉宽正面,预留两千人防守两翼依然是对面的两倍。如果对面不拉宽正面,自己的两翼可以包抄;如果拉宽到自己一样,阵线必然薄弱,一处被突破整个阵线就会崩掉。 一个月的时间,也根本不可能修筑起一座可以以为屏障依托的城邑,那个叫馍的地方就是一座简单的营寨。 对面的首领既然想做大事,肯定是要和自己对阵的。只要解决掉这批意外的敌人,至少在九月粟岳大军回来之前可以在大河诸部的土地上纵横一阵,而且可以极大地削弱夏城的实力。 他根本不把粟岳放在眼中,只要击溃了夏城军队,夏城内部的矛盾就会让城邑彻底分裂,而榆城这块肉更会让许多大河诸部的城邑眼红,对于整个东夷来说这才是长远的考虑。 如果没有夏城这一支势力的忽然出现,穹夕只需要联络那些退出盟约的大河氏族,每年春种后攻伐一次,掠夺回去一万奴隶便能让东夷强盛一分让大河诸部削弱一分,也更利于他的威望和在东夷各族中的名声。 但现在掠夺回去的一万奴隶,还跟不上三百头牛和三百个犁铧一年的产出,而据说榆城那地方每年都可以生产数倍的铁器,这才是让他最头疼的地方。 面对这种状况,在七月初穹夕最终决定南下大河沿岸的“馍”。 出征之时,他让人给附近的几座城邑送去了消息,自己这一次只打夏城人,倘若有那个城邑出征便会移师先攻下这座城邑。 那几座靠近风城的城邑长松了一口气,他们也知道一旦夏城被击败自己也不能自保,可是如果夏城和东夷人争斗到九月份粟岳回师,一切就好说了,自己的很多族人也履行了结盟的义务和为了分战利品而跟随粟岳出征,此时只能自守不能野战。 这些城邑在受到穹夕的威胁后,也派出了人前往夏城大军驻扎的地方。 他们需要知道战况,以确定自己到底怎么办——夏城人战败自然好说,可若夏城人万一获胜,自己必须要痛打落水狗,否则夏城人可是要质疑他们是否背叛了盟约的,携带着胜利之势来到城外,到时候再重演一边风城之乱可就头疼了。 一时间“馍”这个刚刚有名字不过几天的地方成为了两个族群争斗的焦点。 一年前那里遭过水灾,附近也只有一座称不上城邑的氏族聚居点,四五千人口。 自六月初建造司的人提前来到这里,这里就开始变了模样。 通过去年救灾获得的名声和夏城的部分货币和金属农具等硬通货,雇佣了这里氏族的底层平民以原本简陋的小码头为中心,建造起一座防御性的营寨。 说是营寨,但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整体的建筑根本不像是一座拥有强大防御的城邑。 整个营寨大体是半圆形的,以码头为中心背临大河,和其余城邑最大的不同就是没有高大的外墙,因为没时间搭建。 陈健也清楚这个时代拥有高大城墙的优势,问题是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建不起来,而且这里只是一个战略跳板的支撑点,没必要把大量的资源投放到这里。 整个营寨最外面有一层一人多高的土墙,很容易就可以越过去。但内部却不是一马平川,要么是不高的夯土墙,要么就是被挖掘后灌水的泥塘渠。 整个半圆形的古怪城邑到处都是地面被泥塘、沟渠分割的不成样子,就像是一座根本没有用心建设的城邑。只不过这座城邑没有屋子,只有被夯土墙分割的各种街道院落,以码头为中心各种道路向四周蔓延。 能筑墙的地方就筑墙,不能筑墙的地方就挖沟,保证每条可以通行的道路不超过八十步就会被夯土墙或是沟渠挡住,只适合短兵相接并不适合战阵冲突。 每隔百步左右都会有一处木头搭建起来的泥塔,作为附近百米之内的制高点,用以观察附近的情况。 码头附近是仓房,还有一座高达六步多的木塔,用以观察整个城邑的动静,距离外围大约有六百步的距离,最好的射手也绝无可能射到这里。 仓房附近是唯一的大空地,可以集结不少的人,除了码头地带的宽阔广场外,没有一处能够集结数百人的空地。 从一开始陈健就没准备在这里和穹夕决战,他只是要拖延时间而已。 东夷人善射、人多,这是东夷的优势。 夏城这边有战马,但最好的骑手都在夏城的阳关归白马管辖,负责每年突袭草原抢掠,这边的好骑手不多;夏城有战车,但是数量也不多。 在野地决战他没这个信心,也不想把有限的夏城人都扔在这。 夏城人少,不善射,而且很多作坊工士兵第一次经历战阵,这是夏城的弱势。一个好射手不是一朝一夕就培养起来的,少说也要三四年时间,这样的老兵都是夏城的中坚力量。 不过陈健也看到了夏城四个最大的优势:整个大河两岸直至东海之滨纪律性最好的方阵戈矛手;三十步内可以投掷的火药炸弹;刚刚获得人的身份的极高士气;安插在各个有组织的军队中的宣传部门。 将这座用以拖延时间防御的城邑弄成这样古怪的模样,既是因为时间所迫,也是为了最大化地发挥夏城的四项优势。 利用沟渠夯土墙和沟渠作为天然的侧翼掩护,让戈矛兵可以不用担心左右的威胁,只需要面对前方的敌人。他们还没有面临过真正的战争,陈健不确定他们能否在第一次的战斗中就保持阵线的平齐。 利用夯土墙的分割让东夷的弓手无法有效直射,因为视线阻隔只能选择抛射。 利用分割的无法大规模展开的部队发挥抵近投掷火药武器的优势,同时让东夷人无法将全部的军队展开,只能形成添油争夺的战术。 如果是无论可退的死守,这种战术根本守不住,只会崩溃。但夏城并非无路可退。 这里不是夏城,不是榆城,甚至在一个月前连名字都没有,只是个随时可以扔掉乘船而退的地方。 将大规模对垒变为无法展开部队的小规模冲突,不能战胜也让对方无法施展人数优势,拖到穹夕知道腹地有人袭扰的消息就行,将穹夕想要的决战变为一场消耗战。 这是对双方士气的考验,不过陈健这边的这群主力的戈矛手刚刚获得了人的身份,自己掌握的宣传机器每天都在宣传为何而战的道理,每个百人队都是平日一同上工的好友,吃住训练生活都在一起。加之榆城根本没有城墙,这群人也不会有外墙被破就崩溃的心思,只要自己能够组织起有效防御就可以。 这是不得以而为之的情况,因为没时间建造带有高大城墙的防御筑垒,有时间的话他也想建城墙。 自六月初士兵们开始在这里集结后,便开始了训练,百夫长之上的人需要熟悉地形,以确保进退有路。 陈健要让穹夕知道夏城军队的强大,又不想拿手中的力量和他硬拼:如果自己不够强大,就算穹夕知道自己绕到了东夷腹地,穹夕也不会担心;如果自己在这里和穹夕硬拼死伤太多,绕到了东夷腹地也没有实力攻下东夷城邑。(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 试探 七月初六,放出的斥候回报,穹夕的大军开始朝这边进军,但是他们的斥候很多,走的也很小心,控制住了大军附近三十里左右的地方,不可能伏击。 而下游返回的船只也在这一天回报,已经袭扰了东夷的城邑,对方已经派出人去报信了。 建造司的人也已经选好了在东夷腹地的支撑点,正在建造,运输司的人也开始将大量的军械物资粮食沿河运送到东夷腹地的支撑点。 陈健算了算对方的行进速度,估算了一下报信人的速度,估计自己最多在这里守两三天就够。 到时候不管穹夕怎么想,他都不会跟随穹夕的脚步。穹夕想继续在这边攻打城邑拒不退兵也由他折腾,自己也会按照自己的战略意图来沿河东下。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反正你穹夕打不下榆城,我陈健也不是大河诸部的首领,没有包袱,你要是把其余城邑都攻破了受指责的是粟岳也不是我,只要我获得一场胜利就足以迎来足够的威望。 宣传部门开始做最后的宣传准备,将夏城的战略意图传达到每一个士兵耳中,让他们对即将到来的大战充满信心,并不是要在这里死战。 相对于士兵们的信心满满,那些跟随出征的其余城邑亲贵子女们更多的是好奇,陈健将他们留在了最后,没有给他们冲击厮杀的任务,只说等到了东夷腹地有的是机会让他们立下功勋。 大部分亲贵子女其实只是孩子,所以热血满腔,但还有一部分则睁大了眼睛充满了警惕。 就夏城的战略来说,其实每个人都能想到,在他们看来这没什么。问题是想到归想到,任何一个城邑都没有这样的组织力完成战略意图,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谁都知道兵贵神速,谁也知道攻敌所必救,可他们想的是如果放在自己城邑,能够做到在半个月内完成动员快速应对吗?如果放在自己的城邑,能够跨越数百里完成作战而还保持体系的完整吗? 很显然并不能,他们在观望,如果夏城这一次做到了,自己回到城邑后一定要跟着变革了,否则十几年后谁也无法和夏城抗衡。 以前他们只是以为夏城的体系很古怪,权利结构看起来和哪个城邑都不像,但是在战争来临的时候,这种官僚体制的效率迅速甩开了其余城邑老旧的氏族议政,整个城邑自上而下地凝聚到一起,每个人都在为战争做准备,忙而不乱。 至少现在看来是忙而不乱的,这些人唯一怀疑的就是那些曾经是逃奴的士兵的战斗力,在他们看来奴隶是最没有战斗力的一群人,夏城把希望放在这群人身上真的可以吗? 或许,只能用战争来宣告结果。 ………… 七月十三,穹夕的大军已经靠近到五十里之外,陈健撤回了所有的骑手。 这些骑手不会跟随大军东下,因为战马转运不利。 这一次出征全部都是步兵,他不会带骑兵和战车兵,而且他也不会选择在东夷腹地野战或是伏击。 骑手们在上游扎了营寨,距离馍大约十几里远,他们基本不会参加战斗,只需要适当的时候出现以作威慑,随时准备靠战术机动性跑回榆城。 骑手放弃了前出侦查的第二天,已经有东夷的斥候靠近了馍,陈健也在城中宰杀了最后一批羊犒赏士兵,随军宣传的石荠等人进行了最后一次演出,先行沿河东下。 夜里的歌声透着一些洒脱和振奋,但并没有紧张。参战的老兵跟着陈健从草河一路打到这里,新兵大部分都是死里求活的逃奴,死对他们而言已经有些麻木。 七月十五的清晨,一层薄雾笼罩在河岸附近。 等薄雾散去后,东夷人的大军在靠近馍三四里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开始搭建自己的营寨。大量的士兵在外围严防夏城人趁着他们扎营阵脚不稳的时候偷袭,可惜一直等到薄雾散去对面的夏城人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没有声息。 穹夕远远地看着前方的古怪的营寨,很确定那里有人,因为有士兵在外面守卫,而且飘扬着黑白色的旗帜。 后面的大河水面上不断有船只往来,他听说过帆船的名字,却还是第一次见到。看到一艘船逆水而行的时候,忍不住称赞了一句,心中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抓不住。 几个氏族的首领看着远处的夏城营寨,笑道:“听那些人说这个叫姬夏的很有智谋很会打仗,可看来也就这样了。没有趁着我们立足不稳的时候袭击,也放弃了他们夏城战马战车的优势,缩在那里如同乌龟。难道这样就能击败我们吗?要我看,天黑之前便能击破他们。” 穹夕也觉得古怪,如果对方不想和自己打,缩回榆城就好,为什么要出兵到这里呢?如果想和自己打,缩到那里算什么?和自己耗时间?耗到自己粮食吃光退走的时候尾随袭击?真要那样的话也不需要这样啊,他们的斥候有马,查看范围很大,自己要撤军的时候再出征就好。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战争方式,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可也没有轻敌,反倒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 先让军中一些斥候靠近了夏城军寨,随后让会说大河语言的人大声辱骂,只说夏城人如同乌龟不敢应战之类,顺便把几个奴隶的头砍下来试图激怒对方。 可是叫骂了一上午,对面仍旧毫无动静,一切入场,守卫的士兵正常交接。陈健已经把战略意图告诉了每个士兵,对于对方的辱骂士兵们只觉得可笑,这些愚蠢的家伙还不知道很快大军就会进入到空虚的东夷腹地,心中并无遮拦。 等到中午的时候,穹夕终于决定进行一次试探性的攻击,他实在搞不懂对方在干什么,又不敢把所有的军队一次性赌进去。 吃过饭,大军开始缓慢向前移动。穹夕将大军分成六份,一份留守营寨。 三份围住了夏城的军寨,在距离六七百步的地方停下来;另外两份在三军之后,作为机动兵力,也为了防止夏城的骑手或是战车突袭。 他不知道对面有多少骑手,也不清楚战车会冲击哪一边,所以一切小心为上。从他开始打仗开始,就没见过这么古怪的战争方式。 在东夷大军缓步靠近到夏城军寨的时候,在外面守卫的夏城士兵开始后退,这让穹夕感到更加不安。 面对自己的大军,这些夏城人可以有条不紊地撤退到土墙之内,而不是从撤退变为溃散。 以前面对其余的城邑,只要拿下城墙就算是彻底瓦解了防守,因为城墙是城邑的制高点,整个城邑被城墙围成了一个孤城。到时候留下一个缺口,那些溃散的人就会从缺口奔逃,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防守。城墙既是制高点,又是连接内外的通路,可这座军寨或是城邑连城墙都没有,这算是怎么回事? “或许里面根本没有多少夏城军队?他们只是在吓唬咱们?” 有氏族首领提出了这样的想法,穹夕想了想,摇摇头,传令各部严守,同时前出的三部组织三五百人,准备一次试探性的冲击。 对面的城邑注定无法把全部人都展开,全部展开也就意味着防线薄弱,一旦对方选择一点反击,很可能就是全线溃败。他虽然对夏城的战车和骑手不害怕,却不代表他不会考虑到这一点。 同时让斥候散到附近几十里之外,严密观察附近的动静,尤其是侧翼和后方的动静。 外围是有一层土墙阻隔了视线的,弓手开始缓步向前准备压制,矛手随着鼓声缓步向前移动,和弓手保持五十步的距离。 为了应对夏城的战车,穹夕将负责压阵的矛手排列的很紧密,空隙很小而且密度很厚。 东夷最好的弓手手持的都是双弯的反曲角弓,但是制作不易耗时太久,只有一部分人拥有,其余人还再用普通的竹弓。 临阵之时,一般的弓手也就射十几箭,手臂便会酸痛,上等的弓手或能多射一阵,可是羽箭也不是无限的。 现在的问题是对面看不到结阵的夏城人,只能看到土黄色的墙壁或是夯土,东夷弓手很是无奈。 手持短剑手斧之类的士兵被选拔出来,由精锐的勇士带领,在鼓声响起后朝着对面诡异的军寨冲去。 狭窄的地方无法展开,冲击到墙壁附近的时候,从城中飞出了一堆羽箭,散落在那些东夷勇士的头顶,死伤不多,反而激发了他们的血气。 东夷的弓手不敢靠的太近,里面情况不明,一旦对方反击失去矛手保护的弓手就会溃散。 矛手跟进一拥而上更不可能,万一那些人藏在后方,趁着一拥而上阵型散乱的时候冲击就会全线溃败:行军、防守、进攻是不同的阵型,矛手想要抵抗夏城可能的战车冲击就要放弃机动性,而阵型转换的时候是最容易被袭击溃散的,穹夕小心的很,绝不会犯这样的错。 外围的简单墙壁上是留着缺口的,显然有几条道路,嚎叫着冲到土墙附近的东夷人发觉对面根本没有什么防守,领头的便觉得有些不对,便约束众人不可快速分散,结阵缓慢前行。 走了三五十步,又是一面土墙,接着里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哨子声。 从土墙的后面猛然抛出了许多黑色的圆球,足足有几十个,伴随着的还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 醒悟 这些人攻打风城的时候闻过这种味道,知道这东西的可怕,慌乱中一堆黑疙瘩在他们的脚下滚动着,随后就是猛烈的爆炸声。 飞溅的铁片或是被炸成两半的铁块带着炙热的温度和极高的速度刺入了这群人只有一层牛皮作为防护的身躯,血迹到处都是。 浓重的黑烟带着巨响和火光,杀伤力或许并不大,可瞬间造成的伤亡造成的震撼还是让这些东夷士兵濒临崩溃。 领头的人被炸死,一枚铁疙瘩就落在他的脚下,这是夏城为了守城用的,装药量很足。 突进来的这一批三百多人只在一瞬间士气跌落到了最低点,受伤的躺在地上嚎叫,没有受伤的耳边全是嗡嗡的回音,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头脑里混沌一片。 有的人转身就像后跑,背后又传来一阵急促的笛声,百名手握长矛的夏城百人队缓慢而坚定地踏着脚步从后面冲击出来,在并不宽阔的分割地上与这群已经损失了一些的东夷人碰撞到了一起。 士兵们就像平日训练一样,将长矛向前攒刺,只需要保持自己和同一排的人平齐,不需要冲锋也不需要跑起来。 就像是赶羊……在这种地形下,面对有组织有阵型的矛手,那些士气已经崩溃的东夷人根本不知道如何抵挡,抱头鼠窜。 矛手也没有追击,伴随着后面的哨子声又退了回去,根本不去管那些断肢死尸。 仅仅是片刻之间,试探进攻的数百余名东夷人就溃散回去,活下来的不足一半。 对面的城邑就像是一头吃人的猛兽,忽然间将这些人全部吞噬掉,低矮的土墙挡住了视线,却挡不住那些重伤未死之人的惨叫,凄厉的声音在旷野中回荡,让人浑身发冷。 几个重伤的东夷人依靠着残存的半条腿或胳膊从土墙中爬出,浑身黢黑,爬到一半的时候就死了。 不安和紧张的气氛在东夷的军阵中回荡,氏族首领们齐齐看着穹夕。 “传令下去,弓手依次后退百步,稳住阵脚,不得慌乱!把几个退回来的人带过来。” 大军开始缓慢地向后移动,负责试探攻击的勇士被叫到了穹夕身前,那几个人已经不再慌乱,可听到鼓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抱住了头。 询问了许久,穹夕这才摇摇头,知道遇到了对手。那些火药武器不算什么,利用地形之便的确发挥优势,但只要冲击混战在一起那武器也就难以使用。 让他烦躁的是那些听鼓而进闻哨而退的戈矛手,据那些逃回来的人说,那些夏城的戈矛手走的很慢,但走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一堵墙整整齐齐地朝前挪动着,在狭窄的地方根本没办法和他们抗衡。 也有几个有些血气之勇的猛者试图靠自己的本事冲到前面,然而都被长矛扎死,每个人要面对三五支长矛。 穹夕也听那些被俘的夏城人说过之前的几场大战,对夏城的战术也算是略知一二,打的是笨仗,笨的让他觉得可笑的办法,没有太多的谋略。 在平原就是戈矛为阵,骑兵袭扰扰乱敌方阵型让大军脱节或是前出,然后用战车和那些冲击兵抓住机会击破一点。 在穹夕看来夏城的战法简单的可笑,只有一句话:在某个地方以多打少,撕开阵线。 穹夕也明白这种笨办法对军事首领的指挥能力有很大要求,但更重要的就是那些戈矛方阵能否稳住。 他们不是杀人的,只是移动的城墙。可能在战斗分出胜负前,死在戈矛手中的人极少,但如果没有这些戈矛手,那些冲击兵种也就毫无意义,没有人给战车创造战机。 听了那么多的传闻,穹夕本以为这些夏城人的戈矛军阵和自己的相差不多,可就刚才看来绝对比自己的矛手要强。 至少就刚才的情况来看,如果是自己这边的矛手可能就会冲出来,至少也不会让这些人逃走:面临溃散的敌人其实不需要保持军阵,牺牲军阵换速度冲击。但对面的夏城人呆板的可怕,宁可放过也按照哨声退回去,绝不散开。 看着对面悄无声息的城邑,穹夕觉得就像是自己吃过的骨头,里面的骨髓味美引诱人想吃,但有可能把牙崩坏。 如果里面真的只有三千人的话,自己不惜代价也不是冲不进去,问题是这些氏族跟着自己是来掠夺奴隶的,硬碰硬的交锋对于一个才登上首领之位一年的人来说不是最佳选择。 这让穹夕万分不解,这些夏城人到底要干什么?龟缩防守自己很难打进去,可是自己要是不打对面的夏城人也拿自己没办法,他们跑到这里到底要干什么? 思索许久,也想不出问题所在,传令叫人搭建营寨,暂时对峙不攻。 第一个夜晚就在这种诡异的对峙中度过,第二日一早,东夷人用木头和土方也搭建了一座高台,穹夕登上后终于看清了对面的全貌。 里面秩序井然,井井有条,最前面大约有七八百人;中间有一千;最后靠近河岸的地方则是夏城人的主力。 窥探了里面的全貌后,穹夕更觉得扎手。对面的营寨是个标准的半圆形,无论从哪边进攻打到中心地带的距离都差不多。三面围攻,地形崎岖分割,所能展开的部队不多,只能在狭窄的地方和那些可恶的夏城戈矛军阵厮杀。 倘若两面围堵,主攻一面,中心的夏城主力可以从容调配到自己主攻的一面,自己想要调动要走外圆的大弧,而里面的夏城人只需要沿着中心到圆弧的最短距离就能迅速抵达战场。 战场的主动权掌握在他手中,穹夕觉得自己可以打也可以不打,这群夏城人只能死守却不能主动进攻自己。因为地形限制,夏城人也无法展开阵型,无法出击。 但让他烦躁的是在城邑中没有看到夏城最大的优势:骑手和战车。 夏城人如果不傻就不该放弃最大的优势,那些骑手和战车到底在什么地方? 和穹夕一同观察的氏族首领提议道:“要不然就不打他们?继续向北攻打别的城邑?” 穹夕摇头道:“被这群夏城人咬在后面我会担心,谁也不知道他们时候会出兵。” “那……那咱们就佯装退走?引诱夏城人从这乌龟壳中爬出来?在平地野战,咱们是能打败他们的。” 穹夕摇摇头,这时候退走这群夏城人肯定不会追击,因为现在他根本搞不懂这群夏城人到底要干什么,这才是让他难以决断的原因。 这是一个意外的变故,他没想到在粟岳出征后大河诸部还有这么一支机动力量。除不掉这支力量他就别想安心在各个城邑之间奔走抢掠,可除掉这支力量后只怕自己也无法在城邑间奔走劫掠了,他觉得自己至少也得付出六千人的死伤才有可能将这群夏城人赶走还不是全灭。 这群夏城人显然也知道在野地之中打不过自己,所以藏在里面,怎么骗这群夏城人出来的关键就在于:这群夏城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就没办法引诱对方出击。 榆城离这里太远,绕过之间的大河城邑不打,的确可能逼着这群人回守,但自己的结局也很可能是有去无回,他也不敢冒险。 彷徨无计的时候,昨日派出去的斥候带来了一个消息。他们在上游发现了夏城人的骑手,数量不少,但是没有发现步兵。 这些骑手驱逐了他们,并且正在朝战场这边挺进。 这个消息让穹夕觉得自己抓住了战机,看来夏城人的战马战车都在上游,准备在自己围城的时候背后突袭。 他确信夏城的首领就在城中,不可能指挥在城外的骑手确定什么时候突袭,所以必然会出现指挥脱节的情况。 趁这个机会干掉夏城的所有骑手战车,纵然这些夏城人的主力尚在,但是自己不用担心骑手战车的冲击,就可以让军阵更稀疏,阵线也能拉的更宽更厚,到时候只要一半的人就能防住这群夏城人,自己用另一半足以攻城夺邑。 战场的时机转瞬即逝,穹夕当即下令,大军再度向前,做出三面围攻的样子。 但他却将七百多最善独战的勇士和最好的弓手分离出来,隐藏在大军后的树丛中,一旦那些夏城人的骑手趁着自己展开部队围攻的时候突袭后方,就让勇士和弓手包抄,干掉夏城的那些骑手。 只靠骑手赢不了战争,穹夕确信这一点,而且没有步兵支撑的骑兵也根本无法扩大战果,骑手对射也射不过步弓手。 夏城人靠着乌龟壳防守,却注定他们无法快速展开部队进行反击,自己只需要抓住那些夏城骑手妄图立功的机会干掉他们就行,到时候也不和这群缩头乌龟耗下去了,立刻北上。 他在等机会,这个机会在午后到来。斥候回报,西边大河上游的夏城骑手开始出现在战场边缘。 穹夕立刻命令前部开始推进,从防御转为进攻,缓慢靠近了夏城人防守的城邑,看上去是要全面围攻决战,但实际上穹夕的命令却不准任何人发动冲击。 从外面看,整个东夷军阵就像是一只蚌,露出了柔软的肉,只等着那群骑手冲过来,这种引诱是赤棵裸而又充满诱惑的,但也是没有危险的:夏城人的主力缩在城中无法展开反击,就算反击也只是小规模的,只要做诱饵黏住夏城的骑手就行。 和昨天稍有不同,他只留下了一部分预备兵力,展开的主力也不是一条厚薄一致的线,更像是想要将主力集中在东边,把东边当做主攻点。 西边为了引诱那些夏城骑手,则要薄弱的多,而且预备兵力的布置也更靠东,一旦那里乱起来似乎无法支援。 但在战场后方他最精锐的勇士和弓手则隐藏起来默默等待,他要给夏城人创造战机,至少在夏城人看来是战机的战机。 将大部队展开需要很长的时间,等到队形基本展开的时候,穹夕发现夏城那边也做出了动作。 一群群的士兵开始在河边登船,那些船上有帆,是可以逆流而上的。离得太远看不清晰,但却能够大致算出来至少也有七八百的步兵登船。 这时候穹夕这边的大军已经展开,那些在战场外围逡巡的骑手也已经出现在了西边的空地上,那里地势开阔也没办法围堵,他们没有冲击而是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看了半晌,穹夕忽然明白过来,那些夏城的骑兵在等那些用船运送的步兵!城邑的确因为被分割无法展开军阵进行反击,可是夏城人却可以用船在上游集结,可以将部队在上游展开。 自己的部队已经展开了,这时候正是最脆弱的时候,正面太宽也就意味着任何一点太薄,防守那些单独的骑手不成问题,可一旦加上夏城的步兵和弓手就根本挡不住。 夏城的船只已经开始运送士兵向上游前进,看起来是准备用大河作为天然右翼冲击自己的西边,有弓手、方阵兵和骑兵配合,这就很危险了。 几乎是一瞬间,这几天一直萦绕在穹夕脑海中的混沌不解忽然间透出了一丝光亮,可这光亮让他自己吓了一跳:这些夏城人可以用船直插自己的后方。 他们在这里集结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这里距离自己的腹地更近,可以缩短距离! 心头被这个自己都觉得可怕的想法弄的一颤,期盼自己想多了,可是联系到这几天心中的疑惑,却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唯一可能的解释,只有这一点能够解释这些夏城人这些日子的诡异举动。 这时候那些运送士兵的船只已经向上游走了很长一段距离,看样子是准备在开阔地登陆,和骑手会和整队。 如今穹夕有两个选择:趁着城邑内部调走这一批步兵的时机,发动攻击,在自己的薄弱西线崩溃前一举解决掉这群夏城人;要么就重新收拢兵力,反正城内的夏城主力无法快速集结反击,分割的地形不适合大规模行动。 再一次将双手背着身后紧握在一起,这是很罕见的举动,很多氏族首领知道穹夕这样做的时候意味着他面临着重大的抉择。 这真的很少见,可在面临夏城人的几天内,几位氏族首领却已经见到了两次,这让氏族首领不得不猜测这些夏城人到底给穹夕带来了什么样的压力? 压力很大,大的让穹夕头疼。全线攻击或许可能击溃这些夏城人,但夏城的主力却可以乘船逃走,自己追之不及,而自己只怕也要损失掉至少五千人,这是他承受不住的损失。 权衡了利弊,穹夕终于忍不住,下令道:“让那些隐藏在树林中的勇士出来,加强西边防御夏城人!全线后退,扎营不攻!” 那些隐藏在树林中的勇士弓手很快走了出来,示意这边不是如同夏城人想象的那么脆弱。 夏城人的船只也很有默契地转过船头,不再向上而是返回了城邑码头。上游的骑手也很默契地离开了战场的范围,依靠快速的机动性脱离了那些东夷斥候。 看着展开的大军缓缓后退,穹夕咬着牙骂了两句,揉了揉眼眶,头疼的厉害。整整三天的时间,自己的大军只做了两件事:假装进攻和退后扎营。 再这么折腾下去,军心就要混乱。 然而当天傍晚,一则消息忽然传来,让将要混乱的军心立刻崩开了。 几十个人哭喊着来到了营地,大喊着有敌人深入到了城邑当中,报信的人举着两面旗帜,而这两面旗帜对那些刚刚知道消息的出征者来说却熟悉的很!他们对面的敌人就是这样的旗帜。 这几十个人有人身上还带着伤,因为在经过一处必经的山口时遭到了夏城骑手的袭击,还被抓走了几个,那些骑手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群人会从东夷那边跑过来一样。(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歪曲史实 穹夕屯兵数日,本就进退两难之际,众人得知了后方起火的消息,顿时便有了归意。 尚不至于军心不稳,此次出征已经攻破两城,掠夺奴隶万余,牛羊粮食众多,又有铁器农具之类,比之从前也算得上大胜。 那些偷袭的夏城军队必然不多,否则现在得到的消息就该是夏军已经破城之类的坏消息了。 如今战不能胜,转而攻取其余城邑又怕夏军尾随袭击,怎么看退兵都是最好的选择。 氏族首领也是打过很多仗的人,知道退兵也非易事,大军缓慢退后稍有不慎就会被袭扰伏击,看穹夕犹豫不决以为只是退兵时的损失。 可穹夕想的却是这群夏城人显然是准备偷袭自己后方的,此时退兵不但于事无补,自己大军退回的时候只怕夏城人已经攻下了几座城邑。 就这些夏城人的表现来看,他们的人数虽然不多,可是军力强盛,堂堂正正地对敌可能还打不过自己,但要是直入东夷腹地攻取那些精锐尽出的城邑却是轻而易举。 自己大军缓慢退回,又要押解奴隶转运粮食牛羊,回去的时候谁也不知道那些夏城人会做下多大的事。 可要不退回,在这里拼死与夏军死战,自己积攒许久的勇士只怕就要消耗殆尽,自己威望大损。而且粟岳大军在外,到时候夏城固然孱弱,可到头来自己什么都得不到,反倒是让粟岳获利。 好半天,那些等待穹夕决断的首领们听到了一句半是感慨半是赞誉,却和他们讨论的事毫无关系的话。 “一座城邑竟然能养这么多兵?” 之前穹夕不过觉得夏城是座城邑,或者说是座强大一点的城邑,可没想到这座城邑已经超乎了他对城邑的理解,在人数不多的情况下竟然能够出动相当于三五座城邑合力的大军。 也正是此时此刻,他才明白那些被俘获的夏城人如此自信的源泉,也明白过来那些简单的三十人养一兵之类的话语并不可笑。 现在猜测到夏城将来动作的东夷人只有穹夕自己,为了稳定军心他不会把自己的猜测说出去。思索良久,退意已决,他不会留下来为粟岳铺路,到时候自己实力大损之下,粟岳绝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 做个族群的首领真的不容易,要考虑内部的整合反叛,要考虑保存自己城邑力量的同时又为族群获得利益,现在又需要考虑夏城这一支忽然出现的不可轻视的力量。 正在他准备退兵的时候,外面又传来一阵叫嚷声,穹夕怒喝道:“既然扎营,为何还有人叫嚷?” “是咱们前几日被抓的几个人被夏城人放回来了,说是有些话要带给首领你。” 穹夕点点头,让自己身边的亲卫把那几个人押进来,那几个人穹夕也认得其中的几个。 几个人见面刚要哭诉,穹夕摆手道:“你们无错。对面首领说了什么?” “他说……说明天一早,请穹夕首领在阵前对问。双方各带二十勇士随行,不得携带弓矢矛剑之类。” “知道了,带他们下去吧。” 等这些人离开后,穹夕一瞬间竟然有些轻松。 既然要谈,那就好说多了,对面的首领只怕也有野心,或许会和自己商量出一些对彼此都有利的条件。自己可以做出让步,把掠夺的奴隶退回一部分作为夏城人的功勋,只要夏城人愿意,自己甚至可以用一些东夷城邑的利益换取夏城的一些人和技术。 次日一早,穹夕便挑选了二十最为雄壮的壮士,自己也不需要搞什么小动作,也不怕对面搞什么小动作。这个时候还需要言而有信,这是作为首领的一项很重要的标准,因为权利尚非天授。 为了示好,他决定明天顺便释放那几个被抓住的夏城人,反正这几个人改变不了什么。 等到太阳升起后,弓手压阵,射出一箭之地。穹夕身披最为华贵的服饰,拿着象征着军权的礼器,跟随的勇士也都披着虎皮熊皮,身后鼓手齐敲,以壮威势。 这算是顶有气派的出场了,穹夕自我感觉相当不错,可是等到对面的人出现的时候,穹夕忍不住骂了一句。 对面也是鼓声齐鸣,接着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听起来很软不像是军阵之曲,倒像是诉说田园家乡的调子,可调子中隐含着一股自傲不屈。 这本也没什么,可当笛声开始悠扬的时候,对面竟传来数千人一同合唱的歌声,仿佛对面的城邑活过来了一样,那些歌声有近有远,调子有高有低。 穹夕懂得大河诸部的语言,可这首歌他基本没有听过,只听得隐约传来的一条大河波浪宽之类的话。 这样齐声的歌谣压过了自己这边急躁的军鼓,歌声中没有戈矛弓矢,似乎只有对平静生活的向往,可等到唱到让山川河流改变模样的时候,又带着几分让穹夕都感到不安的自傲和豪气。 更可怕的是当这歌声响起的时候,原本他准备放走的几个还被捆绑着的夏城人跟着唱了起来,就在他的身边,丝毫不顾及旁边那些愤怒的目光。 身边的勇士想要让那些人闭嘴,穹夕大度地摆手示意不必,气势上已然输了一筹,再做那种小意之人便没意思了。 很快,对面一人骑乘着一匹白色的大马,身后跟随着二十穿着黑衣之人,慢悠悠地来到了军阵之前。 穹夕被对面气笑了,昨夜说的清楚,不准携带武器弓矢,可没说不准骑马。对面的首领骑着战马,居高临下,气势更盛。自己这边倒是有牛,可若是骑着一头牛去,高是高了,可也落得笑柄。 身边的勇士一起半蹲下来道:“请首领坐在我等肩上,定要高出对面一些。” 穹夕一甩衣袖,面对着身边的勇士以及身后的数千东夷同族,大笑道:“骑乘的是畜生,而非勇士。我宁愿仰着头和对面说话,也不会让我的勇士去做畜生该做的事。走罢!” 众人心中感动莫名,数百人心中暗誓,终此一生,绝不背叛他们的首领。 等到靠近后,穹夕才发现对面二十人中,一人手持一卷木片,手中还持有半只木炭,这并非武器。 靠近后,对面骑马的首领低头冲那个手持木片的人说道:“记下来,华历三十五年七月十八,姬夏见穹夕,夕仰头而视。” 穹夕咬着牙,盯着骑在马上的陈健,这是两个年轻人的第一次会面,可连名字都没有互相过问,因为彼此早已熟悉。 “这是什么?” “不是武器,只是文字。夏城称之为史,以让后人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 “你说的并不对。我仰头而视,因为你骑着马,而我们没有马,不是因为我对你敬重才仰头的。” “你说的很对。我只让人记下了你仰头而视,至于是因为你们没有马还是因为你对我敬重,那就凭后人自己猜测去了。但我也没说谎,不是吗?” 穹夕哼了一声,决定不做这些口舌之争,直接问道:“姬夏邀我前来,有什么事要商量?” “没什么,只是希望你退兵。大河诸部并不曾招惹你,你却驱兵前来,掠夺我们亲族以作奴隶,这是我和整个夏城所不能容忍的,这侮辱了我们的祖先。对祖先的侮辱,即便我们死也要洗刷。” “退兵之时,留下你所掠夺的我们的亲族,我可以原谅你的过错,不会追击。否则的话,我夏城绝不与你罢休,更不会让你欺凌我们的亲族却不管不问甚至瑟缩自守,哪怕拼尽了全部夏城人,不把那些亲族要回便不会罢手!” 这话说的声音极大,更像是给后面那些各个城邑的使者和各城邑的亲贵子女听的,可这话换来的却是那些城邑使者的不屑。 他们不明白姬夏怎么变得如此愚钝?难道真的因为凭嘴皮子就能让穹夕退兵?这话说的如此动听,听得那些使者都有些惭愧,可就凭这番话就能让穹夕退兵? 这时候身后忽然看似无意地传来了一阵尖锐悠长的角号的声音,几艘大船顺流而下,看起来似乎只是在正常调动,却让穹夕的瞳孔一缩。 他心头的怒火已经不可遏制,从会谈开始对面就咄咄逼人,动用各种小手段。的确,史书不是武器,可在千百年后却比武器更可怕。 尤其是这看似无意的角号声,实际上就是在告诉他夏城是准备沿河东下直达东夷腹地。 此时穹夕只有退兵一途,但现在退兵他立刻就能想到,这群该死的夏城人肯定会在他们的史书上记下一笔:“夕大惭而退……”之类的话,甚至他都能猜到这些人还会写什么。 穹夕长叹一声,心说你说的这样好听,还不是有野心?你要真是如你说的这样祖先之辱让你愤怒至极,早就该列阵与我对敌死拼了,甚至把你的族人全都拼光才对,何必藏在这里?这么说无非就是想要让人听到你说的这么好听。 有些事他知道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交谈,于是道:“还请姬夏与我私谈。” 他觉得对面应该能明白他的意思,现在两家拼得你死我活,到头来便宜的还是粟岳,不如私谈一番说出一番对彼此都有利的条件。 可不想得到的回答却是:“你辱我祖先,掠我亲族,这是如同侮辱亲人一样的仇怨,我怎么会与你私谈?这是族恨,岂能干休?我素闻你箭法超然,勇力无双,又得族人信服。倘若你认错退兵,交还亲族,了结族恨,我自然愿意结交这样的英武之人以作友朋,把酒言欢也无不可。但族恨未消,我姬夏不知道与你有什么私言可谈!” 穹夕心里只把对面陈健的父母祖先全骂了一遍,再看着手持木简炭笔之人不断将这些话化为文字记下,心中更怒,知道已经无可挽回,索性吼道:“此时城邑如林,氏族处处。胜者欢呼败者为奴,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难道姬夏的祖先亲族就没有掠夺过别的氏族作为奴隶?姬夏既然敬重祖先,就该遵守这样的法度,你若真觉得祖先受到了侮辱,你我明日便在这里决战!” 陈健在马上笑了笑,弯腰小声道:“我才不会在这跟你决战的,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我要乘船东下直达你的城邑。你既然不肯归还我的亲族,既然说胜者欢呼败者为奴这是千百年的法度,那就看看嘛。” “你猜,是我乘船先到东夷?还是你大军靠两条腿先到?” “夕,退兵吧,我不会派兵尾随追击的,趁着天晴早些回去,何必争这一时的嘴上胜败?” 穹夕气的浑身发抖,心说我一退兵,你这群记史书的人必然会记下这么一笔,说我听完你的话心中惊惧而退,千百年后我穹夕的名声全让你毁了! 他铁青着脸道:“我和姬夏没什么好谈的了。只是姬夏请记住,当有一天我攻下夏城,第一件事就是毁掉你们的史书,因为上面记得都是假话!” 陈健点点头笑道:“那就各凭本事了,看谁焚烧了谁的史书。哦,对了……我忘了你们东夷人尚无史书,只能口口相传,倒是不用火,只能用剑。” 两人对视了一眼,竟不约而同地笑了一声,话已至此,到头来其实还是要看谁的剑锋利,一时的输赢代表不了什么。 “姬夏聪颖,若有一天我攻下夏城,仍旧会封你为一城之主。” “穹夕认字吗?不认的话最好学学,免得将来臣服时还要现学。” 这是两人在阵前的最后一番对话,双方的勇士挺着胸膛簇拥着各自的首领回到了军阵当中。 回到军阵,穹夕招来了各个氏族的首领,下达了准备退兵的命令,理由也给出了,就是夏城人可能乘船东下直袭自己的腹地。 氏族首领们惊惶不安,可穹夕却对他们下了死令,在大军回撤之前,绝不准将这件事宣扬出去,否则的话军心不稳,到时候谁说的,那个氏族将会被灭族。 “这群夏城人如此狡猾,咱们退兵,他们会不会尾随而来?他的话不可信任。” 穹夕心力憔悴地摇头道:“放心吧,不会。缓慢后撤就是,途中不要对那些奴隶太过严苛。”(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章 东夷震动(一) “东夷人退兵了!” 七月下旬,数十个骑着战马的夏城骑手自豪地擎着夏城的旗帜,在靠近东夷的几座城邑间奔驰。 那些惴惴不安的面临东夷威胁的城邑中,数千人松了口气。很多人不满夏城的一些方法,甚至觉得夏城人很古怪,但却知道夏城人很少说谎。既然这些夏城人说东夷人退兵了,那么城邑就算是安全了。 骑手们受到了极大的款待,一时间恭贺姬夏的声音在各个城邑中传颂。 这些骑手们手中不但有旗帜,还有一卷木简,实际上上面的很多字他们认不全,这已经超过了开蒙所必须的那些字了,但是每个字的后面都有切音标记,而且他们也背诵了许久。 酒足饭饱之后,自然要在众人面前宣读东夷人为何退兵,骑手们展开木简,仰头喊道:“穹夕与姬夏对垒数日,自知不敌,仓皇退走,头不敢回。遗弃弓剑无数,姬夏派骑兵尾随追击,流矢乱发,射中数人。疑有人中矢而死,东夷人痛号悲吼,以松木殓之,黄牛负椁而走……” 听宣讲的人自然相信,因为宣读的那人可是手持木简啊,这上面可都是字,字写下的一定是真的。 以松木收殓待遇的人不少,在东夷诸部中少说也得有了百十人。可这么一番话下来,听到的人潜意识地觉得,会不会是东夷首领被射死了?如果是穹夕被射死了,那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只可惜宣读的人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死了,人们口口相传,时间一久也就变了样,加之各种各样有意无意的谣言,更让这番话变得连编造者都快认不出了。 有说中箭的就是穹夕的,还有鼻子有眼地说按照夏城的规矩,射死穹夕的这人是大功,可封一等爵之类。众人便又多问什么是一等爵,有人再解释一番夏城的制度,倒也弄的人心惶惶。 实际上……木简上没有假话。陈健的确是派少量的骑手尾随追击了,而且的确发箭乱射了一次,但只是走个过场,随后这群骑手就被东夷的步弓手射跑了,骑手根本射不过步弓。 一顿乱射,疑有人中矢而死这也没错,不可能一个人都没射中。 东夷人走的时候也的确以牛托着一些东西,但实际上那都是抢掠来的铁器、耧车、犁铧、麦种等等,所有氏族首领也都禁止骑乘只能步行,牛全部用来运送这些东西。至于棺椁,不过是缴获来的火药,以松木箱盛放以防潮湿,因为陶罐易碎。 谣言有时候未必是假话,只是部分真相,这部分真相之所以演化成谣言是因为人们总是喜欢按照对自己最有利的想法去解读这些东西,也或许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世界中必须有一个英雄的幻想。 靠近东夷的各个城邑欢庆了数日,留守城中的众人一人献出了一些粟米之类,以作礼物送给夏城。 即便那些对陈健颇为不满的亲贵们此时也不得不准备礼物,运送到榆城。到七月末,夏城的名声在靠近东夷附近的城邑中已经极盛,而以一城之力逼得穹夕退兵的事实也让一些城邑有了别样的心思。 城邑林立,氏族处处,看起来广阔无边,实际上放到陈健的前世,整个大河诸部的底盘也就不过一两个省的大小,而且大部分都是飞地,各个城邑独立存在。 可自从陈健开始修建榆城后,原本独立存在的城邑的独立性便消失了许多,因为大河水道的缘故彼此间的联系多了起来,每座城邑不再是孤岛,而是如同一条血管联通在一起的畸形的肉体,每个畸形的独立的肉体都有大脑,切断血管或许也能存活,但肯定不如之前活的好。 榆城的位置恰在大河北岸城邑圈的中心位置,之前只是一座小城,可随着贸易往来,逐渐被上游的城邑重视。如今又有了一城之力退东夷兵的事实,更让那些城邑开始琢磨自己的将来。 但随后的一个消息又让这些城邑的首领松了口气,至少不用现在就做决定了。他们听说姬夏带着夏军东下,直抵东夷城邑,说是东夷人掠夺一个亲族他便要掠夺两个以报复。 豪言壮志是好的,但这种跨越数百里的作战方式并没有人看好,于是将来站队的问题便可以再搁置一段时间了。 基本上没有人看好陈健接下来的行动,因为对这个时代而言,这种战争方式还没有出现,没有人知道能否获胜。 这些人观望的时候,陈健早已经带着集结起的将近四千人的军队来到了建造司提前在东夷腹地准备的立足点。 将近两个月的粮食转运,积攒的粮食可以确保大军三个月的吃用,大约是一百五十万斤的各种粮食,船只仍然不断往回运送。 选定的立足点距离馍约有七百里,选中的地方在大河北岸。是大河的一条支流和大河的交汇处,一座不高的土丘距离河岸大约五里,背靠大河支流,形成一个天然的制高点。 大河和支流形成了一个三角地带,那座土丘在作为三角的底边,绵延三里。靠近大河的地方是一片湿地沼泽,算是一个天然的屏障。 之前嗟与姬柏等人抓捕的数百奴隶已经在这里劳作了一段时间,用泥土搭建起了一些小屋作为仓库,但是数量仍旧不够。 随着大军的到来,这里逐渐变得热闹,先按照各自的分队搭建简单的房屋茅厕之类,又砍伐了大量的树木堆积艾草点燃以驱赶这里成群的蚊虫,旁边的沼泽地里是蚊虫最好的聚居地,蚊虫多人多就容易得病,这一点陈健小心的很。 一些被救回的亲族奴隶告诉陈健这里向北大约两天的路程就有一座城邑,就在支流的上游。 而那些提前探路的黑衣卫说沿大河而下,再有二百里也有很大的东夷城邑。 城邑太大,不好攻取,而且距离榆城太远也不容易转运粮草物资,选定的这个落脚点其实相当不错。 休息了一天,陈健便叫人挖掘了一下这里的泥土,发现这里的土层很厚,上好的沃土。 “这里的土不错,就像猪肉肥膘一样。” 几个种过地的国人赞了一句,军中的一些高层奇怪地看了看那些挖出的泥土,疑惑道:“姬夏查看这里的泥土干什么?难不成要在这里种地?要只是在这里中转停留,大可不必看这些东西的。”(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章 东夷震动(二) 大军休息了两天,斥候被散出去查看四周的地形。 穹夕的大军靠两条腿走回来还需要很久,这一点陈健十分自信。 就现在东夷人的组织力度加上那些俘获的那些奴隶,没有一个月难以回师,自己至少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可以折腾。 现在聚集到这里的人,不算新捕获的奴隶一共四千。 各个城邑亲贵子女和他们所掌控的被训练的一年多的脱产士兵六百;夏城征召国人和作坊工组成的戈矛方阵并两千五百多人,外加三百夏城自己的脱产黑衣卫,以及建造司的、医药司的、军事班、宣传部门的非战斗人员数百。 没有战马战车,夏军在平地上野战的实力骤降。 夏城弓手的个人能力算是所有城邑中最弱的一批,仗着齐射抛射的优势能够压住阵脚而已,弓术好的只有那些脱产训练的一批,根本不够消耗。 戈矛方阵纪律性强,但是只靠丧失了机动性的戈矛兵根本没办法打成歼灭战,最多拼成击溃战。这里是东夷的土地,击溃战毫无意义。单一兵种不可能取胜,除非现在夏城的戈矛方阵已经能够做到纵队横队快速转换之类,但显然没有。 而且很多戈矛手也是第一次上战场,他们不怕死也有纪律士气极高,但是没有经过实战检验,陈健知道这还需要经历真正的战场他们才能成为真正合格的士兵,所以还要先打几场顺风仗让他们涨涨信心。 向北就有东夷人的城邑,向东也有,陈健考虑了两天后决定攻击东边的那座城邑。 北面的那座城邑在东夷老首领死后站在了穹夕的哥哥那一边,不是穹夕的基本盘,这种城邑打下来,只怕穹夕还得感谢自己帮着他做了他不能做的事。 东边的城邑是座大城,是穹夕的联姻城邑,城邑的女首领是穹夕的妻子之一,城邑足够大,也更容易在东夷引发震撼。 下游还有一座玉矿,是东夷部族玉石的重要产地,据说有三千多奴隶在那里劳作,东夷人在那里也驻有不少人负责监督那些奴隶劳作。 在敌人内部搅乱,既是军事问题,也是政治和外交问题,具体执行什么样的政策,还要看打成什么样。 确定了攻击方向后,陈健让姬柏带着夏城全部的三百多精锐的黑衣卫提前到那座城邑附近,自己则带着其余大军隐蔽向东,沿河补给,尽量不生火。 两百里的距离不算远,一路上陈健都靠着大河的河岸机动,斥候发现一个村落就大军前往,四面包围,确保一个不能跑出去,尽可能隐蔽自己的动作。 搜寻了三天后,陈健终于找到了一处极佳的战场。 距离牟城大约五十里左右,紧挨着一条大河的支流,西侧是不高的丘陵,丘陵和河岸之间是一片平地,但是很狭窄。 丘陵上树木茂盛,草高林深,正适合隐藏大军。大河的支流不是太宽,而且看起来也不算太深,正是一个适合瓦解敌军军心的地方。 大军在附近的山坳中隐藏,严禁生火,只依靠携带的木炭生火煮饭,将斥候派出到十里之外,严密查看附近的一切动静。 随后姬柏带着三百多精锐的黑衣卫到达那座称之为“牟”的城邑附近,按照陈健的要求,四处袭扰城邑附近的村落。 袭扰了两天,又趁夜把牟城附近已经长的极好的粟米连烧带砍地弄毁了一大片。 种出来一片田地很费力,但要毁掉一片田地却要容易的多,一晚上二百人祸害的田地要比上千人种植的都多。 等天亮后,牟城中的亲贵们气的半死,自己田地中一片狼藉。一半是公田,还有一半是自己的私田。 有一支打着黑白色旗帜的大河族群的人深入到这里的消息他们已经知道,因为前几天旭城的人来报过消息,人数不算多,可这群人极为可恶。 连续两个村落被毁,大片的农田被糟蹋,这群人还袭击了从东边运送食盐和玉的人,靠近玉矿附近的一座村落也被袭扰。 姬柏手下的这三百人都是训练了多年的,还有一百多人是参加过阳关之战的老兵,脱产训练多年,即便没有马,他们的机动性也比那些拼凑的氏族军队要强的多。 玉矿中的奴隶不都是大河诸部的人,很大部分是东夷氏族中的斗争失败者,这都是一群可以借用的力量,但是陈健给姬柏的命令是暂不攻取。 只是做出了要去袭扰的态势,牟城中的国人便有些承受不住了。牟城中的最精锐的一部分族人跟随穹夕出征,但是城邑中不算奴隶仍旧可以拼凑一支三五千人的机动力量。 在家门口打仗和在外面打仗完全不一样,族人就是士兵,士兵就是族人,这种兵民一体的结构模式也是分出层级的。 能够自小训练拥有很高战斗技巧的是一部分,大量的平民又是另一部分。这些平民有一定的军事训练,也可以很快以氏族为结构组织起来,但是不能跟随远征,也不能分配大量的奴隶土地。 不过对面既然只有两三百人,城邑的氏族会议也确信如果一支大河诸部的大军前来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于是决定出兵城外,追击消灭这一群二三百人的队伍。 对面那群人焚烧田地炸毁堤坝的行为严重激怒了牟城的国人,国人大会上女首领提出出征的时候,数千声嘶力竭的欢叫以压倒性的优势胜过了那些持反对态度的吼叫者。 很快,一支以氏族为组织的三千人的队伍在城中集结起来,在天亮后出城追杀那三百多人。 姬柏隐藏在树林中,确定对面出兵后,立刻让人回去报信。 他自己则领着剩余的黑衣卫不断退走,退走是需要技巧的,这群训练了数年的人走的很慢甚至有些慌乱,但是实际上队形依然齐整,并不是完全地散开了逃走。 一路上扔掉了一些干粮带,甚至姬柏还让人扔下了一些火药炸弹和几柄备用的铜剑,但是退却的时候一直控制着速度。 陈健一直藏在山坳中,很早就给出了姬柏命令。 一旦牟城的国人武装出来追击,要姬柏控制住自己的速度。 如果是天亮追击,那么就要在下午太阳落山前抵达伏击的地点,那时候夕阳将坠,自东向西看去刺眼睛,最难发觉隐藏在丘陵中的人。 如果是正午开始追击,那么就要放慢速度,甚至在夜里可以偷袭一次对方的扎营地,让对方在第二天上午到达伏击地,不要在当天傍晚就到达,以免引起敌人的怀疑。 在接到了姬柏的回报后,陈健便开始布置口袋。 其余城邑亲贵子女的脱产黑衣军渡河,藏到河东岸的树林中,他们都是脱产冲击兵种,单独的战斗力要比自己这边的这里戈矛方阵兵强的多。 而作为主力的戈矛兵种和弓手分成三队,一部分负责断后,一部分在半腰袭击,另外一部分则隐藏在前面,等到姬柏带领的黑衣卫出现后与之会和用以截头。 只要还有退路,对面的战斗意志就不会太顽强,所以陈健故意选取了这一条不宽不阔不算太深的河作为牟城国人士兵的退路。 一旦战斗开始,自己这边的军队不会呈一条线全面突击,而是分成三个集群将对方切成两半,依靠方阵兵的优势逐渐挤压对方。 他不确定对面军队的意志力和战斗力,所以不敢拉成一线全线冲击,那样岁丧失自己这边最大的阵型优势。 对方一旦承受不住,就会从河中溃退,毕竟还有退路。 溃兵退到河的左岸,那时候建制已经被打散彻底混乱,而且渡河的人肯定是分散逃走,想要集结也需要时间。 对面隐藏的那些各个城邑的脱产士兵才是这次抓捕和屠戮的主力,也算是陈健讨好这群孩子们送的礼物,只不过未必那么好心,居心叵测。(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章 东夷震动(三) 战争艺术源于狩猎,而又在不断地征战中得以升华。 追击姬柏的牟城亲贵就深谙狩猎的艺术,所以他把手中的三千人分为三队,一队向前追击,逼着姬柏逃窜,后面两队随后跟上。 双方都需要休息,但后面的两队保持正常的速度前进,等到姬柏休息的时候前面追击的一队也在休息,后面保持正常速度的队伍再发动快速追击。 就像追逐鹿群一样,连续不断地追击让鹿群没有时间休息,速度会越来越慢从而追上包围屠戮。 匀速前进的体力消耗要远远小于忽然奔跑忽然停住的,不止是人,连群狼在捕猎的时候都知道这个道理。 追逐了大半天,领头的人觉得有些古怪。对面的那些穿着黑衣服的人跑的不是很快,似乎只差一点就能追上,可是这一点却怎么也逾越不过去。 甚至于自己这边又一次追击的千人队追的太快,对面的那些人竟然趁机想要反击,幸好和后面的人相距不算太远,可能是那些穿黑衣的大河诸部的士兵担心被黏住最终还是逃走了。 姬柏带领的三百人给了牟城人很深的印象,这群人的素质堪比穹夕亲自训练的部族勇士,如果只有三五百人追击,可能这群人根本不会逃走而是直接反扑吃掉。 正因如此,领头的亲贵更是下定决心要追上这群人,因为这群人一旦流窜到玉矿附近,肯定会造成极大的轰动,看守玉矿的人肯定不是这群人的对手。 连续追击了一天,队伍已经疲惫,被追击的猎物似乎也已经到了力竭的时候。夜里他们可能会逃窜,但是分散逃窜只有死路一条,建制打散就很难收拢,这是这个时代的战争法则,除非是在自己城邑附近打仗,绝没有分散逃走突围的事。 所以领头的人确信这一夜对方也会休息,不休息明天就跑不动,如今正是月末月初,夜里漆黑一片连个月亮都没有,这种夜晚也别想逃走。 这时候已是下午,太阳挂在西边,垂垂将坠尚远。 一片层云挡住了阳光,只有些奇幻的光柱从云缝中露出,将云的幻影散落大地。 姬柏知道这就是陈健选定的预定战场,不经意地向西看了看,果然阳光刺眼将整个树林染成一片泛着白光的涂影,四周静悄悄的有些诡异的安静,根本觉察不到山上潜伏着大军。 但他相信自己城邑的大军已经潜伏在了山顶。 的确如此,陈健的确潜伏在了山上,查看着下面的动静,却微微皱着眉头。 追击的队伍拉的很长,而且前后分明,前面负责追击的那些需要不断疾跑来消耗姬柏等人的体力,后面的则正常速度前进以节省体力。 三千多人的队伍拉成了一个极长的阵势,中间还有一个大约两里的间隙。 这时候姬柏已经到了山下,陈健却没有让人吹哨出击,战机还没有出现。 “实在不行,就放前面这一千人先过去,伏击后面的两千人。” 这是不得以而为之的情况,因为伏击这三千人不是战术目的,而是战略目的。 这三千人应该就是牟城所能拼凑的机动兵力了。一旦吃掉这三千人,东夷的各个城邑就会陷入死地:如果吃掉,则证明三千人之下的队伍是无意义的,哪个城邑都不敢以区区三四千人前来追击。 所以东夷人要么各个城邑拼凑出一支万人的军队,要么就只能各个城邑断绝往来严防死守各安天命等待穹夕回兵,眼睁睁地看着陈健到处溜达四处放火。 而拼凑一支万人的国人军队,就东夷城邑的权利结构,少说也得一个月。 这里是东夷腹地,打成击溃战,逃走的东夷人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很快就能跑回去,毫无意义。 身边的人都在等着陈健的命令,陈健叹了口气,下定决心只吃一半。 可就在这时,下面的情势急转直下,已经走出狭窄沿河通路的姬柏忽然间吼叫了几声,接着他带着手底下的三百人忽然转向,看似竟然整队朝着后面追击的千人队扑击。 就像是困兽走投无路时的临死反击,这个忽然的变故让陈健忍不住轻声赞了一句,将已经含在口中的陶哨拿下来,心里咚咚直跳。 这个变故同时也让后面跟随的牟城贵族大喜过望,在他看来这群穿着黑衣服的人知道夜晚难熬早晚都是一死,已经决定拼死一搏了,还不如趁着尚有余力的时候一战。 看着远处嗷嗷叫着在列阵准备搏死冲击的黑衣敌人,贵族敏锐地抓住了战机:“全部上前!冲击!” 战机转瞬即逝,身边的这两千多人经历了片刻的混乱从行军变为进攻,不再顾及体力,急速跑步向前准备加入战斗。 那些穿着黑衣的军队或许悍勇,但也不可能吃掉前面的一千人,只要黏住,这边的两千人加入战场就是一场十对一的战斗,怎么样都会获胜。 战场的最前端,姬柏冒着很大的危险,因为陈健和他说过,战争不只是停留在之前设定好的计划中,战机需要自己把握。 他没有看到隐藏的大军,也没有听到陈健的号角,甚至不知道计划是不是有变化。 一旦计划有变,自己的这一次冲击就会葬送掉整个夏城大军最精锐的一支力量,以一当十,靠战术机动来调动各个消灭有可能,但在这样的战场乱战中绝无可能。 可他也知道战机稍纵即逝,甚至猜想到陈健没有下令冲击的原因是因为身后的尾巴甩的太长,更确信陈健一定就在山顶等着机会,否则一定会通知自己撤走的。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抽出了铜剑,急促地喝令士兵们不再后退,而是快速结阵反击。 距离追击的千人队尚有三百步的距离,这么短的距离整队结阵需要很高的训练度,否则在整队结束前就会被人趁乱袭扰。 当姬柏抽出铜剑下达了命令后,三百苦训许久的夏城人迅速按照训练时候的动作,伍长集结了自己的小队,排成了不算密集的阵型,顷刻间完成了阵型转换。 姬柏将将队形的右翼贴近了河岸,左翼留下了一百三十人加厚,整个队形不是一线排开,所以正面很窄。 左翼靠山是主力,中军和靠河的右翼只比左翼多出一点人,但他给出的命令是右翼突击左翼缓进。 这是一个完全不符合军事班战术课的做法,但在山上的陈健却极为赞赏,兴奋不已。 陈健觉得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夏城体系中除了白马将要又找到了一个在战术上富有想象力和临机应变能力的人,而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同姓亲族,是自己最信任的一批人。 薄弱一侧防守,缓步前进以拖延接战时间;主力一侧突击,在自己的防守被撕破前扯碎敌人的阵线就是胜利。陈健一直是这么讲的,姬柏做的恰恰相反。 现在力量对比悬殊,姬柏的变动超乎了陈健的想象。 因为他看到了下面追击的那千人队也迅速做出了调整,虽然混乱但却看出了计划的雏形,完全被姬柏调动了。 统领那一千人的东夷亲贵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他调动了族人向西,将靠近河岸那边的阵型维持的很薄弱:他的头脑很清醒,自己的任务就是拖时间,将主力集中在西边的右翼可以包抄敌人,靠近小河那边即便被敌人突破也没事,后续的大军会堵住这个空隙,只要自己包围了敌人的左翼敌人就没有退路——渡河逃走将会是弓手最好的靶子。 姬柏的正面很窄,所以东夷亲贵看到了包抄的机会,仓促间的调动虽然混乱,但仍旧有三百多人混乱地来到了右翼,在不算宽阔的地形上快速朝着姬柏的左后方前进,想要形成包围的态势。 同样是阵型转换和调动,双方的区别有如天壤。姬柏那边平静地完成了转换,丝毫没有混乱,而东夷人这边则出现了慌乱。 这样迅速的队形转换让后面追击的牟城贵族惊叹不已,如果是自己手下的这群人,只怕这时候已经彻底乱掉。 “他们果然有拼死一搏的能力,可惜人太少了。纵使这样,我们也要损失六七百人……这是大河诸部的哪个城邑?军力竟然如此强盛?” 贵族头脑在思索着,可脚步没有停下来,亲自握着长矛带队快步向前。 本来他想把部队展开,如果对面那些人把阵线拉宽他甚至准备派人从山上绕到侧后,但现在那些人缩成一团,左翼完全放弃了,自己也根本不需要派人绕山机动到侧后。 在他看来,姬柏完全放弃了左翼,他甚至感叹了一句对面的指挥者用愚蠢浪费了这样一群强大的士兵。 被人暗骂愚蠢的姬柏深吸了一口气,握住铜剑的手坚定无比,最后看了一眼西边的山丘,不再去想陈健到底在没在山上的事。 左翼的笛手吹奏着缓慢的曲子,控制着左翼的脚步比右翼要慢,三百人从一条直线变为一条东前西后的斜线,可队形太窄,给敌人留下了绕后包抄的机会。 姬柏神情坚定地走在最前面,几支随意飞来羽箭落在了他的盾上,发出哆哆的响声。 耳边是整齐的脚步声,还没有到冲击的距离,他甚至有心思去数那些扎到盾上的羽箭声是多少下。 两轮仓促的羽箭后,姬柏看着稍显混乱的东夷军阵,大喊一声,将盾顶在身前,带着最前面的一排老兵爆发出全部的力量冲进了东夷的军阵。 砰…… 三十步加速后的撞击力瞬间撕开了东夷人最前面的阵线,七十多名夏城老兵抢进了军阵中,全部爆发出的力量撞倒了许多的东夷人,就像一把热刀切进了凝固的油脂。 苦练多年的黑衣卫老兵们手持短剑,身披简易的皮甲,疯狂地刺击着慌乱的东夷人。 姬柏的脚下有个被自己撞倒的东夷人,似乎想要伸出拉住自己,但他一脚跺在了那人的胸口,发出了咔嚓的声响。 用盾隔开了对面的短矛,将铜剑刺入了右边一名敌人的腰间,身后的戈手配合地勾开一条伸向他肋骨的短矛。 黑衣卫们面对的这不是夏城严格纪律的长矛阵,只是普通的东夷国人士兵,他们甚至没有机会跟随穹夕出征,因为他们尚不够格,只是非脱产的国人士兵。 面对严酷训练的夏城黑衣卫毫无反击之力,如同猛虎冲入了羊群,看似个人搏杀的夏城士兵仍旧保持着小队间配合的默契。 鲜血四溅中,姬柏发现自己在东夷军阵中向前冲击了六七步,而且有东夷士兵竟要溃逃,薄弱的东夷左翼看上去竟像是能够被撕开。 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情况。 东夷人本以为对面是拼死一搏困兽犹斗,可他们随后惊慌地发现自己薄弱的左翼在姬柏等人的冲击下摇摇欲坠,濒临崩溃!(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 东夷震动(四) 姬柏只感觉时间过得无比漫长,自己已经捅死了三个人,自己身边的一个族人被东夷人刺中了手臂,好在另一个族人帮他刺死了掷矛的人。 他们看不到也没法看到战场的全貌,但他们确信他们深信不疑的姬夏会带兵从山丘上冲下,所以他们不是背水一战的决死,只是在执行命令。 可他们不知道,这一次冲击引来了太多的震惊。 除了在这里搏杀的千余人,剩下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之前让人震惊的一幕。 藏在河对岸的其余城邑的亲贵子女们惊诧于夏城脱产士兵的搏杀能力,他们城邑中也有不少这样勇士,但是人数一多配合相斗就远远不及。 他们只是听说过夏城这群黑衣军的强大,在他们看来或许只是因为战马战车火药的原因,可是当他们亲眼看到战场的时候,才知道这群人即便没有了战马火药依旧是一群可怕的兵卒。 “三百人……竟然差点撕开一千敌人的军阵?” 隐藏在河岸树林中的他们忍不住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这不是传说,而是活生生的现实。 他们来到榆城的目的只是为了学习骑马驾车,训练一支贵族兵种,却没想到这样的士兵会有这样强大的力量。 忍不住看了看身边隐藏的归自己统领的脱产士兵,心中欢喜无限。 他们手中也有一些这样的士兵,虽然训练的时间不长,但看到姬柏等人的表现后他们相信自己手中的这些身着黑衣的人在之后将是自己手中一支可以依仗的力量。 ………… 还在前往战场支援的东夷贵族们也注意到了前面发生的情况,这让他们不敢相信,自己前锋的左翼已经濒临崩溃,如果只有那一千人,或许真的会被对面的三百人打崩。 原本南北对垒的双方愣生生地打成了东西相平,东夷人包抄了姬柏的左翼,可自己的左翼也被姬柏等人突破,形成了东西相对的混战。 那些亲贵们本以为自己这两千人即便不加入战场,凭借那一千人或许也至少能拼个惨胜,但现在看来即便获胜那代价也太大了……甚至可能会失败! 一千人对三百会失败……放在之前,有人这样说,他们不会相信,可在今天却不得不信。 “可怕的城邑……” 贵族们盯着远处的黑白旗帜,苦苦思索着自己是否见过?或者是否从父辈那里听说过这样一支队伍?然而毫无结果。 他们身边的两千人已经基本彻底丧失了阵型,尽可能地快地想要投入战场,在距离战场五百多步的地方就发动了冲击。 姬柏听到了前方东夷人的号角,也看到了远处黑压压的人群,此时他已经是浑身酸软血流满身,最后一次看了眼西边,心想难道自己做错了? 死不算什么,可自己的愚蠢却葬送了夏城最精锐的一支力量,这可是从夏城初建开始就脱产训练的一批老兵。打过陨星氏族,守过阳关,去过草原,荡过西戎,是夏城国人用粟米小麦供养出的一批不需要干活的老兵…… 一时间他有些恍惚,也有些后悔,脑袋里一片混乱,直到身边的族人叫喊着他的名字帮他挡住了东夷人的偷袭。 “姬夏!你到底在哪?” 姬柏心底嘶吼着,听着远处东夷人的混乱脚步,心如死灰。 ………… 山上,陈健终于将陶哨含在了口中,身边的几个亲卫也吹亮了火绳,将铸铁炸弹外面的防潮蜡抠掉,露出了黑色的捻子。 东夷人的阵型已经完全乱了,根本没有注意到山上的动静,姬柏的临机应变让东夷人的阵型不宽,完完全全被吸引到了临近河岸的狭窄地带上。 “呜呜呜……” 尖锐的哨声猛然吹响,埋伏在山丘上的夏城士兵举起了旗帜,笛手和鼓手敲着急促的鼓点,戈矛方阵的士兵快步向前,在尽量保持队伍平齐的情况下以最快地速度沿山而下。 前端的四百人迅速切入到了东夷前锋的后面,他们的任务原本是和姬柏一同堵住前端,可现在姬柏为他们创造了极佳的机会,那群东夷人就像是把头埋进雪地的傻狍子,只露出了脆弱的腰背。 末端的千人分成两队,前队的三百多人打散了阵型,五人一组急速冲下了山丘堵住东夷人后逃的方向,后面的七百人保持阵型跟上。 所有的弓手一同向下抛射,陈健身边的亲卫们快速扑到山下,点燃了装药量很足沉重的铸铁黑火药手雷,借着山丘的坡度,朝着东夷人的军阵中投掷出去。 轰轰…… 剧烈的爆炸声和升腾起的烟雾改变了战场的景观,这是牟城的东夷人听说过没见过的情形,他们听旭城的人说起过这东西的可怕,可这东西真的在人群中爆炸后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到。 真的宛如他们神话中苍穹覆地万物毁灭的场景,刺鼻的味道更像是神话中猛兽喷出的臭气,那些被炸碎的躯体和鲜血更让这一幕血腥惊人。 跟随在爆炸之后的是一群手持戈矛的士兵,他们走的极快,但仍旧能够看出队形,黑乎乎的矛头不是铜的,但一样锋利。 这一切只在几个呼吸之间,那些陷入厮杀的族人也听到了这样的哨子声,齐齐地怒吼应和着,一同将目光投向了山丘,在看到了熟悉的旗帜后忍不住叫喊道:“姬夏!是姬夏!” 就像是在湖中濒死之时看到了陆地,这群体力已经透支的老兵迸发出最后的潜力,趁着东夷人的混乱一举打崩了东夷前锋的左翼。 东夷人根本没想到大河诸部在这里不只是这三百人,还隐藏着一支人数和自己相差不多的大军。 亲贵们大声叫喊着想要收拢已经四处溃逃的军队,试图告诉他们这时候只要抱团一同从前面冲出去才有活下去的可能,可他们的叫喊声根本毫无作用,甚至自己都被仓皇逃走的族人簇拥着难以活动。 口袋已经扎紧,剩下的只是屠杀。那些第一次面临真正战场的戈矛手发现原来杀人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自己之前杀过人,但做起来要难得多,至少那些被杀的人还知道反抗。 可在军阵中,面临着这些崩溃的士兵,杀起来竟然比屠杀羊狗还要容易,至少那些东西临死前或会抵你一角咬你一口,但这些人却会乖乖地把背后露出来让你攒刺。 厮杀声和爆炸声,以及升腾起的黑色烟雾更让东夷的军心彻底瓦解,几乎只是陈健的亲卫冲到战场的时候,东夷人彻底溃散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一章 东夷震动(五) 战斗结束的很快,意料之中的快,甚至没有什么可歌可泣激昂潸然的故事。 东夷人中了埋伏,而且他们还不是东夷最能打的一群士兵,只是一群难以远征的东夷平民。 没有也不会有任何意外,唯一的担心只是一开始能不能将这三千人全部歼灭,但凭借姬柏的临机应变让这唯一的担心也化为乌有。 一如陈健料想的那样,当自己吹响哨子全面出击的时候,数百人掉头跑,可面对已经结阵的戈矛兵,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剩下的大部扔下了武器,沿着那条不宽的河想要泅渡到对岸,当他们九死一生地爬到对岸,庆幸着这群大河诸部的士兵并不会游泳没有追击的时候,隐藏在树丛中多时的其余城邑亲贵们举着龙旗冲了出来,将这群毫无组织军心溃散的东夷人彻底击败。 等陈健来到已经平静的战场的时候,河水已然变红,几十具尸体泡在河中,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趴在地上彻底放弃抵抗的东夷人。 夏城的士兵已经分散去追逐逃跑的俘虏,整队的士兵押送着一群群的奴隶,战场上再一次响起了“姬夏万胜”的呼声,包括对岸那些其余城邑的亲贵和他们手下的黑衣军。 痛快淋漓的一仗,对岸的亲贵子女们发现自己这边只有十几个人受伤,但却俘获了六百多名东夷人,砍死了二百多。 这在以往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大胜,可怕而又让人震惊的战损比,他们这一声姬夏万胜喊的无比自然。 一年前他们中的很多人还是孩子,但一年后他们却可以昂起头告诉那些在自己城邑的兄弟姊妹,自己俘获了或者杀死了很多东夷人,拥有了属于自己俘获的奴隶。 这些奴隶财富或者荣耀并非源于血脉的继承和父母的赏赐,而是自己在战场上得来的,至少在这一次看起来很容易。 河西岸夏城人也没有死伤多少,包括最先和东夷人缠斗的姬柏等人,加在一起一共二十三死七十伤,斩首四百,俘获一千五。 这是夏城老兵们打过的最舒服的一仗,从征伐陨星部族到阳关之战再到西戎救卫,每一次都获胜了,可却没有一次有这样诡异的战损比。 而那些第一次真正进入战场的戈矛手们更是欢呼雀跃,这一仗给了他们极大的信心,之前对于夏城人吹嘘的种种并不相信,但当他们也成为夏城人后他们却盼望那些传说都是真的,几天这一仗让传说成为了事实。 “姬夏万胜”的欢呼临河回荡着,对岸的人押送着俘虏将陈健围在了中央,陈健踏上几具尸体,站的高高的,面对着大胜之后兴奋不已的族人喊道:“夏城的士兵们,大河诸部的围绕在龙旗之下的年轻人们!这是一场大胜!” “欢呼是应该的,因为我们消灭了东夷三千人,自己的损失不到一百。但仅仅为此欢呼吗?还不够!我们要欢呼的比这更多!” “消灭了这三千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东夷人在穹夕回来之前,不敢再以一城的兵力出城寻找我们决战,意味着他们除非凑出万人否则不敢尾随我们,甚至不敢有在野地和我们决战的念头。” “可凑出一万人……哈,他们没有首领独断,没有计划统计司,没有九个作坊司……在穹夕回来之前他们也凑不出。” “所以,这一仗不仅仅意味着咱们斩首六百俘获两千,更意味着自现在开始,咱们可以在东夷的土地上横行无阻,咱们想去哪座城邑就去哪座城邑,想在哪里吃饭便在哪里吃饭,想在哪里留下我们的传说便可以留下。” “如果你们跑的够快,我甚至可以带你们去看一样东西,一件远比大河宽阔比大泽浩淼的名为大海的东西。那时候你们会知道这世界有多大,有多少土地可以征服。” “几个月前,穹夕将战火烧到了祖先的土地,如今咱们便烧了回去。他俘获咱们一个亲族,咱们就双倍奉还,顺便毁掉他们的田地,抓走他的亲人。” “当咱们回去的时候,不仅仅有大量的奴隶和劫掠的粮食,还有迎接你们的数万亲族,还有无数的欢呼以及期盼。” “那日穹夕对我说,胜者欢呼败者为奴,我喜欢这句话,因为我们会是胜利者,而他们会为这句话变为奴隶。” “所以,士兵们,尽情欢呼吧!” 他指着远处的龙旗道:“这旗帜飘扬一天,亲族们便相信我们再不会受人屈辱做别人的奴隶!” 看着那些第一次上战场的亲贵子女们,陈健笑道:“孩子们,当你们回去的时候,你们会迎来来自你们父母的尊重和夸赞。这不是夸赞你们又长高了,不是夸赞你们听话了,而是夸赞你们做出了和他们一样的大事,你们不再是父母眼中的孩子,而是可以上阵杀敌可以俘获自己奴隶的勇士,成为父母眼中的骄傲。甚至他们相信你们会做出和他们一样的一番大事,你们可以领导你们的族人走向胜利。” “当你们跟随我出征的时候,心中或有忐忑,因为这违背了父母的命令。” “可当你们带着数百属于自己的奴隶回去的时候,请高举着龙旗,不需要忐忑不需要不安,因为胜利者不受指责!因为你们做了大河诸部的子孙该做的事!大河诸部在前,个人城邑在后,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去平定夏城之乱而来到东夷土地的原因,这也是你们没有在穹夕肆虐的时候回守你们的城邑却跟随我出征的原因。” 孩子们一阵阵欢呼着,陈健又面向那些兴奋的戈矛兵,微笑道:“至于你们,请看好你们的奴隶。这些奴隶是夏城的,也就是你们的。” “战功还没有统计,但却可以预见。今天你们中的一些人会成为公士,甚至更高的爵位。你们曾有人怀疑当初留在榆城的绝对对不对,但今天,你们以大声地告诉你们自己:你们的选择没有错,因为你们的生活会比离开榆城独自建城更好。” “我更希望你们从今天开始,老的夏城人和新的夏城人,放下之前所有的仇怨和不满,站在首领的周围,因为被你们推选为首领的人盟誓会让你们过得更好。” “为了夏城,也为了自己!” “万胜!” 举起长剑遥指苍穹,高声叫喊着引燃了被他刚才可以压抑住的众人的胜利喜悦,经过前一刻的滋长在这一刻化为震天的吼声。 “万胜!” 胜利的欢呼不断回荡,一场战斗可以将所有的质疑化解,更让所有人对这一次出征充满了信心。 欢呼之后,陈健又夸奖了夏城的黑衣卫和姬柏。这一次的表扬更是获得了所有人的认同,要不是姬柏等人临机应变,虽然仍旧会大胜,却不可能胜的如此辉煌。 陈健以首领的名义动用了提议权,不算功勋的前提下所有参战的夏城黑衣卫爵等全部晋升一级,姬柏更是连升两级成为夏城为数不多的六等爵,所有黑衣卫获得一枚青铜徽章,作为荣耀的象征他们还可以在自己的包巾上插一支鲜艳的野鸡毛。 首领的提议不需要太多认同,只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反对才不能执行,大胜之下也根本不会有任何的反对声,陈健只是走了一个过场让人熟悉这种规矩。 物质的奖励是丰厚的,精神的奖励如果只以物质来衡量很微薄,一块青铜一根雉羽,但对有的人来说却极为重要。 没有获得的士兵期待着自己有一天也会有这样的荣耀,在垂垂老矣的时候看着膝盖上玩耍的孙儿,总有可以吹嘘回忆的故事。 被俘获的东夷人听不懂这些敌人在说什么,却知道一定是在欢庆胜利。作为失败的一方,他们心中只有对未来命运的担忧。 清理完了战场,鼓舞完了士气,宣讲完了胜利,天也快黑了。 在山坳中隐藏了数日的士兵们终于放心大胆地点起了篝火,载歌载舞,就着血腥味还未散去的战场喝着葫芦中配给的酒,擦拭着剑上的血迹,打磨着戈上的缺痕,豪气冲天。 陈健巡视了一圈,叫人带来了被俘获的几个年轻的东夷人,找了会东夷人语言的人作为翻译。 “你们知道我们来自哪里吗?” 东夷俘虏点点头,回道:“大河的上游。” “对。” 陈健叫人拿过一面黑白色的旗帜,递给那个年轻的东夷人道:“记得这面旗帜,我们是夏城人。穹夕是认得这面旗帜的,他不敢和我交战,吓跑了。可是你们并不认得,所以把这面旗帜给你,让你带回城邑带给你们的首领。” 年轻的东夷人怒骂了几声,懂东夷话的人有些尴尬,陈健虽然听不太懂却也猜到对方在骂什么,现在自己刚才的话很是侮辱了这个年轻东夷人眼中的年轻首领。 “我会放你们回去,你们可以将这里的战斗告诉你们的首领。十几天前,穹夕和我说,胜者欢呼败者为奴,告诉你们的首领也顺便转告穹夕,我会遵守他定下的规矩。” “你们应该认得回去的路,这就走吧。” 年轻人看着远处被捆绑的城邑贵族,问道:“你不放了他们吗?” “当然不放。放走你,因为你的武器是石头,连铜都没有,身上只有小半张老旧的鹿皮遮掩。所以你的家庭拿不出多少粮食赎你回去。但是那些人却可以换到很多的好东西。同样是人,可差的太远了,你可能都换不回一头猪。” 年轻的东夷小伙子疑惑地琢磨着这句话,直到身上的绳索被解开后才如梦方醒,连同十几个被释放的族人一同朝着城邑的方向跑去。 跟在身边的姬柏疑惑地问道:“姬夏,难道你要让他们用粟米财货赎回这些人?” 陈健哈哈笑道:“当然不是,打下城邑后东西都是我们的。拿我们自己的东西赎买自己的战利品?我可不傻。” “传令下去,大军休息一日,后日一早继续出征。” 第四十二章 东夷震动(六) 牟城的七八月之交和别处一样,天高气爽。 七八月之交的牟城和别处不一样,阴霾笼罩。 从那些年轻的战俘被放回来后就是如此,整个城邑陷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慌当中,到处都是哭喊声。 担忧儿子的母亲,忧心夫君的妻子,吓坏了的孩子……每个被俘获或者战死的人都会让三五个人为之惊悸。 祭司们用尽一切办法占卜着,希望看到一个吉兆,但却占卜不出,因为她们想不到一个解释的理由。 类似议事会的权利机构中,留守牟城的亲贵或是众人信服的贤人们吵个不停,让女首领牟狐愁眉不展。 三千人……整整三千人,即便不是跟随穹夕出征那样强壮的族人,却也是城中的轻壮,也是经历过族群城邑大战的一批人。 可只不过一天就没了,消失了,干干净净,除了被放回来的那十几个人外和外面的哭喊声外没留下丝毫的痕迹。 她的面前是夏城的旗帜,按照回报的人说夏城的首领前些天见过穹夕,可怎么这么快就来到了这里?难道这些夏城人是鸟儿可以飞? “你们说说怎么办吧?如果那个叫姬夏的人说的是真的,夕很快就会回来了,最多在九月份。那个姬夏说的话不可全信,如果他真的能打过夕,为何不在大河上游和夕决战?显然,他打不过夕,这才跑到这里,咱们只要撑到九月就好。” 众人叹息道:“怎么撑到九月?粟米马上就要收割了,到时候天气一干燥风一吹,外面的夏城人只需要一把火就能烧掉咱们辛苦了一年的田地。可咱们呢?咱们只能在城内看着,咱们已经凑不出更多的人出征了。” “要不……咱们派人去别的城邑,让他们凑出大军一同赶走这群人?” 牟狐摇摇头,皱眉道:“不行。别的城邑凑出大军总要分批而来,我只怕姬夏狡猾,各个击破,到时候每个城邑都难以守住。其余城邑或是三五千,或是七八百,逶迤而来,姬夏分而击之,难道他们就比咱们派出的这三千人更能打?” “再者,姬夏远道而来,不会不知道高城难攻,他们华粟诸部也是有城邑的。既然敢来,那就说明他有手段攻破城邑。” 此话一处,下面一片哗然。他们所担心的只是今年城邑外的田地收获,因为他们不敢出城决战,前日的一战已经让他们丧失了信心。可他们从未担心过城邑会陷落。 牟城不是东夷诸部最大的城邑,但是城墙坚固也不是那些小城可比的,据城而守应该没有问题。 有人忍不住道:“狐,姬夏只有大军三千,根本攻不下这座城邑!” 牟狐哼了一声道:“军士多寡就能看出胜败吗?去年夕在东边攻打城邑的时候,只以八百人掘开河堤,平地为泽,浸泡城墙,不也照样让城墙坍塌吗?牟城虽然地势颇高,不惧掘河倒灌,可姬夏未必就没有别的办法。” “三天前我若说那三千人会全部被俘,你们只怕也不会相信,那个人狡猾的很,他不可能带着大军前来只是为了焚烧咱们的这一点田地的。” 牟狐起身,思虑许久,缓缓说道:“田地没了可以再种,城墙没了可以再建,可若是城中的人被姬夏俘获,牟城便没有了。空有田地城墙又有什么用?” “如今只有一个办法,趁着姬夏大胜之际,咱们所有人撤离牟城,前往东边城邑暂避。人多守城便方便,等到夕回兵后再回来就是。” “但是撤离的时候一定要快,不能拖沓。能不要的东西全都不要,只把人带走,带走路上所需的粮食就好。国人轻壮在前,妇孺在后,一刻不停!” 话音刚落,下面顿时传来一阵不情愿的反对声。这些人的财富、奴隶、土地、家产都在城中,仓促撤离根本不能全部携带,只能扔到这里。可想而知那些夏城人在知道他们跑了后,一定会把这些东西都带走的,这绝不是他们能够放弃的。 一部分人反对的理由就是如此,怒道:“自祖父开始积累,难不成到了我这里要把全部都扔掉吗?我反对!” “就是,夏城人不过是提前埋伏了咱们的三千人,可他们未必就能攻下咱们的城邑啊。” “如果首领非要离开,我的氏族不会走,会留下来。” “我们氏族也是。” 牟狐怒道:“这是唯一安稳的办法,一旦拖延,姬夏围城,咱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可即便发怒,众人仍不退让,反对声依旧,甚至有人想到可以把城中的奴隶武装起来用以帮助守卫城邑,可以赏赐他们国人身份或者一些土地。 随后又有人提出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意见,但全都无济于事。 权利的分散和众人议事的制度让牟狐极为反感却又无可奈何,数个氏族集合在一起的城邑只能这样,一瞬间她在想对面的夏城人到底是用的什么办法让国人同意出征这么远的地方? 嫁给穹夕后,她便和穹夕站到了一起,也知道穹夕想要收回权利,但想要收权就要有威望,想要有威望就要战争,想要战争又要暂时不触动这些人的权利,需要积攒自己的力量。 这些田地财产就是这些人力量的来源,牟狐是为城邑着想,这的确是唯一的出路。但同样,这也可以帮助穹夕帮助自己在重返牟城后把很多权利收归到自己手中。 可让他们割舍这些东西太难了,他们根本不相信夏城人会攻下城邑,现在已经八月,只要再撑一个月就好,这么大的一座城邑在他们看来怎么也能撑上这些天。 牟狐把目光投向了那些在城邑中威望很高颇有贤名的一些人,他们也是贵族也是大奴隶主,私产极多,只是平日里名声很好,总能帮助一些底层的国人。 此时牟狐希望至少这些人能够想到城邑的安危,至少能够站在她这边压住那些声音,这么大的事她还没有独断的权利,需要获得族人的支持。 既是贤人,自然不能满口田产利益,即便想要也要说的好听些,比如大义。他们善于如此。 于是在牟狐的目光投向一人后,那人起身道:“狐,撤走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怎么能让老弱妇孺在后呢?这么撤走的话,夏城人一旦尾随跟上,那些老弱同族岂不是沦为他们的奴隶?我们又如何能够忍心?” “狐,你听听外面,听听外面的哭声。他们的儿子夫君父亲,可都是被夏城人夺走了,他们是为了牟城而被抓获的,又怎么能让他们的孩子女人父母在承受这样的痛苦呢?” “这种事难道不应该和全部国人商量吗?我们应该去问问她们是怎么想的。是想离开她们居住许久的土地去别的城邑?还是在这里死守直至穹夕归来?” “即便要走,也要一起走,不但不能将老弱放在后面,反而还应该以轻壮断后……” 说话间这位贤人的眼中已经泛起了泪花,仿佛因外面的哭号而动容。如果真的以轻壮断后,他和自己的家人孩子可能也要在后面,但他知道牟狐不会下这样的决定,这样缓慢而行还不如在城中等死,没有了城墙的保护在敌军眼皮下退走就是找死。 一时间众贤人们纷纷声援,牟狐暗咬银牙心说我还能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可这样一番大义凛然的话一说,压得牟狐都有些喘不动气,她当然不可能和全部国人商量,因为自己的威望还不足以让族人言听计从,而自己的一张嘴又如何说得动整个权利中心的所有人? 贵族们不想走,因为他们的根基在这,离开后再回来一无所有,野心勃勃的牟狐和穹夕会找准机会收回他们的权利;国人们不敢走,因为他们家底太薄,稍微一折腾便会一贫如洗甚至欠下粟米粮食成为贵族的奴隶。 可为了城邑却必须要走,因为牟狐确信对面的夏城人有办法攻城!起大军三四千,远道千里而来,一无所获而去,首领只怕也不用做下去了。 什么办法她不知道,可她站在一个首领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头脑远比下面的贵族们更清醒。 许久,牟狐长叹了口气道:“既然众人都不愿走,都想和城邑共存亡,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遴选奴隶,给他们国人身份,给他们土地,分发武器,让他们参与守城!公产出一部分,你们众人也要出一部分奴隶和土地。要知道,城邑一旦被攻破,咱们是要沦为奴隶的。” 下面的人一听要让自己拿出土地奴隶,心中一阵肉痛,低头不语。 牟狐道:“只有先给他们土地和国人身份,士气才能高昂,奴隶方能效死,城邑坚不可破。如今不给他们土地和人的身份,难道要用绳子捆着他们去城墙上守卫吗?” 贤人们再一次脱颖而出,称赞道:“狐的办法极好。但城邑自有法度,祖先自有章法。没有功勋怎么能够得到土地呢,没有搏杀敌人怎么可以脱离奴隶身份呢?这是不合法度的。” “应该先分发武器给那些奴隶,让他们参与守城。守城结束后,再按照功勋定夺,这样才能说服众人啊。” 一时间赞声无数,众人都想:“姬夏未必攻城。攻城未必破城。倘若不攻,那些奴隶自然没有功勋,也就不需要从我的土地中分出来给他们,也不用把我的财产变为国人。倘若真的敢攻城,那些奴隶为了土地必然死战,十不存一,到时候再随便给他们一些土地,倒是省了死了的那九个人了。” 半晌,牟狐无奈地坐下,沉默不语。 她想自己走,可她不走,因为她是首领。 责任让她不能走,首领的责任就该让她和族人站在一起。 权利让她不敢走,她若走了,城邑众人会再认这个首领吗? 许久,长叹一声道:“你们自己挖开了牟城的城墙,自己断绝了自己的生路。” “可民心如此,我又能如何?罢了……散了吧,告诉族人,我会和他们一起与牟城共存亡。” 第四十三章 东夷震动(七) 既决定要凭坚城据守,牟狐只好派人去通知其余的城邑,任何城邑不得出兵,任凭夏城人如何挑衅都不要出城。 有人提议再派人通知穹夕,但牟狐觉得既然穹夕已经知道夏城人的动静,便不要再去催促。 她担心穹夕军心不稳,急于回师以至于没有派出斥候,或是行军速度太快大军疲惫不堪。 万一大河诸部的军队半途伏击,导致最后一直机动的野战力量被消灭,那整个东夷都会危如累卵,战略的主动权会完全掌握在大河诸部的手中。 面对夏城人的威胁,牟城能做的只有禁止人出入城,城门关闭,只派出一些斥候在城外搜寻夏城人的动静。 城中粮食极多,羽箭充足,正常来说守卫一年不成问题,但牟狐心中依然不安。 牟城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坚守,夏城的大军也完成了休整,开始了进军。 八月初二,牟城的斥候回报,夏城大军旗鼓大张朝牟城而来。 牟城紧闭了城门,找了一些强壮的奴隶逼着他们来到了城墙守卫,以两个国人看守三个奴隶的方式下了死令,奴隶退后即死。 然而陈健带着夏城的军队在牟城附近转了一圈,随后掉头急转东下,朝着东南方的玉矿而去。 分化瓦解,是在敌人腹地作战所必须的。 化族群矛盾为阶层矛盾,这才能最大程度让整个东夷都乱起来。 陈健相信那些拼死累活的奴隶会和被姬柏带回的那个叫碗的女人一样,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族群,只有模模糊糊的概念。 对奴隶来说,给东夷人当奴隶和给夏城人当奴隶并无区别,倘若稍微宽松一些这些奴隶便会忘却自己的血缘身份:站在城头对着一群捆绑着的奴隶宣扬族群万胜,奴隶们便会热血激涌奋勇杀敌……似乎只能发生在童话世界。 ………… 八月初四的傍晚,夏城大军包围了玉矿,轻而易举地攻破了那里的防守,解救了三千奴隶,击溃了六百多监工和东夷士兵,俘获了一小部分工匠。 那些瑟瑟发抖的奴隶只紧张了一天就融洽地和夏城人站在了一起,因为陈健找到了嗟和他所熟悉的宣传队,以及四百多名在榆城矿山劳作的矿工,让他们和那些玉矿奴隶交流。 语言是种力量,经过转译之后为薄弱许多。 语言或许不通,但是肢体却都一样。 夏城的矿工们伸出自己满是茧子的双手;彼此演示着挖矿的动作;比划着说起矿洞坍塌的可怕事故……即便语言不通,可靠着比划和那些东夷翻译,仍旧相谈甚欢。 共同经历的痛苦总会比共同经历的幸福更容易让人靠的更近,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动作就会让彼此产生许多熟悉的感觉。 榆城的矿工们领取了尖镐和铁钎,演示了一下他们在榆城是如何劳作的,又说了说他们的待遇,让那些挖掘玉矿的奴隶们很是吃惊。 榆城的矿工们是最特殊的一批作坊工,一开始他们的待遇就不错因为陈健担心远离榆城这群人会造反,加之都是露天矿,所以死亡率不算高。 牟城的矿奴们确信这群人没有说谎,因为很多东西不真正挖过矿根本不会知道其中的苦楚和细节,显然面前这群强壮的人曾经也是矿工,只是他们过得却比自己这些人要好得多。 他们一个月会吃上一次肉,有的人还有了女人可以传承自己的血脉,这简直堪比梦中的日子。 一天后,一个矿奴们已经熟悉的名叫嗟的人,坐下来和他们好好聊了聊。 聊到最后,便蛊惑他们跟随大军一起将他们的主人埋葬,让他们尝尝挖矿的滋味。 所有的矿奴齐声声地喊了一句同意,他们展示了自己身上的鞭痕,露出了自己常年弯腰劳作凸出的椎骨,盟誓绝不会后退。 但他们也询问了今后该怎么办,嗟回答他们了夏城的规矩,希望他们能够从最基本的人做起,学会大河诸部的语言和规矩便有机会和他们一样。他们深信不疑。 用五年的劳作换来人的身份。 五年,很遥远,将近两千天。可至少有了一丝希望。 而那些鼓动他们抓来那些颐指气使的人送来挖矿的话,更让这些矿奴振奋不已,这种报复是他们想都不曾想过的事,仅仅是听一下就觉得血脉贲张浑身抽搐。 这些话当然是陈健授意嗟去说的,既然已经加入了夏城的体系,在宣传口这方便陈健管的极严,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敢把宣传基调定下来。 这种事、这些话,放在五年前,陈健绝不会做也不会去说。 那时候夏城不但使用奴隶,而且使用的乐此不疲。 如今这个挑拨奴隶反抗的看似满心愤慨的首领,曾经就是整个夏城最大的奴隶主,累死在他手底下和命令下的奴隶少说七八百,挑唆东北方山林中的氏族战争开辟了一条充满血泪的奴隶之路。 靠着奴隶的支撑他养了第一支脱产军队,开辟了大量的公产土地,收拢了夏城的权利分化了夏城的氏族。 但如今耕牛铁器的出现,陈健总算可以给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涂脂抹粉了。奴隶仍旧需要,但不再需要成百上千的奴隶支撑整个城邑的运转。 奴隶会一直存在数百年,新时代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建立在旧时代的基础之上,但每年奴隶们所创造的物质财富都在比例减少,至少对夏城来说是如此。 夏城还有奴隶,而且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仍会有。所以陈健挥舞着奴隶反抗的这柄利器,不是此消彼长,而是互相伤害。 只不过伤敌一千自损二百,不用奴隶对夏城来说不过是壁虎断尾,会流血但不会致命;对东夷城邑或是其余城邑而言,不用奴隶则是公鸡断头。 这里是东夷不是自己的基本盘,这种互相伤害会随着时间推移对自己越发有利。 这也算是这次出征在东夷内部的宣传基调,就是全力在东夷腹地挑唆阶层矛盾,分化与穹夕不算太融洽的氏族城邑,尽量淡化族群矛盾。 族群的概念此时是模糊的,更多的是一种文化概念,除了夏城以北的肤色不同人种不同一眼能够看出来的那一批外。 皮都一样,语言类似,可能区别也就是做饭用的陶罐是三条腿还是四条腿这么点区别,甚至不少东夷的族群也是从西边迁来的。 东夷本来就是陈健要做将来统一后基本盘的地方,前世的经验不是杀光,而是城邑殖民文化侵略国野之别淫奔生子。实行最极端政策的周王室宗亲鲁国三年不平东夷之乱,而实行宽松政策的齐国数月政通,成为了五霸之首,这一点值得学习。 焚其史,禁其言,改其俗。百年后,东夷只在史书中,没有历史和历史的记忆,甚至没有语言,这个族群的血还在,魂却已经没了。 所以这一次陈健在内以族群主义挑动学堂年轻人的狂热,在城邑内以利益诱惑族人的狂热,真到东夷的时候却要用阶层仇恨来让东夷内乱。 族群是一种血缘和文化的二元概念,纯种族群主义是弱者的强心剂,强盛的一方也可以搞,但副作用就是弱者一样会搞,而且比强者搞更有利代价也更小。 他可不想凭着族群主义的强心针打完东夷,然后留下一个动乱数百年的种子,有时候侵略是需要欺骗的,该用什么不是一定的和确定的,需要变动。 随着夏城的出现和变革,大河诸部的力量在逐渐增强。既然是强者,就不需要这一针,搞文化族群和意识形态更适合此时此刻的情景;如果此时大河诸部处于弱势或是灭族的边缘,陈健会第一个蹦出来搞血缘族群复仇概念的。 这些被捕捉的矿奴正是城邑需要的廉价劳力,这个时代最为重要的就是可以劳作的人口,稍微改善一下他们的生存环境总能换来三五年的安稳。 这些人未必都会回到榆城成为最底层的人,而是需要挑选出强壮的能够干活的一批,夏城的福利体系不会供养一些伤病太多的人,那是负收益。 在玉矿休息了两天,陈健选出了最强壮的六百多矿奴随军前进,其余的和被俘获的东夷人被送回了落脚点,他们要在落脚点挖土伐木,准备修建一座可以坚守的营寨。 八月初七,陈健带着新加入的六百多矿奴抵近牟城,一路上畅通无阻。 其余城邑得到了牟狐的消息,并不敢派出大军袭扰,小股部队的袭扰又毫无作用,夏军走的很慢,斥候极多,毫无影响。 再一次看到牟城的时候,牟城已经陷入了不安和混乱,紧闭城门不敢出城应战,只在城内死守。 选了一处靠近牟城两里的小山丘,扎好营寨挖掘水井。 大军休息,那些矿奴在一些黑衣卫的带领下来到城墙外弓箭射不到的地方,用最恶毒的语言朝着城头咒骂,呼吁那些城中的奴隶们一同反抗。 陈健也猜到了城头上的奴隶必然有人督战,现在呼喊不会起到一呼百应的效果,因为他还没有在这群奴隶面前展示自己的实力,不过一旦夏城人展示出或可获胜的力量后,这群守城的奴隶将是最大的不安稳因素。 无论下面的矿奴如何辱骂挑衅,上面都毫无回应,也不派兵出来袭扰,只是偶尔有羽箭落下,离得太远很难伤人。 一天后,营寨中立起了几座木塔高台,用以观察城中的动静。夏城的兵力太少,不能做到四面围城,但城中的人又不敢出城决战,只能围堵一面。 木头做成的简单的盾车推出了营寨,简单的木轮不是輮弯的,只是原木切成的,简单易制只是不能长久。 推进到距离牟城城墙三五百步的时候,大军向前摆出防御的阵势,以防城中出城袭扰。 榆城的所有矿工出生的戈矛兵和被解救的玉奴们放下了武器,拿起了他们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尖镐铁铲,被陈健赋予了任务。 盾车掩护靠近,在盾车之下挖掘地道直抵牟城城墙之下。 曾经作为矿山监工的各种人被找出来,负责指挥其余的人用木料支撑坑道,防止坍塌。 这里是大河的冲击平原,土层极厚,工具趁手的话挖掘起来丝毫不费力气。上游接应的船只运送来了一船火药,木工司出身的士兵领取了工具,负责制作大型的木棺材,用来盛放火药…… 穹夕在攻打风城的时候用过挖掘地道的办法,陈健也如法炮制以牙还牙。 城防战也是随着时代而不断进步的,这个时代很难考虑到挖掘地道或是火药炸城的攻击方式,所以城墙下没有极厚的夯土层或是石板,用以防备这种攻城方法。 守城的人也不会用陶翁放在地上听地下的动静,更不会用水灌入地道的方式来泡湿火药,这些都是在战争中不断学习的东西。 每一次进步都是用血换来的教训。 其实从铁制工具和火药出现之后,整个大河两岸所有的城邑城防都已经落后了时代,是该通过这场战争让各个城邑的筑城思维再向前走一大步了。 他没那么好心来当这个先生,只是为了逼着其余城邑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来重新修筑城墙,不要让粟城之类的城邑把心思都用来琢磨遏制夏城或是动了武力解决的心思。 至少这一战之后,他们在修好新的城墙之前不会和自己翻脸,所以这一次攻城一定要攻的足够震撼以造成一种威慑。 威慑的不仅仅是敌人,还有现在的盟友。 ………… PS:今日只有一更。见谅。 第四十四章 东夷震动(八) 牟城西门外,一座人工的小土丘在一天之内于平地间凭空出现。 城墙上的牟城人可以看到夏城人从远处砍伐了木头,不断地运送到土丘附近,看似在营造营寨。 一些人从远处抗来了一些不算太粗的原木,看样子在捆绑梯子。 上千人手持挖土的工具在那里挖掘,不断将土堆积起来,很多挖掘的人就是前几天在城外叫骂的矿奴。 工具合用,一天之间被他们蹂躏的土地就已经满目疮痍,变了模样。 那些翻起的泥土堆积在一起,不断增高。 夏城人诡异的动作让牟城深感不安,牟狐在族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城头,望着夏城人的营寨,眉头紧锁。 数百步外的营寨已经颇具雏形,千余人在那忙碌的同时,还有更多的人随时守卫,想要突袭绝无可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土丘不断增高。 “夏城人是准备用土垒砌高台用来朝城上射箭?难道他们攻城的办法就是这样?” 牟狐有些不解,夏城人攻城的手段虽然有些新颖,但却并没有让她觉得危在旦夕。 想要搭建起土丘慢慢靠近,少说也要一个月的时间,而一个月之后穹夕的大军就会返回,到时候这群此时耀武扬威的夏城人反会陷入绝境。 她想了想,觉得这些夏城人或许可能只是为了将城中的注意力吸引到西门。为了以防万一,在西门这边着重防守的同时,也严令其余三个方向密切注意夏城人的动静。 看了一阵,牟狐看到了很奇怪的一幕,几只奇怪的鸟儿从土丘附近飞起,暂借着刚起的秋风在清空中舞动,只不过这些鸟儿的身后拖着一根长长的尾巴,远远地看不清晰,但却能看到几个夏城人正在远处抖动着什么,似乎他们在控制这些鸟儿。 城墙上的牟城人都扬起脖子观察着那些古怪的鸟,看的入神全然忘记了脖子酸痛,几十个极好的弓手弯弓攒射,可惜并没有射中。 这种奇怪的景象在傍晚时候终于结束,微凉的风伴随着潮湿的雾露让那些飞空的鸟儿落到了城墙上,几个人好奇地拾起来才发现这只是一张布帛,夏城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让这些布帛飞到了空中而已。 上面拴着的细绳,另一端显然就是城外的夏城人手中,此时垂落在地,看样子那些夏城人似乎想要收回去。 守城的人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牟狐在城头把玩着一只落下的“飞鸟”,心中越发古怪。 这是一张很简单的丝帛裁出的,上面用木炭画了眼睛和一些吓人的画面。 “或许……这些鸟的眼睛能够看到城中的一切告诉给夏城人?难道夏城人中的巫鬼或是祭司竟然能够和鸟兽沟通?” 想到这,牟狐身上有些发冷,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觉得有些可怕。 和牟狐一起站在城头的几个氏族首领也忧心忡忡,担心这些鸟儿会看到城中的一切告诉给夏城人,所以一些人便将落在城头的几只鸟儿用大石头压住,不准它们再飞起来。 夏城人似乎并不知道这些能够飞空看到城中部署的鸟儿已经被石头压住,仍旧不断地往回拽动牵扯着的绳索,直到绳索被伸直才放弃。 城墙上的人对着外面一阵嘲弄,把这看做是一场胜利,大声欢呼。 而在城外的土丘上,夏城的很多人也在欢呼,他们同样把这当成一场胜利,几个年轻人正在比量着绳索上留下的刻度印记。 “姬夏,不算城墙高度的话,这里距离城墙大约四百三十步。” 陈健看了看逐渐被夜色笼罩的牟城,估算了一下城墙的高度,点头道:“可以不算,差不多就是这个数了,和咱们用木棍比量测出的差不多。告诉那些挖洞的人,差不多就按照四百三十步的距离向前挖。其余人继续在外面挖掘泥土,做出咱们要垒造箭台的样子。” 传令兵将命令传递下去,顺便带去了截取好的绳索,十几个人不断地向前挖掘,昼夜不停,尤其是几个玉矿的矿奴更是凭借他们多年挖矿的本事甩下了夏城人一大截。 新式的工具用起来很是顺手,节省了不少的体力,而且后面还有人用木头支撑着洞穴不至于坍塌,挖掘一阵便有人接替,循环往复。 泥土用背筐背出后,堆积在土丘之上,有数百人在那装模作样地挖掘泥土垒造箭台作掩护,牟城人也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 那些跟随陈健出征的城邑亲贵子嗣们看着黑黝黝的直通牟城城下的洞穴,一个个兴奋之余,却又忧虑不已。 兴奋的是他们似乎真的能够获得一次攻破东夷城邑的荣耀,又可以俘获不少的奴隶,而且不会有太大的伤亡。 忧虑的是自己城邑的城墙也是如此,火药之前只是被各个城邑看做守城的利器,并没有太多担忧。 两三年的时间,夏城的火药卖了许多,各个城邑都堆积了不少用以守城。可是等他们看到这些地道后,忽然想到那些流传到各个城邑的火药对自己的城邑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在他们看来,一旦姬夏凭借这个办法攻破了牟城,数月之间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所有的氏族城邑,今后攻城的时候很多城邑将会学会这种手段……而这种手段运用的最为娴熟的就是夏城人。 他们没见过夏城,但他们却在榆城生活了许久。然而……榆城是没有城墙的,是在一座湖中靠近岸边的岛上。 大野泽就是天然的护城壕沟,而那些悬挂着黑白色旗帜往来的风帆就是榆城的城墙,即便其余城邑学会了这个办法,谁又能威胁到榆城?运用的最娴熟的这群人却是最不怕这种办法的一群人。 几个人心中便有了些不安,商量了之后十几个人央求着他们的先生给他们讲讲如何攻城。 陈健倒也没有藏私,顺便将军事班的学生们叫到了一起,就攻城的办法详细地讲了两天。 地形、水攻、地道、爆破、围困、断水……种种可能用到的办法都在陈健用泥巴捏造的地形上演示了一番。 演示的时候,故意套用了几个距离榆城很近的城邑的模板,看到那几个城邑的孩子心惊肉跳,似乎在他们的先生眼中,自认为坚不可摧的城邑竟有这么多的破绽,可再仔细想想却又觉得这些的确真的就是破绽。 陈健佯装狂妄地说道:“如今大河两岸的城邑,在我眼中就像是粪土搭建起来的一样,这些城邑都已经老了。” 他指着泥巴捏的一座城邑道:“就比如这座城邑,附近有河,挖掘地道不易。但是城墙却是泥土夯成的,并没有多少石头。这在以往,的确是坚不可摧,可是如今却大不一样。” “我以盾车靠近,以数百人手持铁铲镐锄之类,只需要半天时间就能挖开城墙。以往挖不开,那是因为工具不趁手,想要挖开太麻烦,如今有了铁器却简单的很。” “再如这座城邑,地形和牟城相似,挖掘坑道靠近,以火药炸城也好,直接在地下挖塌陷也可……城墙一旦被挖开,你们说这城还能守得住吗?” 下面一片沉默,细细一想却又觉得的确如此,时代似乎真的变了,至少战争的手段和以前已有了太多的不同。 “先生,难道今后建城,就只能学榆城一样藏在岛上吗?照你这样说,平地之上的城邑都很难守住。” 陈健也没说族人就是最好的城墙之类的话,而是摇头道:“倒也不用。只是很多城邑需要重建城墙。这一仗打下牟城后,东夷人肯定也会知道咱们是如何攻城的,我只怕他们有学有样。” 众人殷切地看着陈健,陈健沉思了一阵道:“就拿牟城来说,其实要做好两件事,至少咱们现在这种攻城的办法就没法用。” “建造城墙的时候,一定要挖的足够深,地基要大,要用石板砌成,这样就算挖过去,想要挖开那些大石头可是很麻烦的。而石板石条足够多足够大的话,就算挖到了用火药炸,也是炸不开的。” “再者,在城外挖掘护城河,要深要宽,这样挖掘地道的时候就不能太浅,否则就会渗水。再者有个宽阔的护城河,总能比没有多守卫个三两个月。” “已经被逼得守城了,这说明什么?证明已经没有了可战之兵证明不敢出城决战了,再坚固的城邑一旦被逼到死守的份上,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但时间却关键的很,多支撑两三个月,战局或许就会有转机,至少能够撑到你的盟友前来救援。外来的援兵,才是守住城邑的唯一可能。” “就拿牟城来说,如果他们能守一个月,那就大不一样,咱们只有逃走。可穹夕回来的就是慢,所以你们想到了什么?” 他启发性地看了一眼摇头的众人,笑道:“修路啊!修一条和你的盟友连通的道路,咱们现在有马有车,有路的话,原本需要走三个月的距离可能只需要一个半月就能走完,这样守城的一方不就更容易在援兵来临之前守住吗?” “倘若牟城到风城之间,有一条可以通行牛马车辆的大路,穹夕回来的会这么晚吗?” 说完这些,仿佛是在担忧大河诸部的未来一般,感慨道:“这一战之后,只有先做好重砌城墙、挖掘壕河、修出道路这三件事,才能和敌人征战啊,因为东夷人也会学到我攻城的办法……哎。” 看似忧心,实则炫耀,暗则威胁。东夷人是从他这里学到的攻城的办法,他这个先生自然要比学生玩的更溜。 对这些城邑而言,敌人真的只有东夷人吗? 看着那些低头沉默不语的孩子,陈健心说好好想想吧,回去劝劝你们的父亲这几年把精力花在筑城补路缔结盟约上吧,夏城得喘息两年休养生息。我是没那么大的威望让所有城邑修路,你们不修路夏城就只能沿河发展,就掌控不住河外百里的地方,这可不行……没有路,城邑永远是独立的孤岛。 第四十五章 东夷震动(九) 夏城的斥候很早就穿梭在各个城邑之间,那些巡回演出戏剧分发草药治疗疾病的一群人中也有不少人是去查看各个城邑的。 所以陈健用泥巴捏造的城邑惟妙惟肖,虽未明说熟悉的人却能一眼看出这是哪座城邑,因而这些话的才更加让人恐慌,才让那些人知道自己看来安稳如山的城邑其实处处都是漏洞,已经不再适合铁器和火药出现在军阵中的时代了。 听懂守城的唯一依靠是外援的人不多,可听懂如何建造新城的人却很多。在等待地道挖掘完毕的时间里,陈健又讲了如何简单地修路、如何以淀粉浆糊汤和石灰以及黏土和泥才能让城墙坚固、如何烧制砖石、如何配制黏灰浆的办法。 这些办法真的很有用,真的会让城墙更坚固,也真的会让陈健讲的几种攻城的办法变得困难。 但是这些东西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得用人得用物,甚至得需要一座城邑在一两年之内将城邑的重心都放在修筑城墙上。 除了夏城体系,没有一座城邑可以一边修城一边还有余力准备一场战争,然而榆城却又根本不需要筑城。 该说的已经说了,该吓唬的也已经吓唬了,这些话在众人心中到底有多大的分量,就看这一次攻城的效果如何。 轻易破城,这些话就是至理名言需要牢记需要改进甚至需要第一时间实践。 攻城不下,这些话就是狂妄自大无需牢记因为这根本就是废话。 有鉴于此,陈健心中也是惴惴不安。 数日后地道挖掘了四百三十步的时候,挖掘着开始尝试着向上挖掘,就在附近十几步外找到城墙的夯土基。 消息传来的时候,陈健长松了一口气,亲自带人去了地道中查看,估算了一下火药的威力,选定了三个点。 矿工们快速地在下面挖掘出了可以堆放一个大木箱的空间,将三木箱的火药搬运过去后留出引线,再用黄土重新填满。 黑火药是爆燃不是爆炸,只有密封的空间才能产生极大的效果,矿工们又忙碌了一天才将靠近城墙底部的地道填满了沙土,确保了爆炸的效果。 引线燃烧的速率并不精确,只能大致确保应该是半个时辰左右的燃烧时间,甚至可能会出现中途熄灭的可能,但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早在安营扎寨的时候,陈健就叫人用木头搭建了高塔,看了看牟城内部的情况,用黏土做出了大致的模子,分割出了街道。 在他吓唬那些孩子们的时候,负责攻城的夏城军队的军官们也在观察陈健捏出的黏土城邑。 先行攻击的必然是姬柏所率领的三百黑衣卫,陈健给出的命令是一旦城墙被攻破,他们不要去管城墙附近的敌人,沿着牟城的一条主街猛攻,不要顾及身后,也不要担心身后被围。 他们要直插牟城的议事会,彻底打乱城邑内部,让被打散的东夷人无法再度集结,只要向前猛冲,冲的越快越深越好,冲散后不要追杀继续前进。 随后入城的是会是六百多戈矛兵,他们要攻下西门一带的城墙,因为城墙是整座城邑的制高点,也是通路,他们需要控制城门以方便随后的军队进出。 再之后的主力部队将按照三百人一队的方式,分成四队沿街道前进,他们是为了接应黑衣卫,同时也是为了彻底断绝被黑衣卫扰乱后的东夷人再度集结的可能。 至于其余城邑的七百多人,陈健安排他们埋伏在其余门口的道路上,遇到大股敌人就放过去,跟在后面追击,让他们难以集结。遇到小股逃走的就抓住或者杀掉。 这些东西早已经分配下去,演练了许多天,此时至少那些军官们知道自己入城之后大概要干什么。 八月十三,所有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太阳照常升起,是个好天气。 很早的时候夏城的士兵们就吃过了早饭,他们知道今天将要进行最终的决战,因为早饭很好。 鼓手们擂起战鼓,伍长们检查着士兵的武器,在鼓声停歇转为哨声的时候,夏城的大军全部出营,在城下整队站立。 队伍逐渐安静下来,陈健抽出铁剑挥舞了一下,看了一眼已经慌乱的牟城城头,长呼一口气,让亲卫去点燃了地道中的火绳。 夏城的士兵们并不紧张,他们相信他们的首领又会给他们带来一场震惊诸部的大胜。 而那些其余城邑的孩子们心中却不断地跳着,既有着第一次参与攻打大城的兴奋,也有着迫切想要知道那些话到底有没有那么严重的心思。 牟城人早已注意到了夏城士兵的异动,一连几天的时间这些夏城士兵只是在修建营寨,可今天却忽然全部出动,看似就像是要攻城。 他们不知道夏城军队到底有多少,但却觉得少了许多,所以牟狐思虑许久,觉得还是不要把其余方向的国人调到西边,以防这些夏城人西边佯攻却从其余方向攻下城邑。 那些夏城人扛着一些简单的梯子,看样子是准备用这种办法攻下城墙,这让牟狐自嘲地笑了半天,觉得自己之前考虑的有些太多了。 羽箭、石头已经布满了城墙,如果夏城人只是想用梯子的话怕是不易。那些守城的人顿时有了信心,原本动摇的奴隶们也暂时放下了之前被煽动起的仇恨,比之仇恨,身后的长矛太近,而未来的土地又太过诱人。 叫骂作为大战的前奏已经开始,夏城的士兵听不懂那些东夷人在骂什么,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命令。 队伍最前面的姬柏看着远处的城墙,心中略有些不安。这一次的冲击和以前完全不同,以往训练中要冲击敌阵的时候,他们需要穿着缀满铜钉的皮甲,要求必须在靠近三四十步的时候再发动冲击。 但这一次,所有的黑衣卫全部脱了厚重的皮甲,只穿着一层简单的皮甲,唯一能够保护他们的就是手中的木盾。而且这一次的命令是一旦城墙出现缺口,不要顾及一百五十步的距离,直接冲击缺口,将缺口附近的小股敌人冲散。 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用以计时的火绳,眼看就要烧到尽头了,身后众人的脸色都很紧张,倒不是害怕马上到来的战斗,而是心中知道一会会有几声巨响所以一直全神贯注,免得被吓的心中乱跳。 回头的瞬间,计时的火绳还没有烧完,可地道里的火绳已经烧到了尽头,脚下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后便是几声闷闷的巨响,高大的牟城城墙轰的一下在某处倒塌了一片,烟尘四起,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夏城很多士兵的心中就像是被大锤敲击了一下,一股说不出的恶心在胸口翻腾。 “呜呜呜……” 尖锐的陶哨声和示意冲击的笛声在阵中回响,陈健看着坍塌的城墙,兴奋地挥下了无锋。 “冲击!” 第四十六章 东夷震动(十) 大地在经历了刚才震撼的痛苦后并没有平静,数千人整齐踏步的声音让大地发出闷闷的哼叫。 姬柏握紧了短剑,粗糙而又柔软的剑柄很舒服,上面缠着一层皮子。 很久前第一次经历战阵的时候,他的手心总爱出汗,黏黏腻腻的握不住剑柄,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一次他差点在搏杀中握不住短剑,后来族兄给他买了一小张麂子皮,妹妹花了一天的时间将麂子皮缠绕到剑柄上,这样下一次就不会因为出汗而滑脱了手。 很多人都知道姬柏短剑剑柄上麂子皮的由来,但现在那张用来吸汗的麂皮只剩下的装饰作用,他已经从一个上阵前口干舌燥喜欢嘟囔哼歌给自己壮胆时不时在衣服上擦拭一下手心汗水的雏鸟,变为了夏城的军官和六等爵,成为很多人羡慕的对象。 依着陈健的命令,他在哨声响起后便带着三百黑衣卫脱离了大队,快速地朝着城墙的缺口发动了冲击。眼前的大地快速地向后退却,一朵秋季盛开的野菊被他踏倒,冲锋的途中他甚至还想要回头看看那朵被他踏倒的野菊是不是重新站起来了,但侧头的瞬间只看到一群和他一样振奋的脸庞。 一百五十步的冲击距离不算长,轻装之下甚至不如以往身披重皮甲冲阵的疲惫。 城墙的缺口附近已经没有敌人,在远处的东夷人想要朝这里跑来堵住缺口之前,姬柏就踏着几个东夷人的尸体登上了夯土碎块的土包。 姬柏以自己苍鹰一样的双眼观察着东夷人的动静,这附近的东夷士兵七倒八歪,稍近一些的都被吓坏了,四处逃窜。三百步外,几个东夷人正在用长矛攒刺那些逃走的奴隶,逼着他们继续向前,而在左边的二百步外,一群东夷士兵正慌乱地朝着这边前进,姬柏甚至可以看到他们手中的武器在颤抖。 东夷人完全没有料到这样的情况发生,城中的后续部队无比混乱,数百人聚集在一起,分割成一片片的小队。 姬柏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如果现在不整队就冲击过去,这些东夷人不可能站住脚,他们已经在溃退的边缘。 “我觉得咱们不应该如训练时一样整队冲击,而是三五人一组发动冲击,姬夏说越快越好,但整队冲击的速度太慢。我们可以击溃他们不准他们集结。” 他扭头和正在微微喘息的副将说着,副将咽了口气尽量喘匀道:“没错,这是很……” 没有听副将把后面的几个字说完,姬柏便扭头来到了正在准备列队的众人面前,没有等他下达命令,这群刚刚在十几天前立下大功获得荣耀的族人们便仿佛有同感一样,和他一样握紧了短剑。 战斗前陈健叮嘱过姬柏,但那一切都是停留在计划中的事,整体战略是正确的,可放在每一个小战场之上便需要军官们敏锐地觉察到战机。 左右两边都有东夷人的队伍在集结,按道理他的任务只是冲进来后直奔城邑中心,但他觉得自己哪怕分兵出去也能完成自己的主要任务。 这些东夷人的士兵大概就像是他第一次上战场时那样,紧张而又敏感,稍微的混乱就会导致他们不知所措,这是他曾经感受过也被人耻笑过的怯懦。 城外的戈矛方阵正在继续推进,但速度要慢得多,姬柏觉得如果自己不把那些正在集结的东夷人冲散,缺口附近还是会有一场死战的。 这一切都在瞬息之间,他不再犹豫,呼喊了几个人的名字,让他们带了百余人朝右边冲击,打散右边的东夷人,在前面的拐角和他会和。 至于他自己,则带着黑衣卫的主力直插左边,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东夷人的氏族首领。氏族的首领没有写在脸上,但却用另一种形式写在了武器上和熊皮上。 “冲锋!” 呼和一声,他带头冲了出去,黑衣卫的队形已经完全散乱的,只剩下最小的五人单位或许还保持着原本的模样,比起结阵冲击快了许多,可冲击力也下降了许多。 姬柏看到了对面东夷人最前排的一人惊恐的双眼,看到了那个惊恐不安的人似乎转身要跑,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冲到了那个人的身边,不去管周围的动静,用短剑刺死了旁边的一个人。 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这种厮杀当中,将敌人临死前的哀嚎和兵器撞击的声音看做最美的音乐,交战中他体会到了一种迷人的陶醉。脑袋和身体都热了起来,鼻腔中满满的血腥味道让他如同嗅到了鲜血的恶狼一样,甚至他觉得自己的脑袋被烧热的如同醉汉,一切东西在他眼前闪烁而有模糊,仿佛时间都变得慢了。 耳边传来远处自己族人投掷的铸铁炸弹的声音,伴随着刺鼻的硝烟,一瞬间姬柏找到了一个形容自己此时感受的词汇,就像……过年。快乐而又醉醺醺的,而且总有那样的爆炸声。 因为战争他有了如今的荣耀和地位,于是这个曾经上阵还要冒汗口干的人此时已经和战争融为一体。 他用余光看到了前方不远处的那个东夷氏族首领,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因为他的疯狂举动导致了好容易集结起来的人开始溃散,于是他举着一柄锋利的木柄玉制斧头朝着姬柏的头顶砍下去。 姬柏没有退后,也没有立刻举起盾牌,他知道自己的盾牌会被对方拍碎,脑中的狂热和醉酒唯一不同的就是头脑虽热却清醒,反应比起平时更快。 多年训练的双腿在瞬间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抢了一步侧着身体贴近到东夷人的面前,举起了木盾格住了斧柄,借助肩膀的力量想顺势将东夷人撞到。 轰…… 木质的斧柄狠狠地砸在了姬柏的木盾上,但力量最大的斧头落空,并没有砸碎木盾,相反自己的胸口就像是被大锤撞击了一下,拼尽全力才没有退后或是跌倒,因为他知道一旦倒地这个强壮的夏城年轻人会杀了自己。 姬柏也有些惊奇地看了这个东夷的亲贵一眼,在自己的猛力撞击之下,对方只是稍微摇晃了一下,随后就站稳了身体,强壮的如同林中的黑熊。 他顺势将短剑向前一刺,那个东夷人的反应也极快,一侧身让短剑避开了要害,身上的厚熊皮也让短剑只在身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痕。 姬柏盯着对面的敌人,那人大约三十多岁,眼中有些惊恐,嘴里嘟囔着叫喊着一些姬柏听不懂的话,转身便跑,姬柏紧随其后猛冲,耳边不断传来东夷人的叫喊声,可他一句也听不懂。 “就像杀牛一样……牛临死前也会流泪也会惊恐也会吼叫,可我并不知道它在吼叫什么……大约杀和自己说着一样话的人感觉会不一样吧?” ………… 城外五十步外,嗟站在戈矛兵的最前排,平端着长矛,跟随着快节奏的鼓点前进,眼前就是城墙的缺口。 他们是戈矛兵,严禁私自行动,一切行动都要保持阵型的完整。 等他带着第一队的三百人来到城墙缺口的时候,看到的是已经有些模糊的姬柏等人的身影,他们黑色的衣裳混入东夷人的乱军之中,两边原本已经集结了一些兵力的东夷人已被冲散,给了后续的戈矛手以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在城内墙下结阵。 “他们冲的好快啊。” 身边的一人嘀咕了一声,嗟也有些惊讶,本以为黑衣卫冲进去后自己还要在缺口附近厮杀一阵挡住东夷的士兵,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 他知道时机有限,迅速命令士兵们朝左转向,这是戈矛方阵做的最慢的几件事之一,仍旧稍微有些混乱但不至于出现不知所措的情况。 片刻后戈矛兵们已经将矛头对准了城门的方向,姬柏等人没有去管城门的敌人而是直接冲入了城邑的中心。 嗟带领着士兵们快步向前,城墙上也在厮杀,后续的三百人从缺口附近上了城墙。 城门下,东夷人的士兵和奴隶们还有四百多,几个人头被挂在了后面,大声叫喊着,嗟听不懂却能猜到大约是退后即死之类的话。 那些散乱的东夷人拿着简单的武器,在后面的逼迫下朝着嗟这一边发动了冲击。 跑在最前面的几个人明显是奴隶,他们穿的很差,脸色茫然而又恐慌。 夏城的鼓声变得缓慢,士兵们平端起长矛,缓慢地踏步向前,嗟呼喊着队伍的人让他们注意不要落后也不要太朝前。 两个奴隶冲到了嗟的身前,他端起了长矛,随着哨子声向前猛刺。 刺入异物的手感从矛杆上传来,嗟看到了最前面的那个奴隶应声倒地,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仅仅捂着被刺中的地方疯狂地叫喊着,似乎想要用手堵住汩汩涌出的血水,但却无济于事,身体猛烈地抽搐着最终一动不动。 这样的人根本无法阻挡夏城军队的冲击,好容易集结起的四百人守不住城门,很快城门就被打开,外面的后续部队源源不断地从城外涌入,迅速沿着街角突击。 嗟也跟着陷入了厮杀,直到整个城邑重新陷入寂静,夏城的旗帜在城中飘扬的时候。 他回到了城门口,看着那个死在他矛下的奴隶,盯着临死前死死捂住伤口的手。 想了许久,他蹲下来掰开那个奴隶僵硬的手指,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因为已经流干了。 从口袋里找出了配发的骨针和线包,明知道毫无意义,可他还是用骨针和麻线缝住了那个人的伤口,似乎在完成这个人的遗愿。 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杀的人多的手指已经数不过来。而且他也不是那种心怀戚戚的人,还上过绞刑名单——凡是上过绞刑名单的,如今都是戈矛手中颇为威望的军官了。 可他还是长叹了一声,坐在那具尸体旁,拿起那个人僵硬的而满是茧子的手,叹息道:“生前劳作疲苦受着主人的皮鞭,现在却还要被逼着拿起武器保护他们的主人,哈,真是有意思。” 坐了一阵,觉得旁边的血可能会湿了自己的衣衫,于是站起来,踢了尸体一脚,摇头道:“可怜的人啊。你为何而生?为何而死?” 第四十七章 东夷震动(十一) 太阳尚当空的时候,陈健便从城门慢悠悠地走进了牟城,整场攻城战已经结束,只剩下一些零星的抵抗,但已经毫无意义。 堆积的死尸并不多,轻壮在之前的伏击战中多数被俘,而奴隶们在夏军入城之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反叛,四处放火,围捕他们的主人,因为夏军的宣传队用归顺的矿奴大肆宣扬,有时候语言当做武器比之刀剑还要锋利。 在城墙被炸开的时候,牟城便已经丧失了抵抗的细心,这个时代没有巷战获胜的先例,更没有这个概念。 城墙是城中的制高点,也是城邑的通路,正常来说,很长一段时间攻城战的结束从来都是以城墙陷落作为标志的。 仓皇出逃的一部分人被埋伏在城外的其余城邑的亲贵子嗣们捕捉到,而牟城的女首领牟狐没有逃走,践行了她的诺言和城中的族人站在了一起,遵守了这个时代的规则,请降。 牟城的女首领牟狐被抓,连通俘获的氏族首领十七人全都被押送过来,士兵们清洗了政厅附近的血腥味,陈健带着那些其余城邑的亲贵子嗣们以胜利者的姿态来到了政厅,立起了木杆挂上了黑白熊和龙的旗帜。 全城一共被俘获了一万两千多人,东夷人和奴隶都有,大半是女人。大约一千六百多奴隶在攻城战中反抗了他们的主人,站到了夏城这一边,此时正在带着夏城人搜刮城中的仓库,顺带着抓捕那些隐藏在角落中的女人。 牟狐被押送到陈健身边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情绪,淡然的仿佛早就知道城邑会陷落一样。 押送她的人并没有对她有什么凌辱的举动,虽然作为穹夕的女人总会让人生出一种变态的征服快感,但并不适用于脱离了兽性的军队。 女人长得其实并不好看,结实而又高大,看得出是可以控弦舞戚的那种女人,很有一股英气。 她并不惧怕什么,也没有因为被俘而低头哭泣,平视着陈健,没有忘却自己首领的身份。 陈健还没有开口,牟狐先说话了。 “姬夏获胜了,但请不要屠戮我的族人。穹夕也俘获了你们不少的人,我想姬夏会和他交换的。你在这里屠戮我们,就是在屠戮你们大河诸部的亲族。夏城的大军既然可以深入我们腹地,攻下牟城,只怕这些奴隶并不是姬夏所能看上的,营救亲族所带来的威望远不是奴隶的数量可以相比较的,不是吗?对胸怀远大的首领来说,名声比数万奴隶更重要。” 陈健呵呵笑着听完了这番话,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只是不知道穹夕穹夕会愿意花多少东西换你回去呢?” “恐怕数百人是背不走的。牟城已经陷落,不知道姬夏下一步会做什么?穹夕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夏城士兵虽然勇猛,但不要忘了牟城之中勇士都在穹夕军中。所以姬夏还是退兵吧,这些人足够你和穹夕交换了,你的名声也会震惊大河诸部。” 陈健摇头道:“我说了,穹夕抓我们一个,我就要抓两个。下一步我当然是要穹夕回兵之前再攻下几座城邑,你要有兴趣不妨跟着去看看,等放你回去的时候你也好告诉穹夕,臣服上贡是最好的办法。” “我说他不信,他既然愿意花数百人才能背动的财货换你回去,你说的她或许会信。我只怕穹夕把你看做随时可以抛弃的衣服,或者只是用来繁衍子嗣的工具。” 这样的挑拨毫无意义,牟狐轻笑道:“看来姬夏一定是那种人,我倒是真替你的女人感到可怜。至于我,我可不是那种只是用来泄欲或是生孩子的女奴。我是牟城的首领,而牟城还有很多勇士,就算穹夕如你一样无情他也会换我回去。况且……他不是如你一样无情的人。” “如果姬夏不嫌弃我愚笨,我是希望跟着去看看姬夏是如何攻城的,只是不希望姬夏失败的时候羞恼于被我看到以至于杀死我。大河诸部的盟首并非姬夏,而是粟岳。姬夏能够这么快攻下牟城,只怕担忧的不仅仅是我们东夷人,还有大河诸部的城邑。姬夏看过狼群打架吗?” “愿闻其详。” “幼狼在长大之前,总会隐藏自己的尖牙利爪,直到有一天可以挑战老狼王的时候才会让其余的狼直到它有尖牙利爪。姬夏年轻,爪利牙尖,这是一件好事吗?” 陈健听完哈哈直笑,半晌才说道:“所以它们才是狼。它们的皮被我放在床上取暖,它们的魂被我驯化成犬看护庭院。而我们是人,人会思考,所以人知道幼小的可以长大,如果老狼不退位自然会有群狼一起逼着他退。” “再说了,这是我们大河诸部的事,就算我们把脑浆子打出来了,关你们东夷人何事?” 牟狐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陈健摆手道:“你挑选几个人,速速去给穹夕报信,就说牟城被攻破了,夏城的军势强大的可怕。再告诉他我还会继续攻伐,让他慢点回来,不要走的太快。因为我可能会在山谷设伏,走的快了没有斥候探路会给我可乘之机,途经小路、河边、山谷、密林的时候一定要慢点走。还有,路上不要苛责我们的亲族,否则我也会一样对待你们。” 叫人带着牟狐亲自挑选被俘获的穹夕熟悉的人去报信,随后随后便开始搜寻牟城的一切,统计缴获的物资,甄别工匠以区别对待。 一直到第二天的傍晚,所有的东西才清理完毕。 一共找到了数百万斤的粟米,堆积如山,不能称重只能大致估计,这些粟米足够牟城的万余人吃一年半到两年,也算是积累了数年的财富。 箭矢数万,其余羽毛、漆胶之类不计其数,甚至还找到了几柄极为好看的弯弓,不同于简单的一体木弓,更为细致。 竹子为胎,外贴牛角片,弓身一步长,但是威力不亚于夏城一步半长的大弓。如果再做的短一些,骑手们便可以多出一些能够骑乘骚扰的骑弓。 陈健拉了一下角弓,尝试了一番的确比夏城的那些弓要强不少,即便夏城的弓也学会了贴牛角以增加弹性,可是威力和准度还是不足。 询问了一下被抓获的工匠,得知制造这样一柄弓需要两年的时间,陈健摇摇头,觉得还是算了,夏城的远程投射能力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既然有这样的牛角弓,肯定是有不少的牛,大部分是用以骑乘或是驮货物的,其余的大约是用来食用的,数量不少。 牛一千五百多头,羊数千,此外还有各种精致的玉器数百,各种石器,铜器若干。 这些缴获让众人兴奋不已,可陈健却发现就现在普遍的生产能力而言,一座城邑积累数年的东西也不过如此,真的不如榆城作坊群一年所生产的。 东西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那些被俘获的人,这才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俘获的一万多人再加上之前俘获的一些,已经一万五千左右,足够和穹夕交换那些被俘的亲族,可那些人未必要全都换回来,有些人不如留在穹夕那边更好。 他觉得穹夕是个聪明人,所以他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或许这一次真的要帮一次穹夕,互相利用以达到彼此都想要的目的,就是不知道穹夕会不会明白过来。 最让他头疼的是风濯这个风城的首领,相比于风濯,另一座城邑的首领被穹夕连窝端了,这倒是好解决。可风濯还活着,而且就在夏城的落脚点附近,谁都知道他跟着自己出征了。 怎么让他死的悄无声息,怎么让他死的让人不会怀疑到这里,这反倒成为了战胜之后他要考虑的首要问题。 借东夷人之手除掉是最好的办法,可是他却想不到怎么实施;下毒暗杀之类的办法他又不能确保能让别人看不出是他做的。 首领要想的很多事和族人想的并不一样,夏城人看着他们的首领这一日眉头紧蹙,以为是在思考和他们一样的问题。 他们要考虑更多的细节,从榆城建立逐渐稳定后,计划体制开始运作时,陈健已经开始放手许多东西,锻炼众人的能力。 随着人口越来越多,他也只能只抓大方向,不能再像管理一座数千人的小城一样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去管,下面的种种细节都要别人去考虑。 正因如此,很多人面对着堆积如山的物资和奴隶才以为陈健和他们一样在思考这个问题。 于是有人找到了陈健,询问道:“姬夏,这么多的东西怎么运走?船只不可能把这么多粮食全带走,而且马上就要起西风了。牛羊箭矢和俘获的东夷人倒是可以全部运走,这对夏城来说又可以省去一大部分的人,咱们现在就撤走吗?” 陈健摇头道:“撤走?这才攻下了一座牟城。如今补充了那么多的东夷奴隶,他们虽然不堪战阵,但是尚有血气之勇,用来抵近城墙以铁铲挖倒城墙是最好的办法,入城后让他们围杀那些东夷人也是最好的选择,三五日就能攻下一座城邑,而穹夕至少还得半个多月才能回来,为什么要撤走?” 提议那人不解道:“可是现在这么多的奴隶已经是拖累,押送他们回去万一被其余城邑袭击了怎么办?这里距离咱们的落脚点有近二百里,少说也要四五天才能抵达,如果不把他们送到那里,咱们的胜利又有什么利益呢?” 陈健想了一下道:“不是有投靠咱们的奴隶吗?选出千人押送这些人返回,承诺给他们人的身份,但不是夏城体制内的人;承诺给他们土地,但不是夏城开垦好的土地。以这千人押送,再派出咱们的五百人跟随。” “让嗟去挑选一千五奴隶跟随咱们出征,同样给他们承诺。野战不靠他们,估计在穹夕回来之前也不会再有野战。一旦破城他们却可以一拥而上,咱们族人的损失也少。明日休息一天,继续向东,你留下来指挥众人把牛羊箭矢和粮食运走,运不走的通通烧掉。” “至于附近的那些城邑,他们不敢出兵的,哪怕咱们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过。” 面对族人不信任的神情,陈健找来了牟狐等牟城统治者的玉器或是其余象征身份的东西,让夏城一些嘴皮子利索的年轻人带着一些归附的东夷奴隶给那些并不是穹夕基本盘的几个城邑送了个口信。 “一个口信会让那些东夷城邑如此安稳吗?” 族人有些不太相信,陈健想了一下,确定道:“会。他们安稳与否,不在于这个口信,只在于穹夕离这里还有多远。” 第四十八章 东夷震动(十二) 夏城的使者靠近附近城邑的时候,只是黑白色旗帜就让那些城邑紧闭了城门,很是造成了一些混乱。 风声以为箭镝,雁鸣思作金鼓,便是那满山绯红的叶也有了一抹血色。 十几天前牟狐给他们带来了不准出兵严守城邑的建议,也带来了牟城三千人覆没的消息,正是因为这些消息让那些夏城使者出现后带来了恐慌。 年轻的使者和那些归附的或是被解救的大河诸部奴隶站在了城墙外羽箭难以射到的地方,大声呼喊着自己是使者,有事相告云云。城墙上这才伸出了绳子,挂着竹筐将这些人拉上去。 拉上去的时候,顺便被下了武器。武器没有了,这些人还有嘴,等到下了城墙走到人多的时候,忽然扯着嗓子喊道:“姬夏攻破牟城,俘牟狐之下万余。” 忽然而来的一嗓子吓了旁边押送他们的东夷人一跳,等反应过来捂住他们嘴的时候,这些消息已经如同秋风吹动的蒲公英种子一样四处飞散,让城中惊恐不安。 押送他们的士兵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匆匆跑去找到了他们的首领。首领和城邑中的氏族亲贵们这才知道了这个消息,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不可能!从牟狐给咱们送来消息到如今也不过十几天的时间,牟城高大城中人多,就算姬夏设伏让牟城轻壮大损,可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被攻破。” “会不会这些夏城人在说谎?” “我看他们只是来散播这些话以让族人恐慌的,把这些杀掉就是。” 人们很难相信一件从未发生过的事,即便不久前穹夕用类似的办法攻破了大河诸部的城邑,可他们远在腹地并不知情。 一年前以及很久前的战争中,攻破一座城邑需要很久的时间,甚至有过围城的人在城外种地这样的事发生。城邑之所以被称之为城邑是因为能够给人以安全感,即便野地决战,有时候一场仗也需要打上三五日,攻下一座城邑哪有这么容易? 可报信的士兵拿出了一些玉器后,首领的脸色顿时巨变。士兵们不知道这些夏城人让他们带给首领的玉器是神呢,首领却认得清楚,并且开始相信夏城人说的那些话。 因为倘若城邑不破,那些负责祭祀、礼仪、象征权利的东西不会出现在这些夏城人手中。人可以死,但这些器具会一直传承从未流失到外人手中。 顷刻间气氛变得凝重不安,慌乱的情绪就像是染了黑穗菇的粟米田一样散播着,原本叫嚷着要杀掉那些夏城人的话语再也没有出现。 他们不知道这些夏城人要谈什么,所以很是忐忑,不得不掩盖住自己内心的恐惧和杀机,面对那几个年轻的夏城使者的时候甚至有些恐惧。 这几个年轻的夏城人并不强壮到可以十步杀人无人可挡的地步,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刚刚长了绒毛胡子,身板虽然高大却还略显单薄。可他们并不强壮的身体后,站着的是刚刚攻破了牟城的数千大军,所以这些城邑不敢怠慢。 确信了牟城被攻陷后,这些城邑的首领们没有自取其辱也没有给这些夏城人吹嘘的机会,自然也就没有去问如何攻破牟城的。 “姬夏让你们带来了什么消息?” “姬夏说,这一次他出征东夷是意料之外的事。本来夏城远在西北,距离东夷很远,但是穹夕先带大军攻破了大河诸部的两座城邑。姬夏劝他退兵,他却说败者为奴,古来如此。” “如今正是收获的时节,各个城邑却不得不集中国人守卫城邑,这些损失希望诸位能够明白,不是因为姬夏,而是因为穹夕。” “正因穹夕,姬夏才引大军深入东夷;之所以攻打牟城,是因为牟城与穹夕之间有联姻,穹夕军中有很多来自牟城的勇士。” “姬夏攻下牟城,不日将继续攻打其余城邑,直至穹夕认错臣服,当众和姬夏道歉,奉上礼物前往大河诸部,吊唁死掉的族人,否则便会一直攻伐下去。而这些被俘获贬为奴隶的人,全都是因为穹夕的那番话。” “曾在攻打牟城之前,姬夏和牟城中的人说了,只要开城投降以示臣服,姬夏未必会把他们都抓为奴隶,但既然不开城投降只好将他们都沦为奴隶了。要怪,就怪那些抵抗的人,是他们的抵抗导致了自己的族人变为了奴隶。” 夏城的使者说的十分自然而且面带笑容,显然连他自己根本都不信这些话。 这一番逻辑让城邑的首领觉得心头一阵怒火,忍不住问道:“难道有一天大军攻到夏城墙下的时候,夏城人也会开城投降吗?” “当然不会。因为我们头脑很清醒,知道投不投降都会被当成奴隶,否则为什么要攻打我们?难道他们攻下城邑是来主动来给我们当奴隶的吗?这是我们在学堂学到的,所以我们不信。只不过你们就不一定了,因为被虏获的牟城人有些人的确怨恨起了那些奋起抵抗的人,姬夏想或许你们也有相信这个道理的……” 首领气的把牙齿咬的咯咯响,可这时候也只能强忍着压住,问道:“姬夏还说了什么?” 使者淡然道:“姬夏说,如今他只会去攻打那些和穹夕走的极近的城邑,毕竟那番败者为奴的话是穹夕说的,作为首领就要为自己说过的话付出代价。” “至于你们,姬夏不愿与你们结怨。所以不希望你们出兵来扰乱夏城的大军。” “倘若穹夕回来,那又是另一回事,穹夕这人定然残暴无端,你们心中未必信服但却不得不遵守,姬夏也是明白的,所以等他回来的时候你们出兵姬夏不会怪你们,只会怨恨穹夕。” “姬夏让我转告各位首领,夏城的士兵有能力十几天攻下牟城,便有能力三五天攻下你们的城邑。” “谁先出兵,就先攻谁!全城贬为奴隶!” “穹夕虏获了我们万余亲族,姬夏也已经掠夺了万余东夷人,正好交换。倘若攻破了你们的城邑,不知道穹夕会换牟城的人?还是会换你们?” “穹夕回兵还有许久,足够姬夏攻下两座城邑了。姬夏望诸位首领为自己的城邑考虑,不要去做愚蠢的事。就是这些。” 这番咄咄逼人的话激起了这些人的愤怒,但首领压下了众人的愤怒,没有立刻表态,告诉那些夏城的使者他们需要再行商量。 “姬夏说,只有两天的时间可以考虑。希望你们商量的时间不要太久。” 首领明白这是不给他们拖时间的机会,只说两天之内必定答复,便领着众人散去,叫人安排饭食与夏城使者。 城中议事会上,一些人愤慨不已,怒道:“这算是什么话?大河诸部与咱们互有攻伐,难道等这个夏城变得强大之后,没有理由就不会攻打我们了吗?一头狼想要吃羊,却指责头羊没有把角摘下来以至于可能会刺到它,这难道不是可笑的事吗?” “现在的夏城人可以十天攻下牟城,如今掠走了这么多的奴隶后,羽翼更丰,声望日隆,将来我们又怎么能够抵挡?” 首领无奈地听完了这些激昂的言语,无奈道:“话是这样说,羊群倘若都将角对着狼,狼便无从下口,便会饿死。” “可事实只有被吃的羊,哪有被饿死的狼呢?” “羊从不会一同把角对着狼。而那些被吃的,往往都是最先站出来把角对准狼群的那些,因为别的都跑了。” “如今能怎么办?你们如何确定别的城邑会自发反抗而不是赞同姬夏的提议?倘若别人都赞同唯独我们反对,姬夏大军前来,难道我们的城邑比牟城更为坚固吗?” “道理总是对的,可不去践行道理的人总比践行的人活的更好。城邑也是一样,除非现在穹夕已经回兵,不然我们还是不要招惹夏城人。” 这一番老成之言得到了众人的赞同,那些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情势如此,实在是无可奈何。 “这些夏城人来说这些话,无非就是因为穹夕大军将要返回,他们想要攻打别的城邑,会担心咱们从后面袭扰。可咱们为什么要用全城邑的族人来换取别的城邑的安危呢?” 又有人站出来道:“可这样一来,和羊群拿出最弱的羊饲养狼群有什么区别呢?总有一天别的羊会被吃完,总有一天会轮到我们,那时候狼已经无比强壮,我们又拿什么去抵抗呢?” 首领摊手道:“至少现在被吃的不是我们,至于未来,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下面一阵沉默,包括首领在内,谁都知道这样就是在喂狼,可谁也不愿意成为狼的下一口食物——你不愿把别人喂狼,别人或许就会把你献出去。 “穹夕出兵是因为粟岳率大军北上,可谁都没有想到一座之前很少听过的城邑会以一城之力攻破牟城逼迫穹夕退兵。这都是不能想象的事,即便当年老首领尚在的时候,以他的聪慧都没有预料到,又何况我们这些愚钝的人?” “多年前华粟初盟之时,他们也与我们互有攻伐。北边的一些小氏族城邑,朝阳升起的时候与华结盟,太阳落山的时候便祭拜苍穹,朝华而夕夷。正因这样,一些大的城邑或是毁灭断绝了祭祀,可那些小的城邑却繁衍至今,这样的智慧不正是我们要学的吗?” “曾经那些朝华而夕夷的城邑,只在双方大军十余天便能到达的地方,十天之外便不用担心。可现在的十余天,还是过去的十余天吗?” 一干人面色晦暗地叹息着,这种与以往不同的变迁悄然来临,让他们深感不安而又无可奈何,商量了许久,终于决定答应这些夏城人的要求。 类似的争论也在其余五个城邑间展开,这些城邑共同的特点都不是穹夕的基本盘,所以有可以商谈和威慑的空间。 氏族联盟不同于郡县国家或是封建国家,氏族城邑的独立性不会让他们因为畏敌不出而被杀头车裂分尸,国家的雏形终究只是雏形,距离一个可以把数十万人统一起来的强力统治工具还有不算长却很难跨越的路要走。 可能会妨碍夏城大军下一步行动的、靠近夏城在东夷的落脚点的六座城邑有四座表示遵守这个约定,另外两个没有明确地表示却礼送了夏城的使者离开。 几天后,一支数十人的队伍押送着六七百名被绳子捆绑着的奴隶从那些城邑的附近的简单小路经过,那些城邑紧闭着大门,没有出人袭扰,双方保持着可怕的和平,双方的人的手心都浸满汗水,弓弦始终紧绷,可最终没有射出羽箭。 第四十九章 东夷震动(完) 夏城的大军在东夷腹地攻城略地分化拉拢的时候,穹夕还在进行着他这一生至今为止第一次胜利却又失败的退兵。 今年的秋季天气极好,暂时还没有连绵的秋雨,可穹夕心中的滞闷却不能被秋风金阳吹散。 嘴角起了几个水泡,吞咽食物都是巨大的苦楚。他只当不觉,每日里仍旧走在队伍前端,从不会违背自己的命令骑乘可以休息的牛,努力地维持着军心。 可是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先是牟城三千人覆没的消息,没到十天又传来了牟城被攻破的消息。两件事距离十余天,然而穹夕的大军不断向东缩短了得到消息的时间,也无形中让这消息更为震惊。 军中不少牟城的勇士牙碎泪流,夜里恸哭不已,折断箭矢刺破手掌发誓复仇,逡巡于那些被俘获的大河诸部的奴隶附近,想要以血相报全数屠戮。 穹夕拼尽全力才将众人的怒火平息,只说这些人可以换回他们的族人,这才让军中勇士放下了屠刀。 传信的人穹夕认得,这消息不会有假。当初在和陈健会面之后,他料想到了陈健可能会深入腹地,也预想到了可能会有什么动作,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想到可以深入这么远。 更没有想到这次夏城人给自己的腹心带来了多么大的震撼,原本自己出征归来深入自己族群城邑的时候,每一处都是欢歌笑语。 交换奴隶的、准备酒宴的、歌功颂德的、传唱史诗的……那才是胜利者该有的姿态。 如今自己即便大胜归来,掠夺了万余奴隶,然而经过自己族群的那些城邑时却没有了往常的欢闹,有的只是战战兢兢询问的让他不胜其烦的氏族首领。 “夏城在哪?” “夏城真的可以操控闪电雷暴吗?” “夏城怎么可能十天就攻下了牟城?” “夏城人是飞来的吗?” “他们俘获了牟城三千人,自己却只死了几十,这怎么可能?” 诸如此类的问题让穹夕烦躁不已。 这些传递消息的人根本不知道隐藏他们的恐惧和悲伤,将这些情绪传染到了沿路的每一座自己族群的城邑,顺带而来的还有那些夏城人的可怕传闻。 这比一次失败更加可怕。 穹夕真的很想告诉他们那些夏城人没有什么可怕的,自己也同样在月余之间攻破了大河诸部的城邑,可有个首领在听完这些话后只说了一句:“可你攻破的不是夏城啊。” 从那之后,穹夕便没有再说那样的话,心中后悔不已,如果当初在馍和夏军决战,即便惨胜至少族群不会恐慌至此。 只是所谓的后悔只是因为某一刻的感性战胜了自己的本心。如果打了那一仗,他将不会再是东夷的首领,东夷赢了而穹夕输了,这不是他想要的,他希望穹夕便是东夷、而东夷便是穹夕,输赢一体。 此时的后悔与得失其实他早已做出了决断,他不是苟利族群生死已的人。 距离回到牟城还有二十天的时间,穹夕不知道在路上还会听到什么消息,只好派出斥候先行向前,告诉那些传信的人不要再把消息到处乱说了。 这是以往从未遇到过的情况,也给他好好上了一课,这一次他学到了很多东西。 既有来自自己的感悟,也有别人教会他的。 带来牟城陷落消息的人也将陈健给穹夕的忠告说了出来,穹夕哭笑不得,可又不得不承认这些话很有道理,逼得自己不得不去做。 这里距离夏城人可能出现的地方太远,暂时不用担心。可越是靠近自己的腹地,便越要遵守这些忠告。 尤其是一些靠近河可以以船运兵、一些山谷可以伏兵数千的地方,都散出斥候规整队伍缓慢前进。 队伍原本走的就不快,越靠近腹心之地反而越慢。以往靠近自己家园的时候便像回家一样轻松,现在却如同身在敌方的土地。 八月末一场秋雨后,坏消息更是接踵而至。 夏城人在攻破牟城后快速向东,以新附的奴隶挖掘城墙劫掠了一座城邑。随后又趁着秋风正起草木干枯的机会,以烈火浓烟顺风烧城,新附奴隶蚁附攻城的办法攻破了一座小城。 这两座城邑都不大,可却都是穹夕所能控制的氏族城邑,而且距离穹夕的本城已经不远。 穹夕觉得陈健应该不敢攻取自己的本城,因为那已经深入太远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灭于城下的后果。但那是自己的本城,太过重要,他又不得不担心。 权衡之下,穹夕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即便他明知这最坏的打算可能性很小,却不敢冒这个险。 如今村落稀少,到处都是荒原,根本不知道夏城人到底在什么地方,但夏城人想要伏击自己只需要在自己的城邑附近埋伏就好,那是自己毕竟要回到的地方。 越是想要回去越要担心夏城人的伏兵,速度不得不更加缓慢。等到了本城附近的时候,夏城的大军已经散去不见了踪影,只能看到他们埋坑造饭的痕迹。 显然他们只是虚晃一枪,实际上大军已经沿着大河岸边退走,借助穹夕担忧本城的心思绕开了可能的战斗,也有机会把大量的奴隶物资运走。 夏城人清醒的很,在自己的土地上都不敢和穹夕野战决胜,更何况在东夷的土地上面对万余愤怒到极点的东夷勇士。 伏击可能一举获胜,彻底让大河诸部转为攻势隐藏大河诸部的矛盾,三年之内彻底攻取东夷。可一旦失败,就会被黏在东夷腹地全军覆灭。夏城人同样也不敢赌,不敢毕其功于一役。 接近城邑看着那些熟悉的山川林木之时,穹夕亦喜亦忧。喜的是自己总算将大军带回逼着对方退兵;忧的是经此一战,夏城的实力又壮大了几分,之后自己要面对的敌人会更加可怕。只要夏城还在,自己就不可能大举进攻大河诸部,除非对面内乱,否则自己时刻要担心这个秋天噩梦的重演。 穹夕也明白,即便自己虏获了万余奴隶,威望仍在,甚至在各个城邑担忧夏城的情况下自己的威望会更高。 可从今之后三年内,进攻的主动权完全易手,自己只能全力防御,再无向西主动征伐的可能。 某个瞬间,穹夕甚至把希望寄托在求和之后大河诸部内乱的可能上,可随后他就压下了这份心思,他不想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中,更不想把自己的胜利放在对手内乱的期盼上,那是他所痛恨的弱者。 一路上他都在听那些被俘获的熟悉夏城的人说着夏城的故事,不再是那些神奇的牛耕犁铧铁器,而是夏城如何从山中走出来伫立于大河两岸的细节。 从一开始夏城十三氏族合议政事、私有土地征税制度让氏族首领失去权威、大肆奖励氏族首领和氏族亲贵让他们和氏族底层阶层分化以至于氏族失去凝聚力、再到最后翻脸的榆夏分裂,他都听得津津有味,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说话的人只是将自己知道的故事说出,他站的没有那么高,不会想的那么深远,可穹夕却听懂了很多讲故事的人自己都不懂的东西。 敌人总会比盟友更早发现可以学习的地方,也明白自己或许可以学到夏城的一些东西给自己的城邑带来一些变革,原本没有机会,但现在却有了机会。 隐约间穹夕似乎明白了什么——如今这的确是坏事,可事已至此,接受的话未必没有好的一面。 这种恍惚的明白源于一个口信。 自己本城附近留下了很多曾经被掠走的亲族,他们用惊惶不安的语气夹杂不清地传递了一个消息:夏城人在西边三百里外的河边驻扎,希望双方能够在那里交换亲族。还建议双方立下盟誓三年之内不互相攻伐甚至互相交换各种货物,为了确保盟誓能够执行下去,可以互留被俘获的氏族内部的贤者亲贵为人质。 穹夕松了口气,知道夏城也已经到了不得不休息的时候,而且很显然这种交换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更不是如同神话一般英雄拯救了沦为奴隶的亲族的传说,只是为了达到彼此目的的一次默契的肮脏交易。 他觉得他猜到了对方的心思,所以心情变得愉快。 事已至此,悲天戗地已无意义,只有顺势而为才有将来获胜的可能。 他将掠回的奴隶放入了自己的本城中,派出了大量的使者,以氏族首领的名义去通知东夷的各个城邑,让那些没有知道夏城人强大的城邑全都知道了夏城人攻破三城将三城掠为奴隶的消息。 伴随着这些故意的消息,还有他以诸部首领的名义的征发令,要求各个氏族出人作为一支机动部队防御夏城人,从自己的军中拿出三分之一的勇士充实了队伍,负责周边城邑的守卫。 他自己带了剩余的七千满是愤怒的七千多人,朝着约定的地方进发。野战对敌他不怕夏城军队,怕的只是夏城人的机动速度,让他根本没有野战对敌的机会。 不管怎么样,华历三十五年的漫长战争没有让穹夕丧失信心,他坚信自己的七千人即便攻不破夏城人的防守,夏城人同样也吃不掉自己,一旦僵持附近的城邑就会围住夏城人让他们无路可走。更坚信自己的判断,对面的首领绝对和自己一样充满野心。 这个时代的消息本来是走的很慢的,可凭借着穹夕故意叫人去传播和征调的消息,让整个东夷都知道了这个秋天发生的可怕事件:大河诸部的夏城,以一城之力,深入东夷腹地,一月之余连破三城,掠人口数万。 华历三十五年秋,东夷震动,诸部大惊,至明年夏末,夏城之名传至东海之滨。 第五十章 新的华城 向西二百余里,陈健在东夷腹地选定的落脚点。 夏城的大军已经返回休息了数天,正在评定功勋以及进行宣传,告诉他们战斗还未结束,要防止东夷人的反扑。 一大两小三座城邑,两万多沦为奴隶的东夷人在这里忙碌着,迫切地盼着穹夕的归来,也在担忧着自己的命运。 陈健告诉他们可以被交换回去,但穹夕掠回的人并没有这样多,谁会被换回去?谁又会被留下成为奴隶呢? 种种猜测在这些被俘的可怜人中流传,很多人明知道自己可能无法被换回去,但却没有办法抵抗这种命运, 陈健打散了三座城邑人口,按照富贵贫贱有姓无姓掺和在一起的方法进行了编组。每一队俘获的人中都有一大半可能会被换回去的,也有一部分确定无法换回去的,再加上一些不知道能否换回去的。 他并没有阻碍这些人私下交流说话,但却限定了他们的活动,严禁私下串联只允许在自己的队伍中呆着。 既然有不需要搏杀就能获救的希望,反抗也就很难激烈。连坐法实施后,更有一些确信自己可以被换回去的人主动汇报了几次逃走的计划,人与人的不信任以及阶层之间的仇恨逐渐显现出来。 这两万多人并不是陈健所掠夺人口的全部。 两千二百多的之前被掠走的大河诸部在东夷做奴隶的亲族被鉴别出来,这很容易。 既是亲族,至少在宣传上有着相同的祖先,以往感觉不出什么。但在敌人的土地上加之从前为奴的命运让他们在此时感受到了族群的温暖,成为陈健最放心的一群附庸军。 这群附庸军没有太强的战斗力,但是斗志旺盛可以信任,野战不敢用,用来防守却可以。 除了这些人外,还有两千多在战斗中倒戈的外族奴隶。陈健对他们并不是太信任。有些口号可以在东夷喊却不能回大河诸部喊,比如奴隶反抗,否则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这群人如何对待也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战斗进行的时候,喊喊奴隶反抗的话也就罢了,各个城邑的亲贵子嗣们感受到了胜利的喜悦后,对于这些话就已经颇为不满。陈健只得退让,不再宣传这些东西,尽量淡化处理。 这两千多倒戈的奴隶陈健只用他们来看守东夷俘虏,以往压迫的仇恨做看守很合格,也很严苛,还能解放出夏城的野战力量。 在穹夕赶来之前,不管那些可能被交换的还是不可能被交换的东夷奴隶都需要忙碌很多事,将这一处落脚点建造成一个适于防守的简单城邑。 这里的地理位置极好,刚刚深入东夷但又不是在东夷的最深处,濒临大河可以利用夏城的船只优势进行补给,而大河的直流又是天然的屏障。 山丘和沼泽之后是一片长十余里宽六七里的狭长三角地带,足够容纳数万人不至于太过拥挤,地势也不低矮,除非特大的洪水否则不至于全部沦为泥沼。 山右侧的沼泽与大河连通起来,水势比之前更大,那里很难通行。河面上又有夏城的船只往来,想要进入这边两河一山所夹住的三角地带只有从山丘攻来这一个办法。 三四里长的山丘地势有陡有缓,山上原本的树木已经被砍伐了大半,这些奴隶们被逼着挖掘泥土垒造城墙,在贴近沼泽的山坡下修建了一条可以通行的道路,但在道路上建起了两道高墙。 靠近内侧的山丘挖掘了很多山洞,用来存放粮食和物资,这是一个月前就开始干的事,现在奴隶越发的多,干的也就越快。 沿着山势而走的城墙很像是长城只是太短,而且很多地方不是石头的只是夯土层,甚至一些陡峭的地方连夯土墙都没有。 山前十多里的的树木都被烧了个干净,站在山丘上向前看去一览无余。 不管是夏城人还是那些城邑的亲贵子女,一开始都以为陈健只是为了防守穹夕可能的反击,可是后来陈健让这些奴隶搭建房屋的时候,这些人感觉出了有些不对。 如果只是为了拒守到穹夕到来结束谈判,建造房屋根本没有必要。 一些关于大军将长期在此驻扎的谣言开始在军中传播,士兵们出征了两个月,他们已经疲惫,再者夏城的内乱还没有平息,他们希望能够先平定夏城的内乱,毕竟那里还有自己的族人。十几个在士兵们很有威望的人被推选出来,希望他们能够询问一下姬夏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们定下的时间是在和穹夕完成交换之后。 其余城邑的使者和亲贵子嗣们也希望快点回去,他们想把自己的战利品展示给自己的父母兄弟和族人,向他们诉说自己的胜利和功勋。在他们看来,这样的胜利已经足够,可如果没有族人分享,这和穿着华美的衣服走在没有人的夜路上有什么区别呢? 他们不受夏城军规的约束,问的时候也就肆无忌惮,二十多个年轻人一同找到了正在山顶查看地形规划地图的陈健,问出了他们的不解。 “姬夏难道要在这里长期驻扎?” “不是我要在这里长期驻扎,是大河诸部要在这里长期驻扎。这里地势适合防守,只要咱们的船只优势还在,东夷人万余也攻不下这里。长期围困的话,只怕东夷人没有这个本事,他们的人不能不干活专门在这盯着咱们。” “而这里在东夷腹地,只要咱们的人在这里立住脚,东夷人想要进攻咱们大河诸部城邑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要攻下这里。攻不下这里,他们就不敢出兵去攻打我们的城邑,因为我们随时可以从这里直插他们的腹地。” “战争在哪里打是不一样的。在我们腹地打,他们会毁掉我们的田地还会妨碍正常的农事。只要这座城邑还没有被攻破,战争的发起权就在咱们手里,就算东夷人想要攻打咱们,也会先打这里。城邑不倒,东夷人便不能西进。” 给出的理由很简单,年轻人考虑了一下,也都明白了陈健的意思。不论谁成为东夷的首领,如果大河诸部有一支军队驻扎在这里,他们都会如鲠在喉,不敢异动。 问出问题的是其余城邑的亲贵子女们,他们跟随陈健出征以来,获得了难以想象的快感和财富以及奴隶,至少在自己家族中已经远比那些没有前往榆城学堂的人更为优秀。 将近两年的耳濡目染,让陈健整日宣传的亲族一体的想法深入到了他们的内心,逐渐有了族群的概念。即便大多数时候仍旧先想着自己再想着自己的城邑,可族群这模糊的东西已经排到了第三位,总比没有要强。 他们也盼望着能够建功立业,甚至盼望着一直跟着陈健打仗,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更多的财富更大的功勋名声。在陈健说出了这个构想后,他们大致明白过来,因为秋天的这一连串战争始终贯彻的就是这个方针,把战火烧到东夷的土地,切入东夷腹地逼他们不能远征。 这座城邑一天不倒,东夷人就一天不能安睡,也不可能再集结万余大军西侵,而大河诸部却可以安心地一步步自西向东慢慢蚕食东夷的土地,拉拢分化靠近交界之地的东夷城邑。 比起野战,他们更喜欢跟着陈健攻城掠地抢夺人口,这样才有利可图,而这座城邑无疑是一处极佳的战争发起点。陈健给他们的答案让他们相当满意,因为他们的土地财富都在西边自己的城邑中,他们也不希望东夷人深入腹地。 他们想要的只是回去倾听族人的欢呼和展示自己的财富与功勋,只要不是所有人都留在这里他们便会接受,甚至愿意拿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有人问道:“先生,如果要在这里筑城,不知道会起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陈健考虑了一下,说出了一个殖民色彩浓重的名字。 “新华城。” “新?华?” “是啊,新的华城。当年的华城是大河诸部的中心与盟首,如果不是华粟之盟,恐怕现在大河诸部还在征战不休。如今我们用的历法与祭祀,都源于那个时代。” “只是后来诸部内乱,华城已毁,再不复当年的骄傲。如今这土地原本属于东夷人,这是华当年的梦想,而这座城邑就是咱们实践他梦想的第一步。总有一天会将城邑建到东海之滨。” “今后啊,不但有新的华城,或许还有新的粟城,新的夏城……就像是铜镜一样,将整个大河诸部复刻在东夷的土地上,而你们或许就是将来某座新城的首领。” “我建这座城,既是为了楔入东夷,也是为了做一个模板,让你们看看怎么在东夷的土地上建立一座城邑,怎么管辖那些东夷人让他们服从咱们,让他们接受咱们的文字风俗,祭祀咱们的祖先,忘掉他们的历史。这都是你们要学的东西,在学不会这个之前,你们并没有资格成为一座建立在东夷土地上的新城的主人。” “严则乱,宽则变。太过严苛东夷人反抗,太过宽松东夷人风俗不改语言不变,你们并不是把握住这个松弛之道,不是吗?” 年轻人点头称是,他们在学堂学到了很多他们之前从未接触过的东西,也逐渐学会了一种称之为理性的思考方法。比之那些口口相传流传在家族中的秘密,这种公开的讲诉统治办法的课堂让他们学到的更多也更全面。 城邑太少,子嗣太多,城邑只会有一个首领,必然会有失败者。但如果这件事真的能够实行,或许失败会变成另一种胜利,带着一部分族人在东夷筑城扎根未尝不可。 陈健看着这群年轻人,关切地说道:“这一次你们跟随我出征,俘获了自己的奴隶。你们的就是你们的,我这个做先生的总不好与你们争抢,你们放心就是。但这些奴隶我建议你们留在这里,如果连数百人都管不好,将来又怎么会管理一座万人之邑呢?” “你们在自己的城邑也有私奴,也有一些部属,不妨也挑选一些到这里。将你们的人集中在一起,尝试一下作为一个数千人首领的滋味,也感悟下如何能够做好一个首领。” “夏城也会留下一些人,咱们只建一城便于防守,但是夏城不会管你们的那些人,任由你们去折腾去学习。你们觉得自己想的办法好,就用自己的;觉得夏城的办法好,就用夏城的,总之一切随便。” “这里土地开阔,攻打下东夷城邑也有你们的一份功劳,我们将这里的土地分给你们一些,也可以给你们一些铁器农具,算作我这个先生赠与你们的。你们愿意呢,就十几个人一起聚集千余人,议政共管;不愿意呢,就个人管着百余人在封地上运转。” “这片土地既然取名为新的华城,这里自然是归于大河诸部的,因为这里是为了保护大河诸部而不仅仅是夏城。只是六年内夏城代为管辖,六年后再由各个城邑的首领或是部族联盟的盟首推选城邑管辖这里,这一次回去后,我会和你们的父母为你们争取一部分族人的。” “和穹夕的交换,我也不会用你们所抢回的奴隶。拯救亲族,那是首领该做的事,而你们还不是,只是孩子。” “我也会从学堂中选派一些夏城人辅佐你们管辖,你们只需要明白如何做首领。就像种地一样,你们负责定下种什么,而具体怎么种自有别人负责。” “是把他们作为奴隶?还是把他们调教成心向大河或是忠于你们的国人?亦或是他们心怀怨恨恨不得你这个首领早些死掉?这就是一个首领要面对的种种问题。” “这也算是一次考试吧。每个人我都会送你们一些牛马羊种子和铁器农具。两年后看看谁的财富最多,谁的民声更好,谁的祭祀最正,谁的兵锋最强。” “学不会这些,你们就只能老老实实借着祖先的名声和积累下的土地做一个富足的人;而学会了这些,你们或许在将来会因为功勋成为一片封地的主人。” “即便是夏城攻打下来的,可天地如此广阔,夏城人口又有多少?到时候还不是要靠你们和你们的族人来镇守这片土地?” “到时候,你们也算是一个真正拥有封地的亲贵了,而且这土地还是在东夷祖先生根的地方,这可要荣耀的多。” “你们愿意吗?” 年轻人们红着脸,兴奋地点着头,一年前他们只是孩子,而如今却可能成为一小片封地的首领,真正的首领…… 他们中的很多人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原本城邑的首领,即便成为首领也不可能独断,他们的父母就是阻止首领独断的来由。 宁为鸡首不为牛后这个话还不曾出现,但相同的道理已经在他们心中。跟随他们出征的黑衣卫不属于他们自己,但等到将来拥有了自己的土地,难道自己就不能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吗?跟随着出征,有军队便有财富便有土地,自己为什么就不能重复夏城那样的故事呢? 第五十一章 互利 这是诱骗。 这些孩子们所在的氏族分属于相同或是不同的城邑,等到这些孩子们拥有了他们父母一样的功勋和名望后,等到他们学会了如何在一片殖民的土地上成为首领后,整个氏族都会脱离原本的城邑,跟随他们出去分封建国,将大河诸部的种子星罗棋布地遍布到四夷的土地上。 不是陈健脑抽认为分裂比统一更好,而是以如今的物质条件,就算再发展三十年,夏城所能直辖的土地也不过一省之地,再大了根本管不过来,人口也不够,只能借助其余其余城邑的力量。借助文化和科技优势,分封殖民是经过历史验证的好办法,族群可以迅速占据时代条件下最好的土地,就算玩脱了大不了再打回来就是。 分裂一片根本不属于族群的土地,并不可耻相反应该骄傲,因为现在那根本不是你的,可耻的是分裂一片已经属于同族群的土地。 一切的现实都是历史,而历史的对与错只在于当时的现实,就算是现在也总有一天成为历史。 事情太多,时间太少,这是陈健现在的感觉。要实现他的计划,还有许多的事要准备,每一件都让他瞻前顾后,随着族群一天天扩大,他也越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在等待穹夕到来的时候,陈健派出了一部分深入到大河南岸,砍伐了大量的竹子,为将来的另一件大事做好准备,只是这件大事让他心存疑虑难以决断。 几天后,穹夕的大军靠近了已经取好名字的新华城,不过穹夕还并不知道陈健已经把这片还根本不属于大河诸部的土地取了一个最有大河诸部味道的名字。 山丘上夏城的士兵严阵以待,但在山丘之下的一片空地上,一座简单的木屋悄然出现。 陈健派出使者,邀请穹夕去木屋商谈交换亲族俘虏的事,一如之前一样只带二十个人在外守卫。 即便东夷军中怒骂不已,但穹夕看着大河上往来的船只和已经初具规模的山墙,知道自己强攻之下绝无可能攻破,只好接受了陈健的邀请。 九月初七,天已经有些凉了,屋子里生着火。 陈健和穹夕都没有携带武器,跟随的二十个人也都被留在了屋子外面,之前在馍之地穹夕邀请陈健单独商谈被陈健拒绝,立了个大牌坊,如今情势变幻,提出邀请的却是陈健。 看到陈健后,有那么一瞬间穹夕心里生出一股十步之内人可敌国的想法,可就那么一瞬间,因为他自己也是一国,舍不得为族群而死。 这一次陈健没有咄咄逼人更没有豪言壮语,开口先是恭喜了穹夕一句。 穹夕怒道:“何喜之有?姬夏莫不是取笑我?我是真心来与你商谈的,姬夏如果想要取笑,我现在便是拼死也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况且东夷勇士尚在,胜负还未可知。” 陈健急忙道:“当然当然。我哪里是在取消你呢?实在是真心为你庆贺的。” 穹夕心中一动,想到陈健之前提出交换的建议,问道:“姬夏不妨明说。” “我虽然攻破了东夷三座城邑,但实际上也是帮了你的大忙。被俘获的那两万余人中,有许多氏族的亲贵,这些人是阻碍你野心的人。你不能杀他们,因为他们在氏族中颇有名望。但我可以帮你扣押住他们,这样一来,被你救赎回去的一万多人只能听命于你,你可独断专行。” 穹夕冷笑道:“姬夏会有这样的好心?” “没什么好心的。” 穹夕哼声道:“当然没什么好心的!你只不过是想让我也把那两座城邑的氏族亲贵扣押,那样一来两座城邑的万余人只能依附于你!他们没有了氏族亲贵,更容易融入你们夏城的那一套东西。” 陈健哈哈笑道:“就是这样,但对你也是一样啊。我会放了牟狐,牟城人仍旧站在你一边,可是那些氏族亲贵和闲人却不在了,你便是他们的首领。我想你当然会接受。” 穹夕摇头道:“夏城有了这一万多人,三年后便会有更多的士兵。我虽然得了一时的利益,但终究会让东夷陷入绝地。” 他的话并不坚决,陈健心下暗笑,问道:“你为什么就不想着你聪慧过人,统领数万人后变革城邑,将来与我一较高下呢?如果你觉得东夷必败,又何必反抗?前往大河诸部以示臣服,革俗而变言,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你现在无路可走。不交换,你的大军中有多少勇士的亲族被我俘获了?你不交换如何让他们认同你这个首领?” “既然交换,为什么不做出对你我都有利的决定呢?理由我都替你想好了,这些亲贵作为人质以确保盟约的实施。三年之后就算他们回来,又有多少人还认得他们?他们的话又有多少人会听呢?” 穹夕长叹一声,他心中其实早已接受,这对他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至少可以把权利牢牢握在自己手中,拥有数万听他驱使的族人便拥有了实力。可他也同样知道,同样的万余人在夏城那里会迸发出更大的力量,自己强大的同时夏城也在强大,因此才犹豫不决。 思考了一阵,终于不再谈论这个问题,很自然地问道:“姬夏所说的盟约又是什么?” “三年之内,大河诸部与东夷诸族互不攻伐。三年时间你可以在东夷做你要做的事,我也会做我要做的事。如果大河诸部要攻打你们,我会拒绝出兵。” “割取这里一百五十里内的土地归属夏城,攻伐这里便视为违背了盟约。反正这里也没有人,更没有城邑,你也不必为难。” “就这两条。” 第一条尚能接受,可第二条却让穹夕本能地拒绝了。秋季的一连串战争让他明白,一旦让夏城人在这里站住了脚,自己根本没有余力再去攻打大河诸部,而夏城想要什么时候撕毁盟约便可以什么时候撕毁。 陈健笑道:“穹夕啊穹夕,时代变了,想要变得强大就要变革。” “你是东夷诸部的首领,而我只是夏城的首领。你俘获的几乎没有夏城人,而我俘获的却有你的女人以及你军中勇士的亲人。这些人,你必须要换,而我未必要换。你不盟誓这两条,我就不和你换。” “现在就算给你那两万人,这两万人都听你了,你会怎么变革?你拿什么变革?你要变成什么样?” “氏族的亲贵和贤人之所以拥有权利,因为他们将知识代代相传,而一个首领没有这些人是无法管好一座城邑的,因为首领不能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所谓的血脉亲贵,只不过是把脑袋中的学识用血脉隐藏掩盖了而已。你不想靠他们,不想让他们制约你的权利,你就需要一些懂得学识的年轻人,把口口相传的学识用木简相传。” “可你们没有文字,所以你要学习夏城的文字,还要派很多年轻人去学夏城的文字、算数、官制种种这些,放弃以往的一切。” “变议政为独断,变公田为赋税,能改变这两点就已经很难了。” “别的城邑做不到,而你可以做到,因为我帮你把那些阻碍变革的很多人剔除了扣押了。” “而我在这里筑城,你可以交换到你想要的东西,除了武器之外的一切。” “其实你我都知道,盟约就是废话。只是我有我的事要做,你也有你的事要做,到头来还是要靠戈矛来说话。但三年内你我互相攻伐,对你我来说都不是件好事。” 陈健顿了一下,很直白地说道:“如今你全力防守我攻不进来,夏城劳师远征,人数不会太多,野战打不过你。而我们防守呢,你也无计可施,你敢出兵向西我就会从这里出征进入你的腹地。” “三年后如果还是这样,盟约自然便会继续。三年后如果不是这样,盟约又有什么意义呢?” 第五十二章 回家 “三年的时间,又能改变多少事呢?我听被俘获的那些夏城人说过一些话,刚听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可随着时间越久,这些话便一直在我的头脑中回荡。” “你我同样交换万人,可万人在你手下与在我手下并不一样。如今你还没有与我野战决胜的能力,三年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穹夕有些意兴阑珊地说了一些听起来有些疲惫的话,现在面对这些事真的有些无可奈何。 陈健轻轻笑了一阵,摇头道:“如果你觉得数年之后打不过大河诸族,为什么不早做准备呢?带着你的族人远走他方,河南山北,天高地阔,哪里去不得呢?” “姬夏为什么不带着你的族人远走呢?” “因为这里土地肥沃,大河诸部的人口会越来越多。南方太过潮湿闷热,夏季多病,蚊虫众多。北方寒冷干旱,冬季难以生存。大河西高东低,从榆城到这里,并没有山峦阻隔,一片沃土平原,这注定只能有一个族群在这里生存下去。弱的那个只有放弃最好的地方,去那些苦寒闷热之地。” 他看了一眼穹夕,淡淡地说道:“我们都是在为子孙赢得最膏腴肥美的土地而已。输的那个只能离开。这不是为了现在,是为了将来。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就像是你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很久前难道就没有别的族群吗?可现在他们在哪呢?” “如果让你放弃东夷诸部的习俗,不再祭拜苍穹,忘却你们的语言而说大河诸部的语言,我们之间的战争不过是为了各自的权利,但你并不肯放弃,那除了战争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三年后到底会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但三年内我的这些提议是对你我都有好处的。你若尚有雄心,就该答应,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用这三年来让自己的族群变得更强,既然胜者只有一个,为什么非要是你失败?倘若你已经被那些话吓到了,那也不必再说什么,更改风俗变幻语言准备臣服就好,那这三年之约也不用再谈。” 穹夕沉默半晌,豪气顿生,哈哈笑道:“也好,我便与姬夏定下这三年的盟约。也好看看这三年姬夏到底想要做什么。别人做事,我总能猜到一些,可我却猜不透你。” 他盯着陈健,坦然地说道:“姬夏这一次获得了粟岳期待却没有获得的威望,可姬夏今后的路也会走的更难。” “夏城的故事我这一路听了很多。我们东夷有句话,不要往水井里撒尿,因为你可能也要喝井里的水。但姬夏现在做的,分明是找到了一条小溪不再需要喝井里的水了,于是不但撒尿还朝着井里拉屎。你们夏城有铁器耕牛有学堂传授学识有作坊,你们可以少用奴隶不用族人耕种公田,可以用学堂里的人管理城邑,甚至把那些本该家族之间秘密相传的东西说出来。但别的城邑并没有这样的条件,那些首领们畏惧夏城会比畏惧东夷更为严重,我很想看看姬夏到底如何能够在大河诸部中立足。” 陈健也笑了起来,摆手道:“那就看看吧,会很有意思的。那么穹夕的意思是答应了这个三年的盟约?” “除了接受,还有别的办法吗?” “那就要快些准备了。已经九月了,马上就要冬天了。我不可能在这里太久,而你也不可能把大军一直维持在附近与我对峙,那些释放的人还需要熬过这个冬天,还要准备明年的春耕。” “事到如今,你我都没有什么诡计可用了。除非你能让你的城邑留下的那些人单独劳作供养这万余大军,否则越早解决这件事越好。榆城距离这里太远,就算我掠夺了很多粮食,但也不能让这些人全都不劳作蹲在这里,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也不会再多追求更多的荣耀名声,否则一旦失败前功尽弃。” 大河沿岸并非只有这两座城邑,也并非只有这两个首领,他们最大的敌人暂时已经并非彼此,只是想要通过对方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已。 既然已经就此达成了协议,而协议中也没有太过苛责的东西,更是简单的很,只是两天的时间就商定好了具体的操作。 九月初七,陈健与穹夕在阵前,在万余人的见证下共同盟誓。 前者以祖先的名义,后者以苍穹的名义,一些不该在众人面前说的话自然不会说,可这个盟誓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毕竟陈健不是大河诸部的盟首。 穹夕并不在意,当陈健和穹夕一同割破手指,宰杀牺牲的时候,无形中说明了一件事,夏城已经有了可以和敌人的盟首相提并论的资格。 这盟约中的双方不是夏城和东夷诸部,而是大河诸部和东夷诸部,可即便是那些其余城邑的亲贵子嗣们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可以。 对大河诸部和东夷诸族来说,这一年的征战双方是平手,互有胜负互相攻破了对方的城邑。 可对夏城和东夷诸部来说,这一年的征战明显是夏城获胜了,穹夕俘获的万余人中只有几十个夏城人,而夏城却攻破了他三座城邑俘获了两万余人。 跟着陈健出征的这些亲贵子嗣们不经意间站在了夏城这一方来考虑胜负,所以他们认为这是一场大胜,而且是一场不可思议地大胜。他们也同样是胜利者,分享着胜利的喜悦和荣耀以及财富。 在听到陈健和穹夕盟誓,这里的土地将会归属大河诸部的时候,那些年轻人大声地欢呼起来,他们将会拥有人生的第一块封地,这是很新奇的东西,以往最多是立下极大的功勋带着族人出去单独筑成或是自成一姓,可这太难了,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敢想,如今却降临了他们这些两年前还是孩子的人身上。 关于盟约中的土地,东夷的士兵们也没有太过的愤怒,土地有很多,缺的只是人,这时候并没有正式的领土概念,城邑迁徙还是不久前还发生过的事。 他们只知道当这盟约签订的时候,他们的亲人也会被释放回来,而没有人耕种的土地又有什么用呢? 至少,现在没用。 在盟誓的最后,依着之前秘密商定好的说法,为了保证这盟约的实施,会留下各自俘获的对方氏族中的亲贵以做人质,以免任何一方会违背。 实际上这是毫无必要的,倘若不该签订盟约的时候就算留下彼此的孩子也一样无法实施,况且留下的那些人都是两个首领不想见到的人。 按照一人换一人的办法,东夷人不能将全部被俘获的亲人换回来,但具体怎么交换早已经准备好了。 凡是在军中的勇士,他们的亲人会优先被换回,这一点让他们很安心也更信任他们的首领,欢声如雷。即便归属同族,可是在真正面临这样情况的时候还是不能做到一视同仁。 穹夕一共俘获了一万四千多大河诸部的族人,即便路上要求士兵们不要苛责,可一个多月的征途还是死掉了一千六七百人,刨除掉盟约中做人质的那一批还剩下大约一万二。 陈健也只需要清点出这么多的人,到头来夏城还赚了一万奴隶。 更为重要的是,换回的这一万两千人,他们的氏族已经完全被打散,没有氏族中的管理者,他们只是一盘散沙,可以更快地融入夏城的体系。 风濯此时还活着,陈健没有想到弄死他的办法,即便风城的那些人仍旧会认这个首领,但是首领之下的氏族亲贵被一扫而空,他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 城邑被毁,粮食被抢,牛羊逃散,三年之内他们除了依附夏城别无办法,这正是陈健一直想要的目的,什么都比不过人口。 确定了交换的时间,陈健立刻派人先回榆城。早在出征之前他已经叫人建造房屋,现在已经过了秋耕的时节,让计划统计司把所有农庄的青壮都派去建造房屋,一切花销由公产出。 穹夕也让早早让人返回了自己的城邑,将那些被俘获的大河诸部的人押送过来,尽可能地不要再让人死了。 ………… 新华城东边的河岸上,万余面色沧桑却露出喜悦神色的人在慢慢地朝着东边挪动着,偕老辅幼,彼此鼓励着。 “加把劲,不要在这里倒下去,再有两天我们就回家了。撑住啊……” 这样的声音不断在队伍中回荡着,既是说给别人,也是说给自己。他们从遥远的家乡被人俘获成为奴隶,跟随敌人走过了漫长的路,如今终于到了回家的时候。 一个孩子拉着母亲的手,一路上他的小妹妹死掉了,可他却活下来并且走过了千里的路程,幼小的身体承受住了苦难,变得更为结实。 他仰起头,有些奇怪地问着妈妈。 “妈妈,咱们的家在风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咱们从风城走到这里用了好久,可你为什么说还有两天就能回家了呢?你是在骗我吗?在路上你就骗我说要我跟上队伍,走到尽头的时候你会给我买一个夏城的风筝,可你并没有给我买。其实我知道……咱们是被抓走了当奴隶的,你是怕我和妹妹一样死在路上。” 母亲抬起头,看着莽莽荒原,仿佛想要看到一面黑白相间的旗帜。面对着孩子的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道:“妈妈这一次没有骗你,以后也不会骗你了,咱们真的要回家了。家不是屋子,而是有家人的地方,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有咱们的家人啊。” 孩子兴奋地捏着小拳头道:“那咱们不再是奴隶了吗?” “不再是了。因为姬夏打败了这些东夷人,他把咱们换回去了。咱们还是人呢。” “姬夏……是作风筝的那个吗?你说的家人,是夏城人吗?可咱们是风城的人啊。” 旁边一个一路上总会照看孩子的男人抱起了孩子,让他歇一歇,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在西边,我们是风城人。可离开了大河,我们便都是大河诸部的人了。他们当然是我们的家人了,傻孩子。” 孩子似懂非懂,但却很高兴,倔强地从男人粗壮的臂膊中挣扎开,迈开已经皲裂的小脚丫,快步地跟在了队伍当中,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他听过很多夏城的故事,最喜欢就是那些半卖半送一些小玩意的夏城货郎,而如今他却要和那些人成为家人,对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高兴的了。 大人们不会如孩子想的这样少,可一样开心,他们相信那个一直宣扬亲族一体的人绝不会放弃他们,甚至在他们被俘获的时候,他们最先想到的不是粟岳而是那个他们并不曾见过去过的城邑,因为那些来往的夏城人总会和他们说着类似的故事。 漫漫的荒原看不到尽头,可每个人都硬撑着已经疲惫的身体,他们确信自己可以活下去。 两天后,一座小土丘出现在夕阳的暮光中,四周还有很多的东夷人警惕地盯着他们。 他们看不到心中最期盼的旗帜,也看不清夕阳下对面是否有人,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听到了一首曲子越过秋风,苍凉而又心酸地在原野上回荡。 一首很普通的曲子,一首很普通的歌,很久前夏城的那些分发草药和演戏的人曾在舞台上唱过,只是一首思乡的歌谣。 故事很好看也很简单,即便过去了很久,即便从那之后首领禁止这些夏城人再来城邑演出,可那故事很多人都记得。 那是一个被外族掳获后沦为奴隶的人,带着同族反抗最终从荒原逃回故土的故事,而这首曲子就是戏剧中那些暂时沦为奴隶的人思念家乡时候所唱响的。 歌声飘了这么远已经很淡,淡的已经有些听不清,可只是这些被风吹散的如同碎片一样的声音竟让这万余人潸然泪下。 三五个,十几个,几十个,数百个……越来越多的人不再顾及身边的东夷人,一起跟着远方传来的笛声或是鼓声一同唱起了这一首歌谣。 万余人带着哭腔,在深秋的夕阳下放声大哭,泣不成声曲不成调,到最后已经变为了哭号。 哭号中,夕阳下走来了百余人,在落日的余晖下身影被拉的极长,看不清面庞也看不清脸颊,只能看到他们擎着的旗子在风中舞动。 百余人走到了这些人身边,在数千人的哭声中感染了这样悲恸的情绪,强忍着自己已经发软的心,大声地说道:“咱们回家,姬夏带你们回家……” 第五十三章 假首领 在万千被异族掳为奴隶不知命运沉浮的人来说,没有什么话语比“咱们回家”这四个字更让他们潸然泪下。 在最无助的时候,他们想起了亲族一体这一句模糊的话。而在交换完成的那一刻,这一句话在他们的头脑中无比清晰,似乎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像是道理的道理了。 感受过,所以知道感动,因而清晰了模糊。 被释放的万余人在山丘之后喜极而泣,相互而拥,拉着每一个看到了夏城人的手说着感谢的话,和曾经的陌生人如今的家人诉说着自己之前的恐惧和苦难。 这些情愫在陈健的一幕煽情做作的演说后达到了极致,一个都不能少的将每个人带回家成为了一个承诺,也成为了一幕最好的宣传戏剧。 当夜晚降临,白日里的感动和煽情带来的激情慢慢褪去后,这些人终于开始用他们逐渐清醒的头脑考虑今后的生活。 家园被毁,一无所有,东夷人劫掠走了他们积累的数年的一切,留下的只有一片废墟。 如今已是深秋,那些无人看管的庄稼一定已经被丛林中无数的动物分而食之,就算回去又凭什么熬过这个冬天呢? 所有氏族中的头面人物都被东夷人扣押,这些人处于一种毫无头绪的纷乱当中,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 在夏城的各种金属工具出现之前,城邑的组织形态以氏族为中心,众人协同劳作以简陋的工具对抗自然,随着剩余农产品的出现导致了奴隶的产生和贫富分化,可整体来看无法支撑自耕农的存在。 夏城有赋税,其余的城邑并没有,而是以另外的形式譬如公田譬如以自发兵役的形式完成城邑的权利构建。 氏族中的富足者以更多的奴隶确保自己出征获得的奴隶更多,取得了天然的统治权,族人们也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被一扫而空,不是漫长的变革,而是瞬间的权力真空。人是需要组织的,即便是洞穴时代一样需要有人作为首领,可现在这些人却连一个可以服众的人都找不出来。 想要服众,首先就先要解决掉数千族人面临的最基本问题,如何熬过这个冬天。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太难了,谁也做不到。 风城的人氏族被打散,首领风濯还在,至少有人可以替他们考虑,可风濯除了族人的信任一无所有,而这些信任即将在冬天来临的时候化为乌有。 另一座城邑的要凄惨的多,他们连首领都没有了。如今还有一碗饭吃,可这些粮食是属于夏城人的,即便夏城的首领说过亲族一体,也在去年救助过遭受水灾的亲族,但是将来该怎么办呢? 众人彷徨无措的时候,一些流言逐渐在人群中传播开来,而这些流言仿佛破开黑夜的闪电,给了这些人一个启发。 第二日的清晨,另一座城邑的数千人自发地聚集到了一起,互相间小声地交谈着他们夜里听到的流言,忐忑地等待什么。 等到陈健从简陋的小屋中出现后,数千人异口同声地喊道:“请姬夏暂代首领之位!” 这不是无奈的选择,这是很多人内心的话,只是在那些流言传出之前没有人提醒他们让他们没想到而已。 他们的首领没死,也没有因为罪责而被众人罢黜流放,相反他们的首领和氏族亲贵们为了保证盟约的实施和这一次交换,正在东夷那边做人质。 即便陈健喊了许多亲族一体之类的话,数千人仍旧没有习惯推选一个非本氏族的人为首领的习惯,即便这个人将他们从东夷手中拯救出来也不能改变一直以来的习惯,这是根深蒂固的东西。 流言是陈健放出的,而名义也是陈健想到的,于是可以顺利地绕开那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得到他想要的权利。 暂代这个前缀可以解决很多东西,既符合了众人的思维方式,又可以将权利抓在手中,趁着冬天即将到来的恐惧将这些人融入到夏城的体系当中。 数千人的呼声之后,陈健没有推让,走到众人面前道:“既然亲族们信任我,我又怎么能够拒绝呢?马上就要冬天了,如果没有一个首领领着你们,又该如何度过这个冬天呢?” “你们的首领在东夷那里为质,至少也要三年的时间。可人没有土地没有粮食却活不了三年,如何耕种如何收获夏城与你们城邑是不同的,但我只当过夏城的首领,所以你们可能会要有一些改变。” 这些人当然知道夏城的不同,但他们也知道夏城人的日子过得比他们中的大多数更好。即便可以变得更好,为什么非要抱着旧的种种不放呢? 陈健见众人没有反对,沉默片刻后道:“既然你们不惧怕改变,那么我希望大家答应我一件事。在我暂代首领的这几年中,给我以独断之权。如果你们不认同我这个首领,可以一同罢黜我,但在共同罢黜我之前,我的独断之权将是你们所有人都认同和同意的。” 下面的人没有反对,只是询问道:“姬夏可以让我们过得和夏城人一样好吗?” 陈健哈哈笑道:“夏城人的日子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靠劳作做出来的。过得好不好,首领可以告诉你们怎么做,但最终还是取决与你们。但至少有一点,总可比之前过得更好,也至少不用担心东夷人会将你们掠走。” 这个承诺不多,很是单薄,可是对刚刚经历过那些苦楚的人来说却如山岳。 陈健也没有解释夏城的权力机构,那是夏城的底层斗争后取得的,一时间也根本解释不清楚,所以只要求了一个独断的权利。 学堂里每年都有孩子长大,他们已经可以取代那些老旧的氏族亲贵,用一种新的权利机构来管辖这些人。 夏城的规矩也并没有完善,内部还处在一种特殊的分裂当中,这些人究竟如何处理,这需要内乱彻底平息后在国人议事大会中给出众人一个答案。 随着这个城邑的人依附,新的华邑的建立,以及夏榆内乱的结束,一个新的、不同于单独城邑、名为国家的概念也会逐渐出现在众人的思考当中,一个自上而下通过严密的官僚体系控制的新的行政单位将会成为另一种样板和尝试。 这数千人做出了选择后,风濯明白是该到了自己表态的时候了。 他很熟悉陈健,他的族人也同样熟悉夏城人,两年前的权力斗争就是夏城人介入的,之后很多夏城人一直停留在风城直到风城被东夷人攻陷。 可现在他手中只有十几个跟他一同逃出来的护卫,根本没有一个管理族人的完整体系存在,而且他除了首领的位子之外已经一无所有。 陈健没有逼迫他,但风濯自己也清楚返回风城故土已经不可能,去了那里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无可依靠,一个冬天就会让半数的族人死掉。 于是他找到陈健哭诉,说风城如丝萝,愿托于夏城这一株乔木,希望陈健看在亲族的份上帮帮风城。 不过一直到央求结束,风濯的口风都很严,没有露出陈健期盼的“年少德薄愿意让姬夏暂代风城首领”之类的话,完全没有给陈健顺杆爬的机会。 第五十四章 留守 风濯不肯放手,陈健也就不能强取,思来想去只能慢慢解决,反正两三年之内风城的管理层就会被夏城慢慢侵占。 九月中旬的某天,陈健从数千人的手里接过了象征权利的杖,简单的木头,一个熟练的木工一天可以做出好几个,但是经过数千人的传递后意义已经不同。 他借助东夷人的力量,轻易地完成了许多首领梦想的独断之权,同时又拥有了许多氏族首领期待的威望和信任。 在得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之后,便要考虑返回的问题了。 已经是深秋,再耽搁一阵返回的路程将更加困难,如今这些人已经是自己手中的,每死一个都是夏城的损失。 夏城的士兵知道要返回的消息,确定战争已经结束,于是可以问出他们的疑问。 士兵们推选出的人连同所有跟随出征的城邑高层一同找到了陈健,他们早就知道陈健要在这里筑城,谁留下将是他们关心的问题。说服那些城邑亲贵子嗣的理由并不能说服夏城国人。 战略是一回事,可让所有人都因为这种大局观而认同决定并不可能。他是夏城的首领,所以还需要站在夏城的角度上而不是诸部盟首的角度上去说服夏城的国人。 “在这里筑城是为了和东夷的战争,这个你们已经知道了,我要解释的是不同于这些的东西。” “这里地势平坦,两年三熟绝无问题,而且土质肥沃,正适合大规模的种植。只要咱们在这里站稳脚跟,实行一些有别于其余城邑的政策,会有源源不断地人逃到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在榆城或是夏城,新的政策需要考虑其余城邑的态度,他们的亲贵和首领会坚决反对,咱们会成为众人的敌人,那是没有必要的。可我在东夷的土地上折腾,离他们很远,受到的反对声也会小一些。” “有这样一个地方,东夷内部的奴隶、掠走的咱们的亲族都有一条可以逃走的路。只要咱们站得稳,用不了三年这里就会逃来万人。哪怕这万人不能作为士兵,可只要他们耕种,如夏城一样缴纳赋税,咱们便又多出了万人的力量。为什么不做呢?” “逃过来一个人,咱们便壮大一分。” “再者,咱们将来是要和东夷人贸易交换的,否则咱们的东西卖给谁呢?随着交换的进行,咱们的语言、文字、风俗、对祖先的崇拜等等这些,都会不断被东夷人接受。而且咱们的钱币也能推广到这里,只有他们接受了咱们的钱认同了咱们的钱,钱才能买到东西。” “你们也知道大河南岸的那个族群,去年遣使来到粟城带来了白布和稻米,我也派人跟随前往交换一些种子,此时应该也快回来了。” “到时候那种可以织布的白花便在这里种植,榆夏附近只用最少的人口保证粮食,也可以投入更多的人到作坊中,挤夸其余城邑的小作坊。这东西织布比麻更简单织出的布匹也更好,染纺司也可以扩大规模革新工具,至少不用浸泡沤烂撕麻皮,总要省很多人手。” 这些理由都很现实,榆城附近的城邑对于陈健默许各个城邑的奴隶逃亡大野泽附近的事已经相当不满,这一点士兵们都略知一二。 人口就是财富,夏城的士兵因为特殊的功勋制度和城邑绑定在了一起,奴隶对私人来说意义不算太大,但人是可以创造财富的道理他们是清楚的。 一些在大河诸部不方便做的事,在这里可以放心大胆地做。 这座城邑不能和夏城或是榆城的规矩一样,要鼓励人逃亡这里充实人口,初期政策一定不能复杂,要一听即懂而且有诱惑力。 夏城掠夺的那些人以及那些投诚的奴隶依旧用原本的办法管着,他们已经来了,但是对于那些还没有来的就需要引诱。 陈健决定留下一部分牛羊,明年开春后从上游运送一批铁器农具。归夏城直辖的一部分继续以奴隶庄园或是农庄劳作的模式,而那些逃到这里的则鼓励他们开垦土地。 夏城政府可以提供耕牛铁器,逃来的人开垦土地耕种三年之后,土地便可以由开垦的人使用,夏城只要征收赋税即可。 这种模式不能如榆城一样高效运转,也不能把每个人都转化为潜在的力量,但是随着万余大河亲族的依附,陈健觉得争霸天下的基本盘人口已经足够,不再需要把每个人都规划到城邑体系当中了。 这里也算是一个新的体制样板,给各个城邑一个学习的榜样,尽快帮别的城邑完成变革,夏城的作坊体系才能越快地发展卖出更多的东西。 一旦夏城内乱结束,归属于夏城政府的城邑将有三四座,将近四万的人口,教育体系也培育了不少的识字年轻人,便可以尝试一下中央集权官僚制度,让夏城和旧的贵族氏族制度彻底分离。 能够直辖的地方绝不分封,不能直辖的地方用分封去抢地盘,连分封都难的地方以朝贡体系笼络臣服,直辖城邑以流官的方式来管辖,以考试来选拔人才,这是既定的计划。 他要做的就是考虑镇守的人选,在即将到来的国人议事会上提名。要有威望,还要能够实行他让东夷奴隶逃亡的计划,倒还真有几个人选。 夏城必须要在这里留下人手,作为管理层和驻军,但不用太急,只要在明年春天之前抽调几个部门的一部分基干就行。 一万多救回的亲族一定要带走,那些倒戈的奴隶要留下一部分,东夷俘虏也要留下一部分,一共要留下大约八千人。 夏城的士兵要留下五百人作为军事支柱,留下的人选基本都是矿工或是农庄出身的,解救的矿奴可以代替留下的人劳作,不会影响到榆城的基本运转。 这五百士兵这个冬天的任务就是防止东夷奴隶逃走,顺带配发食物保证度过冬天,明天春天选定的镇守和一个完整的管理层架子会来到这里,真正地实现殖民地的管辖。 陈健告诉那些被选出留下的几百人,承诺明年会有人替换他们,但现在不行。夏城的军制也需要变革,需要供养更多的脱产士兵,以及常备义务兵,这样才能保证城邑之间有足够的士兵防御,有足够的士兵正常调动和驻守。 这些问题都要在预定明年初的国人议事会上解决,如何把几座城邑变为一个国家,如何用新的制度适应新的时代,这是整个夏城都要面对的问题。 第五十五章 疯狗 携众返回榆城的路是漫长的,即便盟约签订,陈健仍旧不敢大意。 用了三五天的时间将人运送到了大河南岸,那边城邑稀少,荒原遍地,又有大河阻拦。即便东夷诸部违反盟约袭击,也很难集结足够的力量,更无法突破夏城的水军袭扰。 三千多士兵,一万营救回的亲族,加上一些归附的奴隶,近两万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沿河朝着西边前进,牛羊跟随在队伍中间,船只沿河跟随往来进行补给。 很多老弱和伤者都留在了新华城,即便如此每天前进的距离也有限,千里的路程怎么也要走一个月的时间。 此时已是九月中旬,留在新华城的人继续修筑着房屋,碗和她的孩子也都留在了新的华城。 她继续着自己煮饭的劳作,现在她终于知道铁锅里要放多少水不再会把粟米煮的那样僵硬。 这个冬天要实行配给制度,但在她看来这些不太明白的制度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饭仍旧是想吃多少吃多少,配给的粟米足够吃饱那么制度又有什么区别呢?对曾经的奴隶而言,吃饱就是一件很难的满足,也是最简单的快乐。 在大军返回榆城之前,那个被她咬伤了手背的男人给了她一枚铜币,其余那些斥责过她为什么不反抗还要感激主人的那些人留下了两双很大但是已经有些残破的羊毛毡靴子,被她仔细地收好,改小后很舒服地穿了起来。 配给的粟米源于她要给很多人做饭,在做饭之外还可以干一些别的,比如用竹皮编织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可以换铜币,而铜币可以买东西。 现在可以买的东西很少,但她听那些离开的熟识了几个月的人说过,在榆城铜币可以买任何东西,等到春天这里也会一样。 所以她很小心地收起了别人赠送的那个铜币,顺带着用姬夏首领走前鼓励人编织的竹篦子来换取铜币,似乎又要建立新的作坊。 碗不知道作坊到底是怎么样一个神奇的东西,不过她想将来如果有机会再见到那些带她到这里的人可以买些酒肉请他们一起吃,如果再多或许可以买几双羊毛毡的靴子还给那些人。 简单的梦想支撑着她的手指不惧怕那些锋利的竹篾,也让她很满足,逐渐学会了用祖先天地去祝祷而不再是感激苍穹。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逐渐敢和人说话,开始和那些留下的夏城人交谈。 并且在十月份的时候,碗第一次学会了笑。 那一天一个夏城人无意中说到那些离开的人大约已经回到了榆城,碗想到的就是那些救她来到这里的人终于回到了他们很期盼的家。 两个月前她真的不明白家到底是什么,也不明白那些杀人从不手软的硬汉子为什么会在吃饭的时候谈论着劳作的事,在她看来劳作是很辛苦的,为什么还会有人喜欢。 如今她大约明白了,劳作其实并不辛苦,辛苦的是你作为奴隶为别人劳作。 想到那些人期盼的事情如今已经成真,很自然地自己也笑了起来,虽然离得很远,可是羊毛毡靴子穿在脚上铜币揣在怀中,竟似穿梭了千里的距离真切地感受到了。 “愿祖先庇护你们每个人。愿羽箭避开你们的身体,愿疾病逃离你们的躯壳。” 傻笑中,默默祝祷着,不在以苍穹的名义。 ………… 碗在傻笑的时候,那些人的确已经来到了大河诸部的土地,但却还没有到达榆城,而是在靠近榆城的时候顺路转向了粟城。 一路的风餐露宿,算得上是一幕出东夷记。 陈健叫人用文字记录下了这次的出东夷记。只不过指导他们的不是神的指引,而是内心渴盼回去的信念。 简单的文字记录下的没有太多的传说色彩,东夷人既没有梦到什么预兆也没有杀死所有的男人只留下女人,带领亲族离开的东夷的那个人也没有被东夷首领的女儿捡到,遇到大河阻拦的时候更没有大河裂开波涛露出坦途。 没有任何一个人因为路途的艰难而有不满来彰显带领他们离开东夷的那个人的目光深远,行军异常地顺利,互相帮持扶助不离不弃。 陈健不让也不准有任何的神话色彩来证明自己的权利得源天授,执笔记录的人很忠实地记下了离开东夷的原由。 如实地写下了大河南岸的东夷城邑闭门不敢出不是因为天象有变兵不敢出,而是夏城的使者先行过去警告阻拦者必攻之;度过大河的时候也不是破开波涛,而是营舟造船以木为筏。 人阻则杀人,地阻则辟地,天阻则开天,仅此而已,何需神明。 从大河南岸回到北岸的时候,逐渐靠近粟城的时候,没有神话色彩人定胜天的出东夷记就算是结束了,接下来的一切则是更难的与人相斗。 粟岳在九月的时候就已经回来,掠夺了一万多同族的奴隶,如果不是因为东夷出兵的消息他觉得自己还能掠夺更多的奴隶。 只不过自己获得的功勋和荣耀比起陈健还是差了很多,至少没有那样传奇的色彩。 远在征伐的途中,他就听说了姬夏三言退穹夕的传闻。 当时他正在和当初弃盟的城邑对垒,东夷大军出征的消息造成了军心的混乱不稳,那个消息顿时让族人们士气大震,不再担忧后路的家园。 那时候粟岳没有选择,他不是不喜欢这样传奇的故事,只是不喜欢这样传奇故事的主角不是自己。可当时的情况下他又不得不宣扬这件事以求士兵们能够攻破那座城邑。 等到攻破城邑大胜之后,本以为自己连续两年的征伐已经获得了极高的威望,可回兵途中又有消息传来。 “姬夏深入东夷,势要攻破东夷城邑营救亲族。” “姬夏伏兵山谷,俘牟城三千轻壮。” “姬夏连破东夷三城,掠奴两万……” 这样的消息不断地传来,传递消息的都是骑着马的,不只有夏城的骑手也有各个城邑的使者,每一个消息都让军中众人兴奋不已,也都让粟岳恼火万分。 在这几条令大河盟部振奋却让他恼火的消息之前,还有三条让他兴奋不已的消息。 先是榆城内乱作坊工暴乱,接着便是夏榆分裂,一些夏城人给他带来的消息,希望粟岳作为大河诸部的首领能够支持榆夏分裂,各行其政。随后便是穹夕的族弟带来消息,说是穹夕愿意和粟城暂时休战,只要粟岳返回他甚至可以让出几座城邑,只要粟城先灭掉夏城就行。 三件事连在一起出现的时候,让粟岳兴奋的无以复加,甚至想好了借口:夏榆内乱,夏城肯定要先内后外,而且作坊工暴乱夏城就算平息了暴乱也会元气大伤。到时候东夷入境,夏城竟然不出兵,这就是违背了大河诸部利益大于城邑单独利益的有限主权盟约,即便不能灭掉夏城也可以收回榆城的土地让夏城人迁走。 可他没想到的是作坊工暴乱不久就被平息,而且那些暴乱的作坊工直接成为了夏城的一部分,改革之后由奴隶变为人迸发出了强大战斗力不但没有让夏城损失什么,更让夏城人在内部分裂的情况下仍旧出兵,甚至三言两语吓跑了穹夕。 他当然不相信三言两语吓走穹夕的鬼话,他甚至怀疑陈健和穹夕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匆忙回军。 然而回军的一路简直就像是一场听传说旅行,每隔几天便有新的、让人目瞪口呆的消息传来。 对这个时代而言,跨越千里直入东夷腹地连破三城真的就是神话,没有一个城邑可以做到。没人做到便是神话。而营救万余亲族带他们回家的豪言更是压过了粟岳掳回万余奴隶的光彩。 粟岳失掉了攻伐夏城的借口,也失掉了促使夏榆分裂的威望,自己曾兴奋的一切幻想都随着这些消息烟消云散化为泡影。 回到城邑的时候,十几个城邑的首领纷纷来到粟城,可这一次却不是如同去年一样的歌功颂德,更没有写出一篇四言长诗来记录征伐归来的武功,所有人都在讨论着夏城大军在东夷征战的事,似乎粟岳掠回的万余奴隶根本不算一件值得讨论的事。 随着马匹战车的普及,城邑之间的往来更加容易,消息传播的也就更快,首领间相聚也就越频繁。 该怎么处理和夏城之间的关系?该对夏榆分裂如何表态?该怎么酬劳姬夏营救万余亲族的功劳? 这些问题已经超越了粟岳的那万余奴隶如何分配,如何祭祀祖先以显武功之类。 粟岳也在头疼,在这之前从未有过先例,没有一个城邑可以凭借一城之力击败四周的夷狄首领亲率的大军,除非这个人也是族群的盟首。 如果换做是粟岳自己,这就不是问题,犒赏族人、祭祀祖先、接受恭贺、表功于祭以达上天,城邑臣服盟誓追随。但问题是陈健的地位很尴尬,他不是诸部同盟的盟首,却做了盟首没做到的事,这是没有先例的。 为难的事情总要面对,随着十月份的来临,越来越多的夏城使者往来穿梭传递着消息,很多事情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 十月中旬,几匹快马来到了粟城。 “姬夏率万余亲族归家,还有六七日即可到达。一路疲惫风餐露宿,众亲族期待有口热饭。” 使者从怀里拿出一张布帛,上面写着一些数字,盖着陈健的印章道:“姬夏希望买些粟米牛羊,烦请粟城亲族造饭宰杀,所费钱财一应夏城出,只是搬运不易,以布帛为凭,月末奉还。” 几位首领急忙道:“夏城劳苦,营救亲族于水火,造饭宰杀本该亲族分内之事,怎么用得着购买呢?如果不是夏城,不知还有几座城邑被毁,我们只不过拿出些粟米牛羊又值什么?” “烦请转告姬夏,等到姬夏大军来临的时候,必有饭食酒肉。” 使者躬身致谢,又将大军返回的日期定了下来,只说姬夏会来祭祀祖先以告知祖先自己救回亲族的事,之后才会返回榆城。 在座的首领哪里能够拒绝,纷纷同意,又着实称赞了一番夏城的作为,使者这才离开。 等使者离开后,几个当初和粟岳暗盟的首领长叹一口气,无奈地说道:“那条疯狗……终于要回来了。” 第五十六章 大祭司 疯狗说的自然是陈健,而整个夏城则是一群疯狗。 疯狗是因为原本当成一句大话的亲族一体,这只疯狗竟然真的去实践了,而且做的如此坚决,不惜不管夏榆的分裂,简直不可理喻。 更因为有了这头疯狗的带领,整个夏城都疯了,那些反叛的逃奴和作坊工竟然跟着出征了,这让他们的世界观极为崩坏,从未想过一个首领会和奴隶们站在一起谈笑风生。 这群疯狗能咬人,而且咬的特别痛,以区区四千的兵力纵横东夷,逼着穹夕回师,以不到百人的损失伏击三千,随后连破三城,竟然无可阻挡。 这群疯狗说到做到,掠夺了两万多东夷奴隶,竟然用来交换了那些被俘的亲族。这在以往更是不可想象,谁也不会把自己的战利品去交换所谓的亲族,除非那是许多年前华粟同盟的时候。 如果仅仅是上面两条,只能说这个人这座城是一条忠犬,但加上当初作坊工暴乱的那番话和夏城的权利构架和知识传承模式后,这就是一条确确实实的疯狗了。 这条疯狗如今看样子已经准备咬人了,早在夏城深入东夷的时候,一条流言就在各个城邑之间传播开来。 据说有个夏城的使者在喝醉后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大意就是姬夏回来后将会以书记的职责记录下华历三十五年东夷和大河诸部的冲突,而那些受到穹夕威胁后闭门不敢出兵的首领们将会被记录在史书上,流传后世以遭后世子孙唾弃。 更有传言说姬夏回来后将会逼迫粟岳以盟首的名义处罚那些城邑的首领,甚至可能会动用新盟约大河诸部利益之上的理由,严惩不贷。 这传言的主角换做别人,可能没人相信淡淡一笑,但放在这条喊亲族一体喊了这么久还亲身实践的疯狗身上,谁也难说。 两年前风城之乱之后,大河诸部的利益高于城邑单独利益的口号喊的震天响。 那时候夏城还不是疯狗,各个城邑的首领为了子嗣继承大为赞赏这个盟誓,那时候看来就是为了今后继承的时候大家互相帮忙,首领的位子就在咱们几家里传别让外人捡了便宜,否则就是有损大河诸部的利益,大家合力逼他下台。 甚至于几个月前粟岳听到夏榆分裂的消息后更是兴奋地想到了这个借口,认为这是赶走榆城最好的理由。 可现在却成为了一条绞索悬挂在他们的头顶。 并不是所有城邑的首领都惧怕这个传言本身的内容,因为很多城邑在穹夕退兵后急忙拼凑了一支部队前往两族相交的地方走了一圈,走了个形式总有些借口可以用。 他们固然担心夏城这条打着亲族一体旗号的疯狗真的会拿有限主权说事,真的要以此借口干涉各个城邑。 可与这个相比,他们更担心的是粟岳等城邑退出盟约,不再认同夏城的亲族一体的口号,恼羞成怒或是担忧夏城日渐壮大的情况下撕破脸皮。 现在还有这一条盟约制约着夏城,一旦粟岳等城邑为了不受责问诘难退出盟约,也就相当于将拴在夏城这条狗脖子上的绳索解开了。 那些离得远的城邑还好,离大野泽较近、在大河两岸的与粟城同盟的城邑早已慌了神。 疯狗的可怕他们是知道的,尤其是榆城附近实行的一些让他们极为不安的政策,一旦开打自己那些底层的国人会站在哪边都很难说——连那些大野泽的逃奴都能和夏城人站在一起被驯服,自己城邑的奴隶和底层更别说了。 承认盟约有效保证规矩,最多受到责罚;可要违背了盟约,那是要翻天覆地上下颠倒的。 这些首领们第一时间找到来到粟城,不是为了庆贺,而是为了央求粟岳为盟友担下这次东夷破城的责任,千万不要和夏城撕破脸,也央求粟岳不要给陈健借题发挥的机会。 众怒难犯,这是清醒的人的常理,对于疯狗来说并不适用,尤其是这条疯狗临死前可能会咬死许多人的情况下。 粟岳很为难,可面对这些与自己暗盟过的首领却又无可奈何。 这些话到底是流言而是空穴来风,谁也不清楚。粟岳从没看透过陈健,从一开始就没看透,一旦真的借此机会斥责那些避战的首领,粟岳明白到时候自己会很为难。 责罚的轻了,没法给疯狗一个交代;责罚的重了,自己的盟友会记恨自己。 可让他自己在祭祀的时候承认是自己的无能或是错误导致了这次东夷人趁虚而入,他自己的名声又要遭受损失。 去年他还对史书相当满意,尤其是记录了下他大胜而归的场面和荣耀,如今却恨不能没有史书这东西。 然而记录诸部大事的书记是陈健,按照当初定下的规矩,只有书记记录下的诸部大事的历史才算正史,这个看似没用的东西变得越发重要起来。 华历三十五年的这段历史到底会怎么记录?就像是流传甚广的姬夏见穹夕的趣闻,刚开始的时候各个首领都会心一笑觉得很有智慧,可当历史要记录他们自己的时候,他们开始痛恨这个故事。 扭曲的历史并非不是真相,只是部分真相,而到底记录下哪部分取决于执笔的那个人。 头疼之下,一些对陈健颇有意见的首领问道:“疯狗就要回来了,咱们到底该怎么办?粟岳首领总有给个办法,他要是当众质问我们为何没有出兵,我们的脸面该放在哪里?” 众首领们一筹莫展,尤其是几个被穹夕威胁的不敢在穹夕大军攻击馍城时尾随的那些城邑,他们期待着粟岳给出一个办法。 一个首领说道:“办法不是没有,穹夕给指出了一条明路,就说西北边会升起一颗让大河干涸的太阳,咱们以此理由和夏城开战,彻底毁掉夏城。夏城日渐强大,本来已有夏、榆、卫、娥四城,如今又有了两座城邑的万人支持……” 可这番话还不等说完,六七个人齐声反对,喝道:“倘若粟岳首领采用这个办法,我们将立刻退盟,绝不会和你们站在一起。先不说城邑众人是否相信,我们城邑距离夏卫娥榆四城如此之近,我们凭什么抵挡夏城人的怒火?” “对!倘若粟岳首领答应这样做,我们便要退盟和夏城站到一边!” “你们离他们远些,可以支撑到大军来临,可我们呢?夏城人孤军深入东夷,尚能十日破城,在这边有骑手战车相助,谁能抵挡?” 粟岳揉了揉额头,摇头道:“我也不同意这么做,真把这条疯狗逼到极点,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 “榆城内乱之后的一些关于城邑权利、城邑是谁、谁代表城邑之类的宣传源源不断地传到了咱们这里,姬夏的那些话仅仅是说给那些逃奴听的吗?” “我担心的是到时候姬夏攻下几座城邑,分发耕牛铁器,分掉城邑公田,底层分地奴隶为人,靠数千学堂的孩子管辖那些人,三年不征五年不赋,拼着乱上十年,再用十年休养生息。奴隶不可能站在咱们这边,底层国人也未必坚决,他们目光短浅只会看到眼前的小利,更容易被他欺骗,十年后他们便是夏城的一部分。” “我更担心的是这条疯狗今天可以喊亲族一体,明天便可以喊耕者有其田天下人尽可读文识数选其贤者为官断绝血脉相承。他手里可是有万余曾经的奴隶,夏城不要他,他头都没回便在榆城折腾起来。” “败于东夷,咱们最多是改变服饰变换语言上贡臣服,仍旧是首领拥有权利,他穹夕能管多少人,还不是要靠咱们管着氏族?逼疯了姬夏,那是要和赤脚贫奴一样为人的,咱们的子嗣要和那些平民一样从头开始,他用不着咱们的血脉,因为他把咱们藏在血脉里的东西教给了学堂里的那些孩子。” “宁败于东夷,不败于姬夏。这个道理我也懂,可是他喊了数年的亲族一体,又做出了这样的事。比这些话,比宣传,比蛊惑,不要说姬夏,就是夏城演戏的人,咱们谁能比得过?” “各部如今都在欣喜姬夏的作为,谁在这时候反对夏城,谁就要失去国人的支持。” “如今有盟约在手,互不干涉城邑除非违背了亲族利益,不给他逼到绝境,他也不敢和咱们彻底决裂。” “所以不但不能征讨他,还要奖赏他。” 所有人都看着粟岳,想知道怎么奖赏,而粟岳接下来的话更让所有人都惊住了。 “我想……推选他为诸部同盟的大祭司之位,但作为代价,他要答应咱们只说亲族一体不说奴隶贵族底层平民。” “大祭司?” 所有人都呆住了,这个奖励有些太大了,大的有些吓人。 很多城邑的首领本身就是大祭司,即便不是也是妻子是大祭司或者自己最信任的人,用以解释首领所做的一切的合法性,借助祖先或是天地的指引证明首领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首领是世俗领袖,大祭司是神权领袖,神在阶级社会出现之前是不分等级的没有一套完整的体系,但即便万物有灵众灵平等也需要有人做意识形态方面的总结。 诸部的盟首无需多言,自然就是诸部的大祭司,由他们代替诸部和天地祖先沟通。 在粟岳看来,这个新的名为书记的官职不仅仅负责记录历史,更重要的是代替了城邑祭司的功能,掌控了意识形态的宣传。 从当初的彗星再到亲族一体有限主权等等体系,这些理论和意识形态宣传本该是城邑大祭司做的事,可却被这个所谓的书记抢去做了而且做的很好。 粟岳很是后悔,当初诸部会盟彗星降临的时候,他为了权利给了陈健解释行为合理性的机会。 结果一发不可收。 以血脉继承为理由编造出财产和道德绑定的言论,给了贵族名正言顺掌控权利的机会,却又给了底层反抗的合理性;以首领家族互助为名编造出大河诸部利益大于城邑单独利益的粟夏体系,给了首领们传承子嗣的机会,却也留出了以此为借口征伐的可能。 不经意间,粟岳才明白对方一步步地取得了法理的解释权,成为了一个没有祭司之名的大祭司。他们这些人只看到了好的,却没注意到这些繁花下暗藏的毒蛇。 不给又能怎么样?只要不翻脸,这个书记就可以不断地以自己的那一套意识形态去解释世界去搞舆论宣传,谁也争不过谁也比不了。 好在数年前彗星降临的时候,宣传的那些东西打破了占卜天地征兆的理论,祭司也可能是错的也可能被坏的灵魂所欺骗,黑白熊理论中的祖先指引可能是坏人假扮的,而简单的实践论和未可知则放弃不管以待将来可知让原本的意识形态风雨飘摇。 神权从那时候起不再是至高无上的,可能是假的错的可能是坏的灵魂假借祖先之名的欺骗。 按照夏城的理论,我祭祀,如果你风调雨顺你就是真的,于是有贡品;如果祭祀了竟然还干旱洪涝,那就是假的坏的假扮的,砸掉。 正是这一点给了粟岳以大祭司之为酬劳陈健的底气,否则他也绝不会放开这个权利——在数年前的彗星降临的大事件后,神权被世俗权利抓到了漏洞,居于其后。 既然如此,粟岳觉得还不如让他名副其实,但代价就是按照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方式去解释世界。你没有孩子断绝子嗣不代表我们没有,你愿意折腾在你的城邑折腾千万别来我们城邑搅合,说说亲族一体其乐融融好得很,别说底层与亲贵之间的矛盾,最好淡化就当不存在。 这是底线。你姬夏接受,你姬夏就是大祭司。你姬夏不接受,大家一拍两散,拼着两败俱伤拼着联合东夷也要先把你灭掉。 第五十七章 以功请罪 只要陈健能够遵守规矩,不将夏城的特殊政策向外宣传,各个氏族首领还是愿意接受这样一个亲族的。 大祭司的地位极高,看起来这是不可能拒绝的一件事,既然拿出了这个作为代价,彼此妥协已是必然。 粟岳也清楚这是在抱薪救火,但夏城刚刚大胜归来,夏城的骑手各个城邑流窜传播消息振奋人心,这时候反目难以服众,再说也未必能够一鼓作气击破榆城,打不破变为长期抗衡,内部盟约就会分崩离析。 国人就是兵,兵就是国人,所以国人拥有政治权利,这是小国寡民情况下的必然政治格局。首领不可能拥有无限的权威,更不可能用少数人作为暴力工具去统治震压绝大多数的国人,逼着国人此时和夏城开战就是自寻死路。 无可奈何之日,粟岳和各个城邑首领派出的密使提前去迎接了陈健,秘密而短暂的协商后,密使们醉醺醺地离开,很是满意陈健的态度也很满意装在他们口袋里的叮当作响的铜币。 于是各个首领之间的讨论也变了口径。 从“疯狗已北渡大河,正朝粟城挺进”变为“大河诸部的英雄、拯救亲族的姬夏不日将抵挡万众振奋的粟城以祭祖先”。 这种微妙的变化体现在诸多方面,各个城邑的亲贵云集粟城,准备了各色礼物。族人们宰杀牛羊,用草扎制各种祭祀的物品,挑选牺牲,制备醴酒醪糟。 只不过他们要迎接的那支队伍的速度明显变慢了,还在距离粟城百里的地方休息了三天。 此时已是十月末,近两万人的队伍每耽搁一天都是巨大的支出,可有时候这种耽搁却是值得的。 这里已经是榆城运输司的商队能够覆盖的范围了,城中一切安好,也都知道了大获全胜的消息。 提前让他们准备的房屋、衣物、食物严格配给的话也是完全可以撑过这个冬天的。 停留的三天里,源源不断地新军装、皮甲、战车和马匹从榆城附近运送过来。一路上评定的军功也都核实完毕,配发的奖章、宣传、鼓励用的丝帛、布花等等也都早已置办,不过这些要回到榆城之后再行奖励。 之所以停留是为了演练一下即将到来的入城仪式,那些流言需要有强大的武力支撑。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武力威慑可以给夏城几年的喘息时间,也能把别的城邑拖入改革军备的深渊。 跟随陈健获胜归来的那些城邑的亲贵子女不会想到这么多,他们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盼望着能够在自己父母的眼中展示自己立下的战功。 十月二十四,夏城的大军靠近粟城的时候,以粟岳为首的各个城邑首领和氏族亲贵骑马乘车至城外十里相迎,跟随前来的还有粟城和附近村落的数千人。 秋草正高,万物苍凉,骑马往来的使者早已告知了大军的动向,数千人望眼欲穿,终于看到了一道仿佛天地交接样的黑影。 鼓声笛声隐隐传来,许多人伸长了脖子观看。 陈健在队伍的最前端,本想着凑出四匹白马拉自己的战车,然而留守的司货姬想尽办法也没找到,白马倒是有但是雄壮的却不多,无奈之下只好用了四匹枣红马代替。 只是四匹同色的枣红马拉着缀满青铜的木轮战车,在这个时代依旧气派十足,看得那些氏族亲贵们目注神驰,心下盘算着自己是否能够买这样的一套战车。 重战车之后是两辆轻便的战车,上面有军鼓,两名健壮悍勇之士击鼓前进。 与鼓声相应而和的是千五百人的戈矛兵方阵,身着黑色的军装,头戴麻布包巾,最前面的一排身上穿着皮子做的甲,一同踏动的声音让大地都跟着震荡起来。 此时陈健已经距离众人不过三百步,排成阵列齐步向前的方阵如同一面墙,让那些首领们震惊不已。他们早就听闻夏城军阵严整,可亲眼看到后的震撼完全超乎了他们的想象。 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交谈,只有和鼓声频率相同的脚步,仿佛心脏也随着鼓声在跃动。 有心人暗暗数着,从这些人整队前进到现在,已经向前走了六十步,然而中途没有一次停下整队,队形依旧齐整。 略微的参差被整齐的黑色军装所掩盖,那种摄人心魄的气势压过了一切。 粟岳看了身边的几个首领,半是感叹半是嫉妒地说道:“夏城军阵如此,怨不得能纵横千里,往来东夷如入自家后庭。” 身边的几个再看看自己骑乘的马或是轻小的战车,无奈地跟在了粟岳的后面准备前去迎接。 就在这时,鼓声忽然间变得急促,千余戈矛兵将戈矛重重地朝地上一顿,停下了脚步右脚重重地踏在原地,齐声喝道:“万胜!” 宛如惊雷,胜似虎啸,更让许多人毛骨悚然,几个正准备前去迎接的首领差点没有控住自己的马匹,被这一声呼啸震得心中慌乱,老一些的从怀里摸出了从夏城高价买来的小药丸含在了嘴里,这才让那慌乱的悸动平复。 戈矛手虽然停下来,可是鼓声并没有停住,相反越发地急促,戈矛手们将矛杆不断地撞击着大地,应和着越发急促的鼓声。 连续应和了十声之后,整齐的戈矛方阵忽然间向左右齐转,从中分开露出了一道二三十步宽的缝隙后,再次转向,将长矛平端,正对着前方那些准备迎接陈健的氏族首领。 这一次简单的转向再一次让氏族首领们震惊不已,城邑林立百国千邦的奴隶制多元时代,战争频繁,每个首领都不是废物,他们清楚这种方阵转向的可怕也清楚其中蕴含的强大力量。 队列、转向,绝不是花架子,只不过夏城戈矛兵的这一次是,这是不久前苦训三天仔细排练出来的,夏城的戈矛兵还没有随时可以转向的军事素养。如果真有这样的素养底子和纪律性,以纵队穿插后转向横队攻击、敌人然后时迅速分列转向、以纵队攻击队形行军等等,单是这几点便可以让方阵兵的机动性和战斗力提升许多。 首领们并不知道这是花架子,因而再看向不远处陈健的时候面色便有些难看,尤其是靠近榆城而又与粟城暗盟的几个城邑更是如此。 可他们的震惊还远未结束,当戈矛兵的军阵中间分出通路后,战车三辆一排,在急促的鼓声中隆隆向前。戈矛兵的两侧,轻壮的手持标枪的骑手从远处绕了出来,呼啸着在戈矛阵之前转了个大圈。 并排而出的战车快速地在阵前排成一列,首领们这才注意到车中站着的人竟是自己的子嗣,他们穿着夏城人一样的黑衣服,身披着厚重的缀着铜钉的皮甲,腰悬短剑,手持长戟,胸前挂着夏城军中代表着荣耀的黄铜勋章,在太阳下熠熠发光,刺痛了做父母的双眼。 一年半前这些人前往榆城的时候,还只是他们眼中的孩子,那时候有着父母对子女的不舍。而如今他们再次出现的时候,脱去了孩子的稚气,多出了几分勇武。 战车身后跟随的是他们派去榆城训练的脱产士兵,手持短剑,擎着一面他们听说没却没见过的名为龙的旗帜,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旗帜飞扬中,十几个壮汉抬着一些沾满白灰的麻袋,咕咚咚地将里面用石灰和盐腌制过的东夷头颅倾倒在阵前,熟练地垒成了彰展武力功勋的小京观。 这些头颅吓不倒他们的父母,相反他们的父母们看着那些头颅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没有什么比看到自己的子嗣建功立业更让父母欣慰的事了。 在这一刻,仅仅这一刻,他们不再是氏族的首领贵族,而是一个个孩子的父母。 这些孩子大多都是氏族亲贵的子嗣,只有少部分是城邑首领的子嗣,来自不同的城邑,有着不同的父母,但此时却同袍同车,共同站立在那面名为龙的旗帜之下。 战车的最左边是附近一座城邑氏族亲贵的子嗣,他面前堆积的头颅也最多,头上包裹的丝帛也与众不同,看得出这是这群孩子们中立功最多的那个。 他从战车上跳下,走到了迎接陈健的父母和粟岳的身边,拜服于地,顿首道:“先生常说亲族一体,大河诸部为重、部族次之,家族更居其后,孩儿深以为有理。听到亲族被虏获为奴,孩儿夜不能寐晌不能食,知道军情如火,不等城邑首领的命令便私自出征。” “此次出征,孩儿与同族杀敌二十,俘奴三百。跟随先生破城三座,辟东夷土地,得封地八里。” “然而不等首领之令已是罪过,孩儿愿将奴隶百人归于氏族、百人归于城邑。以东夷八里封地归于华粟诸族,但求恕罪。” 他开了个头,前面一排氏族亲贵的子嗣纷纷拜服,说着类似的话。有的杀敌十几,有的俘奴数十,也有的封地三五十里。 那些城邑的首领或是氏族的亲贵看着已经变得壮实的孩子和他们身上经过战阵后的成熟,哪里还肯责罚,又怎么敢在这时候责罚。 况且孩子们杀敌数十俘奴数百的功勋,即便是他们自己很多人都不曾拥有,更别说分出去操练的士兵极少,若是以往这样少的士兵能够取得这样的荣耀已经可以变为歌谣传颂,很有可能便是下一任首领的人选。 这哪里是在请罪?分明是在表功。可这功劳表的却不让人厌烦,因为他们只是在用孩子的方式告诉父母自己长大了,立下功勋了,可以创建功业了。 粟岳看了一眼那些拜服在地的孩子们,悄悄看了一眼陈健,笑道:“你们哪里有罪过呢?亲族一体,你们应体内流淌的祖先血脉的召唤,又怎么是罪过呢?” “东夷的土地在那里,没有你们的厮杀又怎么会成为祖先的土地呢?况且你们俘获的奴隶便是你们的,你们的先生都不和你们抢,我们做父母的难道还不如先生亲昵吗?也罢,那些奴隶尽归你们个人,封地亦属氏族,今后你们也算是自食一邑的大人了。” “这是大胜,没有失败,何来罪责?都起来吧,你们能够相应血脉中祖先的召唤,就算失败也是勇气与荣耀,更何况你们杀敌俘奴的功勋?” 他大笑着扶起了那些拜服在地的年轻人,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陈健,看着更近处飘扬的龙旗,长叹一声,才明白过来有时候祭司不需要只问鬼神万灵才能让众人信服。 这龙旗什么都不是,一年前还不存在,更比不过山神河鬼天地万物任一之灵,如今却可以让众人归心屹立旗下。 画出龙旗的这个人总说祖先在梦中指引他,所以他不会占卜、不用问天,依旧可以带来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和惊喜。 即便没人相信祖先如此眷顾他,却也无法指摘他在说谎。胜利,即为指引的现实具像。可就算是那些会占卜通灵的,谁又能将虚幻的东西展现给别人看呢?人们看到的只是祖先与神灵在现实的具像,而他一直拥有,从未遗失。 粟岳想,大河诸部将迎来一个不能占卜、遑论通灵的大祭司。这真是一件古怪的事。 第五十八章 答允 车粼马萧兵锋锐盛的大军之前,诸位首领们压下了心头的不安和恐慌,走到了陈健面前。 陈健也急忙下了战车,走到众人之前与他们执手相问。 随即又在大军和万人之前发表了一篇满是亲族一体鸡血洋溢的致辞,一时间大家既睦且孺、和乐且湛。 对着万余热泪洋溢的营救回的亲族,一众亲贵也颇为感动,歌功颂德之词不绝于耳。 粟岳既是诸部盟首,这时候也不得不夸赞道:“姬夏披坚执锐深入东夷,亲临战阵不惧弓矢,营救万余亲族,这真是让祖先欣慰的功勋。请姬夏乘车居左,荣耀归城。” 陈健急忙推辞道:“这是大河诸部子孙应该做的事,只不过夏城恰好兵备充足,倘若是其余城邑拥有众多船只甲士,也会做出同样的事。在东夷内部凶险万分,正是祖先的庇护才将亲族带回,又怎么敢窃来作为自己的功劳呢?” 两人客气了一番,粟岳以为这就结束的时候,陈健忽然说道:“如今虽然亲族已经返回了祖先的土地,但是冬季马上来临,衣食居住尚无准备。” 那些氏族亲贵们心里一惊,生怕陈健开口请求各个城邑援助一些粮食。亲族一体的话大家喊喊也就是了,真要从自己手里拿东西那是万万不可的。 再者一些城邑这两三年也真是穷的可以,夏城的作坊和铜币把城邑积累数年的粮食都偷走了。 公田收入的那点东西甚至都比不过一些离榆城较近的城邑中一些亲贵,他们率先购买了铁器改变了劳作方式,或是以人口土地入股的方式由夏城人帮着经营新型的半奴隶主庄园,越发富足,可是赋税制度不完善又不能收取为公产。 粟城连续用兵两年,掠夺了几万奴隶,分润到各个城邑。但是出征所需的战马、战车、火药、皮甲、戈矛种种这些,又要拿粮食去换,还要养活这些奴隶以等到明年可以开垦的时候才有收获。 万余人口一年的吃住、援建算起来少说也要六百万斤粮食,数额的确有些肉痛,最关键的是这些氏族的首领还在,又不能转化为自己城邑的人口。 凭借火药炸城、挖掘地道连破东夷三城的传闻加上穹夕攻城一月即破的事实,让这些首领们明白战争已经和之前不同了,他们还需要积累财富修建城墙,这时候哪里还能拿出粮食? 当着这么多人的期待,再加上刚才歌颂的亲族一体的热血还未散去,这时候拒绝实在是有些尴尬。 陈健不等尴尬的沉默出现,便开口道:“我也知道,穹夕大军刚过,一些城邑过得也艰难。夏城去年粮食丰收,又有作坊换取了不少,这万余亲族的吃住便由夏城一力承担。” 百余人暗暗松了口气,心说你要管这些人最好了,反正这些人是你救回来的,我们给他些粮食也和你的恩泽比不了。 陈健又道:“不过两座城邑都被毁了,那里又靠近东夷,两城人口零落羸弱,不能守持。再者距离太远,夏城的粮食转运不易,所以我想两座城邑暂时迁徙到大野泽附近,也便于夏城照看。” “苇城首领被困东夷,数千亲族请我假首领之职;风城亲贵被困不能救赎,以丝萝自比,夏即便并非乔木,却也不能不管不问。一时之需夏城还拿得出,可一世之需又该怎么办呢?” “榆城向西,百里之内人烟稀少。苇、风两城可占此地修养生息,百里之内通用榆夏规矩法令,三五年后牛羊增多人口繁盛再行迁走,这是我能想出的办法。” “因此这需要请诸部盟首定夺,我也好敬告祖先。” 说完,两城的万余亲族一同请愿,愿意跟随陈健到榆城之西安居,因为夏城人的生活很好,能给他们的帮助也更大。 这是陈健想出的办法,当然如果有更好的办法可以不用,但提出办法的就要让这两座城邑信服,又要如同夏城一样提供两城万余人的粮食、农具、牛羊。他们可不是奴隶,而是亲族。 之前的一番演说既然大家都称赞,现在亲族有难了,你们总不能不帮吧?你们不帮夏城人给出了解决的办法,你们如果还不同意,那是要结怨的。 道德制高点和现实的双重压迫之下,所有人都不得不同意这个提议,他们心中也清楚,即便不同意夏城人已经将这些人带回来了,自己不同意又能怎么样? 只是同意之后就是名正言顺要祭告祖先的,顺带着还要承认陈健不仅仅是夏城的首领,还是苇城的假首领。 只要苇城的正式首领一天没被放出来,这在部族同盟议事、推举首领的时候陈健是有两次发言权的。 这本该是在氏族首领小圈子内讨论的事情再一次拿在了大庭广众之下,而且时间地点和气氛又都不允许拒绝,这对那些习惯了小圈子政治的人来说是最讨厌的。 嘴上虽然说着认同的话,心中却难免会有些疙瘩,陈健又好像看不明白一样,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夏在东夷征战两月,士兵疲惫,虽然救出了亲族但也难以脱身,不得以之下只好与东夷穹夕签订盟约,三年之内不再互相攻伐,否则我也无法将这万余亲族带回来。” “这是我以祖先的名义起誓的,所以我不能违背,况且还有风、苇两城的首领亲贵为质。” “但我也为大河诸部争取到了数百里的土地,这是归属祖先的荣耀之土。三年后若是与东夷交战,攻,粟岳首领可带数城大军自风城向东,夏可领夏军自新华城直入穹夕腹地;守,粟岳首领可居粟城调度亲族,穹夕一日不破新华城便不敢深入大河诸部腹地,不误农时。” 这番话让那几个首领频频点头,很简单的战略往往很有用,就这一年的征战来看,这个地方位置的确十分显要,可以说那座城邑伫立一天,诸部就不用担心穹夕的大军出现在城邑附近。 趁着众人点头的时间,陈健道:“因此我希望诸部每城各出五十男女,屯驻于新华城,凑数千之数,以为守备。夏城另出五百士兵,数千族人奴隶,这数千人只听从诸部盟首之令征战,只要在那座城邑一天,咱们内部的纷争便不可参与,除非东夷垮掉大河诸部的城邑建在东海之滨。” “以五十人,断绝东夷入境劫掠的可能,这是值得的。否则穹夕入境,掠夺人口、耽误农时、抢夺牛羊,又怎么是五十个人可以弥补的呢?” “诸位的子女亲族在新华城俱有封地,这五十人也算是奖赏孩子们的功勋,让他们自食一封邑,若是将来做得好了斩获更多,甚至单独建城、自成一姓也未尝不可。” 几个城邑的首领还未表态,一些氏族的亲贵已经欣然,如果他们的孩子真能在那边自成一邑、另成姓氏,这也是极好的。况且一个城邑出五十对男女,分担到每个氏族身上也不过几个人,根本不算什么。用这点人为子女赢得一个可能、为城邑减少一分风险,的确值得。 粟岳想了一下也没有反对,少五十个人不过是皮毛,只要东夷那边不干西征,自己拥有盟首的地位,三年之内还是可以征服不少当初退盟的城邑充实自己的力量。 攻打已经内乱平息的东夷得不偿失,有一支名义上不参与诸部内战的力量在外开拓,他作为大河诸部的盟首有时候也要考虑一下整个大河诸部的利益。 再者在粟岳看来,陈健有个极大的缺点就是做事的时候跳的太高,往好了看这可以笼络人心,但往坏了看很多名义上不能做的事他就不能做,别人做了可以最多有人指责两句,但他做了就是抽自己的嘴巴威望必然大跌。既然说出那边的士兵不会参与内战,就绝不会参与,一下子牵扯住夏城的五百精锐那也是件好事。 这一次粟岳也学乖了,笑道:“这件事是对亲族大有益处的事,我当然会同意。不知道姬夏还有什么提议,不妨都说出来。我时间倒是很多,就怕诸位亲族疲惫一路累了饿了,城邑还有热饭牛羊等待,总不好奔波半年吃些凉饭残羹。” 陈健也笑道:“只剩最后一件,还请诸位务必答允。诸位也知道五月时候夏城内乱,城邑两分。可夏的祖母尚在夏城,夏城中更有数千亲族被其蛊惑。” “他们将城邑双分的时候,正是东夷攻入大河诸部围住风城的时候。这是违背了大河诸部的利益的,也是我所不能容忍的。所以在他们逃走了,我没有带兵北上,而是强忍族人被欺骗欺凌的悲痛带兵前往东夷营救亲族。” “大河为上,城邑次之,氏族为下,这是我一直践行的。如今亲族已经救回,没有让祖先的荣耀蒙羞,所以我才能够回到夏城处理这一场叛乱。” “夏城既然曾经会盟,现在便是大河诸部的一部分,因此希望各位亲族能够派人一同随我回夏城,将这群违背了大河诸部至高利益的人抓捕审问,一如当年风城之事。” “他们蛊惑族人,信众不多,兵力少寡,以夏军之盛必可一战而破。诸族也不必出兵太多,只需有亲贵贤者德高望重者跟随平叛,还请诸位一定不要拒绝。” ………… PS:诸位新年快乐。叽叽叽叽喔喔喔喔咯咯哒,鸡年鸡语拜年,诚意十足。 第五十九章 妥协与背叛 这是三件事中唯一一件为自己或是为夏城请求的事。 其实陈健一点都不担心回夏城夺权的事,在绝对的暴力机器优势面前,一切的抵抗都毫无意义。 他也不担心那些人失败后逃走到其余城邑,即便他们知晓夏城的很多事。 跑到大河诸部的内部城邑,也不会让别的城邑变得强大。变革是要有物质基础的,没有物质条件的变革只会起到相反的效果,如果其余城邑在金属农具和牛马不足的情况下强行把公田代税制度摧毁变为私田赋税制,那对城邑就是一场灾难。 跑到草原,陈健更不担心。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完全不同,渔猎农耕的部落可以学习农耕民族的很多办法制度快速从氏族进化为国家雏形,但游牧就不行,就算夏城的很多技术也难以让游牧民族在短期内发展起来,他们的积累速度太慢了,在不能劫掠的情况下完成积累可能需要数百年。 之所以提出这样一个请求,既是为了遵守当初的盟誓部族内乱或是内战尽可能在族群内协调解决;也是为了和其余城邑互相妥协,给他们一个谈判的价码,顺便表明自己的态度。 遵守规矩制度将矛盾内部解决,是否能够实施很大程度取决于是否有一个可以维护这个规矩的强盛城邑,甘愿做这个制度内的规矩监督者和执法者,现在就是让各个氏族城邑逐渐习惯的时候。 而妥协,则是陈健既定的计划。 之前的斗争和咄咄逼人是为现在的妥协提高夏城的谈判价码,逼着其余城邑主动来找夏城谈判条件。看似陈健是在解放奴隶,实际上并不是出于善良或是人道主义精神,而仅仅是为了让其余城邑惧怕把夏城逼到绝境和他们同归于尽。用意识形态输出的手段逼着其余城邑烽火处处,他们就没有心思和力量来琢磨夏城本身。 武力征服现在并不现实,想要形成一个不需要老旧贵族的统一的革新的大河诸部,至少需要三五千管理人才,否则这个统一的大河诸部就是一个妥协而成的国家,到时候必须要依靠老旧氏族亲贵管理这个偌大的将近两省之地的国家。 权利分散、城邑独立性强、守旧势力强大这将是过度妥协后不可避免出现的情况。统一是为了族群更好的发展,而统一本身只是这个目的的一种最有效的手段,这是陈健必须搞清楚的,不能为了统一而去不切实际地统一,留下一个仅仅是名义的共同体,所以尚需要夏城的教育体系在十年后发力以填补权利空缺。 因此现在仍需妥协,也因此第三个请求就是在抛出橄榄枝,一些其余城邑想要夏城做却难以启齿的事情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说出来,这是前些天密使与陈健秘密达成的协议。 果不其然,粟岳和几个首领心下暗喜,长松一口气,纷纷道:“姬夏说的没错,叛乱者是该受到惩罚,让亲族中的德高望重者跟随理所当然。只是如果他们逃亡到别的城邑,处罚他们是依照夏城的规矩呢?还是依照其余城邑的规矩呢?” “当然是依照夏城的规矩。他们是夏城的人。” 粟岳急忙道:“原来如此,姬夏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我们城邑也有许多奴隶逃亡榆城。榆城的规矩和我们并不一样,奴隶是我们城邑的财产,逃到榆城却成了人,那么他们到底是财产还是人呢?” “正如那些在夏城叛乱的人,应该遵照夏城的规矩对他们进行处罚,却不能因为他们逃往别的城邑就要用别的城邑的规矩去对待他们。难道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陈健慨然道:“正是这样的道理啊,是我没有注意到这些微如毫末的事情,这是我的过错。” 很多氏族的亲贵心想,这哪里是微如毫末的事情啊,这简直是要动摇各个城邑根基的大事。 他们中不少人并不知道粟岳和陈健达成的秘密协议,听到陈健的口气已松,顿觉浑身轻松了许多,至少不用再担心那些在奴隶底层中听到逃亡榆城的蛊惑之言了。 陈健看着一干氏族亲贵和首领,缓缓说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这个过错既然已经发现,自然是要改正的。或许自今而后,各个城邑也该派人前往榆城附近,如有逃走的奴隶即可捕获回去,按照各自城邑的法度处置。” “只是到底如何还需各个城邑的首领一同定夺,这毕竟不是夏城自己的事。” “再者,既然诸部都遵守盟约,有些事情就需要说的清楚点。城邑间是可以有不同之处的,但哪些不同算是违背了亲族一体的盟誓?哪些不算呢?” “譬如夏人喜吃麦馍,粟人喜食粟米,这种不同是可以的。但如果夏城束发祭祀祖先,某座城邑却披发而祭苍穹,这种不同就是不可以的。” “这些事情又不是我这样愚钝的人自己可以想出的,这就需要各个氏族共同商量。违背那些不能违背的,夏粟与诸位亲族一同征讨;违背那些可以违背的,并不能逼迫他们改掉,也不能以此为名征伐他们。” “所以夏恳求粟岳盟首考虑,于明年夏季再次召集亲族会盟,共同商讨完善大河诸部的规矩,以约束各个城邑不使他们在不经意间违背了大河诸部的利益,以让他们知道什么可以做而什么不能做。” 附近的一些首领也都点头称是,之前的会盟规矩太过宽泛,而且那时候他们也没有想到真的会有城邑去做那些规矩的监督者和执行者,没有暴力作为支撑的法律便不能称之为法律。 陈健已经做出了让步,这让很多城邑心满意足。仅仅是在榆城驻扎士兵抓捕新盟约签订后的逃奴可以让他们安心,明确了规矩之后大城就无法随意攻伐小城,除非那座城邑有和粟夏两座城邑叫板的能力。原先这规矩如同虚设,但随着华历三十五年夏城与东夷的战争已然不同,这是个说到做到并且有能力做到的城邑。 陈健当然知道粟岳给出的条件是让他成为诸部的大祭司,但大祭司的位子不是粟岳能给的,还是需要各个亲族共同的推选。 粟岳没有这样的资格,他的权利不够大,再说给的也没有足够的法理性。 大祭司是神权领袖,其实也就是内部规矩的制定者,因为祭司可以评断对错。不过大祭司不是执行者,执行者仍旧是世俗领袖粟岳,居于世俗首领之后。 换做正常发展,可能大河诸部今后的权力斗争就是神权和世俗权利的争夺,大祭司不和首领同心的结果便是大祭司借用神权争夺世俗权利。 但陈健不可能去这样做,他已经计划好自己成为大祭司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毁掉大祭司这个职位的神圣性。不能为了一时的权利动摇了今后的基础,他是想做首领的,所以就不可能在自己当大祭司的时候弄的神权高于世俗,否则将来还要擦屁股。 粟岳不会知道陈健是这样想的,他是以正常人来忖度陈健,而他仍旧能够推举陈健为大祭司是因为陈健的一贯言论毁掉了神权的绝对正确。 在几年前的会盟时,陈健本来可以提出更好的能够让那些分裂的氏族接受的彼此妥协的规矩,但他没有提出来而是躲到了大野泽去考察任凭大河诸部分裂。那时候威望不够,提出来了也不可能成为类似大祭司的职位,轮不到他。 现在提出来,是可以让氏族信服并且以此名正言顺地成为大祭司的,名望已经足够,实力也足够强大。 只不过谁也没想到这个大祭司却誓要当神权最大的叛徒。 如今陈健的话只说了一半,甚至连榆城政策不对外只对内都没有一口答应,而是要求各族一同前来协商解决,这就让其余城邑很期待明年夏天的会盟,也一次来要挟防止粟岳反悔。 之前的秘谈中彼此已经妥协。 协商结果就是陈健得到大祭司的职位,但要立下规矩让大祭司的职位失去神性,由规矩本身代替神圣指引来评定对错,将大祭司的位子变为一个任何认字评判记住规矩的人都能担当,时日一久地位可能只相当于前世的礼部,但在此之前大祭司拥有仅次于氏族盟首的地位。 而陈健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严禁夏城用输出意识形态的方式去影响其余城邑,作坊工反抗的事和国人与城邑的关系等事件尽量淡化,转而宣扬亲族一体理论,麻醉底层的反抗,完善对外战争的正义性和神圣性,负责培养各个氏族的亲贵以“名义上的知识选拔掩盖实际的血脉相承”,不得招收其余城邑的平民子弟——以提高公学费用的方式断绝其余城邑平民学习的可能,严禁知识在其余城邑的非统治阶级间传播,严禁夏城人在其余城邑开办私学,并在血统论破产之前让贵族掌握知识以完成分化。 这个协议的结果其实就是陈健为了权利广义地背叛了让他权利巩固的逃奴阶层和平民底层,但没有背叛逃奴和底层那些人。消灭某个阶层从不是靠屠杀,屠杀后原本阶层的人没了,但是新的人顶替上去而阶层本身还在。正如榆城范围内大致消灭了奴隶主和奴隶这个阶层,不是杀绝了而是以新工具和新的生产关系取代了旧的阶层本身。 所以这次妥协只会让那些夏城体系内原本的逃奴在感性上有些微抵触,却不会剧烈反抗,陈健背叛的是逃奴这个广义阶层,并非背叛了他们这群人,相反他们成为了夏城这个畸形制度中的既得利益者。 于内,陈健没有失去最支持他的夏城群体的支持;于外,缓和了夏城和其余城邑之间的矛盾,为夏城争取了休养生息的机会,也为今后将妥协的氏族同盟变为暴力统一一扫陈旧阶层的新国家积蓄了力量,反正盟约签订就是为了将来撕毁,历史是以百年为单位计算的。 第六十章 渺小、卑微、不舍、失落 在双方都认为对自己有利的情况下,关于明年夏季诸部会盟的事也就算定了下来。 既然明年夏天要会盟,这一次的祭祀规模就不能太大,只能是小规模的祭祀。 此时陈健还不是大祭司,所以主持祭祀的仍旧是粟岳。 陈健也不再是几年前对祭祀规矩一无所知的人,这一次学的有模有样。 其实此时的祭祀仍旧是极为简单而且没有太多繁琐内容的,因为这个族群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较为理性的族群,知道活人和死人的区别,在生产力不足的情况下以简陋的、不能影响活人生存的器物祭祀,没有陷入非理性祭祀的可怕怪圈。 只是随着城邑的扩大和发展,祭祀的规矩也在逐渐发生变化。 原本因为剩余产品不足而用以愚弄神灵祖先的草扎牛羊等数量明显减少,开始多出了活物。祭祀用的器具中出现了不少青铜器的身影,马和小麦也取代了某种动物和食物成为一种重要的祭祀用品。 祭祀是随着生产力的进步而不断改进的,在青铜不足的时候即便想用青铜祭祀也不可能,最好的东西不能给已死的灵魂,只需要用假的糊弄他们就行,这是这个族群的一贯作风。 只不过在正常的进程下,原本因为理性立下的规矩逐渐被淡忘而已,大部分首领逐渐把祭祀的规格提高以求在精神层面分化族群,将全民的巫术鬼神变为某个阶层特有的,达成垄断与祖先沟通的权利——他们未必相信,但需要这其中的象征意义。 仪式本身的流程本质上就是一种知识,且是只有少数人能够掌握的知识。知道这些知识的人盼望着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现实是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于是当知道的人极多的时候,便需要变幻一种方式。 将仪式变得越发繁琐正规,耗用的财产越多,最终知识本身不再是关键,实践知识的现实能力成为关键,最终将神圣性与财产与地位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群体以维护群体自身的利益。 如今已有这个趋势,但还没有复杂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好在这一次只是小祭,并非是诸部都在的最高规矩祭祀,而且只需要祭拜祖先即可,不算太难忍受。 这次祭祀是在城中,规模不大,所需的物品也不是极多,只是通过某些仪式让祖先知道这一次的战功而已。 其中最关键的仪式就是一堆火。 陈健以前以为祭祀的时候生火只是对火的崇拜,后来才发现也并不全是。 大约是很多年前亲族中的某位祭司就发现了火焰升腾的时候,热空气会把一些草灰裹挟到半空中飞扬。在族群的意识中,灵魂是轻于肉体也是飞向空中的,所以要借用火焰燃烧造成的热空气将祭品带给祖先的灵魂。 火中需要放置玉器,需要将牲畜的血滴在火堆中但不能滴落在土地上,并且要在血水在火中变为蒸汽的时候诵读需要让祖先听到的消息,以期得到祖先的庇护。 风、苇两城的人也要选出年长德高之人,哭诉自己在东夷遭受的苦难,并要感激祖先指引营救他们脱离了奴隶的身份,顺带还说了一些对陈健感激的话语,祈求祖先能够一直眷顾这个年轻人。 与之前最大的一点不同,便是因为木简和文字的出现,多出了焚烧祭文的一步。 既然文字在他们看来得源自祖先的指引,那么祖先一定认得字,即便这些祖先活着的时候并不认字。 陈健早已写好了这次出征的种种大事,某日战、某日胜、杀敌多少俘奴寡众一一在数,并没有书写几座城邑闭门不出的情况,这让那几座城邑很是满意。 木简一式两份,一份祭祀祖先,一份以作历史记录,只表功不批判。 木简被焚烧成灰,随着热烟升腾,更加贴近众人的祭祀思维,这些略微的改变并没有受到指责的刁难。 顺带着陈健还要告诉祖先,自己除了立下这些功勋外,还暂代成为了苇城数千人的首领。一旦这些内容在祭祀中传达过,就算是板上钉钉了,只需要等到明年大祭的时候再象征性地告诉一下其余氏族的首领。 即便仪式不算太繁琐,仍旧整整进行了一天这才结束,夜里的酒宴中定下了十一月十五各个城邑的代表要前往榆城,跟随陈健返回夏城。 至此,其余氏族首领贵族的事就算是做完了,可对陈健来说这还没有结束。他马上就要成为诸部的大祭司,需要趁着机会多多请教其余氏族的祭司,以掌握很多祭祀的内容。 之前并无书本文字,也没有严格的规章,只靠口口相传,学起来就很慢也很费时间,好在粟岳让粟城的几位负责祭祀准备的人跟随陈健回去,这才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对即将成为大祭司的陈健来说,祭祀、神权之类的事一点都马虎不得,不仅仅是在过程中,更在乎族群的今后。 陈健不太明白祖先崇拜到底算不算是宗教。 或许正式的宗教还没有存在的基础,或许祖先崇拜有一天会随着社会分化出现类似世俗权利构架的神仙体系;也或许会把祖先这个概念暗含的智慧、勇气、力量等凝聚出神格和人格,将祖先这个模糊的概念具化成很多的神;还或许会将祖先变为无所不能的、单一的神。 不管怎么样,宗教或者泛宗教的概念是族群绕不过去的一道坎,谁也不知道会走成什么样。 及至正规宗教出现的时候,大部分其实于当时来说是有其进步意义的,或许也是有反抗精神和维护底层的,但最终不过是用另一种神权代替原本的神权。 到最终神变了,但神权本身没有变,可以轻而易举地和权利财富联合在一起成为新的统治工具。 这是无解的,陈健唯一想到的就是靠生产力碾压过去,社会越发达世俗权利中的神权味道也就越小,缩短宗教昌盛的时间段可能是他唯一能够实践的办法。 只是物极必反,道德没有约束的放纵主义盛行后,有道德成分的宗教又会抬头,大部分的人总要有个精神寄托,只是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寄托到底会被后人弄成什么样子。 如今他很快就要成为诸部的大祭司,在面对祭祀的时候有些沉重的东西便开始悄然压在了他的肩头。 做大祭司难,难在威望难在功勋难在众人信任推拥。 做一个想要背叛神权的大祭司更难,难在他要背叛自己屁股下的位子。 思索许久终究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只好想办法到时候毁掉大祭司这个职位,让神权和世俗权利挂在一起但又淡化神权的意义,这样才能让后世的掌权者极度反对新出现的宗教。 只有旧的神权领袖才会极端反对新的神。前世的灭佛压道禁白莲,从另一种意义上看就是真龙天之长子和佛陀菩萨争神权的斗争。 只是这个度太难把握,过了就是宗教麻醉,弱了便会让外来的趁虚而入,或许某种有极高道德要求却又不语神鬼的入世之学终究还是会成为漫长时期统治者的最佳选择。 这是陈健穿越以来第一次如此亲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卑微和渺小,才算是理解了历史是由万千人民自发书写的,一个人创造不了历史,太过弱小。 返回榆城的路上,陈健眉头紧蹙。 捕鸟捉虾的时代他可以游刃有余,才到如今却就已经愁眉不展,或许在以后只会泯然众人矣。 在最短的时间成为泯然众人的一个人是族群的大好事,也是他的梦想,可心中仍旧有些淡淡的失落。 自己砸碎自己神坛存在的基础,总是不舍的。 第六十一章 解开心结 回去的路并不漫长,那种失落和不舍与内心的期待和信念却每时每刻都在交锋,让时间过得无比缓慢。 这次大祭司事件,对陈健来说不仅仅是地位和权力的提升,也是内心长期以来压抑的许多疑惑的迸发。 从氏族时代的一帆风顺到如今的自觉渺小,巨大的落差让他有些动摇和反思。 扪心自问数次,支撑自己这么走下去的原因,到底是因为内心的信念?还是因为氏族时代的游刃有余导致的自我膨胀将、前意识中将自己看做可以操控一切的神明? 倘是前者,因为信念,应该会伴随着族群进步的脚步而一直微笑,并不会有这种失落。 陈健从不觉得自己是圣人,只不过是在践行自己的信念,只是一个正常的普通的有些微理想的人。 这个梦想并非那样的波澜壮阔。 做万众瞩目的首领可以践行、将来泯然众人的时代来临做一个普通的靠双手劳作的人也能践行,其中并无区别。 因为没有区别,所以不该失落。因为有了失落,所以开始反思。 皱着的眉头无言地说出了陈健心中的苦闷,却又无人倾诉,只好深埋心底。 跟随陈健回来的族人们很奇怪,不明白为什么获得了这样的大胜首领却闷闷不乐,也不明白去粟城之前每天都嘻嘻哈哈的首领为什么会眉头紧锁。 直到距离榆城越来越近的某天清晨,太阳刚刚升起,众人都在忙碌地准备着左后一天的行程,忽然听到了营地外的河岸传来了一阵长啸。 初始如鹰隼般清丽,随后转如河水般浑厚,最终化为顿悟的狂喜。 族人们听出了那是陈健的声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急匆匆跑过去,惊喜地发现以往那个总是微笑着的首领回来了,紧锁的眉头已然展开,甚至还有心思拿着一片石子在静谧的岸边荡出一连串的涟漪。 族人们不知道河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声长啸似乎喊出了首领这些天以来一直的苦闷,这就足够数千人庆贺心安。 不舍昼夜的大河之水知道河边发生了什么,因为河水可以留下倒影,但却不知道倒影中那个年轻人心中想的是什么。 如果真有河伯,它会记得那一天的清晨有个年轻人来到了河边,皱着眉头,呆呆地看着喷薄欲出的朝阳。也会记得那一天东边有些云彩,而且似乎很厚重,仿佛想要阻挡那轮红日,将它拖拽住不准升起以堕永夜。 朝阳与彩霞的纠葛,光明与永夜的争夺,迎来了那一声长啸。如军鼓助威,如戈矛相交。啸声越发高亢,如同钻入天边的玄燕刺破了云层,在啸声将歇的瞬间,金色的光芒瞬间自东而西洒遍了大地江河。水中的、被朝阳染成亮色的脸庞也随着那一声长啸疏开了眉头。 至于为何皱眉又为何舒展,河水并不知道,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很高兴,很想有人和自己分享自己的喜悦,但看着匆忙跑来的族人,最终还是微笑着只说了一句“走吧,咱们回去”,然后用一枚石子在河面上打了几个水漂。 或许这时候没有人可以分享喜悦,就把它当做一个秘密,伴随那枚石子留在大河。 ………… 在比清晨那声长啸更早的时候,陈健早早地来到了河边,只想一个人随便走走。 那时候河边还有几个人,正在用从东夷带回的竹节打水,陈健盯着那几个人手中的竹子,心中的烦闷更胜。 在东夷的时候,他看到了竹子,便想着再建一个作坊,一个简单却又可以影响整个族群的作坊。 造纸作坊。 这是一个很早就可以准备的作坊,水力锤可以轻松捣碎草叶麻片木屑,石灰腐蚀胶质材料也充足,这么大一片大野泽用来漂洗也够。 唯独缺乏的是用来捞取纸浆的竹篾,别的东西虽然能够替代,但是使用起来并不方便而且使用寿命不长。 文字的出现让造纸变得很有意义,可以让文字和纸张成为族人智慧和文明的载体流传下来,可以打破贵族血脉的知识垄断让更多的人接触到文字等等。 好处极多,这是无需多言的。 可是当时陈健正处在思想的苦闷当中,于是想的便有些多,反而更加烦躁。人在烦躁的时候便容易只看到晦暗的一面,而之前因为大祭司事件带来的渺小感和无力感更让这种晦暗面无限扩大。 在看到竹子想到自己的族群即将造纸的时候,陈健忽然有些郁闷地想到自己这么早弄出纸,其实就是在摧毁一种可能的文化。 一旦纸出现了,恐怕就不会再有那些数不尽的微言大义的篇章。 木简书写麻烦,只能尽可能用最少的字表达出最多的意思,言简意赅、微言大义便是木简时代的特征,那是前世族群最为脍炙人口的文章,也是影响了千年的文化的源泉。 纸出现后,一些见闻杂记之类的书立刻朝着白话的方向发展,这不是谁能控制的。 思想变革随着铁的出现和传播,陈健估计最多四百年后,一场激烈的思想风暴就会来临,那时候的天才们面对变革与守旧,面对新的社会模式,将会思索怎么办,会将他们的道与术诉诸文字,百花齐放。 或许,陈健在害怕,害怕自己下一次重生的时候,可能他下一次看到的道德经论语庄子墨子,会是厚厚的一本书,以白话的形式阐述哲学的书…… 思想或许还在,可却少了很多美的东西。 先秦散文虽然写在木简上,但是质朴自由思想丰富,没有骈行逐句的华丽辞藻,比起之后的一些文章反而更容易读懂,也更容易引起人的共鸣,因为有种名为思想的东西在其中。 思想仍会绽放,但却不会再有那种让人满口余香的文字美。 是好是坏,陈健自己也不清楚,难以决断。 或者说,他自己也不明白,一本白话的、思想仍旧闪光的道德经,还是道德经吗? 他心中将这个世界视作前世族群的替代品和精神寄托。 因而心中始终有个结没有解开。 而这个结便是前世的传统,这是彰显族群特点以区别与其余族群很重要的东西。 科学是唯物的也是全人类的,而传统是民族的。 正因这样,传统与族群这个东西曾让陈健很难理清楚,在经历了大祭司事件思考的发酵后,更为严重,因为陈健觉得有些事是不可控的。 譬如,纸张一旦过早出现,文人为了凸显自己与众不同,必然会弄出骈文以及华丽辞藻矫揉造作,以别于下层的文化,因为纸的普及导致仅仅看懂书已经不足以装逼——和欧洲宫廷间以不说母语说法语以显优雅如出一辙。 那么微言大义不拘形式的先秦散文是传统文化? 还是骈文华丽艳绝天下宛如空洞花瓶、以至于逼得隋文帝下诏书求着读书人不要把文章写的这么华丽空洞的六朝文风是传统文化? 还是茴香豆的茴有四种写法、忧郁的乌龟之类的是传统文化? 越王勾践最早设立了士兵慰安所,前世妈祖尚有军中乐园,而海峡另一边居然没有军中乐园,这是在毁灭传统文化吗? 从淫奔对唱到裹脚女德再到明末市井的姓解放,从仗剑天涯边塞游侠到不识五谷好男不当兵,哪个是?还是哪个都是?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谁来定义? 族群到头来会变成什么模样?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自己的理想与族群想要的是不是矛盾的?自己毁掉的多还是得到的多? 这是穿越后将族群视为前世寄托之后一直存在的疑惑,直到这一次与东夷交战后在粟城关于大祭司的思索之后在河边迸发了出来。 之前他可以不思考,因为他觉得自己可以操控许多。 现在他不能不思考,因为他觉得在历史的大潮之下,自己会越来越渺小,直至淹没不见。 科学属于所有人,放之四海而皆准,这一点在族群之间没有任何区别,太阳在哪个族群都是热的,所以他可以做到许多以让族群走的更快。 可文化属于单独族群,是在族群历史中不断发展最终产生的,每个人都是文化的创造者而每个人又被文化本身所改变,这是一个人不能控制的,在这其中只会越发渺小直至被淹没。 文化源于物质,但又不是机械的反应,因而谁也控制不了。 陈健忽然间明白过来,自己的苦闷与彷徨其实源于内心的矛盾,究其根本不过是一件事。 是不顾一切地走最简单的名为科学的那条路,让剩余的文化、宗教、风俗顺其自然到最后变得自己都认不出了? 还是想尽办法引导这个族群走向前世的寄托?让文化、宗教、风俗靠拢自己梦中的牵绊? 种种从穿越后就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思索在大河之岸、在朝阳欲出之刻、在惊涛拍岸彩霞乌沉之时,伴随着东边太阳的挣扎瞬间迸发了出来。 数日的沉思让他在这一刻忽然醒悟,放声长啸。 彩霞想要笼住太阳,可太阳不还是出来了吗?连同那云彩都被染上了太阳的光芒。 陈健忽然明白,一个人创造不了一个族群,只能成为族群的一部分,之所以之前有那样的疑惑不过是在氏族时代之下个人能力被环境放大后的自我陶醉和自我膨胀。 陈健忽然懂了,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内心挣扎后并不坚定的产物,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的接受了这个世界的人,把他们看做和自己一样的、真实存在的、有自我思考的人。 直到此时此刻,才真正把他们看做人,而不是他调和捏塑的陶泥,才真正理解了人民创造历史的本意,才融入这个世界接纳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人才真正成为他心目中的人民。 很久前,当他听到山岬岛上的人面对第一炉铁发出的欢呼时、当他看到因为牛耕代替刀耕火种的广阔麦田时,其实心中已经有了明白的基础。 一个有活力的族群就像大海,会自我净化掉那些肮脏丑陋过时的一切。 纵使一时肮脏,终究会碧蓝如玉。 既然相信人民并不愚蠢,既然相信人民会做出最有利的选择,那还有什么可以担忧的呢? 过去的是现在的传统,现在的也会是将来的传统,随时会变。 过去的太阳从东边出来,现在的太阳也从东边出来,将来的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永远不变。 第六十二章 抓大放小 心结既解,万物澄明,眼中清冷阴霾的初冬也变为了无垠广阔万物蓄积以待温暖的初冬。 榆城对岸的小城中,榆钱儿不时地将手放在嘴边呵气,以她的爵等明明配发了暖和的鹿皮手套,但她却没有戴,以忘在岛上了为借口,到时候便可以让哥哥给自己暖暖手,大抵这是妹妹所能想出了一种古怪的彰显亲昵的方式。 消息早已传来,各项准备工作也按部就班地做好了,供销司和后勤部门的人早就准备好了足够的食物,但这只是个开始。 红鱼尚在榆城内安排别的事,榆钱儿要带着她手底下的那群人先清点人数,配发木牌,严格登记到来的每个人。 计划统计司是一个部门,但却有两套底子。计划的这一套掌握在陈健手中,统计的一套在榆钱儿那里,整个城邑算数最好的一批人基本都在这其中。 当初陈健履行承诺将榆钱儿从夏城接回来后,榆钱儿才发现经过一年的建设榆城要统计的事情越发的多,再不是之前只需要统计人口土地就足够了。 每一天都有新的事要做,各个作坊司的产量统计、平均劳动效率、所需食物等等这一些,根本没有尽头。 每一批学堂里的学生完成了开蒙之后,便是各个部门争抢人手的时候,好在计划统计司地位太特殊,这才确保了足够的人手。 榆钱儿觉得自己一来榆城,陈健便彻底撒手不管统计这方面的事了,全都推到了她身上。要人给人,要物给物,顺带还教会了她用算盘。 圆滚滚整齐排列的算盘珠子很符合榆钱儿的审美,用涅石和鞣酸染过之后黝黑乌亮,可以节省很多的简单计算,当然也就意味着要算的数字越来越多。 经过严格的挑选,榆钱儿所掌管的班子已有六十多人,这六十人算是脱离了体力劳作,是专职的脑力劳动者。 这还不算是计划部门的那一批人,这些脱离体力劳作的人数量已经有些多了,从一开始的堪堪能够完成每天的统计任务,到如今在榆城内已可游刃有余。 本来榆钱儿觉得这些人有些太多了,直到前几天陈健传来消息让她做好各种统计准备的时候,榆钱儿才明白一两年前就准备的这六十多人可不是为榆城原本体系内的一万人准备的,分明是做好了将来扩张的准备。 榆钱儿甚至怀疑,如果没有风城和东夷入寇这件事,哥哥恐怕就要找借口去攻打别的城邑了,否则干嘛要养足以统计数万人的计划统计司的人呢? 回忆了哥哥的一贯作风,她越发相信自己的猜测,之前榆城供养和培训了很多看似当时用不上的人,可细细想来一些人的知识和能力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变出来的,早作准备还是很有必要的。 想了一阵,又被冷风一吹,头脑更加清晰。 心道:“哥哥东征数月,榆城照旧运转,留在榆城的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做官吏的只要按照之前的做法去做便不会错。看起来似乎哥哥什么都不用管,城邑也能自行运转。但是倘若哥哥真的什么都不管,没有提前准备,东边救回的万余人加入城邑,那城邑可就一下子乱掉了。” “计划,计划……不止要计划一年一月一日,看起来以后要计划三年甚至五年之后的事了。一年可不行。” 想了个开头,便有些停不下来,不由陷入一阵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传来一阵喧闹兴奋地喊声,榆钱儿回过神来,看到不远处陈健正骑着马朝这边而来,似乎也看到了她,叫了一声。 陈健双腿耷拉在马背上自然地垂落着,数年下来骑术已算是不错,羊毛毡子和木架马鞍很安稳。 在马背上笑吟吟地看着妹妹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蹦跳到自己身边,两支长辫子一甩一甩的,不算宽大的衣衫勾勒出了女孩子应有的曲线,胸前也有了轮廓,两腮冻的有些红,宛如一个刚成熟的果子。 如今的妹妹已经长大,不再是那个因为营养不良而头发干黄的小丫头了,也不再是当初因为肚子痛便吓得想哭的刚刚开始萌芽的模样了,但是青涩的味道依旧没有褪去,蹦跳间甩动的辫子还有浓浓的女孩子特有的活泼而青涩的味道。 就像是夏天割过的草原的青草的味道,或许里面夹杂着花香的浓郁,但很淡。 榆钱儿跑到了雄壮的骏马身边,扶着陈健垂下的膝盖,叽叽咯咯地说着什么,不过陈健一句都没听清楚,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妹妹。 从马背上跳下来,脱下手套拉着榆钱儿的手道:“这样冷的天,怎么不戴手套?” “忘在岛上啦。” “真是笨死了。亏你还要管着上万人的吃穿呢。” 陈健把手套夹在腋下,伸出手握住榆钱儿软乎乎的、很有些凉的手,细细搓了一阵,把手套给榆钱儿戴上,伸手捂住了妹妹冻得有些微红的脸颊。 “围子也不带,脸都要皲了。对了,负责点数统计的人都带来了?” “带来了。” 兄妹之间的亲昵谈话就这样结束,自然地转到了彼此在城邑中应做的事情之上。 “后面的人一会就到,争取三天之内把人数男女老少统计出来。” 陈健瞥了一眼四周,发现没有人,小声道:“按照氏族和城邑统计,但要打散了管理。他们的首领和氏族亲贵都被我仍在东夷那边了。咱们这边原本有将近万人,又来了两万,争取咱们这边一个人跟着新来的两个,让他们尽快融入到咱们城邑中。” 榆钱儿嗯了一声,记在心里,问道:“这些人都要按照咱们国人十四等爵的办法来管吗?还有去年也有不少逃来咱们这边的奴隶,以后会越来越多,那些人也一样吗?” 陈健趁着没人便和榆钱儿大致说了一下和粟岳等人达成了协议,榆钱儿早已不是孩子,又管了城邑这么久,多少也明白了一些政治交易的肮脏。 她没什么惊讶的,关心的却是:“哥,那等你成了大祭司,是不是要去粟城?” 她是不想又要陈健离开的。 “当然不去。等明年开春,建造司多分些人,弄出一座大的漂亮的祭堂,以后让其余城邑的人来这里祭祀就是。” “从明年开始,榆城不能再接纳任何一座城邑逃来的奴隶了。但是在今天之前逃到这里的,都必须融入到城邑之中。算上新来的这些人,咱们一共多出了两万人。你这个司货肩头的担子也就越发重了。你要算出明年至少要开垦多少土地以保证基本的粮食自给,这是首要的大事。这个冬天可有你忙的了。” 榆钱儿嗯了一声,心说我早就大致算出来了,吃的东西可不能只靠和别的城邑换。 “哥,多了这么多人,作坊容纳不进去,挑出一些外全都送到农庄去?” “那倒不必。矿山那边多去些人,咱们再建一些冶铁炉。我还要再建几个新的作坊,人数这边我来安排。” 陈健琢磨了一下,又道:“以后,咱们的规矩就要定下来。作坊的薪水会越来越高,新来的人都要现在农庄劳作,两到三年明白城邑的规矩、会数数、能认些字后,再从农庄选拔出来到作坊劳作。” “之前那些完成开蒙的孩子不是都被我送到各个作坊和农庄去劳作去了吗?第一批如今也劳作了两年,他们识字又会数数,正好可以暂且管着教会那些新来的。” “选拔其中优秀的作吏,让国人以吏为师。我要趁着这些日子把各个作坊、农庄的规矩都写出来,只要按着做就是,选出的吏认字明理,由他们讲究各个规矩法度。” “如今城邑越发大了,我已经管不过来那么多人了,是该变变了。” 随着这一万多人的加入,算上去年激进政策下各个城邑逃到这里的底层和奴隶,整个榆城邑拥有了将近三万人口。再加上的新华城的八千和夏城的数千人,陈健也算是从一个村支书提升为了乡镇干部。 再像以前一样事无巨细全都要管已经不现实,好在看似无用地提前准备了很多可以管理的识字人才,自己只要负责大方向就好。 三座城邑连在一起,已算是国家的雏形,很多东西就要完善,也为日后更大的国家做好准备。 又思索了一阵,便道:“如今你也长大了,有些事做的已经很好。就算我不在城邑,城邑也没有什么乱子。这个冬天平定夏城之后,你还有咱们这边的人,就要多费心思。能按照规矩做的正常去做,只有新的、没有出现过的事物再来找我。” “我要弄规矩、写法令,还要练兵、改制,还有修建新的作坊,可能没有太多时间管辖整座城邑所有的事了。” 榆钱儿宽慰道:“没事,现在管的不也没有乱掉吗?以后规矩完善了,只要照着规矩做就是。哥,我大约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规矩是不断变的呗。就像是一亩地种多少种子,撒多少粪肥,在耧车犁铧出现之前是一个样,出现之后又是一个样,咱们要做的只要不断改变这些规矩,用那些官吏推行下去就行。也就是说你只要写规矩,规矩定下来后怎么做你就不用管了,做不好再处罚那些负责传播规矩的人就是了,要不然你可要累死了。” 陈健呵呵笑道:“就是这样啦。说起来挺容易,做下去可就要难得多。好了,你先去统计人数吧,这些话谁也别告诉。抓紧点时间,我和其余城邑的人商定好了,十一月十五之前就要北上夏城,在这之前一定要把人都分出来。” “那官吏的选拔呢?” “等夏城平定之后再说。在这之前,新来的这万余人按照军营的办法去管就好,严格配给制。吃饱、穿暖、不发钱、学规矩。明年开春之前再行分配。” 第六十三章 青铜火药与铅的婚礼 最简单的严格配给制度下,统计和计划要做的事就很少了。 榆钱儿带着人花了两天时间统计出了人数,又花了三天时间分发下了木牌,按照陈健定好的办法将氏族打散重新组合。 风濯一来榆城就被陈健彻底架空,他失去了城邑的管理体系,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而榆钱儿只需要紧抓住自己掌控的衣与食就足够。 陈健先是送了风濯几辆战车骏马、缴自东夷的精美弯弓、藏数不多的精美铅器、妓馆的配给卷等等,每日让人设宴款待野外狩猎,争取让风城的族人发现其实没有首领他们一样可以生活。 这算是夏城体制内想当奢靡的生活方式了,大体来说整个夏城都是一群土鳖,包括陈健在内。 即便夏城的生产水平远高于其余城邑,但是在奢华生活上比起其余城邑的首领贵族大奴隶主还是远远不如。工具能做到的,会说话的工具一样可以做到而且做的更好。 夏城体制内没有玉匠,金属也基本用在工具和兵器上,制作的精美器皿大部分都卖到了其余城邑,整个体制内也很难出现那种精工细作的奢侈品工匠。 贵族首领来说这是一座不适合在体制内生活的城邑,但对于大多数的底层来说却充满了吸引力。 但是随着新的妥协政策和将来的发展,畸形体系内的巨大多数国人将来都可能成为庞大国家的新贵族,因而这座城邑特殊体系的毁灭是迟早的。 所以陈健要趁着体制自我毁灭之前,利用这个体系的凝聚力和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优势做几件可以确保族群文明优势的事情,以便于在之后的缓慢历史进程中不断发展。 很多东西没有什么技术瓶颈,只是很多时候走了弯路,而且需要不断尝试以至于发展的过于缓慢。 但在这之前,首先要要保证榆城三万人的粮食自给自足,还有发展畜牧业,保证有肉偶尔还可以有酒,一年需要三千万斤的粮食。 以现在两年三熟的轮作法,单季亩产二百斤的数额计算,明年至少需要十万亩左右的土地。 之前的农庄开垦了大约六万多亩,明年春耕的时候还要再开垦十万亩,一共十六万亩的土地。 如果耕牛、耧车、犁铧等可以保证的话,按照每个轻壮加牛百亩的劳作量,需要至少两千头牛,五百匹马,三千左右的轻壮男性,以及相应的数量更多的女人和老人。 这就要分出去八千人到一万人,粮食问题丝毫马虎不得,不但要做到自给自足,还要为今后的战争做好充足的准备。 好在如今人口稀少,土地到处都是,每个人可以做大发挥出所能耕种的极限,加上牛马铁器的普及以及官吏管理水平的提升,每年的粮食产量应该足够。 如今一切归公产,每个人都在体制之内,私有土地也就没有意义。 因为土地是需要人种的,一个榆城人就算现在有一万亩土地,没有人种依旧没有意义。 如今这样可以保证了以最少的农业人口供养更多的脱产人口,这和前世封建王朝末期的动员力是不同的,那时候看似人口很多,但是绝大多数都被束缚在狭小的土地之上,每年只能保证不饿死,政府难以动员出他们的力量——一个人明明可以种一百亩地,但是没有那么多,只能分成最小的小片,不能把人的力量发挥出来。 私有土地极具诱惑力是因为有没有生产资料的廉价劳动力,让私有土地可以剥夺一部分劳动成果。而非私有土地本身带有某种魔性,土地在没有人类劳作的情况下一文不值。 陈健是坚定了在统一之前走集体劳作农庄的模式,统一之后再放开管控。 一是榆城的识字人口每年都在增多,有足够的管理力量管辖,而且小国寡民的条件下随时可以纠正一些错误的办法。 二则是以吏为师的办法更适合集体农庄,可以做到自上而下的严格管控,新技术可以快速传播,可以把每个人的劳作极限发挥出来。 三则是以集体劳作的方式可以更容易做到兴修水利、开垦良田等。这不是单独一个自耕农家庭可以做到的事。 四则是一旦夏城的内乱平定,整个体系内要开展一系列的变革,首当其冲的就是义务兵役制度。 除了一部分脱产的、昂贵的脱产士兵外:如计划中的马镫冲击骑兵、冲阵重步兵、火药部队外,维持阵线的戈矛兵将全部以三年义务制的方式征召。 集体农庄的形式可以保证十个人征召一个而不会影响这个家庭的生活,如果是单独的自耕农制度,动员力将会下降很多,如今大部分家庭都是三两人,孩子还未长大,也没有什么大家族可以以家族形式耕种。 一切顺利的话,陈健计划在三年内训练出八百人左右的纯脱产职业士兵,同时要保证整个夏城体系内有三千左右的常备方阵义务兵。 并且一旦需要,可以凭借上下一体的管理模式展开总动员,巅峰的话可以动员超过一万的军队。 现在的动员体制太影响榆城的正常生产,这一次是靠着刚刚解放为人的强大士气激起的劳动积极性保持了正常运转,但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高昂的士气上。 一旦体系完备,用三年休养生息时间弄出的兵役制度将可以保证夏城再也没有敌手,并且能够保证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很多兵役制度都有其优势,不管是前世历史的中的募兵制、府兵制、还是国人一体的奴隶主自发兵役制度种种。 但制度需要保证不腐朽才能迸发出力量,任何制度只要管理跟得上其实在这个比烂的世界里都是可以一战的,问题就在于制度的执行者是人,这是最难掌控的。 这一世或许可以保证高效,但之后可能就会腐朽以至于让族群陷入深渊。 而唯一和人不一样的东西就是技术,这是不会随着人而发生变化的,没有什么是绝对的技术碾压做不到的。 既然陈健准备弄出马镫骑兵,就不能不考虑可能造成的游牧民崛起,靠制度优势的压制是一方面,在临死前弄出技术压制也是必须的。 大祭司事件后的反思带给了陈健新的感悟,他不再担心族群变得自己都认不出来,也不再刻意去追求这个族群朝着自己前世的牵绊而行,所以胆子更大。 青铜、熟铁、火药、铅,是该将这些东西组合到一起的时候了。 管状火器没有那么神秘,也没有那么恐怖的技术瓶颈,只要路子走对了,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弄出来。 即便当时的杀伤力不大,但却可以流传下来,用数百年的时间发展,等到游牧民学会马镫统一草原的时候也不用担心族群承受类似五胡乱华的命运。 前世火药西传到阿拉伯是一二五二年,而铜火门手枪在一三三零年便已出现,一百年后的君士坦丁堡城墙更是让大炮成为了攻城利器。 青铜的、火绳点火的火门枪就现在的生产力水平可以做出来,而且毫不费力——一个短的青铜管,后部是封死的,留出个小孔塞火绳点火。威力虽然可笑,但却不能否认这是一支枪,符合火枪的宏观定义。 倘若前世的族群在夏商周就有了火药和绝对正确经过后世检验的思路,以那时候的冶铜水平做出来更是轻而易举。 熟铁皮卷的火绳枪也不是不能做,效果可能不太好,但却很适合夏城的体系,为夏城增加远程投射的能力。 火绳枪和燧发枪,在枪械史上是没有代差的,都是前装滑膛枪都没有膛线,但在夏城却是有代差的。 因为燧发枪需要簧片,这需要数千次的淬火和热处理试验才能积累出来可用的簧片,竹片虽然能够代替但是使用寿命太短,暂时做不出来。 而火绳枪是靠外面药室中的火药引燃内部的火药,点燃火药的是火绳不是簧片和燧石摩擦出的火星。 笨重、效率低、两分钟一发的射速、可能的炸膛、雨天无法用等等,这都是他的缺点。 但是直射瞄准而非抛射、生产速度比弓快、不需要弓手那样漫长的训练、可以批量生产则是他的优点。 如果现在全心全意投入其中,集中整个城邑的力量也能做出来。一柄合格的反曲弓也需要两三年的制作时间,训练弓手花费的时间更长。花时间去学东夷人的弓再去训练弓手,为什么不一步到位直接琢磨火枪呢? 以夏城现在的力量,不做任何变革也是可以统一的,但统一是为了族群更好的发展,不是为了单纯的统一而统一,所以耗费精力去做这些看起来没有意义甚至是浪费力量的事情在长远来看是值得的。 更重要的是为后世铺路,等到燧发枪、刺刀出现后,一个农耕国家可以在短时间内征召大量的士兵,三个月的训练就能扔到战场上,靠堆人也能堆赢游牧民——三个月训练的弓手狗屁不是,而十个燧发枪士兵排队枪毙一个游牧民都是值得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时代的优势:现在其余城邑是没有重甲的。 所以夏城的火绳枪不需要枪管太长、不需要口径太大、甚至威力也不需要多么惊人,这就减少了制造的难度。 等到技术积累到足够后再加长枪管、追求精度。 没有什么事非要等到一切都准备好了再去做,不去做永远不会。 与火绳枪相应一体的是大炮,不过这就不能用熟铁或是铸铁了,只能用昂贵的青铜或者黄铜。 攻城的炮现在做不出来,数千斤甚至上万斤的炮此时也毫无意义。 但是小口径的野战用火炮是可以做出来的,数量不需要太多,质量不需要太好,技术不过关就靠加厚炮身,反正青铜的炸了还能重新熔铸,慢慢折腾就是。 三年时间弄出来样品,培养一批工匠,就算效果不好也可以给这个族群留下一个思路,数百年的时间总可以发展出来。 既然制度不能保证不腐朽,那就用技术碾压周边的族群。 一个拥有燧发枪和火炮、拥有与之对应新式战术的、统一的帝国。即便这个帝国贪腐成风、即便这个帝国的统治阶层寡廉鲜耻、即便这个帝国的士兵毫无荣誉感只是被棍棒教育出来的,但它仍旧不会被游牧民打败,这是事实证明过的。 肉烂在锅里就好,管他张王李赵谁是正统。 第六十四章 准备 确定了今后的发展计划,就不能不提前准备人手。 就榆城作坊体系的情况来看,傻大黑粗基本就是夏城体系今后各种产品的基本特点了。用最少的人做出最多的、最容易批量生产的东西就是宗旨,那些可以流传后世被后人传颂为族群之瑰宝的一切精细劳作至少在十年之内不可能生产。 妥协之后争取到至少三年的休养生息时间,要做的最重要的几件事都由陈健负责,之前已经稍微有体系规模的事情他将不会再事无巨细地过问。 火药改进、管状火器、造纸术、陶活字印刷这四样东西就是重中之重。 这四样东西要培养一批新的工匠,为将来形成规模做准备至少需要两千轻壮劳动力,外加二百各个作坊的熟练工和二百完成了开蒙教育的夏城年轻人。 看起来相对于榆城体系内的三万人来说,这两千四百五百人不算多。但要是仔细算算,这两千五百人都必须是男性的青壮年,而字面上的三万人并非都是男性,更别说都是最精壮的男性劳力。 这相当于榆城体系内四分之一的青壮劳力,一下子被陈健抽调走,这对城邑的正常发展影响极大。 但好在他现在威望正盛,在高层的内部会议上也没人反对,众人并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却还是无条件地支持。 原本城邑的一万人并不可能因为多出了两万人在三年之内就增加三倍的生产能力。 按照一男一女一牛一犁铧铁器能够耕种一百亩土地来说,需要一万人保证食物供给和农副产品,这就少了一万人。 人口增多,所需要煤炭、木料的数量也要增加。从东夷带回的三千矿奴也都要投入到他们最熟悉的挖矿当中,这又少了三千。 为了保证榆城的农业生产所需要的各种器具,不算外销只对内负责的话,又要多出一千人左右全面为内需准备, 为了保证基本生存的运输,还要再增多两千。 兵制改革之后,又要刨除三千人左右脱离工农业生产。 再算上陈健计划要走的两千多轻壮,刨除掉之前体系内可以保持正常运转的六千人,再除掉一些老幼,实际上可调用的人口不过三五千,最多也就增加原本一半左右的作坊生产能力。 这种无可奈何的现实之下,批量生产不追求精细就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拿造纸来说,一张黄乎乎的很难看的纸和一张颜色洁白韧性极好的纸,所耗费的人力大约差了三四倍,工序也差了数步。 但陈健要求的是只要求纸的最低使用价值,能够书写、可以染上墨汁或是涅石的蓝黑色染料就可以。 与之相似的衣服、皮裘、鞋子、食物种种,都会是这个模式,只考虑最低的生存需求和使用价值,完全抛弃审美等附加价值。 植物油为了节省人力,弄的一股焦糊味;衣服为了节省人力,千篇一律;房子为了节省人力,完全一样…… 对此陈健在十一月初的一次城邑大会上做了一番解释和演讲,提出了五年计划的口号,在城邑起步的五年内让国人忍受这种单调的、每个人都是城邑的砖瓦的生活。 他承诺五年后会有所改变,并请诸位国人给他一个五年的信任。 这对于那些大部分接触夏城生活的底层人来说并不难以忍受。在他们看来,豆油的确有一股糊味,但是之前都没得吃;衣服的确千篇一律,但是之前穿的比这还差;房子是砖瓦的,更是比之前的土坯房要好上许多。 对体制内的高层来说,这也不是不可以忍受的。体系内的爵等制度并不能让他们得到一些特供品,但是供销司可以提高一些稀缺物品的价格,以名义平等的形式做到货币支付能力上的不平等。包括为其余城邑首领亲贵制作特殊物品的人大约有一千,这些物品的内销价格也不低,算是保证了体制内高层对陈健的支持。 这是一种不健康的机制,但在外敌环绕之下是最有效的机制。 同时也由于陈健偷渡带来的技术优势,将这种横向对比完完全全地体现了夏城体制的优越性,至少在意识形态上不用担心其余城邑对比产生的集体不满——姬云关于九十九个人和一个人的演说影响深远,至少这一代人确信自己是属于九十九个人中的那部分,确信夏城体制一旦变革自己很难过上别的城邑里百里挑一的生活,而对比其余城邑剩余的九十九个还是很好的。 至于下一代,那还太远暂时无需考虑。 况且他们相信陈健五年之后的变革承诺。对于他们的首领、或是代首领、或是被真正首领全权委托的负责人充满了信心。 在这种一切为了五年之后的口号中,陈健再度表扬了自己在远征东夷期间表现良好的一批优秀劳动者,授予他们各种的精神和物质奖励,大肆宣扬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口号。 宣传机器趁着再度出征前的半个月,在陈健的带领下全面开动起来。 之前跟随陈健出征东夷的戈矛兵全部回到作坊劳作,留下了几十个立下功勋的、有职业士兵潜质的第一批戈矛手后,又征调了第二批戈矛手。 第二批戈矛手以矿山和农庄为主。 冬天农庄并没有什么要劳作的事,夏城的高层也没有太奢侈的生活,也就不需要人去凿冰以为明年夏天准备,也不需要利用冬天捕获各种野兽。 整体来看最早融入榆城体制之内的还是从牟城附近玉矿带回的三千矿奴,他们都被送去了矿山,很容易就接受了新的生活,并且在嗟等人的宣传下很相信自己如今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自己。 这两个地方剩余的男性轻壮大部分都被征召,农庄在三月份春耕之前返回就好,后者只需要留下一部分基干就行。 剩余的绝大多数暂时都被安排到榆城的作坊中劳作,按照新老交替以一带四五的方式让他们熟悉夏城的生活。 看上去一下子多了不少人,可整体的劳动效率其实没有太大的提升,很多人并不习惯这种机械往复的生活方式,只是在食物和取暖这两个最低生存需求的逼迫下不得不接受。 大部分并不能习惯这种和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严苛只是一方面,最大的问题是每天干完活之后还要学各种各样的规矩,这和以往散漫自由的生活截然不同。 榆城就像是一个熔炉,强制要求每一个在体系内的人成为遵守纪律、懂得规矩的样品。 从吃到穿,几乎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很多人刚开始在榆城生活的时候,常常会在夜晚下工或是夜校结束后走错自己的屋子,每一间屋子都是一样的。 如今只有公士之上的国人才有单独的房屋,剩余的百姓之下都是几个人甚至十几个人住一间屋子,哪怕是想要做些嘿咻的事,也需要男女一起去一些公用的、可以做一些事的小屋中。 三十五年半年的征战之下,没有多少时间修建新的房屋,而严格的管控制度之下每个人也没有时间去建造自己的小屋。 明年的计划已经定下来,只有大约三千人可以拥有新的、单独的、以夫妻为单位生活的屋子,剩余的人还需要按照爵等、功勋等排队等待,整体来说三年之内大约可以解决,这并非不能忍受。 基本民生的事,陈健只是大概做出计划,剩下的全都扔到了下面人的手中。 为了明年的新作坊和新武器,陈健已经选定了一批各个作坊的熟练工匠大约二百人,再抽调了大约两千的新来的轻壮劳动力,作为明年火器计划的人选。 各个作坊的熟练工和各个科班的优秀人才也不知道他们明年的命运,在春天来临之前仍旧需要在作坊中劳作,带动教会那些新来的人。 但是新选出的两千多劳动力在这个冬天就要开始忙碌。 陈健给他们中的五百人的任务是在冬天上附近的山林中砍伐大量的野生葡萄藤和五味子之类的藤蔓植物,还需要在河边砍伐一些比较细的柳树。 野葡萄藤和五味子藤蔓烧出的炭可以研磨的很细,细柳树次之,这种特别的木炭配制出的火药燃速很快,可以作为火绳枪或是低级火炮的引药。用正常的火药做为引药燃速太低,会让火药激发的时间延长很久,增加操控的难度。 好在引药需要的火药数量并不多,它们的作用只是被火绳点燃后再将枪管中的颗粒火药引燃,消耗量不算太大。 这五百人并不知道让他们去山上砍伐野葡萄藤有什么用,但是如今吃喝穿住全要仰仗榆城,除了接受也没有别的办法。在他们看来或许就像是以前在城邑时候为氏族首领亲贵们在冬天凿冰捕猎一样。 剩余的一千多人要趁着这个冬天去砍伐树枝、芦苇、树皮等用以造纸的原料,要将各个农庄积累的大量的秸秆运送到城邑当中,还要为造纸挖掘新的石灰矿、烧制石灰等等。 这两千多人明年将会受到陈健直辖,一部分可能会成为特殊的军工厂工匠,陈健已经和城邑的管理层商量好,这两千人的分配将由自己负责,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干涉,这是首领的特殊权利之一。 这个冬天除了要为明年的新火药做准备,留在榆城不和陈健回夏城的人也要为别的事项做好准备。可以批量生产的铁匠锤、铁砧等也扰乱了冶炼司的正常计划,冶炼司和其余作坊不同,冶铁炉的每天熔炼量决定了他们的劳作上限,但是陈健动用了首领独断的特殊权限又不得不去执行。 半个多月的时间大致定下来今后三年的格局,这是大方向的。 但现在的当务之急却是夏城体系的内乱和统一,陈健不会放开军权,而且这件事也必须他自己去做才能抚平两座城邑之间的疏离感。 第六十五章 动态的影响 大军出征之前,由红鱼带领的一批骑手先行沿着大河往北而去。 红鱼这些年的政治手腕逐渐成熟,整个大河两岸的城邑又都知道这是夏城体系内很有权利的女人,很多时候她可以代表陈健的态度。 前世诸国纷争的时候,出使他国之人动辄约车百乘,而此时的红鱼则要寒碜的多。 五辆车,八十骑手,手中的一枚印章,半箱铜钱。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两年前那半车铜钱毫无用处,最多可以作为一种艺术品来交换,但现在这些铜钱在榆城西面的一些城邑拥有了它们真正的作用——购买。 从榆城初建之时,红鱼便一直在大野泽附近,没有如同榆钱儿一样在夏城榆城之间来回调动,因而这一路感触极多。 自榆城向西,四百里之内有两座城邑。 这两座城邑都不算大,但也不算小。 红鱼并非城邑首领,也不是某个氏族的亲贵,但仅仅凭借在陈健征伐东夷时与榆钱儿一同监城的名气,便受到了两座城邑极高规格的欢迎。 两座城邑都是首领亲自设宴,所有的氏族亲贵相陪,甚至那些跟随的骑手、御手都被高规格地款待。 这两座城邑离榆城太近,因而不可避免地被榆城所影响。 酒宴上首领用的器皿是青铜的,最好的酒是榆城作坊的蒸馏酒,差一点的则是农庄体系内的果酒。 豆酱、铁锅炒菜、馍、面饼之类的昂贵食物到处都是夏榆两城的影子,一些亲贵的脚上穿着手工羊毛毡的靴子,或是穿着羊毛纺织的衣物。 宴会之前有人骑马,也有人乘车,城中不少地方洋溢着一股牛粪特有的淡淡苦味,城中最繁华的地方是靠近榆城作坊司货栈的地方,不少亲贵身上带着一个褡裢,里面叮叮当当的都是铜币的响声。 也有人用粮食、毛皮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在货栈换钱,再用钱去购买里面的铁制农具或是其余的东西。虽然换钱和购买都是在一处地方,但却不能直接用东西交换他们想要的。 跟随首领的一些勇者亲贵佩戴者很短的青铜剑,城中也有一些人手持铸铁的、很脆的矛头代替原本的石头或是玉。 红鱼微笑着,看着城中的些微变化,不少腰间挂着鼓鼓的褡裢的亲贵堆着笑容和她打着招呼。 城中已经出现了很多不经意地变革。 一部分和榆城走的很近的亲贵和奴隶主们过得越发好,一些榆城人利用他们的奴隶和开垦好的土地开办了新式的半奴隶制庄园,或是饲养了大量的羊来剪毛,或是种植榆城需要的染料,甚至是一些榆城没有足够人手去管理的蔬菜。 还有一部分人购买铁器后削减了种植奴隶的数量,专门烧制木炭、陶器等一些榆城需要但又懒得投入太多人手的东西,或是砍伐一些适合制作车轮、船只的木料沿河送下去。这比单纯的种植要赚的多,以往以粮食作为计算,现在以榆城体系内的货币结算,并不能只看粮食。 于是富裕的越发的富裕,大量的铁制农具被集中在了首领、亲贵的手中,他们利用这些优势快速完成了城邑附近良田的开垦,更远的地方有的是土地,但是距离城邑一两天才能到达的土地有什么用呢?谁又愿意离开城邑生活呢? 为更富裕的一些则有了自己的私兵,解放了一些强壮的奴隶,充实了自己的力量,首领的权威日渐下降。 稍微次一些的亲贵甚至以奴隶兵代替自己的城邑义务,或是在出征的时候除了自己应尽的义务外还要带上自己因为工具革新省下的私奴去掠夺周边的奴隶。 公田制度更是岌岌可危,一些底层盼着能够拥有自己的耕牛和铁器,所以越发怠慢属于义务的公田劳作,优先耕种自己的土地,并且在学会了施粪肥后将自己家如厕的肥料都撒在自己的田地里。 城邑首领为了保证对氏族亲贵的优势,不得不增加了公田的数量,增多了底层国人的义务,但为了自身地位又不得不和那些新贵族们妥协,尽可能保证这些实力逐渐强大的氏族亲贵的需求,或是以征收货币实物的办法代替那些亲贵应尽的国人义务。 面对不断增加的义务,很多底层国人承受不住,一些人开始沦为依附亲贵生活的最底层。他们是自由的城邑国人,不是奴隶,但是却又不得不出卖劳动力给那些氏族亲贵——这些最底层的国人还要承担出征的义务,好在这两年并没有战争,否则这又要损害那些土地、农具、耕牛所有者的氏族上层的利益。 比底层地位更低的是奴隶,无论是私产奴隶还是公产奴隶,随着榆城的影响一步步深入到城邑中,他们的生活不但没有变好反而变得更加困苦。 公田的劳作量比以前更多,首领为了积累钱财只能更加沉重地盘剥这些奴隶,以购买被施加了剪刀差的榆城作坊的初级工业品。 同样是一个人,一个榆城的冶炼工一年所能生产的“粮食”远远超过了这两座城邑的一个奴隶。 于是仅仅种地已经不够,多出的奴隶要做的事比起以前更多。 既要保证奴隶主的富足生活,又要为奴隶主和榆城的交换做许多以往根本不需要做的事。 而富足的奴隶主又渴望一些诸如铁锅、马车、战马之类的奢侈品,这些只能从奴隶身上剥夺。 奴隶的价格在两座城邑中日渐增高,两座城邑也开始深入更加原始的丛林捕捉那些蛮荒的氏族聚落,在不公平的战利品分配制度下又将底层与高层的差距扩的更大。 这两座靠近榆城的城邑不可避免地被榆城拖入了罪恶的深渊,承受的榆城的隐性盘剥最为严重。 氏族时代的一切美好,一切看似乌托邦一样的义务与权利的遵守,一切原始时代遗留的美德,一切氏族时代留下的团结,一切被极低生产力制约的和睦,都随着肮脏的铜币发生了改变。 旧的一切已经不符合这个时代,可新的一切:诸如新的道德、新的义务、新的欺骗、新的盘剥方式、新的幻想、新的忠诚……还未建立。 一切都是混乱的,一切却又是欣欣向荣的。旧的将死未死的时候,新的萌芽已经在衰老的尸体上出现。 这正是离榆城更近的城邑惧怕榆城的原因。 底层国人与奴隶们恨的并非榆城,而是他们城邑本身的统治者,甚至幻想着逃到大野泽,因为据说逃到那边就可以成为人而不再是奴隶,据说那里的生活会更富足。 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梦想已经破灭,更不知道城邑首领之间达成的肮脏妥协。 可不管怎样,不管是底层还是亲贵,他们最大的共同点都是认同了夏榆体系的货币。 这种叮当响的铜币成为榆城四百里之内城邑的硬通货,可以购买各种可以购买的东西。 这正是红鱼先行一步的原因,她要在大军出征前购买粮食、劳力、雇佣奴隶运送粮食、准备食物。 半箱铜钱当然不够,那只是沿途送出的礼物。 但红鱼手中有印章。 榆城供销司的印章。 第六十六章 沿途补给 远交近攻那是强盛城邑才能用的办法,这些并不太大的城邑面对快速崛起的榆城采用了最为明智的事大主义,以求保全自己。 小城唯一动摇的时候就是陈健率军东征那几个月,可随着好消息不断地传来,这唯一的动摇也烟消云散。 宴会上,首领亲贵们先恭贺了姬夏破东夷的大功,又称赞了红鱼在东征之前监城不乱的苦劳,频频祝酒。 “姬夏东归,城邑早已备上礼物相送以酬救亲族于羁縻,只是城邑贫瘠不比榆夏,礼轻物薄,还请姬夏不要怪罪。” 红鱼祝酒微笑,手臂微扬道:“姬夏不过是遵循祖先的指引,哪里敢居功呢?倘若要感激,不忘厚祭祖先不忘亲族一体便是最好的感激,又怎么敢奢求礼物呢。” “这一次姬夏派我前来,只是要和诸位商量些事,正是有求于亲族的时候。” 城邑亲贵们纷纷表示能够做到的一定做到,暗里却担心陈健逼着他们与榆城盟誓。怕逼着他们彻底站到陈健这一边,以备将来和粟城争夺氏族联盟的主导权。 站队是必要站的,但现在并不是时候,如今随着铁制工具的传播,城邑也正在快速发展,这时候打仗他们并不喜欢。 好在红鱼之后的话让他们长松了口气。 “诸位亲族也知道,今岁五月夏城内乱,城邑两分。夏城众人如浸冰河似焚烈火,期待姬夏代军平叛。姬夏夜不能寐饭不能食。本该早就返回以平叛乱,谁料东夷人入寇掠夺亲族毁坏城邑,姬夏忍痛出征,亲率大军冒入东夷腹地。得祖先庇护,破三城,掠两万,迫夷酋穹夕认罪三年不敢东顾。” “如今大胜而回,正要返回夏城平叛。姬夏手下披甲执戈之士万余,战车百乘,必可一鼓而下。只是……如今已是冬初,风从西来水流至东,沿河转运粮草不易,所以希望以铜币铁器购买粮食草料,转运粮食的奴隶。” “现在土地封冻难以耕种,奴隶空闲,正好可以换些铜币铁器火药,对彼此都大有益,还请诸位万万相助。” 首领暗松了口气,也不知道披甲执戈万余兵车百乘到底是真是假,但只要这些人不是来攻伐自己的就不用担心。 这时候又没有假途灭虢的故事作为教训,首领确定了只是购买粮食那当然要同意,反正早晚是要换的。 “我们可能需要数千奴隶,供销司货栈里还有不少的粮食,只需要购买一部分。铜币携带不便,姬夏的意思是让你我将数字写在布帛之上,明年秋天之前就会偿还,或是以铁器等实物偿还。” “沿着河岸一路,每隔三四十里便让奴隶运送一些粮食、木柴、干草、菽豆等。会有骑手提前通知,只要到时候找些女奴做饭就行。以这座城邑的奴隶人口,城邑百里之内当无问题,这便是二三百里。” 红鱼拿出了一张布帛,上面算出了需要的粮食数量,这是早已经计算好的。按照浪费两成的数量多出了不少,这算是那些监督奴隶劳作的氏族亲贵的回扣或是为了应对意外情况。 沿途补给是大军行动最严峻的问题,这时候城邑之外基本荒无人烟,就算有也都是些穷且蛮荒的村落,很难得到什么补给。 如今夏榆体系的人力相对于其余城邑昂贵,所以这种辅兵后勤要做的事基本都用其余城邑的奴隶来帮着做。 要保证三四千人逆水、逆风、秋冬北上,少说也要至少五千人负责转运粮草,但这五千人如过在城邑作坊劳作可以换来两万到三万的同时间的劳动力。 榆城以西北的城邑很多都被夏城体系所影响。东南边靠近榆城,西北边靠近草河。两端的城邑最简单,货币已经在这里逐渐流通成为通用货币。 中间的空白地带影响没有这么深远,也不能做到密切联系,所以供销司和运输司以货栈或是酒肆为名义,以实际的半殖民地买办的办法培养了一批依附亲近夏榆体系的新贵族——做起来很简单,供销司不直接在中间城邑买卖,而是将一些新工具、铁器、武器等通过那些新贵族卖到城邑中,新贵族买办们赚取差价,逐渐增强了自己的实力——新贵族中大部分都是在榆城上学的孩子的非首领的父母。 正是凭借两年多的各种暗地里的小动作,这才让这一次冬天出兵北上、华历三十六年春在夏城召开城邑国人议事会成为了可能而非幻想,否则后勤就会让榆夏两城至少在明年夏天之前维持分裂状态。 红鱼提前先行的任务就是做到沿途数百里三十里一座补给站,一直通到草河与大河的交汇处。再往上的卫、娥两城,自有别人去劝说以便询问他们的态度,比如卫西娥黾等人。 随着榆城作坊的发展和附近城邑接受了铜币,夏城的铜币超过了铜和劳作赋予其本身的价值许多,真正可以算作是一种货币而非代币了。 因而当红鱼在布帛上写下了货币的数字后,首领和那些亲贵们立刻同意了这个让他们砰然心动的数字。 数额很巨大,可以买到很多东西,同样的这也不是依靠公产可以单独完成的——不是城邑的公产没有这样的能力,而是要考虑那些新贵族的利益和态度,分润给他们一部分。 这些未必都需要用奴隶去完成,以底层国人在冬天闲着无事的状态一样可以去做,但是贵族和城邑首领不会把这个机会分给那些人的。 所以红鱼先来找贵族和首领这让宴会中的人很高兴,其实以夏城货栈这两年的信誉完全可以调动那些底层国人去干这样的事,只需要付出足够的价钱。 先来找首领至少意味着陈健没有逾越一些东西,给了对方首领足够的尊重。 这是内部的分饼,和红鱼没有关系,红鱼很快得到了同意的答复,与双方拟定了契约,印上了属于榆城供销司的印章,大致分配了一下沿途补给站的地点。 随后彬彬有礼地送上了一些这次东征带回的战利品作为礼物,甚至送了首领一枚牟城首领牟狐身上佩戴的玉器,这是极为昂贵的。 皆大欢喜觥筹交错之际,几个城邑的贵族忽然起身问道:“如今夏榆在姬夏带领之下日渐强大,与我们城邑之间的交易也逐渐增多。可是我们并不认得夏城的文字,几个孩子在榆城以姬夏为师想必学到了不少,虽然不曾归家,但也听说了他们东征穹夕时候的表现。” “而我们的孩子还有许多,不知道姬夏能否愿意接纳更多的孩子?当然,一如之前那样,对待先生要如对待父母一样,并且一切吃用我们自会承担。” 红鱼微微考虑了一下,点头道:“想来姬夏会同意。但是姬夏一个人分身乏术,再者一个人也教不好这么多人。” “和夏城国人之子一同学习吧……有些东西你们也未必喜欢。” 说到这,双方都有些尴尬,那些城邑的亲贵当然知道红鱼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们不愿意也不可能让自己的孩子去接受夏城体制的国人教育和意识形态教育,而从那些其余城邑亲贵子嗣学来的经验来看,那些君子小人贵族欺骗的教育更适合自己的孩子——本质都是一样的真实血腥赤棵肮脏的利益,但屁股不一样学的内容也就不同,同一本造反的书,有的人学到怎么造反,有的人学到怎么震压造反。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造反的本质教给那些需要震压造反的人,而让需要造反的人学不到,但很显然夏城的教育体制并不会这么做,因此红鱼的话便让这些让些人有些为难。 为难中,有人尝试着提议道:“我的三儿子在榆城学堂,去年过年的时候听他说起了一些榆城的……呃,对,课本。开蒙的课本很好,但是开蒙之后的课本便有些……呵呵。” 尴尬地笑了一下,又说道:“比如一道算数的问题,问的是某城邑的首领攻打蛮夷,掠夺了大量奴隶,自己留下了一半,而这一半站成几排一共几列问一共捕获了多少奴隶,首领分到了多少……” “其实这课本完全可以改一改,比如一把粟米分成两半,一半排列几行问多少粒。其实数目都是一样的,效果也一样,为什么非要让首领自己留下一半呢?课本里为什么一定要加上这些和算数无关的东西呢?” 红鱼大笑起来,摇头道:“这就不是我所能管到的事了。这是教育司要管的,姬夏放开了很多权利,钱粮之事扔给我和榆钱儿,但是教育司和军权是从不放手的,他又是诸部会盟的记书之人,有些东西他有独断之权,也有教化族人的义务,我哪里能和他说这些呢?” “再者,课本抄写不易,姬夏时间有限,每日夜里绞尽脑汁考虑这些课本。他固然是城邑的首领,也是我的男人啊,我怎么能够再让他去编写新的课本以致疲惫不堪?” 几个人都叹了口气,木简书写抄写不易这的确是个难以解决的事,正以为这件事难以解决的时候,红鱼忽然说道:“对了,这倒也不是不能改变的。” 第六十七章 新殖民主义的带动发展 众人顿时放下酒盏,齐齐看着红鱼,红鱼下意识地拿筷子点了一下盏中的酒,看着自己露出狐狸一样狡猾微笑的倒影在盏中化为模糊的涟漪。 “是这样,姬夏可能又要建造几个新的作坊,据说要做出一些可以更方便书写的木简,和丝帛类似但又比丝帛更便宜。据说还要用更容易的办法抄写书本。一旦成功,有些东西改动起来就容易的多了。” “作为这一次借道而过的酬谢,也为了诸位亲族共同富裕都有钱贝可花,姬夏想要诸位亲族出人帮忙建造几个作坊,就在你们的城邑。获得的收益,可以各占一半。” “至于诸位亲族的子女想去学堂的事,也不是不可以,在榆城再建几座学堂,专门教授和夏城国人不一样的书本。不过这个建造学堂的钱、培养先生的钱……你们也知道夏城每个人都是城邑的一部分,都要劳作,很难空出来人。” 话音刚落,首领哪里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显然这是前面那个作坊分润一半的好处,这作坊肯定不如榆城的冶铁炉那样赚钱,否则也不可能让出来。但比起城邑中少的可怜的工匠作坊,肯定还是赚的。 “这钱当然是我们来出。” 红鱼祝酒致意,又道:“既是这样,时日一久城邑之间必然亲如一家。其实除了那几座作坊,还有不少的可以让亲族富足的办法,只是夏城难以有这样多的人手。” “比如开矿,这需要的人手极多。铁矿煤矿榆城都有,但是铜、金之类的矿便不多。而你们城邑如今得了一批钱,换的铁器让奴隶耕种,又能省出不少人手去开矿。如何找矿、寻矿、挖掘、运输之类的榆夏经验丰富。找矿、开路、运输、就近熔炼之类的钱由夏城出,挖掘之类的事由你们出人,依旧是一人一半。” “夏城这也不是为了侵占亲族的矿藏,只是为了帮助亲族培养一些能够开采的人而已,二十年后你们能够单独开采的时候夏城自然会离开也会放开那些利益。到时候正是孩子们的天下,我们都已经垂垂老矣,也算是给孩子们留下些财富。而那些矿物如果藏在地下,又值什么呢?” 绝大多数城邑或是国家之间的援助都是说的很好听的,但是具体为了什么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 精细冶炼或是铁器冶炼不可能在这些城邑完成,就算有铁矿也不会或是不准被找到,而铜、金、银之类的贵金属则是可以寻找并且可能的话还要初级熔炼的。 夏城有钱,有技术,缺乏的是廉价劳动力和低级产品的生产能力。既然要完成城邑每年的增长目标,对外投资也就成为一种可行的办法,以经济殖民的方式操控城邑。 再者随着夏城影响力的扩大、生产力的发展和剩余产品的丰富,货币的需求量激增。 熔铸枪炮之类需要大量的青铜,一门威力不大可以打穿六七排方阵士兵的炮少说一两千斤甚至数百斤,这又会占用大量的铜,货币一旦萎缩对夏城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这也算是一件对大家都好的事,有武力保证也不用担心这些城邑将夏城控制的作坊矿场收为城邑公有,敢正好有了战争借口。 夏城体系之内属于畸形的产能过剩,尤其是兵器、铜铁之类的,城邑自身没有这么大的消费市场。 但是想要保证夏城内部国人的生活水平,靠吃钢铁火药是不行的。而且随着可能的棉纺织业出现,摘棉桃、剥棉籽、弹棉花这都是需要大量人手的初级体力劳作。 不把别的城邑带动起来,夏城的东西就难以卖出去,一些计划中的作坊也很难确保足够的人手。 依靠其余城邑的自然积累大约需要十几年的时间才能成为夏城的倾销地,才能普及自耕农为基础的赋税制度,让每个人都成为潜在的产品消费者,而不是如今现在这样的只有亲贵才能买得起。 这一次红鱼为首的使团为大军准备补给站只是一件不算大的事,更重要的则是想办法诱惑其余的城邑和夏城绑在一起。 红鱼想了想陈健嘱咐她的那些话,说道:“姬夏说,草河自北向南,大河自西向东,这是一条祖先赐予的天然的不需要修缮的道路。就像是一棵树一样,根须吸收的水分跑到叶子上,树木才能长得高大茂盛。” “这两条河便是水分走的通路。沿河一带互相扶持,先富足的带动后富足的,先建立作坊的带动后建立的,直到形成一条自夏城到榆城数百里的繁华之路。” “既然亲族一体便如一家,一家之中要有纺织的、要有种植的、要有狩猎的、要有养殖的。大河诸部之内也是一样,只是家中的兄弟姊妹便是一个个城邑。有的城邑种植粮食,有的城邑开采矿产,有的城邑熔炼矿产,有的城邑教化亲族……分工而作,只有这样大河诸部这个整体才能发展的更好。” “不知道诸位意下如何?” 城邑咂摸了一阵,点头道:“这是很好的办法,说的也很有道理。如果真的能够沿河一路都变得富足,想来祖先也一定会高兴的。” “是啊。所以姬夏期待诸位明年四月的时候前往榆城一聚,共同商讨一些关乎城邑互助发展的大事。” 首领一听,便有些恐慌,急忙问道:“不知道这一条繁华之路是指的整条大河?还是从夏城到榆城之间呢?姬夏又想要邀请那些城邑的首领前去呢?” 首领想要知道这个互助的办法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现在就要站队?还是说只是为了城邑的繁荣? 这是务必要搞清楚的,万一陈健是逼着他们与夏城结盟以对抗粟岳为首的那些城邑,这就需要慎重考虑,也不是立刻能够答应的。 就算陈健刚刚从东夷大胜而归,看样子是整个大河诸部的拯救者,但实际上是因为粟岳大军在外才让穹夕钻了空子。 要是支持夏城的多,当然可以站队,但夏城底蕴太薄如今还看不出有绝对的优势,这时候站队便不明智。 夏城远在西北,榆城又在大野泽中,敌人想要攻取这两座城邑都极为困难,可自己的城邑却未必能够守得住。 红鱼早猜到了对方的反应,连忙解释道:“暂时只是夏城到榆城之间。向东的那些城邑姬夏便是有心也有些无力,现在夏城也难以有这样的财力和人口。” “邀请的城邑不多,六七个吧,但并非只有首领,拥有大量奴隶的亲族都可以去。” “姬夏的意思只是说为了城邑之间都能富足而一同商量,并非是要盟誓,与出兵、征战全无关系,绝非氏族同盟。只和钱有关,与兵戈无关。就算不参加也不会影响夏城与诸位亲族之间的交易往来,更不会影响之前答应的关于各个城邑一起发展的事。只是姬夏觉得大家一起商量一番,总能做的更好。” 她从怀中郑重地掏出一张布帛,展开道:“这是姬夏提议的‘关于夏榆沿岸亲族城邑互助发展的基本规矩’,诸位可以先听听再做出决定。” 征求了一下众人的意见,众人放下碗筷酒盏,侧耳倾听,终于放下了心。 大体上没有任何除经济之外的约束,不涉及到同盟出兵之类的协定。基本就是夏城体系以借贷或是支援技术的方式,协助夏榆之间的几座城邑一同发展,并大致拟定了一些计划,听起来都极具诱惑力。 诸如提供农具帮助建立新的奴隶庄园、开发矿山、签订上游城邑的农产品或是木材木炭等低级产品的购买、帮助建立规范的养殖牧场、提供新的纺织技术、共同铸币、夏城任何产品优先互助城邑、夏城有义务对互助城邑的敌对城邑禁运等等。 整体来看十分美好,细细看来除了夏城之外,其余城邑的发展全都以最低级的矿产、农牧产品、只纺线不织布染色的低级纺织为主。 各城邑共同铸币算是一件好事,但是铸币发行量控制在夏城手中,而铁器、染色布匹、武器等定价权又在夏城手中。 实际上就是夏城在吸沿河一带城邑的血,来保证夏城的国人福利和生活水平,只不过在生产力极端低下的情况下,吸血的时候还要喂食更多的营养品以确保可以一直不断地吸,在十年之内这些城邑是越来越胖的。 以前是一年只有一斤血被夏城抽走八两,今后可能是十斤血被夏城抽走八斤,当真是互利共赢。 没有军事盟约的表象,但却有军事条约的实质。这个经济互助体系内的最上游和最终下游都是夏城。一旦夏城崩溃,这种经过计划后的城邑经济互助组织内的上游城邑也会陷入崩溃,他们到时候便不得不站在夏城一边。 盟约只是一张布帛,而经济利益则是钢铁熔铸的枷锁。前者可撕毁,后者在如今的城邑看来是无可斩断的天上之石。 首领同意最好,不同意就扶植买办或是代理人上,总会有人忘掉神圣的氏族而坚定地站在肮脏的利益之下。 现实比陈健预想的更为简单,首领完全没有想那么多背后隐藏的东西,欣然地接受了这个提议,并表示明年一定会前往榆城与陈健共同商量,并大度地希望提供的这些粮食奴隶换来的铜币可以在明年讨论的时候直接兑换成城邑需要的东西。 这是很残酷的现实,城邑内如今谁和夏城走得近谁就更有钱,于是有更多的人,然后就有更多的权利。 首领不但要去,而且还要比别的亲贵陷入更深,以保证自己的权利。 只能说,让天然神圣的氏族血缘见鬼去吧,让氏族时代留下的道德见鬼去吧,让旧时代的规矩见鬼去吧。 首领亲贵们觉得他们将迎来美好的未来,却模糊地难以预见。 实际上他们模糊感觉到的未来,是一个少数人统治多数人、迎合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新的道德体系的、让人晕眩迷醉的、之前不敢想象的未来。 神圣本身依然会存在,但神圣的悄然改变。 神圣的忠诚依然存在,只是忠诚的对象不再是庞大氏族血缘,而是个人的直系家族。 神圣的指责依然存在,只是指责的对象不再是众人推选的、负责城邑发展的首领,而是指责个人的不努力和愚笨。 神圣的道德依然存在,只是最高道德已不再是耕种公田、维护氏族城邑最高利益、互助相扶共同劳动的旧体系;而是变为了以缴纳租税、效忠个人和土地拥有者、维护家族、以财产决定地位的天然不平等、反抗即为不道德为基础衍生的新道德。 这是好的,往前走了一步。只是会有人怀念旧道德之下的美好,忽略了新道德基础的物质水平提升。 这东西不是犁铧,今天弄出来明天就能用,而是需要一个漫长的时间去过渡,摇摆在新旧之间,直到有一天新的彻底取代了旧的拥有了天然的神圣性,而那时候更新的又会出现争夺这个天然的神圣性。 很少有东西能从远古一直走来而一直保持着天然的道德神圣性。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是没有原因的,人心不古,因为时代不古。世风是上是下以哪个时代的神圣的东西为准呢? 至少就这些城邑看来,那些最先背叛了旧的神圣道德的那批人,成为了城邑的先富者,他们是最不信氏族时代遗留的平等互助一切为了氏族这番话的人,于是过得更好。 红鱼这一次出使的顺利,也要感谢人心不古,否则哪里会有这么多潜在的廉价劳动力让夏城吸血呢。 在城邑亲贵对未来满怀期待的送别声中,红鱼带着族人继续北上,为大军开进夏城继续铺路。 而在更北的地方,卫西娥黾等人也见到了自己的父母,想知道父母对于夏榆之间的态度。 其实本不需要他们去,但陈健不想留下一个人质,索性都放回去。 第六十八章 变革之始(上) 十一月的草河已经快要封冻,沿河一带的水洼出现了明亮的冰晶。 一些蠢笨的鱼在秋水来临的时候懒得去中流击水,留在了那些小水洼中,绝望地看着一天天变厚的冰层,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会被冻结在里面,于是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迎着逆流游入宽阔的河中。 鱼是很好吃的,尤其是触手可得破开薄薄的冰层随便就能捕捉到,放在铁锅中熬煮出浓稠的白色汤汁,那是娥黾怎么都吃不厌的味道。 如今有锅有火有馍,可娥黾却没有这样的心情,捧着一个烤干的馍啃了几口,望着远处叹了口气。 马上就要到娥城了,马上就要回家了,马上就要见到父母了,这本该是件让他高兴的事。 这里看不到城郭,可是附近却有了一些房屋也有了一些开垦出的土地,地上有时候还能看到牛粪,或是被车辙碾过的痕迹。 看起来一切欣欣向荣,然而不远处的树林中却有着与生机截然相反的事物。 十几具尸体被挂在树上,有的已经被风干成了紫黑色,身体缩水收紧。眼睛之类的柔软早已被乌鸦啄了个干净,有的脸颊已经塌陷下去,好在天气冷了终于没有露出白色的骨头。 一路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了,从前几天与卫西分开各自回城后,跟随娥黾回家的娥城年轻人已经和娥黾一同见证了两处挂满尸体的树林。 挂上的有奴隶,这是很正常的。 但也有娥黾认识的人,这是不正常的。 大部分是奴隶,极少数是底层的国人,娥黾并不担心自己的父母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却对一次吊死这么多的奴隶充满了忧虑。 娥城早就没有了随意拿活人杀着玩的习俗了,如今每个人哪怕是奴隶都是金贵的,别的城邑都在快步向前奔跑,自己的父母不会愚蠢到随便杀人。 几个在榆城农学班上过学的孩子走到几具尸体前,用铜剑撬开尸体的嘴巴,砸下了牙齿像看牛马一样看了看,喊道:“黾,这几个人年纪不大,扔到矿山去挖矿也好过杀了啊。” 娥黾扔掉馍,解开车上的缰绳道:“骑马先回城邑再说。都上马吧。” 一干人急匆匆地咽下口里的饭食,翻身到马背上,跟在娥黾的后面朝着城邑狂奔。 奔跑了一阵,终于看到了六七个城中族人,正蹲在地头,似乎在那唉声叹气。 蹲着的几个人听到马蹄的声音,认出了娥黾,娥黾也对这些人有些印象,知道是自己城邑内的亲族。 前面的土地上种植的是小麦,长势很是不错,如果再有一场雪明年必然是一场丰收,娥黾不知道这几个人在这里哀叹什么。 互相见好之后,娥黾也没问城邑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真的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这些人必然早就喊了出来。 自己既然是首领之子,这时候是不能显出慌乱的,于是下了马与农人坐在地头闲聊起来。 “这麦子长得不错,你们怎么愁眉苦脸的?” “是长得不错。可黾啊,你知道之前这里种的什么吗?” “什么?” “靛草!我们几家千辛万苦采集的种子、挖掘的根。辛苦不算什么,可你要知道,靛蓝的根夏城那边的收去做药材的,挖了那么多的根那能换多少钱?” 娥黾知道靛草,也知道榆城很多人穿的蓝色麻布衣服都是靛草染出的。除了黑衣卫外,其余人只有在出征的时候才能穿黑布,或是立下战功有一枚黄铜的勋章才能随意穿黑色的军衣,蓝色还是平日生活的主流。 他也知道靛蓝的根医药司用来做药,每年春秋容易发热伤风的时候都被配给一些。 可他不知道这些东西结合在一起会让自己的族人如此苦恼,又担心自己被人当成先生说的那种六畜不分麦韭不辨的人,便忍住脱口而问的冲动,面色凝重地等着解释。 “种一亩地的靛草可比麦子卖的铜币多。我们几家一共才种了这些,可谁知道……谁知道五月份的时候夏城忽然出了这样的乱子。” “我们便想着,姬夏肯定能回来,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这靛草总能卖出去。谁知道七月份的时候又传来消息,说是姬夏疯了,带着三千人去了东夷,再也回不来了。” “初始我们不信,可是后来不得不信,因为首领派出了使者去了夏城,而之前夏城的那些人首领是绝不相见的。大家都传说姬夏死在了东夷,都说姬夏被东夷人射杀……” “没有供销司的收购,我们的靛草卖给谁?” “榆夏不曾分开的时候,这靛草是铜币。榆夏分开,姬夏身亡,夏城供销司计划统计司的人全都跑到西边狼皮的封地去了,这靛草就是一堆草,连草都不如。” “黾哥儿,你知道这靛草要耗费多少人手?要多施多少粪肥?白白长着又浪费了最肥的土地,每年还要缴比麦豆更重的税。为了收拾这点靛草我们几家还买了三个奴隶。” “等我们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顿时感觉天要塌了。不说那些根、籽当初直接卖掉是多少铜钱,就是后来的劳作又是多少啊?” “当时马上就要八月了,我们一想,还是把这些靛草都犁掉种一季冬麦吧,不然又能怎么样呢?” “可是……可是这麦子都长出来了,又传来消息。姬夏根本没死,而且还在东夷大胜。姬夏既然在东夷大胜,返回夏城难道不是朝夕之间的事吗?” “麦子固然好,可又怎么及得上那些靛草?” 娥黾有些不解,问道:“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想着之前听到的是假的?倘若不除掉这些靛草,如今不也不用后悔了?再说了,这些土地就算肥沃,难道就不能在别处开垦出同样的土地,这靛草留着就是……” 农人苦笑道:“你离开城邑跟随姬夏求学,哪里知道城邑的变化呢?倘若我不管这靛草,不让奴隶去施肥、除草、一年后草就淹没了靛草,与荒地无异,那不一样是没有了吗?” “我要是让奴隶去施肥除草,便不能干别的活,还要花粮食养着奴隶,当时谁又知道姬夏没有身死呢?” “再者,城邑很是发生了些变化,这靛草的田地是要交赋税的,可是比麦田重的多。到了明年春天就要交税了,倘若这靛草不能换来铜钱,又要交上靛草的赋税,我只怕就要沦为奴隶了啊。” 娥黾更加不解,反问道:“沦为奴隶?即为族人,怎么会沦为奴隶?” 娥黾仔细回忆了一下城邑的规矩,从未记得有让族人沦为奴隶的一条。 农人下意识地回道:“那原来还没有钱呢,以前没有现在却有的事,多得是呢。” 第六十九章 变革之始(中) “现在不比以往,去年开始城邑便有了些变革,这是大家都同意的。以往不过是耕种公田、首领征召跟随出兵,要是不去也就分不到战利品。” “如今可不一样了,少了一些事,多了一些事,规矩也更细了。” “以往可没钱这种东西,最多也就是不耕种公田或是征战的时候怯懦逃走,被逐出氏族就是最大的惩罚。” “现在有了钱,我借了别人的钱,总要还吧?借钱的人总不能说欠钱的逐出氏族就行,没钱没粮还有力气嘛,那就要沦为奴隶。” “氏族时代倒是也有规矩,可氏族时代的规矩根本解决不了现在的事啊。要是有人欠了你的钱,你说你是想让他挨打就算完了,还是给你当奴隶还钱?” “现在城邑变得我都不认得了,放在几年前哪里敢想呢?” 农人摇摇头,又是一声哀叹。 娥黾有些紧张地问道:“那你并不喜欢这些变化?” 农人急道:“怎么会不喜欢?” “倘若不是这些变化,哪里会开垦这么多的土地?就算这时候再不好,也比以前好。如今的确可能会因为欠债欠赋沦为奴隶,但也可能风调雨顺便能拥有自己的牛马犁铧数百亩土地啊,眼睛哪里能够只看那些不好的地方呢?” “我们的确在哀叹,可我们哀叹的不是麦子哀叹新的规矩,而是哀叹自己的短视啊,怎么就能轻易相信姬夏会被东夷人射杀呢? “何止我们在哀叹,那些烧陶的、养羊取毛的、种植麻草的、烧贝石灰的……有多少人痛号哭泣?” 农人还是絮絮叨叨夹杂不清地说个不停,娥黾低下头,看到了垄沟中几颗已经干枯的靛草。 之前在榆城的时候,陈健和他们说过,当道路船只足够的时候,相隔二三百里的城邑都将不再是单独存在的了,别的城邑的很多事都会影响到别的城邑。 那时候他只是听着,心里认为是对的却很难理解。如今看到了这一切这一幕,才算是真正明白。 这何止是二三百里,而是在千里之外人们对于服饰的染色美的需求,招致了眼前田间族人的哀叹和曾经的欣喜。 幸好,这只是种植靛草的田地。相比于城邑的支柱农田来说并不多。 算上那些各种作坊的改变,总不至于让娥城伤筋动骨。 娥黾一时间有些担心,担心和夏城走的越来越近,总有一天这种影响会越来越大。 这种不安只是一瞬,再抬头看看这些曾是荒地的农田,这种不安便消逝了,想起来在学堂学的那些东西,凡事总有好坏两面的。 夏城的影响已经很大了,否则这里的农田哪里能开垦出来呢?况且倘若不是榆夏之间的内乱,那些不好的地方便不存在啊。至少眼前的农人此时此刻会喜笑颜开地看着满地的靛草盘算着明年能换多少铜币,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唉声叹气。 娥黾心想,种植靛草的族人肯定是不愿意看到夏榆分裂的。 不过先生说任何一件事对一座城邑的影响不能只看一个人只问一个人,而是要看的更多问的更多,才知道这到底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多数好而少数不好,那就是好的——奴隶除外,他们不算人所以他们的好坏不用去征求,除非把他们当人看。 这是娥黾在学堂学到的很重要的一点,因而他也没有问那些被吊死在树上的人或奴隶到底是因为什么,反正眼前这些人是说不清楚的,他们眼中只有自己后悔除掉的靛草。 至于城邑的种种改变,更不是这个农人能说清楚的。 规矩变了,办法变了,下意识地想到应该去问问城邑的官吏,他们一定很清楚这些变化,而且会把这些变化的原因讲的很清楚。 随后想到这里不是榆城了,根本没有负责讲解新规矩的小吏,不由地笑了。 “还是回去问问父亲母亲吧。” 这样想着,娥黾打断了还在唠叨一些农事的族人,很有礼貌的致以歉意,用自己很思念父母想快些相见这种难以挑出任何毛病的理由。 临走的时候,那个农人拉着娥黾问道:“黾,姬夏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娥黾半开玩笑地说道:“毁掉的靛草已经干枯了,就算姬夏回来,难道还能让那些靛草起死回生重新萌发吗?” “那倒不会,可是我还想买几件铁器给我的奴隶用呢。我又不想去建什么作坊,只想着一家人种种地,有头牛有自己的犁铧耧车,那不是很好吗?” “我想了,到时候我就学夏城之前那样,分给奴隶一点土地,让他们不至于饿死,这可比用鞭子逼着他们干活更好。” “那些农具又不会给他们,他们种完自己的那点地便来给我种,出征的时候跟着我帮我背着粮食、武器,或是多抓几个奴隶回来。这就很好了。” “放在之前,哪里敢想这样的日子呢?可恨的就是那群夏城人,倘若他们没有和姬夏争执,明年夏天摘了靛草就行了。如今可好……哎,都怪他们。” 娥黾跨上马背,扬鞭笑道:“姬夏很快就会回来了。” 他很随意地说了一句,但心想有些事可未必是这样的,倘若姬夏不回来对娥城更好,父亲就算是不反对恐怕也不会和夏城再走的那么近了。 随意一说只是在宽慰这个对未来充满幻想的族人,让他不至丧失希望。 不能因为一个人就确定地判断对与错,或许种靛草的盼着夏娥交好如前,而种麦子的却盼着夏娥再无纠葛呢。 娥黾这样想着,距离城邑越发的近,土地越发连成一片,看起来极为喜人。 两年三熟的办法已经基本在娥城实行了,公田的范围也比以前更大,路上看到的那种尸体已经没有,只有几个头颅挂在城墙上。 娥黾认出了挂在上面的一个是自己的舅舅,母亲的族兄。 那是他不是很喜欢的舅舅,很久前他第一次出使夏城为质的那一年,母亲似乎就和这个舅舅有过冲突。那时候他还不算太大,也不太明白氏族城邑之间的权利纷争,如今看着挂着城头的舅舅的脑袋,大致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自己的母亲肯定没事,甚至这个舅舅作为亲贵的存在感也并不高,也或许城邑里大多数人都是沾亲带故的缘故,反正一路上见到和他打招呼的人并没有谈论城上的头颅,看来这并不是一件大事。 “城邑需要一个真正的首领,氏族总要有人做出牺牲。为了娥城更好吧。” 看着城头上的头颅,默默地与自己的血亲道别,然后微笑着和城中的族人交谈着。 城中的变化很大,比起他走的时候变化很大。一些砖瓦的房屋出现在了城中,很有些榆城的味道,但又不太一样。 “比榆城漂亮很多。至少不是每间屋子都一样。” 一起回来的人嬉笑着,对于那些更多的低矮的泥坯房视而不见,反正他们不用住那种低矮的泥坯房。 不远处就是当初榆钱儿在这里做人质时那间有菜无酒的酒肆,上面的布帘比起当初的简陋要好看许多,原本的泥坯房也成了砖房,门口摆着几个黑陶的坛子。 娥黾并没有见过榆钱儿经营酒肆,那时候两个人互为人质,等到娥黾回来的时候,人走了只留下一些传闻。 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半倚在木制的柜台上,有些慵懒无聊地用手指敲击着柜台,浅浅笑着用夏城特有的咬字很清的口音与人人交流着,有时候还会走到街上分发些糖果给那些学会认字识数的小孩…… 这是很多娥城的年轻人梦中的女孩子,经过的时候,几个人一起歪着头看了看那座几年前总觉得怦然心动的酒肆,但映入眼中的却是紧闭的大门。 几个人一同叹了口气,互相看了看,都笑了起来。 “咱们的司货姬就在榆城,可酒肆里的榆钱儿却没啦。一切变得真快。人变了,房屋变了,城邑也变了。我刚才以为刚才能够看到一个女孩儿在里面卖酒,便想着在城中的时候天天坐在里面,谁知道竟然关门了。” “是啊,一切都变了。” 娥黾摇摇头,冲着众人道:“变了也好。好了,散了吧,都回去见见父母。” 转身欲行之际,有人忍不住问道:“黾,先生将咱们全都送回来是什么意思呢?是让咱们彻底回到娥城吗?还是咱们将来要返回榆城呢?” 娥黾背对着他们,双腿一夹马腹,挥舞着手臂喊道:“迟早的。”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迟早的是什么意思。是迟早会回到榆城?还是迟早都要回到娥城呢? 第七十章 变革之始(下) 城邑在变,变得娥黾自己都有些认不出。 城中最为繁华的那间院落的前面,那是自己父母居住的地方。 原本的泥坯变为了砖瓦,几根巨大的木柱子在外支撑,上面刷满了木漆,而且有了一些古朴的装饰。 门口已经有了牵马喂马的奴隶,看得出他们比那些耕种的奴隶生活的要稍微“体面”一些,这是家奴,也算是比较亲近的奴隶。 奴隶中有认得出娥黾的,堆着笑跑过来,趴伏在地上露出了平整有力的后背,方便娥黾下马的时候踩踏。 “少主人,您回来了。” 娥黾有些不太习惯,但还是踩在了那人的背上下了马,茫然地看了自家的房屋一眼。 “少主人,我这就告诉主人您回来了。七月份传来姬夏出征东夷的消息时,您母亲哭了好些天,以为少主人也会战死东夷。前几日传来姬夏从东夷大胜归来的消息,主人可是好好祭祀了一番祖先的庇护,家中这些天一直备着饭菜呢,我这就去告诉这个好消息。” 奴隶刚要走,娥黾拉了一下道:“你去告诉一下吧,但我先出去转转,一会儿再回来。” 奴隶吃惊地问道:“少主人,您不去先看看父母吗?” “他们是我的父母,也是娥城的首领和大祭司啊。先城邑而后家族,理应如此。你就说……我想用眼睛看看城邑,等下回去,请他们不要怪罪。” 奴隶挠头道:“您已经看到了啊。” 娥黾也没多解释,笑了笑,不等那人趴下,翻身上马朝着远处疾驰而去。 在城邑的西南角,那里大多数都是茅草或是地窨子一样的简单房屋,这倒是城邑一直没有变的地方。 氏族内有贫有富,早已是定局。但贫富或是地位之间的隔阂之前并没有那样深,奴隶是一回事,贫富地位有差距的氏族成员又是另一回事。 这里有娥黾小时候的玩伴。小孩子成为朋友总是很简单的,比如从东边迁徙到这里的途中的某次用小弓箭一同追逐小兔子,饿了后一起烤食然后相约长大后不离不弃地追随,扮演一下首领和氏族成员的过家家。 这本该是娥黾成年后身边的亲卫或是伙伴,但因为他为质夏城、榆城求学的事,两个人已经数年未见了。 轻推开柳条编织的院落栅栏,将马拴在了门口的一块大石头上。那石头不是用来拴马的,上面有个小洞,旁边还有个木槌,很显然是几家公用的舂粟米的石臼。 院落中一股牲口棚的味道,两只小猪卷着尾巴哼哼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拿着一条小棍儿追逐着小猪,一只大白鹅警惕地看着推门而入的娥黾,嘎嘎地叫着扑闪着翅膀。 牲口棚的里面有一头不算大的牛,正卧在那里啃食草料,成堆的牛粪堆在一起。 牲口棚的前面有一支木犁,上面没有青铜也没有铁,桦木做的犁铧被土地磨的很光滑。两支木柄的石制镰交叉地放在牲口棚下防雨的地方,旁边挂着几把晒干的什么草,一股淡淡的药草味道。 正在赶猪的小孩子并不怕生,盯着娥黾身上的衣衫问道:“你是从夏城来的吗?” 娥黾无奈地笑了笑,很想告诉小孩子自己对城邑来说可不是客人,还想说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来过你家之类,但想了想还是没说。 “这应该是牤的哥哥家的孩子吧。他和我一般大,就算有女人了也不能有这样大的孩子。不知道他还不能认出我,总不会连牤也会以为我是别的城邑的客人吧?” 娥黾胡思乱想着,挑开了茅草做的门,里面暖烘烘的,两个小女孩和一个年纪大些的女人正在那里剥麻皮,最小的那个女孩并不熟练,总是扯断,正在那哭。 年纪大些的女人抬头后惊喜地喊了一声,娥黾认出了这是牤的母亲。 “黾,你怎么来了?从榆城回来了?” 牤母一边说着,匆匆在泥灶中加了些树枝,赶走了两个在那学薄麻皮的小女孩,两个小女孩如释重负,顿时对这个客人充满了好感,赤着脚跑到了外面去玩了。 “牤去旁家帮忙去了,你先做着。” 女人挑开草帘,冲着外面的孩子喊道:“别再揪猪耳朵了!快去叫你叔回来了。” 娥黾心想,这果然是牤哥哥家的孩子,看来自己没有猜错。 片刻后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大约孩子并没有说清楚,就听着一个颇为粗犷的声音嚷道:“是不是首领要征召出兵了?” 等一进门,映入娥黾眼帘的是个壮实的汉子,身上批了一件破羊皮子,有些小,撑得很紧。 “黾!你回来了?哎呀,可真是吓死我了,割牛草的时候我听说你去东夷了,都说你死了……” 娥黾笑着一拳打在对方雄壮的胸口前,从怀里摸出一把铜币给外面的孩子道:“去买些酒和羊肉,这钱在这里也能用吧?” 不多时酒和羊肉便摆在了陶罐中,娥黾拿出一大块分给了那些小孩子,与牤两个人喝了一些,回忆了一下很久前迁徙时候的故事,都笑了一阵。 “牤,这两年过得如何?” “去年还行,今年要差些。” “怎么说?” “去年收成好些,东西也便宜。今年夏城那边出了些事,便不太好。别的我不知道,盐是贵了很多,听说那边的盐田不再是公产了。钱也比去年少买了好多东西。” “我看到你养牛了?” “哪里是我的啊,公产的,要仔细照看否则就是将我卖了也赔不起。要不是分配的人知道你我小时候是玩伴儿,只怕还轮不到我。哎,本来说好了今年冬天会再有一批犁铧,到时候就能轮到我家了,哪里想出了这样的事,大半年不曾见到一个新的犁铧锄头。” “每年还是要耕种公田吗?” “不用了。大家原来都觉得,山川河流、鱼虾树木都是归城邑归氏族公有的,一直都是这样。后来去年春上首领从榆城回来,便改了些事。” “也学夏城赋税了吗?” “差不多。原来公田里才产多少粮食?如今没了公田,仓廪反而比以前更满,这对大家都是好事。” “靠近城邑的平地都分了?” “分了。按照成年的男人分的,女人分的是桑林和柞木林。分了公田之后,大家也不需要在公田劳作了,只要每个男人上交五亩地的收获作为公产赋税。只是一些氏族亲贵们负责分地,他们的地更好些,我们的便差些。他们的地离城邑更近,我们离得更远。不过大家都要交赋税,这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以往除了公田,还有氏族的族田,之后才是自己的。现在不管怎么样,都凭自己了。” 娥黾回忆着挂在城头的舅舅,心里咯噔一下。在榆城学堂学了这么久,学到的最多的东西就是矛盾和利益,他担心的是父母会不会学榆城那样激进变革,以至于亲贵们全都反对? 真要是那样的话,自己可得劝劝父母。榆城那是有那么多识字算数的人管着,再者夏城全城才从树林里走出来没吃几年饱饭,也根本没有那么多根深蒂固的氏族亲贵…… 想到这,娥黾忍不住问道:“每个人的土地都一样吗?” 牤点头道:“都一样。” 娥黾浑身一激灵,手里的酒洒了一些,随后就听到牤说了句不过。 “不过也不能说一样。每拥有一个男**隶便能多分四十亩的田地,每拥有一头自己的牛,每头牛就授田八十亩。有的人牛也多、奴隶也多,分的田地也就更多……” 娥黾这才放心,看来父亲在榆城和先生商量了那么久,用的最适合城邑的办法,没有学榆城那么激进的变革,至少大部分亲贵是会支持这个变革的,这在名义上解决了土地拥有权的问题。 现在看起来牤并不对这个政策很反对,相反极为支持,因为牤在喝了些酒之后一直在那唠叨之前氏族时代公田族田战利品之类的分配不公的问题,显然醉了。 ………… 跟随娥黾一起回来的年轻人也都回到了各自的家,他们没有到处乱逛,享受着家中的悠闲富足。什么事都有奴隶来做,吃的相当不错,甚至还有一些在榆城从未享受过的东西。 不同的家庭有着不同的声音,几家建小作坊的破口大骂夏城那群搞事的人,这次骚乱和那边乱发货币、盐价上涨等问题导致作坊品的销售受到极大影响;大部分土地奴隶新贵族则对夏城分裂难以有铁器运来极为不满,都想趁着三年后的最终赋税政策来到之前多开垦土地。 而几家做奴隶买卖的则交口称赞;更有几家做商人的对于夏城分裂后贸易管制放开和盐铜归私的政策夸上了天,没了供销司的官营和同盟福利,短短二百百里的差价让他们赚了很大一笔。 有夸赞的,有反对的,有支持的,也有咒骂的。 不过不管支持还是反对,这些亲贵们说起分地的时候,都是颇为骄傲地和孩子们诉说自己和首领的睿智以及平民的愚蠢。 “他们每个男人要交五亩地的赋税,可咱们家的奴隶也能分五十亩地,这地是归咱们的,并不是归奴隶的,而且每个奴隶只要交两亩地的税就行。你要这么想,咱们弄些女奴批量地生小奴隶,十年后便有很多人,便可以开垦更多的土地。” “咱们家一直和首领走的很近,早在变革之前首领便已经和咱们暗中商量过了。那时候和首领走得近的都在买奴隶、耕牛,都知道将来分田是靠这些。当时我们又故意放出传言,说要和夏城一样激进变革,奴隶都将赋予土地和国人的权利,由公产赎买,不再由氏族管辖而是学习六司制度,选出官员管理。” “那些本就反对首领变革的氏族亲贵便有些愠怒,首领故意假装去狩猎,结果这群人便按耐不住动手了,哈哈哈。” “结果你们回来的时候也看到了,那些蠢货的脑袋都被挂在了城墙上,顺带着他们的奴隶、田产、耕牛被咱们这几家分掉,顺带着留下些汤汁给底层的国人……” 第七十一章 百里和万里 娥黾并不知道那些亲贵说的话,但从牤那里听到了许多猜到了许多。 夜深后,娥黾带着微醺醉意在家奴的搀扶下回到了父母身边,娥钺与数九不但没有责怪娥黾没有先回家,还对娥黾到处转转的行为大为赞赏。 娥钺数九既是父母,也是城邑的首领与祭司,家庭不可能绕得开整个城邑。于是聊着聊着,便自然地转到了城邑的变革和即将到来的夏榆内战上。 说到之前的政变和改革,娥钺问道:“黾儿,你跟随姬夏学了那么久,城邑发生的事你也听到了不少,你有什么要说的呢?” 娥黾沉默片刻,他相对于其余城邑的亲贵来说,跟随陈健学的最早,也亲眼见证了榆城的建立,早已不是当初刚刚长大去做人质的时候了。 沉思片刻后,看着父母关切而鼓励的目光,鼓足勇气说道:“父亲、母亲,在去夏城做人质之前,我一直以为做个好首领,需要得到城邑氏族所有人的称赞。现在呢,我知道做一个真正的好首领,只需要得到一部人的认同和赞赏就够。” 娥钺抚胸而笑道:“我还担心你跟着姬夏学了这么久,会质问你的父母为什么不学榆城的办法,甚至能喊出解救奴隶之类的蠢话。看来姬夏教的不错。那么对娥城来说,谁又是需要咱们得到赞同支持的人呢?” 娥黾也笑道:“榆城的办法真的很好,但咱们没法学。没有那么多识字算数的人,却又多出了一些早有奴隶的亲贵,学了榆城的办法城邑就毁了。” “对榆城来说农庄的目的就是为了保证粮食的最低需求,榆城的支柱是那些连成一片上下一体的作坊;而对娥城而言,即便娥城有了商人、作坊、牧场,但娥城的支柱依旧是氏族亲贵和种田的族人。” 数九欣慰地看着儿子,悄悄看了夫君一眼,从眼中看出了几分赞许后心里终于松开。 娥钺看起来极为高兴,没有什么比儿子的成长更让他兴奋的事。他不知道榆城的学堂都教了些什么,但此时是该把一些东西教给长大的儿子的时候了。 “黾儿,当初去榆城与姬夏会面的时候,姬夏和我说过一些事。我也想和夏城一样打破氏族,收拢权利,问他该怎么办。” “他告诉我,咱们城邑的氏族亲贵有两种。” “一种是老旧的拥有氏族权威的,另一种是权威不高并且和我站在一起的。前者不喜欢我收拢权利,后者会和我站在一起但是力量很弱。” “于是让我将第二种亲贵的子女都送到榆城学堂,一旦这些孩子学会了识字算数,就算第一种都杀光了,仍旧可以让城邑不乱。” “在夏城和咱们日渐密切的时候,新的庄园、作坊之类的东西,主要扶植第二种氏族的亲贵,让他们逐渐有土地奴隶钱财,但却没有足够的权利。他们会和我一样,讨厌这些氏族的亲贵借用氏族来掌控权利。” “娥城不是榆城,可以依靠那么多会识字算数的人直接接管城邑的权利,我还是要靠那些氏族亲贵帮着管理城邑的。打散氏族,第一种人肯定要反对的,可是我不需要他们了,因为姬夏帮我培养了百余个可以识字的人,还有大量拥有财富奴隶的新的亲贵支持我。” “要么臣服交出权利,要么就要拼死一搏,但是很显然他们输了,而且死了。” “杀掉第一种,既可以收归权利,又可以掠夺他们的奴隶和财富,作为变革时候讨好底层族人的好处。” “底层国人需要公产的牛和犁铧,又要担心因为欠债被沦为奴隶,他们会支持首领拥有一些事的绝对分配权,同时他们又是城邑的天然士兵,可以制约那些新的亲贵。” “对国人来说,我是首领,他们要听我的,而且我可以决定他们的赋税、出征、是否可以借用耕牛、分配铁器等等。” “对于亲贵,我是最大的亲贵,我的奴隶最多,我的土地最多,我的私兵最多。” “既然城邑如你所说,这两种人就是支柱,我的首领位子自然就稳固了。” 娥黾将这些话一一记在心中,回味许久,终于问道:“父亲如今已经稳固了首领之位,收归了氏族权利,可如今夏城就像是把根扎入到了咱们城邑当中。姬夏已经得到了各个城邑的支持,想来父亲一定会支持姬夏,这不需要问,但今后呢?” “如今夏城只是稍微撼动,咱们城邑就有如此大的影响,今后又会怎么样呢?” 娥钺皱眉道:“这是我一直考虑的事。” “借着这个机会,切断和夏城越发密切的联系,但仍旧和夏城交好,不再去建作坊之类。男子种植粮食开垦土地饲养牲畜,女子纺织麻布训导儿童,严禁商人买卖,一切公产管辖,这样对夏城的依赖最小。” “继续一如既往地跟随夏城的脚步,建立作坊、展开贸易甚至和夏城走的更近,合建作坊矿场,彼此相连。城邑可以很快富足,但是对夏城的依赖极大,日后只能彻底遵从夏城。” “你在榆城很久了,也很了解姬夏。我只听闻姬夏三千人深入东夷的事,但你也知道,传到这里已经难以相信了。黾儿,就你看,咱们到底应该怎么办?” 娥黾思索许久,坦然道:“父亲,母亲。临来之际,姬夏让我给您带一些话。” “他说大河源头到东海之滨,纵横万里。夏城太小,天下太大。哪怕大河诸部众多氏族千里方圆,但对天下而言不过沧海一粟。” “夏城可以一月之内攻破娥城,但娥城人难道不会怨恨夏城人吗?让攻陷的城邑安稳又需要五年,人生在世又有几个五年呢?” “如今城邑方圆百里便可土地充足,可是随着牛铁垄作,百年后百里方圆又能做什么呢?” “明明有万里之地,双眼何必盯在百里之内?明明有千万之年,双眼何必盯在十年之间?” “倘若有一日夏城成为诸部盟首,必要将祖先之土拢扩万里,免得将来子孙没有立足之地。” “可万里之地,又怎么是夏城数万人能够管辖的?难道土地不用人耕种就可以吗?夏城三座城邑尚且难以维持叛乱频频,又怎么可以管辖万里的土地?” “娥城明明可以成为千里之城,为何非要局促于草河百里之地,担忧夏城的强大?” “娥城是死地。北为莽原东有亲族西有夏城。娥城之土,应在东海之滨。东临大海以为壕,盐鱼丰富,沃土千里,这才是万世的基业。” “如今积攒钱粮,稳固城邑,训练兵卒,一旦天下有变,兵车向东直抵东夷。” “大事既成,必封滨海千里之土于娥城,以为东方诸亲族之伯兄。” “筑城不过三年之事,开垦不过两年之劳,鱼盐之利顷刻可得,东夷奴隶处处皆是,百年之后地方千里城邑数十,难道是不可能的事吗?” “其时夏城居中为首,卫城居西,娥城居东,俱为城邑之伯,分管万里之土,共祀祖先。” “若夏城子孙有德,则尊之为首;若无德,则取而代之。这就不是现在能够说清楚的了,当年华粟同盟之时华城之盛无可匹敌,如今又在哪里呢?” 娥黾一气说完,抬头看着父母双亲,淡淡道:“我想成为千里的首领。倘若父母不愿意,我想带些族人前往新华城,向东开拓,繁衍生息。成,娥城另有立足之地;败,不过损失千人。” “娥城,太小。我在榆城看到了万里的江山。” 许久,娥钺数九齐声大笑。 “既是这样,击鼓,传令点兵,会盟姬夏,共返夏城平叛。” 第七十二章 合理 至十二月中旬,草河一带的形式已经十分明朗了。 娥钺将土地分掉,将氏族打碎为大量的自耕农,学习了夏城早期的制度。利用一部分培植的有钱却少权无氏族威望的新贵族、利用在夏城学堂学成的百余名会数数、认字、会耕田等新技巧的年轻人,将城邑按照五十人一里、一人耕田取其五亩为公产的办法,将权利集中在手中,充实了公产。 娥城附近很难抓取奴隶,因而娥钺确定了娥城的基本力量就是自耕农和少量的庄园贵族,以求城邑的快速发展。 卫城采用的办法也差不多,但还不太一样,因为卫城西边就是西戎,可以掠夺奴隶。 卫河与卫渊合力,利用两年前陈健的援助将卫河自己的私产扩充了数倍。同时与陈健合作,用通过严格管控商业行为的办法控制了农具之类的生产资料。 大量的生产资料租借给那些无姓之人,采用只数人头不看奴隶的租借调配方式,每个不是奴隶的人最多可以租用十件犁铧耕牛等生产资料。 拥有数百奴隶的老旧贵族难以获得足够的生产工具,奴隶较少的卫城有姓国人则大为支持,而原本无姓的国人更是受益良多。 老旧贵族对于卫河的政策极为反对,但新的、曾经不存在的、一个名为自耕农的阶层却对卫河的政策极为支持。 仅仅两年时间,自耕农每年贡献的税收贡赋已经超过了之前全部公产奴隶的一年收获。 华历三十五年春耕之后,卫城出征西戎掠取奴隶,老旧贵族征召了大量的无姓国人,大胜归来后却仍旧采用原来的战利品分配制度,引发了无姓者和底层有姓国人的极度不满。 到五六月份夏城内乱、七月份陈健东征东夷中箭身亡的消息传来后,老旧贵族们确信卫河已经失掉了最大的支持和外援,呼喊着卫渊新政乱城的口号发动了叛乱。要求处死卫渊、收缴工具归氏族管理。 叛乱很快平息,十几个贵族的家族被诛杀,土地奴隶被掠夺。随后卫城进行了变革,任何国人都有自备武器、战马、和强韧的身体跟随首领出征作战的义务。大量的奴隶作为赏赐,分配到了底层国人那里,由奴隶负责耕种土地,而国人则以军事义务来确保土地、奴隶的所有权,改变了以往的奴隶分配方式。 娥城大部分个人耕种,娥钺是最大的奴隶主和土地主,普通国人五人出一人作为步兵,而支持娥钺的贵族阶层们作为昂贵的战车兵,自备私奴跟随战车冲击;卫城则是瓜分掉了大贵族的奴隶,中层国人大部分有三五个奴隶,他们由奴隶耕种,自备武器和强健的体魄以及食物,由军事义务代替赋税,靠掠夺西戎奴隶保持城邑稳定。 两座城邑都用了适合自己城邑的办法,既是为了发展,也是为了将来的征战。 当陈健用野心来寻找盟友的时候,已经完成了内部整合和权利集中的两座城邑迅速展开了动员。 于是在华历三十五年的十二月,两座城邑用其余城邑难以想象的速度组织了军队,驱逐了夏城伪政府的使者,在草河沿岸等待会盟。 娥城出动了三十辆战车、一千五族人步兵、四百私奴兵;卫城动员了二百富足骑手、六百奴隶供养的脱产步兵,以及大量的的步兵和众多随军奴隶。 加之附近小城走过场的千余人、陈健从榆城远征而来的三千人、各个城邑亲贵子女带领的六百人、其余城邑的亲贵和德高望重之辈,小小的草河沿岸聚集了万人的军队。 而万人的军队对于很多城邑来说是不可想象的,这是整个族群诸部合力才能纠结的力量。 这支力量只是去平叛的,不针对任何第三方,但却无声地宣告了华粟盟族内部出现了一支新的力量。一支以夏榆为中心、卫娥为双翼,一支三城之力便能纠结万余士兵的强盛力量正在悄然改变内部格局。 这不是夏城的伪政权所能抵挡的——就榆城而言这是伪政权,陈健从未承认夏榆各行其政;对其余城邑而言本想弄成一夏一榆,但陈健从东夷回来后便没人再提了。 这种力量的差距是显而易见的,在陈健即将返回夏城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夏城伪政权的内部已经先乱了。 夏城内城之外的最早一批的某件房屋中,作为里司的木麻正在和同里的男人们低声交谈着。 这间小屋见证了夏城的许多变迁,氏族解体时鼓动分出去单过的时候,木麻的这间小屋就是第一批单独建起的小屋;私营作坊开始建立的时候,这间小屋外的院落篝火旁定下了夏城第一家私营作坊、建立了第一家集体所有而非城邑公有的合作农庄;密谋者们跑回夏城后这里又见证了第一家私营作坊的破产;随后的七月份流言四起的时候更是见证了一幕幕人心的险恶与肮脏。 就着微弱的火光,木麻和同里的邻居回忆起了五月的某个白天。 那天正好是夏粮收获之后的日子,正是去缴纳公粮的时候。不需要收税官的催缴,对于开着集体作坊连续盈利的这一里五十户来说,公粮并不会影响他们一丁点的生活。 木麻记得当时自己带着一些钱,准备缴完后再去钱庄那边还一部分当初的借款,但来到城邑中心的时候却发现那里人去屋空,众多族人傻傻地站在城邑中心不知所措。 计划统计司的人不见了,钱庄的人不见了,一夜之间消失了,众人急忙忙想去找假司空狸猫,却发现连同兰草和孩子都没有了踪影,整个城邑一瞬间成了群龙无首的状态。 随后一些议事会的亲贵们来到了城邑,连带着还有他们封地里培养的奴隶私兵和一些氏族内的年轻成员,这些人迅速控制了城邑中心,并且宣布了一条让整个城邑都震惊的消息。 “红鱼是外族妖女,蛊惑了姬夏,以至于姬夏在榆城违背了议事会的决议,解放了奴隶并且允许他们成为国人,还要回来将所有土地收为公产,奴隶也会成为国人。” 有些谎言编起来是很难的,尤其是面对陈健的巨大威望,有些谎言便不能编造的太厉害。 比如说陈健背弃了氏族,估计没人会信,反倒不好。 是不是妖女这种事谁也难说,但刻意挑起了她不是当初夏城建城之初会盟的诸姓,人们难免稍微有些害怕。 但是所有土地变为公产、奴隶全部解放的消息也没有引起那些流言传播者期待的那种恐慌。 木麻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至少在他看来这种事对自己的影响并不大。他是手工作坊主外加自耕农,奴隶对他来说可有可无。 至于说土地收为公产,木麻更觉得可笑,为什么要收为公产呢?外面那么多的土地,想要开垦去开垦就是,难道收为公产不需要人种植就能变出粮食?夏城又不是人多到有人有地有人无地可耕的地步。 对他而言,他更关心的是城邑暂时瘫痪了,自己作坊做出的东西怎么卖出去? 于是他记得当时自己在那站了一会,听一些人站在高台上讲着什么,但是一句话都不想听,然后捏着自己的钱袋子回到了家,琢磨着得找人做个见证:自己不是不去缴纳赋税,而是没地方可交。 “这钱可得放好,不能乱用。” 即便过了这么久,木麻仍然清晰地记得当时自己的想法。 他信任首领姬夏,也信任氏族的议事会,两方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人,所以这时候他没有任何兴奋或是愤怒的神情,至少在五月末的那一天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事情的变化发生在第五天,全面接管了城邑政权的议事会们拿出了象征权利的印章,开始为自己的权利寻找合理性。 陈健的权利世俗来源是带领城邑走出蛮荒逐渐富足,神权来源是祖先指引一贯正确。 议事会的密谋者们想了半天,在全民富足这一点上是没办法和陈健争的。那么就不如让部分们富足来压迫另一部分,挑拨矛盾,将制度的问题忽略,变为族群和氏族的问题。 于是他们找出了政权合理存在的理由。 “夏城是归属于当初草河会盟的十三氏族的,而不是那些野民、奴隶、隶农,以及后加入夏城的那些氏族的。他们不该也没机会成为城邑的国人,收归他们的土地,增加他们的赋税,应该让他们供养夏城人,而不是和我们平起平坐。” “我们代表的是纯正的夏城人来接管夏城的权利,你们和我们一样,你们才是夏城真正的主人,我们应该是那些人的主人,让他们为我们劳作,而不是和他们成为一样的人!” “姬夏许诺了一个富足的未来,但我们可以许诺一个更加富足更加惬意的未来,征服的土地上的每个人都是我们的奴隶。” “我们不是在反对姬夏,只是姬夏既然想要那些奴隶和我们一样,就让姬夏在榆城折腾去吧,但我们夏城要保持血脉的纯净。” “当姬夏回来的时候,我希望你们告诉姬夏众人的选择。他既然是我们的首领,总该接受国人的提议。” “真正的夏城万胜!” 第七十三章 第一步 当木麻听到这番话后,心里猛然间颤了一下。 当天夜里,他睡不着了。 这些话就像一条毒蛇,将之前陈健灌输的劳作创造幸福的理念一点点地吞噬掉。 可是连续数年的灌输让陈健的想法与木麻的心连在了一起,吞噬的时候难免有些心痛,心中两种想法在不断地挣扎。 夜深之后,木麻终于忍不住,踢开了邻家的门,将一里之内的五十户人家聚在了一起。 “我的心里乱的很。你们呢?” 几个人沉默不语,最终有人打破了沉默。 “之前咱们劳作,是因为咱们什么都没有。如今咱们有了土地,有了作坊,为什么还要劳作呢?像别的城邑那些亲贵一样,管着几个奴隶,让他们把咱们要做的事情做了,多好啊。” “对啊,就像咱们种地一样,如果有五十个奴隶,咱们就可以躺着不用干活。什么都有了。” “人家城邑的亲贵那日子过得,啧啧,哪里是咱们能比的?” “别的城邑都这样,就咱们夏城不这样。” “如果真就咱们这十几个氏族算作夏城国人的话,剩余那么多的奴隶给咱们做事,其实也挺好的。这两年我就一直有这样的疑惑,但是姬夏又在榆城,没有人和咱们解释。” “或许这一次姬夏真的做错了?” 木麻皱着眉,听着众人的讨论声,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可是有一样我觉得姬夏没说错,什么东西都是双手做出来的,咱们不干活了,城邑总的东西还是少了……” 这样的疑问不是木麻所能理解的,心中迷茫的时候又没有一个人来和他们解释心中的疑惑,思想愈发的混乱。 及至于第二天,昨夜木麻的最后一句话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议事会的一位亲贵面对木麻关于城邑总体生产水平的疑惑,给出了这样的解释。 “姬夏总说城邑是全体国人的,可是咱们城邑如此富足,为什么咱们的日子不如其余城邑的那些人好呢?” “是啊,那些人和咱们都劳作,城邑总的产品多了,可是分的人也多了啊。城邑富足了,可是咱们却还一样啊。如果咱们不干活,让奴隶去干活,总生产的东西的确少了,但是咱们得到的却多了啊。” “姬夏说,城邑发展是为了每个人过得更好,难道这不是最简单的办法让大家过得更好吗?要那么富足的城邑有什么用?公产作坊摆在那里,可我们才得到了多少呢?公产都去哪里了呢?” “姬夏许诺让国人过得越来越好,的确过得是越来越好,可是太慢了。我们许诺的是让国人在一年之内不用干活就能过得极好,这才是真正为了城邑为了族人啊。” “你们想想,这么多的公产土地,这么多的公产奴隶,如果分掉每个真正的夏城人至少可以分到一两个甚至更多,你们要做的只是挥舞着鞭子,却不需要扶着犁铧在牛虻蚊虫的叮咬下被太阳晒得浑身黝黑!” “那些姬夏严格管制的、不允许族人私自经营的矿山、盐池之类,都可以放开。说是公产,可是这些公产我们又得到了多少?如果姬夏不去建造榆城……呃,当然,铁器是好的,但是如果干活的都是奴隶,铁器都运回来,咱们只要躺着就能让其余城邑把粮食、钱财送来。” “可是呢?可是姬夏却骗你们说劳作光荣,狗屁!姬夏想要当诸部的首领,可你们又得到了什么呢?” “要我说,姬夏没有背叛大河诸部,但却背叛了咱们真正的夏城人,你们说对不对?” 前面说的还好,木麻连连点头,可最后一句说出来后,一群人怒道:“不准说姬夏的坏话!” 可也就仅限于此,几乎没有人反驳这些话,都在埋头思索。陈健的嫡系、认同陈健意识形态的优秀人才要么离开夏城前往狼皮的封地,要么远在榆城,思想的混乱就像是瘟疫一样迅速在夏城传染起来。 这是很好的办法,甚好的口号,极好的第一步。 夏城的奴隶主阶层不算太多,大部分都是陈健为了解体氏族凝聚力故意营造的阶层差距,但是渴望成为奴隶主的人不算少。 这些年他们的生活还算不错,公产福利和严密管控之下完成的水利工程和粪肥等新技术的推广,保证了夏城国人的生活水平。 这种生活水平没有纵向对比,而是横向对比,一些人觉得自己的生活水平放在其余城邑并不算最好,谁会把眼睛盯着那些最底层的穷叟呢,当然是盼着其余城邑那些奴隶主过得日子,不用干活便有吃穿。 而那些如今真正掌控夏城的一部分人,在夏城也拥有很大的力量,他们期待世袭、举荐之类的制度,很讨厌这种众人平等起步的生活。 以缩小既得利益阶层的方式获取夏城核心力量的支持,这是一步好棋,民粹的精髓。 至于说将来,他们当然不可能真的让所有夏城人均分那些公产,但第一步却不能露出獠牙——正如陈健的判断,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跑回夏城绝不是为了为人民服务的。 基调定下之后,越来越多的城邑集会不断进行,原本和睦的夏城出现了裂痕,氏族这种已经消失的东西重新出现,那些之后加入夏城的一些人开始恐慌。 原本打碎的氏族在这种刻意的挑拨和隔阂之下,重新凝聚在了一起。一里五十户,各个氏族都有,现在却彼此出现了不信任。老夏城人和新夏城人之间的矛盾越发深重,即便木麻为人如此和善,也难以调和。 已经明说了要让新夏城人重当奴隶,于是新夏城人心中难免不安和愤怒,双方之间的怒火很难压制,彼此间的冲突日渐增多,只不过这还只是个口号,并没有付诸实践。 然而氏族、宗族这些东西,仿佛一夜之间复活了。 六月初十……木麻回忆着这一天,很确信这个日子,因为当天是六月的第一个旬休,木麻本想着去草河洗澡,但是女人跟他说让他去把麦子碾成粉,因为这几天城邑有些乱,供销社也关了门没人管,买不到面粉。 木麻记得自己扛着一布袋小麦去了风力磨房那排队,从供销社出售和配给麦粉之后,很少有排这么久队的情况。 他一直记不起来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有人插队还是有人开玩笑还是说有人真的说了一些难听的话,总之打起来了。 “兄弟们啊,他欺负咱们氏族的人!” “去死吧!外姓人!” “砸死他!给他扔到河里去!他们就该当奴隶!” “放屁!夏城也有我们的血汗,凭什么我们要当奴隶?” “哎呀!用了铜剑了!杀人啦……” 木麻本想着自己是里司,有教管亲族的职责,多少也算是个官员,这时候总该说几句公允话——以前可没人敢,随意挑拨氏族之间仇恨的打斗,是要鞭刑外加罚钱的。如今整个城邑都乱哄哄的,根本没人管。 等他靠着强壮的身体挤过去的时候,看到一个木姓的族人被一个外姓人一拳打倒在地,顿时忍不住火气,冲过去用膝盖撞在了那个人的命根子上。 接着传来了一阵阵的哨子声,似乎有人早有准备一样,一群人拿着铜剑、长矛之类在以前斗殴中用要杀头的东西出现在了磨房旁边,紧接着有人喊道:“让这群人去当奴隶!别和我们站在一起!” “让他们趴在土地上!打死他们!他们就该当奴隶!姬夏好心给了你们人的身份,你们却不知道谦让。” “外姓人都该死!” 木麻也记不清谁先动的手,他也没觉得一件插队的小事值得该死这么严重的评价,但是当时已经有人动手,又被这些人一喊,血气一冲,他的脑子顿时乱了。 反正是当天死了二十多个新夏城人,老夏城人这边死了七八个,然后议事会的人发表了一篇演说,号召真正的夏城人应该拿起武器让他们知道厉害,并且将那二十多个死尸砸了个粉碎。 夏城的新老国人迅速武装了起来,秉持着最后的克制没有互相焚烧房屋……但房子还是被一些人点燃了,事后木麻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点燃的房屋,顺带烧死了几个小孩,等到烧成焦黑的婴儿从灰堆中扒出来的时候,双方的怒火再也难以遏制。 总之事情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双方在城内大打出手,付出了一百多人死伤的代价后,新夏城人全部被抓,解除了武器。 议事会当即宣布,初当初最早会盟的诸姓之外,其余外姓人全都没收土地财产,分给老夏城人。 一时间老夏城人欢呼雀跃,欢庆着这一场本不该存在的胜利,并将氏族这个被陈健刻意压制了数年的符号回忆到了头脑中。 原本失去权利的氏族首领们一夜之间重获权威,里司制度彻底崩溃,新老夏城人之间的不信任被刻意的放大了,最先动手的几个都被秘密地奖励了,提出烧死婴儿计划的家族被暗中许诺获得一半的盐田。 至少在六月份,勇于公战、怯于私斗的夏城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群每天听着氏族才是真正亲人、氏族才能真正对你好、咱们要做人上人让他们当奴隶的口号的狂热分子。 而在这狂热之中,议事会的亲贵们果断地泼下了一瓢冷水,一瓢让众人冷汗直流的冷水。 “一旦姬夏返回,氏族争斗是什么样的罪责呢?凡是动手的,恐怕都要受到责罚啊,而且还死了这么多人,恐怕城墙上要挂上好些人的尸体。多么可怕。” 第七十四章 最赚钱莫过铸钱 很多人对于将来姬夏回到夏城后可能的惩罚颤颤发抖,可随后又有一个声音蛊惑着他们,将他们所有的理智都打乱。 “姬夏说,城邑就是国人,他是大家推选出来的。如今这样,难道不是大家共同的意愿吗?就像规矩一样,难道不都是大家商量出都同意的吗?大家商量,从氏族时代就是最大的规矩,我们是在遵守最大的规矩啊。” “况且是那些人先动手的,难道咱们氏族就要受他们的欺辱吗?” 到底是谁先动的手,没人知道。但有一点,之前是议事会的那些人先造势说要将新夏城人的土地财产人身没收的,很有一点既然不肯乖乖当奴隶自然不要怪我们把你们抓起来的意思。 这种话的煽动需要相应的配合,当那些新夏城人的土地耕牛之类的东西成为老夏城人的财产后,这些话便有了说服力,让他们不断寻找理由来证明自己行为的正确。 这种混乱放在两个月前是不可想象的,自有司寇处理纷争,宗族氏族是没有任何权利的。 敢挑拨氏族矛盾以对抗司寇所代表的城邑规矩,是要处以重刑的,在流放过几个人后那些试图恢复氏族议政的人们老实了很久。 夏城比别的城邑走的更快,所以权利也就更为集中,国家代替了原始的氏族来将万余人凝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基于真实的新的团体,但一旦权利真空就会出现极端的混乱。 有那么一瞬间,木麻甚至幻想过姬夏最好真的不再回来,但仅仅就是那么一瞬间,在他看来姬夏回来、接受大家的意见总是好的,大家还是信服一个真正的首领的。 氏族、城邑、大河诸部……哪些是想象的共同体?哪些是真实存在的? 这些问题有时候也有人会想起,但很快就会被那种病态的、畸形的狂欢所摧毁思考后的空虚与不安。 如果一切不变,夏城依旧会运转,只是负责规矩执行的那些人换了些人而已,夏城仍在,正如百年之后这些人都死了后夏城依旧是夏城。 可是如果一切必变,一切和陈健为首领的时候一样,那么改变是为了什么呢?那么议事会众密谋者权利的合理性又在哪里呢? 于是最简单的办法出现了。 将已经有了些丰腴膏脂的夏城分掉,本来没有矛盾却要制造出矛盾,以彰显政权交替的合法性——姬夏政府是全体夏城的,但议事会政权是属于老夏城人的——这是有别于之前的城邑政府的,以此来确定新的统治阶层核心。 简单粗暴地将严密地城邑分成两半,挑唆一半去欺凌另一半,这可以持续数年的时间。等到原本挑唆获利的一半再发展扩大的时候,再将原本“正确的、真正的老夏城人”再分成两半,又能维系很久的狂欢。 在没有能力将整个城邑的饼扩大的前提下,把分饼的人减少,强行用氏族掩盖他们所追求的利益是最简单的办法,并为自己的行为赋予了一种极强的正义性和合理性。 当氏族逐渐扩大、甚至于真的一个氏族的后代统治了整个世界后,血缘、族群已经不能区分谁该死谁不该死的时候,便可以用异端、异教、异国、异省、甜咸、高矮等等等等可能想到的办法来决定谁该死谁不该死,以此来让充满野心的人以优雅的姿态品尝着盛宴。 一切问题的根源不过是经济利益,披上各种好看的皮之后变了些味道,再用想让人接受的道德来评判对错。 因此在这种病态畸形的狂欢逐渐接近尾声、大量的新国人沦为没有土地耕牛的半奴隶之后,一个新的问题摆在了众人的面前。 以往是有城邑首领和下属官员分则分配,有规矩保证分配的公平的,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人的力量是弱小的,为了得到想要得到的公平,总要找个人依靠,于是氏族出现了。 这是有血缘维系的至少不是想象的、看起来最符合也是在混乱中唯一能够保证单独一个弱小的人的利益的东西。 可夏城之前的基础不是氏族。 于是木麻记忆中的六月份是极为混乱的。 先是好事。 大量的新夏城人被没收了土地工具后无法生存,或许是担心他们决死反抗所以没有把他们当做奴隶,但他们难以生存,木麻等人合力建起的木器作坊迎来了有史以来最为便宜的雇工价格——只需要一碗饭。 很多新夏城人为了生存不得不将自己卖为奴隶以求活下去,但是买下这些人的大部分都是那些议事会成员和氏族亲贵。 木麻在械斗的时候热血翻涌,可真要是买下那些之前一起劳作、平日总相见的新夏城人做奴隶,却有些难以接受。夏城的道德观中不劳而获总是不好的,虽然和其余城邑格格不入,但多年下来总是有些影响的。 祸福相依,好事之后紧接着便是坏事。 木麻忽然发觉自己这个里司一瞬间失去了权威。 事情源于劫掠那些新夏城人的财产,一个新夏城人被剥夺了所有财产后,因为一头牛两个人争执了起来。 原本有里司存在,规矩完善的时候,这也没机会争执。 但现在一切归私、分掉公产的口号之下,这头牛的意义就完全不同了。在两个人争吵的时候,两个人所属的氏族也参与进来,等到木麻知道后跑过去的时候,自己还挨了一棍子,因为他不是两个氏族内的人。 土地归私不变,没收的土地、奴隶归氏族分配,由氏族代替城邑政府的声音不断影响着夏城。 很多人惊慌地发现,原本的夏城不见了,新的夏城变得自己都不认得了。 很多人不认得的夏城,意味着那些密谋者第一步的成功。 在某间宽大的屋子中,之前争牛的两个氏族的亲贵们正在一起喝酒。 “以往什么事都有规矩,这是不好的。” “什么都有规矩,要我们何用?” “是啊,族人怕的是规矩,而不是咱们。这是不对的。就像以前姬松做司寇的时候,族人们并不怕他,他也很和气,但他仍有权威,因为大家惧怕他背后的规矩,还害怕执行规矩的姬夏手中的权利。” “所以说,想让姬夏回不来,就得让规矩滚蛋,就得故意让他们打架,又不准用之前的规矩去约束他们。等他们打的厉害了自然会知道,只有氏族才是他们唯一的依靠。夏城这个族群的概念是假的,氏族是真的。” “还要继续乱一阵,乱到下面的人彼此不信任,这样咱们才能坐的安稳。想反抗?哈,整个夏城反抗咱们会害怕,几个人的话……我的奴隶私兵就够了。” “记住,分东西的时候一定不能公平,要多给一些人、少给一些人,让多给的站在咱们这边,让少给的嫉恨那些多得的。让那些人知道,亲近咱们便可以过得好、反对咱们就要生不如死。” 基于这种想法下的煽动,旧制度在没有城邑这个高于一切的权利的保护下,不可避免地崩坏了。 没有规矩,一切都是自由的无政府的,人们又回到了氏族时代凭首领、老人、亲贵等评判一切的时代。 没有组织,里司制度崩坏,只能依靠氏族。而氏族首领亲贵们又拥有自己的私兵私奴,无可避免地成为了权利的拥有者。 不得不说,暂时没有外敌、瓜分了新夏城人的土地财产、以及之前积累下的大量物资,一时间让老夏城人在短时间内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这是陈健不敢许诺也不敢承诺的,但议事会却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做到了,因为他们瓜分了夏城积累了数年的财富在短时间内造成了病态的繁荣。 这种病态的狂欢在七月份的时候戛然而止。 几名榆城来的使者靠近了夏城,没有进城,只是在城外宣扬了陈健当初立下的牌坊,声明在冬天的时候会返回夏城,因为他不想阻碍夏城的正常秋收秋种,并声明自己没有背叛,而是带着人去了东夷,为夏城带回更多的财富。 使者喊完之后便即离开,这些人才知道原来姬夏带了三千人去了城邑林立的东夷,三天后“姬夏三千人与东夷激战、中箭身亡”的谣言应运而生,不知真假。 很显然这是谣言,但却让很多人心中不安,很多夏城人自发地前往祭堂祈求祖先的庇护。 谣言是不可信的,只是谣言的制造者们却不以为然。在他们看来,榆城已经乱的不成样子,既然陈健喊出了先去东夷后回夏城的口号,那么前往东夷必然是九死一生,就算不是也必然元气大伤。 冬天回来的话语不过是恐吓,而拖到明年春夏的话,夏城已经再也变不回去了,就算回来又能怎么样呢? 也就是谣言四起的那些天,整个夏城的局面忽然打开了,跨越千里的事件让夏城的密谋者长松了口气。 在密谋者们看来,陈健是疯了,以那么点兵力出征东夷肯定会死,而且居然没有先返回夏城,显然是不准备管辖夏城了,甚至默许了夏榆分裂的形式,可能到时候只需要共尊姬夏为首领,但夏城行夏政、榆城行榆政,互不影响。 这种错觉不仅仅产于与密谋者的头脑中,更影响到了附近的所有城邑,他们之前还在观望,即便面对如此优厚的、背弃夏城利益的条件都没有接受,因为他们害怕。可现在那个让他们害怕的可能已然不存在。 一时间所有的威胁都烟消云散。 卫、娥两城之前一直没有表态,却在这件事后迅速接待了议事会密谋者派去的使者们,暧昧地表示他们支持夏城国人的决定,但是接待使者的并非首领或是大祭司,只是很随意的一个城邑贵族。 一直紧闭城门宣布不参与夏城任何争端的白马也在谣言四起后打开了城门,派出了人前往夏城,声称阳关绝不会背弃夏城,但过些天还要例行前往草原劫掠和征收贡赋,所以在明年之前没有时间返回夏城。 这种外交形势明朗的状况下,夏城的密谋者们控制了名义上将要分掉的盐田铜矿等公产,并在兴奋不已中想到了一个天才般的主意。 有什么比铸钱更赚钱的事呢?为什么姬夏要控制铸币的数量呢?这简直不可理喻。 于是几家人所有的奴隶和大量的原本的公产奴隶都被送去了矿山和冶炼作坊,把所有库存的铜,全都熔铸成了钱币,并发行了一种上面写着一百这个数字的大额铜币。 他们发财了,拥有了整个夏城之前两年货币总量还要多的钱。 按照之前的购买力可以购买整个夏榆外加吸血体系内城邑两年的生产总和。 第七十五章 一夜回到变革前 七月中旬,一部分瓜分另一部分造成的狂欢达到了顶峰。一场决定夏城命运的国人大会正式开启,要将所有的公产以低廉的价格卖给“真正的夏城人”,每个人都有机会。 之前没收的大量公产土地和新夏城的人都归属于了氏族,今后土地的分配权将被大家推选出的、有能力的、有威望的氏族宗族中的头面人物来分,并且承诺一定公平。 他们还承诺以后真正的夏城人不需要缴纳任何的赋税,也不需要耕种公田,完全地自由了。 既然不需要缴纳赋税,又既然里司制度已经崩坏,夏城的国人们觉得土地还是和氏族的在一起比较好,互相交换由氏族之间互相帮助,毕竟同一氏族都是有血缘关系的啊。 绝大多数的土地和奴隶都集中在了密谋者家族的手中,名义上是氏族的,但管辖权和分配权在他们手中。 大部分国人期待着那些公产的土地奴隶成为自己的私产,兴奋地期待着分配的那一天。 至于作坊盐田之类,之前公产管理的时候感觉不到太大的好处,而且也感觉不到那些公产属于自己,不如卖掉变成钱,大家分一分,这才是真正的归大家所有。 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木麻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带着所有的钱币去了城邑的中心。 第一天分配的是土地,在国人土地充足的情况下,这些土地只是作为财产,需要卖成钱再分配给每一个夏城的国人。 夏城人很早就接触到了货币,而且因为城邑之前的严格管控,让货币深入人心,算得上是城邑之前数年的政治遗产和信誉遗产。 从缴税到购买,货币都可以完成,自然也就没人琢磨货币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很神奇。这东西有时候本身就很奇怪,前世及至宋明时候,有些高官仍旧不理解为什么每年冬天禁军京营发饷的时候物价会涨。 在土地售卖的环节上,木麻拿出了几乎所有的钱币购买了大约六百亩距离城邑很近的土地,价格算是比较合理,基本上是以前计划统计司规定的土地价格。他还留下了一些钱,准备明天再买几个公产奴隶。 但是第二天卖奴隶的环节便出现了问题,奴隶的价格不断升高,木麻本来计划买下十个奴隶,但到头来他的钱只能买下四个。 下午卖耕牛铁器的时候价格更高,大部分人根本买不起耕牛铁器,木麻看着买到手的四个奴隶、一头牛、家中的两支犁铧,兴奋不已,自己明年的日子会过得更好,自己拥有了那么多的土地和奴隶,还有集体作坊的一部分,日后自己的钱会有很多。 “难道姬夏真的做错了?仅仅两个月的时间,议事会的这些人就让大家的生活比之前几年积累的都好。” 他有些疑惑,有些搞不清楚,完全地迷糊了。 土地奴隶分完之后的皆大欢喜中,便开始卖掉各种作坊,并声明这些钱会按照人均分给每个人。 盐、铜矿、冶炼等作坊在国人大会中变卖,木麻拿不出那么多的钱,只能眼热。 再者这些作坊自己也不可能买下来,之前里司制度还在的时候,以自己的威望或许能够集合五十户的力量,买下一些小作坊,但现在个人都只顾着个人,也根本没可能。 但当密谋者们的家族不断地把装着钱的土筐抬上来后,一个盐田和盐田所包含的奴隶、工具等等,卖出了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价格。 木麻更疑惑了,因为还没有全卖完,自己包括每一个夏城国人都能分到大量的钱币,甚至相当于之前一两年一家人的铜币收入。 这些钱放在之前的夏城,完全不需要劳作便可以很好地活三五年,而且还可以活的很好。 “果然制度一变,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呢!不但有钱,而且不用缴纳赋税了!” 许多人齐声称颂着议事会的英明决定,整个夏城的国人再一次狂欢起来。 就这样,之前钱庄里存下的铜币、公产仓廪中的铜币、加上一个月内疯狂铸造的并不合格甚至连毛刺都没有磨掉的铜币加在一起,将夏城大量的奴隶、作坊、矿产和耕牛铁器等集中到了几个大家族的手中。 是家族,不是氏族。 可是的的确确每个人手中的钱都多了,便不能羡慕别人过得更好,只能认同自己不够努力或是没有太好的运气。 在木麻的记忆中,那几天简直就是狂欢,很多人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钱在手中,甚至连想都没想过,这种狂欢甚至暂时冲淡了姬夏中箭身亡的悲伤谣言。 只不过从那次狂欢之后,木麻记忆中就只剩下苦涩了。 到七月下旬的时候,之前积累的大量的产品已经被消耗一空,先是粮食的价格节节攀升,升到了以往一个不敢想的价格,以前可以吃一个月的铜币只能换来五六天的食物。 这种涨价可以真正算得上是夏城国人喜迎涨价,因为大部分夏城人奴隶不多,之前都是耕种的人,存粮不少。粮食价格一涨,对大部分之前靠种田为生的夏城人是件好事,木麻都没想过日子居然可以过得这么好,每一天自己手中的存粮都会卖出更多的钱,那些拥有大量奴隶、作坊的人只能从国人手中买粮,钱给的很足。 等到八月初穹夕连破两城无可阻挡的消息终于传到夏城后,夏城的密谋者们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丝矜持。 盐的价格在短短十天之内涨了八十倍,而且价格还在不断地上涨当中,有人便有些不满地找到了那些买下盐田的家族,得到的答案是如今粮食这么贵,那些开矿的奴隶总要吃饭。 况且这盐田是我的,我愿意卖什么价就卖什么价,你要嫌贵可以不吃。 城邑政府是没了,这些嫌盐价昂贵的人自然找到了氏族首领或是议事会的亲贵们,但是亲贵们认为上涨很有道理,因为掌握盐田的那人就是新的议事会成员而且还是氏族亲贵。 这当真算得上堂下所跪何人状告本官,几个人怒发冲冠地想要反抗,但却被抓了起来。城邑是没有法律的,一切凭氏族的决断,氏族首领们再出现卖个好将这些人放回去。 有人嫌弃盐价贵,自然也有人弄到近乎不要钱的盐,只要和氏族首领们站在一边就好,老夏城人再次分裂。 但是氏族亲贵们不需要那么多人的投靠,只需要五分之一的人就足以震压剩下的那些人。 反正制度已经被打碎了也没有一个超越一切阶层的政府存在,谁的拳头大谁就有道理,而且里司制度崩坏,谁也组织不起来这么多的人反抗,单独的反抗毫无意义。 在盐价涨价之后,积存的铁器价格更是高到了比耕牛更贵的地步,铜器的价格也在快速爬升。 出了钱之外,什么都缺,什么都贵,什么都在变,连娥卫两城也以夏城暂乱未平为理由终止了和夏城的一切贸易往来。 此时已经是七月末,马上就要秋耕了,盐暂时木麻还吃得起,但是秋耕的事开始让木麻头疼。 自己如今有六七百亩土地,但只有一头牛、两套犁铧、四个奴隶……根本种不过来,这土地有什么用? 不只是他,很多人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第一天卖土地的时候已经耗尽了很多人的钱,第二天再买奴隶耕牛铁器的时候便没有多少钱了。 等到钱都发下来之后,却又不可能用之前的价格买到那些东西了。 于是有人开始卖地,木麻琢磨了琢磨,也决定卖掉自家的三百亩土地,毕竟如今粮食盐农具都在涨价,养奴隶也要花钱,而且那些地空着没人种就是荒地。 有人卖,自然有人接手,甚至有时候不需要钱,只需要一袋子盐就能换来百亩的土地。那些买地的人自然是奴隶充足耕牛足够,而且也不缺盐。 盐是最能影响到每个人生活的,公产的时候这东西看起来的确看不到摸不着,等如今归了私人还把钱拿到手中后,这盐自己却吃不起了。 在秋种前,终于有人站起来忽然夏城国人们收回盐田作为公产,但议事会商讨后质问:“既然盐田收回作为公产,那就是恢复了之前的制度,那么诸位的土地、奴隶是不是也要收归公产呢?” “那我们赎买回来归大家一起用行不行?” “可以,只要你们出足够的钱,当然可以。这是私人的,人家当初花了钱的,你们凭什么要收回去呢?” 人们算了算,觉得当初盐田卖的那些钱大家凑一凑再买回来就是,于是去找那个人商量,得到的回答是:“那时候盐是什么价?粮食是什么价?奴隶是什么价?你们想用当初的钱买回去,这不是可笑吗?” 思考一下,这也合情合理,人们又哀求了一番,氏族首领们也都代表了各个氏族出面,终于得到了一个折衷的办法。 “我要六万亩靠近城邑的好地,给我六万亩土地,只要是咱们的国人,这一辈子的盐我管了。” 既是这样,也只好大家凑一凑,一人凑出百亩地,换回了盐田归公,至少一个铜币都不用花就能吃上足够的盐。 来回这么折腾了一番,到八月中旬的时候,木麻忽然发现自己的噩梦来临了。 他看着自己家中装满铜币的小箱子,忽然发现钱这东西也有花不出去的时候。 之前钱少,但是钱可以买到很多东西。如今钱多,人们反而开始用以物换物的方式交易,谁也不知道明天价格会变成什么样。 自己买到的六百亩土地卖掉了一些,又为了赎回盐田贡献了百亩,到如今只剩下了二百亩,根本不用四个奴隶,于是又将奴隶卖了两个。 自己还算好的,毕竟之前自己还有木器作坊能分一些钱,过得比大多数夏城人要强一点。那些之前不如自己的,在城邑运转了一圈、经历了狂欢之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之前的境地,甚至更惨。 土地还是那些,物价飞涨奴隶养不起,除了手里的钱,一切甚至都不如从前。可钱又花不出去,按照如今的价格,恐怕撑不到明年的夏收这点钱都要扔进去,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夏城脆弱的、刚刚稳步的、严格控制的货币经济,几乎是在一个月之内彻底崩溃了。 发行的货币超出了整个夏城的生产水平数倍,大量曾经有购买力的人重新沦为奴隶,对外贸易没有供销司的管控和娥卫两城的闭关政策彻底断绝,生活日用品的匮乏和有心人的囤积…… 种种这些,木麻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国人并不知晓。 但他知道一件与他息息相关的事,他与大家合建的木器作坊……完蛋了。 雇佣就算是直管一碗饭就行,可饭与盐每天都在涨价,每一天的开销都在消耗着大家凑出来的钱。 耧车这东西在夏城已经饱和,如今土地又萎缩了许多更用不到那么多。没有供销司运输司向外运输,无处可卖。卫娥两城又断绝了和夏城之间的贸易往来,还在观望等待冬天,因为又传来了新消息,穹夕被姬夏逼得退兵了,姬夏似乎好像还没死。 木器作坊每干一天就赔一天,无奈之下索性不干,那些一无所有的雇工们围着木麻,先是恳求木麻让他们干下去否则就要饿死,但木麻说自己吃的也已经不多…… 再然后木器作坊就被砸了,百余个雇工起义反抗,他们不是奴隶,因此货币崩溃对他们的影响最大,奴隶至少还有主人给口饭吃。 议事会的氏族亲贵们没有需要征召国人,也懒得征召国人。靠着自己的私兵和一些依附他们生存的族人,轻松地将这百余人捕捉,全部活埋以儆效尤。 第七十六章 当年的那幅画(上) 集体活埋后的第二天清晨,黑云在草河的上空翻滚,渐渐传来一阵低沉的雷声。 木麻没有吃早饭,甚至没有帮着背着几个月大的女儿的妻子把雨天要用的柴禾抱进屋里,一个人来到了处决场。 黑黄色的、刚刚翻过的松软的土地上什么都没有,下面有极好的肥料,或许明年这里会草木青青比别处的都繁茂,但现在却没有一丝生机。 木麻坐在附近,似乎想要盼着奇迹出现,比如沙土忽然松动露出一支挣扎求活的手臂。 可是直到雨滴落下,仍旧没有任何的改变,平静的连附近蛐蛐的叫声都很清晰。 他拿出一个葫芦,拔出木塞,将里面的酒轻轻倒在了沙土的旁边,似乎有些冷,紧紧地裹住了自己的衣服。 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了一阵古怪的叫声,应该是一种长着大翅膀的鹰隼,笑声很尖锐,就像是铁器摩擦的声音,又像是嘲笑或是说不出的某种不屑。 木麻捂着耳朵,忽然间抓起一把沙土朝着远处的树林抛去,喊道:“是他们先动手的!是他们先要砸了作坊抢走我的粮食的!我没杀他们!我只是帮着那些人抓住了他们!活埋的时候我没在场!没在场!” 沙土飞扬过去,鸟叫终于停歇,木麻全身好像没有力气了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 在他刚才抓取砂子的地方,露出了一支黑色的肿胀的手,似乎只差一点就能触摸到黄沙之外,但最终还是死在里沙土中。 木麻无助地蹲在地上,他杀过人,砍过头,也杀过女人孩子,见过死伤数百哀嚎遍野的战场,却从没有杀过两个月前还把一柄木工锤递给自己的人。 他对着树林喊叫的话都是真的,这些人不是他杀的,他只是在这些人反抗的时候和氏族的人一起抓住了他们,在一个人逃到草河边的时候他伸手给抓住了,仅此而已,但这些人还是死了。 那支伸出的手好像再嘲弄他,于是在大雨落下的那一刻,木麻跳起来拿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了那支手臂上,似乎想要掩埋什么,一边疯狂地喊着:“是你们先动手的……是你们先反抗的……我没错……” 呼喊了一阵,他抹了抹眼中的雨水,最终还是将一葫芦如今已经颇为昂贵的酒倒在了那只手的旁边,插上了一根木棍,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家。 雨后,有彩虹,一如既往地漂亮,正如很久前夏城还是一片荒芜时候很多人跟着陈健爬上夏城附近的石山看着山下的村落在彩虹下充满希望地伸展着一样漂亮。 只是如今没有人愿意去看彩虹,木麻游走在夏城有些荒凉的街道上,感觉自己就像是失去了头羊的羊羔,没有人告诉自己对错,一如风车那样迷迷糊糊地随着风转动,时东时西。 彩虹之下,几个人正在挖坑,旁边堆放着几根木材和绳索。 “绞刑?” “是啊,你没听说吗?你们作坊的那些人反抗的时候,另一家作坊的人也反抗了,领头的可不是做工的,而是咱们姓氏的人……真是可怕,他不帮着自己姓的人,居然帮着这些人还和他们一起反抗……” 挖坑的人还在嘀咕着,木麻看着那人身上的一件上等的羔羊皮,暗骂了一声,忽然一拳打在那个人的脸上。 旁边的人急忙冲过来喊道:“你疯了?” “对,我疯了!你们都疯了!” “给他捆起来!让他清醒清醒!” “算了算了,都是自己人。回家吧,木麻,回家吧。” 木麻咬着牙,被几个人拉开,往后退了几步,没有再挣扎,愣愣地看着那个被立起的绞架。 傍晚时分,几个氏族中的头面人物召集了所有人,把几个被捆绑的人押送到了绞架的下面。 木麻耳朵中嗡嗡地响,没有听清全部,只听清了一些让他心里能够舒服一些的话,断断续续。 “……他背叛了氏族,替外族人说话,还和外族人一起反抗氏族,想要抢夺咱们的粮食。没有什么比氏族间的血缘更为神圣,更为亲近,也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为重要,暂时的混乱很快就会过去,明年咱们可以过得更好……他背弃了血管中的血,出卖了所有的血缘亲族,没有什么是比这个更大的罪恶……所以,经过氏族的商议,判处他绞刑……” 绳索套在那个人的脖子上,在被拉紧之前,他忽然大喊道:“背叛?你们才是背叛!你们所有人都背叛了夏城……用夏城人的血换来了你们的土地耕牛……绞死我吧,背叛者……当姬夏回来的时候,这个地方仍旧会立起绞架,但绞死的人是你们……蛆虫!” 旁边一个负责行刑的人用铜剑狠狠地敲在了那个人的牙齿上,绳索被拉紧,身体剧烈地挣扎着,鼻涕眼泪齐齐流了出来,紫黑色的、肿大的舌头不断向外伸展着,双手似乎想要握住绞索,但终于失败了。 绞架在城中挂了几天,以此警示氏族的利益是崇高的,是不可背叛的,没有什么比血管中的血更为亲近的东西。 这是对的,没有丝毫的错误,完全可以圆的上的理由,以此为基础的新夏城就在这个绞架之下诞生了,有了自己的理念也有了自己的意识,终于摆脱了之前灌输的沉重的枷锁。一切都是自由的,看起来绝对平等的,一切凭借个人努力的,甚至连规矩都没有,唯一的罪责就是背叛氏族,只要不背叛氏族就不会被绞死。 整个城邑的底层都在一种沉重的交替中度过每一天,或许清晨醒来的时候还觉得以前的夏城很好,但傍晚的时候看着那些颤抖地劳作的奴隶又觉得现在的夏城很好。 或许混乱只是暂时的,或许等明年就好了,再不济自己还有土地,盐也免费了,而且没有了赋税,总不会比之前过得更差。 或许混乱是永远的,或许明年还是一样。自己就算有土地,但是铁器农具这些又怎么办呢? 只是没有人给他们另一种解释。整个夏城能够解释这一切的人分成了三份,一份跟着陈健去了榆城,一份逃到了狼皮的封地,另一份就在城中,这三份是一座城邑的高层和中层,至少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站在留下城邑的这一份来看这一切都是对的没有任何错误的,对与错总有一个评定的标准,永远不要指望奴隶和主人眼中的对与错是一样的。 知道想要什么是成为头羊所必须的,更多的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只能一天天这样过下去。 虽然混乱,可日子总要过下去,就为了“或许明年就好了”的或许,努力活下去就是值得的,至少还有一个或许,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东西呢? 可活下去,总要有各种各样的不幸,有时候与生死无关甚至相距甚远,可依旧是难以承受的不幸。 九月份的某天晚上,很多天没有死人了,一切看起来步入了正轨。 吃过晚饭,孩子们睡了,木麻躺在暖烘烘的装满了麦草的麻布被子上,妻子哄睡了最小的孩子,悄悄地将手触摸到了木麻的身体上,一点点地向下摸索着。 这是生活的一部分,不过这种生活从五月份到现在便没有出现。妻子很努力地试图做些什么,但最终却是徒劳的,依旧是软软的。 “累了?” “嗯。” 他想隐瞒过去,妻子生下最小的孩子的时候是在三月,之前他是像条公狗一样充满着活力,正当壮年,从怀孕到孩子出生满月的忍耐曾让他暴躁。 五六月的时候,他有了六七百亩土地,几个奴隶,那时候每一天孩子睡着后总会做些男人应该做的事。 可自从那次活埋之后,自从看到了那只手,再看到城邑中心的那场绞刑后,他的内心就像是被荆棘刺扎过一样,心中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一切和自己无关,自己就算不动手那些人依旧会死,可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心中压抑的太多,竟然连男人的义务都难以履行。 女人只是听说了外面的事,一直在家照顾孩子,有些血腥听闻与亲眼所见不会相同。 女人想,这时候不能够再多说,只能鼓励,装作毫不在意地开着玩笑道:“去年你就像条公狗,还在地里弄过呢,现在居然知道累,那时候……” 可不曾想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点燃了木麻的怒火,女人第一次看到男人发火,一把扯开被子怒吼道:“去年!去年!那是去年!现在什么都变了!什么都变了!连我都变得像一条阉过的狗,就是硬不起来了,我也想回到去年,但是回不去了!磨房打架我动手了,作坊工要吃的也是我先拿棍子和他们打起来的,现在他们都死了!都死了!” “我买的奴隶都是原本的公产奴隶,我买的也是公产土地。我没有买一个之前的国人,也没有把他们当奴隶看。更没有去抢一个新国人的土地耕牛!我心里有自己的对和错,从未逾越。” “我不想杀自己人,只是想要让咱们家过得更好。那些人找过我,只要我站在他们那边,我就可以获得更多的地还有便宜的盐,毕竟我木麻还是有些名气的,但我没有。因为我觉得那盐恶心,我就想正正常常地活下去。那些人绞刑的时候,我打了他们一拳,可除了打一拳我又能怎么办?” “我不是氏族首领,也不是姬夏的学堂孩子,我就是个夏城里最小的人,我就想当个好人,可我现在就像是一条阉狗,这就是好人的代价!” “有人支持他们的反抗被送到了绞架上,有人杀死新夏城人掠夺了土地耕牛,可我呢?我什么都没做!” “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我不会去欺凌他们,可我也不会为了他们上绞架,我就是为了我的女人孩子……我就是个最小的夏城人!” 他愤怒地踢开门,半赤着身子朝外面走去,女人急忙追上去喊着木麻的名字,但只看到一道身影在黑暗中远去,女人赤着身体追了出去,最终蹲在房前,不顾外面清露的冰凉,呜呜地哭着。 第七十七章 当年的那幅画(下) 几天后,那日夜里的争吵早已过去,木麻和几个人正在外面收集过冬用的干草,离城邑很远,晚上可能不能回去。 夜里,几个人悄悄找到了木麻。 “听说了吗?前天又有人被吊死了。” “这次是因为什么?” “谁知道呢。” 闲聊了一阵,有人悄悄说道:“我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这不是夏城,夏城不该是这个样子。” “那又能怎么办呢?现在谁能和我们站在一起呢?奴隶们?他们恨不得我们死。新国人?他们看我们就像是狗看到猫一样,他们不会信任我们。姬夏呢?生死还不知道……” “要是姬夏在就好了,总会告诉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我们现在都迷路了。” 许久,终于有人悄悄说道:“咱们走吧。总有一天姬夏要回来,你们难道真的相信姬夏会死在东夷?一旦他回来,这些人肯定要让征召咱们,咱们的女人孩子都在城中,不去很难说那些人会做出什么事。去的话……对抗姬夏……你们觉得就凭这些人能够打得赢吗?对抗首领是什么罪呢?” “去哪?” “狼皮那边的封地,正好五天后去西边割草,咱们带上女人孩子,趁机逃走。” “他们会不会怪我们?毕竟咱们当初可是违背了姬夏的规矩的。” “不会,那边来人了告诉我了。只要咱们去,之前的一切都会从轻处罚,况且咱们也没有犯多大的错,不是吗?多呆一天,迟早咱们的手上要沾血的。” “嗯,那就定下来,五天后咱们带上牛马还有全家……” 所有人中唯独木麻摇摇头道:“你们去吧,我不能去了。我女人病了,前几天夜里出了些事,她受了凉,如今医药司的人一个不在,这几天热的厉害。孩子又小,不到一岁,哪里能远行呢?” 几个人怪异地看了木麻一眼,木麻叹气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们走吧,就当我没听到。” 一个人颇为信任地拍了下木麻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 回到家中,女人仍在病着,木麻守在床前,说起了这些天发生的事,女人长叹口气道:“怎么就这时候病了呢?我也不想在夏城了,我害怕……麻,咱们不要奴隶了,就像以前过日子不是很好吗?现在经常死人,这哪里还是夏城?” “嗯,把这水喝了,等你病好了咱们就走。” 几天后,很多人离开了夏城,留下了奴隶和一切,只把自己和家人带走了。可没有走的还是很多,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 木麻这个里司里的五十户基本都是老夏城人,所以没有被贬为奴隶的,但如今有三家算是和氏族里的那些人站在一起了,当初抢夺新夏城人土地耕牛的时候这三家很是卖力,如今过得早已比木麻强了。有十二家逃到了西边的封地,也不知道如今到没到。 最后剩下的这些人和木麻一样,只是活着。有的是相约逃走的人不信任,有的是舍不得刚刚种下的麦子,有的是琢磨着趁着秋天好好修缮下房屋,总之不走总是有理由的,最简单的就是为了生活。 但生活并不平静,随着秋叶一天天落下,远方传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多,木麻女人的病时好时坏,终究骨瘦如柴。好在邻家也有做妈妈的女人,总不至于让孩子饿死于没有奶。 东夷大败姬夏大胜的消息传到夏城之后,城邑的贵族们将留在城中的聚在了一起。 “姬夏马上就要回来了,记住,如今的夏城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没有无辜者。” “你们中的一些人可能会说,我没杀人,也没有抢夺别人的土地。但是,当我们回来喊出老夏城人压迫新夏城人做奴隶的时候,你们也没有反对。如果你们都反对,又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我们只是替你们将心中的话说出来,替你们做了你们不敢做的事。就像是我在杀人,而你们拖住了那个人的四肢,让我方便插刀。” “倘若姬夏不回来,难道你们不喜欢自己有奴隶养着的生活吗?并不是,你们和我们一样丑陋一样低劣一样肮脏一样是蛆虫。只不过我们做的比你们更好,享受的更多,而你们太笨没有做到我们所做到的。” “现在把盐矿给你们,你们能说一点钱都不要,用自己的奴隶养着所有城邑国人用盐吗?你现在说能,只不过是因为你没有得到!” “现在姬夏可能要回来,你们就想脱身,你们就想把自己身上的血洗干净?并不能,你们已经和氏族绑在一起了,要活就一起活,要死就只能一起死。姬夏的性子你们是知道的,氏族殴斗、坑杀国人、绞死国人……这些罪责至少也是流放出城邑吧?” “姬夏说,想要什么,就要靠双手去争取。如今我们想要无罪,最好的办法不是祈求姬夏的原谅,而是拿起武器对抗。每个人都站在一起,姬夏难道真的会杀绝咱们老夏城人吗?” “咱们只需要逼着姬夏盟誓放过咱们,夏城用夏城的制度,榆城用榆城的规矩,咱们遵照姬夏为首领,他要出征咱们随军绝不动摇。” “我们也会承诺,一旦做到了,土地分给大家,奴隶分给大家,盐铜矿都是大家的,这难道不是比之前更好的生活吗?” “族人们,和我们流着一样血的族人们,这是你们唯一可以走的路了。” 人群中忽然有人喊道:“可当初你们用盐换了我们那么多土地的时候、把盐卖的我们买不起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咱们是流着一样血的族人?” “对,不要再骗我们了,这只不过是姬夏要回来了。倘若姬夏战死在东夷,又会是怎么样呢?那些土地奴隶你们是不会分给我们的。我们受够了!” “有什么样的惩罚我们甘愿接受。你们说的不对,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或许我们也肮脏,但我们会接受惩罚,休想让我们替你们去打仗!” “那些奴隶尚且知道谁是对的谁是错的,我们已经错了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了!” 愤怒的人们紧握着拳头,纷纷离去,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到十二月中旬的时候,已经有亲贵开始出逃,城邑内也越发地不安稳,每一天都有奴隶的反抗和新夏城人的复仇,每一天都在流血。 于是在草河局势愈发明朗的十二月中旬,木麻的屋子再一次成为里司所在的屋子,终于有人离开了氏族来寻找他商量些事。 他们回忆了这一年发生的种种,思考着可能的未来。 “城邑要乱掉了,那些蛆虫们往北面跑了,咱们不会跟他们走的。” “是啊,城邑马上就要乱了。昨天新国人们杀了我们氏族那几个人的全家,连孩子都没放过。” “孩子?当初他们活埋那百余人的时候,可放过十二岁的孩子了?” “咱们怎么办?” “逃走吧,至少等到城邑安稳下来再说。” “对啊,逃走吧,那些人就像是疯了一样,到处杀人。再说姬夏到底会怎么对待咱们谁也不知道,要我说咱们藏到树林里,等到城邑稳定了,姬夏这边传出消息了咱们再回来。” “如果是小罪,大家就回来。如果是死罪,那就藏在树林中过一辈子吧。” “就算不是害怕姬夏,那些奴隶们也会弄死我们的。即便我平日对他们还不错,可你知道吗?昨天我让他们做事,他们居然不做,我想打他们,居然握住了我的鞭子……” “太可怕了。早知道逃到狼皮的封地去就好了……那些人好像都没事了。” “木麻,跟我们走吧。反正跟着那些蛆虫逃去草原我是不会去的,姬夏早就说了,奔逃草原是死罪,不可饶恕的死罪。你记得当年矿奴暴乱的时候逃到东边了吗?那边有片芦苇荡,很大,咱们藏咋那里吧,等城邑稳定了再回来。” “而且你身上有血,我听说那些新国人恨你恨的厉害,因为当初那些人反抗的时候是你带着咱们抵挡住他们,并且吹哨子找了氏族的人,还带头抓了几个人。” 木麻摇摇头,眼里已经有些茫然。 “我的女人可能不行了,病的厉害,我走不了。你们走吧,我走不了了。” 说完,他站起来,苦笑道:“我是你们的里司,按说你们逃走我也是大罪,但事情已经这样了,又能怎么办呢?我不想养几十个奴隶什么都不做,也不想跟着他们逃走,我只想和我的女人孩子在一起好好活着。你们走吧……走吧。” 最终的道别后,木麻关上了门,坐在炕边,看着已经陷入昏迷的女人和旁边哇哇哭着的孩子,什么都没想,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 城里越来越乱,到处都是喊叫声,可木麻却仿佛听不到,只是守在女人孩子的身边。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女人已经瘦削地昏迷过去,外面传来了一阵怒吼。 “滚出来!木麻!” “你这条杀吃人的狼!” 孩子吓得在炕上哭闹着,木麻抽出了短剑,让孩子给妈妈烧些水让她们别哭了,自己走到了外面。 愤怒的新夏城国人就在屋子的外面,之前他们沦为了奴隶,现在自己砸碎了枷锁。 “就是你!木麻!我哥哥被你一棍子打翻,送到了那群蛆虫那里,结果他被活埋了!” “当初磨房殴斗的时候,你可是动手最狠的那个!” “狗一样的人,没想到你会有今天吧?” 木麻把身子站的笔直,喊道:“我有什么错?当初作坊干不下去了,他们要吃的,难道我就要把吃的给他们?我的家人,我的女人孩子还要吃,他们想要抢我的吃的,我们就打起来了,谁知道他们会被活埋?” 被活埋那人的弟弟哭道:“难道是我们的错吗?我哥哥有地,有牛,结果就因为不是你们这几个姓的人,土地粮食耕牛都被抢走了,要不然我哥哥用得着问你要粮食?还有我弟弟,才十二啊,就那么被埋在砂子里闷死了!当时是你带着人堵住了他们的后路,你带着头抓了六个人,还得了很多的盐。你用他们的命换来了盐和粮食还有土地!他们全死了!” “那些盐我没吃!那些粮食我也没吃!那些钱我也没动,在我家最难的时候我也没动!” “真是个善良的人啊,我们是不是该哭着告诉你我们错了?我那个弟弟是不是你抓着送到议事会的?他本来已经跑到河边了!” 木麻的双手有些颤抖,点头道:“是我,可我不知道他们会被活埋。” “我知道,你们想说,有人支持你们的反抗甚至被送到了绞架上,但我不是他,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我不想欺负你们,可我也不会为了你们上绞架,我就是为了我的女人孩子……我的女人病的厉害,可能熬不过今晚了……” 那个人听到女人孩子这样的话后,哭道:“就你有女人孩子吗?我哥哥的孩子被活活饿死,女人被抓去当奴隶被折磨死了,死的时候就这么光着扔到了外面……当初那些人喊老夏城人该把我们抓去当奴隶的时候,你木麻拍着胸口说没有动心吗?你反对过吗?我一家人全都死没了,就剩我一个……你当时如果让我弟弟游过草河,我至少还有个弟弟。” 木麻心一横,喊道:“我为什么要反对?我说了!城邑变成什么样和我没有关系,我就想让我的女人孩子过得好些。抓你们当奴隶的事我不会反对,但我不会去抓,你们的土地耕牛被抢,我也没去!我按照自己的办法去做,为什么非要支持反对?” 他猛然抽出了短剑,外面的人并没有惧怕,也抽出了自己的武器。 就在这时,屋子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女人的声音,伴随的还有孩子的哭声。 “麻……出什么事了?” 木麻绝望地看着众人,那个一家死绝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浑身颤抖,握紧了拳头眼泪扑簌地往下落,最终没有再叫喊,而是憋住哭声欺骗道:“没什么……姬夏回来了,我来告诉木麻一声……” 木麻将铜剑放在了地上,想要挤出一个感谢的笑容,却怎么也挤不出来,终于走进屋子,看着女人明亮的、回光返照的眼睛,偌大的男人呜呜地哭了起来。 “是姬夏回来了吗?” “嗯。” “那就好了……我要死了……孩子还小,姬夏回来了,夏城就回来了,咱们是国人,总会有人帮你照顾孩子的。你就说我睡着了,别让孩子害怕……” 说完这番话,似乎耗尽了力气,眼睛无力地转动着,木麻急忙捧起女人的头,让她看了一眼孩子,女人忽然迸发出最后的力气,抱住了最小的、不到一岁的女儿,想要凑到早已经干瘪的的胸前,却在最后一刻垂下了手臂。 木麻抱起孩子,傻傻地站在屋里,看着墙壁上珍藏的、多年以前陈健送给他的、还没有盖起这间屋子时就已存在的、让他想要一个家、让他有勇气带头离开氏族的一张在桦树皮上的画。 上面是木炭勾勒出的简单线条,背景是夏城的城墙,如同孩子画画一样,上面还画着一个带着芒线的太阳,太阳上还有个笑脸。 太阳下,是屋子,很简单的茅草屋,后面是篱笆,前面是院子。 院子里有哆哆鸟在叼啄地上的麦粒,有雁鹅在仰头高歌,一条晾衣绳上似乎画着几件衣服,衣服下是几个扎着总角辫的小孩子,正推着小风车似乎在跑动。 没有女人,没有男人,但这幅简单的炭笔画当时还是让木麻等人愣住了。 没有女人,哪有孩子?很多年前,他们想“或许女人就在屋子里缝补衣服哩”。那时候就是个简单的梦想,有一个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家人。 一年前这幅画上的一切都成为了现实,包括那些没有在画中出现但当初确信存在的男人和女人。 而现在,却要和这画一样了…… 第七十八章 纵容 动荡的时代之下,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好与坏在时代的动荡下是模糊的,也是不能用安定年代的一切去忖度的。 很多年后,那幅画和木麻变为了书中的故事,安定年代的人们从整篇故事中只找到了这么一个符合他们心中善良定义的好人,忘却了动荡时代的血腥恐怖和暴力之下的求活与挣扎,追忆起奴隶主的美好生活与善良从容优雅的贵族气质,觉得其实那样也很好。 包括那个带着新夏城人起义反抗被绞死的人,也成为了后世眼中的暴徒;甚至开始有人质疑,倘若姬夏首领不从榆城返回而是默认了夏榆分裂的事实,怎么会有这样的悲剧呢? 故事总要有个视角,关于记录在史书之上寥寥数笔的夏城内乱,有很多非史书的故事流传,当然也不乏以新夏城人的眼睛或是视角去陈述的故事。 但那些最底层视角的故事没有清新的人性、没有天性的善良,只有反抗、暴力、杀戮、复仇、求活……远离了动荡年代的人们并不喜欢去看这样的故事。直到又是很多年后动荡重新出现的时候,这样的故事才又开始流传并被人们喜爱。 世上可以有好人也真的有好人,但却绝对没有一个宛如天使心念仁慈善良无求的国家,因而作为国家雏形的城邑的首领,也必然不是如同人们想象的那样善良。 一如夏城很多人翘首以盼以为真正首领的陈健,也是一样。 在十二月中旬大军靠近草河、周边城邑全都站到陈健这边的时候,夏城伪政权的人派了使者谈判,希望陈健放过他们,他们将盟誓追随,甚至不求在夏城,只要让他们西迁到自己的封地成为夏城的一部分就行。 否则,就会毁掉夏城,只留下一片废墟,让夏城彻底乱掉让整个夏榆体系元气大伤。 那是不流血和平解决的最后机会,但陈健给出的答复是:所有参与叛乱的人自缚请降,一切自有法度规矩处置,如何处罚自有司寇评判。此外,夏城所有的死亡、混乱、大军北征消耗的粮草、钱财一应由参与叛乱的家族出。 看起来陈健仍旧遵守法度规矩,但实际上这意味着已经没有了妥协的可能性,其实就是在逼着这群人暴力反抗或是逃离夏城,只是用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 就算叛乱死亡的事不算,陈健给那些使者小算了一笔账,从出征耗费的粮草到抚恤死亡的国人,单单是这比钱就足以逼死那些家族顺带让他们成为赤贫的债务奴隶。 况且按照规矩,这些人恐怕都要处以重刑,这实际上和拒绝没有任何区别。 这实际上断绝了和平解决的可能性,也在实际上宣判了所有密谋者的死亡。 由此可以说是陈健心狠手辣是个十足的恶棍坏人甚至是杀人魔,因为要是妥协接受兄弟和睦一笑泯恩仇的话就不会流那么多血。 这些血日后在清新的故事中也会算在陈健的头上,似乎一些恩仇真的可以一笑而泯。 只不过此时此刻,这些仇恨是不能一笑而泯的,因为流了太多的血。 陈健一笑而泯,失掉的将是夏城一多半的人口,以及数年经营之下城邑政权的威望和规矩的权威,整个夏榆体系就会分崩离析。 数家哭,总好过万人哭,做首领最重要的是别被感性左右,去把每个人每件事当成一道理性的利益分析。眼睛看到的哭泣也眼睛看不到的哭泣是等同的,并不会因为看到了所以这哭泣就更高贵更打动人心。 此时拒绝妥协,实则就是要逼哭很多人,逼走很多人,逼死很多人。 可以想象一些氏族亲贵的子女妻母在家中痛哭颤抖、或是在这样冷的天气中抱着刚刚出生的孩子奔逃遥远的西北、甚至可能出现母子诀别为了不拖累儿子自刎家中的情形。 他们批带着狐裘羔皮,所以他们的泪水大抵是比那些穿着麻布的泥腿子高贵而又优雅的,然而陈健只当无视。 十二月十七,陈健断绝了他们投降一笑泯恩仇的第二天、夏城因为恐慌已经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大军在距离夏城六十里的地方停了下来,会盟其余城邑的首领。 除了要宣布这场战争的正义性外,陈健也在拖延时间,拖延到城邑彻底发生变化,拖延到城邑之前的一切旧势力都彻底滚蛋或是在复仇中被消灭。 兵贵神速,拖延的这些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但在力量的绝对优势之下改变不了结局,只是改变了过程。 当陈健不接受妥协的消息传回夏城后,密谋者们绝望了,他们想要践行与陈健谈判的要挟毁掉夏城,或是抓所有的夏城人的老弱做要挟,但在人心混乱之下已经没有实施的能力。 十二月十八,一批人抛下了庞大的家产骑马逃离了夏城。西边是狼皮的封地、西南是卫城、东边是娥城,他们无路可去只有逃亡草原一途。 本来说好了同进退的密谋者和其追随者们就因为几个人的逃离而彻底崩解,他们本来的计划是抓住所有夏城的老弱以此要挟陈健,如果不接受就将这些人全部处死,然而一旦有人逃离就没有人有心思做这样的事,全都做了鸟兽散,开始收拾各自的家当。 密谋者和追随者们想要逃走、卷入之前漩涡的老夏城人不再支持也不反对只盼着战乱平息、所有能够掌控局面的人全都按兵不动拖延时间、大军距离城邑六十里没有入城却在会盟、之前营造的氏族专政的仇杀遗留…… 这种刻意营造的局面下,十二月十八日夜,夏城的隶农、野民、被沦为奴隶的新夏城国人起义了,他们喊出了杀光议事会复仇、请姬夏独断以掌夏城的口号,与那些想要逃走但还没逃走的氏族亲贵们展开了厮杀。 他们在城中杀死了一百多密谋者的追随者以及密谋者逃走时没有带上的蠢货……以及许多无意中被卷入动荡漩涡中的人。 而等到该杀的人要么死了要么逃走的时候,陈健的骑手姗姗来迟,出现在了城门之外,颁布了陈健立下的规矩:自此时起,不得私自杀人,不得血亲复仇,一切等姬夏大军入城。 这种刻意营造的反抗中,旧时代的一切都被一扫而空,在仇恨的驱使下砸毁了一切期待着新生。 其实这就是一场清洗,一场郑伯克段式的引诱样的大清洗,所有支持旧时代旧制度以及同情者都被波及,成为了故意纵容下的牺牲品。 氏族已经彻底瓦解,至少在十年之内再也没有一支可以动摇城邑体系的政治力量存在。 氏族首领或是亲贵中有好人吗?当然有,而且不少,很多人也确实是为氏族着想的。 但是这种氏族制度已经阻碍了城邑的发展,有好人不是整个制度可以存在的合理性。 要么主动放弃权利成为新制度的拥护者改变身份:不以氏族血缘为权利支撑从氏族亲贵变为城邑的贵族或是官僚;不愿主动放弃,那就只能是你死我活的肉体消灭。 从五月份开始夏城留下的种种烂摊子,除了彻底砸碎重新开始之外,没有其余的解决办法,也没有任何可行的清新手段。 砸烂这一切的任务,陈健故意留出了时间给了那些城中的起义者。所有的管理层和可以作为管理层的人都已不在城中,那些起义者唯一的纲领就只能是将血缘氏族专政变为城邑首领专政。 就现在而言,陈健是他们唯一可以信赖的、可以将夏城团结在一起共同接受的那个人,没有别人,也没有别的势力。 不砸烂,陈健回到夏城就要面对土地变革和分饼,到时候触动的阶层利益太大。 不砸烂,永远分不清哪些是隐藏在夏城内部的密谋者以及同党支持者和同情者。 况且,他也需要一个给那些人以国人身份的理由——顺应天时、起大义而迎王师,助剿戡乱。 如果没有一支外在的力量和共同信服的人,这场起义的结果就是血缘氏族专政的轮回,只是上下颠倒但是结构未变。 现实是这支力量存在,这个可以让各个阶层氏族都信服的人没有死在东夷,而是大胜而归威望如日中天,并且在之前的立牌坊中成为了一个善良而又真正为城邑着想的人——那些氏族亲贵在以为他死了后按耐不住地丑陋吃相也起到了对比衬托的作用。 绿叶之所以是绿叶,是因为他本身就是绿叶,而不是被红**成的绿叶。 经历了不平等,才知道某种意义规矩上的“平等”是多么珍贵;经历了无政府的暴力恐慌,才知道有一个超越阶层利益之上的城邑政府是多么重要。 一切尚在萌芽的时代,没有历史可依,只能用自己去尝试才能记住才能避免自我毁灭。这一点夏城走在了其余城邑的前面,给其余城邑作为警醒,履行着大祭司的城邑应尽的探路者的义务。 十二月二十那天,陈健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起义者基本控制了城邑,并且声明会在姬夏大军到达的时候全部放下武器。 这意味着大军终于可以返回夏城,血已经流的太多了,再晚一些就会失控。于是一改之前慢吞吞的前进速度,全速朝着夏城进军。 第七十九章 国(一) 十二月二十二日,陈健来到了夏城附近。 一些骑手和从狼皮封地里赶来的陈健一系的官员先行一步进入夏城接管一切,维持秩序。 风雪中,一阵尖锐的哨子声传来,随后几名警戒的骑手飞驰而来。 “姬夏,阳关的白马来了。” “多少人?” “十几个。” 说话间,在距离陈健很远的地方,几个人便跳下了马,用恭谨的姿态来到了陈健身边。 为首的是一直驻扎在阳关附近劫掠防卫草原的白马,披着一身的白色毛皮,华贵而又高大。 靠近陈健后,白马躬身道:“我有罪。” 陈健奇道:“你有什么罪过呢?” “夏城内乱,却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办,而我又愚钝不能分辨对错。” “七月,夏城已有乱象,也有人逃到阳关哭诉,但我知道自己愚钝,依旧遵照姬夏的教诲,前往草原劫掠。因为这是姬夏很久前告诉我的,这么做一定是对的。这是我在混乱中唯一确定知道对与错的事。” “可正是因为出兵劫掠,竟让那些背叛者控制了城邑,以至于夏城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 “如今夏城一片废墟,这都是我的愚笨导致的,请姬夏饶恕。倘若我不愚钝早些分清了对错,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会将他们驱赶出去。” 陈健长叹一声,执着白马的手道:“这哪里是你的罪过呢?你做得很对。在这之前,谁又能知道夏城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你守在阳关,正是为了防止草原诸部强大啊,倘若有一天他们攻入夏城,又哪里是现在的悲惨所能相比的呢?” 着实宽慰了几句,陈健很是满意。他当然猜到了那些人的封官许愿,也听说了七八月份自己已死传言后的各个城邑以及势力的反应,白马能够压住心中的欲望继续北上草原而不是返回夏城,这已经证明了他的忠诚。 他确信那时候白马回到夏城,将成为夏城很重要的一支力量,因为他这些年在阳关一代的威望极高,实力极强。 但这也正是白马的聪明之处,他知道自己在夏城的根基太浅,就算是陈健真的死了,他回夏城又怎么斗得过那些密谋者,索性继续北上劫掠不参与夏城的利益分配,只求在阳关安稳。 在肮脏的政治出现之后,永远别指望一个人无限的忠诚,只需要一定的忠诚就足够。真正的聪明人会懂得取舍,而这样的人陈健也很放心,白马只带着十几个随从来到这里已经证明他的态度。 不管是娥城卫城,在当初听到自己死在东夷的消息后必然会开始与夏城密谋者接触,这是可以理解的,与背叛没有丝毫的关系,也就不需要追究,不然只会生出芥蒂。 自己活着,他们便来会盟了,这已经足够。自己死了,他们没有第一时间去瓜分孱弱的夏城,这也已经足够说明他们可以成为自己重要的盟友。 白马自然不是盟友,也没有成为盟友的资格,他只是夏城体系中的一部分,所以陈健以首领的名义下达了命令。 “那些叛乱者北上逃窜,大军自榆城而来一路疲惫,骑手不多。你速速返回阳关,集结骑手追击,如遇反抗格杀勿论。咱们夏城再见。” 白马领命而走,大军继续前行,终于回到了已经平静下来的夏城。 老城墙之外,城墙外数千人齐齐半跪在地上,看到陈健后放声大哭。 映入陈健眼帘的是一片废墟,到处都是尸体、鲜血、头颅、绞刑架、冻僵的尸体。 烧毁的房屋、倒毙的牛马、惊恐的女人孩子……这一切都在寒风中,打碎了跟随陈健返回的国人最后的一点理智,不顾军令和那些留在夏城的人一同哭泣起来。 这是他们的家,是他们梦想开始的地方,也是很多人期待的生命终结之地,可如今竟然成了这番模样。 陈健踏在战车上,面对着不安的众人和愤怒的士兵,大声喊道:“几天前……就在几天前,那些背叛者派去的使者和我商量,让我看在氏族的份上放过他们,让他们带着愿意跟随他们走的人去封地,再也不会返回夏城,让这一切都过去。” “可我没有答应。为什么没有答应?族人们,国人们,看看你们的四周,看看这一切……他们毁掉了一切,毁掉了夏城,却妄图不受任何的惩罚,在封地继续过他们的好日子,只是一句轻飘飘地再也不会背叛,就妄想可以逃脱一切。换了你们,你们答应吗?” 数千人呼喊着不会答应,更多的人呼喊着现在北上将那些人全部抓来处死。 陈健压下了众人的纷乱,喊道:“我知道,你们认为规矩有些严苛,可看到这一切,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吗?规矩保护的是谁?” “当没有规矩的时候,谁的田产多,谁的奴隶多,谁就可以决定一切,因为谁能杀人谁就是规矩。” “他们或许欺骗你们说,反对的只是我。但实际上,他们反对的是规矩,反对的是约束了他们手脚,让他们无法肆意妄为的规矩。” “如今,我回来了,你们信任我,愿意尊我为首领,那么你们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夏城?” “一个没有规矩的、一切听凭氏族亲贵们决断和操控的、氏族之间相互仇杀的夏城?” “还是一个有规矩的、不分氏族都是国人、首领六司官员管辖之下的夏城?” “现在,我要你们的回答。告诉我,每个夏城的国人,你们到底想要哪个?” 经历过混乱仇杀不安的夏城人看着一片废墟的城邑,回味着之前的混乱与恐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也是让陈健满意的选择。 只是这种选择意味着夏城的血,恐怕还要继续流下去。 以为那些密谋者按照规矩只有死路一条,那些跟随密谋者一同作乱的人、或是为了自身利益卷入其中的人,也是必死无疑,没有回转的余地。 或许别人还没有想到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但是跟随陈健返回夏城的红鱼却明白过来。 即便是她,此时心中也有些不安。 倒不是心软怕流血,只是担心这种杀戮会引来众人的不满,毕竟沾亲带故总会留下一些恶名。 趁着没人的时候,她悄悄找到陈健,问道:“血还要流?” 陈健沉默半晌,终于点点头。 “让他们逃到别处或许更好一些吧?他们不会也不敢再回来了,还能在别处自成一邑。或许流放是不是更好?毕竟还是血脉亲族,这不正是你常说的亲族一体先站住脚跟吗?” 陈健摇头道:“有时候,血脉真的未必靠得住,真有那么一天有异族侵伐夏城的时候,那些逃走的人绝对会走在最前面。” “既然都是亲族,那么就是个简单的算数题,谁也不比谁高贵,只要比数量就好,数字是不会骗人的。” “杀死这几百个,城邑能够获得几千个人的信任。这几千人凝聚在一起,难道不比那几百个人所能占据的地方更大吗?我为什么要放走这几百人,而失去几千人的信任呢?” “今后,会有一种新的东西出现,而夏城只是其中的一座城邑而已。我要做这个新东西的首领,而不是夏城那几个氏族的首领;我要做夏、榆、新华、阳关、河阴、商、苇、风、逃奴等这几座城邑几个族群数万人的首领,而不是老夏城人那几千人的首领。” 红鱼微怔,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国。” 第八十章 国(二) “国?那是什么?” 陈健弯下腰,抓起箭袋中的一支羽箭,在白色的雪地上写了一个小的“口”字。 “这是个口,人的口,吃饭的口,说话的口,活着的口。” “但这个口,四方有矩,也是一座城邑。城邑有活人,所以有口,才能算是一座城邑。” “氏族、城邑,就是这个口,不是我说的国。” “原本的城邑就是氏族,氏族也就是城邑。没有任何比血缘更重的东西,除了夏城之外,血缘就是这个城邑规矩的基础,便是口的四边。” “就像胳膊里血,割破就会流出,这是看得见摸得着尝起来有些甜腥的红色的血。” “靠着这些血,城邑里的每个人可以自发地拿起武器保卫这个‘口’,但城邑本身是没有武器的。” “这个城邑只是各个氏族居住的地方,城邑本身的力量就是族人,所以城邑把每支戈矛藏到了城邑的每个人手中,你看不到,也感觉不到,也没有比族人本身更为强大的东西。” 他挥舞着箭支,又在雪地上那个小口的上面,写了一个戈字。 “这是戈,戈矛的戈。可以杀人的戈,暴力的戈。” “这支戈矛是凌驾于城邑之上的,支撑这支戈矛的仍旧是城邑中的人,没有人怎么能挥舞动这支可以砍碎一切的长戈呢?” “但挥舞这支长戈的却又不是一个具体的人。” “掌握这支长戈、操控这支长戈的,是一个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它不是血,也不是一个具体的东西,而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抓不到的东西。” “当这支长戈凌驾在‘口’之上的时候,城邑已经不再是族人本身,而是变为了我说的那个看不到的东西。” “长戈之下的‘口’不一定是方方正正的,可能上面的变长了,下面的变短了,左边的想变成弯曲的,右边的想包起来另外三边。” “但是在它们之上的这支戈矛说;不行,你必须就是方方正正的。长的砍断、短的延长、弯曲的砸直、妄图包住的切开。” “这支戈矛是每个族人撑起的,但又不是具体每个人持握的。每个人都可能是不愿意方方正正的那个‘口’,但每个人却又不能对抗那支由每个人撑起的长戈。” 在最后,他又在口与戈的外面,画了一个更大的口,将里面的口与戈困在其中。 “最外面的这个,比里面的‘口’更大,甚至连戈矛这种极端暴力的东西都在这个边框的掌握之中。” “这个边框可以掌控长戈,管理城邑,可以算是规矩。” “但归根结底还是个‘口’,只是比里面那个大一些。” “这是为了让那支长戈看到,其实在它之下的那个口可以变得比它还大还高。这就可以看成最小的那个‘口’愤怒后的样子。” “所以戈矛不能随便杀人以至于逼到愤怒,连长戈自己都吞噬了;但又不能不杀人,免得里面那个最小的口变得不成样子。” “再者,这个边框也可以是土地山川河流,在这土地之内规矩掌控着长戈用来震压内部,同样这支长戈又必须撑起一方土地以让族人可以耕种生存。” “在这个边框之内、戈矛之下、最小的口中,有许多你我看不到的戈矛在交锋。奴隶和主人的、同族与外姓的、田多的和无田的、国人和野人的……这就需要那支戈矛去裁决震压。” “在这个边框之外,还有蛮族、东夷、西戎、草原诸部、敌对城邑这些能够看到的敌人,这又需要这支戈矛去征伐攻打。” “而掌控这支戈矛的那个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便是国。我是首领,但掌控这支戈的不是我,而是国。只不过国不会说话,我只是代替它说话而已。” “国这个东西,基础是每个人,但又凌驾于任何人之上。” “国这个东西,重中之重就是戈矛之下的那个口到底是谁,或者说谁的力量最大以至于如果你不去维护就会愤怒地把戈矛都包裹其中?谁是国的基础?” “老夏城人是最好的,他们信任我,我是他们的首领,可以理所当然地把城邑变为国,只需要维护他们的利益就好。他们说杀谁就杀谁,他们说把谁当奴隶就把谁当奴隶,这简单的很。” “但老夏城人也是不好的,他们人少。只顺着他们这个‘国’在百年之内就只能在草河一带转悠,走不出去,可我活不了百年。当我想要收回他们的利益时,他们会愤怒会反对会变成那个可以吞下戈矛与城邑的边框。” “若夏城就是夏国,不过三百里之地。若夏榆新华为一国,可有千里之土。若大河诸部为一国,便是万里江山。我们可以做万里江山的国人,为什么却要困在三百里之地为首领呢?” 红鱼盯着雪地中的那个国字,思索良久,用脚轻轻擦去道:“这个国字很好看,但也很诱人。这个东西看不到摸不着,但也不会说话,最终还是需要一个人说话一个人来操控戈矛的……我该怎么解释这个字呢?” 陈健想了想,又熟练地将那个字写出来。 “就按刚才说的那么解释吧。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就算有野心,也要知道这个道理,否则要花上几百年的时间才能明白愤怒的可怕与覆舟的力量。” 红鱼失笑道:“那对夏城……不,对夏国而言,这能载舟和能覆舟的水,又是什么呢?就算是数万人都是同一氏族,那也有你说的看不到的戈矛在暗中争斗。有贫有富有识字有不识字的有想劳作的有想不劳而获的,并不是说一个亲族一体大家就都不争斗了啊。” 陈健在雪地上画了个大圈道:“兵,我有作坊工和耕种的族人;官,我有学堂体系里的孩子;地,人少而地多近乎无限;税,依人地亩而交;物,公产作坊自备。” “我不需要氏族首领亲贵管辖,不需要贵族庄园的贵族骑手战车。” “所以这夏国的水,是作坊劳作的作坊工,集体劳作的自耕农。只要维护这两部分人的利益,自然稳固。为了获取他们的支持,国可以压制其余人的利益。” “此时此刻,这不是一个以血缘为支撑的国,也不需要血缘来赋予国家超越一切的权利,更不需要神圣的血缘来将这个国凝聚在一起。” “那些耕种的农人,首先是夏国的农人,然后是夏国需要征召的士兵,再然后是一个家庭的男人、父亲,最后才是氏族的一部分。” 红鱼大约明白了其中的区别,细细思索一阵,问道:“榆城好说,那里没有氏族,早已经和你说的国相差不多了。但是夏城还不一样,老夏城人如今还是夏城的支柱,那些远离城邑的村社难以管辖,派遣官员又没有那么多的人……” 陈健笑道:“所以这是一个机会,不抓住这个机会,变革太难了。” “地大人稀,一座城邑周边三十里俱为良田,以城为心三十里为径画圆,可垦良田百万亩。可容万余轻壮耕种,无需村社,只要把村社迁入城中,以免远离难以管辖以至于国法不入村社。集中管理,可以省下很多的人,也能遏制宗族氏族的发展。” “原本分封的那些土地,是因为当时我没有那么多人去直接管辖,不如分封出去让他们自己管理、教化、同化、开垦。如今他们既然很多人参与了叛乱,把这些封地收回,把那些开化的人口集中为一城就是。要不然我还要再花三五年的时间让他们熟悉夏城。” “不给他们封地让他们力量滋长、不给他们人口让他们拉拢氏族、不给他们训练私兵的名义,他们哪里知道自己原来也有力量,又哪里敢在这时候蹦出来?到时候定国都在榆城,这边离得又远,他们藏着指不定哪一天就跳出来,还不如如今跳出来一窝杀掉。” “至于那些野民,之前是因为咱们没有耕牛铁器,想要养兵又不能盘剥自己族人,便刻意造成这种不平盘剥他们。如今盘剥他们才能得到几许粮食?他们有已经熟悉了夏城的一切,当然也可以归为一城。” “奴隶隶农中有借此机会起义反抗迎接我的,也正是给他们国人身份的机会。其余那些没有反抗的,依旧保持奴隶不变,可以补偿老夏城人以抚平他们的不满。” “到时候将西边封地开化众人集中于夏城之西八十里建城,将东边野民村落合并在夏城之东草河沿岸建城,阳关不变。” “三城如星,夏城如月,相互拱卫。只需要一人镇守调配,百余官吏。相距不过百里,道路修缮消息一日可到,村社全部强制归入城中,以国家法度规矩管辖,官吏教化,十年之内不用担心土地不够用以至于要建立村社开垦。” “十年后,夏城休养生息人口激增土地不够,再迁走一些去东夷建城,复刻数座夏城。” “以此为依托,十年后识文断字之人也已足够,也学会了怎么管理城邑,到时候百人便可管一座城邑。” 夏榆故土为国土,征服之地分出,以夏榆为根,开枝散叶。” “数百年后,凡开枝散叶之处同文同种,蛮夷同化忘却祖先语言风俗,以为夏人。凡是能耕种的土地俱为良田、凡是开开采的矿山处处冒烟、道路修缮贸易往来。” “这个‘国’字里面的口已经足够大,那么这个‘国’字的边框也同样会变大。等到后来一位子孙执掌兵戈,兼并征伐,万里江山俱为国土,那不是很好吗?” 红鱼悠然地看着雪地上的那个字,想着万里江山这四个简单而又壮阔的画卷,回味着陈健和她讲过的很多很多故事,长叹一声。 “你说的这些和那些都很好,可你和我都看不到啦。” “跨海有舟、行路有车,这种遥远总能看到尽头,哪怕万里总是可以走到的。” “然而时间的遥远,那又怎么跨越呢?” 第八十一章 国(三) 最终留在雪上的国字,是大河诸部的万里江山,而非夏城诸姓的三百里城廓,这就注定了夏国的梦想需要更多的人支撑与参与。 但如今这个梦想似乎有些太远。 密谋者们逃离了,留给众人的是一个支离破碎、族恨连绵、货币崩溃、基层混乱的夏城。 大量的超发货币让货币在夏城失去了意义;鼓动的氏族仇恨让动乱中活下来的人彼此怨恨;分掉的公产想要收回又会得罪很多人…… 算上奴隶,从五月份到年末的这段时间,夏城体系死亡了将近一千的人口,超过十一万亩土地没有耕种,三百头耕牛因为草料不足和战乱死亡。 这些死亡还不是最终,还有四百多的密谋者以及支持者们逃亡草原,裹挟了大量的仆从奴隶。这些人是肯定要杀一批以担待起这些损失和抚平众人的仇恨。而他们带走了战马、铜、牛等物资更多。 九百多老夏城人因为卷入了漩涡担心陈健回来后的惩罚,逃入东边的山林不敢出来。 好在这些损失以夏国的家底还能承受,不至于难以维持。 对于那些跟随陈健从无到有建起一座城邑的人来说,春天马上就要到了,姬夏回来了,撑过去一切都会变好。 氏族的信誉破产了,但陈健的信誉还在;冬天来了,春天也就近了,总归是有希望的。 十二月二十六,狼皮封地中的陈健嫡系基层官吏返回夏城,会和了跟随陈健从榆城返回的年轻官吏,搭建起了夏城的管理机构。 士兵们开始搜寻那些逃亡者家中的一切器物和粮食,所有能够识字算数的人一起统计损失和收获。 二十七日,陈健在城邑大会上被夏城中所有还在的人共同推选为独断首领,总理一切大小事务。 随后陈健以独断首领的名义发布了八道命令。 “从华历三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至明年怀子节,夏城采用严格配给制度和劳作分配制度。” “收回所有的货币,任何夏城国人可以前往计划统计司申报在五月份之前自己的货币数额,由专门人员审核并申明五月之前所有铜币的来源。” “没收逃亡者的所有土地和财富为公产。” “除密谋者及其追随者外,任何争端只追溯到磨房殴斗之时。所有没有跟随密谋者逃亡的老夏城人在二月份之前返回夏城即可不追究磨房械斗之后的血债,这一切都应该由密谋者承担。” “所有参与起义驱逐密谋者的隶农、奴隶、野民拥有国人身份,所有磨房斗殴之前的新国人恢复身份。” “所有臣服夏城的野民氏族、聚落的首领、没有参与叛乱的封地之主、村社首领,必须在二月之前前往夏城。” “至二月前,姬夏收回司寇一职,独断审理判决对密谋者的惩罚。” “国人议事会将在二月上旬召开,完善城邑规矩,分配土地、财产,评定爵等,选拔官吏,改革军制。” 八道命令下达后,立刻从阳关调集了二百多驻守的骑手,由他们前往附近寻找那些逃亡的夏城人,宣布新的命令。严正警告如果二月份之前不返回夏城将视为自动放弃国人身份,财产土地没收并没有资格参与新公产的分配。 这几道命令和高效的榆城样的管理,暂时压制了夏城内部的混乱,但这不过是极度混乱后的暂时平和。 一切都需要时间去抹平,千头万绪的事情太多,枯燥而又无味。 临近年关的时候,几个人来到了议事会的门前,求见陈健。 四五个男人,有些面生应该是新夏城人,一个女人抱着一个一岁大的孩子,身后还跟着两个稍微大些的小孩。 最前面的一个人拿出了一张有些老旧的桦树皮、一柄铜剑、一枚象征里司权威的陶挂饰。 陈健接过树皮,上面的炭笔画仍旧清晰,只是多出了一丝血迹。 旁边的几个孩子正在哭泣,陈健长叹了口气,问道:“这是木麻的孩子?” “嗯。” 他挥挥手,示意那个帮着带孩子的女人先领着孩子出去。 “木麻呢?” “自杀了。死在我们面前,临死前求我们照看孩子,并将这幅画和孩子交还姬夏。” “哪天的事?” “十二月十八。” 十二月十八,正是陈健在草河沿岸拖时间的时候,低头头看着那张树皮画,手微微有些抖,但终究还是忍住。 这样的惨剧太多,木麻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那些没有印象的人又有多少呢? 许久,问道:“为什么?” “本来他不自杀,也会死的。他抓了我的兄弟,我的兄弟被活埋了。十八那天晚上,我本想亲手杀了他,但他女人病的厉害,我心软了骗她说姬夏回来了,心说不要当着女人的面杀他。” “结果他女人没熬过去,病死了。他出来的时候,姬夏的骑手也已经到了城邑,告诉我们不准再私自杀人,否则一切按照规矩处置,也说了之前的对错由叛乱者承担,其余人减轻惩罚。” 陈健茫然地点点头,半晌才问道:“他不知道我要回来了吗?他没听到这句话吗? “知道。他说……心里的对与错,不是规矩的一句无罪就能评判的。” 好半天,陈健无力地摆摆手道:“知道了,去吧。” 等那些人离开后,陈健独自一人来到了收留变乱遗孤的地方,从夏城建城开始征战到之前的变乱,留下了四百多大大小小的遗孤。 这次变乱之后,许多尚在哺乳期的女人被调配到这里,抚育那些尚在襁褓中的孤儿。 几年前氏族还在,每个孩子都由氏族抚养。 氏族拆散之后,便有了孤儿。 婚姻家庭出现之后,孩子仍旧跟着确定的母亲,成为以男性为主的新家庭的一部分。 一些没有再嫁的母亲病死,母系血缘之下的孩子无可依归,氏族不愿养也不准养,只能依靠城邑公产来抚养。 婚姻家庭出现后,孤儿便开始多起来。 先是夏城的抚恤制度,战死的族人子嗣由城邑抚养。男性逐渐成为劳作征战的主力,采集沦为一种过去存在的东西,女性地位逐渐降低。很多再嫁过去带的孩子成为了非亲生血缘的拖油瓶,公产抚养可以鼓励女人再嫁生儿育女增加人口。 很多女人在仍可以劳作和依靠国人福利单独生存的情况下,非婚生的孩子不少,在难以抚养的时候也可以交由城邑抚养,以此鼓励人口快速增加,但数量并不多。 再就是一种名为爱情的感性的东西开始出现,有女人在男人战死后没有选择再嫁而是进入抚育院,连同自己的孩子一同照顾,虽然很少但却并非不存在。 这是一座城邑最容易被忽略的一部分,即便国人福利足够,即便城邑很小管理严格不会出现各种虐待之类的情况,这部分孩子也比其余的孩子悲惨许多。 陈健走进去的时候,几个稍微大些的孩子正在那打架,两个女人尽力拉扯住,还有几个女孩子在一旁哭。更大一些已经上学的孩子则恭敬地叫了声姬夏。 看管孩子的女人并不惧怕陈健,也没有因为害羞而掩盖住世上最为唯美的动作,只是略微和陈健点点头,轻轻拍打着被奶呛着的孩童。 他走进去,将那张没有男人女人只有孩子的树皮画轻轻挂在了墙壁上,转身离开。 两天后,一片木简被送到了抚育院,和那幅画挂在了一起。 木简上面写着羽林两个大字,下面是八个小字: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紧随其后的是一道首领独断的命令。 “所有遗孤,由国抚养。自小教习兵车战马铜戈短剑之术,号羽林孤儿,首领直辖,以为近侍。” 第八十二章 国(四) 当确定夏榆体系将要建立一个国家的时候,一些本质的变化就是不可避免的。 对氏族城邦的首领而言,族人的信任和尊重,是执政的基础。 对一个国家的首领而言,暴力工具掌握在手中,是执政的基础。 陈健明白,从这一刻开始,自己就不可能也不应该再去追寻所有族人的尊重,而是要借助这个惯性将这种对人的尊重变为对法律的尊重,甚至是惧怕。 在国家中,一个普通的负责缉捕盗贼的人,拥有着纯正氏族亲贵所不能拥有的绝对权利。不需要出于尊重,只需要暴力机关维持。 陈健将那些遗孤命名为羽林孤儿,并明确了这支力量是掌握在首领手中的,这就是一支真正的统治工具,虽然还很弱小真正有用尚需时日。 这只是整个变革最小的部分,不需要国人议事会的宣扬和承认,一群孤儿谁也不会在意,也很少有人去思考其中的意味。 但除此之外的种种变革就需要提前准备,从五月份夏榆分裂开始陈健就已经开始准备,可到现在仍旧没有完全准备好。 此时马上就要到新年了,距离召开国人大会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各种准备工作一刻都不能停歇。 新年到来的时候,整个夏城没有了前几年那样的气氛。人们仍旧忙碌着,因为之前还不能抚平的创伤,也没有了那种迎接新年的喜悦。 新年夜,陈健宴请了娥卫等城邑的首领亲贵,他们过几天就要退兵返回各自的城邑,还有很多事要和他们商量。 在这场宴会的灯火外,还有一处整夜明亮的地方,就是夏城原本的议事会大厅。 各种油料做的灯烛将房间照的雪亮,所有陈健一系的基层官吏和能够读文识字的优秀年轻人都在屋中,奋笔疾书。 不是考试,只是抄写。每个人只需要抄写一卷,但要抄写数十份。 领头抄写检查的是红鱼,她已经猜到可能在一两年之内陈健会把她扔在夏城,做他说的“郡县镇守”之类的职位,因此难免有些烦躁。 她的木桌上放着厚厚的一堆木简,那是陈健从五月份承诺榆城的国人将要建立一个新的城邑后就开始准备的各种规矩条文。 需要国人议事大会许可的都是空洞的基石,一些法律的明细陈健需要先写出来以后再做修正。 一路征伐,每天晚上都在书写,好在这个时候的事情不算太多,却也用了半年的时间。 如今东征归来,有了大量的竹子,木简做起来更简单,也终于可以将这些木简抄写出来作为日后夏城这里的法律规范。 造纸、印刷至少也要大半年的时间才能完成,城邑的管理不可能空下来大半年,所以只能发动所有能够认字写字的人抄写在笨重的木简上。 按照当初的计划,将整个国家整合为一个严密控制的整体,以官吏教化国人、传播技术的设想,这些法律法规就必须要详细。 已经确定以秦为师,那么律法方便就不得不详细繁琐。 按照前世出土的秦律来看,整体分为三种。 一种是法律,以此作为依托来判定一个人是否有罪。 一种是技术指导性的规则,以此严格规定耕种、征战、守城、手工业、仓库管理之类的运作条例。 第三种则是法律问答,以事件来作为依托,让执行律法的人有根据可依。 原始的法律答问中对于很多小事都有法律解释。 譬如: 偷了牛。偷牛的时候牛是小牛,抓获的时候牛是大牛,那么是按照大牛还是小牛判刑? 丈夫偷了钱,妻子不知情,并用这钱买了食物。妻子是否有罪? 掌管仓库的人偷了钱,但又立刻自首,是按照偷钱处罚还是自首从轻? 甲偷了乙的衣服,又把衣服买了买布,妻子裁布做了衣服又换了别的东西,那么甲是赔偿乙衣服还是布还是其余所有的财物? 方方面面、林林总总,通过这些细致到让人发狂的法律,将整个国家凝聚城一团,并将所有的权利集中到了国家机器当中。 不给任何氏族、家族以单独解释的权利,也就让他们难以扩大实力。 这很好,但也需要一个完整的教育体系和强大的官僚机构。 在通讯不发达交通不发达的条件下,这种法律的管辖范围是有限的;没有足够基层工作人员的情况下,这种法律就会崩溃,从而将法律的解释权落入到那些敌视律法的贵族家族手中。 此外还有个不可调和的矛盾。在国人勋爵体系之下,不快速扩张就会自我坍缩内部崩解;快速扩张又难以有足够的干部去管辖广阔的领土,从而不可避免地受到旧势力的反扑。 只能慎之又慎地控制扩张的速度,等待教育体系弄出来足够的基层官吏,既不能快也不能慢。 就现在来看,夏城这些年的教育体系之下堪堪有了差不多能看懂法律的人,但距离精通和融入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因为一切刚刚脱离蒙昧,因而也就需要这些木简上的法律法规更为精细明确,不能有丝毫的模棱两可,这样才能读的懂,可以让基层依样画葫芦执行。 并且要在造纸术弄出来之后做到平均百户一本、五人可以读懂、一人能够精通。 也正因为这样繁琐,这些法律法规耗尽了陈健这半年的心血。 东征并不难,基本没有打过危机四伏的战役,难的永远是打完之后的建设。 从走出洞穴开垦荒地再到作坊林立,陈健基本上参与过夏城体系的所有一线劳动,因而很多规则也就不会脱离实际,至少在新工具出现之前仍旧保持着技术优势。 再加上不久之后要借用叛乱者的脑袋彰显法律权威,一两年之内不太会有太多触犯法律的事,一些条文就可以慢慢完善修正。 即便已经尽可能简化,数万字的木简也超过了这个时代之前所有文字的总和。 红鱼翻看过所有的文字之后,掩卷长叹,心说留守夏城的事怎么也逃不掉了。能够尽快记下并且理解这些文字,夏城之内寥寥无几。 她一方面不愿远离陈健;另一方面也是担心自己还不懂什么是国家,毕竟那个字听起来有些吓人。 心下忐忑,又重新拿起木简细细观读,这一次竟然看出来一些味道,不绝入迷,有了些余香满口的滋味。 正自沉迷的时候,几个人推门而入,红鱼抬头发现是娥城的数九等人,便起身微笑致意。 “姊姊怎么不去欢宴却到这里来?” “我家娥钺与你家姬夏有些话要说,便出来走走,看到草帘透出的火光于是进来看看。” 数九看了看成堆的木简,笑问道:“我听黾儿说起过夏城有书,也曾见过几卷,可没想到竟有这么多?这都是姬夏写的?” “是啊,从东征穹夕的时候每天都写,积攒半年便有了这么多。” “能看看吗?我认得字虽然不多,但是去年在榆城姬夏送了几卷,看完后大有受益,可惜太少。” 红鱼递过去一卷笑道:“看就是,无非就是些规矩。” 数九打开,看了几眼,发现里面的字自己认不全,但是大致却能读出来是什么意思,很显然这是关于官吏的。 遇到不认得的便问问红鱼,红鱼索性将书卷展开,两人借着火光共读。 刚开始数九并没有觉得什么,一开始只是颇有夏城风格的一二三四五,用来介绍作为官吏的几得几失几善几恶,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算是一些宽泛的道德要求,这就稍微有些无趣。 可再往后读读的时候,内心便有些震惊,不再是那些大致的东西,而是详细的如同编织的麻布一样经纬分明的条例。 “一里五十户男女,两里置一农吏。农吏不授田,用度钱财自公产领取。农吏需熟读《农规》、通晓算数加减,指导农时,宣讲《农规》耕种之法,巡查农田以避虫鸟鼠兽,分配牛马以耕土地,丈量土地以报赋税,休整水利以防旱涝。” “三月春耕,协调牛马、鼓励耕种。如国人不耕,农吏需上报,里司与不耕者俱罚;如国人不耕,农吏未上报,则罚农吏。一应处罚,尽遵《农律》。” “三月天冷,需分配人手点燃篝火熏烟,以防春霜。四月芽苗将出,鹿群喜食,需分配人手守夜驱赶。五月收秋麦……” 读了好一阵,数九这才读完,这一卷只是写了作为农吏应该做的事,以及什么算是做得好以及做不好,细化到每一个月必须要干什么,又有其余的规矩相互协调制约。 看完之后,又翻出来《农规》看了几眼,里面都是些种田的办法。一亩地使用多少种子、麦豆套种、秸秆堆肥、粪肥发酵、如何灌溉等等,一应俱全,虽然写的不是很详细,但数九相信这些选出的农吏肯定会经过专业的学习。 除了农业方面的,还有其余很多,可单单看完了农业这方面的,数九心中已然敬佩不已。 “如果这样实行下去,那些农吏只能依靠城邑公产,也就是姬夏。里司之内肯定不会是一族之人,征收、征召的时候各有官吏管辖,每年评定,或是处罚或是奖励,全都写的清清楚楚。” “而一旦有些新的耕种办法,这些农吏又会迅速按照新的《农规》传播下去,指导农人耕种。整个夏城就像是一个脑袋指挥着手脚,脑袋便是姬夏,最微末的手指就是每个农人,通过这些官吏,可以直接控制每个人……这是每个首领都想做而不能做到的事啊!” 心中骇然之下,数九静下心来,再次翻看了其余的几卷木简,极为恭谨地询问着红鱼,以确保自己听得懂。 “单单是几卷指导农时的,便已经如此,如果其余的规矩全都实行,夏城又会强大到什么地步呢?” 第八十三章 国(五) 议事会大厅的隔壁院落,大的宴会早已结束。 其余氏族的亲贵们只是来走个过场,以表示其余城邑认为陈健平叛的行为是正义的,也是大河诸部支持的。 娥卫两城则不是来走过场这么简单,他们需要获得陈健的更多的物质支持,以及为了不久前陈健托他们的子女族弟带去的关于野心的话。 大军在外,消耗粮草,不日将要返回。 但是日后与夏城的关系、如何实现那些野心并没有商量好,他们已经按捺不住。 榆城为夏都、卫取西而娥居东,互为羽翼谋取万里的想法早让娥钺卫河心中极热。 在夏城出现之前,娥钺等氏族的眼界不过是找一块水草肥美的地方建立城邑,从未想过要建立偌大的功勋天下闻名万世永记,更别说千里之土统辖数族的想法。 这与没有雄心壮志无关,仅仅是因为那时候条件太差,不敢想这些东西。 然而几年后,这些当初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就已经开始在心里悸动,他们看到了曙光。 随着夏城带动的变革和技术革新,他们的心思不再满足于小小的一座城邑。在他们看来,既然夏城可以依靠一城之力深入东夷大胜而归,他们只要和夏城站的更近学习夏城的办法,未必便做不到。 陈健当初既然给出了那样的野心来诱惑他们作为盟友,当然不会是随便说说,也是确定要把两座城邑拉入自己的战车成为最重要的盟友。 于是在大宴之后,陈健又设了小宴,单独宴请卫河与娥钺两人。两人当然明白陈健会说什么,欣然赴宴。 微微醺醉之际,陈健问道:“两位首领可听说了我的提议?” “当然。” “不知道两位有什么看法?” 卫河毕竟年轻,这些事他早就和卫渊商量过,此时先开口道:“七八月之时,姬夏东征,连破三城,这是极大的功勋,也证明了两件事。” “如今城墙夯土不厚基石薄弱,挖洞、爆炸,完全可以在一个月之内攻下城邑,不再是只能围困难以攻取。” “姬夏以半城之力,迫使东夷退兵连破三城,夏军强盛无需多言。” “姬夏远赴千里营救亲族,这才是大河诸部首领应做的,威望日高,许多首领必然心服。” “如今夏有数万,娥、卫两城族人亦是一心。两年之间休养生息,编练甲士,积攒钱粮,两年后三城可战之兵将有数千。” “其时,甲士三千、族人万余、兵车数百沿大河而下,直抵粟城,邀粟岳观兵戈之盛战车之强。” “粟岳服,则尊姬夏为诸部盟首,全力向东,三年可灭东夷、俘穹夕,大事可成。” “粟岳如不让出盟首之位,可学当年华粟泉谷故事,战而胜之,破城而结盟,逼其服。粟岳既服,大河诸部无有不服。整治军备、会盟诸族,全力向东,亦可成事。” 陈健笑了笑,转头面向娥钺,问道:“不知道娥钺首领意下如何?” 娥钺摇头道:“我觉得还有别的办法。当初夏城孱弱未强,诸部会盟之时便有城邑拉拢姬夏结盟以抗粟岳;如今夏城羽翼已丰,威望正盛,远征东夷营救亲族,诸部皆知。” “反观粟岳,背大盟而结小盟,又北征原本的亲族诸部掠夺奴隶,东北诸部亲族多有怨言。姬夏可遣使前往东北,邀当初背弃粟岳的诸部会盟夏城。” “如今草河诸城富足繁盛,又有铜铁之利耕战之法,远非当日可比。他们必然以姬夏为首。其时诸部自北向南、夏娥卫自西向东,声讨粟岳背弃大盟、不顾东夷而先掠亲族的罪状,粟岳又怎么能够抵挡呢?粟岳臣服,大河诸部一力向东,又怎么能是东夷所能抵抗的呢?” 陈健看了看这两位盟友,两个人的做法不同,这是必然的。 娥城在夏城东边,靠近北狄,同时也靠近一些当初反对粟岳成为盟首的城邑。娥钺当然是希望交好那些氏族,以免大军南下的时候被他们插一刀。 而卫城在夏城南边,靠近大河,与粟城同盟的一些城邑靠近。如果采用娥钺的办法,榆城的所有国人肯定是要退回草河的,到时候卫城就是与粟城同盟的桥头堡,甚至可能粟岳在发觉情况不对的时候先发动对草河三城的攻击,到时候卫城顶在前面,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事。 不过目的只要一致,这些都是可以调和的。 他们都认为五年之内陈健提出的建千里之城以为诸部方伯的计划可以实现,甚至可能还用不到五年。 这种极为急躁的态度让陈健很忧心。 并非是计划不可行,这个时代倘若抓住机会,灭亡一个氏族的统治不过数月时间。只是这样的征服是毫无意义的,文化的优势还没有确立出来,没有足够的管理层,到头来文化技术的传播速度反而不快,这不是他想要的。 娥钺看着陈健皱眉不语,奇道:“难道姬夏觉得这两个办法都不能做到吗?当初华粟泉谷之战,持续两月,三战而平,诸部信服不敢作乱。如今粟岳忝居盟首之位,兵甲不如草河三城锋利、名望不及姬夏深入东夷营救亲族,姬夏还在担忧什么呢?” 陈健展开眉头,笑道:“两位到底是希望留给后世子孙亲族千里之土呢?还是仅仅想要征伐之功留名后世呢?” “当然是为后世子孙留千里沃土,可这也是要靠征伐才能得到的啊,这两件事难道不是一件事吗?” 陈健摆摆手指道:“这并不是一件事,而是两件事。” “譬如娥城,族人不过万,真的灭掉东夷,便是给娥城千里土地,又能怎么样呢?” “三年之内,娥城除了训练甲士外,又有多少变化呢?难道娥钺首领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凭空管辖千里的土地吗?” “到时候无非是抓东夷人做奴隶,管辖三百里之地。三百里之外,东夷氏族臣服纳贡,心中难免怨恨。娥城万人居住城中,城外仍旧是东夷土地,说着东夷语言、祭拜苍穹、氏族维系。” “三十年内,娥城强盛,东夷依旧会纳贡臣服。百年之后,若子孙强盛,娥城人口增多,或可真的统治千里。” “但倘若百年之后,子孙孱弱,东夷人起身反抗,这不但失掉了千里土地,只怕连祭祀都难以保全啊。这样的千里之土又有什么意义呢?” 娥钺急忙问道:“那姬夏的意思又该怎么办呢?” “这件事急不得,我也听闻了两城的变化,这其实就是真正拥有千里之土的开端啊。” “数年之内,除了要编练甲士外,还要派遣亲族年轻人学习文字、耕种、管理之法。娥城不过二百多能够认字数数的人,管辖娥城万人将将够,哪里够管辖千里的土地呢?” “东夷氏族林立,靠血脉延续,不服管教,一旦孱弱必然反复。数年后娥城如有五六百识文认字粗通算数管理之人,那又不同。” “以农具耕牛之法瓦解东夷氏族,助其贫者而罚其亲贵,使氏族不能同心彼此怨恨。” “以识文认字之人协助管理,首领直辖,兴修道路,相互连接。” “或分封亲族子嗣,各携一二百识字之人,两千族人,管辖万余氏族瓦解的东夷人,单独建城以为娥城羽翼,千里之内只需四城便可让东夷难以反复。教习文字、变革风俗,使其遗忘东夷二字,这千里之地才算是娥城真正的土地。” “而如果不提前做这些准备,即便进入东夷,娥城又有多少人可以管辖那些土地呢?又有多少人可以教习文字变革风俗呢?” “假如没有这些人,还不是要靠东夷亲贵维系稳定?他们嘴上虽然臣服纳贡,但是时日一久必然反叛,这样的臣服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就像是想要吃烤羊,在没有抓到羊之前就先生火。烤羊必须要有火,但是咱们要的是烤羊而不是火啊。” “所以我说,这是两件事。如果仅仅是希望留下征伐千里的功勋,之后的事全凭子孙开拓,现在就可以如你们两位说的那样。” “如果想要为子孙后世留下真正的土地,如今就不能够这么做,还需要积蓄力量、准备人手。” “在没有拥有可以管辖千里数万人的读书识字会算数之人之前,我们都不能动手,如同秋蝉一般蛰伏数年,等到羽翼丰满方可破土而出一飞冲天。”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担心两位过于急躁,以至于没有准备好就贸然攻伐啊。” “对大河诸部,我们要呼吁亲族一体,并且一旦有夷狄动乱我们就要出兵提升威望,不可给粟岳等人攻讦我们的机会,暗暗积蓄实力。” “对于东夷诸部,我们要呼喊并不是为了攻伐他们,也不是为了氏族仇恨,而是他们走了歧路所以落后,我们是为了给那些人带去文明,带去更好的生活方式,带去耕种铁器之类的技术,如同在黑夜中点亮了火光,以此来减少他们的怨恨,让他们相信我们的祖先眷顾着我们而他们的苍穹并不能让他们强盛,摧毁他们所信奉的。” “这也正是我在东夷筑新华城的原因,让东夷人看到我们的进步他们的落后,让他们渴求这种新的生活,确信只有信奉祖先、说大河诸部的语言、书写大河诸部的文字才能够过上这样的生活。” “如同蚕吃桑叶一般,以新华城为根基,吸取东夷人逃亡,变革风俗文化。顺从我们的就臣服,不顺从的就攻打,让东夷诸部都知道我们的存在。” 娥钺卫河闻言思索片刻,拜谢道:“如果不是姬夏,我们差点因为急躁而断送了族群的未来啊。” 陈健也拜谢道:“如果没有两位的相助,单单依靠夏城又怎么可能成功呢?” “如今三城既然一心,就不能不步调一致。两位率军返回后,需要再挑选亲贵亲族的孩子前往榆城,以为数年后准备。要征服一片土地一个氏族要依靠兵甲戈矛;但要真正管辖一片土地,还是要靠文字算数啊。” “夏城如今尚未安稳,一旦安稳,我会再邀请两位前来共商大事。三城俱为一体,不可背叛,否则得益的正是别的城邑啊。” 说完后,三人共举酒樽,准备再次盟誓。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纷乱,陈健大声询问,外面有人带着喜色回道:“回报姬夏!白马派人告知,密谋叛乱者已被堵截,不日将押回夏城!还有,逃亡周围的亲族已有第一批返回的,正在安置。” 第八十四章 国(六) “回来了多少?” “不多,四五十个吧,剩下的还在寻找,只是不太好找。虽然地上有雪,可是也有些人是当初跟着姬夏去过草原那边的,从树枝上跑的,很难追寻。” “不急,有人回来就是好事。你先过去吧,让他们准备些热乎吃的。” 报信的人领命而去,陈健举起酒樽,与娥钺卫河完成了之前的谈话。 酒樽放下,娥钺宽解道:“姬夏倒也不必忧虑,那些人总能找到的。” “忧虑?我没有忧虑,相反有些高兴。这些人逃走,是因为他们开始懂得惧怕新的规矩,并且在心底认为自己做错了。这就是一件好事。” “好事?” “是啊,立下的很多规矩,适合以前的习惯不同的。譬如很久前氏族内也是有规矩的,但这个规矩的基础是氏族利益就是最大的,按照这个规矩的基础他们做的没错。而我立下的这些新规矩并不是以这个为基础的,所以他们惧怕也就意味着氏族在心里已经解散了……” 陈健想了一下,解释道:“就像是……假如有个氏族是吃人的,并且认为这是对的。有一天新的规矩说不准吃人,然后有一天立规矩的这个人离开了,有人忍不住吃了人。但是,他没有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做的很对,而是内心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并且试图逃避。” 娥钺摇头道:“他们只是害怕。” “害怕只是开始,时间一久除了害怕之外还有内心的对错。规矩不能管到心中对事物对与错的评价,但却能影响内心对与错的评价,当有一天内心的道德与规矩很相近的时候,这些现在有些人看起来奇怪的规矩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可是姬夏你又怎么知道你想让他们认为的对与错,就是真正的对与错呢?难道就不担忧你想让他们认为的对错,实际上错的是对的而对的是错的?” 陈健仰头大笑道:“我不认为我的就是真正的对与错,但这种对与错可以短时间内让城邑更强大。琢磨谁对谁错的事,留给后人吧。后人吃饱穿暖衣食无忧了才会有时间去考虑对错,到时候就算认为咱们做错了又有什么呢?他们能评判咱们对还是错,证明族群还在而且过得不错,这挺好。” 他冲着两人又祝了一樽酒,道了声歉意让两人自便,自己便离了屋子。 几个黑衣卫跟过来,习惯性地持剑护卫,引导着陈健到了那几十个返回的人那里。 一间小院落中,四五十个人分成几堆,蹲在火堆旁,陶罐里煮着肉汤。 香味飘出,几个男人却难有食欲,总觉得院落外那些曾被他们同意当成奴隶的人在指点他们,有时候风刮过晾衣绳的声音也让他们觉得里面显然夹杂着那些人的愤怒。 骑手们早已告诉他们磨房斗殴之后的事会从轻处置,但他们内心还是有些不安,最担心的是将来如果和之前那些人分配到一里之内相处而居又该怎么面对呢? 陈健出现的时候,众人立刻站了起来,有点忐忑而又有点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 “总算还记得家在哪里,我以为你们真的不回来了呢。怎么,真要离开夏城去树林里采果子吃?” “我知道了,不知道树林采集的苦就很容易忘了城邑定居的甜,你们这办法很好,以后要让大家都试试。” 边说着,顺势坐到了一群人中间,随意喊了一个人的名字让他再加些柴禾。 那些人本以为这次谈话的开始会是一场质问或者诘责,却没想到听到的是句玩笑话,低着头笑了下,旁边几个火堆的人都围了过来。 “姬夏,我们怎么能忘了家在哪里呢?离开的这些天,瑟缩在山洞里,孩子们嚷着要睡热炕,吵着过年了城邑要发糖葫芦吃,谁愿意在外面生活呢?” 开了个头,说起家,一些人的嘴便张开了,不断地说着这些天在野外受的寒冷凄苦。 “既然这样,当初为什么要跑呢?” “因为我们知道姬夏回来一定会处罚我们,那些叛乱者也说姬夏回来甚至会杀了我们。” 木柴中虫子被烧的爆裂的声音掩盖住了话语中那个杀字,旁边的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只听到了处罚,想到大约是像是在学堂里背不下乘法表一样打手心之类的,稚嫩地说道:“做了错事当然要受处罚。” 孩子大约还不明白处罚的极限是死亡,陈健叹了口气,喊了外面的人拿了些糖和剩余的羊肉分给孩子,带孩子们去一边玩。 等孩子走远后,陈健叹了口气道:“你们知道吗?我回来的时候看到破败的夏城,的确生气。因为大家辛辛苦苦数年建起的夏城、咱们的家园成了这番模样。” “当初在榆城的时候,总有人带着羡慕问夏城人,夏城是什么模样。那时候每个人回忆着夏城的模样,那些听到的人总会惊讶。当时我想着,我要带着其余城邑的那些孩子、那些叫我先生的孩子们来咱们的家看一看。如今我把他们带来了,可我看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夏城?” “孩子说的没错,做了错事要受到惩罚,但是为什么要受到惩罚?” “因为你们是人,不是被人放养的羊。一群羊吃了麦苗,当然不能责罚羊而要去责罚牧羊的人;但你们是人不是羊,一群人应该知道践踏麦田是错的,践踏了就要受到惩罚。” “惩罚你们,是因为我希望每个人都是人,而不是一群被人放养的羊。惩罚你们,是为了将来不再犯错,不是为了惩罚而惩罚。” “惩罚不会太重,但却不会不惩罚,否则城邑还会有人试图作乱,仍旧会毁了咱们的家园。” “如今你们回来了,我很高兴。因为你们有勇气承担自己的错,没有把自己当做羊把所有的一切都推到那些叛乱者的身上,你们心里知道自己是人不是羊,那些人也不是牧羊人。这就够了。” “处罚,无非就是罚些钱财、土地,这些没了还可以再开垦赚取。只要还知道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人、不屈不折的人,便没有什么是失去了不能再得到的。” 他拍了一下一个人的肩膀,扭头过去,远处雪地里几个孩子正和一些新夏城人的孩子玩闹在一起,跌倒在地上互相扔着雪球,彼此笑着。 “或许,这些孩子长大后,不会犯你们所犯下的错。” “好了,我知道很多人还藏在外面,你们也知道他们藏在哪里,甚至约好了在哪里见面,这是我教给你们的合则生分则死的道理,你们不会忘记的。去吧,去把我的话告诉他们,让他们回来接受惩罚,继续做个夏城人。” “春天马上就要来了,难道就忍心自己当初挥汗如雨垦出的土地荒芜掉?告诉他们,回家吧,我在家里等他们。” 第八十五章 国(七) 第一批回来的人将孩子女人留在了城邑,带着那些骑手们继续去寻找逃亡的夏城人。 几天后回来的人越发的多,他们身上并没有多少血,再者既然那些密谋者已经被追上,有些责任就可以推到那些人身上。 有些话说是那么说,做却未必,陈健就是准备按照牧羊人吃了麦苗这样的罪名去处置那些叛乱者的,总要有人背锅以抹平别人的愤怒。 新夏城人和那些起义的隶农渴求土地和真正的夏城国人身份;老夏城人中的一些期待从轻处罚。双方既然都有诉求,一些事便可以妥协一下互相出给满意的答复。 不以氏族思维方式的律法和规矩也正在一步步地完善,这件事用暴力摧毁了残存的氏族势力,但想要在思维方式上接受新的时代还需要一些时间,但总有一天会改变的。 过了新年,便是华历三十六年的春天了,有些姗姗然而雪却开始一天天地融化,那些垂挂在茅草屋顶上的、草黄色的倒悬的冰凌慢慢缩小,城邑中的不安与怨恨也在一天天地变淡。 一月刚到,娥钺卫河等人便回到了各自的城邑,约定一旦信使传递消息他们就会再来夏城。 夏城城内,木简规矩的抄写也都基本完成,耕牛土地铁器之类的统计也有了个大致的数量。 一月初六,便有一些野民村落的首领来到夏城,这是骑手们传递的消息,让他们必须在二月之前来到夏城。 不只是那些野民村落,还有西边封地中半开化的族群,北边阳关那里依附城邑居住或是和城邑有很多往来的氏族也都或是在赶来的路上、或是刚刚得到了消息正在往这边走。 开始融化的雪地上出现了很多的脚印,目标都是夏城,这一次不再是如同之前一样只是去看看,而是要决定族群今后的命运。 不久之后,那些逃走的叛乱者也被捕捉回来,没有立刻审判而是关在了一些屋子中。 他们垂头丧气,面色憔悴,有些人大声呼喊自己错了,有些则沉默不语,不知道命运将会什么样。 传言一天天多了起来,有人说不经意看到了姬夏首领写的木简,四百多人的名字上全写着死字;也有人说这些人可能会被流放到别处或是被送去矿山当奴隶。 这些传言引来了一些轰动,既有害怕的也有高兴的还有同情的,但没有反对的。 到一月末的时候,这些传言逐渐消散,人们开始谈论着不久后召开的国人议事大会,猜测着对他们而言更为直接更为重要的东西:土地、身份、赋税、规矩。开始淡忘了之前的种种与生存无关的情绪。 除了这些夏城的国人,周边二三百里之内大大小小的氏族、野民村落、封地生存的小氏族首领们都来到了夏城,在惴惴不安中被聚到了一起。 一个大院落中,几十黑衣卫在外守护,不少人看着那些健壮的勇士身上的武器,心中有些惧怕。 他们不敢不来,这些年夏城已经和他们的生活密不可分,而且夏城的军势也不是他们所能抵挡的。 在一阵寒暄祝贺或是恭维的话之后,陈健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们想做夏人吗?” 很多人松了口气,甚至有人高兴地叫喊起来,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他们羡慕夏城人的生活,羡慕夏城人种田的方式,也羡慕夏城人很多古怪而又好用的农具。 对他们而言,夏人是一种身份而非一个氏族,获得夏人身份的意味着族群和那些山林中的已经不一样,也意味着自己受到欺辱、饥荒的时候,有人能够相助。 “既然你们想做夏人,有些事就需要变一变,需要懂得夏城的规矩,会用夏城的工具,夏城的首领需要士兵的时候你们要随军出征。当然,你们也会得到农具、种子,饥荒的时候不至于饿死。” “但这一切你们都要从头学起,夏城也没有那么多人去你们的聚落教会你们这么多事,是时候走出山林,学着夏城人建筑城邑了。数千人聚居在一起,一起学习夏城的规矩,遵守夏城的法度,听从夏城的号令。” “所以,我要再建两座城邑,你们氏族都要迁徙到城邑中居住,学习耕种学习规矩。” “距夏城以西五十里,土地肥沃平整,正好可以筑城,名为夏西;夏城以东五十里亦可筑城,名为夏东。再加上北面的阳关,一共三城。” “春天已到,正是开垦土地的时机,到时候公产给你们提供犁铧、耕地牛马,以及指导你们筑城、种植的人,一切都依照夏城规矩。” “如今已是一月末,三月初三之前,所有聚落村社必须就近迁徙到三城之地,否则便视为与夏城为敌,我必起大军而灭之,全族俱为奴隶。” “如果三月三之前迁到三城之内,一切氏族在学会夏城规矩之后,一律视为夏人,不偏不倚。” “所有氏族首领可在夏城分到房屋一座、骏马一匹,奴仆两人,其余用度除按照夏城爵等分配外,还享有三百亩无需耕种的土地。如果你们不愿意要,当然可以继续和族人一起劳作。” 不少人咽了口唾沫,心说一匹骏马、房屋和奴仆可都是昂贵的东西,但是这三百亩无需耕种的土地是什么东西呢? 有人问了,陈健答道:“以今年为例,麦豆同种,两年三熟,折算一年一亩三百斤。这三百亩土地不需要你们耕种,什么都不用做,每年可得粮食,不论干旱洪涝,每年秋季定时发给。当然,也可以发给铜币,自己选择就好。” “你们也可以在夏城耕种、从军、做工,一切随意,所有收获依照夏城规矩扣除赋税后全都是你们自己的,但是只能在夏城居住,如果不经允许离开夏城,三百亩不虞水旱的收入极视为自动放弃。” “如果你们愿意,现在就可以去挑选奴隶和骏马的。房屋暂时没有,但在秋天之前必然完成,砖石结构,宽大明亮。” 这些首领们互相看了一眼,心里盘算了一下粮食的数量,这可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氏族这些年虽然也学会了耕种,但是铁器又贵、牛马稀少,不知道要猎杀多少毛皮。以往还可以去远处聚落捕获奴隶,前年开始又禁止聚落私斗,再说捕奴的事也轮不到他们,很多夏城人以此为业,早就将那些不肯臣服纳贡的聚落抓没了。 大部分人心中早已同意,一些心里不同意的看看外面的士兵,也不敢开口,只能支持。 在挑选完骏马和奴隶之后,陈健叫来了一些骑手或是雪车,送这些人回去。 临走之前,陈健再三强调:“三月初三之前,必须赶到三座城邑,违期不至,驱逐三百里之外,不迁者、全族俱为奴隶。” 众人纷纷答应,各自散去,盟誓到时候必然会到。 第八十六章 国(八) 积攒了数年的家底、持续了数年的开蒙教育、对附近城邑的吸血,总算让陈健可以完成扩充基本盘的计划。 当初准许附近的氏族聚落臣服、禁止抓捕臣服的聚落当奴隶就是为了这一天。 把不是奴隶的氏族变为国人很简单,但把奴隶解放成国人太难,到时候会天翻地覆。氏族聚落属于自然天地,奴隶属于人。与天地奋斗有时候比与人斗要简单。 奴隶属于奴隶主,然后奴隶主才属于国家;而成为国人则是直接属于国家,绕过了奴隶主的盘剥由国家直接管制,国家的力量会增加。 略微估计了一下,原本的老夏城人在夏城的、活着的、不需要被处死的大约还剩四千。 十二月十八日起义“迎接王师”立下功勋的隶农奴隶大约五千,原本就已经获得国人身份的新夏城人大约两千,获得人的身份而非国人身份的大约两千。 城中还有各种奴隶大约五千人,除了附近捕获的还有从其余城邑购买的。 阳关附近有国人一千五,野民两千,北边山林中能够迁出的大约还有两千。 西边所有封地中半开化族群、之前的私奴等等,迁徙到一起大约六千。 东边那些野民村落、属于有极远亲血缘关系的氏族、早已融入夏城体系的村社等还有三千人。 不算不能被解放的私奴、公产奴隶外,整个夏城周边大约拥有三万的人口。 这和榆城那些逃奴不同,那些逃奴中轻壮男性居多,甚至要用青铜去其余城邑换取女奴以平衡男女。 这边的三万多人中男女老少都有,因为有大量曾经的奴隶的缘故,轻壮稍多,男女大体平衡。 算上榆城那边的三万人,整个将来的夏国拥有六七万的人口。除了夏城之外,其余城邑并没有国这个概念,也可以说城就是国、国就是城。 城市化在人类历史中是个往复的过程,从一开始的城邑集中了绝大多数的人口、到人口激增只能离开城邑前往村社、再到工业时代重新城市化,由此带来的动员力量也出现了巨大差距。 大部分人居住在城邑,管理起来方便,动员起来容易,技术传播更快,可以真正做到自上而下的严格管控。 等到人口过多土地不够,皇权不下县、县不下宗族的时候,层层盘剥之下并不能养活足够的管理人员,加之距离通讯因素的管理成本激增,动员力实际上比之城邑国野的时代是下降的。 因而这个时代的六七万人,并不等同与封建王朝末期村庄田野中的六七万人。 单独来看,夏国已经是诸多城邑城邦中人口最多、技术最进步的。 夏城一直是草河附近诸城的文化中心,榆城基本算是大河两岸的经济中心。 榆城的铁矿冶铁作坊,每天可以产铁三四百斤,上游到下游整个的冶炼体系需要上千人,一年的产量大约四五十吨。虽然这些都是生熟铁还不是钢,不过不用来做武器还是可以用的。 这些产量足够在一年之内保证夏城体系内每家都拥有铁制农具。 不论公产私产的所有马匹加在一起也有两三千,耕牛数千,加上铁器贸易和附近城邑加入沿河互助经济体系,耕牛数量也可以保证。 足够的草场、牧场,粗通略懂一点的畜牧业知识和强制繁殖的技术,也能保证每头母牛每年都有怀孕的机会。 轮作套种休耕和水利设施、粪肥堆积发酵的推广,总体上可以保证亩产三四百斤的水平,当然是两年三熟和平均种类之后的三四百斤,一亩地的麦子和豌豆是算在一起的。 如今夏城周边有上好的、经过夏渠灌溉、十年内不需要休耕的土地将近二十万亩;稍微差一些的靠天吃饭的也有二十多万亩,再算上掉休耕地和一些山林、野果林、桑榆柞林、公产的作为长柄武器栽种的小树林、水泽鱼塘等,大约有六十万亩的各种土地。 实际上也就是以夏城为中心一个大约十二公里的圈,这是让农业人口聚居在城邑而不以村社分散的完美的半径。再远一些收种都有些麻烦,但短时间内人口激增之下还能继续开垦。 非精耕细作的种植方式让产量不是太高,胜在量大和近乎无限的土地可以祸祸,强制推广的牛耕马耕技术也让人均可耕种面积提升了不少。 夏东、夏西两座卫星城在三十公里的半径之内,正常贸易一天之内可以到达,管辖起来方便,将来人口多了可以连成片。 这基本上就是夏城设立郡县后可能要面临的情况和发展趋势,在国人议事大会召开之前,实际上留下的人选个各个方面的官吏人员陈健已经内定下来,只需要到时候走个过场,不超过三分之二的人反对就行。 送走了那些氏族首领后,议事会大厅再一次忙碌起来。 陈健召集了自己所有的亲族嫡系和一部分从榆城带回来的年轻人,在紧闭的房间中召开了一次漫长的会议,以确定让他们听懂将来的施政方向。 上百人聚集在房间中,拿着毛笔木简,他们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而且很多人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规格的会议,心中难免遐想无限。 “想要城邑强大,有四件事要做好。兵、农、工、学。” “而这四件事,又必须要将咱们分散氏族的里司制度推行下去,严格统计人口。” “前几天那些氏族首领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也知道我要强制他们都迁徙到城邑中去。仅仅是迁徙还不够,迁徙到城邑之后怎么办?” 众人都抬头看着他,陈健顿了一下道:“下面的话,你们要记住但不要外传,要明白怎么做。如果我说完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发问。” “首先,夏东夏西的土地都是未开垦的。但是咱们拥有铁器、耕牛、种子等,这些东西掌握在谁的手里?当然要掌握在你们的手中。要记住,那些土地是他们借用城邑的力量开垦的,他们只有使用的权利,土地并非是他们的,是属于城邑的。” “然后,将未成年的、但却已经不需要母亲哺乳的孩子从氏族母亲的手中带走,在城邑内强制接受夏城的教育。这一点上我不希望有人落泪可怜心怀不忍,必须严格实行。” “为了避免氏族之间的仇恨,所有氏族全部拆散打乱,以五十对男女编为一里,亲兄弟姊妹不能在一里之内。” “很多氏族并没有昏礼,也没有固定的睡觉生娃的人,咱们以前也是这样,这不是强制能够解决的问题,所以只能让他们慢慢接受咱们的习惯。五十对男女夹杂而居,混乱是肯定的,往好了说短时间内咱们又能多出不少孩子,但这样并不好。” “既不能强制婚配,又希望他们一男一女结成家庭,那该怎么做?修建房屋的时候修建两种,一种是集体居住的,另一种是个人家庭居住的,凡是在里司见证下盟誓昏礼的,可以优先住进那些个人家庭居住的屋子。” “在一男一女的家庭被这些半开化的氏族接受之前,为了保证城邑的权利和对你们的尊重,一里之内还是要保持氏族时代的集体耕种办法,也方便征收赋税和学习新的耕种办法。” “这么说吧,你们是城邑的官吏,但在他们心中就是非血缘血亲的氏族首领,将他们对氏族首领的尊重转移到你们这些教他们耕种的人身上。” “区别就在于你们随意可以撤换,可能你今天在夏东,明年就去了夏西。要让他们把这份尊重从一个人身上,转移到你们腰间的简单玉牌上。不论是谁,拿着玉牌,就是他们心中类似之前氏族首领的人物。” “他们可能还不太习惯把辛苦种出的粮食交给城邑,你们可以告诉他们是城邑给他们提供了铁器农具种子和技术,等到他们逐渐明白了规矩后再和他们说明白这是赋税。” “当然了,老夏城人和新夏城人以及城内的不少得到国人身份的奴隶也要打散到东西两城当中,以作引导。一里五十男女,至少要有五对熟悉了夏城规矩的人。” “两年之内,你们要做的并不多,只需要指导他们如何耕种,传授一些基本的规矩就行,就算做的不好也不会有太重的惩罚。” “我大致算了一下,这几种政策实行后,整个夏城及其周边大约有八千户口,也就需要一百五六十个里司。里司不脱产,不是官吏,大部分都由咱们的新老夏城人暂时担任。” “除了这几千户,还有大量的孩子需要在城邑内安置,强制接受咱们的教育和规矩,以及队列、认字等训练。数量在短时间内可能会很多,而且我估计这几年还会不断增加。” “暂时没有这么多人手教他们认字,但是我会从黑衣卫中挑出些人,教这些小孩子队列、握矛和纪律。只要保证他们的基本吃穿就行,两年之后城邑稳定了再说这事。” “这基本上就是夏城今后的人口安置办法了。一旦在四月份完成了里司的划分,就需要真正准备农、工、兵、学这四件事了。” 第八十七章 国(九) “农,两年之内这些人基本都要在土地上耕种,开垦荒地,学会使用农具种植,学会收获。” “到时候,在夏东西两城内,按照里司制度,每一里分荒地五千亩方圆,这个我到时候会去规划。” “三月份垦种时间已经不够,所以放弃春种,城邑会提供基本的食物以维持一年。在八月份秋种之前,每一里必须要开垦一千亩的土地,这是最低标准,做不到的话要受到惩罚。并不难,不要说已经有牛马了,就算拿手和锄头刨也能刨出来。” “每一里分牛十二头,马两匹,犁铧耧车二十套,锄头稷镰等工具一百套。由农吏管辖,这是公产不是私产。牛马如果无故死亡你们也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惩罚。” “争取在明年五月份夏收的时候,不但要保证自己足够吃,还要承担赋税。” 说到这,终于有人发声提问,提问的是个农学班的年轻人,是最早一批前往农庄实习的,如今已经基本掌握了农田耕种的基本知识。 陈健认得,这是石荠的弟弟,是叫石泉,很清秀的一个小伙子。 “姬夏,我想问问,这边的赋税怎么征收呢?在榆城的时候,农庄的所有收获都归公产,再由公产重新分配,计划统计司管着一切。这边也是这样吗?” 陈健摇摇头道:“那时候榆城初建,粮食不能保证,而且很多人并不会耕种,整个山岬岛上那么多人等着吃饭,不把粮食全都收归公产不行。” “这边就不必这样。一里五十户,固定缴纳定量的粮食,剩余的可以自行留下,愿意售卖就售卖。” “你们作为农吏的,也可以组织这百余户做些小作坊。从明年开始,一些管制会放开。除了盐、铁、铜、酒、武器之类仍旧公产经营外,其余的可以自由买卖。甚至有余力也可以在冬季闲暇时候捕鱼、烧贝、做木工、刮硝、烧炭之类都可以。” “两年评比一次,谁做的最好让一里之内最为富庶,谁就可以受到奖励,也可以提升官等。” 石泉哦了一声,众人也都松了口气,这样管辖起来要容易得多,而且自己学到的那些东西总是可以用上的。 供销司收购的东西很多,木炭、鱼鳔、蜂蜜、木工这些,都可以集中百余户的力量来做,一家一户肯定是干不成,而且最重要的是夏城在严格的里司制度管控下,也没有人可以雇佣去做这些事,只能集中自耕农在闲暇的时候自己做,以将资本和劳力集中起来。 陈健想了一下,又补充道:“除了粮食之外,在你们完成土地开垦之后,在一两年之内可能还会强制要求种植某种作物,作为赋税缴纳的未必都是麦豆,也可能是麻之类的东西。这是计划统计司的事,和你们无关,你们只要按要求去做就是。” 众人又随意问了些问题,陈健一一解答,还有两三年的时间可以让他们慢慢熟悉,这时候不用太过忧心。 农、学、兵、工四件事中,工是指归属国家的大作坊,用不到这些人管,但陈健还是大致说了一下。 等到众人消化的差不多之后,陈健抛出了军制改革的计划。这个军制改革实际上适合学堂教育并联在一起的。 确定将夏城设郡,用里司制度约束以半集体协作的方式,那么就可以先按照十五户抽一的方式组建常备兵,大约是四百人,可以用来维持国家暴力机关的运转和权威。 这些常备兵不是野战部队,只是在过渡期作为暴力工具。 里司中每年也要在农闲时候组织军事训练,基本就是训练戈矛方阵,作为以防万一需要全民动员的情况。 而真正的主力部队则分为两份。 从今年开始,所有十四到十五岁的刚刚成年的年轻人都需要履行成为士兵的义务,服役四年到五年。他们主要是戈矛兵和方阵兵,以及可能的火绳枪兵。这是维持阵线的主力。 而之前的四百脱产黑衣卫和阳关白马手下的骑兵将要拆散重新组合成三支部队。 羽林、黑衣、雷火。 抽调一百黑衣卫、一百骑手、外加一些作坊工搭建起羽林孤儿的架子。 羽林孤儿将是夏城今后的正规骑兵,三月份陈健就准备将马镫配发下去,组建真正的冲击骑兵。 这些孤儿从小就要受到严苛的马术训练,在拥有马镫之后对于农耕民族来说骑马简单了许多。 羽林孤儿的主要武器短期之内是长矛,用以绕到敌方侧翼冲刺,或是冲击敌人的弓手。 黑衣卫保持不变,作战方式依旧以战车冲击和徒步披甲冲击为主,训练严苛,个人能力要强,骑术要求不高只需要学会骑马,必要的时候作为骑马步兵在战场机动。 而雷火卫则是新的职业军队,主要练习投掷点火手雷、学习火药知识、在火绳枪出现之前用竹管练习一整套动作,在铜炮出现之前以木头操练装填办法等等。 这一支部队基本上以完成开蒙教育的年轻人为主,要先熟悉火药的爆炸声,习惯战场的烟雾,为的是一旦新武器出现可以作为教官和炮手。 这三支职业部队和国人义务部队构成了夏国将来的军事构架,可以看出其中巨大的问题:假如火炮和火绳枪没有成功,夏军缺乏远程投射能力。 做一柄双曲弯弓需要两三年,训练一名合格的弓手要五到七年,实在太过可怕。 陈健计划中,出征的时候暂且以仆从军、娥卫两城的盟友作为远程投射部队。 作为补充,还需要一支数量庞大的非正规骑兵,用来威胁敌人的投射部队,或是调动足够的步兵去守护弓手。 这支非正规骑兵不能是脱产的,因为养不起,而且还需要对马匹足够熟悉长期接触。 所以夏郡三县中的阳关需要稍微特殊一点。 阳关附近的里司制度依旧执行,和其余县不同的是分配的牛少而马多。 为了堤防草原和保证对草原小聚落的拉拢和对大聚落的战争,又要保证大量的非正规骑兵,这些骑兵只能从阳关获得。 阳关有一些草原上逃来的奴隶,他们会骑马。也有一部分野蛮的依附夏城的职业捕奴氏族,这些年也学会了骑马,他们这几年常年跟随白马前往草原劫掠,技术日渐娴熟。 正规的冲击骑兵只能用新老夏城人或是逃奴作坊工这些已经熟悉了纪律和规矩的人,而非正规的、马术较好、纪律极差、个人勇武但却不能正面对抗戈矛方阵和正规骑兵的骑手就得靠阳关那些靠马耕种的自耕农。 以血税和马,来代替正常的赋税、徭役、挖掘水渠等义务。 所有在阳关县居住的户籍人口,每户拥有一匹检查合格的战马便不用缴纳任何赋税,国家提供一部分武器装备,剩余自备,在别的县挖水渠、服徭役的时候,他们要做的就是耕种和农闲时的军事训练。 一旦需要,他们可以迅速组织出一批非正规的骑兵,冲阵不行,但是骚扰敌人侧翼后方、劫掠草原诸部却是可以的。 这种军制的变革,可以预见三年之内夏城的战斗力是下降的。 基干力量拆散、新的义务兵员刚刚接受训练。一旦发生大规模战争,还是需要动员那些本来劳作的人群,这也是陈健靠妥协赢来三年时间休养生息的原因。 依着庞大吓人的人口基数和之前偷袭获胜的威望确保其余人看不透夏国军力三年内的孱弱。三年后第一批义务兵员已经训练完毕,后续力量源源补充,就不会影响到正常的劳动生产了。 和军制改革一体的就是教育改革。 三年内要勒紧裤腰带、使劲吸血保证未成年的开蒙教育,让学堂逐渐正规化。 十四岁之前,未成年必须完成开蒙教育:除了认字、算数之外,还需要从小就训练队列、纪律、听哨子、握矛之类。 开蒙之后有三条路可走。 建立太学。特别优秀的,可以称呼陈健为先生,建立专门的学堂学习一些更为深刻复杂的知识。 建立司学。稍微差一些的,作为专科学生,农、兵、医等,不需要知其所以然,只需要知其然,成为专门的技术官僚,再通过考核成为正式官吏或是选择其中优秀的继续学习。 只是完成了开蒙教育的,直接服役成为士兵。服役结束后由计划统计司按照功勋爵等安排是做工还是去里司成为农人,或是成为职业士兵,或是基层军官。 而绝大多数的基层军官由军事班的年轻人构成,城邑的人口不算太多,监察到位管理成本也不高,可以保证顺利实行。 遏制军事贵族的血统传承,尽可能在统一之前保证上升通道不被堵塞,将如何作战变为课本上的知识而非是家族之前的不传之秘。 这些问题会随着纸张的出现和印刷术的研究变得更为容易。 里司之上的各种指导农时、征收赋税、强制学习、训练士兵、教授儿童等等基层官吏,在夏城至少需要二百到三百人,这是最低限度。 之前几年的学堂教育可以保证最基本的需求,再等两年等到最多的一批学堂孩子学成、纸张使用后,在人才体系上就可以松口气。 第八十八章 国(十) 知识的广泛传播和人才考核选拔制度,是贵族世袭分封制度的死敌与掘墓者,也是权利野心的基础支柱,以及后世造反的后备军和组织者:往往以一州一府一郡之力很快就能搭建起一个大一统政府的管理班底,而不至于让战争成为贵族之间的继承游戏。 这个时代的权利说到底其实就是个你行你上的事。贵族们垄断知识和权谋手段的年代,也是如此,说是血脉实则知识。别人不会,所以别人上不行,久而久之王侯将相的确有种便成为了一种真理。 于此时的议事会大厅中安坐皱眉拿着木简思索忐忑的这些人来说,大多数还没有我上我也行的底气和实力,即便只是让他们当一个管辖百人的官吏。 在这之前,他们只是学习认字算数、种田劳作。那时候城邑很小,什么事都有陈健管着,再后来稍微大些,也是计划统计司管辖数千人的吃喝用度。 如今城邑大了,人口多了,要建国了,要发展了,再像之前那样就不行了,自上而下直接具体到每个人的管理方式会把陈健累死。 他心中当前的首要任务不是统一也不是战争,而是纸、印刷术、管状火器和基础教育,用这些东西作为自己这一世最好的墓碑,为族群把路铺好。至少三年的时间,他的心思不可能用在细致管理让城邑国家没有悲伤只有欢乐上。 而例如石泉这样将要成为基层官吏的人来说,他们心中的首要任务是做好安排下来的事,如果有机会可以提升官等爵等,成为将来国家中的高层。管理一百人在氏族时代是宏伟的梦想,那是酋长;而对于一个算上奴隶七万多人的国家而言,万人之上的梦想才能算是雄壮了。 在连续两天讲解今后两三年的计划后,石泉等农学班的人每人发了一套木简,就是之前抄写的各种规矩。 陈健又拿起木简,从头到尾花了几天时间给他们解读了一番。其中大部分技术他们接触过,也亲身实践过,学起来不算难,算是一场复习。 每个人的安排其实也都已经定下来,石泉知道自己将会被分配到夏东,鉴于之前的表现优秀以及当初那场传到陈健耳中的饭厅谈话,让他管理四里也就是二百对男女。 基本上各个科班的学生都被强制提前结束了半脱产学习,稍微打磨就被扔到基层作为官吏。 唯独没动的继续学习的只剩下当初教育班的那些孩子了,他们仍旧在宽敞明亮的房间中继续学习各种课本,以作为将来的教书先生。 对此不少人有些微词,石泉虽然不以为意确信他信任的首领姬夏一定有他的目的。 但这一次和以往不同,陈健没有给出任何的解释,而是强制执行的,因为解释不明白。 唯物主义者不是算命先生,未来的发展和变化,只应该也只能说出个大的方向,不应该也不可能机械地规定时日,变为如同占卜的祭司一样可以明确知晓未来每一个细节的人。 如今最早一批夏城人因为定居生活出现的大批婴儿已经到了六七岁的年纪,马上就要进行开蒙教育。 而如今夏城的福利制度、未成年公产供养、婚配制度不健全也未被完全接受、纺织业还没有全面发展、没有人头税而是集体土地税和公有作坊的政策,实际上就是变相地鼓励或是不禁止多生、多育、胡搞、野合和非婚生子。 因此不但如今教育班的那些人不能用来填补基层管理者的空缺,明年的开蒙考试后还要招收一大批的教育班学生,以应对不久后的可怕人口增长的教育保证。 这不仅仅意味着教育班的人不能顶替紧张的基层官吏,更意味着三年内更多的脱产人口的支出,今后数年的城邑福利之初,以及三年内陈健当初许诺过的国人爵等制度的分饼,这个沉重的压力也必须要一并解决。 作坊品的外部需求仍在扩大,明年沿河一带吸血体系的建立后和一些城邑开始变革后,这种需求仍将扩大。 但在外需之外,就不得不将目光投向内部需求上,唯一的解决办法只能是增加某种特殊的内需商品或是配给品——房屋。 一个城邑处在分散氏族、村社被迫强制或是主动朝城邑迁徙的时候,并且这个过程十分迅速而且极为顺利的时候,必然伴随着城邑的住房短缺。 离开了山洞需要居住,但还没有习惯家庭生活因此这一批人暂且可以居住在泥木搭建的可以容身的房屋中。而那些最早的一批、已经拥有了公士身份的国人,习惯了家庭生活,他们渴望拥有自己的、宽敞明亮的住房。 砖瓦结构的房屋价格昂贵,因为砖瓦是公产经营,只有为数不多的砖窑。木工的集体劳作和熟练工大部分要为公营作坊劳作,导致木质的门窗房梁结构也不是个人能够完成的。 而此前陈健为了防止房屋过多和大量劳力用在建造房屋上,也一直是公产把持建筑部门,在氏族分裂的时候鼓励过私人建房,但那时候都是一些泥坯房,矮小而又黑暗。榆城的作坊工没有时间去建造房屋、陈健也不允许不鼓励他们独自建造真正意义上的房屋。 如今忽然涌入的大量人口,导致房屋问题极为紧张:新房如果盖得明亮动人,拥有住房的老夏城人心中不满也会需求;新房版筑结构粪土圬之随意建造,又会让住房问题暂时解决,但房屋本身难以成为盘剥国人的新手段。 因此夏城面临的情况是政府有能力但是没去做;而普通国人想去做但是没能力。 这种情况下,房子可以作为一种特殊商品存在,以高于房子本身劳动价值的价格,将名义的应该给予的国人福利以虚高的房屋作为补偿。 房屋在婚姻家庭制度推广、强制迁徙到城邑的政策下,也会成为一种生活必需品。 和盐一样,力争让房屋在三五年之内将房屋变为一种隐性税。 既可以让国人拥有住房、又能保证爵等制度的福利推行——城邑名义上不卖房,但暗里却用国人爵等体系应得的福利强制买房,将财富用在教育体系的建设上。 即按照爵等分发公产福利的时候,将一件砖石结构的房屋以虚高的价格成为福利的一部分,每年爵等分发的公产福利中的绝大部分以分期购入房屋的借口扣除,并成为个人的私有财产,可以按照当初的继承法传给自己的嫡长子女。 这种全民爵等制度撑不了多久,但只要撑到完成统一就行,到时候自有别的更简单的办法。 在那之前只能通过房屋作为强制拉动内需的手段;配合沿河一带吸血体系以铜铁武器换初级农产品保证国人生活水平;引诱国人将财富投入到新华城这座殖民地拉动铁器农具和纺织业的发展。 而且今后建造房屋有了一个极大的优势,可以尝试一些新的建造方法,甚至改变房屋的格局,让房子更有房子的味道。 比如窗子,比如门,比如窗户纸。 草图早已经规划好,在讲解了几天简单的管理办法后的某个晚上,陈健找来了跟随他回来的一批建造司的人,这些人就是留守夏城今后主管建造房屋、修缮沟渠的基干。 布帛上画着新房屋的样式,和之前的房屋不同,布帛上的房屋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有可以拉开的木门和很大的窗户。 在这之前夏城的房屋窗户很小,也基本没有门,大多是用草帘掩盖。尤其是窗户,不可能做的大了,否则刮风下雨或是冬天的时候,屋子里就会很冷。 因为拥有门和大窗的房屋在那些一线劳作者的眼中就有些古怪。 简单的门,在这个时代可以选择的方式并不多。 前世最常见的金属合页连接的推门,此时虽然能做,但是有限的人力和铁匠可能都要用到军事和农业上,短时间内不可能用来提升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 滑动摩擦或是铜轮滚动的侧拉门也有,制作起来费工,只是用在一些用于招待亲贵之类的特殊房间,作用基本上和列国纷争时候君王身上超长的青铜剑一样。 剩下的最便宜简单的选择也就是户枢了,户枢不蠹的户枢。 一个木墩子,中间挖个孔,门的侧面插进木墩子上的洞里,每日关合,倒是真的不会生虫子。 有了户枢,很自然地就会出现一个新的颇有风味儿的词。门槛。 因为做户枢的木墩子和门框是连在一起的,所以门关上后肯定会离地面有这么一个木墩子户枢的高度,这就需要有个门槛和户枢齐平。 简易的时代有简易的办法,随着门的普及,从陈健当初将门牙与荨麻的故事到现在已经很多年了,那个并不读作门牙的门牙总算有可能或是有机会拥有这个名字了,流水不腐的前半句也可存在连篇排比更有气势。 这些建造司的人虽然不是专业的木工,但也见得多了都会几手,陈健略微解释了一下户枢的运作方法,众人也就明白过来。 唯独不解的就是那些巨大的窗子和分割开的窗棂,在榆城不是没有这样的窗子,用于一些需要光线的室内劳作。 但那些大多都是薄皮、鱼鳔甚至是磨得很薄的大蚌壳,很花功夫,按照这种办法一个窗子甚至可能要比一间屋子还要费力气。 “你们照做就是。到时候会有用来蒙窗子的东西。就能透光,又可以抵挡寒风。而且……绝对不像磨薄的蚌壳那么费力昂贵。” “按照这布帛上的图,先试着盖几间熟练一下,地方我已经给你们选好了。” “地里的冰雪一旦全部融化,你们便要开始了。” 第八十九章 国(十一) 地里的冰雪全部融化尚需时日,但冰凌花已经在残余的冰雪中盛出黄色的花朵,春天的脚步已然近了。 春天将来,二月已至,也就意味着一些人将要迎来生命的最后时光。 那些被关押的叛乱者们很清楚现在的局势,既然陈健接纳了那些新国人和隶农成为夏城的一部分,也就意味着这一切没有了回转的余地,只有用他们的血来维系夏城今后的稳定。 这种漫长的明知必死的情形是让人崩溃的,陈健没有用肉刑,只是将其中的几个分开,单独关押到当初用于储存粮食而挖掘的洞穴中。 十天的时间,已有七八个人彻底崩溃,剩余的则将当初密谋的种种源源不断地吐露出来。从想要趁陈健出征断绝粮食后勤到和放弃夏城利益密谋寻求各方的支持,全都吐了个干净。 这些罪名用不用都可以,陈健根本没当个事,一个挑拨氏族争斗以致数百死伤的罪名就足够弄死这群人。新夏城人恨之入骨、老夏城人渴望有人背锅,夏国的规矩律法需要一批人头以确立权威。 在那些基层官吏的学习结束后,陈健终于有时间来处理这些背叛者的问题了。 很多密谋者都希望见见陈健,以期能够为自己解释一些行为,但陈健没有见密谋者中的领头人,而是见了一个年轻人。 一个在那些密谋者的自我认罪中经常提到的一个名字,一个参与了夏城内乱、提出了尊姬夏为首领但榆夏各行其政、氏族压迫其余氏族口号的年轻人。 这是陈健很熟悉的一个人,是第一批学堂里的孩子,跟随陈健学过很长时间。 许多手段用的虽然粗糙却有了一些技巧,懂得取舍,本来这算是陈健的嫡系,却没想到会和密谋者走的如此之近。 之所以见,是因为这个年轻人让看守传出的话是:他知道自己有罪将死,但不希望自己的罪名是背叛夏城,只求姬夏解答他心中的一个疑惑。 这是和那些哭喊着认为自己无罪、认为自己有功、认为陈健是在杀老夏城老兄弟以讨好新人之类的各种声音不同。 屋内有酒有菜,年轻人没有害怕也没有颤抖,似乎早就知道自己必死。 陈健也没有直接问他为什么说自己不是背叛了夏城,而是斟上一碗酒递过去道:“我记得你是最早一批开始学习文字算数的人吧?” “姬夏记得没错。当年红鱼姐在夏城墙壁上用石灰刷字的时候,我就开始学习认字了。后来跟着姬松去了大河诸部游历,再后来姬夏去榆城的时候我正好有病,便没有去。” 陈健呼了口气,回味道:“在墙上刷字……真是好多年了啊。” 许久,陈健摇头道:“他们反叛我觉得可以理解,他们可以得到土地财产以及想要的一切。” “你反叛我不能理解,你是跟着我学习的人,你不是氏族的亲贵甚至没有封地奴隶,你想要权利在这个夏城里一样可以拥有。我不能理解也不是因为信任你,而是你得到的并不多,也没有为自己要求什么,所以我不能理解。” 年轻人笑了笑,说道:“姬夏,你总以为人们吃饭是因为饿了。这话很对,但也不是绝对,也许我不饿也会去吃点什么。就像牛有四条腿,这是天地间的规则。但是也有牛天生就有三条腿,总有些不一样的东西……我就是那个三条腿的牛。” “姬夏认为为了土地财富权利可以反叛,这么说是对的,但不能说反叛一定是为了土地财富奴隶” 陈健被年轻人逗得笑了,不是因为说的有趣,而是很熟练地用了算数科的一些东西:譬如简单的逻辑来反驳了陈健。 这可能是数年来教育体系之下结出的让他最为欣慰的果子,即便这果子是建立了反叛之上的。 年轻人看着陈健,半仰着头看着天空,缓缓说道:“姬夏,被关押的这几天,我一直在回忆我为什么会反对你。想了许久,我终于想起了一句很久之前你和我们说过的话。” 他叹了口气,回忆道:“那是三十二年的秋天,你和我们去山上采果子。有一支很大很大的松鼠忽然从咱们脚下跑过去,我和几个人便追了过去。就在几天前,你和我们讲故事,你说人和动物有个区别就是人知道明天、后天甚至下个月会饿而会积攒食物,但动物不会,让我们要考虑的更远一些,不要只看到眼前的一切,否则与动物没有区别。” “结果我们后来找到那只大松鼠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树洞。里面有松子、榛子、橡子。显然,不是那些果子自己跑进去的,而是被松鼠带进去的。我当时吓坏了,因为我觉得你一定是对的,于是我拿着石头把树洞砸了个粉碎。” 陈健愣在那里,奇道:“就因为一只松鼠?” “不是,后来我逐渐明白了你的意思,也就渐渐把这件事忘了,或者心中其实也明白你说的和我见的并不是一件事。只是被白马抓回来后的这些天,我总是梦到这件事,我才明白或许就是因为那件事开始,我才有了想要反叛的心思。” “姬夏,你知道吗?是你带我们走出了山林。就像是之前我们的眼前只有黑色的迷雾,是你让我们睁开了眼睛发现蛮荒迷雾之外还有别的色彩。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色彩,才会有我这样的人。” “倘若我还是那个只想着明天捕猎后天抓鸟的人,我从不会想这么多。如果只是学习认字算数,或许我还是不会想这么多,但是你还让我们学到了别的东西,让我们学会了思考,让我们试着看的更远,让我们明白很多不该明白的事,所以才有了我的反叛。” 年轻人并没有责怪或是求饶的懊恼,而是很淡然很淡然地说道:“后来姬夏去和大河诸部会盟,再之后去了榆城,我因为生病不能去。躺着的那些天,照看我的是个女奴,就是咱们在附近山林里抓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姬夏和大河诸部会盟的时候,说亲族一体,可是大河诸部里还是有其余部族的奴隶;如果要算亲族,实际上附近山林里的人和咱们更亲更近,但她们一样被抓做奴隶。” 陈健更加不解,奇道:“你既然这样想,应该觉得我将她们不再视为奴隶而接纳为国人是对的啊?” 年轻人也奇道:“难道不是应该觉得亲族就是屎,不是同姓的就可以抓来当奴隶吗?除了自己和自己氏族的人,谁也不能相信才对!” “那时候我在病中,不需要劳作,每天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事。我就在想,当初陨星部族或许和咱们更近,甚至可能在几百年前真的有同一个母亲,但是陨星部族依旧抓了附近的部族当奴隶,咱们又把陨星部族消灭了。” “所以我就想,姬夏一定是错了,一定是冒充祖先的人在指引你。姬夏说咱们人少看不过来那么多奴隶,咱们可以杀啊!杀掉那些管不过来的,只留下能管过来的,杀绝那些其余氏族的人不就行了吗?” 陈健木然地看着这个年轻人,有些苦恼地说道:“你说的不是不对,你能这么想证明你的眼睛看的真的比别人稍远……就好比你本该是一株可以造船的大树,却偏偏变为了柴禾。你当初有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不问问我呢?” 年轻人摇摇头道:“我害怕,因为我知道姬夏你能说服我,所以我不会去问。我相信我想的那些才是对的,才是祖先的指引。” 陈健叹了口气,又给年轻人斟了一碗酒,年轻人接过喝下,也是长长地吐了口气。 “等到榆城变革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更害怕了。不只是担心姬夏把那些逃奴变为了国人,更害怕计划统计司。” “那有什么可怕的?难道不是建起了作坊,让大家过得越发好了吗?”陈健更加不解,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到底在想什么。 “姬夏,我跟着姬松去过大河诸部。他们没有铁、很少有铜,可是他们氏族过的生活和咱们不一样。他们可以用精美的玉,那是奴隶花了很久雕刻出来的;他们没有铁,但却可以靠人堆砌出精美的房屋石像……” “可是姬夏,你和计划统计司会让一个奴隶花上几年的时间去雕刻一座石像、去打磨一块美玉吗?他们没有铜铁也可以做到,咱们弄出铜铁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只要有足够的奴隶,难道有什么做不到的吗?一耕牛一铁器,可以种出粮食;三十个奴隶拿着石头难道就种不出吗?” “况且,大家都想吃一个梨,于是计划统计司安排人去摘梨;大家想吃鱼,于是安排人去捉鱼。” “可是……假如我想要一首不一样的笛曲,我想要一件不一样的、华贵的丝绸衣服,这些计划统计司能做到吗?又比如我想要个枣子,计划统计司说枣林太远摘起来麻烦,附近有梨,其实梨子和枣子都是果子,都是甜的,你吃个梨子代替吧……” “在大河诸部的时候,某个氏族的亲贵喜欢丝弦,有奴隶供他吃喝,他苦思了数年,终于弹出了一曲悦耳的曲子。放在咱们城邑可能吗?计划统计司能计划出一万张麦饼或是馍馍,但却计划不出这么一首曲子啊!” “如果姬夏要说计划统计司让大家过好了,但我想说倘若没有计划统计司,把那些人都抓为奴隶,管不过来就杀掉,咱们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啊,而起姬夏也不需要这么疲惫。” “我想吃枣子,我只需要告诉奴隶,他就会去给我摘,而不是告诉我吃个梨子吧……” 陈健无奈地笑道:“那你干什么呢?只是躺在炕上?” 年轻人急忙摆摆手道:“不不不,不是的,可以做我喜欢的事啊!我想去地里劳作就去劳作,但不是因为我要吃饭所以劳作,这是不一样的啊!” “我喜欢的……比如思考,比如想一些事,每天每天的想,从早到晚。想人是什么,氏族是什么,城邑是什么,人从哪来到哪去……” “可是不行啊,没有奴隶,我只能去干我不喜欢干的事。我喜欢干的事又变不出麦饼,所以我特别害怕计划统计司。 “因为这东西让人觉得只有弄出粮食铜铁才是劳作,而音律思考这些都不是劳作,但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倘若咱们不会如姬夏说的思考,咱们也不会走到今天。” “我想,奴隶能做的事就不叫事,没有铁可以用更多的奴隶代替;而诸如思考这才叫事,这是一万个奴隶也做不到的。或者非要说是事的话,后者贵而前者贱。” “我想了很久,忽然想到,倘若咱们管着很多的奴隶,而咱们氏族的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就行。我想去地里劳作就去劳作,但不是因为我要吃饭所以劳作;我想思考什么事情就去思考,也不用担心没有饭吃。” “这才是真正的人啊,不然咱们难道不就是个屈从与饥饿和寒冷的奴隶吗?只有不怕饿死不怕冻死有吃有穿,我才能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人,才能解开当初那只松鼠和姬夏带给我的疑惑啊!” 第九十章 国(十二) “懂的越多,想的就多。想的越多,痛苦就多。” 陈健没有正面回答年轻人的话,沉默了许久,摇头道“你的疑问我解答不了,或许你是对的,但我仍会杀了你。” “那些背叛者只是一场雷雨,轰隆隆地过去后总会天晴,除了落在地上已经将要化为泥土的落花没人会记得。而你像是秋风,刮过的时候并不寒冷甚至有些惬意,可是在不知不觉中什么都干枯了。” “可现在是春天,不该是秋天,还不是时候。” 年轻人笑了,笑的就像是很久很久之前走出山林之后第一次迟到煮熟的麦饭时候一样。 “这是对我最好的夸赞。在别人看到春花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嗅闻果实的香甜了,只不过这个果子或许有毒。” 他忽然双手抓起盛满酒的陶碗,将浓烈的酒水泼向自己的眼睛,烈酒的刺灼下眼前一片模糊。 “我恨这双眼睛。姬夏把我们在洞穴里的黑暗抹去,让我们看到了阳光下的色彩。可这阳光之下,不只有麦苗青青万物萌发,还有虎狼咬断了鹿羊脖颈的血腥。” “你让我们看的远些,却又不准我们看到和你不一样的颜色!那还不如从一开始你就不准我们看的那么远!” 语气忽然间有些癫狂,双目赤红,滴出的或是泪或是酒的水滴,咬牙切齿双拳紧握。 “你做的就一定是对的?” 陈健坦然笑道:“想要看太阳,总要冒着双眼被太阳灼瞎的痛苦。我做的不一定是对的,正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所以才让你们看的更远。只不过暂时我赢了而你输了,仅此而已。” 站起身,不再管身后这个癫狂的年轻人,拉开草帘就要离开。 年轻人忽然间朝着陈健冲过去,伸出双手勒住了他的脖子,但是长期的虚弱之下力气已经不多,陈健抓着年轻人的手,腰用力向上一挺,将他从背后直直地摔到地面上。 外面的黑衣卫冲了进来,不等年轻人再做出什么动作,两柄铜剑刺入了年轻人的肩胛骨和肺部。 血从伤口流出,也带走了年轻人的活力和灵魂,粉红色的、带着气泡的血从嘴角往外流淌着,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和挣扎的蜷缩,气息逐渐微弱下去,但是并没有立刻死亡。 眼神逐渐涣散的时候,露出了一种解脱的神采,他说话已经很费力,但仍旧用微弱的声音说道:“这是很好的。人从十七八岁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死了,之后活着的每一天,都不过是在照铜镜。脸颊美的地方,就将铜镜磨亮;带着疤痕或是斑点的地方,就将铜镜弄得晦暗。” “永远变不了,永远困在那时候,不断地重复。这是我不求不死的原因,我已经变不了了,但姬夏要做的我和想要的并不一样,只会一天天地痛苦下去,我的灵魂已经像是模子一样变不了了……” 咳了几声,忽然用尽力气抓住陈健的手问道:“姬夏……你说死后真的可以见到祖先对不对?” 陈健蹲下来,任凭对方将死的、巨力的手将自己的手攥的生疼,淡淡地说道:“对啊,可以见到。” “那……那是什么样的地方?是不是……永生不灭、吃不完的食物、喝不完的美酒、永远都有咱们不曾听过的美妙的笛曲?” 年轻人的眼神中满是期待,在临死前的期待总是盼望着死后灵魂的去向,只要一个点头就可以让他带着笑容死去。 但这个头却不是那么好点的,因为旁边还有别人,这些话或许会传出去,把死亡变为天堂。 死后去哪,终于有人发问,而这个解答太过沉重,但却在今后不得不去解答。 于是陈健看着对方期待的目光,坚定地摇摇头道:“并不是。否则祖先怎么会指引咱们造出那么多的工具,让咱们过的更好呢?是因为他们的灵魂先做出来了,然后再教给的我们啊。他们……一直在为有吃不完的食物、喝不完的美酒而劳作,只是比咱们过的好得多,好得多,不断做出新的工具让食物美酒越来越多……” “我看过祖先生活的世界,但是一时说不清楚,等以后我会写下来告诉每个人的……” 年轻人眼中最后的一抹光彩忽然散去,在临死前也没有听到他想要听到的话,身体僵硬地垂下去,最后一刻仍旧没有看到想要的灵魂归宿,最后的一口气消散了,带着失望消散了。 陈健站起来,冲着身边的黑衣卫道:“拖出去吧,告诉国人,因无端谋害国人而被杀。” 他此时还不是名正言顺的首领,只是掌控实权的夏城国人,还差一个流程。 一道血痕从门口拖到远处,陈健又喊道:“告诉国人,十天后召开国人议事大会。派人邀请娥卫两城的首领前来。” 很快,许久没有敲响的夏城中心的铜锣将锐利的声音传到了很远的地方,即便里司制度已经崩坏了半年,但在夏城的新老国人还是放下了手中所有的事,三五成群地来到了城邑的中心,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他们早已知道二月份要召开一次决定所有至今还活着的、存在于夏城的人的命运的国人议事大会。 但当这个消息真正确定的时候,又是另一种不同以往的心情,兴奋中又带着一丝期待。 春天来了,最难熬的寒冬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们这样盼望着,这样期待着,在略带发霉味道的泥土气息中展望着未来。 已经有些传言,说夏城不再是一座城,而是一个国,他们不明白国到底是什么。 但却知道城不同于氏族的洞穴,而城总是比氏族的洞穴更好;国不同于城邑,那或许会比城邑更好。 去年的伤痕逐渐变淡,那些烧焦的痕迹已经不见了,心中的伤口也在逐渐愈合,在春天这个最让人高兴的季节迎来一种新的事物,总是一个好时机。 而陈健也在为最后的国人议事大会做最后的准备,这不是将两三座城邑放在一起管理的问题,而是要铺出一个国家的基础和官僚体系的构架,为不久后的统一铺路,让官僚们习惯、熟悉自己将要去做的事。 用管理一座氏族城邑的方式无法管理一个最为弱小的国家,官僚体系的运作要从头开始。 用氏族时代的权利获取方法也没有办法获取足够的合理性,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受命于天,但最终被他放弃了。 不久后,一方在布帛上方方正正的印记被画好,送到了那些用来制作蜡模的人手中,让他们熔铸出一个印章。 印章印出的字,只有九个。 “受命于祖先,辟地开天。” 第九十一章 名正 “受命于地,如松柏,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如风雨,应时而至。受命于祖先,如首领,统御万人,垦地筑城。” “然柏可伐于斧、松可断于锯、风可避于墙、雨可遮于屋。斧锯墙屋,皆出自人手,故人为万物之首。” “首领者,上通苍天下通后土,天土之间,万众归心化一而隐,故称王。” “王者,受命于祖先,辟地开天。” 从首领到王,不仅仅是称呼的改变,虽然这个称呼有些可笑是自封的野路子,一般来说这种自封的野路子下场都不会好,而且很显然这番解释如果正常发展的话很快就会被改掉,最终还是会变为受命于天。 这是陈健将要在国人议事大会上宣布的自己称呼的改变,作为原始城邑制度的残留,执政的合理性不是得源天授,而是万众归心开天辟地走出蛮荒。 辟地开天,不是自大到认为自己可以膨胀到比天地还高,只是说明的王的作用,是带领人们于恶劣的天地奋斗,靠双手改变自己的生活。 与之对应的还有一系列的世界观解释、灵魂的归宿、祖先的居所、天堂还是天庭、水旱蝗冻来临的时候是拜求天地还是与之奋斗……这一切看似无用的东西都需要在这一次确立,不是一句简简单单说是建国就可以的。 这东西既有用也无用,真正操控的从不相信,但却不得不伪装出最为相信的姿态,以证明自己执政的合法性。 这东西不需要在建国的时候完善,但却不能和国人大会上的那些话背道而驰,要以此为基础展开,不能自相矛盾。 这是一个体系,一个意识形态体系,完善可能需要数代人的发展,但根源确定在不可磨灭的纸张上后,很难跳出这个圈。 石碑可以被砸毁,但书本可以印刷,总有烧不毁留下的。 六经注我,我注六经,一切都是可以经过魔改以适应时代的,只需要生产力的步子走的快一点大一点,魔改的进程也会快一些,在受命于天的思想成型之前拥有受命于人的物质基础,就不会被湮灭。 而现在,对夏城人来说,受命于天并非是理所当然的,不需要打碎某种枷锁,只需要实话实说就行,这张白纸还没有被君权神授涂抹满印记,而最盼着君权神授的这个人亲手砸碎了这种可能,再一次习惯性地自我毁灭。 这些话此时还只是写在布帛上,距离宣读还有一个漫长的国人议事会的距离。 二月十四,是漫长的国人议事会的开端,也是夏城建国之前的最后一次国人议事大会。 从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国人的议政权利虽然随着习惯而保留,但只剩下一种唯一有效的最后否决权——暴力反对,你死我活。 从几天前开始,娥卫两城的首领纷纷前来,国人们也在城邑外清理好了一片足够大的场地,选出了几十个口齿清晰的人作为传话筒,用来宣读陈健的要求或是提议。 很多刚刚拥有国人身份的人期待着第一次的权利,同时又下定决心绝不会反对姬夏的任何提议——这似乎看起来很矛盾,但也很正常,在教育体系没有完全展现力量之前这种矛盾会一直存在,并在拥有物质基础和知识基础之前会一直矛盾下去。 当太阳从东山升起的时候,陈健迈步走上了砂石简易堆积起来的高台,迎接他的不仅仅是温暖的朝阳,还有数千人的欢呼。 黑衣卫们守卫在四周,不再是氏族时代那种与众人在一起席地而坐其乐融融的景象,而是将铜剑面对着自己的国人,因为不再是完全的血缘氏族而将要变为一个利益妥协的新事物,自然会有反对。 万余人围在高台四周,作为传话者的人背对着众人,离陈健很近。 这不是夏国的议事大会,只是夏城的议事大会,所以陈健走上高台的第一件事,是朝着四周的夏城国人行礼。 “我提议,允许我成为夏城的首领,直至死亡。” 传话的人将这些话大声地宣读出来,喊道:“姬夏提议,希望众人允许姬夏成为夏城的首领,直至死亡!” 数千人乱七八糟地呼喊道:“同意!” “我们信不过别人啦!我们被骗了一次,不想再被怕第二次了!” “除了姬夏,谁也当不起这个首领!” 这些人高举着右手,挥舞着一张黄白色的麻布,并没有伸出左手挥舞着代表着反对的黑布。 人们兴奋地呼喊了一阵,直到铜锣再次敲响将众人的声音压下去。 陈健又道:“我提议,首领拥有独断之权。除非首领的提议,三个人中有两个反对这么多,否则没有不执行的理由。” “支持!” “乱七八糟地叫嚷我们都受够啦,叫来叫去也没有什么用。” “早就该姬夏独断,否则夏城哪里会在去年受到那样的灾祸?” 这一次依旧如前,几乎没有反对的。 高台上的陈健这才松了口气,这两件事是之后种种的基础。 因为在这之前,夏城的最高权利机构是国人议事大会,而城邑议事会则代表了国人的意见,他是议事会首领而非整个议事会。 虽然很多事实质上他就是议事会,但本质上他只是议事会的传声筒。 之前五月份的暴乱中,他实际上已经交出了议事会首领的权利,并且被剥夺了首领的名义。 这一次是回来利用国人议事大会来夺回权利,同时又宣告了从此之后夏城的最高权力就是自己,自己即代表了城邑。 这个过场是一定要走的,不走这个过场很多事就做不到。 想要将夏城在名义上整合成一个国家,并成为这个国家的王,他需要是夏城的独断首领、榆城的独断首领,再加上苇城的假首领、大河诸部的会盟者以此代管新华城的首领,以及风城众人的幕后掌控者。 如今所有准备工作的最后一步已经完成,但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在宣布夏国成立之前做完,那就是对那些叛乱者的处置。 叛乱者叛乱的时候夏国并不存在,所以不能用即将颁布的夏国律法规矩来对付他们,还需要借助最后一次国人愤怒的力量和多数人的暴政,来终结那些叛乱者。 这是夏城的事,不是夏国的事。 他手中捏着的是自己关于那些人处置的提议、罪名以及国人公审的流程。 二百九十多个人的名字后面,写着处死两个字;一百多人的后面写着:年小无知,收回国人身份,为奴二十年。 第九十二章 夏国 人的首要需求永远是活着,自己活着的时候总是渴盼别人也能活着,尤其是生活充满希望的时候。 大抵上没有人天生就喜欢看到死亡,但死亡作为仇恨的一种惩罚的时候,人们又会乐于见到。那时候别人的死亡只是自己一种变质的幸福,对死者来说那是死亡,对仇恨者来说那只是自己的仇恨得到宣泄的手段,与饥饿时候的一个馍馍并没有太多的区别。 尤其是公审的时候,陈健发挥了全部的力量来挑唆引导和鼓动这些仇恨,将已经消散的伤痕用语言和想象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众人的眼前。 那些在去年失去了亲人的新国人们咬牙切齿地愤怒着,但主导这一切的陈健默默地将仇恨从氏族之前转移到了不同层次的人之间,因为那些密谋者的身边还有他们的私兵和私奴作为武力支持。 这本来是在氏族之间必然出现的事,陈健却将之归结为那些密谋者的个人道德上,引导着众人的仇恨。 罪名不多,无非就是巧取豪夺、侵吞公产、欺骗族人、挑唆国人内斗以至数百死伤之类,顺带着将因为他们背叛而造成的从榆城远征而来的粮食消耗算在了这些人的头上,作为那些免除死亡的人做奴隶还债的依据。 这些人的罪责不止这些,之前的秘密审问中,有一些濒临崩溃的人吐出了当初谋划在陈健东征的时候断绝粮草的事,以及秘密串联其余城邑、放弃夏城的利益换取其余城邑支持的这些事。 任何一件说出来,都会比之前的那些更有说服力,但是陈健没有这么做,只是让东征断粮这个密谋作为一种流言在众人中流传,其余的都被湮没在了历史之中,不再提及。 不用想就知道,当初娥卫两城也牵扯其中,所以这就逼得陈健不得不淡化处理这些事。这两座城邑之外的城邑只怕也都暗中支持过他们,但为了将来能够拥有足够的人口扔到东夷分封殖民同化,已经过去的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 就算再肮脏,当准备缔结长期同盟的时候,这些东西都只能被隐藏起来,除非双方翻脸再将这些旧账翻出以做舆论宣传。 再者,夏城已经乱了大半年,族人经历了太多的黑暗和苦痛,此时也需要让他们的心中仍旧相信一些美好的、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 这是欺骗,善意的欺骗,但至少不会让族人们内心的一切美好都崩坍,怀疑世界的一切都是黑色的。 二月十七那天,是个好天气,陈健站在垒砌的高台上,麻木地念着一个个的名字。 每念及一个,就有人将这个人从远处推出来,压在陈健的脚下。 黑衣卫客串了行刑队或是刽子手的角色,砍下了将近三百颗脑袋,堆积在了草河边上,血腥的味道在河边久久未散。 剩下的那些未死的人,即便很小的孩子即便还没有脱离母亲哺乳,也全都沦为了奴隶,迎接他们的是漫长的劳役,能不能活到下一次大赦谁也不知道。 一座监狱简单地出现在了夏城的城邑当中,其实监狱早就存在过,但这还是第一次将原本的国人关押在里面。里面关押的是那些仍在哺乳期的母亲和已经被定为奴隶的婴儿们。 两个残疾的族人担当了正式意义上的狱卒,两个人或是手残或是腿跛,关押的那些虽然只是女人却也可以打过这些人逃走。但是两个人背后站立的是整个城邑的力量,两个残疾族人的力量等同于城邑万余人的力量,她们不敢逃走。 将近三百颗头颅在二月十七那天丢在了草河边上,以此奠定了陈健独裁的基础,也奠定了从氏族变为聚居城邑的基础。 那些头颅、那座在城邑附近名为监狱的东西、那两个已经苍老的残疾的狱卒,成为压在众人心头的阴影,让规矩这个脱胎于原本氏族约定俗成的习俗却又截然不同的东西有了明确的实物。 之后的几天,不断有人从遥远的榆城到来,他们并不是第一批跟随陈健回夏城平叛的人,而是榆城各个氏族、群体选出的代表人物。 按照当初在榆城的承诺,那些作坊工成为了百姓,最低的一个国人爵位,但也拥有了议政的权利。 也按照当初承诺的权利构建,四十人的国人议事会代表中有十四个是百姓爵等的,除了那些作坊工并没有其余的百姓了,所以来到榆城的这十四人代表着作坊工的意见。 同时跟随而来的还有风、苇两个城邑中选出的人物,只是做做样子,在陈健和穹夕的秘密交易下,两座城邑都不能够选出一个哪怕能让百人信服的人,而来到夏城的这些人只不过是依附榆钱儿分发食物权利之下的新兴阶层。 名义上可以代表整个将要成立的夏国的近七万人的代表们聚齐的时候,陈健带着他们祭祀了祖先。 在轻烟将化为灰烬的祭品送到半空后,陈健宣读了自己的提议。 “夏受命于祖先,引领族人走出洞穴。建屋而居筑城以守,不再畏惧风雨猛兽;开垦土地熔炼铜铁,不再忍饥挨饿;征伐夷狄以让祖先的荣耀挥洒千里;创建文字以记述祖先的智慧。” “如今累有数城,亲族数万,和睦一心,故自请称王建国。” 在祭祀之前隆重地行了三次大礼,陈健也没有弄些龟甲烧煅的小把戏,说是请求更像是知会一声,宣读了自己受命于祖先的合法性后,就算是完成了神权意义上的称王。 随后,他在众人面前,以诸多城邑独断首领的名义提议数城合一,建国称王,国号为夏。 没有也不可能有三分之二的反对陈健的提议,世俗权利意义上的称王也算是完成了,因为没有皇帝来给与王的合法性,所以自己封自己。 这是可笑的,没有隆重的仪式也没有什么冠冕,有的只是万余人的欢呼,甚至还有一些刚刚拥有了国人身份的旧隶农兴奋的眼泪。 任何与之前旧政权不同的新政权,总有一个执政的法理性。吊民伐罪、驱逐鞑虏、解放国人、民族万岁、奴隶主万世不移等等,哪怕是受命于天,这些都可以,以此作为整个政权的基础。 好比一个靠喊着驱逐鞑虏口号起家的人开始借兵助剿的时候,大抵就宣布了这个政权的灭亡;一个喊着受命于天的政权主动开始人文变革的时候,也就意味着这个政权的完蛋。即便原本执政的人或许还活着仍旧拥有权利,但政权本身已经变了。 既然放弃了受命于天君权神授这种最简单的基础,新成立的夏国政权的基础就只剩下让国人的生活变得更好、征伐夷狄、发展生产这一条路。 选择了受命于祖先而称王,也就意味着肩头的担子更加沉重。头上没有王冠,可心中的王冠重若千钧。 称王的第一天,面对着万千信任与充满期待的国人,回味着走来的一路,陈健这样解释着夏国。 “日子不是一天过好的,不是说今天说建国了、不是城邑了,明天就能过上梦中祖先们那样的生活。正如粟米,不会因为夏城变为了夏国夏郡,就可以两天成熟。” “但它又不是飘渺的看不到的东西,不是说今天建国了、不是城邑了,明天就还和过去一模一样,只是名字从狗变为了猫。正如粟米,会因为耧车而变得更为整齐长势更好。” “它是站在河岸遥望下游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艘舟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看得到,却还摸不到,这就是夏国的将来。” “我们要做吹动船帆的风、做拉动朝阳的车、接引婴孩的钳。” “那艘船、那轮日、那个婴儿,或许在明年只是每年可以吃上十斤肉。当吃上十斤肉的时候,就是我们触摸到那艘船那轮日的时候。” “当这些触摸在手中的时候,我们仍会站在山巅翘望,又会有新的桅杆新的朝阳,然后我们在用双手化为风与车,将新的一切触摸到手中。” “这种眺望与眺望后的劳作,就是夏国。” “不会因为看到却触摸不到而绝望痛哭,也不会因为触摸到了就不再去眺望,这就是夏国人。” “诸位亲族,和我一起,为了最简单的眺望——比昨天活的更好而一起建好这个国家吧。” “哪怕你比去年多种了一亩地、多养了一头羊、多打出一斤铁、多操练了一次武艺,多想出了一个更方便的工具……哪怕仅仅这些,当咱们老去,当咱们的孩子们享受着咱们不曾享受过的美好、眺望着咱们不敢想的眺望时,你就可以骄傲而自豪地告诉子孙们:你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夏国、献给了祖先、献给了子孙。” “夏国万胜!永立天地!子孙万世!” 第九十三章 以未来的辽阔为蓝本过家家 对绝大多数夏国的国人来说,首领受命祖先称王变城为国的一切,就像是首领在夏国成立的第一天说的那样。 一如春天,草色绿了,但是离近了却又看不到。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王和首领并无区别,只不过规矩改了许多,在之后的国人大会上不断有人宣读新的规矩。 而更为直观的变化,就是官吏名称的变化,看起来就像是狗的名字改成了猫,但恍惚间似乎这条改名为猫的狗也变得喜欢吃鱼了。 譬如以往要生孩子,只需要直接去找医药司的人,让医药司培养的那些会用产钳或是直接用手接生的女人们来到家中,生下孩子请产婆们吃些饭食就算行了。 但现在,想要生孩子,首先要报告里司,里司直接去医馆要求接生。生完孩子后,需要在孩子满月后前往里司那里报备,里司会发下一块木板,请里司之上通晓文字的户吏起名,然后登记下来。 那一块小木板上不仅仅有孩子的名字,还可以在过年节的时候去里司那里领取上面配发的一些糖食草药之类,每次配发的东西都会写在城中的公告板上,倘若领取的不足,可以直接去刑吏那里控告——不告都不行,倘若别人告了而自己没告,会与里司同罪罚钱。 孩子七岁之后,必须前往城邑的开蒙学堂,倘若不去里司必须上报否则受罚,孩子在三年内倘若没有认识规定的字数学会规定的算数,在医药司确定这个孩子不是傻子后一样受罚…… 这仅仅是与孩子有关,就有诸多的改变。而诸如种田、做工之类的事,规矩更是改的极多。 他们一时间还不能全部记下,但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专门的官吏宣读,而上面还有别的名字的官吏会来检查,假如没有记下来会和负责宣讲的官吏一同受罚。 但是规矩并不算太多,正如首领所说的,这不是背起一座山扔到河中这种做不到的事,只是收麦之后没有保存好稷镰不受锈蚀这种不去做的事。 有处罚自然也有奖赏,倘若谁家的地种的好、谁家的孩子学的好之类的事,也会奖赏许多。 这才是与他们息息相关的事,至于夏城变为夏郡、下辖夏东、夏西、阳关三县这样的事,对他们的影响并不大。 至于更之上的六司变为六部,六部之上还有介于王之间的更高存在,对于这些国人来说这是遥不可及的事,除非有时候幻想下自己的孩子将来可以做到六部之上的官吏。 不过对于那些已经走入官僚体制之内的人来说,这些变化却是他们必须了解的也是乐于了解的。 一方面是为了明白谁能管着自己,自己要听谁的;另一方面也是期待自己有一天能够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员,无论是为了权利,还是为了能够更好地为国人做事、亦或是为了更有机会出现在夏国的史书上。 正如十几个弟兄七八条枪便称司令一样,两三座城邑数万人,陈健却学习前世的智慧搭建起了一个五脏俱全的体系。 不是为了管辖现在的城邑,而是为了磨练那些官吏为将来夏国的非分封国土巨大化提前准备。 酋长管不好千里之地,同样的之前夏城的管理模式也管不了千里之堤。陈健可以拼死劳作如同耕牛什么都管,但却不敢保证今后族群稳定的权利交接后下一任仍旧如此。 因而陈健直接盗用了各种前世的名称,这一次没有太多的解释。 譬如秘书,本来是因为木简时代文字稀少,所以将书藏于秘阁,管理这些书籍的人称之为秘书吏——不久之后纸张和印刷出现后,秘书这个词在这个时代不太可能出现了,索性直接弄出来。 譬如军师旅……这不是什么现代化的词汇,而是源于夏商周三代就存在的词汇,听起来或许在想象中于长戈弩箭之类的古风不恰,但实际上这比羽林禁卫更为古老。 这些词将作为特殊词汇成为新的组合字词,用来命名夏国的各种官职。 首先夏国将分为两郡,夏郡榆郡,外加一个新华城作为王下直辖直管的土地。以郡县和中央两级构成了夏国中央集权的基本框架。 郡县官吏此时不算多,大部分年轻人也都是在郡县任官吏,距离中央权利十分遥远。 中央权利最大的就是王。 王之下,有三省组成的中央政务系统,而在三省之外,因为夏城的特殊性,还有陈健直接管辖的国家计划统计司,用来管辖各种公产,因为夏城公产的比例太大,可能是十几年之内都会是这种政务、计划两种权利都存在的模式,除非夏城的作坊沦落到凋零完蛋。 三省盗用前世王朝的权利构成,分为尚书省、门下省、内史省三个部分,但是鉴于权利初建,陈健以国王的名义兼职这三省的最高长官。 职位存在,但是职位的拥有者是陈健自己,看似是脱裤子放屁。 任何大的政令,需要内史省提出,交由陈健批复;陈健批复后,门下省负责监察这些政令是不是错了、是否需要召回、是否拒绝执行;门下省认为可以后,再由尚书省去完成。 但实际上因为夏城公产比例过高和作坊的特殊性,计划统计司主管很多东西,而计划统计司的主管是陈健。 又因为陈健暂时身兼尚书令、门下令、内史令三个职位,实际上就相当于陈健提出、交由自己批复、批复后再交由自己审核、审核后再交由之下的六部执行。 如今国家不大,要管的事不算很多,加之整个国家在五年之内恐怕也拿不出几个可以担任那三省要职的人,就只能自己担任,同时培养一些人才调配到三省之中熟悉权利的互相制约机制。 至于当初承诺的国人议事会,实际上担当的就是门下省的职责。除了每隔两年召开一个包含各个阶层的国人议事会,听取他们的一些意见用来修订规矩法律之外,他们理论上有权拒绝王的命令,只要超过三分之二的人反对即可。 所以门下省理论上可以不准某种政令的实施,在门下省拒绝之后可以召开特别的国人议事会,否决这个政令,但是门下省此时归陈健管理,大抵上他不会否决自己的政令。 但同时理论上国人议事会又拥有内史省制定国家政策的权利,不过只是理论上,而且是长期计划性的政策方针却没有临时处断的资格,譬如开战之类的事按照当初在榆城的承诺是要经过国人议事会同意的,但陈健又拥有自己任命十三名代表的权利,因为除非开战时机极为不对否则不可能遭到否决。 将来物质条件发展的多快难说,到时候双方扯皮扯的多了到头来还是靠暴力去打,亦或许同流合污那也说不准,那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权利本身不应该那么神秘,参与度越高明白其中的制约和妥协其实是件好事,哪怕是过家家,让孩子们知道这些官职和其中的权责,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别人铜石并用的时候,这个族群已经开始钢铁火药纸张印刷管状火器的话,政治也需要快点往前走,开始尝试这种过家家,等到时机一到才会把王冠踩的粉碎落地无人敢拾。 而现在,是要在夏国变为一个拥有千里之土,并且将来会继续扩张的时候,提前为那时候储备下明白一个庞大国家运作的完善官僚系统,明白扯皮与制约以及国家本身利益的取舍。 其实陈健也不会,但是慢慢学就是,要是不对再慢慢改就是,否则按照之前的管理方法,直辖三五城就已是极限。 整体上没有太大的变化的可能就是六司变为了六部,六司也不是直接向首领负责只是向尚书令负责,只不过此时尚书令还是以前的首领就是。 而在三省之外还有御史令一职,负责监察官员、体察民情、暂时代管国人监督官吏的权利,至于要代管多久,那还未知。但有一点很确定,这不是替王监察,而是替国人监察,这个牌坊还是要立的,立的多了将来总会有人信,变为理所当然。 整体上的变化既可以给国人解释,也能够让更多的人期待顺畅的上升通道,慢慢熟悉新国家的运转,还能够潜移默化地让国人接受世界观的解释。 实质上权利依然集权于一人之手,并没有互相扯皮拖慢国家扩张的可能,颇为可怜地以未来辽阔的万里模版过着百里之国的家家。 第九十四章 为自己(上) 上层官员们可以在陈健定下的规则下玩权利的过家家,慢慢熟悉国家这个新概念下的政体运作。 基层的小吏们却不能过家家,他们要面对的就是真实到不能再真实的过家家,也就是最底层的生活。孩子们愿意过家家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成家,而等到真正开始过生活的时候面对的每一天都是真实的过家家的时候,难免会愁眉哭脸。 等到国人大会真正大致结束的时候,石泉已经成为管辖四里二百户人家的农吏,这种愁眉苦脸便开始映照在每天清晨洗漱时的陶盆中。 他被安排在了夏东县,那里一片荒芜从头开始,按说是最容易出成绩已让自己的年终评定十分好看的地方。 只是按照夏郡镇守红鱼和王的命令,需要想办法在三月份春耕之前让夏东县的每一里都有五个熟悉夏城之前生活方式的新老国人。 给了很多承诺、福利和好处,但具体怎么办什么都没说,这也算是石泉面对的第一道难题。 以往不管做什么,都有计划统计司明确地告诉石泉,应该怎么做、不应该怎么做,至少也会告诉大致的方向。但这次什么都没说,只有硬性的规定,如果不能弄去足够的人手,第一次评定就会得一个下等。 如果只是种田,石泉根本不怕。在学堂学了那么久,又在农庄干了一两年,不论是耕地、酿酒、牧羊他都略懂,而且扶起犁铧就能走的笔直、放养耕牛就能保证吃饱。 然而要弄出二十个人跟着自己前往夏东,这却让他为难。 习惯了在夏城生活的人谁也不愿意去还没有开垦的夏东县,都知道开垦好的土地好种,谁也不傻。 上面倒是给了一些优惠、好处以作鼓励,但是又没有强制执行,农吏又没有强制让人搬去夏东县的权利。石泉甚至怀疑他十分信任的姬夏会不会是准备把责任都推给他们这些基层——一旦干的不好民怨沸腾,那就惩治几个基层以让众人安心,把这些黑锅都让基层背上。王是对的,政策是好的,只是执行的人不好…… 这种念头一闪而逝,急忙摇摇头,心说应该不会,自己肯定是想多的。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马上三月份就要来了,愿意主动去夏东县的人只有两户。 那两户是姬夏的死忠,别说只是去夏东县,就是让他们舍了土地跟着出征草原那也是二话不说。用他们的话说,自己做啥都是在为夏国更好,将来老了可以告诉子孙们这夏国可是有自己的一份力。 只不过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不是没有,但肯定不多。 两户人家,相对于要求的二十户只有十分之一。石泉觉得自己用的很准确,这是不久前刚刚学会的一种形容数字的办法,二是二十的十分之一。 夏国懂十分之一的人不太多,这是值得骄傲的,可是这种骄傲并不能让自己办好夏郡镇守安排的第一件事,石泉心中一直觉得自己就是那种十分之一的人,和自己的哥哥姐姐一样为夏国更好而努力,因而压在心中的压力就不仅仅是一个年终评定为下等的事了。 二月二十六,距离怀子节没几天了,石泉来到了夏城中的一间房子里,这是他用来动员人前往夏东县的地方。 这间房子的主人原本是这一片国人的里司,在去年的动乱中女人病死男人自杀,孩子交由抚育院抚养。如今房子暂时成为了公产,等到孩子长大后据说会还给他们。 屋里的炕上坐了十几个人,十几个人里有一对很特别的存在,男女两个结婚了但是都姓李。 按照夏城之前的规矩,同姓不婚,不过这两个人都不是最早的老夏城人,而是后来才成为国人的。 两个人之前不是一个氏族,不过从山林里迁出后在村社里生活,村社附近有好大一片李子树林,久而久之这个村社的人都姓了李,李子那种水果的李。 两个人走到一起,既是为了彼此间的需求,也是上面政策逼的。 当初有个政策,服劳役之类的事是要按户执行的,一男自己单过是一户,一女自己单过又是一户。 于是为了逃避这种政策,聪明的人们学会了一种古怪的办法:搭伙过日子,两户合一,去里司那里举行个昏礼,一年省下不少的赋税和劳役。 可是过日子这东西就是这样,就算养条狗养个几年都有了感情,莫说是一起吃睡的人,到头来觉得这样也不错,便真的成了一户。 如今这样的戏码还在夏郡别的地方上演着,上面没有逼着婚配,也没说不婚配就杀头,但是各种乱七八糟的规矩和政策都在逼着男女婚配结为家庭。 如今男人耕种才是生存的大头,女人采集的那点东西啥也不是,有本事的可以去学成当稳婆、织工之类,没那能力的只好依附男人生存,因而称呼也就逐渐变了。 那一户的男人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李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妈妈死的早,这个哥哥便给弟弟们也取了名字,二三四地排列下去,如今都已成年。而李大的妻,名字已经很少被人提起,只叫做李大家的,自己仿佛和犁铧耕牛一样在称呼上成了一种附庸品。 此时李大和女人坐在屋中炕头上,忍不住地暗骂了几句。 他表现的一直挺好,因此也就成了石泉动员的对象之一。李大是打定了主意,心说我反正是不去,在夏郡多好啊,我可不去那蛮荒的地方重新开垦。要是姬夏下了命令逼着自己去,那就还真得去,不过命令没下,想来石泉这小子也没权利逼着我去。 因此早晨来的时候,心里是抱定了不去的想法。如今天气还有些春寒,一大早来到木麻家的老房子等着石泉的时候,便选了炕头寻思暖和暖和,心说反正任凭石泉把天说破了我也不动弹,混过这几天就到怀子节了,到时候分里司的时候自己就能在夏郡了,因为那时候不耕种可就晚了。 然而没想到石泉这坏小子不知道跟谁学的坏招,将火炕烧的烫人,一开始炕头还是好地方,如今却仿佛屁股都被烤熟了。 可他还不能动,屋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又加上热,大家都闷着头不说话,这时候谁也不敢有大的动作,以免被石泉抓住机会单独和自己说——刚才有个人估计是烫的受不了了,于是站了起来寻思缓一缓,没想到刚站起来石泉就啪啪地鼓掌喊道:“看看,看看,这才是王说的真正夏国人,去苦的地方建好夏国……” 一边说着,外面几个人已经吹起了笛子,又送来一个铜奖章挂在了那人的胸前,石泉又赶紧拿起笔在木简上写了几个字,大赞这种行为是多么的好云云,又来了几个学堂里的小孩子,请这位叔伯讲讲自己的光荣想法之类。 李大可是记得那个人脸上通红,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羞愧的、还是说气的。 问题是这时候谁也扯不下来脸说自己就是不想去:那么大的荣誉,动静又这么大,再说也不是去死这样的事,只是受两三年苦。 很多事就像是跷跷板,荣誉脸面再加上去夏东爵等升半级、国家还提供一笔钱投在了王直辖的新华城的一些产业,据说年年都有分润,而且还不是全民公产。 本来就是留下来稍微占了上风,这时候忽然倾斜下去,谁也拉不下这脸面当着一群孩子说自己就是不想去之类。也有真的铁了心拉下脸说不去的,那也不违背规矩,并不会罚钱或是劳役,只是夏国一直以来的不同别处的道德压在头上便有些不舒服。 有了这么个开头,李大心说我今天就算是屁股烫出来燎泡,我也不起来,憋到中午吃饭自去吃饭。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石泉的眼睛转了一圈后转到了他的身上,笑眯眯地说道:“李大,别人要是不去也就罢了,你们一家子可都是在夏国年轻人里的最好的那些。你二弟和我一起上的学堂,那是姬夏亲自选出的七个人能喊姬夏为先生的,今后据说还要在太学里学习呢。你家三弟如今在冶炼班学习,我在榆城也常听他的名字,还在表扬的木板上见过他哩;四弟前些天又被选进了新建的雷火卫,那可是和羽林、黑衣一样的咱夏国最好的士兵了。” “你看看你这三个弟弟,那都是在为夏国做大事呢,怎地你这个当哥哥的反倒不如他们了?等着人家将来一个个披红挂绿或是名字被写在书上,日后还被人记起来,你就不想?将来你家孩子问你,说叔叔的名字怎么在课本里出现了,你这当爹的可咋说?” 说起前面,李大这脸上还是容光焕发的,自己母亲死的早,氏族又都散了,就这三个弟弟可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了。前年说二弟以后可以喊姬夏先生的时候,可是让他弟弟成了一里中不少当妈的教育孩子的话。 然而说道后面,李大忍不住道:“石泉,你这话说的不对。姬夏可是说了,在哪好好干,都是在为夏国变得更好。不是说我种地就比我二弟低了些,你这话说的可是有……呃,那个……呃,对,劳心高劳力一等的想法,这可不对。再说了,我在夏郡又不是不干活,等我的娃长大了,我也可以指着他在学堂里吃的馍馍说这里面还有当爹的种的麦子的,咋就没什么可说的?” 他回忆着前几天国人大会上的一句话,不失时机地顶了石泉一句。 第九十五章 为自己(下) 石泉也不着恼,心说这话可对,当初自己被分到农学班去农庄的时候,自己可是相信这句话的。要是自己觉得不对,那自己当初在饭堂里说的那番话不就变得可笑了吗。 “李大,话是这样说,但还是不一样啊。姬夏还说了,有的人明明是块铁矿石,按说这石头用来盖屋子也算是为夏国甜了块砖,但是也可以炼成铁啊。” “明明可以当块铁,偏偏去当砖,这是不为,不能背山填河的不能。” “你地种的好,又守规矩,去了那边当个里司,把那些刚来到夏东县的人教会,难道不比你在夏郡里种田要好?你在夏郡种五十亩地,但是去了那边教会其余的,能给咱夏国多出五百亩,怎么能一样呢?” 这名头又扣成了为国奉献上,李大也没办法反驳,心里倒是知道这话说得对。 心里想了半天,低声嘟囔道:“我不去又不是没有别人去,未必少了自己咱夏国便不能多出那五百亩地了。” 说完这话,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果不其然,就听着石泉略微有些生气地说道:“这话怎么能这么说?要是都像你这么想,夏国不就完了吗?这事是这样,那要是打仗的时候,你也这么想我不去反正有别人去,都这么想咱们不是要被人当作奴隶?” 这话说的有些重,李大急道:“我可没这么说,真要是打仗的话,我肯定跟着姬夏出征,谁要不去谁是一窝能生七八个的养的!” 旁边一群人都笑,石泉也笑道:“是,真要打仗谁也不能不去。但这时候不是和打仗一样吗?打仗是和人打,种地是和天地打,难不成和人打就是打,和天地打就不是打了?多开出一亩地,多让一个人熟悉咱夏国的规矩,将来便能多出一个人拿长矛来保护咱们啊。” 李大家的便暗暗掐了男人一下,心里明白自家男人是个什么脾气,掐这一下意思是这时候可别松口。 李大本来已经动摇了,被女人这么一掐,心里又缩回去,低头不说话,暗暗挪动了一下已经热的难受的屁股。 石泉又道:“说起打仗,你们也知道,如今十四岁到十八的要去当兵卒,等姬夏把他们训出来后,哪里还用得着你们去打仗?咱先不说那些人吃饭得靠咱们种地这样的话,也别说什么为了夏国之类的话,咱就说点用得上的。” “你们也知道,如今爵等制度已经实行,不过和之前不同了。你现在是公士,国人大会上姬夏也和众人商量过,以前定的是公士只靠种田缴税不逾律法规矩,四年能够熬成上造。如今一下子多了这么多的国人,那就得六年才能熬成上造、上造再往上熬要十二年,大家也都同意了。” “如今除非军功容易提升爵等、要么就是学堂学完后做出一些让族人过的更好的大事、要么就是姬夏提议国人议事会不反对单独提升某个人。这三样可都是很难啊。” “姬夏也说了,这爵等如今是只分公产的收益、不分公产土地之类,因为前些日子大家也都看到了,如果这些东西分了是什么下场大家也知道。” “但是姬夏还说等他快死的时候,可能会按照爵等分给大家更多的土地、小作坊之类,因为到时候地方太大,计划统计司就算累死也不可能看管过来每一寸地方,也不能确保公产的收益,他也不相信自己死后分配的人,还不如分给大家一些小作坊、土地之类。” “大作坊不分,分了大家也管不好,但是土地、小作坊这东西可是好东西啊。以后人越来越多,等到打下东夷,那些人想要种地就得租用咱们的土地,到时候按照继承的规矩你可以把你应得的土地留给你的嫡子嫡女。” “就算姬夏得祖先眷顾活的久远,可是你知道公产一年能收益多少?你是没去过榆城,可不知道咱一个冶炼作坊能换回多少东西,等到明年春上分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我现在说了你也不信。” “我听说咱们要盖一批新房子,那可都是大房子,有门有窗,据说还有能让阳光进来但是风雨进不来的东西挡在窗子上。这些都是要按照爵等优先分给国人的,到时候大家都一样,轮到你要多久?” “你要是去了夏东,爵等上便省了两年时间,再说如果教化的好、更多的人学会了耕种规矩之类,又是功勋,计划统计司的人都是有记录的,这一点我可保证,绝不会落下的。” “去了夏东,无非也就是受两三年苦,不过如今有牛有马有犁铧铁器,再难还能比咱们当初用石头的时候更苦?姬夏总说让咱把眼睛看的远点,哪能就盯着眼前这点事呢?等到以后新房子盖起来之后,你肯定后悔。” 李大听的或是热的晕晕乎乎的,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还是没有松口。 这时候也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石泉摆摆手道:“都散了回去吃饭吧,都琢磨琢磨,晚上再说。我这边还有差十二个人……” 李大这才站起来,和自家女人一起回了家,咕咚咕咚地灌了几瓢冷水,看着女人正在抱柴禾准备做饭,忍不住嚷道:“吃点凉的吧,我这屁股都快熟了,今晚上我住牲口棚去,看着这炕头我就难受。” 女人也笑了,拿出早晨剩的粟米粥,弄了半块咸菜,吃了一阵,两个人都放下了碗。 “石泉说的倒也对,要是都不去,哪有那么多粮食养兵卒建作坊?要我说咱们就去?无非就是苦两年,这可比当初在山里强得多,哪能忘了谁带着咱们走出来过上这日子呢?羊还知道跪下喝奶呢,何况咱当人的呢?” 女人看了看家,叹息道:“去了那房子要新盖,据说都是些木头泥巴随便弄起来的,我孩子马上就要上学堂了……” 我孩子和咱孩子是不同的,不过这种情况在夏城多的是,倒也没有什么。李大唉了一声道:“孩子去学堂,那还不是公产里出钱?别说一天一顿饭,那么多孩子可也不少,姬夏说的总归是对的,人人为别人就是人人为自己。照你这想法,那些学堂的年轻人只说想上学就要百斤麦子,凭什么只要国人身份就能上?真要那样难道还能让孩子不去了?哪能只想着自己呢?” 女人拿筷子轻点了一下男人,笑道:“你还真以为缺了你,咱夏国就没人了?” “姬夏说,再大的房子不也是一块块砖石泥巴盖起来的?都这么想,房子不久塌了?” “可是也不能非逼着去盖房子啊,我是块砖,我愿意去垒夏渠怎么就不行了?” “夏渠的砖已经够了,你就必须去盖屋子!” 两个人说了好一阵,也没个结果,吃过了饭,李大便拿着铲子去刨牛粪准备往堆肥的地方送去,女人去外面换麻胚准备回来纺线,寻思着马上春耕了,得弄点线卖些钱买些酒,自家男人干活累了回来喝口酒也好。 李大刨了一阵,弄出了些蝼蛄,骂将着将这些把自家院子里的韭菜根咬的半死不活的虫子踩死。 正骂着的时候,就听着女人失急忙慌地跑过来喊道:“唉唉,快去看看,建造司的那群人真的在那量地盖屋子呢,石泉没瞎说,那房子可是大啊,我还听那几个当木工的说窗子的事呢,真是大。” “人家石泉怎么说也是农吏,还能乱说?乱说可是要受罚的。这回信了吧?赶紧过来搭把手,天黑前我得送到堆肥的那,晚上还得有劲听石泉说话呢。” 女人一把拉过来道:“去看看,去看看。” 李大无奈,只好跟着女人走出去,那边已经围了不少的人,几个故意弄出来的大窗框放在一旁,明明还没有到盖屋子的时候,却已经有奴隶往这边搬砖了,地上用石灰画了个大圈,几个人有木有样地在那比量着什么。 旁边立着一副极大的布帛,上面用炭笔墨汁画了一间就此时此刻的眼光来看檐牙高啄、钩心斗角的房子——相对于几乎没有窗子的土坯矮房来说是当得起这八个字的。 黑压压的一群人对着那窗子指指点点,问道:“这窗子这么大,夏天倒是好,冬天或是下雨的时候可咋办?” “我哪里知道?我要是知道我就是姬夏了。姬夏让做的,做就是了,难不成他说的还有错的?肯定有办法。” 众人都点点头,心说这倒是,不过想想真要是房子有这么个窗子可就太好了。几个榆城回来的人见过那种磨光的大贝壳做的窗子,更是胡乱吹嘘了一番,以彰显自己见过大世面。 这样一说,众人便问专门负责宣讲规矩的人。 “这房子咋分?还是说卖啊?” 这些宣讲规矩的人在众人看来是比他们更明白很多东西的。 “既分也卖啊。这盖房子也得要人啊,如今都忙着种田的事,下雨天却又盖不了,冬天不忙但又没法盖,盖不起那么多。” “啥叫既分也卖啊?” “你有钱也未必买得到啊,得按照爵等领牌,有了牌才能买,钱可以从公产分润里扣,不过只要买了就能住进去。慢慢等吧,我天天在这里宣讲,都想给自己弄一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轮到呢。” 众人叽叽喳喳地讨论了一番,李大和女人对视了一眼,便有了默契。 原本跷跷板已经左右摇晃了,此时终于被压倒。 将来爵等分土、子孙继承太远;为国奉献书本有名太大;一心为公不计个人太累;众人称颂孩童崇拜太虚;到头来还是最贴近自己的衣食住行最有说服力。 公士太多、上造太少,再往上更少,怎么看石泉那话如今更有说服力了。 回去后破例吃了块腌肉,看了看屋里生活过的、被烟熏的发黑的痕迹,不久前四弟弟还在这屋里吃住,如今已跟着姬夏去了榆城,只留下墙壁上用赭石练习书写的难看的字,拍了下大腿道:“有人才是家,管它夏郡与夏东。” 外面稍有些冷,便披了件羊毛毡子袄,那是二弟当初在榆城得的奖励托人捎带回来的,笑骂道:“这回披着羊毡子去,石泉那小子把炕烧的再热也和我没关系了。可惜酿酒作坊里只有淡酒了,要不然我还买些蒸酒喝哩,反正热不到我了。” 顶着星星出了门,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屋子,忽然想到了离开夏城都在榆城的三个弟弟,心说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比自己更早住上新屋子。 第九十六章 兄弟闲聊(上) 李家大哥的三个弟弟虽然都在榆城或是在前往榆城的路上,可三个弟弟重新聚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初了。 山岬岛上的河流上游有一块极大的石头,附近有很多人活动的痕迹,石头上有时候还有些傻傻的木炭写的字,或是名字或是刚刚学会的一些爱慕的词句,写的乱七八糟。 李家最小的四弟弟正念叨着石头上一句话,忍不住和两个哥哥笑道:“总共五个字,写错了两个,在学堂的时候肯定成天挨打手心。” 一边说着,从身后拿出来一壶酒递过去道:“这是我们发的蒸酒,一直想和哥哥一起喝的,没想到来到这里一个多月了才凑到一起。” 三哥接过酒葫芦,奇道:“今天又不是旬休,你怎么有时间来?” “五月的旬休提前了,过两天要去农庄去割麦子了。我们这些服役的都要去的,除了羽林卫和黑衣卫。都说我们雷火卫和他们一样,是咱夏国最好的军队,只是我们和他们还是不一样啊。” “黑衣卫的郎将是姬柏,羽林卫的郎将是石山,那都是咱平时常常听到的名字。阳关一战夺草原诸部的大纛、东夷征战引诱牟城,两卫里都是些老兵了,各个都会骑马,如今又有了马镫,就算之前骑的差些的如今也骑的飞快。” “我们就不同了,到现在连个郎将都没有,比起那些被征召服役的戈矛兵都不如呢。别说骑马了,我们营地连头牛都看不到,大部分都是和我一样的年轻人。” 李三边听着弟弟的抱怨,边从怀里摸出了一条干巴巴硬梆梆的腌鱼,用力在石头上敲碎,捡起些小的碎块递给了二哥四弟。 “弟,你们可是姬夏亲自带着的,难不成这还不够你们高兴的?” 四弟摇头道:“一个多月了,也没见到姬夏几次。我们平时训练的不是队列,就是左右转、从两排变成四排、要么就是练习横队往前走保持平齐。这些东西我在学堂的时候就整天学。那时候上午就学写字数数,下午就是队列……” “上次旬休遇到了和我一起来榆城的一个家伙,他没进这三卫,进的是那些征召的部队。一问才知道,我们和他们练的差不多……他还以为我们也是骑兵呢。前几天我们营地来了一批武器,你们都猜不到是什么……一堆竹子,从下游运来的一堆竹子,连戈矛都不是啊!” 一直没说话的二哥拍了下弟弟的肩膀,笑道:“你怎么还学会抱怨了?都是骑兵的话,咱夏国也养不起啊,现在满打满算三百多个骑兵,我都听姬夏抱怨了好几次了,你以为养马只吃草就行了?一匹马可是能吃好几个人吃的豆子了。你既进了雷火卫,好好做就是,难不成姬夏闲着无事真的把你们当那些戈矛兵看?” 四弟弟嘿嘿笑着,拿起葫芦喝了口烈酒,用力咬着僵硬的、臭烘烘的很咸的鱼。 “我就是抱怨抱怨,其实平时该怎么训练还是训的挺好的,过些天我大约就能被选为伍长了。唉,二哥,三哥天天打铁铸铜的我是知道,你整天跟着姬夏学,学什么呢?” 二哥撇嘴道:“说了你也不懂。你是不是以为我们这些太学生就天天闲着跟着姬夏到处溜达?才不是哩,我天天都要写字算数的,还不能落下姬夏交代的一些事,有些东西姬夏写个木简扔给我们,大致给我们讲讲就让我们去做,你真以为那么简单呢?” 四弟拍了下脑袋道:“我想起来了,前些天我在湖边看到你和姬夏了,听说要修个新作坊?” “是,这倒没错,大家都知道要修作坊了。” 二哥想了想,确信姬夏没有禁止他们谈论这些事。夏国的规矩繁多,很多东西都有保密的规矩,但是同样的因为规矩多,所以规矩没有禁止的即为许可。 于是他神秘兮兮地说道:“姬夏说要修个造纸作坊。” “纸?啥是纸啊?” 李二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姬夏直说有点像是丝帛麻布,但是又比丝帛麻布要省人力。可以写字,可以用来糊窗户让窗子只透光不透风。” 两个弟弟恍然道:“怪不得,怪不得那些新建的屋子全都有那么大的窗子,原来是用纸封住窗子的?真要是那样就好了!想想吧,那么大的窗子可以透进来光,白天在屋子里多亮堂?” 二哥看着两个弟弟如此高兴,心里也快活,心说要不是姬夏不准往外说,你们要是知道有种特别费力费工的东西也能封窗子而且更为明亮,你们不是要吓坏了? 只可惜那东西太贵,而且做不了太大又十分浑浊,当作礼物送人可以,不过按照夏国体制在国内怕是不可能售卖了。 四弟弟喝了点酒,脸上有些红,神情也有些兴奋,忍不住又问道:“二哥,那这造纸作坊多久能造出来的纸啊?” 二哥摇摇头道:“还得些日子吧,挺麻烦的。你三哥知道,去年冬天的时候让一群人去收集麦秸、木头或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其实那就是用来造纸的。” 老三的确知道这事,当时风城苇城的人来到这里后,选出了二千多人归姬夏单独统领,因此分了任务让他们上山去采集野葡萄藤和细柳树还有乱七八糟的麦秸之类。 “二哥,造纸还要用野葡萄藤?” “那倒不是,那些野葡萄藤……呃,这个就不能说了。” 两个弟弟急忙闭嘴不问,也知道夏国的规矩严苛,一旦不该说的说出来,那责罚可就严重了。 二哥大约不想让这气氛尴尬,说道:“不过造纸的事我可以和你们说说,以后挺长时间我可能都要负责造纸作坊的事,谁让我最先考核通过了呢,姬夏说等到那几个也都考核通过了再继续给我们上课。” 两个弟弟急忙恭喜了几声,这可是大事,问道:“二哥,那你是不是要当那种特别高的官吏了?” 二哥摇头道:“那还早着呢,再说我也不太想当。我就想跟着姬夏学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再说我也当不上,哪那么容易啊?” “姬夏不是说哪怕是三省令、郡守、六部之类的官员,只要做得好就能考核提升上去吗?” “哎呦,我的两个傻弟弟啊,哪有那么简单?要从小吏做起的,而且必须还得成为郡守做上几年做的好了,才有可能进六部,最后成为三省令之类的。如今榆钱儿姐姐也不过管着户部,实际上还是以前司货的那些事,现在就是让你去做,你能做好了?度支钱粮这些事,我整天拿着木炭在陶板上算,算来算去都经常算错,更何况如今是六七万人。” “在陶板上算错了,最多也就是挨打手心,或是赶上姬夏生气的时候被骂一顿。可是真要是做了官员,算错了那是要死人的。” “再者,当初我们被姬夏选中的时候,他就告诉我们了,我们学成后不可能当官员,如果想当官员当时就可以那些司科班了。我们将来都是要当先生的,教后来进太学的那些人,不过每年发的钱多,还可以佩戴些别人不能佩戴的东西。反正挺多了,不过我也不太在意。” 说到不太在意的时候,他半闭着眼睛,回忆起两年前在一间小屋中看到的玻璃粉摩擦后发出的如同雷电一样的火光,以及那些古怪的水力锤、简易太学学堂中陈列的简单木片制作的铆钉曲柄结构……这些东西才是他想要知道的,所以并不是随口说说。 只不过如今他学的东西还太少,姬夏也不给他们讲那些东西,只是让他们日复一日地算算术。他现在倒是有些怨恨和他一起学习的那几个人,如果他们也通过考核的话,如今就能学到更难的东西了。 好半天,他才从回忆中反省过来,笑道:“那些造纸作坊等到建起来之后,我就不管了,让我管我都不管。这东西也不需要知道那么多,照着做就是,也就是新作坊才用我们盯着。” 四弟弟点点头,说道:“那倒也是,就像我们一样,上面说让我们怎么训练,就怎么训练就是。往哪走、打谁,就算我当了伍长也不知道,想要知道只怕得当上郎将,不过有几个能跟白马、姬柏那样啊。难不成我们雷火卫以后打仗也是这样?根本不需要像羽林卫那样需要抓住机会、随时冲击……只要和训练一样,慢吞吞地往前走往左转就行?” 二哥哈哈笑道:“那就不知道了,不过最笨的办法有时候最有用。就像是姬夏带我一起建造造纸作坊的时候,我以为还要和上学堂一样学学呢,哪知道根本不是。” “就像是把木头麦秸之类先在水里泡,要泡的烂了然后再用石灰煮。我问姬夏为什么?姬夏大致跟我说了说,然后告诉我那些作坊工不用知道为什么,只需要知道泡两个月、一百斤料用多少石灰、煮几天、在石臼里捣几下就行。” “就像你们打仗一样,写在规矩上,照着做就是。有人想知道为什么自然会问,不想知道的自然不会问。但是想要提升爵等、想要弄出更简单的办法,就得多问。” “这也是我想告诉你们两个的,多问问为什么,只有多问为什么,才能知道怎么样才能做的更好。” 第九十七章 兄弟闲聊(下) 他很郑重地拿出了做哥哥的派头,又说道:“你们也听过姬夏说起的煮鱼的故事吧?如果当时问问为什么把鱼切开,就不至于等到可以做出更大的陶罐的时候还要把鱼切开,并且成了一定要这么做的事。” 两个弟弟都点头称是,以示自己已经记住了。 “二哥,那纸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做出来啊?” “快了,已经差不多了。姬夏过一阵要去粟城和其余城邑的首领会盟,得带一些礼物去,我们得在那之前弄出一些纸当作礼物送给其余的首领。他们不会写字,但是用来糊窗子也是好的啊。” 老三笑道:“他们哪里用纸糊窗户啊?用奴隶磨贝壳就是,反正他们的奴隶多,可以用在这些事上。他们要是都会写字的话,送纸当礼物他们肯定高兴。不过要是不会写字的话,送纸他们未必高兴。” “我们冶炼司也在给他们准备礼物了,不过二哥,我们准备的礼物肯定比你们准备的要好,他们肯定喜欢。只不过这些礼物可是要把我们累死了。” 他伸出了满是茧子的手,无奈道:“老四过些天要去农庄收麦子,我们也好不到哪去,这些日子也在学打铁,那大锤子抡起来可是比稷镰累多了。你们是没去我们那看看,天天叮叮当当的,里面又热,如今还好,过些天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兄弟两个齐声问道:“打铁打出的礼物?剑?” 老三摇头道:“那倒不是,打铁是都要学的,礼物不是铁的,都是铜的。” 说到这,他神秘兮兮地说道:“反正过几天你们就知道了,姬夏也没说不让告诉别人。” 伸出手,比量了大约一尺的距离道:“那礼物大约这么长,半条胳膊吧。用的是铜熔铸的,得有个三五斤沉,看上去一点都不好看,但是用起来可厉害呢。” 兄弟俩都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道:“到底是什么?” “武器!” “武器?铜的?半条胳膊长?剑?” “才不是剑呢。” 他想了一下,终于想到了一个可以形容的事物。 “就是一根铜熔铸的竹子,里面是空的,后面有竹节是死的,只有前面是空的,一直通到最后面。最后面还有个小孔,可以塞进去火绳,姬夏说那小孔叫火门,这东西就叫火门枪。” “枪?” “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叫,姬夏随便起的名字,绝对是枪,切音字我还是认得的,绝不会错。” “塞火绳?用火药的?” “嗯嗯,对,用火药的。往里面塞上火药,再把铅做的圆球塞进去,用火绳点了火药后,砰的一声那铅球就飞出来了!” 他手舞足蹈地说道:“你们当时是没看到啊,十五步之外的一块木板啪的一下就打碎了,这要是打在人身上,那还不是一下就打死了?后来姬夏又抓了几头猪,三十步之内只要打在猪身上,猪就半死了。” 四弟弟跟着哥哥兴奋不已,但是二哥却敏锐地觉察到了语句中的问题,问道:“打在身上就死了?那是说还有打不中的时候?三十步……我用弓箭射靶子或许射不中,但是射一头猪总还能射中的吧?” 老三嘿嘿笑道:“那倒是,反正再远一点想要射中就难了,而且一只手擎着,另一只手还得点火绳……后来火门上加了一根快燃的引线,点燃后可以瞄的准点,不过射一次就是慢点。” “多慢?” “呃……反正至少够射六七箭的了。很慢,很慢。但是箭可射不穿一些木板或是甲啊,这东西却可以。” 二哥摇头道:“别的城邑或是东夷人也就有些皮甲,而且皮甲还很一般,咱们要能射穿甲的东西做什么?这东西只能射中三四十步的话,咱们要了还真没用。再说了……做一个很麻烦吧?而且还是铜的?不能用铁的?” 老三摊手道:“不能用铁的,铁的容易炸,那就不是枪了,成了捏在手里的铁雷了。做起来的确很麻烦,但是拿起来和弓不一样啊,很小,一只手就能捏住,打的时候冒着白烟,还有火花,打在胳膊上一下就打碎了,还能吓唬人……” 李家老二摇摇头道:“不行,我得和姬夏说声,这东西咱们要了没用。当礼物还行,要是咱们用这东西可不行。有这些铜和这些功夫,咱们可以换粮食弄更多的士兵,打过去就是。再说咱们有弓啊,要这东西做什么?” 三弟弟急忙劝道:“不用了,姬夏说就做这些,作为礼物送出去,咱们也不用这东西。” 老二这才松了口气,点头道:“要只是礼物的话,那就好说了。送其余城邑的礼物,只要好看只要看起来挺吓人的就行。我说呢,这东西这么贵,咱们也未必能用得上。” “是啊,礼物这东西昂贵着呢,这东西还算好的,最麻烦的就是送给粟岳首领的礼物,那才叫麻烦呢。不过做出来也真好,我都没想过还能这样。只不过要是咱们夏国的士兵人手一个的话,只怕咱们要攒几十年才行。” “什么礼物?” “甲!铜甲!能挡住羽箭的铜甲,如果那东西算是甲的话,皮甲简直就是一堆破布。用箭射了几次根本射不穿,这要是黑衣卫人手一件的话,冲进到敌人军阵里,也不用惧怕铜剑穿刺,还不怕羽箭。” 说完后幻想了一下,最终还是摇摇头。 “做起来太麻烦了,我估摸着好像这东西也只是往外卖换粮食牛羊,咱们暂时是不太可能穿上了。姬夏说一斤铜变成这东西就能换来几十斤铜才能换来的东西,如今别的城邑也都开始找铜矿了,以后铜怕是未必能像以前换那么多东西了。” “得先把小块的铜打成铜片,烧的半软的时候,穿过一块穿了几个孔的大铁板,砸出来一小截。” “然后用马拉着车,人坐在车上,用铁钳夹住铜丝的头,慢慢往后退着向后拉。一开始拉的粗,等拉完粗的,再塞进稍微细的孔里继续往外拉,一直拉到足够细才行。” “拉完铜丝,还需要打铁板。把那些熟铁用烧热后用大锤子一点点地打,从铁块打成小片的板……我前些天就是抡大锤的,抡的我胳膊都肿了。一天也打不了多少,麻烦着呢。” 顺手从旁边拔了一根软草,绕在手指上一圈一圈地缠绕好,就像是给手指披上了一层衣服。 “等到铁板打好后,把那些铜丝按我绕草这样的办法绕到一根铁棍上,抽出铁棍来,铜丝就是一圈圈的了。再用铁剪子剪断,全都变成一样长的短粗铜丝了。就像是编渔网一样,再把这些铜丝一圈圈地编织起来,用来披在肩膀上。” “胸口那地方则是用打的很薄的铁板,用铜丝连在一起,到头来披挂在肩膀上。那些铜丝可以挡住羽箭,而且不会影响肩膀的活动;下面的铁板更是比铜丝要强不少。” “弄了这么久,这么多人就砸出来一件,沉的很。不过比起被羽箭射中,要是我,我更情愿穿着这东西。” “你们看着吧,单单是这件铜铁甲,肯定让那些城邑的首领们惊叹不已,说不准都想要一件呢……” “我估计是这样,要不然姬夏为什么要让那么多人练习抡大锤砸铁?” 第九十八章 绝地天通 “是不是要做甲,那就不是我们可以猜测的了。至于说甲到底是拿去换粮食牛羊,还是留给我们自己使用,姬夏肯定要召开国人议事会的,会和大家商量的,这是不下于和敌人开战的大事。” 三弟嬉笑道:“换或是卖,其实并不能改变什么。除了咱们夏国,难道还有别的城邑可以冶铁吗?就算可以,就算他们知道了如何制作,又哪里会有那么多人的不用种田来打铁呢?” “那倒也是。” 不知不觉,这些不算最早的一批夏国人已经有了一些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即便在亲族一体的说法下受到了压制,但却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又说了几句话,远处传来一阵喊声。 “何以!何以!姬夏叫你呢。” 两个弟弟颇为奇怪地看了哥哥一眼,李家二哥笑道:“这是先生给我取的字,因为我总是喜欢问为什么,所以先生就给我起了这么一个字。先生说总比叫李二好听。” “那倒是。何以总不是阿猫阿狗,何以是个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这东西总归是比看得见摸得着的要好听。” 弟弟们的夸赞中,李何以看了看远处正在呼喊的那个王下亲卫,没有接弟弟们的话,皱眉道:“应该是出事了,我要立刻过去了。” 站起身,想了想,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情感,拍了拍两个弟弟的肩膀道:“四,割麦的时候别偷懒;三,打铁的时候好好学。” 再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告别的话来,从怀里摸出来几个铜币递到弟弟的手中,转身便离开了。 拐过了小河边,李何以忍不住问那亲卫道:“出什么事了?” “姬夏派去南边那些族群的人回来了,带回来很多种子,还带回来一些消息。好像很重要,不止是你们,还有六部的、郎将们、计划统计司的一些人都被召集了。” “什么事会这么重要?” 李何以虽然喜欢问为什么,但那是在自己想不通的时候才问,所以这个问题就不是为什么会召集的问题,而是召集后会有什么样的大事。 从南边那些族群里弄种子的事他是知道的,也知道姬夏曾经说过那种白色的、仿佛花一样可以织出布的东西,还知道当初姬夏问清楚那些东西是长在树上还是长在草上之后高兴了好一阵。 但如果只是这样,根本不用将六部以及军中的人都召集过去。 如今计划统计司已经逐渐拆分,除了保留了一些归王直辖之外,剩下的都扔到了六部中担任一些小官吏,王又忙着练兵、作坊和打铁的事,尽可能将一些平日可以处理的事物都放权了。 李何以知道,就像是自己四弟弟去帮着割麦这事,只是王下令许可,剩余的就完全交到户部让他们分配哪个农庄去多少人、以及干活时候喝水、吃饭之类的问题。 可见如果只是推广某种种子的事,绝对不会召集整个夏国的高层或是预备的将来的高层一起去商量的。 等他赶到榆城中心的时候,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新建的、宽大的砖石的政厅门前已有四五个人,也是神色忧虑,守卫门口的亲卫们查验了一下让他们进去。 李何以刚刚进去,就听到了一个面色黝黑的族人正在那和姬夏说着什么。他认得这个人,比自己去学堂还早些,最早跟随姬松前往大河诸部游历。 看得出这一路的辛苦,那个人晒得黑乎乎的,身上的衣服很脏,显然是刚刚回来就被叫到这里询问一些事。 因为刚进来,就听到这个人说了几句让李何以听不太懂的话。 “前年那个族群的首领,以私自通天为名惩罚了一个氏族,将氏族首领的眼睛刺瞎,耳朵割掉,将他的亲人贬为奴隶,氏族众人也都沦为奴隶。一年后众多氏族臣服,献上了祭祀用的礼器,盟誓不再私自登天问地。” 李何以听的迷迷糊糊,抬头看了看皱眉思索的姬夏,却没有开口询问。 陈健摆摆手示意众人都先坐下,也让那人不再多说。 就在清晨,一艘船从大野泽的对面回来,带回来的还有陈健派去名为互通有无、实则是去探测消息、带回种子的一批人。 种子的事很顺利,但是又听了这些人说了一些南边族群的一些事后,陈健有些紧张。 如今族群的活动范围只有千余里,千余里之外的事并不能全部知晓,甚至于世界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就不过是百里之遥。 但是就如今这个情况来看,想让自己融入的大河诸部这个族群成为将来这个地区的唯一文明和主导者,就不得不收集千里之外的情况。 大河以南千里之外的那个族群,并不是说在技术上发展的已经超越了夏国,实际上整体的技术水平也就是夏城出现之前的大河诸部的平均水平,铜石并用。 但是那些回来的人的一番话引起了陈健的警觉。 世界是不断变化的,自己族群往前走的时候,其余族群也在往前走。 陈健听到了一个转译过来的、大致意思的词汇,这个词汇证明了南边那个族群已经快要成型。 一个很简单的词汇,绝地天通。 听起来很玄妙的一个词汇,但对于南面那个族群来说,这是影响整个族群的一件大事。 绝地天通,说白了就是断绝了私人或是某个氏族用自己的方式与天地沟通的权利,将神权收归余一人所有,同时以神权为依托和法理做到诸部统一成一个文化族群的事。 换种简单的说法,这就是南方那个族群的一次“宗教”改革,这不亚于弄出了铜与定居,因为以此为依托的是南方族群集权体系的建立。 原始宗教下,神灵是平等的,没有谁比谁高的说法,因为神是以人类社会为依托的想象物,没有一个完整的人类社会就没有一个完整的神系。正如之前草原诸部的土地神与战争神之间的争端一样,无非就是两种生活方式在神权上的争夺。 一开始,氏族首领或是祭司掌握一些历法、农时之类的事,他们是可以沟通天地的人。 随着时代的发展,即便是同一血缘的氏族迫于生活压力开始迁徙,那些掌握了祭祀方法的人成为了新的氏族首领或是祭司,然后用自己的方式将祖先神灵化、发展出诸多不同的神系。 再到铜石并用之后,人们开始定居,但是恶劣的自然坏境和原始落后的种植方式很容易出现灾祸,于是人们开始自己祭祀。 久而久之,这种祭祀变得频繁,开始出现大量的祭祀浪费,很多人不再专心从事生产,而专一地成为了忙于和天地沟通的人。 和大河诸部不同,大河诸部在几十年前华粟同盟建立的时候,族群中的先贤智者给出了一种愚弄神灵的办法,将祭祀的用品用“生死所食所用不同”的借口变为了简单粗糙的东西,不会影响族群的发展。 本来这种收回神权的方式在华粟同盟成立之后也会逐渐出现,但是华粟同盟成立不久最有威望、有可能将这个族群统合为一个国家雏形的首领英年早逝,氏族分裂,但是留下了一个理性祭祀的习惯。 但是南方族群或许走的是另一条路,一条非理性祭祀的路。陈健听回来的人说了一些在南边的见闻,之前的祭祀极为频繁,神职人员过多、很多人号称有沟通天地的能力——其实和陈健做的差不多,声称每个人都能和祖先沟通,但是陈健丰富了这个体系,以简单的实践论偷换了一些概念,并用前世的知识垄断了解释权,争取在死前只要脱离蒙昧这就是好的,但如果按照正常的发展速度积累技术,这就是作死。 对南边的那个族群来说,时间一久就会出现两种可能:要么就是诸神并立、各个城邑氏族之间都有自己祭祀的神灵,从而出现分离的倾向;要么就是非理性祭祀大行其道。 每个人都有和天地沟通的权利和能力,也就意味着每个人都有自己行为的解释权,也就意味着首领的权利缺乏了神权法理,更意味着不可能出现一个统一的文化圈族群,更别说一个集权的首领。 按照回来人的说法,十年前南边族群的很多人对于那些很多可以沟通天地的人已经厌倦,因为连历法都是不统一的,还供养了大量的祭司阶层,用各种不同的手段去祭祀天地沟通天地。 换一种说法,天、地、人并没有分开,天地都能管到人间的事,人的一切行为都是天地的指引,活下去是没有意义的,人只是天地的附庸品。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南边族群的人在晚了华粟同盟二十年、晚了东夷诸部十几年之后,展开了原始宗教下的宗教改革。 最大的氏族同盟的首领在祭祀了天地后,宣布了一件事,一件对南边族群来说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他在祭祀天地后,天地命令神明劈开了天地的距离,从此之后,天、地、人之间各管各的事,人们不再能够随意沟通天地了。 人间的权利独立于天地,成为真正的、人的首领。 天地的距离扩大之后,留下了几座山做为通天地的大荒之山,而这些掌握在诸部首领的手中。 换而言之,除了首领或是首领任命的祭司之外,任何声称能够沟通天地的人都是假的,也没有这个资格。 往神权里说,统一了神权,以历法、农时、科技为名掌握了神的解释权。 往世俗权利里说,天地人分开了,人是平等于天地的,人间的首领和天地诸神是平等的,不是天神高于人君一等。 人君自此之后,可以大肆地吹牛逼说自己和天上的某某神谈笑风生见的多了甚至驾车同游——倘若南方族群有车的话。而不再是之前的低一级只能请示、拜见、膜拜。 第九十九章 远方的消息 这种天地人分开的格局是世俗权利膨胀之后的一种选择,有时候这种办法可能就是各怪圈。 分离后有些族群选择了一直压制宗教,有的族群则是在宗教出现后无奈地被宗教夺权,最后将蒙昧时代就已经完成过一次的宗教改革再来一次;有的则是在神话时代早熟地完成改革后一直延续,省略了这一步的轮回。 天地人分开,不是说不再祭祀,因为那样不符合长久的半蛮荒时代的思维方式。 但是首领通过将祭祀正规化、神圣化的办法垄断神权,却可以杜绝这种非理性祭祀的方式消耗族群的力量,而且还有各种借口完成族群的统一。 不论怎么样,这都是一种进步,也宣告了南方族群氏族时代的解体和族群自然发展极有可能形成一个正规的文明。 从氏族时代的战争唯一目的就是血缘仇恨,到如今的五花八门的理由、借口,无疑证明战争已经有利可图,掌权者的管理水平正在逐渐拥有统治一个国家雏形的能力。 这正是陈健所担心的问题,就此时的情形,大河诸部、东夷诸部、大河南岸的族群,都有可能发展出独立的文明。 时间拖得越久,这种整合就会越发麻烦,可能要经过数百年甚至千年的时间完成彻底的吞并和消化。 而让文明只有一个声音,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文明成型之前将其打回氏族时代,不准其有一个统一的国家雏形。要么血腥同化,要么赶出最适合文明发展的河谷平原让他们失去发展出强势文明的机会。 如今生产力落后的情况,一场持续三五年的战争就足以宣告一个族群的彻底失败。而大河诸部有陈健提供的技术优势,三五年的时间战败后需要几十年的修养生息,但这几十年很可能就是致命的一段时间。 历史本就是残酷的,很多氏族连名字都没留下就彻底消失了。这个时代这个坏境,陈健所在的族群有个极大的优势:长得都差不多,文化也没有天差地别的区别,语言不同但却属于相同语系。长期来看,殖民筑城、优势文化侵略、武力打崩对方最后可能的统一的几座城邑就足够。 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办法,同化的事交给后人,如何选择都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冲淡。 而他现在要做的,只是在名义统一后击败东夷、南渡大河让南方的族群失去统一的机会。 所以他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个族群的发展情况,也所以他必须要把一些事的速度加快了。 他将众人召集到一起,并不是为了现在就准备战争,比起东夷这个族群的威胁要小一些,毕竟离得还远。 马上就要前往粟城成为诸部的大祭司,在这之前他需要安排一下离开城邑后的种种事,不惜代价地准备一些彰显城邑实力的礼物,还要让夏国的这些管理层知道一些事。 世界很大,除了附近已知的文明族群,更远的地方可能还同样拥有这样的族群,让他们开眼看看比这之前更大的世界与不同。 等到人都到齐后,陈健让那个从南方回来的人,用自己的眼睛讲诉一个在众人听起来光怪陆离的世界。 回来的人等到众人安静下来后,缓缓讲诉起了他这一路的见闻。 “渡过大河后,三五百里之内尚有大河诸部的城邑。再往南越过一些山,大约五六百里就有了南方族群的城邑了。靠近大河诸部城邑的地方和咱们的有些类似,不过还不太一样。” “我们跟着那些人从第一座城邑开始,向东南又走了二十余天,终于来到了他们族群最大的城邑。” “城邑依山而建,附近有片大泽,大泽中有猛兽,皮甲坚硬,牙齿如刀,尾巴摇曳如鱼,然有四足,力大无穷,一口便能将牛拖入泽中。有氏族城邑专以此凶兽祭祀,也有氏族剥取皮以制甲。” “那里的牛也与我们这里的牛不同,我们这里的牛毛色发黄,而那里的牛毛色发黑,体形壮硕,犄角又长且弯,喜好游泳。” “那里没有马,却有比牛马都大得多的野兽,牙齿极长体形巨大数倍如牛,耳如蒲扇,偶有驯服用来驮物,或取牙以作礼器。” “那里的人种植一种米,晶莹如玉,米粒比粟米要大的多,颜色如雪。” “他们有铜有石,各色农具,但是没有稷镰,成熟后薅出苗穗,也和咱们处理粟米差不多用石臼捣碎。他们称呼自己母亲的兄弟时和他们用来捣米的石臼一样,听说氏族时代的时候和我们一样知其母不知其父,诸如舂米之类的事就由母亲的兄弟完成,故有此称。” “他们会造船舟,善于捕鱼,捕鱼比咱们多,会结网。” “他们也有衣冠,但是因为天气湿热经常袒露上身,喜欢用赭石涂抹在赤着的上身上。” “他们用来织布放线的东西不是麻,而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就是姬夏让我去找的东西。不是长在树上的,而是和草一样,大约一人多高,开花后结果,果如白云,远望如花,他们称之为棉。” “他们纺棉的办法和咱们之前差不多,都有陶做的纺轮,不过织的布比咱们要差,不如咱们的细密。那种布摸起来比咱们的麻布要舒服,但是穿着热,咱们的麻布反倒更适合他们那里。” “他们也会榨油,是用棉籽里的油,不过不是用来炒菜的,他们没有铁锅,也没有铜的,是用来点油灯的,黑烟很大。” “对了,铜……他们的铜器做的还不错,那座最大的城邑附近就有一座大铜山,那也是那座城邑建在那里的原因。他们也会用蜡做模子,也会同陶土。” “他们会挖水井,因为那里沼泽众多,很多沼泽里的水不能喝。不过他们挖井的办法和咱们不太一样。” “他们也有陶器,长得和咱们的不太一样,和别的城邑比不知道,反正比橡子烧的要好得多。” “他们也有耒耜,不过大部分是骨头的,也有石头的,还有铜的但是少见。” “他们还没有文字,但是诸部之间的话语都差不多。” “他们的房子和咱们也不太一样,墙壁不厚因为冬天不冷。城邑内的房子也是夯实地基,但是上面的黏土都用烧陶的办法烧的坚硬,用来阻隔水汽。” “城邑之外的屋子都是离地大约一人高,有柱子支撑,上面铺着木板茅草,木板之间有缝隙。木板之下养着猪狗之类的畜生,也有一些不能飞的禽鸟。” “他们造木器的水平很高,和咱们差不多,卯榫的很好,大约要是不好就不能用木栏杆做出高出地面的屋子。” “他们也有作坊,还有很多奴隶,很多奴隶都用来种植。还有一些是之前的氏族亲族或是违背了随意祭祀规矩的祭司。” “他们那里蚊虫和蛇比咱们这里多得多,所以他们既害怕又讨厌,每年五六月份的时候都会采集很多古怪味道的蒿草,和咱们一样挂在屋中或是晒干了驱除蚊虫。” “我们在最大的那座城邑见到了他们诸部的首领,送上了铁器火药之类的礼物,他很高兴,也问了我们很多事,同意用种子或是棉来交换铁器之类。” “他们的首领精通历法,在城邑的正中心有几根极好的木头做的柱子,和东边的山一起,站在某个点,在四季可以通过不同的柱子恰好让初升的太阳将影子照过来。” “他们把咱们大约五月的时候当作一年的开始。他们数数和咱们以及东夷人一样,也是十个十个的数。” “大约是他们的房屋建在木栏杆之上的原因,他们相信天地之间是有几根木头支撑的,而且就是首领用来观察日出的那种木头。那种木头很少见,据说只有在首领规定的几座大荒之中可以沟通天地的山上才有。他们相信在那些大荒山上爬这种树可以爬到天上去,也有很多人去寻找,但是这几年首领不准了,说是他和天地沟通过了,天地之间的距离拉大了,只有一种特别的神木才能爬到天上去,别的树都不行了。” “首领很富足,但也很睿智,几年时间不再有人随意祭祀,首领亲自领头祭祀,并且带着族人种植,这些年族人都很富足,又暂时没有水患,鱼虾众多。” “女人喜欢以贝壳为饰,但是没有钱,基本上还是互相交换。已经有穷有富,生下的子女有父亲起名字,不再是由母亲起名。首领带着众人种田、捕鱼、造船之类,已经有了奴隶耕种的私田。” “他们没有戈,但是有矛,不过用矛的很少,都是用些铜剑、石斧之类,因为矛不好在河泽较多的地方施展吧?” “他们没有车,更没有战车。” “他们有弓箭,但是箭术可能和咱们夏城人差不多,射的不是很远。但是他们有一种毒草或是蛇蜈蚣之类的毒涂抹在箭头上,很容易射死人。” “他们的士兵爬树比咱们强得多,爬得很快,而且都会游泳,也会撑船,有水牛皮做的简单的甲,习惯带着牛角的装饰。哦,对了,还有一种牛,体形也不小,但是只有一支角,但是不能驯养。” “他们也不再是氏族时代的习惯做为法律规矩,而是和咱们差不多也有了规矩法律,而且有五种肉体的刑法,还有一种把人扔到泽中喂食凶兽的可怕惩罚,或是把人绑在树林里等着各种虫子把血吸干。” 第一百章 大祭司的预演(上) 归来者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南渡大河两千里之外的种种见闻,屋内的一些人都听的有些痴傻。 张着大口可以吞噬牛马的鳄鱼、古怪而又巨大的象、巨大的蟒、可以食用的如同玉碎一样的米粒…… 相距一千五六百里的距离造成的这种差异让他们第一次知道世界的广阔。即便他们中的一些人跟随陈健去过东夷,但那基本是是同纬度的差异,稍微暖和一些却还没有出现如此之大的区别。反正大野泽附近是没有大象和鳄鱼的。 至于稻米,一些人是见过的,双方族群之前就有交流,但是携带的不多,只是一些人尝过一次。 跨经度与跨纬度最大的区别就在于那些想象不到的物种,超出了人们想象能力的、存在的实物,比起那种口头的宣讲更容易让人知道世界的广阔。 物种的重新分布也顺势造就了这种古怪,譬如理论上不该出现的亚灌木的棉花,在没有见到实物之前,他们很难理解一种植物的种子怎么会是像云朵一样的白色花朵。 陈健想了一下,用柳絮或者杨树毛子来解释了这种作物。 “明年开始,咱们这里也要试着种植一些这样的棉花。这种棉花可以纺线织布。” “为什么要选择种这种东西?有人可能会说咱们已经有了麻布和蚕丝,但棉并不一样。” “麻需要放在水里沤,沤烂了之后还要女人一点点地撕成丝,弹开之后才能用来纺线。如今染坊司除了纺羊毛之外,也可以纺这些麻线。但是纺织的速度太快了,而拨麻的速度太慢了。” “如果咱们开始种植棉花,这些棉花天然就是可以纺线的绒团。需要的只是用人挑出棉中的种籽,再将棉花弹开,这比起那些麻布可以省下更多的人手。” “我估摸了一下,每个人如果熟练了,一天可以挑一斤到一斤半的棉花用来纺线;而如果是麻布,一天就算什么都不干也不能剥出这么多的麻皮。” “假使有一千个人专门从事纺线织布,用麻线的话,需要九百个人从沤麻到剥麻,但只有一百个用来纺线织布就够了。但如果用棉花的话,咱们可以一半的人弹、剥,而剩下的一半用来纺线织布。” “咱们要的是衣服、布匹,这一千人就相当于比之前提高了五倍的产量。平均下来每一匹布需要的人手少了,可是布匹咱们还是卖那么多钱,咱们就能赚的更多,能养更多的士兵。” “所以明年咱们要在榆城、新华两城试着种植棉花,户部的准备一下明年留出最好的土地。计划统计司这边我会提前准备,弄出适合纺织棉花的纺车和简单的木织机。” “这是明年的一件大事,一定要提前准备。运输司还要准备一支驴子骡子的商队,南渡大河,携带铁器去换更多的棉籽,以及买一些会种植、纺织的奴隶。顺路,还要邀请一些亲贵来这里看看,顺带问问南边那个族群的很多事。” 济济一堂的几十个人不管是不是和户部或是计划统计司无关的人都点头示意自己清楚了,但是很快就有人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姬夏,试种这种棉花倒是没问题,但是为什么要种在新华城?很快就会被东夷部族学会的,要我说,咱们就种在榆城附近就行。” “对啊。” “新华城那边到底要怎么弄?姬夏不是准备也把东夷人也都弄成国人吧?” 陈健笑着摆摆手道:“先不急,这就是今天把你们都叫到这里的原因。如今除了东夷,在南边还有一个方圆千里的大族群,今后该怎么办?这是需要提前准备的,需要用五年、甚至十年的时间准备的。” “先说这边试种棉花的事。” “夏郡附近可能有些冷,种植未必合适,再者娥、卫两城如今多多养羊,咱们多少也要给他们留些好处,毕竟咱们还是盟誓过的盟友。” “至于新华城,不但要种棉花,还要种更多的粮食。” “传不传到东夷那都没有事,传到了更好,咱们的织机和纺车严禁私营,只有染坊司里有,他们种出来用他们的办法织布其实和麻差不多。” “再一个,就像是雁鹅下了很多蛋,你全都放在一个柳条筐里,一失手一下子就全都没了。” “这几年得祖先庇护,风调雨顺,但是不久前的几年还有大旱、洪涝之类的事。前年馍城遭灾的时候,我就说过,大河诸部需要一个共同的首领。东家日出西边有雨,调配丰产的粮食去遭受灾祸的地方。” “如今呢?大河诸部实际上并没有一个真正的首领。咱们夏国在粮食上必须要保证足够的粮食以防备灾荒之年。所以夏郡、榆城、新华这三地都要开垦。不但要开垦,而且还要投入很多的人开垦。” “这三郡相距数百里甚至千里,不论哪一处出现了灾荒,另外两城的粮食也可以运抵,不至于挨饿。如今咱们的铁、铜、武器之类可以和别人交换,那是因为咱们的粮食够吃,一但不够吃了,他们未必会和我们换的。” “这就又转回来了咱们怎么对待东夷人这件事上,因为你们也知道,新华城那里并没有太多咱们的人,夏郡动员族人前往东西二县都费尽心思,何况去千里之外?” “所以新华城最主力的垦荒人,应该就是东夷人或是东夷人的奴隶。怎么诱骗他们来到新华城?如果来了新华城仍旧是当奴隶,那么在新华城和在东夷有什么区别吗?倘若如今咱们有十万人,并且不会计较自己的得失,听从王命欣然迁徙到新华城,那么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这十万人足以把所有的东夷人都抓来当奴隶,还不用担心他们的反抗,但是咱们有吗?” “既然没有,所以就不能把他们全都抓来当奴隶。要记住一点,以后咱们在新华城和东夷人交战的时候,不要说把所有东夷人抓来当奴隶的事,那样会激起他们全部的反抗。” “就像是一把筷子,全都团结在一起,咱们想要折断就很难。” “对于那些靠近新华城的城邑,他们和咱们走得近,咱们就不去攻打;和咱们做对的,就一定要攻打;奴隶逃到新华城,可以允许他们耕种土地缴纳赋税,只不过这土地是咱们的,工具也是咱们的,咱们要收的赋税很高;甚至咱们可以喊出人并未生来就是奴隶的口号让东夷的奴隶反抗他们的主人,以迎接王师。” “目的就是将这一把筷子变成一根根的,从内部搅乱他们。吸引奴隶、鼓动平民、屠杀武士勇士、逼走首领亲贵这些掌握了东夷祭祀、语言、礼法、风俗的人。” “东夷和咱们共享一条大河,最终只能有一种文字一种风俗一种祭祀,而那些奴隶懂吗?根本不懂。他们的下一代就可以认为自己就是夏国人,就是大河诸部的人,因为那些传说、祭祀与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又没有文字、历史,他们只需要吃上几年饱饭。” “但是大河南边的那个族群又不一样。他们不是比东夷更有威胁,但是那里闷热潮湿,不适合咱们征战。但是放任他们发展下去,百年后可能就会诸部团结在一起,甚至从咱们这里学会了文字和官制,从而让他们的历史传播下去。” “咱们要在处理完东夷的事之后,向南远征一次,打垮他们的部族首领,让他们百余年内不可能统一团结在一起,等到咱们的后代人多了,再慢慢在那里筑城迁徙过去。” “毕竟,那里和草原还不一样,那里也适宜耕种。只要适合耕种的地方,都应该是咱们的土地。” “这件事可能就是咱们今后十年,甚至二十年要做的事。” “但是不管怎么样,在咱们这些人死之前,要完成三件事。大河诸部有一个共同的王;灭掉所有明白东夷礼仪、文化、传唱诗歌的人,或是将他们驱逐到遥远的苦寒之地;南下征战一次击溃南边族群的大首领,毁掉他们最大的城邑,让他们陷入征战。” “人总是要吃苦的,咱们这一代人吃了苦,后代的人便可以不用吃这苦。天地虽大,但终究有尽头,孩子越来越多,适合耕种的土地就有那些。如今看起来土地一个铜币都不值,到处都是,人才是最贵重的;但总有一天,人会比土地更低贱。就像是铁一样,在咱们冶炼出来之前只是一堆破石头,可能只需要一万斤粮食就可以换来一座矿山;但如果现在的话,其余城邑发现了铁矿,又怎么可能是一万斤就能换来的?” “在这里的诸位,曾经有我的血缘亲族、有夏城老亲族、还有逃走到大野泽的奴隶……但如今诸位都是夏国人,都是大河诸部的人,我们之前的种种矛盾争斗如今都没有必要,而剩下唯一要做的就是为后代准备下一片可以容纳千万人生存的土地。” “先东后南,这就是咱们实现这一切的笼统办法,所以今后的一切都要以这个基础准备。” “如果不知道五年后要干什么,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夏国小吏;如果不知道十年之后要干什么,也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夏国高级官员。” 第一百零一章 大祭司的预演(中) “知道了今后我们要做什么,还不够。还要知道我们所知道的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知道生者的世界到底是什么。” “曾有人问过我,死后到底是什么模样,我没有回答。” “活着的事还没有做好,又怎么可以在活着的时候就去谈论死后的事呢?生者有生者要做的事,死者有死者要做的事,互不统属,死后的一切都不该是我们应该考虑的事。” “至于天地,那太过广阔,纵然祖先眷顾,我又怎么能够解释清楚呢?” “所以今天大家聚在一起,咱们不谈死者鬼神、不谈天地神怪,只谈生者的天地。” 陈健有些紧张地看着这些人,这些天他一直在考虑原始的世界观问题,这是他成为大祭司之后必须要面对的事,发起一次不亚于南边族群绝地天通的原始世界观变革。 成为大祭司必须要解释天地、解释生者的世界,解释天地之间的运作。如果他活的足够长并且真的完成了诸部的统一,在成为大祭司之后的一些话就不能胡乱说,这造成的影响太大,之后的很多事都要以此为基础进行修补。 而面前的这些人如果能够听懂并且相信,纵然这些理论漏洞百出,却也足够支撑起这个时代的原始世界观了。 这不是一件毫无意义的小事,你不去忽悠,就有别的东西占领,一旦形成了可以自圆其说的体系,再去打碎就太难了。 等到紧张的心情平复下来之后,陈健拿起了炭笔在洁白的、石灰粉刷过的墙壁上,熟练地画了一个黑白熊阴阳鱼,这是下面众人所耳熟能详的东西。 实际上他的原始体系就是以这个为基础的,真正的东西解释不清楚,那么就只能穿凿附会。 早在这次之前,他就已经尝试过一次忽悠了,而且忽悠的效果暂时看来还是很成功的。 就在当初农学班的那群人前往农庄的时候,陈健给过他们一些豌豆的种子,因为那些豌豆的种子是挑选出来的,因而问题也就随之出现。 去年收获之后,石泉等那些农学班的人曾经拿着收获后的豌豆来找过陈健,陈健在给他们豌豆之出就在琢磨怎么解释的问题,用那些农学班的人作为第一次尝试。对不对另说,能够自圆其说不至于谬之千里就行。 当时那些人拿着豌豆来找陈健的时候,鉴于在他们走前陈健特意叮嘱过的观察高矮以作记录的事,所以问题也是关于高矮的。 那么多豌豆中,凡是矮的豌豆长大后都是矮的,而高的长大后结出的种子再中下去,却有高有矮,而且高的明显比矮的要多。 陈健当时就已经准备开始了忽悠,也是画了那么一个黑白熊阴阳鱼,告诉他们世界万物都有阴阳两种,是对比的。 譬如有日便有月、有高则有矮、有冷则有热。 高对于矮,就像是阳对于阴。太阳出现后,阴就被阳所隐没,所以看不到黑暗。而黑暗本身是存在的,一旦遮住了太阳黑暗就会出现。 所以这豌豆本身内部也是阴阳分开的,矮为阴、高为阳,就像是这阴阳鱼一样是阴阳分隔的。和人一样,需要男女交合才能生出娃,如果生出的娃是个黑白熊阴阳鱼一样的本质,那么必然是父母各给与了一半。 豌豆也是一样,矮的是纯阴,父母都是纯阴,所以开花后结出的豌豆也是纯阴,自然全都是矮的。 而高的,本身就是阴阳俱存的,各分出一半结合,可能是纯阴的,也可能是纯阳的,还可能是阴阳都有的。而纯阴的是矮的,阴阳都有的阳遮住了阴,自然就是高的,所以高的总是比矮的多。 这么一番狗屁不通的解释之后,倒也能够以黑白熊为基础没什么漏洞的给与了解释。 石泉那些人肯定不会懂基因之类的东西,也不可能和他们讲,所以用这种笼统的类似玄学的方式给出的解释。 大约两天的时间,那些农学班的人基本明白过来其中的问题,并以这个为基础想出了一个办法:在挑选种子的时候,要挑选麦穗大的、麦粒多的、因为相对于小和少来说,大和多算是阳而反之为阴,所以麦穗大麦粒多的繁衍出的麦子总体来说是麦穗大和多的。 至于男人女人的问题,陈健也是用类似的办法解释的。对于人来说,从灵魂肉体这个层面来说,人分阴阳,既有肉体又有灵魂。但对于人这个东西本身来说,却又是另一种层面的阴阳。 陈健想了想去,想到了一个很符合如今男人地位提升女人地位逐渐下降、但还保留着氏族时代遗留下的地位这个事实的解释。 他忽悠这些人说,刨除掉肉体灵魂这个二元来看,单单看肉体依旧是另一种阴阳。 女人是纯阴之体,所以女人会有月事,和月亮一样,而月亮相对于太阳来说自然是阴。 而男人的肉体则是阴阳相济的,所以男人有乳,但却不能哺育后代;男人会哭但却不如女人那样经常哭;男人力气大但又不能无限地干活;男人没有月事等等。 所以生出的娃在肉体上,是男女各占一半的。 有人便问陈健,按照这个道理,其实是可以生出力气极大、没有乳、不会哭的最阳刚的男人。陈健说是这样的,只要男人和男人能生孩子,生四个可能就有一个是真正阳刚毫无阴柔的男人的,但是他又告诉了这些人最好不要尝试,因为生不出来。 这个理论如果在男尊女卑已经完全成型的时代提出,这会被喷死,因为一旦到了那个时代还涉及到一个问题:生男生女是因为女人还是男人?他要是敢在男权稳定的时代说生男生女是和男人有关,估计会被人直接两个大嘴巴子抽脸上,然后绑起来扔到水里淹死。 而此时抛出这个扯淡的理论则可以避免这种情况,就夏国这些人而言,脱离母系时代还不久,女人的地位由于生殖崇拜的习惯问题依旧不低,而且有纺织、接生以及将来的捞纸、磨火药等工作,没有立刻降到谷底。 白纸一张的人们走出山林,刚刚吃饱了开始考虑为什么、从何来从何去的时候,就被陈健灌输了一顿伪科学,并以这个阴阳鱼黑白熊为基础构建了一套可以自圆其说的世界观,接受这个观点也并不难。 唯一的后遗症就是那些农学班的人在琢磨着种牛种马的时候,会偶尔琢磨一下能不能让两头强壮的公马生出一头更强壮的纯阳公马,但是问题不算太大,陈健也任由他们去折腾,反正弄不出来。 但他相信,今后的农学育种、选种之类,至少有了一个正面的指导。 农学的基础和尝试奠定之后,陈健就一直琢磨用类似的办法把整个世界忽悠出来。 这当然不是唯物的、客观的世界,而是基于一种想象之上的、贴近真实客观的主观世界。 比如人的伤口,是因为一些坏的灵魂所化的实体小虫子吞噬了肉体,从而让人阳盛阴衰,导致了溃烂从实体的物质变为了虚无的坏的灵魂,没有肉体的支撑灵魂在生者的世界是无意义的必然消散的。 这种解释在他自己看来纯属扯淡,但是在那些医药班的学生看来简直是真理,比如烈酒可以点燃,自然是至阳之物,可以将那些坏的灵魂消融,因此伤口上经常擦拭烈酒不容易化脓感染之类。 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准备,需要把一切笼扩进去,成为一种二元论的思维方式,融合进去矛盾论之后,变为一种畸形的二元世界。 从人的出生,到灵魂与肉体的结合,再到生者学习让灵魂壮大,以及四季变换、日月初生种种的一切,都在这个框架内。 有些是贴近事实的,有些则就会是纯属扯淡,但只要能够给出一个自圆其说的解释,留下最基础的东西,任由后人发挥,这在这个时代就是进步的,至少比天定一切的论调要进步,没有什么事可以一蹴而就,有时候必须要走弯路。 于是此时,面对着整个夏城的高层,陈健又一次从阴阳鱼黑白熊开始忽悠,先是讲了大致的世界观雏形,接着开始解释了日月交替是因为阴阳相济:只有太阳不好,只有月亮也不好,两者互相争斗直至妥协,各占一半。 不是因为一定是这样,而是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存在,或许天下的某个地方不是这样的,有永夜也有永昼,而那里不会有人生活,即便生活也会无比艰苦。 再由这个讲到了妥协和矛盾,再讲到如果治理一个国家,保持国家的稳定。 “任何城邑都是阴阳融合的。就拿别的城邑来说,奴隶假使为阴,则奴隶主亲贵为阳,互相争斗彼此妥协,这个城邑才能稳定。倘若亲贵想要让奴隶只干活不吃饭,那奴隶肯定会反抗,最终城邑就完蛋了。” “一个不至于毁灭的城邑,一定是阴阳调和互相妥协互相接受的。否则毁掉的就是整个城邑甚至整个国家。” “我和在座的一些人说过,阴阳之间的争斗一直存在。有些人觉得,阴阳争斗就是嗟、泽那些人反抗主人杀死主人,其实并不是这样。” “亲贵们给奴隶拴上绳子、组建军队、绑住双手,想让他们多干活,难道这就不是斗争了吗?” “只不过亲贵们总是赢,而奴隶总是输。” “时间一长大家都觉得奴隶反抗才是斗争,而栓绳子、烙印记之类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斗争,这么想就是不对的。” “你不知道这斗争存在,就没办法管好奴隶,也就没法更好的盘剥而不至于他们反抗。知道斗争的存在,对主人来说意味着可以更好的盘剥,这一点你们要明白。” “阳光存在,看不到黑暗,不代表黑暗不存在,只是因为阳光战胜了黑暗,仅此而已,但你不能说没有争斗。” “因为一直胜利,就以为斗争不存在,那是危险的。当然,咱们夏国的奴隶已经不多了,可是斗争还在不在?要我说是在的,只不过阴阳之间不再是主人和奴隶了,很多人的脑袋还停留在其余城邑里奴隶和主人之间的那点破事,从而不能正确认识咱们今后要震压什么、要反对什么、要盘剥什么,这就是危险的。” 第一百零二章 大祭司的预演(下) “说个最简单的,奴隶生而为奴,生下的儿女也是奴隶。若把他们当牲口,一个人管十个牲口,看起来这很合理,也很容易,大家都喜欢。” “但是你们要考虑一个问题,这些牲口会说话,可以思考,所以他们必然会反抗。不是现在,也会是将来。” “再者,好比将那些东夷人抓来当奴隶,理由就是他们是东夷人,所以他们就是奴隶……这样不是在一直告诉他们,他们是东夷人吗?即便那些平民、奴隶之前不知道,但是被我们整天说,他们也会知道。这相当于我们给了他们一个反抗和团结的理由。” 一干人对于这个说法并不反对,他们可以理解陈健说的是什么意思。在之前的夏城,反抗度最高的就是那些草原诸部的奴隶。因为夏城之前的规矩很明确,所有奴隶只要表现得好都可以获得隶农之后变为野民的身份,唯独那些草原诸部的长相肤色和夏城人完全不同的那一批,根本没有成为人的可能,因而反抗也就最为激烈。 这算是这些人为数不多可以以史为鉴的历史,那些规矩实际上就是在不断提醒草原诸部的身份,原本一些仇恨冲突的两个人或许也因为这种身份的认同而团结在一起反抗。 倒是有人想过,整个夏城蹲在草河一动不动,就是不断生孩子,等到人口多了再东下。 然而被陈健鼓动起来的这些人又都盼着自己这一世能够干出一些经天纬地留名后世的大事,因而自陈健而下的这群人都等不起。 陈健笑吟吟地看着众人,见众人没有反对,又说道:“当初那些嗟、泽等人还不是百姓的时候,曾带着那些作坊工为他们的孩子争取了一次能学习认字的机会。”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写课本了,但是有些首领看了后很不满意。他们建议我写这样一番话,专门教给作坊工的子女。” “说是:虽然我人贱地位低,但是如果我勤劳喜做不反抗,受到辱骂我能逆来顺受,也能感动亲贵来爱我。贵人住在砖石房,贱人蹲在茅草下,天地安排他们分等级,地位有贵也有贱。贱恒贱、贵恒贵,朝阳东升夕阳西落,天地至理。” 听到这,那几个曾经当过奴隶如今已成为夏城高层的作坊工领袖一个个忍不住骂了起来,捏紧了拳头。 陈健却也没指名道姓地说出是哪位首领的提议,笑呵呵地说道:“我就想,这样下去真有用吗?至少在咱夏城、在草河附近的几座城邑大抵是没用的,你看卫城的卫渊之前也不过是养牛的无姓之人,可见天地并没有安排这些东西。” “既然咱们夏国的人并不信这些,我也没有写在课本上,有些东西就不能和别的城邑一样。咱们自己都不信贵恒贵贱恒贱这一套,又怎么去说服东夷人世代为奴绝不反抗呢?” “所以我们要给他们人的身份,但不是享受待遇的国人。并且告诉他们,只要努力好好干活,总有一天也会和咱们过的一样。这样一来,他们反抗的时候只会想:我反抗是因为我吃不饱,我没有土地。而不是因为我是东夷人,所以我生而为奴,所以我要反抗大河诸部。” “不是奴隶,还能盘剥,这应该怎么办?这就不能用之前对待奴隶的方式去对待他们,而是要用一种新的办法盘剥。” 这话一说,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但是讨论了半天也没有什么结果。 陈健在墙上随便画了一个矩形道:“假使这是咱们国人的土地,每户分了百亩,这里面有休耕地,有草场,还需要把麦、菽豆、粟米分开种,错开收割的时间。一户人,一男一女,如果只是种百亩地,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收割的话就忙不过来。因为种地有牲口,有犁铧,有耧车,但是收割却只能靠稷镰,丰收的时候一天也就一户两人也就割四亩地,歉收的时候或会多些。” 他又在大矩形的附近画了一些小的土地,说道:“这附近的小土地可以给那些逃到这边的奴隶和东夷人耕种。可以租给他们,咱们收地租。五六亩地名义上他们可以耕种,名义上他们如果耕种的好,还可以积攒钱财购买更多的土地、耕牛之类。” “但是咱们都知道,只要稍微加一点赋税,让他们服服劳役,他们可能二十年或是三十年才能拥有自己的一块土地或是耕牛,稍微再加一点就只能盼到他们儿孙辈上了。” “这些小土地是他们的,但是大部分土地是咱们的,所以他们需要租种咱们的土地,租用咱们的农具。他们忙完了自己地里那点可怜的收获后,想要赚一点钱怎么办?就只能帮咱们来收割换取一些钱。如果咱们足够懒的话,还可以把地全都租种出去,只收地租。” “这和奴隶的区别在哪?奴隶是牲口,而租种土地的是人,这样他们的反抗也会轻得多,最起码他们自己还有个两三亩五六亩的土地,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他们不会反抗。但是奴隶毛都没有,稍微煽动一下就会反抗,咱们还要有一堆人准备在国内震压,这就又要多花钱养士兵。” “如今土地这么多,给他们多了行不行?当然不行,他们种的多了,又怎么有时间帮我们干活呢?国人的好处体现不出来,国人会不高兴。将来土地和人比不多了,他们的土地更少了,那就只能靠租种咱们的地了。” “如果说以前是主人和奴隶,今后,至少在新华城,咱们要尝试一种新的盘剥方式,我称之为地主与雇农或是小农。” “咱们这代人要做的,就是多生产铁器,多培育牛马,多引诱更多的人来咱们这里。假使咱们的六七万国人不增加的话,咱们可以拥有二十万左右的非国人的人,而且不会反抗还可以缴纳粮食,并且会学会咱们的语言忘却他们的风俗习惯,甚至需要的时候可以武装起来他们让他们出征,只需要许诺一小块土地就行——你们谁敢让奴隶拿起武器?但他们就不一样。” “至于说土地本来空在那,没人开垦就没法种植,凭什么那些山川河流荒地是咱们的?这和奴隶之所以属于主人是一样的,欺骗就是。只不过我们比别的城邑更好,我们只要土地,而剩下的人则依旧是人。数万人里,总有三五个通过好好劳作买了更多的地,这就需要大肆宣传,让那些租种土地的看到希望。至少也能有五六亩地,农忙的时候做个短工,补贴家用。” “那么从这就看出来了,以后咱们夏国要维护谁的利益?当然是维护咱们国人的利益,换句话说,要维护土地归某个人所有的制度,这是一切的基础。今后夏国的阴阳,不再是主人和奴隶,而是地多的和一点地都没有的。” “咱们一定要坚定地反对奴隶主,奴隶都归私人了,谁给国家缴税?” “咱们今后,要一屁股坐在大地主这一边,联合那些可以自己耕种自给自足的自耕农,将那些土地少的束缚在土地上。因为咱们的国人可以成为地主,别人也有一部分可以成为地主,所以这是咱们的统治阶层,不维护他们维护谁?” “咱们今后,要用耕者自有十亩田、国家提供租用铁器农具的口号去征伐东夷。让奴隶、最底层的国人站在咱们这边,赶走那些掌握了文化、礼法的东夷亲贵。咱们要说,咱们是去解救他们的,而不是去侵罚他们的。解救万民、奴隶于水火,这就是咱们要相信的事。” “虽然咱们都知道,其实只不过是换了种更好看更好听的盘剥方法,但是如果咱们都不信,他们又怎么会信?” “这有什么好处?好处就是土地还有很多,在人口不多到咱们数不过来的时候,他们的反抗就会少一些。适合开垦的土地很多,至少六七百年的时间给咱们生孩子,除了外敌,没有可以掀翻夏国的内部不调。可如果一直用奴隶,这六七百年或许就不能消停,奴隶反抗会此起彼伏,关于这一点你们可以问问在座的嗟、泽等人,他们早就干过了。” “还有好处就是变族群之间的仇恨为阶层之间的仇恨,让东夷分崩离析,不再是一个整体。咱们要反对的只是东夷的亲贵,不是要把所有东夷人都抓走当奴隶。亲贵赶尽杀绝,因为他们掌握着文化,是东夷如今的基础。而咱们几年后将有数百成长起来的小吏,咱们用不到那些东夷亲贵帮着咱们管理族人,咱们有自己的方式,有自己的官员,他们的文化传说也就不会留下来。” “我们不是好人,但是比起奴隶主亲贵来说,我们又比他们好一些。如今不是看谁更好,是看谁更不坏。感谢耕牛铁器,咱们有了比他们稍微好一点的能力。” “我们不问天地,只问人世,自然也就不需要借助天地的借口去攻伐。我们的理由是让更多的人过的比现在更好,我们能做到吗?能,因为那些奴隶什么都没有,让他们有自己稍微的一点土地就是比以前过的好了,这还需要求天问地吗?” “今年夏耕的时候,我就会从新华城那里弄一批东夷城邑逃到那里的奴隶,送回到榆城。” “你们要做的,就是统计、计算一下他们最少拥有多少土地才能不至于饿死。计算一下咱们征收什么样的赋税、什么时间调动他们服劳役才能让他们积攒七八年才能买得起自己的铁器农具,年头太多他们又会失去耐心看不到希望。但同时,又不能让他们的土地多到他们没时间在农忙的时候给我们干活,但又不至于让他们觉得比当奴隶还苦。” “这就需要一个严格的计算,你们各部门都要派人去计算出来,深刻理解这其中的界限。既不能太严苛让他们反抗、又不能太宽松让他们整天忙活自己的那点事都忙不完。” “这件事不仅仅关系到公产的收入,也决定了之后攻打东夷时的政策。还能让你们了解管理赋税的办法,不是拍下脑袋就定出的办法。你们统计后的计算办法、想法、为什么这么办,都要写出来,之后编成书,流传后世,作为下一批官吏的课本。” 这些人从作为夏国的中央官员后,还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事,却也明白有些东西只有亲自去做了才能明白制定什么样的政策,很多事以后陈健也不怎么管了,这是希望他们多多调查研究。 但很快就有人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姬夏,你说阴阳调和,那么假如那些租种土地的人为阴,谁又是阳呢?” “咱们夏城的国人啊。” “可是这要怎么调和呢?” “一旦那些人成为国中的人,即便不是国人,也是国的一部分。咱们的国人百姓又是另一部分。咱们就是要把咱们的国人培养成地主,将来如果可能的话都要按照爵等分到东夷各地去,让他们拥有几百亩地。” “到时候那些租种土地的就和地主……实际上大部分是咱们现在的国人对立了。他们又没有力量反对,只好求助于国家,希望律法能够保护他们的租税不要太重;而咱们的国人当然也要求助咱们,让他们压制那些租种的人。” “没有矛盾,没有不调,大家其乐融融,要国家何用?” “一边强了,就打压这边扶植那边,尽量让大家都不要走最后拿起锄镐斩木为兵的地步,教育国人让他们知道阴阳协调的道理,不要弄到鱼死网破到头来乱成一团。” “记住,咱们不是背叛了国人,只是从长远地为国人考虑。一年得百钱,几十年后被人砍了脑袋;一年得五十钱,得数百年……当然选后者。” “所以咱们官员用的课本上不但要写奴隶主是怎么压榨奴隶的,还要写清楚租种土地应该如何收租,收租过重可能引发的后果。” “知道了,这不是件坏事,也不用害怕。相反,这还是一件好事,对国人来说不懂怎么压榨,就不能更好的有计划的压榨到他们不反抗的极限。就看你怎么用了。” “就算不写出来,真逼得底层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就闭目等死吗?我看未必。所以还是写出来好,写出来,流传下去,也算是个警醒。” “你不写,就像是坐在柴火堆上有人在下面点了火,你却还还以为没有,不但不浇水反而继续泼油。这不是好事。” 众人迷迷糊糊,有的不以为然,有的觉得没有必要,也有的颇有点自我陶醉的意识、觉得其实民众越愚笨越好、只要一些人聪明就行否则不好统治。当然,也有一批人对此极为认同。 大体上接受的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并不难,很多人都是亲眼见过奴隶反抗求活的,因此对新华城将要实行的制度很有信心,一小片一文不值的土地加上公产提供的农具和指导,就能换来大量的人口,还能解决农忙时候百姓爵等之上劳力不足的情况,还不用担心奴隶反抗式的动摇根基的暴乱。 唯一担忧的就是这么做,会不会引来其余城邑的不满?他们隐约觉得当初陈健诱骗一些城邑的亲贵子嗣来榆城学堂学习、分给他们奴隶战功土地、征战东夷的时候把最容易抓俘虏的河对岸埋伏让给这些人,教他们打仗夺权,替他们训练脱产私兵,教他们管理封地食邑……只怕真不是出于什么亲族一体的好心。 第一百零三章 第一张纸 在那次高层的“朝会”之后,陈健便尝试着放手让众人去处置一些简单的事物,开始逐渐放下一些权责。这个倒是不用担心,夏国内部是个混乱的体系,不是一个五代之内的纯种氏族,又有大量逃奴,还有一堆之前的奴隶,除了他也没人可以让夏国都信服。 他既要准备造纸作坊,又要琢磨系统地培养一批简单的铁匠,还有之后的加了脚踏提综的织机,这都需要一点点地弄出来,只能他自己去盯着。 除了铁匠,另外两件事都不难。造纸作坊难度大不大取决于想要什么样的纸,想弄出既柔韧又结实还洁白如雪的纸张那的确很难,但只是想弄出可以简单书写的那就简单的多。而且捞纸浆的事女人也可以干,不缺人手。 脚踏提综织机也没有技术难度,只是一个思路问题,将原本手动的奇偶数纬线分离变为脚踏,可以提升两倍的织布效率,顺带加上箅子还可以让织出的布更为结实密集。这在前世的春秋时代就已经出现,不需要太多的机械原理。 至于铁匠行业可以算得上是从头开始,冶铁作坊建的足够久,但是走的思路和正常历史的思路完全相反:历史上是先坩埚熟铁然后锻打,之后才弄出锻造退火;而陈健是抄近路先弄出的退火的可锻铸铁,然后才琢磨用铁匠锻打熟铁。 得益于日益成熟的燃料升温,国人的铸造水平还算可以,尤其是铸铜。但是锻造捶打的水平惨不忍睹,几乎没有一个合格的可以锻打的铁匠。 他之前给各个城邑准备的礼物中有铜铸的火门枪,说是枪着实是抬举了他们。那就是一根铸造的铜管后边堵上,连螺栓闭气都没有,而是直接浇筑的一边透气的铜管。 沉重、口径不一、不能瞄准、连火绳枪都算不上,把铜换为竹子就是个标准的突火枪——把竹子里塞上火药,后面抠个小眼点火效果一样。 没有丝毫的实战价值,但是却可以给各个冶炼匠以及各个氏族的首领一个启发:原来还有一种东西可能取代弓箭,原来火药也有可能取代拉动弓弦的力量。 这东西对夏国的军队来说屁用没有,但作为礼物还是很有分量的,城邑氏族首领多喜欢武器,这东西多少也算得上是一种武器。 想要在死前留下一支最简单的火药部队,是很有可能的,熟铁锻打卷铁皮枪管,弄出高硬度四愣刮刀,这些东西不惜人力成本靠手工耗时间是可以弄出来的。 而且各个城邑都没有重甲,也没有冲击骑兵,所以矛兵的阵线可以相对更薄,火绳枪部队可以适当多,枪管也不需要太长不需要太大的射击距离,更短的枪管意味着更简单的制作方法和更短的周期。 完善改进的事交由后人,没有什么东西是非要等到一切条件都成熟后才能做的,不做永远成熟不了。 至于说炮,反而更简单一点。不计成本用青铜或是黄铜的话,可以直接铸造。这和明末的情况不同,明末铸造的大炮之所以难度如此之大是因为要么是守城,要么是军团级别的作战,口径大重量动辄数千斤,做起来难度的确自然真的十分大。 情况不同,也就不用生搬硬套。 对于如今的夏国来说,轻便的、可以跟随步兵移动的小炮就足够,也就是大口径的铜火枪。火药出现后很快就和铜铁组合在了一起,喇叭口的、碗口的、爆米花泵样式的各种古怪的炮都曾出现过,正是这种可笑的尝试才让火炮不断进步。 两三斤的炮弹,六七厘米的口径,整门炮也就是四五百斤,四五个人拿绳子一捆可以扛起来跑或是用马拉着,射程估计也就二三百米,但就这个时代而言已经足够——敌人不排阵对付不了战车和骑兵,排了阵实心弹很喜欢,二三百米已经在弓箭射程之外了。 至于那种千斤之上的炮,对于三五千人就能决定族群命运大战的此时而言,并没有意义,短时间内也造不出来。而四五百斤的炮……一个司母戊鼎的重量可以熔铸四个。至于炸膛,自己不炸膛等到别人炸完了再学回来未免有些可悲,哪有不死人的事。 如今铜的产量远超铸币需求,因为人口不多。兵器的矛之类都是用铸铁凑合,农具也是铁的,铜短剑数量也不多,造炮的成本依然昂贵但也不是经受不起,而且数量不需要太多。 造炮、弄枪甚至造纸、造字、记史、传说,对华历三十六年的夏国都毫无意义纯属浪费,但想要将华历这个说法在后世延续到千年,意义重大。 为此陈健在放了一部分权利和处理日常事物的权利后,全力放在了冶炼作坊的制模工作中,至于造纸作坊只是偶尔大致地讲解一下。诸部的会盟要到六月份收完麦子完成夏收之后,他还有一段时间。 造纸作坊如今已经有了大致的雏形,新建的水力锤和编织好的用来捞起纸浆的竹席也都准备就绪,烘干房更是早早完成。 从冬天开始浸泡到现在的各种草木麻都已经完成了褪色,杂质也都基本清除了。 前几天李何以已经带人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料放进了大锅中蒸煮,里面加上了石灰水或是天然的苏打,用以去除那些木料草料中的胶质。 需要一连蒸煮很多天,蒸煮后再用水清洗一次,洗掉那些杂质后再蒸煮一次,最后用小水力锤或是石臼捣碎。 就石臼来说也有了简单的机械,一条木制的杠杆跷跷板,一端是用来砸碎原料的锤,一端站着人。人一条腿站在上面,就像卖拐一样稍微挪动一下,杠杆的另一端凭借自身的重力落下,把那些材料砸碎——这东西不是陈健设计的,十分可喜。 经过捶砸之后,各种材料已经彻底黏糊了,稍微用力就能弄得如同浆糊一样,再将这些纸的原浆倒入靠近湖边挖的水池中。 用之前编织好的竹帘捞取混合了纸浆的水,水会从竹帘中露出,而纸浆原料互相黏在一起,不会漏出去,因而就会在下面凝聚成一层。 这是最为关键的地方,也是唯一需要数量工匠的地方。太厚了,纸张就厚;太薄了,纸张就薄容易碎。捞取的工序女人也可以做,所以陈健就用了女人和少量的男人。 浪费了大量的纸浆终于掌握了需要捞取多少后,再将竹帘子翻过来,一张刚刚成型的纸就落在了木板上。一层一层地铺叠之后,再往上面放上木板,压上石头之类的重物,将里面的水分挤压出来。 等到挤完水之后,将这些纸一点点地小心地撕下来,挂在烘干房的墙壁上,墙壁中空,里面生火将这些纸烤干。 第一批成型的纸做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五月末了,很粗糙,颜色有些发黄,但是因为浸泡足够和长周期的原因,颜色还是略微白的。发黄这个除非用更好的料,但是成本会增加,陈健曾想着如果尝试下可以用陶管在纸浆中通入燃烧的硫磺产生二氧化硫的办法来漂白,但没有尝试,因为会增加成本。 这是一件他早早嘱咐过的大事,所以李何以小心地拿着看起来很脆弱的纸张,用木板夹着,越过了两层亲卫的防护来到新建的铸造作坊,来告诉陈健这个好消息。 进去后,听到远处是一阵叮叮当当的砸铁的声音,一群人将珍贵的、可以换来很多东西的铁,两个人一组在那用大锤猛烈地砸击着,看样子只是在练习把铁烧红后用力砸,砸扁了再卷起来重新砸,往复地进行着。 再远处,李何以看到陈健赤着上身,已是六月,本来就热,再加上附近的各种小火炉和皮橐,更让这里热的惊人。 几个人正在那喝水,有人正在往水里加盐,远远地李何以就听到陈健在那喊着什么。 “咱们这模子得再改一改,我想了下,后面稍微粗一些,因为火药在后面炸,厚点不容易被炸碎了。这样不行,这是咱们自己用的,不是当礼物送人的,得做的好一点。” “等阳模弄好后,外面涂上一层蜂蜡,再在蜂蜡的外面用粘土一点点地塑出来外模,烤一烤让内外脱离,扣上芯应该就差不多了。只不过只能等着粘土一点点风干,你们别急,怎么也要两三个月吧。” 李何以看了看,发现围在旁边的是几个之前被称为“芽”的归首领直属的部门,算是整个夏国体系里最好的一批工匠了,在当初陈健领他们见识琉璃的时候见过。 那几个人手里拿着一根一步长的木头,上面紧密地缠着一些草绳麻线,看起来已经很粗了,还有几个人正在小心地往上面涂抹一些粘土泥,看起来是要等到自然风干。 那个上满了粘土的木头草绳的东西前细后粗,样子古怪,不远处还放着几个已经风干了几层的类似的东西。 附近还有一个大约一步长的粘土圆柱泥柱,也就两寸左右的样子,已经彻底干燥,上面有个结实的很大的粘土帽,看样子是准备扣在什么东西上的,有仔细雕琢过的切口。 李何以觉得,这明显是什么东西的模子,而且铸出来之后应该就是那种缠了草绳和粘土前细后粗的古怪模样,只不过里面是空心的,因为那个粘土圆柱明显就是扣在里面当芯的。 又看了几眼,便觉得有些看不懂了,于是悄悄走到了陈健的身边,将那一张泛黄的粗糙的能够看到木屑的纸小心地递到了陈健手中。 陈健即便早有心理准备,知道纸张应该就在这几天可以弄出来。 可当这张泛黄而又粗糙的纸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愣住了,不敢奢求更多,小心地将那张纸捏在手里,情愫万千。 第一百零四章 让小鸟试飞 卷起这张纸,和那几个工匠又交代了几句,穿好衣服与李何以回到了自己处理政务的地方。 说是一张纸,实际上大的很。捞纸用的竹帘不可能如同书本一样大小,那样太费工夫,因而这张纸足足有两尺多宽。 陈健研了些墨,拿起毛笔尝试着写了几个字,虽然难看,但是终于可以感受一下挥毫而就的感觉,不用像以前一样要尽可能把字写的很小以适应不算宽大的竹简。 松油墨在粗糙的纸张上留下了浓浓的墨迹,纸张的质量尚可,具备了写字的基本功能。 再差的纸也是纸,纸的出现意味着文化和知识垄断于贵族阶层的可能性消失了。不管是羊皮纸还是木简,要么昂贵要么麻烦,文化想要传播出去必然麻烦,而想要获取知识和自己的财力有极大的关系。 如今夏国还小,一旦扩大了,一个官吏可能每天要阅读的木简要以斤论,而换成纸可能只有十几张。 加上陈健想要建立的最低级能识字数数的教育体系,用木简根本无法支撑今后数千的孩童。 没有纸,就避免不了一些东西只在特定的小圈子中流传。不管是对神权的解释还是一些技术的传播,都只能局限在一个小范围之内,愚昧真的可能统治千年而没有变化。 对于前世族人的这种发明,无论什么样的赞誉都不为过,这是底层可以成为人的基础,而之前大部分时间不过是牲口。 造纸作坊是一定要尽快完善的,但是需要派去多少人?每年的产量是多少?这又需要制定出一个计划。多了浪费人手,少了却又不够用。 “何以啊,不算之前的打浆熬煮,如今一个人一天能够捞几张这样的纸?” 李何以摇摇头道:“不算快,一个人一天也就能捞四五十张吧?不过逐渐就快了,现在主要就是捞的时候不知道捞多少。这东西不能计量,只能一点点地靠人去熟悉。我估计如果每次都能捞成功的话,一个人一天大约能捞三四百张,再快就不可能了。” 陈健哦了一声,看了看面前的这张大纸,裁成十六份的话,大约正好是一本书的大小,可能稍微大一些。 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拿出印章盖上,递给李何以道:“送到计划统计司那里,把这张纸裁成十六份,以此作为样式。告诉他们,统计出来一个数字。按照每个在册的学堂的孩子加上课本每年六十张小纸,再让建造司报上来个今年新建的屋子窗子的数量,各级官吏需要记录的纸张,在多余出一部分。” “统计完之后,拿到我这里来审核。告诉他们,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计划一件事,弄得漂亮点,有什么我没考虑到的问题就提醒我。” 本想着自己算出来结果的,但是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放下去让别人做,小鸟长大了总该慢慢磨砺翅膀。 李何以接过印了印章的纸,上面是计划统计司的印章,属于陈健独裁的部门。 “先生,难道这些纸不用考虑别的城邑买吗?” “暂时先不用考虑吧,不会写字,买纸做什么?去吧,过些天我就要去粟城了,让他们尽快算出一个结果。” 李何以拜别离开,拿着那张代替了之前用布帛写字的纸,来到了忙碌的计划统计司,二十多个人正趴在木头的小桌上,不断有人起身去旁边堆放的一堆木简中拿出一卷。 里面的人和李何以都算是相熟,见他进来便招呼了一声,继续忙着自己的事。 “这是姬夏让我带来的命令……” 他将陈健的要求大致说了一下,一群人全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围了过来,新奇地看着那张可以写字的纸,再看看手里的木简,忍不住问道:“这就是纸?就是那种新作坊里的东西?” 几个人看着上面还没有完全干燥的墨迹,捻在手中感受了一番轻盈的重量,啧啧惊奇。 湖边又在建造新作坊的事他们知道,而且连纸这个名字他们也都提前听说了,因此之前很是好奇地趁着旬休的时候围着作坊转了几圈。 但是看了半天当时却又失望了,只看到各种草和木头被浸泡后打成浆,实在想不通这东西怎么能够弄出姬夏说的那种可以写字可以糊窗户的东西。 他们想象过纸的模样,却从没想过会是这个样子。 “嘿,这可好了,咱们以后也不用再用木简了。只要有纸就足够了。” “是啊,木简太麻烦,而且太沉,想要找些东西可不容易。” 李何以笑道:“是啊,先生也说了,以后都用纸就不用木头竹简了。所以先生才让你们统计计划出个数目,也好尽快弄出来人手。不能太多,影响别的事;也不能太少,不够用可是不行。” 一行人有点紧张地问道:“姬夏真的不管了?全都让我们弄?” “是啊,应该不难吧?” 李何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只是了解的大概,随口问了一句,旁边的人却叹了口气道:“哪里会不难呢?只是去数有多少人,的确不难,可难的是要提前估计出这些人要用多少,这就难了。” “不说我们这些官吏写算用的,也不算糊窗户用的,就只算是学堂孩子用的,这就是个让人头疼的事。孩子要课本,这纸是和木头一样可以撑许多年?还是一两年就碎掉了?就算不碎,经常翻阅这东西也可能碎。” “除了课本,从明年开始需要进入开蒙学堂的孩子就忽然多了起来,当初咱夏城建立后生的多了死的少了,养活下来的又多,到如今那些孩子都长起来。现在成了夏国,一下子有了六七万男女,姬夏又下令五六年后的孩子都必须去开蒙学堂,到时候肯定又会多出一大批。” “作坊好建,可是提前要准备的材料、熟练的作坊工……那可不是一个月就能变出来的啊。等到那些孩子上学堂的时候,却连纸张都不够,到时候可就是我们愚笨了,孩子们非要骂我们不可的。” “可要是作坊建的多了,又影响了耕种和别的事,纸张是够了,但却没有那么多人用,也不行……这东西除了咱们夏国,别的地方估计也没人用,这又不是铜铁武器,纸可换不来东西。” 李何以点点头,多少明白过来,叹道:“单单就是一张纸,就能看出来咱们夏国的区别了,想来别的城邑也不会把钱和人用来建这些东西吧。” 那人嗯声道:“建了总是好的。只是盼着那些孩子们明白这些纸来的多不容易,不要在学堂里随意玩耍,白费了数万国人缴纳的赋税和作坊里大家的劳作。” “他们一定明白的。”李何以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好宽慰了一句,那人笑了笑,示意他先随意坐,自己要和计划统计司的人商量这件事。 很快,屋子里的年轻人都聚了过来。李何以以为他们很快就能弄出来,正好今天也无事,便随意翻看了一些木简,等着众人拿出结果。 二十多个年轻人围坐成一圈,一个人手持毛笔和木简,按照夏国的叫法是记书之人,又名书记官。计划统计司算是整个夏城之前教育体系中最早的一批识文断字精通算术的年轻人,绝对的陈健嫡系,因而很多风格也与此时其余的城邑格格不入。 那书记官也不拖沓,直接说道:“这事大家也都知道了,肯定是要分出几个人去做这件事的。不过先不忙分谁去做,大家先说说这事到底该怎么计划?” 立刻有人接话道:“要我说,先要弄清楚用纸的地方。学堂、课本、官吏记录,糊窗户。统计出来个大概后,还要去造纸作坊那边算算,从采料到出纸一共要多少人。” “姬夏还有二十天才去粟城,我看这事有四个人去负责就够。” “可以先按最少的需求建起作坊,先弄出一些熟练劳作的作坊工。明年再统计一次,制定一个三五年之后的计划,所以我看咱们时间很多,不止二十天。这二十天只要算出来到明年春天最少需要多少,先把作坊定下来,等明年麦收之后再建。那时候已经有熟练的了,一个带三个,总能忙过来……” 李何以看了一阵。暗暗好笑,这些人七嘴八舌地说了好些。很多人说的不全,但是三五个人糅合在一起后,一些问题反而解决了。 书记官拿起毛笔,先是将这几个人说的大致记下来,然后每一条都问一句众人的意见。按照氏族时代的习惯,同意的就举手,不同意的就不举手,这些人都是第一次独自做这种事,因而很多东西说的未必对,可是经过一番商讨,还是定下来了这件事的基调。 大约半个时辰的时间,讨论声总算结束了,选出了四个人专门负责这件事,大致都需要做什么,书记官将之前记录下的木简递过去,以防他们遗忘。 最后那四个人来到李何以身边道:“转告姬夏,半个月后我们会把计划定下来的。” 第一百零五章 可惜死早了三年 半个月后,榆城的一些人已经开始准备前往粟城,各种礼物已经装船运到了湖的对岸,黑衣卫和羽林卫各准备了一百人的马镫骑手跟随陈健前往,这一次不再有战车跟随。 众人忙碌的时候,陈健也终于等到了计划统计司关于造纸作坊的计划书,这一次是写在了纸张而不是木简上。 看了一下,大致的逻辑是对的,方法也基本按照自己之前教的那样执行的。虽然还有一些没有考虑到的地方,还有很多不足,但是陈健还是愉快地盖上了印记,同意了这个办法。 并且去了那边很是嘉奖勉励了一番众人,也暂时没有说出其中的不足之处。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独自完成这样的事,开了个好头。 需要调剂的人手交由户部负责,正好已经完成了夏收,秋种还没有开始。按照之前的既定计划,就是优先选择那些熟悉了夏城规矩的人,因为作坊比起农业劳作还是轻松一些,发的钱也多,晚上还可以有些戏剧之类的演出,一些农庄就要差一些。 选派人手的事也很快有了头绪,夏国的运行已经逐渐步入了正轨,除了一些大的方向诸如战争外交决策之类,剩下的已经基本可以自动运转了。 正当陈健为自己的这次出行充满信心的时候,夜里,一匹快马来到了榆城对岸的另一半,在拿出了供销司特制的印记后,连夜安排了船只返回了榆城。 夏国的供销司在附近城邑都有货站,售卖各种作坊的初级手工业品,当然暗里还担当着打探消息的间谍职责,将附近的各种消息源源不断地汇总到了夏国的中心决策层。 哪里歉收、哪里丰收、哪里水患……太远的地方不敢说,但就榆城周边四百里之内还是了如指掌的。 这一次带来的消息不是水旱洪涝,而是大野泽西岸的一座城邑首领病逝的消息。 这个时代猝死很正常,尤其是在夏天,年纪再稍微大些,并不是谋害之类。 那座城邑供销司的人得到消息后,迅速把消息传递了回去,原因很简单:那座城邑首领有子嗣在榆城学堂学习,但在榆城学堂学习的子嗣只是其中之一,剩下的根本没有去学,而是留在了城中。 传递消息的人连夜叫醒了陈健,陈健也立刻点燃了油灯,皱眉思索。那首领死了,其实他并不悲伤,也不难过,见面当然是见过,彼此之间并不熟悉。 但是:死掉的那个首领的第一个妻子粟姓,而且留下了两个孩子,留下的这两个孩子都没有在榆城的学堂里学习。 当初榆城初建,谁也没有想到会成为如今这番模样,一些城邑为了冶铜、练兵之类的技巧才派来了一些亲贵子嗣,除了寥寥无几的几座城邑外,大部分城邑首领的想法很简单:离开了自己城邑,就等于远离了城邑的权利,扔到榆城的子嗣都是些不太受重视的。 粟岳当初是因为陈健帮了他个大忙,又替他找了干涉其余城邑的借口,加之粟汤执意要来,这才将最看重的儿子送到这边。 当初看来,在榆城学习的大部分孩子回去后依旧会是亲贵,但是就算首领的亲子,也算是与首领之位彻底无缘了。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夏城可以发展的这么快,从当初一个厚着脸皮和众人攀亲戚、臭不要脸非说自己也是从大河沿岸迁走的、为了讨好粟城简直恬不知耻跪舔的城邑,在短短数年之内成为了一支不下于粟城的强大力量。 原本这些毫无希望继承首领的年轻人在榆城西北、夏城东南的这段城邑中,地位已经提升了不少。 而且这座城邑距离粟城比榆城要远,而且处在湖西岸的平原附近,船只往来十分方便。如今陆路通行困难,水路最为便捷,这座城邑相当于就在嘴边。 那些跟随自己学习的亲贵子嗣们如今一个个的都有了别样的心思,这件事必须要做出个榜样来,否则干说那么多没有实质的好处,只怕是效果不佳。 得让这帮人看到叫自己一声先生不是白叫的,自己这个当先生的给他们培养出了野心,当然得帮着弟子们把这野心实现。 再者自己又给奴隶又送战功又送封地的,也不能白给,如今这机会不是最好,如果这人等个三五年再死那时机正好,可是自己又没能力决定一个人什么时候晚点死……早点死还有可能。 思索了一夜,第二日天一亮,陈健便急忙赶到了学堂,将那个年轻人单独叫出来,告诉了他父亲去世的消息。 年轻人愣在那里,随即哭了出来。 “人死不能复生,你父亲是城邑的首领,他最大的愿想就是让城邑更富足、族人不受饥寒之苦。你这个做儿子的,因为悲伤而哭泣是对的,但在哭泣之后更应该继承父辈的遗愿才是,这才是真正的大孝啊。” 年轻人擦了擦眼睛,陈健道:“我这就安排船只送你回去,也能看你父亲最后一面。当初你父亲把你托付与我,想不到竟是最后一面,我总要去看看的。” 年轻人呜咽道:“先生,我只怕母亲也要被殉葬跟随父亲而去,还请先生陪我回去。哥哥和我并非一个母亲所生,向来厌恶我,父亲当初也是不愿我在家中苦恼才让我跟随先生求学……” 他哭的伤心,陈健心下暗喜,忙不迭地答应道:“去是一定要去的,你们城邑的那些人也要一并回去。你去将这件事告诉你们城邑的伙伴吧,我先去准备船只之类。” 分开后,陈健立刻叫来了姬柏,让他将准备带去粟城的两百人立刻全副武装,同时召集了几个手艺不错可以制作棺椁的木工,叫人准备各色祭品随后送到。 自上而下严密控制的体制优势再一次展示出了远超这个时代的效率,中午时分,船只已经准备完毕。 那座城邑在榆城训练的脱产士兵们也都按照城邑的习俗展示出了应有的悲伤,陈健和那几个城邑亲贵的年轻人同乘一船。 船只靠着湖边前进,湖岸边是骑马前行的二百骑手,后面还跟着一些马匹。 船上,那几个年轻人偷偷看了陈健一眼,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忍住。他们想要一些东西,但却还不好意思开口,又担心此时开口会被先生教训……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他们道貌岸然的先生此时想的是……可惜这人死早了三五年,否则哪有这么麻烦。 第一百零六章 作秀 榆城西边临湖的城邑中,死掉的老首领还没有安葬。 不是在为了等谁,也不是因为佛教传来后养成的七天后下葬的习惯,只是这个时代的一种习俗。 习俗源于这个时代的医学不够发达,所以人到底死没死谁也不清楚,有时候可能是气息微弱看起来像是死了,但三两天后忽然缓过来了也未必没有可能。 因而即便在这样的热天,仍旧摆放在阴凉的屋子中,有奴隶负责驱赶蝇虫。此时已经有些恶臭,身体开始膨胀,但是奴隶们却甘之若饴,至少自己没有可能被殉葬了。 不远处的房间中,关着一个女人,那是老首领的女人之一。 女人将要在不久后被殉葬,理由是为了更好地照顾老首领,但女人并不想死,也或许死前想要再看一眼远在榆城的孩子。 这时候并没有多少人愿意主动殉葬,这也不是什么可以被万人夸赞的好名声,还没有人系统地总结出一套殉葬是美的道德。 女人不想死,但是也没有哭,而是借着外面透进来的一点点光芒,撕碎了自己的衣衫,想给不能再见的孩子写点什么。 她知道儿子会写字,虽然她不知道字是什么,但却知道整个城邑只有寥寥几人可以,自己的儿子就是其中之一,这是一件让母亲很自豪的事。 她还知道自从孩子去了榆城后,自从那座城邑的首领姬夏从东夷归来后,老首领谈及这个孩子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 想了好久,自己虽然不会写字,可是却会画点什么。她想,既然是自己的孩子,总能看懂的,至少也要留下一些东西,免得孩子忘了自己。 于是咬破了手指,用丝丝的血在撕碎的衣衫上,画了一个圆滚滚的饺子。这是个很新奇的食物,孩子去年回来的时候,给自己弄了些吃,味道很好,自己吃了很多,并且学会了这个东西的叫法。 她很喜欢这种食物,除了好吃也因为自己孩子的名字叫菱,出生的时候正是采菱角的季节,而这饺子长的又像是菱角,因而难忘。 也正是那一次,她才发现自己的孩子变了许多,长大了许多,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说了很些自己不懂的话,虽然不懂却听出了其中的快乐和雄心,说起来将来可能封地的事,到时候就带着一些族人离开这里之类的。 只是相聚的时间太短,即便留下的奴隶也有会做这种食物的,却终究少了那种母子一起吃的温馨。 只是血流的有些多,这画出的饺子有些走形。她忘了可能要被殉葬的命运,心想这饺子弄得可不太好看,有些像馍馍了。想着想着,又有些恼怒自己画的难看,其实她想画孩子小时候自己带着他去采菱角、孩子贪玩差点淹死的那件事,但是可恨自己画不出来。 正在悔恨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声音,紧接着一声带着哭腔的“妈”让她一直忍住没有落下的泪瞬间洒下,心中就像是被榆城传来的铜锥子扎了一下,作为母亲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声,却发现想要用力叫喊却没有声音,只有沙哑地呜呜声。 外面的纷乱声越来越大,还夹杂着一些叫骂声,女人站起身双手扒着墙壁,将眼睛凑在一道裂缝处想要向外看,但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到一些声音。 “你想干什么?” “为什么把我的母亲关起来?” “因为父亲去了,需要人照顾。难道你这个做儿子的不想要父亲有人照顾吗?怎么,跟着姬夏学了几年,便想要和城邑作对了吗?” 女人听出了外面的声音,那是自己的孩子,另一个是孩子的哥哥,但不是她生的。 她想看看,想看看孩子此时为了自己而愤怒的神情,想要永远记住,哪怕死了也有些可以回味的东西,因为那愤怒是因为自己被关押要被殉葬。 她还想听听儿子的声音,但远处却传来一阵马蹄的声音,仿佛是万人奔踏,大地都在隆隆作响。 儿子似乎又说了句什么,但却被这可恶的马蹄声掩盖了,虽然她很喜欢马,也很喜欢去年儿子回来后带着她侧坐在马背上游历了一番的情形,但此时却掩住了儿子的声音,便从喜爱变为了厌恶。 忽然间一阵尖锐的陶哨响起,马蹄声很快停住,外面终于安静了。她将眼睛凑过去想要看看,但只能看到一匹马,马上有她见过的皮鞍子,但却多出了一个之前她不曾见过的东西,垂在马腹的侧面,一个人的脚踏在上面。 “姬夏,你怎么来了?” 一个声音传来,女人撇撇嘴,这是自己男人大儿子的声音,也就是要把自己殉葬的那个人的声音。 当然,这种仇恨不会用撇嘴就能表示出来的,她撇嘴的原因只是因为听到了一个名字,不是很喜欢的名字。 按说自己的孩子跟着这个姬夏在榆城求学后,变了很多,而且大多是朝着更好的地方变化的。 但是去年回来的时候,总是提及这个所谓的先生,这让当母亲的难免生出一种莫名奇怪的嫉妒,甚至自己都没有感觉到。虽然孩子依旧对自己很好,但仿佛有个人在孩子心中竟要高出一些,这让她很不开心。 而且那次回来后,自己的孩子菱告诉自己,先生给自己起了字,对她而言很拗口,但这种愤怒更甚——这个所谓的先生抢了当母亲应做的事,凭什么给自己的儿子取什么字? 带着这种古怪的情绪,撇嘴后终于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她心想这个人年纪不是很大,却偏偏说自己先生,真是个古怪的人。 “我听说你父亲故去,急忙赶来吊唁。唉,父亲刚去,你们做兄弟的怎么就面红耳赤?这难道是兄弟之间应该做的事吗?菱,兄弟之间应该如何?难道我没有教过你吗?” “友爱和睦。先生的教诲菱不敢忘。” “不睦当如何?” “打手心,罚抄君子之德。” “伸手!” 女人奋力地将眼睛朝外看着,就看到面前那匹马上的人,从鞍袋里拿出了一把长长的木片,一看就知道打起来很疼,女人忍不住喊道:“凭什么打我儿子!” “妈!你别管!” 女人听到这句顶嘴,更是恼怒,根本忘记了自己可能要被殉葬的事,忍不住骂道:“喂,姬夏,难道你的耳朵是聋的吗?难道只有我的儿子和兄弟争吵了吗?为什么不打他们?” “没有人教过兄弟该怎么相处的,这当然不是错。再说我是菱的先生,不是他们两个的先生。” 话音刚落,噼噼啪啪都打手心的声音就传出来,这时候女人听到外面已经有不少本城邑的人聚集过来,似乎在看热闹。女人更加烦躁,觉得儿子竟然当着众人的面丢了这样的人,日后只怕更难在城邑立足。 围着看热闹的人越发的多,女人隔着马腿看到了很多人脚,这附近就是城邑的中心。 手心还在继续打着,听起来似乎已经肿了,每打一下女人的心就跟着跳一下。 可只是打手心还不算完,打完之后,女人又听到那个讨厌的声音责问道:“你还记得在学堂学的君子之德吗?背一遍!” “菱不敢忘……” 就像是早就演练好的一样,将一条条听起来近乎完美的、符合此时的道德要求来选首领的各种要求背诵出来,声音越发的大。 这倒不是现编的,早在那些孩子来到学堂的时候,陈健就将贵族统治平民需要的各种美德包装了出来,系统地提出了德与艺。这更符合奴隶时代的习惯,毕竟不是每座城邑都能用夏城的办法来,直接用的话会引起混乱,还不如用更符合这个时代的办法。 那是陈健教他们的第一课,因而那些亲贵子嗣们记得极为清楚,这里面的每样东西都是在这个时代之内的,如果一个人可以真的做到,做一个城邑的首领绰绰有余,而且族人肯定会认同。 隔着一道墙,女人听得清清楚楚,心中的不满逐渐消失,隐约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而随着那一条条应该遵守的德行大声地说出来后,外面城邑族人的议论声也逐渐大了,间或夹杂着一阵赞叹赞美。 从公平到怜悯、从孝顺到反省……一条条就像是很多人心中幻想的首领的模子,如果谁能做到这一切,那城邑一定会越来越好。 陈健很清楚,指望首领贵族做到这一切只是幻想,但比起血淋淋的事实和夏城从无到有的白纸灌输,其余城邑的人更喜欢相信这些听起来更美好的东西。 “这一切菱不敢忘,菱每一旬旬休的时候都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到了。只是……只是先生……我的哥哥要把我的母亲殉葬,作为儿子,难道不应该心急吗?儿子是父亲的儿子,难道就不是母亲的儿子了吗?” 这番话刚说完,旁边的一些城邑的族人便说道:“这倒是。姬夏,就不应该责罚了,这么做有什么错呢?” “就是啊。” “谁的母亲要被殉葬会不着急呢?” “若是那些君子之德菱都能做到,这种错难道还非要责罚吗?谁能不犯错呢?” 第一百零七章 难 陈健看着四周聚起的越来越多的人,听着越来越大的议论声,心里暗笑。 刚才那番大声念出来的君子之德,本就是说给这些族人听的。 眼看着人越来越多,陈健走到菱的哥哥面前,那人急忙行礼。 “这是怎么回事呢?” “姬夏,父亲逝去,我只怕父亲的灵魂孤单无人照料。她既是父亲的女人,熟知冷热又被父亲喜爱,这正是我们的孝心啊。” 陈健问道:“这是你父亲的遗命吗?” “不是。” “那你可问过菱的母亲是否愿意?” “不曾。” “那这就难说了。我只是个外人,本不该说这些。只是我听说人若杀牛,牛也会流泪恐惧,甚至愤恨以至于顶死杀牛的人。牛都这样,何况人呢?她如今还有儿子,儿子不曾婚配,她未必想死。” “她既然不愿意,死后难道不会怨恨吗?你们难道想让你们的父亲和她生出罅隙吗?这哪里是孝呢?这简直是在伤害你们的父亲啊。” 那人哼声道:“姬夏说的未免太难听了。若姬夏这么说,那些殉奴隶的,难道奴隶还会残害主人吗?” 陈健点点头道:“你可记得当年的泽之乱?那些奴隶难道没有愤恨而杀死主人吗?这里距离大野泽不远,那些逃奴如今虽然没了,可是故事总有留下吧?让父亲孤零零一个人故去,却送去了许多满心愤恨的奴隶,这难道不是想让父亲的灵魂被奴隶欺凌吗?这是什么样的居心呢?” 旁边围观的众人大部分是没有能力用奴隶殉葬的,此时听了这番话,再回忆起几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逃奴之乱,心中竟多少有些害怕,却又觉得有理。 众人都想:“姬夏说的定然不错,素来听闻他是被祖先庇护的,想来肯定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想那铁器、犁铧、耧车挽具之类,都是常人不曾见过的听过的,倘若不是祖先指引又哪里会知道?” 陈健对面那人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陈健趁着机会喊道:“那女人,你可自己愿意殉葬?” 屋内传来一阵女人的呼喊:“不愿!我虽喜爱菱的父亲,倘若我老了也去了,自然会去照顾他。但菱还未婚配,我此时还不想死,将来倘若他父亲问我孙辈什么模样,我又怎么回答呢?此时若是让我殉葬,我便盟誓,誓不与他再说半句话,各自单过只当不曾见过!” 这话掷地有声,同城族人也纷纷附和,陈健叹息道:“这毕竟是你们城邑的事,你们自己决定吧。来人,领我去看看故去的首领吧……” 带人离开了这纷乱的地方,暗憋着呼吸看了看故去的首领,这时候还没有一整套的谢礼的规矩,都是凭借各个城邑的习惯,陈健自回了夏城在这边开设的售卖各种货物的地方。 天色已经晚了,他静静地等着好戏开锣。 几年前风城老首领逝世的时候,陈健与粟岳一拍即合,抛出了干涉诸部内政继承的借口,以两国的强大实力和同盟密约为保证,创了先河。 只不过几年后,夏国与粟城之间的利益已经出现了冲突。两个大河诸部中最为强大的城邑有了不同的看法。 按说此时粟岳应该还不知道这座城邑首领病亡的消息,但很显然粟岳不会支持在榆城学了三年夏国化的人继承城邑首领之位,况且城中还有两个和他多少有些血缘关系的人。 此时的氏族内部推举制度大部分已经名存实亡,仅仅把持在几个亲贵当中,从几年前粟夏合谋干涉风城内政之后,非直系血缘的亲贵也基本没有什么念想了。 于情于理,陈健这一次前往那座城邑都没有什么问题。 如今很多人都知道风声,他将成为大河诸部的大祭司,以酬他远征东夷救回亲族的功劳,也算是名正言顺众人信服。 大祭司这个职位要管的很多,最起码死人这件事是要管的。 死对一个人来说是件大事,死后怎么丧葬、怎么祭祀、子女怎么祭拜、怎么守孝种种,都需要定出一个规矩,形成一个惯例。 一个文明想要稳定,必须有一个主流,才能形成一个文化圈。 百家争鸣固然好,但争到最后,肯定会有一个成为主流的意识形态,否则就会让偌大的帝国埋下四分五裂的种子。 就拿丧葬来说,有说应该厚葬的、有说应该薄葬的,看起来这可以随意,但其中折射出的是意识形态的争端,而一个农业国家倘若有几十种不同的意识形态各领风骚,后果可想而知。 这个统一的规定可以是可笑的,也可以是被后世认为是糟粕的,但必须要有,从而在长期内形成一种族群凝聚力。 那种礼仪规矩之下,是一套符合那个时代的族群特色的“普世价值”,各种礼仪、道德都是以此为基础产生的,那些礼仪道德背后是一整套三观,以此塑造了整个族群之后的种种不同。 这是个极大的工程,因而这也正是陈健这个大祭司最难办的一件事…… 他要制定规矩、礼仪、婚丧嫁娶穿衣束发等等的规矩,才能让这个已经有分离倾向的文化圈从新融合起来:不遵守的,即为僭越,武力解决逼着他们不得不接受。 只是这些规矩就要符合现在的习惯、又要和抛出的世界观能够自圆其说、还要不能留下诸如人殉之类的习俗。 超越阶级去谈道德和三观,根本不可能。贵族想要的、想让更多人接受的,未必都是好的,所以还要留下足够的双方都能接受的缓冲空间。 夏国如今走的路和其余城邑根本不同,就现在的生产力水平和民智,他不死或可保证三城不乱,但是一死就完。而单单要夏城和所有城邑为敌,根本不可能,到头来只剩下妥协一条路。 一句简单的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可以概括。但这八个字当真有千钧重。前世集百五十年、亿万国人争论十余年,都不能给出一个大家都信服的答案,又何况一个人哪里能够做的天衣无缝? 前两天赶来的时候,摇晃的船上有纸有笔,那时候带着造纸成功的喜悦,本准备意气风发地写个战天斗地为人民服务之类的字糊在自家墙上激励自己。 可再看看油灯附近堆积的一大堆木简、纸张和一些只有自己能看懂的东西后,提了半天的笔,到最后只苦苦地写下“尽人事听天命”这一番充满了无奈和无力感的话语。 木简上是之前写出的各种礼仪规定,这是从当初在河边放下心理包袱之后就开始准备的,到现在只不过有个大概,距离完善还差得远。。 还需要去各个城邑询问那些祭司们一些风俗习惯,并且在不招致反对的前提下做出一些修改。 在来到城邑之前,纸张上大致写出了关于丧葬的一些可笑的流程,只不过再可笑也比没有看起来要正式些。就是不知道这个最先实践的叫菱的学生能不能开个好头了。 第一百零八章 导火索 菱跟着陈健学了几年,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还是明白的。而看到了榆城的种种变化后,此时的菱不再是当初那个年轻的孩子了,心中开始有了几年前不曾有也不敢有的野心。 心中悲伤之余,也难免会有作秀的成分在其中,尤其是作秀可以为他的野心铺路的时候。 陈健作为先生在背后提供物质支持和系统化的作秀技巧,没有明说,但菱却能听懂陈健的弦外之音。 诚然,当初陈健说什么兄弟和睦的时候说过,不要因为某些权利兄弟相残,也说过会带着他们远赴东夷新建城邑。 但是如果能够在自己的城邑城邑中成为首领,谁又愿意离开呢。 如今这种乱局之下,只能使出浑身解数来争取这个机会。 是夜,陈健在夏国供销司的房屋中苦思的时候,菱披着白色的麻布,跪在了父亲已经有些发臭的尸体前,大声哭泣。 既是作秀,也是情感迸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点滴,菱就像是和与人诉说一样,带着悲苦从小时候打猎开始,一点点追忆着过去的一切。 披麻这不是古老的习俗,城邑的很多人很好奇,之前麻布数量稀少,全都穿麻布尚且不太可能,哪里还有多余的麻布披在身上呢。 而菱在哭泣的同时,从榆城跟着陈健来的木工们用最快地速度弄了松木,准备在第二天制造棺椁。这是陈健支持的,各种工具当然一并齐全。 第二日清晨,停尸的地方已经围过来许多城邑族人,菱的嗓子已经沙哑,哭声已经变得难以分辨。 众人看着这一幕,悲从心来,忍不住想起了自己故去的父母,这种悲伤他们都感受过,因而此时能够感同身受。 “菱,去吃些东西吧,这样哭下去可不是办法。你父亲已经去了,应该节哀才是啊。” 菱摇摇头道:“哪里能够吃东西呢?如果没有父亲征战劳作,我又怎么能够吃上饭食呢?不吃饭,正是用饥饿来体会父亲的重要啊。” 众人惊叹,仔细一想又觉得很有道理,而且这话说的在此时城邑众人看来极为睿智,哪里还是众人印象中那个没有什么本事的小孩子。 然而一道冷冰冰的声音随后传来,菱的大哥哼声道:“说的这样好听,你该饿死追随父亲才是。” “大哥的话说的并不对。死者有死者要做的事,生者有生者要做的事。父亲生前作为城邑的首领,活着的时候一心想要城邑众人过的更好,这是他在生时的愿念。父亲虽然去了,但是儿子还活着,正是应该将父亲没有做完的事情做完,又怎么能够随意饿死呢?如果随意饿死,血脉不能流传、愿念没有实现,这怎么能是儿子可以做的事呢?” 菱的大哥一时语滞,心中不免警觉。昨天的事,他还觉得那是姬夏在撑腰,可今天这番言辞却根本就是菱自己说的。这个当初看起来柔弱不堪毫无实力的弟弟,如今已经可以仰着头来和自己说话了,甚至自己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 尤其是话中的那句……城邑众人过的更好之类的话,竟然透露出几分想要继承首领权利的意思。在菱的大哥看来,这一定是陈健在背后撑腰,不过他并不担心。自己的母亲姓粟,而粟岳是诸部盟首,即便夏国这几年风头正盛,但也比不过粟城的底蕴。 再说如今想要成为首领,需要大河诸部一同承认才行,而支持姬夏的又有几人? 想到这,菱的大哥松了口气,决定不再争这口舌之利,便说道:“既然你也回来了,父亲也已经确定是离我们而去了,我看今天就下葬吧。” 菱又摇摇头,说道:“父亲生前与诸部首领盟誓,大河诸部俱为一体,视如兄弟。倘若父亲下葬而其余城邑没有能够来吊唁,难道不会责怪我们失礼吗?即便父亲的灵魂也一定会怪罪我们没有礼仪。” 菱的大哥怒道:“如今天气这样热!难道你想让父亲腐烂吗?难道你想让众位首领看到的父亲最后一面,竟是一滩烂肉蛆虫?” “我从榆城赶回的时候,请了榆城的木工制作棺椁,当然不会让众位首领或是使者看到你说的那种事。况且时间如此仓促,哪里能够准备好刍狗草马之类的祭物呢?” “祭物?父亲富足,为何要用刍狗草马?有铜有玉,珠贝无数,就算姬夏说的谁,不殉奴隶,难不成我们家竟连些好的事物都拿不出竟要用草狗?” “生归生,死归死。那铜玉在土中埋葬百年依旧如新,怎么能够被灵魂所用呢?灵魂轻盈,故而祭祀用火,刍狗草马随火而化随风而起,这才是灵魂所能享用的。埋葬于地灵魂却又不能享用,这难道不是欺骗灵魂吗?” “况且铜玉并非人人所有,难道人们对于父母逝去的伤痛不是一样的吗?既然是一样的,又怎么可以用灵魂根本享用不到的铜玉去彰显自己的悲痛呢?难道说那些买不起铜玉的人,就是对父母祖先不尊重也不伤悲的吗?” 附近还有很多的城邑国人,他们大部分都是菱嘴里那种买不起铜玉的人,听到这话纷纷赞同。他们当然希望自己的父母先祖也能够享受到祭祀,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贵族们愿意相信越富足的祭品越能被灵魂享受,而穷人们更愿意相信刍狗草马这些东西灵魂才能享受到的,而生者世界的铜玉并不会享受到……大约他们期待的是死后处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吧。 这些话当然不是菱想出来的,教他的人就是为了挑唆城邑的分化,换取一部分人的支持。 然而菱的大哥却听出了话中的一些含沙射影,虽未明说,但是仔细一想似乎是在影射他故意用灵魂不能享受但是生者可以看到的东西来彰显自己的孝,似是作伪。 菱的大哥面色燥红,极为愤怒,又听得旁边那些人的议论和支持,心中恼怒更甚,怒骂道:“从哪里学到的歪理?我看你从昨天开始就在作伪!又是不吃饭又是哭泣的,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菱冷声道:“难道父亲逝去我不应该悲伤吗?你是在说所有因为父母故去而悲伤的人都是作伪的吗?心痛如剑刺,难道还能忍住不哭吗?况且,刍狗草马,这是每个人都可以为自己的父母祖先准备的。论起来我在东夷尚有封地奴隶,又有战功姬夏赏赐了一些铜,难道我要装作悲伤难过,不会用父亲根本享用不到的铜玉吗?” 他这话似乎只是在声明自己不是作伪,但却无形中提醒了一声众人,自己可是在东夷立下过的战功的,再不是那个傻笨傻笨的孩子了,而是可以征战千里之外的人。 现在首领之位悬而未决,每一件事都可能影响到国人的支持与反对,纵然如今需要大河诸部共同见证,但如果推选一个族人都记恨仇怨的人,那也不可能坐稳首领的位子。 生前粟姓女子生的两个儿子都在城邑中管理一些事物,按照正常来说,假如没有什么意外,这两个儿子总可以继承首领之位。 但是这座城邑距离榆城太近了,而且都是便于行船的水路,因而变得不再正常。 这几年城邑还是那些人口,并没有增加太多,但是原本的权利构成和亲贵实力发生了变化。 那些跟随陈健在榆城学堂学习的亲贵子女们,成为了榆城和这座城邑之间的纽带,而这种纽带带来的利益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城邑的格局。 对于那些敌视榆城种种政策的亲贵来说,他们的生活一如既往,奴隶劳作、族人耕种族田,以此作为收入。 而那些因为子女和榆城联系在一起的亲贵,则开始享受子女给自己家族带来的收益。 只靠种植那点土地,根本积攒不出可以购买大量工具的财富,但是榆城在这里建立的货站却开始按照陈健的命令有意识地扶植那些女子的父母。 诸如一些工具,那些敌视榆城的亲贵们根本买不到多少,随着榆城附近土地的开垦,同样粮食所能换到的工具越来越少。 而那些子女在榆城学堂的亲贵们,则享受着不同的待遇,他们可以用子女的名义暂时贷一些铜币,并且夏城也会派人指导他们变革以往的种植方式。 再比如松墨、野生鞣酸、草药、染料作物之类的作物或是耗费人工的初级手工业,也都转移到了附近的城邑,而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这些子女在榆城的亲贵们。 墨除了榆城消耗外,并不能卖到别处,而榆城又不会花费大量的人手去制作,附近的城邑恰好有人。榆城每年还要消耗大量的陶器,但是订单只会给那些和榆城亲近的亲贵,相应的一些烧制石灰、制船木料之类的,也会优先购买。 再加上新农具的普及,一些亲贵开始疯狂地开垦私田,但是靠近城邑的土地大部分都是公田,离城邑太远的话又担心奴隶逃走,毕竟附近就是几年前还实行逃到榆城极为自由的地方。因而半奴隶半农奴的新的庄园出现,原本的亲贵掌握着农具,又允许那些人拥有一小片仅能饿不死的土地,随着新技术的推广,他们收入的粮食也日益增多,甚至比起多年前整个城邑公田的收益还多。 经济变革之下,是权利的争夺——是跟着粟城走?还是跟着夏国走? 并非所有子女在榆城学习的亲贵都和榆城走的近,而榆城扶植的也都是一些奴隶不多、名声尚可、权利不大的一部分。 这部分人用陈健半卖半送的新技术和新工具,疯狂地刷着在平民中的声望,以合作的方式他们出工具、平民出劳力开垦土地、组织作坊、砍伐树木种种。 干的活和以前差不多,但是粮食到手的多了,每年还有盈余的铜币,盘算着再过多少年自己也能有一套农具的想法一多,自然而然地也就站在了夏国这一边。 看起来菱这三年多一直在外,但是名望却一点没有落下,比之当初还高了许多,尤其是从东夷归来后,更是有了征战之功。 这座城邑大抵就是榆城附近一座城邑的缩影,陈健没有精力去管太多的地方,所以这种经济控制也都保持在榆城以西、夏城以南、大野泽和大河岸边的一些城邑。这些城邑既不是粟城内部血亲同盟的基本盘,也便于和榆夏两城保持亲密的联系,还不会触动粟岳的底线。 按说这座城邑本来不是陈健计划之中,当初他准备在成为大祭司之后邀请榆夏之间有水路联系的城邑组成一个互助经济的同盟,这座城邑因为涉及到粟姓血缘的继承人,陈健本不想触动。 但是老首领忽然死亡,打乱了陈健的计划,逼得他不得不去争取。 不争取直接放弃,自己的学生们会对自己失去信心,这一次是不做也得做。即便心里明白此时不是最佳的时机,然而世界从不是以人的意志而变迁的,没有那么多准备就绪万无一失的机会。 但这也是在行险,他在试探粟岳的底线,又要坚守自己的底线。 现在夏国和粟城血缘同盟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双方都没有做好全面争夺大河诸部真正领导权的准备——东夷之乱后夏军的机动能力和攻城能力让粟城及其盟友很紧张,在没有完全消化掉之前那些奴隶、没有修起小路和新城墙之前,他们不想开战;而同样的,夏国刚刚经历了变革,虽然名义上拥有了七万的国人,但是军事变革后导致战斗力比起之前其实大为下滑,内部还没有整合完毕,也没有爆发出应有的潜力,所以夏国也不想打。 因而不管是菱还是他的哥哥,如今只是大河诸部内部争夺将来主导权的一颗棋子,唯独可以值得庆幸的或许就只剩下:能当棋子总比连棋子都没资格当的人要强。 菱还是哥哥谁能当上首领,不取决与他们,也不取决与族人的选择,只取决于夏、粟两城以及附属城邑之间的博弈。 只不过因为距离和传递消息速率的原因,本该作为棋手的另一方还没有入场,陈健做的太绝很可能把这座城邑首领继承的问题变成全面内战的导火索。 PS:今日一章。 第一百零九章 掉坑里了正好活稀泥 陈健是希望这根导火索存在的,但又矛盾地希望这根导火索可以延长三五年的时间。 一则如今真的打不过,二则就算打赢了,他如今还没想到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确保这个国家的稳定。 前世夏商,名义上是天下共主,但只是数百诸侯名义上的服从,不服就打,打到服,结果就是文字、文化、价值观都难以普及;结果就是尽管拥有千年的时间,基本盘仍旧是那些。 到了周朝,从两次分封之后,意味就变了。先是周公大才,用礼构建出那个时代的普世价值,自己作为礼的执行者和监督者,其中维护家天下稳定的就是上下之分、尊卑之别。 这一点陈健没有周公那样经天纬地之才,就算照抄也没法学。 一边喊着不论出身只论学识为官,一边期待诸部都认同上下之分天然有别的价值观,那是精神分裂。前者是标准的你行你就上,后者是你行也不能上因为你血统不对,这是截然相反的,没有妥协余地的。 而不完全复刻周公的大才,能不能保证数百年的族群内部稳定对外征伐先不说,这个族群的所谓的“贵族精神”很可能没出生就死了——他已经用纸弄死了可能出现的微言大义,也可能用铁弄没了诸多本该神秘的青铜文化,还已经弄没了很多自然演化应该出现的名词和特殊词汇…… 这个世界的历史中,不再会有两国交战,将军脱甲给敌国王公行礼的事;不再可能出现神射手因为敌人战车上也是贵族而且在周体系中地位比自己高而不射的情况;也不可能再有晋楚交战中楚国大败、车陷入泥中,晋国告诉楚国人把车上的横木摘了放在泥塘里垫上好逃走、逃走后晋国还不忘称赞:我们的确不如你们这样的大国逃跑的技术高啊…… 把这一套“普世价值”摒弃的最绝的是秦国,其中最重要的宗法家族之类的更是出现了父亲问儿子借钱,儿子满脸不乐意之类的情况,这以周用力八百年凝结出的普遍价值观来看这简直是禽兽。 理论上,如果大家的道德都完美符合礼,那么天下就没有纷争了,但不现实。 是该相信道德至上?还是规矩至上?只有规矩还没有去刻意用道德去约束,到底会变成人人成为“禽兽”,还是自然而然地产生符合时代与阶层相应的道德? 陈健相信后者,只不过相信与实践中最大的问题在于能否做到。 夏国如果可以力压群雄,自然可以用强盛的武力保证,中心土地郡县、周边蛮荒分封殖民的方式用类似郡国制的方式开拓;如果打成僵局以至于不得不借助其余城邑大量的力量,那最佳选择还是周公的办法以道德法维护自上而下的体系弄成贵族都是一家子亲戚的方式。 这一世寿命有限,所以必须着急;夏国实力还很虚弱,所以不能着急。 这种矛盾造就了这座城邑中之前的对话。夏国强到可以让众城邑不得不服的时候,菱说的那番话就是单纯的道德和习惯;夏国将来未必有独步天下的实力,菱说的那番话就会成为维护统治阶层稳定而神圣化的道德观。 而到底怎么从根源上解释,还要解释出合理性,这就不是大祭司可以说的,而是需要首领和大祭司归于一个人的时候才有资格解释的。 你应该信,这是大祭司的要求;你可以不信,但是不信就要挨打,这是诸部首领的权利。 灵魂的归灵魂,生者的归生者,这是他要践行的东西,自己不可能自己去打碎,理应如此。 而正是这种诉求和区别,才让陈健在临来这座城邑的路上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隐约觉得粟岳等城邑首领是给自己挖了个坑,挖了一个可以把自己埋进去的大坑。 不是大祭司的时候他可以随意折腾,是大祭司的时候把夏国的那套三观说给所有首领听,那就是在逼着其余氏族城邑的首领反对,让夏国成为众城首领亲贵之敌;按照大家都希望的三观解释,贵者恒贵贱者恒贱天地注定的话,就等着夏国人质疑吧,王上没有了国人的支持单单有个大祭司的位子又有什么用? 一旁堆积的木简纸张,上面的种种构造仅仅有了个大框,种种细节到处都有漏洞,这本来就是用唯心的皮去生搬硬套,很多东西根本解释不了,很容易被人找出破绽。毕竟时间太短了,他还没有把整个体系的缺漏都预先准备上。 而这座城邑的纷争,看似偶然,实则只是他在粟岳大坑中必然要出现的一件事。就算这座城邑的首领不死,总有别的事发生。 作为同盟内部的一员,他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选择支持和反对。 作为大祭司,他不能随便发表自己的意见,尤其是和首领不合、和一直以来的规矩不合的时候,他需要抛出一整套的观念体系来解释自己为什么发表这样的意见——如果只是个同盟内部成员,他说自己吃多了撑的闭着眼睛选的也没人管。 看似大祭司是在酬他远征东夷的功勋,实则粟岳是在逼着他提前表态。很显然粟岳内部有人已经觉察到了夏城日益增强的实力,但是苦于没有借口,所以要把他推到风口浪尖。 这未必是粟岳自己想到的,很可能是粟城内部的祭司群体们以他们的职业敏感想到了这个问题,从而劝说了粟岳。 这座城邑的事是偶然,但那种可能导致争执或是战争的事是必然,就算不是因为这座城邑的事引发,早晚也会因为别的事引发。那些祭司不可能算无遗策来人什么时候死都知道,但却巧妙地将每一件能够牵扯到的事都压在陈健这个大祭司身上。 陈健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但他清醒地明白夏国现在如履薄冰,所以只能宁可信其有,小心从事。 因而在菱准备夺取权利的时候,陈健是鼓动和隐约支持的。但是菱示意借用夏国的军队暴力夺权的时候,陈健又暗示自己不会同意。 这让菱有些疑惑,但还是按照陈健教他的那些东西去做了。至少有一条,菱不用担心自己会被杀死,这里离榆城太近,而榆城是夏国的都城,夏国给各个城邑首领亲贵的印象向来是大河诸部亲族一体这个理念的守护者和践行着,自然菱的哥哥们也不敢动手杀掉菱。 陈健想清楚粟岳是在算计自己后,已经决定和稀泥,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围绕这个导火索把矛盾扩大化和公开化,但暂时还不要撕破脸皮赤膊上阵厮杀,互相留出余地。 围绕这个城邑首领继承的问题,是该让那些夏榆之间的城邑明确站队的时候了,也是该让他们做好嗅到火药味的准备了,以明确真正支持自己的到底有多少,以做出将来到底该是什么体系的决定。 是以,当城邑老首领的儿子们剑拔弩张的时候,陈健却用一种看戏的态度看着这一切,没有明确地表示对菱的全力支持。 在城邑等了三天后,菱的哥哥暂时在如何安葬这件事上败给了菱,论嘴皮子他争不过有人当后台的弟弟,而且菱除了有底层国人支持外,还有一些新兴的与榆城联系密切的亲贵支持。 在陈健看来,这就是暂时的胜利,和稀泥的时机终于来了。 于是隐藏了三天后,陈健终于露面。 先是以先生的身份勉励了菱又赞许了菱;又以夏国首领的身份建议老首领暂不安葬等待各个亲族派来使者后再安葬;最后再以亲族一体这番话的提出者和守护者的身份,恐吓城邑中人,凡是引起亲族相争的,将被视为夏国的敌人,算是给了菱一个庇护。 到最后,他让兄弟几人有什么事先商量着,等到诸部亲族的使者或是首领都到了,再推选出一个首领以获得大家的认同。 他说这是从大河诸部利益至上后,第一次出现首领病亡未留下推举人的情况,必须重视。 看起来说的极为公允,菱和兄弟也都没有反对——菱的哥哥认为粟岳和自己的母亲有血缘关系;菱认为陈健作为先生一定会支持自己。 陈健也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带着所有的骑兵离开了城邑,前往粟城继续和稀泥搅浑水。 第一百一十章 引导 六月,已是夏天的最后一个月,纵然骑在马上也没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感觉,更何况还要去面对整整一群的城邑首领,稍微说错一些话都可能招致敌对。 不过陈健还是很招摇,两百骑手踩着新出现的马镫,马镫被石头摩的锃亮,快到粟城的时候几个骑手还骑着马追赶了一头慌不择路的狼,尝试着用从东夷带回的角弓攒射,很是吓坏了几个粟城正在河边的农人。 使者早早就先去了粟城,以致歉自己迟来的原因,加上也算是去通告一声有亲族首领去世的消息。 然而快到粟城的时候,很多首领在粟岳的带领下已经出城迎接,陈健急忙下了马,对面也下了马,眼睛却在盯着陈健身后骑手反射着阳光的马镫上。 “夏迟来,本来告罪,怎么能让诸位首领迎接呢?” “姬夏不必在意,这是应该的。去年远征东夷,拯救亲族,这本该就该祭告祖先,各个首领一致称颂才对。只是去年战事突然,很多人不能赶来,如今哪里还能够不来迎接姬夏呢?” 粟岳说的很客气,一些首领们也纷纷称赞了几句,但眼睛中却对身后的那些骑手满是羡慕。 夏国的骑手只有个马镫算是个稀罕东西,身上的皮甲都是用皮子拼凑的,看起来就像是前世的乞丐,有的胸前还挂着一排木甲或是竹甲,用绳子串联起来。 马鞍子下挂着鞍袋,旁边挂着一根长矛,矛头是不如青铜的垃圾铸铁。鞍袋旁边是皮剑鞘,很短的青铜剑,也没有缳首刀唐直剑之类的神兵。只有几个人有弯弓,但那是作为特殊赏赐的而非制式装备。作为曾经夏城骑手的短标枪已经彻底消失在了马背上。 可在那些首领看来,这是一套极为奢侈的装备。不说那些青铜剑和没见过的马镫,就是整齐如一的黑色衣衫很多小城都很难在短时间内凑出二百套。而他们又熟知夏城的军制,知道这些穿黑衣的都是不用干活专门训练的士兵……这对他们而言就已经是天价了。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这些马和人,实际上有一部分是其余城邑在帮着养,不过是暗偷而非明抢。 粟岳倒没有这种艳羡的感觉,作为数一数二的大城,奴隶众多,凑出军队毫无问题,他关心的是马背上的马镫。 “姬夏,怎么数月不见,你们的马背上多出了这个东西?这是何物?” “马镫。骑在上面,双脚踏上后,可以更容易使力气。诸位也都知道,骑在马上之前总有种脚下无根的感觉,全凭腰力挥舞,难免有种有力气却使不出的感觉。不过有了马镫可就不一样了,而且还能在马背上射箭。” 其实能不能在马上射箭和有没有马镫没关系,只不过夏城之前的弓水皮太次,太长,因而在马上没法射。有了马镫,至少可以站起来,把步射的动作假装到马上,也让那些首领以为骑马射箭就是将来骑手的主流——有战车战马火药的名声,很多人确信夏城的一定会是将来的主流。 陈健向后挥挥手,喊道:“姬柏,与众位首领演示一番。” 姬柏的马术尚可,箭术也还可以——但是这是就夏城人而言的,此时虽然有鸟雀飞过却也不敢夸下诸如必射其左眼之类的豪语,而是慢腾腾地骑着马靠近了不远处的一株大树,羞眉臊眼地说道:“看我射二十步外那株大树。” 几个首领的亲卫都暗笑,等到马跑动起来后羽箭没有扎入大树而是从远处飘走的时候,那些暗笑终于变成了明笑。 有人想:“素来听说夏城人不善射,善射者不多,多靠军阵、火药、战车、骑手取胜,如今看来果真如此。射箭这人我也听闻过,跟随姬夏远征东夷立下头功,这箭术当真可笑。” 有人却想:“夏城人并不善射,可却能够屡屡战胜,这军阵之严、战车之锋、骑手之疾令人胆寒啊。对射之时听闻以军阵约束弓手闻鼓齐射也能互有伤亡,夏城的强盛正是可以从这一支射偏了的箭中可以看出。” 还有一些熟悉战阵的首领心思却不一样,看到姬柏骑射之后,心想:“以前骑手多用投矛,二三十步便到头了,因而只能骚扰敌阵。如今若是有三五百能够骑马控弦的勇士,马速又快,弓箭又远,靠近敌阵射后即跑,敌人想追却追不上,三五百人如同放风筝一样,便能射死数千人……” 他们倒是看到了马上的长矛,却没想到这长矛到底是如何用的,也没有亲眼见过骑马冲阵的恐惧,自然而然地从那一箭上想到了骑射之法。 粟岳也这样想过,但是他知道夏城人的射箭水平,没有什么射箭的功底,所以并不担忧,嘴上也不说破。 好奇中几个已经学会骑无蹬马的首领便要尝试一番,等感觉到那种双腿站立在马上的快感后,畅快无比酣畅淋漓。 奔驰了几圈,粟岳便问道:“祖先当真眷顾姬夏,竟然又指点姬夏做出这样的东西,叫人好生羡慕。” “粟岳首领,祖先指引的是整个大河诸部,夏又怎么敢专用呢?今后这东西和犁铧稷镰之类的农具一样,亲族若是想要购买,自可去榆城交换就是。” 先卖了个好,众人都颇为满意,其实这东西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别的城邑没有铁,但是铜或木头还是有的,这也就是个思路,根本没有什么阻碍技术传播的手段。 尤其是一些向来对陈健颇为赞赏的城邑,都觉得陈健这人的确和传说中一样,没有什么藏私的东西。他们想着,若是自己有这样的东西,肯定未必会拿出来,在这一点上竟然有些汗颜,再看陈健时便觉得身上真的笼罩了一层让人信服的光环。 众人还沉浸在马镫带来的震撼时,陈健又说道:“这次前来,给诸位亲族都准备了一些礼物,想来别处是没有的。马镫虽然新奇,却也比不过这些礼物。” 卖了个关子,加上之前马镫带来的震撼,首领们的脖子都伸的老长,心中期待满满。他们都知道夏城的新东西多,若是连姬夏都觉得新奇别处一定没有的东西,那一定是天下至宝。 就算沉稳如粟岳之类,此时心中竟然怦怦直跳,双眼盯着后面一个骑手递过来的一个麻绳口袋,里面发出叮叮当当的金属响动,看起来极为沉重。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连蒙带骗 麻绳口袋中的是一件在这个时代可以堪称“宝甲”的上身甲。 耗费了大量的人工,一点点用手工敲出的铁片、拉出的粗铜丝,造价当真不菲。 这既不是锁甲,也不是鳞甲,只是一种可以简单称之为甲的布面甲。那些粗铜丝用做锁甲的办法拉成环,但是铜很软实际的防护能力有限;打出的薄铁片是放在织好的布袋中,布袋之间再用麻绳线之类的连接,想象一下也就是两层衣服、两层衣服中间分隔成很多小块,小块的织物中间夹上铁片。 铜丝环和布面铁甲不是一套,而是穿在内层,主要是胸口以上,方便肩膀活动,顺带还有个类似帽子的东西扣在头上——就是个兜帽外套只不过是用粗铜丝编织的。 就是这样简单到粗陋的甲,在这些首领的眼中却如宝物,几个人伸手触摸了一下那些铜丝,感受着布面里面夹的铁片,震惊不已。 因为锻打技术和熟铁炼制技术不太合格的原因,这些铁片不能打的很薄,所以很厚,也就很沉。身上挂着一堆乱七八糟的铁片,的确单位重量的防护力比起锁、鳞、扎、板等甲要差的远,但总比光着身子要强。 陈健双手捧着这件布面甲和连带的铜丝帽,递到了粟岳手中,粟岳也急忙双手接过来,顿觉手臂一沉,暗暗称奇。 “夏知道粟岳首领常经战阵,亲冒弓矢勇猛无双,只是流矢无眼,东夷人又善射,日后若与东夷交战只怕会有损伤,回到榆城后苦思冥想,终于想到此物送给粟岳首领。” “这麻布之中包有铁片,虽然厚薄不一,也未必能够敌得住石斧猛击,但总能防护一些。上面的铜甲可以抵挡流矢,若是三五十步之外中箭不能见血,还请粟岳首领一定收下。” 他说的很谦虚,但众首领却知道这东西在战场上真的可以救命,粟岳更是连声道谢,心中极为满意。 “这就多谢姬夏了。” 他当即就穿在了身上,活动了一下,又随手从姬柏的箭袋中取出一支铸铁箭头的羽箭,朝着肩头和胸前有铁片的地方刺了几下,当真不能刺入。 众首领纷纷称赞,粟岳也笑道:“这礼物当真可称得上至宝。我得过美玉宝珠,但若论最贴心,还是此物。” “此物虽然贵重,但我却盼望此物我大河诸部首领亲贵人人皆有,将这至宝变为犁铧铜剑之类随处可见之物,宝不为宝,方为我的心愿啊。” 他这番话颇有一番诸部盟首的气度,不管是作伪还是真情流露,这番话还是博得了众人的喝彩称赞。 喝彩之后,粟岳便问道:“不知道这甲可还能制作?若是可以制作,众人便可买些换些,大家征战之时也都可以少受损伤。” 一干首领也都满怀期待地看着陈健,陈健皱眉道:“此物制作不易。就粟岳首领这一件,花费巨大,只怕的确很难再做出来。” 众人闻言正失望之际,陈健又说道:“不过若是稍微简化一些,倒是可以制作一些的。我已经想到了些办法,三五年之内当可完成。三五年后,榆城内那些冶铁国人技艺日渐成熟,到时候也可分出去,前往各位的城邑。若是有铁山,则开矿冶炼,这样才能让大河诸部的族人都能拥有新的农具,或者还可以打造出长剑戈矛。” 一句话,顿时赢来了比刚才粟岳说完那番感慨之后更多的赞誉声,这才是最为实际的东西。如今榆城的铁器到处流传,莫说大河诸部,就是拿到夷狄那里一样可以换来好东西,这俨然已经和夏国的铜币一样成为了一种可靠的货币。 而夏国之前一直严守冶铁的秘密,也有人用大河诸部共同利益之类的言辞挤兑过陈健,希望他能拿出来与大家分享。但是陈健的回答不是诸如这是我们弄出的凭什么给你们之类的天经地义的道理,而是说因为熟练工不够去了别的城邑也难以冶炼。 众首领都以为陈健之前的说法只是搪塞,如今这番话说出来,又有不少人觉得陈健这个人的确是那种以大河诸部集体利益这个虚幻的东西为第一位的人,对于推举他为大祭司更是再无疑虑。 粟岳看着陈健在那继续吹嘘,心里猜测这恐怕是陈健为了坐稳大祭司这个位子而给予众氏族城邑的好处。虽然心思不纯,但是到手的利益却是实打实的。之前先不说能不能大败夏榆抢夺技术工匠,就算打进去也没用——谁都知道榆城冶炼司的大部分工匠都是各个城邑之前的逃奴,那都是身负血仇血债的人,想让他们投降太难。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只不过众人都不说破,反正当初陈健说大野泽再也没有一个逃奴了,众人也就假装这些逃奴都死光了。 只不过没人注意到陈健说的三五年这个时间节点,也没有人知道夏国如今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借着去年的余威无人敢撼动。 这种余威陈健觉得还需要再加强,于是在口头上给了众城邑氏族一个大甜枣之后,又叫人拿出了第二件礼物。 “这件礼物呢,制作容易,不算太难。我知道诸位首领都是氏族中数一数二的勇士,勇士最喜甲、剑、戈矛等兵器,所以这件礼物便送每位首领一人一件。” 有了之前布面甲的震撼,这一次众人的好奇心都被调动起来,可是随后陈健拿出来的东西却让他们颇为失望。 看不出有什么精巧之处,就是根丑陋的铜棍,里面还是空的,后面有块木头,看不出做什么用。 但是众人也都没问,难看的东西未必不好用。再一个夏榆体系内部稀奇古怪的好东西太多,但能被陈健称为礼物的并不多,所以他们都难以猜测这到底是什么。 其实这就是一支铜火枪。不是火绳的,也不是那种靠燧石打火的,而是最为原始的火门枪。 这是从众多熔铸品中挑选出来的一支,内部很光滑,铸造的水平也不错,试射了几次也没炸,所以陈健用这个来吓唬吓唬众位首领。 里面已经压满了火药,一根特制的、类似炮仗捻子一样的小火绳从火门里伸出来,铅制的圆弹在交到陈健手中前已经捅进去了。 右手把握着这支不算长的铜手铳,左手拿着火绳,看似无意地随意朝前走了两步。 姬柏立刻在大树旁边的石头上放了一个一直背着的陶罐,陶罐里为了效果好看装满一罐子石灰。 陈健已经靠近到距离这个陶罐三四步的距离,正常来说不出意外这个距离他应该能够射中, 他脸上微笑着,心中却在嘀咕:“千万别炸膛、千万别点不着、千万别打偏了……” 这都是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常见的情况。 众首领一看陈健左手上的火绳,也都猜到了这和火药有关,因此一个个都做好了巨大声响、或是强烈爆炸的准备——在他们看来夏城人对这种东西极为热爱,从东夷回来后为了庆祝据说就有人把火药塞进了竹子里点燃了听响,而他们还听说很早前夏城人就喜欢在一年的末尾烧有虫子的杨树听爆裂声…… 陈健其实真的不愿意碰这东西,夏城这几年死在这上面的人也有几个了,但是此时却不得不做。 右手举起那根祈祷了数遍的铜火门枪,瞄准了三五步远的那个陶罐,左手快速用火绳点燃了火门里插好的快火绳。 砰…… 一声不算太响的声音后,枪口处冒出一股白色的烟雾,三五步之外的那个陶罐应声而碎,恰好一阵风吹来,场面极为震撼。 众人被这场面吓的够呛,他们早就见过火药,而且很多人还用过,但大多都是扔出去听响,哪里想过火药还能这么用? 其实这火枪的威力不大,射程比弓箭要近,弓手射二十箭可能这破玩意才能完成装填做好准备,没有最简单最原始的半机械火绳和引火盘,顺带的如果这不是射击三五步外而是三五十步之外的陶罐,那都不如闭着眼睛。 但是陈健把这些缺点全都隐藏了,到手的就是已经压实了火药和铅弹、插上点火线的、靶子在三四步之外、而且还没下雨的完美情况。 因而在众位首领的眼中,情况是这样的:姬夏抬起手,对准了那个陶罐,点燃了那根短火绳,一眨眼的时间那个罐子就被打得粉碎,这东西可比弓箭要强多了!而且就那个罐子爆裂的声音来判断,这东西的威力肯定很大,就算是粟岳首领穿着那件甲,也很可能被射死。 再好的弓射出的箭,肉眼也能看到轨迹;再好的投石手用皮索扔出的石子,也是可以看清楚是怎么打中目标的。 然而这东西什么都没有。 这简直是一件神乎其技的东西,尤其在从未想过见过类似东西的首领们看来,这简直就是这个时代的因果律武器——我要让那个罐子碎,于是罐子就碎了。没用拉弓、没用投石索、更没有靠近后用斧子砸,那罐子就那么碎了! 陈健暗暗抖了抖有些发僵的手,心中庆幸自己没因为炸膛被弄瞎眼睛,嗅着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随意地将这支下次射击至少要一两分钟准备、此时已经无用的火枪扔到了姬柏手中。 “这就是我要送给诸位的礼物,每位首领一支。只不过想要操控却很麻烦,虽然比起拉弓射箭要好学,但也总得五六天吧,等日后我自会让人去各位城邑相教。” 奇*书*网 *w*w*w*.*qi*su*wang*.*c*o*m 第一百一十二章 试探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 弓箭的确难学,尤其是大河诸部与附近的东夷等族群一样,用的是扳指拇指法,学起来更难。 正因如此,一句五六日方能学会让众人大惊失色。如果无六日就能抬手即中,还不用拉弓、不用捻箭,那学射箭还有什么用? 而且一次就准备了几十支,恐怕这东西已经和夏城的农具一样可以随便弄出来了,这就实在可怕了。 然而实际上陈健就是在扯谎。这东西学起来的确简单,但就这破玩意就算累吐血也不可能有弓箭的射速。 再者这是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了,以后夏国内部绝不会再生产这东西,类似的东西距离量产还早着呢。 这番真真假假故弄玄虚的话引发的后果是严重的。那些认为夏城很强大的城邑来说,他们对夏城国人的箭法嗤之以鼻,因而他们对夏城的战阵、战车、骑兵之类颇为佩服。 正如之前姬柏射偏那一箭的时候一样,倘若有一天夏城人不需要弓箭却可以用这东西在很远的地方杀人的时候,又有谁能抵挡这群人? 在不清楚火门枪到底是什么破玩意的时候,这群人已经被陈健故意弄出的假象惊住了。 好在陈健平日给众首领的印象不错——是个疯子,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而且真的是以大河诸部的利益为上,从未做过什么仗势欺人之类的事。 在夏城没出现之前,华粟同盟时期立下的规矩已经没人遵守了。但是夏城出现后,这个规矩有人开始遵守,并且最遵守的这个氏族却拥有诸部数一数二的实力,他本可以不遵守但却遵守了,于是规矩有了意义,想违背的会害怕、不想违背的会试图继续遵守。 一时间已经有不少城邑有了幻想:夏城和姬夏都是守规矩的人,他们的武器再厉害,只要我是大河诸部的人,只要我不违背大河诸部的利益,我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这其中最没有幻想的就是粟岳。 当年会盟的时候夏城就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一样,到处宣扬当初两兄弟途径大河沿岸最终分开迁徙的事,说的有模有样,再加上戏剧、传说之类的传播,如今大部分氏族都信了,甚至连大部分夏城人自己都信了。 那时候夏城刚刚帮着卫城打败了西戎,又早早地表示出大河诸部应该重现当年华粟同盟时的强大,示意会支持一个首领统领诸部的提议,而粟岳那时候急需支持。 那年,夏城还是个数千人的小城邑,远在西北,有些车马之类的古怪玩意,任谁都不会想到这座城邑会发展的如此之快,就连粟岳都没有想到当初最支持诸部统一号令的那个小城会有资格争夺诸部首领的位子。 如今,夏城却有数万人口,连那些杀主逃走的奴隶都能驯服;又有各种新技术,垄断铁器、火药等各个城邑不可或缺的东西;创建了文字并吸引各城邑亲贵子嗣学习;弄出了史书来记录城邑大事…… 别的城邑都认为这是好事,但作为诸部盟首的粟岳却不会这么想:就算陈健是个极为守规矩的人,可是夏城一天天壮大,陈健年纪又和粟岳的儿子差不多,一旦粟岳死了,这大河诸部的盟首会是谁? 粟岳想,不是姬夏不恃强凌弱啊,而是他根本用不到恃强凌弱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用最笨的办法呢?再者当初风城变乱的时候,夏城可是头一个蹦出来去武装干涉的,比自己还要积极,这不过是把恃强凌弱罩上了一个匡扶正义与规矩的完美借口就是了…… 再者就算当初远征东夷营救亲族是义举,可如今救出的亲族呢?全都成了夏国人了,连这次诸部会盟,风濯都以生病为由将风城的议事权交给了姬夏,只怕以后诸城都会是这个下场啊! 想到这,粟岳在众人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长叹了口气。 陈健几个月前许诺不会把夏城的制度和意志对外推广缓和了双方最深的矛盾,刚刚许下了三年后帮其余城邑开铁矿的诱惑,立刻又拿出了堵住夏城最短版的远程武器,又会有几座城邑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和陈健反目? 想到祭司们之前的提议,粟岳终于下定了决心,明白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能够团结绝大多数反对夏国的机会了,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机会可以让绝大多数城邑的首领都坚决反对陈健了。 在陈健在那分发礼物和诸位首领套近乎的时候,粟岳笑呵呵地来到陈健身边,笑道:“姬夏这一次带来的礼物让我们眼睛都看不过来了,竟然忘了这一次会盟的大事。对了,如今不能再称呼姬夏你为首领了,倒是要称姬夏为王了,不知道这个王是什么意思呢?” 不久前陈健刚刚僭越称王,但此前王这个称呼并不存在,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政治含义。 王不能乱称那是因为王这个称呼有了意义,但此时在很多人看来,就和馍馍、饺子、悲伤、苦闷等一样,反正很多东西的名字都是夏城人起的,有实体的也有虚幻的。 粟岳本来连问都懒得问,可是城邑的祭司听了从夏城回来的那些人的讲述后,告诉粟岳这个王字只怕未必就是人立天地之间的意思。这个字宛如山中猛虎,寓意不言而喻。 再者在夏城的那几天中,陈健杀了不少人,而且杀的毫不手软。 祭司问粟岳,姬夏连老夏城人的同族都杀的如此轻松自如,那时候怎么不讲什么亲族一体之类的话了?在说若是杀自己亲族都能杀的这么坚决,若是其余氏族的又会怎么样呢? 他是夏国的王,于是把那些妨碍他称王的人都杀绝了;若是将来他成了诸部盟首,那按照夏国的说法,那就是诸部的王,难道不会把诸部中妨碍他称王的人都杀绝了吗? 本来祭司告诫粟岳,不要询问类似的事,只要记在心里时刻提防就好。但粟岳此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陈健听到这个问题倒也不害怕,心说我这时候就是称自己是皇帝上帝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不是我有这个资格,而是这个词此时就和狗屎黄金一样毫无意义。这个高大上的词都不如自称自己是盟首这个听起来就很草根的称呼更能让众城邑反对厌恶,他现在就算称呼自己是皇帝,最多下次见面的时候众人便奇怪地问他为什么改名了而已。 他都没有停下身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一边很随意地把礼物分发给其余首领,一边很随意地说到:“那就是个称呼,那你说铁为什么叫铁呢?首领这是城邑……” 说到这,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长叹一声道:“唉,说起首领,咱们这次会盟相聚,竟又少了一位。我与诸位相见,心中欢喜,竟然忘了这件事,实在是我的罪责啊。” 众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一些年极大些的难免有了兔死狐悲之感,也都纷纷叹气。 陈健又道:“如今他的身体还在棺椁中,等待众人派出使者吊唁。如今那座城邑还不曾有首领,他去的急竟然没有推选继任者,按照咱们立下的盟誓,正是需要诸部共同见证才是。” “众多兄弟或许都有其父遗风,也不知道谁能够统领那个亲族城邑,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倘若我们认同的首领不能带领城邑过的更好,那我们不就是自己违反了大河诸部共同的利益了吗?” “不知道粟岳首领有什么看法?” 第一百一十三章 化全部反对为部分反对 这样的询问,是没有先例的,是一起赤果果的对其余城邑内部的干涉。 这种询问自然引起了各个城邑首领的不安。但这种不安不是来自于这种干涉带来的愤怒,而是因为那座城邑涉及到了粟城与夏国之间的纷争。 两个大的儿子和粟岳有血缘关系,而陈健却是菱名义上需要得父视之的先生。 本来这次众人前来,就是为了走个形式推选陈健未诸部大祭司,不论名声还是实力都已足够。 然而大祭司还没有被推选,陈健就先询问其余城邑首领继承的问题,显然大祭司和诸部盟首之间的矛盾要被挑明了。 众首领看看自己手中难看却神奇的铜火枪,想着陈健许诺的三年后将冶铁术教会各个城邑的诱惑,心中的不安更甚,不由自主地纷纷看着粟岳。 粟岳脸上没有露出愤怒之类的情绪,笑问道:“姬夏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呢?这是那座城邑的事,难道是咱们可以决定的吗?就算我是诸部盟首,却也不能决定一座城邑的首领应该是谁啊。姬夏这么说可就不对了。” 这是粟岳一直想做但却做不到的事,此时把脏水泼到了陈健身上,却也没有说的太绝。 陈健却叹了口气道:“并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想要干预其余城邑的选择。只是诸部从华粟合盟之后三十余年,乱象层出,每次首领老去,多有城邑内乱互相厮杀或是分出单独筑城的事发生。” “自风城之乱后,诸部都认同了大河诸部的利益至高,都希望首领传承的时候不再流血以至于兄弟相残亲族纷争。” “在这之前,也有三名首领逝去,但是在逝去之前都提议了下一任首领的人选,大家也尊重大河诸部当初的盟约,没有人敢于再因此而兄弟相残。” “可是这座城邑老首领并没有提议下一任首领是谁,这是咱们大河诸部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如果做不好,只怕日后纷乱不断,别的城邑也会效仿学习,这是不应该的。” “就像是种田一样,如果第一次种的好,大家都会学他那般。可如果种不好,难免会有人质疑种田这件事本身啊。” 众人暗暗松了口气,观察了一下陈健和粟岳,心想姬夏马上就要被推选为大祭司了,难道是想要借这件事来完善当初的秘密盟约? 城邑首领老去或是战死之后的权利传承的确很混乱,此时权利继承制度稀奇古怪。有城邑是推选,也有家族传承,还有神权祭司夺权种种。众人既希望城邑不至于在自己死后内乱,又期待权利可以以家族血脉的方式传承下去。 这就需要稳定而又成熟的制度,形成一种规范,未必是最好的但却是最稳定的,并且众人为了自己的城邑和血脉传承都会不约而同地自发维护这种规矩制度,甚至可以放下暂时的分歧。 就好比将当初的秘密盟约再进一步,规定到底什么人才可以继承。如果有人越过了这个规矩,那么大家都要反对,因为反对别人就是为了维护自己,即便和敌对城邑是仇视的态度,这时候也应该为了这个规矩团结在一起。 然而此时欠缺的恰恰就是这么一个规矩,一个成熟的规矩。 血脉传承都还没有稳固,更别提嫡长子或是被众人接受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规矩。 这也正是众人长松了一口气的原因,他们都听说夏国有明文规定的某些特殊东西长子继承的办法,都以为陈健要推行这种办法到各个城邑的首领继承问题上。而那座城邑故去首领的长子又不是菱,似乎看起来陈健又要为了大河诸部的稳定而放弃争端,有过前例自然有了幻想,众人连同粟岳都侧着耳朵听陈健的解释。 只不过嫡长子制度从不是一直就有并且天然被人接受的,尤其是时代的男女关系之下,第一个孩子是不是自己的都未必,小儿子反而更有可能是自己的。 想要这个制度实行,就必须要有一整套完整的体系,这也体现在一些礼法制度上,比如说前世与嫡长子制度配合的完整体系中的男女婚配,三个月之后女子才能算是真正成了自家人,三个月之内随时可以扫地出门送回去,而且三个月之内是不能上的——礼法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也不是无缘无故就这么古怪,只是那时候是不是处不重要,但孩子很重要。三个月内不上,要是肚子鼓起来了那肯定不是自家的种,而要是自己三个月内上过了就说不清了。 这绝不是一句怎么继承天经地义就能办到的,需要完整的支撑以保证实行修补漏洞, 现在的问题是还没有形成一种统一的思维方式。家族、氏族、父子这其中的关系乱成一团。有的氏族的习惯是把家族看成自己血脉的传承者,有的则是把父母和子女以及配偶看成血脉传承者,甚至还有些氏族女人地位仍旧虚高。 而家族传承更是混乱,约有半数是兄终弟及,因为兄弟之间年纪相差不大,比起儿子也更成熟拥有的权利更多,这种半推举半血缘圈子的制度下,年纪大的弟弟总是比年纪小的儿子要有优势。 一种完善的继承规矩,需要众城邑一起维护,但却需要大祭司确定出来,并给出合理性的解释,以及配套的行为约束。以武力保证实施、以口舌让人深信不疑,一贯如此。 所以他们把种种期待和希望放在了陈健身上,希望陈健成为大祭司之后,提出一个完美的制度以确保族群的历史变成一个家族的家谱。没有夏国的武力支持这个制度难以实行,而没有陈健把这个理论完善编圆了,更不可能。 从当初会盟的那次大讨论,随着夏国文字、典章、史书等等这些东西出现,众首领已经默认了陈健负责血统论之类的舆论宣传的鼓手,论起来的确没有其余人可以担当起这个重任,也没有人自信可以凭嘴皮子说服陈健,而论起武力又未必打得过。 只要陈健不把夏榆的古怪制度如同疾病一样蔓延到其余城邑,大家还是愿意内部安稳等到粟岳死后推举陈健为首领的。前提是需要和大家的利益保持一致——只需要炮制一整套贵族权利得自天授、万世不移的完美体系,莫说是让你当首领,哪怕现在让我们把粟岳推下去让你上来都行。 现在来看是有这个趋势的,因为陈健直接询问该让哪个儿子继任,即便事实上其余人也没有被推选上的可能,但直接说出来类似父死子继的话之前还没有过,算得上石破天惊: 之前的父子相继名义上仍然是知识、战斗技巧选出贤者的模式,只不过因为知识血脉继承的垄断让别人没有出头的机会。而如果没有任何理由就让儿子继承,将权利继承的神圣性由氏族时代的知识传承天经地义变为血脉传承天经地义,众国人可能会直接问一句:凭什么? 后代可以接班是因为他们干得好,即便有捷径却可以隐藏起来,于是名义上干得好这个理由众人就不会反对;后代接班是因为他们的爹当过首领所以理所当然由儿子来当,这样众国人就会反对。 氏族时代留下的习惯或是思维方式影响着所有的族群氏族。 能力神圣、血统暂时还不神圣、只不过因为知识垄断导致了看似血统约等于能力、但根源上仍不是血统神圣。至少在这个时代,还没有统治者将能力等于血统用诡辩的方式合二为一成为众人都能接受的理所当然的事。 事实一样、结果一样,说法不同能否被接受就天差地别,谁让国人就是士兵所以不可避免地拥有议政权呢。 如果陈健此时弄出个尊卑有序的规矩制度,学学皇道乐土伪满洲国用《弟子规》做教材、学大哉乾元编纂《二十四孝》,再学学大基督那一套让人不反抗做好人禁欲望天生原罪求救赎,再学学大沙漠分饼人太多就杀、杀多了剩下的都信了再从内部批量制造异教徒杀一批合法抢劫,那可真的会被众首领称为圣人的。 进步的活着的时候无法成圣只会如丧家之犬,只有死后从精神上阉割了才能封圣,但只要把所有糟粕都弄来,活着就能成圣,简单的很。 这就是让众人没有因为陈健赤果果地提出干涉城邑内政而愤怒的原因,不管大儿子上还是小儿子上,那都是父死子继,这个大前提不坏,内部争斗那都是合理且合情的,肉烂在锅里嘛。 这争的不是规矩,而是在框架潜规则内的权利斗争,作为亲贵首领首先要维护这个规矩,然后才是在规矩之内的权利斗争,因为规矩毁了大家就全完了。 所以这个问题就变成了:当然支持姬夏看似要提议父死子继的规矩,并期待他这个大祭司完善解释以及合理性;但不一定支持姬夏支持的那个儿子。因而紧张而不愤怒,唯一担忧的就是将来站队的事,是站在哪一边?是现在就站还是将来再站? 第一百一十四章 分裂 众人期待满满,却又满腹忧虑,终于等到了陈健的提议。 “这既然是大河诸部第一次因为首领的问题而商量,就不得不让国人信服。让他们信服的不是这一次的办法,而是今后的种种规矩。如果这一次的办法都不能让国人信服,那么今后的规矩又怎么会被众人信服呢?” “正如假使我要推行一个规矩,于是立下一根木头说能够扛到城外的给百钱。那么我不是要让众人今后都去抗木头,而是为了抗木头背后的规矩可以实行。” “倘若这一次做的不好以至于让国人积怨,那么以后大河诸部的规矩国人只会耻笑而不能去遵守;倘若这一次做得好,国人会认为大河诸部的规矩对他们很好,新的规矩他们自然而然地就会去遵守而不会去反对,难道不是这样吗?” 一干首领都点头称是,心中对于陈健这个未来的大祭司充满信心,至少如今还没有几个祭司能够说出这样一番不借助神明就能讲明白道理的人,若是把这份心思和聪颖用在众首领都希望的地方,又有谁能够反驳呢? 粟岳也没有任何的反对,心中在想姬夏啊姬夏,你越是说的让人难以反驳,等你成为大祭司的时候就越危险——你嘴上说的不是大家想听的,可是大家都说不过你,那么只剩下一个办法能让你闭嘴了。 好半天,陈健才在众人称赞说的有理的喊声中说道:“那位首领留下的儿子都有才能,但我作为菱的先生更了解菱,也就更亲昵。按照夏国的规矩,那自然是谁有才能谁就当首领,我知道大家都不喜欢听这个,但是诸位要这么想……” “这就像是你得到了一头鹿,夏天吃不完就要发臭,你当然会分给别人。但是你们会怎么分呢?是先分给你不认识的人呢?还是先分给你认识的人、你熟悉的、或是你的家人呢?很久前氏族时代的时候那自然是分给全族的,但现在不是了。” “所以我作为夏王,于夏城的规矩我会支持菱做首领;但按照大家正常的想法,我也要支持菱,毕竟和他的哥哥比起来我与菱之间更为亲近。” 众人急忙看看粟岳的脸色,又看看陈健,心说你到底是依着哪条规矩选的呢?结果都一样,但是说法可完全不一样啊,我们更喜欢你那个分鹿吃的说法。 各路准备到时候逼着陈健表态的城邑祭司们又想到了一个送给大祭司的“见面礼”。如今你可以说的迷迷糊糊两条都一样,可等你成为大祭司的时候可就不能说的这么迷糊了,你必须得给我们个说法:到底是才能重要还是血缘亲近?你得给我们一个解释。 粟岳倒也没有恼怒,笑道:“姬夏说的在理,那我当然是支持菱的兄长了。我的理由也和姬夏一样,才能和亲近都是一样。毕竟我不怎么了解那个菱,也没有见识过的才能。” 众人左顾右盼,也不说话,这事本身和他们没关系,既不是舅父血亲也不是师徒传承,但是这事总得支持某个人。 “这倒是我和粟岳首领第一次有了分歧,但这既不是和夷狄征战、也不是大河水患之类的事,我这个夏国首领和苇城的假首领总是要说出自己的看法的,希望粟岳首领不要见怪。” “怎么会?本该如此。难道我这个首领如今已经可以让诸位首领都不敢说话了吗?这简直是我的罪责啊,姬夏可不要如同当初见穹夕一样记在史书上啊。” 大家都笑了一阵,缓解了一下这种滞涩的气氛,心说我们不是不敢说话,而是现在不想说话,那座城邑谁当首领关我们屁事,但你们两个非逼着我们说话啊。 陈健叹了口气道:“既不能伤了亲族一体的和气,又不能让那座城邑的人觉得我们选错了人,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 “到时候将城邑一分两半,各自暂代首领之位。自今日始,到华历三十九年冬为止,城邑两假首领暂时并存,到时候谁能得到众人拥戴、谁将城邑建的更好,便让谁当首领。” “如果败的那个不让,国人反对不说,咱们大河诸部也该尽亲族一体的职责,为了维护盟誓的规矩而出兵,来执行咱们的规矩。” “一则是让大河诸部的族人都知道如果不遵守规矩法度或是盟誓约定的事,其余诸部都会征讨,之后咱们商量出的规矩自然可以执行;再就是也不至于让粟岳首领和我之间为此事争吵,这可不是咱们这次会盟要做的事。” “如今东夷未平,我听说牟狐与穹夕两人合力又做了些许大事,而他们又劫掠了不少的火药、学会了挖掘地道攻城的办法,诸位的城邑还未加固、道路没有平整,这时候不该为这件小事而有分歧啊。” 粟岳心中暗骂了几句,但此时却没有反对。如今反对只是单纯的权力斗争的站队,这根本不够。他需要的是把陈健捧为大祭司之后,把权力斗争变成理念之争…… 因为粟岳明白,这些首领们对于这件事的态度大致分为三种:娥卫为首的那一批支持陈健,自己的亲族同盟支持自己,而剩下的大部分则是无所谓。 但是一旦成为大祭司后的理念之争,就只会变为两种态度:支持,反对。如今这些无所谓的在那时都会变成反对的。 如今夏国刚刚弄出了马镫、火枪、布面甲之类连蒙带骗糊弄人的东西,不把各个城邑的首领逼到绝地谁也不愿意反对,还都带着幻想三年后可以拥有自己的冶铁作坊——冶炼作坊可以没有,但是权利一定要血脉相承并且保持各个城邑的独立性,如果到时候是用冶铁作坊换后者,谁也不会换。宁要权利管石头,不要铁器换权利。 如今很多城邑还沉浸在和平共处亲族一体的幻想中,他们没有被集权夺权的先例作为对照,反正那座城邑不管怎么样可都是由大河诸部共同介入的父死子继的事实。 而正是这种幻想和粟岳没有明确反对的暧昧态度,让那些本来无所谓的城邑纷纷说到:“姬夏的办法倒是新奇,不过也可以试试。三五年时间,是美玉还是顽石总可以看出来了。” 粟岳哈哈笑道:“那就这样吧,大家便盟誓一番,到时候若是兄弟两人还有冲突,那就只能咱们出兵共同去拥护那个做的好的了。” “以后就作为规矩,倘若首领生前推选了谁继任,那个人一定是贤明而又有能力的,如果别人妄想篡夺那我们一定要共同出兵反对,扶植首领生前推选的那个。” “倘若和这件事一样,逝去的突然没有提前推选了继任者,咱们这三年也好想出个办法,总不能总用这种分开尝试的办法。这次是没有办法,下次一定要有一个规矩,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众人哪里听不出这弦外之音,附和道:“就是这样,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总要有个规矩才是。” 几个人笑吟吟地看着陈健,心说这可是大祭司要做的事。该是谁的中的这个谁是谁;以及为什么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就得靠你来解释了。 他们还是对陈健很有信心的,也对自己的幻想很有信心,盼着这次会盟之后将有新的关于天、地、人、权利、首领之类的,让族人无法反驳的、符合首领利益的解释。 陈健也笑吟吟地看着众人,心说只怕你们要失望了,我这次木简和纸可是都没携带,倒是带着马镫兵甲和火枪。 第一百一十五章 出尔反尔 粟岳没有想陈健到底准备干什么,而是问了个更为实际的问题。 “姬夏,如你所言,将那座城邑一分为二,数年后谁能让族人安居富足,便可以成为整个城邑的首领。你也说,倘若另一个不能遵守让出权利,那么大家就要共同讨伐。” “可是倘若另一个氏族城邑并没有去讨伐,那又该怎么办呢?难道我们再去讨伐那个没有去讨伐的城邑吗?那么是不是说,除了治理水患、夷狄之外,诸部盟首还要维护这些新定的规矩呢?” 陈健点点头道:“正是应该这样的。建造房屋的规矩是用尺规所画的,而诸部之间的规矩当然是靠戈矛去画的。” 粟岳称赞道:“姬夏的话说的很对,规矩或许应该由首领去执行,但是这些规矩又该有谁来确立呢?诸部首领之中,最为聪颖的正是姬夏;最受祖先眷顾的也正是姬夏。虽然这些规矩需要各个氏族首领的同意,但是这个规矩却需要一个人确定。” “自姬夏从东夷返回后,诸部无不信服,因此这一次召集诸部会盟,正是为了让诸部记住姬夏营救亲族的功勋。而我,则提议姬夏就任诸部的大祭司,以确定种种规矩,与众首领讨论。” “姬夏既然得祖先的眷顾,那么一定知道祖先喜欢我们有什么样的规矩、厌恶我们没有什么样的规矩,所以大祭司的重任如果不是姬夏,也没有可以做了。” “况且,按照姬夏所说,有些坏的灵魂会冒充祖先的灵魂,给我们以错误的指引,这不是我们能够分辨的。而姬夏带领族人,自草河筑城到击败东夷,并没有什么错误,大抵姬夏已经能够分辨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了。” 众人对此早有耳闻,也都知道这一次会盟的目的,因此并不惊讶,而是纷纷附和,都支持粟岳的提议。 一部分觉得这是应得的,没有人比陈健更合适;一部分人则是因为是粟岳的亲缘族群,早已和粟岳站在了一边。 但粟岳关于大祭司的这番话却是包藏祸心,嘴上说的好听想要让陈健沟通祖先以确定祖先所喜欢的规矩、杜绝祖先所厌恶的规矩。 只是“祖先”在这里根本不是一个虚幻的东西,而是所有在场的诸部首领的思想的集合——他们厌恶的就是祖先所厌恶的,他们喜欢的就是祖先喜欢的,而他们厌恶的、却被陈健提出来的,一定是坏的灵魂在指引陈健。 当初陈健挖的摧毁神权的大坑已经成为世俗权利为自己的行为争取正义性的一部分,这对族群是可喜的,走出了盲目崇拜祭祀的悲剧;但对此时此刻的陈健这个人来说,却是一道枷锁。 于是陈健小心翼翼地惶恐地回道:“我又怎么能够分辨是真的还是假的呢?这大祭司的重任我只怕自己做不好,你们还是另外推选一个人吧。” 粟岳笑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这是诸部对你的信任。姬夏整日说亲族一体,大河诸部利益高于一切,如今正是让你担起重任的时候,又怎么可以畏惧呢?” 陈健又问道周围的首领、祭司们道:“难道诸位都认为我之前说的那是对的吗?” 一名当初因为彗星事件而和陈健辩论过的人点头道:“当初我认为姬夏说的不对,可是后来想想却又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解开我心中疑惑的了。” “祖先对于我们,一定会像是父母对待子女一样慈爱,不会降下灾祸给我们这些子孙。正如母亲哺乳,怎么会因为儿子无知咬痛了母亲的胸脯,就让儿子饿着来惩罚他呢?” “既然是这样,那么之前有人说的那些灾祸、占卜不灵之类的凶事,是因为我们的祭祀不够以至于天地祖先降下的惩罚的说法就是不对的。祖先是我们的祖先,哪里会有降下洪水淹死自己子嗣的祖先神明呢?” “所以那些占卜不灵的事、那些灾祸、洪水、瘟疫,自然是坏的那些灵魂想要吞噬掉我们。” “而这些问题是我在听过姬夏的话之前,一直不能理解的,以至于苦闷地认为那是祖先对我们的惩罚。但是如果按照姬夏这么说,我就能够理解了。” “去年我们城邑受到山洪的威胁,族人都很害怕,认为需要加大祭祀。正是因为姬夏的话,我们在祭祀之余,还让大家用从榆城换来的锄、锹等工具围住了田地。这正是因为姬夏说祖先喜欢我们和那些坏的灵魂争斗,所以才能够保住我们的粟米田啊。” 不只是这个祭司,还有很多人也都露出了认同的神色。陈健的那些理论其实漏洞百出,但是相对于之前的祭祀理论,最起码能够做到自圆其说,不会让人产生太多已经有的困惑、而新的困惑还因为生产力水平的原因暂时并未出现。 更多的人思维方式则略微不同,他们认同或是反对陈健的那番理论,但是这几年城邑的生活水平的确提高了。而提高的原因是因为垄作、牛耕、堆肥发酵技术的流传,这是直观地可以看到的东西,更像是一种奇怪的理论:因为姬夏解释了祖先到底是如何指引的,所以作为祖先的子嗣生活水平提高了,粮食够吃了,不挨饿了……反过来又印证了姬夏的那番话,祖先是想让子孙过的更好的,否则为什么会更好呢? 吃的饱了,才有资格思考超脱于现实的精神世界,而榆城的新工具给了他们思考的资格,也给了他们相信的现实理由——思考某个人对一件事的解释的对与错,比直接自己思考出这件事本身到底该怎么解释要容易。 对于这个回答陈健也十分满意,至少明着来反对自己这个体系的人没有了,就算有也已经是少数。 而剩下的反对只能是在这个体系之内,只能用体系之内的规则来评判陈健做的对与错而已,换而言之也就是出于自己的利益选出最适合自己的解释,这是简单的超脱宗教束缚的唯利是图。 假使把这看为原始的“宗教”,这里没有“异教”,而对“异端”的定义不再是神学概念的争端,而是世俗权利、世俗生活、世俗利益的纠葛。 祖先或是神明退居其次,暂时不会再有人因为祖先神明到底是什么、怎么产生的之类的问题而彼此仇恨;却有人会因为规矩、制度、做法、技术到底是不是祖先想让族人过的更好的而争执,而最终评定对错的只有事实。 这是个诡辩,对的才是真的、错的就是假的。这是个怪圈,对我有利的就是真的,对我有害的就是假的。而什么是利?什么是害?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客观物质上自己可以分清,但在精神层面的价值观上却是可以引导的。 这是个好的开端,当然是仅限于现在这个时代而言。这种开端的可能源于这个族群的世俗权利一直压着神权祭司,或者大部分首领身兼祭司的职责,单纯的祭司并没有多少力量,因而也就无法反对这种制约神权的胡说。 陈健又询问了众人几句,终于收回了之前的谦虚,说道:“既然大家信任我,那我就只能接受了,但愿不会因为曲解了祖先的意图、受到了蒙骗而给亲族带来灾祸。” 完成了这一番之前的说辞,又没有多少人反对陈健成为大祭司,因而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大河诸部的大祭司。 本来这就是一场早已计划好的事,各种祭祀的准备也早就完成,如今粟岳所掌握的奴隶和工具也不是几年前可以相比的了,因而准备工作完成的很早。 成为大祭司没有什么仪式,也没有太多繁琐的仪式,仪式只是众首领推选,仍旧是世俗权利所决定的。 但是成为大祭司之后的仪式就要多了,这不是单独一座城邑的祭祀,陈健需要以大祭司的身份主祭,告知祖先族群这些年的发展、战争、胜利之类,还要奉上祭品,带头祈求祖先继续庇护族群发展壮大。 这些都是很多年前就已经有的规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就可以,陈健这些年也学了个差不多,尤其是礼仪还没有繁琐到需要有人终其一生学习的地步。 如果只是当这样的大祭司,即便是个宠物或是吉祥物,那也不错。 但是陈健却明白下面那些祭司首领们只怕已经在磨刀霍霍,不是要宰杀他,而是要宰杀掉他在夏城榆城的那一整套歪理邪说。 让提出的人,自己承认自己错了,才是最好的办法,尤其是提出的人必须要为整个族群各个城邑的种种规矩提出解释的时候。没有什么比自己说自己错了更能让别人相信自己是真的错了的办法了。 在粟岳的授意下,那些早已准备了很久的祭司、首领们遥望着在祭坛上做最后祭拜的陈健,回味着早就已经想到了能够逼着陈健表态的问题,等待着烟雾散去的那一刻。 只是在那一刻降临的时候,一个出其不意的举动让所有人的呆住了。 陈健将象征着大祭司的玉器留在了祭坛上,那是大祭司身份的象征,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一个东西。 可陈健却将那个东西放下了,退到了祭坛之下,匍匐于地,长叹一声. “我只怕没有资格做这个大祭司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烫手 “姬夏怎么将大祭司的玉器丢弃了?” 有的人没有听到陈健的叹息,只看到了陈健的动作,惊奇地问了一句。 陈健叹息道:“不是我将大祭司的玉器丢弃了,是大祭司的玉器太过沉重我持握不住啊。” “刚才祭拜的时候,我在想若我只是需要祭拜、奉上祭品、祈求祖先,那我当然可以做到。如果能够让亲族更加兴盛,这是我的荣耀,又有谁不想要可以代表族群诸部祭祀祖先呢?。” “只是在祭坛上看到青烟之上,看到天之苍苍地之茫茫,我才发觉自己竟是如此愚笨。天为何物?可有尽头?地为何物?可有长短?日月为何东升西落?星辰为何四季转换?我们从何而来?将往何处?” “这一切,祖先并没有告诉我,也没有指引我。” “祖先们指引我的,只是那些工具、铁器、耕种之类的事。这是生者的事啊,可我连这些都不能够完全理解,又怎么敢奢谈天地鬼神呢?” “生者的归生者,我只得到了关于生者的指引,可大祭司要管的偏偏是天地鬼神啊,这不是我能够做到的。” “所以我才将玉器留在了祭坛上,若是有人能够解释那些,那一定是在天地鬼神这件事上得到了祖先的眷顾,也就比我更适合成为大祭司啊。” “正如祖先指引了某个人稼穑之能,但却让他去修建房屋,这难道不是违背了祖先的指引吗?” “正因为这样,我才惧怕啊。在我没有想清楚天地为何物、日月缘何东升西落、四季星辰转换的事情之前,是不能够成为大祭司的。” 陈健又拜祭了一番,说道:“如果有人能够解开我心中的这些疑惑,那他才是最适合成为大祭司的人。即便大家推选我为大祭司,但是我自己心中都尚且疑惑,实在是不能够担当大祭司的重任。” “诸位推选出的大祭司的位置,但这个位置我暂时是不能够承担的。如果有人能够解释这一切,他才是真正可以承担大祭司重任的人。” “我太愚笨,现在做不了这样的事,现在可能连一些城邑的祭司都不如,又怎么能够担起大祭司的重任呢?” 众人看着陈健留下祭坛上的玉器,再听着陈健的话,全都愣住了。 从没有一个首领,能够当着众人的面说自己不够资格、愚笨、没有能力,尤其是在神权上。 但是陈健就可以,因为夏国内部的神权意识极为单薄,生者的归生者,国人只要一个可以在生者的世界带他们朝前走的首领。 如今大祭司的位置看似唾手可得,粟岳是想要坑陈健的,但对于那些并不知情的城邑首领或是祭司而言,这个大祭司的位置却是他们梦想得到的。 可是陈健的这番话却又断绝了这些人的梦想,看似是在谦让,但是这些人都清楚,论起讲道理和嘴皮子,又有谁能确信可以说服陈健呢?既然不能说服,那么又怎么有资格成为大祭司呢? 再说了,日月东升、天地鬼神、何来何往这些事,作为专职的祭司一辈子都想不清楚,又有谁能说出一番可以自洽的理论?纵然有人心热如火,可这时候当着整个族群这么多人的面,尤其又有个最能用嘴讲道理的人在旁边,到时候说出来的恐怕只有被人耻笑一种可能了。 有人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你都答不上来,难道我们就能答上来吗?照你这么说,不能够有一个可以解释这些问题的人,这大祭司的位置难道就要一直空着吗? 这是很显然的……答不上来这些,你凭什么当大祭司?连姬夏这样征战有功、劳作有勋的人都不敢当,谁又敢当?又凭什么当? 粟岳也是没想到陈健会这么办,大祭司的位子是极大的荣耀,在他看来这是人们不可以拒绝的诱惑,尤其是当初用大祭司这个位子作为筹码已经让陈健妥协了,怎么看陈健都是势在必得的,可怎么会突然放弃? 如果是之前一开始就执意推辞,那的确也是意料之外,但至少大祭司这个位子不是空着的,粟岳觉得自己可以兼任或是选任自己信得过的人担当。 可是之前只是加以推辞,成为大祭司主持了祭祀之后,却又主动放弃,并说出了这么一番话,如今谁又能厚着脸皮去当这大祭司? 如今大祭司的位子有,而且空着,站上去拿起那块玉,就会有无上的荣耀,但是这块玉如今却沉重的让人拿不起! 况且这样一说,粟岳之前让人准备的那些问题全都没法问了……这都说了不明白,却偏偏要去问这就没有必要了。 粟岳是万万没想到有人会这么不要脸,能当众说自己不明白不清楚没资格,可说自己没资格的这个人却也用一句话把别人的资格抹杀了! 陈健看了一圈那些或茫然、或思索、或是无奈无力的众人,心说你们慢慢想吧,单单是一个日月东升西落的问题,就够你们想一阵的了。我不想得到的,你们也得不到! 如今世俗权利和神权分开了,可是神权现在却又空出来了,粟岳本想要把陈健扶的高高的再用力摔到地上,不惜自己让出了神权。 可现在神权是让出了,但是陈健却在摔倒之前,用不要脸面的方式爬下来,顺带着把神权的玉烧的火热,足以烫死下一个想要接手的人…… 粟岳是当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自己总不可能此时腆着脸重新担任大祭司,可是大祭司的位子还在,只是空出来了不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任何人,凭空地丢掉了一些权利却什么都没得到。 本来陈健想的很理想,自己成为大祭司,规定典章制度,用暴力维持来保证这个族群的向心力和文化统一。 然而大祭司终究只是大祭司,那是批判的武器,没有强大的力量作为保证是不可能实行的,尤其是和名义上掌握世俗权利的首领离心离德的情况下。 一开始他期待先从小的地方开始修补,用大祭司的名义完成一些仪式上的表面统一,再逐渐由外而内往更深处深入:比如葬礼、婚礼种种。 这些不会触及到各个氏族城邑亲贵首领的直接利益,实行起来也就没有太大的阻碍,可以慢慢进行。从这些小的仪式开始,逐渐统一,最终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最终解决这些仪式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 他也清楚这么做会极大地增大大河诸部盟首的权利,让诸部盟首有更多的理由可以干涉其余城邑,但不会威胁到夏国,因为是否合理的解释权在大祭司手里。 本想着利用这次机会增加诸部盟首的权势,让各个氏族接受这种一种统一的号令,到时候再利用手段将诸部盟首这个位子抢到自己的手中。 如今夏国是没有这个实力的,在积攒力量的期间提前完成诸部对集权的熟悉和认同,到时候掌握集权的人从粟岳换成自己就行。 然而随着这一次城邑继承权问题的出现,陈健才明白自己要解决的不仅仅是粟岳,而是要与整个族群之前的权利体系开战。 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变动的,自己设想的是一种完美的情况,但这种完美的情况会不会出现变动之前却没有考虑进去。 因为之前考虑的最多的是制度本身,而不是如何让制度推行下去——他先想的是怎么煮一只羊,却忽略了怎么抓住这只羊。 而现在,他把那只羊赶到了四周都是绝壁爬上去可能粉身碎骨的山崖上,在自己强壮到可以爬到山顶抓羊之前,会把任何一个想爬上去的人拉下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宣布野心 粟岳当然没可能爬上祭坛握起那块象征着大祭司的玉,他明白一旦爬上去就会被陈健扯下来。 既然天地鬼神这些虚幻的东西谁都无法握在手中,那就只能靠现实的武力去解决。 陈健毁了大祭司的位子,同时还有另一件事让粟岳深感不安。 陈健说自己被祖先指引的只是和生者的世界有关的东西,并且大言不惭地明着告诉众人,自己成为夏国的王是无可争议的,比成为大祭司更让人信服。 那么同样也就意味着,当有一天诸部首领的位子空出来的时候,即便大祭司的位子仍然空着,可是最有资格成为诸部首领的这个人就只能是陈健了。 从根源上讲,陈健想要的大河诸部与粟岳想要的大河诸部并不一样。 前者是一个郡县制保证基本盘、分封周边蛮荒土地成小片、中央政府派出官僚监管或是帮着管理封国、武装殖民沿河发展利用文化科技优势同化,就现在的人口和交通情况无法有效管理千里之外的土地。 后者则是一个被各个城邑真正当成真正的首领、拥有操控能力和效忠、朝贡之类的松散部族联盟,更像是一个联邦。 但是粟岳、包括那些其余城邑的首领,都没有见过那种官僚体系统一的国家,受限于时代的局限性,因而对陈健的担心只是自己的权利可能会被那些文化教育下的新兴贵族甚至底层们挑战,这是他们仇视与不能容忍的原因。 实际上他们有更多的理由仇恨陈健,因为陈健不但但是要用纸和印刷术打破刚刚开始出现的血统贵族传承,更是要将权利集中到一个中央当中——前者只是在鱼塘里放进别的鱼,后者则是要把鱼塘挖了平整成地,把鱼变成庄稼,不想变的就碾碎当肥料。 粟岳和他召集来的祭司们本来是想趁着这次会盟和推举陈健为大祭司的机会,让陈健说出要把他们的梦想踩碎的事实,可陈健这一步退的太大,竟让这些人想要挥出拳头的时候却看不到人影了。 在众人或是皱眉或是不安或是焦躁的讨论声中,陈健又一次说出了一番作大死的话。 “我不能担任大祭司是因为我做不好,但是倘若有一天粟岳首领不在了,众人推选我为诸部的盟首,即便比大祭司更为沉重,我也不会推辞的。” “这是与成为大祭司所不同的,因为我可以做好。而倘若没有做好的能力,便担负这样重要的职责,是有违祖先的本意的。” 这话一说出口,整个场面顿时有些失控。那些与粟岳交好或是有亲缘或是附庸的城邑首领们不可思议地看着陈健,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怕的灾祸降临了。 诸部盟首比起大祭司更为敏感,只是大祭司是已经推选了的,而诸部盟首却只是陈健说自己有能力做但却没有众人推选。可以说是对不就任大祭司原因的解释,也可以说这就是说出了野心。 另一些城邑的首领则思索着这番话,觉得这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只要保证如今的状态不改变尊谁为盟首还不是一样,况且夏国如今可是技术中心,源源不断地各种金属工具和技术朝着四周城邑传播,除了一些名义上“技术工不够难以教授”的技术并没有什么保留,只要有足够的东西可以交换任何想要交换的事物。 就实力层面上,如果不改变如今城邑林立百国千邦的格局,推选陈健是首领反而是最好的选择:粟岳除了武力没有什么可以妥协的东西,可夏国却可以在推举之前盟誓妥协掉更多的东西,比如书、文字之类在全族群中传播这件事。 前者不过是薅掉草叶,而后者却是连根拔起。 甚至有人在琢磨找机会刺杀掉红鱼,他们想着如今陈健弄出这种局面无非是因为自己没有孩子,而显然那个叫红鱼的女人应该不能生,只要有了孩子那自然会明白权利传承的滋味,到时候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粟岳则是暗暗握紧了双拳,脸上尽量保持着笑容,心中却是愤怒至极。当初这个从西北边来的除了神话传闻无可证明的亲族,如今竟然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声说出自己想要成为诸部盟首这样的话。 以前就算是再怎么样,陈健从没有这般赤果地说出这些话,可这一次借着众人刚刚曾推选他为大祭司的事实,这番话却让粟岳无可反驳。 粟岳缺乏一个完整的体系来支持自己关于族群将来的梦想,而这一切的根源就是当初会盟推选为盟首的时候,粟城的实力不是当年华粟同盟时那般睥睨群雄高出一截。 为了这个诸部盟首的位子,也因为自身实力不足,他当初出让了太多的东西,而诸部盟首是众首领推选而非世袭的就是最大的漏洞,短短几年之后就要为自己当初急于成为盟首而留下的问题吃苦头了。在粟岳看来,只要粟城的优势继续保持下去,那么下一任诸部首领肯定还是粟城首领的,也就是自己的儿子。 按照当初的情况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既可以在死前过一过号令诸部的瘾,又能保持粟城的强大,以待后世儿孙们完成自己没有完成的事。但夏城的出现改变了太多的东西,尤其是一支可以与粟城及其周边附庸城邑抗衡的力量出现了,而这支力量崛起的太过突然又是在族群体系之内,不是夷狄,有族群体系内、拥有亲族之玉的得到所有氏族认证同意的亲族。 陈健说完,没有回避众人的目光,站的笔直,带着笑容,看似天真地望着粟岳,似乎想在等待粟岳的回答。 他既然决定了毁掉神权,也就根本没想过神权和世俗权利争斗的办法来获取诸部盟首的位子。现在粟岳不敢动手,即便这里是粟城,一旦动手他的盟首之位就坐不稳。 而整个族群中,亲族一体又是陈健先喊出来的,并且喊得最响。然而陈健很清楚,到头来还是要打,但是要打的时候谁先动手就是个问题。因此他在确定没有足够实力贯彻那一整套的规矩法度之前,放弃了大祭司的位子,却又急切地需要一个逼着别人动手的理由。 从那座城邑开始,陈健就在搅浑水,到现在终于赤果果地将夏粟之间的矛盾提出来,逼着粟岳扩军备战,逼着粟岳在死前和夏国开战,甚至想要逼着粟岳和东夷诸部联合在一起。 这就是像是在告诉粟岳:快来打我!快和夷狄们站在一起打我,因为夏国很强,更因为我明确地说了我就是想抢你的位子。你要是不打我,你一死你儿子玩不过我的。 这更是在告诉那些城邑们,别幻想着粟夏体系和平共处共存了,赶紧做好准备决定支持谁吧,现在打不起来但是之后肯定是要打的。该迁走的迁走、该站队的站队。 粟岳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平静地说道:“姬夏说的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论起来夏国强盛,又击败过西戎东夷,这的确是极大的功勋。” “只是不知道姬夏如果成为诸部首领,会怎么对待诸部族群呢?” “论征战,夏军勇猛军阵娴熟,这是姬夏的功劳;论让族人安居,夏国富足诸部艳羡,这也是姬夏的功劳。” “这些都是大家所能看到的,但是我却并不同意姬夏可以成为诸部的盟首。” 附近的首领们吓了一跳,听出了这其中剑拔弩张的意味,心中的不安比起听到陈健说出自己可以成为诸部盟首时更为严重。 陈健的确有资格成为诸部盟首,所以说说并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一旦有人反对,尤其是如今的盟首认为他根本没有资格,这就有很大的问题了! 陈健行礼后,用请教的姿势问道:“不知道粟岳首领是什么意思呢?” 粟岳笑道:“我不是认为姬夏成为诸部盟首后不能引导众族安居富足,也不是觉得姬夏不能带领族群战胜夷狄,而是想要成为诸部的盟首,仅仅这些还是不够的。” “去年榆夏反叛,姬夏回兵夏城平叛,众人支持,我也支持。但是姬夏回去后却杀了数百人,这些都是自己的亲族。” “姬夏又立下诸多的严苛律法规矩,若有不满则要被斩首处死。姬夏固然可以大胜东夷西戎,然而若是让姬夏成为诸部盟首,我只怕姬夏的戈矛铜剑也会伸向亲族。” “倘若姬夏成为盟首,有城邑首领违背的规矩,又当如何?治理一座城邑难道不能看出来成为诸部盟首之后会成什么样子吗?” “所以姬夏可以制定规矩、完善法度,但是执行的人我不会认同姬夏。姬夏的手段太过残暴,只怕对外如此,对内也会如此。所以我会推选姬夏成为大祭司,但绝不会推选姬夏成为诸部盟首,这不是因为我贪恋诸部盟首的位子,也不是认为姬夏没有征战、治理的才能,正如姬夏所说,只是诸部盟首这个重任不适合姬夏。” “再者,夏城重人即便叛乱,但却并没有反对姬夏,只是把一些人作为奴隶。但姬夏没有杀死那些奴隶,却反而杀死了那些亲族,其中不乏有姬姓同族。姬夏这个夏王,到底是奴隶的夏王?还是亲族的夏王呢?” “难道让那些会说话的畜生成为人,这也是祖先的指引吗?若是这样,只怕姬夏是被那些坏的灵魂所欺骗了。” 陈健第一次没有顺着粟岳的话说下去,而是直视粟岳道:“粟岳首领,当初盟誓之时曾说过,一切以大河诸部利益至高为准。” “我杀死那些人,并不是因为他们反对我或是别的,而是因为他们想要北逃到草原诸部。他们带走了马镫、青铜、冶铁的办法,倘若是草原诸部知晓,那里马匹众多水草肥美,数年之后又会死掉多少亲族呢?” “他们若是去了草原,说草原诸部的语言、祭祀草原诸部的祖先,这又怎么算得上是亲族呢?我杀死他们,难道粟岳首领认为这就是残暴吗?” 粟岳冷笑道:“好一个大河诸部的利益至高。只怕姬夏成为诸部盟首后,就会用大河诸部利益至高的理由来惩罚砍杀你所厌恶的人吧?” 陈健摇头道:“是不是违背了大河诸部的利益,这是有规矩可以遵循的。正如白色的、长着毛、头上顶角、蹄子分瓣、叫声咩咩的便是羊,难道我可以随便指着一头狼说这是羊吗?” “既然有规矩可遵循,是不是违背了大河诸部的利益,这不需要首领去评判,只需要一个熟知法度规矩的人,即便是个才能不如首领的人也是可以评判的。” “而这,正是我们应该定下的规矩,也正是我们这一次会盟要做的事。这本该是大祭司需要做的,但是我自忖并不能做好大祭司,所以不敢承担这个重任,因而可以让众位首领一同商量。” “若是有人违背了,不只是我,粟岳首领更应该去惩罚那些违背的人,难道粟岳首领认为这么做是错的吗?” 粟岳哼声道:“姬夏言辞锐利如剑,我不能争论。既然姬夏总说以大河诸部利益为上,那我有一件事请求。” “只要是不违背大河诸部的利益,我会尽力做到。” “当然不会违背。如今夷狄未平,如虎视群羊伺机撕咬。榆城既能冶铁,我想要铁甲数百,以训练士兵征战东夷,这是大河诸部的利益吧?那么姬夏是否可以送给我数百铁甲呢?” 陈健哈哈笑道:“当然可以。只是铁甲制作不易,假使五百铁甲,要有千人伐木、三千人挖矿、两千人打砸、五百人烧炭……林林总总,再算上供养这些人吃饭的土地和耕种土地的人……粟岳首领只需要给我三万奴隶,我就会做出这些铁甲送与粟岳首领。” 粟岳也笑道:“这是换,不是送,姬夏如此睿智,竟然连这个都分不清吗?” “难道铁甲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我当然是送,但送之前要先做出来,而做出来就需要人,所以粟岳首领给我这么多奴隶我就可以做出来送给粟岳首领,否则我又怎么送呢?” “再者,难道粟岳首领想要告诉夏,夏国数万人全都去打砸铁甲以至饿死,这才是为了大河诸部利益吗?如果是这样,只怕我也不能支持粟岳首领成为诸部盟首,否则粟岳首领要我们去死,如若不然就是违背大河诸部的利益,那我们到底是死还是不死?” 粟岳怒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陈健也赔礼道:“这是我说的不对。但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们才需要商量出一个大家都认同的规矩,到底什么才算是违背了大河诸部的利益,违背了又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粟岳盯着陈健,心中已然烦躁,忍不住想起了当初穹夕的族弟和自己说的那番话以及那些提议。 之前粟岳是支持陈健完善这些规矩的,因为那时候夏城还小还弱,而诸部盟首就是自己,完善那些规矩后最大的受益人也就是自己这个诸部盟首。 可现在粟岳忽然开始讨厌大河诸部的利益这个说法了,因为夏国已经长大,而夏国的首领又公开地说有能力在他死后接任诸部盟首的重任,如今完善的一切规矩都是诸部盟首所有权执行的,只是照这样下去,自己这个盟首又能当几年呢? 当初大河诸部这个模糊的东西可以为粟岳提供更大的权利和借口,而现在却成为了最大的枷锁。 尤其是陈健给粟岳的印象,让他确信陈健一定会提出诸如与夷狄结盟之类的事。在没有这个所谓的大河诸部的共同利益之前,并不会受到太多的指责,但随着这个概念被众多城邑接受,再做那样的事总会受到一些指责。 现在这个枷锁已经开始束缚粟城了,而这种束缚却是对夏国无效的,相反还可以让这一切平稳过度到夏国强大自然而然地成为诸部的盟首,继承这个规矩所带来的规范和认同。 当初最热衷并且期待盟首权利集中的粟岳,已经开始反感讨厌这件事,有夏国这么一根搅屎棍,粟岳觉得自己想要的规矩一定得不到,而自己不要想要的枷锁却会越来越多。 终于,粟岳一反常态地摇头道:“我看已经无需再讨论了,之前已经大致说过了,就按照之前的规矩去做就是。这一次会盟,就到这里结束吧,只是姬夏还请记住你的承诺,三年后将冶铁之类的办法与众亲族分享!还请姬夏信守承诺,否则就算我死了,你若是失信于亲族,众人又怎么会推选你为首领呢?当然,如今夏国兵强,到时候以戈矛逼迫众人信服,也未尝不可!”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迁徙难 “那这次会盟,我又该怎么记在史书上呢?” “笔在姬夏手中,记录史书的文字也是你们夏国人创建的,那还不是任凭姬夏书写吗?这又何必来问我?” 粟岳冷冰冰地回了一句,又说道:“我不是不想推举姬夏为下一任的诸部萌首,只是在姬夏不说清楚你成为盟首之后要怎么办,我恐怕亲族会遭到你的屠戮,让贵贱不分,让祭司亲贵去做那些稼穑之类的低贱之事。如果是这样混乱的贵贱,就算拥有吃不完的粮食、数不尽的铜铁,又有什么用呢?” “狼生出的始终是狼,即便最脆弱的狼,也不会变成羊。如果姬夏不明白天地鬼神到底是什么,我倒是可以提点一下姬夏。我虽然不知道天地鬼神到底是什么,但却明白虎生不出羊,这就是天地鬼神要告诉我们的事。” “没有姬夏、没有铜铁的时候,大家一样活着。反倒是姬夏出现后,多有奴隶暴乱,这就是我不推举姬夏做下一任盟首的道理。” 陈健明白这时候不能反驳这些话,稍有不甚就会把好容易建立起来的威慑和部分认同给消耗掉,于是低头道:“粟岳首领说的是,或许是我想的太过简单了。虎豹之类,如果没有母兽教习那些捕兽的技巧,以为自己有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便能纵横原野,那是不对的。这也正是因为我年轻导致的愚笨,如粟岳所说,或许我的确还不能够成为诸部的盟首,至少在想到如何让奴隶反叛之前是没资格做的。” 众人听着这话倒还算满意,却也听出了陈健的弦外之意。一头羊,就算母亲是虎豹可以教习它各种捕猎的技巧,但如果没有爪牙筋骨也没有用。 粟岳也不好反驳这番话,有些事他也不得不承认,此时又不好和陈健直接翻脸,只好称赞道:“姬夏能够这样想就是好的。这一次会盟本该是推选出诸部的大祭司的,既然姬夏觉得没有能力担任,那想来也没有别人可以担任了。既是这样,一些规矩就需要大家一同思索,只不过短时间内也未必能够想清楚。我看诸位这便散去,三五年后粟城再见。也或许那时候姬夏已经想明白了如何当好一个大祭司,到时候诸位便可听听咱们的大祭司想要的大河诸部到底是什么模样了。” 陈健叹气道:“天地鬼神,广阔无边难觅踪迹,又怎么能是三五年就能够想想明白天地间的一切道理呢?我已经不敢问天地鬼神了,只求可以将生者要做的事做好就算是满足心愿了。” 粟岳大笑道:“看来姬夏是打定主意,要只问人事而不问鬼神天地了。受命于祖先,辟地开天,姬夏好大的心!” 陈健也跟着笑了起来,并不否认,只说到:“人活在世,从母腹中走出,便是与天地抗争的开始。生时凝于天地,死后化为青烟尘土,短短数十年为生,余下千年万年皆死化为鬼灵,辟地开天,不过是为了活的更好。” “可天地之间并非只有夏国。敢问姬夏辟的是夏榆城廓田垄的地?还是开的大河上下纵横万里的天?” “辟地开天的不是我,而是诸位亲族。诸位亲族自大河走出游牧定居种植狩猎,不就是辟地开天吗?不要问我辟开的到底是什么地方,若有一日诸部亲族纵横万里,那自然是要开万里天辟万里地。反之困于城廓之间,五十里内尚且不能保证,又何论千里万里。” 两个人的对话各不想让,听起来陈健似乎一直在逃避和妥协,然而说到底还是没有松口自己是虎豹,只要学会了怎么捕猎、争得众人的认可和不反对就可以成为下一任诸部盟首。 这是连粟岳都无法反驳的事实,到头来也只能不欢而散,让这场看似本该内部商讨解决的下一任接班人问题的会盟变为了剑拔弩张的一次会面。对整个大河诸部来说,实际上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一切和之前一模一样。 但对其余城邑来说这样的改变已经太多。 诸如娥城,在很久前华粟同盟分裂的时候,为了不卷入其中的纷争不得不远走西北,一路迁徙。 在这之前,游牧农耕之间还不是等降水线造成的自然分隔,而是在适合耕种的地方因为各自的生活习俗而自由选择,农耕还没有显示出巨大的优势性。 然而现在有了铁器、牛耕之类的新工具新技术,让土地得以开垦不再是以往刀耕火种的时代了,定居的舒适度太太超越了到处溜达。 以往打不过可以全族迁走,以往不想卷入纷争可以带着全族离开,打不过可以跑,可是现在却很难走开了。 再不是一座氏族可以从东海之滨一路迁徙到遥远西北的年代了。不是走不了,而是舍不得那些家当也舍不得走了。 安土重迁,是因为土地可以用铁器耕种,不到万不得已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谁又肯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乡呢? 这些城邑没有体会到其中的必然,却现现实实地感受着这种变化,所以当他们嗅到了陈健于粟岳之间的火药味的时候,很少有人想到多年前娥城众人那种不想卷入其中远远避开的想法了。 无可避,就只剩下选择一方站队,以为将来可能出现的战争提前做好准备。因为战争很可能在自己的城邑附近开始。 娥卫等城邑自不必说,他们早已经和陈健站在了一起。不站在一起他们就是夏国最小要对付的敌人,而且两座城邑已经和夏国联系地太过紧密。 自从夏国内乱平息后,娥钺放弃了最后的那种减少夏国影响的可能,放弃了只准族人耕种不准买卖和做夏国低级产业的政策,选择更快地融入到夏国的战车之中。 卫城则因为普遍的半奴隶半农奴的制度和三分向东七分向西的政策,不可能和夏国翻脸,相反他们会更加支持夏国主动出击:将战火延伸到其余城邑,如果防守反击、榆城西迁的话,那么卫城就会是战争的第一线,这是卫城人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而这些,还不是全部,对于挑起事端的陈健来说,还有更头疼的要面对的问题。 陈健挑明了要挑战粟岳的地位,也清楚粟岳不会此时翻脸,因为粟城还没有做好准备,但这时间不会太久了。 他也清楚从单纯的实力上看,时间拖得越久对夏国越有利,但是时间拖得太久对大河诸部也不利。 他想复刻前世周朝的武装殖民计划的,可是却不得不考虑如今的情况和那时候大有不同。 如今有了铁器垄作,时间拖的越久,那些城邑也就会开垦更多的土地,过上更加惬意的定居生活。不再有前世前世商周时代说走就走的豪迈了。 一个小小的夏国改革都千难万难,那么多的农吏在夏郡试图让夏国老人前往东西二县都千难万阻,况且还有那么多的优惠政策的前提下。 而如果真拖到十年之后在撕开面皮,那时候要面对的就不只是城邑首领们的反对了,而是整个城邑众人的反对。 这些说着大河诸部语言的人才是武装殖民的基本盘,到时候逼着他们离开开垦好的土地太难了。十年后按照榆城如今的冶炼规模稍微扩大,可以积攒出六七百吨的生铁农具,分散售卖到各个城邑,可以武装出二十万左右可以单独耕种土地的自耕农,基本囊括了各个城邑的国人阶层,那时候谁又会愿意远走千里之外呢? 前世新大陆的开发固然是因为财富的诱惑,也是因为旧大陆的土地已经分的差不多了,人多地少,那是自发性的。 这一世如果拖到十年后,那将不是自发性移民可以代替的,只能是强制迁徙,那也不同谈什么刚刚建立起的认同感了。而现在不提前占地盘,等到铁器文字开始传播,其余族群形成自己文化的时候就彻底晚了。 前世周公大手一挥,让姜太公去东夷,到敌人的后方去,姜太公收拾一番带人就走,反正到哪都是刀耕火种奴隶种植,青铜都不多。而这一世就算粟岳死了陈健被推选为盟首,大手一挥让众已经开始进入正式定居农业的城邑氏族迁徙到东与南,那就只剩下城邑皆反叛的情况了。 早晚要打,幻想地和平解决已经被铁器和文字变为不可能,也就只能早点翻脸人为制造出敌人,再将他们击败用武力将部分城邑的亲贵轻扫一遍,统统以战败者的身份扔到东夷和南方去,夹杂着一些夏国土地和亲附夏城的城邦小国,解放奴隶、允许私人拥有大片土地、许诺东夷的土地和政府提供铁器农具等等手段向东南扩张。 而这一切想要保持二三百年的无内耗,就必须有一个强力的中央政府,谁敢反叛武力镇压、谁敢对内动手武力征伐,逼着他们向外拓展,扩展到夏城难以掌控的时候基本上也就意味着后世族群的基本盘已经有了雏形。 可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又必须拥有至少千里的土地,作为京畿直辖。 夏城在大河上游,一旦下部有变可以随时自上而下出征,然而北是草原、西是已经许诺给卫城的戎狄,不适合发展。 榆城虽然在中央非在边角,是最难最不利的地方,可是附近有煤铁有水运,东南西北都适合管辖。 这也就意味着榆城附近千里的众多城邑包括粟城在内,都必须毁掉高层安插郡县官吏,变为直辖之地,以武力保证文化的传播和中央政府的优势。 只是附近城邑的亲贵们既不肯迁走,又不肯放权还幻想世袭,这就让陈健很为难。 除了打,除了一场把真个大河诸部以及东夷都卷入其中的战争,没有其余的可能了,除非陈健只想做一个名义上的天下共主,让分裂的种子现在就埋下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定心 这一场不欢而散的会盟结束的如此之快,除了几座城邑外,还没有多少人对将来可能的战争烈度有所预料。 即便陈健和粟岳争吵的那样激烈,在会盟的最后还是保持了体面,就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看起来一切不快都过去了,各个城邑选出了代表和睦融融地前往那座将要被分裂的城邑,传递着大河诸部所有首领商讨后的提议:一分为二,各行其政,以观后效。 其实这件事和当初夏榆分裂之时众多城邑想要的结果一样,只不过陈健在东夷那里展示出了力量,所以无法分割。而这座城邑太过弱小,离蛮荒太远离榆城太近,只剩下这种悲哀的不能掌控自身的结果。 除了这件事,大祭司的玉仍旧在祭坛上无人敢拾起来,神权沦落成了解释世界的哲学,地位陡然下降,因为重要的是改变,解释远没有改变有力量,除非想要解释世界的那个实际上想改变世界。 可大祭司的玉此时不在陈健手中,可之前曾在他的手中过,因而在众首领离开前的宴会上陈健和粟岳坐在了上首,两个人默契地没有再说那些不快的事,彼此相敬,当众高歌,百人欢笑。 宴会中还确定了众城邑购买夏国铁器的价格,陈健也一再承诺会和亲族城邑之间友好交易,不会因为之前的不快有任何的改变。 看起来仿佛之前的一切不快都磨平了,可这个当初就违背了华粟同盟整体的盟约已经有了分裂的种子。 陈健临走的时候,那些当初红鱼北上时候传过话的氏族城邑,以及那些夹在榆夏之间的城邑们以顺路为由,和陈健同行。 也有很多的城邑首领留在了粟城,参与粟岳之后举行的小宴会,商讨着一些陈健根本无从知道的事。 那些偏远一些的城邑没有立刻选择,而是在这个时候安安静静地返回了各自的城邑,但是在返回的途中却分别派去了前往榆城和粟城的使者。 十一座城邑的首领和陈健同行,在骑手的护卫下逶迤西行。在他们的身后,是前往菱那座城邑的各个城邑的亲贵们,负责监督这绝无仅有的一次城邑一分为二。 相对于留在粟城的城邑首领,算上陈健自己一共十二个的西行队伍看起来很薄弱,可正是因为这种薄弱才让陈健有了足够信任他们的信心。 除了娥卫两城之外,剩下的九座城邑都算不上大城,也就无需要许诺太多的东西,也不用担心日后的权利分散。 唯一需要许诺的娥卫两城陈健也很放心,不是因为他们的誓言或是当初出兵帮他平叛的情谊,而是因为两座城邑内部的变革。 如果当初平叛之后,娥城选择尽量减少和夏国的贸易、清除夏国在娥城的影响、调整为单独的耕种政策不敢在经济上和夏国联系太深,就算他们再说一万句誓言陈健也不会相信。 这种利益上的需求和信任让三个人在夜里聚在了一起,四周遍布着姬柏布置下的士兵亲卫。 火光中,陈健拿出一张纸,上面大致地画出了各个城邑在大河两岸的没有比例尺的大致分布。 该说的野心已经在之前大张旗鼓地说出来了,因而也就不需要太多的废话,只需要说一些具体的办法以让两人放心。 其实卫河与娥钺一直很放心,要不然当初也不会提出速胜为盟首的提议。 陈健指着地图上西北角上的三座城邑道:“这是咱们三座城邑,一旦将来有一天真的打起来,这里才是重中之重。” “有榆城这么一根楔子卡在粟岳的附庸城邑附近,又有大河船运的能力,就像是鱼刺卡在粟岳的喉咙中。将来打起来的时候,粟岳只有一个选择,荡平榆城对岸的那些农庄和小城,然后收缩回粟城死守或是在这里和我决战。” “榆城在夏城下游,我也只能率众在这里与粟岳对峙,不敢走开。有我在这里,粟岳的大军就就只能在这里盯着我。” “到时候也只能靠两位带着夏郡士兵向南征伐,逼着粟岳救援。他要不救,就会失去盟友的信任。” “到时候,要么和我决战,要么有更多的兵力可以去对付你们。到时候,恐怕就只能求助东夷了。” “你们那边打的越厉害,他求助于东夷人的可能就越大。所以两位要做的,就是帮着我逼着粟岳求助于东夷,逼着他违背大河诸部当初的誓言。” 娥钺疑惑道:“除了姬夏,只怕众人都未必真的在意大河诸部这番话。之前的征战,总要有了理由。譬如某座城偷了另一座城邑的牛羊、割了其余城邑的粟米,要么就是双方厮杀中有了血亲之仇。难道姬夏非要用这里理由和粟岳交战吗?” “况且东夷在粟岳之后,若是我们暂时结好东夷,等击败了粟岳再于东夷征战,反而更好。饭总要一口一口的吃。” “新华城远在东夷,到时候难道姬夏真要同时在三个地方打仗?” 陈健摇头道:“别的城邑可以这么做,偏偏我不可以。因为我是最先喊出亲族一体这番话的人,这就是将来我成为盟首之后可以以此让亲族稳固暂时不再征战流血的办法。” “如今各个城邑识字的并不多,等将来识字的多了,便会有更多的人认同这个看似可笑的理由的。” “更何况,穹夕也不会和我结盟的。粟岳老了,我还年轻,新华城还楔在东夷,我盟誓过的事必须要遵守,否则又怎么可以让众人信服?不能够让人信服,将来的规矩又怎么让众人遵守呢?不能让众人遵守,那么心中都会生出违背规矩的想法以至纷乱不休,又怎么可以终结这些纷乱和征战?” 卫河点点头,认同陈健的说法,卫城从迁徙到西边后就一直和西戎征战,对于这个道理还是多少认同一些的。 他想了一阵,终于问出了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姬夏,将来你若是成为盟首,到底会怎么对待我们这些人呢?” 陈健大笑道:“其余城邑或许可以担心这个问题,但是两位却是最不用担心的啊。真的按照当初说的那样,千里之外的事难道我真的可以管到吗?人就这么多,我要那么多的土地有什么用?等到数百年后,那又哪里是我们能够预测到的呢?就算我如今说了太多承诺,数百年后咱们的子孙无能城邑混乱甚至断了祭祀也未必不可能。” “况且,将来卫娥两城各有土地,让族人识习文字,政令自首领出,自小吏止,难道不比之前有什么事还需要和亲贵们商议要好吗?两位城中可以反对你们的亲贵已经不多了,那么两位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再说将来两位若真是有了千里之地,难道还会允许千里封土之内的其余城邑各行其政不尊号令吗?” 陈健指着纸上的榆城道:“以榆城为心,八百里方圆,号令自王上出,到小吏止。这就是我想要的。” “八百里外,就算我想管辖难道就能管辖的了吗?” 第一百二十章 那些人,那些年(一) 卫娥两城需要的是安心,以此来确保夏国后方的安稳。 那些夹杂在榆城与草河之间的城邑,不需要他们的安心,只需要将他们和夏国用利益绑在一起。 也无非就是以夏国为中心,各个城邑各有分工的协作模式,力求不让任何一座城邑出现小而全的复杂模式,要让他们残缺单一,一旦离开夏国城邑的日子便不会好过。 这种包藏祸心的手段并不会引来丝毫的不满,反而让那些城邑的首领们很是满意。他们手中有奴隶也有土地,但是城中的其余亲贵也有奴隶,因而这些首领们渴盼着自己的奴隶创造出的东西可以和夏国直接交易,而那些亲贵们的奴隶根本没有这样系统地和夏国交易的手段。 从北方的夏郡开始,沿着草河与大河交汇,再一路来到榆城,形成一条十余个城邑的沿河经济带。 其实此时也无非就是铅、锡、粮食、鱼虾、陶、牛羊、毛之类的货物,可是经过夏国的整合后这些货物变为了下游和上游需要的青铜、胶、线之类,对彼此都有好处。 一些利益不算太大或是需求量不太多的小作坊,基本都转移到了这十几座城邑当中。 这些城邑的亲贵子女家的孩童也开始前往榆城学习,需要缴纳一定的铜币,因而能够去学习的也就是那些亲贵家庭或是家中有奴隶的人家。 种种稳定繁华的迹象,并不能掩盖之前紧张的气氛,但毕竟暂时还没有打起来。 夏国也没有因为和粟城之间的争执而翻脸,依旧交易,各个城邑的船只越发的多,甚至逐渐有了可以让马车牛车简单通行的道路。 这种和平而又快速发展的时间持续了很久,底层的人们其乐融融,感受到安稳的快乐。 城邑的发展用首领的视角去看,总是那样的死板而又无趣的,或者说这短暂的黄金一般的年代只是为了将来兄弟相残做的准备。 可对于那些普通人而言,却又不同。 因而很多年后,当战乱真正平息的时候,总有人会记起这风调雨顺、富足安稳的五六年,细细体会着这年代中的一切。 ………… ………… 很久很久之后,大河沿岸的某个地方,某座城邑,某间宽大的砖石结构的、窗子上贴着窗户纸的屋子前,便有一个人讲诉着那段最为安稳的时光。 庭院很大,显然这不是一般的人家,几根竹子在院落的附近顽强地生长着,外面传来一阵马的嘶鸣,身后的木门两侧贴着一对写满了墨字的纸,窗纸旁悬挂着采摘的艾草。 房屋的主人名叫牤,此时年纪已经不小了,他小的时候氏族还在迁徙,那时候和当时首领的儿子一起射死了一只小兔子,玩了个过家家样的游戏。 如今他已经改叫了娥牤,有了属于自己的姓,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当然,也有了皱纹和白发。 那已经是距离安稳的五六年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因为他最喜欢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收拾好了一切准备前往遥远的京畿去求学。作为大家心照不宣的蒙荫,不需要那些平民子弟苛刻的条件便可以前往最好的学堂的军事班,以此作为比别人起步更高的开始。 新一代的年轻人已经成长起来,他们没有经历过那安稳的五六年,听了很多的热血沸腾的故事之后最觉得无趣的就是那安稳时代的一切。 只是,父子间的交谈却不知不觉地被引到了那个暂时安稳的年代,作为史书上寥寥数笔的年代,对于经历了那些年代的人来说却是数百个寥寥数笔才能讲述清楚的故事。 起因,只是孩子问起来父亲,父亲和自己早逝的母亲是怎么相识的。于是娥牤便回忆起了很久前那一次不欢而散的会盟之后他眼中看到的一切。 “那时候咱家还穷的很。那时候国君还叫首领,咱们的老首领娥钺还在呢,咱们的国君那时候还在京畿跟着王上求学。” “我那时候年纪不大,但是可比你现在要壮实的多,毕竟小时候我可是比你吃多了苦啊,小时候一路从遥远的东边迁徙到了草河,迁徙途中遇到了如今的君上。” “那时候咱们家在草河边上,你也知道的,你就是在那出生的,也喝了几年草河的水呢。那时候咱们离王上的城邑很近,不过那时候已经改名叫夏郡了。” “当年老首领变革了军制,咱家那时候还没分家,需要出一个人跟随出征。富足的、奴隶多的便要出战车,稍微富足些的便要准备铜剑跟随,再穷些的就只能拿着长矛了。” “我记得那是华历三十七年吧,那年老首领从京畿回来,便下了令,准备完秋收之后就要准备服役了。那时候富足的便买些皮甲之类的,咱家那时候穷的什么都没有,但是哥哥姐姐们还是给我缝了一套皮甲。” “那时候你爹可以算是最底层的兵卒了,除了一身力气什么都没有。老首领给我发了一根铁头的长矛,一块木盾,这就是我当时的武器。” “训练我们的是王上那里派来的人,那叫一个严苛啊,我以前打仗的时候哪里需要走的这么整齐,可一个秋冬就练这个了。我那时候有一身力气,打架也是好手,当真是一拳能把小牛打死的,不过训到冬天我也就是个头牌兵,比别人多了一层老首领发的皮甲。” “当时老首领也和我们说了,以后打仗打得好,就按照功劳分配奴隶、战利品或是其余的赏赐。当时我就盼着快点打仗,不打仗我哪里来的赏赐呢?我就想有一头自己的牛,可当时哪里买得起呢。” “从老首领回来后,那些家里奴隶多的,便将一些奴隶送到了京畿,是去开挖铁矿的,那时候最能换来铁器的就是人了。当时那些富足的除了派出奴隶去京畿挖铁外,王上还派人在咱们这找了锡矿,直接熔炼好沿河运走,到京畿再把锭重新熔炼。” “不过那时候你爹可没这本事,一个奴隶都没有,只能干看着那些人出了奴隶、王上和老首领出钱和工匠建起了一些作坊,看着一些人盖起了砖瓦的、带着窗户纸的屋子,也不怕冬天冷风吹进来。看着那些人买了牛马、自己备了弓箭、战车、戈矛之类,我却只能拿着长矛盼着打仗。” 孩子有点发怔,从他记事开始,似乎就记得自家有牛有马了,却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家也曾经有过这样穷困的日子,回味着父亲说的艰辛,忍不住想到学堂里学的一句话,筚路蓝缕。 “有时候啊,人的命运啊就是不能预测的。” “第二年,正好是咱草河大聚会的时候,很久之前就是那样了,三四年一次,大家聚在夏郡较量武艺、弓箭、摔跤之类的本事。” “那之前,咱们能赢的不多。那时候老首领便想着多赢几场,还想着和夏国人比比驾车射箭呢。当时老首领就在城外,让我们展示本事,我那时候还不会骑马,射箭也不准,摔跤什么的也不是城中数一数二的,但是我拽石杆用的好啊,小时候就用那东西打过兔子。” “也是巧,当时正好有个老鸹飞过老首领的头顶,我那时候也是胆子大,听着老鸹叫了几声,我便故意叫骂了几声,引了老首领注意。” “我蹲下身顺手抄了一块圆石子,从腰里摸出树皮藤缠的投索,大家都看着我的功夫,我心里稍微有些慌,却也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便稳住手用力一甩。” “一枚石头,一下子就把那老鸹打下来了,首领当即赞了我几声,还送了一套羊毛绳的投索,赏了我十几个钱一罐酒。” “我就因此跟着那些去夏郡的人参加聚会,以往只是听说过,又不是亲贵,哪里去的了呢?当时可真是新鲜呢,我以往就在老城里听过石荠演过两次戏,那天刚去夏郡就又看了一次,还抢了个她扔下来的布袋子,里面是把骨梳子。后来这梳子就是我送给你母亲的第一件东西,也就是你母亲最喜欢的那把,后来齿都断了,也不是没有玉的,可她一直舍不得换,走的时候也没有陪葬,倒是留给了我。等以后我死了,你葬我的时候,可得记着把这梳子一起葬了。” 孩子急忙说道:“父亲还年轻,孩子刚刚长大,今后还要看我征战立下功勋呢,怎么就说这样的话。” 娥牤笑道:“说说就说说嘛,谁能不死呢?无非是去祖先那里,倒也可以看到你母亲了。王上都说了,人没有不死的,何必自己骗自己呢。” “不过那时候我可没想到死什么的,就想着好好表现一把,除了让大家看看我的本事,也是为了奖励,那时候穷啊,可是聚会较量武艺时候的奖励可是好东西。” “当时夏郡可是去了很多的人,东西外加阳关三县的、附近城邑的、甚至京畿之地的人都去了不少。那一次又多了不少新的较量,好在还有投石,不过比起斗剑、骑马、车战、赛跑之类的事,投石这较量终究差得远了,尤其是当年新的骑着带马镫的战马刺草靶子的引了不少女人看。” “尤其是比投石的时候,远处正在比蹴鞠,我这更没多少人看了,但是当时你妈妈却就在旁边看着呢。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去看蹴鞠的人太多了,你母亲挤不进去才没去看。” “我当时可不知道,只看到一个女孩儿坐在木凳上,双手支在膝盖上笑吟吟地看着我们。当时正好阳光有些晃眼睛,你妈妈那时候就像是被融化在阳光下了一样,看得我心里痒痒的。” “结果心里一痒,第一块石头就投偏了,我当时就觉得你妈妈肯定在笑我的,我长那么大脸第一次红了,都不敢回头看,心里咚咚的跳。第二块石头的时候,我便咬着牙投了个最远处的靶子,结果就中了。” “我都没听别人的欢呼,先回头看了看你妈妈,发现她掩着嘴也正看着我呢,不知怎么的眼睛就看到一处去了,我的脸一热,也看到你妈妈低着头拿手搓着衣角。” “可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有,你妈妈那时候可是夏国的女孩,我哪里敢多想。等到别人喊我名字的时候,我心下一横,把那把骨梳子扔了过去,也不敢看她捡起来没有,我自己就跑开了。” “后来我得了第一,奖了块刻着龙的金币子,还有一个小铁锅。铁锅那时候可是虽然昂贵,可我再想想家里连头牛都没有,心里终究还是不敢去找找你妈妈。” “等我回去后,老首领又奖励了一番,正巧小首领也回来了。我就把铁锅卖了,换了柄大铜斧,又买了套皮甲。” “小首领找到我,说城邑正缺人,又要筑城建作坊,又要开矿、种植,只靠城里这些人可不够,得去把北边的一切聚落抢到城里来。当时小首领回来的时候带了十几副布面甲,又选了一些小时候相熟的伙伴,从老首领那领了些兵卒,便去了北边,开始征伐。” “我当时也算是城邑第一批穿铁甲的人,心说一定要好好的,多抢些人,多立些功勋,也好去找你母亲。” “那是华历三十八年,当时城里最缺的就是人。王上当时也和老首领小首领说了,人越多越好,甚至咱们不要他那边有多少要多少。当时不止是咱们城邑,卫城那边也是和西戎人天天打,要么抓回来种地,要么抓回来挖矿或是做工。” “当时夏郡郡守也出了三百多人,还有阳关的骑手,和我们一起去林子立抓人。有聚落弱小的,就逼着他们迁到城邑居住,不迁徙的就把田地都毁了、房屋烧掉。有大的聚落就和他们打,他们那时候也都学会种植了,不能动不动就躲藏在山里,和我们打了几次。” “那时候的布面甲和现在没法比,又沉又笨,可那也比什么都没有强啊。我们就十几个披甲的,往往和夏国的十几个一起冲进去,就给他们冲散了。又有火药、投雷之类的东西,那些人那里是我们的对手。” “从夏天一直打到第二年春天,等我再回去的时候,那也是砍死过几十人的好手了。回去后,老首领赏赐了我六个家奴种地,又累计了功勋可以单独一户使用牛马。家奴种地,我打仗,出征的时候便选出一个给我背着甲和粮食,我也学会了骑马。” “第二年又去了卫城,卫侯执掌夏、卫、娥的兵士,大破西戎,在那里筑了座新城,剩下的西戎人便在四周居住开垦,氏族首领的子嗣都被送到夏郡学习。” “那一次可是把西戎人打服气了,他们排着军阵,结果夏国人刚刚出现的雷火卫离着弓箭打不到的地方就把他们打死了很多。也是祖先庇护,当时一共就三门铜炮,那李四郎胡乱放的,也是巧了,竟直接蒙中了西戎人的首领,铁球把腿给砸断了,当时西戎人就散了。事后连他自己都说那就是胡乱放的……可巧了就立下了大功勋,我抢了西戎人的大纛,也还排在他之后。” “那之后,一部分西戎人就向北跑了,几个内部打得头破血流的氏族部落也联合在一起了,打又打不过只好往北边跑。剩下的也都臣服了,要不然几年后打起来的事后还真怕他们忽然从背后袭击。” “那一次我功勋不小,家奴也多了,功勋也大了,打仗的事后也管着五十多人了。” “那时候我就想着,趁着怀子节去夏郡,希望能够看到你母亲。那年正好是之前会盟后商议大野泽那座城邑首领归属的时候,按说都要到粟城去,但是王上和老首领、卫侯先邀请了其余城邑的人齐聚京畿,那时候还叫榆城呢,说是如今已经能够看出来谁更贤明、谁更适合当这个首领了。” “那显然是菱胜了,王上的都城可就在旁边呢,又有不少小吏帮着管理,哪里是他的哥哥们能比的?” “当时都传言说可能要打仗了,因为都说那些城邑可能不会遵守当初的盟誓,不会让菱当那座城邑的首领。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么多,只知道当时老首领已经下令,分发了长矛、弓箭、石索,承诺那些被抓来的奴隶只要出征有功便可以给予国人身份。” “当时酒也不准酿了,陶也不准烧了,调集了粮食,准备了船只……可谁曾想啊,对面竟然遵守了盟誓,竟没打起来!可这件事也算是之后打起来的原因吧,要不是这座城邑的事,唉……” 第一百二十一章 那些人,那些年(二) “之后的事我都知道啦,史书上有写的。我想听的是你和妈妈的故事,和这个有什么关系呢?” 孩子觉得有些奇怪,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想到父亲年纪大了,或是喜欢回忆过去的事,只好忍着听下去。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那时候若是打起来,我也就不会和你妈妈成婚了。那时候咱们三城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谁也不知道要打多久,所以当时都下了令了,尽量不要结婚也不准生孩子。” “因为一旦打起来,可能女人要去做男人做的事。种地、碾火药之类的事,一旦真的打起来就要靠女人了,男人可能都要上战场的。那时候一部分人要每天训练,另一部分农闲时候也要练习军阵弓箭的。” “一旦打起来,女人腆着大肚子怎么干活?刚生了娃又怎么干活?王上和老首领都说的清楚了,就算生下来倒是也就生下来了,但是总要被大家指责的。” 孩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不可思议地问道:“那时候管的这么严?连生孩子也管?” 娥牤嘁了一声道:“别说生孩子了,那时候作坊每天生产多少、建什么作坊、在哪里开垦土地、从军的时候允许说什么唱什么、不允许唱什么、甚至去哪里如厕……那时候都要管的,一直管了好久呢。” “咱们城邑那时候还算好的,夏国管的才叫严格呢。那时候夏国人种田,应该种什么、一里人种多少粮食多少菜多少棉麻那都是要计划统计司批准的。” 十余年的时间,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孩子有些不敢相信那时候的事,觉得若是自己活在那样的时代可是无趣的紧,尤其是计划统计司这个已经成为过去的名字,更让他穿越了时空幻想到了绝望和每天的重复——在他看来,似乎新年的第一天就会知道最后一天怎么过,那样就像是看一幕已经看过的戏,有些可怕。 “后来呢?” “后来没打起来,号令解除了,但是管治还是没有放开,酒之类的东西都变成配给制了,不允许私人酿造,有钱也买不到。查到了在咱们这边是要罚钱罚土地的,在夏国那边则是直接降爵等的。” “第二年春上,草河沿岸的兵卒都要去夏郡,熟悉一下彼此以便以后打仗的时候方便配合,练习攻城和爬梯子。还有就是发扎血之后甲乙丙丁牌子,每个人都发一块写着你的血是什么,方便打起来的时候别因为血流的太多而死。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玻璃,那时候都说玻璃要是能做大了将来就能安在窗户上,可惜到现在还是做不大。” “说到这,我想起来,你上学这么久,认的字也比我多得多,那这扎血到底是怎么回事?” 孩子摇摇头,无奈道:“《医药》那本小册子我倒是看过,可是我又不是学的医药班,根本看不懂。再说,就是现在也还是会因为换血而死人,就算是五服之内的亲人扎血后是一样的输血也容易死,只能找外姓人,这个到现在王上也没说明白为什么。而且,用眼睛去看那些去了红色的血是不是凝聚成团,有些总看不清,经常有弄错以至死人的情况。一年新一版的《医药》小册子里也没人琢磨这个,都是在到处找草药,找到一种有效的草药就会给好多的钱和奖赏,谁去琢磨这个。” “王上说,不明白的要想办法明白,但是明白不了只要有效就可以用。当年父亲你们渡河南征的时候,王上用臭蒿捣碎挤汁液治军中忽冷忽热的疫病,其实按照阴阳之说,那疫病必然是阴,热汤为阳,按说应该用热汤熬煮才对,可却用的冷水浸泡,可见有些东西未必是阴阳可以说清楚的。那些医药班的人如今只是忙着到处寻找草药、询问各个藏在山中的氏族什么可以治病,又有几个去琢磨为什么可以治病呢?” 娥牤瞪了胡说八道的孩子一眼,夏国医药班的那些人曾不止一次救过他的命,胳膊上插过好几次用来灌血的鹅毛管,对于医药班的那些人他还是颇为敬重的。 孩子也知道这事,只好嬉皮笑脸地换了话题道:“父亲说到去了夏郡,之后呢?” 思路一被打断,也就忘了吹胡子瞪眼睛的情绪,陷入了回忆当众,唏嘘道:“那年春上去夏郡的时候正是二三月春耕的时候,那些那这戈矛的还都忙着在地里帮着种地,我们这些披甲的先走的,要不然也遇不到你妈妈。” “到了夏郡没几天,就是怀子节,可我又找不到当年那个捡走我梳子的女孩了,打听的话又打听不出,索性就找了个时间求着那些演戏的人,教我唱了曲夏郡的风曲,改了些词,但是调子还是夏风的曲调。” “我就站在河边唱啊唱,唱了一上午,好多夏郡的女孩子和我对唱,但我就告诉他们我等的是一把骨梳子,她们就笑着跑开了。后来直到唱的肚子饿的咕咕叫,我心里想她一定和别人婚配了,就在我要走的时候,你妈妈就在我后面和我对歌。” “我当时一看,你妈妈手里正拿着那把小骨梳子,当时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她的姐妹们却坏笑着,用船把她送到了河对岸。那时候还是春天,水还凉着呢,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便游了过去,等游到对岸后她的姐妹们才笑着跑开了,就留下我和你妈妈。” “之后的事你就知道啦,我去找了小首领,带着我的礼物去提亲。又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是咱们城邑里顶不错的年轻人了,又是小首领的伙伴,你妈妈又是姓姬的,这也算是两城之间的一件大事,也是那时候为数不多的娥姬联姻。那时候王上的老祖母已经去世了,姬姓中还是找了很多现在你都很难见到的人主持了婚礼,还暂时借给我们一套泥屋子做新房。” 孩子忍不住问道:“那些主婚的都有谁呢?” “很多了。那时候还是轻易可以见到的,现在可都在京畿之地或是各个城邑中当郡守了。咱家的功勋虽然和他们相差不多,可终究还是差了些,我会叫人记下来,到了京畿之后你也好去拜见一番,总有些渊源的。” “再后来呢,你妈妈就怀上了,再后来就打仗了,打的突然。后来我才知道我在军中最风光的日子,你妈妈却早产下了你,撒手而去。要不是医药班的那些人把你放在蒸热的湿草中,抚育院正好有哺乳的女子,只怕我连你都见不到了。” “我给你说了这些故事,既是因为你问的,也是因为关系到你以后的婚配。王上虽说婚配不分官等爵等,可也没说一定不准勋贵高爵之间联姻,大家自然是各找自家配得上的人,没说不准就是可以。” “我给你找的这女子,你小时候也是见过的,她出生的时候也正是你出生的时候,也就是小时候喂你奶的那个。说起来也和咱家有些渊源,如今她父亲在京畿中也是一方人物,便是主管农事的石泉。若不是石泉的姐姐扔给我的骨梳,只怕我也遇不到你母亲。” “国君也未必喜欢咱们在自家城中与那些管事的文官联姻,我又管着许多军事,娶个京畿女子也是极好的。王上年纪大了,石泉也不想自家女儿卷入京畿的那些风雨中。咱们国又是侯国,东至海、西至河、北及山岳南及淤泽千里之地五伯九子十七男,凡不守当年立国盟约规矩的均可代王征伐,总归是个安稳的地方。” “王上说,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我们这代人见过了太多征战,吃了太多苦难,才有了今天的尺寸立锥之地。我与你母亲的事,听起来极好,你也不必羡慕非要遇到这样的女子发生这样的故事。正如我征战流血是为了过上好日子,而不是为了流血而流血。遇到你母亲的种种故事,也是为了和你母亲一起过,而不是单单为了那样可以记得的故事,你要清楚。” “你如今也长大了,我也听闻你在学堂的时候也有女子相熟,可能也有很好的故事。可是这些都不适合你,你应当听我的,对你将来也好。” 孩子撇撇嘴,难免腹诽心说我可未必喜欢那个女孩子,倒是很希望能有一段你和母亲相见相知再结婚的故事。 娥牤猜到了孩子的心思,也没有讲什么大道理,冷声道:“你首先是我儿子,然后才是你自己。你和那些平民是不同的,他们可以做自己,你不行。你也不必撇嘴。我只问你,倘若你不是我儿子,就凭你在学堂里学的书本考的成绩,能够去京畿学征战军事?能去姬夏学宫求学?你凭什么?还不是凭着大家逼着王上下了名令,留出一半的名额给咱们这些征战有功的人举荐吗?” 孩子这才默不作声,回忆着小时候隐约见过的那个女孩子,还有女孩子的父亲石泉,终究还是怅然一声。 第一百二十二章 那些人,那些年(三) 同样是很多年后,石泉回忆起当初那几年的安稳,并不是因为孩子的追问。他的妻子没有早逝,因而也就没有这样的追问。 回忆的原因是因为学宫中出了新一年的《农学》册子,上面的墨迹有些臭烘烘的味道,但已经不是手抄的而是用陶泥印上去的。 里面都是些种植、堆肥、新农具、养鱼之类的东西。 第一篇也是最为显眼的一篇是关于在夏天棉花接桃的时候,用采摘的杨树叶放在棉田外引诱棉虫的飞蛾好杀死棉虫的,这是个农学院的孩子写的;第二篇才是王上写的,用蓝矾和石灰混合来治一些麻、棉之类的病害的。 他回忆起那几年倒不是因为棉虫,那时候他还在夏东郡做农吏,那几年榆城新华城种棉花的时候,夏郡还是没有棉花的,自然也就见不到棉虫。 之所以回忆起这些,是因为忽然想到了第一次见到纸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陶泥往上印字,一切还是手抄的。但是代替了木简,让他不必每天都要背着一斤多的木简到处走动。 那是华历三十七年的秋天,正是准备秋种的时候,趁着最后的东风一艘船从榆城来到了夏城,带来了很多的切开的用胶黏住一面的易于翻页的纸张。 石泉记得自己兴高采烈地领取了三本,还有一支新的毛笔以及从别的城邑买的墨。 当即便在那三本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越发觉得舒适,又将一些木简上的重要的文字抄到了纸张上。 那时候也正是最艰难的时候,四里二百户里,基本都是刚刚归附的、或是那些原本野民的人家,只有二十户是原本夏城的新老国人。 牛不够,铁锄头铲子什么的倒是许多,春天那次国人议事大会之后他就一直在夏东县,到秋天虽然城邑还不成规模,可至少保证了众人都有容身的地方。 土地到处都是,都是厚实的、覆盖着厚重腐殖和淤泥的上好沿河地,一望无际,春天的时候还是荒原,如今却已经又写了开垦出的、笔直的土地。 也或是因为这样的场面让他这个学农学的人很开心,也或是因为有了纸的高兴,所以从那一天开始他将自己遇到的一些大事用自己有限的文字写在了第一卷纸张上。 于是从一件精巧而又昂贵的木匣中摸出了一本皱巴巴、和现在的纸张没办法相比的纸卷,看着上面很久前写下的、难看的字,怔怔出神。 “三十七年八月初三,第一次见到纸,很高兴。明天就要去夏郡,和郡守说说这边开垦的事。船已经到了,明天一早就走。” “八月初五,红鱼姐生气了。有的里没有完成开垦的数量,她生气起来真吓人。好在我从春天开始就和那些人一起劳作,每天第一个去最后一个回去睡觉。姬夏说这是为了夏国,我想我做到了。我管的四里一共开垦了四千六百亩,是最多的,红鱼姐夸了我,我很高兴。” “八月十二,捕鱼,很高兴。我管的里因为开垦最多,名字被写在石板上,还给了我一个铜奖章,发了四个羊,他们想吃我想养着,于是捕鱼代替吃羊。” “八月十六,红鱼姐来了,祭祀了土地神和祖先,发下来了麦种。明天就要种冬麦了。” “八月二十,有人病死了,我得记下来明天报给郡里。” “八月二十七,麦子种完了,可是明年收麦子的时候可不好了。今年吃的配给,他们从山里迁出的很高兴,不用怕饿死。所以很多女人怀孕了,也没有婚配,他们还不习惯婚配的事。收麦的时候好多女人都要大着肚子,别的里也是这样的,怎么办呢?我得和郡里说说。” “九月二十,不高兴。存放粮食的仓库有个老鼠洞,是新挖的,没来得及堵,郡里人来查看,我被罚了二十个钱,如果不堵上就要罚一百个,以后每天都要去查看。” “十月十八,姐姐来这里演戏了,很好看。姐姐说榆城那边终于把煤炼成了炭,这是姬夏从建立榆城就像要做的事,这是大事。那边把生铁变成熟铁的炉子改了,姐姐说是从月玫的城邑里弄来的好黏土烧成的砖,不然耐不住煤烧成炭的热。那个熟铁炉子一直很少用,姬夏说熟铁和我们手里的犁铧上的铁不一样,可以砸,可是有什么用呢?” “十一月十八,病了。明天要去医药司那里弄些草药吃,咳嗽了吃靛蓝草的根、发热了也吃、嗓子疼也吃,医药司的人就不能弄些别的吗?” “十一月十九,有枫糖吃,还有糖水煮桃子吃。因为我是农吏,配给的。里中的人都来看我,我很高兴。姬夏说要让他们信任我,他们现在都把我当他们的首领一样,很尊重我。” “十一月二十九,活下来了,可是一点劲都没有,干不动活。本该带着他们将河水灌进那片草场,明年好放牛牧马的,没想到我就说了说他们就自己干了。干的不是太好,但我很高兴。建造司的人来这边,组织整个夏东县的人挖水渠,为明年灌溉。” “十二月初一,下雪了。终于有新迁来的人学会了写字,这些天太冷,我就教他们写字。写字是好事。” “十二月二十三,马上过年了。有纸张卷着火药的爆杨送来。听说烧竹子声音比烧有虫子的杨树更响,榆城那边都叫爆竹了。” “十二月二十八,郡守评定,我今年得了一个上上。整个夏郡就三个人,我明年要做的更好。” “三十八年二月初七,过些天就要举办聚会和较量了,我比不过他们,射箭也不准。还是趁着春天,再开垦一些土地吧,怀子节一过就要种葫芦菽豆之类的东西了。” “三月初三,怀子节,我看中了个姑娘,我想有个女人了。” “五月初九,丰收。麦子长的很好,豌豆也很好,只是割麦太累了,一个人一天只能割两亩,四里也不过一天八百亩。晚上点着火割,可不能下雨啊,大家都累的腰疼,郡里发了白面,割麦的时候每天都有馍吃。好吃,好累。” “五月十八,缴了夏粮,剩下的够吃了,里中的人都高兴的哭了,他们在山里的时候没见过这么多粮食,算上豌豆和麦子,一亩地有二百六十斤。大家都背着麦子缴到仓库里,很高兴,晚上吃的韭菜和猪肉的饺子。他们现在真的相信一切都比在山里好得多了,也更尊重我了,有人管我叫小石首领,我可不是,我腰上的玉牌才是。” “五月二十六,想酿酒,郡里不准。有人私酿,被罚了功勋。现在酿酒又管制了,粮食和粮食做的东西严禁卖到别的城邑。是不是要打仗了?” “五月二十八,大家不想干活,开垦太累了,说现在够吃了。我说不行,他们不高兴,但是还是去开垦了。前天有人偷懒,我罚他只能吃豌豆和带皮的麦饭,他摔了碗和我打起来了,被驻扎的士兵带走了,抽了鞭子,但是活还要干,我得帮他把他该干的干一些。” “五月二十九,很好,我帮那个挨鞭子的人干了,大家做完自己的定额后都来帮着做了。再干一年,土地就够了,再多就忙不过来了。” “六月初七,草河盟欢庆较量技艺,姬夏从榆城来了,姐姐也来了,很多人。还有几个农学班的同窗,他们那边要好得多,苇城和风城的人在榆城开垦了很多土地,听说那边火药作坊好像爆炸了,死了七八个人。他们那边开始种棉花了,棉花是什么?” “六月初八,姬夏讲了很多,别的城邑首领也很尊重他。蹴鞠很好看,姬柏打仗厉害,玩蹴鞠也很厉害。最不好看的就是投石,只有五六个人看,现在夏郡可没有几个玩投石的了。” “六月十三,姬夏见了我,夸赞了我,还在麦田里看了看,和这里的人一起吃了饭,大家都很高兴,我总说这一切都是姬夏带来的,他们都相信。” “六月十五,果然要打仗了,每一里要出两个最强壮的,跟着去娥城。好像要去北狄那边抢人,明年这里人又多了,收麦的时候就可以忙过来了。很多人想去,去了就有功勋,都找我,但是这事不是我管,我哪里能管兵卒的事啊。不知道抢回来的人算什么?是国人吗?那可不行,这些人劳作了两年开垦出的土地,大抵姬夏不会让那些抓回来的人直接就来开垦好的土地上劳作吧?我要去郡里,问问姬夏,真要那样乡里众人都会不高兴。” 第一百二十三章 那些人,那些年(四) “六月十八,去夏郡了,姬夏已经乘船回国都了。郡守说我想的很对,发给我一块肥皂和一套新衣服。还塞给我四个刚刚从农学班学完的孩子,我一共管着二百户人,却又多出了四个年轻人……真不知道要做什么,有这些钱和粮食,或许应该多养一些不用干活的士兵。” “七月初六,这四个孩子干活还算勤快,郡守说让他们学着怎么当好农吏……别处也是这样,这么多管人的,可是哪有这么多人可以管呢?李大不太高兴,他以为这是以后要来当里司的,我说他做的好别人也抢不去。我想姬夏应该不会弄这么人来当里司的。” “七月初七,乞巧节,可惜只有以前的夏城人过这样的节日,我还得把姬夏说的乞巧节的故事和这二百户讲讲。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愿意听这故事,但是对于上面发下来的甜面饼吃的很高兴,大约明年他们也会记得这一天是什么吧。” “七月十五,四个跟着我学怎么当农吏的孩子就剩下三个了。有一个被蛇咬死了,按照郡里的新规矩,不能葬在地里会影响耕种,于是葬到了不能种地的山坡上了。供养一个学完农学的孩子要多少钱?三年开蒙,十四后又要再学一年,还要下放到乡里之中再学两年,六年时间少说也得三千斤粮食,加上薪俸又要三五千斤,哪里要用这么多人呢?” “七月二十,我问了郡守,郡守说现在用不到这么多人,将来会用到的。培养一个可以管好二三百户农事的人,怎么也得六年时间,真要到用的时候,可不是直接跳过这六年就能变出来的。” “七月二十一,在郡里歇了一天,不只是县乡里的农吏,别处也是一样,一个做了一年的都要带着两三个新人。这些新人也是年末考评的一部分。但愿这些孩子们能够知道他们需要有多少个农夫在地里汗流浃背地养活他们。” “九月十二,秋种都忙完了,接到王命,要去榆城学习。郡里和我一起去的有十三个人,除了我们这些农吏,还有管钱的、管法规的,都是去年得了上上评定的。我把四个里分给了三个年轻人,让他们独自管,回来后希望不要做的不好。” “九月十八,在船上。遇到了附近城邑的船只,船上是装好的锡锭和硝石,养硝的办法已经传到了其余城邑,老夏城的养硝工匠分了一些去别的城邑,但是火药还是夏国配制。其实不止一艘船,还有些装着陶器的、粮食的、石灰、炭、还有抓来的奴隶。抓来三个奴隶,卖掉一个换两个人用的铁器,是比三个人都用木头做的活多的。有锡矿的城邑没有铜,有铜的没有锡,他们谁也离不开夏国,或许夏国也离不开他们吧。” “九月二十九,榆城的味道很刺鼻,比我走的时候更难闻了,到处是煤烟味。我没看到把煤炼成炭的作坊,据说是在采煤的地方,那片煤矿以及采煤的人都是姬云在管着。他大事不糊涂,应该能够管好,手底下加上奴隶也有几千人了。算起来,我也管着五六百人,要是将来那些孩子长大了不分家的话,我可能也能管上千人了。” “十月初一,开始上课,姬夏教我们。上午姬夏教,四天教一次,下午要学算数。新学堂的名字叫姬夏学宫,都是砖石的,裹着浸润了木油的窗纸。” “十月初三,听别人讲讲自己当农吏时遇到的事,以及如何解决的。他们解决的都很好,因为评定的都是上上,那些不好的都不能来,有些还被斥责了。他们说的都很好。姬夏找到我,告诉我明天我也要上去讲。可是我该讲些什么呢?” “十月初九,前几天我讲的很好,姬夏说‘向石泉学习’,其实大家各有各的办法,可能我做的最好吧。我知道姬夏是说学以前的我,今后的我会是什么样呢?所以我也要向我自己学习,当然是以前的我。” “十月初十,发了一套新衣服,是棉布的。我去染纺司看了看,终于知道什么是棉花了,很奇怪的东西。” “十一月二十二,学了将近两个月了,没有时间来写这些东西。晚上要学习,白天要学习。我们为什么打仗?为什么要学习?为什么要当官吏?什么是大河诸部?什么是自己人什么是敌人?我们一直在思考这些事。” “十二月二十,姐姐给我介绍了个女人。和我一起参加这次学习的,之前见过几次。她叫莲,当初和妹妹一起被卖到榆城的,如今她妹妹在河对岸靠躺在那里用身体换钱,她用手来换钱,纺线织布都做的很好,当初三千多女奴中做的极好的几个,姬夏弄出来新的织棉机后她学的很快,是染纺司的一把好手了。” “十二月二十一,我穿着最新发的棉布衣衫,挂着所有的铜勋章,去见莲。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问她织布有几种办法?她说纺羊毛、麻和棉花是不一样的。我老老实实地说其实我不会织布,她就笑了。我问她织过什么布,她说棉布。我说哦,我身上穿的就是,挺好的……之后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在这时候姐姐来了,和她说了些什么,出来后姐姐和我说莲很满意,因为常听我的名字,而且学习的时候我的名字也常被提起来。” “十二月三十,过年。莲送了我一串贝壳,我送了她一些擦脸擦手的油脂,那是姐姐让我送的,那可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我也没那么多钱。出去看孩子们放爆竹,棉袄被烧了,莲让我脱下来给我补一补。” “华历三十九年二月初七,终于学完了,明白了为什么打仗、为什么当官吏,也明白了是农人在养着我们。我去年又得了一个上上的评定,官员例会上有人推选我当主管整个夏东农事的农官,姬夏批准了。等夏赋收完之后就要上任了,我怕做不好,但是姬夏直接告诉我他现在已经无人可用了,让我试着做好。” “二月十六,我就要回去了,莲和我在大野泽划了一天船。我要回夏东,她还要在这边的染纺司做事。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让她等我,可是要等多久呢?我说她要是不在染纺司做事就好了,她说我要是不做农官就好了,两个人都不高兴,但是都很忙。大约等那些年轻人成长起来顶替现在做的事就好了。我可不敢去问姬夏,这几天他正在校场忙着弄新的军队,我看到了李大的四弟弟,让我给他哥哥带个好,送了一些好东西托我带着。” “二月十七,和莲在树林里做了些事。真好,要是能天天这样就更好了,可惜不行。去找姐姐送别,姐姐告诉我最近最好不要生娃也最好不要做那种事,也不知道为什么。” “三月十八,回到夏东了。任命提前下来了,我成了主管夏东农事的农官,我还以为要等到夏收呢。郡守说那些去北狄征战的人回来了,带回来很多人,都要分到东西两县中,我要管这些事。这可比管那二百户要难的多,祖先庇护我能做好吧。” “三月二十,那些人回来了。当初我那四里中去的八个人,回来了五个,死了三个,活着的都立下了功勋,披着甲,成了专门打仗的甲兵。他们打了大半年的仗,一个个力气又大,一个个能批很沉重的甲。” “三月二十三,每个里分了十几个北狄人和山野中的野人,需要帮着收获、种植、开垦。户部早早有人算过了,司货姬下令,每个新来的在开垦后分给他们三亩地,剩下的都是归乡里所有。这三亩地是算好的,也就是够一年吃的,准许他们开垦新地,但是附近的好地早就没了。他们没事做,只能去乡里做短工,帮着收割、耕种、开垦之类,来换他们想要的东西,还要担负一些徭役之类的事。什么时候学会了说大河诸部的话,什么时候学会了最简单的五六十个字,才能被分下属于自己的铲、锄之类,成为国人。他们这一辈是没可能了,或许孩子们有可能吧。” “四月初八,农官要管的事情太多了,和农吏完全不一样。那些北狄人以为自己要当奴隶,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输了的都是如此,但是并没有。他们暂时没有反抗。有乡里的人说,要是以后都这样就好了,给那些人很少的地,给自己人很多的地,又不是把他们当奴隶,让他们帮着耕种收割……最好是一个人有四五百亩地,下面有三五十个地很少的人,那样的话什么都不用干,地的一切都可以收拾好。” “六月二十一,有船从榆城来,收到了莲的礼物和几个字,她会写字了,还会写自己名字了。来的人给我带来个消息,说是那边棉花收获的不错,但是纺线织布的女人不够,莲可能要被调到夏郡来教这边的女人纺棉线织棉布。这是好事。” “六月二十三,新一批的农学班的孩子又来了,从下面提及了几个评定为上的农吏做我的副手,要跟着我学。好嘛,一个夏东县的农吏农官,再过几年就能管三个夏东县了,可是孩子几年之内可长不大,哪里有三个夏东县呢?律法的、赋税的好像都是这样,全都是一个带三个。前些天去夏郡,我和红鱼姐说笑,我说要是忽然再多出三个夏东县这么多的人,用不了五年,都不用农学班再派人来了,我夏东县的农吏就足以撑起来这三个新的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那些人,那些年(五) “七月初十,郡里开会,传达了计划统计司的计划,明年开始夏郡削减麻的种植,只留下用来搓绳子、火绳、麻袋的亩数,这东西别的城邑很多,但是一旦打起来可能怕别的城邑不卖吧,没有这些东西很多事可就做不了了。以后难道都要穿棉布了?” “十月十三,下了令了,明年夏、卫、娥三城攻打西戎,征收了特别粮税。大家都交了,因为去年掠夺来了北狄人让大家做活轻松了许多,要是有更多的人就更好了。管制令也下了,做官吏的女子今年不准结婚也不准生娃,不做官吏的不管但是要求和她们讲清楚。我还要去和女人说生孩子的事。” “十一月二十,特别征召令,每个里出五个人,明年负责运送粮食,鼓励女人担负起男人要做的事。好在不是个人管个人的,一里去了五个,总还有别人帮着做事,那些北狄人也算是补充了一下人手,但是让他们去运粮食可不行,谁知道会不会跑开。” “十二月十九,榆城的士兵来了,三年前的小年轻如今胳膊肩膀都壮实了许多,雷火卫也来了,带的什么鬼东西?李家老四扛着一个一头满是羊毛的长杆刷子,拿着盖着印章的纸条来我这里的仓库取几桶醋,又是特别征召令……明天供销司就要告诉夏东县的人今年没有醋卖了。” “十二月二十三,随军出征的还有女人?医药班的女人,背着小木匣子和皮袋子。战时特别令,杀鹅取毛。哎,杀吧。战时特别法令,烈酒管制、枫糖军需管制、肉干鱼干军需管制……每家分了五斤面,不是吃的,要用猪油盐炒熟作为军粮,二十七之前必须上交,我得趁夜把事情分下去。” “华历四十年四月十八,头疼!北狄女人生了个娃,爹是国人,这孩子算怎么回事?里司问我,我去问谁?这孩子算不算国人?报给郡里吧,规矩以后又要多出来一条了!瞎胡睡!瞎胡生!” “五月二十,郡里回复,需要上报榆城,孩子到底算什么需要等上面确定。等吧,这可不是小事。旬休日,有信使带来消息,大军已经汇聚卫城,沿河而上,西戎人各个部落也都在准备死战。这次领军的是卫河,姬柏是副将,雷火卫和羽林卫以及黑衣卫都去了一些人,阳关的骑手也去了不少,比起羽林卫,阳关这些骑手骑术差不多,但是一点都不整齐,他们和草原诸部打了这么久,草原诸部也学会用马镫了,不过不是铜铁的。” “六月十八,有船从榆城来了,莲也来了,她要在这边组建染纺司,主要是教女人纺棉线、织棉布,太好了。一船棉布,一些木工,还有一些新的纺车和织机,看不懂有什么不一样的。随船而来的还有新规矩,凡父亲是国人的孩子,一律拥有国人身份。至于国人女子,只怕也不会去找那些连地都只有三两亩的人吧,既然没有那也就不用有规矩。” “七月初三,信使传来消息,大胜西戎。俘获数千,西戎首领阵中被杀,部分西戎人北上不敢南下。死伤不多,这是好事。最好能在八月中旬前回来,还要秋种,马上还要疏浚水渠。李大的四弟弟立下了头功,我得把这消息告诉李大。” “八月十五,月亮圆。前天成婚了,主婚的是郡守。分着睡的,莲说今年明年都不能要孩子,她要忙染纺司织布纺线的事,生了娃可以休一年,但是要去抚育院看孩子,她暂时不想去。我想了想,倒是也能理解,要是我生孩子的话,我也不想生,生了只怕也真管不来夏东农事了。守着女人又不能睡,我要去草河洗洗,心里燥。” “九月初一,好事。医药司的人告诉莲,只要在来月事前三天和之后三天做那种事,应该不容易怀上。谁告诉她们的?但是我和她都希望这是真的,于是就是真的了。还有七八天吧,啊啊啊啊啊!” “九月初八,晚上本来可以和莲一起睡的,接到郡守令,连夜去郡里,准备迎接大胜归来的士兵还有俘获的西戎人。船上,还有李大,他弟弟立下了大功勋,他这个当哥哥的要去迎接,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了,之前的孩子是他女人的可不是他的。问了问,那三个做农吏的年轻人做的不错,扔到别处管个百十户种田应该可以管好的。现在是管人的太多,要管的太少。我大约猜到姬夏要做什么了……如今把我扔到一个城邑,拼尽全力应该可以管好一座数千人城邑的农事,那三个孩子留一个顶替我之前的农吏,剩下的都跟我走就行。一个夏东,有三套可以管理夏东的农吏,别的也是一样。看来真要打仗了。李大一直在我旁边说他的儿子像他什么的,我想这不是废话吗?他说等儿子长大一定聪明,或许和他的三个叔叔一样,能学的很好,去军事班就最好了,那是挣功勋最好的去处。看来大家都想打仗。” “华历四十一年一月初七,国人大会。我可以参加,去了很多人。姬夏说想要安安稳稳地种田做工,就最好不要打仗,但是如果别人来打我们怎么办?大家都喊当然是打回去。姬夏又问,若是大家都遵守规矩,或许就不用打了,守谁的规矩?当然是守我们的规矩了。” “一月十三,密会。榆城对面那城邑,菱肯定是最适合成为首领的,七八个人帮着他治理那一半的城邑,还有个做不好吗?他是守我们规矩的,当然不会和我们打。姬夏说天下想要安定,就只能定于一座城邑一种规矩,我觉得很有道理。” “一月十四,听说粟岳或许会不遵守盟誓。那就打嘛,我的三个副手早就盼着打了,这是不用多说的,打了他们才可能不当副手,否则只要我在他们就一直是副手。要是真打,我是希望打的,之前学习的时候就说了,天下想要安定就只能有一种规矩,大家按照这规矩做事,亲族之间就不会有仇怨。不按照规矩就打,打到遵守规矩,这是极好的。” “一月十五,密会。做好征战的准备,一旦粟岳不守规矩就要开战,全面管制,打赢为止。” “一月十六,密会。分发武器,一旦打的时间太久,一里要出十个人出征。军队已经动员了,所有旬休取消。” “一月十七,密会。姬夏讲了将来要打成什么样,与会的这些人中我是官等最低的,姬夏问我能不能管好一座城邑的农事?我想了想,告诉姬夏如果给我足够的农吏,我可以管好。” “一月十八,密会。我做了削减明年种植的提议,计划统计司询问我如果一里五十户,只剩下三十户最多可以种植多少亩地。种不是问题,难的是收……” “三月初三,怀子节。好消息,粟岳承认菱作为城邑首领,打不起来了!管制全面放开了,要抓紧时间耕种了。” 记载的内容到这里戛然而止,石泉看着上面的字愣愣出神,不知不觉中相濡以沫很久的女人端来了一杯从大河南岸弄来的名为茶的水,有些苦涩但是很好喝,如今都流行喝这东西。 之所以只记载到这里,是因为这一卷纸的正反面都写满了,还有几卷他也没有再拿起来看。 之后的故事,终于还是在某年打起来了。打的很突然,以至于当时石泉身后的女人在战争期间有了孩子,没办法做一些事只好去了抚育院集中看管孩童,以腾出更多的女人去做农事。 至于当时众人的心思,结果无非就是国人大会上,大家都希望赶紧打仗。因为国人大会不再是数万国人乱哄哄一团了,而能参加国人大会的……诸如那些小农吏,都盼着打完后从管着一两里的农吏变为农官,可是夏国就这么点地方,一共才有几个人能当农官呢? 当然,这是石泉当时作为农官所熟知的手底下那些农吏的想法,别的诸如律法、作坊之类的人想法也都差不多。他们不再想直管五六十个人了,他们觉得自己可以管五六百个,可是除了打仗没有更快的办法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石泉此时用比起当初更为成熟的目光去看当年写下的一切,固然有些青涩的回忆,也对当初种种自己看不懂的事看的明白清晰了。若不是当年各个方面养出来那么多看似当时无用甚至冗繁的官吏,只怕后来的事也不会那么容易,打下来谁来管呢? 用那时石泉的眼睛去看那几年,也就是最普通的农人所经历的种种。种植、服徭役、收获、缴粮、随军运输、新工具的普及、国人和新来的人的孩子算国人身份吗种种。而用此时的眼睛去看,却是从一开始就是在为战争做准备,甚至是在为打赢做准备。打输了,何必要那么多吃饭的官吏?哪里有那么多人要管? 这卷不算厚重的潦草的纸卷上,很多出现过的名字消失了。有的是因为死了,有的则是随着石泉从农吏到农官再到之后,再也很难见到了。 譬如当初偷懒被抽鞭子的那个,石泉再看的时候已经记不起对方的模样,甚至不知道对方如今姓什么。 再譬如李大,那个当初石泉想办法动员去了夏东做了里司的人,这个不会忘记,因为他还有三个弟弟,有两个那都是如今平日常见的人,可是作为大哥的李大从那卷纸张的墨迹消失后就很难见到了。 此时再看到这些很久远的名字,难免有些唏嘘,看着一个个曾经做农吏时熟悉的、如今已经不熟悉的名字,石泉失笑地摇摇头,合上这一卷纸张,放进了木匣中。 第一百二十五章 那些人,那些年(六) 石泉感慨着因为舞台和地位的差距逐渐增大,以至于那些曾经熟悉的名字终于和自己成为两个世界的人的时候,曾在他的纸张上出现过名字的李大正经历着亲人的最后告别,只是自己已经看不到了。 他这一辈子最多只管着五十户人家,就是个普普通通种田的人。但是死的时候因为他的弟弟,来送别的人很多,原本连母亲都早亡的他如今拥有了诸多的亲人,包括当初女人和他结婚时候带来的孩子也姓了李。 高兴过,比如知道弟弟立下功勋、比如自己住进乡里第一间砖瓦房、比如第一个明确知道的属于自己的孩子出生…… 悲伤过,比如那一年大洪水田地被毁、比如小女儿没长大就得了病死了、比如年纪大没赶上最后一批能够立下功勋的机会…… 当这一切都过去后,平静的衰老然后死去,也算是一种解脱——从几年前他的牙齿开始松动掉下之后,吃饭已经成为一种痛苦,喝了好多年的米粥,而祭品中至少还有鸡鱼。 很多年前丧葬的规矩已经定了下来,到如今也没有人敢不遵守,也就逐渐成为了一种习惯和一种理所当然。 悲伤之后,直系的一家人聚在屋中。一个中年人抱着已经姓李的大嫂的孩子的孩子,被那个小孩子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四爷爷”之后,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古怪的笑容并非出自内心,他的脸上有一道疤痕,所以嘴角看起来总是很吓人,一只眼睛也总是眨呀眨的像是星星一样一刻也不停。 孩子熟悉之后,不再害怕,鼓足勇气问道:“四爷爷,你的眼睛为什么总是眨呢?总是流眼泪,我都不哭了。还有啊,你的嘴角为什么有道那么长的疤痕呢?” 中年人哈哈地笑起来,说道:“这要问你的三爷爷了,他当年是冶炼司造大炮火枪的,造的不结实,火枪炸了。这道疤痕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还留下了总是眨眼的毛病。” 在他身边的一个满脸乌黑胳膊粗壮的人也无奈道:“那时候总是炸,炮没炸就不错了。有一次钻大炮的引火门的时候,钻的有些靠前不是在最后面,结果试炮的时候直接就炸了,这都是一点点试出来的……” 兄弟两个说到当年,便想到了当年,于是一起望着二哥,问道:“二哥,那几年没打仗之前,我被选中去操炮,三哥在冶炼,倒是你们这些王上的嫡传弟子在干什么?” 李何以摊手道:“干什么?三十七年,我的同窗们总算是完成了考核,王上教会我们怎么用纸笔算开方,扔给我们一大堆的数让我们算,他在冶炼厂做别的。” “三十八年夏,算好了,几十万也能用纸笔开出方,算了一整年。然后我们就开始因为一件事争吵,争吵了四年,终于在打起来之前争吵完了。” 李四郎奇道:“当时整个夏国都在忙着为打仗准备,你们五六年的时间就在争吵?吵什么?” 李何以想了一阵,用了一个两个弟弟最可能听懂的话解释道:“争吵了四年,只为了一件事。一个圆,是分成二百五十六份?还是分成三百六十份。” “有用吗?” “废话,你们以为你们操炮的这些人,手里拿的那些半圆板上面的刻度是随便画上去的?你们打仗的时候就测测距离,然后看着大炮尾部的铜牌,上面写着多远就把炮口调多高,把操炮变成和种田一样的工序。背后呢?你问问你三哥,他们当时做了多少?铸十门运气好了有一门好的,运气不好全是不能用的,要不然当年攻打西戎为什么就三门小炮?” 李四郎急忙摇头道:“这我知道,只是我想知道分成二百五十六份和三百六十份有区别吗?” 在一旁听大人讲故事的后辈们也觉得奇怪,他们当然知道那场争论最后是谁赢了,因为作为这些功勋之辈的子嗣他们可以去最好的学堂,课本上是说分成了三百六十份,于是他们觉得这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也就没想到当初还有一场争论。 其实李何以说的很简单,但是当初的争论又何止这一点呢?作为姬夏学宫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有些东西已经难以和亲人们讲清楚,不是不能讲而是讲起来需要三五年的时间。 于是简短地说道:“我们学会了笔算开方后,就和勾股三角联系在一起了,再加上王上教会了我们用规尺把一个角两分……然后我们就开始争论了。一个圆,两分然后四分再然后八分……分来分去,当然是最适合分成二百五十六份。” “可是分成二百五十六份后,只有一个我们熟悉的三角,那就是勾股相同的矩角。可是勾是一、股是二的,或者是三条边一样长的三角,都不可能出现在这二百五十六份当中。” “有人就说,为什么不是三百六十份呢?因为要是分成三百六十份,那个两边相同的矩角两侧都是四十五份、三边相同的都是六十份、勾一股二的是三十份。如果分成一百八十份,那个两边相同的矩角两侧是个二十二份半,只有三百六十份才是所有常见的古怪角都能分开而且是整的。当然,分成七百二十份也行,但是那就太麻烦了。” “就为了这个分成三百六十份,我算了两年才算出来这个数是正适合的,恰好都是整的。如果是二百五十六份,那都不是整的。” “可是他们那些人却坚持二百五十六分,因为他们让我画出一个一份的角!我画不出来。可是如果二百五十六分,他们就能画出来一个一份的角。可我说我虽然画不出来,但是一些常见的角都是整的;你们能画出来最小的一份,但是常见的角只有一个是整的。” “我用用了一个月时间,算出如果按照三百六十份去分,我能做出的最大的整角是十五,而按照二百五十六分的话,他们是一。后来我去问王上,王上把圆五等分,也就是能做出七十二。现在可以做出的就是九十、七十二、六十、四十五、三十、十五……用七十二减去六十是十二,十五减十二是三。” “所以,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用规尺和矩尺,把一个角三等分。只要我能做出来,我用规尺和规尺就能画出一个一份的角。到现在这么久了,我还是没想到有什么办法可以把一个角三等分。” “哎!要是问我平生夙愿,只怕也只剩下看到有人能把角三等分了。若是我死后,有人解出来了,一定一定记得,烧纸的时候告诉我!” 孩子们急忙道:“我们记下来,将来也会写在家训中流传下去的,若是有人能够用尺规将角三分,我们一定会在家祭的时候告诉你的。” 有个顽皮的孩子忍不住说道:“那要是用个特别大的规尺划出个圆,好比几万步才能走一圈,除以三百六差不多就……” 话没说完,李何以气的双目圆睁,拿起一旁的木杖怒道:“算数里没有差不多!” 那孩子还小,嗖的一下就跑开了,旁边的孩子心想你逼着你儿子学这东西,我们可未必喜欢,倒是更喜欢听听别人讲讲当年打仗的故事。 只不过对于李何以来说,那就是一张战争,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他坚信算数是很神圣的,但是这种神圣却应该和生活相关,至少在每个人都明白算数之前不应该超越现实;而另一群人则坚信算数不只是算数,是超越一切在一切之上的,所以可以将圆分成二百五十六份,至于常见的角不是整的,那都无所谓,肯定会有一个数是可以应对上的。 双方的这种没有硝烟和血腥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很久,尤其是十几年二十几年后,新一代从小接触这些东西的孩子们长大后。随着李何以他们也当了先生,这种战争更加的激烈。 这场战争起于几何的圆和角,却决战于算数的加减乘数。 因为圆和勾股的出现,让支持李何以的那些孩子们确信算数应该和现实融为一体,利用人为定义的方式改变最基础的东西,从而让常见的东西可以让大部分人理解。可是对方那一派的却用最简单的办法给予了回绝,最简单的等腰直角三角形的那个数,就没有办法用整的或是几分之几的形式表现出来……他们会笔算开方的办法,有人算了一个月还是没有看到二开方的尽头,这是常见的东西,又用什么样的数可以定义这种数不到尽头的数呢? 李何以的弟子们给出了一个很随意的定义,认为一个数开方后是另一种数,不需要算出来到底是什么,只需要加上一个符号代替这个数被开方了就行,并不会影响到计算;另一些人则坚持算数是玄奇的,这个定义并不能让大家信服,既然给出了一个算不出来的数,那么这个数一定代表了某种难以琢磨的内涵在其中,可以究其本源找出一种新的算数的方法从而让这些看起来没有尽头的数字变得有尽头,甚至于一开始的本源就错了所以才有这些解释不清楚的数字存在。 随后李何以和弟子们也展开了胡搅蛮缠的反击,按照把圆分成二百五十六份来算,三百六那一派的四十五,是和二百五十六那一派的三十二是一样的。 那么是不是就能证明四十五和三十二一样呢?如果不一样,也就意味着叫什么名字并不会影响到最终算的结果,也就是所谓的本源是没有意义的。 双方从这里开始撕,一直撕到他们的王上只给出然却没给出所以然的勾股、分角、开方之类的看起来是对的东西,开始考虑最基础的这几个东西是为什么,以此慢慢确定了撕逼的新境界——先坐下来弄出一个大家都认同的基础定义,别再出现三十二等于四十五之类的诡异情况,再在这个大家都认同的定义上继续撕——比如最基础的、他们撕逼的开始:什么是圆?圆是什么? 这种战争对于此时屋内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毫无意义,只是李何以和几个当初的同窗和弟子们乐此不疲。 不过他不是那种因为沉浸其中而有些看起来呆傻的人,看着弟弟们和子侄们毫无兴趣的模样,只好不再作声说他想说的故事。 孩子们暗暗欢呼了一声,拉着另外两个看起来不可能会说这些无趣的事的爷爷或是叔叔们问起来当年的故事。 第一百二十六章 那些人,那些年(七) “当年?当年我在冶炼司做炮,打铁,那时候可是个累的活,王上天天跟着,每天忙出一头汗。” 李大家的后辈子嗣们顿时觉得有些神奇,惊道:“三爷爷,那时候你总能见到王上吗?” “能啊,当然能。那是三十七年,我们之前正忙着做大炮的模子,王上去了粟城。回来三个月后第一次铸炮,结果就失败了……” “三个月?为什么要那么久?为什么失败了呢?” 李三回忆了一番,叹息道:“哪里有那么容易呢?要先建造一个高台,方便熔炼的铜汁可以灌进模子中;还要在高台上建个炉子,用生铁变熟铁的那种炉子,中间有墙隔开,一边生火一边是已经冶炼过的铜和锡,再次融化才能灌进去。” “王上说煤、炭里面都有些杂质,直接和铜在一起熔炼不干净,会很脆,所以只能用那种炉子,这又花了些时间。炉子倒是不难,当初冶炼司的第一批冶铁炉配套的就有那种炉子,无非就是火从上方走,用墙隔开铜料和煤、炭之类,靠热气去化铜。” “结果三个月后第一次灌注,大家心都凉了。作为炮芯的泥棒,冷却后和铜炮粘合在一起了,都烧成砖了,怎么抠也抠不出来,弄出来个没有炮膛的铜疙瘩。” “只好重新熔炼,想办法改进,又是两个多月,做模子太麻烦了。” “这一次做完后,芯模能取出来了,可是里面一点都不光滑。拿着细长的铁棍,一端烧红了,借着烧红的铁光看看里面,很多砂眼,根本不行,又得重新改。” “就一直这么折腾到三十八年,总算是弄出来一个烧红的铁棒伸进去看不到砂眼的炮膛,可这还不行,眼睛看起来里面是光滑的,但是实际上一点都不平。” “里面装了火药,试了一次,没炸,王上当时就很高兴,说没炸就能凑合用。” “之后又要弄出铁的或是硬铜的旋刀,小心地一点点地往里面旋。一个大车轮样式的东西,车轴的地方是一根铁杆,铁杆一端装着旋刀,转动大车轮,带动细铁杆,那车轮转一圈旋刀也转一圈,可是车轮多粗,旋刀多细啊?所以可以切的动铜。” “每天不能旋的多了,要一点点地用湿的羊毛毡子覆在铜炮的外面,随时要换,里面一旋就热,热了就得停下。” “旋了好久,总算旋完了,还要钻火门,要不然怎么点里面的火药?钻火门也不容易啊,必须要钻到炮膛的最里面。稍微靠前了,一点火药,那火门后面的火药一炸,炮就歪了。” “用油一点点地加在火门上,也不能着急,别的城邑可以用木头钻玉,我们当然能用铁或是青铜钻炮,可就是慢啊。” “我们这边弄炮的时候,木工司那边也忙着弄炮架子,王上那时候每天的上午都在冶炼司和木工司这两边来回。” “那时候整个榆城都围着这两个作坊转,所有的好东西都是优先这两个作坊的。除了留下了一部分造铁农具的,冶炼司的人基本都围在这边观看,每个老手都要带三五个人一起干。” “我记得从三十六年开始做模子,一直到三十八年九月份吧,第一门小炮才算是弄好。有多大?你想想三斤的铁丸子才多大?那小炮就是打那种三斤的小铁丸子的,又能有多粗了?” “当时装了火药,炮架也弄好了,后面挖了土堆撑住,用的点火绳剩下的人都跑到远处。对准的是一百五十步外的一堵墙,轰的一声那墙就被轰塌了!当时我们可都叫了起来,想想吧,这要是打在人的身上那是什么样?后来又试了试,那三斤的铁丸子能打三四百步远,大约能在一百五十步远的地方打穿三四个人。” “当时大家可都乐的疯了。要知道东夷人的弓箭很好,当时夏国人又不善射,都想着要是弄出一百个这小炮,那还怕什么?” “结果王上一瓢冷水就浇到我们头上了,说是这一门炮造了二十次,只有一门可以用的,用了两年多时间,夏国七万人撑着、其余城邑的铜、锡、人、粮食之类的养着,这才弄出来。别说一百门,十门都造不起。” “我们当时都奇了怪了,心说这要是不造这么多,怎么非得让大部分的冶炼司的老手都来学这个?王上说不去造那么多和不能造那么多不一样。” “因此从那之后,那些造炮的只留下的一部分。除了要造这种三斤的炮,还要造一批更小的、能打一斤左右铁丸子、两三个人扛着就能跑的小炮。” “看过了之后,王上便选了一部分人专门负责铸炮,但是没有选我。” “那时候煤已经能够跟烧炭一样烧出焦了,原本的冶铁炉子还是用炭,但是生铁变熟铁的炉子就要用焦了。之前生铁炒熟铁的炉子根本不行,温度不够,搅合搅合铁就硬了,拿出来后还是一堆的杂质,还需要一点点地砸出去。” “换了焦,按说这回热度够了,但是那炉子的墙壁被烧化了!那些砖根本承不住煤焦的热度,这没办法,王上又找的月玫回到了月邑,帮着在那边建起了烧更好、光滑的陶的炉子,又建了一个专门烧粘土砖的作坊,这来来回回又是大半年。” “等这一切都弄完了,已经是三十九年的夏天了。你们的四爷爷那时候都被选中练习操炮去了,我们还在那继续挖土垒炉子。” “换了烧好的黏土砖,这边是煤焦的火,中间是墙,火和烟从上面走,隔着墙加热那些生铁。” “生铁的下面是些铁矿渣铺着,等那些生铁融化后,拿着铁棍子在能烫死人的地方搅拌,一天盐水要喝三五罐,热的喘不动气。” “说来也怪,那些原本融化的生铁搅合一阵,就黏糊糊的像是粥一样了,越发搅合不动了。热度还是那些,但是就是不能再化成水了。” “把这些铁拿出来,那就简单多了,去了下面的渣滓,就是熟铁了。可以砸,而且怎么砸也砸不断。” “当时就分了两批人,一批人用小块的熟铁砸甲片,我们则是用这些熟铁砸枪管。有水锤能砸甲片,甲做起来就快得多,可我们这群卷枪管的却只能靠手来一点点地敲。” “那时候也不知道是砸枪管啊,但是让砸就砸呗。” “我手下两个人,一个铁砧子,铁砧子上面有个凹下去半圆的槽,一把大铁锤、一个带风箱的小铁炉、一把夹铁的钳子、一人一块一尺长的铁板、一根一步长的圆的铁棍。” “就这点东西,先把熟铁打成铁板,放在风箱炉里烧红,趁着热在铁砧子上砸弯,把铁棍伸进去,继续砸,什么时候砸的那铁板围着铁棍围成一圈,就算是完事了。” “我从三十九年十月份领取了第一块熟铁,砸到四十年六月,整个冶炼司第一个砸出来一尺长的圆管。八个月啊!砸了八个月,放在现在的铁匠看来,只怕非要笑话我们太慢,可当时王上那是好好奖励了我一番。” “我们这枪管特别厚,这么说吧,比现在要厚半圈,因为怕炸啊。另外还有一批人也打了一些一尺长的,里面的铁棍一样粗,只不过他们的一边是粗出来一些,两根铁管烧红了,粗的那一小截套上我们的,再用力砸在一起,变成一根两尺多长的。” “我们只负责打枪管,另外有人负责钻枪管,有人负责做木托,有人碾火药,有人熬铅丸,有人钻火门,有人搓火绳,有人做丝锥,各有各的事。谁做的就要在你做的东西上刻下你的号牌……要不然你们的四爷爷也不会知道那只炸了他眼睛的枪管是我做的了。” “我算了算,就当时的情况,不算火药、木托、引火盒之类的东西,单单是枪管的打和钻,六个人忙半年或许能弄出来一支。也就是三个人一年什么也不用干,专门打和钻弄出一支枪管。而且这三个人里肯定还要有一个冶炼司的老手。” “这哪里是件武器啊,分明是拿钱堆出来的。当时当家都不理解,有那么多钱,那么多铁、那么多粮食,其实可以养更多的士兵,哪怕这些人都去打甲片,那也是一人一件铁甲。要是一人一件铁甲,谁能打得过?要火枪做什么呢?” 李四郎唉了一声,把话接过去道:“何止是你们,我们这些第一批摸到火枪的也是怨气满满。” “一柄弓最多两三斤,一支长戈又有几斤?你们可知道当时那一支笨重的火枪多沉?十斤!” “沉还算好说,最难的就是往里面装填、引火。拿枪后面后火门,火门外面有个小引火盒,引火盒里面倒上火药,火绳点燃了里面的细火药,再燃到火门里面点燃里面打出去铅丸的火药。” “大家身上背着十斤的枪、腰上悬着一柄青铜剑、八罐火药、一盘火绳、铅丸、一人一把木叉子以便把火枪架在上面开枪。” “下雨不能用,刮大风不能用,晚上不能用……” “排队的时候,人和人之间隔的老远,稍微靠近可能就是我的火绳点了你身上背着的火药,呼的一下就烧起来了。也就我是操炮的,只需要知道这东西怎么用就行,摸这东西的机会很少,要不然我可受不了。” 孩子们奇怪地问道:“那你怎么会被枪炸伤呢?” “四十一年,火枪作为草河盛会较量技艺的一部分,我想去试试,反正大家都是一样以前都没碰过,然后枪就炸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那些人,那些年(八) 孩子们当然不知道不作不死这个词,却用了符合那个时代和之前物质产生的文化给出了李四郎一个相似的定义。 不过暗里觉得好笑归好笑,如今枪已经不那么容易炸了,尤其是他们这些“根正苗红”的夏国勋贵的子嗣们更容易接触到这些东西。 听得多了,难免有种若非自己的父辈祖父辈,只怕夏国还建不起来呢,自然而然地也就听出了先辈创业艰难的言外之意,心中难免会想这天下是父辈祖父辈打下来的,如今学宫中却只有一半的名额可以勋贵举荐,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只是这些年因为这些事杀得人太多了,没有人再敢明着喊出血统天定之类的话,明着的血统没有了,暗里的血统用别的方法继续隐藏着传承着。 事实上夏国并不仅仅是他们建起来的,论血统的纯正只怕李家兄弟也算不上老夏国人。 也因而那五六年的安稳也不仅仅是这些原本的夏国人一步步成长的故事,更有一些“原本不是夏国人而成为夏国人的人”的故事。 只是他们成为的是另一种夏国人,等到安稳和战乱都结束后他们为之奋斗的正是之前那些孩子们觉得岂有此理的事。 很久很久前,东征东夷的过程中,那时候还不是夏国还叫夏城的士兵们救了一对当奴隶的母子,后来这对母子还有个襁褓中的孩子一家三口就在新华城生活。 母亲给七岁的孩子取了名字叫筷、给自己取了名字叫碗,以庆祝从奴隶变成人拥有了“想吃饭是因为饿了”的权利。 再后来,华历三十七年末,一批原本的逃奴如今的作坊工组成的军队去了新华城完成了换防,碗因为当初带人袭击城邑的功劳算作可以信任的人,也因此成为了半个国人,而筷就跟着那些逃奴们听他们讲榆城的故事。 三十八年夏,一大批作坊工中的人被调集到了新华城,嗟作为为数不多能够认字识数的原逃奴被任命为郎将,主管新华城的军事。 跟他一起去新华城的,还有一大批完成了教育班课业的年轻人。去的人要在那教三年,而这三年可以获得平时六年才能积累的功勋,那时候那个叫筷的孩子已经九岁。 这两年筷长高了许多,因为吃饱了;会写几个字了,因为那些墙壁上总是刷着一些字,而军中一些人也要被认字,母亲又在军中做饭,自然有熟识的人总会逗弄他玩——毕竟军中的那些人之前也是奴隶,这种感情很自然。 从榆城赶往新华城的嗟是认得碗筷这一对母子的,但是两年过去后他已经是要主管这里数万人安全的大人物了,自然不可能一来到就去见见这一对只是他生命中一道插曲的人。 那时候新华城已经稳定下来了,大河诸部各个城邑都派了些人在这里驻守开垦,那些跟随陈健学习的孩子们也在他们那狭小的“封地”上完成了改革:取缔了奴隶,而带之以地租,或是给他们以姓成为自己的族人以扩充自己的实力。 那些没有被换回去的东夷人也没有思念家乡的想法,那些当初教导榆城的作坊工们为何而战的宣传队和夏国的舆论部门在新华城主要宣传两件事:你们在你们的首领眼中一文不值,所以那些人被换回去了而你们被抛弃了,你们认他做首领,他认你们当族人吗?你们战败了作为奴隶,这是穹夕说的,败者为奴理所当然,但是你们只要好好做,三五年后就可以分到五六亩的土地,并且可以租用耕牛铁器。 这些没有被换回去的人,大抵都是东夷城邑中的底层人,东夷没有文字,更没有东夷诸部一体之类的说法灌输,在他们看来没有作为奴隶劳作到死就是最好的结局了,逃回去还不是一样的生活? 况且这里的生活比起在原本的城邑中要好得多,每天总会有个盼头,有人因为表现的好、学会了一些大河诸部的语言而成为了自由的人,分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而且还不需要耕种公田,只需要缴纳一定的赋税。 而那些从东夷中解放出来的奴隶则完全是另一番气象,他们从一开始就被灌输了仇恨和反抗,所以可以很快融入到新华城的体系当中,成为最早同化的一部分,也成为可以信赖的一部分。 他们的土地虽然也不多,但是从一开始就可以拥有五六亩的土地,借用工具开垦,剩下的时间则依靠做短工或是别的事来换取铜币。 很多东西只能用铜钱来购买,除了为夏国做工之外想要获得铜钱就很难,没有钱很多事就做不了也买不了。 当嗟来到这里的时候,一切算得上是欣欣向荣的,但他明白自己的使命:在数年之内完成这些东夷人的分化,在可能的战争爆发之前让这些人拥有土地、小屋子、鼓励他们征战获得功勋,讲清楚夏国的种种规矩。 只是这个过程有些漫长,需要等到夏郡、榆城那些地方的各级小吏成长之后才能全面展开。 而在这之前他要训练士兵、修建简单的堡垒、和周边城邑贸易、保持对附近城邑的军事优势,以撑到夏国第三批官吏培养完成。 在榆城的时候他已经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也明白将所有人平等对待现在不可能:夏国人不会去为东夷的奴隶成为人而流血的,那些奴隶想要得到和嗟一样的生活只能靠自我的反抗,夏国人没有几个人愿意当圣人割自己的血肉去拯救别人,而靠别人拯救的也没资格成为人。 因而嗟在临来之前受到的教育很直白:就算只分给他们五六亩地,就算他们为了活下去还是需要做很多事,但这正是拯救之后所能给予的。不管怎么样,那也是比当奴隶的时候要强,你想做的事除非你再去当奴隶带着他们反抗,否则就只能得到这么多。 只让他们拥有五六亩地,他们才能在做完自己的事后,为那些夏国人的土地耕种、在作坊做工,要不然夏国人凭什么为他们打仗呢? 新华城的土地制度和夏榆两郡不同,除了一部分垦殖的夏国人外,大部分都是非国人,他们来到新华城的时候一无所有。 粮食、种子、农具、技术全都没有,土地虽然多,但不是人多地少的时候,因而夏国不需要控制土地,只需要控制粮食种子和农具就足够。 开垦后分给那些非国人五亩地,但是除了这五亩地之外剩下开垦的就是公产了,而好的地都开垦完毕后,他们只靠手中的五亩地想要买得起农具只怕需要个十几年时间,这都是仔细算过的科学的压迫手段。 除了给公产劳作外,没有任何可能获得更多钱的办法,去开垦远处的土地又不能靠棍子况且谁也舍不得这五亩的土地。看似自由但实际上仍旧是通过控制生产资料将他们束缚在了土地上,并且利用他们想要得到五亩土地的心态让土地这种自然之物变为了私人或是国家所有,确定了所有权——他们别无选择,要么选择拥有五亩土地剩下的都是国家的;要么选择土地是自然之物不是谁的但连五亩土地都没有空着手离开这里。 也因而在夏国体系之内,原本毫无意义的土地成为了一种诱人的奖励,捆绑着成为国人福利的一部分:不鼓励奴隶,那么征战之后用什么作为奖励呢?自耕农?夏国人已经大部分拥有了成为自耕农的基础甚至更好,自耕农对其余城邑的平民和奴隶来说有无限的诱惑,但又不能靠他们打仗;对夏国人来说打完仗还是自耕农,那为什么要去打仗呢? 打完仗能奖励他们什么?土地?没有人耕种的土地有意义吗?除了让人依附与土地主外并没有能够奖励的东西。 封地,在人少地多的时候,地本身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地上的人。农奴、佃户、长工这些才让土地有意义,也才让更多的人为之而战。 进步从没有一蹴而就的,假使奴隶成为了名义上的人是一种进步,即便是被束缚在土地上,但只要不再是会说话的牲口,那么或许这就是这一世唯一能确定的进步了。 在新华城转了几圈后,嗟越发确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至少比起自己当奴隶的时候好多了,路总是要一步一步走的,这些人今天拥有了人的身份,比起奴隶就是一种进步。 按说看完这一切趋于满意之后,嗟会把心思放在训练士兵、征收粮食之类的大事上,不会和碗筷这样的人产生交集,可有些时候却是不经意间就联系到了一起。 巡查完新华城后某天的酒宴上,有个教育班的年轻人说起来一件有趣的事。 “前几天我到了这里,遇到了个孩子。当时正好有些渴,我就问那孩子:‘喂,井在哪呢?’那孩子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子,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喊道:‘我有名字的,我叫筷,我和妈妈都不再是谁的奴隶,你不能像是称呼奴隶那样喂一声就和我说话!’” 众人都笑了起来,嗟也笑了起来,不只是因为想起来筷这个孩子,更是想起来自己的名字的由来,以及这番原本是自己告诉了碗筷这对母女的。 那人又接着说道:“我当时被那孩子一说,便道了声歉,他却和士兵一样拿着棍子,用着咱们的军礼说道:‘你不必道歉的,咱们都是夏国人,为了夏国过的更好,我当然会带你去喝水。但是你要叫我的名字,筷,而不是喂一声。要不然我可是要生气的。’” “等我喝了水,那孩子又问我是来做什么的,我说是来教他们认字数数的,他就拉着我的手在地上写了一个筷子的筷字,告诉我那是他的名字。我就问他愿意学写字数数吗?他说愿意,说想学会写字后教会自己的小妹妹,然后再教会那些不会写字的人。还说自己想要赶紧长大,去当兵,去打下那些城邑把那些和他一样的孩子都救到新华城来,让他们长大后都当人。” “我就问他,这是谁和他说的?他说是军中那些整天吹笛子和说话的人教的。我就问他现在在干什么呢?他说前些天在地里割麦子赚钱,还给我拿出来一个铜币看看,说将来有钱了要买很多羊毛毡的靴子,去趟榆城给那些当初留给妈妈和自己靴子的人。” 那年轻人举起酒碗,说道:“就为了这个孩子,我愿意留在这里,因为我当过奴隶。诸位,这里和榆城一样,有愿意好好活下去的人,有能看到明天会更好的人,没有人生来低贱就是奴隶,我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我想要的东西。终我一生,我不会离开这里。” 一干曾经数奴隶的人纷纷起身,回味着自己曾经受过的屈辱,一同饮下了这碗酒。 只不过,名义上是人,就真的是人了吗? 第一百二十八章 那些人,那些年(完) 就是那场关于“喂”和“筷”这个简单区别的对话,让原本应该眼中装着万人安危的嗟和筷再次相见。 筷长高了,但嗟还是原来的模样,于是筷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当初给了自己羊毛毡靴子的叔叔,开心极了。 “叔叔,等我学完后能去当兵吗?我想跟着你去打仗。” 孩子看着嗟,然而嗟还是摇摇头,说道:“能不能跟着我去打仗,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嗟给不出任何承诺,即便他身为郎将,可身边的亲卫只能是上面安排,严禁蓄养私兵更严禁自己任命亲卫。 “为什么?”孩子颇为不解。 “这是规矩。”嗟用了最简单的理由,孩子由是不再多问,觉得这个理由的确难以反驳。 两个人又闲聊了许久,便也就散了,各自有各自要做的事,而新华城又是整个夏国将来攻打下其余城邑后的一个样板,因而很多新的东西都要在这里尝试。 那次见面后,筷去了学堂,开始学习简单的开蒙文字,两个人的下一次见面是在第二年、也就是三十九年的夏天。 建造司的人从榆城来到了新华城,趁着夏天在城外修建了两个夯土的堡垒,沿着山坡修建了完整的土墙,准备完善新华城的防御体系。 这种劳作是可以换到铜钱的,铜钱可以买到铁器而不是租用,还可以买到很多别的东西,粮食的收购价又压的很低,因此大部分地少的人选择来这里劳作。 按说孩子是不用来的,来的也领不到钱,可是嗟却看到了筷和一群孩子的身影,显然筷已经成为学堂中的孩子头。 远远地听到筷在那和孩子们说道:“咱们虽然人小,可是多少还是能搬动几块石头的。这城墙建起来,那些想把咱们抓回去当奴隶的人可就打不进来了……” 嗟听着好笑,走过去呵斥了一声,问道:“你们怎么不去学堂?大家交的赋税可不是让你们瞎胡闹的,去去去,还没有个镐头高,在这里乱什么?” 筷嘻嘻笑道:“今日旬休,我们的先生都休沐去了。” “那你们可以自己练写字,算数,难道都会了?再说你们除了要学认字,难道不是还要练习队列持矛吗?” “我认得字已经不少了,新的课本还没发下来。” “你认的多,每个人都认得多?如今这事用不到你,你若是真想为夏国出一份力,不妨去教教你的小伙伴们多认些字。你才认识几个啊?” 又呵斥了几句,将这群孩子轰走,旁边的大人都笑。 虽然呵斥,虽然笑了,可嗟却觉得,这个孩子做的一切很和自己的口味,因为他的名字就是嗟,而这个孩子却曾为了被人喂了一声而生气,这是个从做奴隶的绝望中活过来的人。 这种人有着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有着有些人看起来可笑的爱与憎。 不久之后,嗟嗟又一次听到了筷的名字。 七月份摘棉桃,这是试种的棉花,只有公产地中种植了一些,一旦下雨可能就毁了,所以需要尽快采摘下来一部分。 筷下了学之后筷便帮着去摘棉桃,每天傍晚从不间断,小孩子赶上旬休,一天也摘不了多少,可是做的有模有样,理由大抵也是因为曾经是奴隶而如今成为了人,他在内心里相信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夏国这个让他从奴隶变成人的东西。 摘棉桃的同时还没有落下学习,考核中也算是同一批孩子中学的最好的,正赶上榆城有人来这边视察,小小年纪的筷便得了一枚很多人都没有的铜制劳动奖章,一时间传为美谈。 很多人相信这个孩子的命运将出现转折,因此嗟问了筷一句将来想干什么。筷说去打仗,等打完仗后如果能够考上教育班,就在新华城里教书,让更多的孩子认字。 这个答案让嗟感慨良久,因而又过了一年,榆城发下了命令,要求新华城准备一批素质优秀、能够简单认字、数数、认同夏国、表现优异同时又会说一些简单东夷话、最好原本是奴隶的孩子前往榆城学习的时候,嗟立刻推荐了筷。 筷因此在华历四十年的时候前往榆城,经历了特殊学习,主要是宣传鼓动、煽动仇恨之类的事。 筷在榆城学习的时候,嗟则带着人沿着和附近东夷贸易的小路修了许多的小屋,里面存放着粮食,目的是引诱附近城邑的东夷人逃亡到新华城。 在这之前,以新华城为中心,四周的东夷城邑中都有了与新华城贸易的货栈,除了武器之外的各种货物都有销售。 这种货栈的目的不可能纯正,大多是扶植一些对首领不满、有取而代之之心的一部分人,同时让他们将孩子送到新华城接受新的教育,顺带着提供武器、农具、小作坊等技术,让这批人扩充实力。 顺带着这些货栈里的人还暗中鼓动奴隶逃亡,编造逃到新华城就自由了之类的话在奴隶中传播。 因而在华历四十年之前,已经有大量的奴隶逃亡到新华城,但是路途艰难不成规模。 因此嗟等人在得到上面的允许后,动用了新华城的力量,专门修建了各种供奴隶逃亡用的小屋,同时有骑手巡逻。 等到这些小屋和小路修好之后,奴隶的逃亡立刻成了规模。 这种以颠覆原本政权为目的的货栈暗中在附近的五六个城邑发展,终于引发了一些首领的不满,这种不满的苗头开始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华历四十一年秋了。 而这种不满新华城这边早有准备,四十一年的年初就有七百多人的正规军队进入了新华城。 这时候夏国内部已经安稳,钱财、粮食、士兵也已经积攒的足够,第一批正规训练的年轻士兵也完成了训练。 足够的小吏、官员、积攒的农具、种子……种种这一切,都足够支撑起来更多的人口转化为财富。 什么都有了,唯独缺了一个借口,于是货栈不再像是夏国最虚弱的时候那样唯唯诺诺小心翼翼,而是从四十一年春天得到消息后就变得肆无忌惮。 到秋天的时候,一些城邑的首领开始驱逐夏国的货栈,也算是礼送出境,毕竟不远处就有一个咄咄逼人的新华城,谁也不敢做的太过分。 本以为驱赶走了夏国的货栈,关上门厮杀就没事了,但是对于新华城里的那批士兵来说他们已经迫不及待。 于是四十一年秋,九月份的时候,四十多个奴隶逃亡,逃到了第一间小屋的时候,被后面的人追上了。 按照双方之前的约定,小屋向南是新华城的土地,向北和新华城无关,互相之间贸易往来不会产生什么纠葛。 然而四十多个奴隶逃过去的时候,被后面的追兵用箭射倒了几个,那些追兵迫于压力不敢越过那间小屋。 可是人没过去,箭却射过来了,于是一直在找机会的骑手们迅速冲散了那群追兵,打死了十几个,剩下的全都抓了。 或许对夏郡、榆城的人来说,华历四十一年还算是个安稳的日子,他们印象中真正的战争还要在之后。 但对在新华城的嗟等人来说,华历四十一年之后,便不再是安稳的日子——因为他们这些新华城的高层官员都明白自己要干什么,在穹夕掺和进来之前,把附近的城邑解决掉。 要么把人都迁走、要么烧毁,死守新华城,确保穹夕的军队无法从附近取得补给。在大河诸部内部解决完之前,不和穹夕野战,只是死守,卡住穹夕不准他掺和进来。 拉拢那些附近的城邑毫无意义,一旦穹夕大军前来,未必靠得住投靠了穹夕提供粮食也未可知。就算靠得住,到时候被围,不去救援失了信誉、去救援野战损失太大,所以主动挑起事端解决掉附近的城邑。 无他,夏国长大了,可以打仗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战前态势(上) 之所以夏国在新华城对东夷磨刀霍霍咄咄逼人,是因为到华历四十一年末,情势看起来已经十分明朗了。 草河一代,三城联军击破西戎,确保了后方的安稳。 卫河采纳了陈健的建议,在击破西戎后在那里筑城防守,任用弟弟作为那里的郡守,将卫城中一部分人迁徙到新城当中。打散了大量的西戎聚落,迁徙到新城附近,征收赋税。 剧烈抵抗的抓为奴隶,抵抗不剧烈的则视为野人,分化统治。既满足了军功贵族的要求,又将那些人口转化为城邑的力量,减少了全都作为奴隶状态下的反抗。 娥城经过一系列的内部斗争和萑等陈健扔去准备造反的奴隶的最后一波大规模反抗,不再有大规模的奴隶制度,取而代之的是将奴隶看做附庸的人而非可以随便屠戮的畜生,催生出一大批可以脱产的士兵和新阶层:他们的子女可以进入学堂学习,那些附庸的家奴帮着耕种、跟随出征等。 大部分自耕农则因为有牤这个故意扶植的样板的缘故,期待着战争也期待着自己拥有家仆家奴,更期待着奖励一些农具牛马。 作为首领的娥钺和那些新兴的知识官吏们则期待着更大的土地更多的人口以供自己管理,认识到铁器农具牛耕的普及之下,人口意味着赋税和财富,也意味着更多开垦的土地,将抓来的人作为奴隶对于那些军事贵族们是件好事,但对于首领和官吏们并不是一件好事。 西戎一战中,夏国的火炮巧合之下打断了西戎首领的双腿,轰开了西戎的军阵。经过改革之后的披甲步兵和夏国的投掷火药的步兵配合,从轰开的缺口中冲进,大获全胜。 这一战也让娥卫两城拥有了足够的信心和随之而来的野心,随着布面铁甲和一些简单铁皮甲的普及,娥卫两城的步兵主力也发生了变化,走向了和夏国不太一样的军制。 戈矛兵成为维护阵线的主力,冲阵的主力成为了披甲的重步兵,并催生出了一批专职的小军事贵族,每天习练武艺技巧,耕种的事由家奴或是附庸在土地上的农奴负责。 战车依旧在平原作战上发挥着重要作用,娥卫两城的骑兵也配备了马镫,担当起游走侧翼和快速绕后制造混乱的作用,不过决战的主力仍旧是步兵。 对夏国来说,这几年时间也是发展的黄金时期。 夏国内部也初步完成了垦荒、同化和工商业的发展,官吏控制下的严密组织让农业产量逐步提高,生铁熔铸和熟铁锻打技术的初步发展让铁器五花八门,只不过没有出现合格的铁剑长刀,而是将重心都放在了初级的枪炮上。 炮是青铜黄铜、枪是熟铁,所以夏国除了一些特殊的工具外基本没有大规模的钢。 利用沿河一带方便通行船只的优势,将草河与榆城之间的各个城邑联系在一起,形成一个既被夏国割肉却又不断发展的诡异局面。 十几座城邑共同开设了熔铸铜钱的作坊,夏国的铜币成为沿河一带的通用货币,新种植技术的推广也让各个城邑收益良多,一些低端的作坊也从夏国转移到其余城邑,促进的城邑之间的交流和凝聚力。 扶植起来的亲夏国的亲贵阶层逐渐控制了各个城邑的权利,首领基本上都立下了规矩让那些在夏国求学的孩子继承首领的位子,大量的亲贵子女前往榆城学堂学习初步的知识。 凭借自上而下直接管辖到每一个里司的税收制度和国家直接管辖的作坊和铜铁冶炼以及对外贸易的技术优势,夏国靠着七万国人和四五万的各种奴隶、半国人、野人和殖民地人口,供养起了一支四千人的野战军队和一千多的半脱产公务人员。 这样畸形的结构固然是因为夏国可以养得起,也是因为夏国从一开始就是在为全面的战争做准备,否则不需要供养这么多的脱产人口。 如今最早一批征召的士兵已经完成了五年的训练,而后续源源不断的成年人开始继续服兵役,保证了军力的稳固。 整个夏国的高层和中层都在盼着一场战争,现在正是夏国军力最为强盛的时候。如果再不打的话,就只能再等十年,等夏国当初融合完毕后第一批出生的孩子长大成年,可他们已经等不急了。 全面爵等福利的制度也根本没办法撑下去,再不打的话夏国内部就要变革,从这种一直为战争准备的体系变为和平体制,否则内部就要坍塌。而一旦改制再重新转为战时体制就太难了。 然而四十一年春上,夏国已经做好了全面战争准备的时候,粟岳却退让了。 他没有反对菱成为那座城邑的首领,但也没有承认。而菱所在的城邑,因为夏国的全力支持和土地改革制度,让中层和底层的国人极为赞同菱成为他们的首领,只要没有外力的挑唆菱成为首领已经是理所当然。粟岳的不反对也就是承认。 陈健试探了一下,让菱任用那些从榆城学成归来的孩子们作为官吏,彻底将和粟岳有血缘关系的那些人排挤到毫无权利只剩下土地和少量奴隶的地步。 粟岳还是没有反对。 这一下让陈健手足无措,前面已经在夏国内部做好了全面开战的准备,他认为这是粟岳的底线,越了这条底线的粟岳将失去各个氏族城邑的信任。 挑起战争也需要一个借口,无论是粟岳抵赖不承认当初的盟誓反对菱成为首领,还是那座城邑清理了亲近粟岳一派的人导致粟岳为了维护别人对自己的信任而开战,这都是陈健所期待的。 唯独没想到的就是粟岳退让。 只是在这之前,陈健已经调集了七百士兵去了新华城,为了防止在内部开战的时候穹夕夺取新华城这个立足点,也提前告诉了嗟等人准备在新华城那边搞点大动作。 拔除掉附近的几座东夷城邑,确保穹夕的大军只能靠更远处的城邑补给。 然而粟岳退让是在三月份,等到信使前往新华城的时候,已经是剑拔弩张的状态了,货栈也已经被那些东夷城邑驱逐了。 事已至此,那就只好继续进行下去,于是秋天的时候利用奴隶逃亡的借口,新华城的驻军围攻了那座东夷城邑。 城邑本就不大,城内的奴隶也不安稳,很快攻下了城邑,将那些祭司首领贬为奴隶,将奴隶和平民迁走,把城邑付之一炬。 随后又如法炮制攻下了两座小城,剩余的一座举城迁走远避。 将这些俘获的平民和奴隶送到了大河南岸,在南岸筑城开垦,以夏国的官吏管辖,两岸以船只往来,解放了那些奴隶给了他们人的身份也给了他们成为士兵的义务。 这几座城邑的人口不算多,再将新华城原本的一部人迁到南岸,融合了一部分进入新华城,加上有人挑唆那些奴隶对主人的仇恨,很快安稳下来。 至此新华城外二百里内,不再有城邑村落,穹夕就算想要围攻也就只能依靠远处的城邑提供粮草。 等这一切稳定下来,已经是华历四十三年了,这期间粟岳依旧没有什么大动作,看起来一片和平的景象。 可就在这一年,粟岳违背了当初盟誓的规矩,绕过了夏国和夏国的盟友,单独召开了盟会。 这一次盟会上,粟岳在众多城邑首领和氏族酋长的面前,宣读了夏国的罪状。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会盟的除了大河诸部的一些氏族外,还有些东夷的、北狄的氏族。 “多么壮观啊,这些来粟城会盟的人。” “我的友邦首领们、祭司们,是时候让你们看清楚姬夏的罪状了。” “他在祭司祖先的时候,只用一些刍狗草马,舍不得用一些真正的祭品,并且在安葬的时候不准用金铜玉石之类随葬,这是在愚弄祖先,总有一天灾祸是降临在我们的头上。” “他轻蔑那些同姓同祖的兄弟,却任用妇人成为郡守、尚书,让女人纺织算数甚至管辖城邑,这就像是母狗趴在了公狗的身上,这是祖先所唾弃的,也是违背天地间道理的。” “他屠戮自己的亲族,疏远自己的亲人,却对那些从四周逃亡到夏国的人推崇重用,甚至让一些逃亡到那里的奴隶成为冶司、郎将,残害自己的族人,欺压本族的亲贵。” “谁穷谁富,谁有才能谁没有才能,这是天地间早已经注定的事,是不可能改变的。而他却让那些本来劳力的人去学习文字算数,以至于人心不安,妄图改变天地早已经定下的一切,这是注定要失败的。” “贵者恒贵、贱者恒贱,亲近那些血缘亲近的人,疏远那些血缘疏远的人,这才是祖先想让我们做的事情。” “一个人如果连身边的亲人都不能尊重、任用,又怎么能够相信他可以对整个亲族都友好呢?姬夏就是这样虚伪的人啊,他不能任用自己的亲族,却任用那些低贱的奴隶,这正是我们所感到愤怒的原因啊。” “姬夏总说亲族一体,但倘若亲族是一个人,姬夏就是恶毒的脓疮。和别人相处,即便有时候会有争执,但是这种争执却是可以抵挡的。而那些恶毒的脓疮,是和身体融合在一起的,但不能说这个脓疮就是身体的一部分。只有剜掉这个脓疮,才能健康。虽然可能会流血,会留下疤痕,但如果不剜掉,总有一天这恶毒的脓疮会把整个身体都占据。” “因而在今天,来到这里的不止有大河诸部的亲族,还有东夷、北狄来的友邻,来痛斥姬夏的暴行,认清姬夏的虚伪。” “祖先将一些知识传授给姬夏,本意是让他教会每一位血统尊贵、田产奴隶众多、道德让人信服的族人,但他却将这些东西教会那些奴隶、平民和血统低贱的人,这是违背了祖先的意图啊。” “而祖先已经降下了惩罚给他,希望他能够明白自己做错了。至今为止他还没有子嗣,这难道不是上天和祖先的警告吗?正是因为这样断子绝孙的人,才不知道亲亲疏疏的道理啊。” “天下怎么样才能够安定呢?” “每个人都遵守天地祖先的安排,尊贵的永世尊贵、低贱的永世低贱、劳力的永世劳力,子孙相传,每个人都顺应天地的安排而不要去反抗,这样又哪里会有战乱呢?” “姬夏却要族人战天斗地,甚至认为人为天地之首,可以搬山塞河,正因为这样才触动了天地的惩罚让他子嗣断绝。如果每个人都这样,那么我们的子嗣也会断绝的,这难道是祖先想要看到的事情吗?” “我们要将那些书籍焚毁留下一部分允许我们的子孙阅读,而不能让那些书籍暴露在低贱之人的眼中,这样他们才能够顺应天地不去反抗,祖先才不能够降下灾祸。” “天地祖先从你出生的时候就安排下了一切,这就像是一只猫生不出一条狗一样,可姬夏却想要去违背天地间的道理,这是必然要触动上苍厚土和祖先,引起他们的震怒,降下洪水干旱。” “诸位,如果我们不去反对他,这些灾祸就会降临在我们的头上。因此才在这里和你们会盟,让你们看清楚他的恶毒,知道我们做的是一件让祖先天地都欣喜的事情。” 第一百三十章 战前态势(下) 这一篇细数陈健罪过的誓词得到了各个城邑亲贵祭司和首领们的大力支持,夏国内部的种种政策已经让他们感觉到了恐慌,日渐强大的军队更是让他们的恐慌抵达了最高点。 在夏国内部的一些在他们看来会把他们的根挖断的政策更是让他们大为不安,尤其是在四十一年东夷的事件之后,众城邑更是看出了夏国的可怕。 夏国没有善待那些被征服的首领,也没有将那些人沦为奴隶,而是直接用了夏国的一套方法管辖,竟然成功了。 这让他们感到身后一阵发凉,生怕有一天这种事也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于是,曾经有过矛盾的大河亲族、北狄人、东夷人在粟岳的感召下走到了一起,决定集合所有人的力量铲除掉夏国。 他们在这一刻不是敌人,而都是奴隶主和希冀血脉相承有着共同追求的人。 这几年的时间,不止是夏国和其同盟城邑在进步,粟城以及其附庸城邑也在发展。 修筑了新的城墙、开垦了大量农田、开辟了一些通往其余城邑的小路,搜捕逃走的奴隶、完善了奴隶制度也维护了奴隶主的利益。 广结姻亲,利用血缘让一些同盟城邑之间的关系更加密切,并在粟汤等这一批在榆城学完归来的孩子的帮助下开始创建更为正式的统治秩序,编练了士兵。 在那些祭司和学成归来的年轻贵族的帮助下,粟岳制定了自己的建国计划,而这个计划对于那些氏族首领们充满了诱惑,这是一个安安稳稳阶层永固的体系,受到了大部分首领和祭司们的欢迎。 前来盟誓的不仅有粟岳的盟友,还有穹夕等东夷氏族的使者,并且带来了两千东夷弓手,许诺一旦开战穹夕将会率领大军攻下新华城,日后双方不再攻伐。 这几年时间,穹夕也没闲着,自陈健从东夷退兵后,穹夕的实力日渐扩充。 双方交换俘虏后,穹夕手中有了两万失去了那些亲贵阶层的族人,他的实力迅速扩充。 先是积极和新华城贸易,然后修筑了新的城邑,改变耕种技术,开冶铜矿,选拔猛士授予土地奴隶。 和亲近氏族盟誓联姻,不再寻求对外战争获得威望的方式,而是选择更为直接的内部统一。 为了这种统一不触动大河诸部的神经也不至于导致战争,他选择了先向东向北征伐,将西边与大河诸部相邻的城邑作为缓冲。 穹夕以防备夏国为借口,现实要求附近各个氏族城邑按照人口提供一定数量的士兵,平时种植、狩猎、放牧,一旦开战立刻自备武器出征。 这种高压的态度引起了很多氏族的反感,穹夕指挥着大军迅速平定了几个氏族,将全族贬为奴隶,将首领的头砍下来送给了各个城邑以作警示。 除了高压的态度外,又积极笼络一些大的氏族城邑。 先用联姻的办法保持上层的血缘关系,采用贵族议政的方式将他们成为名义上的统治者一部分,同时保持自己的实力优势,挑拨那些氏族之间的内斗。 将征服的氏族一部分沦为奴隶,另一部分强壮的编入自己的氏族中,变革氏族的土地制度。 从城邑向东沿着大河修筑了几个小城邑,以此作为联络诸部和保持统治的手段,建造一些小型的树皮船和木船,沿河往来。 这是一种对内部族群的分化,穹夕成为了武装抢劫奴隶集团的首领,将原本东夷诸部的一部人作为奴隶以此作为战利品,扩充了自己的实力。 整体来看东夷整个族群的实力是削减了,但是集权之后穹夕集团的力量得到了极大增强,逐渐有了国家雏形的影子。 而大河诸部这边,因为有夏国这么一根搅屎棍在,不断地说什么亲族一体之类的话,以至于粟城这样的大城无法去劫掠同属亲族的城邑,更像是一个部落联盟和城邦联合体。 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和夏国的忽然崛起密不可分:因为在东夷大胜,交换俘虏后帮着穹夕扫除了集权的障碍,让穹夕的实力可以超出其余城邑一截;而因为夏国的崛起,让粟岳没有办法拉下脸来去攻打附近的亲族城邑,一旦攻打夏国立刻就能取而代之占据大义从而联合诸多城邑灭掉粟城。 如果不是夏国的出现,穹夕还在为内部争斗而头疼无法集权,可能要花上十几年的时间才能确定自己至高的权利;如果不是夏国出现,粟岳反而可以用小盟的形式不断攻伐那些不认同他当首领的城邑逐渐统一。 只能说穹夕从夏国这里学到了集权,并尝试着使用;而粟岳虽然学到了也明白集权的好处,但却因为夏国横在那以致有心无力。 而现在,陈健已经将粟岳逼到了绝路,只有用当初惧怕的意识形态和贵族利益为旗帜,将各个城邑的人集合在一起;穹夕也明白一旦大河诸部被夏国统一,自己根本不是对手,最好的选择就是支持粟岳和陈健争斗。 粟岳所许诺的是一个个小城自治的名义统一,各个城邑的上层都是亲戚,联合起来维护上层的利益。 他也清楚,这种联合就算击败了夏国,维护的也是各个城邑单独行驶权利的体系,自己不过仍旧是诸城共主,甚至还要维护血统传承因为这是反对夏国的最大理由。 但他现在已经顾不得了,夏国每一天都在壮大,在他看来拖得越久越危险。 于是从这篇细数了夏国种种罪恶的誓文出炉后,各个城邑的士兵开始在粟城集结,做好了与夏国作战的准备。 穹夕承诺一旦开战就会攻下新华城,而北狄人则盟誓自己会袭扰草河一带。 粟城附近的城邑准备了充足的粮食,在之前的备战中修好了坚固的城墙,准备了大量的船只,城邑间也有了简单的道路,对于挖地道之类的攻城方法也做过防御的演练。 在粟城周边的城邑还留有大量的族人,作为城邑的防御力量。 粟岳手中拥有两千穹夕支援的弓手、一千背后东夷城邑的步兵、粟城本身的五千人,加上附近城邑的三千多人,一共一万一千人的大军作为野战主力。 北边诸多城邑组成的联军则负责攻打那些草河与榆城之间的夏国体系内的城邑,逼迫他们投降,切断草河与榆城的联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各奔东西 消息传到榆城的时候,陈健无奈地苦笑了半天,随后兴奋地把手拍肿了。 苦笑是因为这番罪责最终还是落到了自己头上,这一场仗就不再是争夺诸国霸权的战争,而是两种意识形态之间你死我活毫无妥协余地的战争了。可是一旦打输了,不仅仅是整个族群全面退后,更可怕的是东夷集团已经成为了国家雏形,整合起来的力量将会彻底击败凌乱不堪的大河诸部,一个可以预见的奴隶制帝国的兴起。 兴奋,是因为他已经年近三十,在这个时代已算得上是中年人了,再拖下去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稍微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就可能夺走自己的生命。况且仗打完了还要建设,这才是重中之重。 夏国的高层会议已经召开,那些对自己的指责原封不动地用作了战斗宣传,强大的舆论机器利用自上而下的体系高效地运作起来。 矿山那边号召在战争开始前多挖一筐煤铁、农庄那边号召将粮食登记出来统一配给,宣传队在那些曾经当过奴隶的人当中渲染仇恨,信使通过信鸽或是修好的简易小路将消息沿河向上传递。 之前的数年夏国本就是为战争准备的体系,早已做好了各种预案,该统计粮食的、该分发戈矛的,各有人负责。 陈健缕了缕留起的胡须,换上了衣衫,来到了学堂。 学堂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那些各个氏族的亲贵子女们不知所措,尤其是一些敌对城邑的年轻人们,惶恐不安,从清晨开始就有士兵将学堂围了起来,任何人不准出入。 他们也得到了粟岳起兵的消息,也知晓了粟岳宣读的陈健的罪状,更知晓了粟岳的军中还有一些东夷弓手。 这让这些生活优越、接受了数年族群思想、反对血统天定论思想启蒙的年轻人一阵茫然。有人固然想着血统接班,也有人却深信陈健的那一套考核贤人为官吏、亲族一体不再征战之类的思想。 人总有背叛自己屁股的。 陈健走进讲堂的时候,数十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没有多问什么,而是齐声叫了一声先生。 陈健压压手,示意他们都跪坐下。 “这或许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堂课了。明天我会派船给你们送走,回到你们的父母身边。” “或许将来有一天咱们会兵戎相见,也或许有一天咱们之间会彼此厮杀。” “但我想,不管何时,你们和我,都会想起:曾经在大河沿岸有座榆城,榆城的东北边有座学宫,学宫中有个先生还有很多弟子。” “许多弟子和先生一起,画出了一面旗帜,上面有你有我也有每一个大河诸部的姓氏,蜿蜒如河,其名为龙。” “在这里,许多弟子和先生一起,幻想过将这面旗帜插到东海之滨、插到大河源头,书同文、字相一、音无异。彼此间不再有争斗,兄弟相亲其乐融融。趁着夷狄还没有文字的时候,断绝他们的传说、杀死他们的祭司、灭绝他们的文化,让那些新生的孩子从出生开始就祭祀我们的祖先,此后再也没有战争和厮杀。” “在这里,许多弟子和先生一起,从尝试着制砖到测量取直再到垒造,靠着双手一点点在荒芜的空地上建起了这座学堂。在这里你们第一次知道了大河诸部不是个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他是千千万万人结合在一起的族群。是你,是我,也是那些在地里耕种、在作坊做工的人。” “在这里,我教会了你们作为一个亲贵如何欺骗、如何愚弄、如何挑唆、如何压榨你们的族人。这就像是教会你们怎么杀人一样,可以去杀人,也可以知道别人想要怎么杀你你好如何防护。” “我没有说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只是告诉了你们你们的父辈是如何欺骗愚弄的,至于这是对是错,这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夏国走了一条不同的路,这条路该怎么走我也教过你们了,也是没说好与不好,同样是因为你们长大了该做出自己的选择了。” “我甚至相信,你们在学完这一切之后,就算是血脉相承天生注定,也会比你们的父辈做的更好更隐秘也更清楚取舍得失,至少你们会把自己伪装成我说的君子。” “可我要做的,恰恰就是要把这些血脉相承的君子碾的粉碎。也因此你们的父辈和夏国开战了。我要碾碎的是血脉相承贵贱永恒,而不是碾碎一个人,所以比碾碎一个人要面对的敌人更多。” “有人会说,不可能的,至少现在不可能。我想说,你说的没错,就像是终点太远明知道这一辈都走不到边,可有人却偏偏要往前走几步,差一万步和差十万步,都是在路上,但却不一样。至少在夏国,至少有些人,已经相信,亲贵祭司,宁有种乎;贵贱之分,绝非天定。” “本想着,端起一碗酒,说些豪气的话。诸如若是我败了你们别忘了当初的约定让大河诸部的旗帜插到东海之滨;诸如戈矛之下勿忘此番情谊之类你们愿意听的话。” “可是我怕你们真把自己看的太重,真把这场战争当做榆城学堂中同窗兄弟之间的过家家。” “我不喜欢这样,因为在夏国,你们除了血脉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甚至在我眼中还不如一个农学班学成后懂得稼穑之事的农吏;而在你们父辈的世界中,你们理所当然要比那些农吏更加高贵,也就理所当然可以把这场战争看成兄弟之争,直至将来相逢一笑泯恩仇。” “好了,这堂课就讲到这吧,可能是最短的一堂课,也或许是最后一堂课。散了吧,收拾一下,一会会有船给你们送到下游。” 陈健拍了拍手,两个士兵拿着一个竹筐走了进来。 “对了,还有件事,把之前发给你们的大河诸部的旗帜交出来吧。我一想到你们的父辈为了血统万年和夷狄的贵族们盟誓友好,就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恶心。万一将来夏国败了,要挂挂你们家的旗帜,别挂大河诸部的龙旗,你们不配。到头来万一有一天大河诸部的人活不下去了,起来反抗了,你们的父辈们挂着大河诸部的旗帜,却请着夷狄的首领来剿灭亲族,未必做不出来。” 年轻人们听着这番刺耳的话,看着两个夏国士兵既不愤怒也不恨意反而露出淡淡轻蔑的脸庞,心中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许久,终于有人拿出了旗帜扔进了土筐中,有人开了个头,扔的也就多了。 收到第七面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忽然站起来,咬破了手指在面前的纸张上写了一番话。 “先生,我不回去。请把我的书信交给我的父亲,我为他感到恶心。我相信贵无恒贵贱无恒贱,也相信父亲这么做会把城邑拖入毁灭,就算赢了又能怎么样?把曾经数百年前一个母亲生出的亲族看成奴仆?看着他们愚钝的连字都不会写就像是养猪养狗一样?” “请先生让我拿起戈矛火枪,如果打完仗我愿意做一个普通的大河诸部的人,去学堂学我想学的东西,做我能做好的事。父亲如果做错了,那么就由我这个儿子来赎他所犯下的错。这血统只让我感到罪恶,没有自豪。” “在夏国,人们相谈,可以说自己种了多少地、立了多少功勋、冶了多少铜铁。而我呢?唯一能说的就是我爹是谁,我妈是谁,我祖父是谁,我祖母和哪位首领的祖母是姐妹。” “我在学堂学了七年,越发觉得这样的交谈恶心,请先生不要赶我走,我有自己的选择。就算非要送我回去,我还是会跑回来。” 当这番话说完,还有三个人也站了起来,做了同样的事,发誓和自己的父亲决裂,希望留在夏国。 他们不是第一批,在他们之前更早的那些学生中已经有五个人留在夏国了,加上他们也不过是少数,极少极少的数。 在这四个人站起来的时候,还有七八个人也站了起来,他们没有做的如此决绝,而是希望陈健派一艘小船,将他们送到新华城。 “我心里固然知道父亲不对,但我不想和父亲兵戎相见。如果先生觉得我们的父亲不配擎着龙旗,那么请让我们去新华城,在那里我们会和穹夕死战。让在我们城邑落下的旗帜在那里升起。” “若是先生胜了,我们愿意回来,做一番事情。倘若先生败了,我们会留在新华城,守在那里,直到我们死去。” 陈健没有再说什么,点点头离开了,留下了一屋子的人彼此间尴尬地对视着。 不久后,所有在榆城以及附近的敌对城邑的人都被带到了河边,派了几艘船将他们送走。 那些留下的人,也没有编入军中,而是让他们分管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书写算数之类。 整个夏国已经开始动员,之前展现出的力量只是夏国的一部分,当这群人看清楚夏国真正的力量时,才明白自己的父辈们要面对的是怎样恐怖的一个国家机器。 第一百三十二章 决战(一) 校场上,所有服役过已经退役的老兵全部被征召回了军队,集结了四千多人的野战部队。 这还不算那些有过简单冬季训练的农人和各个作坊里的工人,他们仍旧需要生产,还要承担比以往更多的任务。 战前的动员会上,陈健只是把粟岳给自己定下的罪刑念了一番,引来了这些士兵们的哄堂大笑。 “看来,他们不但准备把你们看成低贱的,还要让你们的子孙看成低贱的,永世如此。” “讲道理,咱们都会讲。我会讲,宣讲队的人也会讲,甚至你们自己也会讲。” “但是今天咱们不用嘴去讲,让咱们用大炮的轰鸣、火枪的铅弹、戈矛的锋锐去和他们讲道理吧!” 士兵们都笑了起来,有人嚷道:“早就该这样和他们讲道理了。” 陈健也笑了,摆摆手道:“不过话说回来,早讲道理是不行的。要是没有铁、没有枪炮,只有铜,那么打仗的时候怎么打?肯定是要有一群专门不用干活天天操练战车之类的人冲在前面,你们呢,就是平时种地,打仗的时候跟在战车后面冲就行。” “现在为什么能讲道理了?因为有了火枪有了大炮,想打仗?就得需要一群人出来拿枪。就算对面从小驾车舞剑,五个人五支火枪,他也得死。今后打仗就只能征召你们当兵,靠贵族们从小操练已经没用了。有枪,就有说话的权利。以前血统高贵的一个能打十个吃不饱拿着草叉锄头的,要是披上甲能打五十个,所以用拳头讲道理他们可以高贵。” “以前你们没法讲道理,饿了想吃饭,人家不准,还说你低贱,给你口剩菜吃你也的感谢。反正你们也打不过他们,打仗的时候呢,那些血统高贵的才是主力。” “现在呢,打起仗来你们才是主力。我呢,作为你们的王,也得琢磨琢磨,我用你们就够了,为什么还得弄些血统高贵的养起来?” “以前打起来,那些血统高贵的说你必须答应我什么什么否则我不打,那我就得答应啊,要不然靠一群拿着草叉的真是打不过。可答应了他们,那肯定就得从你们身上剜肉,因为肉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现在打起来,就算如今还有血统高贵的,又提什么要求要剜你们的肉,我就只能让他们和你们的火枪大炮去提了。” “所以你们得好好打,不但是为了自己的功勋,也是为了我铁了心不和他们妥协。万一你们打不过他们,我就得把他们请回来,我也怕死,那就只能把你么你们卖了,安安心心当我的贵族去。” 士兵们都笑了起来,却不忘握紧了手中的戈矛或是沉重的火枪。 “散了吧,晚上羊肉汤白面馍,一人一斤酒,好好吃一顿。各个连队的连队长留下,司务官和士兵委员们算一算你们的伙食费还剩多少,集中报上来,想买什么这两天供销司尽可能给你们凑齐了。” 众人等着各个连队的连队长喊了解散的口号后,三五成群地散去,旁边的宣传队已经搭起了戏台子开始演一些戏剧,远处的医药班的女孩子正在准备棉布和各种草药,忙而不乱。 陈健拿着各个连队的名单,比对了一下人数和装备。 一共四千四百人的野战集群,都是由夏国的新一代组成,大体配制就是戈矛和火枪。 长矛连队一百五十人,火枪连队八十人,一共二十八个连队,共计三千二百人,这是维系阵线的主力。 火枪兵身上不披甲,长矛连队中第一排的士兵伍长之类披一层简单的甲。 三百人的羽林卫是冲击骑兵,有马镫,有长矛和铜剑,身上披一层甲,不配弓箭标枪之类的远程投射武器。 三百人的黑衣卫是冲击重步兵,配备剑盾,需要的时候也要投掷铸铁的点火炸弹,在冲锋前炸开缺口,或是己方的战线出现了缺口就需要他们补上。 雷火卫是炮兵部队,最早接触火枪但使用的不多。八门发射三斤铁丸的轻便火炮,十七门发射一斤铁丸子或是碎铁砂的更小的炮。 这也算是此时世界上最为豪华的一支军队了,不谈武器装备,士兵中多数都会写自己的名字,能够认识那些切音字,能算数百以内加减乘除。连队军官都是军事班毕业的学生,或是打过几次仗的老兵,都是系统地学习过简单的战术技巧的。 七年时间,或者说不止七年的时间,从小时候的学堂到稍微大些的农庄或是作坊的集体劳作,再加上五年的训练,陈健可以说这一支军队拥有此时整个世界最好的纪律性和韧性。 甚至于这支部队打没了,只要榆城还有船只优势,靠那些作坊工、矿工、集体农庄的农户,半年就又能组织起一批拥有纪律性的新兵,只是没有必要罢了。 一旦这场仗打赢了,火枪将会取代弓箭、弩,成为这个族群今后的远程投射武器,造一支合格的弩的价格不比一支火枪便宜,更别说拥有了正规的炒熟铁的办法后,弩是没有火药的歪路,弓从单体到反曲再到复合威力越来越强在火药面前也是歪路,也就不用走。 等到燧石加刺刀出现,游牧民基本就不可能改变历史的进程了——棉花也有了,东北方的丛林中也可以开垦长期生活了,六百年的技术优势足以生出可以把最好的地方都开垦成耕地的人口。 反对夏国的城邑氏族虽然多,但是只要把粟岳掌握的那支野战部队打没,用铁器农具开路分地分牛送铁器解放奴隶,一切都将摧枯拉朽,甚至都不用拉一派打一派,免得打完后尾大不掉还要妥协,把这群守旧的祭司、亲贵们一波带走就是最好的结局,至少在榆城周围八百里之内不需要贵族只需要官吏就能管辖过来,这些年夏国已经培养了足够的后备官僚。 ………… 在粟城,粟岳也在进行着最后的战前动员,盟誓中说的那些关于夏国的罪恶只是说给那些亲贵祭司们听的。 面对如林的戈矛、弓箭、战车和用许多粮食和铜换来的铁甲,粟岳心中也极为振奋,一堆荣誉、祖先、血缘亲近之类的话说完后,唯一能说的也就是“打下榆城灭掉夏郡,一人发个铁锅,一人一头牛一个铁犁铧,三个奴隶。” 于是欢声雷动了一阵。 说完这些后,做儿子的粟汤却是忧心忡忡,他太明白榆城的夏国军队是什么模样了。 终于,等到粟岳说完这一切后,粟汤找到了父亲,问道:“父亲,你觉得你能够战胜姬夏吗?” “或许。可是没有办法了。我本想着,姬夏会去攻打东夷,但是等了三年他还没去,新华城那边的人越来越多,再有五年又是一支可以单独野战的军队。除了打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也知道,夏国如今有多少能够认字算数的?有多少比咱们的祭司懂得还多的?有多少他们所说的官吏?” “他一个夏国用得到这么多吗?用不到,我不打他,他也会来打我。要是再等几年等到新华城那边的士兵训练出来,他在新华城和东夷开战,用亲族一体之类的话逼着我们出兵东征,我们是去还是不去?” “不去,他可以联合更多的城邑一举给我赶下去,除了他之外谁敢成为诸部的盟首和大祭司?” “去了,比起笼络那些东夷奴隶和平民,咱们又怎么是他的对手?多出来一个人夏国就多一分力量,十年之后就算想要反对他又有什么办法?咱们打东夷是越打人越少,抓些奴隶回来。他打东夷,却能带着官吏工具去,打下来杀光亲贵祭司留下奴隶和低贱的平民,五年之后那些人就成了给夏国种田开垦冶炼的人。” “早晚要打,越早打胜算越大。” 粟汤哎了一声,也明白这其中的无奈,忽然好奇地问道:“父亲指责姬夏的那些罪恶,父亲真的信吗?” 粟岳摇摇头,笑道:“怎么会信呢?” “那么父亲真的相信穹夕?” “当然不信。只是败给了穹夕,咱们家族的富庶和权利还可以流传下去,他穹夕有什么办法管过来咱们大河诸部这么多人吗?还不是要拉拢咱们中的一些人以免族人反抗太烈。” “可要是败给了姬夏,你我能怎么样?权利还能有吗?什么都没了。他姬夏用不着咱们了,咱们老了,他想让人当官去管辖众人,用不到十年就有成群的人可以成为官吏。” “书,是好东西,但必须要在咱们这些首领祭司的家族中流传,不准别人看到,这才是好东西。如果人人都能看到,那咱们就必须毁了它。” “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这个办法我或许完不成了,只能靠你们了。一旦毁掉夏国,把书全都焚毁,把天下除了咱们这些首领祭司外认字的人都杀光。然后让祭司们想办法造出一种字,这种字不能像夏国文字那么容易书写和记住,要很难很难,难到一个人要花五六年时间才能读懂。” “这样一来,这些文字就只有咱们能够掌握,里面的东西那些低贱的人一辈子也看不懂,他们没有时间去学这种文字。所有的知识都用这种文字书写,难道还能不稳固吗?” 粟汤叹息道:“这样对大河诸部并不好。” “大河诸部?那是什么?那是你我这样的首领亲贵祭司们才有资格说的,那些低贱的人有些连姓都没有,他们也配说什么大河诸部?姬夏说的大河诸部和咱们说的根本不是一个东西,你要弄清楚。” “罢了,你慢慢会明白的。休息一日,明天随我出征,与姬夏决战。” 第一百三十三章 决战(二) 四十三年五月,夏国誓师完毕,以每天二十里的速度如同乌龟一样朝着粟城方向爬行。 两城之间相距不过四五百里,沿途还有一两座小城邑,早已经是选择了谁在附近支持谁的策略。 看起来粟岳的同盟众多,但是把数万人堆积在一处,在这个时代并不是武力强盛的标志,而是会理所当然地变成一场乱哄哄的灾难。 粟岳拼凑出的军队已经是各个城邑的精锐,八十辆亲贵战车,诸多勇士,许多氏族的首领或是亲属组成的披甲勇士,可以说集中了数十个氏族城邑的亲贵血脉,人人善战。 反观夏国这边,往上数三代,不是奴隶就是低贱的平民,夏国唯一的一波有趋势成为贵族的还被陈健在七年前杀了个干净,活下来的都蹲在矿山里挖矿。 双方的精锐全都汇聚于此,这一场仗粟岳必须打,供养这么一支万余人的精锐大军粟城难以维持太久,无处可抢无处可就食,尤其是附近的一些城邑鉴于粟岳军势强大纷纷投靠,更是无从下手。 地广人稀,转圈也毫无意义,除了城邑外乡村基本没有也没人,在战场上会战也就成为唯一的选择。 只不过这四五百里的距离,夏国军队如同爬行一般,每天走完二十里后就安营。 建造司的人跟随出征,沿河补给食物,运送各种铁铲、锄头之类,每天下午太阳还没有落山就开始挖坑、安放鹿砦、掘井、埋锅。 五月十八,侦骑回报距离粟岳的大军还有八十里的距离,随后一场夏雨落下。 夏国军队一连三天一动不动,窝在营地中等待,直到第四天天气彻底转晴,土地上的泥巴都被晒干,这才慢吞吞地向前挪动。 双方的斥候已经提前交战,双方的大军都在做着最后的准备,到五月二十五日,两方的大军相距不过十里的时候,双方似乎心有默契一样,度过了最后一个安稳的夜晚。 仿佛是宿命的轮回,这是一片平原,而旁边三十里有一座巨大的山谷,谷中有泉水四季不绝,名为泉谷,也就是当年华粟同盟缔结之始的决战之地。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落,陈健遥望着极远处空旷的草地,附近没有什么土丘之类的制高点,也没有河岔阻隔分割地形,如果打防守反击对夏军并不利。 夏军只有四千多人,对面却有万余,又是这种大平原,可以让对方从容地展开部队,很有可能从侧翼突破形成包围。 陈健略微有些忧心忡忡,这也算是他第一次指挥平原上的大规模野战,之前的胜利要么是人数相近有技术优势,要么是有地形优势,他对自己的野战水准一直不放心。 营地中的士兵们并不知道他们王上的忧虑,如同每日操练时候一样,吃着简单的早饭。 雷火卫的炮兵在检查火药,火枪兵们在领取火绳,检查铅弹,营地中静悄悄的,偶尔传来磨砺兵刃的声音。 斥候们已经派出去了,确保周围三十里之内没有隐藏的伏兵或是援兵。 辰时,斥候们返回,粟岳那边已经有了动作,正在集结士兵准备向前,附近也没有什么伏兵或是援兵,至少三十里之内并没有。 露水已经被太阳晒干,淡紫色的牵牛花舒展开了花瓣,营地中一股炊烟的味道,几处篝火还在燃烧。 士兵们都以为陈健要依靠营寨拒守。 然而陈健看看天色,确信应该是个好天气,于是喊来了传令兵。 “击鼓,出营,营外列阵。” “姬夏,咱们人少,借助营地拒守,最好等到敌人疲敝再出征反击。阵中有井,水源不断,粮食足够。” 陈健摇摇头道:“别人什么时候打,可不是取决于咱们。万一他们围而不打呢?万一他们等到下雨天再打呢?再说就算打赢了,从营寨中出击还需要时间展开军阵,敌人就跑了。” “出去打吧,别把胜败盼在敌人按你的办法来。” 身边的营队官或是郎将们不再多说,营地中传来了沉闷的鼓声,各个连队的连队长约束着士兵,按照顺序走到营地之外,快速列阵,检查武器。 各种辎重都留在了营地内,只留下了一千多非野战的辎重辅兵防守。 士兵们四人一列,组成了行军纵队,斥候骑手在前方游走,防止对面的斥候骚扰。 纵队行军的速度比起展开的横队要快的多,但是陈健还不敢在战斗中使用,担心万一遭遇到敌人慌乱之下无法展开队形,从而直接被敌人冲垮。 不过夏国军队的训练严格,对方最有威胁的远程武器也不过是射程百十步的弓箭,因而可以在距离敌人一里左右的时候再展开队形。 ………… 两军相距三四里的时候,遥遥看去已经能够看到对方的旗帜和仿佛黑点一样的士兵。 对面略微有些慌乱,在距离四里左右的时候就停下来,准备展开队形。 行军队形一旦遭到敌人的袭击,那将是致命的。 在粟岳看来此时正是这万余大军最为危险的时候,尤其是对面夏军的移动速度极快,而且队伍并没有散乱,担心自己的军队在展开之前就遭到夏军的袭击。 命令传下,弓手前沿布置,骑手们分散在两翼,随时准备抵挡夏军骑兵的冲击。 几个首领祭司围在粟岳身边,看着远处已经减慢了速度的夏国军队,心中微有惊惧。 “都说夏军强盛骄傲,果真如此。我本以为他们会在营地中死守,等我们疲惫之后再行反击,没想到姬夏竟想靠着这三五千人与咱们堂堂正正对战?” “他们的兵士训练严格,齐行百步尚且不需要停下整队,这正是我们所不及的。咱们需要相距三里就要整队,他们却不急不忙,咱们看似人多,但是主动权却在夏军手中。” “他们走得快,这便是让人头疼的事。一旦咱们的军阵展开,宽达数里,左右调动混乱不堪速度又慢,可夏军却可以快速支援。走得快而不乱,这三五千人也可当万人用。” 粟汤在榆城学了很久,陈健在确定不能用和平手段解决统一问题后,便不再用各种卑鄙手段毒害他了,于是带着在榆城的所见所闻评价了一番夏国的军队。 在榆城讲过战术,也学过战略,可是讲的那些东西此时却只能用得上战术,却用不上战略。 粟岳也常听儿子说起这些,也知道对面凭借纪律优势可以比他们更慢地展开部队以有所应对,苦笑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在这里与姬夏决战是最好的办法了,姬夏根本不可能去救援北边那些城邑,况且那边能不能击败娥卫夏三城的军队都难说。” “若是围攻榆城对岸的农庄城邑,那里靠近榆城,姬夏可以轻松集结出万人的大军,即便不如这些士兵这样精锐,但是夏国从农庄到作坊、再到冬季修水渠、从头到尾都像是军营一般,拉出的万余人纵然不能冲击,以戈矛防守却能做到。” “若是我带着大军北上,攻打娥卫两城,先不说距离遥远,我一旦走了,姬夏顷刻东下,即便城邑新修了城墙壕沟,便真的能挡住夏军?” “姬夏八年前攻打东夷,可以迫使穹夕回军,那是因为有大河船只水运,东夷在大河下游,穹夕不得不去救。” “如今夏郡在草河,又是大河上游,水运逆流,又未必打得过夏国船只。走陆路千里,只怕还没走到粟城就要先被攻破了。” “袭击粮草?粮草直接从榆城转运;诱使夏军中伏?夏军斥候众多;引诱他们深入?姬夏走的就像是乌龟一样,一日二十里,到了就挖沟伐木……” “避而不战退入城邑?姬夏带着人到处焚烧田地,还是不行。汤儿啊,你在榆城学了那么多,只怕都用不上。” “从十年前姬夏在榆城建城的时候,咱们就错了。这就是个数万人的堡垒,什么战略都没用,只有在野战之中击败姬夏。若是当初不准他在大野泽筑城,他想要击败我们,就要从遥远的草河一点点向东南推进,等走到粟城的时候也疲惫不堪了。” “我现在才想清楚,姬夏从一开始就是准备做一番大事的,把榆城卡在这里,愣是弄出了这么多人。唯一不明白的,就是他到底为了什么?他整天说亲族一体,难道真有这样的人?” 众人都摇摇头,都说道:“咱们谁也没有想到,原来世上还有铁这种东西,更别提火药。原本若是觉得夏国强大,咱们大可以迁走,如今各个城邑都有垄作的土地,竟是舍不得离开了。” 粟岳叹息一声,身旁传来一阵阵号角声和战车轮子的吱呀,看着这些熟悉的勇士亲贵们,怅然下令道:“事已至此,只有死战。诸位登车吧,” 氏族城邑的亲贵勇士纷纷登上战车,这是粟岳军中的主力,后面跟随的是各个城邑的徒步兵卒,这是粟岳赖以取胜的关键。 八十辆战车,二百四十名各个氏族中的勇猛之人,外加跟随战车冲击的三千兵卒,这就是粟岳手中的精锐,用来决定胜负的一支力量。 放在十年前,这将是一支可以吊打任何氏族的强大力量,前所未有的冲击兵种和强大战车配合的兵卒,在平原上是无敌的力量。 与之相应的,贵族乘车、国人徒步、一鼓作气的战法也确保了亲贵们的地位优越。 第一百三十四章 决战(三) 战车摆成阵势耗费的时间很长,完全不像是对面的步兵和少量骑兵一样可以快速机动展开部队。 战车的冲击距离必须在一百五十步之外才能加速,车与车之间必须还有足够的空隙,以确保能够达成一次完美的冲击。 正常来说这一波战车应该放在第一列,一旦开战直接冲击,但是粟岳觉得夏军的韧性并不是那些凑合在一起的氏族,万一第一波没有冲开,勇士尽数折损,这仗也就不用打了。 所以他将除了这些战车的兵卒分成了左中右三军,三军的数量都相差不多,略微摆开一个足够宽的阵线,逼着夏军保持同样的宽度。 人数相差太大,保持同样的宽度也就意味着夏军的阵线更薄,这才能给战车一次冲击成功的机会。 战车在中军之后,中军是粟汤按照夏军的模式编练出的可以走二十步而停下击鼓整队的士兵,需要冲击的话可以让中军向两侧散开,让战车出击。 战车左射右戈,冲近敌群后要么靠着数百公斤的重量冲进去,要么斜着向左转弯,靠戈手攻击。 但有一样,只能冲一次,冲了就很难退回来组织第二波攻击,尤其是夏军的步兵推进速度足够快,所以用在哪里、什么时候都极为关键。 穹夕支援的两千东夷弓手没有分派到三军之中,而是在等待夏军列阵,以确定放在哪一边。 四里的距离正是完美的距离,一旦夏军选择避战、或是主力利用机动性向左右两侧移动,粟岳这边也有足够的时间调整军阵。 ………… 战场另一端,陈健靠着斥候的优势控制住了战场前端,以确保自己的部队展开的时候不被对方骚扰,四里的距离就算对方忽然冲击自己也不怕。 大致测算了一下对面的阵线宽度,因为是一片平原,视线被对面的第一排士兵阻挡,因而猜不到对方的弓手和战车到底布置在哪一边。 “传令下去,四个营队一线展开,间距二十步。右翼的营队不和前三的营队平齐,向后退三十步。第五营队在中军,暂不展开,随时待命。让李四带三门三斤炮在左翼,试探一下。” 每个营队有三个长矛连队和三个火枪连队,整个夏军也就有五个营队,第五个营队还只有两个长矛连队和两个火枪连队,放在二线作为预备部队。 传令兵骑着马,迅速将命令传下,以陈健的位置为中心,各个连队四列纵队转向前进,靠着传令兵提前站好的位置一字排开。 右翼的第四营队稍微向后退了三十步,形成一个细微的斜线,而三门三斤的铜炮在右翼展开,想要试探一下对方。 双方的阵线差不多长,粟岳的两千弓手外加三千多的战车和跟随战车冲击的徒步兵卒没有放在一线,因而在一线的联军数量也只有六千多。 加上一部分弓手需要前出,以及粟岳并不放心自己的步兵,因而阵线比起夏军的五排阵稍微厚了一些。 夏军这边是两个长矛连队中夹一个火枪连队,同样也是两个火枪连队夹一个长矛连队。 长矛并不算长,大约三步,不是那种需要密集队形的超长矛,侧面还有一些长戈加强。 火枪手在伍长的带领下点燃了火绳,装填火药和铅弹,等待命令击发。因为是简陋的火绳枪,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很宽,并不能形成燧发枪一样的猛烈弹幕。 加之点火方式连蛇形杆都不是,只是简易的Z字杆,引药池的上方也没有盖子,稍微有火星吹进去就可能提前击发。每个人身上又背着一堆的火药,靠的近了被身边的人引燃,那也是九死一生。 刺刀更不可能配,火绳枪太重,挥舞不动,只能给这些火枪手配发铜剑。 其实比起来弓手,这些原始的火枪手并没有太大的优势,只不过对面的弓也强不到哪去,大家也就半斤八两。 唯独可以说是超越一个时代的也就是那些火炮了,只不过虽然有了炮耳,但是没有调整火炮角度的扭杆螺栓,想要调整角度只能在轮子下挖坑或是在后面垫木头块。 好在这些三斤炮的重量不大,马匹可以拉着快速机动,展开也很容易,可以跟得上步兵前进的速度。 四个营队加三门炮的展开速度极快,超出了对面的预料,在对面没有火炮远距离打击、己方斥候控制了两翼和前方防止骚扰的情况下,各个连队就像是平时训练一样,先转向然后以四列纵队机动,到达指定地点后集体向左右转,迅速补齐位置形成五或是六列的横队。 这是陈健花了七年时间训练出来的成果,看起来就像是前世高中生队列汇演时候的水准,可在这个时代已经足以惊掉对面的下巴。 换做粟岳的军队,展开部队花去了至少四倍于夏军的时间,部队不展开乱哄哄的一团,那就毫无战斗力可言——在十年前大家都是这么乱哄哄地打仗的,可十年后已经不一样。 等到部队一线展开后,陈健下令道:“击鼓,进军!” 鼓手翘着小鼓,笛手吹着笛曲,快步向前推进,按照规矩在八十步的时候停下来重新整队以保持平齐。 粟岳那边走出一些携带着弯弓和铜剑的游兵,试图阻碍夏军的前进,造成阵线参差不齐的情况。 后方的轻骑和斥候从连队间的空隙中奔出,三五成群将对方的斥候驱散,只为后面的步兵留出三百步的安全距离,超过三百步后并不追赶,迅速退回本队。 夏军阵线的左翼,李四郎和炮组中的同袍们扛着火炮所需的各种古怪工具:降温顺带浇灭炮膛内火星的羊毛刷、醋桶、螺旋状的清理内膛或是把炮弹弄出来的铁杆、半圆形的刻度板、用来调整火炮角度的木头块,引火绳和用来往火门里扎的铁钎子。 马拉着昂贵的铜炮,后面还有五门三斤炮和十几门一斤的小炮或者是叫重火枪没有展开,保持着机动状态。 他眨着被火枪炸膛后伤到的眼睛,咒骂着对面的太阳有些刺眼,冰冷的炮身上蹲着几只苍蝇,在那里舔着什么,或是出发前有人喝甜酒落在了上面。 “舔吧,一会打起来你们要是还傻乎乎地舔,那可就熟了。” 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一旁一个上次攻打西戎时被火炮烫伤了手掌的同袍忍不住骂了一声,他背着一个小铁铲,用来调整角度时候挖坑。 在前进到距离粟岳大军八百步的时候,粟岳的大军也开始缓慢向前挪动,夏军的笛手听着连队长喊了一声停下,便停住了吹奏。 炮组两侧的火枪兵和长矛兵迅速站好队列,火枪兵向后退了五步,第一排正好在长矛兵的最后一排。 拿出木叉,将火枪架在木叉上,确保两旁一步之内没有同袍以防自己的火绳点到战友或是自己成为战友不经意间杀掉的第一个人。 第一排的士兵半蹲着,用了烧矮一些的木叉;第二排的士兵稍微高些,但是弯着腰;第三排则是正常的高度。后面还有两排士兵,需要的时候可以迅速前出站成一线完成一次齐射。 基本上只有第一次齐射是效果最好的,后面就会出现诸如通条忘在枪里、先捅铅弹后倒火药、用力太大把火绳摁熄等等五花八门的情况。 一旁的炮组们迅速将轻便的铜炮卸下来,目测了一下对方的距离,调整着火炮的角度,安放上木块,从木箱中拿出用麻布包装的火药和铁球,安放进去。 三斤的火炮以四十五度角射击,可以打出一千步的极限距离,但是毫无意义。 战场上安静无比,都在等着第一次流血和厮杀的开始。 此时此刻夏军的战线并不是平齐的,三门炮在左翼,而右翼则是故意向后拖后了三十步,呈一个斜面,看起来是要尽量拖后和粟岳联军接战的时间。 粟岳的主力因为有那些士兵的阻挡,加之附近并没有高山,根本无法判断到底要冲击哪里。 唯一能够看到的就是在粟岳军队的右翼、自己的左翼有大约四百的骑手,正朝着侧翼挪动,看样子想要绕后,但是速度极慢,并没有超出军阵,似乎在等待命令。 战阵中央,陈健冲着身旁的传令兵喊道:“让羽林卫和黑衣卫去左翼,告诉李四,一旦敌人靠近到六百步就打,把对面的那些轻骑逼出来。” 传令兵重复了一遍命令后,带着军旗快速机动到左边。 羽林卫和骑马机动的黑衣卫快速向左侧靠拢,在左翼组成了阵列。第五个不满编的营队依旧没动,继续在陈健身边。 姬柏骑在马上,有些奇怪陈健的动作。黑衣卫作为夏军中为数不多的百战老兵,一般都是作为最后时刻不得以的时候才用的。 如今左翼集中了羽林卫、黑衣卫这些整个夏军最精锐的力量,右翼又刻意向后拖延,姬柏觉得这样有些冒险。 很显然这是准备拖后右翼接敌的时间,将主力都集中在左翼,左翼攻而右翼守,力图在左翼突破。 可是哪有这么早就把所有家底都压上的?再说就算是真是这样,那些雷火卫也该集中到左翼,集中使用轰开对方的军阵才是。 只不过军令就是军令,战前可以质疑战时必须遵守,正要离开的时候,陈健策马来到了姬柏身旁,说了些话,将左翼的指挥权交到了姬柏手中。 等到两卫精锐机动到左翼之后,羽林卫的士兵们嘲弄着姬柏这群走路骑马打仗下马的骑兵,故意逗弄着自己的战马扬起蹄子溅了这些士兵一身的土。 这时候双方的距离已经接近到四百步,李四朝着旁边两门炮喊了一嗓子,早已经准备好的炮手立刻点燃了火绳。 轰…… 三枚不算大的铁丸子飞跃了三百步,随后在僵硬的土地上高高弹起,朝着粟岳的士兵砸下去。 一枚跳的太高砸偏了,两枚正好砸进人群中,这是对面的部队第一次见识到火炮,这种超越往常杀伤距离的武器让他们无比的恐怖。 一枚铁丸子砸断了一名骑手战马的腿,跳起来糊在了身后一人的脸上,直接将脑袋砸了下来。 粟岳军中右翼的士兵们惊恐地看着对面冒起了白烟,那黑色的、不算大的铁丸子飞的似乎很慢,有种感觉像是伸手就能抓到,但就是这极慢的速度却可以打穿三个人的身体。 粟岳军的右翼立刻乱了起来,原本平齐的阵线出现了参差和缺口,这些士兵根本没有承受过炮击,炮击死的人也并不多,可是场面的震撼让这些士兵难以承受。 两轮炮射之后,粟岳军中右翼的那些骑手似乎是承受不住了,朝着这边冲击过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决战(四) 粟岳军中的骑兵不是主力,他们的作用仅限于追杀溃兵,扰乱阵型,侧翼绕后逼着敌人的阵线松动种种。 如果和羽林卫配合,这无疑是极好的,给羽林卫创造冲击的时机。然而夏军的非正规的轻骑都在阳关,陈健根本没有调集也来不及调集。 马镫出现了七年,但拥有了马镫之后怎么打仗陈健没有教过这些人,相反弄出了一整套完美的战车冲阵体系,因而粟岳军中的绝对主力就是那八十辆战车和后面的徒步步兵。 这也是陈健一直猥琐地慢慢往前爬,手里捏着大半个雷火卫和一个营队没有展开的原因。大平原上战车的冲击力比马镫骑兵要强得多。 粟岳军中的骑兵大抵都是一些中小贵族,血统和首领祭司们亲近,手里有个十几个奴隶,玩不起战车,但却拥有铁器、耕牛、马匹,因而可以骑骑马,操练下武艺。 大体上,这些人从夏国买回去马镫后,发现一旦骑上马挥舞着五花八门的武器,欺负一下那些站在地上的奴隶或是平民简直易如反掌,也因而他们觉得骑兵就是这样的。 让他们去硬怼那些左弓右戈冲起来数百斤上千斤的战车,他们还没有这样的胆量,可是冲击徒步步兵看起来问题不大。 两轮炮火之后,这些中小贵族们已经承受不住这种心理上的压抑,发动了冲击。 从十年前战车在大河诸部普及、七年前马镫和昂贵的甲出现、农业技术革新允许一部分人完全脱产操练杀人技巧后,一种潜在的心理优势在贵族心中建立了起来:我能打十个,打仗全靠我,族人步兵只是凑数的,尤其是在辽阔的大河沿岸平原上。 他们操控着战马,挥舞着武器,从夏军的左翼上方绕着个圈冲了过来,试图造成夏军这边的混乱。 夏军的左翼,被授权指挥左翼的姬柏命令三门炮不用再管对面的骑手,而是将炮口对准了对面的步兵。 羽林卫则迅速在左翼的空地上整队,第一排骑手抽出了长矛,后面几排抽出了铜剑,等待羽林卫郎将发布命令。 “慢步跑……” 拖着长音的喊声后,传来一声悠长的号角声,前排的士兵们轻轻拉动缰绳,尽量保持着平齐,控制着胯下的战马不要过早兴奋,用小步一点点地朝前推进。 双方已经靠近到二百步左右,对面也不过三百多骑手,数量上羽林卫并不处于劣势。 对面骑手的速度明显有些降低,羽林卫的骑手们更加安心,从四百步就已经快步冲击,真跑到面前的时候又有多少冲击力? 在队伍最左端的郎将平举着长矛,高声呼喊了几句,很多人没有挺清楚,但就像是平时训练一样,早已认出了这种无声的命令。 用力夹了一下马腹,第一排的士兵们将长矛夹在腋下,用力夹着以至于腋下和肋骨之间有些疼痛。 随着马背的起伏,很多人觉得自己就像是在秋水时至时撑着树皮船在大河中一样,耳边是整齐的马蹄的轰鸣。 脚下的、从未被开垦过的上好的草地不断快速地向后卷动,知名的或是不知名的各色花朵只在眼中停留了一瞬,随后便被马蹄踏下。 最左边一个骑手的马蹄子掉进了兔子洞中,战马脆弱的小腿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或许在战马齐奔中不该听到这样轻微的响动,可是身旁的那些人很确信自己听到了战马痛苦的哀鸣。 几个人回头张望了一下,那匹马倒在地上,努力试图站起来,一同生活了七年的伙伴重重地摔在地上,脖子折在一旁,身体抽搐着。 然而只是匆匆回头瞥了一眼,再不能有更多的表示,对面稀疏的战马已经靠近到三十步之内,对于快速冲击的骑兵来说只是眨眼的时间。 最先用长矛刺中了敌人的年轻羽林卫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刺中的那个人是不是死了,只是听到了矛杆折断的声响,因为紧张的缘故撒手有些晚,年轻小伙子的手掌就像是被学堂先生的木尺抽了几十下一样,火辣辣地剧痛。 扔掉了长矛,抽出了不算长的铜剑,平举着刺向了已经稀疏的敌人…… 这是马镫骑兵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次冲击,就如同前世金人训练有素的骑兵如墙一般以至于很多文人确信那些骑兵是靠绳子绑在一起的一样,这个时代的第一次密集冲击也产生了同样的震撼。 三百多人的对冲,几乎是在一瞬间结束了战斗。 羽林卫这边死了十六个,伤了一些,而对面却在第一波就被冲出了九十多人的伤亡。 羽林卫的士兵们机械地按照操典训练上说的那样,对冲后慢跑整队再反向冲击,以保证依旧是密集冲阵。 然而等他们整好准备转向的时候,却发现对面的骑手已经被冲散,不再有任何的阵型,四散逃去,根本没有任何的组织。 获胜的士兵们回味着第一次杀人的感觉,觉得不过如此,随后跟着号角声快速地朝着战场边缘前进,驱逐那些溃散的敌军骑手。 与此同时,他们的身后响起了进军的鼓声,整个夏军的左翼千人在姬柏的指挥下朝前进军,火炮继续射击扰乱对方的阵型。 整齐的踏步声似乎宣布了决战的开始,黑衣卫们下了马,留下几个人看守马匹,举着盾密集地列阵。 没有了骑兵的威胁,姬柏可以放心地将黑衣卫放在左翼的边缘,而远处的羽林卫已经开始重新整队,继续朝着粟岳联军的右翼后方运动。 ………… 战场的另一端,粟岳等人正经历着这一仗最大的震撼。 他们听说过夏军中有一种名为火炮的东西,也看到了火炮在羽箭根本够不到的地方就把己方的军阵撕开,三五个人被铁丸砸中的血腥场面引发了己方步兵的不稳。 可这都是可以忍受的,至少大军没有完全割裂,旁边还有士兵补上那些空缺,再用剑捅死几个退后逃跑的步兵总可以稳住。 然而那一场骑兵的对冲却让整个粟岳军中震惊不已,丧失了骑兵也就意味着自己的右翼需要更长更宽更多人,以防止那些羽林卫从右翼突击抓住机会。 之前的对冲更是震撼人心,两方的人明明一样多,明明都有马镫,明明都学了六七年骑马,可是那种如同波浪如同墙壁一样的冲击造成的心里震撼却完全不同。 瞬间交叉,然后己方的骑兵就溃散了,这种高速冲击起来的震撼不亚于战车,甚至有着比战车更可怕的机动性和二次冲击力。 三百人的骑兵,却可以造成一千步兵都无法做到的事。 这三百羽林卫控制了侧翼,也就意味着需要一千士兵堆在侧翼堤防这群随时可以冲入侧翼后方的骑兵。 加上持续不断地炮击,让原本侧翼就不是主力的粟岳联军已经有了动摇的趋势,原本平直的战线在右翼出现了一个弧度,主管那里的人做了一个正确的举动,让士兵继续加强右翼,向中军方向靠拢,不再敢贸然前进。 等到对面的鼓声响起的时候,粟岳看着极远处飘荡的黑衣卫军旗,握紧了双拳。 “那就是黑衣卫和羽林卫?” “嗯,黑衣卫你是知道的,最早一批跟随姬夏征战的士兵,有姬柏这样的人物。羽林卫则是夏国的骑兵,一部分是父亲征战死去后的孤儿,另一部分则是原本的黑衣卫,还有一部分是从阳关征召的骑手。” 粟岳慨然道:“战力之强,实所未见,不亚于战车冲阵。这就是姬夏赖以获胜的精锐了。” “如今大炮在左翼,羽林、黑衣两卫也在左翼,这倒是看清楚了。” 他笑了笑,问了一嘴身边的儿子,粟汤回忆着在学堂学到的东西,说道:“应该是这样的,姬夏是想靠着羽林、黑衣两卫,外加那些大炮,先把咱们的右翼冲垮。他的中军此时未动,右翼又布置的靠后,一旦咱们冲他们的右翼,夏军可以转向死守,拖延咱们冲击的时间。” 粟岳点点头,身旁的盟友们也都认同这个看法。 在他们看来,夏国人打仗很笨,从来都是在某个位置以多打少,然后再靠着别处死守,以多打少的地方慢慢卷过去。从没有全线冲击的豪迈,也没有全线获胜的气势,颇有些呆板和无趣。 粟岳指了指己方的战车和远处夏军的羽林卫和黑衣卫,说道:“打仗,还是要靠这些东西,拿着戈矛的步卒永远不可能成为决定战争胜负的人。如今夏军的主力都集中在左翼,姬夏是觉得他训出的步兵能够挡住战车的冲击,这倒是要看看是咱们的右翼先崩,还是咱们的战车先冲破他们的步兵。” 众人问道:“那就安排战车冲击?” “不急,夏国的步兵还是可以的,再者现在相距太远。万一姬夏只是诱骗我们呢?一旦咱们过早让战车冲击,姬夏现在完全可以左翼拒守,调集那些人支援战车冲击的方向。” “战前你们是看到了,夏国的步兵走的很快,展开队形也比咱们快得多。再等等,等咱们的右边打起来。” “传令,让咱们的左边缓慢进军,等我命令拖住夏军的右翼,让他无兵可调。将东夷的弓手都调到右翼,再调些人去右翼。” “姬夏不是准备击破咱们的右翼吗?那就让那里打的激烈些,打到他们累了冲不进来,打到咱们的左翼和他们的右翼也打起来,让夏军全军都在交战难以维持调动、军令不畅的时候再冲击,一举击破夏军。” “姬夏总打胜仗,以致如今竟是如此骄纵轻狂,不先守却先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万人而我们只有四五千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 决战(五) 夏军左翼,羽林卫的冲击带来的是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先是粟岳联军右翼的指挥者担心被冲击,下令士兵忍着对面的火炮袭击收缩靠拢,而这些士兵又根本没有太多的素质,让他们冲锋或许可能,但是这种时候的变阵无疑是一种灾难。 等到士兵向后收缩的时候,最右侧的六百多人和旁边的军阵拉开了大约百十步的距离。 他们惊慌地想要向后靠拢,但是已经重整了队形的羽林卫果断地发现了这一次战机,驱策着战马绕到了他们的侧后方,让长矛没有折断的骑手布置在第一排,准备直接冲阵。 最完美的阵型永远是不动的,一旦挪动而且士兵训练又不足的话,就会露出足够的空隙。这些羽林卫的军官们除了学骑马之外,在学堂只学三件事:测距、估算骑兵冲击的速度、判断是否有可能冲破敌人的防守。 六百名步兵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左翼空了,那群混蛋根本没有交替掩护自己这些人先撤,而是自己先收缩了回去。 有人想要逃回去,有人却知道在平原上把背漏给对面那群虎视眈眈的骑兵会有什么后果,唯一的希望就是结阵防守,撑到收缩的战友们救他们回来。 慌乱中,弓手们前出三步,拉开了桑木弓,背后的戈矛手按照训练的那样站在一起,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自己能够抗住羽林卫的一波冲击,创造焦灼的混战,让身后的友军支援。 只不过身后的友军已经是自顾不暇。 左翼夏军的长矛兵跟随者鼓点和笛声缓慢前进,每隔二十步就会停下等待火枪兵跟上,双方的距离已经靠近到二百五十步左右。 炮兵跟随军阵向前推进了一些,进入到三百步的有效射程中,轻便的火炮快速部署,不再用调整角度,直接平射即可。 火炮还在展开的时候,步兵继续向前推进,这是一群训练了七年的步兵,再不是当初走二十步就需要重新整队以保证阵列整齐的那支夏军了。 步兵轰轰向前踏步的声音连同大地都震颤着,看上去就像是一面移动的墙,那些空隙中的火枪手至今一枪未放,可是同样对面的弓箭射射不到他们,还不到交战的距离。 然而轻便的火炮快速布置完毕后,三百步的距离却能将铁丸子砸进粟岳联军的军阵中,左翼的黑衣卫缓慢前进,看样子是准备一波冲击。 这种状况下,那六百人就如同弃子,不但指望着他们拖住羽林卫的冲击,还要在他们彻底溃散之前继续收缩,留出一部分兵力守卫侧后。 从中军调集弓手、士兵,重新部署右翼需要时间。如今弓手和额外的八百步兵正在朝右翼移动,因为没有受到冲击和炮击,速度还算可以,阵型也还算齐整,可仍旧需要时间,不是直接飞过去的。 呜呜呜…… 一阵角号响动,羽林卫再一次发动了冲击,六百步卒中的弓手选择了远距离的抛射,然而人数太少,抛射的威力根本显现不出来。 嗖嗖的羽箭高高飞起,乱七八糟地落在了草地上,只扎伤了四匹马,百步的距离神射手或可穿杨,可绝大多数弓手连羊都未必能够穿中。 羽林卫在逐渐加速,大地不断地震颤,那些弓手在射出五十步的一箭之后,再也承受不住那种骑兵冲击的震撼,朝着戈矛兵的后面退去。 平原、干燥、没有泥泞、没有鹿砦、拼凑起来的非要学习夏军模式、没有经受过对抗骑兵训练的四百戈矛兵、三百带着马镫苦训许久的冲击骑兵。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这群人根本没有撑到他们期待的乱战,而是直接被一波冲垮。 全速冲击起来的马匹仅仅靠着胸膛就可以撞开这些训练并不严格的士兵,步卒们再也不管什么军令,即便明白往后跑更容易死,可还是扔下了武器四处逃窜。 羽林卫们冲散了步兵后,继续追击,试图直接从侧后冲开粟岳联军的右翼。然而这六百人的溃散并非毫无意义,将他们作为弃子的这段时间完成了收缩,部署了侧翼的防线。 后面防线的步弓手用羽箭攒射,加上后面更为严整、数量更多的步兵给了他们安心,多少压制住了慌乱的情绪。 即便羽林卫的郎将呼喊着、吹动了转向脱离战场的号角,可还是有四十多个冲昏了头的羽林卫骑兵一头扎进了第二道防线上。 这些骑兵都是苦训出来的,每一个都耗费着数倍步兵的钱粮,算是整个夏军中的精锐和宝贝。 羽林卫郎将咬着牙,不再去管那四十多昏了头的同袍,带着剩余的二百多人绕出了战场,向后远遁。 六百多步卒已经溃散,踩踏加上骑兵的刺杀,无头苍蝇一般的乱跑,最终跑回到后面军阵中的不足一百。 加上之前冲散的三百轻骑,这是一个可观的战果,但只是局部的胜利,并没有对整个战局产生足够的影响,也就证明这些骑兵并不是夏军决胜的力量,可惜粟岳并没有判断出来。 那些昏了头的羽林卫们挺着长矛,伏在马背上,将头压的很低防止被羽箭射中。他们清楚自己已经无路可退,这时候转向会成为弓手的靶子,只能在心中默念着种种自己想要的结果。 四十多人被射死了三个,五匹马被射死,落地的羽林卫抽出了自己的铜剑跟着前面的骑兵同袍冲进了敌阵。 这是毫无意义的冲击,可效果却并非毫无意义。 三十多人的决死冲击被挤压在密集的步兵当中,只有两个人冲了出去,剩余的人全都被困在了敌人当中,挥舞着铜剑进行着最后的抵抗。 冲出去的两个人浑身是血,腿上几道伤口,胳膊上或还插着一支羽箭。 他们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尚在厮杀的同袍,两个人相视一望,没有回头,夹紧了被血浸的黏糊糊的矛杆,嘶喊着:“羽林孤儿,冲击!” 两匹马已经累了,也或许怕了,主人从没有用鞋上的铁刺刺过自己,但这一次却感到了腹部的剧痛,于是奋起蹄子朝着极远处、粟岳联军立着大纛的地方冲去。 两个人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儿,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当年父母作为逃奴来到了大野泽,领着出生注定就是奴隶的他们在大野泽中生活。 从姬柏到了大野泽教会他们用草药、到姬夏到了大野泽教他们数数连换糖吃,再到暴乱、为人、有姓有名、父辈跟随姬夏远征东夷战死。他们经历了苦难,因而更明白夏国到底是什么,也明白什么叫仇恨什么叫热爱,不只是课本上不断重复地荣誉,更是内心的爱憎。 为国羽翼,他们眼中的国并不虚幻,也并不是某个姓某个人的国,而是他们自己的、值得让自己付出生命的国。 两个人、两匹马、两支矛。 就这样朝着遥不可及的大纛冲去,被羽箭射落在半途,流尽了血,一动不动。 粟岳等人看着远处已经死透的两个人,一旁众人心惊胆战,这两个人根本冲不到他们身边,可这种气势却是从未见过的。 没有人想说话,这两个人距离大纛还有很远,但却仿佛一柄利剑插入了这些人的心中,压抑无比。 许久,粟岳大笑着打破了沉闷,笑道:“若是夏军人人如此,那这仗也就不用打了。夏军精锐,尽在吾右,姬夏败局已定!” 粟岳很谨慎,这是决定双方胜负的死战,都在捏着惴惴不安的心。夏军之前打的几仗基本无败,即便前几次都是野战时人数占优,即便野战人数不足的时候就怂了或是学乌龟拒守或是逃走去打人家守备空虚的地方,但至少整体来看夏军的战力还是很能吓唬人的。 因为粟岳想靠着右翼抗住陈健主力的冲击,等到乱成一团确认无法支援的时候再用出那些战车冲击。 现在把战车扔到右翼去冲击黑衣卫羽林卫,双方肯定是一场乱战,毫无意义——就和这些看似战果吓人的羽林卫一样,乱战之中决胜的力量不能扭转战局却只是取得了小胜,那就算是失败。 在粟岳看来,夏军的主力毫无疑问地集中在了左翼,可是左翼的动作太迟缓了,夏军的呆板在这里一览无余。 如果夏军在之前粟岳犹豫不决的时候左翼猛攻,粟岳觉得自己的右翼崩溃已是必然,因为那时候谁都没想到夏军的骑兵有如此强的冲击力。 可呆板的夏军左翼却没有抓住机会,而是缓慢进攻。 即便羽林卫击溃了七八百人,又有什么意义呢?既没有让自己的右翼完全崩溃,也没有造成全线的震动,而是给自己留出了足够的时间将弓手个更多的步兵压到了右翼,让夏军妄图左攻右守的战术变得毫无意义。 粟岳觉得这不算什么,自己如果拿出精锐的战车和勇士,也是可以以一当十冲溃夏军的步卒,可如果不能引起全线的崩溃,局部的胜利有什么用?他可以扔掉千人作为弃子,只要阵线稳住,人数仍旧占优,这千人换来的是右翼的稳固和足够的变阵时间,从这一点上看,羽林卫已经败了。 “现在夏军的主力都在左翼,中军和右军必然空虚,一旦右军接战,左翼却又不能一举击破我们,夏军陷入苦战之际,战车连同勇士出击,姬夏只能全线溃败。他想着集中羽林、黑衣两卫先打败咱们的右翼,只是现在看来他冲不破了!” “传令!左军冲击,右军死守弓手拒射,中军战车和勇士准备,一举击破夏军!” 第一百三十七章 决战(六) 诚然,一把锋利的钢铁制成的锥子,不去奋力捅破对面的铁皮,而是从边缘依靠着自身的坚硬一点点磨开那是愚蠢的。 陈健想获得的不仅仅是这一次战役的胜利,而是想要通过这场战役告诉这个世界:操练几年的步兵可以成为军队的主力。 换而言之:武士、贵族、封建骑士、善射公士、战车勋贵、脱产勇士、奴隶私兵、家丁……这一切所有可能出现的、以少数人统治战场、以少数人决定战争胜负而将多数人看成猪狗的制度都没有必要存在了。 火药出现之前,可以出现但维持很难,人与人之间天生有着力量的差距,有着后天训练、吃肉还是吃草的差距,自然而然在战场上也就差距巨大。 可是一个再强壮的人也挡不住一枚铅弹的直射。 火药轰开的不仅仅是城堡、坞堡、土围子、华历的铠甲、彬彬的气质,还有这一切的经济基础,一切正式的、正规的封建土地所有制的暴力基础——嘴皮子是没用的。 春秋走向战国,是步兵的兴起,砸碎了战车公卿,谁砸的最狠谁就最强,谁最先砸谁就先富。 于是前世的族群再一次迈开了大步扯着了蛋:土地私有、允许买卖,至少在形式上这是资产阶级革命对土地制度变革的要求,只不过生产力不足,表面上的资产阶级土地制度最终变为了内里的封建土地制度。 早熟的文明是可喜的:写实画还没画明白,就走向追求艺术的最高境界意境;饭还未必吃饱,就先追求更高层次的人生价值自我实现;简单的叙事诗歌没有登峰造极,便先追求诗来描述人的喜怒哀乐寄托情怀——要知道文字都是先有实体的鱼羊,才有了内在感触的鲜;先有了大而肥美的羊,才有了抒发内在情怀的、超脱了实体意义的、和好吃有关但不仅仅是好吃的美。 倘若一辆战车、一条骑士、一撮武士、一只巴图鲁,可以一直以一敌百,那么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因为你打不过,自然也就不需要任何制度的改变,万世一系。 火药、高炉铁、纸张、印刷术,这才是真正的公顷贵族万世一系、神权解释意识形态禁锢思想等等一切的粉碎机。 至于怎么用,那是人的问题,但没有这些作为基础,某种最好的办法也不可能成功。有了,可能会不好、可能会厮杀、可能暂时更黑暗,但总有一天会在不断尝试中迎来光明。 在人口超过可开垦耕地承受能力之前,先摧毁封建贵族生存的暴力土壤,引导别走科学的弯路,或许将来的血可以稍微少流一点。 因为这不止是一场霸权与统一的战役,也不止是一场血统是否神圣的战役,把一场仗赋予更多的政治使命,打起来也就需要政治使命的彰显者作为主角。 也因而,当夏军的左翼显示出自己力量、利用粟岳对战争艺术的认知确信左翼是夏军所有精锐、逼着粟岳调集更多的步卒弓手加强自己右翼的时候,陈健终于松了口气。 一旦调过去,再想回来可就不容易了。 不管是黑衣卫还是羽林卫,那的确是夏军的精锐,可并不是主导战场的力量,只是粟岳联军以为那是主导战场的力量。 夏军左翼,这种高压下的佯攻仍在持续,至少在粟岳联军完成调动之前还要持续,打不痛就不能让粟岳下定决心。 羽林卫残余的二百多人已经脱离了战场三百步之内,但是依靠自身的机动性仍旧对粟岳联军的右翼造成心理压迫,迫使他们用更厚重的阵型和更多的人防备空缺了骑兵掩护的右翼。 三门小炮仍旧不缓不急地炮击着愈发密集的粟岳联军,三百步的距离已经可以打的稍微准一点了,至少铁球能够砸到人群中央。 步兵依旧在推进,双方已经靠近到一百步左右,火枪和弓箭总算可以杀人了。 尖锐的哨子声吹响,火绳枪连队的连队长听出了哨声的含义,大声地下着命令。 这哨声的意思是进攻推进,不是防守齐射。 第一排的火绳枪兵听着连队长的命令,最后检查了一次火绳,将沉重的火绳枪卡在撑起的木叉上,后面一列的火绳枪兵走到第一排的侧面。 对面的羽箭已经开始抛射,不断加入战场的东夷弓手在阵列的前方,凭借着自己多年射出的感觉选择了抛射。 羽箭不断地落入到行走的夏军矛兵的头顶,这些轻箭很难刺穿第一排士兵的甲,后排士兵的皮甲或是厚重的麻布甲多少也能抵挡住一些,不过还是造成了整个左翼几十人的伤亡。 火枪手终于等到了射击的命令,将手指卡在勾杆上,瞄准之后扣动勾杆的瞬间闭上了眼睛。 火绳落入到引药池中,剧烈的闪光和白烟后,引药池引燃了枪膛内的火药,沉重的铅丸以数倍于羽箭的速度飞出。 第二排的火绳枪兵快速向前,插上木叉射出了铅弹,后面的交替跟上,射击之后的火绳枪兵清理火药的残渣,按照操典继续朝里面装填火药和铅弹。 戈矛兵在火枪的轰鸣声中继续前进。 从东边吹来的风将烟雾向火枪兵的身后吹散,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繁琐的装填步骤。 只不过进攻的话,战果着实寥寥,一个营队外加两个连队,四个火绳枪连队的轮番射击,一共打死了五六十个敌人,既不震撼也不惊人,未必及得上对面密集的弓箭杀伤,反倒是因为防备羽林卫的冲击排成的密集阵列给了火炮良好的发挥机会。 ………… 夏军左翼终于打响的时候,粟岳的左翼也正在向前推进,那些枪声终于让粟岳下定了决心。 左翼的火枪根本没有对粟岳造成丁点的震撼,在粟岳看来这东西的确弥补了夏军弓手不行的弱势,但是并没有产生类似战车这样的影响全局的变化。 他手里捏着自己的王牌,精锐的战车。他不想把这支王牌扔到夏军左翼的乱战中,没有足够空间的冲击战车只是精锐的步兵,发挥不出战车应有的力量,这应该是一支一锤定音的力量。 但现在战局已经明朗,在粟岳看来不再会有任何变化,夏军已经在左翼赌上了全部,中军和右翼必然空虚。 “传令!中军转向两翼,支援左右,战车准备出击!” 命令下达后,粟岳军中发生了变化,原本中军前面的步兵迅速朝着两侧散开,朝着夏军的左右两翼行进。 中间露出了粟岳准备的精锐力量,八十辆战车还大量的徒步冲击步兵。 粟岳的中军想要加入左右两翼的战斗需要时间,肯定要比战车冲击的时间长;夏军左翼已经和粟岳联军的右翼交战,即便那边有整个夏军的精锐,一旦被从侧翼包围那也必然是败局。 在粟岳看来夏军已败,这时候出动战车已经是最佳时机,只需要冲垮陈健的中军,从后方合围攻击夏军的左翼一切都结束了。 至于夏军的右翼,既然一开始就准备拖延交战,自然是一群弱旅,就算那边焦灼或是被夏军反推,从右翼跑到左翼支援时间根本不够。 战场另一端的陈健自然发现了粟岳军的调动,也看出来粟岳是准备决胜一击了,战场上佯动这样高难度的战术动作对粟岳联军来说根本做不到,基本命令就是一次性的。 “传令!雷火卫剩余的火炮在中军和右军交接处展开,让右军快步向前,保持与中军平齐,准备反击!” 传令兵骑着快马迅速将命令传下,鼓声忽变。 雷火卫迅速将主力的五门三斤铜炮和十余门一斤的小炮在连队空隙间布置好。 一直在二线没有参与战斗的不满编营队的戈矛兵以纵队阵型快速向右翼行动,而火枪兵全部上前,在中军粟岳的战车准备冲击的地方站好。 陈健深吸一口气,双方都已经没有可用的部队了,战场到这时已经没有什么计谋或是调动可以施展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决战中看看是以步兵为主的夏军中军能否抗住这一波时代最强的战车冲击。 到现在陈健身边就剩下十几个传令兵、二十多个亲卫、外加鼓手笛手,他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从一开始的欺骗再到用最精锐的羽林卫黑衣卫去引诱,到头来如果扛不住这一波战车的冲击一切都是白扯。 远处的厮杀已经没有意义,在战车冲过来之前分不出胜负,士兵们安静地等待着命令,听着笛手吹着毫无意义的曲子。 得到加强的火枪手们以火绳时代尽可能密集地队形排列在一起,列成三排,第一排半蹲、第二排弯腰、第三排直立。 所有的火绳都是待发状态,他们都知道自己打完这一枪需要很久才能开第二枪,这不是弓箭。 雷火卫的士兵们听着命令,将铁皮和木匣装着的圆柱形的、里面装满了小铁丸子的炮弹装入了炮膛,那些一斤多的小炮也都瞄准了中军的位置。 对面的鼓声响起,马匹拖动的战车的木质车轮在草地上滚动着,战车上站立的是各个氏族城邑血脉尊贵的祭司或是亲贵,都是勇武无双的猛士,披着昂贵的夏国铁甲,手持着东夷弓或是长戟。 第一百三十八章 决战(七) 八十辆战车排开后的阵势比起要数百骑兵要震慑的多,二三百步的距离直冲过来,若是挡不住,就夏军这样薄弱的阵线瞬间就会崩溃。 粟岳站在车上,感受着木质战车的颠簸,遥望着夏军的士兵和略微能看到的陈健的大旗,下令击鼓冲击。 为了鼓舞士气,也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武,粟岳必须要跟随战车出击。现在所有能调动的兵力都压上了,他留在阵后指挥也毫无意义。 胜负只在这一次冲击,一鼓作气的冲击。 战马的嘶鸣、车轮的滚滚,夏军的士兵在操练的时候直面过,不过那时候士兵都知道自己人的战车不会碾到自己身上,但也知道被战车碾过的后果。 训练的时候出过一次事故,马没有控制住,直冲到了军阵当中。当时就被撞飞了几个,还有几个人被车毂刮成了重伤。 对面的战车还没有完全快速,后面的徒步兵卒紧跟着战车,等到靠近到足以冲击的距离时,战车开始加速。 疯狂的战马高速奔驰着,战车上的弓手在颠簸地马上抽出了羽箭,等待战车靠近到三五十步的时候将羽箭射出,在战车冲击之前让夏军的军阵出现空隙。 夏军的连队长高声呼喊着,让前排的士兵将长矛斜插在地上,不断收紧阵型。 火绳枪兵的手跟着战车冲击的震动而颤抖,眼看着战车越来越近,脸上的汗珠滚入眼中,却不敢用手去擦拭,只是不断地扭头耸起肩膀,试图用肩膀擦掉那些滚烫的汗。 一旦冲击起来,到身边只是瞬间的事,各个连队的连队长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命令。 陈健也在大口地呼吸着,尽量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 越来越近的战车给人的压迫仿佛千钧,胸口如同坠着一块巨石,连呼吸都难。 战车在距离夏军还有八十多步的时候,已经有羽箭落在了夏军士兵的身旁,上面的人都是些常年拉弓的好手,射的很准,即便颠簸仍旧有三成的命中率,七八个士兵中箭倒地,后面的士兵立刻补上了前面的位置。 陈健将哨子含在嘴里,鼓起了腮,战车又朝前冲击了十几步后,含在嘴里许久的气流终于迸发出来。 呜呜…… 哨子声响的同时,开火的喊声在整个夏军军阵中响起。 火绳枪兵和炮兵们迅速勾下了火绳、点燃了引线,戈矛手们前排半蹲在地上,用脚踏住矛杆,咬紧了牙关。 轰…… 像是小孩子在院落中敲栅栏一样,参差不齐却又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了射击,陈健的眼前只有一片白雾,耳边只有各种各样的惨叫声…… 战车上的粟岳看到的是夏军军阵中忽然冒出的火光,接着就感觉自己的身体朝前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等他抬起头的时候,火光已经消散,目力所及之处,到处都是倒毙的战马、折断的战车。 八十辆战车只有两辆冲进了夏军的戈矛阵中,但也没有冲破防守,而是在撞倒了三排夏军士兵们被四周涌上的夏军步兵包围。 七十多辆战车,被将近六百条火枪和十几门小炮近距离命中,这是粟岳从未想过的威力,远胜于弓箭齐射的武力。 在他的左边,一匹马显然是被炮直接打中,一斤重的铁丸子直接把马的头骨打碎,战车也被铁丸波及,散落在地。 几匹没死的马拉着已经无人的战车胡乱地跑开,根本不愿意嗅到夏军那边传来的火药味,也不愿意去面对闪亮的戈矛。 那些穿着铁甲的各族勇士或死或伤,偶尔有几个爬起来转身就跑,这一瞬间的火力输出太过震撼也太过血腥,根本不是左翼夏军火枪表现出的水平。 就像是忽然降下了天灾,伤者的哀嚎、死者的鲜血,电闪雷鸣之间。 粟岳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肋骨被摔断了,左臂也被一枚铅弹打中,血肉模糊。 身边还躺着一个附近城邑的亲贵,身上从夏国买来的昂贵铁甲根本没有抵挡住廉价的铅丸,身体完全被撕烂了,被六枚铅弹和一枚铁丸击中,上身基本没有完好的地方。 粟岳挣扎着,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死去,至少也应该如同之前那两个悍不畏死冲阵的夏军骑兵一样,毕竟他是首领,有着自己的荣耀。 浑身剧痛,肋骨折断后每一次呼吸都生不如死,他脑海中只闪过一个念头:“完了……全完了!” 眼前的一切变得血红而又昏暗,左臂的伤口似乎不疼了,也似乎太疼了以至于都感觉不到了。 这都不重要,他唯一想做的就是站起来,最起码不要死的这么窝囊,至少也要踉跄着走进夏军的军阵,被夏军的士兵认出来然后高喊着抓获了一个首领,至少能看到姬夏发现他被抓后扭曲的、兴奋地脸庞。 可是没有。 他只听到了前方夏军的军官高喊着:“步兵冲击!” 然后听到了整齐的踏步声,再然后被几双认不出的脚踏过,士兵踏过的时候没有停留,只是嫌弃他挡住了路,用力地踢了一脚…… 被那只不知名的脚踏上的那一刻,粟岳觉得踏他的那个夏国士兵并不觉得脚下是一个血统尊贵的人,更像是麻木地对待一坨恶心的狗屎,只是踩过,甚至没有欢呼,只有压抑的踏步声。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盼着自己能够翻下身,即便不能站着死,至少也不想让这些可能是奴隶的人的脚踩在自己脸上,可是翻身到一半的时候再也支撑不住。 他想,至少我是死在冲锋的路上,我距离成为大河诸部真正的盟首只有三十步的距离。 然后就这样死了。 是的,只有三十步,只差三十步,而也就是这三十步却根本逾越不过。 这一次三十步左右的齐射是恐怖的,也是他们从未经历过的。 六百多名血脉并不尊贵的年轻人,用一次齐射干掉了粟岳、干掉了五个城邑的首领,十四个城邑的下一任首领,二十多个城邑的勋贵勇士。 他们身后那些跟随着冲击的徒步兵卒从未想过这种如同天罚一般的恐怖景象,叫喊厮杀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战场在那一次齐射之后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等到烟雾散去的那一刻,陈健看着这一次齐射的战果,兴奋地跳上了战马,呼喊了一句步兵冲击。 极度兴奋的步兵们在连队长的呼喊下,端起了戈矛,不再跟随鼓点和笛音,用他们所能走出的最快的、最整齐的步伐越过那片战车残骸和死尸,朝着前方冲击过去。 陈健骑着马在己方的阵线后方转了几圈,呼喊道:“火枪手继续装填!雷火卫拉起铜炮,支援左翼!快!快!让所有的传令兵跟上出击的步兵,猛攻不停!告诉他们,对面的首领没了,他们撑不住了!” ………… 夏军的右翼,在战车出击的时候,也用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获得了胜利。 在陈健之前下令右翼步兵向前推进的时候,粟岳军的左翼也发动了冲击,为了拖住夏军的右翼不准支援可能陷入混战的中军。 夏军的火枪手同样是选择了一次稍远距离的齐射,完成的瞬间的火力输出后,对面粟岳联军密集的军阵已经不再齐整。 戈矛兵在火枪兵开枪的瞬间,朝着被火枪兵射出的缺口发动了冲击,毫无悬念地冲散了只是凑数的敌人,粟城养不起那么多脱产兵,甚至连半脱产的都养不起几千人。 按照之前下达的命令,他们在冲散敌人后没有选择追击,而是快速地变为了四列纵队,转向后快速朝着战场的后方机动,追杀溃兵的任务交给了那些扔下了火枪了火枪兵,他们无甲,扔掉火枪就只有一柄铜剑,冲阵不行,可是粟岳军中没有骑兵,侧翼也再无敌人,所以毫不畏惧。 夏军的左翼,在战车冲击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整个战场上夏军所经历的作为残酷的战斗。 因为左翼是进攻,也因为夏城的火枪兵装填速度太慢,根本无法压制住对面的弓箭。 姬柏带着黑衣卫靠着盾牌靠近到了粟岳的军阵之前三十步,后面的黑衣卫点燃了铸铁雷投掷出去后,黑衣卫率先发动了冲击。 他们选择的位置是粟岳右翼的中心位置,靠着铸铁雷爆炸后的缺口冲了进去,扰乱了敌方的阵型,但这三百精锐也被围在了数倍的敌人中间。 后面的戈矛兵在忍受了许久的羽箭攒射后,趁着黑衣卫给对方造成的短暂混乱,发动了冲击。 火枪兵不再齐射,而是随意射击,以装填结束为准。 夏军的整个左翼完全处在了乱战当中,最残酷的肉搏战和混战比起中军和右翼的华丽胜利要惨烈的多。 当中军的战车突袭决胜被击败后,左翼战场虽然还在焦灼厮杀,但胜负其实已分。 羽林卫之前的两次冲击控制了粟岳军的右翼,逼着粟岳的右翼只能收缩,越发狭小。狭小的空间无法展开大量的部队,为了防备羽林卫的冲击又只能排列密集。 看似人多,但是一线交战的士兵并不多。倘若羽林卫一开始冲击失败,粟岳军完全可以控制右翼,继续向右展开扩大正面,威胁夏军侧翼。到时候夏军要么收缩防守要么继续拉宽阵线将本就薄弱阵线拉的一冲就跨——只能说陈健的骑兵如今用的十分不好,把可以冲阵的羽林卫当成了骚扰侧后逼迫变阵的轻骑来用。 左翼的惨烈,也是因为陈健没有准备打成击溃战,而是想用一场惊人的歼灭战来宣告平民步兵时代的来临。 在中军的火枪手装填完毕后,陈健带着火枪手和雷火卫用纵队行军的方式快速压到了混战中左翼的侧面。 夏军右翼的戈矛步兵在击溃了正面之敌后,按照命令也用快速行军的方式绕到了整个粟岳残军的侧后。 至此,左翼正面还在混战,但后路和侧翼已经被断,步兵们用训练七年的机动性主宰了战场,完成了属于步兵的战场机动包围。 当雷火卫和完成装填的火枪兵抵达左翼后,再一次齐射瞬间瓦解了粟岳联军残军的气势。 雷火卫没有展开大炮,时间已经来不及。 陈健命令他们将大炮当做战车用,不需要部署,在火枪齐射后让御马拖着炮车全速冲入了已经混乱的敌军……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战后 到下午,战场上最后的抵抗也消失了,鲜血染红的战场传来一阵阵欢呼。 是役,夏国步兵依靠良好的机动性,在击垮了粟岳中军和左翼后,放弃了左翼溃散的敌军,以纵队行军的方式快速迂回到了粟岳军右翼的后面。 夏军的左翼正面猛攻,陈健带着中军来到了粟岳军右翼的侧面,三面合围,靠着步兵打出了一场野战歼灭战。 粟岳联军八十辆战车全毁,粟岳核心同盟城邑的首领、祭司、亲贵被一扫而空,全部被杀。其中包括十二个曾经在榆城称呼陈健为先生的年轻人。 一万两千人的大军,三千人被杀,五千人被俘,剩余的三千多人被彻底冲散,毫无组织地溃逃不知去向。 夏军也损失了八百多人,多数都是在左翼的混战中造成的。黑衣卫损失三分之一,左翼的一个戈矛连队彻底溃散,羽林卫损失了一百二十人。 死伤的人数看起来不多,但是大多都是夏国最精锐的一批人,陈健没有把精锐的两卫作为突破的主力,而是当做了诱饵,靠着步兵完成了包抄。 跟随陈健征战十多年的一批人死了二十多个,这二十多人都算得上陈健的伙伴,从夏城初建开始便跟着他征战,也只有靠着他们作为基干才用少于粟岳军右翼一半的兵力让粟岳下了最后冲击陈健中军的决心。 总的来说,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让陈健树立了野战的信心,更让一鼓作气的时代还刚刚降生就宣告了老去。 粟城附近几座城邑的野战力量被一扫而空,算得上是流血漂橹,祭祀断绝。 至此,在粟城附近,再没有一支可以抵抗夏军的野战力量,自损八百歼敌万二的大胜更是让夏军披上了一抹神话的色彩。 战车刚刚出生十几年,就已经老了;原本看做炮灰的步兵用七年的训练,告诉这个世界步兵也可以主宰战场;火枪兵在进攻中毫无成果,但那一次猛烈的齐射宣告了火绳枪时代防守反击战术的开启,也暴漏了火绳枪守有余而攻不足的弱点。 看似夏军是先攻的一方,但事实上还是一场防守反击,假使粟岳再忍一忍,陈健就会下令全线转入防守,把炮兵展开,调动黑衣卫和羽林卫机动到右翼,依靠己方的机动性从右翼主攻。 那样即便还能获胜,但是战果却绝不会如此巨大,只会是一场惨烈的击溃战,左翼的大量粟岳军都会逃走。 这些战场总结都会写成小册子,作为今后军事班的教材使用,让那些人先学会纸上谈兵,再慢慢实践。 战场上数千人在欢呼之后,便开始救治己方的伤员。后方阵中留下的各种后勤部队和医药班的学生们也在传令兵送去命令后抵达了战场。 伤亡很大,不过稍微成型的战场救助和伤兵救治条例还可以挽救不少人的生命。 那些重伤失血的士兵被抬到后方,从他们的脖颈上摸出写着甲乙丙丁的木牌,同连队的人有着相同血型的便出来三五个。 血型看似神奇也很后现代,但是在这个时代是可以使用的。排除一些罕见的血型、排除直系亲属输血会导致的剧烈反应,靠着简单的玻璃器皿和肉眼,可以观察到简单的凝聚反应。 从十年前陈健开始烧制出玻璃后,他就没有先用在门窗上,而是精益求精地弄出了一些器皿,至少能凑合用。 四年前靠着一个人一个人地验,终于完成了军中众人的血型牌,无非就是一个人直接设定为甲,然后从他开始找出第二个人和他的血有凝聚反应,设定为乙,再一点点找出下一种。 简而言之,可以凑合着用,也有肉眼观察不准确的弊端,但是二十个能有一个看错的,整体比起之前还是一种巨大的进步。 用削尖的鹅毛管消毒后直接刺入输血者的静脉,严格控制输血量,可以挽救一些因为失血过多而在这个时代本该死亡的生命。 阴阳胡诌的蒸煮消毒、高度蒸酒消毒等简易手段也可以防止溃烂的发生,一些各个氏族中流传的草药也就是这个时代救治的主要手段。 夏军士兵的伤大多是箭伤,刺伤的和被钝器击中的基本就死了,对面也没有铅弹火枪,箭伤只要不是命中要害总还可以救活。 医药司的官员们在战场后方的营地中搭建起了简单的帐篷,抛撒着石灰,架起了篝火蒸煮绷带,用着在医药司里学到的包扎术,涂抹着各种古怪的草药。 伤兵的死亡在正规的伤兵救治制度出现前,超过六成,而稍微正式一点、哪怕是只懂得消毒蒸煮之类,也能提高很多:比起把伤兵往地上一扔,十几个人蹲在肮脏恶臭的小屋中,看着伤口化脓生蛆露出骨头,这就是一种进步。 做不到完美就不去做,那永远都做不到。 也正是在输血的尝试在夏国成功后,医药班的很多人彻底摧毁了血统神圣的理念,因为没有什么比输血更为直观、更能解释血统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了。 这和夏国学宫中几年前出现的思潮起源相同:因为豌豆种植事件和简单育种学的出现,血统论也曾尘嚣直上过一段时间,双方也曾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最后还是用了折衷的办法:阳为肉体阴为灵魂,血统只决定肉体,不决定灵魂。 只不过这只是暂时被压住了,这种争吵仍旧没有结束,譬如有的人学东西快、有的人学东西慢,可是姬夏又说灵魂出生时都是一样的空白,那么灵魂和肉体到底有没有联系?是完全对立的?还是互相联系的? 这些都不是科学,甚至都是伪科学,但就是从这种争执中,夏国新生代接受了完整开蒙教育后步入更高等学堂的年轻一代开始了思考,甚至陈健故意提出了几个显而易见地错误,让对方驳倒,引导着族人的思索,丧失了成为全能的神或是神之子的可能。 战场的胜利固然值得欣喜,战场之后的救治更让陈健兴奋,而现在陈健毁灭了粟岳,这种夏国人追求学识的意识形态也会全面取代那些巫医祭司,成为一种新的思考世界的方式。 如果战败,夏国的一切萌芽都会毁灭,尤其是输血救治这种可以威胁到血统神圣的东西,更是会被销毁的连渣滓都不剩。 所以陈健没有在战场上逡巡,享受着胜利者应有的喜悦或是被山呼万胜的声音。 而是带着几个亲卫和传令兵,骑着马来到了后方营地,背对着太阳,笑吟吟地看着营地中井然有序的一切,傻傻地看了好久。 周围的亲卫不明白陈健在看什么,他们对那些救治伤兵、女人包扎敷药之类的事已经习以为常,甚至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而陈健笑的,就是这种理所当然,又仅仅是这种理所当然。理所当然生下来低人一等,说的多了也就是理所当然了。理所当然伤兵往那一扔爱死不死,时间一久也就是理所当然了。 正是很多理所当然的理所当然,才是可怕的可怖的充满了最为黑暗和血腥的。 在太阳的温暖下看了很久这种夏国人已经熟悉的忙碌,陈健跳下马,伸手在地上采了几朵娇艳的花,用草绳编织出一个花环,来到了营地门前,伸手将这个花环挂在一截刚刚被砍下的柳树枝上。 众人不解,也没多问,陈健也就没多说什么,骑着马默默地转了一圈,带人离开。 到傍晚,追击溃兵的人都已返回,几个军中骨干围着陈健,听着统计战场的人回报结果。 “姬夏,这五千多俘兵怎么办?送回到榆城?” “里面的东夷人挑出来了吗?” “挑出来了。” “剩下的我去问问吧。你们继续安排守夜巡夜之类的事。让传令兵过来。” 几个传令兵急匆匆跑来,从怀里摸出纸和一截木炭,以作记忆。 “立刻回榆城,宣告阵斩粟岳、大获全胜。所有在榆城的男人,三人抽一备长矛或是简单的火门铳手炮之类,自背粮食,沿河进军。派人沿河北上,大肆传播大胜的消息,带着粟岳的人头,免得他们不信。” “信鸽传递消息,告诉夏郡这边大胜,调集所有的副手官吏和实习官吏,在一个月之内乘船来榆城。再让那几个提前定下的名单里的都过来,准备接管这些城邑。” “再让司货姬写个东西,告诉卫河娥钺,先不急着朝南打,在草河一带防守,等粟岳被阵斩的消息传过去,大河诸部的城邑都会退散,一旦退散,便要准备向东。让他们派出斥候、从抓捕的北狄人中挑出一些熟悉地形地势风土的。” “嗯……就说到时候草河诸部从娥城向东,我沿大河向东,一南一北夹住东夷。若是能够速胜最好,若是不能速胜,分封有功之人筑城自守或是迁徙大河诸部。” “从娥城到东海、从粟城到河之尽头,两条线一夹,纵然不能全灭,数百年后当无东夷,除非他们长出翅膀鱼鳞东渡大海。” 传令兵复述一遍,陈健又在纸上画了一个简图,以免理解错了。 第一百四十章 分化 传令兵连夜离开,陈健来到了那群被甄别出来算是自己亲族的俘虏中。 四千多人惊恐地看着陈健,里面也是有些熟人的,就算不是熟人也没人不认得陈健,颇为别扭地喊了一声姬夏。 陈健在亲卫的护卫下随意喊过来一个俘虏,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打我们啊?” 俘虏摇摇头道:“首领让我们打,那就只好打了,不然还能怎么样呢?姬夏你不是要把我们都杀了吧?咱们可都是亲族啊。姬夏能够从东夷救回数万亲族,应该不会杀死我们吧。” 陈健哈哈笑道:“你这么说,肯定不是你们粟岳首领亲近的家庭。要不然你该恨我才是。你姓粟?” “嗯。” “平时做什么啊?” “种田。居住在粟城,帮着亲贵耕种土地和公田,这几年他们都有铁器耕牛了,我们又没有,便借着他们的农具耕牛用。要先种公田,再种亲贵的土地,最后种自己的。打仗的时候我们跟着打,打得好首领说可以分给一些耕牛和铁器还有土地。” 那俘虏说了几句,叹了口气道:“其实耕牛铁器垄作挺好的,这是姬夏的大功勋。可是在没有这些东西之前,首领还需要询问我们很多事,自从有了这些之后反而不好了。” “原来打仗,都要我们跟着出征。现在呢?一部分人有了耕牛铁器奴隶,他们常年操练,打仗的时候他们才是决胜的主力,我们只要拿着戈矛跟着就行。原本大家都是一姓之人,如今却逐渐疏远了。我想着,要是还是以前放火烧山种植的时候,大抵首领也会在与夏国交战前问问我们这些族人的,如今只要告诉我们一声,只要那些有牛有铁有地有奴隶的人同意就行了。” 陈健啧了一声,反问道:“你不喜欢牛铁垄作?” “喜欢。但是那又不是我的。没有这些东西之前,有什么事至少首领会询问我们,如今却都不需要询问了。我跟着出征,既是首领要求的,也是希望能立下些功勋,得些赏赐。” “其实我们是不喜欢出来征战的。打胜了,奴隶也分不到。正是种植收获的时候,我们离了家没人给种地;而那些有奴隶的则靠着奴隶种植。越打,我们越发穷困,有奴隶的就越发富足。” “其实我也听了姬夏在夏国做的一些事,其实我不反对有奴隶,但我反对我分不到奴隶。既然分不到,其实有没有奴隶就都一样了。要么以后打仗,只让有奴隶的去,我们这些没有奴隶的不去;可既让我们去打仗,又不分给我们奴隶,打来打去到最后我们这些没有奴隶的就要欠下许多钱粮,首领又不会让他的奴隶在我们打仗的时候给我们耕种。” “我是因为知道姬夏把我们当亲族,夏国也没有抓人当奴隶的习惯,所以才不惧怕。不知道姬夏什么时候放我们回去呢?” 陈健笑道:“快了。得先让你们明白为什么你们的首领和首领亲近的人越发富足,你们逐渐疏远的道理。” 又转了几圈,随意挑选了几个俘奴又询问了一番后,陈健心中基本有数了。 这五千俘虏中并没有太大的奴隶主,那一阵排枪基本上将那些人打没了;也没有太多拥有少量奴隶的小奴隶主,羽林卫的冲击将那一批骑马的打死了不少,剩下的都逃得没了影子。 剩下的基本都和第一个俘虏差不多的情况,属于首领说要来打就来打,顺带着希望自己能得到一些赏赐。 他们连自耕农都算不上,属于曾经拥有一定政治权利、如今铁器耕牛加速了阶层分化后丧失了政治权利、算起来是自由的国人同族、但内里已经沦为了城邑新贵族的农奴附庸的一批人。 时间越久,他们成为农奴的可能性也就越大,正如那个俘奴说的,既想让国人征战,但是战利品分配又不公,到头来有奴隶的有人耕种,没奴隶的田地荒芜越发贫困。 原本需要所有族人一致征战,自从陈健弄出了战车战马之后,就变成了打仗需要少数人决胜、后面的跟着冲击就行。既然决战的主力是中小贵族,只要首领脑子没有问题,都要在政策上偏向于那些中小贵族,否则怎么打仗? 娥卫两城变革能够成功,一是靠着夏城,各种工具充足,近水楼台积累了足够的财富,还有陈健帮着制定了变革的办法,足够的识字数数可以作为简单官吏的人;二是仿照夏国的模式弄出了新的赋税制度,弄出了一大批自耕农或是将奴隶重新分配保证每个国人亲族都是小奴隶主,以此换来了更多的士兵。即便这样,也是用了三四场叛乱换来的结果,而不是毫无阻力就变革成功的。 粟城之类的城邑太大太久,想要变革也就更难。即便粟岳有心遏制那些亲贵,可是将他们都赶走杀掉剥夺权利均分财富,那他凭什么获得其余城邑中小贵族的支持呢?又凭什么反驳夏国的制度,以此来凝聚更多的既得利益者和夏国开战呢? 这几年随着技术的传播,原本各个城邑的国人民主政治逐渐消亡,那些首领的直系亲属、中小贵族逐渐左右了城邑的决策:粟岳也因此为理由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粟岳只是那些中小贵族和城邑首领选出的代言人,他失掉这些人的支持比不过夏城,也只能依附夏城,所以粟岳是最没有办法变革的一个人。 他要是变革了,他还是粟岳,但却不是众多城邑认为可以做诸部首领的粟岳了,自然大家会选出一个和他们利益相同的人。从几年前开始,粟岳也就不再是所有粟姓人的首领,而是一部分粟姓人的首领了,剩下的大抵已经不太配姓粟了。 大体摸清楚了这些战俘的情况后,陈健回到营地,找了宣传队的人,定下来瓦解那些人的基调。 他们不是奴隶,所以不能用太尖锐的仇恨,只能痛斥首领分配不公、揭穿首领祭司们如何攫取了大量的财富、那些公产的土地又有多少沦为了首领和直系亲属私人的种种。 对这种煽动仇恨和不满的事,陈健很擅长,有时候这些东西毫无意义,有时候却又意义非凡。 反正他是不准备用那些中小贵族和所谓的亲贵祭司管辖族人,做起来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总要得罪一些人的,反正得罪的人在夏国今后也没有立足之地,也不依靠他们打仗,更不依靠他们管理,那为什么还讨好他们呢? 抱定了这种想法,陈健带着大军在营地等了几天,等到支援的夏国农兵赶来,顺便思考着用什么理由痛斥粟岳的罪恶。 攻下粟城和其周边的城邑毫无问题,问题在于如何才能最低限度减少城邑的反抗不满,迅速消化掉这些人。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全面反动的余生(一) 陈健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和恶毒的奚落,然而等到大军来到粟城以及粟城周围的铁杆盟友的城邑时,却一点都用不上。 配姓粟的都带着车马逃奔了东夷或是其余城邑,留下的只是那些名义上姓粟但是实际上并不配姓粟的人,以及一大堆的奴隶。 这些人可能也想跑,但是原本大家都是步行,一个氏族一起慢慢地走;如今那些提前跑的人有车有马,收拾一番就能走,剩下的想要走就没那么容易,有车马的又嫌弃拖累怕被夏军追上。 兵不血刃地解决了六座城邑,得到了九万多男女老少,还有七万多奴隶。 做法粗暴简单,保证绝大多数平民的利益,将原本城邑的公田和出逃者的私田按照平民人口分掉,留出十分之一作为今后的军功田。 每座城邑迁徙了二百户夏国人,再利用榆城培养的后备官员按照夏城的制度编册户籍,留下少量奴隶耕种那些军功田,剩余的奴隶迁走。 所有农户一亩收十抽一,需要在农闲时候服徭役挖水渠修城墙之类,可以用夏国的货栈中借贷铜钱购买农具,五年内还清即可。所有耕牛按照人数,十余户共用一头。 给予奴隶的承诺是劳作四年后,一律拥有户籍成为人。在此期间允许奴隶婚配,出生的孩子也可以算作人,不再生来卑贱。 将七万多奴隶和两万多城邑平民迁徙到榆城对岸二十里处,那里地势平坦,毗邻大河,地势较高,于是在那里筑城开垦,新建城邑。 大体稳定后,陈健率大军东下,解新华城之围。 四千精锐,外加四千农兵,以及新华城的军队和那些被许诺征战后授予土地的奴隶平民,合计一万五千余人。 集中精锐和全部火炮,猛攻中军,穹夕败退,陈健也没有直接攻城,而是退兵回到新华城,继续修建堡垒以驻守。 秋末,返回榆城,又破七城,至此夏国的军事优势已经全面碾压,所能控制直辖的土地人口已达官员比例的极限。 于是携大胜之威,传檄四方,会盟于榆。 第二年秋季,大河诸部的各个城邑首领齐聚榆城,商讨了一个月,终于达成了共识。 诸部合称华夏,除会盟之一百二十城邑氏族外,其余皆为夷狄。 采用了陈健听闻各个氏族的传说胡诌出来的故事:华夏诸部皆出于大河源头之圣山之上,后人口众多迁徙至大河。部族有两兄弟,一名为黄、一名为炎,部族方懂用火以别腥膻,建造房屋以挡风雨,辨识粟禾以裹饥肠。 后因水患之事,各奔东西。黄带人向西南后翻山到西北,留下了夏国这一支;炎带人就大河沿岸生活,后又有一支沿河东下,受到坏的灵魂蛊惑崇拜苍穹是为东夷。夏与诸部本就是兄弟之族,此时会盟不过是兄弟重新合二为一。 如今华夏兄弟既盟,则要全力向东剿灭那些崇拜苍穹的人,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从新说炎黄之语,将他们的祭司屠戮断绝这些谬传,教化其民。 华夏诸部尊陈健为王,为所有华夏诸部的保护者,由诸部推选出人专门负责祭祀祖先,夏国首领有代诸部祭祀的权利,并且有调动各族治水、攻打夷狄等权利。 诸部如遇到夷狄袭击、饥荒、干旱等事,夏国需要援助,同时提供士兵保护各国。 各部遵守商议了一月之余的华夏大律,什么事是可以做的、什么事是不可以做的都有规定,但凡逾越则视为背叛华夏,诸部有征讨的义务,并瓜分其土其民。 如何祭祀、如何穿着,悉数由陈健规定,陈健暂代大祭司之职,在没有人可以完全解释世界之前,大祭司之职仅存十年。 夏国为华夏诸部共同的祖国,新修都城,其名为华,建都华城。华夏诸部首领病亡老去战死后,均葬于华城。 华夏诸部三百年内不得无故互相攻伐。 夏国提供冶铁、冶铜等技术,并提供大炮作为诸部的礼器和武器。相应的,诸部需要贡上铜、铁、粮食等。 夏国建国八百里,八百里之内十四个城邑内附夏国,制度变更。内附首领、祭司保留一部分土地,奴隶劳作五年后变为国人,之后租种首领祭司的土地。 八百里之外,夏国不得干涉各个城邑的权利传承。但是所有下一任首领必须有在华城学堂学习八年的经历,所有继承人需要得到夏国礼部的册封,不曾在夏国学堂学习过的没有资格继承,将被视为背叛华夏。 各族亲贵之地有前往夏国求学的权利和义务。各国启蒙课本,必须与夏国一致,不得删减,否则视为背叛。 于此相对,夏国有帮助各国击败夷狄、安稳地方、寻找矿山、开办冶炼的义务。 诸部五年会盟一次,在华城举办大盟会,华夏万民均可参与较量武技、学识。 华夏各部之间不得设立关卡,一切贸易往来自由。各部通用华夏铜币、银币和金币,不得私铸,凡私铸者,夷灭五服之内所有亲人,若首领私铸则灭国,举国为奴剥除华夏身份,举报者无罪受赏。 诸部会盟之后,全力向东,击败东夷,各自立国,再度会盟。 于是陈健领着夏国主力,外加三十城邑的精锐演大河东下;娥钺率部从娥城向东。 华历四十五年,陈健击破穹夕,破城,将东夷祭司首领送回华城,沿途破城十五,东夷各部臣服,终于在华历四十五年的秋天看到了大海,在那里筑城名为齐。 到华历四十六年夏,东夷虽然还有诸多城邑,但是两道网已经将东夷平原围住。 沿河一带陈健分封了三十多个小国,将娥钺分封到了齐地,作为侯爵,拥有代替夏国征讨千里之内夷狄和违背盟誓的华夏小邦的义务。到达东海之滨后,又沿着海边向南分封了二十多个小国。 从娥城到东海之滨,分封了四十多个小国,迁徙各部族人,夏国提供铁器。 至此,对东夷的包围网已经形成,有夏国这个体量超大的宗主国存在,各个华夏邦国暂时不敢争斗,只能将精力放在抢占那些东夷的土地上。 返回夏国后,又沿着大野泽南下,率部击溃了已经有了统一雏形的南方政权,让大河南岸诸部重新开始了争斗,或有臣服华夏的,或是分封了一些华夏诸部的氏族在那里立国。 其中既有原本氏族的首领,也有一些夏国内部功勋太高无法赏赐的,但是夏国内部的不封爵,只是作为被征服地区的管理者,名义上还需要受到夏国的管辖,不能世袭,但是实际上福利极好:比如用当地人种植开垦土地,让土地成为私人可以继承的产业。 到华历四十八年,大河诸部已经稳定下来,凭借着火药、火炮、骑兵、战车、铁甲、火枪等先进的武器和文化优势,分封的各个城邑都在稳步发展。 或是奴隶制、或是国野制,用着各种不同的政策,快速同化着属地内的野民,不断派遣华夏诸部的年轻人前往华城学习,遵守着各种当初定下的制度。 夏国内部,名义上拥有地方八百里,但是实际上大部分人都集中在了九个城邑,沿河或是沿湖分布,以保证夏军随时能够抵达,也方便管理。 不算夏郡和新华城,夏国拥有了四十万人口,其中新建起的华城拥有人口十万。 靠着当初解放奴隶的承诺,奴隶们用四年的劳作,换来了人的身份,也给夏国带来了数量巨大的新垦地作为公产。 如今一切都已经安稳下来,夏国这一辆从降生就为战争准备的一系列政策需要全面的变革,而这变革是极为反动也是极为反人性的。 将那些奴隶开垦的土地作为国人爵等的回馈,取消了全面的军功爵制度。 政府专营的仅仅剩下了冶铁、冶铜、军工、金银矿、铸币和盐。这是严禁私人染指的,剩余的则是鼓励私人经营,甚至分拆了一部分国营的作坊作为奖励分给了一些人。 土地私有、允许买卖、严禁租佃、只能雇工给钱,不准让佃户租种土地,所有赋税从土地拥有者那里征收,凡是租佃给别人种植收取租子的则土地归佃户所有。 严苛的嫡长子女继承制度,所有生产资料的绝大部分分给嫡长子女,财产可以均分或是按照遗嘱分配,一旦成年给非嫡长子一些钱让他们自立门户,不分家的重税惩罚。 靠着小国寡民的优势,陈健可以控制着这些没有继承生产资料权利的年轻人,或是集体让他们迁徙开垦建筑新的城邑,或是让他们成为廉价的劳动力。 严禁租佃制度,要么雇人付给那个人钱,要么就自己种,收税只对土地拥有者征收,凡是租佃的土地则归佃户所有。 一切看起来极为反动的制度,都是为了将资本集中到一起,趁着各个分封国逐渐稳定下来的时机,大力发展原始的工业和作坊。 让名义的平等、生产资料的不平等,代替血统的不平等。 陈健估算了一下各个封国的发展情况,觉得靠着整个华夏所能掌控的人口,完全可以撑起一个庞大的市场。 于是更为严格的、明显倾向于资本剥削的法令出台,赢得了大多数原本夏国人的支持。 最早的一批夏国人占据了大量的成片的土地,国家提供农具扶植,雇佣大量的解放后、除了人的身份一无所有的奴隶。这些人的定位不再是地主,而是农业资本家,国家扶持起来的农业资本家。 华城靠着一条河,拥有水力锤或是水力锯的锯木场、铁器厂、木器厂等作坊容纳了大量的廉价劳动力。 棉纺织、毛纺织产业,与之相应的运输业、内河造船业也在蓬勃发展。 此时嫡长子女继承的反动性还没有显示出来,劳动力主要还是靠那些曾经是奴隶的人。 这种制度是陈健在赌博,如果在人口发展到极限之前憋不出工业革命,那就是遍地烽火、土地兼并、自耕农成为所有底层人最大的梦想。 但优势是可以在一段时间内提供足够的廉价劳动力,防止土地被分割成小块,防止资本拆分。 从人性的角度看,子女均分继承财产是好的;从资本的角度来看,严重影响资本聚集的过程,弄出一大堆自耕农,分来分去土地连不成片,小农种植男耕女织自给自足。 但仅仅靠这些还不够,陈健又起草了严苛的《教育法案》,规定五年后夏国国人的子女在六岁之后必须接受严苛的开蒙教育,如果开蒙考核不合格,不能达到足够的认字数和加减乘除算法,明白一些简单法律的,罚款。 之前十年准备的大量的教育班的学生全面铺开,因为这时候基本没有农村,只是围绕着华城的九个城邑,因此修建学堂之类的也容易得多。 建立严苛的考试制度,开蒙教育时间提高到五年,五年之后,择选一些优秀的转入中专学习一些做小吏或是各个作坊技工的手段,学两年实习两年。特别优秀的可以考入中学,再进入姬夏学宫学习。 陈健放开了大部分的权利,反正也没有太多重要的事情,现在打下来也管不过来,一切以休养生息为主,他自己则用剩余的时间主抓教育,修订法律,监管一些大方向的方针,培养官吏们的管理艺术。 在其间的华夏盟会中,陈健卸任了大祭司的职责,修建了一座专门用以祭祀的建筑。 在建筑之外,还修建了一座整个夏国最为富丽堂皇的巨石建筑,名为贤人祠。 在卸任大祭司的时候,陈健将象征着大祭司的玉佩恭谨地放在了祭祀建筑上,下面用石头刻了五行字。 看到世界,解释世界,改变世界。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他告诉众人,自己没有办法看遍整个世界,也没有办法解释整个世界,更没有办法做最难的改变整个世界,所以他没有资格做这个大祭司。倘若有人能够知晓一切、无所不知、解释一切、看遍所有有山有水有土的地方,看到了日月星辰并且解释了日月星辰的运转,那么这个人可以成为大祭司。 他又告诉众人,如果看不到整个世界,那就看你的眼前;解释不了整个世界,那就解释已经看到的;改变不了整个世界,那就改变已经解释的。 所有为华夏做出贡献的人,会将名字刻在贤人祠中,经受着万世的祭祀。如何能够入选,自有他定出的一系列规矩。 至于祖先和天地,陈健不想弄出宗教,只好告诉众人:天地自有一套我们所摸索不透的规则,你从出生开始就再与天地祖先无关了。 假使天地祖先决定了一个人可以活到九十岁,那是说这个人不挨饿不生病不战死不作死可以活到九十岁,这是上限,能否活到在于自己。你明明可以活到九十,却偏偏投井死了,那并不是天地注定的,只是你自己的选择。 占卜毫无意义,假使天地注定了一切,占卜就可以改变天地已经注定的事,那么又怎么能说天地注定了一切呢? 你从出生开始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有意义的,因为你不会再有来生。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全面反动的余生(二) 二十余年后,华历七十一年。 陈健老了。 王都华城已经拥有了二十八万人口,已经是已知世界最为繁华的城市。 强制的五年义务教育,使得华城周围的新生一代的识字率和开蒙率达到了八成。 嫡长子继承制全面推行,土地允许私人买卖的兼并政策下,有钱的越发有钱,也更有财力支持远方的开拓。 非嫡长子们拿着家里分给的微薄的财产,要么努力学习为官、从军,要么在政府的指引下去更远处建立城邑开垦开拓,要么就只能在华城做工、与人种植。 至于那些奴隶平民的后代,他们是不是嫡长子都无所谓,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分的东西。 最大的土地拥有者拥有一万两千亩土地,在那里的做工的人极多,不是租佃制度,而是薪资制度,每年给的也不是粮食而是钱币。 最大的棉纺织作坊拥有八百台织机,还有各种纺纱作坊与之配合。 很多人在私营的棉布作坊、羊毛作坊或是运输、造船、冶炼等作坊工作。 因为政府主导的成年移民开垦计划的存在,作坊主们不得不给出还算优厚的工资,加上城邑生活的优越性,以此来换取劳动力。 在教育法案颁布后的五年缓冲期里,夏国培养了大批的开蒙教师,之后陈健基本不再管辖夏国政务,而是全心铺在了教育上。 有着全民的爱戴拥护,有着无可匹敌地威望,没有人生出夺权之类的想法,或许有但是一闪而过就自觉地将这种想法抛之脑后。 二十年来,陈健当着姬夏学宫的校长,将姬夏学宫成为了一所大学,开设了文学、管理、算数、统计、冶炼、农学、医药、建筑、军事、自然等学科。 说是大学,很多东西其实也就是初中水平,很多都是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的。 在冶炼班和自然班,陈健做了几个试验。 将蜡烛放在澄清石灰水的水槽中,扣上玻璃杯,等到蜡烛熄灭后水位上升。陈建说空气是实体的,能够支持燃烧的就是某种气体。如果将这种气体看成阳气,那么与之相对的就是阴气,这种阴气仅仅和可以支持燃烧的阳气相对,并且能让石灰水变浑浊。 然后,拿出了铁,在水面上生锈、在蒸馏过后、密封的、去除了阳气的瓶子中不生锈。以此告诉冶炼班的学生,红彤彤的铁矿就是铁和阳气产生的。 再用木炭和煅烧后的氧化铜反应,通出的气体仍旧可以让石灰水变浑浊,由此告诉年轻人们所谓的冶炼,就是用木炭或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将里面的阳气置换出来,从而变成了金属。 又在冬天做了一个纯水和盐水的试验,纯水结冰的时候盐水屁事没有,于是告诉了年轻人:纯净的水想要融化,需要的温度更高,而混合的盐水想要融化需要的温度更低。 由此又拿出了青铜和铜做了试验,结果是相同的。 随后,就有人提出了一个年轻人提出了一个设想:既然铁是用木炭冶炼的,那么肯定木炭和铁混在一起了。所以生铁融化的时候,熟铁还不能融化,随着在冶炼炉中的搅拌,生铁中的炭和空气中的阳气混合变为阴气飞出,所以同样的温度下,生铁逐渐黏稠最终凝固。 其实距离真相还有很大的距离,但在这个时代便是无可辩驳的真相,陈健很是夸赞了一番,并将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刻在了贤人祠中,今后那都是要国家祭拜的。 由此陈健又推演出另一种古怪的阴阳学说,一些东西天生的阳性极强,而一些东西天生的阴性极强,这两种阴阳都极强的东西结合的东西,只有靠阳性更强的东西抢走阴性,置换出阳性不算太强的那种,反之亦然。 并且提出了不可分之本物与可分之本物这种古怪的化合物和单质的概念,靠着手中的大量资源,以铜锌两种金属板和电解质溶液做出了电堆,点解了水,告诉年轻人们不要以为你们看到的就是真实的,其实水本身也是一种可分之物。 由此,姬夏学宫多出了一个化学班,靠着这些简单而又昂贵的实验,化学班的新生代规定出了几种确信的、已知的不可分的单质。氢、铁、铜、阳气、炭、锌、铅、氯、金、银、汞…… 种种古怪的实验既是乐趣,也激发了年轻一代想要认识世界本源的想法。几乎每个月,都有稀奇古怪的文章写在《自然》这本可以印刷的小册子上,靠着整个夏国支撑起的铜板和锌板电堆,种种古怪的地发现不断冲击着老一辈人心中的世界。 这些和数学班关于什么是圆的争论一样,开始给出一些东西人为的、大家都认同的定义,然后再用这些定义推理出新的东西。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看到世界、解释世界、改变世界,这个刻在贤人台——原本叫大祭司台上的五句话,成为了这些年轻人的梦想。解释整个世界太难,那就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开始,年轻人们相信,宇宙天地之间,一定有一种统一的、人们至今还不知道的、可以把从人到万物、从化学到自然、从冶炼到农学统一在一起的规则。 只是暂时没有人试图去做这种事,因为发现的越多,各个学科之间的差距和知识也就越多,想要提出一种能够把这一切统一起来的、解释天地人关系的难度也就越大,也就从没有人敢于染指那个大祭司的位子。 除非有一天,有人提出了可以解释一切本源的大一统理论,并且以实验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可是到那时候,大祭司还有意义吗?况且这种动辄需要爆星、宇宙重启的实验貌似也挺难做。 就是靠着这样简单的试验,陈健一步步地丰富着各种古怪的、但却可以让人快速接受的理论。尤其是摩擦起电用阴阳来解释更是简单至极,由此夏国人知道天空的闪电不过只是阴电与阳电碰撞在一起的现象,和自己摩擦毛衣或是夜里脱衣服时候的火花如出一辙。 各种陈健所知道的连杆、曲轴都靠着学生们一点点用手工敲出来,没有实际作用,但却解释了一种可能,也解释了水锤、风车、风箱之类的运作原理。 一个人撑不起全部的科学,但却可以撑起初中三年级的水平,甚至某些学科只是小学四年级的水平。 这种看似毫无意义地投入,为整个夏国带来了巨大的财富。 强制的五年义务教育下,夏国拥有了大量的纪律性从小培养起来的工人、士兵。 姬夏学宫的各种小册子和对研究的鼓励已经开始带来的收益,从棉花除虫、波尔多液、水力锤、牛马人工配种、织布机、纺纱机开始,再从冶炼司拿出了巨款希望姬夏学宫的学生们烧制出新的耐火砖、军方希望学宫的学生们弄出可以直接打火的火枪、大农场主渴求一种可以用马拉着收割的机器…… 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陈健这十五年收了很多的弟子,多的自己已经数不清了,把他知道的很多东西教给了这些从出生就开始接受夏国体系教育的年轻人,也将平等公正华夏诸部一体等等观念灌输给了他们。 二十年,是漫长的,漫长到可以让前世的华夏殖民剃发易俗,忘记了汉人江山;可以让印第安酋长学会了英文读懂了法律,从没见过马到学会骑马打枪;当然,也可以立起金字塔摆起巨石阵炼出五石散…… 二十年,又是短暂的,短暂到陈健觉得很多事自己还没有做完,自己就老了。 他指挥人编写了《字典》,空出了很多的地方等待新的东西出现。 他叫人走遍了封国、大江大河,记下那里的风曲儿,人情,土地,产出。 他凭着记忆,用梦游祖先国度的借口,写出了一堆发生在祖先国度或者说发生在异次元的故事,用小故事的方式解释着一些古怪的成语和故事,比如何不食肉糜。 他在夏国国都以及附近盖起了一百座开蒙学堂,十个中专学堂,一座大学学堂。二十年培养了两千个可以教授开蒙教育的先生,把一切都砸碎再重新建立起来,以严苛的义务教育法律强制在夏国推行。 他让军工厂造了二百多门大炮作为赏赐封国的鼎赏赐出去,造了三万条终于可以用上蛇形杆和带扣板引火盒的火绳枪,砸出了钢刀,扎甲,形成了至少四百年对周边族群的技术优势。 他在各个部族城邑修养生息十年后修筑了通往各个封国的道路,促进了各个城邑之间的交流。 他以举国之力、外加和其余封国的贸易,营造出一大批的私营纺织厂、内河船厂、铁器制造厂。 而现在,这头糅合在一起的古怪的怪兽终于张开了大口。 廉价的劳动力、市场、原材料、更省钱的运输方式,这一切的需求在二十年后迸发出来,期待着一场新式的开拓。 而这一切,已经与他无关了,他已经老了,老到必须要在死前完成权利交接和弄出一部可以维持二百年殖民开拓和血腥积累的法律的时候了。 没有什么万世一系的东西,如果将来这一切都不好,那就让后人推翻就是。 道德……是要与时代相依存的,也是慢慢产生的,等到夏国的古怪猛兽开始吞噬一切的时候,自然会有相应的、符合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道德出现,来维护统治阶级的统治。 第一百四十三章 全面反动的余生(三) 这二十年陈健基本上都在学校或是作坊蹲着,做了二十年的教书先生,教出了足够完成夏国今后科学基础的大约是前世初一初二水平的年轻人。 而这二十年也让夏国人逐渐把一件事当成了理所当然:只要政府稳固,只要法律还在,其实有没有执掌生死大权的自己坐着众人都贵着的某个人,并不影响夏国的运转。 一部分夏国人原本就是从氏族中直接蹦出来的,他们不觉得人天然就应该跪着做某个人或是某个家族的奴仆;另一部分人则完全在夏国的教育体系下长大,脑袋里对自己是夏国人、夏国的主人、夏国的接班人、遵纪守法这一套说辞颇以为然。 陈健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前世赵简子制定了法律刻在了铁鼎上,孔圣痛斥这是亡国之兆,如果人们都畏惧法律,都知道法律,那么要等级制度有什么用呢?礼要崩坏的。 而这一世陈健也不准备弄什么王公之类的等级制度,从一开始就在夏国内部遏制了这一切的萌芽。皇权不是天然就有的,如果发现这个族群真的只适合跪在皇权下才能成长,那今后就推倒重来就是。 集权未必非要头顶上有个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有,将来也就不必有。 几十万的人口基本没有乡村,极大的技术优势对外吸血,几乎稳定的开蒙教育,从氏族时代直接走到现在的政治思维基础,如果这样的基础还不去尝试一些本可以尝试的东西却非说什么缺了皇帝就像是鸡没有了头一样肯定完蛋,那是反动的。 农业作为一切变革的基础,夏国的水平足以支撑,甚至和前世十七世纪的农村相比更为先进。土地更多,工具更为先进,科学的肥田***作法等等,让农业产出足以支撑。 近四十年的农业变革推广一直在持续,良种改革从未停止,除了马拉收割机没有做出来外,陈健把所能想到的适宜的农业器具都弄出来,唯独马拉收割机他实在是做不出。 大面积土地私有制和雇工制的前提下,农场主为了更多的产出,不得不兴修水利,雇人在农闲的时候做一些肥田的事,反正有钱,还有大量的什么都没有只有自由的人。 大量的不曾开采的沿海一带的鸟粪石被源源不断地输送回来,作为肥料,达成了这个时代所能达到的亩产极限。 从无到有,用了四十年,至少在夏国这点小地方有了新时代的模样。这也是他为什么没有在活着的时候攻打占据更多的、上千公里土地的原因,几十万人他或许还能保证效率运转,更多的实在是忙不过来。 早晚会有一个人完成统一,相同的文字,相同的认同感,对市场统一的追求,都会逼着有人来统一,那不是这代人要做的事了。 这二十年陈健尝试着夏国的基层建设,原本的国人议事会已经形成了规模也成为一种众人接受和熟悉的地方。 公有制基础的爵等制度完全变革取缔后,国人议事会确定了一百二十五个人的名额。 简单粗暴的采用了财产等级制度:做官员的占据四十人,拥有三百亩以上土地或是拥有雇工超过十人的作坊主占据四十人,自耕农拥有部分土地自给自足的占据二十个,最后除了自由身份一无所有的雇工占据二十五个。 用三十年时间控制起来的过家家一样的政治结构培养了一大批懂得为自己利益抗争的人,之前的几条法律都是靠着陈健的威望和特殊的三分之二否决权推行下去,让夏国人逐渐明白了什么是游戏规则,虽然并不公平,但是很适合夏国今后的发展,也为暴力革命埋下了种子。因为最穷的两批人尿不到一个壶里,而且人数加在一起才有正常提议的否决权,照着这种规则玩个几百年真到了解决不了的时候,那就只能用枪炮另立规则了。 华历七十一年,也是三年一次的国人议事会年份,从新华城、夏郡和周围各城邑被推选出的国人代表们齐聚王都华城。 因为技术优势和对外剥削,这几年夏国过得相当不错,阶级矛盾并不严重,雇工们活的下去。 强制义务教育之后的更高层次,就是读书人成为了大部分夏国人,而不再是一个独立于众人之上的特殊阶层。 在学校中陈健说了一个有趣的话:同窗为朋,同志为党,朋党就是把各自的追求摆在明面上讲,不要藏着掖着,没有朋党一样会有争斗,还不如明面上斗。 于是各种幼稚的、玩票一样的党派在夏国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很多年轻人以此为时髦,但经过二十年的沉淀,那些闹着玩性质的甜党、咸党逐渐消失,到头来什么都没剩下。 只留下了一个朋党的叫法,被国人议事会的人当做一个玩笑。 国人议事会开幕后,所有人齐唱了一遍《一条大河》,走了一遍诸多形式后,都明白这一次开国人议事会的目的。 两件事,宣战、扩张。 起因是大河南岸一座非华夏会盟的城邑中出了点事,一个满脑子狂热思想的夏国年轻人在那座城邑内开设了私人学堂,教人识字,靠着治疗疟疾的蒿草顺带治病,希望这些人相信所有人都是一个祖先而华夏走的路才对你们都错了之类。 悔不该这个年轻人多上了几年学,那座城邑的习惯是不吃血食,年轻人就仗着自己多读了几年书,用着夏国的思维方式告诉那些孩子们:你们不吃血食,只是因为以前你们的祖先怕你们吃了血食染病,其实只要好好煮熟了就好,和灵魂没有什么关系…… 这番话引来了城邑贵族和祭司的极大愤慨,逼着年轻人道歉,年轻人生于夏国,父母又都是当年造反奴隶的后代,就是不道歉,结果被驱逐出来。 《大法规》上规定了各种可能引发战争的情况,只要符合大法规的规定可以直接宣战,但是这种事之前实在没发生过,于是夏国人极为愤怒。 顺带的一些作坊主和大地主们早就觉得如今人太少,靠着国人生孩子太慢,还有一群毛都没有的非嫡长子和私生子们觉得有这机会弄点地弄点人种地也挺好。 国人议事会以一百零五票支持,五票反对,二十票弃权的结果宣布对那座城邑宣战,这其中陈健冷眼旁观一点也没干预。 但是宣战之后紧随其来的就是打赢之后的《扩张法案》,之前的华夏会盟中明确规定了,今后不再分封任何国家,只能少而不能多,那么新征服的土地怎么办?最重要的是那些被征服的土地的人怎么办? 大农场主们提议,非华夏的子民可以作为奴隶,并且在农学班的建议下提出了十分“科学”的理论。 “我们认为,非华夏的子民可以作为奴隶。不但要作为奴隶,而且还要像给牛马配种一样。” “大家都知道,豌豆矮的始终能生出矮的、牛马强壮的始终能生出强壮的。” “对于奴隶,应该优选其中一些强壮的作为种奴,当然还要选一些臀部肥大的作为母种奴,他们活着就是为了生孩子。按照一年一胎这么生,能生十五年到二十年。” “生出来强壮的,就把他们留下来养大;不强壮的,就把他们淹死。这样一来,夏国又何愁没有做活的劳力呢?用不了五十年,便可到处开垦。” 陈健坐在那,听着这一番如此“讲道理”的言论,也不言语。 下面几个守旧的、希望夏国恢复从前公产制度的人喊道:“这样不对,人是人,不是畜生。” “但你们现在已经是人了,用不着管他们!” “我们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是为了更多的人!这是违背祖先意愿的,祖先希望我们教化那些走错路的人,而不是直接把他们抓来当奴隶。要不然夏国也不会如此强大,说起来你连姬都不姓,要不是王上没有把人抓来都当奴隶,你现在就是个畜生!要你这么说,姓姬的才是人,不姓的都是畜生!” 当当当…… 门下令已经不是陈健,拿着铜锣敲了一阵,总算肃静下来,问道:“还有没有别的看法?” 一个作坊主站出来道:“我们觉得不应该当做奴隶。首先当奴隶和给他们自由的身份,当然是自由的身份干的活更多。再者,王上说做出来东西要卖出去,全都抓来当奴隶,其余的杀了,我们的东西卖给谁呢?奴隶给一碗饭就行,你们会给奴隶买衣服穿吗?最后嘛,这个也不是很符合祖先的意愿,还是需要教化的。” “教化?你们出钱?” “咱们可以扶植一部分,或是在那里开垦土地,雇佣那里的人干活。为了防止他们反抗,还可以扶植一些城邑内的人,让他们分享一点利益,让他们的子女来学堂。总比当奴隶要强。” “再说了,你们把他们弄回来当奴隶,那咱们的国人子嗣怎么办?那些没有产业的,可是不会同意这些人来抢他们的工作。” 陈健听了一阵,暗暗想笑,满脑子的唯利是图,说了一大堆理由,祖先教化之类的永远都是放在最后一位的理由。 最终的争吵终于停下,《扩张法案》终于定型。攻占后,设立总督,和县令平级,但是拥有当地驻军的调动权。不允许往夏国国内输入奴隶。凡是夏国国人,服役结束后,均可前往远方开拓,开办农场、作坊之类,两年内免税。一些在征战中立下军功的,可以申请政府提供的资金支持…… 整体上还是维护了已经富裕的老夏国人的利益,因为穷的什么都没有的,就算去了也没有资本开拓,只有想办法获得军功,混上政府提供的资金支持。 第一百四十四章 活完了 宣战、开打、召集士兵……既然众人都已经同意,大家都觉得这场议事会就该散了。 然而在散会之前,陈健忽然走到了前台,原本已经站起来的人都愣住了。 和陈健站在一起的还有红鱼和亲妹妹榆钱儿,众人觉得有些怪异,一时间有种不详的预感。 “按道理,这种时候我不该站在这里。这一次,我就打破一下咱们立下的规矩。” “我老了,已经年近六十,牙齿也松动了,吃饭都不开心。是时候把夏国的一切交给更年轻的人了。” 轰…… 下面顿时乱了起来,早在二十年前,陈健就已经着重提拔了几个能干的人,如今最更干的、打过仗、立过功、做过县令、郡守一步步成为了尚书左仆射,进入了夏国的决策圈。 谁都知道这就是下一任的王,也都知道他们现在的王总有一天会老去,可没想到会由陈健自己说出来。 陈健靠着之前三十年的过家家,弄出了一个古怪的制度,留下了诸多古怪的官名。 或许会失败,但只要留下一颗让人知道原来这世界不需要皇帝的种子就够了。如果不行那就灭亡,夏国亡了,还有齐、卫等等分封的大国,总有一个可以完成统一,用上相同的文字,有着相同的文化。 夏国的权利是集中的,但也是相互制约的。 门下令算是人大的委员长,也是最高司法官,用来监察政令是否符合议定的《大法规》,如果不符合可以驳回。 《大法规》算是宪法,陈健尽可能地想到了二百年内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十分繁琐,或可以维护几十年的稳定,再之后的事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了。 三省之间互相制约,但是王上拥有提名尚书令和中书令的权利,由国人议事会投票认同,但在陈健在的时候就是走个形式,他也只提名一个,选不选都是这个人。 王虽然有提名尚书令和中书令的权利,但是提名的资格有严格的规定,在法规中写的清清楚楚。从学历、考核、是否从地方小吏做起都有严格规定,而且要求必须是六部或是其余各司的最高长官才有资格。 王,或者说三省在内的决策圈基本拥有独断之权,只要不是违背了法规,只要不是门下令极力反对甚至不惜召开临时的国人议事会反对就行。 尚书左仆射,基本上就算是下一任的接班人,自陈健之后王都是任满二十年后离开,如任期到了不离开则视为背叛华夏,天下人均可征讨。 陈健也很清楚,其实最多三十年,这一套古怪的体系就会变成各个大家族的小圈子,那就要靠这些夏国的国人自己去选择了。 如果每一任皇帝都是秦皇汉武,肯定比这一套古怪的玩意儿要强,但是大抵上每个皇帝都觉得自己是秦皇汉武,实际上仔细一看发现自己也就司马衷那水平的。 况且夏国是族群的一部分,族群不全是夏国,真要是这个族群不适合站着,那么一世去当个世袭的王把人都打的跪下来就是了。 不论成败,不论是否有野心家,至少留给了族群另一种选择,一种可能的非帝制的选择。 至于说游牧民族的威胁……陈健觉得再有几十年,游牧民也只能蹲到草原上烧牛粪了,什么尚武什么热血,都不如铅弹大炮刺刀更能防备游牧民的威胁。 听着下面的嗡嗡声,陈健压压手让众人安静,苦笑道:“咱们夏国啊,可算是独一份了。我把夏国就交给你们了,希望你们真的明白了公器和私器的区别,也明白我给你们讲的那些故事。” “小鸟长大了,总要尝试着飞。你们怎么飞我都不会管,做你们愿意做的事。” 他本想再说几句,可是想了想觉得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了,交出了王印,最后看了一眼这些熟悉的人,笑了笑没有任何留恋,飘然而去。 一辆车,和华城的众人相别之后再不回头。 车上的三个人都老了,都不再是年轻的模样,花白的头发,满是皱纹的面容。 在车离开了华城后,三个人的脸上却都露出了笑容。 “这是去哪?” “当年说过的,去大海,在海边看看太阳。” 红鱼叹了口气,想到这是很多年前的承诺了。一旁的榆钱儿也想到当初夏城刚刚建立的时候,曾问过哥哥山的那一边是什么,如今终于有机会去看看那传说中的大海。 许久,红鱼忽然问道:“很久前,你曾说过,可能有一天可能会举世皆敌,甚至可能那时候你斗不过他们了还会刺死我和榆钱儿和他们妥协。这几年我一直在等,以为你要这么做了,可最终咱们还是要去看海了。” 陈健微笑着,把手心翻成手背,本想解释些什么,思索半天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是看着外面的风景,却道:“天凉了,好美的秋。” 车上的人不再说话,不知道是谁哭了起来,哽咽道:“我这一辈子过得并不开心……” 许久许久之后,东海之滨的一座小丘上,陈健送了走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两个人。 两抔黄土,别无他物。 陈健坐在两堆黄土中间,这一世第一次哭了。 哭累了,躺在黄土之间,看着天上的云,感受到的只有孤独。 这一世他过得也并不快乐,没有几个人可以说说心里的话,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甚至没有一个真正可以面对的活生生的人,因为站的太高,高到既没有他说的同窗,也没有他说的同志。 而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想着数百年后自己不再是孤家寡人,至少有一样的、和他想着同样事的可以称为朋友的人,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忘却这一世这两个最为亲密的人。 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就是这样。倘使穿越到武穆抗金的年代,他会热血沸腾和同样梦想的同时代的人征战沙场;倘使穿越到屈辱的十四年,他也不乏与之抗争的热情更不会缺少千千万万和他一样追求的人。 可这一世呢?身边又有几个人可以说说自己想要的一切?没有时间的积累,很多东西根本不可能存在,很多理想更是无稽之谈,这种孤独才是最为可悲与可怕的…… 在地上看了许久的云,回忆着这一世的一切,撑着木杖费力地站起来,拿起一旁的铁锹,为自己挖了一个坑。 黄土的坑…… ………… PS:第一世总算写完了,写的很不舒服,很多字词都不能用,族人说话用比喻的方式,很多东西都要一点点从头弄出来。 而且挺孤独,主角在这一世是神,不是人,所以没有朋友没有敌人,甚至那些战斗都无趣:铁、铜、火药吊打一群战争艺术都没有的人,写的头疼,到后来也只能一笔掠过,否则要是火药铜铁打一群铜石并用的都这么难,那还发展什么呢? 没有英雄,没有民族主义赚激情,更缺乏那些咱们如今认为是人性的人性。 没有人可以说话,没有志趣相投的人,这样活着我觉得主角能够坚持到不崩溃已经是极限了。睡很多女子,交流着氏族时代的那点事,又和睡充气娃娃有什么区别呢? 做神是孤独的,所以主角不做神,还把神砸了个稀巴烂。 到下一世,泯然众人,至少不孤独,至少会有对话,至少会有争执与爱情。 人,是社会性的动物。人性随着时代不断变化,所以即便成为了拥有一切的人,倘若扔在一个完全没有思想认同的地方,那必然是痛苦的。 主角不认同很多东西,却被逼着走一遍,他穿越前只是个有点理想的普通的人,所以一开始很激进,也很理想主义,甚至想过乌托邦,但最后还是亲手毁了这一切,砸的粉碎。 因为他长大了,从一开始的雄心壮志自以为是神、再到发现自己不过是历史的一部分、再到曾想过杀死一切贪腐世袭的萌芽、最后怅然无语悄然离开,因为不可能。 甚至他清楚最后弄出的东西是虚假的贵族共和,但他却为了名义上的平等弄出来,这或许是最后一抹理想主义的光芒了,而这东西或许很快就会被毁掉,也或许不会。 或许,他是怕没有外力作用反封建的时候血流成河,自己人杀自己人杀得眼都不眨吧。 第一章 沧海桑田、殷地安否? 黑色的苍穹,群星闪烁,远处似乎是一个蓝色的星球。 脑海中几十年后再一次传来了冰冷的机械音。 “你死的时候,连个棺材都没有,盖棺定论让我很为难啊。” “死都死了,至少没自杀。三件事,我什么时候能活?我前一世亲近的人还能不能见到?我的积分又是多少?” “别急。下一世至少也得几百年作为周期。先说说你的积分吧。” 机械音冰冷的声音让陈健很是不舒服,等了许久听道:“你算是彻底打乱了历史的自然演化了,这样并没有好处。弄出了火枪,华夏各部之间打起来都要靠人多了,全民战争,那就只能用民族主义这种东西来凝聚各国的人了。说你是夏奸,一点都不冤枉你。比如说英国人和美国人打仗,那算是什么?再比如秦始皇如果没有完成统一,那么会不会出现赵族人齐族人?” 陈健愤然道:“那也要考虑历史进程啊。” “历史进程应该是你带着你的族群多生孩子,杀光旁边的人,分封天下,靠着分封的贵族能生生出来的都是你的种。” “扯淡,就算都是我的种,那也妥不了要打。蒋夫人不是当初还求着美国人往同胞头顶扔核弹吗?我就不信真要炸了一个姓宋的都没有?” 机械音又道:“所以说历史是充满偶然的。你现在留下的是一个极速发展的华夏族群,一旦在工业革命之前没有完成统一,你就等着血流成河吧。你是不是想看看华夏诸部自相残杀被民族主义忽悠着去填战壕来满足你的变态心理?到时候那么多东西卖不出去,市场已经饱和,那你说除了打还有别的办法吗?” 陈健急忙摇头道:“那难道就不能各国之间人人相信华夏一统对大家都好?” “请注意,你把资本的怪兽放出来了,各国之间到时候都是资本家控制着,你说不打就不打?打了之后血仇更深,你觉得天下大同容易让人接受?还是说靠着舆论造势民族主义更容易让人接受?到时候张族人和李族人嗷嗷叫着往战壕里冲,打完之后彼此间仇恨更深,更别提统一了,你说你是不是罪人?” 陈健苦笑道:“好吧,那不能说我一点做对的地方都没有吧?” “当然,我说的那种情况只是一种可能,毕竟历史充满了偶然嘛。这样吧,你这一世做的一切,就给你算十万积分,其实相当多了,我们不能用后世的眼光去看待你之前可能犯下的错误嘛。” “不过呢,你要是花上八万积分,我可以让历史走向朝着更为友好的方向走,最起码你用不着看到华夏诸国互相厮杀了。” 陈健嗤的一声笑了,心说之前说的那么吓人,如今却用八万积分就能改变历史走向,看来自己换来的十万分倒是真的很多。 “好吧,走向我得知道吧?” “可以。但在这之前你就不想知道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万积分,送你张世界地图。” 拿到世界地图的瞬间,陈健扫了一眼顿时崩溃。 这一副世界地图不是地形图,只有河流走向和海洋,既无山川也无黄绿相间的海拔图。未知世界没有标注任何文明气息,已知世界只有一个华夏国。 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这个华夏国根本不在世界岛上,相对于隔海相望的广袤大陆,自己这边才是新大陆! 整个地球和前世所知的格局有些相似。 如果把现在族群所在的位置看成北美,但是没有中美洲相连,而是隔着大约一千公里的大海有个巨大的“南美”。 再看世界另一端的世界岛,基本上就是把前世的旧大陆东西调转了过来,也就是说华夏东海岸向东航行大约两千公里,是类似前世日本岛的地方。 再从日本岛向东……而非向西,是向东,才是两河流经的类似前世中国的土地。那两条母亲河也是从东向西流淌的。 除此之外,基本一样,就是把旧大陆翻转了东西,诸如印度、非洲、地中海什么的,虽然模样多少有些改变,可是仔细看看换汤不换药。 唯一改变的就是现在族群所在的新大陆,没有巴拿马,只有割裂的海洋和比前世更大的南美。太平洋的范围缩小了,从旧世界的角度看,双方前往新大陆的距离基本一样。 “我能知道现在整个世界的发展情况吗?” “当然,五千积分。” 付出了五千积分,机械音再度响起。 “基本上你下一世,就当成了是正常时间线前世1598年的世界吧,还有两年就是十七世纪,这也是按照你弄出的技术水平决定的。” “旧世界除了东西颠倒外,一切按照你所知道的历史发展,欧洲发现了‘南美’,当然后世能不能用‘南美’、‘远东’之类的欧洲中心的名词现在还未知。因为‘南北美’中间没有巴拿马墨西哥之类,所以欧洲人还没发现‘北美’,这是系统对你的新手保护,各种洋流、暖流、寒流的影响不合逻辑。” “嗯,这一年是万历二十六年,西元1598年,丰臣秀吉病死,露梁海战。西班牙在南美的大量白银开始流入明朝,唯一的区别就是因为几场飓风把探寻北美的船吹沉了;以及‘南北美’分开的原因,以及一些巧合,导致欧洲人没有发现你们现在的这个大陆,认为这边是一片风暴区,你就当是有迷雾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新手保护嘛。” “哦,对了,因为你们现在这个大陆北方东西两面古时都有大陆桥,所以天花、梅毒之类的病在世界各地均有分布。这也是为什么你第一世能看到马和白种的草原部族的原因。他们算是从欧洲很久前迁徙到这里的,你们也是很久前从亚洲迁徙过来的。” “物种重新分布了嘛,要不然你这连牛马都没有,轮子做出来有什么用?” 陈健傻傻地看了半天,仰天长叹道:“合着我忙活了一辈子,当的是个印第安酋长?” 机械音嘲笑道:“你这明显是前世的欧洲中心论中毒太深。首先,你可以使印第安,也可以是殷地安。其次,你们的语言部分词汇和明朝不同,但是很多词汇是你弄出来的,所以是相同的。比如共和、枪、铳、铜、铁、纸、书本等等新的东西。最后,你们的字基本是一样的,还且还有很多你抄袭的诗……换成诗经里的四言而不是冗长的现代翻译其实完全相同。” “最后,你编造出来的民族神话……给了你一个正统的理由:你们是炎黄后代,不知道什么原因迁徙到了这里,要不然怎么解释你们的文字基本和对面一样?你立国的名字叫华夏,发音不同,字写起来一样,这都不用穿凿附会殷地安否,而且你前世姓姬,发音更是一模一样,所以不用我多说了吧。” “最重要的一点,你们是从大陆桥迁徙过来的,那基因完全和对面最早的父系同族。你要觉得你当了一辈子印第安酋长,那是格局太小,再说你们才发展了四五百年,哪里知道世界有多大呢?” “前世我就告诉你了,世界地理和物种重新分布,你非自己认为是在世界岛旧大陆上,那也怪不得我。” “现在你需要做出选择:把现在的华夏看成你的族群?还是把对面的那个也看成你的族群?如果是前者,你要做的就是烧杀抢掠殖民征服;选择后者那就是要用手段阻止一些事,改变一些事。” “这是最终要面对的事。就算没有旧世界,就算你们这些人占据了全世界,你觉得战争就没有了吗?” 陈健苦笑道:“那还用问吗,我当然知道该怎么选。照你这么说,那就只能选择更好的历史推演方向了呗?我本来还想着大争之世呢。” 机械音再度笑了起来:“同族内斗的大争之世,和整个世界被帆船连接在一起的大争之世,要我选,就选后者。先让你看看新手保护下的历史演化。” “九十五年,夏国正常交接,但是官僚内部腐败、互相联姻,几个家族垄断了权利,议事会沦为扯淡的地方。” “九十八年,割圆法出现,确定了π。” “九十九年,一元三次方程。” “一百三十三年,发现日月食周期交替时间,确定为十八年零十一天。地球球形假说出现。” “一百五十五年,第六任王妄图传位儿子,姬夏学宫的学生发动了反抗,带动了华城的大量市民,攻入王宫吊死了王,自此之后再无人敢明着做僭越之事。” “一百五十七年,簧轮枪出现,价格昂贵,打火率低。” “一百六十八年,音律表出现。” “一百八十年,西戎人与草原诸部联合,形成了一个新的部落,围困夏郡。华夏各邦出兵,吊打,草原诸部臣服。” “一百九十年,第一张已知的华夏内部地图出现。算学班用日光角度偏差猜测了地球直径。” “二百零五年,第一本娱乐性质的文学作品出现,描述你征战的神话故事。” “二百三十三年,大块玻璃出现,眼镜出现。” “二百六十七年,逻辑学成型,姬夏学宫流行了一阵诡辩术,娥钺封国建立了第二所大学,称为齐太学。” “二百八十年,齐太学提出无限分割能否极限的问题,认为世界肯定是有某种肉眼看不到的不可分割的小微粒组成的。” “二百八十一年,夏国弹棉工起义,争取到了最低薪资。原始机械表出现。” “二百八十二年,铁矿煤矿罢工,要求工伤赔偿。夏国不接受,武装镇压,矿工大起义。” “三百零九年,各国基本同化了各自分封的基本盘,兴办学堂、冶炼铜铁、发展手工业。华夏诸部拥有八百万人口,二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三百一十四年,大洪水。夏国首当其冲,各地发生了暴乱。其余各国趁机宣布了关税制度,保护各自的脆弱手工业,公然违背当初的盟誓。夏国忙于治水,没有宣战,盟誓体系信用瓦解。” “三百一十五年,瘟疫,夏国议事会宣布允许解剖尸体。” “三百一十八年,第一本解剖学书籍出版。” “三百二十年,三十斤重铜炮出现。各国开始兼并战争。姬夏学宫出现了第一支有正式思想的党派华夏一体党,认为夏国应该履行当初盟誓的义务,结束各国纷争,并提出了天下定于一的口号。” “三百二十三年,燧发枪出现,打火率低,价格昂贵,未列装。” “三百五十年,夏国出现简单纸币作为信用货币。齐国向东航行发现了一座大岛,以三百年前东夷诸部传说命名为东夷,武装移民。沿海各国纷纷移民,缓和土地矛盾。” “三百八十年,夏国在出海口兴建港口,建立海军。” “四百零九年,新纺纱机出现,新水力机械出现。夏国暴乱,工人反对新机器,因为新机器用的人更少,捣毁机器。夏国武装镇压。” “四百七十年,夏国生产过剩,要求各国按照当初的约定放开关税协定,各国拒绝。” “四百七十一年,华夏一体党在卫国被宣布为非法组织,判处二十名卫国贵族叛国罪,夏国掌权者大喜过望,与卫国宣战。” “四百七十二年,各国全部卷入战争,夏国海军覆灭。各国年轻学生爆发起义支持夏国,要求取缔各国君主制,被镇压。” “四百七十三年,各君主国组成同盟,夏国失去沿海地带。南疆族群在君主国支持下公开反对夏国。议事会宣布变革,改革最低工资,完善工伤赔偿法例和救济法令,缓和阶级矛盾,鼓吹希望夏国人不要忘记当年的荣光和义务。” “四百七十五年,齐国国都小市民发动武装起义,攻占国都,宣布认同华夏一体,推翻君主制。齐侯逃至东夷。夏国开始反击。” “四百八十年,华夏除齐国所在的小岛外全境统一。夏国迁都,以镇压各国旧封建主残余反叛,命名为新夏。沿东海而建。” “四百八十三年,旧国封建土地制改革,低价赎买引发旧贵族骚动。妥协,保留各君主国后裔爵等和领地的名义所有权,每年支付一笔款项,允许他们后代优先成为军官,保留爵等称号。” “四百八十七年,第一次和齐国的海战失败。齐国内部变革,国内守旧贵族不稳,叛乱。” “四百九十二年,有人希望环球航行,数年未归,失败。” “五百年,夏国拥有四百万平方公里土地,人口两千九百万,内部基本稳定。除了不能占据的苦寒之地,基本都已经占完了。隔着荒漠和大山,西边暂时空白。” “如今你们族群的劣势是:缺乏文化底蕴。人口三千万,不算太多。生物学步子迈的太大,一旦出现进化论,再配合上你们已有的育种学基础,妥妥爆出种族主义。文学水平垃圾,没有诗歌传世、没有文章千古,文章全都枯燥乏味而又机械冰冷,不是一二三就是因为所以如果那么。绘画水平、音乐水平较低,没有任何的世界奇观除了你弄出的那个什么贤人祠,放在旧世界也就是个县级牌坊的水平。” “优势是:电学走的太快,化学高出一截,近代科学体系基本成型,没有神权干扰,军工体系不落后甚至超前,医学一旦融合了对面的本草学也会进步飞快。拥有世界上最大的沃土黑土地,而且没有两山相夹的飓风,大河也不是黄河,没有地上河水患。大路上的周边族群都是弱鸡,闭着眼眼睛吊打,敌人都在海外。” “现在你还剩五千积分。皇帝被你弄没了,要是皇帝还在的话,最低五千最高十万,举个例子,你穿越后是蹲在煤山的崇祯还是让郑和下西洋的朱棣是不同的。” “杂七杂八地一算,你要想在这一世再遇到你前世真当成亲人的两个女人、而且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的话,还得花四千积分。” “剩下一千积分,出身也就不可能是吊丝了,最起码不是给人做工的。随机选一下吧……” ………… 几分钟后,陈健的脑海中出现了自己这一世的信息。 “姓名:陈健,靠近夏国的小国封国后裔。” “父亲:陈斯文,海军校官。” “自己:年龄十八。” “去吧!去感受着被帆船连在一起的十七世纪的大争之世。” 第二章 窥一斑而见全豹 陈健这一世的老爹是个腐败分子,而且是个明目张胆的腐败官僚。 在他睁开眼适应了新的身份后,都没注意到自己的高矮胖瘦,就先听到了一番对话。 “这是三十银元,请一定要收下。采购司那边我也都打点完了,而且您放心,我们的缆绳、军服还有绳索和帆布,那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如果出了问题,我们也要被问责不是?用谁家的不是用呢?” 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跪坐在地上,面前的方桌上摆着几个梨子、茶水,陈健几乎一秒钟就明白过来这特么是来给自己的便宜老爹送回扣的。 他瞥了眼在左边的老爹,轻轻嘘溜着茶水,半天才道:“收你们点钱也不容易啊,我这也担着不少干系呢。御史台那边也不能整天只拿钱不做做样子不是?” “那是那是。” 陈斯文不再说话,等了好半天一个人从外面进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陈斯文这才点点头,跟那人说道:“你说的也是,用谁的不是用呢?行,这钱我就收下了。” 胖乎乎的中年人堆着笑又说了几句,便站起来退了出去。 等人走出去后,陈斯文轻咳一声,陈健急忙抬头,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父亲。” “我让你看了半天,你看明白没有?” “儿子觉得……受贿是不是藏着点比较好?这么明目张胆的……是不是不太好?” 陈斯文一怔,骂道:“首先!这是回扣,不是受贿。其次,这是在咱自己家里,如何是明目张胆?再说大家都收了,采购司那边也收了,我不收这不是找麻烦吗?我都让人去看过了,完全合格。” “还有啊,收点回扣这事吧,是否被查办,不在于我收不收,而在于我站在哪边。如今刚选了新王,正是用我们这一派人的时候,谁这时候查我干什么?有些钱可以收,有些钱不能收,我分的清楚。” 陈健连连点头,陈斯文歪着头看了眼儿子,说道:“你不是和那群上学学傻了的年轻人一样,老是琢磨着什么变革什么的吧?我跟你说,党派这玩意玩玩还行,但是千万千万别和那群年轻人一样参加什么旧党,千万千万别碰!” “碰了的话你和我说一声,我得去找人和你办理个脱离父子关系的条文。” 陈健不太明白这个旧党是什么,于是问了一嘴。 “你整天在外面鬼混,连这个都不知道?当年姬夏说过,同窗为朋、同志为党,这些年一群吃饱了撑得的年轻人弄了个旧党,都是和你一样家里富足吃饱了撑的。” “他们要求最大土地限制、要求土地改革,让每个没有地的人都有一小块不准买卖的地谋生,限制最大土地拥有数量。他们甚至觉得当初那几个侯伯国的制度挺好,农奴们至少有地种,不像现在一样一无所有。觉得贵族们的道德其实要比咱们这些唯利是图的人要高,希望用高贵的、道德高尚的贵族分封土地,庇护人民。觉得现在一切都不好,人世间没有一点温情。” 陈健松了口气道:“这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去和这群人混在一起的。” “知道就好。这群人啊,想法还是好的,但是不切实际。这几年不是出了挺多描写当年贵族庄园生活的书吗?这要是哪个贵族都像书里一样,咱们早被人怼到海里了。” 陈斯文摇头晃脑地又说了一番,最后拿出一张纸递给陈健道:“这是你下一旬要干的正事,多干点正事,别整天在外面风流,小小年纪别弄出了病!弄出了孩子,又得花一笔钱平事,你当我贪污受贿弄点钱容易是不是?” “父亲,到底什么是正事?” “正事就是……你今年十八了,名义上你已经在军中服役两年了,表现良好,还有一年就要去军官学校了。最起码,枪要学会吧?骑马要学会吧?别露馅!” “我呢,本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能和人家那些富贵的、有势力的比,直接给你送到太学或是姬夏学宫里,咱家毕竟底子还浅。但是雇人在军中服役,从军中给你弄个上军校的名额还是可以的。” “可是,说到底,给你送进去后还得靠你自己。这几年可能就要和齐国打仗了,海军你不愿意去,陆军那边……你也知道,都是排着队打仗,谁知道子弹能不能打中你?” “所以,你得先当上军需官,打仗的时候我想办法给你调到后方,熬几年混上去,我也就放心了。” 陈健忍不住脱口道:“华夏兴亡、匹夫有责,这一打仗都往后面跑……” 话没说完,陈斯文已经气的跳起来道:“你今天是吃什么了?让我调你去后方的难道不是你自己?我想着让你去当海军,你说当海军得吃豆芽和咸鱼不想去;我让你去当陆军,你说怕被铅弹打死,如今却和我说这些屁话?我好孬也是从尉官一点点干起来了,这番话还用你教我?要不是你不成器,我何至于拉下脸去求人?给我滚!” 被骂了狗血临头,临走的时候陈斯文拿出一个银币扔过来,喊道:“省着点花!滚!” 等陈斯文离开后,陈健看看四周,这应该是自己的家,家中装饰尚可,但是到处透出一股附庸风雅的气息。 墙上挂着两支昂贵的自生火手铳,还有一柄长刀,还有一副歪歪扭扭的墨字:华夏万胜。 翻出扔给自己的银币,背面印着一条龙,正面是印着一艘帆船,完全没有字母文,单纯的方块字写着一元。 这枚银元,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印象中一枚大约能买四百斤米,当然这不小的收入是相对于什么也没有的雇工来说的。 回忆了一下,家中既无田产,也没有什么作坊,就是靠着父亲的薪俸外加剿剿海盗、收受回扣、利用军官的特权倒卖一点货物之类的。 虽然老爹是个校官,但实在算不上什么人物,具体表现就是自己想要进军校还得假装在军中服役两年,而不是直接进入那几所太学或是姬夏学宫。 在小小的闽城,陈家还算个人物,跑到都城新夏,只怕屁都不是。 相对于陈健想要干的事,可真称得上是人微言轻。 如今正是资本血腥积累的时代,刚刚吞并的那些君主国也正在飞速发展,各种手工业作坊和水力作坊都在疯狂地发展着,资本并没有意识,但是天生地想要吞噬并且挣扎着积累着等到某些特定的发明出现,最终变得可以吞噬万物。 相对于上一世的幼稚,陈健已经成熟了许多,不再想着在完全达不到生产力水平的年代去幻想自由人的联合体——一个真正的、非小资产阶级狂热的人,这时候要做的应该是做个最为合格的资本家,既要血腥还要吞噬还要不择手段。 这才是推进历史进程,否则那就是空想社会主义者,注定失败。 没钱怎么办事?没钱怎么雇那些技术良好的钟表匠和铁匠做事?没钱怎么把技术推广下去直接那旧的那群人淘汰?没钱怎么航海?没钱怎么行贿?没钱怎么当议员?没钱怎么积累? 这年代的军功可不好赚,这个族群从没有什么贵族精神,什么子弹不瞄准军官的传说更是听都没听过,反倒是听说就朝着军官打……排队枪毙虽然因为燧发枪价格和刺刀的问题还没完全来临,但是铅弹、炮弹那可都是超过二百步就会布朗运动,谁也不知道落在哪。 啪的一下死了,积分为零,下一世只怕更难混了。 看看手中的这一枚银币,陈健慨然长叹道:“穷啊!” “你也学会哭穷了?这倒是奇了,我且问你,今晚上去哪玩?” 回头一看,是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人,头发束着,穿这件右衽宽服,圆脸庞,不算胖,面部尚算英俊,腰里挂着块玉,佩着一柄装饰的长剑,手里拿着一本书,书边都被翻烂了,黑乎乎的。 陈健记起来,这人名叫张玄,字伯伦,是闽城税务官家的长子,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学习要比自己好得多,明年就要去都城新夏的太学学习算数和统计之类的。 张玄神秘兮兮地靠近陈健,把手中的那本书递到陈健身边道:“得了本好东西,这可是手抄本的。” 陈健随意翻了一页,映入眼中的正是“拨开……乱插……三百多下……”等字样,细细一读顿觉无趣,倒不是他脱离了低级趣味,而是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形容词。 “要不是那群议事会的人胡扯,这东西倒也能够翻印了。一群老头子,懂个什么?哎,我说你刚才在那哭什么穷啊?” 陈健转着脑袋看了一圈,叹息道:“钱还有嫌多的吗?我家又没有作坊田产,比不得你家有着三百台织机,还入了一艘货船的股,这些将来都是你的。我爹就是个校官,这玩意可不世袭啊。” “哎,我求你点事呗?” “说呗。” “你爹是税务官,能不能让我看看收税的单子,或是你认识的人多,领我到处看看。” 张玄耸肩道:“干什么?” “写个报告,闽城各阶层分析调查。看看有没有什么赚钱的办法。” “算了吧,你还想当议事会成员啊?再说你会写几个字啊?” 他倒是知道阶层这两个字,前世陈健就用过许多次,这一世的残留影响仍在,只是书中删除了一些比较赤果的内容。 陈健听闻此言,心道:“我不但会写字,而且会写字,这字大部分都是我抄造出来的,我能不会写吗?我特么还会几何代数解一元四次方程呢,难道也要告诉你?” 第三章 窥一斑而见全豹(中) 出了家门,骑着马在忙乱的街道上闲逛,马蹄子发出踏踏的声响,远处一行手持长矛和火绳枪的士兵正在巡逻。 这时的火绳枪已经比前世强多了,轻重均有。如今唯一的敌人就是孤悬海外的齐国,沿袭着华夏的冶铁和锻打技术,重甲水平不低,枪必须要有一些可以破重甲的。 燧发枪和刺刀没有列装,火枪手仍旧需要长矛保护,骑兵因为过于昂贵,这几年也只有在北边大草原一代还剩下一些。齐国孤悬海外,骑兵解决不了问题,这也导致了如今的军阵历经了内战之后逐渐朝着长宽度、薄阵线的趋势发展,基本放弃了对冲击骑兵的防护,而走向了宽正面集中火力的路子。 华夏如今已经没有正规重骑兵,只剩下北边苦寒之地的一群轻骑,也都混成了骑马步兵,整个华夏抓不出三千人的正规冲击骑兵了。 不过陈健胯下的马尚算强壮,马匹的拥有量极多,育种学上华夏没有走弯路。 “先去码头看看。” 陈健喊了一嗓子,张玄下了马道:“去码头可骑不得马,人太多。咱闵城虽然不如新夏和华城,可也十几万人呢。坐船去吧,内河有船。” “路上小心些,尤其是过贫民窟的时候,小心被偷了东西。如今偷窃的小孩越发多了,抓到济贫院都会想办法逃出来……” 两个人下了马,收拾了一番,沿着一条石子路朝着河边走去。 一路上很是繁华,各种店铺林立,但是透过这些店铺也可以看到后面隐藏的低矮的泥土屋。 临河的一片肮脏的满是尿味的角落里,几个穿着残破的女人正在门口吃饭,看到陈健后急忙咽下饭,跑过来问陈健是不是想要放松一下,只要三十个铜板。 陈健仔细看了一下,她们面色饥黄,几个人明显手指残疾,还有几个大约是长期劳作后留下的后遗症,腰有些弯。 陈健停下来,张玄急忙拉了他一下,小声道:“你疯了?这些人你也上?小心有病。” “我就和她们聊聊。” “你今天真是古怪,可从没见过你这样。我也受不了这里的味道,我在河边等你。” 散了后,一个女人拉着陈健就要进那间小屋,一边走一边说道:“这是合法的,放心,我们有济贫院发的经营证。” 低着头走进了屋子,黑乎乎的墙上果然挂着一个小小的印刷的经营证,除了一张脏兮兮的床外,没有什么可以称之为家具的东西。 不过床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木炭笔勾勒出的简笔画,显然是个孩子画的,上面是两个大人拉着一个小孩,下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爸爸妈妈和我”。 摸出来三十个铜子,放到床上,女人便要脱衣服,陈健摇摇头道:“聊聊。” 女人抓起铜子数了一下,紧忙藏进了袖子里,脸上不再是那种职业的笑,而是真心地笑了一下,问道:“你是贫民党的人吗?你们是不是要当选议事会成员了?” 陈健并不知道什么是贫民党,却也没有反驳,顺着说道:“是啊。” 他指了指墙上的画道:“这是孩子画的?” “是啊,我女儿。现在在济贫院的学堂学习纺织,每年回来一次。我们这都是这样的,回来的时候我们这就都不干这个了,女儿什么都不知道。” “你男人呢?” “在码头做工。” 女人说的是如此理所当然,甚至没有丝毫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陈健心里猛然噎了一下,好半天才问道:“你做这个多久了?” “两年吧。做工的时候手指长了大骨节。要是原来,济贫法没改之前,只要剁掉手指,是可以领取最低生活保证金的。现在不行啦,剁掉手指是不给的,凡是没有工作的都要抓紧济贫院……” 说到济贫院几个字,女人浑身抖了一下,仿佛已经麻木的心触动到了冰块。 “我手指肿了,做不了纺织的活,别的活哪里比得上那些常年劳作的老手?各个作坊也都不要我,我又没有地,只好花了些钱办了这个经营证做这个,混口饭吃。没有这个证,可是要被抓进济贫院的。” 陈健笑道:“那你做这个,将来不也要浑身烂死?” “那也比进里面强啊。前几年听说议事会的那群人说,人穷是因为懒,所以济贫院改啦。必须要严格对待,经常有累死的,这样都不想进济贫院,就必须要有事情可做,那么人就变得勤快了。在里面活着难,死了尸体也是可以被解剖的,其实这样也好。以前济贫院的尸体不能解剖全凭自愿的时候,常有人被想办法弄死,然后卖出去,又要蒙混过尸检官,所以以前每年河里都要‘淹死’一些人,尤其是每年医药班开学的时候。现在最起码我们不能被‘淹死’了。” “就是这样啊,你没钱就只能劳作,不能偷懒,否则就要被抓进济贫院。进了里面你才知道外面作坊的劳作不算什么,于是能出来就只能更努力地劳作以免被抓进去。工伤赔偿法一直也没实习,每次投票都不能通过,财产不够的又没有投票权……” “你们贫民党不是说要给富人加税,建更好点的济贫院吗?可是富人在议事会,哪里会同意呢?早晚是烂死的,只是盼着我女儿不要也是烂死的就好了,几十年,总可以的吧?” 陈健仰着头看着女人热切期盼地眼神,想了想等到机器出现之后短时间内用的人更少的情况,心说几十年只怕不够反而可能更为严苛,可嘴上却道:“会吧,会的。” 女人长呼一口气道:“祖先会庇护你的,你真是个好人。就像当年姬夏说的,你一定可以活到祖先给你的寿命。” 陈健微笑还礼,问道:“你相信你穷是因为你懒吗?” 女人哈哈地笑了起来,说道:“反正我们开蒙的时候,书上可不是这样说的,如今也不知道改没改。那时候只是告诉我们,穷所以要读书,如果能够考上公产的中专学校就好了。只不过告诉我们,法是议事会定下的代表了全部华夏子民的意愿,违法的事情一定是错的,让我们不要违法。我们遵守的是济贫法的规矩,可不是你穷是因为你懒这个说法。” 陈健呵了一声,又问道:“你们开蒙的时候都学什么呢?” “姬夏定下的规矩,五年开蒙,没人敢改的。认字、数数、法规、然后看看在什么地方,像我们的母亲都是纺织工的就学学纺织,学完之后直接就能工作。书上说,开蒙是为了守纪律,做活更快。” “啧,到底还是留了些实话啊……” 两个人又闲聊了几句,估摸了一下时间,陈健起身告别,也没有再多给一个铜子,离开了有些恶臭的街巷,揉了揉脑袋。 河边小码头上,张玄已经等的百无聊赖,看到陈健想想之前度过的时间,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摇头道:“就算穷,也不用省到这个份上吧?去医药铺买几丸水银火硝丸也不止三十个铜板啊,再说那东西容易把你那玩意儿弄没了,可要小心些。” “对了,说起这个,弄出水银火硝丸的那个人就是得了大疮后不小心弄出的方子,上了《草药》那本小册子,又上了专利,卖一枚可是要给他一个铜子的。你要是染上病,能想出更好的办法,说不准你也发财了,哈哈哈。” 陈健还骂了几句,上了船,沿河而下。 越是靠近海边就越繁华,河中不断有装满了焦炭、大米、煤、布匹、丝绸或是原始陶器的船只经过,岸边熙熙攘攘,不少人腰间坠的满满的,也有不少人扛着各种工具在那等活。 河上的桥建的很特别,弧度很大方便通行船支,河岸两侧栽种着一些树木,马拉的四轮大车在平地上挪动着。 道路很宽,四轮大车转弯的时候很困难,弧度很大,转向装置应该没有,但是很适合这种宽阔的平地。车轮发出吱吱的响声。 临河的酒肆中也是人来人往,时不时飘来一股奇异的香味,看起来族人继承了前世夏国人好吃的习惯,旁边还有一大排做酱油的陶缸,几个伙计正在那搅拌,后面的掌柜坐在太阳下捧着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 码头附近修筑着炮台,几艘硬帆的大船正在装卸货物,旁边还有几艘软帆船,那都是前世最后二十年陈健在书中留下的种种略知一二的预估。 两艘军舰挂着龙旗,前后两门炮,船首似乎还有撞角,看起来接舷战还是主流。 一群雇工喊着号子装卸货物,一群人等在那里,分装属于自己的货,几辆大马车上面装着一箱箱的货,不小心散落在地,被风一吹哗啦啦地响,竟是一箱子的书。 后面一人大约是书商,带着一副昂贵的玻璃眼镜,将那个装货的臭骂了一顿,仔细翻检着落在地上的书本。 陈健跳下船,朝着书商走过去,张玄暗暗称奇,心说今天这家伙可真怪,就是在学堂的时候也没见他如此,这里都是些刻印付梓的书本,可没有他想看的东西才是,那要去找手抄本。 越发觉得古怪,身上不免一冷,浑身打了个哆嗦,暗想难道真有灵魂附体之类的灵异之事? 第四章 窥一斑而见全豹(下) 陈健走到书商旁,看了看地上散落的书籍,都是线装本,有几本小说,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书。 “有《自然》、《算数》什么的吗?” 书商扶了扶眼镜,看了眼陈健,问道:“学宫出的那种小册子?你运气不错,还真有。” 说完后立在那里,伸出手来,示意要钱。 看着陈健一脸茫然的模样,书商摇头道:“书是用来看的,看完了除了糊天棚和擦屁股还有什么用呢?一本书大半的钱都在里面的字上,你不给我钱,我如何能把书给你?若是别的书也就罢了,学宫出的小册子,那是决然不可能的。” “买得起书的,总不差这几个钱,你这么不相信人怎么做生意呢?” “你若是跟我签了契约,拿给你看你一定买,我当然会拿给你看。可你只是嘴上说说,我和你又不熟悉,怎么能够相信你呢?” 无奈的陈健摸出了钱,拍着大腿叹息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全都是钢铁青铜的机器!完了!全完了!” 张玄和书商跟看傻子一样看着陈健,不知道他这个感慨从何而出。 看到因为济贫法沦为妓女的贫民时,陈健没说药丸;看到贫富差距极大、便宜老爹收受回扣的时候,也没说药丸;可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是真后悔了,一种药丸的绝望情绪弥漫心间。 就这道德水平,只怕一旦迷雾被打开,妥妥被宗教占据基层;只怕自己走出迷雾看到大明的时候,会被人唾一脸狗屎:服章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谓之夏,你特么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们占了哪一条?一群蛮夷居然敢妄称华夏? 陈健想想,真到那一天唯一能反驳的也就是唾面自干任凭对方一顿狂喷,只能复读机一样反驳这边才是真正的三代之治——最起码我们是禅让制。 可能是陈健的神态太过畸变,书商笑道:“不要这么说嘛,世上的事没有无缘无故的,一定是有原因的。别的书我都能信得过,唯独学宫的小册子,很多人翻看之后就走了,又不买。原本有同行做的不错,他在旁边放了个洗手盆,示意净手之后可以翻阅,然而他这边倒是可以翻阅了,卖的书也多了,我们卖的自然就少了。于是剩余的几家琢磨了一下,仔细算了算列出了数表,然后大家定了个规矩,谁也不准放水盆,要不然大家都没得赚。既然都签了名了,大家也都遵守着,我们也是没办法……” 边说着,边收了钱从里面翻出了新出的几本小册子。 一本《算数》,一本《自然》,一本《农学》,还有一本《人》。 翻看算数,第一篇仔细一看,很多符号变了,但是数学的本质没变,从字里行间里大概捋了一遍。 “《球体积的第四种算法》,类别:认识世界。” “已知的三种算法:将球放入水中,出水多少则为球的体积;用蜂蜡或是锡锭做球,称重,反推出公式;幂势既同则积不容异,以边长为圆直径高为直径的方体减去锥体。” “已知定理:平方和公式。 “感谢先贤所做的一切。” “若将半球无限切片,假设厚度极薄,那么则可将切得片看为圆柱。则半球可看为无数个圆柱片相加。” “则假设从半球截面相切,每片高度相等,所切片数为元数。” “任意元数的切片的半径为……” “元数相加,由平方和公式,可推出……” “则若元数无限大,则无限大分之一可看为零。” “由此可知半球体积为三分之二圆周率相乘半径之立方,合二为一,可知球体积为三分之四圆周率相乘半径之立方。” 里面有很多陈健看不懂的符号,也有很多他前世留下的符号和数字,这东西放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一看就能看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向后翻看了几页,已经有些晦涩的、他看不太明白的东西了,但是每一条都是根据之前已有的定理推论出来的。 陈健估计再有五十年,恐怕就凭自己这点半吊子水平的水准,纵然能够考进好的太学学宫之类,可是想要在这种小册子上留名怕是很难了。 翻开剩下三本,自己还算能够看懂,但马上就要看不太懂了。 《自然》里的第一篇是利用已知的地球公转周期和荧惑星公转周期,靠687天的荧惑星周期观察,推断出荧惑星围绕太阳的公转不是正统的圆,而是偏心率大约是十分之一的椭圆,而且太阳应该是在这个偏心率十分之一的椭圆的两个焦点中的任意一个。 不但不是圆,而且运行的速度也不是匀速的,角速度不同但是积速度相同。这篇文章上面的类别也是认识世界,作者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并且给出了七种可能的推断,但是都不太合理。 《农学》里的第一篇是利用很久前小麦育种的办法,用黄花碱培育了葫芦,然后再也四倍体和正常葫芦杂交,得出了无籽葫芦,这算是改变世界。 顺带着提出了一个理论:葫芦本身不是种子,而葫芦内部的种子才是种子,葫芦籽的壳也是籽的一部分。并且根据阴阳基础的杂交学说,猜测利用黄花碱让植物变得粗大,那是原本的阴阳加倍,再与不曾加倍的杂交,阴阳不调和,所以难以结出种子。并借助马和驴子杂交的骡子难以产生后代的现象开始,推测出骡子就是阴阳不调的产物。 剩下一本《人》,里面基本都是些各种哲学、道德之类的事,看起来有点幼稚但是放在这个时代还算有道理,唯独有两篇极为特别。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如今道德沦丧、唯利是图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姬夏说的人为天地之首,这是错误的。” “想要摆脱如今这种情况,只能让人遵守天地间的道理,克制内心的欲望,出台一系列的法规,让每一个行业、每个身份的人都有自己应有的准则。富贵的应该如何做、做工的应该如何做……从衣食住行开始,如何吃饭、如何睡觉、如何说话、如何行礼……都严格地规定,让人们有法规可以依照。那么百年之后,世界就会安定下来……” 第二篇比第一篇更为特别,甚至,可以说,反人类。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罪犯绝大多数都是穷人,而富人只有少部分。可见偷窃、劫掠、欺骗这样的犯罪是可以传递给下一代的,就像是配种一样。” “此外,我们也注意到,弱智、残疾这些活在世界上就是受苦,并且会让我们的钱用在毫无意义的地方,而这些都是可以传给下一代的。” “所以,我认为应该完善婴儿检查制度,凡是弱智的、残疾的婴儿,应在出生后溺死。所有残疾的弱智的成年人,如果愿意死可以送他们一颗铅弹,如果不愿意死,我认为男性应该阉割,女性一旦怀孕必须打胎。” “另外,输血虽然证明了血统不神圣,但是并不能证明人的脑袋、习惯不能传给下一代。育种学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无需我再证明。” “那么,为了族群的兴旺,应该是官员只能和官员结婚、太学里的只能和太学里的结婚,并且一夫一妻是不正确的,富人应该多和穷的女人生孩子,这样生下来的孩子才能传承富人的低犯罪率;穷的男性不应该拥有生育的权利,因为穷人的犯罪人数比富人更多……” 当然,除了这两篇特别的,里面绝大多数还是正常的、进步的、有益的。 看到这陈健基本就放心了,原来不是说少了某种学说,人的一切美与德都会消失,社会自然会演化出一种适宜的道德来适应这个族群——在宗教出现之前,大抵人们也不是野兽,所以里面的善恶观只是时代的反应并且继承于时代而已,不是说这种东西没有那么人就会和野兽一样;同样,有了这东西,也不会让人都变成道德楷模从而建立地上天国。 道德也有,只是没有成体系,但却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东西,就像是饿了要吃饭一样,不需要写在书上:饿了,要吃饭。 里面剩余最多的,也就是封建残留们用他们的君子之德,控诉如今这种唯利是图、资本剥削的邪恶,试图恢复到旧时代的田园牧歌生活,并且痛斥这些资产者:将一切社会混乱、革命、暴乱的根源——将一无所有只剩余力气的人带来的世间,这东西很可能把咱们都埋葬啊,还是我们时代好啊,转了一圈又一圈最起码不可能天翻地覆。 将这些书本大致看完,陈健也长松一口气,虽然还没有走遍整个华夏,但是大体上是什么模样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差不多的了解,基本上还是大有可为的。 看起来极为黑暗,但是最黑暗的日子还没有到来呢,这才哪到哪,最起码还有一点人性呢。就如今这个时代,哪个族群先做到让童工拥有四年的平均寿命,才有资格屹立于世界之巅。 胡思乱想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有些娇弱的声音。 “请问,买花吗?” 淡淡的、仿佛温暖草原上春风般的声音让陈健浑身一抖,心中仿佛被一千斤火药毫不留情地引爆一样,轰的他眼前一片漆黑。 这声音……竟是如此耳熟。 第五章 相逢不识,胡诌以掩情 回头的瞬间,陈健呆若木鸡。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扎着两个小小的发髻,用简易的花布扎束,略带局促与不安地睁着如星般明亮的眼睛,眉蹙如黛,嘴角微微一点美人痣,细细的牙齿在阳光下有些耀眼。 手里捧着一盆翠色的植物,上面开着仿佛火焰一样的花朵,红绿相间都是重彩,映的身后不施粉黛的女孩更为淡抹。 淡青色的襦裙,腕间两根简单的七彩绳,脚下是一双很简单的棉布软鞋,微微向内弯对着,隐藏着鞋子上沾染的污渍。 女孩虽然努力想要做出微笑的神情,但更多的还是害羞和不安,尤其是被陈健呆楞的目光盯着,急忙把眼睛垂下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声音变得如何蚊子一般。 “你……你可买这花?你若不买,我就走啦。” 陈健捂着自己狂跳的胸口,听着这越发细微的声音,看着那还未长成舒展开的眉目,心中不住地咚咚地跳。 “这是榆钱儿……我的妹妹,可现在她已经不认得我啦……” 此时与此刻,陈健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沧海桑田这四个字,到底是有多沉、多重、多酸、多苦。 经历了那么多,心再不是年轻的幼稚,强忍着颤抖的身体咬破了舌尖让自己平静下来,脑袋里快速地转着圈。 一个念头就像是黏稠的、已经烧着的沥青一样炙热着他的心,冲动着他的言语。 “告诉她……不不……就说……就说这个妹妹我像是哪里见过的?” 可另一个念头就像是冰冷的、漂浮着玄冰的海一样平复着那团火,冷静着心中的情愫。 “不能胡说,不能胡说……她还扎着发髻,我还有事要做,得让他先记住我,慢慢来……慢慢来……” 内心的交锋只在一瞬,陈健把已经有些僵硬的脸挤出了一抹笑,故作惊诧地问道:“表妹?表妹,你不是去都城了吗?怎么在这里卖花?” 女孩儿一惊,仔细看了看陈健,奇道:“你说什么呢?认错了人了吧?” 陈健赶紧摇头,皱眉道:“我说表妹,你总是爱这样玩,咱俩从小一起长大,我还能认不出来?” 女孩急了,抱着花盆有些瑟缩地向后退了一步,歪着头仔细看了看陈健道:“你认错人啦,我可不是你的表妹。” “不可能!你分明就是我表妹王语嫣!我说妹儿啊,你是不是病了?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姑姑姑父还好吧?你们什么时候搬回来的?这都多少年了没见了……走走,去我家,你舅舅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了呢。” 说着就伸出手要去拉女孩的手,女孩吓得紧忙往后一缩,将花盆放在地上,怒气冲冲地道:“你这个人真是古怪,我都说了不是你表妹了。” 说完从袖袋里摸出一张软纸,上面红彤彤地印着一些字,举到了陈健面前道:“看清楚了,我叫林曦,才不叫什么王语嫣。这可是户籍牌,难不成这还有假?” 陈健假装看了几眼,一拍手道:“哎呀,真不好意思,认错人了,原来你却叫林曦,并不是我表妹。” 女孩儿白了他一眼,却也没想太多,蹲下来就要抱那盆花,不想陈健抢先一步抱起来,堆笑道:“这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想不到这世上竟有长得如此相似之人。哎,等过些日子我表妹回来,你可一定帮我个忙,吓唬吓唬她。你住在哪?等她回来我好提前去找你帮这个忙。说起来还真是……你说你我素不相识,我却唐突地求你帮这个忙,实在有些过意不去。这样吧,大家也算认识一场,一起去茶馆喝个茶,这花我就买了……” 女孩儿就算再不谙世事,这时候却也明白过来,呸地啐了一声,轻骂道:“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一把抢过花盆,拔腿就走。 陈健嗖的一下抢到了女孩儿面前,笑嘻嘻地道:“别走啊,咱俩这也算是相识了。正所谓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这一生的擦肩而过,咱俩不但没有擦肩而过,而且还有了这么一场误会,我看咱俩前世少说也得眼镜和眼睛的关系……” 女孩儿仰起头,一如陈健熟悉的、那种眼睛微微眯起的笑容,声音却冷冷地。 “祖先只给了我们这一次生命,哪里有什么前世?如你所言,咱夏国刚建的时候,不过几十万人口,如今却有千万之众,你这前世之说如何解释?再者,眼睛坏了的、看不清好坏东西的人,才要用眼镜。请你让开!” 陈健越发欣喜,看来这倒是没有什么三从四德之类的玩意儿,还留有前世情歌对唱的古风,正要腆着脸继续胡扯的时候,耳边传来一阵轻咳,肩膀也被身后的张玄拉住。 抬起头,只见对面走了四个年轻人,衣着华贵,光鲜亮丽,一人腰间佩玉,另一人腰间配着一枚青铜的阳燧。 这时候没有火柴也没有打火机,青铜阳燧既是实用品也算是一种奢侈品,阳光正盛的时候拿出来对着太阳靠着青铜的凹面镜反射阳光点火也算是颇为有气质的行为。 为首的一人冷笑道:“好啊,陈健,还真是奇了,你爸哪里来的姊妹?你又哪来的表妹?还去都城求学……你家有一个人知道学宫的门朝哪边吗?光天化日之下,在这拦阻人家女孩儿,你也算个男人?” 被这人一说,陈健脸上顿时有点红,都说邪不压正,自己还没有完全肮脏到依仗着自己老爹的身份梗着脖子去当个纨绔。 正要退让,转念一想,对面这人自己认得,和自己之前一样的玩意儿,心头不禁大怒,鸽子落在黑猪身上说猪黑也就罢了,特么的乌鸦有什么资格? 四人的父母中两官两商,为官者不得从商,这是早就定下的规矩,自然而然地官商勾结在一起。 或是主管地方安稳市场安定的,或是有个大冶铁作坊的,都是百余年的家庭。陈健和他们比起来算是暴发户子弟,对面的年轻人在学堂里就组织起了一些经营组织,吸纳的都是些官商中的子弟。 人家玩的是朗诵诗歌、讨论国事、谈谈物价市场、说说新闻、念念新出版的小册子里的新东西、用更为儒雅文质彬彬的方式玩弄女性互相交换或是勾引妇人等;陈健张玄这些人还停留在看戏、调戏、看手抄本、赛马、斗殴、好勇斗狠之类的低级趣味上,距离进入那个圈子还有至少一代人的路要走呢。 这要是被个正人君子斥责一顿,陈健也就退让了,一想咱俩都不是什么好鸟,你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 迈出一步,知道对方擅长鄙视嘲弄和批判的武器,于是拿出武器的批判,抡起拳头就打。 打到附近巡逻的人过来拆开,报上各自老爹的名号,按照律法缴纳了罚款,互骂几句各自散去。 陈健上一世也算是身经百战了,如今这群人比起当年那群刚从山林里走出来的人搏斗技巧上要差了一截,意识还在倒是没吃亏。 张玄被人痛殴了两拳,但是两个人对四个也没吃亏,大喝壮哉痛快之类,浑然忘了因为什么打起来。 陈健看了看远处,那个女孩儿早已经不知去向,嘴角露出笑容,至少自己给对方留下了一个印象,总不会轻易忘掉。 “我说你什么学会打架了?我还想和你晚上去看戏呢,这也不用看了,我眼睛肿了,得去趟药铺买些火硝做冰敷上。” “哎,你爸认不认识城里主管人口的?” “怎么,你要找找那个女孩儿?” “嗯。” “那自然是认识的,那女孩儿叫什么来着?” “林曦。” “行,我回去帮你问问。” 又说了几句,约好了后天再见,各自散去。 回到家,陈斯文带着半边眼镜正在那看一本《星盘图》,看到陈健衣服被撕碎了,淡然地问道:“打架了?” “嗯。” “没动枪吧?” “没有。” “那就好。赢了?” “巡逻队去了。” “早晨给你那点钱又被罚没了?” “是。还欠了三十个铜板,明天去交。” “和谁打的?” “石磊那几个。” “说他爹,我认得他是谁?” “他爹是商务官。” “哦。” 陈斯文冲着陈健招招手,也不再多问打架的事,说道:“你过来,我给你弄了几本书你看看,别到了军校那边什么也不懂。” 陈健挪过去,跪坐在地上,翻看了一下目录,不是炮兵用的几何学,就是军需官用的统计学和代数学,要么就是步兵用的各种阵型转换。 炮兵和和军需官的还算可以,后面步兵的基本上马上就要过时了,如今迷雾还没打开,靠着长矛兵和横队火枪手打仗还能维持个三五十年。 一旦迷雾打开,最多几十年阵型里就没有长矛手这个兵种了,不看也罢。 就现在这个情况,陆军体量太大,想要变革太难,再加上家族一般、屁股上还有冒名顶替参军之类的一堆屎,从政也混不到头,靠自己上书胡诌几句根本变动不了,牵扯到太多的利益。 随意翻看了几眼,把书扔到一边,问道:“爹,我要是不去军校,承认冒名顶替这事,有什么惩罚?” “惩罚?能有什么惩罚?对我,那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甚至还可以作为迷途知返的样板,罚钱六百银。对你,强制服役,从头做起。” “这么轻?” “大家都这样,太重了也不好看。” “那我想要去海军呢?” 陈斯文歪着头,看着儿子,半天笑了。 “你?就你?懂三角吗?会认星宿吗?知道波浪和海岛的关系吗?会爬桅杆吗?会用牵星板吗?会看星图吗?” 奚落之后,陈斯文指着自己带着单边眼镜的眼睛笑问道:“知道你爹的眼睛为什么要带玻璃镜吗?” 第六章 牵星寻海,天地不骗人 “我是考上的海军学校,在船上做尉官。那时候都说地球是圆的,又有人在海岛上发现了金子,齐国又支持海盗劫掠,那时候常要出海。” “为什么当年说要环形地球的人没回来?早先算学班的那帮人就靠着日影算出来了,一圈也就八万里,三角和算数是不会骗人的。八万里,那就是爬,爬三五年也爬回来了。就因为咱们这里海浪古怪,只怕他们连三万里都没航行出去。” “我们在海上,常年要看太阳、看星盘、用牵星板看星星,不然船朝着哪边航行你都不知道,看得多了,一只眼睛就看不清楚了。海军哪是那么容易做的?” “军校里要学算数三角、船上要服众,船上可不是在陆地上,没那么多好的规矩,不听话就要挨打,否则压服不了众人。狭小的空间,跑都没地方跑,只有服从!服从!再服从!你压不服他们,他们跑到外面就能把你绑起来扔海里自己去做海盗。” “船只稍有不慎就偏到不知道的地方去了,十五年前六艘船触礁沉没,又赶上大风,一千多人一个没剩下。有时候飘的远了,喝的水都臭了发绿了,那也得喝,不喝就得渴死……” 说到这,陈斯文忽然沉默了,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事,叹了口气道:“若只是沿着海岸打,倒也罢了,只是如今海盗又多,动辄有进剿的命令,哪有这么容易?” 大海的确是浪漫的,但在浪漫背后,隐藏的却是数不尽的悲苦。物极必反,也正是因为那些数不尽的悲苦之后,才酿造出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惧生死的大航海的浪漫。 陈健坐直了身子,肃然道:“父亲,儿子这些天也看了不少的书,略微懂了一些航海之事。总觉得大海才是男人该去的地方,陆军便有些无趣呆板。做纨绔做的久了,难免有些无趣,也腻了,所以……” 陈斯文笑道:“你呀你,你倒是像姬夏在《梦游先祖之世》里面说的那个人一样,学书三年不成、学剑三年又不成、学那万人之敌的兵法也不成。可人家天生力能扛鼎……按说那鼎也就是祖先对大炮的称呼,就算最小的三斤炮,那也得个几百斤吧?那还用学个屁的剑?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还能不知道?” 训斥一顿,把书堆过来只让陈健去学。陈健也不多说,收起书本唯唯诺诺地离开。 等陈健离开后,陈斯文忍不住叹了口气。 自己当年也是怀揣着年轻人的梦想和热血,从为数不多的留给一般人的名额中考进了海军学堂,也盼着自己能把华夏的旗帜插到那些不知名的小岛上,也盼着天下一统不再有战乱,甚至自己或许可以立下极大的功勋将名字刻在一些可以被人瞻仰的地方。 那些年正是大海最富激情的年代,人们期待着环球航行的归来、期待着能够知道外面的世界,然而几年后什么讯息也没有传回来,又去了几波最终还是一样。 于是那些激情化为了恐惧,认为大海中或许会有比鲸鱼还要大万倍的恐怖生物。既然算数和三角还有日影不会错,那么地球仍旧是圆的,但是只怕除了华夏再也没有别的大陆了。 等到这一切情绪逐渐弥漫到整个国家的时候,人们的思想也在慢慢发生着变化:一旦打完了齐国,再也没有敌人,不再需要军队,不再需要那些因为从军而给予政治诉求权利的穷人…… 也就是那时候,陈斯文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幻想着环行地球的年轻人,成为了一个正常的军官。 那时候曾有个诗人,描述着之后的一切:华夏会如一潭死水,富者愈富、穷者愈穷。再无军功征战的英雄,只剩唯利是图的国人。 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一切关于人的古怪看法开始出现:有人对比了人口增长的数量,惊恐地发现总有一天华夏的人口会太多以至于盛不下,而世界只有这么大,也因而才有了按比例溺死一批穷人之类的反人类的想法。 各种党派如同雨后春笋般出现,讨论的只有一件事:在这个已知的世界下,到底什么样的国家才是最好的。 陈斯文上过学,而且学的很不错;有过理想,而且理想曾很高大。可越是如此,在面临这种未来的、漆黑的绝望时,才会比别人更加地绝望和颓废。 从一个英俊的、即便在家中的饭桌上也穿着笔挺的、没有肩章军服、吃饭从来狼吞虎咽、连走路都练习分开大脚趾用前脚掌抓地以便适应甲板、能够闭着眼睛装填火枪的年轻军官;变成了一个颓胖的、偶尔衣衫齐整的、吃饭缓慢、能骑马就不走路、看小说比看星盘图更多的中年腐败官僚。 他不想再让儿子重走一遍自己走过的路,因为结局是必然的雷同,那又何必呢? 他想不通儿子为什么会改变,也想不通儿子为什么会有了可笑的、称之为梦想的、自己曾有过的东西。 欣慰之后,却只剩叹息,这东西,还不如一直就没有。 第二日晚上,陈斯文正在那看书,陈健又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块木头做的东西。 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一块九十度角的三角板,上面标着刻度。 “你又想干什么?” “我昨天回去后,想了想牵星板其实不好,误差有些大。人举着牵星板,靠手臂相平,不是多年练习的人误差会极大。而且一共三十块牵星板,每块板至少是三度,要靠肉眼去识别北斗星附近的星图才能判断出具体的位置,所以我做了个这个。” 陈斯文皱眉道:“你懂些什么?真以为自己看了几本书就觉得什么都明白了?” 边说着,不带好气地将那块三角板拿过来,翻看了一下,和九十度角的三角板并无什么差距,只是在弧心处扣了个窟窿,上面栓了根绳子,绳子下缀着一枚铅弹。 “这什么破玩意?” “新牵星板啊。” 陈斯文哈哈地笑了起来,指着这个一个上完小学的孩子一刻钟就能敲出来的东西道:“你在和我说笑吗?” “那咱俩就试试嘛。就按地球圆周八万里来算,你算算咱们这里距离极北之地有多远。” 陈斯文大笑着合上书,回到房间摸出了一大堆桃木的、被汗水和手摩挲到已经光滑地站不上去苍蝇的三十块大小不一堆成金字塔模样的木板,和陈健一同走到了外面。 天空中的星星在夜空中极为清晰,陈斯文知道,数百年前的先贤们就知道了岁差,知道了北极星在不断地靠近极北方向,也知道如今的北极星距离正北有大约三度的偏差,甚至那些整天看星星的人用岁差移动推断出一万四千年后织女星将会出现在正北方,而那时候并不太清楚的、亮度不算太高的如今的这颗北极星将不再是北极星。 很久前葫芦架下的第一个关于星星的故事,再有一万年便会成为星空的主角,那是几百年前那些在葫芦架下听故事的人所没有想到的。 北极星不是一颗星星,是一个位置,谁在那谁就是北极星。 陈斯文看着极北的星空,将牵星板放在了地上,摇头道:“我在年轻时候就会用牵星板了,闭着眼睛也知道。若以赤道为零,这里是二十八度半,距离极北点一万三千六百六十六里。你这破东西不用算半,算出来二十八度就好了。” 话刚说完,扭身看着儿子拿着那个三角板和从弧心垂下的、仿佛盖房子吊线一样的铅弹,陈斯文脑中嗡的一下,一把夺过那个看着简单的玩具。 一个直角的扇形,一边是一条随便一个锡壶匠人就能敲打出来的锡管,将锡管对准了极北方向的北极星,从视野中找到之后,慢慢调整了一下,将锡管前面的、只露出一个小圆孔的盖子盖上,更加精确地找到北极星的位置。 然后用多年前练习牵星术和在大海上练出的、不论脚下如何晃都能纹丝不动的手臂稳定住,等到那颗自然下垂的铅弹不再晃动,用平稳的胸腔和在船上习惯的命令的语气说道:“读角。” “六十一度半。” 陈斯文吸了口气,将这个简单的小木板收起,喃喃道:“矩角减去六十一度半,那就是二十八度半……要是做的再大一些,刻出分度,倒是真能测出来三五十里的差距……也没什么用处。” “而且在海上风浪又大,这垂直的铅弹总会晃动,倒也未必准确,只是省了练手平牵星的苦功了。” 嘴上虽是这样说,心中却不免兴奋,说到底这是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问题——手可能会骗人,甚至眼睛也会骗人,明明不是平的却以为是平的。 唯独铅弹下垂带动的棉线不会骗人,就是指向脚下的大地,和站住的地方理论上的水平成矩角。 最有经验的船员可以让人在手臂上放一碗水,碗里的水四平八稳绝不会倾斜,甚至可以用对星盘图的了解,不用牵星板也能大致估算出此时的南北位置。 可是这东西……只需要两个上过学的孩子拿着就行,只要一个认识数,另一个会做九十之内的加减法。 吊线,从很古老的时候就在用,如今盖房子还是在用,但就用一枚铅弹和棉线组合在一起,却代替了航海员三年联系手臂伸平的苦功。 陈斯文正自惊诧的时候,又听到:“父亲,这铅弹的确会因为船只摆动而抖动,若是能够做出一样东西,不靠手臂而是靠天地间不可能改变的道理来确定角度,能不能直接靠这个混进海军特招为海军军校的学生?” “天地间不可改变的道理?” “对。” “若真能做出来,使用方便,那么真的不用行贿就能去!” 第七章 最难的第一桶金 “只是做出来需要一些钱啊。” 陈斯文瞥了一眼陈健,又看看手中的量角器,啧了一声道:“你不会是没钱花了,从别人那学到了这个,到我这里来骗钱花吧?” 陈健急忙摇头,连番解释,陈斯文这才半信半疑,问道:“要多少?” “找人磨玻璃镜多少钱?还有玻璃镜子、最好的表匠或是锁匠……” 才说到这,陈斯文就赶忙摇头。 “太多了,我拿不出。我的钱都在股里,每年货船的分红也不算太多。你别看你爹我收人回扣,可回扣是一回事,但也不能靠着这个官职直接分干股啊,这是大事,那是小事。” “没有钱,就什么事都办不成呗?” 陈斯文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要看你想办多大的事,也要看你自己的奋斗。就算是最好的学堂、太学或是学宫,也留出了一半的名额给没有钱而又学的特别好的,大家都会用枪,把路堵死那是要出大事的。” “钱啊,是个好东西。你知道那些原来的侯伯封国的人怎么说咱们吗?除了钱,什么都不认,禽兽……原来在他们那里,曾经教书开蒙的人是受人尊重的、高尚的职业。可在咱们这边,什么神圣、什么高尚……通通扔到一边,就是很简单的拿钱劳作。” “不说这个,就说衣食住行。一个银币重约一两,在钱庄严格规定是换三百个铜子。能买四百斤米,八斤棉花……看起来很多,实际上呢?” “一艘从北边煤矿朝南跨海运煤、回去运米的海船,载重三百方水也就是六十万斤,在船厂中造出来要四千五百个银币。我这一辈子可能都买不起一艘三百方的大船,可是咱们闽城个人独有的这样的大船七十多艘。” “他们从这里运上茶叶丝绸,到都城换为铁器、粮食、火药、棉布,再往北去荒凉的寒地,换成造船的木材、毛皮……这一趟就能赚多少呢?我也知道这样赚钱,但我买不起船,只能看着眼馋,又有什么办法?” “我那点钱才在一艘船里占五分之一。你要是就找个一般的锁匠、表匠,钱我拿得出。但是你一开口就是最好的锁匠、表匠……我可没这么多钱。几年前你也知道,手里倒是有些钱,但是北边荒漠里说发现了金子,这边募集了些钱我也参了股,但结果就是一小片矿层,我那点钱全折进去了。” 他倒不是很在意,毕竟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苦恼过之后也都成了过眼云烟,缥缈而散。 然而作为父亲,说了这些话后,重重地拍了一下陈健的肩膀。 “儿子,年轻人有梦想是好的,不管是什么样的。我也年轻过,所以我只想告诉你,梦想不要太远,因为你做不到。” “幻想着去看看外面的大海,固然很好,当然很大。可是……前几次出海都失败了,如今就算是学宫里那些贤人祠上留名的人,也不要想着可以说动议事会再一次弄出几百人扔进无边的迷雾中。” “唯一的办法只有靠钱,靠自己、靠雇佣。因为没有大商人会资助这种明显会失败的事,更不会有人把钱投入这种明显亏本的事情中。王……就算你是王,也说不动别人。” “十艘船,至少五万银币。四百名不要命的水手,有很多,只有你留下足够的钱给他们的孩子,这又需要四万银币。缆绳、帆布,备用的食物、水桶、大炮、火枪、火药……又要两万银币。” “这是最少的。如果你把命看成一文不值的话,一共要十一万银币。” “你知道你离十一万银币有多远吗?就像是水手……和一个文质彬彬滴酒不沾从不骂人的谦谦君子一样远。” 陈斯文笑了笑,最后说道:“所以,如果你的梦想真的是想去大海外面看看,那么现在就绝了这个梦想,好好去陆军做个军需官。如果你真的喜欢大海,喜欢船只,想要在最后一战中得到功勋,那么就要做最危险的事,只有最危险的事才能得到最高的荣耀和功勋。” 听着这么一番老成之言,陈健心头也大抵明白过来。 他觉得自己脑袋里装着很多东西,或许可以换钱,但现在他不再是统领万人的姬夏,而只是一个因为几千个银币头疼的人。 社会分工的剧烈,已经让他泯然众人,至少那些小册子上已经有他看不太懂的东西了,甚至就算看懂了,那也换不来钱。 一切的想法要付诸实践,只能靠钱变成钱,而最难的就是生钱的钱,也就是第一桶金。 况且从书商那里陈健感觉,这里还有残留的行会制度,很多东西如果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到头来可能会死无全尸。 譬如新的织布机,陈健觉得自己敢弄出来,那么第二天自己就会一点棉纱都买不到——利益均沾,那又是资本为王,自己又拿什么和别人去争呢?况且也弄不出来,没有制表匠、锁匠、铁匠的帮忙,知识不可能变为技术,而这个过程又需要钱。 于是看似最简单的第一桶金,反而成了最难跨过的那一步:假入我能飞,我可以飞到月球。可难的不是飞到月球,而是我能飞。 琢磨了一番,陈健觉得或可走官商勾结的路子,或是趁着对齐的最后一战在军中搂一笔钱,带兵抢劫? 于是问道:“父亲,倘若我要进入了海军,最快的升迁路线是什么?” “钱、权,只能给你铺平到军校的路。之后的路,总要做出些事的,否则太多人盯着。在海军,最容易升迁的尉官路线……就是去纵火船。” “纵火船?” “对。如今的大炮,根本打不沉一艘船。炮弹动辄穿过船体,砸出个透亮的窟窿,但是船只照样跑。接舷、跳帮、火枪对射……这些都比不过纵火船,就是死亡率高点。” “多高?” “火枪手排头兵拿着后排士兵两倍的军饷,纵火船的船员拿四倍普通水手的,你算算吧。杨帆、借风、绕开敌人的弹幕和火炮,确信可以冲向敌人战舰的时候,点火,撑船逃走。运气好,弄掉对面一艘大舰,自己还没被打死,少尉变上尉。一步快、步步快,熬的我这个岁数,也就是个校官了。” 陈健还想说点什么,比如接舷跳帮马上就要过时了……可是转念一想,说这些毫无意义。 既然只剩一个齐国要打,打完整个“世界”都安宁了,那么花大钱去改变成熟的体系、去运用一个无名小卒提出的未经验证的东西,怎么可能? 说到这里,父子两个已经相顾无言,各自长叹一声不再说这些事,陈斯文只叫陈健回去再想想,不要这么异想天开。 脚踏实地一些免得心飞的太高身子却太矮,到头来无端生出许多郁悔。 回到房间的陈健郁郁不乐,前世时候一条渔网振臂一呼就能从者如云,如今一条渔网价值一百三十个铜子。 第二日一早,发现床头多出来几个银币,补交完罚款,便花了钱去了藏书馆,翻阅着一堆堆的旧书。要了解一个世界,没有什么比泡藏书馆更便捷的方式。 连续看了七八天,脑袋里装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却没想到一个好的办法。 这一日已是六月初三,原本热的厉害的天终于有了些阴凉,从海上吹来的风带着一股雨的味道。 陈健躺在床上,翻看着一本新买来的书,里面有几个明显是因为活字弄错了顺序的错句,下意识地拿起了用松香裹着的石墨笔芯,插进了木笔杆中,顺势画了个对调号。 只是心中烦躁,难免笔力便重了些,竟戳的断了,心中更加烦闷,将笔一扔便要睡去。 不想外面却传来脚步声,眼圈已经消肿的张玄进门便说道:“你这些天去了哪里?找你都不在。” “看书。” 扬了扬书本,张玄看了一眼笑道:“三五日不见,竟然转了性了。这世上的怪事可真是不少。” 陈健坐起来,将书放到床头,问道:“我让你帮我办的事情办好没有?” “那个女孩?” “对啊。” “哎呀,等着吧,哪里那么容易?我今天找你来,是找你去看戏的。有一出新戏,今晚上首演,就在戏院。这可是石大家的新作,三五年才有一出。若是不去,那以后和人说话就更难了,人家一谈咱俩就只能在那嘿嘿笑,却还要装出他们说的好有道理的样子,又不好说自己没看过。” 陈健应了一声,取了油纸伞,也懒得问这孙大家到底叫孙什么,既是大家那应该也是圈中翘楚,去看看也好。 街上风已稍大,可是却挡不住那些去看新戏的人,戏院附近早已是聚满了人,也算是市民生活的小缩影。附近一排卖着各色吃食的小贩,或是挑着担子,或是在街头支起的泥铺上摆着各色货物。 几个小孩伸着手问小贩们要钱,那些泥坯做的摊铺都是孩子们在早晨垒起来的。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商贩们要用便要给出几个铜子,讨个好话,也不在乎给孩子买吃食的几个铜子,再者也不可能背着摊铺到处跑,这里又不能是永久的否则影响车马通行。 远处的一辆马车上,有人指着陈健和张玄,小声道:“他俩也来了。” “他俩太粗俗,只知道抡拳头,不去招惹他们,免得不痛快。” 另一人看了一眼,轻蔑笑道:“何必抡拳头?我倒有个办法,倒要看看这两人的笑话。” 第八章 这里还是有历史的 几人商量了一番,便已议定。 陈健也不知晓,只和张玄入场,抬头看了看这一栋尚算恢弘的建筑,四周的墙壁故意弄的凹凸不平,显然已经知晓了回声的影响。 幕台上用的是蜡烛照明,锡箔作为舞台侧面的装饰,还有些此时尚算昂贵的汞齐锡镜子。 剧院一方面有城邑税务维护,另一方面也是由富裕的市民阶层提供一部分钱。既是让人欢笑忧愁的剧院,也是用来展示各自政治诉求舆论宣传的地方。 各种道具也都走的是真实路线,一些曾经侯伯封国的小贵族们无以为生时,也会把祖上流传下来的盔甲、衣服、兵器、器皿等东西租赁出来,保持着最后的一丝尊严没有卖掉。 击鼓吹笛或是需要和声的,身上披着树叶或是别的东西,背对着人群当做背景。 里面的空气并不好,而且到处是火灾隐患,这么多人的戏院中全都是明火,各种油料蜡烛燃烧的味道有些刺鼻。 但这些并不能阻挡市民阶层的热情,为数不多的可以雅俗共赏的戏剧算是一种不错的、略微有情调的夜生活。普遍的高识字率也促使这种活动更加深入人心。 人群逐渐安静,等到乐声响起的时候,只剩下舞台上的声响,时不时传来一阵掌声。 从戏剧上大体能看出来这个时代的价值取向:人们既歌颂时代的进步,歌颂人的力量,同时又有一些对道德水平不断下降、唯利是图的反思。 不只是这一幕,此时很多戏剧的总体风格也都是这样的,人们没有忘记对真善美的追求,很多正面人物都是真正的正人君子。聪明、优雅、博学、善良、机制、勇武而又富有同情心,集一人身上。越是缺什么越要塑造什么,颇有一番在民间舆论中自发做有德君子的取向,很多都是怀念很久前建国之初众人一致纷争较少时候的故事,很是掀起了一股人人做君子的道德回流,也算作物欲横流人本至上时代的一道清流。 舞台上的很多动作和穿着刻意保留着狂放的风格,大体是一种复古的思潮,只不过夏国建国之初就有历史,少了很多可以想象的故事,多少有些无趣。 大体上这就是一幕皆大欢喜的剧作,其中不乏一些让人捧腹大笑的对唯利是图这种事的辛辣讽刺。 小人物的挣扎、坏人的无耻、小人物的奋斗、坏人的压制、借由法律的漏洞的压榨、最后再由贤明、正直、善良的官员出场,明察秋毫,赶走坏人。小人物也通过自己的奋斗成功,并在成功之后发誓做一个善良正直的好人。 落幕之后,响起了一连串的掌声,人们纷纷讨论着一个善良的人或许比冰冷的法律更好,并对其中很多的细节连番称赞。 离开戏院的时候,风已经有些大了,好在并不曾下雨,油纸伞也不用撑起来。 正要回去的时候,有半生不熟的人偶遇了张玄和陈健,闲聊了几句后,只说这一次的演出大获成功,明天会有一个宴会,城中的很多上层的年轻人都会参加,问两人去不去。 张玄当即连忙点头,这个圈子他想要挤进去还是很难的,他家虽然富裕起来了,但只是一代人,距离那种家学渊源的圈子还有两代人的距离要走。 并且这种圈子里会有很多人,整个城邑的一些事情都会提前知晓,彼此交流,顺带着联络一番彼此的感情,间或能够邂逅一番君子淑女的爱情。 陈健也没多想,觉得多认识些人还是有好处的,能够混进去那种圈子是很多人的梦想,不止是情调格调,更重要的是人脉。 说到底还是沾了父辈的光,陈健和张玄都属于这个圈子的边缘,可能进去也可能进不去。 第二日傍晚,天色更暗,风渐大,在家中吃了些饭食以免去了后如饿死鬼一样不雅,换了最好的衣衫,去了宴会之处。 那是城边缘的一处大宅,外面停着很多马车和马匹,自有人在那负责看管马匹,即便再近也没有步行前来的。 比起那些装饰华历的马车,陈健的单马就有些上不得台面,不过负责看马的人仍旧一脸笑容,礼节有度,能进这庭院的都不是看马的人有资格鄙视的。 进去后问了姓名,自有人安排,一溜小方桌,地上一个蒲团,各自跪坐在地,虽不说是钟鸣鼎食,却也有人吹奏乐曲。 陈健被安排在很靠后的位置,跪坐下来,前面的方桌上一双银箸,酒壶瓷盏儿,各色餐食。 逡巡一圈,里面还是有不少认得的,但是交往都不深,有男有女,并没有太多的约束。 每个人之间间隔两尺,个人一桌,烛台摇曳,无需剪烛,昂贵的玻璃窗外天色已暗,风声偶起如枭。 过得片刻,一中年人从后面走出,正是之前那幕戏的作家,孙湛、孙义仍。 众人便都站起,恭贺了一番。 “义仍先生这一出戏大获成功,只怕不日也将会在都城流传,又有一幕天下皆知的戏剧了。” “义仍先生安坐。” …… 一阵恭维之后,便坐了左席,除了他之外都是年轻人,也就不必虚让推辞。 陈健抬头看了看,这人三十多岁,面露笑容,一抹长髯微动。 众人敬了杯酒,陈健也有学有样,片刻间丝竹之音渐起,声音渐淡,若有若无,只是为了掩盖外面的风声。 这是正宴,正宴之后自有小宴,彼此交流,只不过正宴是需要一个主角的,主角自然就是坐在左首之人。小宴便宽松的多,各自聚成小圈子闲聊讨论,彼此认识攀谈,先问爹妈祖父母,拉拉关系,介绍一番。 陈健看着四周,琢磨着官商勾结或是找人支持的讨论,回忆着这些半生不熟的人哪个对自己有用,到时候难免要拉下脸来巴结一番。 这时,一个陈健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抬头一看正是前几日和自己掐架的石磊。 “诸位,义仍先生这一幕戏,当真是雅俗共赏。俗人只看其中欢笑悲愁,咱们却看出其中用典之多、丝弦之韵、节奏之合。今日既是恭贺义仍先生,不妨大家便说说其中的好处,我呢就先抛砖引玉。” “义仍先生这一幕戏,第三节之初,便化用了当年卫僖侯与重臣的交谈,那是华历二三七年,其时卫侯……” 他说了一番,众人等他说完也都喝了声彩,自有下一个人接下去,或是用赞诗或是用典故,再不济地也评论一番其中好坏。 陈健听得迷迷糊糊,唯独能够听懂的就是卫僖侯这三个字,他当然不认识,那时候自己都死了百十年了,不过光从这个谥号上就能看出来这厮不是什么好鸟。 前世瞎学弄出了一套谥号规定,他又记不得许多,只好自己编造各种,反正这个僖字不是什么好谥。当然这玩意也不准有时候也是专门为了恶心人的:比如真正历史中辫子军复辟的张勋,那谥号竟然用的和砍杀金鞑的岳鹏举一样的忠武,这其中只怕就是为了专门恶心人的。 只可惜除了这个谥号之外,陈健对他们说的东西一点都听不懂,五百年总有些典故的,问题是对他而言这些典故一片空白,很多丝弦鼓乐的赞美也是他根本不懂的。 年轻人们各自称赞了一番,孙湛捋着胡须面带微笑,很是满意,偶尔说的一些隐晦的少见的典故,孙湛还会暂一句这年轻人博闻强识之类。 很快轮到了张玄,张玄懵懂懂地站起来,憋了半天只说道:“我觉得……挺好看的。” 这几个字说完,整个厅堂中轰然大笑,几个女孩子笑的前仰后合。 张玄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面如猪肝,火辣辣地。他家富了不过一代,很多东西那是需要从小培养的,虽然他学习不错,但那是算术统计之类的法子,平日的空闲时间也没怎么用在丰富自己的学识上,此时闹出了个大笑话。 众人笑声中,孙湛作为主客只好出来解围,笑道:“年轻人说的不错,写戏之人,当然是以好看为上。若是不好看,那典故再多、丝弦再美,终究还是落了下成……” 张玄红着脸坐下去,只恨不得地上有缝以便自己钻进去,恶狠狠地看了远处的石磊一眼,心中懊悔不已,他这才明白打人哪里非要用拳头呢? 石磊自是感觉到了张玄恶狠狠的目光,却毫不在意,这种事要做就要做的很绝。自此之后,即便这人再混进这个圈子,众人想起的也都是今晚上的这番“这戏挺好看”的话。 他半举着酒盏,笑吟吟地看了陈健一眼,想想前几天身上挨的几拳,再想想陈健之前顽劣的名声,心说经此一事,你便是用尽混身解数也难以挽回名声了。 其实未必所有人都是知晓这么多的,但是在宴会之前主题都已经提前告诉了,自有人负责寻找些话题,不过对于圈子之外却想挤进来的人,大家自然会想办法排挤掉。 席上的笑声逐渐安静下来,又有几人说了些润滑的话,随后又有人说了些那些故事,渐渐轮到了陈健这边。 陈健此时也是看明白了,再看看远处,几双不怀好意地目光盯着自己,显然都在盼着看他的笑话。 而且是很大的笑话,因为“这戏挺好看的”已经被人抢先用了。 那几人想到这暗暗将酒杯放下,只怕一会笑起来的时候喷出酒雾,盼着陈健左首的那人说完,齐齐看着陈健。 第九章 暗流 知道内幕的都绷紧了腹肌做好了笑的准备,为了预防抽筋还先揉了揉,准备回去讲讲今晚上发生的两起笑话。 陈健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心里暗骂我上你大爷,嘴上却如同撑了一个晾衣架一样保持着微笑,心里剧烈地翻腾着。 孙湛并不明白状况,看到陈健的表情有些僵硬,还做了个鼓励的表情。 “我觉得……真的挺好的。” 好半天,陈健也憋出来这么一句,那些早已准备好的人立刻用高八度的煽动性的笑声笑了起来,一人还捂着肚子,手指指着陈健,竟有无言以对唯余狂笑的意境。 张玄把头缩了起来,心里悔恨不已,只盼着早点离开;石磊等人更是笑的前仰后合,一人笑道:“好一个真的挺好的,哈哈哈……” 孙湛也有些无语,之前调和的话已经说过一遍了,饶是他饱读文章,此时竟然想不出一句可以化解尴尬的话。 然而在众人的笑声中,陈健忽然起身迈步走到了席间,石磊等人以为他又要抡拳头,难免有些惧怕,急忙喊道:“陈健!你要干什么?” 陈健却不打话,又看了一眼孙湛,心中已有计较。 在众人茫然地目光中,陈健来到众人中间,朝着孙湛行了一礼,大声道:“义仍先生的戏的确很好,我想不出更简单的词汇来形容这一幕戏。这不仅仅是一幕戏,更包含了义仍先生的抱负在其中。” “就如义仍先生画了一头春耕之牛,若只看到点缀的绿草红花、飞蝶虫蚁,却忽略了牛本身的厚重、雄壮、孺劳,那岂不是忽略了牛本身吗?我刚才沉默无言,正是因为仍旧沉浸在了那幕戏的故事中难以自拔。” 话音刚落,一片哗然,这番话算是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分明是在说这些人只看到细枝末节,根本忽略了戏本身。 几个人忍不住骂道:“你这话说的,你又看透了多少呢?” 哗然中,孙湛却笑着摆摆手道:“让他说说看嘛,年轻人叫什么名字啊?” “陈健。无字。” “陈健……嗯。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 “对啊,说的半天看似有理,但你却什么都没说,说说看啊。” “就是!” 众人焦躁的声音中,陈健暗暗吸了口气,酝酿了一番感情,故作神秘地看着窗外的黑暗,做出了侧耳倾听的模样。 许久,他开口问道:“诸位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众人不解,纷纷回道:“哪有什么?无非就是外面的风声,暴风雨要来了。” 陈健摇摇头,故作高深地说道:“我听到了义仍先生那一幕戏中的主角在压抑中的呐喊,看到了戏中的主角不惧怕那些黑暗在风雨雷电中寻找光明。” “生活的不幸、坏人的无耻,让他的生活一片漆黑。可他没有绝望,也没有像别人一样瑟缩在黑暗中,而是站直了身体挺起了胸膛,与这黑暗抗衡,因为他相信人世间总有一些东西是黑暗所压抑不住的。” “尤其是第二幕中,主角身边的亲人离去、爱人横死、一无所有的时候,他面对着外面的风雨的那一幕独白,更是让我看到了比舞台更为广阔的天地。” “即便只有幕台以为天地、即便只有鼓乐作为风雨,可我却仿佛看到那黑暗的云一点点压下来,万里之厚竟要压垮一切。” “可主角没有退缩,而是举起了自己的刀剑,明知道不可能,却妄图劈开这一层压抑的黑幕,不会因为狂风退缩,不会因为雷电惊惧。” “在别人都以为雷电、暴风是乌云帮凶的时候,他却看到了不一样的一切。” “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别人都睡着了,别人都害怕了,别人都放弃了与黑暗与名誉的抵抗。” “他却为狂风欢呼,为闪电欢笑。” “因为这风至少可以吹走一些灰尘,吹走一些沙石,甚至吹散那些黑暗。” “因为这电至少可以照亮前行的路,带来一丝光明,甚至劈开无边的云。” “因为他知道,当这一切折磨与黑暗过去的时候,当正义与善良的太阳升起的时候,这一切狂风雷暴都会消散,而这些暂时的风雨只是为了迎接光明不得不经受的命运。” “这让我想到了一种咱们海边常见的鸟儿,就是这样的天气,就是狂风卷积着乌云的时候,唯有它在大海上高傲的翱翔……” “……”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因为它知道,风雨之后,玉宇澄清。” 带着符合年轻人的热血、掩去了前一世的老成,陈健用饱含着情感的话喊出了最后的宣言,应和着外面阵阵的雷声与破空的紫电,竟压得众人无声。 终究,这些听众都是容易被感情煽动起的年轻人,听到陈健最后爆发出的呼喊后,忍不住拍手叫好。 他们生活优越,受过良好的教育,接受过很多新颖的思潮,见证过底层的苦难,也有着自己的善良。 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年轻,血还未冷,还有一丝对世界的幻想与对自身的反思,也渴望着国家的变革,对于不久前北方发起的失地民群众运动多少有些支持。 几个女孩子茫茫地看着陈健,心中砰砰地跳,陈健之前什么模样他们略有耳闻,这种巨大的反差却让原本的丑陋变为了如今激情四射的衬托。 赞美声中,石磊等人彻底傻掉了,他们不敢相信这番激昂的言辞竟然会从陈健的嘴里说出。 “怎么可能……他从哪里抄来的这些话?” 这些话虽然古怪,虽然通俗,却有一种让人站起来叫喊的力量在其中。可这些话不该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 几个人侧身看了看端坐的孙湛,竟然也在那点头微笑,颇为赞赏。 至于那些不太了解陈健的人,则交头接耳地询问着身旁的人这是谁…… 众人都以为这一切已经结束、已经选出了今天最出风头的年轻人的时候,陈健却又张开了口。 有了之前的点缀,这一次不再有嘘声,而是给他创造了一个安静的环境。可陈健却是生命不息、作死不止,用一种老气横秋地语气说道:“但是,我们也要看到另一个细节。” “等到那个善良的司法官出现之后,正义与善良的太阳普照着大地,主角赚到了钱、击败了邪恶,最后做了很多善事。” “在黑暗中,他为狂风与雷电欢呼。” “而在太阳之下,他却会建起挡风的墙、遮雷的屋,他相信当有一个可以照耀一切的太阳的时候,风与电都不再需要,而每个人要做的,就是歌颂这太阳,期待着自己即便成不了太阳,也要成为一支摇曳的、驱散黑暗的烛火。” “可以看出,义仍先生既对之前北边发生的一些群众运动表示支持,对他们施压改变了一些极为不合理的法律表示了盛赞。” “可是义仍先生又认为,等到太阳出现之后,那些风暴雷电之类的运动又会损害已有的一切,重新带来无边的黑暗、滔天的洪水,所以义仍先生又对这种群众运动表示了忧虑和恐惧。” “义仍先生内心必然是矛盾的,看到了黑暗却不知道该怎么拨开,又惧怕姬夏当年说的让人民去争取一切的说法,只能寄希望于太阳出现、圣人降临。” “我还注意到,义仍先生的这幕戏,整体框架还是延续很久之前夏国初建之时那些戏剧的结构,由此可以看出,义仍先生是一个怀念古典时代的人。或许在义仍先生的内心,是期待着一个建国之初,集睿智、勇武、远见、博爱的王,带领着族群走上太阳普照的光明的未来。” “戏中帮助了主角战胜了坏人的那个司法官,就是一种象征。义仍先生希望有这样一个人站出来,即便拥有无上的权利、即便毁灭了法律不准终身执政的约定,只要能够完善一切善良、拨开一切黑暗,那么甚至可以破坏*规,因为法律肯定会有照耀不到的阴暗之处……” 陈健就差指着鼻子骂他妄想着圣人复出、鼓吹君主制和无限集权青天大老爷、认为人民愚蠢必须要有人控制和拯救、或是已经是暗中支持某个郡守之类做这个妄图争权的野心家的鼓吹者了。 然而他说的比较隐晦,听上去只有看似极为冷静理性地评论。 毕竟陈健那也是学过语文的人,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都能头头是道地说出几种观点,更何况这种文艺中年明显的苦闷彷徨。 一时间,席上静寂无声,几个思想颇为激进的年轻人回味着这种新奇地说法,再想想之前看到的戏台上的一幕幕,竟然越想越有道理,竟像是说出了他们心中原本就有、却无法系统地用言语总结出的话。 他们都是吃饱了撑的年轻人,家中条件优越,又处在这样一个看似平稳实则思想激荡的年代。他们是经典的多余人,内心带着旧时代的善良,却在新时代找不到善良的出路;他们经受过良好的教育,却又觉得高人一等;他们知晓底层的苦难,却又担心底层的反抗将她们一同埋葬…… 孙湛的梦想未必是他们的梦想,可孙湛的苦闷却是他们的苦闷,她们从未想过有人用如此直白的话将她们所期盼的与惧怕的一切说出来。 几个人悄悄看了一眼孙湛,担心陈健作为一个年轻人,最后一番颇有些评判的话语会引起他的不快。 孙湛手中捏着一个酒盏,看似淡然,心中却对陈健最后的那番话不得不接受。 他的确渴望绝对的王权,尤其颂扬过一些北边之前的侯伯国一些开明的君主以及夏国建国时的绝对王权。 某地的郡守是很有可能进入决策圈的最年轻的政治新星,在那里展开了一系列地复古运动,取得了一些成效,也因而让孙湛看到了一种解决社会矛盾的希望——绝对理性、公平、善良的王,拥有极大的权利,或许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孙湛认为,财产选举权是合理的,他觉得普通人是愚蠢的短视的,而有钱有一定的财产才能拥有理性。 可是他又发现,法律操控在这些人的手中,并没有解决一些他看不惯的丑陋,但又害怕底层人毁掉一切。 于是苦闷中他与那位年轻的政治新星成为了朋友,开始思索一个绝对王权下的完美世界,至少那样可以打压一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作坊主。 马上一切战争都要结束了,外面的世界也基本确定不存在,那么将来会怎么样?孙湛觉得再这样下去,迟早药丸。 因而这种造势早已经开始,用的润物细无声的办法,可却没想到被眼前这个年轻人一言道破。 一切的历史都是现在,一切追忆古典的美好也不过是将古典的尸骨扒出来重新粉饰。 可是很显然对面那个年轻人并不认同,甚至隐隐提出了批评。 更让孙湛感觉古怪的是,明明对面只是个年轻人,明明只是刻意用老气横秋的语气说出来,可却让他觉得似乎真的有那种岁月沉淀的底蕴。 好半天,孙湛放下了酒盏,在众人压抑的等待中,带头拍了拍手算是认同了陈健的意见,给予了这个年轻人极大的认可,甚至在掌声中自己还回味了一番那篇关于海燕的独白,越发喜欢,即便不认同这种暴风雨摧毁一切重又新生的可怕。 于是站起身,来到了陈健身前,陈健急忙行礼。 “年轻人,你说的倒是很有意思。” “义仍先生勿怪,我只是个年轻人,脑袋一热便胡说了些。平时我也很喜欢戏剧,甚至也曾写过一些……” 这话一出,刚刚对陈健有些赞扬的人纷纷感到一阵恶心,均想:“你喜欢戏剧?我们怎么不知道?反倒是知道你喜欢评论戏剧中那个女人长得好看!还写戏剧?你读过几本书啊?” 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孙湛却不知道陈健之前的秉性,奇道:“是吗?若是有时间,不妨拿给我看看,交流一番,即便我教不了你,倒也可以带你去见见别人。” 不少人一听这话,忍不住有些嫉妒,戏剧家很容易获得足够的名望被人尊重,尤其是孙湛是戏剧大家,若是能够得到他的提点,就算不能成为剧作家,便是日后在上流社会也有一番吹嘘的资本: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得到孙湛这样人的认同。 然而陈健的回答让这群略微惊诧羡慕的人大跌眼镜。 陈健腆着脸,真诚地问道:“义仍先生,倘若我写了个好剧本,演出的很成功,能赚多少钱呢?就像您这一出戏,您能分到多少银币?” 第十章 努力活着 “什么?” 孙湛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又问了一遍,陈健却还是用刚才的语气真诚地问道:“我说,能赚多少钱?” 这一次周围顿时响起了笑声,连孙湛自己也笑了,摇头道:“赚不到多少。” 陈健略有些失望,不过也没有说的太死,一时间略微有些尴尬。 好在有人站出来又说了些别的,拘谨正规的大宴就算是结束了,剩下的就是年轻男女更喜欢的自由的小宴了。 不时有人聚过了和陈健说话,陈健也礼貌地回应。 片刻后张玄凑过来,轻拍了一下陈健的肩膀道:“厉害啊,你这是从哪抄的?今晚上可有不少女孩子会和你闲聊,你可别说漏了。” 陈健看了看四周莺莺燕燕地女孩子,问道:“这些女孩子里,谁家里最有钱?而且爸妈特老快要……那啥的。” “那啥?” “老死!” “你想干什么?” 陈健半开着玩笑道:“勾搭一番,结婚,等岳父母一死继承财产啊。” 张玄只当开玩笑,笑着说了几句顽话,便坐在一旁借着陈健与那些女孩子闲聊起来。 陈健撇撇嘴,心里却没把这事当成玩笑,这恐怕是最为便捷的一个办法了。靠着前世的见识,勾搭个伤春悲秋的女孩儿,骗上一笔钱当第一桶金,顺带着挤进这个圈子,弄出个关系网。 之前被人弄到坑里看笑话,依着陈健没经过上一世磨砺之前的脾气,做法简单粗暴起身扭头就走。 无欲则刚,既然不想进入这个圈子,那么自然可以做的极为粗犷豪气。然而这一世无欲则刚这四个字已经离他太远,这几天的思索让他确定了自己在这一世要做一个官商勾结的大资本家,这一世暂时不要去弄暴力革命或是去搞社会运动,别错过了外面的精彩。 既然想要官商勾结,那就不得不走进这个圈子。 很简单,譬如如今他所能够想到的一种赚钱的、时代技术可以支撑的轧花机来说,倘若不进入这个圈子,根本赚不到钱。 这个国家的劳作者是雇工不是奴隶,资本虽然强大但是还有权利制约。既然雇工是人,那么就很容易被资本所操控。 如今还是手工剥棉,一天一两斤棉花;简单的轧花机一旦出现,一天可以剥四五十斤棉花,相当于一个人干五十个人的活,那么四十九个人就没事做了。 若是奴隶,自然好说。奴隶不会反抗机器,但早期的、斗争经验不成熟的工人会。资本不会反抗机器,但资本家会坑死不是自己的机器的主人并变为自己的。 长久来看,轧花机出现、剥棉工失业、棉花种植面积扩大、剥棉工转行干别的、纺织业再度发展,这是好事。 可对于个人而言,并非如此。即便此时有专利保护的法律,自己生产仍旧是最赚钱的。如果挤进了这个圈子,募集股本,形成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应对可能的工人反对和外部资本倾轧,大家都会笑呵呵的。倘若挤不进这个圈子,专利摆上去,这群人就会把价格压倒极低,逼着陈健卖掉。 倘若陈健坚持,那么很快闽城的剥棉工就会被那些人用钱掌控的舆论鼓动起来,千人反对,冲进来砸毁机器,再雇佣几个人暗地里砸死自己也未必不可能。人一死,自然什么都解决了,那些被利用的工人也会被更为庞大的资本碾压的骨渣都不剩。 再者就这种简单的机器,专利这东西是有漏洞可钻的。比如陈健是齿轮传动,人家改成皮带传动的,那么到底算不算违反专利就在于陈健的关系硬不硬,有没有足够的钱。 一个人可以和千人作对,甚至可以和全国的七万剥棉工作对,前提在于有至少几十万枚银币,有复杂而有效的关系网,有足够的名声……没有的话,资本吃人不是随便说说的,也不只是只吃工人,而是互相吞噬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弄出一个严密的关系网,挤进圈子而不是另起炉灶,必要的时候还需要雇人在剥棉工反对的时候藏在里面制造流血,以便让军队有借口开枪镇压,这些都需要各个方面的人际关系来帮忙。 心里这样盘算着,旁敲侧击地和几个人闲聊,问出来最容易得手的几个女孩子的家世背景,暗暗拟定了几个目标。 他也不着急,而是用尽了手段展示着自己之前从未有过的正人君子的形象,时不时说一些趣闻,偶尔说一些听起来挺唬人的东西。 等到宴会结束的时候,陈健无疑成为了这次宴会中最为让人惊奇的一个人,一改以往的形象,顺带着抄了几首暧昧的小诗送给几个准备下手的女孩,弄的自己好像之前是故意的玩世不恭。 几天后,风雨终歇,张玄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你让我帮你问的那个女孩子找到了,家在城南外。不过家里可没什么钱。” 陈健问清楚了,谢过张玄,骑着马走在还有些泥泞的道路上,去了城南。 一所干净的木屋子矗立在郊外,外面是一圈木栅栏,占地不小,地里种着各种花朵和一些不知名的植物。 刚刚经历过风雨的洗礼,木板屋有些破损。 朝里面看了一下,一个女孩儿背对着他,正从屋子里一盆盆地往外搬着之前卖的那种花朵,摆放在阳光下。 女孩儿大约是累了,站在那喘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一回头看到了骑在马上的陈健。 “要帮忙吗?” 林曦一眼认出了陈健,前些天码头上的确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关键是她从未见过如此不要脸的搭讪方式。 不论好坏,总归是记住了这个叫陈健的家伙。 面对问题,她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回了屋子,半天出来,拿着一支短小的燧发手枪,不算太熟练地用通条将火药装好,安上燧石,放在了放花盆的木板上,然后才冲着栅栏外的陈健喊道:“谢谢你啦,你真是个好人。” 陈健笑着下了马,将马拴在栅栏外的一株树上,径直走了进去,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跟在林曦的后面进了旁边的木板屋,将里面一排排的花朝外搬运。 两个人一直没说话,陈健细细嗅着空气中淡淡的、女孩子头发上散出的味道,看了看放在一旁的短火枪,耸了耸肩。 一共七百多盆同样的花朵,长势极好,看得出照顾的很仔细。 快要搬完的时候,陈健终于忍不住找了个因由问道:“这花叫什么?我怎么不曾见过?” “君子兰。” “啥?这可不是君子兰。”陈健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林曦扭头,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说道:“真是怪了,难不成还有第二种君子兰?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学百草,《百草集》也看过几遍,从未有第二种花叫这个名字。这花是父亲起的名字,说叶片如剑、花红如火,剑中自有赤心宛若君子,其嗅如兰淡雅怡人,便起了这样一个名字。难不成《百草集》又修订了?” 陈健尴尬地挠挠头,笑道:“其实我没看过什么百草集,就是觉得这个名字古怪。” “凡事总要有名。难道你叫陈健就不古怪?蛇之所以叫蛇,还不是人给起的名字?” “那倒也是。” 陈健被呛的没法回答,又帮着搬完了花盆,抬头看了看屋顶上被风雨吹坏的瓦片,问道:“有梯子吗?” 林曦打量了一番陈健,忍不住问道:“你会做这种事?小心掉下来。” “放心吧,我虽然有点想要和你套近乎的想法,但也没想着把命搭上。” 林曦咯咯地笑了,指着远处道:“那里有截木梯,屋子漏雨好些天了,若是你能帮着修好,那真要谢谢你了。” 搬过梯子,又找了一些工具,熟练地爬了上去,双腿分开叉坐在屋脊上,冲着林曦喊道:“把铁锔子扔过来一个,这椽子烂了,我接上一截。” “什么?” “就是那种弯弯的铁,两边是尖的。” 弯下腰,找了半天摸出来一个,一只手挡住刺目的阳光,扬了扬另一只手问道:“是这个吗?” “是。用点劲儿,扔上来。” 从半空中接住,麻利地忙着,这都是前世用过的工具,熟悉的很。 林曦遮着阳光,仰着头向上看着,嘴里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笑吟吟地看着陈健在那忙碌,忽然想起了什么,跑回屋子拿出一个锡壶和蒲扇,忙着烧水。 陈健擦了把汗,喘息一阵,问道:“你是学医的?百草集是草药书吧?” “不是。是学认识分类植物动物,算作农学那边的,不过也和医药学有点联系。我们是负责找到各种花草植物蛇虫动物,而不是去尝试这东西能治疗什么疾病。” “那这花从哪来的?” “我父亲很久前从蛮荒的地方弄回来的,他跟着出海过一次,被风吹的迷了海,从一座小岛上带回来的。在咱们这根本不曾有过。父亲说这花很稀有,很难找到,就弄回来养着。他说这花到底能做什么也不清楚,但或许有用,或许能治疗什么重病,也或许什么用都没有,但留下总是好的。” “那你父亲呢?” “去和妈妈团聚了。就留下我一个人啦。” 怔了一瞬,顿时醒悟过来,心中莫名地一阵心疼,张口想要说点什么,下面的林曦却先回话了。 “你不用出于礼貌说什么节哀啦,他们去了,可我还得活下去,他们也不希望看到我天天哭哭啼啼的。” 说着,冲着陈健举起了手臂,露出手腕上的两根五彩绳。 “这是妈妈留给我的,她说沾到雨水就可以摘下来了,但是我没摘,始终带着,就像是妈妈还在我身边。” “爸爸临走前,留给我很多书、一支枪、许多花、做标本的办法、一些钱,还有他的梦想。我想,比起哭泣哀伤,他更希望看到我完成他的梦想,认清更多的花草动物,将他们分出类别。” “所以我得好好活下去。学会忘掉这些悲伤。” 第十一章 下一次不用火枪 “是啊,是得好好活下去。 .更新最快” 骑在屋脊上,海上的咸风将这句话吹到地面的时候已经变得很淡,带上了一股不属于狂躁苍茫大海的、淡淡的忧伤的味道。 之后便是沉默,只有锤子敲击在铁锔子上的铿锵和瓦片的叮当。 林曦仰着头,不知不觉脖子已有些酸痛,屋顶上的身影正好挡住了炫目的阳光,正午炽热的空气伴随着瓦片上的水汽产生了将光线变得曲折而又魔幻,蒸腾中仿佛世界都扭曲了。 许久,锡壶中的水开了,屋顶上最后一块瓦也被安正。 再从梯子下去之前,按着前世的习惯眯着一只眼睛看了看瓦片的弯直,陈健知道下面那个女孩是喜欢整齐有序的东西的。 屋下、小桌、两杯竹叶色的清茶,两双手各自捧着红泥的杯。 原本触手可及的短枪终于离开了陈健的视线,坚硬的燧石也被卸下来放在了有一层石灰干燥的木匣中。 “你是因为你父亲的梦想才学这些的吗?” “一方面吧。但是父母给我留下的遗产,让我有了独立的资格,所以我可以做我喜欢的事。倘若没有这些钱,我纵然想要做什么,也需要身体活着来支撑啊。” 林曦半举着泥杯,缓缓说道:“小时候翻看《百草集》的时候,我就觉得里面很乱,我自小就不喜欢乱乱的不整齐的东西。我就想,肯定有一种办法能让大千世界的万物可以整齐地分类,找出它们的异同,或许真的有什么规则在里面。” “既然自然有规矩、化学有规矩、算数几何都有规矩,那么这些花草树木鸟兽鱼虫或许也有什么样的规矩让它们长成这个模样。” “后来爸爸妈妈都走了,我的遗产登记足够不需要去济贫院,我又考入了郡里的中学,过了乡试,有了考太学的资格,再不济也能做个开蒙教师。所以我想我这辈子至少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有自己的选择。” “我想去都城考最好的学校,去学农学,看看整个华夏最好的植物园,还有那些古怪的培育办法。” “可这些都需要钱。所以我想,爸爸留下的这些花我是没办法再养着了,只好想办法卖出去。因为我的钱也不多了,而且可以给这些花找个好的归宿,不要让父亲从大海里九死一生带回的花朵消失。” “这些花儿,不是父亲的遗物;这些花儿活下去不要消失或许将来有用,才是父亲的遗物,我想他也不会在意的。” 说到最后,终究还是有些悲伤,青翠的茶水因为悲伤被荡起了一层涟漪,正如眼泪不会流下来一样,为了防止茶水漾出,急忙将泥杯放在了桌上,抹了抹眼睛。 “看我,说了这么多,倒是连问问你都没有。” 林曦抿了一下淡红的唇,微微抽了一下有些酸楚的鼻子,大约不想让气氛变得有种名为可怜的情愫在其中,有些刻意地扭转了话题。 “我?我叫陈健,这你知道的。仔细想想,若是问我,我还真没什么可说的。以前我和别人说话,开头都是我爹是海军的校官,还真没有以我为开头的对话,因为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两个字:活着。” 林曦笑了,半是嘲弄半是称赞地说道:“现在你总算有话可以说了。至少想办法知道了我住在哪里,而且还用手脚帮了我的忙。只不过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你的心思用错地方了啊。你应该遇到一个喜欢军功卓著的女孩子,然后你就会想办法振作起来,去赚取功勋。哪怕只是坚持一阵,对你而言总是有好处的。”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不再有之前的一个想办法倾听另一个却包含着一丝戒惧。 又聊了一阵,天色从时间和太阳高度来说不算晚,但对于两个人的熟识程度来说已经晚了。 起身告辞,马在外面已经等的不耐烦,熟练地跨上马背,冲着林曦挥了挥手,便朝着城中走去。 林曦站在栅栏前,两只手扶着尖锐的木栅栏,看了一阵高高地太阳下远去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或是一个人生活的久了,难有人和自己闲聊,今天总觉得说的话有些多。 那个骑马离开的人暂时看起来并不讨厌,尤其是聊到后来说起一些植物动物的事,竟然也能说上几句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的话,甚至还发生了一起关于鸟和蝙蝠的争论。 “其实,有个人能够说说话也很好。” 不知怎么,她忽然冲着栅栏这样说了一句,然后转过身离开了。 回城的路上,马背上颠簸的感觉很适合思考和回忆,胯下的马纵然不是老马,却也识得回家的路,不需要可以去操控缰绳,而且显然马儿饿了,走的很快。 回想着相逢却不识的女孩,陈健心里暖融融的,转而回忆起刚刚发生过的点滴,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东西,却犹如划过夜空的闪电,确定出现过但无法抓住。 等走到半途的时候,陈健忽然间想起了那一排排的花,再想着君子兰这个古怪而又熟悉的名字,脑海中那个念头终于清晰起来。 这些天他一直在想第一桶金该怎么办,把所有能够坑蒙拐骗的想法都想了出来,奈何现实比想象还离奇,自己想的那点东西基本上都被实践过了。 闽城中有几家的第一桶金相当有想法。 比如包修海堤的时候故意掘开灌水淹死九百多人,将赔偿款扣下一半;比如在公共浴场里抹生漆、在对面开个医药馆;比如串通海盗抢劫商船分红等等。 这一切有些熟悉,只是换了一种不同的方式发生在不同的时空,哪里的人都是一样的。 放下一切前世可笑坚持的理念,将批判的无耻融入到这一世的血脉中,陈健终于明白自己之前那一闪而过的念头到底是什么。 于是拨转马头,朝着那间已经很远的木屋跑去。 胯下的马很不情愿,有些不满,却被鞋跟的铁刺弄的不舒服,只要屈服于主人的淫威,奋起蹄子。 再一次站在栅栏前,大声呼喊着屋主人的名字,等到林曦再一次出现在屋外的时候,脸上有些愤怒。 陈健怕她想歪了,急忙喊道:“我想到一个卖花的办法,可以赚很多钱,足够你做你想做的事。” 林曦恼怒的脸庞变的有些错愕,看到陈健没有下马也没有靠近木门,只是在外面呼喊,终于露出了笑容。 两只手扶在木屋门前的小栅栏上,弯着腰笑道:“你就是来告诉我这个的?” “对啊。不过我有个条件。” 林曦心里砰砰地跳了一下,皱着眉头,生怕对方说些难听的话,正要拒绝,就听着外面喊道:“我的条件就是……下次找你聊天的时候,不要再把那支枪拿出来了。我要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告诉你,不过已经有思路啦。” 说完冲着女孩吹了声口哨,双腿一夹战马,远远地遁入了夕阳之中。 远远地,从东边吹来的海风送了一句断断续续的话到了陈健的耳中。 “好啊!我答应你,下一次不把火枪拿出来了。” 第十二章 自杀送药的冷血 a?O?7??=7g7?P???vtNv?n??[0???34??~f????m???2?F??路,无非坑蒙拐骗。\r 只是很多细节需要慢慢琢磨,并非那么简单。\r 第二日又去了藏书馆,翻了好一阵如今的法律,琢磨了一下是否可能会被抓进去。\r 回去的时候,陈斯文却坐在他的屋中,看到陈健回来,问道:“前些天你出了些风头?”\r “嗯……算是吧。有什么问题吗?”\r “现在是没什么问题,但是那些话如今已经传开了,很多人诵读觉得不错。所以我有些担心。”\r “担心什么?”\r “没有心境,说不出那样的话。我担心你是不是真的加入了什么吃饱了撑的党派,和那些不愁吃喝的年轻人一样,想要做点什么。”\r “我能做什么啊?”\r “那最好。有些事不要碰。我就是觉得你这些天古古怪怪的。”\r “古怪?积极向上怎么就变成古怪了?”\r “你们这种年轻人,我太了解了。吃得饱穿得暖,年轻的时候血又热,便想着做点事。做什么呢?参军?你们怕被铅弹打死;上学?你们懒得从小学习;赚钱?你们没那本事。于是选了个看起来最高大、实际上最为廉价的做法,以让澎湃的血别把脑子烧坏了。脑袋的圣人,行动的侏儒,说的就是你们这种人。所以,你忽然变了性子,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加入了什么党派,受了别人的宣传;第二种就是遇到了女人,终于走出了颓废。”\r 陈健嘿嘿笑着,陈斯文耸肩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看春天筑巢的鸟,那不都是遇到了雌鸟吗?只不过你们这种人激情而不持久,但问题是激情成不了事,持久才能成事。有个东西让你知道往前走了,还是很好的。”\r 说完叹了口气道:“你长大了,有些事需要你自己选择。我不是那种看不得儿子做事的,只是如今有些情况你看不透,有些激情的背后隐藏的东西你根本不知道,我只怕你被人利用了。当然……被女人利用不算,你还没有那能耐被女人利用,最多是你单相思,觉得应该好好努力,就像是没长毛的公鸡觉得自己应该弄上一身花色膨大的羽毛了。”\r 说了这些,陈斯文转身就要离开,陈健觉得有些古怪,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些。片刻后,就听到陈斯文在外面喊道:“我翻了一下你的书柜,看看你是不是看了些不该看的书,你自己整理一下吧。”\r 陈健这才注意到自己那些书都被翻了出来,里面自然是有些手抄的小说,不过陈健明白老爹说的那些不该看的书肯定不是这些东西。\r 收拾好这一切,陈健展开几张纸,在上面胡乱地写画着。\r 他想出的第一桶金的办法,无非就是炒作一些泡沫的东西。\r 这种办法在资本开始展现贪婪的时候总会发生,无论是迷雾之外马上就要发生在风车国的郁金香风波,还是前世资本刚开始横行时真正的君子兰风潮,其实都是一样的东西。\r 利用人们的贪婪和想要发财的梦想,糅合上对财富的狂热追求、理性的完全丧失,将原本不应该值那么多钱的东西变得价比千金。\r 风车国的一株郁金香卖出过大约六千两白银的恐怖价格,君子兰在前世八十年代万元户即可上报宣传的年代卖出过十四万,价值两公斤黄金。\r 而此时此刻,这种泡沫已经具备了完善的条件。\r 这种花其实很好看,而且真的极为稀有,不像是棉布煤炭之类可以迅速补给需求,可以预见在短时间内不可能会出现更多。\r 城中已经完善了交易制度,金融市场已经形成,每天都有大量的投机客渴望一夜暴富。\r 大量的流通货币和繁荣的流通市场,经济规模处在实体即将突破但却还没有突破的前夜,内部市场繁荣、但是外部市场有迷雾阻挡,大量的闲钱集中,无处可扔,期待暴富。\r 条件已经具备,剩下的就是想办法将这种少见的花炒作起来。\r 思索几天,陈健已经有了大致地思路,自己有个得天独厚的条件,那就是可以利用孙湛。\r 如今已经有了广告,甚至有了品牌,前几天陈健在外面闲逛的时候看到了一张卖针的广告。不但有品牌还标出了批发优惠。\r 广告纸中间画着一个绣花的女人,上方写着王家针铺,绣花女人的两侧写着认清门前绣娘为记,下面一行小字是上等钢条,磨砺细针。适宜宅院使用,如转卖兴贩,别有加饶。\r 这就让陈健有了空子可钻:利用孙湛的名声,利用抄袭的集各国艺术大师的符合时代的剧本、台词,弄出一个看起来很不错的戏剧,但内里却是一个真实的花草软广告。\r 不管是孙湛是否真的对他另眼相看,至少自己有了挤进了那个圈子,有了可以利用的人,至少可以说得上话,而且必要的时候无耻一点借用对方的名声,哪怕是对方只是点点头说了句剧本尚可,都可以拿来利用大加炒作。\r 进不了大剧院,那就雇最低级的舞台剧演员在广场上演出,反正雇佣他们花不了多少钱,效果却可以传开。\r 他记不住那样大部头的所有内容,但却可以记得很多经典的独白——不只是一部戏剧的,他可以把前世从初中到高中学到的那些经典句子都挑选出来,糅杂在一起,任其一句都是可以流传千古的。\r 反正只是为了赚钱,用完这次再也不用了,可以当做一次性消耗品,彻底用完。\r 至于故事的剧情与曲折,这个世界短短五六百年的历史比起真正波澜壮阔的历史终究太过淡薄。过早地出现了纸张和完善的历史记录,也限制了很多人的发挥与思路,缺乏了那种半遮半掩的想象美。\r 这都是可以利用的东西。\r 发发狠,又泡了两个月的藏书馆,翻找着很多的典故历史书籍,寻找那些可以用得上的故事,以便把心中构想出的大致内容和已有的历史故事融合起来。\r 其间又找机会去拜访了孙湛几次,估摸着对方的政治态度,陈健把自己伪装城一个苦闷的青年,隐隐露出几分其实善良的人治比冰冷的法治要好得多之类的想法,让孙湛大为受用。\r 故意提出一些苦闷而又浅显的问题,却又正好瘙到了孙湛内心的痒处,又说了些知道的浅显的戏剧表现的形式和对人终极命运的思索,越发让孙湛觉得陈健是个可教之子。\r 就这样连蒙带骗连带着刻意讨好,到九月初的时候,陈健终于准备动笔写故事了。\r 九月初七,陈健去集市上买了很多的纸张,听到了几个人说了些怪事。\r 六月份的那场暴风,将一艘北边的航船吹迷了方向,运气还算不错,终于在三个月之后飘到了闽城。\r 船上八十多个船员只剩下三十个,而这三十个活下来的人却都得了一种怪病。\r 他们的牙龈出血,牙齿松动脱落,浑身都是淤血的斑点,看上去极为可怖。\r 最为可怕的是他们的毛孔变成了角质,看上去极为粗糙,毛孔四周不断往外渗血。\r 他们是船员,又是在大海中漂泊,那些角质的毛囊不得不让人恐怖地联想到一件事:鱼是有鳞片的!那些角质的出血的毛囊不正是大海的一种诅咒吗?\r 加上前些年出海环球航行的人再也没有回来,人们开始猜测,是不是那些人也是患上了这样的病?甚至……甚至可能那些人都全身流血最终变为了鱼,葬身大海!\r 这种谣言越传越厉害,每天都有很多的人在码头上的医药馆中看热闹,讨论这件事,对于外面的大海更加的害怕。\r 陈健一听就知道,那些活下来的船员肯定是得了坏血病。\r 自己前世立下的规矩,若是出海,必须要吃豆芽。至于为什么,他没解释,当时也解释不明白,于是这个规矩作为一种半神圣化的习俗流传了下来。\r 因为经常吃豆芽,而且探寻大海走的也不是特别远,所以坏血病这种水手闻之色变的病在这五六百年间并不曾出现。\r 少见,故而更为可怕。\r 陈健挤到了医馆附近,看着那些医生们束手无策,也看到了那些得了病看上去可怕的船员。只是几天的时间,又有一人死于此病。\r 而医生们因为不曾见过,所以治疗的时候也就无从下手,完全不能理解这到底是因为什么。\r 加上古怪的病症、鱼鳞样粗糙的皮肤、大海的恐怖传闻,这一切糅合在一起后,更是让这种病成为一种仿佛超越了自然力量的诅咒。\r 看着那些身上斑斑点点全是淤青暗出血的水手,陈健心中一顿狂跳。\r 机会来了!炒作的机会来了!不但要用戏剧,还要借用这种可怕的怪病,把那种花朵完完全全地炒作起来!从底层到高层,从水手到船主,将要囊括整个闽城,将他们全都绕到里面。\r 至于里面会有多少人倾家荡产,甚至自杀,这不是陈健现在要想的问题。甚至于等有了第一桶金,他觉得可以用骨灰木炭加硅石弄出白磷,做出白磷火柴,送给他们一种更为便宜便捷的自杀方式——只要吞个火柴头就够了,真要买不起可以三五个人凑钱买一支,致死量足够。\r 花治不了病,但是可以假装花能治病。花不高贵,但却可以假装它很高贵。 第十三章 淡淡的 ???U???t??????f?_?/V??U??'?%??%!7nj?7??Q?ó??那间小木屋内,窗子半打开着,吹进了可以穿越万里的海风和阳光,却把城中那些流言与故事挡在外面。\r 林曦蜷缩在床上,用力伸展着柔软的腰肢,两条腿并在一起斜斜地蜷在床上,像一只刚刚长成的慵懒的小猫。\r 床前的柜子上摆着一壶隔夜的凉茶,还有三块凉透的米糕,下面两个上面一个,摆放成金字塔的造型。\r 阳光照进的地方,那些细小的灰尘无序地游动着,落在柜子上花盆的草叶上,散淡的花香仿佛让这些灰尘也有了阳光的味道。\r 花的主人捧着一本《廿年会试算数习题选》,旁边摆放着一堆纸,上面写着一大堆的数字,每看一会儿就簇起眉头,放下书本细细演算许久,再翻过第二页,原本簇起的眉头或是皱的更紧,或是豁然开朗露出笑容。\r 乡试只是取得了考取那些高级的太学学宫之类的资格,想要挤进去却又难得很,只有两次考试的机会,而且年龄有必须在二十三岁以下,超过了年龄就不能再考,不过当个开蒙教师还是绰绰有余。\r 开蒙之后,或是选择去那些用不了多久就能赚到钱的专业学堂去做学徒,要么就选择去中等学校学习去考乡试。因而能够考取乡试、博取一个进入太学机会的人,大抵是不愁吃喝的,穷困的都会选择在开蒙后去学堂做学徒,学一门手艺,早点赚钱。\r 这么多年,规矩依旧没改,需要考文章、算数、常见自然、初级法律常识这几种,分数够了才能再按照各自的需求加试一场专业的学科,譬如算数、几何、农学等等。\r 题目一年比一年难,对林曦来说,她可以靠眼睛说出这一株植物开化是什么样,但对于这些对她而言有些复杂的算数却很是为难。\r 各种小册子她时常也会买来看看,不过今年的小册子却让她很烦躁:荧惑星和地球围绕太阳运行的轨道竟然不是圆的,而是椭圆?虽然看不太懂里面的推理,可是这却让她很不开心,她心中的世界与万物一定是和谐而又整齐的,椭圆这东西和圆比起来,怎么看怎么不和谐不整齐,但却又不得不接受。\r 幸好椭圆圆锥曲线这些东西都是要到学宫的算学科才能接触到的东西,如今的习题里还是看起来比较舒服的圆与三角,解题的方法也是数百年前形成的几十条公认的道理,再用这些道理一点点推算出来。\r 正在暖阳的陪伴下沉浸在这些先贤定理中的世界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叫喊声。\r “林曦!林曦!在家吗?”\r 放下笔,嘴角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这个声音很熟悉。\r 然后这个声音在脑海中变为了两幅画面。一幅是那个长得高大的男孩子嬉皮笑脸叫她表妹时候的惫懒;另一幅则是阳光下骑坐在屋脊上用锤子敲着木料时嘴角微笑的恬淡。\r 两幅完全不是一个风格的画面,就像是几何与代数,但在此时的林曦心中竟然如此和谐,渐渐融为一体,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r 于是急忙穿好了棉布的袜子,掩盖住白嫩的脚丫儿,看了看柜子上从父母去世后一直跟随自己的火枪,想了片刻,悄悄地收了起来。\r 将小脑袋从窗中伸出,看着栅栏外马背上正在呼喊的陈健,指了指简单的木门喊道:“你自己开门进来吧。”\r 陈健笑了笑,下了马,推开门走进院落,到了木屋前又敲了一下,里面的回答是:“门没插,进来吧。”\r 推门进去,仍旧是上次一样的茶,唯独少了那支吓人的枪。\r “我想到办法了。”\r 坐下后的第一句话,就让林曦愣住了,反应半天笑道:“这三个月你都在想这个办法?”\r “是啊。你呢,你这三个月在做什么?”\r “这三个月,我相信你,所以没有去卖花,而是在屋子里看书。每天六块米糕,两壶茶,三天出门一次买些食物。”\r “又在看百草集?”\r “早看完啦。我要为会试准备,要看很多书的。过了会试的线,才能进入学宫去那些科班,那时候百草集才用得上哩。只有两次机会,我可要抓住了。”\r 说到这里,两个人异口却不同声地同时问了一句话。\r “你准备的怎么样了?”\r “你想到什么好办法了?”\r 齐齐说完,两个人都愣住了,随即不自觉地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起来。\r 笑过之后,林曦叹息一声道:“准备的不算太好。想要考上太难了,要是只问我动植物的这些东西,我就不怕了。如果两次都考不上,我就只能去开蒙学堂或是一些作坊主资助的学堂去当女先生了。活下去总是不难的,可是就没有时间去做我喜欢的事了。”\r “去了学宫就可以?”\r “当然啊。我爸爸当年就是学农学的,当年姬夏留下了一大批的产业,定下来几座矿和一大片地的收益都是学宫专用的款项,每年都会拨一些钱去那些蛮荒的地方考察的。再说那里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而且一些东西在别处也是见不到的,据说那里有很多飞鸟鱼虫百花草木。”\r “考上很难?”\r “很难。一半的名额是举荐的,只剩下一半留给非举荐的。就拿农学来说,可以做官,从学宫里学完起步就比别人更高一些,升迁也更快,很多人都抢着往里面挤。还有很多像是我们这样的,想要去里面学很多东西的,那都是很聪明的人,总是很难的。有人十岁就可以做很难的算数,有人可以过目不忘,很多厉害的人呢。”\r “好多问题我都不太明白,所以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底。好在我年纪还小,若是这一次没有考上,还有一次机会的。”\r 说了这些,陈健忍不住欺骗道:“其实,我学的也挺好的,要不是因为我父亲非让我去海军学校,我就去都城参加会试了。你要是有什么不会的,倒是可以问问我啊。”\r 林曦满是疑虑地看了看陈健,心里不太相信,却也没有说一些不好的话。\r 让陈健在这里稍等,娉娉婷婷地回了自己的小屋,拿出来好些的书本,随便拿出了一本递了过去。\r 陈健随手翻到夹着书签的地方,里面是一道几何题,夹着的那张纸上写满了纤细字体的定理推理。\r 林曦偷偷看着陈健,发现他的眉头逐渐皱了起来,似乎没有察觉地摇了摇头,显然很快就看完了。\r 可微皱起的那一下眉头和不易察觉地摇头,却让林曦心里有些惊奇。上面自己写的东西是错的,因为推算了之后看过答案,发现自己根本就是算错了。\r 但是自己也是找了好久才发现自己哪里错了,而且算了大约半个时辰。然而对面这个人,却只是扫了一眼便轻轻摇头,显然是知道写的不对。\r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林曦笑道:“你看,我做了那么久结果都做错了,或许思路就不对吧?”\r “不是的,思路是对的,只是其中有一步你想错了。”\r 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下意识地说了出来错的地方,林曦心中终于了然,也不由暗暗吃惊。只是片刻间就能看到自己错在什么地方,这未免有些可怕。\r 陈健拿出笔,在上面标注了一下,细声地解释着。\r 林曦很自然地将头偏了过来,时不时地点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间或又问出几个没有懂的地方。\r 就这样淡淡地交谈着,直到天色渐渐暗了,陈健放下笔,林曦托着腮还在思索刚才的问题。\r “好了,不早了,正事还没说呢。”\r 林曦暗暗有些生气,浑然忘了到底还有什么正事,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来,笑道:“是啊,正事还没说呢。”\r “嗯,正事就是我想到办法了,明天我会弄走一些花,剩下的你就不要管了,安安心心地温习吧。到时候卖了钱,咱俩一人一半。没有钱就不能自立,也就不能干你想干的事情。对我也是一样,也需要钱。”\r “我还没有问你呢,你的梦想是什么呢?”\r “更多的钱。”\r 林曦点点头,这是个很实际也很现实的梦想,于是说道:“那我就不管了,希望你能卖出很多的钱。”\r 她本想问问陈健是否有时间,其实很喜欢这种淡淡地沉浸在书本中让时间流逝的感觉,但是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好,占用了别人的时间。\r 因而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叮嘱了一番这花应该如何培养、光照肥水的事。\r 等到夕阳将要落下,屋子里又只剩下林曦一个人。\r 不知怎么,原本听起来有趣儿的蟋蟀此时听着便有些烦躁,托着腮坐在窗棂前,默默地看着极远处的斜阳,不知不觉叹了口气。\r 冰凉的米糕、冰凉的茶水,当了晚餐。拿出火折子点燃了油灯,想要再看一会书,却不知道仿佛书本上的字有些跳跃,终究看不下去。\r 重又托起腮,愣愣地盯着燃烧的跳跃的灯火。\r 打开刚才的书本,翻看着那张写满了潦草字迹的纸张,小心翼翼地叠成了一张书签,夹在了书本的中央。\r 吹熄了油灯,黑暗中幽幽地叹了口气。\r 躺下来,睡着了,做了些胡乱的梦。 第十四章 浓重的 ??M??М?b?#?+??wM+~?n??h?j???X??%?:v'?/G???W??夜,陈健回到家中,软磨硬泡地问陈斯文要了三十个银币,只说若是不给就找机会偷着把收藏的火枪去典当了,并说下不为例。\r 第二日去把一些花弄回来一些,又从张玄手里借了二十个,凑了五十枚。\r 这就是所有的启动资金,只是这件事有点脏,陈健觉得自己将来还是要洗白的,所以一开始就不能自己赤膊上阵,需要找些干净点的手套。\r 如今农业尚算发达,海运便利,人均耕地不少又是些极好的沃土,因此一些农产品果木的价格不高。\r 治疗坏血病只需要一些富含维生素C的果子或是甘蓝菜之类的蔬菜,花了不到一个银币买了足够的各种果菜,叫人找了家豆腐坊将这些东西都磨碎,用纱布过滤出来。\r 为了防止被人尝出来是什么,朝里面加了些不会破坏药物结构的东西,调和成古怪的味道,装在瓷瓶里。\r 除了这个,又花了三五天的时间,在屋里用石墨笔写了一些容易在在市井之间流传的志怪神话故事。\r 这些东西都不是上流社会能接受的,但是有些东西不是贸然出现的,总要从底层开始炒作,然后把大家都骗进来。\r 这一切准备好了之后,已是九月十二,陈健也想到了自己可以利用的人。\r 自己圈子中的人,都不可能干这种事,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最底层的一些人可以用来挡在自己的前面。\r 来到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经过的那家肮脏的小屋,叩门后那个疲惫的女人打开了门,看了几眼终于认出了这是上次白给自己三十个铜子的“贫民党”的年轻人。\r “你还认得我吧?”\r “认得。”\r “我今天是来雇你做些事的。两个银币,不杀人不放火不犯罪不用进监狱。但只有一点,谁也不能告诉,包括你男人。”\r 女人吓了一跳,两个银币……若是只吃饭食,那可是七八百斤精米,若是掺上麸糠,足够自己和自家男人一年的饭。\r 这种好事从没有落在过她的头上,她也清楚一下子两个银币的事,必然很难甚至危险,但如果真的不用进监狱就能得到两个银币,还是巴不得去做的。\r 陈健也不废话,拿出来两枚闪光的、印刻着长龙与硬帆船的银币,递了过去。\r 女人看了看自己乌黑的手和指甲中的灰泥,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捏着银币生怕碰到了陈健的手。\r 接过银币,辨认了一下,心里咚咚地狂跳,用力攥在手里生怕丢掉了。\r “我们做什么呢?”\r “你听说码头上有人得了怪病的事了吗?”\r “听我男人说起过。”\r “我再给你一个银币,买一套好点的衣衫,打扮一下。我有治那种病的药,你打扮好之后,按我说的去把他们治好。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会告诉你的。”\r 女人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将紧紧握住的银币颤抖着又拿了出来,摇头道:“这事我不做。”\r “你放心,这不是毒药。我和他们无冤无仇,那病要是不去治,早晚要死,我又何必去害他们?你去了之后,只说这东西可能有效,让他们签契约,死活与你无关。不签的话,你可以走,这两枚银币仍旧是你的。”\r 女人这才把钱收回去,盘算了一番,奇道:“若是这样,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救治他们呢?又可以得到许多名声,却为什么要把这种好事交给我去做?反而自己要花钱?”\r 陈健胡诌道:“我父亲从小教导我,做好事不留名。我们有钱人的圈子,你不懂,钱对我已经只是个数字,我们追求的是精神境界。有人有钱了还天天吃麸子呢,你整天琢磨着三十个铜板,哪里会明白我们的生活?去做就是。”\r 女人点点头,心说这有钱人的想法真是古怪。\r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真的没什么危险,于是欣然接受。实际上陈健距离有钱人这个圈子,还差得远,但是对于一年就花两个银币的人群而言,却是可以装自己是有钱人的。\r “你识字吧?”\r “认得三百多个。”\r “那就好。有些东西我会给你写下来。还有,你们这里有没有父亲早年出海再也没回来的水手的儿子?我需要你帮我找到这个人,我会再给你一百个铜子。”\r 女人一听,兴奋地说道:“我男人就是。他父亲是最早出海的水手,后来再也没有回来。只留下了这么一间屋子。”\r 陈健环顾一周,摇头道:“你男人可靠吗?”\r 女人一听,顿时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苦笑道:“小先生,我们穷人也要活着的。我男人以前在码头做事,扭伤了腰就被人赶走了,如今只能做一些赚不来几个铜子的事情。我和他又能怎么办呢?做个干净的人然后饿死?”\r 她举起自己那只没有握着银币的手,递到陈健面前道:“我是个女人,从小学的是纺织,可是我也没想到手会变成这样。每天那么多的人,人家又能雇佣几个?为什么要雇用我这种做活做不出多少的?您让我做个干净的人,可您得给我找个干净的活啊,哪怕是一天给我五个铜子!肮脏的活着总比饿死要强。”\r 说到这,声音微有些尖锐,陈健轻蹙了一下眉头。\r 女人可能是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担心陈健生气,要回那两枚银币,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丝自尊与守护,哀求道:“对不起,小先生,请你相信我们,我们会遵守咱们之间的誓言,绝不会把这些事说出去。求求您了,我不该……我不该和您那样说话,刚才是我不对,请你信任我们……”\r 许久,陈健点了点头,女人千恩万谢地说了很多,陈健知道其实女人谢与恩的不过是那两枚银币。\r 这里没有茶,也没有什么点心,甚至没有半块米糕,耳边只有那些琐碎的生活的小事。\r 一直到天很黑的时候,一个男人这才走进来,看到陈健后楞了一下,女人急忙给解释了一番。\r 男人这才堆出一个古怪的、被生活磨砺地忘记了怎么笑后僵硬的笑容。\r 陈健拿出了写好的那篇志怪故事,读了一遍后,在男女惊讶地神情中询问着还有什么听起来难懂的地方,或是哪些地方不符合那些船员该说的话。\r 又修改了一番,又说了一些细节,最后又留下了五个银币,独自离开了。\r 一整夜,夫妻两个人都没有睡,不断地翻看着藏到臭烘烘的、有些油黑色的褥子下的银币,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不断地用力掐着自己的脸,担心这是做梦。\r 许久,女人终于困了,小声道:“我先睡,等我睡醒了你再睡。我怕……我怕这是一场梦。”\r 男人答允了一声,不用吹熄油灯因为没有,等到女人醒来自己睡去之后,做了很多发财的梦,比如有了三十个银币,换成了很多铜子,满满地铺了一屋子。 第十五章 胡说的梦 5o?Z???#8??1"??????iY_4v27??Z?G*??O???GoU?/?rp8!??近的医馆中,医生们皱着眉头,看着那几十个浑身淤青牙龈出血牙齿松动的人,束手无策。\r 这几天又有一个人死掉了,这种怪病也被写下来送到了都城的学宫中,但是如今快船尚在海中,往来之际只怕这些人都已经死绝了。\r 每天还是有很多看热闹的,然而却没有人敢说自己能够治好这样的病。\r 船员每一天睁开眼睛,都会庆幸自己又活了一天;每天看到有人死去,便会想到自己马上会死,又陷入极端的恐惧和不安当中。\r 大约这就是码头上出现过的最为古怪的事了,人们也就没有注意到,在码头附近的某处多出来一个卖花的男人。\r 卖花的男人声称自己的这些花是父亲从某个海岛上带回来的。花长得很好看,如剑一样的叶子、如火一样的花朵,无论怎么样几十个铜子还是值得的。\r 但是这个卖花的男人却声称这些花少于两个银币是绝不会卖的。\r 闻讯的人便哈哈大笑,告诉这个想钱想疯了的人两个银币是什么概念,但是潦倒的男人却极为坚持。\r 买卖就是如此,坐地起价,就地还钱,如何卖是一个人的自由,人们笑过之后也就不再去管。\r 于是坐下来聊聊这些天的见闻,怪病的事请逐渐淡去,人们也就开始聊些别的。\r 比如有风声说新一届议事会决定削减教育开支、修改课本、不再开办公立的开蒙学堂……又比如都城一带的开蒙教师们举行了集会,砸毁了放出风声的那个议事会成员的家,政府不得不出面保证暂时不会如此……再比如闽城的市井见闻等等。\r 某一天的中午,有个穿着还算光鲜的女人,捧着一盆很多人嗤之以鼻认为价格太贵的那种名为君子兰的花来到了医馆,声称自己有办法治好那些船员的怪病。\r 束手无策的医生们并不会阻挠这个怪女人,而是征求了船员的意见。船员们只想着活下去,哪怕有一丝的希望,于是立下了字据:如果死掉的话和这个女人无关,如果救活了可以把自己一半的钱给这个女人。\r 女人却说自己不会要这些水手一半的钱,又说自己的祖上也是医生,家中希望她做一个救死扶伤医者仁心的人,只需要每个船员给他一百个铜子就行。\r 这种事简直罕见,尤其是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中,尤其是人们期待真正的正人君子出现的渴望中。\r 很快,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码头。\r 女人治病的办法很古怪,将这些船员放在通风的地方,将几盆名为君子兰的花摆在了这些人的上风向上,而且还不断地叫人扇风,以便让花朵的清香传到每个病人的身边。\r 除此之外,就是一种难喝的、装在罐子里的药水,很多船员喝完后尝出了各种奇怪的味道,有觉得这像是甘蓝菜的,有觉得这像是豆芽水的,还有的觉得这像是橙子……\r 但是女人却没有告诉这些人这药水到底是怎么配制的,一切都神神秘秘的,加上之前给钱都不要的行为,更让这个女人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r 只不过那些药并不是仙丹,所以吃下去后并没有立即好转。神秘的女医生第二天告诉这些船员,最多一个月就会好。\r 一个月的等待是漫长的,不过这种治病居然拒绝了别人一半家产的行为却显得极为不可思议,于是广为传播。\r 女人长得并不算好看,但还是有作画的人将这个女人和那盆花画了下来,惟妙惟肖。\r 而在等待的这一个月内,一本有趣的、对从几百年前就缺乏超越自然想象力的族群来说神奇的、充满了神秘与志怪传闻的小说开始在市井间流传。\r 故事据说是一个当年父亲出海的人口述,说是梦到的、或者说父亲托梦告诉他的。\r 一开始只是在市井间口口流传,后来逐渐竟流出了一些手抄的书本。\r 人们当然只当是一个笑话,但是这种以梦游形式写出的书籍大受欢迎。因为梦是超越现实的,里面很多看起来明显胡说的东西也就没有那些上过学的人指摘多么不合理。\r 书里有些插画,很有趣,有些也很诱人,而且说话的方式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醉醺醺的船员应该说出的话。\r 书的名字叫《醉醺醺的船员奇遇记》,每个人都可以看懂,里面有很多胡扯而又有趣的内容,譬如这样一段:\r “那时候我们在海上漂流了三个月了,但还是没有看到陆地。水已经发臭了,我们都以为自己要死了。”\r “桶里面还有几桶烈酒,船长说大家都喝了,喝的醉醺醺的然后凿沉船只毫无痛苦地葬身在大海。大家都接受了这个提议,于是喝了个痛快,吃着硬邦邦的咸肉,咒骂着大海。”\r “我喝了很多,但最清醒的人反而是我。前面你们是知道的,我们曾遇到过海盗,当时一枚铅弹把我的脑壳敲碎了。”\r “当时我就想,完蛋了,没有脑壳我就没法戴帽子了,因为撑不起来了嘛。幸好我们的船医原来做过锡匠,他就跟我说:‘别担心,哥们儿,我用锡壶给你砸一个脑壳’。”\r “就因为这个脑壳,船长带着一个青铜阳燧,一不小心把阳光都晒到我的头顶了。轰的一下……我喝的那些酒全都烧了起来。我怕把锡做的脑壳烧化了,索性就拿了下来,结果我喝的那点酒都被烧掉了,我也清醒了,唯一可怕的就是我的头发被烧没了。”\r “大家都醉醺醺的,船长看我好像没有太醉,就让我去凿船。我想这可不行,你们都醉了感受不到痛苦,我可怎么办?”\r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阵歌声。我向祖先保证,这歌声绝对是我听到过的最美的歌声,甚至比结婚那天晚上洞房里女人的声音都好听。”\r “大家都认为自己喝醉了,但是我却知道我没喝醉,于是告诉大家我也听到了。有人拿着火把在我的脑袋上转了转,打开了我的锡脑壳,结果没有酒气烧起来,于是大家才相信这是真的。”\r “但是那时候是逆风,我们很难跑过去。正巧有一条巨大的鱼在我们的船前面,船长想到了办法,让我们用钩子钩住了那条大鱼,拉着我们的船向前跑。”\r “远远地我们看到了一个小岛,船上眼睛最好的那个人眼睛坏过,船医给他装过一只大鹰的眼球,当然是他先发现的这个岛。但是你们知道,鹰的眼睛只能看远方,离近了却看不清,而且那里遍布着礁石。”\r “船长让我和几个船员乘着小船过去看看,你们永远猜不到我们看到了什么。”\r “一座岛,岛上有一个泉眼,泉眼的周围全是用黄金和玉石堆积成的。清洁的水流从地面飞到高空,化成点点玉碎,弥漫着彩虹。”\r “泉眼的上面生长着一朵花,看着就像是火一样,叶子仿佛利剑,几个女人围着那朵花。”\r “当然,也不能直接称呼她们是女人,因为她们从腰往下长着鱼的尾巴,粉红色的鱼尾巴。但是腰往上,我敢说绝对比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好看,粉嫩的皮肤就像是凝结的羊脂一样,上面沾满着水珠。”\r “湿漉漉的头发,胸前只挂着两个很小的贝壳,长长的尾巴在在轻轻扑腾着。”\r “原来就是她们在唱歌,看到我们后她们尖叫一声,托着尾巴就跑了。”\r “诸位,你们是知道的,我们在海上漂泊了那么久,如今有了水,那么这些美人鱼便是最好的东西了。旁边的几个人伸手就要去抓,还把身上最好最值钱的东西拿了出来,召唤她们。”\r “我的同伴们都还醉醺醺的,但我可清醒的很,所以我就没有去追。诸位,我要重申一遍,我是个很正常的男人,但我看到同伴们的模样,我却一阵狂笑。”\r “我就告诉他们,你们追上去有什么用呢?这些美人儿腰以下可是鱼啊……”\r “但是同伴们喊着,她们还有嘴巴,我心中暗骂说我还有嘴呢。诸位,看到这里,你们是知道的,我是不屑于和这样的人做这种无耻的事情的。”\r “当即他们就散开了,结果大部分都跑了,只剩下一条被困在了泉水附近,后面就是一片乱石,她又没有脚,很难爬过去。”\r “就在这时,这个美人鱼忽然抓过那朵花,吞咽了下去。天啊……在吃下去之后,她下半身的鳞片全都脱落了……”\r 书到这里戛然而止,前面还有一些零碎的小册子,都是用石墨笔手抄的。前面经历了许多古怪的、明显是胡扯的事,可也有许多关于不同海岛、不同国家的幻想。\r 比如人人都是君子的君子国、比如被太阳晒得从头到脚都是黑的墨汁国、比如交通工具是大孔明灯的飞天国……\r 还比如被困在比一百艘船还大的鲸鱼肚子里,也看到了那朵火焰一样的花朵;比如和海盗对射的时候,对面的海盗骑着巨大的炮弹飞到了船上……\r 很多小故事里面都有这么一朵花牵扯到其中,唯独这几页流传出来的有一幅炭笔画。\r 画上是一条这些人从未想过的美人鱼,斜卧在池边,似乎在摇曳尾鳍,眼神像是害怕又像是勾引。美人鱼的旁边是一朵一眼就能认出的花,而地上点缀的却可以看出来是各种金银币。\r 这幅画用了这些人都没有见过的手法,利用炭笔的粗浅和光影的黯淡画出了立体的效果,遮掩在胸前的贝壳成为最撩人的物件。而那朵在美人鱼身旁盛开的花,却和那朵可以治疗怪病、脱去角质的花一模一样。 第十六章 新流行 这里的人并不缺乏想象力,只不过铜石并用的时代太短,文字出现的太早,思维方式距离神话之类的想象太远,习惯了因为所以的思考方式。 从算学班的人用日影算出地球很大之后,便有了对外面世界的幻想,只是这些幻想被那些迷雾、风暴与死亡所粉碎。 市井间流传的故事,糅合了《镜花缘》与《吹牛大王历险记》,用一种更为浮夸的方式描述出来。 既有明显是胡扯的内容,也有看上去似乎有道理的想象,而且这种完全丧失了理性的胡诌方式更是让这片靠近大海贸易繁华的人看到了一种不一样的幻想。 那本流传出的、带着插画的石墨笔手抄本,最终被一个人用十八个银币的价格买走,这是惊人的。 人们当然不相信这是一个字都不认得几个的人能写出的,书本的后面签着一个听起来很古怪的名字,大约或许是作者:雷锋,字正兴。 卖书的人也是个落魄的男人,有人仔细考察过,发现这个男人的父亲真的是曾经出海没有回来的船员。 这个男人总会讲诉一些故事,讲完之后便有一些石墨笔写的小册子流传出来,卖出一个很让人啧啧称奇但对幕后的人来说根本看不上眼的价钱。 每一天那个落魄男人的周围都站着很多人,听着他讲故事,时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偶尔也会扔过去几个铜子。 一开始只是市井间的人,到后来也有乘着马车来这里听故事或是买走小册子的。 一时间,闽城掀起了一股寻找雷正兴的热潮,直到某一天又有一本很短的小册子流传出来,后面写着一段话。 “满纸荒唐言,只为博君一笑。” “倘若一盘菜很好吃,又何必去亲眼看看厨子呢?如果有书商愿意,可以随意付梓售卖,我分文不取。” “这些天售卖小册子的银币,我会全部捐献给济贫院和慈善院。钱虽然不多,但却可以让几十个孩子吃的更饱。” 三句之外,再无他言。 第二日,济贫院的门前,有人发现了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四十六个银币零二百七十个铜子。 袋子是绿色的,用的是很常见的冻绿染料,用厚重的棉布缝制的,很简朴,上面用红布绣着一枚星星。 上面没有名字,但所有人都相信,这个布袋和里面的钱就是雷正兴拿出的。一下子捐献了四十多枚银币给了慈善院,这是惊人的巨款。比这数目更惊人的是做了这种事居然没有大肆宣传,简直是惊世骇俗。 可此时,正是人们期待着正人君子、到的复兴的年代,这种惊世骇俗也就逐渐成为了美谈,开始流行起背上这种绿色的小包,自有人抓住了商机从北边运来了许多的冻绿染料,一些成衣厂也生产了一些。 随着那个讲故事的男人忽然消失,雷正兴的事也终于成为了传说,有人想要冒名顶替,但却总是被人识破,也或许他们做的极好,但与人们心中想象的那个人并不一样。 便如那些戏剧里的人物一样,这个人应该是高大、威猛、优雅、善良等等一切的优点集于一身,所以那些冒名的人实际上打碎了很多人的梦,自然也就难以立足。 圣人是难以做到的,但是好人却比坏人更接近圣人。闽城中不但流行起了这种古怪的挎包,也终于有人往济贫院和慈善院捐了些钱财衣物。绝对数量不多,可却比前几年加在一起的还要多。 在这些故事流传开之后,很多时候市井坊间都在讨论与那些小册子和雷正兴有关的事,直到十月的第一个旬休日,才被另一件事取代。 那一天,医馆里那些得了怪病将死的船员们又活了一天,而且看起来似乎还可以再活很多天。 身上的斑点消失了,牙龈不再出血了,角质的毛囊也脱落了……正如小册子上说的美人鱼褪去了鳞片一样。 船员们感谢着太阳海风和所有能够看到的一切,还有那个给他们带来了希望的女人。 女人收了船员的铜子,连同那盆花一起消失了,仿佛天地间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但却留下了几十条鲜活的生命。 从没有人把这个看起来洋溢着光泽的女人和某个贫民窟中靠卖肉凄惨生活的女人联系在一起,因为太远。 而这种事又像是一个奇迹,人们纷纷讨论着那些治好了怪病的药物是什么,还有为什么与那些小册子上的内容如此相似? 很多人回忆起那盆花,觉得或许那就是一切的根源,连通之前已经在市井间流传了许久的故事一起,这些花便有了一种来自大海之外的神秘色彩。 不知不觉间,那些看起来昂贵、被人嘲弄的两个银币一盆的花逐渐卖了出去,而且购买的人越来越多。 有人翻看了《百草集》,确定的确没有这种花的记载,因而更为神秘。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盆花,而是和治病、善良、故事、神秘种种一切联系在了一起。 两个银币对一些人来说并不是很高的价格,即便没有那些故事,这花本身也很好看。 很快,这些花也被销售一空。 卖花的人说,这世上只有七百盆,但是有三百盆已经有人买走了。 除非有人再离开华夏前往大海,否则这世上只有这七百盆花了,这些花可以繁殖,卖花的人也告诉了众人如何培育的办法。 随后,卖花的人也消失了,再也没有来卖过这种花。 花很好看,也很香,配上这个渴望正人君子的年代与君子之名,大约好像的确值得上两个银币。再说就算是为了那些故事,也是值得的,而且这些花的确很稀有啊。 众人都在感慨这些丰富了闽城秋天市井谈资的事情时,更为古怪的事情发生了。 济贫院又收到了一个包裹,同样的绿色,同样的装着很多银币,整整四百个。 里面还有一张与之前小册子笔迹一样的字条。 “每个人心中都渴望成为君子,正如这朵花一样,利剑守护着不变的善心。” “花并不高贵,但君子的美德却是高贵的。这些花只有这些,希望每一个买下花朵的人,好好照顾它们,也不要忘记君子的美德。” “你们已经成为了君子,因为济贫院的孩子们又多出了四百枚银币,这里面有你们的善良,正如那如火一半绽放的花朵,让一切阴霾都无所遁形。总会好起来的。” “我想,每个人心中都都一棵君子兰,心是埋藏在黯淡泥土中的根须,总有一天会伸展开嫩芽,绽放出炫目的君子之花。” 纸条的背面,还写着一行毫无逻辑却让人遐想连篇的小字:最爱的人,你的梦,会在每一寸阳光下绽放。 这张纸条与那四百枚银币顿时让闽城再一次陷入了一种热烈的交谈当中,神秘的故事总会引人思索。 甚至于字条后短短的一行毫无逻辑的字,也演化出了许多潸然泪下的故事,有人说这是一个女子用血浇灌出的君子之花,有人说这是一个经历了沧桑之后的感悟之花。 总之,各种各样人们所喜欢的故事不断流传,不断丰富,不断让女子落泪男子振奋。 追求一个女孩,送她一盆兰花;家中要凸显典雅高贵,买上一盆兰花;出海祈求不要被风浪卷走,买上一盆兰花…… 从这一天开始,一种病态的、忽然出现的流行,遍布在闽城的大街小巷。 第十七章 恶毒的牙 隐藏在幕后的陈健在家中摩挲着三百枚银币,他只捐献了四百枚,去除掉消耗和让那几个人暂时离开闽城外的消耗,还剩下三百枚。 除了这三百枚银币,他手里还藏着三百盆花。 那四百盆完全就是便宜送出去的,炒作这种事总需要很多人被卷入其中,才能够更为快速地提高价格。 先是用扭曲的故事把这种花赋予了一种精神上的意义,于是原本毫无意义的东西变得高贵典雅起来。 随后又用神秘的毫无逻辑的最后一段话,让那些拥有花朵的人开发着自己的想象力,编造出最为让人心动落泪长叹或是欢呼的故事,人们总会选择一个最喜欢的。 当然,这还不够,三百枚银币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真正的发酵与升温还没有开始,陈健埋头写的剧本已经大致完成,不过火热刚刚开始,如今需要的是慢慢升温,而不是再加一把火。 这需要时间的积累,积累到疯狂的时候再添上更疯狂的木柴,那时候才是脱手的时候,现在还早。 外面不断传来一些消息,花的价格已经涨到了四个银币,甚至一株长得极为奇特秀美的卖出了十二个银币的高价,而这种价格还在不断上升,再有半年这些花就可以发育出新的嫩芽,也已经开始有人收购囤积,但是脱手的不多,仍旧在观望。 到十二月份的时候,之前酝酿的风波已经波及到了身边的人。 张玄某天来找陈健玩的时候,背着一个绿色的包,上面缀着红布的星星。 某个陈健当初准备在圈内下手的女孩儿托人送了陈健一盆君子兰,上面还藏着一张写着情诗的纸条。 看起来效果不错,很多人开始接受这种新出现的花朵,并被其中赋予的内涵所欺骗,似乎真的高贵起来了。 其实高贵的是捐钱,但捐钱这种事毕竟要把钱从自己口袋里拿出,还是买花更简单,反正是为了让别人看。 陈健又出去了玩耍了几次,顺带着摸清了如今闽城的形式,不得不开始考虑泡沫破碎之后的事。 在完成了戏剧剧本的时候,陈健将自己圈子中的人画出了一个复杂的关系网,包括陈斯文的。 除了要赚黑心钱获得第一桶金,陈健还要趁着将来泡沫破碎的时机获得官商勾结的机会。 赶走讨厌的、扶植亲近的、祸害敌对的、害死仇恨的。 除了官商勾结,还要考虑那些可能被害的倾家荡产的人,他们可能会售卖什么田产、作坊、矿场之类,这些都需要提前收集资料。 还有如今外部市场没有打开,内部实体市场有些低糜,这种泡沫只能在闽城,不能波及到全国,否则的话要出大事,到时候就是他控制不住的了,需要在特定的时候自己捅破这泡沫,当然是在自己赚够了黑心钱之后。 如今自己能够信得过的人,无非就是自小一块玩到大的张玄,父亲陈斯文,林曦根本不会参和到这里面。 张玄和自己之间属于小时候的朋友,两个人如今还年轻,尚且没有被太多的利益左右。 而且张玄是想要从政为官的,他身世清白,这一点可以利用,互相帮助。他出钱,张玄为官,用钱铺路,用将来计划的作坊帮忙,让他官声显赫,也让两个人关系更为亲密,甚至被钱黏合在一起。 陈斯文是海军校官,有些事也可以帮忙,若是再想办法立些战功,从校官变为将官,那就最好了。 除了这两个可以信任的人之外,陈健并没有太大的圈子,但是不妨碍将来会有。 最多两年,这盆兰花所引发的泡沫就会变为狂热。在这之前,实体投资会锐减。 既然嗅着芬芳的兰花就能把钱赚到,那为什么还要去经营作坊、核算贸易呢? 也是同样,一旦泡沫破碎,几十万银币换了口袋,整个闽城都会大洗牌。 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那些最后血本无归、卖掉田产作坊抵押的人肯定要闹,闹起来可以坑掉谁?祸害谁? 忽然间大量的金钱都流入了投机市场,陈健再弄出一些工具导致大量的人失业,雇工生存困难,暴乱可以害死人?拉谁下水? 一旦闹大,一旦流血了,整个闽城的官场就要乱了,人事变动必然会出现,怎么才能想办法让一些人上去让另一些人下去?想办法让一些人不要参与其中、想办法让一些人在最混乱的时候提出最有效的解决办法? 处理不当,无能昏聩的名声就会扣到某些人的头上;一旦出现了暴力事件或是流血了,一些卷入其中的官员就要滚蛋了。 流谁的血?害死谁?趁机把谁拉下水?趁机收购哪些可能血本无归的人的作坊? 陈健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用墨汁画了几个黑圈,把这些人的名字囊括其中。 治安官,和自己以及父亲都没有什么交集。但是陈健新结交的年轻人圈子中有个前途尚可的年轻人,如今还没有施展的机会,因为是外来为官的,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根基,所以这个可以适当交往。 那么或许想个办法把原本的治安官赶走,提前结好新认识的那个前途尚可的年轻人,交个朋友。 到时候一旦泡沫破裂,想办法弄出更大的事,想办法煽动暴乱,最好雇人混在那些忽然间一无所有、要求毁约的人中,扔个土炸弹,造成混乱的镇压流血事件,让治安官滚蛋,让自己将要结交的朋友往上爬。 或者泡沫完蛋的时候,造谣说司法官认为所有炒作花的收入均为不合法,干涉收回,那么七百盆花或许会牵扯到数千人甚至一万人的转手,一旦出了这个政策,自己适当煽动一下就是狂风暴雨,砸毁赶走那也有可能。 一旦炒作到疯狂,泡沫到用作坊、田产抵押,那么这些抵押的田产作坊拍卖自己这边也必须要贿赂一些人,想办法得到内部消息。 经济混乱,最底层肯定会受到波及,到时候人工价格可以压的极低,还得提前想出来一些干不了几年就会死的行当,趁着机会快速发展,吸纳那些廉价的人工变为钱。 到时候就算死一批人,想必官员不但不会找麻烦,而且还会大力扶植,以求稳定,不然太多的人无事干那也不好。 这一切可能出现,也可能不会出现,但如果不提前准备到时候再准备就来不及了。 运气好,不但可以洗白,还可以成为善人,成为泡沫碎裂后的一股清流。 大体上,闽城的上层们会觉得,让人无事可做以致暴乱,那是罪恶的;让人在死亡率极高的作坊劳作三年再死,那是善良的。 带着种种黑暗的恶毒,陈健迎来了新年。 欢天喜地的年尾的味道中,已有了鞭炮爆炸的声响和孩子们的欢笑。 于是陈健觉得是时候去拜访一番孙湛了,得让他帮忙把更多的人坑进来。 第十八章 拜访 年关既近,古怪的年味在大街小巷散步着,时不时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浓厚的硝磺味在空气中弥散,总会飞起青色的苦烟遮住天空的太阳。 路上行人摩肩接踵,陈健被裹挟在人流当中,带着厚厚的一叠纸张去拜访孙湛,偶尔抬起头看看小巷中的烟尘。 这里算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没有北方的强敌也没有强大的敌国,南边的荒漠也没有任何外界的消息。 唯独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齐国尚在,但只是大海之争。耕地巨多、人们富足而又安乐,自然也就缺乏了那种大争之世的大争之心。 迷雾之外,马上到来的一年将是西历十六世纪的最后一年。 若以这个族群的视角去看世界,也是分为东西方的。 马上到来的这一年。 在东边,抗倭援朝战争刚刚落下帷幕,播州杨应龙却又按耐不住,三大征的最后一征也将开始。西征抗倭的加赋终于下诏豁免,但是底层百姓茫然无知仍旧缴纳,矿监税监们引动了各处的反抗和打砸,却没有注意到北边的通古斯人已经创造出了文字,开始展露野心。 在西边,分裂的神罗还在忙着迫害新教徒,黑森林中的女巫烧死运动正值最高峰;爱尔兰人在狂热的天主教守护者西班牙的帮助下起义对抗英格兰已是第七个年头,西班牙新国王总算是服丧完毕正在组建新的无敌舰队,奈何爱尔兰人南望王师又一年,这一支新的无敌舰队最终还是跑去镇压尼德兰人去保护自己的利益了,北爱尔兰的祸根此时已经种下;法国人穷的又一次颁布了奢侈品禁制令,国王和王后都忙着搞破鞋,终于正式离婚;波斯人为了抵抗奥斯曼使团出使欧罗巴诸国,高跟鞋这种东西开始在男性当中流传,红色高跟鞋成为男性高贵地位的象征…… 而更多的地方,仍旧是被文明世界遗忘的角落。 毛利人继续茹毛饮血,波利尼西亚人仍旧靠着独木舟寻找新的海岛,黑叔叔的酋长们熟练地使用着火绳枪把临近族群的人抓起来当货物换钱。 遮罩在各个族群之间的迷雾总有一天会被巨大的白色的船帆冲散,各个族群也将不可避免地被卷入这动荡的时代,卷入可怕而又比之陈健所知的历史更为混乱的时代。 这种混乱与糅杂在这个被迷雾包裹和被世界遗忘的地方早已发生。 剃着长寿辫的小孩子们拿着香点燃着炮仗堵住耳朵;水手们讨厌虱子有人选择将头发剃个精光;坊市间的语调阴阳上去;重力锤做动力的钟鼓楼中发出铜钟的余寰;束发穿着右衽华服的商人们谈论着北边正在种植的新的彩色棉花,对色彩黯淡和纤维太短不易纺织的缺点嗤之以鼻;丢掉了政治地位但生活却富足的侯伯国贵族非嫡长公子们,骑着大马带着钱币和短枪,或是缺乏学习天赋,只好选择此时来看最为简单的博物学,考察各地的动植物和矿石,想要做个受人尊重的博物学家。 各式各样的人组成了人群,人群就这样裹挟着看花了眼的陈健不断向前走着,直到孙湛家的门前。 门上的户枢早已经变为了铁的合页,走入了书本。 反射炉炒铁法和鼓风冶铁的过早普及、以及优质的铁矿和焦炭让这个族群的冶铁业发展的很快。但户枢并不是这个族群,也并不是用上了铁而不是曾经的户枢这个族群就变了。 比如户枢没了,门槛还在,依旧很高。 陈健敲门之后自有仆人开门,报上了名字迈过了那道其实一步就能跨过但其实很难跨过的门槛,来到了书房。 书房中,孙湛正在埋头写着什么,周围堆着很多的书,旁边摆着一盆兰花。 看到那盆兰花,陈健不自觉地笑了笑。 见礼之后,陈健先是送上了一些新年的礼物,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很合孙湛的心意。 孙湛注意到陈健拿着一叠写满了字的纸,笑问道:“这就是你写的东西?拿来我看看。” 陈健急忙双手递上去,堆笑道:“相对于现实,自己太小,只好把些东西用笔墨写出,舒展心意。只是我才疏学浅,年纪又小,见识又薄,又有年轻人爱冲动的毛病,上次在宴会上说了些大言不惭的话,还请义仍先生不要见怪。这些天仔细想了想,竟发现自己当时如此幼稚。” 孙湛摆摆手,也笑道:“不冲动却血冷如泥,那叫年轻人吗?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这样的事,不算什么。你呀,知道错了,改了就好。” 一边说着,一边去摸自己的眼镜,陈健急忙递过去,细细一看,发现这眼镜里面没有多少气泡,可比自己平日所见的那些昂贵的多。 双手递过去,陈健又谄媚道:“义仍先生的眼睛不好,我倒是听了个法子,说是羊肝明目,义仍先生倒是可以试试。还有鱼肝最好,若是父亲出海遇到海鲨之类,我定要他留下送与义仍先生。” “看书多了,眼睛早就不好了,羊肝的办法我也听过,奈何我不喜欢吃这些脏腑。鱼肝之事,倒是头次听说。” 他也没有立时去看那些文字,看了一眼陈健,又说道:“你若是真想学写戏剧,我是可以给你引荐一些人的。论起来你年纪还小,学识驳杂,有些想法异想天开,还是有这个天赋的。你很聪明,但是好冲动,而且读书虽多却杂乱无章,底子终究是差了些。不过你既爱钱,心境难免功利好急,不经磨砺也是难成大事的。” “义仍先生教训的是。” “上古君子,姬夏之治的时候,可有爱钱的?” “大约没有吧。” “你可听说前些天流传甚广的雷正兴之事?” “略有耳闻。” “哎……这便是我心中的君子啊,若是天下人人如此,哪里又会再有纷争呢?若有一人如此君子,又有治安天下之才,若是为王,权利无限,明察秋毫,这才是我心中的盛世啊。” 陈健连连点头,心中却在腹诽。心说这最多也就是阉割后的,人家真正的雷正兴要是知道济贫院这样,肯定不是捐钱还是砸了振臂一呼地覆天翻。和保尔一样,大雪中修路的时候那是因为自己是国家的主人,不是的时候那也是抡起拳头就打扛起枪就放罢工反抗一样不落的,妥妥的旧时代道德下的坏分子。 陈健心说,如今你感慨的雷正兴,充其量也就是个武训罢了——正牌的对人如春天般温暖,后面还一句呢,阉割一半果然大家都喜欢了。 再者你要是知道我是为了坑更多人的钱才捐了那些钱,你肯定要心肌梗塞憋死了,无知是福啊。 他也不说破,只是不断顺着孙湛喜欢的话说,又剽窃几句圣人治世的词句,更让孙湛连连点头。 孙湛其实对陈健很是看重,当初那些话也不仅仅只是随便说些客套。那首充满激情的战斗短文让孙湛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即便此时心中已经不同意,可是回去后细细品味还是能感觉到那种如火般的激情,甚至自己还把它抄录了下来。 之后陈健的几次拜访,也是从一开始假装争执、故意露出一些年轻人的狂热,说一些很容易被驳倒的热血言论。孙湛一方面觉得陈健尚且有救,而且很多东西虽然一知半解但却偶有振聋发聩的言语;另一方面陈健总是故意说些很容易被反驳的话,然后再被孙湛教育一番,陈健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这半年时间,在孙湛眼中,陈健也逐渐从一个热血青年变为了一个和他政治坐标相近的人。 他是剧作家,但同样也是某个聚会的参与者,也是有些政治抱负的。很多人说的东西,并没有眼前这个年轻人不知道从哪抄来的一番话简短有力,而且听起来很舒服。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孙湛从几次对话中早就看出来陈健的文史知识是什么水平了,有时候用些典故还需要解释一番。 所以他对陈健送来让他看的这个半年写出来的剧本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此时既已送来,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便不得不翻看一下。 刚翻看了几页,孙湛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将纸张放在桌上,一只手扶着眼镜,仔细地趴在那看。 这几页上是剧中人物的独白,戏剧中常见的表现形式,形式本身仍在框架之内,并不会让孙湛惊讶。 让孙湛惊讶的是里面的几段话,薄薄的三页上,竟有三段在孙湛看来可以流传百年的句子,而他写了这么久真正满意的可以流传百年的也不过寥寥十几句。 诸如某个苦闷迷茫犹疑纠结的侯伯国的年轻继承人的那段独白:“生存或毁灭,这是个问题:是否应默默的忍受坎坷命运之无情打击?还是应与深如大海之无涯苦难奋然为敌,并将其克服?” “此二抉择,究竟是哪个更为高贵?死即睡眠,它不过如此!” “倘若一眠能了结心灵之苦楚与肉体之百患,那么,此结局是可盼的!” “死去,睡去……” “但在睡眠中可能有梦,啊,这就是个阻碍:当我们摆脱了此垂死之皮囊,在死之长眠中会有何梦来临?” “它令我们踌躇,使我们心甘情愿的承受长年之灾,否则谁肯容忍人间之百般折磨?” “如暴君之政、骄者之傲、失恋之痛、法章之慢、贪官之侮、或庸民之辱,假如他能简单的一刀了之,还有谁会肯去做牛做马,终生疲于操劳,默默的忍受其苦其难,而不远走高飞,飘于渺茫之境?” “难道不正是因恐惧身后之事而使他犹豫不前?此境乃无人知晓之邦,自古无返者……” 第十九章 抄袭只为一锤子买卖 读到这里,孙湛已经被深深地震撼了,不自觉地念出了声。 一开始只是轻音小诵,到最后变为呐喊癫狂。 文字本身没有魔力,但与人内心的影子结合在一起后便会拥有让人沉浸其中的力量。 孙湛觉得这番话正是自己从年轻走向成熟的那段时间的内心写照,或许这句话本身在别人看来有不同的含义,但在孙湛看来那就是自己:犹豫、纠结、迷茫、恐惧、空有一腔血却不知该洒向何处、害怕死亡之后的无边黑暗。 他自小生活优越,生长在象牙塔中,那时候认为世界的一切都是真善美的。可步入到现实中后,巨大的反差让他难以经受这样的苦楚,没有自己的追求,只有被现实推着不断前进的痛苦。 他经历了这个族群最好的时代,经历了真正的统一,只剩一个齐国孤悬海外,认为一切都会如书本上一样华夏之民自此亲如兄弟,再无争端。 可随着他长大,看到了种种的不公,金钱操控的世界、商人与资本的无耻,这与他自小受到的教育完全不同,瞬时间的精神崩溃和幻灭笼罩了他十六岁到二十五岁的十年。 他经历了这个族群最绝望的时代,几次出海去寻找外面世界的船只再也没有回来,族群到最后只剩下内斗一条路,曾经的精气神正被这种孤立的绝望所磨灭。 他经历了这个族群最悲剧的时代,技术的进步没有大踏步的提升,不再如几十年前甚至几百年前那样,技术可以成为一种荣耀与风潮,因为如今往前走太难了,留名于贤人祠也太难了。 知识让人思考,思考之后便觉可怕。 那种时代交错下的无助,曾让孙湛发出过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伟大的痛苦。 直到他加入了一个小团体,认为只有无限集中的权利才能遏制钱财与资本张开巨大的口吞噬一切,认为只有把这些肮脏的钱币关入笼子让最优秀最善良的人去管理这一切才能防止整个族群的毁灭……甚至整个人类的毁灭,因为对孙湛来说,人类就是自己所知的族群。 如今即便那些痛苦与迷茫都已过去,可那段记忆从未消逝,只是深埋心底。 因而当此时与此刻看到这一段文字的时候,孙湛回忆起了自己那些年的迷茫苦闷犹疑和自我怀疑,就像是年轻时候的自己穿越了时空来到了这张薄薄的纸上,用内心苦闷的酸楚化为墨汁图画出这样的文字,映出的是自己年轻时的脸庞和自己说着那些想说却没说过的话。 只是短短的这么一小段独白,配合上孙湛经历过的几十年从幼稚走向成熟的心路历程,仿佛纸张上的这个人物活了过来,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瞬间被吸引住了,忍不住拍案叫绝。 孙湛浑然忘记了陈健的存在,忍住内心的澎湃,继续向下阅读,偶尔脑海中会闪过一丝古怪的念头:“这是谁写的字,竟是如此难看,不像是我的……” 可这种马上就要清醒过来认识的真实世界的念头,很快就被里面那些可以回味悠长的句子所打动。 譬如女主角被男主角利用,却不自知地陷入了爱河,在爱河感觉到男主疏远时痛苦的那段独白。 “爱情对男人来说不过是身外之物,对女人却是整个生命。男人可以献身军营、海船、市场,有剑与袍,财富与光荣不断交替;骄傲、名声、雄途不断轮回,充满了他的心,又有谁能够永远占据他的心?” “男人的路很多,女人却只有一条:那就是爱了再爱,然后再受伤害。我这一生只惟余年,把悲哀深埋内心。但我宁愿忍受这一切,而不愿弃绝我这依旧沸腾着的热情……” 又比如只是一位配角,想要彰显正义却不愿改变已有的一切时的简短的独白。 “大部分人在三十岁上就死去了,因为过了这个年龄,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则是在模仿自己中度过。日复一日,更机械,更装腔作势地重复他们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爱所恨……” 孙湛越看越是沉迷,这些独白仿佛带着一些直击人心灵的力量,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就让里面只是文字的人活了过来。 他有过这样的句子,而且很多都被人传颂,但却从未有一部作品能够一次性容纳这么多的醇美与厚重,因为他不知道背后那个无耻的人抄袭了太多经过岁月积淀与选择留下的东西。 余香满口,唇齿皆甜,细细品读早已忘却了现实,下意识地拿起了一支笔,将里面的句子抄到了自己的桌上的纸上,短短几页便有五六句在他看来可以流传百年的佳句。 手腕不停,嘴也不停,或是跟着念,或是不断赞叹叫好,击节相赞。 等看到最后一页的时候,等看到故事的凄凉结局的时候,他才清醒过来,明白这是个故事。 但也只是明白过来这是一个故事,仍旧清醒地深埋在故事当中,就如自己在睡梦中知道自己刚才是经历了一场梦一样。 以他的底子,很自然地看出了这个故事本身源自哪个典故,但却想不到那些冰冷史书上寥寥数笔的典故可以用如此热情如火的方式演绎出爱恨情仇。 看上去句句是真,可仔细想想却又句句是假,每个名字仔细翻书都能找到,但每个故事却又从无记载。 史书上这就是个靠近夏国的男爵小国的一场权利斗争,冰冷史书上的描写是夏国控制了这个小国,扶植了亲近夏国一派的激进年轻人上台,并入了当时已经庞大的夏国。 可纸张上的故事却有着这些冰冷文字所没有的爱恨情仇,和一些人文的思考。 孙湛当然记得,哪个小男爵国的姓是赵,所以翻到最前面,上面写着《赵氏孤儿》四个字。 故事变动的有些有趣,一开始便是一群认为天下定于一方能安定的贵族们在那里密谋,男主角的父亲说华夏在哪?我在地图上看不到她! 然后这些人被杀,小男孩被人救走,男孩的襁褓上印着一朵兰花,最后救人之人的孩子因缘巧合之下被人当成了那个本该被杀的孩子。 孩子长大后知道了真相,为自己父辈们谋划的事情感到骄傲,也看到了为政者的罪恶,但却对自己肩负的压力难以承受。 看上去复仇绝无可能,犹豫过也迷茫过,但最后终于坚定了自我,不惜利用敌人的女儿,用自己的冒险精神和学识获得了荣誉、地位和权利,最终击败了敌人完成了复仇也完成了父辈们伟大的夙愿,但却永远地失去了爱情和最爱的女人。 在最后,主角努力地去做了许多善政,为了华夏亲族不再流血选择内附夏国,当这一切都完成之后,孤独地抱着一盆爱人留下的兰花度过了余生,最终与女人葬在一起,那朵花便为坟茔之碑…… 从一开始到最后,都有一种兰花作为引线,将这些故事引到了一起。在这里,这盆兰花成为了爱情、正义、善良、胜利等等一切的虚幻象征。 上面没有说这到底是什么花,但是孙湛下意识地就想到了这盆兰花的模样……他觉得除了自己桌上的这种有故事的花,再没有别的比这个更为合适的了。甚至在看剧本的时候,脑海中所想象的画面就该是这盆花,竟是那样的理所当然。 他没有感觉到丝毫的不对,几个月的铺垫与风波已让这个缺乏神话与玄奇的闽城多出了一个感人的有故事的花。 相对于这盆看似只是一个道具的花朵,整个故事都让孙湛沉浸其中,细细体会着其中的种种味道,彰显着时代特色的善良追求和半悲剧式的君子英雄,都很合孙湛的心思。 许久,夜似乎深了,纸张上的文字逐渐湮没在黑暗之中,孙湛喊了一声让契约仆点燃油灯,这才反应过来陈健还站在他的身后,也才反应过来这些东西是这个年轻人写的,心中不由地深深震撼。 他相信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也相信人的天赋并不相同。 可他实在不能相信这些文字会是一个没有经过那么多生活积淀的年轻人所能写出来的,绝无可能,尤其是那种贯穿全局的气势和诸多人物的感慨,绝不可能是一个十几岁的激情满满的年轻人能够写出的。 回身看着在他身后一直以半弟子之礼站着的陈健,孙湛指着那些纸问道:“这……这都是你写的?” 陈健脸皮已是颇厚,行礼道:“这就是我的拙作,还请义仍先生斧正。” “这真是你写的?” “是。” 孙湛没有问第三遍,因为倘若真有人能够写出这样的东西,又怎么会转手让一个家里既不巨富又无大权的人成名呢?倘若是自己写的,孙湛觉得只怕就是万金也难让自己将这样的名气送给别人。 陈健再次行礼道:“里面总归是有很多不足之处的,一些细节难免冗长,很多地方不和格律。若是义仍先生看的过去,若是义仍先生觉得尚可修补而非朽木粪土,还请先生帮忙。” “不知道义仍先生觉得这戏……可有在戏院演出的可能?” 第二十章 时代印象 孙湛看了看阴影下的纸张,回味着里面的故事,听着陈健饱含着年轻人渴望成名的期待的语气,哈哈笑道:“做些修改,当然可以在剧院演出。” 陈健松了口气,连忙致谢道:“那就多谢义仍先生了。” “何必谢我?若是你写不出这样的东西,我也不会告诉你可以在戏院演出。我甚至能够想到这戏一旦开演,咱们闽城又多出了一位剧作家,一位年轻的不到二十岁的剧作家!” “义仍先生谬赞了。” “不是谬赞,是真的。陈健啊陈健,要不是这是你送来的,我是决计不会相信这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写的。你知道我从写戏开始,经历了多久才略微有了这么点名气吗?” 孙湛哀叹一声,摇头道:“十年啊,整整十年。” 感叹之后,孙湛又道:“之前咱闽城终究是少了几分笔墨味道,可今年却又不同了。先是雷正兴的那本船员奇遇记,又是你的这幕戏,有了你们两个,咱们闽城在笔墨书本上总算是也有一些可以说的人物了,总不会提起闽城想到的便是一群唯利是图的商人。” “只不过年少成名,并非好事。你这幕戏写的真好,只怕以后再难写出这样一幕。虽然说仅此一幕就能让你留下名声,但是以后你肩上的压力可就大了,到时候每天浓茶油灯为伴。若是还能写出还好,若是写的味如嚼蜡,到时候演出之后众人的评价只怕你承受不住啊。” 陈健急忙说道:“义仍先生说的是。其实我写这些东西,已是耗尽了从小到大的所思所想,尽在这一幕当中。其实不需义仍先生说,我又哪里不知道将来只怕根本写不出这样的东西了?”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陈健心里很清楚自己也不准备干这个,因为实在赚不到什么大钱。 再一个,自己一次性把能抄的东西都抄的差不多了,在想憋出那些集数百年众人精华的东西太难了。 “义仍先生,其实我也清楚,我写的东西若不经您修改,那是上不得台面的。而且幕台之事,我也一窍不通。我只希望自己这些年的所思所想,能够如同流星划过夜空一样闪烁一番即可,又哪里敢奢求年少成名呢?” “所以这幕戏,剧作署名还是义仍先生为主,健愿为次辅。要是没有义仍先生提携,我又哪里有机会呢?” 孙湛略微诧异地看了一眼陈健,见陈健不似作伪,面色仍旧极为恭谨,忽然笑道:“我孙湛可不是那种贪他人之功为己有的人,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你也别想太多,就算你今后再也写不出这样的戏剧,单单凭借这一幕便足以有些名气了。” “你既不懂幕台之事,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了,我也盼着这幕戏能够演出。不过这戏排演起来有些麻烦,我也不想演的不好浪费者这样的好东西,总得半年之久。” “半年之后,你这颗流星怕是要比月亮还要明亮!好了,天不早了,你站了一下午也累了,这就回去吧,我还要好好再读一遍。今夜又有下酒之物了。” 陈健又说了些感谢的话,这就拜别而去。 回去后不久便是过年,又认识了一些人,拜访了一些人,直到年味淡去。 孙湛那边还在准备,陈健也去看了几眼,直到不能心急也没法心急,只能安心等待。 年后的一个多月,陈健又看了很多书,骑着马在闽城附近转了半个多月,拜访了些大地主、自耕农、商人、手工业主、矿场、造船厂等,也逐渐摸清了此时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和社会矛盾。 得益于大规模高炉炼铁的过早应用和技术积累,铁产量极高,加上水力锤、连杆结构等几百年前就印在书上大规模发行的原因,锻造和铸造的水平都不算低,机械结构之类的东西虽然没有完整的力学支撑,不过应用的很广泛。 但是同样的,因为大规模的冶铁法能够保证大部分行业的使用,而材料学的积累需要时间,所以钢产量极低,基本都是用手工捶打渗碳的百炼法获得一些特别的钢。 这也是为什么燧发枪的原理早就出现,但仍旧使用火绳枪的因素。 很难量产合格的钢条,弹簧簧片之类只能靠老铁匠一点点地打出来淬火而成,只能成为少数人拥有的防身武器,制式装备太过昂贵。 不过因为铁产量高,带动着煤炭业的发展水平也不低,炼焦术很普及,鼓风技术应用的不错,生熟铁的产量都很可观。 除了冶铁业,各种方便冶炼的金属发展的都想当不错,原始的化学理论和合金熔点、置换之类的初级理论让铅、锡、锌、金银汞等金属行业发展的不错。 连带着各种挖矿技术的水平也不低,而且博物学已经出现,基本成了系统,很多矿石都被发现。 前世的简单化学基础到现在,也促进了博物学的发展,化工业还停留下溶解度提取法之类的水平上,制盐业和各种矿物提取业很发达。 很多矿石被发现,用精确的文字描述,据说在都城的学宫中还有专门的矿石陈列室,也算是前世自己对石头极端喜爱的一种延续,很多人想弄清楚这些石头里可以变出什么。 数百年前就有的鸟粪石等矿物肥田的理论和堆肥发酵法等技术的普及,也带动了农学的发展。 比如西北方荒漠中发现的某种可以肥田的钾湖田,每年都会用蒸发法采集大量的原始钾肥,那些开矿的人如今都是腰缠百万。 当然也出过事,比如十几年前就出现过用海盐掺在钾盐中作为肥料销售、以至数万亩土地被毁的情况,这种事常出,上面管理的也算严格,因为大土地主也在议事会中有极大的发言权。 沿海岛屿上的一些鸟粪石也已经开采的差不多了,通过海船运输卖给那些拥有大量土地的农场主。 基本上钾肥磷肥已经用了矿物,但是氮肥这东西在合成氨出现之前也不太可能出现,那些荒漠中的钾肥应该是氯化钾而非硝酸钾,否则火药就可以直接用那里的矿石而非养硝法了。 因为这些简单矿石肥料的使用,一些大土地主的农田产量在这个时代算是十分高的。 当然仅限于一些沿河交通发达的地带,一些偏远的地方仍旧没有这样的繁华。 受制于环境限制,一些陈健常见的水果、蔬菜、粮食等并没有发现。甘蔗、玉米、南瓜、番薯、土豆、西红柿、很多香料也都没有。 农产量的提高和粮食商品化,导致了很多人可以从事农业之外的活动。而这些粮食、棉花、蔬菜、牲畜的对外运输;肥料、铁器、器具、盐的对内运输;也催发了内河航运的发达以及筑路水平的提升。 土地兼并很严重,但是人口不算太多,加之耕地面积较多,所以有大量的无地者进入城市以手工业为生,但是还没有到人口极限以至于农民起义重新分配的地步。 城市人口的提升,也促进了医学、建筑学、城市给排水的发展。 解剖学发展较快,很多病医生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受制于物质条件而治不了。最起码没有一种高效的麻醉药,所以手术之类的东西基本不可能,但是可以做一些截肢之类的粗大手术,因为可以把人绑住。 大量的简单识字人口和市民阶层让印刷术也有所发展,用的是铅锡活字,连带着造纸业、油墨业也在发展。 造纸又需要石灰,所以石灰烧制业也在发展,反过来又带动了煤炭的开采和运输。 大量的纸除了作为书本,还用来做窗纸、伞纸,这都是需要油浸的,各种植物油的发展也还可以。 城市内部的建筑业发展反过来也带动了造纸术的进步,一些身家巨富的人用上了小块的玻璃窗。 房屋内部的装饰又需要瓷器、毛呢、木器、锡器、金银器等,这又养活了一大批人。玻璃制造业也算是比较发达,但是缺点也很多。 由于一些天然的苏打矿都是在北方的荒漠和西南的干旱盐碱湖地带,运输成本较高,所以也只是少数人可以使用。 加之玻璃制造水平也就是这个时代的平均水平,气泡极多,颜色发绿,用的是吹制法,需要大量的熟练工人。 一些磨镜手工作坊主用的都是极少见的少气泡的玻璃,价格很高,有些还用天然水晶。 玻璃也被制成镜子,用的是汞齐法,将锡溶解在汞中,需要一个月才能弄出一面,而且制镜工人基本上工作周期也就是五六年就汞中毒离浑身剧痛而死也就不远了。 制瓷业发展较快,但是比起迷雾之外的真正的瓷器之国,只能说这些都是垃圾。 丝绸纺织、茶叶等一些低级奢侈品水平也不算高,也没有什么精湛的茶文化。 棉纺织、麻纺织和毛呢纺织经过五百年的发展,水平不低,这些行业也养活了很大一批市民阶层。 大量的市民阶层也催生了小说、文学、市井文化、妓院、戏剧、酒肆、饭庄等的发展,民风极为开放,人本思想一开始就没有王权宗教之类的东西制约,道德水平也因而不太可能很高。 整体来看,想要弄出点新东西一夜暴富并不可能,而陈健所能想到的办法又需要极多的启动资金。 想来想去,陈健慨叹一声。如今这时代,发财最快的办法,还是出去武装抢劫、开挖新世界的金银矿、对外贸易最为赚钱,内部市场已经趋于平静。 顺带着,还要为将来技术进步造成的大量失业和手工业破产者找一个宣泄口,否则只怕会内爆。 第二十一章 用尽办法 之后的两个月,陈健除了看书就是去参加那些圈子的聚会。 系统地恶补了一些知识后,虽然不能说在圈子内已经是高雅精致的人物,但是附庸风雅这四个字还是当得起了,加上时不时冒出一些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在年轻人的圈子中也算是稍微有了那么一点名气。 只不过在这种圈子里花钱太多,剩下的那三百多枚银币已经花了不少。好在经过将近一年的发酵,君子兰已经逐渐被炒作起来,如今外面的交易市场上最高已经涨到了四十枚银币一盆。 陈健悄悄卖了二十多盆,换了一千银币,拿出一半来维持自己在这个圈子中的花费,不断和一些看起来将来有用的人拉上了一些关系。 张玄年后就很少露面了,陈健去找过几次,都是在家中温书,说是秋天就要去都城学习了。 孙湛那边的新戏剧还在排演,在孙湛看来这或是一幕可以风靡全国的好戏,要求便高了许多,希望戏剧演员们能够发挥出最好的水平。 但那种纠结却又不是轻易可以演出来的,孙湛一直不算太满意,陈健也不着急,只是偶尔去拜访一番,静静等待。 他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钱是第一步,名声是第二步,把名声和钱结合在一起形成影响力是第三步,然后才能用些办法带动一部分商人和作坊主,让他们看到海外的财富,向外拓展。 自己如今既在挣钱,也是在博名,如今张玄马上要去都城,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他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钱是第一步,名声是第二步,把名声和钱结合在一起形成影响力是第三步,然后才能用些办法带动一部分商人和作坊主,让他们看到海外的财富,向外拓展。 所以还要博更多的名声,而且不能只在闽城一代博取,也不仅仅是一个剧作家的名声。 在等待炒作赚黑心钱的过程中,陈健也做了一些别的准备。 花了些钱,去一些磁窑定制了一批做实验的简易工具,他想到了都城学宫出的那些小册子,那是一个最快博名的办法。 烧磁窑的人觉得陈健要的东西古怪,但是钱给的足,也就没什么办不了的事,满口答应着。 之后陈健又租了城外一间偏僻的靠河小屋,作为自己的小实验室。 简陋的试验器具,没有防护措施的临河小屋,这就是陈健准备博名的地方。 翻看了很久的各种小册子,陈健选定了一种比较简单的、可以利用这些乱七八糟的简陋设备制取的东西。 在市面上收购了很多的兽骨,煅烧成骨灰,用简单的捣蒜臼研磨地粉碎。 将这些骨灰放入他在磁窑定制的一套古怪的类似试管的器具中,里面掺上研磨后的木炭粉和硅石粉。 用简单的陶管作为连接,靠焦炭加热,将陶管连接到一个光滑的陶瓷盆中,里面放上冷水。 这是一个剧毒的试验,产物是致死量只需要零点一克的白磷,骨灰中的磷酸钙会和木炭反应,变为磷蒸汽。 这些磷蒸汽从陶管中流入冷水,遇到冷水后冷却凝结,便是单质的白磷。 其余的杂质要么溶于水,要么不能蒸发仍旧在瓷管中,陈健担心自己中毒,堆上焦炭点火后便远远跑开。 这种条件下的试验也就只能是这个样子,等到反应结束后陈健用了个布袋包了许多木炭,堵在头脸上只露出眼睛,看了看水盆。 水盆的底部有一些淡黄色的仿佛耳屎一样的固体,应该就是白磷了,只是数量有点少。 隔着水,用陶棍将里面的白磷刮到一起,换了一个盆,重复了几次。 再将下面的白磷收集到一个小陶碗里,在下面如同煮饭一样加热,不用水沸腾,估摸着四五十度的时候,那些白磷就已经慢慢融化。因为比水要沉,在水下变为液体逐渐融成一团。 花了两天的时间,总算是收集到了大约一勺成型的固体白磷。据说这东西有一股大蒜的恶臭,陈健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去闻,再一个想必在真正的历史上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这种剧毒的东西被发现,一定有着种种的辛酸,也正是这种辛酸让人类一步步向前。 作为剽窃者,陈健不需要去做种种的尝试,只需要将书本上记载的东西写成简单的实验报告,声称自己发现了一种新的不可分之物,并解释了许多诸如鬼火之类的事情。只说自己是从骨头中提取出来的,但是如何提取的一笔略过,以免被人抢了。 这东西换不来钱,但是可以换来一些名声,挤进另一个圈子。 ………… 四月末的一天,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张玄忽然来找了陈健,说是自己要去都城了,便拽着陈健去喝酒。 两个人在城中找了个酒肆,要了个雅间,随意点了几个菜,要了壶酒。 “怎么这么急?” “秋天就要会试了,我也不想去那种太难进入的学校,去次一些的学校还是有些把握的。再者我将来是要为官的,年纪小一些总是好的。正好有船北上,我就跟着上去。” 张玄喝了口酒,叹息道:“我这一走,只怕很久便见不得面了。若有假期我还能回来看看,等学完了咱俩再见可就难了。” “怎么说?” “规矩。事物官不能由本地人担任,一贯如此。现在北边还有些乱,我可能要去那边,从最小的吏做起来。你呢?你也要去军校了吧?” 陈健胡乱地点点头,也没说破自己的想法。 “你去了那边,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哪里都很难做。不过我爸也是从小吏做起来的,有些东西他很明白也很清楚,我也自小学了不少,总比那些家里是种地的要容易。临走了,有些话也得和你说说,是时候看看书本学些东西了,马上就都长大了,总得想想今后。” 这一番肺腑之言让陈健有些感伤,强颜笑道:“你怎么像是忽然变了个人一样?” “年后我爸天天教育我,一连三个月,有些事就算是似懂非懂了。不懂不行啊,咱们俩的家庭都太浅薄,和那些大家族是没法比的。你爸若是运气好点,要是齐国人不接受归附的条件真打起来,或许还能立下功勋,成了将官,那样你的日子就好过了。我就不行了,说起来我爸也就是个小税务官,还不是整个郡里的,已经到头啦。” 两个人又说了好些话,喝了好多酒,陈健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家。 第二十一章 幼稚的街头 六月份的都城新夏是炎热的。 张玄下了船,提着一个简单的木箱子,里面装着两张纸汇票,可以很方便地从都城的国有钱庄里兑换出银币。 一张源自父母的爱,另一张源自朋友的情。 张玄也不知道好友陈健从哪弄来了二百个银币送给自己作为盘缠,推辞不过,也就欣然接受了。陈健跟他说都城居,大不易,多一些钱总是好的。 除了这两张纸汇票,木箱里还有一个小木匣子,里面是装满了水、用蜡密封了封口的瓶子,还有几张纸,这是陈健托他带给学宫里的一位先生的。 这个先生的名字张玄略微知晓,在一些小册子上出现过很多次名字,也是在贤人祠上留下名字的人物。 在张玄看来,这样的人物和自己距离太远,而既然好友是好友,那么和自己总是没有太大区别,自然也就距离好友很远。 不过既是委托帮忙,那也不能不去做。 这一年来好友变得极为古怪,不过看起来这些古怪都是好的,既不痴傻也不癫狂,无非就是行为怪异,还不到担心的地步。、 比起这个,反倒是此时此刻倒是应该先想想应该怎么去都城。 码头上人很多,车也很多,都在等待着客人租用乘坐。 这里距离真正的都城还有大约八十里路,都城不可能建的太靠海边,毕竟齐国还在,齐国的海军仍在。 此时齐国还算安稳,双方正在进行归附的谈判,暂时还打不起来,这里也就变得繁华了许多,但仍旧还有很多的士兵、战船。 从这里一直到都城,建着一堆的小星堡和四个大型的棱堡要塞,三处炮台,作为拱卫。 一旦需要,可以动员整个都城的人在海岸堆放上鹿砦胸墙,以防可能的登陆。 一条精美的碎石路从这里蜿蜒到都城,需要途经几个要塞,路程也长。 当然,也有水路相连,海船也能进去,但是靠着风帆作为动力,在内河中很容易成为沿河炮台的靶子。 那些算学班的学生观测着风力,测算着角度,将炮台建在了一些死角上,就算船开进来,也会在狭窄的地方被纵火船烧个干净,这可比在宽阔的海上容易的多。除非有一种不需要风帆和木桨做动力的船绕到炮台死角,然而这显然并不可能存在。 张玄坐了好久的船,终归厌了水路,便用零钱雇了个马车,走在了平整的石子路上。 赶车的人不住地和他闲聊,但张玄也没什么兴致,只是敷衍地应答了几声。赶车人只当他是疲了,也自知趣地不再多说。 坐在车上,孤身一人,除了孤独,还有一种淡淡的失落。 张玄觉得自己在闽城中还算是个人物,至少有人认得自己的父亲是谁,而且自己还有个算科尚好的名声。 可如今到了都城,这一切都不存在,自己不再是某税务官的儿子,只是一个名叫张玄的年轻人,甚至没有一个一起玩耍的朋友。 这种孤独失落和小心翼翼,在第二天到达新夏之后更是达到了顶峰。 比起闽城,新夏要大许多,也要繁华许多,街上没有乞讨的因为都被抓进了济贫院,往来通行的人车更是将这种繁华演绎出流水不止的感觉。 这样的繁华是张玄在闽城就知道的,如果只是这些震撼也就止步于此。 但是当马车进入到城内后,不过转过了两个广场,就让张玄明白了都城为什么是都城。 第一处广场上聚集了很多的人,两个人在高台上演讲辩论,内容是针对是否取消全民的五年开蒙教育。一方认为取消掉可以省掉一大部分钱,国家可以减少税收,这对大家都有利,而且根本用不到这么多认字的人,完全可以所有学校收钱入读,这样没钱的也就不需要占用那些交税人的钱;另一方则极力反对,认为这是自古就有的规矩。 前者怒骂后者保守僵硬,是阻碍时代进步的力量;后者则怒骂前者缺乏人性,眼里只有钱。 第二处广场上也是类似的争论,这个内容比较简单,就是抓到有麻风病的罪犯直接杀死焚烧不论罪名不用关进监狱;另一方则试图让人相信拿出一部分预算建立专门的隔离监狱会更好也更像是人,但是听众一听可能要多交一个铜子的税,便都少了兴趣。 附近有维持秩序的士兵,张玄问了问知道上面说话的人都是有些党派的,都在为三年后的国人议事大会争取自己那边的选票。这种扯淡的氛围在闽城那边就淡的多,凡是希望对绝大多数人公平些的都被斥责为保守分子,因为五百年前的旧时代是这样的,所以保守的名声自然也就落在了那些渴望更多公平的人头上,然而奇怪的是这些保守派的大多都是些年轻人或是家中没多少钱的人。 毕竟这个族群才有数百年的文明史,幼稚的紧,而且很多路走的和正常的路完全相反,奇奇怪怪,幼幼稚稚,却在这里被当成理所当然。 只是走过两个转角的广场,张玄心中已经热乎起来,将来之前父亲嘱咐的千万不要牵扯到这些党派里面的话丢了个干净,觉得这才是年轻人施展抱负的地方。 如今没了同窗的朋友,或可找个同志的党羽。 他想不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却觉得自己应该干点什么,至于到底干什么,或许会有人让自己明白应该干什么,否则日子便有些太淡。 带着热乎的心与一丝来自小地方的羞怯,随意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打开木箱,想象朋友托自己办的事情,也正好想去看看据说极为精致的整个国家最好的学堂,便离了客栈。 ………… 学宫中的某间房屋内,几个人正伏案整理着一大堆的纸张,上面都是些想要一夜成名的年轻人写来的各种各样古怪的文章。 时不时有人皱起眉头,或是呵呵一笑,或是摇头不止。 这是化学博物这一科的,还算是好些,至少还能有些新的矿物发现。 而隔壁的算术科,则是动辄有人说自己用尺规三等分了任意角之类,各种算法层出不穷,这也给那些挑选的人造成的极大地工作量:没人证明不可以,那么每种说可以的或许都是真的。 化学博物这一科这些年收到的东西也不少,如今北边的那些侯伯国逐渐安稳下来,很多年轻的原本应该继承的贵族们血脉不再神圣,钱倒是不少,无事可做,总有几个人想要名声,便投入到这些学科当中。 铜铁冶炼枯燥、算数几何复杂、木匠铁匠太费心思,反倒是水文地理、星术矿石、草木鱼虫这些相对于那些需要更多的钱和更多的时间,以及更容易的起步。 因此这些人每天都要收到一大堆的各种矿石样本,间或有些用铅汞炼出了黄金、用尿液淬火可以更为坚韧等等等等或是古怪或是真实或是胡扯的文章,看的这些人每日间昏昏欲睡。 六月份正是最热的时候,窗外的蝉都被热的叫起来有气无力,窗内的人汗珠子一滴滴落下。 一人翻看着桌上的东西,随手把几张纸扔到了一旁,示意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 直到翻看到一个小木匣子,拿起来的瞬间觉得有些沉重,他以为又是些矿石之类。 打开木匣子,里面是一堆砂子,上面还贴着一张纸,纸上用油墨写着些很是潦草的字。 “砂子?” 他心里楞了一下,难免有些疑惑,心说哪个蠢货把砂子送到这里来做什么? 随后他注意到在砂子中埋着一个小的用玻璃吹出的小瓶子,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担心这瓶子碎掉。 捏起瓶子用力向外一拔,也不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 等拿到手里,才发现玻璃瓶子上面贴着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个简笔的骷髅头,旁边写着剧毒两个字。 玻璃瓶中,装着一块淡黄色的蜡一样的固体,显然这剧毒说的是泡在瓶子里的东西,而不是说这个瓶子本身。 剧毒的东西他见得多了,隔几年化学博物科就会弄出几种新的毒,据有些传言说当年一些小国的继承人暴毙之类的事,也都和当年学宫的化学班有关,而且很多毒物都是当时其余小国查不出来的。 他以为又是一种毒物,心说这东西或许有用,倒是第一次见着有人明明白白地写着剧毒两个字,还画着这么可笑的骷髅头。不过再一想,这也挺好,也算是一种警示,以免有人不小心吃了。 想到这,便对这里面的东西有了那么一丝兴趣,于是拿起那张纸看了一眼,随后吃惊地叫了一声。 不是因为纸上的内容让他一眼觉得这很真实或是惊世骇俗,而是纸上的格式让他有些吃惊。 写的话简洁而不失逻辑,很明显地科班出身,虽然就是写作方式上和此时大家通用的格式不太一样,但是内部内容却很实在,并不像是那些所以弄来矿石的人写上一堆挖掘过程的艰难之类。 旁边几人听到那人的叫声,纷纷围了过去,奇怪地看着那个装满砂子的木匣。 “怎么了?” 看纸的那个人没有说话,而是将那张纸上的字一个不落地看完,这才递给旁边的人。 几个人看了看那张纸上的内容,不约而同地说道:“若是真的,只有让先生去分辨了……” 第二十二章 如果是真的那很重要 选出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木匣,走到了一间屋子前,没等开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捧着木匣的人叹了口气,知道这是先生的咳嗽声,心里难免有些担心。 推门进去,捧过一杯茶送到了先生面前,先生伸出了粗糙的、长着黄黑色的、被腐蚀了一半的指甲的手指接过来,顺了顺气,放下来转过身。 两个弟子早已熟悉了先生的模样,依旧尊重,可若是头一次见到的人只怕要吓一跳。 这个人看起来极为苍老,牙齿仿佛都掉光了,声音极为沙哑,这不是正常的衰老,而是长期接触种种有毒的东西所造成的损伤。 手指上很多茧子或是斑点,也都是被某些不知名的东西所损害的。右手的一截小拇指被炸掉,是在做试验的时候发生了事故被炸的。 五十多岁的年纪,却有着七十岁的痛苦,被一些有毒的烟尘伤到的肺部总会咳嗽,听起来叫人揪心。 老人姓木,正统的夏国旧族,也是两个弟子所敬重的先生,不是开蒙的那种,而是真正的拜师的先生。 即便木姓老人已经如此苍老病弱,可两个学生却明白自己的先生拥有着自己所不能比拟的强大。 学识就是力量,也是金钱。而力量和金钱加在一起,自然就是强大。 十年前,一个工艺品商人在生产精致铸件的时候,发现经常会出现铸件被黏在模具上的事,而这两个弟子的先生只用了一点石灰石碾成粉作为模子的内底,注入熔融金属汁的时候受热分解,拆开的时候只需要加上些水铸件就会自然分开,甚至可以熔铸出诸如树叶、花朵之类的极为精细的东西。 这就是金钱。 很久前在荒漠发现了一个盐湖,老先生用一些办法晒出了可以肥田的盐,撒进田里可以让原本叶片干黄、植株矮小、贪青晚熟、长有褐斑的作物们长得茁壮,尤其是一些菜田和葡萄园的产量提高了许多。 这就是力量。 如今他们的先生早已在贤人祠上留下了名字,在大炮的火药中留下了自己的手指,却依旧没有忘记当年的志向,指引着这些或是慕名或是真心喜欢这一学科的年轻人不断向前。 因而当两个弟子捧着木匣进来的时候,老先生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觉得肯定又是有什么新的发现而且弟子们不能决断,这是很久没有的事情了。 如果运气好,这意味着可能又有一个人可以被他收为弟子。 “有什么好东西?” 声音从牙齿不全的嘴中发出,有些走调,弟子们却听得明白,捧着木匣放到了桌上,将一张纸递了过去。 老先生低下头,看了看上面的内容,忍不住吸了口气。 “这是一种不可分之物,颜色淡黄如蜡,比水重。有剧毒,有大蒜的恶臭。” “暴露在空气中,会自发燃烧,发出浓烈的白烟,可被水吸收,缺少的量正是阳气。” “与热的浓火碱反应,会生成一股鱼腥味气体,此气体亦有剧毒,可在空气中燃烧,夜晚观察会发出幽蓝色火光。” “此物可从骨头中提取,故而坟地鬼火即为这种鱼腥味的气体……” “此物也可从鸟粪石中提取,牛马之属食草而长骨,由此猜测此物便是鸟粪石所能肥田的重要原因……” 下面还有一整套的各种用石墨笔画出的验证方法,很多细节竟让老先生生出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不由赞叹一些验证方法的巧妙。 尤其是里面提出了两种实验的方式,一种称之为对照,另一种称之为对比,极赋逻辑性,老人只是看了一眼,便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这种对照的方法他也用过,但却没有如此系统地提出一个格式化的理论,往往会忽略很多东西。 再想到纸上写的剧毒二字,老先生竟生出一种知音之感,自己年轻时候也接触过许多剧毒的东西,能够侥幸活下来实属不易。 简单的一张纸,上面的字在老人家看来却是用命换回来的。 许久,老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收好这张纸,反身看了下桌上的木匣和匣中的玻璃瓶。 “先生……您觉得是真的吗?” 老人摇头道:“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就算是假的,单单是这一张纸便足证明这个人走在了你们的前面,甚至我的前面!” 两个弟子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看了看那张被先生收起来的纸,不知道上面有什么魔力,竟能让被自己敬重的先生如此称道。 走到自己的前面,尚且可以理解,可是说走到了先生的前面,他们实在是不能相信,更别说只是一张写了一些字、画了一些图的纸。 老人拿起了那个小瓶子,细细观察着上面贴着的写着剧毒字样的纸条,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个小骷髅很可爱也很直观,而且用玻璃瓶装上更是可以更为直接地看到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如果那张纸上写的东西都是真的,如果那些设计的实验都能完成,那么这一小瓶看似可笑的东西却能改变很多。 比如至今都难以解释的坟地鬼火,终于可以用不是鬼魂之类的理论去解释了。 比如至今都明白的鸟粪石可以肥田,但是鸟粪石中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肥田却一直没有人找到,按照上面设计的对照试验却能找出来。一旦找出来,那么肥田的就不是鸟粪石,而是鸟粪石中的这种东西,也可以用别的矿石来代替鸟粪石以应对鸟粪石越来越少而土地人口却越来越多的情况。 即便现在造不出来,但却为后人铺好了路,就像是指南针一样,至少知道该往哪里走,那会省很多的弯路。 老先生又看了一眼纸上的内容,心中已经信了七分,他觉得一个可以设计出这种实验的人,绝不会编造,因为很容易被自己写的东西识破。 至于为什么没有写怎么制备的,老先生心里也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并不在意。 “去吧,去把他们都叫来,我让你们看看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一个弟子急忙奔出,另一个弟子则扶着老人来到了满是玻璃或是陶瓷金银等仪器的地方。旁边的柜子中还陈列着数百年前用过的电堆、残次的玻璃器、还有很多分离出的古怪物质。 老先生凭着精准的记忆复述着纸上的内容,弟子们熟练地忙碌起来,看到了一幕幕奇异而又震惊的情景。 从水中取出切成小块的固体在空气中自己燃烧了起来,发出了浓烈的白烟;扣在水银槽中的玻璃容器中,这固体也燃烧起来,落在水银上一层白色的如同雪花一样的鳞片,将这些鳞片放在水中瞬间消失了;热火碱与这些白色的固体加热后产生了一种点燃后和那些人形容的鬼火一模一样的火光;一条狗只是喂食了小如麦粒大小的这东西,很快就死掉了…… 一切的一切,都和那张纸上写的一样,除了恶臭的蒜味没有人去闻之外,全都验证了。 而剩下的关于农作物的对照和对比实验,需要的时间太久,此时也根本不能完成,但是其中的思路显然是对的。 到这里,不只是老先生,连同那些弟子们都相信了纸上的东西。 一干人齐齐看着先生,终于有人开口说出了应该说的话。 “先生,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那这个人是可以把名字刻入贤人祠的?” 老先生点点头,说道:“是的,是可以的,至少在我这里已经足够。这是谁送来的?” “上面写了地址,是在都城的一家客栈中。” “去找到那个人,把那个人请到这里。快去!” 弟子们急忙离开,按照上面的地址,很快找到了那间客栈。 客栈中,人却不在。 客栈老板回忆了一下,说道:“那人去外面逛逛,晚上才能回来。” “那个人多大年纪?” “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股闽城的口音,好像是来参加考试的。” “十七八岁?” 问话的人愣在那里半晌,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是客栈老板却极为自信地说道:“决计不会错。” 两个人便要了壶茶,在那里等待,一边小声地交谈着这件在他们看来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 直到天黑,张玄提着一些都城的小吃回来,一进门就听到客栈老板喊:“这位小先生,有人等你。” 已经等了许久的两个人急忙起身,张玄也自吓了一跳,心说自己刚刚来都城,无非也就是去听了听几个年轻人的闲聊,难不成竟是犯了罪了? 再看那两个人焦急的神情,以及看向自己仿佛审问一样仔细的目光,张玄心中更惊,咽了口唾沫,堆出笑道:“两位找我什么事?莫不是找错了?我是刚刚从闽城来的……” 一人直接拿出了一个木匣,问道:“这是你的吗?” 张玄这才松了口气,说道:“这不是我的。是我朋友托我送过来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好事。你这朋友多大?” “和我一般大,十九。” “十九?”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彻底呆住了,不断地摇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怎么可能才十九? 第二十三章 脑臀分离症的初步治愈 略带一丝恐惧不安的张玄被带到了木老先生的面前,见面之后自然更为恐惧不安,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下。 知道自己失礼了,连不跌地道歉,对面这个看起来苍老的老人可是在贤人祠上留下名字的人物啊,这种尊敬不是源于血脉的贵气而是源于一个吃着被那些盐灌溉出的稻米长大的人自发而有的。 木老先生不以为意,自嘲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样英俊的,所以现在都不想照镜子了。” 张玄急忙道:“以铜为镜,老先生确实苍老了。不过以心为镜,老先生仍旧是在贤人祠上留名时的模样。” “哈哈哈……” 老人笑了笑,又咳了几声,旁边的弟子急忙递来了水。 “年轻人,你那朋友叫什么?” “陈健。” “你是来这里考试的?” “是。” “那个陈健呢?” 张玄想了一下,觉得有些事都是心知肚明的,便道:“他父亲是海军的军官,如今他正在服役,过些天去军校。” 老人稍微愣了一下,心说在军中服役哪里有时间琢磨这些东西?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笑道:“原来如此。这个木匣是他交给你的?” “是的。他说让我找机会送到您手里,说……说是在《化学》这本小册子上看过您的文章。” 此时张玄也明白过来这是好事,心说既是朋友,那不免要帮上一把,随口胡诌道:“我这朋友自小就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小时候就经常……” 他想了半天,却不是很理解化学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是隐约明白大概是和药物或是金银铜铁有关的东西,稍微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对,小时候经常拆火药玩,有时候也喜欢烧铁。” 眼睛稍微朝着四周一扫,看到了那些古怪的瓶瓶罐罐,又道:“他也有很多这种瓶瓶罐罐的,我看他常用。” 却不想这话却说的过了,老人微微一笑,也不说破,心道:“这些瓶瓶罐罐哪里是这么容易得到的?哪家玻璃作坊会闲着无事吹这种瓶罐?” 不过也不说破,点头道:“你那个小朋友很不错。对了,你是来考什么的?你和那个陈健既是同窗好友,想来也是喜欢这些东西吧?” 张玄摇摇头道:“不是的,我是学算数和账目的。木老先生,我这朋友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做了件对我们来说很重要的事。张玄啊,我问你,若是我推荐他来学宫做我的弟子,你这朋友会来吗?” 张玄心中蓦然一动,这可是学宫,六所太学里最好的学校,若是能来,那自然是极好的。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好友到底做了什么事,但肯定比去当个军需官要强,至少在闽城可是没有多少能够进入学宫学习的,而且还不是走的父母的路子,竟是这样的老先生推荐的,单是这一点便足够有些名气了。 想到这,急忙点头道:“他肯定会来的。” 又说了几句话,有人送张玄离开,也有人问道:“先生,难道真的直接推荐他来学宫吗?” “如果他能复原提取这东西的步骤,证明是他自己弄的,当然可以。这样吧,我叫人去一趟闽城,去看看这个人,去问问他。” ………… 因为一瓶白磷和一张详尽的实验报告,陈健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在某个学堂的某个科班的某些人中引发了一起小小的震惊和风波。 详细询问之后,有人离开了都城前往闽城,要去看看那个完整的实验,以确定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一旦是真的,这个年轻人或许就是二百年来最年轻的在贤人祠上留名的人了。 路途遥远,抵达闽城总要时间,尤其是闽城是整个国家最为南端的城市。 虽然遥远在南天,没有都城那样的波澜,可从张玄离开到有人来闽城找陈健的这段时间里,闽城整体来说也不平静。 平静的时候总是看不清世界的面目,不平静的时候便会清晰许多,陈健也明白自己如今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五月份的时候,闽城西边的一座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死了一百二十个矿工。 这时候又没有最简单的铜网安全灯,又不是榆城附近那种露天矿,挖矿总需要明火照明的,死人也算正常。 不过死人之后的赔偿问题终于还是酿出了风波,煤矿主原本应该象征性地给每个人买一张草席,至少把尸体挖出来。 只是挖尸体太费钱,于是矿主琢磨了一番,想到了一个省钱的好办法,直接把爆炸的矿段用石头埋住了。 这导致了整个闽城的矿工的罢工,正常也就镇压下去了。 其实被镇压是好事,毕竟陈健琢磨着将来也要喝这些人的血,而且不镇压总闹事还要花那么多钱,怎么能够星辰大海屹立世界之巅呢? 可惜陈健的幼稚病又差点犯了,准备了小册子和一百多个银币,计划暗中支援这批矿工,以免他们没东西吃迫于生活压力回去干活,顺带给一点理论支持。 但后来一想不用说将来,就是此时自己要干的事也都差不多,而且可能比这个还要混蛋,就也别装大尾巴狼了。 于是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坚定立场袖手旁观。 到后来这场骚乱不止有了矿工,还有了一些作坊的女工也加入到其中。 矿工们要的是基本死亡赔偿,女织工们要的则是要求作坊主把钱发给自己而不是自己的父亲,很多女工被父亲送到了织布作坊或是弹毛弹花作坊,钱都是直接由父亲领取,很多人干了三四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几个钱。 原本作坊主和矿主们是十分强硬的,准备对抗到底,必要的时候武力镇压,不太想开这个口子。 但是万万没想到,一群侯伯国的失去权利的、自小在尊卑有序的大环境下长大的旧封建贵族们趁机大肆攻击夏国人没有道德、女子把钱给父亲天经地义而这边竟然想要拿回来自己用之类。 不少旧贵族借机讽刺夏国人禽兽不如,毫无温情。 他们既不是作坊主也不是矿主,当然也不会支持那些矿工和织工,而是用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来指责和嘲弄。 这就不仅仅是罢工的问题了,而是变为了政治问题。 本来一些侯伯国的旧贵族就不安稳,看起来宽松的政治氛围那也是仅限于鸡毛蒜皮的屁事,国家机器也不是摆设,尤其是对于趁机掀起波澜的这群人。 陈健也顺便添了把火,偷偷写了个关于如何当好奴才的封建道德体系奴才守则散发出去,看的不少旧贵族潸然泪下,顿觉这才是大治之世应有的样子。 这篇满满是对北边侯伯国等级制度赞誉不已的小册子顷刻间让舆论转向,大量夏国教育体系下成长起来的市民暴怒不已。 虽然看起来闽城比较平稳,但是从夏国建国之初有人准备复辟血统神圣开始,夏国人一共为此死过几十万人,尤其是很久前第一次有人试图血脉相承的时候,学宫中三百多个学生为此全家被杀光,但仍旧没有吓住更多的人。 就如同新夏有人敢说话一样,不是因为这个族群的统治阶层善良的施舍,而是前后四百年用了几十万人命换回来的。也正如为什么太学学宫之类仍旧留下了一半的非举荐名额,也是用血换回来的一样。 看似温和,看似宽容,一旦触动了底线却会不管不顾,毕竟课本里的本质还没改,毕竟还需要底层人当兵打仗。 瞬间,市民阶层从中立变为了同情的那一方,作坊主们立刻和那些矿主和旧贵族们划清了界限,反正织工不会出现大规模死亡的情况,把钱直接给女工无非就是要多花几个铜子。 这种乱局逼得闽城不得不召开了郡议事会,而就是这场议事会让陈健明白,自己此时连个屁都不是。 全国三十六个郡,每个郡在全国议事大会开启的时候需要出十三个名额,而每个郡里的议事会也按照人口有百余人——陈健没奢望成为那十三个人中的一个,但本郡的这百余人和陈健以及陈斯文都没有丝毫的关系,陈斯文是军方的人物,而陈健则是根本没资格掺和进来。 两天后结果商定,今后所有雇佣行为均把钱交给被雇佣者,煤矿瓦斯爆炸死亡后的尸体必须挖出来埋葬,而且给予每个死者的家属十枚银币的补偿。 闽城总算是安定下来。 女织工们重新上工,钱到了自己手里,成了一个可以操控自己命运的人,即便有些人的父亲并不高兴,但终究有一天他们会接受这个事实,用另一种方式去对待自己的女儿。 矿工们兴高采烈地宣读着新的闽郡死亡补偿条例,为自己的死竟然值十个银币欢呼雀跃,重新回去挖矿。 混乱很快过去,闽城也恢复了繁华,陈健很高兴,明白这个族群的一切都是靠着一滴滴的血和泪走到了现在。 郡议事会的事,也让他明白自己真的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也就更坚定了他往上爬的心,更明白此时此刻哪部分人才是有力量的,哪些人才是可以影响到族群走出迷雾之后走向的。 闽城的一切在这场风波后恢复了正常,也包括那种每天都在上涨的花朵,这点小动乱影响不到闽城商人的囤积热情。 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这种妖艳而华贵的花蕊之中,银币的叮当与鲜花的芬芳孕育着狂热,而这种狂热很快就要变为沸腾。 七月末的时候,孙湛告诉陈健,那幕戏终于排演完毕,马上就可以演出了。 鉴于陈健此时还籍籍无名,这幕戏用的是孙湛的名声,孙湛不以为意甚至有些欢喜,他相信这幕戏会成为一幕很有传奇色彩至少能够流传几年的戏剧。 与上次不同,这一次陈健终于有资格坐到之前只能羡慕的某些包厢中了。问清楚了时间,提前拿到了初演的请柬。 陈健很想和林曦一起来看,至少可以暂时忘掉自己如今竟然如此混蛋,从麻木的、违背了初心而僵硬的心中找出一点柔软的温情。 第二十四章 迷雾散后最大炸弹的引信 很多书上说,秋天是金色的,但很显然发明出金秋这样美妙字眼的人并不是闽城人。 八月初仍旧暖暖的风吹过林曦的小花园,四周的栅栏困住了这一片满是鲜花和绿菜的地方,却困不住花园中的人。 林曦蹲在地上,好奇地看着一条菜青虫在一棵菜叶上爬行,后面留下了很多参差的透明的窟窿。 “笨家伙,为什么要爬呢?等着长大了变成蝴蝶再飞走啊。” 她轻声地咕哝了一声,用手捏起那只青虫,任凭那种软凉凉的感觉从手背上滑过,有些呵痒。 平着手背回到屋中,将青虫放到下部是水银中间隔着一层网的小罐子中,青虫挣扎了片刻终于没有机会再变成蝴蝶。 取出了青虫,熟练地拿出一套很精致的工具,割开青虫的腹部取出黏糊糊的内脏。灵巧的双手熟练地将一团洁白的棉花搓成小条,塞进了青虫的肚子里,用软胶粘在一张纸上,放在屋中一处干燥的地方。 回到房中,取出了一本前些日子陈健送她的一本手抄的小书,封面上写着《用算数方法解析几何问题》。 这是市面上从没有过的东西,里面都是用手抄写的一些内容,出现了一个叫几何坐标系的东西。 这是一本很好的书,尤其是对林曦来说这很重要,很多原本看起来很难解决的几何题目用这种方法很容易就能得出正确的答案。 一个月前收到了这本书,里面写的很详细,用一个常见的围棋盘和下棋时候人们常用的纵横格做了个简单的解释,林曦很容易就看懂了。 只不过心中的感谢和高兴却很难分享,陈健这些天并没有出现,像是消失了一样,林曦心里难免有一种大约是想念的东西,总想着见面后会说些什么,却又盼着猜不透。 隐隐地,她以为自己有些喜欢这种猜不透的神秘感觉。 但当外面喊她名字的、熟悉的声音传来时,她却有些慌张,急忙拢了拢头发,急忙间对着铜镜看了一眼,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甜甜的笑已经挂到了嘴角,只不过心里还不相信自己喜欢的其实并不是那种猜不透的感觉。 依着老规矩,让外面的人自己进来,泡上淡茶,这一次不但没有了枪,还多了几块米糕。 等到陈健坐下后,林曦端起茶,却不喝,而是有些古怪仿佛带笑一样盯着陈健。 被看了许久,陈健感觉到有些别扭,下意识地对着清澈的茶看了一眼是不是脸上有什么东西。 小桌案的对面传来一阵银铃样的笑声。 “你到底是陈健呢?还是雷正兴呢?” 陈健也笑了,问道:“你都知道啦?” “我总是要去城里的,自然就听了些事,看了些故事,又看到我的花被卖到了几十个银币一盆,当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想到故事,自然想到了传阅甚广的那一册关于美人鱼的插画,想到那些复刻画中的妖娆和诱惑,脸便有些红,轻啐了一口。 “那些故事都是你写的,就是为了卖花?” “不止。” 陈健摸出了一张很精美的请柬,说道:“不止是那些故事,还有一幕戏呢。明天晚上就要演出啦,你和我一起去看吧,很好的位置。” “戏?也是为了卖花的戏?” “当然。我说了,我要卖很多钱,咱俩一人一半。我答应你的是卖花,可不是答应你写故事写戏。” 这话听着便有些暖,林曦微笑着将这些话记在了心里,又仔细地看了陈健一眼,伸手接过请柬,看了看上面古怪的名字。 皱着眉盯着四个字中的孤儿两字,心里微微有些酸楚。 心里酸,笑的便更甜,佯装无意地说道:“如果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说你会编故事、会写戏,还会做算数和几何,我是绝不相信的。” 陈健厚着脸皮笑道:“这样你才记得深,免得很快就忘记了啊。” 林曦轻咬着嘴唇,砰砰跳着的心和脑海中的思绪混在了一起。 “是啊,忘不掉了呢”。这样想着,嘴上却说:“今年是古怪的一年,很多事都让我忘不掉,仿佛一切都变得古怪起来了。” “古怪?” “是啊,至少对我来说是古怪的。比如遇到了你,又比如原来地球荧惑星们并不是圆圆地围绕着太阳,比如小册子上介绍的采石场里挖出的巨大的、比大象还大的、从未见过也没有任何传说的骨头。” 陈健觉得这一切都很正常,便很疑惑,问道:“这有什么古怪的?” “你听过古时候留下的盘古开天的故事吗?” “当然听过。” “如果天地真的是劈开的,那么一定是完美的。地球应该是圆圆地围着太阳转动,草木鱼虫牙兽爪罴都应该是从开天的那一刻就都存在的。岁月在变,那些动物植物却不会变才是。” “可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地球不再是圆圆地围着太阳转了,采石场里出现了从未见过的猛兽,难道这还不够古怪?这天地间的一切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一开始开天辟地的时候就存在的?还是说并不是这样的,甚至可能在人出现之前世界本身就已经存在了呢?” “原本我们认识的世界太小,也就不用去想着解释世界。可是现在见到的太多,总要琢磨着去解释了。草为什么是绿的?花为什么是红的?鹿为什么跑得快?鱼为什么能在水里游?” “原本的解释是最简单的,开天辟地的时候,一切就都存在了。可是这个解释现在已经撑不住啦,至少在我眼中撑不住啦。最简单的最完美,可最完美的未必是对的,就像是最完美的圆变成了并不完美的椭圆,可大家又不得不接受。” 听了这席话,陈健笑问道:“那你是喜欢简单而完美的?还是复杂而不完美的呢?” “我当然喜欢简单而完美的,但是世界本身并不是因为我是否喜欢而存在的啊。我喜欢的未必是真实的,而比起个人的喜欢,我更想要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万紫千红鱼游鸟飞的世界。” “其实一旦我想要学这个,就注定和完美无缘了。比如鲫鱼多刺,海棠无香,蝴蝶其实是毛毛虫,彩蘑菇多半有毒,这是我小时候爸爸就和我说起过的。” 陈健点点头,又说道:“或许,其实还是完美的。就像你说的,草为什么是绿的?花为什么是红的?鹿为什么跑得快?甚至于天地万物花草鱼虫为什么会是这个模样,或许真的有一套完美的东西在支撑的。只不过我们现在还没有发现,所以看起来就杂乱无章。就像是……” 想了想,陈健终于想到了一个解释的办法,问道:“有针线吗?” 林曦知道这是要解释什么,便翻出了针线。 找了一张纸,画了一条线,将两根针扎在线上,分出两根针的中点,将一截线绑在两根针上。 找出一小节石墨笔芯,放在线上,熟练地画出了一个椭圆。 然后在椭圆的中心画出了一个直角坐标系,写出了一个椭圆在坐标系上的标准公式,稍微用勾股定理解释了一番,林曦便看懂了。 “你看,这是一个椭圆,如你所说并不是完美的,看起来很古怪。为什么古怪?因为长轴和短轴并不一样长。” 陈健又在一旁用针线画了一个圆,同样写上了直角坐标,在这个圆的旁边仍旧写了一个椭圆的标准公式。 林曦看了一阵,隐约间明白了什么,但却怎么也抓不住。 陈健提醒了一下,将椭圆的长轴和短轴变成一样的,于是原本应该是椭圆的公式,画出的竟然是一个圆。 “所以,如果你认为圆的定义是完美的,那么椭圆自然看起来就不是完美的。倘若你把圆看成椭圆,那么圆不过是一个短轴长轴一样的椭圆而已。也就是说,即便看起来很难看的椭圆,其实内部也是有一套完美的规矩的,而圆不过是这个规矩内一个特殊的存在而已。” “你用圆的规矩去看椭圆,当然不是完美的。可若是用椭圆的规矩去看圆,却是完美的。” “既然圆与椭圆是这样的,难道这天地间的千奇百怪的草木鱼虫,难道就没有一种我们还不知道的规矩决定了它们长成这样吗?这个规矩一定是完美的,但规矩之下展示出的多彩多样却不是完美的。完美的规矩本身,也是一种完美啊。” 陈健眨着眼睛,鼓励道:“或许,你应该想办法找到一种完美地、可以解释物种多样千奇百怪的规矩,来解释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我还是相信,世界本身的规矩是完美的。” 林曦呆呆地看着纸张上的圆与椭圆,思索着完美的规矩这样一种说法,越发觉得有些道理。 陈健站起来,指着外面的菜园,说道:“就像是外面菜园里的青虫一样,我是胡猜的,或许它们原本是多姿多彩的,但是或许绿色的可以藏在菜叶上不被鸟发现;而彩色的则容易被鸟吃掉。” “或许多姿多彩的青虫那是杂乱而逾矩的,因为违背了天地间的某种规矩,所以就只能是绿色的了。看似没有理由的绿色,其实或许就是最符合规矩的。我想,既然世界存在,那么一定是有完美的规矩塑造了这个世界,那么一切都是完美而符合规矩的,不符合规矩的不完美的也都死了。” “只不过这规矩我们还没发现罢了,所以看起来很乱,毫无关联。” “从心所欲,不逾矩。人如此,物亦如此。” 第二十五章 长大 既说到了菜青虫和不逾矩这样的事,原本青年男女之间那点恍惚的暧昧便又多了几分凝重的味道。 菜青虫为什么是绿色的,只是一个猜测,这种猜测想要得到证明需要看遍整个世界来做证据,当然不是一个被迷雾笼罩的封闭之国可以论证的。 从小看了许多因为所以这种逻辑的书的林曦,也不会以为陈健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惊为天人。只是如同一颗微小的、似乎被忘记的芝麻籽埋藏在了心的深处,或有一天会萌发。 从暖暖的暧昧说到了丑陋的菜青虫,再说到枯燥的几何算术,一场本该少男少女秋日下的哝哝私语还是绕成了与陈健在城中做的事相差不多的无趣。 其实林曦听的很开心,但却和陈健所想的柔软的一天并不一样,难免心中暗骂了自己几句狗改不了吃屎。 天不早了,陈健走了,林曦送了,木栅栏又将两个人隔开。 栅栏内,林曦看着上午刚刚做成标本的那条菜青虫,想着陈健的话,对着菜青虫若有所思。再从这个可爱的已经死掉的菜青虫上想到了陈健,摸了摸那张戏院的请柬,露出了笑容,暂时不去想关于菜青虫的事,而是去想菜青虫后面的那个人。 栅栏外,陈健骑着马,先想到了林曦,自己笑了笑。马儿听到这种笑声,以为主人又要折回那一道木栅栏附近,不情愿地停下准备转身,缰绳被勒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并非如此,于是奋蹄回家。 马蹄的哒哒声中,陈健又想到了菜青虫,然后想到了菜青虫的规矩,不由叹了口气。 菜青虫背后的不是简单的一篇论文,而是整个世界观的改变,更是将来迷雾散开后世界混乱的根源与外部宗教战争的助燃剂。 伴随着这种古古怪怪的政治制度的传播、某些科技的优势、优越地理环境的富足,很是要引发一些天翻地覆的大事。 对外面的某些族群来说,世界观的全面冲突会引很多可能而又偶然的后果。 要么是文化圈战争,世俗无神论和神创论不可共存,互相渗透各有带路党,看谁撑到最后。要么是即将开始的神与世俗、新宗旧教的三十年大撕逼中又落入一颗足以引发海啸的大炸弹。 要么是某些文化圈的精英阶层全面反思和逆向族群主义思维,配合上菜青虫背后隐藏的规矩、玻璃磨镜外的天堂世界,三观尽毁、信仰崩塌。以至认为自己所信仰的一切都是脏的丑的所以才落后,连同绑在一起的神权、君权、传统价值观、传统宗教信仰砸的粉碎踏上一万脚,矫枉必过正,再加上没有一个新大陆转移内部矛盾做宣泄口,百年之后杀个血流成河人头滚滚王冠神杖落地无人敢拾——再诡异点,二百年后一个全欧罗巴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怒斥这边是帝国主义的最后堡垒也未可知。 这些都是可笑而又遥远的偶然,但对自己所在的这个族群来说,其实也面临着一些危险,陈健难免有些担心。 这个族群的终极关怀,大抵是人活着就是要实现自我价值,人是世界之本、历史之本、现实之本——陈健很担心能否抵挡得住另一种宗教天堂地狱、彼岸超度的终极关怀——尤其是菜青虫背后的故事被这个族群所接受之后,终究还是缺乏一整套系统的哲学来对抗那些听起来更为玄妙的终极关怀。 他是没这个本事的,只能等到思想被帆船连接到一起的时候迸出更美的火花。 或许……此时要想的,应是几天后的那幕戏,以及一同看戏的人。 ………… ………… 八月初九的清晨,太阳依旧准时地从海面上爬起。 淡红色的阳光透过林曦打开的窗子,将屋内简单的家具涂抹上了一层釉彩,将浅浅的、孤独而又洋溢着青春喜悦的影子投在了一旁的书柜上。 林曦洗过了脸,用毛鬃牙刷漱过了口,头发湿漉漉的还没有完全干透,用一条很大的毛巾包裹着,露出油亮的青丝。 侧着头,两只手用毛巾搓着还未干燥的头发,看了看外面的太阳,心说时间还早。 静静等待头发干燥的时间是在铜镜前度过的,身上只穿着一件亵绊,秋季早晨微微有些凉的风从窗子中吹进来,露在外面的稚嫩的皮肤有些怕冷地耸立起来,或许还有别的地方,只是被衣衫挡住了。 透过窗子,可以看到院中的花,淡黄色的繁复的花瓣忍不住伸开了躯体,微微摇动着等待一只蜜蜂飞过。 远处传来不知道谁家的狗吠声,远远地听不清晰,却并不停歇,好一阵才没了动静,大概惊动了主人。 不知怎么,这声狗吠让林曦想到了一首小时候听不懂的小诗,因为不懂所以看过之后也就忘了,今天却忽然想了起来。 那是一首很古老的夏国初建时候的小诗。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小时候,她想,为什么脱衣服要害怕被狗听到呢? 现在,她明白过来,原来脱衣服其实未必就是为了换衣服。 当然,这时候只穿着亵绊是为了换衣服,也就不用害怕远远的狗吠。心中想着前些天做的奇怪的、旖旎的、并不清晰却隐约害羞的梦,摇了摇脑袋,对着镜子笑了笑,发现自己的脸有些微红。 “这一定是太阳晒的。” 她这样告诉自己。 可心里却想,如果关上窗子,太阳就照不进来,那么就能知道是不是真的是太阳晒的了。 于是并没有去关上窗子,而是将脸颊对准了太阳,以确信的确是这样的。 等到头发干了,重新散落下来,林曦盯着桌上的那两根用来扎发髻的头绳,忽然觉得原本很好看的头绳有些幼稚了。 于是踩着木屐,吧嗒吧嗒地跑到了不远处的小柜子旁,心里咚咚跳着,犹豫了一下,取出了一个木匣。 里面是一支母亲留给自己的钗,银的,造型也是很古朴的簪钗剑的简单样式。 这根钗原本应该是自己长到十六岁的时候,由母亲解开为自己解开发髻,及笄而带钗。 银色的简单的发钗很配林曦黑色的头发,林曦觉得至少比两个发髻要好。 小时候妈妈跟她说,带上钗,那是长大了。 那时,她想,长大了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现在,她想,原来是要让别人知道自己长大了。 不过别人眼中的长大了到底是什么模样呢?她并不知道,只是隐约记得外面女人的发饰,但是自己又那里会绾呢? 踢踢踏踏地跑回到铜镜前,嘴里含着那根冰凉的发钗,对着镜子双手绾着平日看起来很简单的头发,却怎么都难以让它们听话地聚在一起。 对镜绾青丝的影子一开始在屋子的西边,直到影子移到了屋子的正北,青丝才算是绾好,嘴唇因为含着发钗而有些发白,脖颈里也全是汗水。 看着手腕上的五彩绳,冲着自己点点头,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样,取过发钗别在了发中。 几根乱丝贴在出了汗的额头,细痒痒的,心说明天就会快许多了,至少不用这么久。 这是第一次挽起这样的发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古怪,才明白过来自己只穿着亵绊,赶紧翻出了自己的衣服。 很快,屋内的小床上便堆起几件衣服,原本很好看的,此时却被她遗弃在了床头。 有些女人用另一种方式——比如在胸前垫上一些紧致的棉条——告诉别人自己长大了,不过林曦并不会,也没有人告诉她。 所以她只是觉得长大了穿起衣服来并不应该是这样子,却不知道为什么不是那个样子。 最终还是挑选了一件淡绿色的襦裙,披在身上,露出一点细致的锁骨…… 这就是她一上午做的事,平日只用一刻钟就能完成的事,竟耗费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可还是比她想的要快。 于是这几件最简单的事情做完了,竟然不知道要做什么,只剩下静静的等待。 原本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捧着一卷书在屋中细细阅读,但是此时却读不出滋味,总是胡思乱想。 直到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刚才的书到底写了些什么竟然记不得了。 最后照了一次铜镜,匆匆地跑了出去,看到对方正露着白白的牙齿冲着她笑,似乎看了看她的发钗,却什么都没说,而是让她上了身旁的一匹马,侧坐在马背上,缓缓地前进着。 和她想的一样,一路上有说有笑,但又不是她想的那种有说有笑,但自己又真的是发自真心的有说有笑。 在城中吃过了饭,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很多人朝着戏院那边走去,讨论着今天的新戏。都说这是孙湛的新戏,人们不禁惊讶于义仍先生这么快又写了一幕,赞叹不已,又满怀期待。 戏院的门口,陈健颇为自豪和林曦说道:“这些都是去看那幕戏的。” 然后,又小声地在林曦耳边道:“其实都是去看咱俩卖花的故事的。” 第二十六章 面目全非(上) 戏院中。 时空,伴随着缓缓拉开的幕台而交错。 昼亮的火光在幕台上闪烁着,剧院中观众的声音逐渐黯淡下去,静静地等待着这一幕名字听起来很古怪的戏剧的开始。 几个穿着旧时代贵族华美服饰的人在幕台上围坐在一起,一句简单的兄弟相争、流血漂橹,将观众们带到了百余年前那个战乱不断的时代,那个涌现出无数故事英雄如今只能远望的时代。 当人们在统一而安定的生活中恬淡的久了,总会怀念那样的乱世,毕竟他们没有经历过流血,却只记得史书上那些层出不穷的英雄故事,这是戏剧家们最喜欢的年代。 然而很快,幕台上的一个人苦闷地看着地图,询问道:“华夏?她在哪里?我在地图上找不到她!没有一个城市、没有一个乡村,甚至没有一块地方可以让我们坚定地指出这就是华夏。” “在脚下,这是赵国;在海边,那是齐国;在西原,那是卫国……华夏在哪?兄弟之间为何流血?成百上千的人为何而死?” 很简单的话,拷问着这些穿梭了时空的观众们,终于让他们想起了那个时代不只是英雄,更有数不尽的血,以及为了侯伯们私利的战争。 华夏在哪?什么是华夏?享受了太多安稳的人们想象着那种展开地图却只能看到列国林立的时代,跟着一声叹息。 幕台上的人们继续谈论着天下如何安定,直到有人说起了夏国,因为那不只是华夏诸国的心脏,更不是某个侯爵伯爵自己的国家,而是整个华夏人共同的祖国,在那里没有人可以说整个土地都是一家一姓的,而是归所有国人拥有的。 观众们隐约明白过来,原来只有夏国统一是正义的,而其余侯伯不过是为了自己子孙万世的狗咬狗。 正是这种认同,让后面的反叛变得正义起来,也让这些想要让小国内附夏国的行为变成了高尚的、崇高的、为了兄弟族群不再流血的神圣。 也正是这种认同,让那场邪恶战胜了正义的屠戮变得可气,更可恨,尤其是看到同祖兄弟之间毫不留情地杀全家之后,更将血统神圣的肮脏和被所谓亲族掩护下的血腥展示的淋漓尽致——连同祖兄弟都可以屠杀,难道可以指望这样的人能够真的把国人看成人而不是他的私产吗? 观众们看到了高尚、看到了丑陋、看到了血腥,也看到了希望。 当一个母亲冒死护住了襁褓中孩子的时候,女人们总会揪心地想到自己的孩子以及那种母性所共通的爱。当母亲把活下去的希望留给孩子而自己选择死亡的时候,更让观众们看到了人性的光辉。 那个襁褓中的孩子,成为了幕台上与幕台下所有人的希望,那朵印在襁褓上的、仿佛火焰一样的花朵,让人们期待着这一朵火苗可以燎起倾天的焰,将这黑暗与丑陋冲散。 至少……也要血亲复仇。 被襁褓包裹的希望获救了,仅仅是因为一个人的善良,也因为救人者认同孩子父母的期待、渴望天下一统的安定。 士兵们搜捕着每一个家庭,寻找着那个孩子,在难以辨认的时候就把所有最近出生的孩子都无故杀死了,只因为一个血脉神圣的人不允许有人能够威胁到他的位子,仅此而已,所以那些孩子都要死。 机缘巧合之下,救人者自己的孩子被当做那个孤儿搜捕走了,但是真正的孤儿却留了下来。母亲抱着那个孩子,要去换回自己的孩子,沙哑着呼喊着,毕竟那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这个母亲不是没有人性的圣人,但却是最美的母亲。 可是赶到的时候,那个小孩子连同巧合之下的印着花朵印记的襁褓都被用木楔子钉在了墙上,士兵们已经离开。母亲恸哭,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怀抱中的孩子带来的祸患,想要摔死这个孩子为自己的孩子复仇。 当她举起的时候,观众们的心都揪了起来,纷纷呼喊着那些坏人才是带来这一切的根源,去杀死那些坏人…… 幕台上的母亲在举起孩子的瞬间,孩子叫了一声软软地听不清晰的妈妈,两个最简单的、最容易发出的声音,却仿佛一桶最为炽烈的火药,将母亲的心击的粉碎,瘫坐在地上,不住地仿佛哭泣一样告诉孩子自己不是你的母亲,自己已经不再是母亲了。 但最终,母性的光辉还是让这个女人留下了这个孩子,埋葬了痛苦,将曾经孩子的一切都转移到这个孩子身上,从姓到名。 就这样,这个孤儿活了下来,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把这个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并不知道真相,快乐而又无虑。 和所有幕台下的观众一样,在受过基本教育之后深信人的伟大的、世界是美好的、一个人可以凭借双手改变一切的命运。 直到有一天和邻国爆发了战争,理由只是国君想要更多的土地,“父亲”被抓走战死沙场,母亲思念成疾重病不起。 临终前将一切告诉了孤儿,随手撒手人寰。 也就是这一刻,仇恨让他疯狂、无助让他苦闷、弱小让他恐惧、失去让他孤独。 一切的一切,都需要一个稚嫩的年轻的肩膀去扛起来,而地位的差距又让他产生了难以抵抗命运的不安和绝望。 所有的苦难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于是活着或是死去成了一个难题。活着就要与无涯的苦海相争,为善良和正义以及亲情而战,可是太难。相对着活着,此时此刻,死去竟是最简单却又最纠结的选择。 这个孤儿也不是那种高大全的君子,所以更让观众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想到了自己的苦闷,忧郁自己的弱小。 曾有赔掉了一切的商人,看到这一幕,听着这一段独白,想到了自己一无所有时的绝望,也曾想过自杀的安眠。但正如幕台上的孤儿一样,苦闷中还有更多的责任要担负起来,于是坚持着从绝望中走出。 曾有家庭遭到变故的市民,看到这一幕,听着这一段独白,想到了自己乍经变故时候的迷茫,那种黑云压城难以喘息的滞闷中,也曾有过生与死的思考…… 曾有在优越家庭和学堂里长大的学生,看到这一幕,听着这一段独白,想到了自己步入真正生活时候的苦闷,那种现实与想象的巨大反差,绝望而又迷茫的苦闷…… 不同的人眼中是同样的故事,却引发了不同的回忆和思考。幕台上不是一个坚定的人,不是一个生而全能的人,可正因这样才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着人味儿的人,是数千人的影子糅合在一起的实体。 弱小的孤儿此时不仅仅要复仇,还要肩负起真正父辈的理想,改变这个黑暗的国度。就像是一只小蚂蚁要肩负起搬走大山的使命。 痛苦的迷茫与思考中的懦弱,却不是是否复仇的纠结。 幕台上,直到有一天,孤儿看到一个六岁的小女孩为了保护自己的父亲不被暴君所抓走,用小小的玩具弓箭毫无惧色地攒射着抓人的暴君的爪牙,孤儿才明白论起来那个小孩子更为弱小,但影子却把自己都遮罩了。 苦闷迷茫后的坚强,才是真正的坚强。擦掉迷茫与纠结,用力撑开黑暗,决定向前走,即便前方布满荆棘,也正是这个时代不屈的人的写照,不信鬼神不求天地,只问双手能否撑得起一个人字。 隐藏住恨与懦弱,彰显出坚强,开始了最为艰难的复仇之路,而这条路却又难的令人发指,也更让观众们充满期待。因为如今就是这样一个时代,靠着自己的努力,还是有机会富足,有机会拥有名声,有机会成为社会的上层,甚至有机会在贤人祠留名、在议事会发声,甚至成为华夏的王……虽然只是理论上,但却并没有堵死彻底因为血脉而绝望。 这样的人更符合这个唯利是图、渴望实现个人价值的时代。 那种真正纠结到骨子里的、被宗教洗脑的、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要担负拯救使命的人不会符合这个时代、这个族群、此时此刻的审美和认同。 而那种因为血脉就高人一等所以孤儿不能死自己的孩子可以死的命运,也不会被这个时代、这个族群、此时此刻的价值观所认同——即便不是因为血脉,而是因为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的一诺千金,也很难让此时此刻的这些人理解,因为他们没有那样的文化底蕴;更不会理解另一个时空的元蒙时代的赵这个简单的字的深刻含义。 大抵真正的哈姆雷特会被此时的这群人怒骂脑有病、而真正的赵氏孤儿会被这群人不理解。不是因为故事不伟大,而是因为看故事的人不行。 时代与文化底蕴是抄袭能否成功的保证,不同时代会有不同的认同,所以可惜面目全非,却又幸好面目全非。 不会留名千古,只会风靡一时。 第二十七章 面目全非(下) 一个装修别致的雅阁之中,是孙湛从外地请来的客人,来观看这幕戏。 当这几个人看到最后,看到孤儿获得了众人的支持,并在众人一致推举下拥有无上权利的时候,终于露出了笑容,也终于看到了他们想要看到的东西。 他们是孙湛真正的志同道合的朋友,至少孙湛是这么看的,但事实上未必。 这些人真正交好的曾是三十六郡中某一郡的年轻郡守,年轻有为、背景雄厚、有能力有担当,但未必能够在十几年后成为尚书左仆射,继而成为下一任的王。 如今局势看似安稳,实则暗流不断。 在齐国这一片最后可以获得功勋的战争结束后,一切都将固定下来,之所以迟迟不打还在谈判,不过是各方势力都在做最后的准备以求获得最后的军功。 而在国内,一些矛盾依旧存在,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并非是那些在街头谈论的鸡毛蒜皮,而是真正有发声权的人所争执的事。 前几年的国人议事大会上,有人提议征收个人税,凡是年入超过四千个银币的都需要缴纳一定数额的税,但在投票的时候,这些被财富加权选出的议事会成员们大部分投了反对票。 相反,有人提出了征收人头税的提议。这很显然对他们有利,同样的百十个铜子,对于赤贫的人来说很沉重,但对于那些腰缠万贯的人来说不值一提。 征税的问题只是一部分,还有诸如大量的公产荒地如何售卖的问题,更是争执不断。 大投机商们提议,至少要一千亩以上才能出售,不能小块出售。这遭到了大部分中层的反对。 同样,需要大量人手的农场主更是反对售卖这件事本身,尤其反对政府主导的开荒十年后土地归买地者所有这件事,因为他们需要大量的廉价劳动力,而一旦法案通过,那么劳动力必然稀缺上涨。 南方沿海一带的商人、作坊主、矿主们则支持这个法案,并且站在了那些中层的一边,提议可以允许更小的、譬如一百亩左右的土地售卖。因为这样他们可以将大量的产品卖出去。 这只是冰山一角,各种矛盾层出不穷,前些年修通的一条运河又将各种肥田矿与水路连接在一起,粮价暴跌,更让大土地主们趁机兼并了一些小农。部分小农破产,沦为雇工,或是涌入城市,他们又渴望政府收归议事会的权利,希望有个人能够完全站在他们这边。 如今各方都在观望,那些街头扯淡的人根本不在这些真正观望、准备站队的人当中。如今还有最后一战,战后站在谁那边?是作坊主、商人?还是大农场主?至于中层市民和小农,那只是可以利用的力量。 如今来看,因为对外航海的失败,大农场主那边占据着优势,他们甚至想要实行禁止雇农任意流动的政策,将他们困在土地上。 两边都支持一部分人,于是这位年轻的郡守想要走另一条路。 他圈子内的人从故纸堆中翻出了数百年前的一些书本,仔细琢磨了许久,决定做些大事。 首先这群人走遍了大河南北,考察着每一处的发展、人心、矛盾、愿望,并在三年前得出了一个结论。 大量的小农处在破产的边缘,他们分散而又没有发声的力量,所以对党派和议事会并不热衷,相反他们渴望一个真正的、拥有无上权利的、绕过议事会的人做他们的王,代表他们的利益,而不是代表议事会的利益。 再三确认了这种可能,以及对未来的分析之后,这位郡守决定做件大事。 首先是把自己装裱成四百多年前姬夏的真正认同者,不断读书开口闭口都是姬夏当年如何如何。同时在郡内做了一些有益的事,笼络了一群对现实不满的年轻人,兴修水力、组织小农建立合作农庄、扶植中层、打击不法分子。 但暗中也拉拢了一批大作坊主、矿主和一部分军人、大农场主,毕竟缺了他们的支持根本走不远。 数年来,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表面上俨然一副为中层和小农代言的架势,获得了极高的威望和声望——小农和中层既然很难在议事会发声,那就很期待这个看起来是披着姬夏的皮的人能够站出来为他们做主。 本来两派已经为十几年后开始站队,现在却又多出了第三个选择,而且是一个看起来在中层和小农那边名望颇高的、伪装成中低层代言人的一位,愣生生地又重新杀出来一条路。 也因而,各种准备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孙湛进入这个圈子,并不知晓这些,只是出于一种政治追求,一方面看到了今后阶层禁锢的绝望,一方面又害怕底层毁掉他们,另一方面或许也想要爬到上面但是又缺乏机会,最后也的确有那么些看到了不公和唯利是图之下和看似公平的不公,生出了一种只要有人拥有无上权利,就能变革、才能变革的想法。 至于变成什么样,他没想,只是觉得需要变。既然自己想不通,当然是要交给那些可以想到的人去做。 因此他的作品,大多都是提倡正人君子、鼓吹至高权利、鼓吹圣人政治这样的内涵。 更可怕的是他的作品极受欢迎,于是一些人看出来了,看起来很难对付的夏国体系下的人,他们维护的只是一贯的非血统神圣,却并不反对一个拥有极端权利的人去拨云见日维护他们的利益,渴盼圣人、君子、青天大老爷,来制裁那些钻漏洞的不公,并开始质疑议事会商定的法律是否就比血统更神圣和更正义。 因为没有对照,而唯一的对照就是那些侯伯国,除了血统神圣外,的确还是很有一些有能力有魄力的君主的,而又没有人告诉他们另一条路可以走。 加之物质条件和技术的局限性,以及长时间没有突破导致这种诡异的政治体制已经有些撑不太下去了,贫富差距愈发扩大,内部矛盾一天天地积累而又无法宣泄。 随着统一即将完成,这种心态也在一天天发酵,这正是可以被一些人利用的力量。 孙湛只是再做自己认为正确而且崇高的事,却在不知不觉中卷入了这种漩涡,成为了一些人的鼓吹者。 当演出即将结束的时候,孙湛来到这个包厢中,几个人扬起了热烈的掌声,祝贺着孙湛又一幕极为成功的戏剧,数不尽的溢美之词。 这些溢美之词中,夹杂着一些人特殊的赞扬。 “孙义仍啊孙义仍,你这幕戏,好就好在最后。那孤儿最终夺了权,靠谁夺的?最后又怎么归附的夏国?还不是因为众人民选出让他拥有无上的权利?一言决断,方成大事。大妙啊!大妙!” 孙湛笑道:“正是这个意思。前些年议事会商量征税的事,就说年入超过四千银币的都要缴纳个人税,可结果呢?议事会投票的时候,八成的人反对,只有两成支持。再有,竟有人提议恢复人头税,降低商税……那人头税对他们来说才几个钱?可对底下的人可就不同了。” “我是想着,指望议事会商量出收他们自己的税,怕是不可能了。如今为官的,哪个不是身家巨富?又有几个肯从自己身上拔毛呢?若有一人拥有当初姬夏那样的权利威望,又有几分睿智聪明,权利收归一人之手,只要心存良心,肯定要比如今议事会的情势要强得多。” 那人点点头,说道:“你这样想是极好的,这也正是我们这些年的愿念啊。希望这些看戏的人,能够看出你想说的话才不费你这番苦心啊。” 几个人又说了几句其中颇为经典的几段对白,连连夸赞。 孙湛笑道:“诸位,其实这戏,并不是我写的,而是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想法虽有些幼稚,但是听起来竟像是我辈中人,又有些激情与才华,尤其是这幕戏,有些地方甚至让我都拍案叫绝。” “待一会演出完毕,我会告诉众人是这个年轻人的作品,我可不想做那种抢他人之名为己有的人。” 一人称赞道:“义仍仍旧有几分当年学生的呆气,殊为难得,殊为难得啊。” 孙湛笑着接受了这个听起来呆实则夸赞的说法,不过他的话也引起了这些人的兴趣。 “你说这幕戏是个年轻人写的?” “是啊,我只是帮他修改了一些地方,毕竟还年轻,虽然文辞华美,可终究还是缺了些格局。不过也都是些无伤大雅的事,最后那一段也是我改的,他原本还是年轻人想的那一套。” “你这样一说,我倒是对这个年轻人有了些兴致。这年轻人若是有志从戏文之事,将来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样吧,你先忙你的去吧,等过些日子,可以宴请这个年轻人。既是少年得志,总会有些想法的。” 孙湛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和他相谈,很多见解颇为有趣,虽然幼稚却也能让人有些醒悟。若是他能够有一番大理想,或许真能和我们站到一起,为这华夏的将来做番有意义的事。” “是啊,为这华夏做番有意义的事。他既有才华,年纪又小,只怕他误入歧途啊。” 交谈声中,戏剧已到了尾声,孙湛又说了几句,便告了别。 看了看远处陈健所在的位置,长呼一口气,将要走下去宣告这个年轻人的成功,给予这个年轻人应有的名声。 第二十八章 可怕 舞台上的悲欢离合在最后一声长吟结束后化为平静,演员们依次走到了幕台上谢幕。 然而整个剧院却是一片安静,这不是不屑于鼓掌的沉默,而是很多人还沉浸在之前的故事中。 不知道是谁先醒了过来,第一声掌声就如同大河上有破冰时的第一声轻响,引来的是河水奔腾般的不息。 此时此刻,除了掌声观众们想不到别的方法来表达心中的感触。 因为太多,所以就如一个千斤的橄榄压在舌尖,明明味道是极好的,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这种酸甜厚重的异香用语言诉说出来。 舞台上的演员心中猛跳,他们不是第一次登上这里演出,却是第一次听到这样骤烈如暴雨般的掌声。 这掌声不止属于幕后编写这幕戏剧的人,更是对他们表演的肯定,虽然他们也是为了赚钱,但在赚钱的同时感受到尊重与人生价值的实现是最为完美的。 演员们鞠躬回谢着这些掌声,手持着戏剧道具的那多花的人忽然将花朵折断朝着下面扔了下去,这种因为兴奋而偶然的行为引动了更多的浪潮。 一个幸运的男子抢到了这朵花,顺手别在了身边女子的鬓角。花如火,人娇艳,在众人羡慕或是祝贺的嘘声中,脸庞更为娇红,轻轻依在了身边男子的肩头。 在这样的欢呼中,孙湛走到了台上,下面原本已经稍微有些安静的掌声再一次猛烈起来,一浪接着一浪,孙湛不断地行礼致谢,等待观众的热情暂时被压住。 他环顾着下面的观众,心中满满的激动,一时间他发现自己的影子在火光的照耀下极为高大,遮住了自己。 这种光辉下,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牧马人在一群驽马中找到了一匹看似平常却雄壮的烈马,若是没有他的眼睛,这匹马仍会藏在马群之中想要嘶鸣却难有机会。 这是比自己的成功更为舒适的一种心灵上的享受,是对自己道德追求的一种升华,更是对自己目光的肯定。 观众们看着孙湛,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或是已经猜到他要说一些感谢的话。 然而片刻后,一个年轻人穿着右衽的正装施施然从后面走到了孙湛的身边。 很多人认出了那是海军军官陈斯文的儿子,也有少数人认出了这是陈健,更有石磊等几个人忍不住惊呼道:“陈健?他上去干什么?” 隐约间,人们觉得可能会有大事发生,一些人的心已经开始快速地跳跃,在这个逐渐趋于平静的年代他们渴望更传奇的故事,正如之前的戏剧一样,只是心中却又担心自己渴望的传奇不会实现——他们想,或许是这个年轻人给了孙湛什么启迪,这已经是极为传奇的事情了,然而太不可能。 也有一些人则回味着刚才的戏剧,看着孙湛和陈健的年纪,暗暗猜测:“莫非这年轻人竟是孙湛的私生子?怪不得要演一出孤儿的戏,这是要上演父子相认啊?” 遏制不住的各种猜测在此时不断汇聚,越是想要知道,越是不想发出声音,连呼吸都屏住了。 不管怎么样,他们觉得至少又会多出半个月的谈资,于是静静等待。 台上的孙湛终于开口,第一句却是道歉。 “诸位,按说此时我最应该说的话应该是感谢你们的热情和认同,但今天不一样,我此时此刻最想说的就是一句对不起。” “因为我欺骗了你们,这幕戏……并不是我写出的,而是我身边的这个年轻人。” 锡箔的反光映照在陈健的身上,让陈健微微眯起了眼睛。其实不需要这些烛光,单单是那句话,众人都明白孙湛说的是谁。 这一声道歉后的片刻是沉默的,紧接着传来了一阵阵掌声和不可思议地惊叹声,以及几句气急败坏的这不可能。 气急败坏的这不可能和出于赞扬和不可思议的这不可能是不同的,但后者太多,于是相同的这不可能被这气氛感染成了同一种意思。 一个曾被陈健送过一首暧昧小诗又回赠了陈健一盆兰花的、某位矿主的女儿,捧着自己的心跳跃的地方,脸红红的。 她看到了戏剧中的那盆花,再听到此时的话,心头猛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他……他肯定是为了我送他的那盆花才写了这样一幕戏,一定是的。” 心中狂乱地跳着,一只手紧紧攥着旁边的好友,很想把自己送过陈健一盆花的故事告诉她们让她们分享或是嫉妒,甚至渴盼着此时陈健说出一番话,自己也登上那个舞台。 虚荣与骄傲还有甜蜜这三种女孩子最喜欢的东西在亮闪闪的烛光下被千人所知,那是她从未想过的、甚至从没敢想过的故事。 某个之前对这幕戏颇有微辞的人,此时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心态中。 原本他认为那一段复仇之前小人物通过自身努力向上爬的过程有些太过神奇和戏剧性,可是当孙湛说出这句道歉之后,他心中的微辞变为了一种赞叹。 既然这个年轻人可以如此年少就成就这样的名声,为什么戏剧里的就不能是真的呢?换而言之,自己想的那些看起来不切实际的梦想,为什么就非要认为不切实际呢? 而更多的人则是惊叹于陈健的年轻,惊叹于那幕戏中很多语句的深沉,年轻与深沉的结合正如红花绿叶一样,让人难以忘怀更添几分原本不需要惊叹的惊叹。 倘若这幕戏是孙湛写的,那自然是好的。可正是这个自然是好的,也就意味着少了几分神奇,花理所当然应该是香的,即便特别香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忽然有一天一朵名不见经传的嫩叶忽然散发出了远比花朵更为奇异诱人的香气,那就成了一种难以忘怀的震惊。 不只是一个年轻人写了一幕戏获得了成功,更是宣告了一种只要有能力只要有梦想就能成功的事实,正符合这个蠢蠢欲动的年代。 在一片不可能的赞叹声中,陈健冲着众人行礼,说了一番感人肺腑的话,更让人觉得或许只有这样的至情痛改前非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戏剧。 “今天,我站在这里,回忆我过去所做的一切,回忆我过去受到的一切关爱。我想感谢很多人。” “我要感谢我的母亲,将我带到这个世界。” “我要感谢我的父亲,健龆年失恃,父忧继母不慈因而不续,此恩终生难忘。” “我要感谢我的开蒙先生,幼时顽劣,若非开蒙先生的戒尺,只怕我如今连字都认不全,又写什么戏剧呢?” “我要感谢义仍先生,若非义仍先生的提携,我哪里有机会站在这里呢?” “我要感谢那些演出的演员们,若非他们的演绎,终究不过是纸上的墨迹。” “我也要感谢每一位站在这里观看这一幕戏的人,是你们让我的心血没有化为残灰落入纸篓。” 说到这里,陈建冲着众人行了一个极大的谢礼。 许久,在众人的掌声中,陈建抬起头,眼中已经酝酿出了一些泪花。他觉得下面的人应该看不到自己的泪花,但是却能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和擦拭眼泪的动作。 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歇,人们看着台上的陈健,听着这样一番感谢的话,心中忍不住赞叹着这个年轻人的成长。 似乎这一年时间这个曾经顽劣的孩子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大人,就像是戏剧中的孤儿一样从幼稚中成长,犯过错、迷茫过、懦弱过,最终仍旧战胜了自己。 有人想着,这不就是那种在戏剧中出现过的花朵吗?根茎埋藏在泥土当中的时候,是灰色的黑黢黢的。当拱破泥土的时候,却又焕然一新,绽放如火。 有人想着,能够写出这样一幕戏剧的人,肯定是一个善良而又不屈的人,或许之前的种种只是年轻人在迷茫时候的古怪,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曾这样过吗? 有人则想,经过这一夜,这个年轻人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名气,不再是陈斯文的儿子,而是陈健,一个得到了许多人赞赏、得到了孙义仍认同的年轻的剧作家。 而今后,至少在闽城的一些上层的宴会上,将会出现这个年轻人的身影。而这个身影不是靠着父母,而是靠着自己的努力爬上去的。 更有人相信,今后,这幕戏中的很多独白,将会流传下去。即便这幕戏没有人看了,即便戏院倒了、戏剧老了,可是那些引人思考的独白总会在一些人的书上、日记上、诗歌中不断地出现,而这个年轻人的名字也会随着那些不会被岁月侵蚀的文字一直流传下去。 到最后,到掌声停歇,人群散去的时候,孙湛笑着告诉陈健:“若是再有一幕这样的戏,你的名字会比我的还要闪耀。年轻人,成功后不要被这一切冲昏了头脑,这是一个长者的劝告。” 刚才的感谢,孙湛排在了陈健的父母之后,孙湛却没有生气也没有怪罪,只是觉得这样的人才是真性情,若是连父母都不感谢却先感谢自己,反倒是会有些不对。 陈健也连声感谢着孙湛,只说自己一定会继续努力,心里却说再见了剧院,我想要的在这里已经得不到了;对不起了义仍先生,你对后辈的希望只怕要让您失望了,而且只怕我以后可能要离你越来越远了,之前咱俩谈话中的三观不是我的三观,我只是在骗你…… ………… 夜里,街头。 陈健,林曦。 前面就是林曦的院落,陈建脱下了罩衫披在了林曦的身上,林曦缩了缩肩膀以让陈健披的更方便。 分别的时候,林曦忽然说道:“那戏很好看,所以你很可怕。为了卖花,可以写出这样的戏。” “你怕吗?” 林曦没说话,陈健的心里有些惊慌,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默默地送她到了门口。 在推开木门的时候,林曦忽然回过头,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其实啊,我火枪打的很不准。” 说完,嘻嘻一笑,闪进了院子,留下了陈健在马上愣愣出神。 许久,陈健才笑了出来,冲着已经亮起了油灯的屋子高声吹了声口哨,朝着自己的家奔去。 第二十九章 黑心钱 那一幕引起了闽城市民阶层震动的戏剧从八月的第二旬一直上演到了九月,热度仍旧没有消散,远超之前的许多剧目。 据说这一幕戏的演员们不久会前往其余的郡去那里演出,已经接到了几处邀请。 越来越多的人谈论起这幕戏,中秋过后的秋风就像是带着某种魔力,不仅仅吹熟了稻米水果棉桃,更将这种讨论和热爱催发的更为成熟。 而那幕戏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也随着秋风的到来深入到闽城的每一个角落。 九月,不只是成熟的季节,也正是那种兰花催生新的根茎的时候。 大街小巷,人们都在谈论着戏剧,谈论着戏剧中的花朵,以及谈论着花朵本身。 当初这种花刚刚出现的时候,人们的评价是居然价值两个银币。 而现在,则有人捶胸顿足地后悔着,当初居然价值两个银币也变为当初居然才值两个银币。 很多传说开始在市井中、餐桌上、家长里短的谈话中出现。 比如当初有个人喜欢花,也喜欢花背后的故事,于是在去年这种花刚刚出现的时候花了十个银币买了五盆。 一年的时间,这五盆花中有一盆卖相极好的、与众不同的,卖出了一百一十个银币的高价。 剩余的那些,则随着中秋节的热闹长出了新的根茎,四盆变为了十几盆,而且早早有外地的商人预定了这些根茎,付给的可是真正的银币,好不含糊。 这不是一夜暴富,但却是一年之内的暴富。一夜暴富是虚无缥缈的传说,可一年之内暴富却是口口相传有人眼见的事实。 两个银币变为一百一十个,这看起来比任何的买卖都要赚钱。除了打仗,哪里还有这种五十倍利润的好事呢? 那些当初被人讥笑的花朵,一年之内不再是普通的花朵,而是变为了一棵棵的摇钱树。只需要轻轻摇动这些花叶、嗅着芬芳、轻翻泥土,就可以将两枚银币变为更多,为什么还要去做别的劳累的事情呢? 如今新的根茎正在生长,第二年春天就能够萌发出嫩芽,两年之后就会绽放出喜人的花朵。如果运气好,有一朵能够与众不同,那么或许就可以卖到一百甚至几百个银币。 就算运气不好,就是普普通通的花朵,也仍旧有人要。人们不会去想这花到底能干什么,只会想着一年后这会变成多少钱。 这可是象征着正义、善良、爱情的君子之花啊。 人们这样想着,这样的想法被马车、航船、商人、外出演出的戏剧、流传的船员历险记的故事……从闽城不断地向外传播着,被赋予了一种特殊涵义后本身还有很多神秘色彩的花朵,就这样妖艳地绽放着,在阳光下散出君子的幽香,吞噬着一个又一个的银币,化为一颗又一颗的渴望暴富的野心,也在彰显着一幕幕的丑恶和残酷。 ………… 闽城的外不远处的某个村落里,男人正在数落女人。 “当初我就说,这花很好看,我又是个爱花的。咱家又有磨坊,又有不少土地,你却吝啬的如同公鸡一样。当初我说花两个银币去买一棵,你就不让。如今呢?如今你看看,这都是什么价了?当初买的人可都发财了。” “就算是不为了发财,我买这样一朵花又能怎么样?难道这家产不是我和你一起挣下的?” 女人自知理亏,也不吭声,前几天他去闽城里看到那些买花人的狂热,也知道如今的价格,哪里还能再说什么呢? 男人数落了一阵,又道:“如今去年的花都发出了新的根茎,要我说咱们就买一些。运气好有一朵品相特好的,那就是数百个银币。要是运气一般,过两年又能发出新的根茎,怎么都不会赔的。如今什么都不好做,哪里有什么比这个更赚钱的办法呢?” 女人嗯了一声,这一次也不再强势,只说:“可是如今价格又高,咱家里也没有多少余钱,都贷了出去,难道如今要都收回来?那可是不少利息呢。” 男人笑道:“我早就打听过了,现在城里有专门的花市了,大家都在买新的根茎,或是明年的根茎。再不买可就来不及了。” “现在不需要拿太多的前,比如咱们买明年的根茎,他们一时间也拿不出现货,咱们也就不用给现钱,只要拿出一部分定金,再立个票据抵押些什么东西就行。” 女人吓了一跳,急忙问道:“你要抵押什么?” “还能什么?土地、磨坊,咱家最值钱的东西呗。” “这可不行!这可是咱家的命根子啊,这可不行!” 男人怒道:“你懂什么?咱们可以转手卖掉,我估计到了明年夏天价格还会更高的。只是抵押,而且要到明年秋天才交付的,只要咱们在秋天之前卖掉,磨坊、土地还是咱家的啊。但是咱们手里却可以多出来几十个银币甚至几百个,咱们什么都没损失,到时候付给抵押磨坊土地的钱就是了。” 女人细细思索一番,觉得还真是这么回事。看似磨坊土地被抵押了出去,可事实上并没有,只要在明年秋天之前转手卖掉,归还抵押的欠款,那么磨坊土地还是自己的。 至于其中最为关键的:那花在明年秋天能否比现在的价格更高,她根本没有考虑。因为这是个根本不需要考虑的问题,就像太阳从东边出来一样,有谁会去考虑这是可能还是必然呢? 唯一忧心的,便是这些抵押能否被承认,万一到时候那些人不认怎么办呢?磨坊土地可是自家的根本,那可不是钱能衡量的,万一那些人不要钱只要磨坊土地怎么办呢? 男人却对这个担心嗤之以鼻。 “担心什么?前几天大家都在买花卖花,觉得既没有一处专门售卖的地方,又没有一个保证,于是都想让郡政府出面保证。” “可是完备花市交易、验证票据可是需要人需要钱的,于是城里的某个税务官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就是在咱们的票据上由政府印章,每张票据需要缴纳千分之三的税,只是名字古怪的很,叫什么印花税。你看,这可是政府盖的印章,一旦有人违约可是要受到惩罚的。” “要不说今年怪事特别多呢,以往都想着减税,从没有期待郡里收比国家规定的税更高的税。可这个印花税的提议一出,郡里议事会的大多数人都同意了。你想啊,这可是政府盖的印花,这可比两人之间凭据要可靠多了,大家拿到手里也觉得放心啊。千分之三才几个钱呢?以往可是很多凭据不承认、或是被伪造的事呢,各说各有理,也让司法官难以决断啊,这对那些常用票据交易的可是好事,对咱们又没什么影响,咱们除了这一次倒也用不上这东西。” 女人一听既然有政府的印章,这才放心,翻箱倒柜地找出了磨坊和土地的凭证,交到了男人手里。 心里盘算着,明年夏天转卖了,赚了钱,倒是该把这屋子修葺修葺了。 ………… 城内的某个小屋内,一个少女捂着还在流血的头,看着空空如也的窗子,痛哭不已。 那里原本有一盆已经萌发了新的根茎的花,可现在却没了…… 几年前她家里还算富庶,有三套织机,也有一些盈余,住上了有一层小阁楼的屋子。 然而两年前父亲却得了重病,花费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到最后还是不见好转。 就在少女接近绝望的时候,一段神秘的花治好的神秘的病的传闻开始在闽城传播。 人在绝望的时候,即便只是一根稻草也会紧紧抓住。少女觉得既然那种花可以治一种怪病,那么或许也能治好自己父亲的病。 两个银币,对此时的家庭而言已经太过昂贵了。 织机早已经卖掉了,房子也卖掉了,一年后就要被收走,钱也基本花光了。 少女靠着自己给别人每天纺织七个半时辰的劳作以及家里剩余的最后一点钱,买了这样一盆象征着正义、希望、善良的花,摆放在了窗台上。 她想,当初那些水手们病的浑身流血的时候,一定也是绝望的,而这花给他们带来的希望。 然而,病魔还是夺走了少女最后的亲人,只剩下那盆仿佛被人血染过的越发娇艳的花朵。 这是家里除了自己之外唯一的活物,少女每次在绝望的时候都会看看这朵在阳光下绽放的花朵,鼓励自己坚强地活下去。 然而就像是神迹一样,这一朵当初花了两个银币买来的花朵一天天地昂贵了起来,而窗台上的这朵花竟然发出了新的根茎…… 少女听说了,也去问过了,现在这些根茎已经很昂贵了。她觉得这一定是祖先在庇护着自己,甚至已经成为灵魂的父母也在这朵花中看着自己,照顾着自己。 她想,挖掉这些根茎,卖掉,换成钱,这样自己就能过的好了。在想想那个不断在心间浮现的男孩身影,觉得将来结了婚,靠着这些钱,买几辆纺车织机,一定可以很幸福。 这一切在昨天都仿佛触手可及,可这一切却都在一夜之间被毁灭。 有人趁着夜晚跳进了她的屋子,用棍子砸昏了她的头,等她醒来的时候那盆花已经不见了! 所有的希望在她醒来、在太阳升起的一瞬间,全都破灭了! 除了大哭,她已经想不到别的宣泄自己情绪的办法,真的没有……而在哭过之后,之前所有的梦想连想都不敢想了,连想的资格都没了。 因为没有房子、没有钱财、没有织机纺车、没有田产。 所以如果自己不去作坊做工,会被扔进济贫院的。 如果不去,会被强制接受一些她想起来都会恶心的浑身发抖的工作——如果那也叫工作的话。 昨天她还幻想着结婚之后的幸福,触手可及。 现在,她却在期盼着,自己能够被人雇佣就好。 ………… 城中的某处宅院中,一个人看着房中的十几朵花,看着仆人们小心翼翼地移植出那些根茎,盘算着这些可以换多少钱。 他不喜欢花,一点都不喜欢。但是当这种花可以变为闪着光芒的银币金币的时候,那就完全不同了。 当戏院的那场演出之后,他就敏锐地嗅到了商机,而且是一个看起来可以发财的商机。 稍微去了解了一下一年来这些花价格的涨势后,他确信自己找到了一条投机赚钱的好办法。 他是个投机商,投机过土地、粮食、棉花、染料……见过很多场面。 可是那些投机比起这些轻盈的花朵来说,竟然显得是如此的低级。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投机过的那些东西,有哪些能够在一年内赚取几十倍的利润! 如今他唯一悔恨的就是当初这些花两个银币一朵的时候,自己为什么没有拿出一千个银币把那些全都买走。 不过现在投入进来,也不算晚。如今大土地购买法案仍旧没有通过,商务官又掌握着一部分作坊原料以防有人投机炒作,也没有新的金银矿、肥田盐之类的新矿发现,短期来看战争又打不起来没什么可以囤积的东西。 剩下的投机利润都太低,根本比不过这种轻盈花朵的超额利润,而且随着那些戏剧故事的传播、商人的往来,他相信这种东西的价格会越来越高,只要在适时的时候找人接手就行。 所以在一个月前,他买了十几盆花,一些今年的根茎,还有明年冬天的一批根茎的期货。 为了这些东西能够变为更多的钱,他让人在花市上演出了一幕现实的戏剧:叫人用三百个银币买了一盆看起来很高贵典雅与众不同的兰花,而这盆兰花实际上是他的,那些银币也是他的,不过只缴纳了一丁点的交易税。 而这一丁点的交易税,却换来了花和根茎期货一天之内上涨了许多的可观效果。 持有者看着行情上涨,更不愿意脱手;而想要购买囤积的人则愈发想要,于是不断抬高价格;然而这东西短期之内又变不出来,于是价格越发的高涨。 这本是一朵轻盈的花,此时却有了金银币的厚重,不爱花的人也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购买这种花——他们不爱花,但却爱着金银。 ………… 就这样,这种众人都以为是正义、善良、高尚、爱情、希望所化身的花朵,逐渐变得邪恶、凶残、丑陋、肮脏、绝望…… 卷入的人越来越多,卷入的钱越来越重,吞噬的理智也就越来越多。 第三十章 询问 这朵邪恶地花在闽城绽放着,却带起了异样的、畸形的繁荣。 大量的货币、抵押物流入交易市场,很多人想着囤积居奇一夜暴富,也有很多人想做短线买进卖出尽快转手。 除了新建立起的原本只是为了专门交易花的、现如今成了闽城的一处各种期货之类交易所的地方外,一些茶馆酒肆里也都暗中进行着交易。 虚假的繁荣带动了消费,消费又带动了市民阶层的收入,缤纷七彩的泡沫之下,当真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农学班和园艺匠人从未有如此风光过,各种古怪的花肥也都成了抢手货。 花和根茎还有根本见不到影子的期货一天天地上涨,虽然涨的幅度不大,可是总会有人接手。有人接手,也就意味着有人赚到了,赚到的人又将钱投入到新的投机或是其余的实业当中。 只不过问题在于实际上总的财富并没有增加,不过是将原本不值钱的花变成了几十个上百个银币。如果花有一天真的变成了金子,那是极好的,只是它是金子吗? 暂时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所以它现在就是金子。 一片繁华,一片贩花。 因而从都城来到闽城寻找那瓶白磷主人的李芸踏入闽城的时候,听到的最多的字眼便是与之相关的种种。 李芸作为木老先生的弟子,他当然要尊重老先生的意思,但本身也并不抗拒自己可能又会多出一个师弟。 他是亲眼看到了先生的激动,也看到了那瓶看似简单却很详尽的实验报告。 于他所喜欢的学科来说,他看到了一种新的实验思路,也隐约看到了化学的另一种名为定量分析的新天地。 于他所尊重的人来说,他看到了自己的先生如此的高兴,看到了自己的先生在暮年之时终于又找到一个动用自己的推荐名额直接推选进入学宫的学生,这是值得欣慰的。 即便未曾谋面,他却已经在心底认同了这个可能的小师弟。 其实在来的时候,他觉得已经信了八分,那个实验肯定是那个叫陈健的年轻人独自完成的。 之所以还要亲眼来看看,是因为自己的先生是个谨慎而又正直如松的人。他不会把自己的推荐名额送给一个没有经过亲自确认的事,如今年纪大了不能亲眼去看,便让自己的弟子代替自己去查看。 李芸本以为这个年轻人会在闽城小有名气,正如自己一样。小时候就喜欢这些古怪的化学、燃烧、矿石之类的东西,小时候就做过一些可怕的事,不小心烧了自己的小屋,因而在本地很是有些名气。 他想,这个陈健应该也是一样。 很快,他就验证了自己的话。他码头上,他听到的最多的词汇,便是花、醉醺醺的水手奇遇记、孤儿、雷正兴,还有陈健。 前几个他是没有什么兴趣,但是最后一个名字却让他很好奇,于是侧耳倾听。 他以为和这个名字绑定在一起的,会是爆炸、中毒、浓烟之类他很熟悉的字眼。 然而没想到,这个陈健的名字却是和年少成名、痛改前非这一类的评价性字眼以及戏剧、孤儿之类的听不懂的字眼联系在一起的。 虽然听不懂,可是听的多了,便知道这肯定是一股闽城的风潮。 他想,闽城很有意思,竟然有两个叫陈健的年轻人年少成名。不过转念一想,他那个可能的小师弟距离成名还距离自己和他的住所这么远的距离,显然只能说有一个已经年少成名,还有一个还有大约四千步的距离就要年少成名了。 只是听的多了,难免要听到陈健是谁的儿子这样的话,联系到在都城时候听那个叫张玄的人说的那些话,心中不免一动。 于是在一群人在那讨论的时候,李芸插进去,唱了个诺问了声好。 众人一见他胸前的徽章,不免有些肃然起敬。那是姬夏学宫的徽章,是黄铜的,上面有一面染着红漆的迎风招展的旗帜。 这是数百年前学宫初建之时就有的标记,从未改过,后来经过了血统复辟和反复辟的血腥厮杀,将这枚徽章染得更红,也就更难改变。 那些血腥的事距离这时候已经很久远了,可是这枚徽章的另一层含义却更让人起敬:如今绝大部分的高层都是从这里走出来的,大部分的中层也都是学宫里出身,即便是家里再有势力钱财也需要从里面走一遍。 大法规上没有这样的明文规定,但是这已经成为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因而能够佩戴这种徽章的人大部分人都是不想招惹的。即便心里未必尊重或是腹诽几句这厮或是靠着父母进去的,但是脸上还是需要尊重的。 “我刚才听大家说什么陈健,可是海军军官的孩子?” 众人都点头,说道:“想不到都城里也听闻了他的名声?这可好了,闽城总算是能出一个名动京城的剧作家了……” 几个人便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什么年少时候顽劣,在这边打架还抢过自家的门闩当武器;什么忽然间醒悟了,奋发向上,痛改前非;什么年少成名,连孙义仍都赞赏的戏剧;什么把戏剧收入的一部分钱捐献到了济贫院,还写了一些改善济贫院生活条件、希望至少给那些孩子每三个月吃一次肉的愿望等等。 这都是极好的事,不论是痛改前非年少成名,还是成名后的不忘本和善良等,都是极好的。 但却不是李芸想要听到的,于是忍不住问道:“这个陈健的父亲,是叫陈斯文吗?是海军的校官?” “当然,闽城叫陈健的不少,可是你想要问的陈健一定是这个。” 人们很确定,李芸却有些迷惑了。 他相信天才的存在,但是他不相信干自己这一行的会有不需要时间的天才。就那份详细的实验报告,没有一年多的实验不可能得出那么多详细的结论,更别说在尝试之前要做的准备工作了。 跟可怕的是那些实验报告里能够验证的东西都经过了重复实验的验证,绝对没有差错。这里面证明的东西李芸太清楚了,自己做的重复实验之后,肯定是那个小师弟用了几十次、甚至上百次重复实验得出的结论。 要知道,学宫里的实验器材都是别处没有的,很多玻璃器、杜仲胶做的导管、陶瓷器这些东西别处就算想买,也得去都城买。 他不相信一个人可以用简陋的工具做着数百次的重复枯燥的实验,顺便又写了一幕可以让整个闽城都谈论的戏剧。 除非……除非自己这个小师弟从十三四岁就已经开始准备这些东西了,但是那又怎么可能呢?不要说那些复杂的实验,就是很多里面的推测,那也是需要看过至少几十本书之后才能得出的结论,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如果有这样的能力和天才,早就考入了学宫,那意味着一条比别处都要宽许多的路,又怎么会之前名声不显呢? 听了许久众人兴奋的夸奖,李芸忍不住问道:“他家里……就没出过什么事吗?” “什么事?” “比如……爆炸?冒烟?着火……” 众人古怪地看着李芸,心中暗骂,均想,这人真是古怪,怎么问这样的话?众人也并不知道这种事李芸见的多了,在学宫中流传着一个笑话,据说木老先生的弟子们跑得都很快,甚至有些人养成了见到冒烟的东西就直接趴在地上的好习惯。 闹了个灰头土脸,李芸也不再问,在众人讨论着银币、成名、暴富之类的字眼中,乘了一辆马车去了,按着地址找到了陈健的家。 敲门之后,陈斯文正在家中,正在写一封信。 收信人是自己在陆军那边能够说上话的朋友,名义上陈健就在那里服役,而且马上就要因为“表现优异”被送到了预备军官学校去了。 既然如今确定了不去,那就需要解决这件事。顶替服役的人名字还叫陈健,但是到底是不是这个陈健那就未必了,既然如今定下来不去当那什么军需官了,自然也就不是这个了。 稍微一变动,影响不会太大,尽可能把事情变的小一些。既然不走仕途,那么这件事也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算今后被人揪出来,也不会太严重。 按照陈斯文原本的规划,就是趁着对齐最后一战的时候给儿子弄个军需官当当,搂点钱,等仗打完了必然要裁军,靠着那点钱做点别的——据说军方希望能够分配一批土地给那些退伍的军人,或是让他们拥有优先购买权。 军需官到头也就不过混个小小的尉官,不大很小,也踩不到谁的尾巴影响不到谁的前程,自然不会有人把这些芝麻谷子的烂事揪出来。 这是一条邪路,陈斯文很清楚,但只要不出头就不会有大事,大家都这样。 只是前些天自己的儿子忽然一下子在闽城成名了,这让陈斯文不得不为儿子擦屁股,心里却还是很高兴的。 写完信,听到外面有人找,又是都城来了,兴奋地以为儿子的名声都传到都城去了,兴冲冲地去接待了一番。 说明了来意后,陈斯文自己都吓了一跳,新说这事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而且也听不太明白。 在不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他又不说多说话,以防自己说漏了什么事,只好只说些客套话。 李芸实在忍不住了,问道:“那令郎去哪了呢?” 陈斯文想了想陈健前些天说的话,也为了给儿子脸上贴金,说道:“他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走出去看看。” 这么一番大话把李芸吓了一跳,一方面听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话说的有气势,另一方面也被这个行万里路惊住了——这行万里路了,自己可去哪去找呢? 带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他这万里路,此时行到何处了?” 陈斯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就在临县。离这一百三十里,估摸着再有六七天就回来了……” 第三十一章 野望 万里路那是贴金的话,去除掉水分也就只剩下一百来里。 其实陈健是在做社会调查,但不是社会运动的社会调查,而是在做原材料、水力、交通和人力这些能够建厂的社会调查。 在他看来应该快到了收割的时候了,马上就会有一笔黑心钱到手。 他不会在那些黑心钱的市场濒临崩溃的时候再出手,那样一不小心就会成为最悲剧的最后接盘侠。纵然可能撑到最后赚的更多,但是风险也就更大。 相对于泡沫破裂的巨大风险,陈健觉得还是安全一点,哪怕得到的稍少一些。贪心不足可是要一无所有的。 既然马上要有钱了,今后要干什么赚更多的钱也就可以提上日程了。 这一个多月他还是在闽城附近转悠,泡了许久的藏书馆,考察了闽城的矿产和海运的物价,以确定一个今后大致的发展方向。 一旦迷雾打开,他必须要保证自己能够在十年之内形成一个对外扩展的利益集团。 在此时,什么信仰都比不上对财富、土地、金钱和廉价劳动力的狂热。让一个闽城人为了华夏的名义出去打仗,或是告诉一个闽城人外面有黄金、土地、矿产和发财的机会……这两种诱惑力是不同的。 名声只是一部分,最重要的还是钱和利益,后两者才能笼络更多的人。这不会让贫富差距缩小,但是却可以让一些中层卷入到这场饕餮之中,暂时缓和一些矛盾,为整个族群积累更多的财富。 当然,这些财富还要用在钱生钱上,而不是成为一些人追求奢侈生活的基础。 即便看起来整个族群没有太多的封建束缚,也有看起来不错的基础,但是距离科技革命还有很长的距离。 除了赚钱,从哪里开始引导,这也是陈健的考察目标。 很多东西听起来似乎很简单,可是做起来极难,尤其是机械类的,更是缺乏很多基础。 一个人发明了某种机器,或是发明了许多机器,并不代表科技革命的开始。 譬如蒸汽机,想到和做到之间还差了十条街。 暂不说合格的钢铁,能够挖出汽缸的镗床,用于密封的橡胶圈……这些只是最基本的基础。 就拿蒸汽机能够投入使用的、最简单的、看起来此时的材料已经完全可以做出来的最简单的部件——离心调速器来说,能做出来也用不了了。 这个简单的离心调速器,原理无非就是离心力。靠着离心力把一个重球抡起来,最简单的说法就像是拨浪鼓,当然比这要复杂一些,还涉及到四边形连杆。 转的越快,抡的越高,这样用连杆连接,就能调节阀门。快了抡起来向上提、阀门关闭、转速变慢;慢了抡不起来向下坠、打开阀门、转速变快,以保证机器的正常转速运转。 但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东西,需要基础力学、离心力、重力、力的平行四边形法则作为基础,以计算出转速造成的离心力有多大、重力如何才能和这离心力以及连杆阀门保持一个平衡。 没有这个基础,做出来的就只能依靠经验,依靠工匠的目测、估计和用无数次实验得出的一个不明所以然的理论。有了这个基础,一个中学生用算术算一算,就能得到一个理论值,不再需要工匠的目测估计。 这是整个蒸汽机完整带动机器的最简单的小东西。 而这个小东西后面的力学基础,又需要数学的圆锥曲线作为理论基础,需要解析几何将代数和圆锥曲线联系在一起以便研究更深的东西,需要有人观察到行星的运转计算出那不是圆而是椭圆以做万有引力的启发,需要推演出离心力和速度的关系,需要明白力是改变物体原有状态的,需要明白惯性不是靠力推起来的…… 种种这些,知道的人越多,昙花一现的可能也就越小。 这不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而是需要一整套的、以科学为基础的推论——倘若神是一种解释世界的法则,那么科学也是一种解释世界的法则,只在于哪种更能解释这个世界。就像是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一样,这没有为什么,只是人为规定的这个一种基础,靠着这个基础发展出的种种。 所以陈健需要名声,以确保自己能够在学宫太学里发声,至少说出的话有人能听到;需要钱,一步步地带动往那边靠,少走弯路;需要更多的钱,带动更多人的利益,以让他们明白知识是有力量的也是能带来钱财的,别去取消已经对某些富豪来说严重没有意义的强制开蒙教育;需要战争,以让那些需要炮灰的人知道经过开蒙教育的人比完全松散的人有更强的战斗力;需要一个产业链,弄进去更多人绑在一起;需要一颗无耻而阴暗的心,让工厂把那些小农、小手工业者都搞破产;需要更大的市场和空间,容纳随后将要被严重积累起来的内部矛盾。 这是技术层面的事。 至于其他,他还需要更多的发言权,甚至成为新的海商、殖民者、对外贸易这个集团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从而扩大影响力,想办法让政府把手伸到里面来。 否则的话,那就是一地富而其余地区越发贫穷,弄不好弄出分离主义倾向,或者弄出来武装抗税、拒不缴税、地区自治之类的屁事,那就麻烦了。 怎么对待殖民地?怎么解决殖民地劳动力短缺的事实?这些玩意都需要尽早定下基调,否则将来尾大不掉,麻烦太多。 这就需要陈健要尽快成为至少在闽城数一数二的资本家,若是在闽城这种地方都说不上话,又怎么可能影响到更多的地方。 所以陈健需要选择一个既能够赚钱,又能把很多人囊括进来的行业,而且还能反向促进产业升级、同时又能做到自主的技术积累。 转了这么久,陈健心中有了一些未来的展望。既要靠着将来的对外贸易或是劫掠赚钱,同时又必须在原始积累的同时建起一套暂时看起来很费钱也没什么意义的东西。 钢铁材料、镗床机械这些需要长达十几年的技术积累;生熟铁产量或是钢的量产,需要流体力学和微积分学、复杂圆锥曲线的支撑,弄出叶片的离心鼓风机,靠水力驱动以告别风箱水排的时代,产生更高的风压,才有可能迅猛地提高产量。 这些东西要弄,但是短时间内成效不高,而且是需要在完成原始积累的同时持续投入才行。 但是另外的一种行业,却是陈健如今可以弄的,依靠着矿业的基础,倒是可以尝试弄出最简单的化学工业。 只是最简单的那种类型,但可以完成技术积累,同时又能有所产出。 比如靠硝石做强氧化剂与硫磺一同燃烧,产生硫酸。这个比起用黄铁矿的办法会昂贵许多,但是这是如今可以做的,培养出一大批的人,积累完善技术,才能慢慢地进步到黄铁矿燃烧。 一开始可以用最简单的铅室法,实在不行还可以学那些在大山沟里的缸窑法,这些以如今的技术条件完全是可以的。 硫酸可以与食盐共热,产生硫酸钠再用硫酸钠和木炭石灰一同弄出碳酸钠。 煤干馏焦炭的废气通水,可以弄出粗氨水。索尔维制碱法诞生的时候,距离合成氨还有几十年的距离,应该就是靠着这种干馏煤的粗氨水做原料。 这是三个比较符合时代生产水平的生产方式,效率低,成本高,但却可以促进很多产业的发展,还能积累技术。 既然一定要流血才能进步,那还是自己流比较好,流的越早技术积累的也就越多。 草木灰和牛血煅烧过滤,可以得到亚铁杏仁化钾;用高品位的赤铁矿和酸反应能生成三价铁,两者组合在一起就是一种染料普鲁士蓝,可以用来染布。 原始制碱工业的副产品和制酸工业的副产品可以用来漂白、酸洗一些织物,可以用来让颜色更加白亮,又能促进纺织业的竞争。 产生的氯化氢尾气可以收集起来,可以用盐酸水解豆饼,产生化工酱油,虽然味道不如纯发酵的好,而且用陈健的眼光来看还是有害的。但是成本低廉,水解率极高,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垄断闽城的低级酱油产业,把那些低级的酱油作坊全都挤倒闭。 以稀硫酸水解牛油,可以得到硬脂酸,这东西可以和甘油用来做简单的雪花膏,应该可以占据一定的市场。顺带着也可以用皂化法弄出甘油。 不惜廉价的人命和时间积累,硫酸可以和硝石共热制取硝酸,甘油暂时用不上,可以用硝酸和朱砂弄出硝酸汞;用硝酸和银反应弄出硝酸银。 干馏煤的粗氨水可以少量产生一些氨或是铵盐,当化肥太少,但是用来做银镜反应是足够了,可以垄断制镜行业。 如果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硫铁矿制酸从缸窑进化为铅室再进化为塔式法,硫酸产量提升,可以用浓硫酸和磷灰石,生成一些磷酸盐,作为原始的化学磷肥。 将原始制碱法产生的废气通过热的含有氧化铜和软锰矿做催化剂的管道,可以产生一部分氯气,通过盐酸溶液后可以收集一部分氯气。 氯气可以造漂白粉,也可以用来氧化二价铁为普鲁士蓝提供原料。同时也可以用氯气通过盐再反应或是通过饱和的钾盐矿,产生氯酸钾。 氯酸钾可以做摔炮,那么自然也可以用在打仗上。此外,氯酸钾可以做火柴头,用白磷变红磷当火柴皮,可以弄出简单的手工、剧毒、死亡率较高的火柴工厂。 这些东西不是一蹴而就的,但不去做永远只能跟在别人后面学,成熟的技术自己不去积累从天上掉不下来。 一旦二十年后稍微形成规模,这又是一个巨大的产业链,除了可以积累化工基础外,反过来又能促进各种原始机械设备、通风设备、钢铁冶炼中的磷硫之类的去除。 这些都是些陈健前世早已弃用的办法,因为耗能高、危险、效率低。但正是这些低效而又危险的产业,也正是此时没有太多技术瓶颈的办法。 陈健觉得,现在除了赚钱之外,真的还得拿出一部分钱开始做这方面的实验和积累了。 至于这样的野望能否成功,那就交给时间吧。 如果非要流血爆炸中毒氟中毒死亡等等,请从本族始。 第三十二章 为了赚钱 当陈健带着一肚子的想法返回闽城的时候,李芸已经在闽城等了十天了。 这十天李芸被招待的很好,陈斯文也尽量帮着儿子圆谎。 然而术业有专攻,只是两天李芸就听出了问题,这个自己可能的小师弟完全没有做出那些东西的基础。可是同样,李芸也知道自己这个可能的小师弟也没有冒名顶替的能力——这种可以史上留名的事,还轮不到一个小小的刚成为校官不过一代的人的儿子去顶替。 也因而,李芸对于这个小师弟也就更为好奇。这种好奇如同让李芸变得像是一只猫一样,想了许多古怪的故事,可都难以说服自己。 在李芸等待的这些天里,关于陈健的一些流言也不胫而走,挟着之前戏剧成功年少成名而又痛改前非的光环,人们下意识地喜欢更多的神奇故事发生在一个人身上,这样谈论起来的时候才有戏剧性。 李芸从都城来,是学宫里出身的人,又是专门来找陈健的,还在途中问过别人陈健家中是否暴炸过冒烟过之类的古怪问题。 于是更为扯淡的说法被提了出来:前几年齐国的使者来都城商谈的时候,挨了一枚大铁黑火药炸弹的袭击,这件事到最后被淡化处理了,但是故事还是被往来的商人传得很玄奇。 因而当都城、学宫、爆炸之类的字眼和陈健联系到一起的时候,闽城便有人说陈健可能那件事有关,更有人神乎其神地说一定是因为陈斯文是海军,如果不打仗就没法再立功了,于是当儿子的便和都城的一些人暗中策划了上次的爆炸事件。要不然为什么之前那么顽劣如今却能做出这样的事呢?那显然之前的顽劣都是装的,而且肯定和都城的大人物有一些牵连…… 这种扯到没边的故事充满了神奇的色彩,又十分符合此时族群闲着没事就大谈特谈国事的习惯。 所以当陈健骑着马从下面的县晃回闽城的时候,人们暗里对他指指点点,还有几个在之前和齐国战争中失去亲人的人冲着陈健吹了几声赞扬不已的口哨,还有人朝他扔了几个橘子以示欢迎。 陈健看了看怀里的橘子,确信这不是兰花事件暴露后的臭鸡蛋,这才放心,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本想着去看看林曦,问问她他写的那些习题册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是如今怪异的很,便先回了家。 和李芸相见,对方说明了来意,陈健这才明白过来,陈斯文在一旁听得半懂不懂,却也长松一口气,这可是好事。 只是如今越发有些看不懂儿子了,甚至原本为儿子铺好的路看似都不用走了。但细细一想,陈斯文忽然想到一年前那晚上和儿子一起观星的事,想到那天本以为是个玩笑的话,心中蓦然一动。 仔细看了看如今仿佛已经不认识的儿子,陈斯文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一年前听儿子说想要去大海的外面看看,那时候他没有太多的情绪:稍微有些高兴于儿子的志向,但也只是稍微。不论是个人能力还是钱财,儿子似乎都没有实践的可能。就像是以前一样,说出一番大话,然后不去做,那这样的大话听起来又怎么能够引起各种各样的情绪呢? 可是现在,儿子有了名气,甚至惊动了都城学宫的人物,还有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钱,这就让陈斯文有些害怕。 那时候听儿子说什么能够靠天地间的规则去测纬度的办法,只觉得那或许是儿子的异想天开。可现在面对着李芸问出的那些问题,在陈斯文看来已经不是异想天开的事了,而根本就变成了自己之前不敢想的问题。 志向是好的,走出大海看看也是好的,但如果可能毁掉儿子的生命,那总会有些悲伤。 作为父亲总是矛盾的。当儿子顽劣不求上进的时候,盼着儿子有些志向理想;当儿子摆脱了顽劣不求上进名声的时候,却又盼着理想不要太大最好不要把命搭上。 又在旁边听了几句,听着儿子嘴里时不时冒出的自己根本听不懂的东西,心里猛地沉了一下:他现在不想知道儿子所知道的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只是知道儿子距离葬身大海看样子又近了一步。 带着这种莫名其妙的伤感,陈斯文离开了房间,只把空间让给了陈健和李芸。 此时的李芸经历了之前的怀疑和好奇后,如今只剩下了认同。 刚才的谈话中,他旁敲侧击了几句,没想到陈健的回答很专业,完全听不出外行人的样子,甚至比之一些内行人更为精通。 唯一古怪的就是有时候有些问题,对方嘴里会嘀咕几句奇怪的自己听不懂的话,然后再给出一个自己能听懂的完全正确的答案。 事到如今,那也不需要再问些无关的事了,话题也就变得更为直接。 “陈健,我这次来的目的你应该也猜到了吧?” “是的。” “我的先生很喜欢你的那份实验报告,也对那种奇怪的仿佛蜡一样的东西很好奇。所以我想要看看,你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说到这,李芸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上面印着一些话,还有木老先生的印章,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和目的。 陈健看了看,其实他也看不太懂,但是心里已经信了七八成。毕竟李芸不是单独来找自己的,而是先来到自己家中等了几天。 “看到了吧?如果你能重复一遍你的实验,木老先生可以举荐你进入学宫学习,这是很难得的机会。” 说完这句,李芸忽然又说道:“如果是真的,那你就是我的师弟了,我很高兴,先生也会很高兴。” “但如果是假的,请你一定告诉我。我不希望先生的希望化为肥皂泡,他年纪太大,身体不好,我不想因为一句谎言而让我的先生生气。如果先生因为这句谎言有了什么不测,我发誓会恨你。而你即便是假的,也会明白,千万不要招惹一个学矿物化学的人去恨你。” 话中的威胁陈健明白,话中对木老先生的尊重和爱戴陈健也听了出来,于是笑了笑,点头道:“我明白。” “那就好。先生当年为了给一种新的硝石火药容易吸潮的问题找出解决办法,被炸断了手指。那次我死了两个同窗好友,所以我见过血和死亡,也请你不要把我的话当成玩笑。” 李芸不再多说什么,陈健在前面带路,两个人来到了陈健的小而简陋的实验室。 在小屋中,陈健熟练地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过程,磨碎的骨灰、硅石和炭粉还剩下不少。 一边操作着,一边解释道:“我当时就想,既然木炭能够把铁从铁矿石提炼出来,那么或许也可以把骨头中的东西提炼出来……” 李芸也不说话,看着陈健的动作,听着陈健看似合理的解释,直到最终从水底看到了那些淡黄色的如同蜡一样的固体重新出现。 陈健还要去收集,李芸却阻止了。 看着简单小木屋中简陋之极的实验设备,一种名为感动的情绪在李芸的心中萌发。 作为学宫中被笑称为跑的最快的那批人,李芸很清楚自己学的东西到底是一门怎样的学科,也知道数百年来死在这上面的同行和先辈有多少。 眼前这个看起来笑呵呵仿佛什么都无所谓的年轻人,连同这些简陋的、陶或是瓷的、很少的玻璃瓶之类的器皿,让李芸想象到了一个可敬的场面。 他仿佛看到简陋的木屋中,一个年轻人皱着眉头将各种各样的古怪矿物放在这些随时可能会炸的器皿中燃烧加热,渴盼着能够找到一种新的、可以解释世界的东西。 他想到实验报告里的关于那种固体剧毒和臭蒜味的描述,仿佛看到这个年轻人一开始并不知道用水冷却收集,而是任凭那些剧毒的蒸汽充满了房间,房间里洋溢着一股臭蒜的味道。可他直到,这股味道不是大蒜,而是一丁点就能让一条大狗痛苦死亡的毒物。 想到纸张上那些潦草的字体,他仿佛从那些飞扬的字中看到了一个年轻人兴奋的叫喊,看到了一个年轻人在无数个白天夜晚佝偻在这里一步又一步重复着枯燥而又剧毒的实验。 甚至,他仿佛看到了燃起的大火,看到了燃起大火之后年轻人没有紧张而是观察着燃烧后产生的烟尘,在剧毒的火代替的烛光中,写下了“燃烧会产生浓烈的白烟”这样最简单而又充满故事的字眼。 更甚至,他仿佛看到了年轻人在这个远离繁华的木屋中苦读着各种书籍,猜测着自己的结论,之所以做这个实验,或许心中想的是想弄清楚牛羊为什么长骨头又为什么吃草可以长骨头,从而知道到底是什么影响着花果粮食的产量…… 正如李芸听说过并且观看过的那幕名为孤儿的戏一样,原本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这个小师弟会写出那样的东西。 而现在看到这一切,他觉得自己明白了。 他觉得,那幕戏是这个小师弟在抒发自己的胸臆——无论怎样的失败,无论多少次的毁灭,都不会压垮一个心中怀有理想的心。 他觉得,正如那幕戏里说的那样,这一切,既是为了自我实现,也是为了让华夏更好:戏里的孤儿选择了政治,让同族的血不再毫无意义地流——而小师弟则选择了让土地产出更多的粮食,让同族挨饿的人变得更少。 至少,他是这样感动着自己,并用这份感动却推测陈健的,于是顺理成章,由而更为感动。 陈健还在说,李芸仍在听,但到陈健说累了的时候,李芸伸出手按住了陈健的肩膀,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了。 “师弟,我只能说你的运气真的不错。先生告诉我们不要靠猜测去说明一些事,因为猜测的总是不准的。但你的很多猜测却是对的,来之前先生还感慨了一番,说是有时候还是需要猜测的。” 李芸微笑着,说了陈健的一个“猜测”被证实了。那就是骨头和贝壳长的有些像,所以陈健“猜测”骨灰里有和贝壳和石灰里都有的东西。 检验的话,陈健是没有那些试剂的,便以猜测的形式写在了送到学宫的纸张上。学宫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器材都是他留下的或是当初受制于条件没做出而后来做出的,所以他很清楚学宫中肯定是有盐酸的。 所以他以骨头和贝壳长的很像为借口,挟着制出白磷的震惊求学宫的人用盐酸溶解骨灰,滤除液和碳酸钠反应,生成了沉淀。加热后分解、加水后生成熟石灰,从而证明了骨头中是含有如今不叫钙的钙。 加上那些白磷溶于水后的酸性,以及此时颇为流行的酸碱阴阳二元论,便可以推测骨头其实就是一种磷和钙用酸碱二元的形式结合在一起的东西。 由此可以证明骨头中是含有磷和钙的,那么这对于一些行业来说是件很重要的事。比如养牛的发酵饲料中加入一些石灰牛会长的更高,出了发酵本身的目的外,也解开了这个知其然而不知其然的问题:原来是为了让牛更好地长骨头。 这不仅仅是一瓶白磷和两个实验,而是解开了一连串的问题,虽然其中有些李芸并不喜欢的“猜测”,但此时被自己的“猜测”和幻想所感动的李芸已经忘却了这个小小的不喜欢。 “师弟,我要恭喜你。你将成为二百年来在贤人祠上留名的最年轻的一个。如今你已经证明了你做到了这一切,先生最后的一点疑虑也将打消了,他一生正直,不会轻易推举别人进入学宫成为他的弟子,你是为数不多的几个。” “我想,先生暮年能够收到你这样的弟子,会很高兴的。” 陈健哦了一声,故作兴奋地叫喊了起来,展示出一个年轻人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应有的表现。 有些夸张,有些做作,可在李芸看来这很正常,若是知道这样的消息还平稳如无风之池水,那才有问题。 叫喊之后,陈健厚着脸皮叫了一声师兄,并将从那些书中看到了木老先生的成就大为赞赏了一番。 他水平既高,知道的也多,看东西的角度自然不同,连带着夸赞也每每说到点子上,正是木老先生最为得意之处。李芸这个弟子时常听闻,听陈健一说顿觉这个师弟很不错,说的东西那绝对合先生心意,也对这个年少成名却不骄傲的小师弟有了几分亲近。 其实陈健的夸赞是真心的,他是很佩服这种苦心钻研学问的人的。他是抄袭者,而木老先生则是从黑暗中破出雷光的人,不能不让他倾佩。 然而对于去学宫上学的事,陈健却有不同的想法,于是说道:“师兄,我是很喜欢在先生身边聆听的,只是……只是能不能过两年再去呢?我在这边还有些事。” 李芸皱了皱眉,笑道:“师弟,我在闽城这些天也听闻了你的名声。年纪既小,又有剧作留名,对年轻人来说这的确是好过枯燥的学习的。可是我却觉得,你还是去学宫更好。纵然你知道很多,或许比我要强,但是有些东西不是你在这里就能证明的。就像是骨灰里的‘钙’一样,你在这里只能猜测,即便是真的也无法证明。” “你在那里,可以更好的认识世界、解释世界,这难道不是你的梦想吗?” 陈健点点头,说道:“这正是我的梦想,但我想的恐怕与师兄想的还不一样。” “怎么说?” “不知道师兄为什么要学这些东西?” “因为我自小就喜欢。” “那么学宫中跟随先生学习的人多吗?” “不多。” “那么人们都愿意学什么呢?” “管理、法规、司法这些吧。这些在事务官考试的时候还是很有用的,学我们这些的要么总是很难赚钱和升官的。因而人其实并不多。” “所以……我希望将来学咱们这一科的人比现在要多。” “凭什么?” “赚到钱。” “钱不是最好的理想。” “但是最多人的梦想。” 第三十三章 愿做火柴与不做火柴 “师弟,知识本身是神圣的。也正是因为咱们这个赚不到什么钱,所以学这个的都是真心喜爱这些东西的人。这是好事。” “师兄,所有神圣的东西到头来其实都是最世俗的一切。血统神圣不是为了神圣本身,而是为了所带来的世俗利益。学识也是一样,到头来不全都是为了最为世俗的东西吗?赚不到钱,学的人就越来越少,这是坏事。” 陈健又问道:“师兄可听说都城里有人提议要取消开蒙教育吗?” “听说了,一群不成事的人胡扯而已,不是被否决了吗?提议的人也被人把屋子砸了。” “师兄看过杀牛吗?牛重近千斤,又有锐角,四肢之力数倍于人。可是杀牛的人提着一口刀便能屠宰。为什么?因为其余的牛没有反抗。倘若一群牛,人们还不知道这些牛会不会反抗,想要杀牛的人就会找出一个人去试试。若是这些牛不反抗,那背后的人就会冲出来大杀特杀;万万没想到,这些牛居然反抗,还亮出了牛角,杀牛的那个人固然伤痕累累,但是真正想要杀牛的人却知道了这牛暂时杀不得,可是心思未必就变了,总会想着用别的办法杀。” 李芸皱了皱眉,不是很喜欢这个小师弟把族群的大多数人比喻成任人宰割的牛,可实际上陈健还是说的好听了——哪里是牛?哪里配是牛?最多是一群小羊羔。 陈健又道:“不想让人们杀牛,最好的办法不是去告诉他们杀牛不好。而是想办法让牛吃草而产奶,倘若拉出的牛屎中能找到金子,那么杀牛的人便不会去杀了。” “找到金子?” “对。倘若有一个产业每年能够赚到上百万的金银,而做这个产业的又需要至少有过开蒙教育的人,那么那些反对开蒙教育的人会怎么样呢?他们需要人干活,而不是撸起袖子自己去干活。开蒙教育的人越少,他每个月要付的钱币就越多,这时候他当然会支持更多的人进行开蒙教育。有十个人,我只用一个,我给他一个银币,或许别人就能只要两百个铜子就干。有一个人,我也只用一个,那他要十个,我想了想最多也就是想办法减少五个,因为他要不干我可能要损失三十个。” 李芸摇头苦笑道:“师弟啊师弟,你不像是做学问的,而像是个市侩的商人。唯利是图。” “唯利是图,也是学问。师兄,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陈健弯下腰,从一个木匣子中翻出了一根小木棒,上面抹着一层黄色的小头,上面有些蜡,有些粗糙。 在布料上用力一划,一股刺鼻的味道从木棒上涌出,冒出一股白色的烟,随后燃烧起来。 李芸惊奇地看着这个小木棒,看到陈健倒拿着让火焰烧到了布料上,点燃了布料。 他立刻想到了这种可以轻轻一擦就能着火的东西是用那种名为磷的东西做出的,顺便又想到这东西若是可以做出来,倒可以让人们不再用火镰、阳燧之类的东西点火,方便得很。 陈健盯着那团火,幽幽地说到:“师兄,你看到了这东西,也就能想到这东西可以改善人们点火的方式。可是在我眼中,这并不是个好东西,至少现在不是。所以做出来,除了赢得别人的赞叹外,毫无意义。” “因为这东西现在做起来很麻烦,所以价格很高。穷人买不起,富人有仆人生火,不会去买。人们又没有一种需要经常擦火的嗜好。这东西或许可以写在那些小册子上,可是除了喜欢咱们这一学科的人外,谁会去关注呢?” “倘若这东西做起来很简单,价格很低,也就比火镰稍微贵一丁点,那么那又不一样了。即便人们没有一种需要经常擦火的嗜好,这东西也会卖出很多。那么自然关注的人就多,即便他们不喜欢咱们的学科,但是他们会喜欢这后面的钱。” “现在最赚钱的是经商、土地、小作坊。这些东西,不需要太多接受过开蒙教育的人,开蒙教育的好处体现不出的。但如果将来……我是说很久远的将来,可能大的成千上万人一起劳作的工厂出现了,而且这一个工厂赚的钱可能就比十万亩百万亩土地赚的更多,那么接受过开蒙教育的和不曾接受过开蒙教育的人都在这样的工厂,工厂主会更喜欢哪种呢?” “倘若工厂主多了,工厂产生的财富极多了,那么这些人的声音也会响亮。他们哪怕是为了更多可以简单培训就扔进工厂里做工的人也会支持开蒙教育。现在维持开蒙教育的,不过是之前的旧的、持续了数百年的习惯。而将来,或许就不是习惯,而是简单的利诱。” “即便现在不可能,但我想要尝试一下,至少将来我可以发出声音,并用真实的对比去告诉更多的人,其实还是有另一种可能的——至少,一些很赚钱的新事物,需要大量至少接受过开蒙教育的人才能当好雇工。” 李芸盯着陈健扔到一旁的那根已经熄灭的小木棍,半是佩服半是怀疑地问道:“就靠这个能够一擦就点火的东西?” 陈健摇摇头。 当然不会是这种低级的火柴,这东西如今根本没有太大的市场。现在还没发现烟草,也就没有一个现成的市场,而且这东西做起来太麻烦。 这不是一根白磷火柴,而是一根硫化磷和硝酸钾弄成的危险火柴。用加热的石灰石产生的二氧化碳作为保护气,用制皂作坊里的甜水作为热浴底料,沸点高出水许多所以可以提供一个稳定的比较高的温度而又不会太过剧烈。 用药店的桃胶作为粘合剂,将硫化磷和硝酸钾之类的药粉黏在了木棍上,成本实在是有些高,高不成低不就,最大的用途也就是贵公子们拿出来一根点燃以作炫富的手段。 亲手做了才知道多么麻烦,而做出来这个当时也只是为了搏名,让磷这种东西看起来还是有很多用处的。 既然如今效果比自己预想的要好,那么这东西也就只能当作一个小玩意,至少对他来说用处已经不大。 陈健没有解释自己到底要准备干一个什么样的作坊,而是将那个装着一些危险火柴的木匣递给了李芸。 “我是很敬佩先生的,也是希望能够跟随先生学习的,这是我的荣耀。” “但我现在要做一些事,所以现在去不成。” “或许会失败,或许根本不会成功,但我还是想要试试。” “就像是这些我起名为火柴的小木棍一样,在漆黑的夜里,点燃一棵或许会被风吹灭,但也或许可能燃起篝火。至少,划燃的那一瞬间,能让人看到希望。” “所以请师兄将这一匣火柴带给先生,就说……可能风太大,但健还是希望做一根火柴,尝试着点亮一些东西。” “倘若失败,希望先生不要嫌弃,继续认我这个弟子……进入学宫,做真正的先生的弟子,那是条很好的路,我是个很俗气的人,所以不想没有退路。这是我希望先生能够答应的事……至少不要因为我暂时不去学宫,就放弃了成为他弟子的机会。” “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但还是希望先生能够认我这个并没有去学宫学习的弟子。” 说完这些,冲着北边都城的方向,行了一个大礼。 厚着脸皮叫李芸师兄那毕竟是厚着脸皮,若是没有木老先生的承认,陈健终究不是李芸真正的师弟。 是与不是,那是很大的区别,陈健需要自己身上的标签多一些,而且一旦自己这边真的失败了,也可以去学宫借助老先生的名声尽快发出一些学术上的声音。 李芸看着躬身行礼的陈健,叹了口气,抱紧了那一匣代表着希望或是梦想的火柴。 “师弟,我想先生会同意的。先生不是那种食古不化的人,我想先生会盼着师弟这一根火柴能够点亮很多东西……哪怕有一天你点燃的火堆比先生还要闪耀,他也只会称赞与欣慰。” “我想,先生会把门永远给你留着,不会让你在寒风熄灭了希望后找不到一个暖和的归宿。只是……先生年纪大了,你这边的事忙完一阵,尽早去看看吧。” 陈健又行了一礼道:“是的,我会尽快去的,只是现在不行。实在是有些难言之隐,还请师兄一定代为传达。” 李芸点点头,不知道陈健所说的难言之隐其实是准备收割那些被他欺骗的可能家破人亡血本无归的人的黑心钱,一旦此时前往都城往来时间太久,会错过一些事。而且,陈健也是希望靠着木老先生这棵树,将自己身上的光芒掩盖可能被发现的乌黑——正牌被举荐的学宫弟子,那至少是个很大的名头,很难将这样的人和种种黑心事联系在一起。 “师兄,我还有些不太成熟的想法,都写在了纸上。这一次师兄回去,能否把这些东西带给先生,请他指教。” “这当然可以,既是先生,当然要解弟子之惑。” 几天后,李芸带着陈健的请求和二十多张写满了字的纸张,带着对陈健到底要干什么的猜测,踏上了北归的路。 第三十四章 划火柴的老先生 年末之时,都城新夏,学宫之中。 天冷极了,下着雪,已经黑了。这是一年的最后几天——还有几天就要除夕了。 又黑又冷的晚上,是可怕的。但对于暖烘烘的屋子里来说,并不可怕,相反这间屋子里还传来一阵阵欢笑声。 炉子里烧着木柴,粗大的蜡烛摇曳着火光,两者将寒冷和黑暗都驱赶的远远的。 这是木老先生的屋子,里面很热闹,很多弟子都在。 老先生穿着一双很合脚的羊毛毡套鞋,很暖和很柔软也很合脚,是女弟子一手一手缝制出来的,温暖着他时常会感觉到冷的、如同灌满了秋天寒冷泥浆的青紫色的突出了血管的脚。 他的手里攥着一把有毒的火柴,旁边的弟子们纷纷喊着:“先生,再划一根吧,就一根,小师弟做的这东西真的很有意思。” 木老先生笑道:“不行啊,你们的小师弟说了,这东西有毒,要咱们少碰,只是用来吸引那些学生来学咱们的学科,毕竟很有趣。” “划一根吧,先生,一擦就亮,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啊。” 拗不过弟子们的央求,老先生从木匣中摸出了一根。 嗤…… 用力一划,淡黄色的火焰升腾起白色的浓烟,引燃了白色的木棍,慢慢变成了黑色又化为了灰。 很淡的火光,比起点燃的蜡烛和身后壁炉中毕波作响的原木不值一提,连投射在小玻璃上的光影都被掩盖在明亮的烛光中。 垂暮之年的老人盯着那团在手中逐渐暗淡的火光,嗅着刺鼻的硫磺燃烧后的味道,回想着从闽城回来的弟子描述的那个更为年轻的弟子,嘴角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关于那个未曾谋面的小弟子的模样和秉性,回来的弟子是这样描述的。 “先生,那是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年轻人,十七八岁年纪,个子很高,肩膀很宽,眼睛很明亮。大约是一直在闽城生活的原因,肤色微微有些黑,身体很结实。” “他总喜欢笑,牙齿很白也很整齐,笑起来看着很舒服。” “是个很好的人,很谦逊,也很诚实,而且梦想很远大,至少听起来要比我远大的多。听他说话,就能感觉出这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年少成名,在闽城就很有名气了,写了一幕很有意思的戏剧,能看出他的心思和他的所作所为一模一样,是个胸怀着天下的人。” “靠着简陋的各种瓶瓶罐罐来探索着世界,胆子很大心却很细,说起话来很直白。我有些看不透,明明年纪不大,但有时候说起话来竟像是经历了三十年的沧桑一般。” “心里有些太暗了,看很多事都是黑色的,也大约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才弄出了最容易得到光明的火柴吧。” 更多的事木老先生已经听了太多,此时从火光中所想到的只是关于那个远在闽城的弟子的只言片语。 黄色的火光和烟雾慢慢凝结出一个想象中的孩子,看不清面目,却能感觉到皱着的眉头,手中摆弄着简陋的瓶瓶罐罐,旁边放着一堆厚厚的被墨字涂抹的有些潦草的纸张…… “会是个很好的学生。” 木老先生这样想着,又回忆起自己看到了被李芸带回的这个新弟子恳求自己帮忙指正的一堆纸张,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纸张上写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即便已经看过了几十遍,即便已经过了不眠不休熬夜整理的那几天,可仍旧难以遗忘,总在脑海徘徊。 因为那些纸张,描述了另一种世界,就像是为木老先生又准备了一双从未见过的眼睛一样。 想到这,便又摸出了一根火柴,在衣服上轻轻一擦点燃。 一只手捏着,想着纸上说的用另一种眼睛去看世界的话,细细看着这跃动的火焰,回忆着纸张上的话。 “所谓燃烧,如果用另一种眼睛去看,或许那就是极小的不可再分的微粒跃动着重新组合的过程。” “就像是男女之间因为爱慕走到了一起,重新结合,生出了名为光与热的孩子。” “因为这孩子,原本的男女仍是原本的男女,但最小的单位不再是单个的男人或是女人,而是一个个新的家庭,这个新的家庭便成了新的最小的微粒。” “这是不可分之物的互相结合。” “而对于仍可分之物的燃烧,则像是原本一个完整的家庭,有过光与热的孩子,只是孩子已经长大离开了,所以我们已经看不到了。随着岁月的流淌,原本男子眼中极美的妻,终于变为了黄脸婆,可若是没有外来的人,终究还是这样过下去。” “可是忽然有一天,有一个更为美貌年轻的女子出现在这个男子的面前。不只是相对的美,而是比起男子的妻年轻时更为美貌的绝对的美。于是男子扔下了原本的妻子,受不住这样的诱惑,抛弃了原本的家庭,与新的更为美貌的女子结合在一起,组成了新的最小单位的家庭。” “这并不是错,如果几十年前两个女人同时出现在这个男子的面前,这个男子也会选择更有魅力的那个。所以新结合的比起原本的家庭更为稳固,想要拆散他们就需要更多的力量。” “这种阴差阳错的巧合,构建了多彩而多变的世界:世界因此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无时不刻不再重新组合、分散。” “火焰跃动的时候,是我们的肉眼看不到的新家庭婴孩的第一声啼哭,燃烧不是毁灭,而是新生。” “火焰跃动的时候,一定有一位绝美的女子赢得男子爱心的时候。不论这男子是不可分的单个的人,还是这男子是一个家庭的一部分,对化学来说并没有道德,只有魅力。” “但是这种新家庭的组合,也未必都是以火热的焰作为新生鞭炮的欢呼的,有时候是用一种默默地、我们难以察觉地、羞愧而又躲躲藏藏的方式结合成新的家庭。” “正如铁可以从曾青胆矾中换出铜一样,相对于胆矾中与铜结合的那位男子,想来铁比之铜对他来说更有魅力。同样的,锌的魅力总是大过铁、铁的魅力大过铅、而铅的魅力大过铜、铜的魅力又大过银。这是个很玄妙的事,我们总有一天会用我们的眼睛去排出魅力的排行,正如此时人们排出的富豪的地位一样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四。” “同样的,这些微小的、我们所看不到的新家庭都是可以拆分成不可再分之物的,拆不开只是因为力量不够阻挡那样的结合。” “比如碳酸气,很明显更喜欢和钙结合,这是天造地设的。但是我们往往为了自己的需要去拆散这一对家庭,否则我们从哪里得到刷墙的白灰呢?倘若没有我们棒打鸳鸯,有些东西总会那样安安静静地幸福地结合着。可我们偏偏要用火焰、电堆等人为地去拆散他们。或许不可再分之物是不能被拆散的,但凡是可再分之物,那是肯定可以拆散的……如果拆不散,只能证明拆散的暴力不够强大……” “既然可以用我们的选择去操控这些细小微粒的拆分和重新组合,那么只要我们找到其中的规律,便可以改变很多、得到许多、创造许多。” “比如知道了骨头里面含有钙,那么我们总不能吃盐去补骨头;比如我们知道了铁比铜相对于胆矾油来说更有魅力,就不能指望铜能把铁从酸化为水的铁中换出来;比如知道了金子是一种不可再拆分之物,就不要想着把铁铜这样的东西变为金子。” “世界从盘古开天辟地那时就已经决定,但决定的只是那些最为细小的、我们所看不到的微粒。看似决定了,但实际上却是一直改变的,因为我们没有那样一双可以看到最小的微粒的眼睛,所以这种不变对我们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而我们拥有一双可以看到很大的、由无数个微粒组合在一起的事物。所以本质上不变的世界,对我们来说却是一直在变的,这并不矛盾。铁从胆矾中换出了铜,可是铁没有消失,只是用了另一种结合隐藏起来,对所有世界的微粒来说这没有任何的变化,不增不减;而对我们来这已经变了,并且可以用我们的眼睛看出来……” 木老先生想着纸张上的想来越发有道理的字眼,看着马上就要熄灭的火焰,想着:“很有意思的说法,这些火焰中的飞灰,只是新家庭的组合。是的,是随着人的意志和需要去改变的组合,仅仅是因为人们需要。灰尘、烟雾,看起来一切都在火焰中消失了,实际上却只是一场我们看不到的新生。” “想要证明也很简单……正如那孩子在纸上写的一样,只要有足够精准的天平,看看当火焰燃烧后是否和以前一样重就够了。” “一团火焰,原来还有这样纠葛的悲欢离合……还蕴藏着这样可怕的力量……” 力量,想到力量这个词,木老先生又划了一颗火柴,用这颗火柴点燃了一支蜡烛,让蜡烛驱散掉四周的黑暗与寒冷,感受着这种从未注意过的力量的伟大与悄然改变了世界的悄无声息,再一次想到了纸张上的一段话。 “很久之前,木炭硝石和硫磺的组合,让铅弹拥有了可以击穿铠甲和肉体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源自我们肉眼看不到的小微粒的重新组合。” “于是靠着这种力量,火药取代了人们用力绷紧、拉住弓弦的力量。一条强壮胳膊的力量,根本比不过一斤火药” “很久之前,木材与阳气的重新组合,让光与热可以不只在晴天的白日才能出现。这种力量也是源自我们肉眼看不到的小微粒的重新组合。” “于是靠着这种力量,我们不再吃生肉,不再惧怕可怕的寒冬,走过了无数的岁月。” “我想,未来会是一个这样的世界:这种我们肉眼看不到的小微粒的重新组合散发出的力量,将会取代很多人或是牲畜的力量。正如火药取代了弓箭一样,这种力量也终将取代很多现在看来无法取代的事物。” “正如倘若没有枪管,那么火药的力量不会和弓箭去比较。而如今我们所缺的,只是一种‘枪管’,来把这地下蕴藏的、黑色的、能够放出炙热火焰的力量转为另一种可以和手臂、牛马比较的力量。” “我想,总有一天,人们看到火焰升腾的时候,想到的不仅仅是这可以取暖可以照明,而是会想到,这蕴涵了多少力量呢?可以及得上几头牛几匹马呢?” “正如这火柴一样,我们所有人的未来都是温暖而明亮的,也必将不仅仅是温暖而明亮的……” 火柴渐渐熄灭,那些与火有关或是与那个小弟子的光影和回忆也随着火光的熄灭而消散,想到这东西还有毒,想到小弟子给自己的信中劝告自己保养好身体做更多的事看更多的精彩,将剩余的火柴扔到了一边不再去擦燃。 弟子们欢腾着,祝贺着他又收了一个弟子,顺带着听着这个还不曾谋面的小师弟写的诸多文章,耳目一新。 有些很简单,那明显是写给对这个学科还没有兴趣的人去看的;有些则就很难而又很正规,显然是给自己这些师兄师姊们看的。 而那些纸张已经被先生整理了一番,他们抄写了一些慢慢看,而经过老先生修改过的、涂抹修正了一些字的、小师弟那难看潦草的字涂满的纸张,则被送到了学宫的内部。 那里会审核一些东西,从而出版新一年第一版的各个学科的小册子。审核的人中有木老先生的同窗、好友、后辈,以及对于这些弟子们来说常常听到名字的人物。 如今那些纸张连同白磷、火柴、骨灰之类的东西都送去了那边,弟子们确信新一年的第一份小册子会很有意思很有趣,也甚至会颠覆一些东西。 那是厚厚的一沓纸,而纸上文章末尾的署名都一样,想来这对于那些审核的前辈来说也是一件极为震撼的事。 除夕假期之前,总会定下来的,而这又是假期前的最后一天了,所以弟子们才聚集在这里,陪同先生一起等待结果。 李芸还在那里讲着去闽城的见闻和小师弟的故事,兄姊们细细听着,想着这个听起来成熟的不像年轻人的小师弟,猜测着小师弟在闽城到底要做什么。 木老先生划完了三根火柴,不再去损害自己的身体,眼睛透过绿色的、有气泡的玻璃看着外面,享受着这样的平静。 直到外面传来了一阵踏过雪地的脚步声,木老先生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弟子们也纷纷转向外面那个人,想要知道结果。 那人推门进来,兴奋地喊道:“先生!小师弟的文章,全都通过了!新年的第一期小册子!” 第三十五章 假说 很难有人可以一次通过这样多的文章,就算是送去审核的引荐人是木老先生也是一样需要几个人的讨论审核才行。 几天前,木老先生让弟子将修改过后的陈健的文章送去的时候,那些审核的人其实已经定下来了明年第一期的小册子上的内容。 新年的第一期在一年中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去年获得的最为惊人的发现都会被放在第一期的内容中。 如果是别人的,这些人仍旧会看,但却至少会放在年后再去观看。 但陈健的文章上经过了木老先生的修改,那些审核的人也就不能怠慢。 不少人都是木老先生的好友或是后辈,即便在一些学术问题上有些争执甚至不能认同,但这些人都知道木老先生的性子。 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那个固执的老头绝不会将一些看起来没有价值的东西送来,尤其是接近年关的时候,而且一次性送来了这样多的文章,显然这里面的东西已经征服了那个固执而又正直的老头,也就不得不让那些人慎重起来。 临近年关,审核的这些人看着几十张纸,还有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心中也微微惊叹,不得不静下心来看看这些文章。 七八个人连同自己的弟子或是助手们一人分了几张纸,既是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内容能够让木老先生这样的人如此看重。 这是一种先入为主的状态,如果送来稿件的人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人,即便上面的内容很正确也很惊人,但在看过之前这些人不会如此重视。 既然重视了,读的便有些细致,很快便寂静无声。 然而片刻之后,一个中年人忽然站起来,拿着自己手中的那张纸,带着几分激动地喊道:“好!好!写的太好了!” 兴奋的叫喊声将那些已经沉浸在文字中的人唤醒,几个人站起身走到了那个中年人的身边,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够让这个中年人如此的震惊。 中年人将桌上的纸向上放了放,微微侧着身子让旁边的人可以一起观看,同时大声地将那张纸上的内容念了出来。 题目听起来很古怪,有些拗口,甚至听起来并不像是应该送到这里的一篇文章,因为听起来似乎和科学什么什么太大的关系。 《归纳和演绎,我们认识世界最重要的两种方法》,这便是文章的名称。而在下面,很快给出了两种方法的一种简单的定义。 “我养的猫爱吃鱼,你养的猫爱吃鱼,隔壁老王家养的猫也爱吃鱼……于是,我说,猫爱吃鱼。这便是归纳。” “已知,猫爱吃鱼;已知,我养了一只畜生名叫大黄;已知,大黄是一只猫。所以,大黄爱吃鱼。这便是演绎。” “我们靠着眼睛去观察世界,正是从归纳法得出了猫爱吃鱼的结论。在这个结论成为不可改变的规矩之后,那么我们就不再需要归纳,便可知道我养的畜生如果是只猫那么它大体上一定是爱吃鱼的,同样的,如果我晒得鱼干被偷吃了,那么猫一定是要先被怀疑的。” “这是看起来很简单也很理所当然的事,却是我们不断认识世界的基础。” “在我看来,归纳总体上来看有五种方法,这种方法可以应用在很多学科之上。” “第一种,可以称之为求同法。考察几个出现某一被研究现象的不同场合,如果各个不同场合除一个条件相同外,其他条件都不同,那么,这个相同条件就是某被研究现象的原因。” “譬如甲乙丙、甲丁戊、甲己庚三种情况,除了甲相同外,其余都不相同,但结果却是一样的,那么我们便可以尝试着去归纳为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因为甲。” “用最基础的数学做例子,三角形的一个角为矩角,除了这个条件之外,剩余的各个边的长度都不同、另外两个角的大小也各不相同,但结果却都是一样的:勾股的平方相加都等于弦的平方。那么便可以归纳为:三角形的一个角为矩角是勾股的平方相加都等于弦的平方的原因。” “第二种,可以称之为求异法。比较某现象出现的场合和不出现的场合,如果这两个场合除一点不同外,其他情况都相同,那么这个不同点就是这个现象的原因。” “譬如在完美条件下,有甲乙和甲乙丙两种情况,在这种完美条件下,除了丙之外,其余所有的一切情况都相同。那么假如甲乙和甲乙丙这两种情况表现出了极大的差异,便可以归纳为丙是这两种情况截然不同的因素。” “同样是用一个简单的例子,同一块地,水、阳光、风雨、温度、种子、除草等都完全相同的条件下,一半施用了鸟粪石,而另一半却没有用;但是同样的,除了鸟粪石这个不同的条件外剩余的一切都相同。那么我们便可以归纳为:鸟粪石可以让庄稼长的更好,可以让产量提升。” “第三种,可以称之为……” 在这五种归纳法之后,又有几种关于逻辑演绎的推理方法,用的都是极为直白的语言,举的也都是最常见也最简单的例子。 这里面看起来没有任何新的东西,既没有宏伟的、关于天体运行的新规矩;也没有微小的、关于草木鱼虫的新发现。 可就是这样一篇看起来没有任何新事物的文章,在经过中年人的诵读后,却吸引了屋内所有人的倾听。 他们放下了手中原本的工作,静静地听着这篇被木老先生送来的文章,仔细体会着这篇文章中的东西。 这些东西初一听,很寻常,甚至有些人觉得的确就是这样的。可正是因为这种寻常,才让这篇文章变得不同寻常。 他们细细回忆着自己取得的那些成果,却发现自己所发现的那些东西的过程与办法,竟然都与这里面说的东西相合,甚至一模一样。 沉浸其中的沉寂中,一个人在众人不知道如何评价这篇文章的沉默中发表了自己的评价。 “我们发现新的法则,而这篇文章,则是那些新法则被发现背后的法则!” “它什么都没说,但却说了一切!” 一句听起来显然是过誉的赞叹,却没有人站出来反驳,而是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认同了这句听起来极为过分的赞赏。 也因为这种赞同和震惊,屋内的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那些还没有仔细看的剩余的内容。 本来是木老先生送来的,他们已经颇为重视,可却没想到之前的那种重视根本不符合对这些文章的定义。 既然随意的一张都有这样震撼的效果,那么其余那些纸张上又会写着什么样的内容? 人们再次安静下来,推开了身边其余的纸张,专心地看起来那些剩余纸张上的内容。 片刻后,震惊声再一次在房间中回荡起来,因为这些人发现那第一篇关于归纳和演绎的文章只是一个开始,也是一个基础。 按照文章下面标注的页数,将这些文章联系在一起后,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惊人的、却让人不得不去接受的结论。 就像是一个狡猾的猎人挖了一个陷阱,将好奇的猎物一点点地引入到坑洞之中…… 《由电堆电解产生的气体化合的分析》,从早已经存在的一些旧文章入手,用归纳法得出了一个结论。 因为电堆出现的很早,玻璃器和度量衡的发展,也让很多人沉浸其中,得出了许多古怪的发现。这篇文章上的内容都是旧闻,而且都是一些平日根本联系不到一起的旧闻,很少有人去想这其中有什么联系的旧闻。 比如用电堆电解水后,氢气和阳气的体积比例大约是二比一;比如电解食盐水后氢气和氯气的比例是一比一。这是早就已经知道的事。 比如氢气和阳气之间点燃会爆炸或是燃烧变为水;比如氢气和氯气也会燃烧变为一种酸气,而这种最佳的燃烧比例也已经有人发现,并作为一种观察后的情况写了出来。 这篇文章没有任何基于观察的新发现,用的都是已经有人观察后并写出来、被众人所接受的结论。 可这篇文章在最后,却将这些看上去根本联系不在一起的结论用一种规矩给结合在了一起:参加同一反应的各种气体的体积互成简单整数比,而由此可知参加反应的气体中的最小微粒的数量也应该是成简单的整数比。 这是一个基于以往观察到的事实的归纳和推测,而在这篇推测之后,又有一篇基于这个推测的新的推测和质疑。 《从电堆电解水所得两种气体体积的分析》,借助上一篇文章的推测和最开始归纳和演绎法的逻辑,这里面得出一个结论。即水是由两个氢气和一个阳气化合而成的,氯化氢是由一个氢和一个氯化合成的。而氢气是会爆炸的、水却不会。 所以新的化合物会改变组成它们的最小微粒的特性,形成一种新的物质。水就是水,已经不再是氢气和阳气,而是成为一种新的物质。 ………… 除了这些,还有一大堆基于以往的旧发现为基础的新假说,而这种假说连在一起后,却可以很好地自圆其说地解释世界。 到最后,则是一篇名为《大胆假设:一种关于构成世界的最小微粒的假说》,掀起了整个房间内的震动。 由前面几篇文章的归纳和演绎以及推测,这最后一篇提出了一种假说和新的名词。 世界是由几十种不可再分之物的最小微粒构成的,可以称之为原子。这是自盘古开天辟地之时就已经存在的、并不会改变的。 而整个世界的一切则是由这几十种原子互相之间组合和变化产生的,而这些原子化合成的新的物质会改变原本原子的性质,成为一种新的物质。而这种物质可以用某种方法得到初始合成的原子,但又拥有自己的特性,而且还可以再分,所以可以称之为分子。 水是有重量的,而重量是不可能凭空产生的,所以气体也是有重量的,而这些重量就是某体积之内所有最小的气体微粒加在一起的重量。 所以最小的微粒,不论是原子还是分子都是有重量的,而这种重量从开天辟地的时候就是固定的,世界的变化从某种角度上是没有变化的。 火焰的燃烧、火药的爆炸这些,都不过是分子重新组合的过程。正如两份的氢气和一份的阳气可以全部变为水一样,只要找出了分子的构成、重新化合的方式、化合的原理,便可以找出一些隐藏在其中的规矩。比如火药的最佳配比,就是化合过程中的参与重新组合的最小分子的重量的比。 最小的原子也拥有阴阳二元的特性,阴阳之间的协调保证了最小原子的稳定,但这种协调并不是不可更改的。 简单来说,绝大部分原子都是阳性大于阴性、或是阴性大于阳性的,因而原子本身也可以简单地看成二元的:外在体现出的则是阴性和阳性。 比如铁的阳性强于铜,因而更容易与阴性的胆矾酸反应,也就可以从胆矾中换出铜。 又比如阳气的阴性强于空气中的另一种气体,所以阳气更容易与阳性的炭反应,生成碳酸气,而空气中的另一种气体因为阴性不强,所以相对于阳气来说更难和炭发生反应。 再比如氢气和阳气只需要点燃,就能剧烈地反应;而氢气和空气中不能燃烧的那种气体却可以用电堆放电的方式在瓶中反应,生成一种新的气体。由此可以验证,空气中那种不能燃烧的气体其本身的阴性要远远小于阳气的阴性。 极阳极阴的结合极为容易,而阴阳都不强的结合则需要更复杂更难的条件。 所以没有生命的、环境温度都不变的、永恒的世界下,所有原子的化合都是趋向于最容易生成的、当前条件下最为稳定的分子。 ………… 屋内的人读完了这一切,相对而视。 相对于第一篇的归纳演绎的交口称赞、相对于中间的关于一些新物质的制备化合分解的精妙实验的折服,最后这一篇假设,却无人敢轻易发表意见。 第三十六章 扬名(上) 许久,一位老人打破了沉默,询问道:“诸位以为如何?”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大部分都是猜测。虽然可以自圆其说,但是很多东西还有另外的解释。比如说,为什么相同体积的气体,其微粒的数量应该是一样的?这只是一种猜测,我们的眼睛看不大那么小的微粒,所以也就没法验证。即便看起来再合理的猜测,也仅仅是猜测……就像这个年轻人说的一样,大胆的假设。” 一个人思考了很久,给出了这样一个评价。 这是个很难说的评价,之前发现的很多东西都是基于已有事实的猜测,但大部分都得到了验证。 虽然现在看来,按照今天这个年轻人所写的归纳演绎和实验对比的方法来看,很多之前所得结论的验证过程都是不那么完美的、也是存在漏洞的。 可是今天看到的这些猜测,却是根本无法验证的,完全没有任何的机会去验证:这是一种对原有基础的颠覆和新解释,而不是根据已有基础的逻辑演绎。就像是重新定义了什么是直线什么是圆,而不是在知道什么是圆之后,按照已有的一切得出新的结论。 谁的眼睛可以看到这些微小的微粒?谁能看到文章里猜测的原子和分子? 更何况这一系列文章背后的假设,实在太大,而且完全在原有基础之上形成了一个完善的体系,给出了那些经过观察得出的结论一个完美的解释。至少现在这个解释听起来是合理的,但是人们还是不敢轻易地下结论。 最先问出众人以为如何的老人看了看皱眉思索的众人,苦笑道:“这样吧,咱们静下心来,重新看看这个年轻人所有的假设,看看有没有可以完全推翻的地方。” 这或许是唯一可行的解决办法了,只要有一处极为不合理、事实与猜测完全相悖的情况,那就证明要么是事实错了、要么是推测错了。如果的确存在,那就按照这些文章中关于完美实验的方法重新验证那些已有的事实,看看到底是事实不是事实,还是推测并不科学。 夜已深,众人却毫无睡意,纷纷埋头从纸张上寻找一些可以轻松推翻的漏洞。 不多时,一个人说道:“假设这个年轻人的推测是合理的,那么同样体积的氢气和阳气中所含的微粒相同,两体积的氢气所含的微粒是阳气的一倍。那么问题就来了……两体积和氢气和一体积的阳气,生成的两体积的水蒸气……虽然有汞蒸汽的影响,但大体上这是经过验证的。” “那么这样的话,岂不是一个氢原子和半个阳原子生成了一份水?要不然怎么可能正好是两体积?那么他又假设,原子是不可再分之物,也就是说世界上并不存在半个阳气原子,所以这一点是相悖的,解释不通。” 扬了扬手中的纸,说话的人有些失落。第一眼看到关于归纳演绎的逻辑时,他最先兴奋不已,认出来这其中的价值。由而等到看到最后关于组成世界的微粒的假设时,他也是极为兴奋的,因为这样一来完全靠观察的化学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体系:有逻辑自洽的体系。 可越是兴奋,也就越是慎重,慎重的审视中终于发现了整个体系内部似乎都难以自洽,这种兴奋瞬间变成了一种失望。 然而说完这些话后,立刻有人摇头道:“你说的这些,这个年轻人显然想到了,所以他才提出了分子和原子的区别。他的这篇文章里,说过这问题。” “就是他制取出了一种新的不可分之物,称之为磷的那篇文章里。里面说如果隔绝空气加热磷,会变成一种红色的磷。既然隔绝了空气,显然没有其余的物质参与反应,只是磷本身的变化。” “可是白磷是有剧毒的,红磷却是没有毒的。所以他说,同一种原子组成的新分子,其性质也是不同的。既然磷是这样,那么阳气氢气这些气体也会是这样的,所以他推测,氢气和阳气都是两个原子组成的分子作为最小的微粒的。这样一来,氢气和阳气生成水的问题就解决了,他说这就像是一个牵着手的孪生子一样。想一下,这样可以说得通了。或许有单个氢原子组成的最小微粒,也或许是三个氢组成的最小微粒,只是我们没有发现罢了。” “两个原子组成的阳气和单个、或是三个阳气组成的分子是不同的。就像是红磷和白磷的区别一样。这个实验是经过老木重新验证过的,的确如此,这样一来倒也能够解释的通。” 众人想象了一下这种情况,听起来很好理解,也很容易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而且按照这种假说来看,的确可以自圆其说。 当然,还有另一种解释:同条件下同体积的气体微粒的数量不同,所以化合的时候才会产生之前那种效果。如果越轻的气体就所含的微粒越少,越重的气体所含的微粒越多,那么就很容易解释这个问题。比如说水其实是一个氢一个氧的模型,不过因为氢气更轻所以两体积的氢和一体积的氧所含的微粒相同。 但是这种模型并不太符合此时研究问题的这些人的哲学观,从一开始他们大多都认为世界是完美的而不是无序的,有一种规矩在其中。因而相对于同体积气体微粒数量不同这个看起来就不和谐而又无序的观点,还是这个新的观点更容易被他们所接受。 这个问题被解释过之后,那个最先怀疑的人又重新兴奋起来,他在心里已经接受了这种假说,并且思考着这种假说背后的整个体系,越发喜欢。 剩下的人又看了许久,继续寻找着这个假说内部自身逻辑的漏洞。 半晌,又有人说道:“按照这个年轻人的假说,一些物质的阳性极强、而一些物质的阴性极强。按照他这个假说,的确是有道理的,也能解释一些问题,比如铁和胆矾的事。” “但是,怎么解释火碱、盐、石灰这些东西呢?” “现在,大家公认的,把石灰石煅烧之后生成的生石灰是一种不可再分之物,按照这个年轻人的说法这是一种原子,可是这种物质是阳性的还是阴性的呢?” “如果是阳性的,就拿铁来比较,如果生石灰的阳性比铁要强,那么将生石灰扔到胆矾铁汁中,应该是可以换出铁的。如果不如铁强,那么将铁投入到石灰水中,是可以置换出生石灰的。” 此时虽然有了钙这个概念,但他们心中的钙并不是一种金属,实际上此时主流观点的钙,其实就是氧化钙。 同样的,钠、钾这些物质,因为太过活泼自然中不存在天然单质,但是又很早有了化学实验,所以人们对此的解释就是认为的钙、钠、钾这些物质并非是一种金属,而是一种和生石灰一样的非金属的物质:此时尚且认为生石灰就是一种不可再分之物。 他们以氧化物作为一种新的元素去推测这种物质的特性,由此得出了一个和陈健的文章并不能契合的结论。 于是这个问题被愈发地放大。 “同样的,如果钙这种东西是这个年轻人所说的阴性,那么这东西应该可以和氯气一样,和铁反应生成一些东西。但实际上我们却发现生石灰更愿意和酸反应,并不愿意和铁炭之类的东西反应。” “可如果这东西是它所说的不阴不阳的惰性,却又难以理解为什么这东西可以和水轻易反应。只是和水反应的时候,并没有放出氢气……” 原本这并不是极难理解的问题,因为没有人认为这些化学的背后隐藏着一种可以解释种种反应的规矩,也因而一切观察得出的结论都不需要背后一整套理论的支持。 可现在这一套理论看起来似乎要将这一切的问题都联系在一起,如果真的可以做到那自然是好的,将一切观察到的结果都用为什么如此的方式联系在一起。 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最后那个推测也就让众人慎重到不敢发表意见的程度。一旦接受,那就必须要解释出一些如今看起来完全相悖的事实。 要么是已知的事实错了,要么就是这个推测错了。 面对这个问题,最先提出质疑的中年人却用了文章中的内容给予了反驳,他心中已经开始不自觉地为这种推测辩护了。 “年轻人认为,咱们现在所认为的一些不可分之物,并非是真的不可分之物。” “理由呢?” “不符合他的推断。” “这也算是理由?他的推断就是真的?” “所以这个年轻人固执地认为,有些咱们已经认为是事实的事实,并不是真正的事实。他没错,而是有些咱们认为的事实是错的。比如他认为咱们用电堆来电解盐水,其实得到了一种阳性更强的金属,只不过这种金属阳性太强,所以迅速与水发生了反应,导致我们根本注意不到那种金属的存在。” “狂妄!” 听到这样的说法,终于有人开始气愤,斥责了一句,可随后那个中年人便说道:“可是按照那个年轻人提出的绝对完美实验的说法,咱们得出结论作为事实的实验本身就是不对的。咱们电解的是盐水……可不是单纯的盐啊。按照绝对完美实验这个观点来看,咱们的确错了。” “如果认同他关于归纳演绎和实验方法的那些话,咱们不得不承认咱们得出的一些事实的基础本身就是错误的。” …… 这样的争论从震惊之后便一直持续,直到最后,有人终于拍板道:“要论起来,这个年轻人的第一篇关于归纳演绎和实验的文章是极好的,这个不只是咱们学科可以用得上,很多学科都可以用得上。” “这篇文章,是绝对值得发表的。就算是放到新年第一册的第一篇也绝没有问题。这一点我想大家都没有异议。” “但是剩下的……都是一种推断,很多推断听起来很有道理,甚至能够完美解释一些事,但终究是一种推断或是猜测。” “猜测,是可以的,也是允许的。只是猜测到底应不应该被如此重视?” “我个人的意见,是通过这个年轻人所有的文章。但是先发表他的第一篇关于归纳演绎和实验的文章,剩余的……剩余的终究只是推测,可以每个月放在小册子的最后一篇发出去,并且一定要注明是一种推测。” “至于发现了新的名为磷的不可再分之物、靠实验证明了骨头是含有磷和钙的这件事,也是很重要的,可以排在之后再一期的第一篇。” “就算是这样,这对一个年轻人来说也是莫大的荣耀了,也算是给老木一个交代。” 众人议论了一番,还是接受了这个最终的提议。 第三十七章 扬名(中) 这个提议的具体内容在木老先生的那个弟子说完陈健的文章全部通过之后,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先生。 这并不完美,却足以让木老先生屋子中的这些人兴奋起来。 一个之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却可以拥有两篇排在第一篇的文章刊登出来,即便剩余的推测只是放在小册子的最末尾,那也足够震撼。 引起这样震撼轰动的年轻人是先生的小弟子,自己的小师弟,怎么看也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大事。 在庆祝之后,弟子们终于问了一些早该问的问题。 “先生,您觉得小师弟的那些推测,是真的吗?” 木老先生笑呵呵地反问道:“你们觉得呢?” “我觉得像是真的。虽然感觉这种事,往往在真相的另一面,可是世界本来就应该是有规矩在其中的,小师弟的猜测就是一种可以完美解释的规矩。” 老人呵呵地笑起来,被酸烟伤过的嗓音与老人本该拥有的沙哑混合成一股听起来像是拉动风箱样的声音。 “你这个小师弟啊,猜测的这一切可不是靠感觉。” 他扬了扬一张纸,这是一张他早已看过但却还没给弟子们看过的纸,在说完之后将这张纸传到了众弟子的手中。 上面写的是“送给信任我的先生和师兄师姊们的礼物”,但这只是一半的标题,还有一半的标题是“请求信任我的先生和师兄师姊们的帮助”。 只有一张纸,写的也是同一件事,却是不同的标题。 众人看过之后,脸上不禁露出了惊奇。 李芸是个信人,尤其是在关于自己先生的事情上,所以这些纸是他从闽城带回来的,但是内容也是第一次看到。 因为他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见过陈健的,也是给陈健说了许多好话的人,所以看完这张纸之后李芸先发出了声音。 “先生……师弟的意思是……想用一个实验来证明他的推测?可这……能成吗?” 木老先生笑道:“所以,他这是请求你们的帮助。但一样,如果成功了,这荣耀是属于你们这些师兄师姊的。既然说到了信任,那么我这个做先生的当然是要信任这个弟子,况且求咱们做的事又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你师弟恐怕早就猜到自己的那些猜测不会被人接受,也知道需要更多的实验来证明他通过那些推测得出的结论,所以求着咱们做这样一件事。唯一不好的就是恐怕你们这个新年都要跟着我做这个实验了……” 弟子们回想着纸张上的内容,有些心热地说道:“如果小师弟猜的是真的,那么这个新年便是不过了又能怎么样呢?他说,盐其实是氯气和一种新的阳性极强的金属化合成的,这种金属之所以没有被发现,是因为这种金属阳性太强……如果是真的,那既可以证明小师弟的一些推断不但是正确的,而且对我们来说也的确发现了一种新的金属,一种新的不可再分之物。” 这些弟子们太清楚如果发现了这样一种听起来极为神奇的金属会是怎样的一种名望,更清楚这将彻底改变之前的一些被认定是事实的结论。 很显然这个小师弟很会做事,将这种名望让给了自己这些人,不管是不是真的那也足以让他们和李芸一样充满了好感。 木老先生看到弟子们兴奋的神情,笑道:“如果能成功,这些名望都是你们的,我已经用不到了。我想要的,只是在临死之前明白原来咱们学的这东西,真的是有一种规矩在其中的,这就够了。你们还年轻,我这个先生留给你们的,只有危险和跑得快的名声,如今是该给你们留点东西了。” “好了,准备一下吧。如果能成功,这是最好的新年的开始或是最好的旧年的结束。” 弟子们答允着,按照纸上说的东西开始准备。 纸上说,用电堆电解食盐水,那是电解了两种东西。而水和盐的构成并不相同,加上根据推测那种阳性极强的金属会直接和水反应,所以得不到那种金属。 而如果不是电解盐水,而是将盐加热融化后再电解,那么得到的应该就是那种新的金属。 但是食盐加热后融化所需要的温度很高,所以可以用一些东西用类似混合物降低熔点的办法让食盐快点融化。只是这种东西一定需要和盐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尤其是阴性的物质必须一样,否则难以有说服力,因而可以选择盐酸处理过的生石灰。 如果熔融电解后一端出的是氯气,而另一端出现了一种金属,那么这种金属要么是食盐分子中的金属,要么就是氯化的生石灰分子中的金属,或者是这两种金属的混合物——这个可以再用生成的金属和氯气反应后反向推断。 这个实验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在逻辑上基本可以说得通,事实上只要得到了新的金属就可以证明一切:想要证明这种金属是食盐中的那种还是石灰中的那种,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实验就行。 甚至哪怕不用这个实验,只需要弄出那种靠推断得出来的金属,便足以改变很多事。 屋中的人们已经被这个实验的设计所折服,他们从未想过还可以电解融化的食盐,而之前的思路最多就是电解火碱的溶液。 两天的时间,各种准备工作已经完成。提纯过的食盐、蒸馏后重新冷凝的水、去除了杂质用加入盐酸后再通入碳酸气后又重新加入盐酸后提纯的氯化钙、电解的电极、蜂蜡、器皿、加热用的器具…… 食盐和氯化钙的混合物正在加热,相对来说比较昂贵的电堆已经准备就绪。 作为对照的容器中装的是相对纯净的食盐和氯化钙,这两个容器中的固体还没有液化的时候,电解容器中的食盐和氯化钙的混合物已经开始熔融。 这让木老先生和弟子们先有了一丝兴奋,温度看起来并不高,看来这种办法的确是可行的。如果要是直接加热食盐,看样子恐怕还需要更高的温度。 当混合物开始融化的时候,接通了电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那个高温而又危险的容器。 明知道可能会有有毒的氯气生成,可是这些人并不害怕,他们看着这些融化的食盐,觉得今天可能会见证一个奇迹…… 温度逐渐固定下来,插入到熔融的食盐液中的电极上也开始出现了气泡。根据推测,这种金属融化后的密度是小于熔融的食盐液体,加上温度很高,所以可能会以气体的形式散出,而且就算生成也会漂浮在熔融液的上面。 时不时有一些飞溅的高温的液体从容器中飞出,被烫到的人只是轻声哎呦了一下,拿手随意地搓弄了被烫到的地方,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些气泡产生的地方。 一共有两套用来电解的装置,一套没有做任何的收集动作,只是直观观察,而另一套则是用了不会在这个温度下变化的瓷管作为收集器。 插到里面收集气体的瓷管并不是透明的玻璃,看不到里面到底产生了什么,所以只能看到下面不断地冒着气泡,却不知道瓷管中会收集到什么古怪的东西。 而另一套用于直观观察的那边,已经有人发出了赞叹声…… “看!看!” 一个人伸出手,指着熔化的偶尔飞溅的液体,大声地叫喊着。 在融熔液的上方,在电极的一端,出现了一些极小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仿佛水银珠一样的小金属液微粒。 用肉眼仔细一些可以看到,这些小微粒漂浮到融熔液的上面后,一旦接触到空气迅速地失去了金属的光泽,而是变成了一种淡淡的灰色。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那些小小的金属珠,一个人忍不住说道:“小师弟推测的没错!真的是一种之前从未见过的金属,和水银一样的光泽!” 木老先生的眼睛也被这些难看而又细小的小微粒吸引住了,明知道这似乎已经证明了自己那个未曾谋面的小弟子的推测,但他知道这时候不能过于激动,而是还需要验证。 当温度逐渐降下去,那些熔融的液体重新凝固的时候,木老先生等不及了,用昂贵的镊子夹起那些微小的、灰色的小粒,捏碎后扔进了水中…… 嗤…… 小小的微粒在水中发出尖锐的响声,夹杂着一些轻微的爆炸,等到一切平静下来后,什么都不存在,只剩下平静下来的水。那种看起来像是金属的东西完全消失在了水中…… 似乎这已经证明了一切,但还不够,所有人都在兴奋地将要叫喊出的边缘,却还在等待着先生给出一个明确的认可。 打开了另一边用来收集气体的瓷管,按照推测中的办法将里面已经凝固的金属收集起来,用熔化的蜂蜡包裹好防止与空气接触。 切出一小块这种凝结的金属,放入到玻璃管中,用昂贵的杜仲胶做的塞子塞住,放在火焰上加热。 里面的小块金属在密封的玻璃管中很快熔化,变为了仿佛水银一样的液体,将早已准备好的电解食盐水得到的氯气通过塞子通入到玻璃管中,熔化的金属很快燃烧起来,发出了明亮的黄色火焰,伴随的还有一些白色的烟。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到里面的火焰熄灭,等到那里面的白烟逐渐沉淀下来。 将这些白色的粉末加入水中,完全地融化了。 木老先生如同平时对待那些有毒的、古怪的、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新物质一样,用手指粘了一点玻璃管中的白色粉末,放在嘴里轻轻尝了一下立刻吐了出去——此时很多人对待这些实验的时候,都是用嘴尝、嗅闻之类的方法,死过很多人,也因此才知道哪些有毒哪些没毒。 白色的粉末接触到了舌尖的味蕾,咸的味道在老人的舌尖弥散,他觉得这是他品尝过的最为神奇最为鲜美的味道,即便这味道就是单纯的咸,单纯的就是盐的味道。 他的手有些颤抖,回想着之前看到的、尚未验证的、此时仅仅验证过一个的猜测,心中狂呼着自己或许在死前,会看到一个新的世界…… 在弟子们无声而期待的等待中,老先生用一种故作平淡却不容置疑地言语,缓缓说道:“他猜的对。这是一种新的金属,是这种金属和氯气生成的食盐,而不是之前被认为是正确的那样是一种非金属的、如同生石灰一样的不可再分的物质!” 第三十八章 扬名(下) “孩子们,你们的小师弟送给了你们一份极好的礼物,而你们也帮着你的小师弟验证的他的一些推测。而我,则看到了在死前或许能够看清楚关于隐藏在我付出了一辈子的学科内的规矩的希望。” “而现在,我的余生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像你小师弟说的那样,用我所有的名声、人脉和钱财,去换一台可以称出极轻重量和误差的天平。有了这台天平,我就可以知道各种咱们常见物质的比重,比如……一个氯气是一个氢气的几倍。” “到那一天,这个世界隐藏在真相就会被知晓,就像是最简单最常见而又最不可更改的火药配比,里面一定就隐藏着这样的规矩。” 尽力压抑着激动的心情说到这里,弟子们却都听了出来,先生在心底的深处已经相信了小师弟的猜测:倘若同体积的气体内部的微粒数并不是相同的,那么又怎么可能测出比重呢?如果气体的比重测不出来,又怎么可能去测量固体和液体的呢? 听到先生有些惆怅而又振奋的总结,弟子们纷纷劝慰道:“会的,先生,一定会的。以您的人脉和名声,即便最好的工匠也不会拒绝您的请求,一定会有一台可以精确称重到极微小重量的天平出现的。” 老先生再一次呵呵地笑了起来,说道:“李芸说你们的小师弟陈健像个市侩的商人,关于这架天平,他在给我的信上是这样写的:他会先在闽城赚很多钱,然后拿出来一万个银币作为奖励,哪个工匠能够做出符合条件的天平,他就会不眨眼地把这一万个银币奖励出去。如果一万不够,那就赚十万。” “按照他猜测的体系,没有一架这样精确的天平,咱们这个学科今后会越走越难。而一旦有了这个天平,会有很重大的突破,甚至可以超越数百年前最为古典、学宫奠基的那个时期。他说,他在闽城也是在做一个真正热爱这门学科该做的事,请求我原谅他没有来拜师的无礼。” “你们猜,到底这台天平是出于我得名声人脉?还是他所许诺的几万银币?” 先生难得开玩笑,众弟子明白先生此时的心情极好,便都笑了起来,却不回答。 他们知道想要的并不是答案,只是一个希望,不管出于哪一种,那都是先生所高兴的。 笑过之后,木老先生指着那团被蜂蜡包裹的、很小的有些灰色的金属道:“这是你们的小师弟送给你们的礼物。我老了,未来终究是你们的。来吧,来给这种金属起个名字吧,起个既好听又有韵味的名字。” 众人顿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要知道有些东西会永恒而不朽的,这些弟子们明白只要记录历史的人还存在,只要人们还吃食盐,那么这个名字就总会被后人记起,而赋予这种新金属名字的人也将被人永远记住。 在经过长久的争吵之后,一个崭新的名字出现在了纸张上。这是一个新字,一个之前从未有过的字,却有着象形会意字所具备的所有神韵。一种新的金属被发现,一个新的字也随之而来。 因为是金属,所以是个金字旁。因为来自食盐,而食盐是咸的,所以咸成为了另一半。 正如农学班里很有趣的笑话一样,不认识的鱼,只要读右边就好;不认识的鸟,只要读左边就好。化学班的学生们也终于有了造字的机会,而且显然这东西是种鱼而非鸟。 这是钠,却又不是钠,但终究还是钠。 木老先生亲自写了一遍这个刚刚被创造的字,觉得用不了多久,只怕这样的字就会多起来,这真是一件有趣而充满期待的事。 “好了,孩子们,既然钠已经被制取出来了,那么石灰、钾碱之类的金属也一定会被弄出来,这要这个方法是对的,只要推测是对的。” “这些新的东西要被发现,只怕要比先在所要的温度更高、所需的器皿更好,但是只要有了方向,总是可以的。” “不过在我看来,比起这些新金属被发现,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既然水是氢气和阳气化合而成的,既然钠是一种金属,既然你师弟推测这东西的阳性比氢气要强,那么和水反应的那样剧烈,应该是夺走了水中的氢。” “那么,生成的火碱,到底是什么?是钠和阳气的结合?还是钠、阳气和氢气的结合?也就是说,火碱到底是什么?钠夺走了一个氢?还是两个氢?一旦解开了这个答案,很多事情又会完全不同。” “你们可以好好想想这个问题,按照你们小师弟说的那种归纳演绎和实验的办法,想出来一个逻辑上可以验证的实验,证明碱到底是什么。” “如果有足够精确的天平,这不是问题,可现在没有,那就需要开动你们的脑筋了。” “都去想想这个问题,这个很重要。” 弟子们应声答应着,心中在想,果真就是这样。如果要是有一台可以称重百分之一钱的天平,那么很多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只是之前并没有这样细致的需求,也就没有人琢磨着去制作这样的天平。这需要一个很好的制表、做弹簧、做秤或是锁匠才能完成这种极为精细的物件,屋内的人隐约觉得,似乎今后许多学科将会被连在一起,成为一个谁也离开不开谁的体系,而不是如从前一样是单独的、联系很少的独立分枝。 只靠肉眼观察、鼻子去闻、嘴巴去尝的时代,似乎要过去了。 ………… 新年刚过,并没有多出许多新的气象,就像是一个新的轮回,在无尽中人为规定出了新的开始,却不过是生活轮回的一部分。 都城新夏还是原本的模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习惯着习惯的了一切。 新年之后开始忙碌的第一天,学宫中的某个圈子内爆出了一个震撼的消息,圈子内的人见面的第一句话大抵是问候,可问候之后总会绕到那个消息上。 “你们听说了吗?老木和他的弟子们弄出了一种新的金属,从盐里弄出来的……也就是说,咱们以前想的是错的。” “哪里能没听说啊?听说老木和那帮弟子们年都没过,一直忙这件事。这可真是件大事。去年这是怎么了?先是弄出来磷,紧接着又弄出了盐中的金属。” “你们说会不会弄错了?怎么可能会是金属?咱们吃的盐怎么可能含有一种金属?” “错不了的,要是别人弄得我是不会相信的。可是老木这人……他会作假?别说作假了,就是没有经过一步步的验证,他都不可能让消息传出来的。” “那就是说……他那个新收的弟子的推断是对的?生石灰可能也不是一种不可再分之物?只不过条件没有达到,咱们没办法弄出来而已?这世界真像是他所说的那样,是不同的微粒构成的,而这些微粒重新组合之后就变成了新的东西,丝毫都留不下原本的性质?” 这种讨论持续了两天,直到讨论的这些人收到了一份详尽的实验报告以及一个去观看的邀请。 等他们前往木老先生的实验室时,才发现已经有很多的人等在这这里。站在这个屋子里的人算是整个学宫博物化学这个体系中走出的人物,彼此都认识,最终被木老先生连在了一起,一同走入了这个屋子。 他们既是震惊,也是希望亲眼看到木老先生说的那种神奇的金属,那种完全打碎了之前被认定是真理的震撼。 实验重复的很完美,在连片的震惊声中忘却了祝贺,随后又被邀请观看了白磷和那种一擦就能燃烧的神奇的火柴。 事实改变不了真理,但却会改变那些被误认为是真理的真理。当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这些曾经评定过陈健那些文章的人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一个很重要的选择。 既然那个年轻人的推测某些地方得到了验证,虽然邀请他们观看的木老先生什么都没说,可那些看过陈健递交上来的种种文章的人却明白,那些文章意义需要重新评估。 发现了盐中的金属,这是个很重要的事,若是在往年这完全可以作为小册子新年第一期的文章,甚至可以说这会是几十年内最为重大的发现。 可是现在却不同了,相对于这种新的金属,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的文章才更为重要。 而且很显然,发现这种金属的时间太过诡异,就像是专门为了印证那个年轻人文章中的一些推测一样。 这些人相信,一定是那个年轻人想到的思路,这边才会有如此迅速而又重大的发现。 在这之前,关于可再分之物与不可再分之物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体系有过太多的争论,什么才是构建物质的基础也有无数的推测,自然会有一个主流。 基于以往主流的认知,那个年轻人的一些推测明显归于狂妄。 而在如今的事实面前,这些狂妄竟然变为了对自己推测的体系的绝对自信。自信与狂妄,只有一步之遥,一旦跨过,则就完全不同。 众人思索中,一位年迈的老人开口道:“老木收了个好弟子,咱们也要重新再看看那个年轻人的种种推测……放在末尾,恐怕是不合适的。” “可是……如今这么多的发现,包括那个年轻人发现的磷、老木的弟子们发现的这种新金属,单单是这两件就足以写满一册了。” “简单。加厚,增刊,一字不改,全文刊登!这是捕鱼的网,哪怕是如今咱们看到的这种新的从盐中提出的金属,那也不过是一条金鳞。” 第三十九章 涂脂抹粉 学宫的种种震惊与新的小册子还需要时间去传播到这个国度的各个角落,没有一种快速的通讯工具,消息的传播需要很长的时间。 都城学宫中发生的一切此时并没有对闽城有一丁点的影响,但是陈健在闽城早已成名。 之前李芸前来寻找陈健的事被陈健别有用心地传播,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很多猜测或是真实的细节成为了市井之间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先是戏剧成名,随后在化学一科上被都城学宫中的某位老人推荐入学成为弟子。 这两件事任何一件事发生在一个人身上,那都是可以引发一起震撼的,更何况这两件事竟然出现在了一个人的身上,而且还是两种完全不相干的事。 因为这两件事,陈健终于有机会被人邀请参加一些宴会,而且真的不再是因为陈斯文的关系了,甚至见到了一些以往根本没有机会见到的人。 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种种光环在身,赢得了尊重或是表面上的尊重。陈健享受着年少成名带来的种种便利,保持着自己痛改前非的形象。 顺带着,陈健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兰花和在林曦帮助下照料的根茎偷偷摸摸地投入到了市场中,狠狠地收割了一波,但也暂时没有引起市场的震动。 这次收割他得到了将近三万个银币的现金,还有一部分的名义上可兑现的抵押物,比如地契、磨房、一部分棉布、织机、水车等等。只是这些东西需要在一年后才真正归属于他,在这之前原主人名义上是可以用钱赎买回去的。 陈健算了算,如果此时这个虚假的繁荣忽然崩溃,单单是自己手里,就有几十个原本富足的小土地主要破产甚至负债,还有几十个人可能会血本无归、积攒了一辈子的财富会变为一朵兰花。 至于卷入整个市场中的人那必然是更多,现在都在加入这场疯狂的饕餮中,一旦泡沫破碎,肯定会有很多人沦为妓女、会有很多人自杀、会有很多人家破人亡。 这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可以预料的事,唯独难以预料的就是这泡沫破碎的时间。 陈健抚摸着那些银闪闪的、诱人的钱币,想着自己终于拥有了第一桶金,而且是一笔放在闽城也足以让自己跻身上层的重金。 但是这点钱相对于他想做的事还是太少了,陈健去看过陈斯文说的那种运货的船,并不适合远航,如果想要几艘可以远航的船,需要很多的钱,需要很多的工匠一点点地尝试、改动。 这都需要钱,也需要时间。 不过既然有了第一桶金,便有了做事的基础,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也想好了钱生钱的办法。 但在做正事之前,他还需要同时做另一件事。 这些钱是肮脏的,所以陈健觉得自己应该提前把自己身上的肮脏和鲜血洗白,不但要提前洗白不要把自己卷入到泡沫破裂时的绝望愤怒的发泄中,还要更进一步在那之前被闽城人把自己当成一个善良的人,大大的善人。 ………… 新年刚过的闽城,关于陈健年少成名的讨论逐渐暗淡下去,可随后又有一件事把陈健再一次拉入了众人的视野,成为了新的话题。 闽城的街头,人们踩着过年留下的烟花鞭炮的纸屑,扬起脖子看一张奇怪的招工的告示。 大部分人都认字,就算认得不多,告示上的字也没有什么生僻的,自然可以通读下来。 “我前些天赚了些钱,所以想用赚到的三千个银币做些好事,做更多的好事。” “我成立了一个小商社,靠这三千个银币作为资金,转运南北往来的货物。” “每年赚到的钱的一半会拿出来,为那些济贫院的穷孩子们哪怕买一碗肉汤、一双布鞋、一件破衣。这是我力所能及能做的微小的事。” “所以招收一批人,需要管理这些资金,保证这些资金用在了我想要用的地方,而不是被人挪用。还要招收一批人能够押运货物,跟船转卖,或是收购、倒卖。” “雇工要求识字、完成了开蒙教育。薪资面议,除薪资外,每年赚到的钱分出三成作为红利分发。” 人们读完了这样简短的古怪的招工告示后,顿时热烈地讨论起来。 “三千个银币……我的天,这得多少钱?我这辈子可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陈健真是个好孩子啊。如今像他这么心善的人真是少了……别的不说,一下子拿出三千个银币为了那些济贫院的穷孩子,放在闽城这也是独一份了。” “是啊,是个好人。想来也是,只有心里存着这样善念的人,才能写出孤儿那样的戏剧。要我说这就是祖先保佑,你们可别忘了,他可是连都城学宫里的那些大有学问的人都惊动了。” “你们说这每年赚的钱真的能拿出来三成作为红利发给那些雇工?再拿出一半给那些穷孩子买些吃用之物,他自己只能拿两成?” “废话,人家直接拿出了三千个银币做小商社,或许在他心里钱根本就不是他想要追求的东西吧。这样心善的人又不是没有。再说人家陈健马上就是要去都城学宫的人了,或许人家的心思是做学问。” “那倒也是。三千个银币也不是小数目,若是做得好了,一年赚的钱就算不多也有几百个啊。几百个的三成也是一大笔钱,人家有钱的不会去做雇工,去做雇工的眼中这几百个银币可就是一笔大钱了。” “可要是陈健去做学问去了都城,那这商社怎么办?” “应该就像是那些商号一样,有人专门管账、有人专门负责买卖。只不过还得一些人专门负责盯着那些每年捐给济贫院的钱怎么用吧。” “不管怎么样,这是一件大好事。要是我,我是做不出来的。” 人们带着各种各样的推测和赞美,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各种为了不同目的的人按照告示上说的地址找到了这间新开的商社。 而在陈健看来,这并不是正事也不是他想要干的事,只是一个为自己涂脂抹粉的工具。 在确定自己要干正事之前,陈健希望和父亲好好聊聊,而且是开诚布公地聊一聊,包括这些兰花狂热的起因和幕后的操控。 一是证明自己长大了,二是陈健需要以自己长大了为基础,希望陈斯文告诉自己到底那些人是可以利用的哪些人是可以亲近的,有没有一棵可以乘凉的大树…… 第四十章 三杯酒 陈斯文虽然长期在海上看太阳以至于有了眼病,却不代表他瞎了,陈健做的很多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再者有些事却根本没法逃。 从两年前父子两人在夜晚观星之后,各种奇怪的事便是层出不穷,从戏剧再到都城来的李芸,都让陈斯文大跌眼镜。 他只能认为这是祖先保佑庇护,让儿子忽然间转了性或是忽然间醒悟了许多事,甚至……甚至就像是很久前传说中的那样受到了祖先的指引。 本来他是不信这种事的,可是自己的儿子原来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他心知肚明,忽然间的转变让他除了相信这种玄妙的传说外没有任何其余可以解释的办法。 儿子从哪来的钱?从哪来的那些学识?将来到底想要干什么? 这是他想知道的,但却不想去问。 他觉得若是儿子想说,自然会告诉自己;如果不说,问了也没有意义。 每日间看着陈健忙来忙去,有时候也有些生气,心说翅膀硬了我也是你爹,总有一天你得找到老子头上,你才多大啊? 生气之余的欣慰并不能补偿这种缺失感,即便这种欣慰已经可以让绝大多数的父亲值得骄傲,可是这种骄傲儿子似乎并没有想要和自己分享。 他是相信儿子总有一天会和自己谈谈的,却没想到会是一个这样的开始。 年后的一天傍晚,遣散了仆人后,陈健从外面叫了一桌子的菜,桌上还有一些烈酒,然后邀请父亲一起吃饭。 这是一种很古怪的方式,但陈斯文心中还是高兴的。既然遣散了仆人,想必是要聊些东西。 而且这种态度,就像是儿子在告诉自己他长大了一样,虽然有些可笑,却有那么几分味道。 就坐之后,陈健先斟了一杯酒,敬了过去。 “父亲,请饮了这杯酒,我想和您说点事。” “说事何必要喝酒?” “因为这事有些大。有道是酒壮怂人胆,便是街头市井最为孱弱之人,若是喝了几碗烈酒,也会做出些血溅五步的壮事。父亲虽然见过血,只是我要说的话恐怕不亚于您当年的征战,所以还是请饮了这杯酒。” 陈斯文笑了起来,不小心被唾沫呛到了,笑的同时又不断咳嗽,脸憋得通红,笑问道:“那按你说,我要喝多少酒才能不被你说的事吓到?” “至少三杯。” “好。我第一次上战场之前,也是喝了三杯酒,今日就听你的。” 说完,自斟自饮,三杯酒下肚,脸上并无变化,笑看着跪坐在下首的陈健道:“说吧。” “父亲,您记得一年半之前,我和您说起的想要去大海外面看看的事情吗?” “记得。” “我没忘。” 陈斯文拍了一下手道:“好得很。为了这句你没忘,我还得喝一杯。人有志向总是好的。” 又饮了一杯,心中莫名地有些悲伤,放下酒杯问道:“就为了这个?” 陈健摇摇头,又道:“您听说咱们闽城这两年关于兰花的买卖吗?” “当然听说过。我知道你最近有了些钱,想必也是买卖了那些兰花吧?怎么,你想告诉我赚够了买海船的钱,这就要走?” 嘴上带着笑容,心里却有些害怕看到儿子点头,作为海军,他太清楚大海到底是什么样,也太清楚一个人一艘船相对于那无边广阔的大海来说,什么都不是,渺小的如同最富有的土地主家中的一粒小麦。 看到陈健摇头,他才放心,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不自觉地自己又到了一杯酒递到嘴边。 “父亲,我想告诉你,整个闽城所有的兰花,其实都是我的。这一切都是我弄出来的。” 噗…… 陈斯文的酒刚喝了一半,全都喷了出来,长大了嘴巴,握着酒杯的手完全没有注意到酒杯已经倾斜将酒水全都洒了下来。 他的耳朵很好,几杯酒对他来说也根本不算什么,所以也就很清醒。 清醒地听到这样一番话,脑袋里却瞬间变成了过年贴桃符对联时候的浆糊,头脑里嗡嗡地响。 这一年闽城最为轰动的事就是那些兰花的买卖,人们就像是疯了一样囤积着这种象征着很多美好事物的花朵。他虽然没参与,却也知道这件事把多少人卷到了其中,更清楚地知道这涉及到多少家庭和多少钱财。 只是他从没想过,这件事会出自儿子之手…… 好半天,他才缓过来,把酒杯放在桌上,晃了晃脑袋说道:“不能喝了……不能喝了。你是说……那些兰花,全都是你弄出来的?” “对。从一开始的故事、到最开始那数百盆兰花用现在来看简直是白送的价格卖出去,其实那些兰花都是我的。” 陈健从头开始讲起,陈斯文静静地听着,从那些戏剧再到故意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帮着他一起囤积炒作,陈斯文脑袋已经有些转不过来了。 这件事太大了,真的太大了,大到牵扯到整个闽城的许多商人和太多家庭,他从没想过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可以影响到这么多人。 等到陈健说完这一切,陈斯文苦笑道:“你这儿子当得并不合格,明知道你老子的酒量是多少,却只让我喝三杯便听你说这些。你从中赚了多少?” “三万。” “厉害。为什么不多赚点?” “这东西不能吃、不能喝、甚至不能治那种怪病。总有一天人们会醒过来,到时候可能一盆花不会比一头大蒜更贵。到时候会有很多人家破人亡血本无归,我不会让那些人恨在我头上。” 陈斯文反应了片刻,心头更加震撼,抚着胸口好半天才道:“对……对,这东西不能吃也不是金子,总有一天会完蛋的。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人把一切都赔进去,到时候整个闽城都会乱起来,乱的难以收拾。早点脱身是对的。” 说到这,陈斯文忽然想起来前些天从都城来的人,以及儿子在学宫中似乎有人推举的事,由是问道:“你准备离开闽城去都城?所以你才写了什么古怪的文章递送到都城学宫之中?” 陈健笑道:“其实,比您想的要严重。” “怎么说?” 陈健想了一下该如何解释,用了一个比喻。 “那个学科您可能不懂,但我递送到学宫中的那些文章,并不只是被举荐到学宫求学这么简单。这么说吧……说个您能想象到的事。我递上去的东西,在那学科中,就像是在海军中有人弄出了一艘不需要船帆和木浆就能飞驰的船支一样!” 陈斯文不懂那些古怪的博物,但对这个简单的比喻却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长呼了一口气,压下心头此时已经习以为常的震惊,用比平时还要清醒的思路问道:“你是说……至少在学宫的这一学科中,你的名气会不亚于那些老先生?” “差不多。” 陈斯文摇摇头道:“你心急了,何必一次说出这样大的事?一步一步来不是更好吗?” “父亲,我的梦想是去大海外面看看,一旦去了大海,能不能回来都是未知之数。所以我想把我想到的东西说出来,这些东西我一个人知道没有用,而是要让更多的人知道才行。” “我想要名声,只是为了大海,而不是名声本身。我说的那些东西,暂时不能赚钱,也不会让人把钱投入到看似没有希望的远航中,但却可以让这一学科走的很快,就算我死了,这一学科终究还是会走下去,而且越走路越宽。” “一个人知道这样多的知识,有什么用呢?我心思不在于此,让更多的人知道不是更好吗?我想去大海外看看,也并不是只是单纯地想去大海之外,还是为了华夏。这些知识让更多的人知道,也是为了华夏。像您说的,如果我藏着掖着,其实一辈子足以混上许多的名声,可是不管您信与不信,这并不是我想要的。这只是手段,不是我的目的。” 为了华夏…… 四个简单的字,让陈斯文有些动容,像是秋天原野上狂躁的风,吹开了被土堆埋没了许久的墓碑,让陈斯文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心中也曾想过这四个字,只是如今这四个字随着绝望被镌刻在了心田的墓碑上,此时却被儿子的话卷起了尘土。 绝望之前,陈斯文有过梦想,那时候这四个字是真的。可现在,经历过绝望后,这四个字连同他的热血一同腐朽了——为了什么?没有敌人了,谁是华夏?又为了谁?是三千万人都是华夏?还是一部分人是而另一部分不是? 当没有外敌的时候,一切听起来如此热血的梦想,都毫无意义,最终敌不过家庭、血缘、钱财与权利。 陈斯文很清楚,因为当他成为了海军的校官中,曾在深夜幻想过一件事…… 一件年轻时候会愤怒、年长后却有些期待的事。 他曾盼着、幻想着:当与齐国的战争结束后,能够有世袭制度,能够把自己的一切传承给自己的孩子。官职、地位、权利……种种一切。 有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而有这种想法的人,年轻的时候也曾为那四个字振奋过。人还是那个人,只是长大了。 第四十一章 想要勾结 当这四个如同墓碑一样的字被重新提起的时候,陈斯文苦笑了一声,似乎有些麻木后忽然清醒过来的一丝羞愧,又似乎是自嘲。 “你要不说,我都忘了。” “是啊,您忘了,恐怕还有更多的人忘了,甚至想好了之后的路该怎么走。只不过你们有权利,可是有些人有钱,有些人有枪,之所以现在还没走那条路,不过是担心那些钱和那些枪,还有更多可能反对你们的人。您想过,如果齐国平定了而又再也没有外敌后,会是什么模样吗?” “当然想过。要么喂饱我们这些军人,要么我们就会用枪去要我们想要的东西。不是我们死,就是那些人死。到时候我们已经无用了,他们又不想有枪悬在他们的头上,自然会有人反对我们,也会有野心家利用我们。我想过,其实齐国投降后,不会是永远平静再无争斗,而是会掀起一场更大的血雨腥风。到时候,谁知道又会是哪些话让人振奋呢?” 陈斯文笑了笑,说道:“你想,有人告诉我们,以后我们的一切都世袭,分给大片的土地,你说我们会不同意吗?但同样,还有些人觉得既然没有敌人了,那还要枪有什么用?甚至连政府都不需要了,否则钱就不是万能的。再有个人站出来,把那些空着的土地许诺给那些无地少地的人,便是做了世袭的王也未必没有人支持。一个拥有无上权利的王,总是会那些小农们最想要的。到时候就打呗,谁赢了那又谁说得准?” “是啊,是啊……所以这样一说,我那些话其实就没有那么可笑了吧?我总觉得,既然测算出地球有八万里的广阔,总不会只有咱们这片地方,也未必只有咱们这样的人,或许别处……真的有各种各样的人。” 陈健附和了一句,又道:“只要外面还有各种各样的人,那四个字便不可笑,便会仍有人相信,不至于忙着在内部撕扯。只要再信个二三百年,或许一切又都不一样了,比如……一亩地可以产一千斤粮食,比如一个人一天可以生产几十匹布,比如到时候咱们这块土地其实养活的人比咱们想的要多得多,又比如又有一种新的、可以让人们为之奋斗的梦想。” 陈斯文仰起头,想象着陈健描述的画面,摇头道:“或许吧,或许吧。孩子,你想的很对。出海,这是一件大事。同样,你在学宫里的那些事也是大事。” 他想了一下,兴奋地说道:“其实是有两条路可走的。如果真的可以做到你说的那样一亩地产出千斤的粮食、一个人一天可以织几十匹布,那也是可以的。就像是一个湖泊,水越来越多,马上就要淹没了所有堤坝,其实是有两个办法的。” “要么使劲挖,把湖挖的更大,就像是开蒙算数中的注水题目一样,只要挖的速度比注水的速度更快就好;要么,就是找到一个干涸的池塘,将这些将要漫出的洪水宣泄出去。” 可是说完后,陈斯文又想到陈健所做的一切,显然在儿子眼中只有一条路,而另一条路在儿子眼中是行不通的,否则儿子不会如此执着去准备第二条路。 刚刚有些兴奋的心情又一次沉寂下去,他是盼着有人走出第二条路的,可是第二条路似乎很危险,他又不是很希望这条路是自己的儿子去走。 陈健站起身,躬身拜了三拜道:“父亲,我和您说这么多,是因为您是我的父亲,我的想法只能和您说。而且我是要请您原谅我的不孝,如果一旦我葬身大海,那么您的后半生想来是孤独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天地间最难忍受的痛楚。” 陈斯文坐直了身子,受了陈健的礼,没有再说什么,心中已经接受了这件事,许久长叹一声道:“路总要人先走的。” “父亲,我和您说了这些,是想要寻求帮助的。首先我需要你替我寻找一些身手好的退役的水手、海员,而且最好在三年之内就要找到,有些事我一个人是做不来的。没有好的水手海员,我只能寸步难行。我想要的是亡命徒,穷的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去干的人,最好还有家人可以让他们对这场可能会死的航行赚到的钱有意义。” 陈斯文点点头,明白一场航行绝不是一个人能够做到的,也明白在经历过之前的失败航行后需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够有足够的勇气踏上这条看起来将死的路。 只有两种人。 为了某种信念,或是为了钱。前者太少,后者极多。 “这个我是可以帮你做到的。你是说你准备三年之内就要出航?” “是的,三年,造船厂完全可以造出几艘适合远航的船,首先要绕过那些风暴与死亡并存的海域,至少去看看咱们所在的这地方——在荒漠、礁石、海浪、与高不可攀的群山的西边是什么。” 对这个年轻的族群而言,西边是一片荒漠、一片冰雪群山、人迹罕至之地,而北边则被冰雪与松叶覆盖,那里暂时看起来都是毫无意义的。或许是太过年轻、或许是那边真的仍旧是一片蛮荒,也或许是时间太短甚至是那边并没有文明,所以也就没有什么交流。 最精华的地区都在沿河与沿海一带,也没有一个强大到可以在荒漠群山中威胁这个文明的族群,自然这个族群也就不会有“出使西域”的张骞。 人们对于荒漠群山那一侧的想象或许仍旧是荒漠与群山,没有什么交流也就没有什么意义。 那些想要航海出去寻找世界的人,不是为了寻找沙漠或是荒原,而是为了寻找一片富庶的、适宜耕种的土地或是更多的财富。而船只可以携带的货物在这个时代是最多的也是最为便宜的。 北方草原上的敌人在很久前就被肃清了,也难以威胁到这个族群。击败了他们后自然会听到很多遥远西边的传说,但是那里太过遥远,相隔着荒漠与戈壁,而且传说中那就是一群尚且野蛮的人,远隔数千里的荒漠,倘若海船不能抵达那就毫无意义。 然而自闽城向西南,又是一片无人的荒漠,沿着海岸一带则是杂乱的礁石和恐怖的风浪,至少到现在还没有船只走过数千里的海域去看看那边到底是什么。 毕竟兴起航海风潮的只是那么一瞬,既不是为了利益,也不是为了金银,更不是为了贸易,只是一些年轻人想要去看看世界之外到底是什么模样、甚至仅仅是为了验证地球是圆的。 没有利益的驱使不会久远,正如真正想要航海去外面看看的人只是少数,等到这少数人魂归大海后一切就都黯淡了,有时候历史就是这样的偶然。 古怪而被人为带动起来急速发展的文明是孤独的,数百年的时间终究还是太短,缺乏那些自然演化的、长久的文明之间的交流。 陈健知道在群山荒漠礁石海浪的西边还有土地,只是却不知道那些前世遇到的那些尚且野蛮的没有文字的、用着金头骨作为族群象征的、白色的族群在没有交流的情况下到底发展成了什么模样。 五百年的时间太短,短到一个文明从零开始积累而又几乎没有交流的情况下根本发展不出可以称之为文明的文明。 那边的土地是西边,再向西就是陈健所知道的那个被东西颠倒的世界,那里很重要。 而那里的财富或许会成为这个族群想着向大海外面扩张最原始的动力,这是首先要做的、能够弄出一个海商或是殖民利益集团的事,有了这样的集团才能在数年后真正开启一场风帆时代的大争之世:需要让这群海商成为陈健的同流,需要让这些人拥有更多的话语权,而更多的话语权也就需要更多的财富。 而为了这个目的,只能动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包括自己的父亲。 陈健在得到了陈斯文第一个同意之后,又说道:“我也希望您能够在军中立下更多的功勋,哪怕是钻营、行贿都行,我会好好赚钱,博名,为您准备需要的东西。也希望您不要再这么颓废下去,振奋起来。” “一旦大海之外真的还有别的族群,那么海军必然会崛起,迫切地需要在海外立下功勋、获得财富。而如果您能够成为海军军中的将官,那是再好不过的。” “还有,我希望您能指点我一些事。毕竟我年纪还小,对于闽城内部的许多事并不了解,也并不清楚。” “闽郡的郡守年纪已经很大了,我估摸着他这一辈子最多也就是郡守了,不再可能再往上爬了。” “兰花的事,必然会导致闽城乱上一阵,恐怕很多人就会难辞其咎,这辈子就算是毁了,仕途上不太可能再往前走了。这不是矿井爆炸,死的只是百十个价值是个银币的矿工,而是几十个上百个有钱财有人脉能够发出声音的人,还有几万甚至几十万的银币以及各种地契债券。一旦这个肥皂泡破掉,闽城的许多人都会受到牵连,甚至可能会出现大混乱。” “所以我需要您指点我,在闽城外其余县的官员们,哪个是最有希望的、背后最有势力的、最值得勾结在一起的、在危及时刻能够力挽狂澜而又有实力有能力年纪轻轻成为郡守的。” “迷雾太多,年纪太小,很多事我是看不清楚的。我可能要做很多事,而这些事可能会赚很多钱、可能会带动着一个县都变得富足。” “这样的功绩对官员来说极为有用,所以我需要送给一个人,一个将来可以爬的很高,能帮我的人。” 第四十二章 人选 陈斯文吸了几口凉气,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案几,一时间有些承受不住陈健说的这些东西。 他从没有想过这些事,而且显然太过遥远,这也是自己之前从不敢去琢磨的事。 “你说能帮你的人……其实很难找。如果如今那人已经是郡守之类的官员,你这点钱人家根本看不上。你现在就算能去一些宴会,但是饭后的一些交流你还是没资格参加的,人家也记不住你,最多知道你是个写戏的、或是在学宫有点小名气的。” “再说,你别看内部大家都其乐融融,但实际上一旦站错了位置那是要出大事的。这就只能赌……如果人人都能看出来那人将来要成大事,也轮不到你去巴结;要找就只能找那些还没有跃出池塘的年轻人,可万一得罪了另一些人呢?” 陈健摇头道:“富贵险中求,绑就绑在一起共同进退。我需要一棵树乘凉,顺带着我会朝树下施肥浇水。这棵树现在不能太高大,否则我那点肥水就是杯水车薪;但是这棵树一定要在您看来将来能长高,哪怕可能长得太高以至于被风吹的折断,那也总比一棵垂垂老矣已经被虫蚁朽蚀的要强。” “咱们这边看起来不是世袭的,可实际上内里仍旧是,只不过中下层还留下的些位子让人有些期待。如今大土地主、商人、手工作坊主、军队,各有各的追求,彼此暂时还能妥协。中层和底层则可能会被野心家利用登基称王,这些人暂时可以算作不存在。” “但这种平衡和妥协总有一天会被打破,如果真的走出了大海,作坊主、矿主、大商人之间总会紧密地走到一起,他们越强大,就越会希望得到更多的支持和政策的倾斜。这会是一股强大到可以把别的都碾的粉碎的力量,只是现在还没有人看到这里面蕴含的力量。” “我希望有个从政的人可以从无到有地看到这其中蕴含的、慢慢滋长的力量,甚至于当有一天这一股力量公开地声明自己想要的东西、结为党派的时候,他可以加入其中。” 陈斯文嘶了一声,越听越觉得这事越发严重,忍不住说道:“党派这东西就是小孩子玩的,我看也没什么用处。” “父亲,那是因为现在还没有一支强大的、有共同利益追求的、拥有大多数资产钱财的人,所以从出现到现在也不过是玩笑。如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利益,可是如果我成功了,如果走出了大海,如果有很多水力驱动的新机器,如果外面有一个广阔的、到处是金银、可以购买极多货物的人……到那时呢?” “那时候,海商、海军、作坊主、矿主等这些人都有相同的利益。往外打、建海军、抢夺、打压别人的手工业作坊、强制穷人当兵、高税进口咱们可能稍微弱小一些的货物……等等这些追求到时候便可以压制住那些分歧,这就是党派的力量。明确地告诉所有人,这就是我们所追求的,我们会支持扶植和支持我们的人上台。” “如果现在不提前准备,将来肯定还是会出现的,一旦出现了许多前所未有的东西和之前所不能想象的世界,到时候一个早已有所准备的党派肯定会得到许多的支持,远胜过那些忽然间惊慌失措的主张。这就是一个机会,以有准备对抗无准备,或许真的能以小博大。” 陈斯文听得有些晕乎乎的,问道:“你就这么确信外面会有一个广阔的世界?” “您不觉得,八万里的周围,却只有我们,有些太孤单了吗?倘若没有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恐怕我已经渴死在了海上,那么我说的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哈哈哈……太孤单?也对,倘若没有,八万里肯定是要渴死的。” 苦笑了一声,陈斯文终于说道:“如果你这样说,倒是真有个人可以。这个人年纪不大,已经是一县之首,就在闽城西北的南安县。我认识这个人,他也认识我。” “怎么个认识呢?” “七年前,我出海的时候遇到了风浪,在一座小岛上躲避风浪,错过了归港的日期,也偏离了一些航向,结果回来的时候恰好遇到了一群海盗,正要劫掠一艘船。” “我就靠过去,和他们接弦打了一仗。结果拼斗中我看到了一个当初上海军学校的同窗……他虽然乔装打扮过了,但我还是认了出来。” 说到这,陈健忍不住打断问道:“同窗?是海军假冒的海盗?” “那倒不是,谁也没这个胆子,但他和我既是同窗,最不济也不至于去当海盗,我心里就有些怀疑。你也知道,有些事啊,不能靠的太近,太脏。” “等我把那群海盗都弄死了,确认了那个海盗的头目就是我那个同窗,便知道这事可能牵扯到些乱七八糟的事。当时我害怕极了,怕卷入一些暗斗,毕竟当时你还小。于是我就叫人把海盗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到了那边船上,确认了对面的船没事,而且还能跑。有个年轻人就站出来感谢我,那就是第一次见面。” “我当时心说这样的屁事最好离我远点,于是我极力说自己只是因为遇到了风浪偶然出现的,并说我得赶紧回港就不能护送你们了。” “回去后,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卷入了一些不该卷入的事。就像是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对齐走私那件事一样,上面派来查的人没过几天就一不小心失火全都烧死了,要不是有个人临死前死命抱着一个火浣布的箱子,里面装的东西没被烧没了,只怕死都白死。这种大人物斗法的事,我是一点也不想参与,当时我的雄心已经被消磨没了,就想着混完这辈子别出大事就好。” “结果我提心吊胆地过了半年,忽然间我升官了……原因是功勋累积的够了。这种事啊……很难说。累积够了功勋却还没升上去的一堆人呢,怎么看都轮不到我。我也知道,可能我就是个凑数的,问题是凑数也轮不到我凑啊,我当时也没多少钱行贿,然后我就猜到了些事。” “再之后,两年前吧,我又见到了那个人第二面,那时候他已经是南安县的县令。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人显然也认出来我了,冲我笑了笑。我心说你也别冲我笑,你是干什么的和我也没关系,咱俩如今就当谁也不认得谁。我也没和他打招呼,只当不认识。毕竟他是从政的,我是军方的,少点掺和也好。” “就这两面。至于到底是不是我想的那样,我就不知道了。至于说是不是年轻有为,反正这两年南安县的政绩都是评为上的,应该不错。” “我能想到的附近多少算是熟识的、年轻点的,也就这个人了。这个人倒是没听说他爹妈是什么样的人物,可能是某个派系的年轻人,也可能当初我遇到的那些事就是个巧合。但也说不准,如今有些人家只在幕后不上台前的,扯来扯去都是有些亲戚的。或是谁家的准女婿?谁家的藏起来的私生子?那就难说了。” 陈健回想了一下,自己这一年多几乎走过了半个闽郡,很多地方都去过,自然也去过南安县。 南安就在闽城的西北,在闽河的上游,下游就是靠海的闽城。那里算是一个大县,还算富庶,有煤有铁,还有河流水运,的确是个好地方。 第四十三章 分别 陈健觉得就像是陈斯文说的那样,真能看出来奇货可居的,自然早有人抢着去勾结了,只怕还轮不到现在的自己。 这些东西迟早都是要砸个粉碎的,可现在却要享受这种畸形的好处。 南安县也算是很不错的环境了,比起两三年后泡沫开始破裂的闽城来说,那里还是平静的。 既然确定了手工业作坊的位置,黑心的第一桶金也基本到位,陈健也知道自己需要抓紧时间了。 马上就要离开闽城,抽空去看了看林曦,以作分别。 本来年轻男女的见面应该是欢快的,林曦也是很高兴的,可陈健的第一句话就让林曦嘟起了嘴巴。 “你收拾一下,准备去都城吧。今年试试去参加会试,应该能够考中吧。你的算数和几何看的怎么样了?我给你抄的那些习题都做完了?” 林曦觉得嘟着嘴陈健未必看出来自己生气,万一被他以为牙疼以至于腮肿了就不好了,于是回道:“好。还行。完了。” 一个提议两个问题,用了三个最简单的词做了回答,扭过身去只当此时阳光静好远胜身后的男子。 陈健无奈地耸耸肩,悄悄抓起了林曦细腻脖颈间的微乱的一缕青丝轻轻瘙痒着她的脖子,却被林曦的手打开,有些嗔怒地说道:“干什么?痒。” “生气了?” “没有。” 陈健悄悄拿出一张汇票,从林曦的肩膀上递过去,小声道:“给你看点东西,包你高兴。” 虽在生气,可却以为会是些小诗或是什么让人欢喜的话,还是忍不住拿起来看了一眼,发现是张五千银币的汇票。下面还有一张纸,写着“今欠林曦一万两千银币……”之类。 “这是咱俩卖花的钱,说好一人一半的。不过我先借用你的一些。高兴吗?” 林曦倒没有被这上面的数字吓住,她也大约听说了如今兰花的火热,反问道:“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女孩子没钱怎么独立自由以及想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呢?当然了,男人也一样。到时候你去了都城,要是有男人想要靠个糕点就让你觉得他是个好人,你啪的一声排出五个银币扔他脸上……” 林曦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不自觉地说道:“那也是该你高兴才对……” 说到这,忽然觉得有些不妥,脸忽然一下红了,更加不敢回头。 陈健却涎着脸绕到了林曦的正面,林曦便侧了身,说道:“我去泡茶。” “别了。我是跟你说正事的。咱俩卖花这事在闽城坑了很多人,所以你还是早点去都城吧。反正秋天就要考试了,你也应该入学了,到时候进了学宫,咱俩就是同窗了。” 林曦还不知道李芸来找陈健的事,听到这终于有些高兴了,问道:“你……你也去学宫?” “你还不知道吧?我如今已经是学宫的弟子了,哈哈,比你早了半年呢。” 林曦也不怀疑,认识这一年多,总是听到许多新奇的东西,一些她觉得极难的题目陈健也总会轻松地解答出来,若是进了学宫一点都不惊讶。 “那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不了,我要过些日子才能去。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林曦略微有些失望,却知道陈健的性子,一旦认定了什么事总会坚定不移甚至不择手段地做下去,知道这时候再说也没用。 既是无法更改,暂时的分别也就成了唯一的选择,心中不免有些烦乱。 烦乱中,未曾别离却先有了一丝名为思念的古怪的、酸涩的东西在心中,于是不再侧身而是回头。 此时不是回忆的时候,因为将来想要回忆或是思念的人就在眼前,可林曦心里却总想着两个人在屋中一起看书或是闲聊时候的情景,更对很久前那天中午阳光下坐在自家屋脊上冲着她笑的男孩儿难以忘怀。 想到这,嘴角微微荡起了一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微笑,随后幽幽地叹了口气,握紧了手中的汇票。 她想这的确是极好的东西,至少能让自己除了学习外有更多的时间去思念,而不是去琢磨今后的吃穿怎么办。 想到陈健之前说过的关于赚钱的梦想,林曦忍不住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赚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出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若是外面还有世界,那一定会有很多你从未见过的稀奇古怪的鸟兽鱼虫,说不准看得多了,真能找到这些鸟兽鱼虫花草树木中蕴含的天地之道。这不是你的梦想吗?所以,如果你胆子够大,我希望这个梦想实现的时候有你在身边。而你的梦想实现的时候,我也会在你身边。” 林曦点点头,压根就忘记了或是不想去思考出海可能会死的事。 她忽然想到,如果出海是去验证地球是圆的,那么一定是向东航行。所以出海的时候,充满希望,朝阳就在船头,两个人看着大海,追逐着太阳,梦想在船上合在一起。 然后又想,如果能够回来,那么一定是向西航行。所以归来的时候,夕阳就在身后,两个人坐在船头,自己在整理着笔记和看到的各种动植物的图样,而另一个人则在身边整理着沿路所见的风土人情。 夕阳下,林曦觉得到时候两个人一定靠的很近,但是肯定谁也不说话,只有石墨笔在纸上莎莎的响声,将落的太阳将笔尖的影子拉的极长…… 幻想了一番在船上漫游海天的场景,忽然明白过来如果为了那一刻夕阳下船首前的一刻,似乎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有时候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幻想中的或许不过是刹那的瞬间吗? 两天后,林曦与陈健挥别。 踏上了翘板,踩上了帆船。散开了发髻,收起了簪钗,扎上了头绳。 没有妆奁,只有一个装满了书与笔墨的沉重木箱。 没有随从,只有一个盛着火药铅弹和火枪的木匣。 都城有好人,也有坏人。有倜傥的小伙儿,也有聪明的同窗;有繁华热闹的街市,也有啧啧惊奇的美景。 可她想,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这些都是很好的,但却不是夕阳下的自西返东的船头上并排的两道被夕阳拉的很长靠的很近的影子。 站在码头上的陈健看着那艘远去的航船,远远地挥了挥手,长叹了口气。 将来的船上,除了博物学家,还至少需要一位精通几何学的绘图测量师、一个农学家、一个精通技能可以快速学习的锁匠或是表匠、一群服役过的亡命徒、一个精通商业成本的商人、一个有极高语言天赋的聪明人、一位船医、一个搞人文学科或是搞社会运动的、一位水准极高的船长、一名善于学习总结的画家兼建筑师、一名水平很高的造船匠人,外加一个好厨师。 有些人,不是靠钱可以诱惑的。 第四十四章 钓鱼 不可否认,有时候诸如一些奇怪的理想是比钱有更大的吸引力的,即便很难成为主流,却并非不存在。 陈健送走了林曦,前往南安县之前准备把那个给自己涂脂抹粉和为将来售卖做准备的商社先弄出雏形的时候,就遇到了这样一位。 这个人不是前往商社招人的地方报的名,而是直接来到了陈健的家中找的陈健,陈健听过这个人的名字,而且对方还是闽郡议事会的成员之一,名叫湖霖。 之前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见了面才知道之前的听闻所言不虚。 这人大约三十多岁,穿着一身很简单的、平民人家常穿的短衫,不过洗的很干净。脚下是一双很普通的布鞋,身材高大而又结实,这种人在码头之类的地方很容易见到,一眼看过去完全就是个很普通常见的人。 只不过这个人并不普通,首先人家字柱乾,比起连个字都没有的陈健就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其次若论家世,若是闽城最有钱的人聚在一起扯淡,湖霖的父亲可以坐到最后一排与一众有活力有影响力的人物谈笑风生。 他父亲家里有丝织作坊,还有海船,他小时候也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又是家中嫡长子,就算是混吃等死那在闽城年轻一辈聚会的时候也比陈健坐的靠左靠前。 然而湖霖自己作死,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写了一本书,名叫《梦城》,描述了一副让很多人颇为心动的城市:既是在梦中,自然也就没有上下等级之分,所有人同吃同住共同劳动,所有收入归公重新分配,孩子从小接受一样的教育……没有贫穷没有富贵。 顺带还想要等到将来继承了家产后,买一块土地建立一个真正的梦城,如果建不起一座城,那就先建个梦村、梦作坊、梦工厂…… 这本书其实写的相当好,用梦游的形式描述、以辛辣的笔触写出了一些现实的丑恶——他是从小见的多了,所以写起来就更有生活让人觉得活灵活现。 由此引起了他父亲的勃然大怒,宣布他要么写书道歉声明之前的都是胡扯、要么就不允许他继承家产,扫地出门。 湖霖当时正值年轻,二话不说也宣布自己拒接接受父亲的家产,离开了上流社会的莺歌燕舞。 一开始到处游说希望有钱人能够资助一些以去建设一个理想之城,结果显而易见地碰了一鼻子灰。 靠着自己精通司法、笔墨、从小见多了生意往来和大场面的优势,倒也饿不着。 有时候还会无偿地帮着一些拿不出那么多钱的小手工业者打打诉讼官司,呼吁过一些对中低层有益的言论,这些年也算是声名鹊起。 财产和地产不够一定数量的是没有任何选举权的,而且就算是达到那条线了也是记名票,不过中层人还是有很大一部分觉得湖霖这人不错,于是湖霖能够被推选为郡议事会的成员,而且年年都是得票最多的。只不过郡议事会再选十三个去都城参加全国议事会的那就是由郡议事会选了,也因此他年年都是得票最少的。 这样的人来见陈健,陈健不能怠慢,心里一开始也是嘀咕,生怕这人来请求自己出钱帮他建个样板手工作坊或是村社,这明显是必然失败的事,陈健当然不会往里面扔钱做这样的善事。 时代发展到此时,也有了这种空想的基础,迷雾内外的全世界其实都一个样。 西边有太阳城乌托邦,东边有何心隐聚合堂,基础已经出现,基数再足够很容易出现这种思潮,这是难以避免的甚至是不以文化传统的差异为转移的。 见面后陈健先是准备哭穷证明自己有心无力,非是没有这种伟大的情怀实在是囊中羞涩。 然而湖霖却根本不提这件事,而是在寒暄之后夸赞了陈健几句。 “陈兄弟,我年长你几岁,也曾多闻你的名声。前些天看到你贴的纸张,心中感慨吾道不孤还有同道之人。论起来,一次拿出三千个银币做这种善事,整个闽城也是独此一份了。” “柱乾兄谬赞,我也多听闻柱乾兄的作为,心中着实佩服。只是一直缘悭一面,说实话我这么做,未尝不是受了柱乾兄所做一切的感动啊。只不过有多大的碗,吃多少饭,我手里也就最多能拿出这三千个银币了,每年赚的那点钱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湖霖笑道:“杯水车薪,也比久旱无丝雨要强啊。这两年我最佩服的两人一是不见首尾的雷正兴,第二个就是陈兄弟你了。那戏写得好,更没想到还在化学博物之学上有如此建树,竟能让都城的木老先生收你为弟子,更难得是有颗积善之心啊。” “我看你那告示上说要办这个商社,心中想着这样的好事我自然是要出一份力的,纵然不多可至少要比没有强。不知道陈兄弟可愿意接纳我?” 陈健喜道:“求之不得啊。” 他这句求之不得当真是发自真心,这商社既是为了给自己涂脂抹粉,也是为了将来能够转运变卖自己作坊生产的东西,先有这么一个慈善的名声,再往外卖那就是最好的广告。 只不过他能力有限,办商社这种事实在不是他自己能够支撑起来的,尤其是一些商业的事太耗心思,若是不投入全力不如不做,可是他又没有这样的时间和心思。 湖霖这人名声一直极好,这已经不是沽名钓誉了,以这样的家世和才华也根本用不着沽名钓誉,只要别自己作死顺利继承家产那便是许多人遥不可及的生活。 而且对方是商人世家出身,从小对这种事极为熟悉,虽然被原本的圈子扔了出来,可是仍旧熟识,最多也就是被当成个异类,相反一些年轻人心中未必就不佩服。 最重要的问题是这种人大抵是看不上自己这点钱的,当然这不是天上掉馅饼,若不是自己把自己说的如此善良如此怜悯,这种看不上这点钱的人也不会和自己接触,这是双向的。非是最勇敢的船长总能巧合地遇到最凶猛的风浪,而是不勇敢的船长遇到小浪就会避开。 陈健甩下了一个很特别的钓竿,自然会有很特别的鱼上钩。 湖霖对于陈健求之不得的说法也很开心,双方又聊了几句,陈健便提议自己做东去吃几杯酒,边吃边聊。 对方也不推辞,锦衣玉食可过、粗茶淡饭可活,经历过所以看得淡了,也就没有什么扭捏。 于城中找了个临海的饭庄,要了雅阁点了些酒菜,此时烈酒尚是中低层和军人的最爱,有钱人大多是喝柔和一点的米酒或是果酒,陈健也不想喝的迷迷糊糊,随意点了一些。 陈健又是刻意巴结,又不说对方的空想毫无意义,只是捡好的、称赞其有进步意义的话说。 酒很淡,可是几杯酒下肚后,恰好几只海鸟在水边啁啾浮动,湖霖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 “陈兄弟,我听过你对孙义仍那幕戏的评价,尤其是最后一段关于海鸟海燕的文章记忆犹新,读起来如同惊雷过耳热血贲张。我从二十三写出写出《梦城》,再到放弃了家产继承,到现在已经这么多年了,可是到现在却连一点希望都看不到。难不成将来真的会像是陈兄弟说的那样,天翻地覆乌云遮空,竟要在这狂风中呼啸呐喊迎着电闪雷鸣狂啸,才能看到阳光万里?” 陈健急忙摇头道:“柱乾兄,你想多了,我其实就是胡说的,哪里想过这样的事?” 湖霖哈哈笑道:“若无雷云激荡之心,焉有破海裂空之言?也罢,你既不愿意谈这些事,我也不谈,只当我刚才胡乱一说,还是做些眼下能做的事吧。说到底,此时除了鼓吹分裂、封邦之外,也没有因言获罪的事,你也不必想太多。便是那些鼓吹世袭的,不也是好好的吗?” 陈健举起酒杯道:“柱乾兄,今日天高气爽,海上并无风浪亦无乌云。乌云密布之时自当迎风狂啸,可若是风雨未至,那为何不垒石担木修堤护波呢?我们要的是阳光明媚,可不是为了迎风狂啸啊。” “今日风平,正好垂钓,我有钓竿,一鱼可解一人之饥。奈何我空有钓竿,有解人饥困之志,却无垂钓等待之心,又无收杆投食之术。” “柱乾兄,垂钓之时,并不耽误思索,又能网鱼解人饥困,不知道柱乾兄可愿持这钓竿鱼饵?风浪起时,便是想钓也钓不到了,到时候柱乾兄是想迎风呼啸还是修堤护波,总归是比别人先看到风浪起的。” 湖霖端起杯,看了看外面初春的太阳和平静的水面,却没有喝下这杯酒,而是举在半空。 “我只钓转卖南北互通有无之鱼。囤积飞涨之鱼不钓、走私无法之鱼不钓、剧毒触死之鱼不钓。” 陈健微笑着,没有说话,而是端起自己的杯与湖霖的在半空中碰了一下,两人一饮而尽,倒杯以示,默契一心。 第四十五章 离城 酒至七分,陈健又大致地说了一下这个商社的运行模式,湖霖便又问道:“不知道陈兄弟说的这个经理是什么东西?” “经营、管理之人。就像是……我是东家,你是掌柜,而并非我是东家又是掌柜。我对经营管理商社其实并不擅长,毫无头绪,因此想要找个人代为打理,总不要让这三千个银币化为乌有就行。若是每年赚得多,便可多帮几个吃不上粥饭尝不到肉汤的孩子,我能做的不多,也就仅望于此了。” 陈健说的自己仿佛都要潸然泪下,又将自己在贫民窟的一些见闻譬如女卖男默的事说了一些,连同湖霖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便又说到了商社的事。 “财务的事自有一套章法也有别人管,柱乾兄可以运用商社的所有钱财,全权负责经营管理。柱乾兄赚的钱越多,也就能帮越多的穷孩子,虽然对于柱乾兄的梦想来说并不一样,可是毕竟还是近一些,总不是南辕北辙。” 湖霖嗯了一声,又询问了几句,陈健拿出去年写的几页关于闽郡商业和作坊的调查报告递过去,说道:“这是我去年在闽郡游走观看,写的一些东西。很多东西我接触不到,因为我的层次不够,人家也不会和我聊。” “所以我希望柱乾兄在闲暇之时,能够按照这上面的样式将那些我接触不到的调查写出来,若是往来经商的话,其余郡县都城的也都可以尝试着写一写,这对咱们的商社还是有好处的。” “知道果子有毒,才不去吃;知道那些稀缺哪些赚钱,才可以把钱扔到那里。这商社的事就交给柱乾兄了,我过些天就要前往南安,去做些别的事。柱乾兄也不用着急,慢慢来。两个月内,柱乾兄写一份大体的规划,咱们俩再商量商量。” 湖霖也不在意,没觉得那几页纸上的东西有什么用,对于陈健说的建立一起规范的商社内部制度也不是很在意,但是却没有反对。 又说了几句,天也不早了,陈健便说等到了南安后会将地址告诉他,两个人便要告别。 临走前,陈健忽然忍不住说道:“柱乾兄,你的《梦城》画了张大饼。可是怎么抓到这张饼你却没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不说怎么抓到,那又和没有有什么区别呢?知道一加一等于二,知道一加二等于三,所以才能知道三个一相加等于三。” 说完这么一句,也不管错愕在那里的湖霖,陈健拱手告别,骑马离开。 …… 夜里,午时的酒逐渐醒了,湖霖翻看着陈健写的闽城的一些中低层的调查,越看心里想的越多,竟不再是之前那种淡然以为可以随意一看的态度。 里面涉及的东西很多,但是最高也就是中上层,再上层的陈健也接触不到。 可仅仅是关于中层和底层的内容,却已经让湖霖看的津津有味。 从中底层的生活现状、对未来的追求、想象、每月的收入开销、希望有什么样的法律、对未来有什么担忧、钱从哪来从哪出、能买得起什么买不起什么……一笔一笔写的清清楚楚。 湖霖从不知道原来底层和中层的一些人迫切想要的东西自己根本都不知道,而且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法律会被支持有些为什么会被反对,这一切从钱这个问题上都有解释。 如果换个角度去写,真的是可以做到像是一加一一样的效果,可以推断出哪些东西可以售卖赚钱哪些东西未必是赚钱的——同样如果用在别的地方也可以。 上面没有画半张饼,却可以证明湖霖画的那张饼此时根本没戏,完全就是算出来三个一相加等于四。 而且就这上面的内容来看,此时就算不是阳光明媚,但至少在闽郡一代算得上是风平浪静。 “原来这些看起来好像毫无意义的事,竟然也可以写成这样?” 连连翻看,上面的内容本就不多,湖霖看书又快,不多时翻,竟又看了一遍,连连点头。 及至天亮,湖霖还是没有睡意,竟然提起笔将那几页纸誊抄了一遍,随后展开了一张纸,开始写信。 “见信如唔。上回的信我已收到。” “不知道你还记得上回我和你们提到的那个叫陈健的人?我想你们一定记得,那幕戏如今也在都城演出了吧?还有那番关于海燕的颂歌,你们也都很喜欢。” “他如今开了一个商社,许诺商社每年盈利的一半都会投入济贫院,给那些穷苦的孩子们买些吃食衣物,这是好事,我已经答应他帮他经营管理商社的事,还有了个经理的新名号。” “我这边估计下一次议事会推选,仍旧不可能被选为前往都城参与国人议事会,也就不可能发出声音,你们那边想来也是一样的。本来我已经绝望,但是看到这个商社,有想要做些事。” “他说既然议事会成员并非专职的也不是领取薪资的,那么我忙碌商社的事也并不影响平日我该做的事,还能为那些穷苦的孩子做一点点微博的事,他说服了我。” “其实事到如今,我已经后悔当初写的那本年轻的书了。不是因为后悔我失去的家产和遗产,而是后悔那时候的年轻。在书里,我设想的正是很久前咱们夏国初立时候的情景,可最终还是需要一个大家推举出的一个理性的、哲人的、拥有无上权利的王。” “可是村社乡郭尚可,偌大华夏如今南北往来尚需月余,又怎么可能实现的?那个叫陈健的人说我画了张根本抓不到的饼,我深以为然。” “而且如今有些人还拿着我年轻时候写的书,去做我们反对的事,他们渴盼的只是无上的权利。我希望在都城的诸位党朋不要被他们所欺骗,他们所走的路和我们想走的并不一样。” “按我那本书里的设想,可能华夏要分裂成数千个小小的城邑自治才行,这绝对是一场灾难,至少现在看起来是。” “这些都是我所后悔的原因,但我想了想还是没有收回那本书,毕竟有些美好的事情总是人们所期待的。” “对了,今天我和陈健相聊的时候看到了一本很有意思的小册子,我誊抄了一遍,一并寄过去,希望你们一定要仔细看看。” “我们认为别人想要的,未必是他们想要的,因为我们是出于怜悯。为什么怜悯?因为我们自觉高出他们一等,所以才有怜悯。有怜悯遮住了眼睛,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未必是真的。” “咱们这群人有如我一样的父母巨富、有北邦旧国的贵族、有父母俱为高官的、也有学识名满天下的,所以我们从未发现原来我们眼中的怜悯竟是源于我们心中的高高在上。” “给你们寄过去的小册子很有意思,不过里面写的只是一个小小的闽城,那么别处到底是什么样呢?” “在看到这本小册子之前,我们以为我们知道一切,我们就是善良与怜悯的哲人与理性的王的候选人。” “而现在,我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知道的只是我们以为知道的。所以我建议大家都写出这样一份,放下我们的怜悯,用一种麻木与看到事实的态度去知道我们想要知道的一切。” “我会完善在闽郡剩下的内容,也希望你们尽快按照那上面的样式完成其余地方的内容,汇编在一起,这是很有用的东西。” “好了,提起笔,竟然不知不觉说了太多关于陈健的事,不过我觉得还没有说完,或许以后等到都城相见的时候再说吧。” “最后再说一句关于他送给我的话,如今风平浪静,让我在河边钓鱼以资饥困之人,我会这样做的。” “另,闽郡如今女织工的钱都是发到女织工自己的手中,看了陈健的小册子我才知道,原来钱发到女人手里才意味着女人成为了人,在家中有了说话的权利,而不是靠通过一条法律去改变的。他那本小册子写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因为前几年的那场风波,有些底层的男人没有什么劳作,只能靠女人去纺纱织布赚钱,于是夫妻之间的事就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是咱们从未注意过的事,也从未想过这其中原来还有这样的联系,所以如果你们也想办点力所能及的事,未尝不可以让那边的女工直接领到钱而不是交到男人或是父亲手中,很小的改变,但是千里之堤也不过是微小的砂石累积的。” “就到这里吧,祝你们一切安好。” 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仔细检查了一遍,将誊写的那几张纸一同折叠,装在了一个纸袋中,。 寄信是昂贵的,但是驿站只要给钱就是能寄送的,而且是收信的人给一半寄信的人给一半。 湖霖提起笔,写上了地址,那是都城的某处,而且显然是一处贵人聚集的地方,是在宽敞明亮的东区。 收信人的名字是兰琪,显然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写完最后一个字,妻子从背后伸出手,抢走了剩余的半杯浓茶。 看了看信上的名字,却埋怨了另一件事,说道:“又是一夜不睡?去睡吧,我去把信寄出去。今天不是旬休日,驿站那边有人的。” 湖霖握着妻子的手,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笑着回到了小屋中睡去。 ………… 写着很多关于陈健的事的信到了路上、学宫的小册子也准备刊行的时候,陈健终于忙完了闽城里要做的几件事,商社还需要时间慢慢准备,不用着急。 商社的不完善的制度也都交到了湖霖手中,湖霖也在忙着招收雇工和人,顺带准备着计划一下到底该做些什么生意。 交过去陈健也就放心了,收拾了自己所有的钱和票据,装满了大箱子,带着六支枪,父亲给找了四个帮助过的亡命徒。 骑着马,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闽城,满怀期待地前往南安县。 第四十六章 最好的时代 一路向西,身跨白马,随行四人各具枪剑,竟是有那么一番西游之意。 唯一不足便是路途太短,沿路又不荒芜,到处是人家土地。 大片的土地连在一起,种植着各样的作物,偶尔会看到高耸的风力磨房或是在河边看到水力作坊。 除了陈健之外,随行的四人是没心情欣赏这样的田野风光的。 随行四人中领头的姓赵,名字已无考,那三人常称其为四哥,大抵陈健可以称其为赵四。 赵四穿衣喜好短衫,经常赤膊,主要是为了露出自己身上的几道疤痕。 尤其是手臂上一处酒盅大小的更是值得吹嘘,那是在战场上被炮弹砸起的石头弄的。 这四人都是好勇斗狠之徒,懒得劳作,亦无多少钱财,吃喝嫖赌恐吓游荡,打仗了便参军去劫掠一番。 当初这四人因为赌钱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被人吊在海中毒打,陈斯文救过这四人,算是有些恩情。 会偷、会抢、能打、只要给钱足够就敢杀人放火,也没有妻女牵挂,又多少讲那么几分市井狐鼠之义,正是如今可用之人。 陈健也知道这种人其实靠不住,正牌的流氓无产者,然而他又不准备造反,用这些人来欺压雇工、打砸别家店铺那是完全可用的。 这时候开个手工业作坊那必须得有专职的打手,一方面对内,另一方面若是有些技术革新之类的事触动了那些小手工业者的利益,断了人家财路,又不肯让利,人家自然是要反对的。 反对不能只靠嘴皮子,稍微不注意可能就得纵火群斗,几个亡命之徒那绝对是干这种事的首选人物,到时候谁来反对直接腿砸断。 陈健既要用到人家,又知道这种人好个颜面,便也不称其名,只是四哥四哥的那样叫,拿出些钱财与其买些酒肉,三两日之内竟都有相见恨晚之意。 吃饭喝酒之时,又多赞赏这几人偶尔做过的那么几件算得上行侠仗义之事,对于平日的流氓行为却一句盖过,更是叫这几人欢喜。 尤其是陈健给出两个银币之后那更是拍着胸口只说将来开了作坊,有谁不听话直接腿打断之类。 其实陈健也用不到这些人打断雇工的腿之类,毕竟压迫剥削也要讲究基本法嘛。 如今陈健手中有钱,父亲多少算是有权,自己又有些名声,看过了关于作坊、雇工之类的法律后,不得不感慨这果然是个最好的时代。 《各行业雇工、学徒法》在几十年前就颁布了,陈健算是生在了个好时候,只要有钱妥妥的上等人。 比如说关于雇佣关系的法律规定,雇佣双方如果想要终止合同,必须有恰当理由并由本地司法官审核后通过,而且需要提前半年申请。如果双方违约,都要受到惩罚。 看起来这算不上太好,但是再看看惩罚的内容,那就顿时了然了。雇工如果违约,需判处监禁、鞭打等刑事责任;而雇主如果违约则只需要缴纳三十个银币的罚款,至于是不是违约,其实主要在于司法官怎么认为,所以要罚三十个银币其实只需要花五个银币就行,关系要是很硬都不用花。 往大了说,同样的错一等人犯了是民事责任,二等人犯了是刑事责任。既然没有族群的区别可以扣,那就人为靠财产规定出来,这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 这是一条极好的法律,可以保证原始积累的顺利进行,极大地维护了作坊主和土地拥有者的利益。可见通过法律的议事会脑袋很清醒明白谁才是此时的统治阶层,这是一个非常有希望的族群。 当然,这条法律从诞生之初还是经过几次修订的,也是有一些人文关怀在其中的:比如严禁用棉花、破布、作坊产品作为工资,而是需要以现金支付。据说这条修正案通过后,雇工们买了许多鞭炮大肆庆祝。 在这之前,很多作坊矿主冶铁之类的行业都是用产品作为一部分工资的,尤其是麻布、冶铁、毛纺等行业尤为严重,这也算是一项进步。 至于此外的一些修订,则是土地派和手工作坊派的斗争。 在最早的时候,法令规定在粮食、棉花等收获的时节,司法官和治安官有权利强制作坊内的雇工或是小手工业者参与收获;但是随着作坊的不断扩大,作坊主和手工业主的实力不断增强、煤铁产业的增加、农用器具的发展,这条法律还是修订了。 司法官和治安官不再有权强制作坊雇工和小手工业者在收获时节强制参加农业劳作了,这是手工业作坊主的一次胜利,也是人口经历过战乱后大规模增长的侧证——虽然劳动力仍旧部分稀缺,但两种需求者已经不再是不能妥协的了。 这种斗争并不能影响整部法律的基础,按照这个基础,陈健算是妥妥的统治阶层了。 该法案规定,凡是拥有土地一百亩、拥有房产、或是拥有手工作坊、拥有银币一百五十个以上的人,即可雇佣其余人或是学徒。 凡是完成了开蒙教育、十三岁以上、家中田产不足、非在学校读书的年轻人如果不做学徒,则被视为到处游荡,自有济贫法收拾他们,往里面一扔干上一年挨一年的打就知道“懒惰”是错误的。 而学徒工的最低雇佣年限是五年,此期间受第一条之雇佣双方不得违背雇佣条例的约束。大部分时候这些学徒工只需要一口饭,按照最低薪资规定的一点钱,如果学得好等学徒期满了之后可以继续雇佣。 显然,大部分学徒都不会学到技术,而是作为最为廉价的劳动力做一些不需要太多技术的劳动。 等他们学徒期结束后,实际上还是毛都没学到,但是新一批的学徒们又可以雇佣了——既然同样的不需要太多技术含量的劳作用学徒更为省钱,谁会去花正常的价钱雇佣那些成年人呢? 在学徒结束后,才有资格成为自由雇工,除非做足了五年的学徒,否则是没有资格直接去参与成年雇工的竞争的。 每天的最低劳作时间也有规定,正常来说就是按照太阳出来开始计算,在夏天都是早晨五点开始劳作到晚上八点,这个每个郡县的规定不同,毕竟南北差距太大。违者每旷工一小时,雇主有权利扣除其大半天的薪资。 这不仅仅是手工业或是水力作坊,农业上也是一样,严格规定着这种雇工和学徒制度。 法律规定的细节很多,每一处郡县的规定也都必须要符合法律的规定,同时为了减少对抗,也有一些适当的、看起来对学徒和雇工有利的法律法规,至于是否执行那还是要看各地的情况。 有严格的雇工和学徒法,所以自然会有严苛的济贫法和懒惰惩罚法。 凡没有被合法(包括完成了五年学徒生涯否则视为非法)被雇佣;没有在军中获得最低级奖章;没有从事造船、陶瓷、玻璃、粮食、捕鱼、商社、采矿、冶金、农业……等等巨细劳作的人;非太学或是其余中级以上学校学员资格;不拥有足够的地产、商产、作坊;凡其父母或是遗嘱规定的财产继承土地或是收入不超过二十银币亦或是拥有商社货物及钱财不超过一百五十个银币;除从事以上行业之外、不违反法律所得年收入少于两个银币;非为官吏者……以上这些将被送入济贫院、官营矿产土地、垦荒军。且如爆发战争,这些人将优先被强制征召送入军队。 其实这就是一种变相的“贼配军”,不过枪炮一旦出现,贼配军的战斗力还是很有保障的。 军棍砸下去,砸的这些士兵恐惧军官的棍子胜于恐惧子弹和流血,严格的纪律和科班出身的军官团体,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武力保证。 马上就要到来的排枪时代,不再是勇武的时代,也只有这个时代的忍受的极多苦难的、近乎麻木的底层才能撑起临阵对射的凶残和伤亡率。 种种类似的法律冰冷无情又毫无扭捏,单纯地从个人屁股上讲陈健如今是属于那种钱财商品房产超过了一百五十个银币的人物,绝对的法律的受益者。 这都是两年之间看书看到的,也算是这个时代准备作坊和简单工业的基础,可以说这些法律听起来是“可喜”的,也是正常的。 这是手工业已经开始蓬勃发展的明证,直白而又赤果的雇佣关系,最适合这种血腥积累的时代。关键就在于能不能撑到矛盾激化到一拍两散,能不能在矛盾不可调和之前靠掠夺、殖民、战争或是技术革命缓和矛盾。 所以说陈健或是和陈健身份差不多的人,都可以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只要别投错胎就好。 沿路所见之物之人之事,基本也就是那些法律的表象,生机勃勃的同时也带着那么一丝的悲苦。 相对于繁华的闽城来说,逐渐靠近南安县,那种商业的繁华逐渐褪去,但仍旧可以看到往来的船只运送煤铁或是各种货物。 五万多人的县城也算是大县了,附近有各种矿,源源不断地支撑着闽城的需求。 劳动力、原材料、交通、钱、法律都很完美,陈健开始有些喜欢上这个地方了。 第四十七章 作坊(一) 在县城中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陈健便要去拜会这里的各方官员。 虽是陈斯文与南安县的县令有过两面之缘,但是陈健并没有直接去拜会,自己如今刚刚起步,有些东西还入不得别人的眼。 那又不是自己的爹,断不能信任自己胡诌,再一个自己也不敢胡诌,只能等日后发展起来了举足轻重了才能说得上话。 人生地不熟,那就只能按照规矩来办。先是要去治安官那里,出示自己的各种证明,以证明自己不是应该那种“懒惰者”,而是有资格在这里建作坊的,也是有资格雇佣别人的。 这就是钱的问题了,自己的老爹也算是个官面人物,略微一说便通过了。 走个形式,先是宣誓一番在这里不会搞什么阴谋,确定是否加入了注册的、被认同的党派,便算是通过,取得了在这里居住、建造作坊和经营的资格。 之后便去了商务官那里,以准备作坊的各种适宜,先是写了个申请递交过去,声明自己有资格在这里雇佣建造作坊,并且可能会建一个招收雇工和学徒大约在二三百人的作坊。 申请连带着治安官开出的允许居住经营的证明递交上去后,商务官看了看申请,先笑了出来。 书面上是没有什么问题,计划中是建造两个作坊,只是这两个作坊的名字有些古怪。 一个叫“南安县民营玻璃厂”,另一个叫“南安县民营化工厂”。 商务官见多了各种作坊、矿场,今天算是开了眼。 别人家的都叫什么张记、李记,要么就是这个坊、那个堂,这么久还真是第一次看到有把县的名字放在前面的。 至于第二个,笑过之后便觉得有些古怪了。 商务官绞尽脑汁,想了想这个化工到底是什么玩意,是杯子轮子铁器织物还是什么?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不由摇摇头。 等看到后面说大体规划第一批雇佣人数在二百多人的时候,商务官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先是这玻璃厂,县里根本没有。要是开个煤矿铁矿之类的,难免要考虑一下,毕竟不少人家在这里根深蒂固,这种过江龙要是根基不硬还是少掺和这里比较好,也给自己少些事端。 不过既然是玻璃厂和不知名的什么化工厂,那就简单多了,这种作坊越多越好。 作坊越多,县里收的税就越多,尤其是一下子雇佣二三百个雇工和学徒,这对县里绝对是件好事。 一下子雇佣这么多人,想来至少也得投入个三五千银币,如此大的手笔可都算是扔到县里了。需要采购、吃用、建房等等,若是能干的长久了还真是件大好事。 再一个县里忽然多出来这么一个雇工二三百人的大作坊,那说起来也是自己的功绩。 等再看到最后的签名时,商务官便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最近闽郡中风头正盛的那个同名的年轻人。 这里距离闽城又不算太远,又有陆路水路相连,年节之时也常去闽城玩乐,闽城这两年又没有海盗或是造反之类的事,有些事便会叫人印象深刻。 等见面之后,略问了一句,陈健便说自己就是他想的那个人,顿时让商务官惊叹不已,连连夸赞陈健的那幕戏如何如何自己也曾看过之类。 寒暄中,陈健悄无声息地递过去了一张钱庄汇票,商务官在执手的时候觉得手里多了点东西,心中更喜。暗道这年轻人年少成名,竟然还会做人并无骄狂之气,的确难得。 递上钱,有些事还是要公事公办的。 “雇工和学徒县里倒是不少,都是读过开蒙的人。雇工的事好说,雇工的契约你自去司法官那里办理。按照规矩,我这边是要收你雇佣人三个月的薪资作为抵押,一旦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也好办理。” “这是自然。” “玻璃雇工和学徒,法规上是有规定最低薪资的,这些抵押就按照最低的来,这没什么问题。只是你这个化工厂,是个什么东西?我做商务官也算是不短了,法规条例也翻看过不少,倒还是真没见过这东西。” 陈健支吾了一声,想想这化工厂虽然初始极为简陋,但要说到底生产什么还真不好说。 往小了说就是生产草木灰碱、绿矾油之类的;往大了说,形成规模不怕死人,一个月之内转型弄成炸药厂问题也不算大。 “呃……你也听说了,我写了篇不成型的文章,竟然得到了都城学宫里木老先生的指点,这东西其实就是和学宫的木老先生有关的。” 陈健索性扯虎皮拉大旗,说了一半的真话,听得商务官一愣一愣的。 他上学学的是统计商务法规之类,木老先生的名字没听过,但是都城学宫的名号那是听过的。 再加上前些日子听说过的、被陈健刻意添油加醋宣扬过的一些传闻,心中不免顿时觉得化工这东西高大上了。 如今管控的很松,只要不是干些资敌、叛乱之类的事,只要钱够多、军方的关系够硬,就算是大炮火枪也一样可以生产。这一点商务官是大为放心,不管怎么说陈健的父亲那也是个海军的校官,又有可能成为学宫弟子这样的名头,这种事断然不可能。 想了一下,商务官觉得这东西可能也就是海草灰碱之类的作坊,便按照这些作坊的规定算了最低的薪资。 说到最后,便说到了最重要的问题——土地。 “您也知道,玻璃这东西易碎,又需要煤炭烧炼,所以我想要买一块方便些的地建这作坊。这东西运输不易,最好离县城不要太远,而且距离河也不要太远,毕竟还要煤炭、硅石、海草灰或是戈壁碱之类的材料。其间又要打磨、碾料,这又需要一条小河安装水力磨之类。” 商务官当然明白,如今很多产业离不开水,靠近水不仅意味着动力,更意味着运输。 就拿这里常见的煤炭来说,煤矿所在的地方距离闽河还有二三十里,把煤挖出来倒是便宜,可要是再用骡马运输到闽河中装船,那可能比挖出来的花费还要贵。 如今的道路也是车辙遍地,一旦遇到雨天,除了一条主路可以通行,其余的地方实在难走。 这样一想,有些事便解释的通了。他本想着陈健在闽城既有名气,闽城商铺遍地钱财又多,为何跑到这里?如今再一想,觉得大概闽城附近的好地方都被占了,退而求其次倒还真是个好想法。 虽不知道刚才收到的钱有多少,但是于公于私这事也得帮着解决。对方又不是那种手里就二三百个银币的小作坊,出手就要雇工二三百,父辈又算是个人物也不好去招惹。 翻出县附近的草图,找了几处地方一一指给陈健,这些地方既不是良田也没有别人的作坊,距离县城不算远。 “你明日可以去这几处看看,若是有中意定下来就是。我去找县令批示,都是按照规矩来的,也没什么阻挠。” “如此多谢了。还有一事,我这作坊要用煤炭、生熟铁、木料,还要盖屋、建水车之类。初来乍到,对这里不很熟悉……这样吧,今晚我便做东,宴请您随意用些酒菜,也请您说说这县中的事物人情。” 商务官自是答应也不推辞,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当夜在县城中最好的酒肆摆了一席,商务官也是常客,席间便挑拣些能说的说了,又让陈健千恩万谢。 期间砖石最好用谁家的、煤铁谁家最大之类,陈健一一记在心里。这不仅仅是建议,也算是一种忠告,用与不用取之于陈健。 此时烧玻璃的其实不少,但对陈健而言并不影响自己赚钱。 这种轻工来钱快,可以初始积累,为耗钱的硫酸碱做准备,而且在这里竞争不大,又不需要太多的利益纠葛,不像是纺织业一样很容易被人排挤。 既然很多人开始购买玻璃制品,那么玻璃已经拥有了一个成型的市场,一些人家也开始用昂贵的玻璃窗。 但是如今的玻璃不能做太大的块,是靠着熟练工匠吹成圆筒切开做出的大块玻璃,成本不低,而且也不能做的太大。 这一点陈健可以用一些前世的经验完成技术革新,这不像是纺织一样动辄会让数万人失业,在钱和势力不够之前不敢搞以免出大事。 一旦新型的压制法弄出的大玻璃出现,很快就可以排挤掉闽城附近靠吹制法弄出的玻璃作坊,就算是比着扔钱降价恶性竞争,对方也争不过他。 玻璃作坊的人数也不算太多,完全不是支柱的手工业,就算闹起来拿钱砸过去也能摆平。 再一个,玻璃也是观察实验学的基础,更是让很多人三观毁灭的基础。 如今的玻璃气泡太多,甚至连一些昂贵的眼镜里面也有一些细微的气泡,平时使用问题不大,但如果用来干别的就有些力不从心。 六分仪、望远镜、原始显微镜、三棱镜、试管、玻璃瓶、七百六十毫米以上的大玻璃管……这些东西如果没有,一些东西就发展不起来。 连同背后的望远镜观察的天文学、细菌学、定量化学、光学之类的学科也就没有存在的基础。 最重要的,七百六十毫米以上的大玻璃管直观地宣告了大气压的存在,宣告了真空和正常空气之间是有力量的,也宣告了一个思路。 有什么办法可以人为制造真空,然后再利用大气的压力压动一些东西做运动呢?进而可以利用气体的压力让一些东西做运动呢? 有些东西,不是脑子一动就天才般诞生的,那是需要之前数不清的基础。 第四十八章 作坊(二) 陈健选中了一片地。 那里有二十亩地以及一处水力磨房,剩余的都是荒地。靠近一条小河,距离县城不算远,又基本在县城的下风向。 这里地势很好,而且周围并没有太大的农场主。等到简单的酸碱厂建立起来后,大量的污染物和酸性烟尘最多两年就会上下方的土地大面积减产。 要是有大农场主,到时候说不住还要扯皮,但既然只是些小农户,就算给钱不管用也可以雇人打一顿再给些钱撵走了事。当然自己不能出手,少不得得找个替罪羊和黑手套,最后给钱了事的时候倒是可以出面。 算起来除了那些耕地外,陈健一共购买了二百亩地。拿出钱活动活动,那些土地就变成了价格低廉的荒滩地。 如今这点小产业,还用不到这么大的土地,但要为将来计,多花一些钱也是值得的。 县里的人丈量了土地,办好了地契,陈健又找到了一些泥瓦匠,将厂房外包出去。 完全的砖木结构,以如今那些专门建造房屋的泥瓦匠的水平完全能够建出来。 整个厂房都是他设计的,因为涉及到随后的生产,不能马虎。 烧结炉、熔炼炉、退火炉、压制车间这些都需要在一个大厂房的范围内,必不可少的还有人力鼓风机和高耸的烟囱。 买下来的水力磨房也雇来了工匠,改装成一个水力研磨矿石材料的石盘,结构都差不多,稍微做些改动就好。 等到厂房正式开工建设的时候,陈健来到县城开始招工。 招工的事一经传出,每天来这里报名的人络绎不绝,颇有几分挤破头的趋势。 首先玻璃作坊的学徒和雇工的工资都算得上在雇工中较高的了,而且这是一门实打实的手艺。 在农场或是挑棉弹棉厂作雇工,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当完学徒之后还是一无所有,什么都干不成。 可是在铁匠、玻璃、造船、木器等作坊做雇工或是学徒那就完全不同,只要勤奋一点,聪明一点再会巴结,人们觉得至少可以学到一门手艺,一门真正的将来可以吃饭的手艺——说不准运气好等五年学徒期结束后,自己还能开个小作坊一跃成为社会的中层也未可知。 做梦有助于身心健康,同时还能保证社会稳定。 奈何这种作坊数量还是不够多,就算明知道去了里面做学徒实际上就是给师傅当牛马,那也是挤破头。从一开始这个族群就赤果的很,没弄出一些封建道德来维护这种作坊体系,说的明明白白以免有人真的相信作坊或是某种行业的师徒感情是那样的感人。 因而县城新建了一个玻璃作坊、招收学徒和雇工的消息一经传出,很多人都觉得看到了改变自己命运的希望。 这种学徒花不了几个钱,陈健盘算着作坊里很多地方也未必非要用成年人,用童工最好,既省钱又能快速学习。 正常来说,就如今简陋条件下的酸碱作坊,五年正好是个周期:五年后人基本就废了。开除掉大部分,留下几个牙没被酸腐蚀没、眼睛没瞎、嗓子没烂的熟练工,再招一批新的学徒那就是最有利润的选择,免得死在作坊中还掰扯不清。 只不过招工的时候肯定不能说会有这样的危险,趋之若鹜也就成了必然。 二百个雇工的名额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招满了,由司法官统一签了雇佣契约,保证这些学徒五年之内不能随便离开否则判处监禁。 二百人中有一百多个十四五岁的年轻学徒,剩下的都是年富力强的成年人,陈健叫赵四等人看管这些人,先回到还没有修建起来的作坊区干些杂活,顺带将他们将来要住的小矮屋建起来。 在厂房附近弄出个食堂,先管吃将来还要管住,甚至可能将来要封闭管理以防玻璃生产技术的外泄。 这些年轻学徒都经受过简单的认字数数的开蒙教育,也在学堂里学过排队站队点名之类的事,虽然比不过真正接受过真正义务教育的人,但比较起来在这个时代来说他们就是最好的作坊劳动力。 这些事陈健也不需要自己去管,只叫那四个亡命徒去管,他还要忙着去干别的。 一个二百人的玻璃和化工作坊,需要的原材料极多,也同样可以带动起一大批的上下游产业。 玻璃所需要的硅砂附近极多,煤炭可以直接买价格也不贵,碳酸钠这里也有不少小作坊以烧水草灰为生,与北边靠近戈壁荒漠中直接蒸发晾晒法比起来昂贵一些,不过算上运费也就差不多了。 除了这些原材料,还需要铸铁板、铅、坩埚、上釉的陶缸、木器玻璃运输架等等一堆的东西。 好在此时已经不需要从头开始,这些东西在手工业尚算发达的地方,只要有钱就能买到。 只不过这些器物的购买过程有些复杂。 对于煤矿或是大型冶铁作坊来说,陈健要的这点东西连人家的正主都见不到,要不是因为某个煤矿的矿主听儿女说起过陈健的名字,基本就是随便找个人就打发了。 陈健此时尚没有和这些真正的巨富坐在一起喝茶的资格,那点名声在这些人眼中算不得什么,而且此时科学还没有完全展示出应有的力量。 但是对于一些小型的作坊来说,陈健的这次采购简直就是让他们顿觉希望无限。 像是木玻璃运输架的生产,陈健找了一家不算大的小木器作坊,只有七八个徒工和一位师傅。 这就是个典型的小手工作坊,三四代以做木匠为生,奈何运气不好就是没踏出那临门一脚,始终就是以这种小作坊的形式存在。 陈健打听了一番,知道这个木匠作坊的师傅人品不错,心肠尚可,这就是个可以拉拢的伙伴。 师傅姓黄,名叫黄德,陈健找到这间木器作坊的时候,黄德正和徒工们正兴高采烈地给县里的一户人家做棺材。 小木器作坊生意还算红火,但是等陈健说明来意,示意自己想要定做大约两千套木架的时候,黄德还是吓了一跳。 他从未接过这么大的一单生意,稍微算了一下利,心中乐的无以复加。 听了听陈健腰间叮当作响的钱币,又看腰带被坠的下垂,知道这不是说笑,这棺材也先不做了,便喊着自己浑家准备些茶水。 “小哥,你找我算是找对了。我这也是祖传了三代的手艺,卯榫的功夫在在南安那也算的上是个人物了。只是不知道小哥要的木架是什么模样?可否给我说说?” 陈健拿出了一张图纸,上面简略地画着玻璃运输木架的模样。 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东西,黄德做木匠做了这么久,一眼就看出来这东西比做窗户要简单的多。 心道如果这要是能够接下来这单买卖,自己这一年就能赚不少,赶忙应承道:“这东西我看明白,简单,小哥也不需找别人了,只要价钱合适给出些定钱,这两千套我就做了。” 陈健点头道:“我也不准备找别人,只是不知道黄师傅多久能做出来?” “若是急用,大半年如何?” “太晚,两三个月之内我就要用。” 黄德苦笑道:“小哥,你这可就说笑了。这东西虽然简单,可也是靠刨刀锯子一点点弄出来的,还要去锯木场那边准备木头,两三个月之内只怕我是做不到。” 嘴上这样说,心中却琢磨着怎么才能让陈健只在这里做一半。 陈健摇头道:“按我算的,黄师傅两个月之内完全可以做出来,只不过要推了其余的生意。” “小哥,若是价钱合适,不消你说我也会把其余的生意推了。只是两三个月的时间太紧,实在是无能为力。别说是我,便是任何一家木器作坊也难以做出来。” 陈健低头拿起地上的一块木头,问道:“你也有不少学徒,看年纪也跟你学了很久,就算眼中无线手中不稳,但是一般的卯榫总能做吧?” “那是自然。” “一人专门做卯、一人专门刻隼、一人专门熬胶黏合、一人专门以矩尺石墨画线……每人各干一行,怎么就做不出来呢?我要的这两千套都一模一样,怎么用得着半年之久?” 黄德愣了愣神,想了想陈健的话,恍然大悟。 这也怨不得他想不到这样的办法,实在是手工作坊一直如此,尤其是这种小型的木器作坊。 各人家盖房子的窗棂、房梁之类各自不同,莫说两千套一模一样的东西,就是遇到三五套一模一样的东西都算难得。 这东西不是冶铁做犁铧,一个模子翻来覆去的用,做出来的东西都一样。各家的门窗有大有小,棺材板子各自不同,基本还处在一种来料加工的级别。 有些东西一点就通,只是之前就算点通了也没用,没有大规模的几乎一样的尺寸需求,自然也就没有这种生产模式的基础。 “若是像小哥这么说,倒还真能试试。” “这东西我又不是要做棺材非得严丝合缝,只要差不多就行,黄师傅也不用太过担心,只要不是差一两分那么大,都能安上。钱是少不了你的,定金我也可以先给你拿出来一些。” 提起钱,黄德赶紧估摸了一下木料,既想着多赚点又担心第一次要价太高把陈健吓走:只要挑明了这种一人做一件事的办法,去别的铺子一样可以做,这一点实在是拿不住人家。 报出了一个陈健可以接受的价格,陈健拿出了三分之一的定钱,签了契约。 “黄师傅,想必你也听我了我在咱南安开了一个玻璃作坊,以后可能还有别的作坊。若是这一次做的合格,以后木器的事我都可以找你,咱们可以长期合作。” “那就多谢了,若是每年都有这么一桩千余套的生意那就好了。” “放心吧。只是以后可能我要的东西都是成套的,基本不太可能有十套以下的器物,而且基本上我用的可能都是些学徒就能干的。倒是黄师傅的手艺若是如你所说的那么高,有些东西学徒做不了还得请黄师傅出手。” “这你放心,只要是你能画出来,我就能做出来。还请小哥以后多多照应我的生意,但凡有什么我这小作坊能做的,还是交给我,价钱绝对比别家的铺子便宜。” 许下了这样一个未来,黄德心中也是充满幻想,只觉得今日是祖先保佑,竟遇到这样的大主顾。若是每年都有这样的生意,又愁什么。 陈健则想的是今后用木器的地方怕是许多,一个成手的老木匠可以干很多事,如今的木匠铁匠锁匠表匠这些工匠,也都算得上是这个时代工程师级别的了。 第四十九章 作坊(三) 三个月后,终于忙完了那些木架的黄德雇了些马车,先将数百套木架装在车上,朝着县外不远处的那个玻璃作坊走去。 从两个月前那个年轻人出现过一次、查看了一下木器是否合格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 连通那个风靡一时成为话题的玻璃作坊一样,像是忽然间消失在了南安县众人的视线中一样,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黄德每每想到这,生怕自己那三分之二的定钱要不回来,甚至怀疑别是别家的木器厂来坑害自己的。 可是一想这一千套古怪的木器用了那个年轻人说的办法后,成本其实没有多少钱,给的定金就算能赔掉一些也不至于血本无归,心中这才安心。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学徒们干活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原本一天能完成十套,到后来竟能完成二十套甚至三十套。 看着那些堆积在一起的木器,黄德心中欢喜无限,尤其是想到陈健说日后所有用的木器都从这里购买而且都是类似这种成套的,更觉自己的铺子说不准就真的能把别家铺子挤垮了。 想着这次赚了钱,若是真的还有大生意,那可真能再雇几个学徒,甚至可以找人修个水力锯木场,那样一来可就算是真的有了一份家业了。 带着这种想法,兴致勃勃地雇了马车,按照当初陈健留下的地址朝着那作坊走去。 几个学徒也都跟着,既是完成了,师傅又许诺要回来钱后请吃一顿肉外加发上些贴补钱,当真是高兴不已。 等快到地方还没到的时候,一个学徒指着极远处喊道:“看!那就是了!真好看啊!” 众人都抬起头,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也都忍不住赞叹起来。 离得远,却能清楚地看到一个看起来三丈高的大烟囱正在那吞吐着黑色的煤烟,远远地将天都染黑了。黑烟在半空中形成各种古怪的形状,久久不散,说不出的震撼与玄妙。 走近之后,才发现原来厂房之外有一道木栅栏,木栅栏的旁边种着一些浑身长满了刺、进去后就会浑身刺痒难忍的荨麻,一人多高,茁壮无比。 靠近大门的地方是一道十余步长的砖墙,黄德的学徒们又一次惊呼起来。 砖墙是没有什么可以惊呼的,只是砖墙的上面铺着一层在别处看起来极为昂贵、甚至可以称之为奢侈的碎玻璃。 在农村或是县城,玻璃对一些人家还是稀罕物,若是谁家的玻璃窗碎了孩子们往往会一哄而上捡起许多,哪里会像是这一段围墙这样,竟将这些碎玻璃当成了阻止人往上爬的武器。 学徒们七嘴八舌地看着,顿觉这个玻璃作坊到处透着新鲜,眼睛总盯着围墙,却没有注意到大门。 门很宽,上面立着两个巨大的木牌,用朱红色的大字写着“南安县民营玻璃厂”和“南安县民营化工厂”,牌面极大,只是名字难听。 门口建着一个小屋。屋子不大,看上去也就能够容下三两人,只是普普通通的砖石小房,甚至有些矮小。 这一次连一直训斥弟子们不要大惊小怪的黄德也停下来,看着那间小屋惊叹了一声,心动不已。 这间看起来极为简陋的小房,竟然安装着两块大得惊人的玻璃,玻璃被用棉布擦得锃亮,里面的人看的清清楚楚,甚至因为光线的原因还能看到自己的倒影,清清楚楚。 这两块玻璃不仅大,而且大,大的让人意想不到。 黄德在县城见过玻璃,可是哪里见过这样的玻璃?在县城最有钱人家的玻璃,也比这个小得多,那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根本买不到这么大的玻璃。 再也那些玻璃都绿油油的,里面往往有一大堆的气泡,虽然比起窗纸要强上百倍,黄德之前也是艳羡不已。 只是货比货得扔,再看看这玻璃,几乎没有什么气泡,而且整面玻璃也没有那种以往不觉得难看、如今却觉得不够剔透的绿色。 黄德咽了口唾沫,心说怪不得人家出手就要两千套木架,定钱给的也豪气,有这样的玻璃作坊,那还愁赚不到钱? 这时候那间小屋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看起来就不像是什么善茬的人,穿着一件黄德认为十分古怪的衣服。 白色的棉布制成,看上去极为简陋,是直接套在头上的,衣料也是节省的不能,从腋下连袖子都没有,露出了那人满是瘢痕的胳膊。 衣服的背后用红色的染料写着“南安民营厂”五个字,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哪家作坊一般。 正不知如何称呼,略一侧头才发现那间大玻璃的小屋子上还挂了两个“保卫科”和“门卫室”两个牌子。 黄德暗想,这怎么看起来比和县衙一般,倒是有趣。 穿着古怪衣服那人看起来凶横,但是说话还是极为客气,问了一嘴,黄德便说明了来意。 那人便让黄德先在这里稍等,冲着里面喊了一声,便有一人朝着门内走去。透过玻璃窗,黄德骇然地发现那间名为门卫室的屋内,挂着两支相当漂亮的火枪,还有一大堆的木棍。 ………… 作坊内,陈健还不知道有人来访。 巨大的烧结炉冒着仿佛让人晕厥的热气,屋内虽然有穿堂风但是仍旧热气逼人,作坊内的徒工也没有任何的防护措施,一个个浑身是汗。 不少人的脸因为长时间接触这种高温环境加上没有什么防护,爆起一层死皮,一个个的眼睛都被火烤的红彤彤的。 和这些徒工们想象的完全不同,在这里制造玻璃根本不像是手工作坊那样,每个工匠师傅带几个徒工,徒工打打下手而工匠则完成那些比较复杂的活。 在这里每个人只负责一件事,从不会交叉,也没有任何的工匠手把手的教他们一些手艺。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制造玻璃到底是什么样,以为其余的玻璃作坊也是这样,并不是他们见识过的或是想象过的其余作坊。 外面有人负责筛硅砂,有人负责往坩埚里添料,每次加多少都是按照规定进行的。里面有人负责进料、烧结、拉风箱、压模等等,各有自己要做的事。 这就是和此时外面大部分的手工作坊完全不同的地方,多少有了那么一点工厂的味道,虽然还差一些但是形体已经出现。 陈健有了前一世最后余生弄玻璃的经验,做起来还算是轻车熟路,管理这点学徒有了前世的积累也算是绰绰有余。 想要做出并非绿色的玻璃,加入一些强氧化剂将二价铁换个价态就行,而且硝酸钾本身也不会影响到玻璃,毕竟除了常规的钠玻璃还是钾玻璃。 想要弄出没有气泡的玻璃,则需要加入一些盐,再用坩埚盖下面的黏土棒搅拌,让那些小气泡变成大气泡从黏稠的玻璃晶体中浮出来。 熔炼炉里的坩埚一好,立刻取出来倒在铸铁板上,像是摊煎饼一样弄出来,比起以往吹成圆柱再切开的办法要方便的多,也快得多大得多。 之后就像是铸铁农具一样的退火过程,退火之后拿出来磨砂,这都是些烦躁而又磨人的活。 玻璃退火也和那些铸铁农具一样,至少也得七八天的时间,保持着一定的温度,这是很关键的部分,否则玻璃很容易碎裂。 三个月的时间,其实浪费了很多钱,那些扎在墙上的碎玻璃就是明证。 虽然碎玻璃还可以回收利用,但是陈健心底还是很喜欢高烟囱、围墙上面插着碎玻璃的情调,可惜种的爬山虎之类的东西还没长起来,否则对着那面墙看着那些碎玻璃也足以勾起久远的回忆下酒。 现实中经历过失败后的学徒工和雇工不理会陈健的古怪情调,但在失败许久后终于弄出了大块的、气泡很少的、透明度很高的玻璃后仍旧兴奋不已,都觉得自己已经成手,五年后前途无限。 就玻璃本身而言,的确可以说前途无限的。 比起如今那些大块玻璃,这里的玻璃将对闽城的玻璃市场形成极大的冲击,陈健也不准备搞玻璃工艺品酒杯茶杯之类,那些活路就留给他们,但是窗玻璃肯定是寸步不让的。 不论是成本还是质量比起那些玻璃作坊都要强不少,单单是专职的吹玻璃的匠人这一点就可以省下很大一笔钱。 而且现在这些学徒和雇工们基本能够保持作坊的正常运转,每天的产量在提高破损率在下降,形势喜人。 陈健如今还蹲在作坊里,主要是为了试验做镜片的铅玻璃,这个暂时还不是批量生产,而是少量试验的过程。 在配料中加入多少氧化铅,这需要不断地摸索尝试,直到找出一个合适的配比。 铅玻璃用来做光学仪器比起一般的玻璃要强,磨镜工匠闽城就有,原始的望远镜和原始的显微镜只需要一个思路提点,这东西不是枪炮,却未必没有枪炮的力量。 赵四找到陈健告知陈健外面有人找他的时候,陈健只叫那些学徒继续烧制铅玻璃。 想到木匠,再看着作坊里奋力推着铸铁平板的徒工,陈健觉得可以尝试弄一些木轨了,这东西用来联合煤矿矿主是极好的。 第五十章 作坊(四) 离开了严禁外人进入的玻璃作坊,陈健点验了那些木架子,基本合格。 这又不是什么太精密的东西,一句话能凑合用就行。除了金属材料、精细加工这些需要长时间积累的技术,其余的各种如今都可以尝试着多快好省地跑步进入手工业革命。 支付了剩余的货款,黄德心里最后一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你这是要发财啊,这么好的玻璃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借你吉言了。” 陈健拉着黄德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坐下,又问道:“黄师傅,如今你也看到了,我这玻璃作坊看起来还不错,日后免不得要继续扩大。” “那是一定的,我要是闽城那几家玻璃作坊的人,现下只怕已经吃睡不安了。” “日后我这作坊肯定是要继续扩大的,顺带着可能还要做些别的,有可能和木头有关。” 黄德一听这话,差点被噎住,陈健赶忙道:“我不是说要做你想的那种木器生意,而是做别的。就算不做,将来作坊扩大了,那肯定是需要很多木料的。说句不好听的,黄师傅,你的作坊还是小了,便是弄出这两千套木架都这么慢……” 黄德打着哈哈道:“小本生意,吃饱就行,哪里敢奢望更多?不过也多谢陈老弟照应,我这心里着实感激。” “那就不必了,我出钱,你办事,理应如此。我就想着,黄师傅想不想扩大一下你的作坊?” 黄德摇头道:“这也难说。若是年年都有陈老弟这样的生意,我当然是想扩大的。只是若没有这样的生意,我多招些徒工雇工或是同行,便多出了那么多张吃饭的嘴。我胆子小,只怕他们将来把我吃了。” 陈健沉思片刻,忽然说道:“若是我投一部分钱,建一个水力锯木场,黄师傅可以随意使用,我也不收取任何费用。只有一样,若是我有什么需求,只求黄师傅优先做我的事。” “这是什么意思?” “我以后可能要用到很多木料木器,但是我又不懂木匠手艺。既然和黄师傅合作过一次,日后当然要互相照应。除了水力锯木场,我还可以提供一部分钱,购买一些脚踏的削床、手摇钻之类的精细玩意。平时黄师傅照常使用这些器具,该怎么赚钱那是你的事。但是我一旦要是需要什么木器,必须要优先给我这边完成,价钱咱们两个都可以商量,至少略微优惠一些。你也知道,我是不缺钱的。” 黄德被这忽如其来的幸福弄的不知所措,仔细看了一眼陈健似乎想要从陈健脸上看出些什么,奈何怎么看都像是满载着真诚。 建起一个水力锯木场需要很多钱,至少对黄德来说是很多的。而那些脚踏削床之类的精细东西,黄德只是听说一些大的木器作坊有这些,他算是个细木匠,但是手艺是家传的,并没有见过那些东西。 陈健的提议由不得他不心动,只要对方不是心怀鬼胎,怎么看这都对自己有利。如果将来的需求量很大,那是好事,黄德觉得手中有钱有工具有手艺,到时候再多招几个人忙陈健这边的事就行,并不耽误自己赚钱。 而且一旦有了那么多的新东西,很多自己之前想过却不敢做的事,都可以尝试着做一些,甚至成为那样的作坊主:自己不需要劳作,只要雇用人干活就行。这是和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 只是这么好的事,为什么偏偏落到自己头上? 陈健解释道:“我是基本不太可能主营这些木器的,可是有时候我又需要大量的木器。如今整个南安县都没有一家像样的木器作坊,我想要的东西总不能去闽城去做再运过来。可我自己开个木器作坊,一是没有手艺,二则我也管不过来,三则那些作坊削床之类的扔在那浪费,没有吧我将来要的东西又做不出来,四就是养人是要花钱的啊,而有些木匠活可不像是别的作坊随便一个人就能干的。思来想去,我与黄师傅也算熟识,自然就算是相互帮助了。日后等你有了钱,将那些作坊器具买回去,钱又回到了我的口袋,也不耽误我的事,这不是对大家都好吗?” 黄德听完考虑半晌,怎么看这件事对自己都没有什么坏处,终于点头答应,对陈健是感谢不已。 陈健说的倒也不完全作伪,只是很显然陈健的意思是自己掌握着生产资料和工具,大型的木器作坊除了用人,还需要很多的器具,这些按照陈健的意思都会出钱帮忙购买。 一旦作坊扩大了,便不再是个人为单位的小手工业作坊了,那需要招很多的人,并且不再是接活、完成这样的套路,而是变为提前生产再销售。 到时候若是彼此都好,那陈健当然不会说什么,反正自己也真的需要一个稍微大一点的木器作。 但若是到时候随着木器作坊的扩大,黄德起了别样心思,自有办法。 越大越好,仗着自己有钱若是将来有势,便是走正常的法律程序,将大型的锯木场和工具之类的全部收回,偌大的一个木器作坊瞬间就会陷入崩溃。到时候陈健把钱往外一扔,在黄德木器作坊里的成手雇工扭头就走,无非是缺了一个黄德,却多出了一堆的木器雇工。 黄德哪里想到这些,心中只道自己遇到了好人,陈健又道:“我在闽城还有一个商社,等到黄师傅的木器作坊扩大了,不妨可以生产些桌椅橱柜之类的。我这又有玻璃,你可看到了,这玻璃可算得上是天下最好的,玻璃与橱柜组合在一起,难不成害怕没有人买?” “到时候在县里卖不出去,可以让商社的人运送到闽城去售卖,黄师傅也不用管销售的事,只要我的商社帮着卖就是。不过你买我的玻璃可是要花钱的,哈哈……” 黄德哪里知道陈健到底有多大的能力,只是见他年轻说话又极为和气又有这样的产业,只当自己是祖先保佑遇了贵人。心说幸好自己的手艺还行,把那些木架提前弄完了,要不然错失了这样的机会,便是下辈子也要后悔。 商定好了细节,得到了黄德优先为陈健生产所需木料的书面承诺,陈健这才说起来木轨的事。 他又没说用来做什么,只说是需要硬木的,要耐磨之类。给出了图样,黄德看了一眼觉得十分简单,无非就是需要准备些烘干晒干的硬木,加工这样的古怪东西问题不大。 再说修建水力锯木场、去闽城购买定制一些器具都需要时间,这段时间正好可以帮陈健把这些木轨做出来。 问清了数量,陈健这一次要的不多,只要了八十根,说先要试试,若是有用将来可能要上个几千根万把根也未必。 黄德这才明白过来,只怕那些锯木场之类的东西就是为这个准备的,不过既然对方给钱,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要是没有对方许诺的那些器具,生产这几千根也不太可能,自己根本吃不下,虽然让了些利赚的少些,但是要是不接受连少些都赚不到。 两人又说了些话,与众人吃了顿饭,又送了黄德两块大玻璃,最后商定好将来的木器厂就叫南安县民营木器厂。 天不黑,微醺的黄德让学徒们小心翼翼地抬着两块玻璃,哼着小曲只觉今夜星光无限好,恨不能霎时飞回家中与妻女畅想下将来的美好生活。 陈健送走了黄德,在厂区内转了转,琢磨着将来这些简易轨道先在自己的作坊内试用,解决掉可能出现的种种问题。 轨道的出现早于火车,这是显而易见的,否则蒸汽机在道路运输上可能会走向蒸汽汽车的歪路,那会很有意思但肯定不经济。 马拉轨道车比起普通地面的优势不言而喻,一个惯性和摩擦力就能解释。轨道车装上一车煤,只要动起来了一个人就能就能推动,但若是在碎石遍地的路上想要拉动几乎不可能。 资本的铁路只会出现在有利可图的地方,陈健考察过这里的煤矿,运输成本是大于开采成本的。 略微盘算了一下,最便捷的方法就是修一条大约五公里的马拉煤车轨道,将一条小河与闽河连接在一起形成运河,将闽河和那些煤矿区连接起来。 这样一来大的煤铁矿主肯定大为欢迎,只不过如今他们还是分散而没有力量的,也没有想到这种办法,更没有直观地看到这种好处。 所以陈健琢磨着将来以轨道和简易运河为基础,要么弄出个煤铁商人联合会,要么和一家绑定起来吞并其余的煤铁矿主。 简易的轨道和运河,可以将煤的运输成本降低极多,甚至降价三分之一。 谁拥有了运河和轨道的使用权谁就能垄断闽郡的煤铁供应,挤夸其余家自己的价格再上涨只要比海运过来的便宜就行。 修路挖河,看起来极为费钱,实际上极为赚钱。 陈健手中还有简单的化工作坊,原料也算丰富,不惜人命炸药不是问题。 当年先烈们蹲在山沟里用陶缸尿罐做容器,用冰冷的河水做突发事件冷却剂,牺牲了二十多人,一年的甘油炸药产量也在八吨左右。 甘油炸药的确危险,但也不是必然会炸,当年黄河凌汛的时候为了破冰用甘油炸药,奈何条件艰苦加之太冷凝结了,于是学化学的女党员亲自用热浴的办法把甘油炸药烤化了,而且没牺牲…… 如今虽无主义和理想,但是有法律也有钱,靠人血攒出十吨炸药弄出一条几公里的路和运河当无问题。 既消费了炸药、积累了技术、引起国家或是资本对这种炸药产生兴趣,又能创造一个联合会或是垄断煤铁产业的怪兽,如果弄出简单的水力泵式鼓风机,铁的成本又要狂降,木轨换铸铁轨也就成了可能。 至于修建用的人力,那更简单。 找个人数不算太多又极度贫穷的行业,弄个简单的能够以一替十的简单手工机械,将这群人弄的破产失业无事可做——必须得找最穷的那批,十日不干就得饿死,不能找那些还有余钱的行业——比如那群挑籽棉的。 到时候稍微一乱,暗里鼓动他们暴乱,震压前自己再出面出钱修路吸收掉这些人,必然郡县扬名众人称赞,县里的官员怕是要对着自己烧高香,而那些雇工更会忘记是谁弄的他们失业只会感激无限。人血馒头,吃起来格外香,谁说修桥补路无尸骸? 第五十一章 作坊(五) 将来说不得要鲜血淋漓,现在其实也不干净,只不过黑手高悬霸主鞭这种事脏的太低级,陈健一般都交给赵四等人去做。 他这个作坊挂着两个牌子,显然除了玻璃厂还一个化工厂,这就是个不可能干净的东西。所以陈健除了之前安装那些盆盆罐罐的时候去了些日子,如今尽量不去。 里面的死亡和伤害是慢性的,比起直接杀人看起来要文雅的多。 那里污染太严重,各种酸性气体不断地露出,三五年之内就算眼睛不瞎,迎风流泪、咽喉肿痛、咳嗽都是不可避免的。而且这些酸性气体很容易腐蚀牙齿,用不了几年牙就废掉了,自己计划的硫酸磷灰石肥料厂先在唇齿之间实现了可不是件好事。 靠着上了釉的大陶缸,陈健连接起了一套简易的制硫酸的小缸塔,产量不高,暂时先积累经验顺带准备后续大规模生产时候用来吸酸的硫酸。 玻璃作坊算是连续生产、已经走出了手工业而是拥有工厂雏形的话;那么如今的制硫酸还算是正宗的手工业。 不能连续生产、产量不算高,还处在一个初始起步的状态。 土法生产得用硫酸作为吸硝剂,同时还起到一个吸收装置中如同药引子一样的作用。 上了釉的陶缸可以无视硫酸的腐蚀,其效果不亚于铅室,用陶管将这些陶缸连接在一起,里面装上很多的瓷球扩大接触面积,前后都有简易的吸硝罐,也算是稍微改进了一下铅室法,更加类似于简易的塔式法。 靠硫磺产生二氧化硫,以硝石作为氮氧化物的提供者,将二氧化硫氧化为三氧化硫,最后弄出浓度也就在百分之五六十的硫酸,里面不可避免的有各种杂质和氮氧化物,不过就现在的用途来看不需要那么纯。 理论上最佳的土法硫酸生产工艺中,氮氧化物起的作用只是传递氧,将自身的氧传到二氧化硫的身上,自己脱身再和氧气反应再把氧送给二氧化硫如此循环。 这都是以后可以尝试的,现在先凑合着生产出些硫酸就行。 这距离工业化还有八辈子远,可是时代进步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现如今如果投入足够的钱,买铅和定制更大的陶缸、用玻璃和火碱制取水玻璃做密封粘合剂,完全可以弄出一个年产几十吨上百吨的硫酸厂。 问题是陈健如今没钱,只能按照正常的路子先轻工赚钱再来养化工。 玻璃可以直接卖钱,硫酸却不能直接卖钱,陈健明白如今自己不是酋长首领,只能立足于市场需求而不是、也没资格集中力量办大事。 有鉴于此,为了迅速将这套建议化工产品变现,以轻养重逐渐发展,陈健在生产出初级硫酸后便建起了配套的黑心作坊。 大部分有机酸都可以水解动植物蛋白产生氨基酸,条件也不苛刻,温度在百度左右就行。 产生的氨基酸和无机酸液体勾兑上草木灰碱去酸;加入盐水变咸;用高温炒成焦糖的饴糖做酱色;过滤掉里面的残渣,就可以当做酱油卖。 味道其实差不多,成分也差不多,除了有些长期食用的致癌物外缺点不大,有时候味道比正常酿造的酱油还要鲜美,不过有时候也有些臭,用麦麸蒸煮可以除掉。 高雅的食客一嘴或许能够尝出来,但是普通人应该没这能力,最关键的是便宜,这就妥妥的劣币驱逐良币。饭店酒肆之类的地方百分之一万会用这种酱油,毕竟不是砒霜,致癌的事很多年后,再说如今也没人知道这东西致癌,不影响销售。 考虑到中和水解酸声称氨基酸钠的过程中,也会和无机酸反应,若是用了硫酸声称芒硝会导致腹泻,陈健只好用浓硫酸和食盐共热在吸收的办法制取盐酸作为水解用的无机酸。 盐酸用草木灰碱或是火碱中和后生成氯化钠,顺带在水解过程中生成些有毒致癌的二氯丙醇,前者就是盐后者死人得十几年后如今赖不到自己,这就是个十分完美的黑心钱生产作坊了。 在这个小作坊里,陈健生产两种酱油,而且是成本只有如今市面上卖的酿造酱油五分之一的廉价高利润酱油。 一种用的就是榨油作坊剩下的豆饼、菜籽团之类植物蛋白,本来水解之前就应该去除油脂,经过榨油作坊压榨之后省去了去油脂的步骤。 第二种就是用这里很便宜的鱼类,剁碎后作为动物蛋白,鱼肉的脂肪含量很低,蛋白质含量丰富,还有一股特别的鲜味。 这两种的做法都是大同小异,将这些原料混上一些稻糠、麦麸之类的便宜东西,加上水,放在特质的陶缸里面。 加入适量的盐酸,盖上盖子,密封后留出一个小陶管,下面烧火煮沸,加热大约四五个小时,完成水解。 用纱布过滤出汁水,再用木炭吸收掉里面的杂质,重新过滤一遍,慢慢加热到大约五六十度,往里面加木灰碱或是和熟石灰反应后的火碱。 之前加酸之前称重,估摸出酸的含量,再用石蕊苔藓的萃取液作为简单的酸碱指示剂,往里面加材料中和。 中和完毕,加入食盐调味。 旁边还有一口大锅,里面熬煮着饴糖,炒成焦糖色之色碾碎,加入到勾兑完毕的酱油中,弄出颜色。 另一口大锅里面炒着麦芽,麦子有钱就能买到,泼水生芽也简单,炒熟后装在布袋里泡在酱油里面。一则可以上色,而且还有一股麦香味;二则里面的淀粉可以让酱油变得黏稠,看上去就和那些稀溜溜的贱货不一样。 完成这一切,就算是完成了最便宜的酱油的生产,不算最后一步可以连续生产的浸取炒麦芽的五六天,实际上生产一批豆酱油或是鱼酱油的周期也就七八个小时。 不要说那些正常的酿造厂需要工匠学徒的好手艺,便是这个生产周期也不是那些酱油厂可以比的,而且各种原料的利用率更是不能相提并论。 看上去陈健的作坊用了硫酸,也算是成本,但是硫酸和氯化钠生成的硫酸钠可以和木炭加热,生成硫化钠。硫化钠再和石灰石反应生成碳酸钠和硫化钙。 硫化钙、木炭粉还有剩下的石灰石都不溶于水,加水溶解过滤就能得到碳酸钠,这是制玻璃的原料,论成本不算盐税的话其实比烧草木灰的方法要便宜。 这是一个自循环体系,盐酸水解的酱油就是副产品,暂时还没时间去弄软锰矿做填料催化剂,也就没办法把氯化氢在陶管里加热弄成氯气,否则可以做一些漂白制剂。这个既抢不了谁的饭碗,又可以将闽城的那些纺织作坊主和制剂勾结在一起。 玻璃作坊算是技术加资本的话,这个酱油作坊完全就是想办法降低成本的黑心钱。 这是两种模式,前者可以搞技术垄断,甚至搞内部福利忽悠互利共赢资工合作共创美好明天弄出些工人贵族合作社都没问题;后者则就是想办法降低成本、逐利不惜伤天害理类比于给伤员的绷带用黑心棉一个形式。 这东西消耗量不算大,比降价的话陈健琢磨着那些人肯定比不过自己,又没有投机商趁机囤积这玩意。 想来那些正常的、守着几代手艺的酿造工匠和作坊怕是要完。 要么转行去酿醋酿酒卖酱还算是专业对口,要么就得彻底离开酿造这一行业了,高端消费撑不起那么多酿造作坊,低端消费市场他们抢不过。 这就和陈健迟迟犹豫弄出多锭纺纱机的原因一样,就如今这个自然经济已经将要解体、商品经济相对发达的地方,弄出来就是资本吞噬个人手工业,大堆人破产沦为雇工。 不过这都是迟早的事,早晚都得走这样一条路,机械、资本、集中、排挤、破产、沦为一无所有只剩劳动力的雇工…… 晚死和早死的区别就在于打酱油的人少闹不出大乱子,而织布纺纱的人太多陈健如今还没能力收拾。 又缺乏一个对外的泄压阀,到时候被一些野心家利用强制解体商品经济复归小农以致打起内战那就不好了。如今海商、作坊手工业加冶炼煤铁的利益集团还没有占据完全的优势,打内战也够呛能赢,加之还没有外部殖民把海军拖下水,整体来看还很脆弱。 陈健忽然想到了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和张玄前往码头那天无意中看到的那个河边的酿造作坊,作坊主的模样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可那些酱油坛子还在脑海中。这本是个不相干的人,却要在这个时代中被命运捉弄被时代吞噬。 同样的,时代对于陈健也是一样的残酷,他现在的确生产出了一堆的东西,而且看起来前景相当不错。 但是从商品变为货币还有个最惊险的一蹦跶,跃不出去这些商品连同自己都得被跌个粉身碎骨。卖不出去周转不开,这作坊也就完蛋了,自己苦心两年时间赚的这点黑心的第一桶金等于白玩。 这时候自然会想起湖霖,于是喊来了赵四,让他去一趟闽城的商社,让湖霖来一趟商量些大事。 第五十二章 蛊惑(上) 赵四回到闽城,进入那家更名为“慈善商社”的院落时,湖霖正忙的焦头烂额。 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自小也见过家里如何经商经营,可毕竟隔雾看山摸不真切。 当初在都城求学的时候,以及后来和那些有些志向和良心的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谈天论地只觉胸中实有风云之志。 谈古论今,遥想未来……总能说的别人频频点头,喝着清茶淡酒,说说人间疾苦。 然而真的将一个从无到有的商社交到他手里的时候,顿时有些焦头烂额。 倒不是做不好,而是从头开始很多东西都是之前完全想象不到的,和坐而论道的时候全然不同。 原本湖霖觉得自己其实就是自己写的梦城中的那样理想之国应有的领袖,聪明、优雅、气质、明察秋毫、统筹不乱等等。可如今才发现不过是几十人其中的复杂就完全超过了他自己之前的想象。 商社初建,逐渐稳固,但是收入不多,每天还有一大堆的事要做要忙,还要调节内部那些人的关系,烦躁不堪。 接到了陈健的邀请,湖霖花了两天的时间安排好离开的这些天的事,才来到了南安。 怀里揣着一堆的账目、计划,本以为陈健是来问关于这些事的,没想到陈健却根本没问。 寒暄之后,陈健直接叫人送过来一块玻璃,问道:“柱乾兄,你见多识广,你觉得这玻璃如何?” 湖霖是识货的,小时家中就有玻璃灯罩、尺寸见方的汞齐镜子之类。 早在到达作坊门前的时候他已经对那些玻璃颇为惊奇,此时陈健既问,忍不住赞道:“陈兄弟,想不到你这玻璃作坊竟能做出这样的玻璃。说真的,要不是你的厂房门前挂的是玻璃厂的牌子,我还以为这是水晶呢。那些磨镜师傅手中上好的水晶或许比这要好,但是次一些的就相差不多了。” 陈健知道这评价所言不虚,笑道:“既是柱乾兄这样父辈巨富的人都这样说,想来是错不了的。对了,柱乾兄,咱们那个慈善商社这些天盈利如何?” 说到这里,湖霖略叹了口气道:“赚的不是太多,三千个银币说少不少,可是说多也不多,往来转运一开始我也只能小心翼翼,而且现在正是草创之时,忙的不可开交。” “那么柱乾兄就没对这玻璃有什么想法?” “嗯?” 湖霖愣了一瞬,奇怪地看了陈健一眼,陈健摊手道:“我的作坊做出的这玻璃,成本比起市面上的那些大玻璃其实是要便宜的,而且质量也好。我就在想,这东西既然赚钱,柱乾兄又为商社的事叹气,难道还有什么东西比转卖这些玻璃还赚钱的?” “这里距离闽城不远,又有闽河穿梭。闽城商人众多,人口廿万,这种大块玻璃想要往外卖正是地方。” 看了看那块玻璃,湖霖笑道:“陈兄弟说的没错,只是我觉得陈兄弟的玻璃必然是不愁销路的,真的没想过把玻璃给咱们商社,若是这样的话,这一年……” 话没说完,就被陈健打住。 “柱乾兄,你说错了,怎么能是给你们呢?我是说给谁卖都是卖,你现在可以从我这里买走玻璃,再去闽城去售卖。毕竟我生产这些玻璃也是要钱的不是?有道是细水长流,你可不要想着竭泽而渔啊!” 湖霖明白过来,点点头道:“我明白陈兄弟的意思了。虽然这商社是陈兄弟的,这玻璃作坊也是陈兄弟的,但商社还是要花钱从这里买玻璃再去闽城转卖。” 陈健点点头,又道:“其实不止如此,我这些天就在想,三千个银币其实不少。但是只有三千和三万中的三千,每年的收益是不同的,柱乾兄明白我的意思吧?” 湖霖哪里不明白陈健的意思,三千个银币在别人看来的确是一笔巨款了,可是三千个银币每年赚的钱却并不能满足湖霖的要求,这些天他也是明白过来其实钱越多赚钱越容易,三千个银币比十个三百赚得多,但肯定是十分之一个三万赚的少。 “我的意思呢,是我再投入一部分钱,可是柱乾兄啊,这作坊也是要不断扩大的,我不可能把我所有的钱都投入到慈善中去,希望柱乾兄理解。” “陈兄弟不必多说,其实这三千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嗯,那我就用这些玻璃作钱,再投入一部分,若是生意好,争取两年之内投入三万个银币。到时候我可以保证拿出十五分之一的钱为那些穷苦无依的孩子做点事。这样一来,每年做善事的钱其实是比现在要多的。这还需要柱乾兄帮着张罗,还请柱乾兄不要推辞。” 湖霖笑道:“我怎么会推辞呢?这是好事啊,我就算不如陈兄弟聪慧,总不至于不会算数分不清大小多少吧?其实若是陈兄弟真的为了赚钱,想要找几个管理商社的掌柜还不容易?比起做善事的那些钱可就要少得多了,说到底陈兄弟还是有一颗怜悯之心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还是有私心的。因为玻璃这东西,买得起的人必然不是那些连投票都没资格的人,反倒是柱乾兄破门离家之前的那些人才是大头。再者,我也听说柱乾兄在都城求学过,也有不少至交好友,而都城的巨富比起闽城多出了不知多少,将来那里才是卖玻璃最多的地方。” 陈健又叹了口气道:“说句难听的,柱乾兄勿怪。你乞求了那么久,可有一人助你?说到底,想要做点什么事,还得自己手中有钱啊。” 湖霖大笑道:“这个道理我已经明白过来,陈兄弟既然说的真白,那我也说的直白些。你说的这些我十分支持,而且也很喜欢陈兄弟这种明明白白的说话方式。你要赚钱,我也要赚钱,赚了钱之后做什么可能咱俩并不相同,可是按照陈兄弟所说在赚钱的过程中咱俩是走在一起的,这你放心。只是如今不宜做大,先在闽城一带将这些玻璃售卖出去,等钱足够了,咱们商社便买两条船,这样长久看又能省下一笔费用。” “而且我还可以先把这些玻璃送一些到都城去,我在那里的确是有不少朋友的,他们家中富贵,必然会喜欢这些东西。” “只有一样,我今年已经三十了。七八年后,若是这商社已经扩大又赚了不少钱,我只求陈兄弟能借给我一些钱。我还是想要买块地,尝试一下……尝试一下我年轻时候的想法。若是不尝试,就算到死,心中总有不甘。” 陈健起身行礼道:“柱乾兄不改初心,让我着实敬佩。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八年!八年后,若是柱乾兄仍旧不改初心,我支持你一万个银币,绝无二话。” 湖霖本以为陈健会犹豫,甚至再说一句那是空中楼阁遥不可及之类的话,万没想到陈健竟然同意了,心中顿生豪气,伸出手在空中和陈健击掌以誓。 然而陈健心想,八年后只怕整个世界都变了,到时候你们愿意尝试,找些人出海找一块无人之地,慢慢尝试去吧,以作后人的教训和经验。 击掌之后,陈健便拿出纸笔和湖霖商量起今后这慈善商社的具体安排。 一开始陈健没钱也没作坊,但是当时急需名声,所以拿出三千个银币说每年的收益都要分出去。 这听起来极好,但是也就意味着没有扩大的可能,陈健一开始就只是个权宜之计和为了给自己抹粉的办法。 以湖霖的性格,若是和他说什么年收益留出大半扩大商社之类的事,他必然是明白也是知道的,但却未必会认同——陈健是为了钱变商品再变更多的钱,湖霖是为了将钱投出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恻隐之心,他明白长久却不会去追求长久,甚至会认为陈健是在敷衍他欺骗他。 索性陈健便提议,以今年来算,这些玻璃的收益若是足够多,就分出两千个银币的股权收益专门投入闽城的济贫院;如果今年收益不多,那仍旧会捐出六百个银币。 日后若是资产扩大,两千个银币的收益可能会变也可能不会变,但陈健保证只多不少。 商社成立一个专门的慈善机构,不把钱直接投入到济贫院,而是由商社的人专门管理这些钱,做到真正把钱用到该用的地方,而且一定要大张旗鼓:陈健说做好事就是要大张旗鼓才能鼓励更多的人做这样的事,顺带还能扩大商社的影响力。 另外还要多招收一些人手,售卖、转运、运输之类的事最好都是由商社内部的人组成,而不是交到别人手中。 和陈健的血汗作坊不同,商社的这些人陈健认为除了给予正常的薪资之外,还可以拿出一些分红收益分给雇工,美其名曰互利共赢。 作坊是里子,商社是面子,内里再黑没人进厂看看就无人知道,可是商社却在闽城那是需要扩大名声的。 再者陈健也迫切需要一批能和自己站在一起的雇工,将他们组织起来充当打手,而这样的组织绝不能存在于自己的作坊中。 第五十三章 蛊惑(下) 等陈健说到要组织起一批商社的雇工,准备一些棍棒之类的东西时,湖霖忍不住道:“陈兄弟,你这是要干什么?” 陈健摊手道:“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啊。咱们商社的玻璃肯定是要让一些闽城的玻璃作坊卖不出去大块玻璃的,而且咱们根基又浅,对方万一找一些城狐社鼠之类的打砸咱们,难不成咱们就让他们砸?就算不砸,若是三天两头在咱们商社附近闹事呢?原本转运货物,大家互不影响,可是如今却不一样了。” “有这么严重吗?”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防着点总是好的。” “可是陈兄弟,你挡了人的财路,那些作坊若是倒闭了,雇工们怎么办?” “我来办啊。会吹玻璃的,有一个算一个,我全要。你怕什么?玻璃还是那些,只是换了个人生产了就是。他们那些开作坊的,可以去干别的,但是那些手艺人和雇工学徒之类的我可以接纳。如今我的作坊只能生产大块玻璃,但是我还想着生产些玻璃器皿、灯罩之类的东西。” 陈健忽悠道:“我跟你说,你把那些玻璃作坊弄的全都干不下去了,其实是件好事。为什么是好事?他们干不下去显然是因为成本高,所以玻璃就贵,寻常人家就用不起。你想,要是玻璃的价钱降到和窗纸差不多,那会是什么模样?再说了,倘若全国就我这么一家玻璃作坊,我完全可以拿出些钱给那些雇工发发,他们过得不就能更好些了吗?” “但我现在不敢啊,为什么?因为我要是把钱发给了玻璃作坊里的雇工,我的成本就高,卖不过别人就要赔钱,最后作坊都要倒闭。” 湖霖想了想,觉得似乎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道理,当然这个有道理是建立在他觉得陈健是个好人的基础上。 看到湖霖已经犹豫,陈健又趁热打铁道:“其实除了为了咱们商社自己的利益外,还有别的用途。柱乾兄,想来你也不会只是为了做点善事吧?你是郡里议事会的成员,总要提一些对穷苦人有些益处的建议吧?” 湖霖叹了口气,无奈道:“提到是提过,但是又有什么用呢?我提了那么久矿工死亡赔偿的提议,还是比不过去年那些矿工的抗争有效。” 陈健一拍大腿道:“着啊!就是这么回事。你看啊,很多东西是一点点往前走的,如今能争取的东西其实不多,你要说去掉财产加权和土地加权,那肯定不可能,所以有些时候你也得想一些能做到的、底层人想要的。这些比起捐给济贫院那点钱更为重要,也可以帮助更多的人。” “比如说,死亡赔偿?比如说开除雇工后能不能给那么一点维持一个月生活的最低保障?比如说工伤之后至少给一点医药钱,这都是有可能的。” “上次矿工那些事,只能说运气好,有几个不开眼的旧贵族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若是没有呢?倘若我是矿主,我花钱收买几个人混到里面,煽动那些人打砸、放火,甚至流了血死了人,你觉得那些个人小作坊主会不会厌烦?会不会导致那些军队出面给震压下去?就算震压下去也会落个暴民的名号,很多人都会支持。” 湖霖从没想过这么脏的事,可一听陈健的话,再想想前些年出的几次暴乱,身上一层冷汗,越想越是。 “柱乾兄啊,你刚才说你管了几十人的商社刚开始的时候都力不从心,更何况数百人上千人上街,谁能控制得了?” “今后再发生这样的事怎么办?今后没有那些不开眼的旧贵族胡说引起了众怒怎么办?” 三个问题一问,让湖霖感慨良久,他还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些事,之前也没有想过其实组织一些人做点事会这么麻烦——远比他想的要麻烦。 沉默中,陈健开口道:“所以说,这就需要组织一批雇工。这批雇工必须要强壮、有组织。” “干什么用呢?要是再有这样请愿的事,这批有组织的强壮雇工可以负责维持秩序。要认清楚哪边是自己人,要看清楚有没有在半路上混入一些不明来历的人,要制止己方的过激行为不要给人留下口实……这些人不是用来打人的,相反是为了制止暴力的。” “当然了,要是对面出钱雇了一批城狐社鼠之类的人物,这些组织在一起的雇工也可以将他们赶散,这你放心,一百个组织在一起的雇工能把同样的一百个花钱雇来的游荡流氓打的哭爹喊娘。” “现在商社归你管辖,难道你就不想干点除了给济贫院捐钱之外更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吗?当然,现在看起来还是风平浪静的,你可以用保护商社防止被砸的理由,招收一批认同你信任你的雇工,正常在商社干活,歇工之后就组织到一起聊聊天、讲讲故事、说说话……” “真要到了某天风不平浪不静的时候,有这样一批人,总可以防止一些死伤或是被人泼脏水。真要是数百人乱哄哄地上街了,谁知道能不能出什么事?谁知道能不能被混进去什么人?” 陈健站起来,从旁边的一个木柜中翻出了几本小册子,放到了湖霖面前的小桌上。 四本。 《二十年内我们可以为底层争取到什么?哪些是绝不可能的不宜去争取的?》;《知识就是力量,如何办夜校?》;《纠察队的组织方法》;《晚上聚在一起讲故事,讲什么?》。 四本小册子都不厚,虽然没看内容,但仅从题目来看就知道里面的内容必然浅显易懂。 湖霖想到上次看到陈健写的那本小册子,忍不住就想要翻看一下,却被陈健压住了手。 “柱乾兄,这些书可以回去再看,我只是想和你说说。” “就拿咱们建立的这个商社来说,其实可以干很多事,但在干什么之前首先要想想哪些是可能的,哪些是如今完全不可能的,至少在闽城这个地方咱们可以根据之前的那本小册子推断出来。” “就像是一个人饿了,你是给他一条鱼呢?还是给他一个网?” “柱乾兄,我说知识就是力量,其实知识也是金钱,就像这个玻璃一样,那不就是知识弄出来的吗?那些最底层的雇工可能最多就是学过开蒙的那些字,再往上他们没钱去学。” “那么你是去都城求学过的人,可以不可以在晚上下工之后,讲讲一些更多的字、更多的算数的办法?或是组织一些雇工,互相学学一些工匠的技巧?甚至可以花一些钱,请几个有学问的人,在晚上上课,有愿意来听的就来听,商社晚上就开着,成为闽城雇工们一起聊天、学习的地方。” “再好比,你的梦城写的很好,可能有些人听过,有些人没听过,那么你可以不可以给他们讲讲故事?哪怕是闲聊、胡扯、随便说说,总好过那些雇工夜里将为数不多的钱去喝酒吧?” “有人病了,可不可以拿出些钱给买不起药的人买些药?可不可以无息地借给那些被开除的、饿的无法生存的雇工买些吃的?” “不用先讲你想怎么样,而是先和他们成为朋友,不仅仅是把你当成一个好人,一个圣人,而是一个可以依赖、可以信赖的朋友。” “讲得多了,自然会有更多的人愿意来听,那么大家可以一起讨论一下真正的美好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哪些是大家真正想要的?” “可以一步步地来,可是不能一步不走。一开始你可能不会,但是可以慢慢学,慢慢尝试,而且一开始只要在闽城这边尝试一下,就像是办商社一样从不会到会,从没有人到人越来越多。” “你要是有兴趣,可以试试。柱乾兄,不是我打击你,你在议事会里闲扯,屁用没有。我这样说,你不生气吧?” 湖霖苦笑一声,摇头道:“不生气,为什么生气的?你只是说了实话而已。我在议事会说了那么久,的确什么用都没有。” “我不是说永远都屁用没有,而是有些东西迟早会有用的,你现在就是和我说的那样其实也是屁用没有,但问题在于有些东西你得搞清楚哪些是将来可能有点屁用的,哪些是几十年内任凭你喊破喉咙也是没用的。公平与正义,至少看起来是好的,也是很多人想要追求的,哪怕把矿工的死亡赔偿金从十个银币,涨到十个银币零一个铜板,你不去追求指望这东西从天上掉下来?” ………… 湖霖在陈健的作坊里住了八天,陈健和湖霖聊了八天,没有聊任何激进性的东西,更多的都是些改良思潮和最原始的公平之类。 最多的还是寄希望于靠一种人类对真善美的追求,让一种符合时代的、至少让人觉得人人理论上平等成为一种思潮,让更多人的思索。 其实聊得再多陈健也不怕,反正就如今来看长路漫漫,湖霖思想成熟还需要几年的时间,不可能一蹴而就。而且自己的作坊在南安县,并非郡城,不管什么样的风雨都不会在几年内影响到这里。 他不会在自己的作坊里搞什么合作社,也不会多给雇工发点钱,因为这毫无意义,水花都不会留下。但是播撒下一些可以到处盛开的种子,却是有意义的。 可能将来他会站在如今说的这些话的对立面去震压,但人只要不被杀绝总会留下思想。 但最重要的一点,湖霖临回闽城前,告诉陈健他回去后会按照陈健说的将闽城的慈善商社弄出一个中低层可以闲暇时候讨论讲故事闲聊的地方。 而且,他回去后就会组织一批商社的雇工,弄出个保护商社利益的雇工纠察队。 将来能不能如陈健说的在请愿游行的时候起到维持秩序以防有人捣乱陷害的目的尚未可知,但是陈健知道建起来后论起闽郡最能打的商社必然是自己家的,毕竟可是有分红收买的而且又有简单组织的。 第五十四章 广而告之 闽城热闹的大街上,人来人往。 角落里,几个人盯着那些往来的众人,旁边有一块精心挑选出来的、被擦得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丁点污渍的大块玻璃。 “柱乾先生,差不多了吧?” “去吧。小心些。” “你放心吧,我们干这样的事干的多了。” 湖霖点点头,两个人小心地抬着这一块特制的没有切开的大玻璃,横着走到了人群当中,不断地喊着让一让。 忽然间一个人跑过来,“不小心”将这块玻璃撞得粉碎,哗啦啦的声响立刻引起来旁边所有人的注意,瞬间围过来一大群的人。 两个抬着玻璃的看了一样撞碎玻璃的那人,因为撞的小心所以没有被割伤,冲着那人眨了眨眼睛。 等人足够多的时候,那两个原本抬着玻璃的人冲着去揪着了撞碎玻璃那人的脖领,喊道:“眼睛瞎了?怎么往水晶上撞?赔钱!” 撞玻璃那人委屈地说道:“我什么都没看到,谁知道你们手里抬着东西?我还寻思怎么你们走路这么古怪……” 假装抬玻璃那人一捋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刺青,骂道:“你撞碎了我们的水晶片还有理了?赔钱!” 边说着,边从地上拾起一块碎掉的透明而又没有气泡的铅玻璃片,朝着旁边众人道:“诸位都看看,看看,这可是难得一见的水晶片,从山里刚挖出来的找了许多师傅加工出来的,现在呢?全让这家伙撞碎了,你们说是不是得赔钱?” 围观的众人低头看着地上亮闪闪的、反射着阳光的玻璃片,一个个都咽了口唾沫。 虽然不是他们撞得,可是这么大一块水晶想想就觉得贵气逼人,更何况这被打磨成这个模样,想来肯定是花了不少心思。 没人往玻璃上去想,如今只有水晶才有这样的色泽和透明度,很多人是见过水晶镜的,和淡绿色的总有气泡的玻璃镜完全不同。 再看看撞玻璃那人,装着丝绸,看起来也不像是没有钱的主儿,只不过这么大一块水晶,只怕是常人赔偿不起,尤其是这样的细致。 几个围观的孩子嚷嚷着要进去捡水晶碎片,都被大人拉了回来。 撞玻璃那人苦着脸道:“那你们要我赔多少嘛?” “一万个银币,一分不能少!” “多少?” 撞玻璃那人惊叫了一声,本已经大大方方地打开腰间褡裢的手嗖的一下小心翼翼地缩了回去,捂紧了自己的钱袋子。 “你聋了?一万个银币!你到底赔不赔?不赔我就找司法官来解决,赶紧赔钱!” 那个撞玻璃的听到这话,装出一股要哭的神情喊道:“一万个银币?我哪有这么多钱啊?” “不赔是不是?给我打!” 不由分说,两个人冲上去就和那个撞碎玻璃的人撕扯在了一起,却不想那个撞碎玻璃的人似乎也竟是服役过的,三个人战成一团,叫声不断,不一会衣服都撕扯碎了。 看热闹的越来越多,忽然间外面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子声,几个背着重火枪的士兵推开众人,冲着里面喊道:“干什么呢?停下来!” 士兵后面跟着一位治安官,里面还在厮打的三个人被士兵拉扯开,一人砸了几枪柄。 “干什么呢?” “治安官,这家伙他撞碎了我们的水晶,还不赔钱!你看!” 说着从地上拾起了一块玻璃片,拿到了治安官的面前,晶莹剔透毫无异色。 “你怎么不赔钱呢?” “一万个银币啊,我哪里有这么多钱啊?我这一家老小就算都卖了,也卖不出这么多钱啊……我上有八十的老娘,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这可怎么办啊……” 说话间竟然哭了起来,治安官吸了口气,似乎也被这个价格给吓到了。他看起来像个好人,竟有些怜悯之意,问道:“你这水晶真值得上这么多钱?” “旁边就是一家磨镜店,店里的李叆叇李师傅,那是咱闽城最好的磨镜师傅,他这双眼睛见过的水晶可是多了,不妨找他来问问!” 吆喝着,加上外面的喧闹,早让旁边的磨镜店里的伙计坐不住了,几个徒工在门口看着热闹,听着那人的叫喊,急匆匆回到后堂。 “先生,先生!快出去看看。” 李叆叇正在那里磨一块镜片,被徒工这么一喊,有些生气,怒道:“喊什么?” “先生,外面有热闹看。一个人撞碎了那么大一块水晶,正要人赔钱呢。” 学徒拿手比量了一下水晶的大小,李叆叇撇了撇嘴道:“胡扯,哪有这么大块的水晶?再说就算有,谁会闲的磨成那样?” “你出去看看啊,正找你让你去坚定一下呢。怎么说您也是咱闽城最好的磨镜师傅,您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我估计那样也不是,但是人家非说是,要赔一万个银币……” 听着这样拍马的话,李叆叇心里也算是高兴起来,又有几分可怜那人,便走了出去。 治安官自是认得他,看他来了堆笑道:“李师傅,正要找你呢,你给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李叆叇一低头,忍不住嘶了一口气,单单看这些碎片,的确像是水晶,而且还是品相极好的水晶。 然而再拿起来,触手一抹,有些温热,忍不住便摇了摇头。又捏起一块拿指尖一弹听了听声音,心中顿时明了,心说:“这要是水晶,我这店就算是白开了!” 水晶触手发凉,而且声音清脆,这些碎片略一试探就知道是玻璃,可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玻璃? 一时间虽然确信这不是水晶,心中却也拿不准,啧了一声道:“这应该不是水晶。” 围观众人本就可怜那个被要求赔一万银币的人,这样一说众人顿觉松了口气,不想被撞碎的那两人却不干了。 “李师傅,你的眼力俺们是知道的,只是你说这不是水晶,那你说这是什么?难不成是玻璃?你见过这样的玻璃?” 边说着,便拾起了一堆碎片递到旁边众人手中,说道:“大家伙儿都看看,谁还没见过玻璃?哪有这样的玻璃?” 众人拿着玻璃看了看,也觉得不像,众人也都见过玻璃,满是气泡颜色黯淡,当真没有这样透明的,怎么看怎么喜欢。 “我这水晶,本来是准备盖个大屋子,装上去透光的。你们想想,三四尺宽的大玻璃,那这屋子住着多舒服?早晨起来一来开布帘,霍!阳光全都透进来了,外面的花花草草啊全都看的清清楚楚,到时候要是有个女子路过,免不得也想住进这样的屋子……现在倒好,碎了!” 李叆叇也觉得奇怪,心说这的确不是水晶,可要是玻璃的话……想到这,他忽然想到若是真有这样的玻璃,那自己这磨镜店倒是大有可为,若是能够和这样的玻璃作坊搞好关系,只怕别家的磨镜店都要倒店。 这时候里面那人还在那乱叫,李叆叇心中也极为不满,赔不赔钱与他无关,只是当众质疑自己的眼力,那就让他很是生气。 “怎么?我说这不是水晶你还不相信?” 正在穷嚷嚷的那人笑道:“李先生说不是,那自然是相信的。其实这东西确实不是水晶,而是火晶,那个……呃……哦,对,火晶,所以触手温热。总之也是很值钱的。” “火晶?” 李叆叇摇摇头,心里也有些怀疑了,这些年陆续发现的各种矿石不计其数,自己也拿不住准,难不成又有新的矿石出现了? 他也不好把话说满,心说再有一个月都城的新的小册子就会刊行后传到这里,到时候倒是要买一本看看是不是又有新的矿石或是什么新东西。如今这时代,今天说的对明天可能就错了,他只能确定这不是水晶,却不敢确定这不是所谓的“火晶”,又担心出现那些博学之人被小册子打脸的情况,低头不语。 围观众人哎了一声,越发觉得可惜了,不管是可惜这块巨大的、比如今的大玻璃要大出两三倍的“火晶”,还是可惜那个身穿丝绸的人恐怕下半生就得穿着短衫在作坊里当雇工……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似乎也无法挽回了,如今连城中最好的制镜师傅都认不出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再说就像是美玉宝石,在没有被发现之前也不过就是石头,谁又说得准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撞碎的那人看样子都已经崩溃了,治安官也无奈地说道:“一万个银币也太多了,可是……可是弄坏了就是要赔的,这也是没办法。我看这样吧,你们跟我回去,找司法官一起商量一下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办。” “也好,找谁也不怕,反正是一万个银币,少一个子都不行。我还真就不信了,这朗朗乾坤,难不成还有坏了别人宝物不赔的事?” 正说着,人群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似带着几分嘲笑。 “一万个银币?真敢说!别说一万个,一百个银币一块我们慈善商社卖给你,你要多少我们有多少!” 众人急忙回头,不少人认出说话的人,纷纷打着招呼。 “柱乾先生!” 治安官也认得湖霖,又是郡里议事会的成员,名声相当不错,在年轻一代中除了这两年忽然冒出头的两人外,没有谁的故事比这人更离奇更让人称赞,也急忙打了个招呼。 湖霖走过来,随手捡起了一块碎片看了看,哼声道:“这就是玻璃,我们商社就有,要多少有多少,哪里是什么火晶水晶?” 第五十五章 磨镜 轰…… 人群顿时乱起来了,人们不可思议地看着湖霖,都知道湖霖的人品,可是心里却不相信这会是真的。 有人想或许柱乾先生心善,看不过去来替那人说话?可有人又想,柱乾先生虽然心善,却也不是那种不守法规的人,绝不可能做出这样因为可怜而不管不顾的事。 “怎么可能?哪里会有这样的玻璃?” “就是啊,你们看看这玻璃……不,这火晶的颜色,这透亮,这么大块,还没有多少气泡。你们看看是像草或是树叶子一样的颜色吗?” 湖霖笑了笑,说道:“正巧了,我们商社刚刚购进来一批这样的玻璃,马车就在前面,你们不妨看一看!” 说着,远处赶来了一辆马车,上面堆着一排排的木架子,木架上上面用墨字写着“南安县民营玻璃厂”几个字。 等靠近了,众人顿时围了过去,纷纷看着这样的玻璃,啧啧惊奇。 每一块虽然都不如刚才碎掉的那块,但是也对得起差不多这三个字了,大大方方,晶莹透亮,几乎没有气泡也没有那样古怪的颜色。 湖霖喊了一声,几个商社的雇工从马车上将玻璃卸下来,抬起来一块喊道:“你们看看这玻璃!” 那两个之前像是讹人的人见状,转身就要溜,却被治安官抓住,喊道:“行啊,我就说你们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贵的东西?” 两个人谄笑道:“这个……呃,这不是没钱了吗,想要弄点钱,其实我们也不想要一万个银币,也知道他拿不出,就寻思弄个几十个花花……” 众人哄然大笑,那个撞碎了玻璃的人如获新生,不住地感谢着湖霖。湖霖虽然知道这是陈健所谓的“广告”,可脸上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治安官问道:“柱乾先生,你们这玻璃售价多少啊?虽是社鼠讹诈,但这钱还是要赔的,一码归一码啊。” 湖霖笑着伸出手指道:“我不是说了吗?五个银币这么一大块,商社就卖,要多少有多少。” 围观之人未免觉得五个银币有些多,至于玻璃到底是什么价格他们也不太清楚。 可是一旁的李叆叇却忍不住问道:“多少?五个银币?柱乾兄,你可莫要瞎说啊,便是那些绿色的块玻璃,也要三个银币一块,可是要比这个小多了,而且绿油油的绝没有这样剔透。” 湖霖也回了个礼道:“我哪里是胡说啊,我们慈善商社就卖,这还有假?” 下面的人窃窃私语,问道:“五个银币,这么贵?” 旁边的人道:“哪里贵了?这就不是咱们买的东西,你当然觉得贵了,可人家能买得起的如何差这点钱?” “就是,我去年买了两盆兰花,卖了些钱,若是五个银币这么大一块,我倒是真想着买两块安上。” 人们说着,治安官哼声道:“好了,如今真相大白,按照法律,得罚两倍的玻璃的钱,否则就得关进去干一年活,你们选一个吧。” 两个人灰头土脸地摸出了钱,依依不舍地交上去,苦恼道:“哎,这就叫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啊!” 众人一听这话,顿觉有趣,细细一想这偷鸡不成的意境,忍不住都笑了起来,又喜闻乐见正义战胜了邪恶,轰轰笑着看着那两个人灰溜溜地交了钱低着头跑开了。 之前撞碎了玻璃那人又对着治安官一顿感谢,说些什么明察秋毫之类的话,治安官收了十个银币,心头也欢喜,又说了一阵叫众人散了。 众人虽然散了,可是刚才发生的事却又成了一个可以说起来有趣的故事,难免要口口相传,加上偷鸡不成那样的话,更有趣味。 慈善商社有一种新的大块玻璃,没有气泡颜色晶莹就连李叆叇师傅都认不出这是玻璃……这样的话快速地传播着,连同发生的正义战胜邪恶的故事一同发酵着。 湖霖看着散去的众人,心里有些不是个滋味。按说这没错,也不是骗人,只不过是演一幕戏,可他心里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转念一想,这又算是个好事,既没有伤害到谁,又能快速地让人知道商社有了这样的玻璃。唯一值得考虑的就是,为了达到一种目的,而做出一些奇怪的事,如果这些奇怪的事没有伤害到人,那么到底算不算走了歪路? 脑子里想着,便有些忘了陈健求他办的另一件事,可没想到另一件事里的那个人却先拉住了他。 李叆叇笑着请湖霖进了店铺,走进后院叫学徒沏茶。 两个人本就相识,都是被推举为郡里议事会成员的人,这也算得上是一种荣耀吧。 虽然此时不再有爵位,但是华夏众人还是戏称其实这议事会成员就是一种爵位,只不过不能世袭而已。这世界没有公爵,有人便戏有资格参加都城全国议事会的那是侯爵;郡里的那是伯爵;县里的便是子爵了。 更有人开玩笑,华夏的王也就基本都是那十三个发展的极好、极为富庶的郡守里面选出来的,毕竟必须要有郡守的经历才有资格被内部推举为尚书左仆射,而郡守又必然是有资格参加都城全国议事会的,所以被人笑称为十三选王之侯。 这两个人按照这种市井间的笑话,也算得上是伯爵了,自然相识,只不过没有北边那些血统贵族们那么繁复的礼节和底蕴。 进屋分了主宾坐下,李叆叇便有些按耐不住,没有说太多客套。 “柱乾兄,这玻璃真是你们商社的?” 湖霖这才反醒过来,点头道:“是啊,怎么了?” 李叆叇脑袋里迅速地转了一圈,心说既然能够产出这么大块的玻璃,想必这个玻璃作坊肯定能做出厚一点的可以磨镜的玻璃。 价格又这么便宜,有着水晶的折光和透亮,却又没有水晶那样昂贵,这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幸好这件事发生在自家的铺子门前,让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能够问出来这家玻璃作坊所在的地方,自己去一趟商量一下玻璃的事,哪怕是花上一笔钱买下些,自己磨的眼镜又有哪家铺子能比价格? 正要问问呢,湖霖却先开口道:“李师傅,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这玻璃作坊的人还让我求你一件事呢。” “好说,什么事?” “是这样,这个玻璃作坊吧,是陈健开的。” “陈健?就是那个写戏又被都城学宫的人来找的那个?” “对,就是他。我们商社不就是他出的钱吗?” “对对,小伙子不错。说吧,什么事?” “陈健说他想和李兄合作,签个契约,磨镜的玻璃只卖给李兄一家,不过要出一部分钱……” 李叆叇一听这话,笑道:“好事啊!我刚才还在想这事呢。这个钱的问题可以商量,但是只要保证所有的磨镜玻璃只卖给我一家,这都可以商量。想来安窗子的玻璃都做成这样,那专门准备的磨镜玻璃定然是差不了,可以当水晶用了。” 湖霖点点头道:“不过他的意思是,只是闽城这一代的不会再卖给别家,但是离了闽城,还是要卖的。” “那是自然。都城的磨镜师傅也和我没有关系啊。这个陈健现在在哪呢?我这就去找他谈谈。” “那倒不必。” 湖霖从身上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条款,李叆叇粗略地扫了一眼,心中大为惊奇,这个独家垄断磨镜玻璃的价格并不高,完全可以接受。他相信就这个价钱再高三五倍,拿去别家,人家也一样会接受。 “李兄,除了这个还有个要求。” “说。” “陈健说,需要磨一批玻璃镜,但是必须要李师傅亲自打磨,他要这个有大用,所以还请李兄费费心,不要让徒工去磨这一批。当然了,有些粗活可以让徒工干,但是最后精细打磨的时候还得李兄亲自动手才行。” 说着拿出了另一张纸,上面写着需要的各种镜片,数量不少,既有花眼之人用的,也有近视之人用的,还有些则是放大看字用的,还有几个则古怪的很,不是某种镜片而是一种三棱柱。 这些李叆叇都能磨制,问题不大,只要有足够的材料这根本就不是问题。 根本不需要考虑,李叆叇便道:“行,这个我完全可以答应。” “李兄,还有一件事……这个,磨镜玻璃的事,你最好不要去和别家的磨镜师傅说。虽然说咱签了契约,但是……” “这你放心,不消你说,我是不会和那些人说的。” “那就好,过几天陈健回闽城,会来拜访你的,到时候你们再谈谈。” “柱乾兄,不知道这个陈健要这么多古怪的镜片干什么?” “不知道啊,好像是要送给学宫?要么就是和学宫的一些事有关,你也知道他也算是学宫里的人了,我听说学宫的一位老先生要收他为弟子呢。” “这我也听说了,这要是真的,那可真是咱闽城的一件大事了。行,这些镜片我尽快磨出来,保证最后精细的地方我自己来。” “如此那就多谢了。我的商社还有些事,便不打扰了,这就回去。” “柱乾兄一片善心,和陈健那孩子一样,哎,这慈善商社……嘿,还真是不错,总归是要有人关心那些人的。那好,我也不留你了……” 被送离开,湖霖回头看了看李叆叇的磨镜店,笑了笑,哎了一声。 商社的人还在等他,还要回去再招收一些人手,卖玻璃的事便可先交给那些会算账的徒工。 第五十六章 行会 在慈善商社的玻璃出现在闽城之前,闽城的玻璃作坊正迎来一个行业发展皆大欢喜的局面。 兰花事件造就的虚假繁荣让一些中层得到了一笔钱,只要还有人接盘,总是有人赚到。 赚到了钱,自然会促进一些商品的购买。翻修房屋、安装玻璃、购买一些玻璃器皿,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倒不是说这些人不想着继续钱变钱,而是因为如今资本仍旧是萌芽时代,所有的行业基本分为有行会商会和实际有但却没有两种情况。 制造业作坊、纺织业等这些都是有行会存在的;而诸如制表、木匠、磨镜之类的纯靠手艺吃饭的,虽然也有同行会,但同行会内部主要就是交流技术而并不存在太大的竞争,也没法竞争,你雇一百个学徒也没办法去大规模干磨镜制表弄零件这样的行当,因为这是高端手艺。 前者算是原始的资本家,后者充其量也就是个高收入的劳动阶层,完全不同。 行会内部壁垒森严,很多收益的中层就算有钱也没办法投入再生产,基本都会选择积攒或是消费。 因而闽城的玻璃作坊在这两年算是繁荣,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溢,闽城玻璃会馆的行会会长这几年声望渐高。 各行业的行会组织内部都很严格,既要维持内部的关系、防止恶性竞争;又要阻挠外部的一些势力深入进来。 很多行业都是这样,丝织、棉纺的会长每隔几天就要召集同行,定下基本的价格,分配原材料等等,保证行会内部的受益。 这不是潜规则,而是在萌芽时代所出现的明规则,各个商会、会馆、行会的头目基本上都是议事会的成员,代表着本地工商业的利益。为官的也乐见于此,既保持了稳定,又能确保自己掌管的地方不会太过萧条。 这种情况的出现基本就是各行业短时间内没有新技术出现所导致的,其实不管什么样的时代都是如此,哪怕萌芽之后倘若某行业短时间内没有打破这一切的新技术出现,仍旧会形成类似行会的组织。只不过等到工业时代来临后的百年科技发展的速度太快,更新换代导致的竞争将这样温情脉脉撕的粉碎,只是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力量自然也就趋于沉寂。 当四月份慈善商社的玻璃一出现,整个闽城的玻璃作坊全都坐不住了。 颜色透亮、不是森林草叶的颜色、气泡少、价格低、规格大……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些玻璃作坊至少在窗玻璃这一行上已经完全丧失了竞争优势。 然而玻璃器皿的出货量又不是很多,大头还是这样的大块玻璃。 慈善商社的玻璃刚一出现,就彻底搅混了整个闽城的玻璃制造市场,而且明目张胆地打破了这种规矩:这家名为南安县民营玻璃厂的作坊的主人竟然没有来拜会玻璃行会的会长,简直不可容忍。 眼看自己的锅就要被砸了,各个玻璃作坊的作坊主全都受不了了,不等会长的召唤,主动来到了闽城玻璃行会会长田文亮的家中。 “会长,你得管管这事了,再这样下去咱们的作坊可都要完了。你去看看那慈善商社,五个银币一块大玻璃,这让咱们怎么活?” “就是,这是要把咱们都饿死啊!” “这要是玻璃作坊完了,加起来几百人的雇工吃不上饭,他这是要作死啊。” 田文亮听着七嘴八舌的声音,揉了揉太阳穴,心中也是无奈。 慈善商社的玻璃刚一开始售卖,他就叫人买回来一块,心中当时也极为震惊,不得不说和自己家的玻璃比起来要强得多,最关键是价格便宜。 本想着自己在家中安坐,不多久这个什么民营玻璃厂的主人就会来找自己,到时候无非就是花些钱,将这生产的办法做个专利,大家出些钱合作共赢。 可不曾想自己在家中等了好几天,竟然连个消息都没有,找了几个人去慈善商社找湖霖,却又说不在,也不知是不在还是不想见。 田文亮哎了一声,问道:“这个慈善商社的玻璃,我听说幕后的人就是商社的东家陈健,是吧?” “是,都是这么说的。说是陈健跑到了南安县去建厂了。可是南安那也是闽郡之内的啊,他就算小什么都不懂,他老子难道不懂?不过是个芝麻大小的军官,又没有什么根基,掺和这样的事,哎。” 田文亮无奈地说道:“已经掺和了,又有什么办法?咱们都是老手艺了,就说这玻璃,你们谁家的能做成这样?” 众人都摇摇头,心想要是能做成这样,那还愁什么呢? “会长,现在的问题是这小子根本不把行业规矩当回事啊,他要是把这生产的办法拿出来,大家凑一凑,花个三五千买下来,都好说。要我说,他要是给脸不要脸,那就把他的作坊砸了!” “不好砸啊。人家是在南安,不是在闽城。咱们跑到南安就砸人,总归是不好。再说,三五千?人家卖吗?” “可总得想想办法啊,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咱们都要完了。这是不给活路啊。” 田文亮心说我还不知道这样下去都要完?这一次玻璃事件,冲击最大的就是他这个之前最大的玻璃作坊以及作为玻璃行会会长的声望。 有人忍不住喊道:“要我说,咱们就找人把慈善商社砸了!” 田文亮急忙摇头道:“不行,暂时不行,这是最下策。这陈健是个沽名钓誉之辈,那商社的掌柜又是湖柱乾,打的又是做善事的名号……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砸。” “砸了也没事,要是不砸咱们就假装要把雇工都开了,让这些雇工去闹,上面总要管的。咱们不用出手,只是告诉这些雇工咱们作坊干不下去了,让他们滚蛋,他们自然就会去砸了慈善商社。虽然有合同,但是和司法官说说,那就算是有正当理由了。” 田文亮摆摆手道:“这是最后的办法,先不急。我看要不这样吧,咱们先礼后兵,过两天摆个宴会,请陈健和湖柱乾都过来。能商量出个结果就最好,商量不出再想别的办法。” “可咱们总得有个底线吧?” “加入行会,技术交出,每年分红。” “分红?” 一群人听到要从身上割肉,顿时有些肉痛,摇头道:“我看分红就免了吧,难不成咱们年年生产的东西,倒是替他做的了?” 田文亮心里是又气又想笑,可脸上还得装出一副和善的模样,心说你不割肉,那特么陈健就把你的骨头都吃了! 这个时代是没有竖子不足与谋这样的话,可田文亮此时的心情除了有这样一句话实在是难以概括。 他想象中的陈健的作坊,应该和他们是一样的,拥有很多玻璃工匠,还是手工业师傅学徒的模式,根本想不到大规模生产这样的情形。 所以越发看不懂,以手工业学徒模式的眼界去考虑那种作坊,根本想象不出那是怎么样的一种生产能力。 因而他觉得,很可能这就是一次恶性竞争,慈善商社的玻璃肯定是赔钱卖的,撑到自己这些人倒闭从而垄断闽城的玻璃业。 也由此,他觉得还是有摆事实讲道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转圜空间。但是技术的进步是实打实的,他也清楚自己这些人是绝无能力弄出这样的玻璃,所以他想要选择合作,而且他才是那个最希望合作的人。 作为玻璃行会的会长有很多好处,既有名望又有实利,每年分配原材料和生产,保证内部和谐自然自己可以多分。 他现在既是害怕又是欣慰。 害怕的是陈健拉拢其余家的作坊,拿出技术恐怕一夜之间就能成为闽城玻璃行会的会长;欣慰的是这个小子毕竟年轻是个愣头青,胃口太大野心太大,完全是准备吃独食,逼得大家联合在了一起。 所以现在他必须要决断,既要快还要狠,否则一旦这个年轻人收敛了野心吃亏的将是自己。 他没有直接反对众人关于红利或是花多少钱收买的质疑,而是换了一个角度。 “诸位,这年轻人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倒也是,年少成名,家里也有个尚算可以的爹,不奇怪。” “虽说是要找他谈谈,但是有些事还是要让他知道的。他若是不加入进来,咱们便可以让他的作坊干不下去。” “既然是玻璃,这作坊就得用碱。掐住这一点,他就蹦不起来,早晚要服软的。” 众人都点点头,这倒确实。硅砂到处都是,可是碱却并非到处都是。要么是海运过来的荒漠北碱,要么就是沿海一带那些焚烧草灰的灰碱。 产量暂时还够,闽城中用碱的行业也不少。纺织、印染、造纸、肥皂、漂洗、丝织这些行业都需要。 玻璃也算是消耗灰碱的一个大头,在闽城的各个行会之间既有竞争也有合作,这就是田文亮决定掐断碱这个源头的信心之所在。 “我这两天就会和别的行会商量一下,咱们出些钱把碱都吃下来。另外,商务官石鸣有均输之权,手里掌管着一部分的各种原料,以保证行业稳定不被奸商操控。这个我可以去和他说说,不用久,只要一个月就行。” “让那年轻人知道咱们有能力让他办不下去作坊,他就会服软的。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他们啊,还是太年轻太幼稚。” “他要是仍旧执拗,那就让他的玻璃能进的了闽城,可碱却一点进不到南安!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岂能长久?” 第五十七章 直接 “既是这样,咱们还要宴请陈健吗?” “请还是要请的,能说清楚最好。我说的这办法能用一时用不了一世,毕竟陈健家中还有个爹,虽然没什么根基,但要是做的太过,总归让商务官难办。况且一旦出了问题,他从北边船运来北碱也不过三五个月时间,价格虽贵却也不是没有办法。年轻人嘛,总要给个台阶下的,以免他真是拼了命两败俱伤,那也不好。” 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田文亮郑重地说道:“如今大家都在困苦之中,这不是一家一户的事,而是整个闽城玻璃作坊的事,也是行业的规矩。若是此时有人琢磨着向陈健摇尾乞怜,我也不妨告诉你,那种人有这样的野心,绝不会接受你。你有什么?你凭什么?凡是不守行规的,定要严惩。” 众人齐声应允,终于定下来先去四处活动,十天后宴请陈健,让湖霖带个口信。湖霖的父亲那边倒是没事,湖霖还有弟弟,这个哥哥越惨越好,再者即便湖霖的父亲器重这个儿子,那也是希望儿子混不下去了道歉认错回家。 ………… 南安县,宴请他的请柬还没送来,湖霖那边先传来了好消息。 玻璃的销售情况相当不错,价格在奢侈品中算是低廉的,虽然没有地震海啸以至于销量并没有激增,可是基本上也算是短期内垄断了闽城的大块玻璃市场。 周边县城的商人也会在商社购买,转去县里贩卖,因为玻璃运输架的缘故,一些拥有不少土地的大地主或是家庭农场的自耕农也可以接受,加上湖霖按陈健说的雇佣了一些推销员,跑到一些乡村的富裕家庭售卖送货上门,聊胜于无。 陈健这边铅玻璃也算是成功了,又生产了一批特殊的磨镜用的玻璃,开始尝试用压模法制造一些假水晶的烛灯、杯子之类的奢侈品,只是还需要时间摸索,并不是很完美。 化工作坊那边也在改建,酱油一点没动,陈健知道想要垄断一个行业必然会遭受别人的反扑,他不想一下子得罪两个行业,所以先把精力放在了玻璃上。 其实南安县就有酱油作坊,陈健也不和他们竞争,除了自己作坊里的人也没人知道自己其实还是个黑心酱油生产者。 之前预定的大的陶缸也都运送到作坊中了,忙着连接改进,顺带着购买了一大批的硫磺和硝石积存。 这几个月陈健在南安县逐渐有了些名气,偶尔也有人宴请自己,在闽城混不到高级圈子里,退而求其次跑到南安总算是可以混进来了。 陈健让商社把通行税交在南安,自己这边的生产税也是把账本早早准备好,一点一滴写的清清楚楚,从不拖欠。有时候遇到兴修水利之类的摊派,那也是积极缴纳。 四月初的时候又以自己作坊的名义买了许多的书本、笔墨、桌椅凳子和一些玻璃送到了县上的学堂,很是得到了一个陈善人的名头。 有了这么一个名头,县里举行的某次宴会上见到了县令,夸赞了陈健几句。 县令叫嗟远山,看样子也就二十七八,很显然这个嗟远山知道陈健和陈斯文的关系,但是和陈健想的一样,并没有说任何私事。陈健也没多说,有些事不必说,有些事说了也未必有用。 嗟远山官声不错,既不是那种道德圣人苦修君子,也不是那种贪墨之辈,有手段也有能力,至于有没有背景陈健也不清楚,但是南安县矿产丰富,能够管的如此安定可见手段尚可。 比起县令,那些税务官、商务官、治安官之类的官员和陈健的关系都还不错。 这也是自然的,中央想要集权遏制分离主义倾向就必须抓紧钱袋子。 地方上能够征收的税款不多,除了明确规定可以征收的外,理论上地方的议事会要是同意多收也行,然而一般情况也不太可能有这么傻的人。 好在北方没有草原游牧民的威胁,又无常年水患,这就省了很大一笔钱,可以弄出一大堆的流官与吏。加之耕地众多、税收以资产土地为主少以人丁核算,又有一些官办的矿场盐场之类,官营钱庄银行不伦不类的东西也都有,收入足以支撑运转。 多一个陈健这样的作坊,地方上便能多收一点允许的税,他们当然喜欢。 这也是陈健藏在南安县的一个原因,至少不用怕自己的作坊被南安县拆掉,这算是没有内忧。 当湖霖派人来找陈健告诉他玻璃行会的人要宴请他们两个的时候,陈健知道外患终于来了。 到了闽城,看到自家商社门前人来人往,不少人看到陈健也都会打声招呼,既是因为之前的名头也是因为慈善商社带来的好处。 一进门,湖霖就苦笑道:“陈兄弟,你说的真是一点没错,看来咱们真是挡了别人的财路了。晚上这顿饭,怕是不好吃。” “没什么不好吃的,倒是柱乾兄你,这将近一个月了,雇工纠察队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还行。我按你说的,招收了一批雇工。我在雇工当中也算是有些名头,还有些人除了为了钱,也是为了能做点有益的事,还有两个家境还算不错的年轻人也加到咱们商社里了。” “咱们的人能站在咱们这边的能有多少?” “那得看什么事了。你要说像你说的维持秩序什么的,恐怕现在还早。但是咱们商社既有分红,我又按照你说的那些道理和咱们的雇工说了,说是分红共赢这商社既是你的也是大家的。之前闽城哪有这样的好事?大家兴致都很高,真要是有人打砸咱们商社咱们也不用怕,一般人是招惹不起的。现在晚上已经有人来咱们商社听故事啊、闲聊或是一起学学认字算数之类的,我还有几个朋友也会在晚上来帮忙教一些东西。” “那就够了,慢慢来吧。等过一阵咱们商社稳定下来,我再翻盖一下商社,弄的有气势一点。棍棒什么的都备下了?” “备下了。按你说的,没买刀剑,都是长杆短棒,还招收了不少军中退役的矛手。” “那好,我先回去看看父亲,傍晚来这里咱们一起过去。” ………… 田文亮的宅院,晚宴已经准备好了,明亮的蜡烛将屋内照的雪亮,玻璃行会的众人都在等着陈健。 陈健和湖霖来到的时候,田文亮亲自迎了上去,执着陈健的手欢喜道:“陈老弟,柱乾兄,你们总算是来了,我这可是等了许久了。” “田兄,让您久等了。实在抱歉,我这从南安回来,总要回去见见父亲。” “那是那是,理应如此。里面请……” 客套之后坐下,湖霖看了一眼陈健,陈健摇摇头示意湖霖什么都别说,只顾安心喝酒吃菜就好。 “陈老弟,我听说你在南安建了一个玻璃作坊?哎呀,你那玻璃我是看到了,又亮又大,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早就听说陈老弟的名声,想不到还会制玻璃。” “是啊,我的确开了个玻璃作坊,而且生产的玻璃确实很好。” 席间众人全都屏住了呼吸,话已经提点到这了,都以为陈健会继续说下来,没想到陈健说完这句话后戛然而止,就像是随意聊了一句家常一般,自顾自地自斟自饮。 田文亮咬了一下牙,笑道:“陈老弟,你这玻璃作坊一开,我们可是要没了活路啊。再说陈老弟啊,你既然准备做玻璃这一行,怎么不先和咱们闽城的玻璃行会商量一下?” “商量?” “对啊,凡是行业,总要有个行会吧。大家有钱一起赚,总好过互相争竞。” 陈健哦了一声,说道:“我那作坊是在南安,并不在闽城。那里又没有玻璃作坊,也没有玻璃行会,再者也没人告诉我啊。” “陈老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你的玻璃作坊在南安,可是你的慈善商社是在闽城啊,难不成你的玻璃只在南安卖?” 陈健奇道:“田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陈健也是识字的,翻看了咱们的法律规范,不曾听说不准转卖货物这一说法啊。南安不比闽城,人口不多比起富庶更是差的远了,这玻璃当然是要在闽城卖了。” 话音刚落,就有人站起来喊道:“陈健,你什么意思?法律是没说不准卖,但是玻璃行会说了不行!” 陈健立刻起身,转身冲着田文亮拱手道:“田兄,恕我胆子小,这顿饭实在是不敢吃了。按刚才这位兄台的话说,这玻璃行会的规矩竟然比法律更高?再者从立国之时,便定下了郡县之间往来转运不得征收关税不得禁止流通的律令,当初这件事也是和北边侯伯国战争的起因。我听刚才这位兄台的意思是,闽郡竟要独立于华夏?是不是我从南安把玻璃运到这里还要缴纳关税?还是说华夏的律法管不到闽郡?若是这样,这顿饭我可实在不敢吃下去了,这是掉脑袋的事,我胆子小,况且我父亲还是军官,年纪又大,总不好将来让他大义灭亲。” 田文亮明知陈健就是在胡搅蛮缠,可万万没想到这话说的如此之重,赶忙笑道:“陈老弟说笑了。” 陈健摇头道:“我没说笑。我这人自小父亲教育严格,本人从不做违反犯罪之事。法律允许的我就做,不允许的我从不触碰。若是诸位有能耐让都城的议事会定下法律,说是行会规矩大于法律,我二话不说。可是既然没有,我就不清楚为什么我建个玻璃作坊还要先得到你们的允许?” 话说到这个份上,田文亮也不绕了,直接说道:“陈老弟,你是聪明人,想来你也知道我们宴请你是什么意思,所以今天想要和你谈谈。” 陈健昂着头,笑道:“既是这样,那我也说了。让我当玻璃行会的会长,否则免谈。” 这事是没有回转余地的,技术传出去比渠道和资产,自己根本争不过别人,装孙子装的再好,和利益比起来爷爷弄死孙子的事也不少,况且这利益太大。 既然这件事是田文亮挑起的,那就把球踢到他身上,看看对方怎么回答。 第五十八章 不谈 “你何德何能,敢当咱们闽城玻璃行会的会长?” 质疑声极大,几乎是陈健说出来后立刻就招致了反对,很多人不可思议地看着陈健,觉得这个年轻人简直是疯了。 最先质疑的并非田文亮,而是另外一人,但田文亮却相当满意这个质疑,有些话他不便说出口。 而且陈健年纪轻轻说出这样的话,田文亮觉得肯定会引人反感,有些不自量力的意思。 陈健面对质疑也不着恼,笑道:“这个问题问得好啊,我何德何能?” “论德,我出资巨万办了慈善商社,每年盈余拿出来接济穷人,这一点在整个闽城也算是独一份了吧?我对于那些素未谋面的穷苦人都如此恻隐,难不成将来我做了会长却要吃了诸位不成?” “论能,不提我写戏求学之事,既然咱们是玻璃行会,试问诸位谁能有我这样的手段烧出这样的玻璃?若是能,只怕我今天也没资格和诸位一同吃这顿饭吧?” “我倒觉得,我自己是德能兼备,当这个玻璃行会的会长绝无问题。” 这话说的如此无耻而又真实,以至于众人难以反驳,细细想来也的确是这么回事,何德何能的质问此时是站不住脚的。 尴尬的气氛最终还是被田文亮打破了,哈哈地干笑了两声后道:“陈老弟毕竟年轻,气势冲天啊。说真的,我这行会的会长其实做不做都行,对我而言并无好处。只是我年纪大些,大家也都信服,有些事便好商量,总好过大家彼此间争竞,让大家都能赚一些。” “陈老弟很多事不知深浅,我看这样,要不然你先加入咱们玻璃行会,等个三五年后熟悉了,到时候再推选你做这会长如何?” 陈健笑道:“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 “我要是做了会长,大家一样可以赚一些,甚至比现在赚的还多。如今既是华夏而非当年侯伯林立的时候,郡县之间往来贸易并无问题。咱们闽城有行会,其余郡县也有行会,拧成一股绳各出股本,海船运输沿海郡县全用上咱们闽城行会的玻璃,那又赚了多少?” 话音刚落,便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显然已有人心动。 陈健不等田文亮反驳,又说道:“到时候我出技术,大家募集股本,对外封锁技术,成立玻璃垄断行会,全国富庶之地那么多,总好过盯着一个小小的闽城。” 田文亮咳嗽了一声,那些交头接耳的人不再说话,一起看着他。 他是实在没想到陈健会提出这样一个建议,当年汞锡齐镜子就是靠着这种手段垄断了将近五十年,赚了不知道多少钱,后来才传出来。 这里面的巨额利润他不是不清楚,也不能说不心动,但是他却不想让陈健当这个会长。本以为这就是个年轻的愣头,万没想到有这样的雄心,让他有些诧异。 但是心动之外,难免被贪欲遮住了心。田文亮想,若是逼得陈健就范,交出技术,那么这个垄断行会的事就是靠谁更有钱谁更有威望来决定,显然还是自己。 “陈老弟,你这个提议倒是可以。但是呢,这个会长只怕你做不了,毕竟大家与你接触不深,说句不好听的,大家未必信任你。这样吧,就按你说的,按照股本分红,大家呢再让一部分,等你和大家熟悉了,大家在推你做……” 话未说完,陈健直接起身,摇头道:“不必说了。我和学宫的木老先生许诺过,想办法让大家知道这知识就是金钱。我出技术,加上些资金,占这个闽城玻璃垄断商行的一半股。少于这个,不必谈。” “一半?你那技术值一半?” “值。” “陈老弟,你的想法有些有趣……哈哈哈哈!这就是你说的知识就是金钱?” “是啊。这可不就是金钱吗?不要说金钱俗气,若没有金钱,咱们大家今天也不能聚在一起吃饭。还不是因为钱把大家聚在了一起。” “年轻人,有时候不要太过气盛。以为天大地大,横行无阻。” 陈健拱手朝众人致歉道:“既是这样,那今天就到这里吧,再往下我看也没什么好谈的了。大家回去考虑考虑,随时可以去慈善商社找柱乾兄,愿意的话就一起做,不愿意也不勉强。” 湖霖也朝着众人行了礼,和陈健并肩离开。 田文亮也没有阻拦,笑着送了两人出门,决心已定。 出了门,上马到了无人的地方,湖霖笑道:“陈兄弟,你这是有进无退啊,是不是有些太咄咄逼人?” “没办法,我管他们叫爹,他们能给我一半的收益吗?不能的话,我为什么要低三下四去装孙子?我叫我父亲爹,既是心甘情愿也是我爹自小养我爱我护我让我长这么大。” “可是这样他们肯定要找麻烦的。” “我今天就是给他们跪下来,他们也会找我麻烦的。技术传出去,你觉得我能比得过他们?比不过就赚不到钱,赚不到钱你又拿什么做你想做的事?再美的梦,想要变成现实也得靠钱不是?” 湖霖笑了起来,好半天摇摇头道:“你啊你,不用每天都提醒我咱俩做的事有共同的利益,我又不是那种迂腐的蠢货。我就是说担心他们找麻烦,毕竟这人还是很有钱财的。” 陈健有些好奇地问道:“柱乾兄,就这田文亮,他家有没有你父亲有钱?” 湖霖抽了抽嘴角,很谦虚地说道:“稍微差一点吧。但是我和父亲始终不说话,我一天不道歉不声明自己年轻时候是胡扯,他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你可别打歪主意。我还有弟弟妹妹呢,我弟弟妹妹们生怕我在外面过不下去认错回家,还给我这个大哥送过钱呢。” “你看,说到底这不还是因为钱吗?别看这田文亮如今受人拥戴,那不过是因为利益。等过些日子,自然会有人主动来找我,他田文亮撑不住的。我先给他们种下一点怀疑的种子,拉拢诱惑各个击破嘛。” “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找那些玻璃作坊合作?你说让我组织雇工,显然早就知道行会的存在和规矩,找些找人内部瓦解不是更好?” “我哪知道他们谁能信任?等着吧,等他们来找我,主动权在咱们手里,条件都可以谈。” 陈健下意识地揪了一下马的鬃毛,小声道:“柱乾兄,你不明白我这个作坊和他们的作坊有什么区别。这么说吧,一年后雇工成手,整个闽城只能容得下我这一个作坊……除非中低层也能买得起玻璃了,那又另算。” “一家?” “对。一家。” “陈兄弟,全国这么多玻璃作坊,他们学的那些吹块玻璃的手艺学了十几年,将来他们靠什么生活呢?” 陈健停下马,有些话早就想和湖霖说了,湖霖的思维方式还是停留在手工业作坊的时代,包括他的空想之国也是以手工业作坊为基础的原始平均主义,在生产力不足的情况下这种原始平均主义最终都会失败,变为对生活资料的争夺,要么就演变为禁欲式的清教徒模式。 湖霖这人有魄力也有能量,有些东西现在说还早,但另一件事现在就必须说。 “柱乾兄,我问你一句,将来若是出现了一种机器,一个人能干五十个织工或是纱工的活,那些纺纱织布的肯定比不过机器。短期内可能连自己的纺车都没了意义,只能去机器工厂劳作,但是机器又暂时容不下这么多人,肯定会有人挨饿。” 陈健笑了笑,问道:“若是那时候,个体织工纺纱工起来反抗,要砸毁这害人的机器、砸毁这害他们生活从中层跌落到底层的机器,你支持吗?” 湖霖低下头,想了很久,苦笑道:“原本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所以从未因为这种事苦恼过。但是自从陈兄弟的这家玻璃作坊开起来后,我真的想过这个问题。” “想过?” 陈健顿时来了兴致,问道:“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 “说实话,我没想明白。可能会和他们站在一起,反抗那些机器?也可能不会,若是这种机器有很多,那不是说连最穷的人都能有用不完的棉布麻布吗?就像现在,咱们的粮食我估计,其实每个人吃都是足够的,可是却年年有人挨饿吃不饱,那到底是土地的问题还是分配的问题呢?” 陈健摆手道:“不谈分配的这个事,咱俩就说说你将来会不会反对。” 湖霖古怪地看了陈健一眼,说道:“陈兄弟,你不会是……” “不会,你想多了,我还没那本事。我就是想问问你的看法。我觉得还是不要去砸。真的,柱乾兄,将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或许吃过暂时的苦将来会很甜。” 湖霖哈哈笑道:“吃苦的不是你,也不是我,你我没有资格这么评价。在你我嘴里一句简单的如今吃苦为了将来更好,在别人那里可能就是饿死就是沦为娼妓。我没资格,你也没资格,咱俩都不是靠纺纱织布为生的。” “那倒也是。” 陈健想了想,也没再问。 第五十九章 坑 田文亮家中,晚宴上早没有了宴会的气氛,宴请的人已经走了。 如今这宴会的主人很担心,担心陈健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导致行会内部有人动摇。 最不想这么办的是他,但别人不是他,没有这么多的内部权益。 “诸位,我和你们说说,陈健这人野心极大,就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别看他说的好听,但谁真要是信了他,肯定连骨头都给你嚼碎了。年纪虽小,却是嗜血吞肉啊。” 作为商人,他知道这种干巴巴的讲人品的话毫无意义,至少对在座的这些人毫无意义,于是又补充了一句。 “这小子的想法是好的,但是胃口太大,大家也对他不熟,而且这人上来就咄咄逼人,想想看真要是按他说的那样,现在就这样逼人,将来又会怎么样?” “若是咱们拿到技术呢?是不是可以一脚把他踢开,咱们做成他说的那个什么垄断,一年能赚多少?我这人大家是信得过的,至少我不会如他那样贪心,只会拿我该拿的一份,这样你们不是也能多分一些吗?” 几个人点点头,认同田文亮的说法,他们也不喜欢陈健。和人品与咄咄逼人无关,只是陈健的胃口太大,想吃的太多,他们绝不会同意。 有几家稍微小一点的作坊,则有着不同的想法,如今在行会中也分不到多少肉,反倒被人挤压,他们是最希望和陈健合作的,可是这时候这些话却不能说出来。 田文亮深知这些人的心思,这时候只能把一切的利益冲突都避免掉,才能防止这玻璃行会从内部垮掉。 靠威胁、情义之类的东西未必靠谱,于是田文亮连夜和众人商量出来一个将来的利益分配,并且一再保证会保证一些小作坊的利益。 天亮时分,一切按照陈健交出了技术为前提,制定了将来的分配方案,底线就是那技术按价值两万个银币入股,当然那得是逼得那作坊干不下去才行。 “田兄,他这人年轻气盛,会不会将来被咱们逼急了去别的郡县?” “别的郡县的行会就都是圣人?他离了闽郡,死的更惨,没有根基没有亲朋,凭什么?先让他知道不和咱们合作他就干不下去这个玻璃作坊,然后再拉拢他,到时候他会长大的。” “那咱们就从碱入手?” “对。集钱,收购整个闽郡所有的碱,我已经和其余行业的人打好招呼了,他们用碱还是原价从咱们这里拿就行,他们也都理解。石鸣商务官那里我也说了,就以事发突然为由,派船前往北方运北碱,路上耽搁些时间,两三个月当无问题。再说这也不算是囤积,只要咱们稳住价格不要太贪以致上涨,只要保证其余行业的用度,没事。” 这些人商量过了,便又商量集钱的事,随后各自奔跑前往各处,顺带暂停了自己作坊的生产。 他们倒也没有太过苛责那些雇工,相反还请吃了顿好的,说了说如今的情况,只说要是这个慈善商社再这么干下去,恐怕大家将来都没得饭吃了。只是雇佣了这么久,还有那些学徒们,就算是暂时不开工,也不会开除这些人,总要养个两个月。 雇工们一个个心疼作坊主的苦难,顿觉这是好人,一个个发誓要和作坊站在一起,绝不会辜负这份情义。 不少人怒骂:“什么狗屁慈善商社,这是要砸我们的饭碗啊!” ………… 陈健在闽城逗留了几天,晚上在商社和不少雇工们闲聊,讲讲故事,说说雇工和作坊主合作共赢的谎言,顺带着成立了一个扶助基金。 凡是闽城雇工暂时失业的、生病的、挺不过去的,都可以来这里申请借一点钱度日,不需要利息,只要日后归还就好。每次能借的钱数量不多,但对于那些雇工来说却是救命的钱,传开之后不少雇工感激不已。 夜里前往商社的人也就逐渐多了起来,有些是为了借钱,有些是为了能够在商社工作,有的则就是为了来听故事思索一下将来,还有一些人是来学习认字算数或是一些工匠技巧的。 湖霖也给陈健引荐了几个年轻人,家境尚可的理想主义者,陈健也很快和他们成为了朋友,五六个人聚在一起闲聊讨论了几天,像是娱乐一样成立了一个俱乐部,定下来许多看起来有些民主的内部规矩和讨论方式,规定了引荐人引导加入的制度,并且开始幻想真正的理想社会是什么样子,讨论最可怕的平等公平自由之类的事。 最终定下来一个“修正改良俱乐部”的名号,这群人也不知道这个修正是修的什么东西,但是最起码这个俱乐部有了自己的纲领:不以极端暴力抗争的方式,扩大投票权范围,争取最低死亡赔偿金,争取象征性失业补住,征收收入税并规定收入在两千个银币以上的缴纳收入税,提高最低工资额度,打击投机商,限制最高土地限额,希望以一个家庭所能购买的土地为基础低价出售公有土地和荒地,允许组建帮工行会或是合作社联合议价…… 很显然这个俱乐部面向的人群是个体手工业者和雇工,某些政策上支持手工业和商业,有识字基础和物质基础作为保证,这种中底层也应该到了发出自己声音的时候了。 其实陈健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将来自己真正姓赵的时候,拿起枪和钱袋子,狠狠地抽这群人一阵嘴巴子让他们明白过来:这没用,得用别的办法。 离叛变还早,此时就不得不和这些人讨论了一些很好玩很有趣的问题。比如为什么立法权归议事会而行政权归政府,这个在夏国体系下成长起来的人觉得天经地义的事,思索其背后的意义;比如夏国一开始和那些世袭侯伯国的区别在哪,人的血统与权利到底有没有关系;公正和平等是一样的还是不一样的等等。 其实很多人都已经开始讨论,尤其是在之前的统一战争期间更是作为这边的舆论基础和支柱,因此这些年才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琢磨这些在有些人看起来是可笑的事情。 白天正常劳作,夜里聚集讨论,有时候湖霖也会将讨论的事记在纸上,或是邮寄到都城之中。 陈健挺喜欢这种讨论的,所以就在闽城多待了几天,结果遇到了一件好事。 有位临近省份的商人来到了慈善商社,声称自己看好了这种新玻璃,希望预定一批,数量是五千块,要求有玻璃运输架,期限两个月。 陈健琢磨着这是个好事,就同意了这个要求,加了一部分钱声称这个木器作坊不是自己的。对方倒是个爽快人,同意了陈健的要求,付了一万枚银币的定金,两个人又去司法官那里签订的合约。 合约规定如果陈健违约将要交付十倍于定金的违约金,同样如果对方到时候不接受陈健的玻璃,将要赔偿陈健的原价损失,并且有本地商人作为担保,陈健也不担心。 这件好事过去没多久,湖霖就告诉了陈健一个不好的消息,如今闽城买不到灰碱了。 “商务官那里不是有一定的存货吗?” 湖霖苦笑道:“你这还看不出来,这是人家发难了,釜底抽薪啊。你现在就是去商务官那里,对方也有一万个借口回应你。现在怎么办?” “没事,不急。先去商务官那里申请,就算没用这个程序还是要走的。” “然后呢?” “然后该卖就卖,不用担心,要是有人前来订货,则就装出一副暂时没有大量存货的表情。只单卖不再接大批量的订单。” “可是你已经跟人签订了一个五千块的订单啊。我看这人分明是和田文亮那些人一起的,准备坑咱们的。” 陈健也不着急,告诉湖霖不用着急,只让他适当提高一下购买价格,看看能不能买到,给出了一个购买的可接受的底限价格后,陈健便要回南安。 临走之前,笑眯眯地和湖霖说了句话。 “柱乾兄,很快你就知道什么叫南安县民营化工厂了。” 不管一头雾水的湖霖,别过之后回到了南安。 之前积存的灰碱还够用一段时间,看着厂房里正在忙碌的雇工,陈健也没让他们停止生产。 不能不说对方的手段恶毒,如果没有自己的化工作坊恐怕真就要被坑死屈服,但是那些人根本不知道世界上其实还有一种不需要烧草木灰弄到碱的办法。 之前预定的大陶罐已经烧制完成,陈健决定趁着这个机会扩大硫酸纯碱作坊的生产。 有了前几个月的经验积累,加上用玻璃和烧碱烧制出的水玻璃,密封性比起之前的试验设备要好得多。 各种土办法,黏土、陶管、人工搬运等手段全都用上,硫酸从原来的不能连续生产变为了三个焚烧炉相连可以连续生产,以准备好的硫酸作为吸附剂,并无问题。 土的掉渣的办法并非无效,硫酸不是硝酸,酸气吸收的效率很高。 至于纯碱还是用最原始的吕布兰法,酸盐共热炭粉石灰煅烧再过滤。扩大了生产,浓硫酸和盐共热产生的氯化氢废气就不可能全部利用,暂时只能全都从管道排放出去,污染极为严重。 第六十章 准备 硫酸作坊和玻璃作坊还有一点工厂的样子,纯碱作坊完全就是倒退回了完全不计人力成本的境界。 .更新最快 出过一次通风事故导致了两个雇工的眼睛被盐酸气熏坏的事件后,陈健为了扩大生产在作坊外的空地上建立起了简易的纯碱生产作坊。 纯手工,雇工们小心地捧着装满了浓硫酸的像是咸菜坛子一样的陶器来回运送;上釉陶加热皿中刺鼻的氯化氢气体直接排到空中;煤烟轰轰地冒着完成硫酸钠个石灰以及木炭的煅烧;女工们将黑乎乎的混杂了炭黑和硫化钙的碳酸钠液体用纱布过滤、加热蒸发。 这个没有什么可保密的,就闽城来说没有人可以学会,学会了也弄不出硫酸,和玻璃作坊完全不一样。 人力成本在法律下的相对便宜,让陈健用的肆无忌惮,纯碱的产量从一开始的二三十斤逐渐提升到了一天四百斤。 作坊雇工的数量也日渐增加,随着运输的需要又招收了五十个成年雇工,他们主要负责从县里将各种原材料运送到作坊。 四百斤的纯碱日常两已经相当不低,也就意味着理论上纯硫酸的日产量也要将近四百斤,硫磺的大量消耗逐渐改为硫铁矿,价格更为便宜。 耗费的煤、石灰、盐等数量每天也在逐渐增加,不再是刚刚创建民营厂时候那些煤老板和矿老板们无人识得的局面,开始有矿主主动来找陈健希望长期合作。 也有炼铁作坊因为陈健大量购买黄铁矿来找过陈健,陈健再三表示自己没有任何做生熟铁生意的意思,收购过来只是为了生产玻璃。 和冶铁作坊的作坊主好好谈了谈,南安最大的冶铁作坊只生产生铁和熟铁,有焦炭高炉和一个反射搅拌炉制造熟铁: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和似是而非的科学解释,生熟铁的生产流程基本上在这个时代算是完美了。 冶铁作坊里有铸造作坊,但没有锻造作坊,生产出的熟铁会直接卖出去,再由其余的小铁匠作坊完成加工。 这里的铁矿品质不错,煤也适合炼焦,和北边老榆城附近的煤铁矿差不多,都是上等矿。 这里的冶铁作坊还是很赚钱的,闽城一些造船厂也需要这里的铁做船锚,据说还有一部分特别的木炭冶铁精炼后用来锻打枪管。 对于冶铁作坊陈健暂时是真的没什么兴趣,就现在的技术而言铁的生产水平已经很高了,缺乏的只是钢,钢的生产还是由小手工作坊完成的。 陈健说绝不做生熟铁生意,但心里还是琢磨着钢的。这个赚钱与否倒在其次,关键在于技术积累。从合格的燧发枪钢簧片,到航海现在做不出但将来肯定要花钱奖励不惜百年弄出的航海钟里面的各种精密零件,这都需要坩埚钢技术。 这技术听起来挺简单,但是做起来很难,需要不断积累经验才行。论起技术储备和科技水平,如今完全可以弄出来。 这东西听起来高大上,又是坩埚又是一千六百度高温,其实这东西被弄出来的时候距离西欧弄出焦炭炼铁也没多久,距离什么蒸汽鼓风机之类的玄妙之物更是差了一个世纪。 只不过材料这东西,只能靠着经验积累炼,摸索出各种特种工具钢动辄需要一二百年的时间。 这辈子又不准备造反,所以也就不需要立刻弄出什么神兵利器,陈健深知材料学需要时间积累,又知道技术的走向,也就不得不往里面投钱。 在送走了冶铁作坊主后,陈健算了算自己周转之外的剩余资金,做了几件事。 先是弄了一张一千个银币的汇票,给远在都城的林曦写了封信,让她将信交给学宫的木老先生。 这一千个银币是作为奖励的,希望木老先生以自己的名声在都城的工匠中许下重赏,先从一架能够称量大约三分之一克的天平开始。 天平或者戥子秤的发展,这个族群是落后的,陈健是希望弄出一个能够称量精度在三十分之一克左右的天平的,这个暂时应该是弄不出来,所以他之前许诺的一万个银币暂时用不上。 但是三分之一克当无问题,合适的工匠完全可以弄出来,先起到一个商鞅立木的效果,再想办法提高精度。 当年的航海钟事件,也是因为一笔巨款的奖励,一位自学成才的小工匠在用别人赞助的二百五十英镑开始,用了一辈子,弄出了一整套的精密制器法,包括各种精密钟表零件、尽量减小热胀冷缩效果的坩埚钢、滚动轴承…… 对此陈健确信自己的这两把刷子,就如今的工匠已经差距太大,所以只有靠钱去砸。 第二件事,则是让湖霖带着钱,去了闽城一家最好的、可以锻造船锚之类大件也能制造小的板簧的冶锻工坊,找那里的工匠制造一种铁的车轮。 这种车轮要求可以卡进木轨的凸槽中,尺寸规格一一写的清楚,而且不需要太好的材料,铸铁或者熟锻铁都可以。 人拉马拉的载重量不会太大,木制的其实也行,这个问题应当不大。 第三件事则是找到了生产坩埚的匠人他们的主要的业务对象是那些锢锅的工匠,工匠们锢锅的时候需要用坩埚来熔炼铁水。除了他们之外倒是还有一些能做坩埚的工匠可能技术更高,不过可能都在冶铅金银锌之类的行当里,一时间很难找到。 这个匠人挣得不多,花钱也就不多,花了些钱请他们用黏土瓷土和石墨做出坩埚。 这个陈健自己做是做不出的,但是这种工匠却完全可以在半年之内就弄出来,陈健对此深信不疑。 第四件事,则是又建起了一些炉子,不过这些炉子不是用来生产,而是用来做试验和积累经验的。 先是一个有高烟囱的熔炼炉,这个是为了等到石墨坩埚制造完成后,用来尝试熔炼一部分坩埚钢。 一旦坩埚钢有了,就会花重金找一位制表匠,聘用他帮忙弄出比较合理的燧发枪枪机。 如今的燧发枪击发装置的路线走的有些问题,所以发火率不是很高加之钢料昂贵,所以量产不太现实。 准确来说现在的燧发枪还是走的摩擦生火的路子,并非撞击生火的路子,所以内部结构比起经过实践检验的那种前世通用的撞击生火的击锤装置还是差了一些。 如今没有通用零件,火绳枪改改燧发枪不现实,外敌也基本没有,陈健觉得除非自己家就是开兵工厂的而且还和上面的军方人物都有勾结,否则不太可能换装。 得先弄出来用坩埚钢做击锤装置的燧发枪,然后想办法弄出管套式刺刀,两者结合想办法战线一种新的战术,哪怕是自己将来出海的时候用也好。 淘汰火绳枪时代的不是燧发枪,而是燧发枪上的刺刀,导致肉搏兵和投射兵合二为一。这一点陈健很清楚,所以也就更为迫切,这是出海之前自己的那批亡命徒船员必须拥有的武器。 还有一个煅烧炉,则是为了尝试土法烧水泥,不需要太好的效果,只需要能够修出结实而又防水的路面就行。 这个问题也不大,将黏土和石灰加上煤粉一起煅烧,碾碎加石膏。 具体如何配料,这就是需要尝试的问题了,慢慢试不怕扔钱,总是可以尝试出来的。 配套的水力碾料坊也在跟进,这种水泥料煅烧出来后是块状的,需要碾碎之后才能使用。 最后一个尝试的铸铁和耐火砖砌的封闭炉子是用来干馏煤的。 干馏煤可以产生煤焦油、焦炉气和粗氨水,煤焦油将来或许有用这个可以留着,煤气陈健暂时不太敢用担心爆炸,毕竟密封性不能太好。 最主要的就是想要得到粗氨水,积累一下干馏煤的技术。 制氨的方法就那么几种,用电石弄出氰化钙,再用氰化钙和氮气弄出氨,这个难度太大有生之年是没希望了。 而合成氨那更是想都别想,加快速度早点把世界连在一起,差不多也得二百年时间,不过等到科技发展到那个地步,世界大战估计已经打起来了:史线完全乱掉,市场太小产能太大,谁也不能幸免。 思来想去也就只剩下这么一种制氨的办法了,也是如今这种条件下唯一可行的方法。 为此陈健又去了和他合作过生产过许多古怪的上釉陶器的地方,预定了一批更为古怪的陶罐子。 最主要是一批用来装氨水的坛子,上面的口很小,也很结实,可以装氨水。 上上世在一些县城的农村这东西十分常见,五小工厂的产物,作为四三方案之前为数不多的氮肥来源,几乎是某段时间粮食增产的保证。 干馏煤之后的气体经过陶管冷凝,去除掉煤焦油,将富含各种杂质的粗氨水装进坛子,用的时候再想办法用加热或是石灰吸水放热的办法提纯。 这个可以用来做银镜,容易爆炸,不过一块镜子的利润足以抵偿一条人命,和玻璃作坊连在一起,又是一个暴利的轻工产品。 有玻璃,有锡有盐酸弄出敏化剂氯化亚锡想想办法总是可以的,有硫酸和硝石共热弄硝酸产量虽低做镜子够了,没有葡萄糖或许麦芽糖也能凑合毕竟也有醛基。 这四件事做的时候,并不影响作坊的正常生产,而且是实验性质,花费也不会太多。(未完待续……) 第六十一章 试探 做这四件事的时候,陈健的眼睛一直盯着闽城。这边忙着改进作坊、行贿拉关系,闽城那边也是让湖霖尽量维持。 湖霖替陈健把那一千个银币和信托人送到都城后,便来到了南安的作坊,他实在是不放心陈健这边。 虽然陈健说的风轻云淡,可是他还是担心自己好容易看到一丁点希望的某种有意义的事业被毁掉。 等来到南安的作坊时,看到的是正在进进出出的运输煤炭矿石石灰的车辆,里面似乎还有一些人正在忙着建设,完全看不出一点萧条的样子。 他这才松了口气,进到作坊内部找到正在那边训斥被氨水烧伤了皮肤的学徒的陈健。 陈健急忙迎过去,带他去了住所。 一进门,湖霖就忍不住问道:“陈兄弟,你这边的玻璃生产的到底怎么样了?” “一切正常,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建玻璃作坊的时候顺便建起了化工作坊,那是有目的的。” “化工?” “哎……就是把盐变成碱,隔行如隔山,一时半会解释不清。你放心吧,一天三四百斤呢,足够咱们用了。” 湖霖松了口气。 “那就好。我是真的担心咱们挺不过去。” “当然能挺过去,而且很快就会迎来光明,现在连黎明前的黑暗都算不上,最多算是有块巴掌大的云彩遮住了太阳。你等着吧,我非让闽城成为行会解体最彻底的地方。” 湖霖啧了一声,笑道:“你的心真大,这就是你说的什么生产力的碾压?” “算不上也差不多。离得有点远,厚着脸皮这么说也行。闽城那边怎么样?” “还是那样,田文亮那些人查的很严,那些玻璃作坊根本没有人来找我。” “正常,现在他们觉得胜券在握,当然不会来找你。我让你假装用两倍的价格去收购碱,进行的怎么样了?” “和咱俩猜的差不多,没人卖。毕竟你才做了多久的作坊?人家又合作了多久?哪里能这么轻易去得罪那些大买家?消息传到都城,再购买一批北碱运来,那怎么也得两个月,但是那些商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谁会傻呵呵地去倒卖北碱到这边?” “商务官那边呢?” “流程也走了,石鸣说他正在想办法,实际上就是推脱。我在闽郡也就是个小小的议事会成员,这事要是有三五十个议事会成员反对,他肯定要着急去做,但就我一个也没什么用。都等着看咱们的笑话呢。” “怎么说?” “咱们的慈善商社跳的太高了,中低层挺喜欢,但是真正有钱的不喜欢不过也不反对,但心里还是盼着咱们跌跟头的。” “这倒不用怕,只要挺过去这一次,闽城的大块玻璃行业就算是被我毁了,没人和我争了。现在双方都卯足了力气,就看谁先倒下。降价他们比不过我,就只好用这些歪门邪道了。” “是啊,这一次田文亮算是把能动用的关系、人脉和钱财都用上了。也就我还算有点名气,你有个当校官的爹,有些事实在不好做的太绝,要不然咱俩现在早就完了。” “他又是买碱又是停产的,估计也撑不了太久。他自己倒是能撑住,但是行会里面的人可是要撑不住了,只要弄出点事端,你就等着他们内部先乱掉吧。” 湖霖失笑道:“陈兄弟,你给我句实话,那些人真的找你的时候,你还会同意合作吗?” 陈健摊手一笑,摇头道:“找我的时候证明他们撑不住了,我都过了河了,要桥何用?工匠我要,至于作坊主,入股分红不参与生产有可能,想要和我之前提的条件一样五五分,那就是做梦了。” “那如果那天晚上他们答应了呢?” “那我也会答应。我没时间和这群人耗。对了,说正事。柱乾兄,这次找你来啊,两件事。” “说吧。” “你回去的时候,带几坛子浓硫酸回去,实在是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叫人直接往对方身上泼。我本来琢磨着弄点硝甘油装在小罐里藏田文亮的作坊用煤里呢,后来谁知道他的玻璃作坊停炉了……” 说到这,陈健有些意兴阑珊,湖霖也没听懂那些古怪的东西是什么,但还是点点头,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猜测可能和打仗扔石灰差不多。 “陈兄弟,真要打起来咱们其实真不用怕。他们不敢砸慈善商社,我刚带着咱们的人去济贫院那里送去了很多吃的用的,一些雇工也对咱们很感激,又像你说的那样买了些醴酒放在门前供人引用。咱们的熟人里面还有医生,也在商社门前免费诊断了几次……他们要是敢砸,乱子不会小的。” “嗯。就是时间太短了,要是再有一年时间,其实我一点都不担心那些人闹事。我跟你说,要是对面那些作坊的雇工工匠来闹事,告诉他们要是被解雇了,我这玻璃作坊收,有多少收多少。” 湖霖答允一声,这件事他还是很在意的,虽然陈健和他说过新工艺可能带来的失业问题,但他也觉得陈健说的长期来看那些失业的可以找别的事做这个说法,此时尚且矛盾,所以也就有些在意。 “柱乾兄,还有件事要拜托你。我现在不但玻璃作坊用不完那些碱,还积攒了一些,不多,五千多斤吧。如今他们不是忙着收碱吗?正好。我和父亲商量过了,他会帮我找个信得过的人,假装是北来的商人恰好运了一些碱过来。他会去找你,你呢,高价收,显得迫不及待实在撑不下去了。他们不是有钱吗?那就花钱就买嘛。” 湖霖算了一下,笑道:“五千斤,怕是算不得什么,他们很轻松就能吃下。” “没事,就是先让他们吃下这两千斤。然后我每天给他们送去二百斤,天天送,再**破绽,他们要是不傻,估计就会明白过来。其实我一天也就产三四百斤,不过无妨,大不了我先不生产玻璃,一天三四百斤最多三五天他们就崩溃了。” “嗯,虚虚实实。” “这些天我要在作坊盯着,闽城那边的事就全拜托你了。柱乾兄,一旦他们不再继续买碱,立刻去和那些生产灰碱的作坊主说一声,咱们不会和他们抢灰碱生意。到时候田文亮手里屯着那么多的碱,玻璃作坊又干不下去,我倒要看看他那些碱怎么办。毕竟不是他自己出的钱,内部肯定会有不满的,就看他怎么处理了。” “这我明白,不要树敌太多。” ………… 闽城。 田文亮半躺在椅子上,正在和几个人商量真要是得到了陈健的玻璃技术,将来应该怎么抢占别的郡县的市场。 几个账房正在拿着纸笔计算着到别的郡县的运费、损坏率,怎么算都是喜笑颜开。 “东家,只要那陈健不是故意赔本和咱们争才卖出这样的价,那么咱们怎么算都有得赚。别的郡县的行会也就和咱们差不多,他们又管不到咱们闽郡,到时候就等着一个个玻璃作坊都倒闭吧。” 田文亮笑道:“只要先不在那些地方开作坊就好。等到他们干不下去了,再把作坊开到那里。陈健这小子的野心胃口真的挺好,若是全国的玻璃都是咱们控制着,一年那要收入多少?诸位,想想吧,要是让他分去了一半,大家能甘心吗?” 众人都笑,纷纷盛赞决定英明睿智,谁也不想从自己身上割肉。 “我估计也等不了多久了,陈健快撑不住了,现在慈善商社已经只是靠存货撑着了,我叫人去了几次假装预定一批,他都推脱说现在太忙生产不出,让我在等几个月……哈哈哈,几个月,几个月后他陈健的玻璃作坊又在哪里?” “是啊,现在湖霖天天到处找人买灰碱,高价买,一开始咬定了两倍的价,如今升到了三五倍。如今的局面是商人们游移不定,往来输送需要时间,也都知道咱们这边是什么情况,万一运来了赔了可就不妙了。” “我估摸着,那陈健肯定是故意压价,年纪轻轻想要靠价格逼得咱们干不下去,然后他在提价。只是他也不想想他手里能有几个钱?不过就算压价,其实这大块玻璃还是有得赚。” 众人都想着将来这生意就是自己的了,如此大的赚头忍不住心花怒放,然而这种美梦很快被一个神色匆匆的人打断了。 “田兄!诸位!出事了!有个外地商人找到了湖霖,他手里有五千斤碱!” 田文亮猛然坐直了身子,问道:“怎么回事?你亲眼所见?” “是,湖霖和他谈完了,兴高采烈地就跟着去了,我叫人先过去搅合了。那个商人也是无意中来到咱们这贩碱的。” 四周有人吸了口凉气,问道:“你们说……会不会是陈健故弄玄虚?自己把积存的碱都弄出来了好让咱们以为他手里还有?” 田文亮拿起账本翻看了一眼,摇头道:“不可能,他之前买了多少碱我都问过了,灰碱作坊那边的账目也都对。况且这五千斤碱,足够陈健那边又生产一阵,算上之前积压的凑够咱们下的圈套绝无问题。这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他要是去北方去买,往来数月,总不可能相距数千里一次买个二三百斤过来吧?一次买数万斤,又不是那个郡县可以轻易凑出的,总要顾及本郡的行业。所以咱们的时间就是半年,半年之内弄不垮他咱们就真弄不跨他了。现在他贪心入了圈套,还不是打砸的时候,诸位,万不能半途而废啊。” “田兄的意思是……” “买下来。这是偶然。反正已经投入这么多了。他若不入这个圈套,咱们或许就要鱼死网破舍上一些事将他的商社砸了,可既然入了这个圈套那就套到底,这时候放弃之前的一切都白费了。” 第六十二章 东家和雇工 几天后的傍晚,田文亮瘫坐在之前经常正襟危坐的椅子上,少了几分平日里同行议事时候的傲气,多了几分无奈的惆怅。 之前乱哄哄的人都已经离去,屋内只剩下自己和家人,可之前留下的肉眼看不到的裂痕已经在他心中萌发。 在吃下了那五千斤碱之后不久,那个奇怪的商人又拿出了几百斤碱,那时候田文亮就已经觉得有些不对。 随后的传闻更让这种感觉坐实,有人分明看到那个商人出入了慈善商社,很显然这也是一个坑。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陈健那边的碱根本用不完,可这个看起来唯一的合理的解释却是最不合理的。 碱是从哪来的? 那些同行们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至少现在不会思考。本来的野心勃勃被这个事实击破之后,就变成了不信任和指责,即便田文亮的威信犹在,可他知道裂痕已经出现,甚至今天夜里就会有人和慈善商社联系。 田文亮的女人端了一杯茶送来,看着忧心忡忡地夫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陪着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像是孤独的人想要找个人聊聊一样,田文亮盯着那杯茶,像是和自己的女人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怎么会这样?他们埋怨我做了错的决定,可是几代几十年都是这样的,我做的一点没错。父亲是这么做的,我之前也是这么做的,整个闽城所有想要建玻璃作坊的就必须要来见我,如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实在想不通,几代人上百年的规矩应该就是真理,可这真理如今却似乎失效了,根本理解不了那个玻璃作坊到底是怎么回事,更理解不了那些碱的来向与那种玻璃的质量。 “我啊,从十五就跟着父亲学吹玻璃,学了五年学成了手艺,学会的经营。我根本用不着当这学徒从头开始,可我却知道入一行想要干得好自己就得是最好的工匠师傅才行。” “煤烟熏着,铁管烫着,腮帮子吹得生疼,眼睛被灼的如今遇风就流泪……我吃了多少苦?” “父亲去了,我自己经营着这个作坊,又有多少人打主意?又有多少人想抢到这个行会会长的位子?二十年啊,二十年!我从个年轻人一步步走到今天。” “可现在呢?全要毁了!这百年的作坊要毁了!这家族的名声要毁了!连我自己恐怕都要毁了。” “凡是作坊的雇工病了,只要不是恶疾,我还是花些钱给他们治病的,过年过节也发些钱货;行会里这么多家的利益纷争,我给撑着,这家多了那家少了,我给协调着,遇到有的作坊周转不开了,我从来都是借钱给他而不是放贷给他……听着平日里大家真心实意地叫声会长叫声东家,心里也舒坦。” 他默默地捧着茶杯,看着荡漾在里面翠绿的叶片,微微转动着,像是看到了自己那些年荣光的倒影,嘴角漾起奇怪的笑,最终又变为不解。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历来如此,都是这样的。怎么几代人上百年都有效的办法,到了今天就没用了?” “哪一行没有行会?哪一行不都是大家敞开了说明了,该怎么分怎么分不要你死我活,也不准别人迈进来,不只是玻璃,很多都是这样,怎么这规矩就要被打破了?” “这规矩一破,那还不是血雨腥风,人吃人啊!吃的连骨头都嚼碎连骨髓都要吸出来。到如今却还有人说不如答应了陈健的条件……他们也不想想,答应了咱们还剩下什么啊?” “这行规里那还有点廉耻,至少面上要过得去,若是连行会都没了,哪还有什么廉耻啊?” “我看啊,这世道要完……” 田文亮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杯子放下,摇了摇头。 女人宽慰道:“还有别的办法吧?再说咱钱也够了,便是没了办法做些别的也好,你看人家那些囤兰花的不也赚了许多吗?” 田文亮苦笑着摇头道:“干别的?除了做玻璃还能干什么?再说干别的想要挤进别的行会有多难?你忘了当年也有人也想要不入行会烧玻璃,被咱们弄的家破人亡了?” “是啊,欠下了许多钱,女的也改嫁了,男的上吊了。可那是他底子薄,咱们的家底却不用怕。” “哪里是钱的事啊,是我干了一辈子,倒头来只剩下钱?我不当这会长,便是有钱,又有几个人能推选我当议事员?我说什么话又有几个人能听?到时候我就是个姓田的有钱的老头,然后呢?守着一堆钱等着死等着儿女给我下葬?” 叹了口气,仰在椅子上,沉重地呼吸声偶尔在空旷的房间中回荡。 ………… 作坊中,几个雇工看着熟悉的、却又和许久前不同的、没有生火的炉子,长吁短叹。 许久没有开工,可东家竟然没有开除他们,仍旧发着薪水,只是少了一些,大家也能理解。 所谓疾风知劲草,众人心中难免感激。 除了感激,更多的则是对未来生活的恐惧,玻璃行当也算是一个收入很高的作坊雇工了,比起那些农地雇工要强得多。 可现在黑洞洞的未来就悬在他们头顶,让他们有些不知所措。 “这陈健心也太狠了,这是把咱们的作坊往死里逼啊。也不知道东家现在怎么样了,想来心情一定不好。我真恨不得如今知道那种大块玻璃的办法好告诉东家,让他熬过去。” “是啊,东家这人不错,对咱们挺好。” “真要是作坊干不下去了,咱们可怎么办?我听东家说慈善商社的作坊只要几十个人,那咱们不全都要挨饿?” “没有东家养活咱们,咱们可怎么办啊?岁数都这么大了,从学徒时候就是学吹玻璃,离开这咱们能干什么?” “哎,东家现在也难,昨天照例发薪水,我就要了一半。虽然不多,可总能帮东家撑过去吧?” 哀叹中,有人嘀咕道:“我倒是听说,咱们作坊要是干不下去了,可以去慈善商社那边的作坊去做事,一样发薪水……” 话音刚落,几个人就站起来,怒目而视。 “你什么意思?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当初要不是东家收你做学徒,你现在指不定就饿死了!” “就是,你这人一点良心都没有。” “什么玩意儿!呸!” 说话那人闷声道:“我……我当年做学徒的时候,也领不到钱,就是有口饭吃就是了。干了五年的活,连吹玻璃的手艺都没开始学……也就是拿钱做事就是了……” “放屁!没有东家你早饿死了!” “真是昧着良心啊,干学徒怎么了?谁不是从学徒干起来的?还拿钱做事,钱是哪来的?还不是东家给的?你这是吃着娘的奶,会走了转身就不认了!” 那人有些不好意思了,嘀咕了几句,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不敢吭声。 一个人站出来道:“要我说,咱们这时候就得和东家同心!万不能有别样的心思。再说了,那东家是什么人?咱们作坊挤跨过多少想要搅合进来的玻璃作坊?那陈健才几岁?” “哥,可咱们有什么办法呢?” 说话间,田文亮走了进来,一群雇工都站起来喊了声东家。 “哎!” 没说话,先叹息。 “诸位啊,咱们这缘分算是到头了,这慈善商社的玻璃挤的咱们真是过不下去了。我这祖辈传下来的作坊可能也要开不下去了。我也知道大家不容易,一会每个人再发十天的薪水,大家就个谋生路去吧。只可惜闽城怕是容不下你们了,那几家作坊可都是被挤的过不下去了。” “他陈健口口声声说慈善慈善,结果呢?弄的你们连口饭都吃不上……” 田文亮的声音明显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挥挥手叫人从后面拿来一个盘子,上面盛着一些铜子,抓出一把递送到一个雇工的手中。 那雇工双手接过去,哽咽道:“东家……” 人群中,忽然一个人大声喊道:“要我说!他陈健让咱们过不下去,咱们就砸了他的商社!砸了他那害人的作坊!要不然大家都得挨饿!咱们学了一辈子的手艺,总不能饿死吧!” “就是!” “对!砸烂他的狗头!” “把他的作坊砸了就好了!这样咱们就还是原来的日子了!” “咱们也得吃饭啊!” “就算是报答东家的恩情!” 几个有心人的煽动下,雇工们立刻被冲昏了头脑,田文亮看了一眼领头的那个雇工,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玻璃作坊的雇工在几个人领头之下,纷纷起身,有些人脑子有些乱,有些人习惯性地跟随着众人一起行动…… 有些是为了感恩,而有些只是为了一口饭吃,还有些则是盲目地跟着众人走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田文亮和几个人。 “桐油准备好了?” “备下了,东家放心吧。” “弄的动静越大越好,让那些官员出来收拾,这么多人总要吃饭。注意点,别把湖霖弄死了,他爸那边不好交代。” “放心吧,我们有分寸。” “尽量别死人,烧了商社就好。那边要是死人了,咱们这边最好也死一个,不然不好说。让官面上的人出面和陈健谈,谁也不想看到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人闹事。” 等人都走后,田文亮无奈地看着门口,心道,出点事,多少让陈健退一步吧。 第六十三章 被利用的 慈善商社,湖霖正那忙着整理账目,前几天之前的三千个银币的货物也完成了周转,小赚了一些,比起玻璃要差得远,但这毕竟是他自己完成的,比较了一下利润,琢磨着只怕以后这慈善商社还真要以玻璃为主。 一些上好的块玻璃刚刚运到船上,有人押送到都城,希望在那边卖出去一些。 加之作坊生产也步入了正规,一切看起来都欣欣向荣。 这种好心情最终被那些气势汹汹的闽城各个玻璃作坊的雇工所破坏了,或许是巧合或许是早有预谋,总之不只是一家的,而是整个闽城的玻璃作坊的雇工都来了。 旁边跟着好多看热闹的人,湖霖心中一惊,急忙喊来一个伙计。 “去报官!快!” 那伙计也聪明,急忙从巷子跑开,湖霖看着远处正朝这边愤怒而来的人群,无奈地吹响了哨子。 商社里的雇工放下了手中的活,领取了棍棒和长杆,带上了一块红布,聚集到了商社的门前,几个人在里面维持着秩序。 几十个人站成了两排,竟然有几分军中的气势,虽然歪七扭八,可比起对面正施施然走来的愤怒的人群还是要整齐一些。 他们是商社的雇工,很多人已经在商社做了很久,从一开始就是。薪水虽然不高,但是商社有完善的各种制度,每年据说还有一笔或多或少的分红,而且居然还有辞退后的象征性三个月的补助,这些都是明明白白写在商社的制度中,上面也都是印了手印的,雇工们很相信。 一些人听过陈健或是湖霖讲故事,一些人则单单就是为了这份相当不错的工作,还有一些人则用他们父母的话说就是吃饱了撑得。 这些雇工里有不少军中退下来的长矛手,这里又没有雇佣兵的行当,退下来后也是无用武之地,只好在各处做事。 如今身上虽然没有穿板甲,手里拿着的也不是长矛而是木棍,但是在军中棍棒下的习惯还是让他们很顺利地站成了一排。 湖霖走到了前面,附近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冲着这边指指点点,小声地讨论着。 对面那些玻璃作坊的雇工们走到了商社门前,大声叫骂着。 “砸了这害人的商社!” “对!我们要吃饭!” “让你们商社的陈健出来!” 叫骂中,混在人群中的几个人看着商社前面站着的胳膊上扎着红布的商社雇工,隐约觉得有些不太对。 湖霖站在最前面,也不着恼,笑问道:“诸位啊,我们慈善商社怎么惹到你们了?我们虽然捐出的钱不多,可怎么说也是做了些善事,怎么就害人了呢?” “我想大家也有认得我的,有什么话咱们可以说说啊。” 人群中一人吼道:“你们做善事又没做在我们身上,你们的钱也没给我们,可是你们却让我们没法过下去了!” “对!狗东西,伪君子!” 湖霖站在一块拴马石上,站的高高的,喊道:“诸位,怎么会让你们没事可做呢?我们商社的陈健说了,凡是……” 话刚说到这,人群中飞出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了湖霖的额头上。 “别听他胡扯!咱们冲进去砸了这害人的商社啊!” “不砸咱们都要没事情可做了,玻璃作坊一个月发的薪水是多少?难不成你们想要去当农工?” “砸啊!” 几个人率先冲了出来,朝着战成一排的商社的雇工那里冲过去,后面的人被这几个人一带,也都纷纷往里面涌着。 湖霖眼前黑乎乎的,鲜血从额角一直流下来,遮住了眼睛,咸腥的味道就在嘴角。 出手的人砸的很准,正好砸中了他的额头,想来常人是没有这样的准头。 湖霖此时并没有想这么多,两个伙计把他抬下来,对面的人群已经和商社这边的人起了冲突,但是商社的人战成一排,对面的人乱哄哄的,接触到一起的只有前面那一排,就像是洪水想要冲破堤坝,却一直冲不破。 “报信的人回来没有?” “没有。” 湖霖捂着伤口,拼命站了起来。虽然陈健早就和他说过可能会出这样的事,可是却没想到会这样。当时陈健和他说的时候,他认为动手只是最后的可能,早作准备是对的,不过他还是比较理想地相信凭自己一席话语便能让这些人安静下来。 然而没想到对方有些人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刚开口就被砸倒了,随后人群就乱了起来,这就更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他明白现在已经到了危机的关头,虽然从陈健那里带回了硫酸也带回了准备殴斗的想法,但是在心头他还是倾向于靠说话来解决这些事。 现在以商社这边雇工的组织力,最多还能在那里保持理智十几个呼吸的时间,这还是他苦口婆心说了好久的结果。 一旦真要动了手,商社这边的人肯定也会不管不顾,到时候两边可都是要受伤的,这是他很不愿意看到的事。 巨大的混乱中,湖霖大声喊道:“诸位!听我说!” 可是对面的叫喊声将他的声音完完全全地压住了,根本没有容得下让他说话的条件,这时候之前去报信的那个伙计回来了,湖霖一把抓过来问道:“怎么样了?” “不行啊!今天治安官说是出城了,他们正往上报呢……” “出城了?” 几句话的时间,商社这边也有人喊道:“柱乾先生!和他们干吧!” “是啊,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轰…… 几个罐子飞到了商社的门窗上,将新换的玻璃砸的粉碎,一股淡淡的桐油味四处飞溅。 对面一人拿起一块红砖狠狠地拍在了一个商社雇工的头顶,直接把人砸倒在地。 这一声拍人,让商社这边再也撑不下去了,最后的一丝理智和时间太短的组织力彻底崩塌。 不知道是谁先骂了一句,紧接着动了手,第一排的人拿着木棍朝着冲过来的那些人的身上狠狠地砸过去,后面一排拿着长杆的端平了长杆,或是在军中做过头排兵的雇工喊了一声,几十根长杆平平地戳了出去。 屋前,一个陈健熟悉的亡命徒笑看着窗前的桐油,趁着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划了一根古怪的小木棒,用身体一挡扔到了桐油上,谁也没有注意到。 桐油迅速地烧了起来,那个人冲着商社的雇工喊道:“他们放火了!这是要烧了咱们商社让咱们没饭吃啊!” “跟他们干了吧!” “全完了!咱们的账本还在里面呢!还有那么多的玻璃!” “放火了!” “不让咱们好好活,那他们也别想好好活!” 场面顿时混乱了起来,商社这边一个人端起一个兑了水的酸坛子,朝着对面的人群泼了过去,对面几个人惨叫着捂起了眼睛。 湖霖知道场面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就像是不久前陈健和他说的一样,一旦人多起来根本控制不住场面,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才明白所谓的纠察队到底有什么用。 这时候再不忍心也得忍心,只能赢下来控制住场面,否则怕是要死人, 透过眼前的血,看到了商社的雇工用长杆戳倒了几个人,一个拿着木棍的商社雇工狠狠地砸着一个躺在地上的玻璃作坊工,那个人弯曲着身体像是一只虾,在那里惨叫着,连同砸在身上的、闷闷的木棍声竟让湖霖觉得听得很清晰。 一个年轻人可能是被绊倒了,两个人踩在他的身上,他努力想要站起来,却被一个人踩住了手。弓起腰想要站起来的瞬间,又被一根棍子砸倒在地。 毫无组织的玻璃作坊的雇工此时已经完全处在了下风,第一排被冲散之后就变为了各自奔逃的踩踏,商社的雇工们提着棍子在后面追着,把一个又一个其实和他们根本无冤无仇的人砸倒。 门前到处都是哭喊声,到处都是惨叫声,身后的商社火焰的爆裂声加上木架的的浓烟,宛如地狱。 玻璃作坊那边领头的几个逃走了一些,有些人是藏在后面鼓动喊话的,但也有几个因为冲的太靠前,万没想到商社这边这些人像是早有准备一样,根本冲不开。 ………… 等结束的时候,满地都是伤者,十几个人的手脚或是肋骨骨折,躺在那里惨叫,或是朝远处爬行。 九个人眼睛被泼了酸,红肿起来,捂着眼睛还不知道自己的后半生只怕彻底要完了。 二十多个人被围在那里,蹲在地上连动也不敢动,商社这边伤了七八个,湖霖额头上还流着血,场面一片混乱。 整个商社都被烧没了,里面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商社的人正在忙着将火熄灭以防烧到别人家,旁边的人也都围过来帮着救火。 湖霖不断给邻居道歉,只说要是烧了什么东西商社赔偿。一边喊着商社的人注意着别让人再混进来以致出了人命。 商社这边,两个人盯着躺在地上的一个人。 “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四哥让咱们不打架,就在远处盯着谁使坏,这活咱们以前常干,熟的很,看不错的,就是那小子扔的桐油还用石头砸的柱乾先生。” “拖走,打,必须让他说出来有人指使。他们不闹了?咱们闹!” 第六十四章 报官 “现在要怎么办呢?” 商社众人看着满地狼藉,并不算害怕,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善后。这种为了生存的殴斗经常发生,行会之间的冲突一般都是以砸作坊、砸机器为主,而码头上的人则动辄以命相搏,有时候仅仅是为了垄断某些劳作,比如搬运。 没死人,事就不算太大,不少商社的人还沾沾自喜,这也算得上是以寡敌众并且获胜。 湖霖擦了擦脸上的血,指着那些躺在地上的人道:“雇人把这些受伤的抬走,找人帮着医治。咱们也去闹一闹,不去作坊,直接去堵治安官和司法官的大门。” 他起身朝着附近的围观者道:“诸位乡亲,还请跟我们去做个见证,这件事实在是怨不得我们。他们砸了我们商社还把商社付之一炬,可我们又做错了什么呢?难不成这世道做些善事也要受到这样的欺辱吗?” 围观众人并不是做玻璃生意的,这件事他们并没有切肤之痛,按照旁观者的角度来考虑,慈善商社做的一点没错。 况且平时这边经常帮众人,为人接物又和气,又做了很多实实在在的善事,众人看着那被烧毁的商社,不由有些气恼。 商社虽然是胜利者,却从一开始就装出一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样子,围观的人单纯地觉得商社的人更能打,却没注意到商社的人从一开始就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早已准备了数月的。 于是不少人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维护正义,或者说他们并不害怕维护他们所认为的正义,在湖霖的请求下同意了。 很多人被商社雇佣来,帮着抬那些被砸伤的人,就在附近找来了医生帮着救治,商社出钱。 而在商社附近的一间小屋中,正上演着最为黑暗的一幕。 那两个抓到了玻璃作坊中闹事的人,正在进行文明的私刑逼供。 “又不能打,又不能留下血痕,四哥说的那刑法到底行不行啊?他从哪知道的?” “管他呢,试试呗。” 闲聊着,便将早已准备好的简单刑具拿了出来。 一把水壶里面装着很普通的凉水,一条毛巾,几块砖头。 “说吧,谁让你烧的我们商社?” “我不知道。” 只问了这么一句,问话的人竟不再问,直接将这个被绑住的人放倒在地,双腿垫高脑袋微微向下,却也不打不骂,只是将毛巾覆在了脸上。 被毛巾覆脸的人竟也不惊慌,问话的人直接问道:“我就问你几个问题。谁让你放的火,谁让你烧的商社,谁是背后指使。” 那人虽然被毛巾盖住了嘴,却也硬气,竟是冷笑道:“当年老子也是被人砍过的,你们有种便弄死我。” “硬气!” 不只是嘲讽还是夸赞,二话不说将毛巾展开全都覆在了脸上,把头完全蒙住。 “这能行吗?” “试试吧,不让咱们打。” 抱着一种试试看的态度,将那壶很正常的水倒在了毛巾上,后面的人端着一个盆里面装的也是水。 半壶水下去,竟然毫无影响。 正以为这刑法无效的时候,忽然间躺在那里的人剧烈地挣扎起来,可是四肢都被绳子绑住根本挣扎不开,想要说话却只能闭住呼吸。 从剧烈的挣扎开始,整个人都变得扭曲起来,但是被毛巾捂住了脸看不出脸上的狰狞。 施刑的两个人嘿了一声,竟似看出来些门道,心中难免好奇这简单的不要棍子皮鞭只要毛巾和一壶水的刑法竟然有效。 又倒了半壶,被绑住的人已经从无声地挣扎变为剧烈地咳嗽,但却诡异地难以叫喊,裤子下面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湿了,一股臭味在房间中弥漫。 双手不断地挣扎,仿佛要将绳子拽断,简直就像是疯掉一样,随后那咳嗽声愈发强烈,双腿轰轰地拉着绳子像是要不惜把腿拉断一样。 没有咒骂甚至没有惨叫,只有剧烈地像是要死了一样的咳嗽声也疯狂地临死前的挣扎。 施刑的两个人有些害怕,对视了一眼,浑身一冷,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水,扯开毛巾。 毛巾之下,仅仅几十个呼吸之前还硬气坚强的脸庞此时已经变得扭曲而又苍白,鼻涕从鼻孔中流出那是水侵入了呼吸器官后自发分泌的粘液,双眼中只剩下无助和惊恐。 就像是溺水一样,在不断地咳嗽中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浑身不住地颤抖原本有力挣扎的身体绵软地如同面条。 “说吧,谁指使的?” 那人还在咳嗽,想要说话却因为咳嗽说不出,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条看上去简单的毛巾,眼看着这条毛巾就要被覆在脸上的时候,终于强忍着再呼吸一口的巨大欲望忍住了咳嗽,哭喊道:“我说!说!” 施刑的两人咽了口唾沫,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那也算得上是流氓,万没想到竟然只不过这么点时间就撑不住,想象赵四也根本不可能知道这样的手段,不由地身上有些冷——真正的指使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变态人物才会想到这种可以让同行撑不到须臾的刑法? 再看看哭喊着咳嗽的那人身上,除了剧烈挣扎导致被绳子磨破的手腕之外,身上并没有什么鞭痕棍伤之类,这方法简直奇效。 施刑者其实很好奇,想要问问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最终还是没问,而是拿出了纸笔。 “会写字吗?” “会的不多。” “不多也行,自己说说吧……” 片刻之后,一篇炮制完成的一半真相就完成了,摁上了手印,递送过去,急忙忙拿出去交到了湖霖手中。 “柱乾先生,您看。” 湖霖接过纸一看,抽了抽嘴角,狐疑地看着这个陈健安插进商社的人,想要说点什么却还是住了嘴。 纸上写的很清楚,是黄文亮鼓动雇工来打砸,桐油点火甚至还准备杀人之类的事也写的一清二楚,外加最为诛心的:如果死了人那就想办法也把玻璃作坊这边的雇工也弄死一个以免不好说。 可以说湖霖原本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希望,看到的皆是阳光稍微有些阴云也也不过是变幻无穷的白云。但是看到了这张纸之后,他有点怕了,有点不喜欢这种你死我活的直白,完全不是他幻想中的那个世界。 不是绝望,还是幻想碎掉之后的清醒,本来皱着眉的他忽然笑了一声,似是在嘲笑自己的愚蠢又像是在嘲笑自己的幻想竟然如此脆弱。 “走吧,去报官。” 将这张纸收到怀中,带着很多的雇工以及那些愿意出面证明是商社忍无可忍才起了冲突的人一同朝着城中而去。 ………… 黄文亮的家中,同行们为了避嫌都没有亲自参加今天的事,在他们看来打砸是个很好的选择,纺织作坊里这种事前些年也出过,行会的打砸不叫打砸,那叫稳定民生以免生乱。 他们讨论的是打砸完后要不要去打砸南安的玻璃作坊,哪怕不砸弄出些乱子闯进去看看那玻璃作坊内部到底是怎么生产的也好。 一旦学会自然可以将陈健一脚踢开,若是学不会也可以让陈健多退一步,让这年轻人知道招惹了行会的一群人不会有好下场,动了大家的饭碗那是真要找你拼命的。 正讨论到时候是去南安砸完趁乱看看作坊,还是砸的时候一把火烧掉的时候,几个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满脸惊慌。 “东家!出事了!咱们的人被商社的给打了,全都跑了,好几十个人都被砸的动不了了。” 砰! 黄文亮猛然起身,将茶杯碰了粉碎,惊道:“怎么回事?商社那边多少人?” “几十个吧,他们拿着棍子,直接就把我们打散了……咱们的人根本使不上劲,现在商社那边正嚷着要来砸咱们呢!商社被泼了桐油着火了他们才动的手,可我们根本就没点火,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烧起来了……” “烧起来了?不可能!怎么会烧起来的?有没有人擦火石?” “没有,我们就是泼了油想要起冲突,打起来之后在点火,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一下就乱了,接着火就烧起来了……谁也没看到是怎么回事。这大白天的也没火把,那又是商社不是酒肆饭庄,根本没火啊……商社的那群人看到烧了之后就像是疯了一样,直接就把我们冲散了……” “怎么冲的?怎么可能?” “那些人……像是在军中一样。有人泼了些什么水,咱们的人轰的一下就乱了,借着一群提着短棒的便从咱们乱了的地方冲了进来,见人就打。后面一排拿着长杆的也不冲,举着长杆将我们都戳翻在地,前面一乱后面的都跑了。” 屋内登时安静下来,田文亮只觉心口一滞,绞痛顿生,左腿失去了知觉一样发麻,噗通一声跌坐在椅子上。 很显然对方是早有准备,不论是点火还是反击,那都根本不是毫无准备的样子,这哪里像是斗殴,分明就是军队对平民的震压才有的手段,要说对方没有准备田文亮决计不信。 抚着胸口顺了好半天的气,旁边的同行都有些坐不住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想着快点回去看看自己的作坊别被砸了。 砸了作坊,罚钱了事,可带头的又不是陈健,陈健的作坊又在南安,到时候可真是要完。 想到这,急道:“田兄,这可怎么办?” 田文亮忍者心口的剧痛,哆哆嗦嗦地说道:“报官吧……” 第六十五章 泼脏水 从一开始的运筹帷幄到现在的只剩下报官一途,田文亮失去的不仅仅是主动权,还有一直在心头的必胜的信心,以及几十年来行会规矩所带来的优越和自然都在这一刻被踏了个粉碎。 闹到这种地步,田文亮反而希望商社的人冲过来砸了自己的作坊,因为他担心这个如毒蛇一样的对手会有什么别的阴谋。 然而陈健并不在闽城,湖霖也并不是个玩弄阴谋的人,只是一个年已三十却仍旧热情如火的年轻人。 早就定好的事当然不是去砸了对面的作坊,而是去报官,只是看过了那个“纵火犯”关于田文亮的指使后,湖霖心中压着一股火。 这股火不是对个人,而是对他所幻想的一切的践踏,让他在绝望中苦笑的怒火。 越来越多的人或是为了看热闹跟着商社的人去了司法官和治安官那里,而在将要抵达的时候,湖霖忽然停下来,站在了一辆路边的马车上,看着成百上千的、华夏的同族,心中忽然想要说一番话。 “诸位乡亲,所有今天看到这一切的朋友们!” “此时此刻,我心中是愤怒的,愤怒之中,我只想说两件事。” “既然我们和那些侯伯国不同,既然我们的法令是议事会立下的,那么作为一个华夏的人,我遵守这一切法律,不会因为愤怒或是希望众人的帮助去改变一切。规矩已经定下,也有更改规矩的办法,更要遵守这种规矩背后的规矩,在利用规矩更改那些法律之前,我不会用愤怒去代替法律。” “法律应该对乞求与哀叫无动于衷;也应该对众人的叫嚷不理不睬。它应该是理智的,不应该被一切感情所左右。我之前的一生都在议事会中为符合规矩的办法去更改法律而努力,所以这一刻我不会背叛我的初衷。” “我只想说,我们商社是无罪的,因为倘若我们受到了侮辱与损害尚且不能反抗,那么便没有我们生存与财富的保障,而我们商社所做的只是绝望下的呐喊。” “但同样,那些打砸我们商社的人,他们有什么样的罪刑不会因为我的愤怒、不是因为大家对我们的同情而改变。” “我和商社,会去相信司法官的决断,会去相信我们的法律是为了保护我们每一个华夏的子民,而非是让他们陷入连生存与财富都会被一言一人所践踏的谎言!” 湖霖咽了口唾沫,在数百人面前说话对他而言早已习以为常,但此时却有些仿佛年轻人一样的激动。 从怀里掏出了那张写满了罪状的纸,扬起来喊道:“可是诸位,法律是靠议事会的人商定的,那是我们推选出来的。” “然而你们听听!听听我们推选出来的、代表着我们意愿的议事会成员黄文亮是怎么对待这件事的!” 他大声地宣读着那张纸,到最后一段关于弄死几个人烧掉商社之类的事时,他的嗓音已经提到了极高,脖颈上暴起了青筋,已经变为了嘶吼。 “看啊!这就是我们推选出来的,有资格代替我们修改法律的人!他把我们的血放出来,只为了他能沾着馒头吃下去,因为那样很香!吃的鲜血淋漓满嘴通红,却还要笑着告诉我们他是代表着我们的意愿!” “我从不会违背法律,但我却难以接受这样的人成为议事会的成员,难以接受这样一个吃着人血馒头的人去修改我们的法律!因为这样的人最终会把我们都变成他想要喝的血,却又高呼着律法神圣。” “这是比我们商社想要获得一个无罪与公平的赔偿更为重要的事!” 早已被煽动起来的人群已经压抑不住愤怒,尤其是听到那篇冷血的、将人命看作是一种为了达到目的而随意动用的言辞后,更是恼怒。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让这种人滚下来!他不配做咱们郡的议事会成员!” “喝血的蛆虫!” “罢免他!” “我们的血就是被这种人吸走了!” ………… 被煽动起来的众人最终没有前往议事会门前呼喊,而是被湖霖劝的散去了,因为湖霖知道这种群体的大事还不是他如今可以完美组织的,人太多了。 他只是一时兴起说出来愤怒与压抑,在抒发完这一切后终究还是恢复了理智,知道以现在的纠察队很难控制这样的场面,终于靠着自己所有的名望和声誉将这些人劝散了。 只能说运气很好,这是偶然为之,所以没有人提前混进来,但这番话后带来的愤怒已经在城中传播开。 保持着理智的湖霖走的正常的程序,将那些玻璃作坊的众人以及幕后的指使告了上去。 整个闽城因为这件事而有些杂乱,闽城的司法官治安官等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一次的事闹得太严重,顺带着那番让人愤怒的话引发了闽城中层的恼怒,一个处理不好就可能引发大规模的事件。 这种恼怒早已形成,越发固定的行会、阶层、财富等等的分化,让中底层的怒火已经燃烧了不是一两天,只是缺乏一颗点燃的引信。 其实很多人都这么干,但却从没有人这么直白地将幕后的肮脏说出来,不少人对田文亮是真心的怒其不争,心中已有决断,若是这件事坐实,立刻脱开关系。 除了正常的司法,湖霖也已经以议事会成员的身份提议,罢免田文亮郡议事会成员的身份,并且闹得沸沸扬扬。 可以说湖霖开启了互泼污水的肮脏时代,总要有人开这个头,未必是坏事,但肯定会演化出许多的闹剧,只不过闹剧本身也是人往前走的一种副作用。 很多事要一步步地走,从而缓慢地积累到变革的临界点。 而同样,很多变革就像是一团裹着屎的鸡肉,想只吃掉鸡肉却不让唇舌触碰到屎,总是妄想。 湖霖让闽城乱了起来,同样也让原本平静的玻璃行会乱了起来。 同业行会其实还是有些温情的,有时候也真的可以带着一番人文的情味,比之赤果的侵吞融合逐利,多少有那么一丝脱胎于旧时代的温暖。 只是这种温暖未必能够抵挡住利益的诱惑。 田文亮从上次心痛开始,一天之内仿佛衰弱了许多,所幸没死,却也开始感到绝望。 司法官已经告诉田文亮了,五天后就要公开审判这件事,这件事的影响有些大,而且对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分明就是没留后路的鱼死网破,丝毫不担心得罪这些人。 城中的风声更是传的更紧,伪善、屠夫、吸血蛆之类的名称成了田文亮的名头,不是田文亮没做过好事,实在是陈健伪装的更好,弄出的人人皆知的慈善商社的面子,遮掩的太好。 本以为这件事会死几个人,双方都牵扯进来,最终依靠关系让陈健退步,至少保住自己这个行会会长的地位,可现在看来陈健不但不准备退步,还准备踏上去让他永世难以翻身。 行会内部已经开始分崩,原本的拥趸们开始寻找退路,据说已经有人和慈善商社那边联系了,田文亮本想说一句奴颜婢膝,但最终还是说不出口。 现在闽城玻璃行会的人聚在他的家中,一个个愁容满面,很多人开始指责田文亮之前的作为,甚至有人的意思是田文亮不再适合当玻璃同业行会的会长。 人情冷暖田文亮见的多了,也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是什么处境,外面流传的事已经让他背上了不得不背的黑心名声,问题是大家向来都是这么做的,所以他还是觉得自己错了:但错不是因为自己那么做并无道德上的错误,而是因为自己做的有些大意了没做好。 “田兄,如今这事,还有转机吗?” 面对疑问,田文亮摇摇头,哎了一声道:“他始终有些名头,不是那种普通的商人。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但是没用。我知道,你们现在都想和我撇清关系,我不怪你们,可是你们真的觉得陈健会那么好心?他会让多少利?” 一个人哼了一声,有些埋怨地说道:“当初还不如就答应陈健的要求,便让他持一半的利润,也好过现在。如今,他又能产碱,又有湖霖帮着支撑,完全用不到我们,只怕我们现在去求他,又有什么用?反倒是几个月作坊没开工,白养着雇工不说,又吃下了这么多的碱……” 这话一说完,田文亮怒道:“如今倒是说起这番话来,当初干什么呢?既然选了我做这会长,当初你们难道不是也想着多分些利吗?到如今坏了事,便要全推到我的身上?当初你们一个个都想着占尽便宜,不想分润,我当时就算让你们接受,你们难道能接受?现在却说这些风凉话?” 他咬着牙站起来,像是又回到了年轻时候雄心无限的模样,吼道:“现在这局,怎么解?若是别人,我大可以一死了之,只说被陈健气死了,蒙冤而死,让众人可怜我而怨恨他。我不怕死,但是这办法对那个人毫无作用,他不但不会退让,只怕还不忘写文来骂我咒我!论写文,咱们谁能比得过他?到时候再写篇戏,将我在戏台上骂的狗血淋头叫人哈哈大笑,我在黄土之中还能有什么办法?” “论话语,他有嗓子有笔杆子,能说出话;论钱财,他的钱财虽然不如咱们,却也不是可以轻易摁死的;论家世,毕竟他还有个父亲,还有个学宫的名头。他不是那种咱们可以轻易逼着上吊的人,我已经做到最好了,你们还想让我怎么样?” 仿佛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眼皮耷拉到肿起的眼袋上,无奈地哎了一声,摇头道:“等着吧……这世道要完啊,要没有一丁点的温情了。也罢,就从我这开始吧,至少让咱闽城的人知道,他陈健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他做哪一行哪一行就会血雨腥风,我倒要看看以后谁还敢让他涉足他们的行当。如今咱们行会完了,没人说话,将来他们行会完了,谁来说话?” “鼠目寸光!以前的世道多好啊,各行都有同业行会,大家吃肉喝汤便先分下,若有外人就排挤掉,有什么纷争聊一聊,总不会争个你死我活。可以后啊,怕是没有这样的好时候了……他这么做早晚要犯众怒的!” 有人却想,犯不犯众怒关我屁事,倒是要提早去见见陈健,就算少分润一点,也总好过这作坊被挤的干不下去,得告诉他这次闹事和自己无关,都是你田文亮在后面教唆的。 更有人想,你田文亮说的如此好听,难不成当这行会会长就没一点私心?如今你要被人踏在地上,我们却不与你陪葬。真要是如那年轻人说的垄断了整个国家的玻璃行当,便是少分一些也比现在赚得多。 第六十六章 漩涡 他们这样想着,想要付诸实践却有些难,毕竟商社的正主儿是陈健,藏在南安又不露面。 如今闽城内部有些乱,他们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离开,只能盼着出了这么大的事陈健能主动来到闽城处理。 事实上事情发生的一天后陈健就得到了消息,有人骑着快马将闽城发生的事告诉了陈健。 陈健当时正在那画一张草图,是在这个时代颇为诡异的建筑,看上去似乎是一栋楼房,而且是砖承重结构的楼房。 一共五层,第一层很低矮,大约是为了承重所以第一层紧贴着地面更像是半地下室,而且上部的结构还是一个发券拱形,显然是为了承上面四层的重量。 承重墙也是第一层很厚,第二层略薄,以此类推直到第五层变为正常的薄墙。房间的跨度不大,应该还是木衍架结构的,草图还没有完成,更像是一个概念,上面隐隐约约画着一个巨大的竖直的牌匾,似乎写的是“善良的华夏议事会法定垄断航海风险投资殖民掠夺联合商会”之类的字样。 报信的人进来的时候,陈健卷起了草图,报信的人只是瞥了一眼没有看清太多。 将闽城发生的事情简略地一说,陈健也不在意,只问道:“商社全都烧没了?” “烧没了,附近几家的屋子也都被烧了。” “附近邻家的安抚呢?” “柱乾先生正在做,没问题的,先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暂时找地方居住,等司法官决断之后再商量赔偿的事。” 询问了一下被烧毁的面积,陈健还是很满意的,又问道:“私行逼供的人怎么样了?” “没事,我们找过精通司法的讼师问过了,没死人也没造成肉体上的伤害,最多去官营矿劳作两年,两年后出来有了钱可不是件好事嘛,都是我们自家的兄弟,这种事没问题的。” “那就好。” 倒提着笔顿了几下,陈健琢磨了一番,笑道:“柱乾先生做的很有意思啊。他是个精通司法的人,闽城官面上的事让他去做吧,我是不管了。你帮我传个话,就说我过几天再过去,等那些玻璃作坊的人着急了我再去,去早了让他们以为我还真把这件事看的挺重呢……” 报信那人嗯了一声,又道:“柱乾先生的意思,是不是提前去一趟闽城?如今玻璃行会内部已经乱了,如今只要你去了闽城,那些作坊总会来找咱们商量。最主要还有那些玻璃作坊的雇工,柱乾先生说他们也没什么错,毕竟是有人在背后蛊惑,他们是无辜的。” 陈健无奈地笑了一下,心中还是有些佩服某种意义上的同道之人,点头道:“你告诉他,让他放心,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不会让那些玻璃工匠挨饿的。行,那就麻烦你再连夜跑一趟,告诉柱乾先生吧。” 说完起身行了一礼,那人脸上虽不以为意,但这一礼却牢牢记在心中。 ………… 南安,陈健在得到了消息的时候,南安县的县令嗟远山也从另一个渠道知道了消息,但却不动声色,将这个消息散步了出去。 很快,南安县的官员们便聚到了一起,毕竟陈健又是送礼又是行贿又是纳税而且关键是陈健行贿后并不要求什么事,看样子就是普通的结交,从不要求任何于外之事。 这样的好作坊很多官员都喜欢,自家屋中换上了亮堂的大玻璃,还有些造型独特看起来品位不高而且形状畸变的假水晶器皿,有些事那总得帮个忙。 嗟远山倒是不动声色,同级的官员们便先说了这件事。 “咱们县的玻璃作坊和闽城的玻璃作坊起了些冲突。咱们县的作坊也有不少雇工,又带动了木器煤铁的消耗,加上他这玻璃的木架上都写着咱们南安县的名号,据说如今也是远销都城。我作为治安官,有些担心闽城玻璃作坊的暴民来这里闹啊。” “是啊,他闽城的作坊雇工要吃饭,难不成咱们南安的雇工就不吃饭了?” 几个人嘀嘀咕咕将闽城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嗟远山啧了一声道:“那陈健也是心善之人,虽然来咱们南安不久,却捐献了许多书本笔墨以助教化,又不做些违法之事。我虽和他接触不多,但是印象深刻啊,年轻人很有作为。这样吧,这几天治安官就烦劳一些,严查一下闽城来的不法之徒,以免出什么事端。若是如闽城一样出了些流血死人的事件,咱们南安总不好看。” “还有啊,既是咱们县的作坊,总不能让他吃亏,去走动走动,问问他有什么难处,毕竟人生地不熟。若是他需要精通律法的讼师,也可以帮着联系联系,咱们县还是有几个厉害人物的,莫让他到时候要找却找不到真正合适的。” ……… 闽城,孙湛的家中。 仍旧是家中的小宴,邀请的也都是孙湛所熟悉的人,而且还有几个是当初看完戏剧后想要和陈健聊聊的带着某些目的的人。 几个友人安坐,聊起来的也就是闽城这些天发生的事,玻璃行会和慈善商社之间的矛盾就算是闽城这几天最大的事。 不同的人看到了不同的结果,坐在孙湛家中饮酒的这些人看到了另一种层面:民众是可以煽动的,他们愤怒起来是有力量的,而且这些大部分完成了开蒙教育的民众对未来的分化和固化是充满了紧张和不安的,有时候因为某个在这些饮酒的人看来微不足道的薪水和工作就可能爆发出难以控制的力量。 推杯换盏中,当初在戏院看戏的人说道:“义仍兄,真是没想到这个陈健还有这样的本事,弄出这么大一个作坊,竟然能把玻璃行会的田文**到这种地步。” 孙湛也有些自豪,如今那幕戏的名声远传在外,虽然并无伯乐千里马的故事,但相应的夸赞还是免不得落在孙湛的头上。 “是啊,我也没想到。当初还以为这个年轻人会一直走写戏这条路,结果写完之后便有些意兴阑珊了,竟然做起了玻璃生意。” “这个年轻人很有意思。别人爬山,会一直爬上去,直到生命的尽头爬到峰顶,无论是为了摘星星还是为了看日出。可他呢?明明很适合爬一座山,但是稍微爬出了一些名头,便换了山头,心如乱云,竟不知道到底想要干什么。” 孙湛笑道:“那也不能这样说。这个名头可是不小,反正我所在的这座山上,比他高的还有不少,可是如他这样年轻又爬的这样高的却没几个。” “那倒也是。他如今做这玻璃的行当,能够逼得玻璃行会乱了阵脚,数年之内便又成了闽城的巨富,身家之巨难以想象啊。你想啊,这玻璃咱们都看了,这可不是一个闽城,而是南北东西最好的玻璃,这又是多少财富?” 孙湛有些狐疑地看了几人一眼,问道:“你们什么意思?” “你别多想,我们在闽城可没什么根基,他又不是草芥之民,多少能发出自己的声音,断然不想去打他的主意。只是有些后悔当初没有早些和他聊聊,更是没想到他会闯出这样的局面。他这种人,不会是只想着做些玻璃生意的,等到这座山也爬到很高的时候,你觉得他会不会再换个目的地?” 孙湛摇头道:“不好说。他办了个慈善商社,心地那是极为纯净的。你们也知道,他在学宫木老先生那里据说也算是半个弟子,若是真想要做些别的事,去学宫学上几年弄出名头,未必不能踏足官宦之途。可他没去,而是办了商社作坊,可见他的心思未必在这里啊。” “官宦之事,对有些人而言是权利,对有些人而言则是实践些梦想,他既然在刚刚起步的时候就办了慈善商社,这种人你说他就没有点年轻人的梦想?我看未必啊。那湖柱乾是什么人?鼓吹的又是些什么事?他和湖柱乾走的那样近,有些东西想想就能知道了。” 孙湛笑道:“这又不是秘密,允许结社营党,他们年轻人嘛,聚在一起无非就是琢磨些改良之类的事。要我说这个事没什么不好。” 说话那人点了一下桌子,说道:“问题就在这啊。指望着议事会那些人通过这些改良的提议,那不是痴人说梦吗?说到底,他们就是年轻人的空想,等到碰到头破血流才能明白自己走错了!” “所以说,就必须有个独断之王,至高无上,才能顺利完成一些改良改革的提议,拥有对议事会的绝对控制。某种意义上讲,他们要做的和咱们要做的难道不是一回事吗?如今他们还年轻,懂个什么?把心思白白耗费在这些无用之事上,岂不是浪费时间?” 孙湛恍然道:“你们的意思是……陈健、湖霖这些人,其实都是可以和咱们站在一起的?” “倒也不急,但是可以和他们谈谈。不过在这之前,还是可以帮他们一把的,各方面找找人帮着调和一下,和他们接触接触。毕竟年轻人还是可以谈谈的,你对他又有知遇之恩,不论怎么样都不能看着这些年轻人走岔路啊。” 孙湛苦笑一声,心说这件事刚出的时候若是就大张旗鼓地站在陈健湖霖那边,总能赢得好感,可你们瞻前顾后又不敢决断。如今这事情都已经明了了,这时候也就是锦上添花,这情谊可就比当初直接帮忙差得远了,当初又不肯得罪玻璃行会的人…… 提议之人也明白孙湛的苦笑,说道:“这件事总归是我们看错了,如今做虽然不是雪中送炭,可总比不做强。这件事就拜托义仍兄去见见陈健。” “好吧,等过些天他来闽城的。” 第六十七章 撕逼的新境界 码头附近的一家茶馆中,几个人正在那里闲聊。 这几个人显然是刚刚下船,脸上有些长久坐船后的疲惫,却掩饰不住对周围食客所谈之事的兴趣。 听了一阵,一人便笑道:“李芸,你这小师弟在闽城好大的名头啊,怎么一来就听众人都在谈论他?” 李芸笑道:“我也不知道啊,之前来的时候只听说他会写戏,却不想这才数月,竟然做起了玻璃的行当,竟然也闹得满城风雨。看起来做的不小啊。” “嗯,听这意思是不小。想来也是有趣,一个如你所说整天忙着实验的人,竟然还有时间做这个?” “我也不知道,的确古怪,说不清楚。这一次先生让我问师弟一些事,顺便邀他尽快前往都城,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脱身。上次说要做一番大事,现在看来已经开始做了。” 旁边一人笑吟吟地听着李芸的话,又听着旁边桌上的人在那谈论,笑道:“你听听这话,你这小师弟说的可有意思,什么知识就是金钱……啧,就是不知道你们这一学科竟然还会烧玻璃?” 李芸也笑道:“总归还是有些联系的。按他的文章上推测,万物都是由小微粒而又重新组合的,要这么说别说是烧玻璃,就是烧出来水晶我也不足为奇。” “是啊,你们运气好,有这样一个小师弟,木老先生又不图虚名,倒是钠的发现这样青史留名的事都落到你们头上了。我本以为那些小册子还没传到闽城,在闽城你这小师弟名头不会太大,没想到不亚于在都城啊。” 听到这话,李芸笑的前仰后合,摆手道:“在都城,这名头反倒不是因为我们学科,只能说那些人借了小师弟的那篇文章罢了,我们哪是琢磨什么是国家什么是人的?” 众人想到都城中正在风靡的一些讨论,也都忍俊不禁。 ………… 都城的消息总是比别处要早许多,学宫刊行的小册子还在前往闽城的路上时,在都城已经引起了一波风潮。 这波风潮是年后的第一本小册子引起的,除了化学博物之外,其余好几门学科的刊物上第一篇也是那篇关于“归纳和演绎的方法”的文章。 很多人买到小册子后全都惊住了,既是对归纳和演绎逻辑总结的欣赏,也是惊讶于这篇文章竟然得到了好几个学科的认可,全都刊行了出来并且作为开年第一篇。 后面还有很多知名人物的点评,点评的人许多都是这些爱好或者研究这些学科的人常常听到的人物。 只是这一篇听起来极为有哲理的文章的作者,却是个无名小卒,无名到很多人绞尽脑汁回忆这个陈健到底在哪里听过,可惜想了半天重名的却有但肯定都不是。 更为可怕的是化学博物这一科的开年第一本小册子是加厚的,而整个小册子里大部分都是这个没听过的年轻人写的东西,第一篇是,最后一篇也是,随意翻看一页很大几率是…… 这就有些可怕,更可怕的是学宫里化学这一科新年之后传出了两个爆炸性的消息,两种新的不可再分之物被发现,而这一切都和小册子上的种种推测联系到起一起。 对真正学习博物化学这一学科的人来说,那两种不可再分之物的发现反倒是其次,重要的是陈健的看似合理的推测构造了一个体系、一种规矩、一种妄图解释世界的宏浩。 几乎是一夜之间,这个话题成为了某个圈子中绕不过去的问题,每天都有人传播着里面的内容。 然而这里面的内容并非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于是最为古怪的事情发生了。 这本小册子在化学博物科中引发了轩然大波之后,竟然在一些喜好讨论人、自由、权利、国家之类的圈子中迸发出更为强大的生命力和辉煌。 仅仅两个月的时间,由这本小册子的世界观所引发的争论不下几十次,而由此引发的声势浩大的争吵也在都城正式拉开的帷幕。 一种有别于之前的、新境界的撕逼开始了。 最开始借由这本小册子引发轰动的,是一篇不知道作者是谁的文章,可这篇文章很快引发了许多人的争论。 或是共鸣、或是反对、或是恐惧、或是欢喜。 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世间的万物都是由微粒构成的。山川河流如此、草木竹石依然。” “所以世界的本质是人所不能改变的,世界的一切变化都不过是微粒的重新组合、运动。所以物质是客观存在的,而且永恒的。” “所谓的喜好、怨怒,不过是对物质组合或是某种运动的接近或是远离的外在反应。” “既然万物都是由微粒构成的,那么人也一样。所以人本质上就是一种严密的、受到天地之道所操控的机器,一切的活动都不过是机器的运转。就像是一台织布机,因为脚踏所以动了起来……” 开篇借用了陈健的微粒世界观,用了新学到的归纳和演绎逻辑,在开篇之后的数千字中阐述出一个道理,一个机械唯物的道理:人的一切其实都可以用物质来解释,而不需要诉诸于一个超脱了物质的灵魂。 随后提出的一个让人易于接受的观点:世界的万物只有两种,一种是自然的,一种是人工的。 而人本身就是自然的产物,但又和社会不可脱节,所以人有两种性质:自然性和人工性。 随后用利用陈健那篇关于微粒的文章,言之凿凿地解释道:“微粒是宇宙的根本,物质是不灭的,人也是一种物,那么可以把天地之道看为自然之理。微粒之间的趋势,是趋向于此时此刻的稳定:即石灰只有焚烧才能变为碳酸气和生石灰,但碳酸气却只需要接触到生石灰就可以变为石灰。” “此时此刻如此,但若此时此刻的世界是一个高温的世界,那么组成石灰的微粒更趋向于变为碳酸气和生石灰……” 从微粒的趋向性开始,引出了人。 “此时此刻的世界,人既然也是属于自然的,那么人的本性就是顺从天地之道的,是有一种趋向的。正如老虎扑杀牛羊、狐狸叼走鸡鸭一样,人想要顺从天地之道就能也只能是邪恶的,这是自然性。” “人的自然性,是趋利避害、去苦求乐、追逐名利、交配、金钱、无休止的个人利益。” “人原本是自然生活的,这种生活状态之下就是完全的自然性而没有人工性——这里的人工性极为自然的人所创立的公共权威和武力——人的本性是天赋的自然权利,所以在自然状态之下,人拥有且本能地想要实现自己的自然权利。” “基于人的本性,自然状态下的人采取一切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也就成了必然,你争我夺、人人自危、互相残杀。这就是绝对的自由下的自然状态,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战争,每个人是每个另外的人的敌人,这就是人绝对自然性的体现。” “然而这一切诸如趋利避害、追逐个人利益的自然性,其根本的天地之道是为了自我生存。即自我生存是人类一切自然性的基础,当这个基础受到了自然状态下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混乱威胁时,占有一切的自然权利和欲望不得不让位于人类自然性的根本——即自我生存。” “于是基于理性的自然规则在此时出现,这种理性的规则是人工的产物,但其目的是为了最大限度的保护人的自然性。自然状态下是没有绝对正义的存在的,超越自然状态也就成为了对所有人的自我生存都有利的考量。” “在没有暴力、刑法来保证这种这种最大限度保护人的自然性的条件下,又必然会陷入绝对的自然状态的混乱厮杀和战争。” 从这里开始又是一段论证,证明出下一个问题,即国家产生的合法性和合理性,不是天然的,而是人趋利避害的自然性的最终选择。 “……人们生活在国家中,受到各种各样的束缚。而受到这种束缚的根本目的,则是为了保全自己——即人自然性的生存权,免使自己受到他人的伤害。” “国家是在所有人都同意以下方式所成立的:每个人都向每一个其他的人说:我承认这个人或这个集体,并放弃我管理自己的权利,把这种自我管理的权利授与这个集体,但同样,这个集体中其余人也把自己的权利拿出来。这是一种契约。” 这本小册子到这里戛然而止,显然意犹未尽。 据说刚刚传出来的时候,是个女人的笔迹,至少看上去是女人的。很纤细,但随后原件就被印刷了,大多数人看到的只是印刷体。 这种戛然而止和意犹未尽引发了都城许多中上层年轻人和一些思考这些问题的人的思索。 从逻辑上来看,以如今的知识水平和思考深度这是可以自洽的,并且很完美地解释了许多问题,用机械的、微粒构成的宇宙本质上亘古不变为基础组成了世界观。 但这戛然而止之后的问题却是可怕的。 既然是契约,那么这契约是和谁签订的?这是一个虚拟的人格还是特定的人? 这又陷入了一个悖论:不论任何人承当国家与人民的人格、或是成为承当人民人格的议事会中的成员时,这个人本身也具有其自然人身份,而自然人的身份又必然让他追求自己的自然权利,也就可能损害了他所承担的人民的自然权利。 即便他在政治身份方面谋求公共福利和所有人的利益,但他会同样谋求自己的利益,当公私利益冲突的时候,他就会先顾个人的利益。 这只是一篇引子,许多道理看起来甚至是可笑的,然而却是不可或缺的,没有这种可笑妄想一步走到所有人都幸福的境界,那就如同这个悖论一样:假使有一个完全拥有国家和绝对权利的理性的毫无自然性的人,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可是并不存在。 说到底,这不过是这个族群经历了数百年的发展之后遇到了瓶颈,人的自然性到底是善还是恶的一次争论的开始。 这不是炸药,不是火炮,甚至很多东西都是可笑而可能被后人嘲弄的,可是不是毫无意义呢? 讨论这件事的人不会想那么远,陈健不会想到一篇物质微粒说会掀起这样的轩然大波,更不会想到那篇文章脱离了本身的学科意义。 由这篇关于人与国家和权利思考的、戛然而止没有下文的篇章,引发了都城太多的震动,很多人抓住机会由此开始,蠢蠢欲动。 有批判、有不屑、有赞扬、也有理性的反对,善恶、自然、绝对理性、机械唯物、灵魂二元、道德天国种种古怪的想法都随着这一声春雷,开始在都城的角落厅堂中交汇。 这不是陈健写的,但之后引发的种种后果却要不可避免地和陈健扯上关系,那篇微粒物质不变学说支撑起了这里面的逻辑,于是有人开始攻击这篇猜测,以便彻底在逻辑上解决掉那篇关于人的文章以及引发的种种讨论。 第六十八章 质疑 李芸从都城来闽城之前,将都城圈子里各种反对陈健的推测都整理了出来,很大一部分也是他自己想要知道的。 不过也就仅限于化学博物这一科,李芸不喜欢参与那些关于人、权利、自然、契约之类的争论,他觉得人生有限术业专攻,只是自己的同窗们却多参与里面的争吵。 在他来闽城之前,那篇关于人与国家的小册子引发的争论出现了两个趋势。 一个是认同这种世界观,因为本来就和原本的世界观相差不多。由此展开的讨论是人的那些权利是归于自己的,哪些是在与国家的虚拟人格签订契约的时候交了出去。 此外就是在这种世界观之下的很多逗逼或是幼稚但可能会成熟的提议。 比如应该推选一个阉割后的人做王,这样会减轻很多的欲望;比如应该全民一人一票选出一个王,这个王拥有无上的权利但在就位之前需要承诺自己在任上能够达成什么。 由此又开始撕扯哪些人算是国民,按照财产加成投票是否是对的?那些财产不够的是否有投票权?财产不够是不是意味着这个人道德低下肮脏必然比那些富贵者更容易做出谋求私利的事…… 另一种则是反对这种世界观,反对的理由很多,最占主流的是认可物质、灵魂二元。 由灵魂超越物质并独立于物质,开始考虑是否有一种可以超越富贵贫贱、职业、性别的普遍可以适用的、人人都可以接受的道德,并将此道德整理出来,成为人的守则甚至成为一种隐性的法律。 又或者写出一种各个职业、阶层的行为规范,达到约束各个阶层行为的目的。比如种田的应该怎么做、不应该怎么做、想那些事就是罪恶;女人应该怎么样,不应该怎么样,应该遵守怎样的道德;做儿子的应该怎么对待父母、做雇工的应该如何对待主人…… 种种这些,在一种封闭的、孤独的、对未来恐慌和担忧的人群中传播着。 既有倒退也有前进,既有糟粕也有可取,就像是任何一个刚刚步入青春期的族群一样,仍有活力,但却马上就要成熟。若是就这样封闭的发展下去,距离帝制世袭的复辟也相差不远了——没有技术突破和对外战争掠夺的泄压阀和生产力的巨大进步以及政党政治,很可能会出现一个民选皇帝作为调节巨富大族豪强和底层之间矛盾的缓冲。 传播中,有心人开始挑选对自己有利的说法,并试图抢占这一次没有枪炮的战争的制高点,一时间都城的中高层和街头政治开始了大辩论,并在辩论中将归纳、演绎、逻辑之类的问题整理出来发展壮大。 这种传播也让都城的很多人知道了陈健的名字,但却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总觉得或许这应该是一个不问世事一心钻研的人。 包括那些和李芸一起来到闽城的几个人,在没有踏足到闽城之前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刚刚踏足这种对人的幻想就被击破了。 显然那不是一个不问世事一心钻研的人,相反不但问世事而且问的很深,以至于闽城的人不论是因为慈善商社、小额近乎免息的借款、亦或是因为玻璃行会的事件,都免不了要提起来。 提的多了,这些人便开始有了好奇,继而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这个在都城有些名气的年轻人。 尤其是听说了一些市井传言:那些玻璃行会的人想要控制灰碱,阻隔人家陈健的玻璃作坊,万没想到人家是学宫老先生的弟子,那是能把盐变成碱的…… 这个消息在不久前玻璃行会吞掉陈健售出的碱后不久就传开了,也是田文亮确定自己控制失败的因素,他不怎么相信这么神奇的事,可却挡不住中底层的人当成一件趣谈。 到这里李芸都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他是真的很好奇这种事,尤其是对他所喜爱的学科而言——他能把碱变成盐,但是却想不到办法可以把盐变成碱。 对他来说,这种事就像是一只猫嗅到了一条咸鱼,心动澎湃,着实忍不住。 既是来过一次,李芸也算是轻车熟路,直接带人去了陈斯文的家中。 问清楚了陈健的作坊在哪,又找了个商社的人引着,去了南安。 到了南安,免不了也对陈健的玻璃作坊目眩神驰,看着那些高耸的烟囱和往来运输的马车和滚滚的黑烟,总有些神秘的虚幻之感。 陈健正在屋中埋头苦读,身边除了那张破砖楼房的图纸,还堆着一大堆的算术之类的书本,正在那用许久没用过的汉字在那翻译,从一开始的几何逻辑推理开始。 这边的文字和真正的汉字还是有区别的,似是而非的方块字,他会的繁体字又不多,只好先全都写成简体。 穿越后越发发现想做的事情太多,会的太少,如今方恨读书少,却又不得不尽力而为。 少不得还要回忆回忆将来若是走出了迷雾,是否能记起几个此时尚且年轻的精通四书五经国学渊博的历史名人,半抢半抓甚至不惜绑架强迫他出去开眼看世界。 商社和玻璃作坊的事看起来已经逐渐步入了正规,有些事也要抓紧时间提前谋划,总要定出个大致的方向,帮谁杀谁救谁才能让世界线彻底乱的自己都不认得,实在有些头大。 等到李芸等人到来,陈健揉了揉脑袋,心里琢磨着正好让李芸帮个忙,看看能不能在都城学宫找到一个精通几何测绘的绘图师,至少帮着打听打听以便自己去都城的时候拜会。 收拾起了所有的不能示人的书本,出门去迎李芸。 见礼之后,李芸又一一引见了一同前来的几个人,据说都是学宫中的人物,陈健不敢怠慢,急忙叫赵四去镇上准备餐饭。 进了屋子,不免看到了陈健屋中堆的大量的这个族群的书本,发现都是些算数几何之类,几个人不由有些好奇,却也没有多问。 “师兄,先生可好?” “一切安好,而且正高兴着呢,如今每天都在忙着写东西或是闷在屋子里做些实验。” “那就好。” 李芸笑道:“倒是你啊,师弟,这一次先生让我来,主要是让你去一趟都城。你写的那些东西,引起了很多的质疑,先生是支持你的,我们师兄弟也是支持你的,但是有些东西真的很难解释。所以先生希望你尽快去一趟,一则是先生想要和你聊聊,二则就是希望你自己反击那些质疑。” 陈健嗯了一声,也知道自己那些就是推测,若是没有质疑反而奇怪。 “师兄,都质疑了些什么?” “先是对你说的气体也有重量表示了怀疑,很多人很难想象看不到摸不着的气体会是有重量的。有人给出了一个难以反驳的问题,先生也是为难的头疼。” “什么问题?” “有个人家是在海边的,前几年有艘运金矿的船在海中沉了,便组织了一些彩珠人去打捞。因为水有些深,所以几个人的耳朵被水压坏了,据说深入到水深几十步的深处就会压的难受。所以那人就质疑,若是空气有质无形,按说天之苍苍不可知多厚,那么这些空气应该把人压死才对,然而谁都没感觉出来。” 陈健点点头,又问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最主要的一点,就物质不灭守恒这一条,这是你所有推测的基础嘛。先生帮你顶过去了这一波,用了个天平称量胆矾和铁屑,再把铁屑扔进胆矾汁中铁化为铜后,重量不变。” “那就多谢先生了,这个办法不是很好吗?” “按你说的归纳法,那总不能就用这一种办法吧?比如说变成气体之后,是不是变轻了?这个现在哪里能说清楚,也没有那么大的天平。现在你也知道,称重的天平还是很难称出气体的。” “对。师兄,你晚来了几天,我刚刚叫人带了一笔钱去都城拜会先生,让先生帮忙找都城的工匠制秤做奖励呢。一千个银币先做个稍微能用的,过一阵我再多拿些。” “师弟还是有钱啊,出手就是一千个银币。你这玻璃作坊看来是赚了不少啊。” “哈哈哈,师兄说的是,干什么不用钱啊?我琢磨了,其实就现在天平不准的情况下,有些东西未必做不成,比如说纯碱和酸反应声称碳酸气。量少的话,肯定测不准,那就拿出一百斤碱和几百斤酸去做嘛,这个肯定能称出来……既是证明碳酸气跑了,还可以用个几十斤火碱吸收掉,看看重量是不是增加了。” 旁边几个人抽了抽嘴,暗暗咂舌,心说倒是有钱,动辄数百斤。 李芸也苦笑道:“师弟的想法极好……一说就通,只不过我们一直做些小实验,实在是想不出一下子拿出几百斤酸碱来就为了验证一件事。如你所说,还得有钱啊。” 陈健打了个响指道:“所以说师兄你来的正好,酸碱的问题,我来解决。来,给你们看样好东西。” 几个人也都好奇起来,跟着陈健到了仓库,里面堆放着一堆奇怪的咸菜坛子样式的东西。 李芸也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便开玩笑道:“师弟什么时候干起了酱菜行当?” “这酱菜,怕是没人敢吃啊。这些是绿矾油。” “绿矾油?!” 众人异口同声地惊叫了一声,看着几十个咸菜坛子,不敢相信陈健一个小小的作坊会有这么多。 铅室法或是缸塔法,再原始再落后,那始终产量是以吨计的,完全颠覆了跟随这些人的想象。 明知这不是酱菜,李芸还是咽了口唾沫,喉咙上下活动了一下,心里咚咚地跳着。 对他来说,看到这么多钱,未必会这样激动。但看到这么多的绿矾油,那实在是不能不激动,这东西的量产是个难题,很多地方要用可是产量太低,回忆了一下就算从小到大加在一起,也没见过这么多坛子啊。 “这……这是多少啊?” “很多,反正几百斤是有。我这既生产玻璃,也生产这些东西。之前我不是和你说,我留在闽城暂时不能去拜会先生,是因为要做些事吗?如今这些事算是有了个开头,这东西对咱们学科很有用啊。这一次回去,师兄倒是可以带回去几缸,还有些玻璃器之类的东西,全都可以多带一些回去嘛……” 李芸连忙点头,说道:“好!好!先生一定会高兴的,这东西要是有个几百斤,那可真是可以干很多事了。” 说完这些,李芸忽然反应过来,问道:“师弟,你是说让我回去?你先不去都城吗?” 第六十九章 恶俗 陈健有些不好意地说道:“师兄啊,我的作坊在这边经了些事,如今还没有处理完,你要不来我就要去闽城了。很多事你也知道,没钱根本做不成,我要是没有这个作坊,哪里就轻易拿出数百斤的酸碱来验证一些事?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李芸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么说吧,就算你的那篇猜测受到了质疑,但是制作出磷、揭示了骨头的构成、鬼火的形成之类的事却是不会受到质疑的。先生的意思是,如今你去都城是要在贤人祠上留名的,这是许多人盼了一辈子的事,这个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你倒好,像是都城会把你吃了一样,怎么就不去呢?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要留名还留不下呢?” 陈健苦着脸道:“我当然愿意了,青史留名说真的,谁不想啊?主要吧,就是有些反驳我得想办法证明我是对的,所以还需要一大堆的器具要准备。到了都城,有些器具实在是难以准备。这样吧,等到明年开春我立刻北上,想来那时候我该准备的也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师兄也不想看到我在都城被人围攻,却有口难辩吧?” “你又要准备什么古怪的东西?” “一时说不清。” 李芸无奈一笑,又道:“师弟,还有件事,你推测可以电解出钠的实验先生带着我们完成了,师弟师妹们很是引起了轰动。先生倒是不求留名了,但是师弟师妹们却盼着这件事呢,到底还是你提出的办法,总要和你一起一起留名贤人祠上。那你现在不去,大家其实也是有些心急。年轻人嘛,难免对这些看的重些。” 陈健腆着脸笑道:“那就再等等嘛。咱们不是还年轻吗?哎,你不说这个我还忘了呢,师兄,还有件事。” “什么事?” “上回不是给先生的信中说道植物生长需要的物质吗?我偶然发现了一件事,这一次你回去可以让先生帮着做个实验,若是成功,恐怕真要引起农学科那边的轰动,定会来拜会先生。这可是件大事,要是真的是这样,说不准真有一天可以亩产千斤粮。” 这句轻飘飘的话让和李芸一起来的人目瞪口呆,可李芸却不以为怪,失笑道:“师弟,是你猜的?还是你已经摸索过甚至已经做完实验了?你这人倒是市侩,拿着个做师兄弟的见面礼?” 陈健嬉笑道:“说市侩也没错,但是吧这个实验需要几个月的时间,你说我在这里做出来也没人信啊,正好学宫有农学科,可以请他们一起来看。我主要是没时间,正忙着学算数几何呢,这个人生苦短啊。再说这件事让我来说出来,总归引起的重视比较小,所以还是交给先生和师兄师姊们吧,得让人知道学识是有改变世界的力量的。” “你还是没忘都城里关于学识无用的传言啊?” “耿耿于怀啊,所以得请先生帮我扇他们的嘴巴,堵住他们的嘴。” “说吧。” “是这么回事,我这个作坊里有几棵草,后来有一天一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罐子,结果这些草……” 话没说完,李芸摆手道:“行……故事和巧合就不用说了,这个我回去帮你编就行。你就说怎么弄吧。” 李芸心说你要是半年前给我讲故事,我可能会信,可现在我是不可能信了。就像是过年时候弄出的钠一样,你要是没提前准备过,哪里会按你“猜测”的那样一试一个准? “哦,你回去之后吧,让先生和农学科的那些人呢一起做个实验。用洗干净的砂子作为土壤,水土种子保持一样,三种东西作为比对。一种是我弄出的一种臭水加了酸之后蒸出的粉末,一种是先生已经知道的钾盐,另一种就是用浓硫酸和骨灰共热后的产物。对比看看是不是这三种决定了植物能不能长得茂盛。另外呢,还可以弄出几分地的试验田,看看添加这三种化学肥料能不能达到亩产千斤的结果。” 李芸郑重地点点头道:“这的确很重要,就算是现在没办法生产,可最起码知道了方向,为将来准备。再一个,若是真的成了,也能支撑你万物皆为微粒构成的推测。亩产千斤……咱们这辈子或许看不到,但真要有那么一天,或许天下就安定了,再无饿殍。” “这也正是我的夙愿。至于这东西到底是谁先做完的实验,倒在其次。” “我真是看不透你了。” “先生年迈,我这个最小的弟子,总要送先生一份礼物。师兄师姊们帮我在都城扬名,我也得有所回报啊。” 李芸无言地拍了拍陈健的肩膀,不知道该说什么。 跟随李芸前来的几个对陈健本不熟悉的人也对陈健肃然起敬,然而这种肃然起敬很快就变得别扭起来。 在南安讨论了两天,陈健系统地解释了关于微粒学说的种种符合时代的猜测,解答了很多问题,也用微粒重新组合地学说解释了制酸和制碱的过程,但是具体流程没说。 这让跟随李芸一起来的几个人大为惊奇,又问了陈健很多问题,双方讨论的气氛融洽而又热烈。 这期间敬佩还是主流情绪,直到陈健和李芸等人去了闽城。到了闽城后,和李芸一起的几个人就被陈健的作风弄的哭笑不得。 陈健到了闽城,连夜花钱雇了人,买了红纸,用毛笔写了喜报,贴的满闽城都是。 “喜报:我郡陈健被学宫木老先生收为弟子,并因为……而有资格在贤人祠上留名,为此特在原慈善商社废墟之上举办流水席,以宴请父老乡亲,还请捧场。” 一夜之间,恶俗到极点的村委会级别的喜报贴的满闽城都是,大清早贴喜报的时候,顺带还带动了闽城鞭炮业的发展,乒乒乓乓地放了一上午的炮仗,弄得是满城皆知。 席面定在了十日之后,弄的李芸和那几个人颇为尴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自己的这个师弟……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 闽城人一大早就被这热闹弄的清醒了,一群人围着红纸看着上面的字,学宫和贤人祠的名声是知道的,而且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些有一些神秘,一时间赞扬之声无数,又带着十分羡慕。 真正去吃饭的未必很多,可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稍微熟识的都不好不去,那些被慈善商社帮助过的人更是在夜里帮着收拾那片废墟。 至于商社和玻璃行会之间的事,名义上和陈健没关系,总不能怪一个在南安的人对这些事负责,只是由湖霖担起这些事。 陈健就像是根本不在乎这件事一样,尤其是这喜报贴出后更像是一个宣言,我根本就没把玻璃行会的那些人看在眼里,你们愿意折腾和湖霖去折腾吧,我没心思和你们玩。 不论是舆论还是法律,商社这边都占优,田文亮自己心痛病犯了,湖霖便大方地同意拖延下去,顺便趁着机会拿钱给了那些被打伤的雇工,连带着宣讲了一番这些雇工只要没残疾都不会失业的。 陈健也和湖霖商量过,根本不在乎对方的赔偿,说到底就是为了把对方搞臭分化瓦解而已。按照法律赔偿的那几个钱只能算是聊胜于无,根本初动不了这些人的利益。 田文亮这一病,陈健又趁机散播了许多的流言,连夜造谣花钱在街头巷尾传播,绘声绘色地描绘了田文亮的发家史如何肮脏,弄的田文亮恨不能撑着拐棍出来告诉众人自己真的病了。 陈建是真的不怕,论家世自己的父亲好说还是个军官;论技术,这些作坊肯定比不过自己。 论打架斗殴,陈健深知一个道理,黑社会肯定打不过冲锋队,冲锋队基本打不过纠察队,自己商社这纠察队虽然就顶个名,但既有组织肯定是不怕城狐社鼠的,长木杆是经过数不清的街头乱斗检验过的神器。 论不光彩手段,陈健更是见得多了。造谣诽谤、恶意中伤、话语权骂人、煽动民意、伪善反击这些,田文亮尚需学习,毕竟族群的历史太短。 敲锣打鼓地闹腾了几天,陈健又叫人给各个玻璃作坊的作坊主送了封信,意思是自己想要宴请众人,商量下闽城玻璃行会的事,并且声明来不来随意。 接到信的作坊主不免有些尴尬,要是去了,那就算是彻底跳下田文亮这条船了,有些落井下石之意。 但要不去,又担心有人去,真要是成立了新的玻璃行会,到时候几家和陈健一起排挤自己,那可就真的不用做这门行当了。 到如今,原本的玻璃行会已经分崩离析,内部矛盾重重,之前被压抑和化解的不公,现在就成了内部撕扯的原由。 陈健的姿态更像是胜利者在受降,明摆着要是不去赴宴那就准备单干了。 有心人自然发现,陈健把请柬送到了各个作坊主的手中,唯独没有邀请田文亮,这就像是一个信号。 那些人也都明白过来,这个陈健不是反对玻璃行会,而是反对会长不是他的玻璃行会。 一边是利益,一边是落井下石的名声,看起来挺难选的,可其实并不难选。 几个尚算是有良心的,去看望了田文亮,几天时间田文亮彻底衰老了。 可就算衰老,外面的动静却是一清二楚,也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意思。 本想着最后劝这些人一句陈健此人绝不可信,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可心中的最后一点骄傲还是让他没说出这番话。 此时说了,这算什么?算是自己中伤别人?算是自己请求这些人别去赚钱?还是算自己除了说这样的话再无力量了? 面对着来到这里的同行,田文亮只是充满沧桑地说了一句话。 “知道了。” 第七十章 原始垄断 一边是面如死灰的心累无助,另一边是红纸鞭炮故意营造的恶俗欢庆,田文亮总觉得外面传言的鞭炮声和欢闹声仿佛就在耳边。 明知道是耳中的幻想,还是叫家人紧紧地关闭了窗子,一辈子的心血看起来已经毁了,再也没有曾经的精气神。 事已至此,玻璃行会的其余作坊主也都知道该怎么选了。 留下来就是等死,连行会会长都已经绝望,自己再撑下去只有被吞并一途,无计可施。 明知道陈健的宴请不会是好事,但也不得不接受。 在宴会定好的那天傍晚,十余个玻璃行会的作坊主应陈健的邀请济济一堂,彼此之间难免有些尴尬,不过每个人都彼此尴尬那么也就不再尴尬了。 陈健也没有试图去化解这些尴尬,利益之争最终还是要靠利益的平衡去化解。 得罪太多的人并不好,不怕不代表非要把仇怨作死,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需要一个利益集团帮助陈健在闽城站稳脚跟。 到来的作坊主在寒暄之后,安静地坐在案几之前,不知道这开场白应该是怎样的。 陈健也不知道如何开场,只好把几张写满字的纸放到了众人的面前。 “诸位,这是我的提议,大家可以看看,咱们今天就讨论一下这件事。” 没有太多的废话,陈健坐在案几之前,百无聊赖抖着腿,等这些作坊主将提议看完。 众人低着头,许久的静寂之后,忍不住面面相觑互使眼色。 终于有人发声问道:“陈健,你的意思是咱们玻璃行会不但要是个形式上的行会,还要合并在一起?我们各自的玻璃作坊都要合并成一个整体?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不少人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这简直难以想象,从没有过这样的行会组织。 “既然大家都是做玻璃行当的,那么合并到一起是有好处的。首先合并到一起后,咱们内部就不存在竞争了,只是依靠股本分红,整体行当赚得多,咱们分的也就多。” “其次呢,大家联合到一起,可以控制物价。碱、煤、硅砂之类的,需求量很大,这样可以联合议价,从而降低成本。成本降低了,大家赚的也就越多了。除了成本,还有其余的议价权,这对大家都有好处。大家开玻璃作坊,无非也就是为了赚钱,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众人对陈健并不信任,心中也不是很敢接受这种新的作坊模式,可是人在屋檐下,却又不得不低头,彼此之间还有顾虑。 “你是说,以后咱们玻璃行会不再是单独的各个作坊的联合,而是成为一个单独的大的玻璃厂?所有议价、生产的环节,都由所有股本持有者商定,年末按照股本分红?” “对。按照持有股本的多少拥有提议权和否决权,不再是单独的、旧的行会制作坊,而是合在一起。先不说少了以前的销售分配和生产分配的问题,单单说生产效率也会和以前完全不同。诸位既然都穿衣服,那你们想必知道纺织的步骤吧?” “当然知道。” “其实玻璃和纺织一样。你让一个人从种植棉花开始,到收获、剥籽、洗涤、纺纱最终在成布裁剪,这可能需要整整一年的时间,也就是三百多个工。但要是有人收获、有人纺纱有人裁剪,三百个工完全可以做出一个人十倍甚至二十倍的劳作量。咱们的玻璃作坊以后也是这种形式,专门烧火、煅烧、挑选、吹制,每个雇工只干一件事,效率就会快许多。” 众人交头接耳地讨论了一番,却也认同这个说法,再加上陈健那边的玻璃成本,很难让他们反对。 “诸位,之前咱们的玻璃只在闽城附近销售,销售量并不多。咱们也没有办法降低成本,也没办法联合起来去别的郡县销售,单个人的力量有限,没办法和其余郡县的行会抗衡。但如果咱们联合在一起,先不说这大块的平板玻璃的质量,单单说和他们竞争降价的能力也会提高许多。” “就算价格一样,咱们降价,靠集中起来的本钱最多一年就可以挤跨沿海诸郡的作坊。而他们的小作坊就像你们如今的一样,你们也都清楚,行会内部也是各怀鬼胎。一年之后,一旦作坊暂停,那些玻璃工匠离开,就算到时候有利可图了,他们想要再开起来只怕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完成的。” “我算过运输的成本和大致的海运碎裂损耗,咱们一旦合成一个大的玻璃厂,是绝对有能力挤跨其余作坊的。” 这份提议本质上就是一种原始的垄断组织,介于辛迪加和托拉斯之间的模糊的原始组织。 这些人都是闽城内部的商人和作坊主,他们拥有财富也拥有对本地的影响力和控制力,借助海运将垄断沿海一代的玻璃产业完全有可能,利用降价、压价等不正当的手段挤跨其余郡县的玻璃作坊也是可以的。 此时众人已经动心,从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互利共赢,而且是在失败之后陈健主动伸出的橄榄枝。 陈健本身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也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而且还要稳定住闽城本地的反对和掣肘。 面对这份提议,众人内心还在挣扎,也担心这是一个陷阱。 陈健索性把话说的明白一些。 “诸位,咱们之间从前并无仇恨,而前一阵的仇恨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利益。互相争竞下去是没有好处的,互利共赢不是更好吗?” “咱们内部可以成立一个专门的部门,负责每天核对钱货,彼此监督,一切问题由股本会解决。诸位还有什么担心的,不妨说出来,敞开了说。如果诸位心中还有疑虑,那我也只好去找别人了,我想还是有不少手中有余钱的商人会投入这个玻璃厂的。” “说到底,我的根基还是太浅,所以不愿意和诸位耗下去了。再一个,我想要垄断沿海郡县的玻璃制造业,靠我一个人可能需要三五年时间,但只是时间问题却绝没有失败的可能,我是想要早点赚更多的钱而已。” 话已经到了这个份上,这些人是真的没得选择了,如今谁都不愿意再这样僵持下去了,而且也知道己方实际上已经失败了,无可挽回的失败。 许久,有人问道:“那咱们这个玻璃厂的股本、分配、运作到底是个什么模式呢?” 不少人也都回应了一句,这是他们很关心的,无意之中已经用了咱们这个说法,陈健也算是松了口气。 “这个本来就是要和大家商量的,商量好了咱们再决定。只要大家认同最基本的提议,剩下的都可以谈嘛。” 众人也都不再反对,宴会的气氛终于有了一丝热烈的气氛。 觥筹交错之中,终于商定了最终的计划。 陈健以平板玻璃、铅玻璃和去泡技术,外加一部分玻璃和南安的玻璃作坊作为股本,折合五万个银币。其余十六家以积存的碱、坩埚、吹管、学徒工连同四万枚银币,总和为五万枚入股。 靠着之前拼了老命的打压,终于有了压倒性的优势,这个作为陈健的底线寸步不让,其余人也就没有办法,毕竟他们只是行会,组织松散,内部矛盾重重,互相之间谁也不信任,都担心有人单独和陈健媾和。 再者陈健已经把他们逼到这个份上了,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咄咄逼人之下也只能接受。 其实如今就算把陈健卖了,也卖不出五万个银币,只不过陈健透支了自己今后数年可能在闽城赚到的钱,融到了其余人手中的现金。 这一笔钱就可以尝试着快速垄断沿海郡县的玻璃贸易,长远来看对陈健并不合算,但陈健缺的是时间,双方各取所需。 确定了股本、分红、运作、股东会的模式之后,框架就算是定下来了。 玻璃厂暂时沿用南安县民营玻璃厂的名字,等到将销售扩展到其余郡县后更名为闽城玻璃商人联合厂。 其余作坊主要拆除掉自己的小作坊,在闽城的河边建立一个大作坊,不生产平板玻璃,主要生产各种玻璃器皿和铅玻璃假水晶器以及部分磨镜片。这需要技术娴熟的玻璃工匠完成。 南安的玻璃作坊扩大,只生产平板玻璃,作为主营业务,由陈健监管。 所有的进货、原料价格等交由专人处理,议价由股东联合商量。 陈健的化工作坊按照市场价格给玻璃厂提供碱,并且化工作坊拥有碱的优先权。 慈善商社作为合作商社,由他们打开都城和沿海郡县的市场,拥有独家专卖权,为期两年,两年后可以拍卖独家专卖权。 内部技术革新由内部出钱购买,对外封锁技术。股权不得对外出售,只能内部消化。陈健的新作坊新技术,玻璃厂股东拥有优先入股权。 当这个不算太完善的合作制作坊协议签订后,闽城的玻璃行会成为了历史。 第七十一章 苍老 旧玻璃行会的灭亡和新玻璃作坊的诞生是在同一天,从这一天之后闽城只有用树胶贴着写着南安玻璃厂纸标签的玻璃,再也没有其余的玻璃了。 其余郡县的玻璃根本没有机会进入闽城的市场,而单独的人也根本无力和这个新玻璃厂抗衡,看似行会没有了,但行会应该有的一切却都存在。 不久之后,轰轰烈烈而又恶俗的流水席就在原本慈善商社的废墟上开启,鸣锣敲鼓热闹非凡,陈健终于可以拍着胸脯说自己的名气在闽城人尽皆知了。 热闹背后,关于商社和原玻璃行会的官司仍在继续,只是明眼人谁都看出来其实不过是走个过场逼得田文亮彻底退出。 至于那些雇工的伤残,其实并不是法律或是司法官所关心的。既然玻璃行会已经解散,那么这官司判起来也就容易多了。 舆论的剧烈声讨下和田文亮身体的原因,议事会罢免了田文亮的议事员身份。 大部分玻璃行会的原作坊主出面生命自己和之前的雇工斗殴事件都毫无关联,正常来说这一切的责任都可以推到雇工身上,但田文亮如今已是落水狗,那么有些责任便可以推到他身上,顺带安抚那些受伤的雇工。 商社和田文亮各出一半的补偿给那些受伤的雇工,田文亮需要赔偿商社被烧毁的损失,同时商社和新的玻璃厂联合出面保证雇工的去处,皆大欢喜。 至于私刑逼供这样的事,也是走了个过场,因为水刑不会断胳膊断腿更不是炮烙之类留下不可磨灭疤痕的东西,所以判处两年的官营矿场劳作,陈健这边出面保证回来后给予一百个银币外加工作,所以抗事的人不以为意并且认为自己改变了命运。 轰轰烈烈地开始,安安静静地结束,不久后传来田文亮偏瘫的消息,也没有溅起太多的水花。至于那十几个被酸泼了眼睛的、骨折的雇工,人们很快遗忘了,不再去关心。 与其关心这个,不如关心慈善商社在南安建起的一座中等学堂,完成开蒙的孩子通过考试后可以被录取,可以领取最低级的奖学金不需要自己拿钱,同时还可以在学成后优先进入新作坊劳作。 慈善商社既然是好的,那么之前和慈善商社作对的一定是坏的。 大多数人并不关心田文亮的结局,自然也就没有知道,某天某时,一个偏瘫的拄着拐艰难挪动的苍老的人,来到了自家已经许久没有生火的玻璃作坊,坐在作坊前,让家人点燃了根本已经没用的炉子,将料放进去融化。 老人盯着红红的炉火和坩埚中的玻璃料,努力站起来,用另一半还能活动的手臂拿起了一根铁管,挑起一点玻璃浆,张开其实已经哆嗦连话都说不清的嘴巴含在吹管上,用麻木的舌头吹着,却总会吐进去许多口水。 原本可以靠手腕抖出的圆瓶,如今却畸形得如同这个偏瘫的人。 吹了许久,怎么都吹不成形,他却没有停下,依旧挑一下继续,直到最后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扔掉了吹管,偌大的人嚎啕大哭…… 不久后,总有被雇的人站在门口怒斥里面的人是吸血的肮脏的蛆虫的那间屋子被卖掉了,里面的曾经主人不知道去了何处,就这样在闽城消失了。 偶尔可能会有人想起来,闲聊中问上一句。回答的人总是摇摇头,不在意地说道谁知道呢,许是老死了吧,说这个干什么?不如说说慈善商社在原来的废墟上盖新房子的事,好像要盖很高…… ………… 作为这场吞噬的胜利者,新的玻璃厂正在建设中,有了新资本的注入,原材料的购买和生产的扩大不需要动用陈健自己的钱。 陈健自己的手头总算是宽裕起来,终于可以将手中的一部分资金拿到慈善商社,以及扩大自己在南安的其余作坊。 和湖霖商量后,慈善商社终于可以买两艘近海的航船做一些转运贸易,同时抓紧时间做好临近郡县的销售渠道建设,尽快打开附近郡县的局面。 有船的话,除了转运玻璃之外,还可以帮着陈健销售其余的产品,实在不行还能转卖丝绸棉布瓷器铁器之类。 不过海船需要预定,陈建琢磨着可以尝试着让造船厂给建一艘可以远航的船只了,暂时先去造船厂预定了两艘近海硬帆船。 都城那边陈健决定等到明年开春和湖霖一起去一趟,正好明年是持续多年的传统竞技大会的年份,完全可以做一做文章。 湖霖在都城有朋友,陈健觉得自己还可以弄出些大动静,靠着名气和人脉打开都城的市场问题不大。 拖到明年春上再去都城,陈健实在是没办法。销售玻璃之类只是其中之一,他必须要在开春之前准备好几样非常重要的实验器材。 尝试着出海的情绪已然蠢蠢欲动,但是海上风险太多,葬身渔腹也未可知,所以在出海之前必须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几个重要的实验,奠定后面的种种学科的基础,就算死了也会有人延续着思路继续完成。 他知道师兄李芸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尤其是李芸答应在这里逗留一个月后,陈健当真是忙的快要疯了。 白天要准备各种事物,晚上熬夜要把自己之前写给木老先生的种种推测完成一个体系,好让李芸带回去。 之前的体系并不完整,很多问题需要逻辑解答,李芸等人的目的就是为了整理这些内容,讨论之后带回都城,以免书面通信造成的误解。 要做的准备很多,一个月之内陈健简直过了一种非人的生活,为此耗尽了心思。除了要完成和与师兄讨论自己的体系,还要为李芸回去准备一些礼物。 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礼物,但陈健相信自己准备的礼物师兄或是先生一定会喜欢。 浓硫酸和骨灰共热结晶的过磷酸钙肥料准备了两袋,粗氨水和酸弄出的铵盐准备了两袋,浓硫酸和防止半途碎掉的保护器皿准备了两套。 这些都是成本高昂的东西,但是陈健觉得这钱花的值得。 除此之外,还有用硼砂、碳酸钾弄出的不容易炸裂的玻璃器皿,找了最好的吹玻璃的工匠,弄了一个月,弄出了一大堆的曲颈瓶、试管、酒精灯、烧瓶、漏斗烧杯之类的不可缺少的器材。 专门准备了特质的箱子,将这些器皿装在一起,又写了一些器皿的使用规范,连带着石蕊汁之类的试剂和制备方法。 一个月后完成了这一切,李芸等人也基本明白了之前许多不懂的地方,心中便想着快些回到都城,将这些东西整理出来。 “师兄,我就先不去都城了,明年春天咱们再见。替我给先生问好,也替我将这些礼物送过去。” “先生会喜欢的,你的那个实验我们回去也会尽快完成的。” 陈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递过去道:“有些东西啊,是我开作坊的时候总结的,你拿回去吧。里面就是些很常见的问题,比如说别动不动就去闻或是尝尝实验后的液体,比如说浓酸加水是先酸后水还是先水后酸这些……都算是用命和伤痕换回来的经验。” “还有,路上一定小心,有些东西易碎,有些东西要是洒了会出危险,可这也是没办法。” 李芸接过去,叹息道:“我本想着这次你和我一起回去的,总觉得你在这里做的这些事,其实不如去学宫里专门做学问。” “身不由己啊。我要是生下来就含着金钥匙家中巨富就好了。你也看到了,我这边还有作坊要扩建,我是盼着你们在都城研究学问,我把学问变成可以实用的物。你回去之后,一定拜托先生,让他帮忙寻找一位手巧的制秤工匠,还有帮我寻找一位手艺很高的绘图师。” “嗯,记下了。师弟,那就别过了,来年春天再见。早些过去,哪有你这样的弟子?” 李芸摇摇头,哀声道:“师弟,我这次来,一则是为了和你讨论这些事,但还有件很重要的事。” 带着几分哀伤,终于说道:“不要再推了,先生的身体一天天差下去了。” 陈健这才明白,无言以对。 李芸也不再多说,只是用力地捏了一下陈健的肩膀,转身上船。 第七十二章 闽城秋冬、都城杂记(一) 对忙的晕头转向的人来说,总是会模糊时间的概念,加之闽城日暖冬日无雪,更让这种模糊与混乱加剧。 或是秋天或是冬天的某个傍晚,慈善商社的废墟上砖石结构的新址仍在建造。 最难的地基和第一层承受上部压力的拱券大致完成了,每天都有很多人围观,看着这边的建设。 这里用了原始的水泥代替黏土,于是水泥这个名称最先出现在了闽城,人们都在猜测这个建筑要盖多高。 如今看上去已经有些吓人,最下面的承重砖墙最厚的地方有两尺多宽。 最为神奇的是那些不需要用米汤或是淀粉糊调和的水泥,干燥后就像是山中的石头一样。 这里在被烧毁之前,已经成为很多闽城中底层在傍晚聚在一起听故事学东西的地方,所以期待着这座建筑早些完成的人中有不少真正喜欢这里的人。 那些真正喜欢这里的人在这个傍晚是忙碌的,所以这个傍晚闲着看热闹的并不是那些人。 就在这幢刚刚起头的建筑附近,还有几座简陋的砖屋,那里每天傍晚都会有几十人聚在一起。 修正改良俱乐部已经通过的结社审核,发誓不会违背法律并且不会宣传任何不允许和犯罪的事,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既有雇工,也有一些市民,还有一部分完成了中等学业的年轻人,以及开蒙学堂的先生、湖霖的朋友、一些吃饱了闲的的年轻人。 内部的制度也日渐完善,每个人按照收入水平缴纳一定的会费,数量按照个人的收入算很少,而且每个加入的人需要有三个内部的人举荐认可才行。 偶尔学学算数和更多的字,偶尔讲讲故事幻想一下未来,逐渐就开始讨论一些别的事情。比如一些从都城传过来的小册子,或是一些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源等等。 既然已经正大光明地结社,那么就要遵守法律,任何煽动罢工、结伙要求提高工资之类的事并不会去做。而是被忽悠着幻想着增加选举权的范围以达到修改法律,立法规定最低工资和死亡工伤赔偿之类事。 内部的分裂是迟早的,但现在还是充满希望的。刚刚开始思索平等公正和权利这些事,距离分裂成激进派和改良派尚有很久的路要走。 这个傍晚和平常一样,却又不一样。作为这个俱乐部发起者之一的陈健并不经常来这里,但今天却来了。 出于对名声的善良的尊重,今晚上来的人很多,以至于有些容纳不下。 很多人以为今晚上会和前几天柱乾先生讲的那些内容一样,读一本从都城寄过来的关于人与国家的小册子,那是个很有意思的小册子。 然而等走进来之后才发现并不是这样,桌上摆着一大堆的玻璃器。 古古怪怪,还有一个长得十分奇怪的油灯,上面覆盖着一层铜丝网,下面有一个铁皮卷的小洞深入到玻璃瓶中。 人们走进来之后,便都坐下来。很快就静静地没有了声音,那些来晚的人就在门口挤着,一声不吭。 陈健看了看屋中的几十人,问了声好,回身用白色的石膏笔在黑色的木板上写下了“瓦斯爆炸”四个字——瓦斯不是写作瓦斯,这是气体的音译,但是瓦斯毕竟还是瓦斯,用的是这个世界的词,却改变不了气体的本我。 正如陈健和这里的人打招呼时的称呼一样。 数百年前,有个说法,同窗为朋同志为党。坐在这里的人尚谈不上完全相同的志向,但此时却有了差不多相似的模糊的志向。 本来这句话是同志为友,本也不是个舶来品,因此陈健张口说出来同志这个词的时候,难免有些感慨,却又觉得这个词简直是神来之笔,不是大人卑职奴才主子,这就很舒服。 “同志们,作为俱乐部的成员,今天我来个大家讲一件事。前年矿工因为瓦斯爆炸而罢工要求死亡赔偿的事,想来大家应该记忆犹新。不过在座的基本都不是挖煤的,听起来吓人,终究没有亲见。” “这样吧,今天在讲故事之前,先请咱们中的一位当过‘煤黑子’的矿工,给大家讲讲,讲完之后咱们再说咱们的故事。” 陈健请了一位原本的矿工上来,这矿工因为常年的劳作有些驼背,但是身体结实的就像是北方的橡树。 矿工站在前面,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讲诉了瓦斯爆炸的可怕。前沿所见再说出,比起想象要恐怖的多,说完之后下面众人久久不能平静。 想象着那种嗡嗡声之后众人死伤的惨象,随着屋中油灯的忽明忽暗让这气氛变得极为压抑。 老矿工讲完了,陈健重新走到前面,敲了敲桌子道:“有些事,总要一步一步走。积跬步而至千里,这就是咱们修正改良俱乐部的初衷,也是大家相信或许可以做到的。” “咱们做慈善、咱们争取扩大选举权、咱们争取取消财产加成,其根本目的还是为了大家活的能够更好。但是咱们要做的太过久远,可能要很久,但是却不代表在迈出最后一步之前,咱们不能够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这些有意义的事,哪怕少死了一个人,终究还是有用的。所以今天咱们就讲讲什么是瓦斯爆炸,怎么防止煤矿的瓦斯爆炸发生。” 借着昏暗的光,陈健拿出一大堆的瓶瓶罐罐,做了一个简单的酸金属反应的氢气燃烧实验。 “你们看,这就是一种可以燃烧的气体,咱们就假装他是煤矿里的瓦斯。” 紧接着陈健又做了另一个简单的小实验,将氢气和空气混合后装入小的纸盒中,扎开小孔后用火点燃。 黑暗的屋中,忽然一声巨响,炫目的火光一闪,仿佛是有人点燃了一个大炮仗,将那个纸盒炸的高高飞起。 当真是犹如惊雷,吓得不少没有准备的人心里砰砰直跳。 既是陈健点燃的,所以陈健对于这次爆炸早有准备,等到众人安静下来后笑道:“好了,大体上呢,这就是瓦斯爆炸的模样,只不过整整一个煤矿坑道的气体,炸起来远不是这一点能比的。” “那么为什么之前是燃烧,后来是爆炸呢?” 几个年轻人已经掏出了石墨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在纸上记下来,陈健也不讲原理,而是又做了几个简单而又直观的实验。 “你们有些上过中等学校的,知道东西凡要燃烧总要接触到空气。有些没有上过中等学堂的,咱们就先从这里开始讲讲……” 又是一大堆的简单实验,下面的不少人恍然大悟,大体上理解了空气中含有阳气这个看不到摸不着的概念。 陈健又拿出了油灯点燃,同样的又把一些油平摊到了地面上点燃,开始一点点地讲解爆炸是因为充分接触后瞬间地剧烈燃烧。 仅仅这些,就讲了足足一个晚上。第二天傍晚,来的人更多,很多人更是连饭都不吃就提前抢到这里占好了位置。 “昨天咱们说到爆炸和燃烧,今天咱们再说说怎么才能防止烧起来炸起来。你们说为什么火能点燃木头呢?” 下面人犹豫了一下,总觉得这里面的东西有些神奇,不敢开口。静了片刻,还是有个年轻人犹犹豫豫地说道:“因为火热。” “对,说的很对啊,因为火热。” 一群人轰轰地笑起来,开玩笑道:“这算是什么道理?” “有时候啊,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北方冬天穿棉袄,夏天穿麻衣,那你们说这是不是有道理?不要把这些东西想的这么复杂,这应该是每个人都能知道的,道理未必就是高高在上的。” 说到这,陈健再一次点燃了油灯,将一根涂抹过硫粉的木棒放在了火上,片刻间就烧了起来。 随后,拿出一块用拉丝法弄出的铜网,放在了油灯的上面,将另一根木棒放在了刚才恰好可以燃烧的位置。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火焰透不过看上去稀疏的铜网,根本点不燃上面的木棒。 不少人啧啧称奇,陈健又道:“这个道理其实也简单,我问你们,大家也有喜欢喝酒的,酒要温过才好吃。那你们说为什么都用锡壶烫酒,却没有用瓷壶瓦罐烫酒的?” 这一次众人有了上次的经验,纷纷回答,大致上的道理也说了出来,就是金银铜铁锡很容易传热,冷气散的快热气散的也快。 等众人静下来后,陈健又道:“所以说,这问题就简单了。讲了两天了,那么不让煤矿里的瓦斯气烧起来爆炸,就两种办法。你们知道了,油灯烧过的废气里阳气很少,会让火熄灭;也知道了只要火被铜网铁网隔住散热后再接触,就点不燃。” “这两种办法都是可行的,咱们今天就看看我手里的这东西。” 两天的时间讲明白了道理,一切水到渠成,终于提出了那个用铜网在上部散热、用铁管让空气从底部经过铁板分隔流入的煤矿安全灯。 靠着氢气代替瓦斯气,在试验了数次之后终于让在座的所有人都相信,这个看起来古怪而又其貌不扬的灯,真的可以防止煤矿的瓦斯爆炸。 而且在座的许多人觉得,自己不但相信不会炸,还明白了为什么不会炸。 安全灯其实并不能减少煤矿死亡的人数,尤其是在电灯发明之前,终究还是明火,终究还是容易出问题的。 此外因为有了安全灯,所以煤矿可以挖的更深,用的人更多,矿主也就可以攫取更多的利润。 人一多,基数一大,各种死亡仍旧不少,绝对数量反而会增加。 之所以陈健拿出来讲解,是因为这安全灯是他控制的新作坊做出来的,可以卖。顺带着扩大自己的名声和影响力,提升煤矿的产量,提升挖矿的技术水准。 他从心里压根就不信改良这一套,但是一切思想都是从幼稚走向成熟的,需要一些人从失败与碰壁中不断成熟,至少争取一个名义上的平等,至少思索一些更深的事,凡事总不可能是天才突然之间想出来的,需要一个基础。 科学是基础,思想也是基础,能做的就是一点点地普及开,力所能及不求没有物质基础的幻想。 所以在讲解完金属网安全灯的原理和使用方法后,陈健言之凿凿而又郑重地说道:“同志们啊,既然咱们的志向是改良这个社会,那么就从最不起眼的小事做起,一点一点地改变,不要操之过急。” “这个安全灯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想你们听过矿工师傅的讲诉后,一定知道矿内是多么危险,一旦爆炸很难生还。咱们要做好人,要做慈善,那就从一点一滴做起。” “既然咱们认为没有投票权的矿工也是人,那么这些人就是咱们的同胞同祖的兄弟,和咱们流着一样的血。所以我提议呢,咱们俱乐部召开个会议,讨论一下。今年过年之前,咱们俱乐部的任务就是保证闽城的煤矿都用上这种安全灯。两年之内,将这种安全灯推广到全国的煤矿。” “这个提议大家商量下,明天召开俱乐部的会议。我和柱乾先生商量过了,咱们内部就要从小事开始,既要讲究人人都有发言权,又要讲求每个人的意见都有机会表达,还要讲求议定了就要遵守。” “咱们俱乐部的人越来越多,那么有些章程就要定下来,加入就必须遵守这些规矩。等到人太多了,不可能什么事都要所有人商量,咱们就要在内部推选出一些人日常处理内部的事物。具体怎么样,咱们可以商量讨论,定下来,争取在一年之内定下来。” “今天就先讲到这,散了吧。要是咱们这个小圈子内部就不能整合出一个规矩,就别想那么多追求的公正正义了。” ………… 这个不知秋冬的傍晚过去后三天,所有在闽城的修正改良俱乐部的人商量了许久,最终定下来。 内部的章程完善等到过年的时候,所有人都到齐后再进行商量,每个人都回去想想完整的构架和个人的想法。 以超过半数的俱乐部成员一同商量后,同意了陈健的提议。由俱乐部的会费出钱——大部分都是陈健出的,因为陈健赚的最多,按比例缴纳的也就最多——培训内部成员,去闽城的各个煤矿讲解安全灯。 和矿主商量安全灯的购买和使用,作为今年俱乐部的主要任务。 这一点不算是抗争,矿主也会愿意花这个钱来购买。一旦爆炸对矿主来说也有损失,比起买安全灯的钱要多得多。 陈健捐出了这个专利和生产安全灯的小作坊,作为俱乐部的党产,暂时由自己代管。等明年俱乐部内部商定好章程后再推选出管理层:有钱有组织地传播公正兼爱权利尚贤改良之类的思想,这个暂时还是让传播的。 如果这些东西是坏的,那也大可以整理出体系,去祸害迷雾之外的那些族群。 第七十三章 闽城秋冬、都城杂记(二) 秋冬模糊之际,风云变幻之时,经过短期培训的十几个修正改良俱乐部的成员提着各种演示用的器具和煤矿安全灯,朝着闽城附近的各个煤矿而去。 修正改良俱乐部只是内部的称呼,但在外部有些人称这个结社组织为墨党。 这种说法源于两种原因。 自古以来的阴阳二元矛盾划分的办法,到如今依旧流行。 就议事会的主流来说,一部分支持重农政策,另一比分支持工商业,这是很多分歧的根本原因。加之这些年工商业的势力逐渐扩大,终于有了分庭抗礼之势,于是就有了阴阳白墨的说法。 很久前一次关于土地政策的议事会讨论上,支持工商业的议事员投了赞成的墨色票,而支持农业的议事会成员投了反对的白色票,双方便有了白墨的称呼。 再者,就贫富票权问题上,也是有阴阳白墨的说法。既然富者有票权的为白,那么贫者和票权很少的手工业者则为黑。 如此一来,修正改良俱乐部那就真是黑的不能再黑了。既支持工商业发展和技术进步,又站在那些票权较少的中底层那一边争取票权和人道福利之类,而且加入俱乐部的没有一个是自耕农,简直是又墨又专,故而有了墨党这么个称呼。 最关键的还是一些人对于湖霖的《梦城》的批判,认为既然人人都一样,天下归公,那也就没有了贫富,这是不能存在的。并且用了哲学去批判这种没有黑白二元矛盾的幻想,认为这是可笑的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世界。 而湖霖一开始的想法又是站在底层的,故而上层人对于湖霖的这种无矛盾的大家都黑的乌托邦幻想斥之为:墨色思想。大体上就是不可能,就算实现了也是一码黑。 这个族群的人还是很喜欢科学的,尤其是对一些新名词的更是十分热衷。等到陈健关于可分不可分之物的原子、分子的名称在都城传播后,有了墨色思想,自然就有了墨色分子这样的说法。 后来又有人是组成国家这台机器的说法出现后,湖霖之前的梦城幻想就被人批判的体无完肤:那分明是要把国家这个严密的肌体拆成一个个小小的分子自治。 湖霖是早已经放弃了最开始的那种幼稚的想法,对于这种攻击不断反驳。 等到消息传到闽城的时候,湖霖本是反对别人称呼新成立的修正改良俱乐部为墨党的说法。 但是陈健听到这个消息后,反而笑呵呵地表示这么说也不错,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顺带着申请结社的时候直接用了墨党这个名字,只在内部称呼修正改良俱乐部。 时间和物质条件已到了这个节点,对未来的思索终于让这个孤独的世界出现了更多的思考和思想的争鸣。 至少在闽城这里,墨色分子并不是一个恶意的词。相反还想当时髦,甚至不少人引以为荣,从加入组织的人很多家境不错就能看出来。 如今带着安全灯走入矿区的那些人中,许多人是第一次尝试和矿工交谈,和矿工讲诉科学,也是第一次尝试着直接和矿主打交道。因为之前不上不下,前者太低后者太高。 去的人里面很多人的命运其实是被慈善商社所改变的,比如其中一个名叫乔铁心的年轻人就很有代表性。 乔铁心家中是开酱油作坊的,父亲虽然算不上有钱但也衣食无忧,开蒙结束后又送他去了中等学堂学习算数记账之类的本事。 取名铁心,是父亲希望儿子其心如铁。乔铁心很聪明,开蒙之时学习优良,不过对于继承父业并不感兴趣。小时候见过自家的酱缸是如何酿造酱油的,蛆虫翻转,黄白相间,难免会有些恶心。 等到上完学,父亲逼着他回去照看生意,他也不情愿。学堂中接触到了不少古怪的想法,又看过湖霖写的《梦城》,因此慈善商社刚刚成立招收人员的时候,他就去报了名成了商社内负责账目的一员。等到修正改良俱乐部开社,算是很早加入的一批。 父亲对于他的选择并没有太多干涉,一开始商社和玻璃行会之间的冲突也和酱油作坊无关。 然而就在玻璃行会解体后不久,商社开始在闽城卖酱油,价格低廉,几乎是一个月的时间就抢占了整个闽城的低端酱油市场。 卖的早了或许酱油作坊就和玻璃作坊们一起反对了,然而现在只剩一家,只有任其宰割。 乔铁心的家中只是个小酱油作坊,最先承受不住冲击的就是这种小作坊。 正如玻璃行会的解体导致了十几个玻璃工匠伤残、一家玻璃作坊主再也不能踏入这个行当一样:化工作坊的酱油冲击之下,两个月之内,七八家小酱油作坊倒闭,大一些的作坊则开除了雇工,几十个从学徒做起的酿造匠人失业了,而且这数量正在不断增加。 这一次酱油作坊根本就没想着和商社竞争,之前玻璃行会的事就摆在眼前。 商社的口号是:让原本吃不起酱油的人吃上酱油,就是进步。 每一处销售化工酱油的店铺门前都贴着纸:谁敢阻碍穷苦人吃酱油,就砸碎谁的狗头……意思是如果有人雇人来砸店铺,那就免不得要砸回去。 闽城商人深知商社那群胳膊上缠着红布条的雇工纠察队的战斗力,又知道商社内部笔杆子众多,道德制高点早早站稳,精通司法的人也有,官面上还有人物,当真是无可奈何。 这样一来,加入慈善商社和墨党初期骨干的乔铁心就和自己的父亲站在了对立面。 仅仅是这种对立,并不足以说影响了一个家庭。在酱油作坊即将倒闭的打击之下,乔铁心的父亲开始酗酒,脾气越来越坏,在家中总是发脾气,并且打了自家的女人。 乔铁心还有个弟弟,叫乔石肠,同胞兄弟,在家里也挨了醉酒的父亲的打,心中不免怨恨起哥哥所在的慈善商社。 这种情况下,乔铁心回过一次家。 父亲出去喝酒了,母亲在那做针线活,家中还算不得过不下去还有余钱,只是在那里唉声叹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偷偷抹泪。 刚问了母亲的好,说了几句,便被弟弟叫到了外面。 出门避开了母亲的目光,弟弟的问候却很简短。 “操!” 问候之后,一脚踢在了哥哥的肚子上,两个人便打了起来,最终打了个鼻青脸肿,再互相帮忙擦药。 点燃的烈酒正在燃烧,乔石肠拿手搓着哥哥被自己打的乌青的胳膊,忍不住埋怨道:“哥,咱们如今这样全都怪你们那个什么破慈善商社。妈说不让我管你,咱爸可说你要是再不回来,就把你吊起来用鞭子抽。你转一转,我给你擦擦后面。” 乔铁心转过去,擦了擦鼻血,说道:“我不可能回来了。前几天听陈健先生说了,我觉得很有道理。技术越发达,机器越多,将来生产的东西就越多,每个人也会变得比现在所能拥有的东西多。再说了,那些徒工不去酿酱,还可以干别的,可以去运输豆子、压榨豆油……一个新行业固然让一些人失业,可也创造了新的行业。” “哥,你这话说的,咱家怎么办?你不先想咱们家,倒是先想起那些雇工?我不管什么长期短期是不是能更好,我只知道咱家现在要落败了!” “兼相爱,交相利。我相信这些话。” “可你也是咱爹的儿子,是我哥。” “咱家又饿不死,赚了不少,干别的就是。弟,你不是当初也喜欢读柱乾先生的梦城吗?” “那不一样!年轻的时候喜欢读,但长大后就不喜欢了,凭什么彼此平等?咱爹干酱油作坊的时候,那些雇工当时干什么呢?再说,我不管将来,我就管现在!是你们,还有柱乾先生自己,背叛了他当初写的东西。他说让每个人都过得很好,可现在他做的却是让一部分过得不好了!” “所以我们是修正改良嘛。既修正现在的法律和赋税,也改良柱乾先生原本的幻想。要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叫修正改良俱乐部?修谁?改谁?除了这些,还要修正改良机器,让一个人能干更多的活;是要通过修改法律多征收……” “和我说这个没用,我就知道咱家现在过得不如以前了,我就知道父亲酗酒生气都是因为你们商社!你们还口口声声说为了让更多的人过得更好,咱家难道不是人?我不知道将来怎么样,也看不到将来怎么样,我就知道咱家过得不好了。” “可闽城很多人可以吃得起酱油了,算起来还是进步的。” “进步?你死了就进步了,你死不死?你不想死,凭什么让我们死?” “胡搅蛮缠!” “狼心狗肺!” 乔石肠指着乔铁心骂道:“哥,我想了,要用家里的钱做纺织这一行。我问你,要是将来出了什么新机器又把我的纺织作坊挤垮了,你是不是也会以为这是进步?” “会。” “那我告诉你,真到那一天,我会带头把新机器砸个粉碎。你就没发现,这一切的混乱都是因为你说的进步。他陈健有了新的技术做了酱油,捐出了一些钱,他就是好人了?狗屁,他要真是好人,就不该把这些作坊挤跨。他这个好人是建立在几十个人几百个人的眼泪之上。他就是个伪君子。其实根本什么都不用改变,行会才是最好的制度,根本用不到新的技术新的机器,新的一切带来的只有混乱和肮脏!” “那不是机器和新技术的罪,这个我和你说不清,你可以去我们晚上聚会的地方听听。” “哥,你要这么说,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了。咱俩也别吵了,别让妈妈担心。以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 “嗯,不吵了。” 两个人默默地回了屋,晚上乔铁心挨了父亲抽了一顿鞭子,拿出了自己赚到的部分薪水放到家中,离开了家门。 几天后他便带着安全灯去了煤矿,弟弟也雇佣了几个雇工买了纺车开始做纺纱行当…… 第七十四章 闽城秋冬、都城杂记(三) 这些墨党成员在煤矿宣讲瓦斯安全的原理和预防的时候,南安县的几家煤矿矿主接到了陈健的邀请。 不再是当初玻璃作坊刚刚建立时候的轻视,这一次接到邀请后这些煤矿的矿主极为重视。 作坊初建的时候,只是个小人物小作坊。 但现在已然不同,陈健已经可以和闽城大部分的大商人谈笑风生。 闽城最大而且唯一的玻璃厂的最大股东、闽城制碱行会的副会长、闽城酱油业的半壁江山、慈善商社的幕后人、墨党的发起者、学宫弟子、贤人祠上将留名…… 种种光环笼罩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煤矿矿主就不得不重视了。玻璃厂和化工作坊消耗很多的煤炭,制碱行会又和其余的纺织行会关系密切,这些都是消耗煤炭的大户。 尤其是整个闽城的玻璃厂统一订购煤炭,更让这些煤矿主不得不重视和陈健的关系。 至少在南安,已经算得上是地方上的风云人物,甚至有矿主主动示好陈健。 等这些煤矿矿主到了之后,才发现陈健不止邀请了他们,还邀请了很多南安其余行当的人。 比如铁矿、采石场、石灰矿等等,还有一些之前毫无名气如今却因为和陈健走得近日渐发达的木匠,比如黄德。 见面之后,煤矿的矿主们先是对陈健一顿猛夸。 “你们墨党的人带着安全灯去了我们煤矿,不得不说陈先生做了件大好事啊。其实我们也不愿意煤矿出现事故,之前实在是没有办法,挖煤总要死人。陈先生也是做玻璃生意,也知道倘若没有煤,什么都干不成的。” “是啊,这种好事我们当然不会拒绝。陈先生不会是担心我们不舍得拿出这点钱吧?这你可就想错了……” “我们难道想死人?这也是没办法。之前死了人之所以藏着掖着,其实也是担心人们害怕不来挖矿。” “就是,我每年还捐给学堂不少钱呢。所以说其实我们也算半个墨党了……你们说是不是啊?” 众人都笑,陈健也笑着回应道:“诸位,今天请你们来,除了这件事还有别的事。说真的,我从没想过诸位会拒绝安全灯。暂不说别的,便是死了人的赔偿、爆炸后的矿坑无法开采……这里面的钱可就比几个小安全灯花费的多。” “我今天来,其实是为了帮诸位赚钱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说道:“闽城的传闻是陈先生做哪一行,哪一行就要天崩地裂,来之前我们还担心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们自己要做煤炭生意吧?” “哈哈哈……是啊,我们这群冶铁的听说陈先生弄了几个新的冶铁炉,也是寝食难安啊。” “不过要说的赚钱,我们还是喜欢的。黄师傅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嘛,如今这木器厂风生水起……” 打趣之后,众人便跟着陈健来到了扩建后的玻璃厂。 刚迈进厂门,矿主们全都愣住了。 门后,是两根古怪的木头,一直通向厂房区。 木头被刻成下粗上细的形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凸字,下面垫着一些硬木大约是防止陷进土中。 硬木之间堆砌着一些砂子,和硬木基本平齐。 一辆很大的车上装着许多的煤炭,一匹马轻轻松松地拉着这个形状古怪的车朝前迈步,走的很快而且看得出马儿并没有太过用力。 这辆车上装的煤炭数量已经吓坏了这些矿主,超乎了他们的想象。若非亲眼看到,根本想不到一辆马车竟然可以装这么多的煤炭。 众人吃惊中,陈健挥手喊道:“先停下,把马卸了。” 几个雇工跑过去卸了马的套锁,陈健邀请身边的几人道:“诸位,来试试。看看咱们几个人能不能推动。” 看到刚才马拉的情形,这些人早已跃跃欲试,心中狂跳不已。 他们脑子非常灵活,只是一瞬间就想到,若是自己的矿井中安装上这样奇怪的木轨,那岂不是可以节省很多的人力?一个人一天可以运送的煤炭那可就是现在的几倍甚至几十倍啊! 陈健带头,几个人匆匆来到了矿车的后面,喊着号子用力推动。 初始的时候极为费力,但也比正常推车容易。一旦推动起来后,这矿车竟然仿佛变轻了一样,滚滚向前。 只是推了几步,众人便停下来,直接说道:“陈先生说的赚钱,就是这个吧?” “算是吧,诸位以为如何?” “好东西!一人可抵一马!” 看看旁边几个,其余人也都是这个意思,对此毫无疑义,觉得这个评价十分恰当。 “诸位,若是从矿山的坑道中修上这样的木轨,矿工可要轻松许多。当然,每天开采的煤矿也会多不少,恐怕现如今很多矿场都是开采的多但是运送出来的少吧?” 看到众人点头,陈健又道:“那我也不满诸位,这东西我已经花了重金申请了专利。而且这其中的木料如何成型、车轮如何安稳、岔路如何转弯这些,恐怕不是轻易可以学习的。” 矿主们听到这是一笔生意,心中早有想法,只要价钱合适,完全可以接受,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去得罪陈健。再说这的确是个好东西,耳目一新的好东西。 一旦在自家的矿山安装了这种木轨,原本一些需要矿工背上来的矿就可以用车推走,这节省的人力就可以挖更多的矿。 石场、矿山,基本上被邀请来看的这些人都需要这种东西。 “陈先生,这种矿车和木轨你准备怎么卖呢?” “你们也知道,我手中还有一个建筑队,把咱们南安的闲散劳力都弄进去了。前些天修学堂、修房子,其实练习练习也是可以修这些木轨的。我对你们矿山不熟悉,你们自己却熟悉。今天找你们来,是希望你们回去后大致画一下你们矿山、石场的图,若是需要这东西的地方,就用线画出来,规划一下。我会安排人去修筑。” 陈健笑道:“你们也看到了,这东西需要木头、需要水泥、需要夯土。所以价格不会低。因而今天邀请来到这里的,都是大矿主,可是没有小矿主的。短期看,价格不低;长期看,却能省下一大笔钱。” “有道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今天请诸位来,就是为了这八个字。咱们可以温酒慢谈,边喝边说。诸位以为如何?再者各个矿场石场的环境不同,高低崎岖软硬都有区别,价钱嘛肯定也不会一样。诸位今天可以说说最高可以接受多少钱一步的价格,我也好看看是不是可以接下这单生意。” 矿主们都笑道:“没错,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咱们今天就商量这个。要是商量成了,黄师傅的木匠作坊可是又要大赚一笔啊。” 黄德也笑道:“这也要多谢陈老弟了。我这南安木器厂能够走到今天,一年前我哪里敢想呢?如今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单单是玻璃厂的木架,就让许多木匠铺子羡煞。当初我还是胆子小,不敢扩大作坊,要不是陈老弟投入的钱,哪里能吃上这么多的活?” “要是谈成了,黄师傅怕是要费心了。” 听到这,黄德却摇头道:“我如今不管这些徒工雇工的事,只是出钱他们出力。说到费心,现在倒还是真费心。陈老弟委托我做一件木器,既是他委托的,我又哪里敢让徒工动手,只好自己上手。” 众人好奇道:“什么好东西?莫非陈先生又做出什么古怪的器物了?这倒是要让我们开开眼。” 黄德摇头道:“古怪是古怪,新的器物就未必了。陈老弟委托我刻一根木头,他说就是件玩具。你们也不知道这东西多么复杂,要一根十二步长的木头,要求一丁点弯曲都不能有。这根木头烘干后,要刻出一个凹槽,他给我一个小球,要求这个球必须能滚下去。” “要只是刻槽也就罢了。刻槽之后,还要涂抹一层皮纸,还要上蜡弄的光滑……啧啧,都看着我如今风光,却是和以前当木匠的时候一样忙啊。当初陈老弟说的好,说让我躺着数钱就好。可我看呐,不等我老的动不了了,怕是完不成躺着数钱的心愿了……” “哈哈哈哈……” 一群人都笑了起来,早有人安排下了晚宴,就在厂区内新建的一座砖石房中。 觥筹交错之间,言辞时而激烈时而婉转,商定到半夜总算给出了一个陈健和矿主都能接受的价格。 顺带着,所有矿区和采石场对墨党的人无条件开放,由陈健找人进去测量测绘,安排路线。 期间陈健再三重申,自己不会做煤炭冶铁采矿和采石生意,大家可以放心交往,彼此之间没有利害关系。顺带着双方定下来口头的君子协定,闽城玻璃业和陈健作坊的所有煤炭、矿石、石灰之类的原料,也都从南安购买。 席上的人基本都喝的醉醺醺的,唯一没有喝醉的就是黄德。 作为一个木匠,他必须要保持手的稳度。虽然开着陈健的玩笑,心中却是感激不已,所以对于陈健请求的事情十分上心。 陈健告诉他自己开春要去一趟都城,在去都城之前一定要把那根凹槽木料弄出来。 黄德自然是亲自上手,千挑万选出一根上好的木料,自己一点一点地打磨。 凭借着多年的手艺和经验,目光毒辣到细微的弯曲和凹凸都能感觉出来,最后的上蜡打磨更是没有假徒工之手,完全是自己上阵。 看着这根十余米长的木料,看着上面光滑的没有一丁点毛刺的凹槽,黄德心中不解到了极点。 他实在想不出这根凹槽木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难道就真的像是陈健说的那样,就是个放个小球往下滚的玩具? 第七十五章 闽城秋冬、都城杂记(四) 不只是黄德颇为不解,闽城很多工匠如今都颇为不解。 李叆叇那边磨了一堆古怪的镜片,到现在李叆叇都不知道这些镜片是做什么用的,尤其是那几块三棱形的玻璃柱。 一位老师傅被陈健用重金委托,做一个漏壶计时装置,要求能够精确到一眨眼时间的区别。既要保证上部水面的平稳,又要保证漏下去的水足够多,这才能保证可以用来精确测量一些细微的时间。 闽城最大的船帆作坊也接到了一个委托,要求用最细腻的布做一个直径大约四十步的布球。四十步,展开后面积吓人,而且还要手工缝制后再涂抹上一层不透气的软树漆。这是一项很难的活,好在给的钱足够多,否则还真没有人愿意做。 闽城最好的银匠铜匠,接到了一笔钱,还有一张图纸。要求按照图纸里画的那样,做出一个可以分合的铜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量角器,但是要比量角器复杂一些,也精细的多,要求刻度极其细微。 闽城的箍桶匠人被请求制作一个巨大的木桶,这个问题倒是不大。配套的是冶铁作坊被请求做一个很长的铁皮管,足足有十步长的大铁皮管。 如果这个铁皮管看着古怪的话,那么冶铁作坊接到的另一项事物就更奇怪:一个双通的铁槽,但是一边开口极小,一边开口极大,下部是贯通的。 除此之外,还有巨大的磁石、极长的铜丝涂抹上紫树漆绕城匝圈、炭精加勃土或是石墨条两根靠的极近用杜仲胶黏合在一起并联…… 如果这些算是古怪,那么自身玻璃作坊中要制作的一项器物就更加神奇了。几个手法最好的玻璃工匠被要求制作一个一步半长的大玻璃管。做出来之后根本没人知道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而且花费高昂。更费解的是,这一根根本卖不出钱的玻璃管还被要求做五根,理由是担心在船上颠簸以至碎掉。 太大了固然古怪,可太小了一样古怪。除了那根又粗又长又厚的大玻璃管,这边的工匠还要做一堆小玻璃管。 小玻璃管要求做的越细越好,这没问题。问题是这种玻璃管要求里面是空心的,而且要尽可能让空心处完全一样。好在靠着点燃的煤气可以烧软玻璃拉长,靠着多年的手艺一点点地尝试。 好容易弄出来几根,冷却后又要把下面吹软鼓出一个小泡,趁热灌进去水银再把上面密封。等到温度降低,水银变冷就慢慢落到下面。 然而这些工匠们认为弄的相当完美的东西,却被陈健扔进开水里煮了片刻对着阳光看了看水银、又放在硝石制出的冰水中看看、再夹在腋窝里研究了研究后直接扔了,告诉这些工匠还不行。还得细、还得均匀、还得再平滑…… 作坊中雇来了一批残疾人,他们的工资不低,每天要做的事只有一件:用陶盆蹲在河边,里面装着一些古怪的液体,一旦发现冒烟或是升温,立刻扔到冰凉的河水中。一个月之内死了三个,死状之惨可谓不忍睹,当真无全尸,声若惊雷惊天动地,连河边的石头都被炸的粉碎。但是抚恤金极高,一些失去了生活能力但还有家庭的、得了杨梅大疮晚期之类的人不但不怕,反而趋之若鹜,排着队等死。当然不死最好,拿的薪资也不低…… 种种古怪的事就在秋冬这样发生着,被牵扯到其中的工匠极多,不单单是这几个人。 工匠只要去做,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况且,这些古怪的东西给的报酬也很丰富,除了一些极为精细做起来很麻烦的一些,大部分都是手工就能做出来无非是浪费一些时间而已。 这一切古怪的东西都换不来钱,相反还要浪费很多钱。 但是花钱让工匠制作这一切的陈健并不吝啬,不但在这些东西上舍得砸钱,还尽可能地用自己的钱带动着南安县的发展。 其实这一年如此折腾,到年末的时候基本没赚到太多的钱。但是除了钱之外的东西,他都得到了。 自己在南安县的名气越来越大,官面上的人物与自己走动越来越多,当真有了那么几分互相提携勾结前进的意思。 年终之时,正值官员年终考评。 今年是小考,明年才是三年一次的大考。郡中负责考评的官员在年末的时候来到了南安,赞叹之后南安的各个官吏都得了一个上上的评价,这是整个闽郡诸县中评价最高的。 县城中多出了许多的建筑,而引领着官员考核的南安本地人士也有计划地带着他们看了看那些被阳光照耀的角落。 一座水泥、砖石、玻璃窗、黑木板为标准的开蒙学堂,占地巨大,可以容纳数百学生。 房屋造型简单,可是窗明几净。新的旧的课桌在教室中堆的整整齐齐,进行开蒙教育的孩子们正在学习文字算数,透过玻璃窗看了看里面的情形,那些考评的官员忍不住赞叹。 下课之时,铃铛摇动,孩子们蜂拥而出,衣着有好有坏但却彼此亲密喜笑颜开;上课之际,人头攒动,讲台上开蒙先生抖擞精神抑扬顿挫。 阳光透过玻璃窗直射其中,院落内尚有草木未清,看上去有些荒凉,但考评的官员觉得瑕不掩瑜。 考评的官员也算是见过市面的,当然知道玻璃昂贵,可这一座学堂的窗户竟然全都是玻璃而非窗纸,不免有些惊叹。 “你们南安倒是有钱啊。这样的学堂,就算是闽城也没有。” 陪同的南安县的学正官急忙道:“去年一场大雨,一座学堂年久失修以至垮塌。当时县中也没有多少余钱,便想着修缮一下。不想本地商户踊跃捐纳,说什么再穷不能穷教育,数月之间就盖起了这样一座学堂。县里花了一部分,再加上本地商户多有墨党之徒,因此玻璃、木桌之类,都是以底价从作坊里直接采购的。再加上作坊中的水泥,调和泥浆,快捷无比,短短几月这座开蒙学堂便可以上课了。” 考评官员称奇道:“就算这样,建起这座学堂也要不少花费啊。” “是啊。这一座学堂因为用了玻璃采光,加上房屋宽大,每间教室能够容纳六七十人,孩子又小,只要能坐下就行。这一座学堂一共可容纳七百多孩子,算起来花费反而比之前更少。” “我看这里的孩子似乎多有贫寒无依者?” “是。但凡家中离得较远的、乡村学堂又不足的,便都集中到这里开蒙。慈善商社与县里各出一部分钱,保证这些孩子平日吃用,虽然没有荤腥,但至少可以吃饱。” “那住在哪里呢?” “商户也给安排了住处。旬休时或是下学之后,有时候也做些扫烟囱、黏煤粉、剥鱼剁碎之类的杂活。也能得到几个铜板。” 有些话这学正官却没说,比如说前些日子有个孩童扫烟囱的时候卡在了里面,外面也不知道,被活活烤死了。不过就算说了也没什么,想来考评的官员也会感叹一声然后该吃吃该喝喝,自从大量以煤为燃料后,死在这上面的孩童每年也有个百十个。 对于很多地方来讲,这座学堂说是天堂也不为过。 在学堂转了一圈,众人又离开了学堂,又去了南安的济贫院和赡养堂抚育院,大门上写着一幅楹联,下面的落款是县令嗟远山。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考评官员忍不住念了出来,细细品味连胜称赞。里面众人虽不说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可是看上去过得也还不错,至少饿不死还能活下来。 至于到了街上后,往来转运的商贩、运输玻璃的马车、搬运煤石的力工,忙乱不已。 最终的考核,南安所有官员基本都得了一个上上的评定。无论是税收、德育、教化、商铺等等方面,都比过去要强不少。 随着整个闽城的玻璃产业和酱油业在南安扎根,带动起了一大片的上下游作坊。 玻璃厂在这里缴税,往来运输的人又在这里经停。加上陈健又将一些闲散的劳动力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专门的建筑队,既盖起了学堂,又尝试着在闽城修筑商社的砖楼,今后可能还要修路。 南安吸来了很多的财富,又通过陈健的手转发出去,再带动了本地的商铺、店铺、食品等产业,看上去的确有几分繁荣。 这种繁荣建立在大量的劳动力被雇工的前提下,而且随着玻璃厂逐渐垄断了沿海一带的玻璃销售,这种繁荣还会继续。 也因而如今的南安县有些离不开陈健。几个作坊,外加配套的木器、建筑、运输和矿石使用,整体来看是数百甚至上千个雇工的生活。 可以说一旦陈健的作坊倒闭或者迁走,一些官员既拿不到每年的一些行贿,又会出现数百人无事可干的恐怖场面。 所以,就在考评官员离开南安县不久,县中的议事会提名了陈健成为了县议事会的成员。 这一次可谓是众望所归,大部分有票权的人都同意,实际上就相当于陈健花了一些钱买到了这个位子。 至于说那些反对声,比如那个被烟囱烤死的孩子的父母,他们连票权都没有,自然淹没在众人的遗忘中。 甚至还有人指责那对父母:若非陈善人,咱们这些孩子哪里那么容易进开蒙学堂呢?你们使使劲再生一个就是了。 第七十六章 闽城秋冬、都城杂记(完) 闽城秋冬的闲杂之事和陈健有关的就是这些。 闽城的冬天没有雪,都城的冬天有雪,但有没有雪并不会影响时间的流逝。既然说着同样的语言,用着同样的历法,闽城发生的种种事也用不同的形式在都城上演着,闽城的秋冬也就是都城的秋冬。 都城的秋冬同样发生了很多事,巧取豪夺坑蒙拐骗偷一样存在。西边的贫民区刚刚吊死了几个人,并不会影响到东边的富贵区的年轻人讨论着今年发生的新鲜事。 明年就是竞技大会的年份,这是华夏很重要的节日。 几年一次的盛会,连孤悬海外的齐国也会派人来参加,双方暂时没打起来有些过场总是要走的。 早早地各种赌注都已经开盘,无论贫贱这都是一个值得期待的日子。 各种印发的小报在市面上流传,上面多是一些花边、广告之类的事,这才是销量最多的,里面最多的也就是一些关于竞技大会的事。 而诸如一些争辩、思想之类的小报,只在小范围的圈子内流传。销量虽然不高,可是一些衣食无忧的年轻人却很喜欢阅读,交谈的时候时不时迸出几个新词,诸如分子原子契约之类的东西。 这些受众主要是手工业市民以上的小报在秋天刊登了一篇特殊的广告,以学宫很多位先生的名义,征求整个都城最好的工匠。 一千个银币作为奖赏,要求制作一台精细的天平。如果能够做的比要求的更为精密到一定程度,可以奖赏一万个。 一方面是这广告背后的名头太响,人们绝对相信这些人不会扯谎;另一方面,奖励一千个银币的天平的要求听起来也不是那么逆天,所以不少工匠有些心思。 一千个银币对很多工匠来说是一笔巨款,巨大到可以改变人生轨迹的巨款。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少工匠在忙完白天的事之后夜里就忙着琢磨这一台要求严格但不是遥不可及的天平。 至于说奖励一万个银币的那种要求,听起来的确很难。有些工匠的心思也简单,若是先做出前一种,再做出后一种,反倒是平白多得了一万个。 至于说这台天平到底是做什么的,工匠们并不清楚,反正是有钱赚就行。 而知道这台天平是做什么的人,每天的生活并不是围绕着这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做出来的天平转的。 从李芸回到都城后,木老先生和弟子们围绕着那堆古怪而又实用的玻璃器皿欢呼雀跃了一阵,仔细研读了关于实验的种种规范,感慨的木老先生拍案哀声。 若是年轻的时候就有这些规范和这些实用的器皿,以及“作坊”中得来的血的教训,他现在也不至于酸中毒和慢性的砷中毒。 不过转念想想,木老先生又觉得有些东西,如果不是人自己去尝,还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是否有毒。 大抵人类就是这样一点点进步的,每一条剧毒这个标签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命。 感慨过这些事之后,木老先生和弟子们去了农学班,和他们合力做了另一个需要很长时间的实验。 秋天正是小麦播种的季节,两块精心挑选出的试验田种上了小麦。一块释撒了三种肥料,另一块没有释撒肥料。 而在土地之外的屋中,几盆植物种在了特殊的花盆中。花盆内用的砂子都是用水仔细清洗过几十次的,确保一丁点土质都不存在。 这些花盆中的植物按照编号浇不同的水,有的直接是泉水,有的则是加了一种肥料的,有的是两种,还有的是三种。 施肥能够影响植物生长,这是农学院都知道的事。但是肥料中到底是什么在支撑这些植物的生长,这就不单单是农学科的事了。 尤其是随着微粒学说的开启,农学科的一些人也开始相信世间的万物都是细小的微粒组成的,那么这些微粒又是哪些呢?粪肥中的什么东西促进了植物的生长? 当木老先生提出做这个实验的时候,农学科的先生很是高兴,因为他们知道其实这实验化学科自己就能做,可是还找自己这边一起做,那就是说成果是双方的,同样也需要农学科为木老先生弟子的微粒说背书。 双方一拍即合,秋天播种开始成长,需要到明年怀子节的时候小麦才会成熟。 可是在冬霜来临之前,结论已经很明显了。那些释撒过化学肥料的小麦长势喜人,而那些在砂土中的小麦则是长势伤人。 至于说花盆中栽种的那些植物,更是展示出了各种肥料之间的效果。有的叶子如墨一半翠绿,有的则是干黄,有的花开了即败,有的花开后持续许久…… 这种对比下的实验很能说明问题,或许其中还有不足之处比如没有用到蒸馏水,可是就如今的实验要求来说这一切已然能够说明问题。 现在双方走的极近,甚至已经开始写实验后的推测和原理,只是消息暂时没有对外公布。 两方的人都相信,一旦这个消息公开,将会引起一场不亚于去年化学科微粒说的震荡,而且这真的是可以千古留名的:如果亩产能够达到几百斤,如果这些肥料是可以用化学的办法合成的,那么天底下还会有吃不上饭的人吗? 参与其中的人都相信,他们将要改变世界,这正是贤人祠上留名的最终梦想,比之认识世界和解释世界更高更纯粹。 他们觉得,既然世间的矿物也都是由微粒构成的,那么肯定会有一种矿石是和骨灰一样的含有磷这种物质的。只要找到这种矿石,只要让陈健把制浓酸的方法和制取这种肥料的方法公开,那么就可以代替日渐稀少的鸟粪石。 至于说另一种可以让植物长得茂盛的,只要用那些玻璃瓶子尝试着分析出里面到底是什么就可以。这就像是终于找到了方向,而且确定了方向,虽然不知道目的地有多远,但却可以沿着这条路不断前行。 到如今,期待着陈健去都城的人已经不单单是化学科的师兄师姊和先生了,还有其余学科的人,以往各自独立的学科竟像是要被打破了一样。 除了这些人,还有很多人期待着陈健去都城。有支持的就有反对的,双方的争辩每天都在进行,正所谓真理越辩越明,更何况李芸带回了一大堆的新器皿和新的思路方法,那些反对者正在节节败退。 还有一些一知半解的人,也会来到学宫问这问那,弄的木老先生不厌其烦,有时候还会破口大骂。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先生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日渐消瘦、肝脏肿痛、食欲不振等等,他自己都知道这是年轻时候玩雄黄玩出的问题,也知道这病是治不了的,但现在却每天坚持着。他总觉得几年之内,或许他一生想要追求的天地间的一些道理就会被揭开,所以他第一次有些恐惧死亡。死去元知万事空,死了之后谁来告诉自己那些自己想了一辈子的事呢? 这些天忙于新的实验,闭门不见任何客人,天天守着那些玻璃瓶子,重复一些据说是弟子在作坊里不小心发现的东西,顿觉其乐无穷。 虽说是闭门不见,却也不针对所有人,有些人还得见。比如说学宫中一位算数科的同辈人,急匆匆地来了,木老先生只好放下手中的事。 开门见山,对面也没有多少客套。 “老木,那个陈健是不是你的弟子?” 木老先生皱眉道:“是啊,现在不是很多人说我错收了一个弟子吗?怎么,你们这些学算数的也要找我弟子的麻烦?” 来的人摇头道:“我不是找他麻烦,我是找他。前些天会试大考,有个孩子算数科一题不错。今年的题目又难,这一题不错本就难得,更难得是这是个女娃。” “我弟子是个男的。” “哎呀,我知道。” 算数科的老先生有些心急,又道:“关键是这女娃做的几道几何题,颇为有趣。过程我们谁都没见过,然后结果全对,更重要的是她愣生生把几道几何题目做成了算术……” 他想了想,解释道:“就好比……对,就好比你们学科一个人,说是能把水变成金子。问题是她做到了,而且做完后我们看了半天发现这方法的确管用。因为是糊名的,所以我们等了好久才找到这个女娃,知道这个女娃是从闽城来的。” 木老先生呵呵笑道:“叫林曦吧?” “你知道?” “前些天给我送了些钱招工匠做天平,还有些小礼物,说是我那个在闽城的弟子让她送来的。” “那就是她了,没错。我们找到她,她就给我们画了个叫什么坐标的东西,把圆啊,椭圆啊,全都用算数式子给写了出来,你要知道把几何和算数并在一起有多难?” “当时我就觉得这东西真是有点意思,奥妙无穷。若是能够弄成体系,如今一些很难的问题或许就能算出来,很多事情也要简单许多。听那女娃讲了几天,落落大方又不怯懦,头脑清晰,就想着直接推举她入学宫学这算数一科。可人家直接告诉我,她是要去农学科的,再一看她屋中堆的那些书,我就知道再劝也没用。” “好在她说这些东西是别人教她的,我一想正好,结果她一说名字我就觉得耳熟,这一年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又是闽郡来的,那不就是你的弟子吗?” 算数科的先生叹息道:“这可好,一个去学农学科,另一个让你收成弟子了。老木,你这弟子什么时候来都城?” 木老先生看了看外面将要融化的积雪,笑道:“快了,快了。春天不是要来了吗?春天来了,他就来了。” “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其实很喜欢算数?” “学无止境,学的越多才发现懂的越少。他知道自己的斤两,所以先找的我而不是先把什么坐标送到你的案头。再一个,我这弟子出言即言利,我就问一句,学算数可能赚钱?” 老人知道这是在开玩笑,两个人又熟识,便也嘲弄道:“至少活得久啊。” 两个老人相视一眼,仰头大笑。 第七十七章 登船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在陈健把所有的实验器具堆放到船上准备北上之前,刚刚成立的墨党已经完成了第一次内部大会。 几年的时间,陈健仔细研究了这个族群和这个所谓的共和国。究其根本,不过是一个挂着共和国名义的贵族寡头共和国。 随着大范围战争的结束,以及极为不合理的议事会等级人数和推选制度,真正操控实权的已经沦为了几十个家族的暗中统治。只是一种打着共和名义的门阀、没有血统神圣的贵族家族裙带的联合。 也就是土地足够多,五六百年时间以致人口还太少,冶铁和农业技术的进步支撑,暂时并没有出现尖锐到极点的矛盾。 这种寡头和重新贵族化的趋势仍在继续,陈健猜测如果不能走出迷雾、没有技术的快速进步,用不了多久内战就要打起来。 利用底层支持的称帝来缓和大族和底层的矛盾,这或许是技术停滞情况下的一种进步,如今已经有了这样的趋势。 说到底,从一开始只是为了留下一个非帝制的样板和思想。但是某种程度上帝制未必就不如伪共和,民选皇帝仍然有着极大的存在的基础,工商业资产阶级的力量还不足以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未来到底应该怎么样,没人知道。除了陈健确信迷雾之外还有一个广阔的世界、技术带来的进步和对外殖民可以缓和矛盾之外,没有人相信。因为还没有经过证实。 这种情况下,新成立的墨党从成立之初,其实就已经开始了分裂的倒计时。 这就不可能是个严密的组织,形形色色的各种人怀揣着不同的目的加入进来。 有手工业时代的空想家、有无政府主义的自治派、有集权制约重税派,还有将这个党派当成一个松散的讨论小组的娱乐派。 一共二百八十七个人,开了七天的会之后,九十四个人退出,成立了形形色色的松散组织,彻底决裂。 时代决定了陈健要说什么样的话,也决定了将来发生内战的话必然是一场资产阶级夺权的战争,所以他明白自己应该站在谁那一边。 七天的大会上,陈健借用了都城邮寄来的小册子中关于人本性追逐私利的说法,定下来党派内部的诡异基调,歪到了天际之外。 此时尚没有生产的相对过剩,所以一些东西也根本不需要提出来,相反还要以生产相对过剩为目的,坚决地支持自由放任的资产阶级思想。 这些东西他所知不多,只能提出一个大概的想法,定下基调慢慢讨论。但既然是启蒙或是开头,也就自然可以说动很多人支持。 他说人是追逐私利而又充满理性的,所以无数个追求私利的理性个体将会天然地将自己的资本扩大生产,以追求更多的利益,所以社会财富的总量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断增加的。 新的机器、新的技术,都是推进这一切进行的。也是让社会财富增加的最主要的办法。只有社会财富足够多,才能够使整体的生活水平上升,使所有人都受益。 新技术带来的暂时性的失业和破产,都是社会进步所必须的代价,要相信在理性的自私的人的存在下,可以自我调节。 所谓的兼相爱、交相利,并不能指望一个人的善心,而应该指望他追逐私利并且理性地为自己的私利去考虑。比如一个种小麦的农场主,不要指望他发善心送给别人面粉,而是希望他出于自己的私利去考虑而扩大种植的面积和产量,可能他的本意只是为了自己发财,但在客观上增加了小麦的数量…… 至于说慈善商社本身,陈健的说法是如果底层彻底绝望难以生存以致反抗,所花费的更多,所以慈善本身就是一种长久的、理性的富有者的自私。 同时为了吸引中底层,陈健又提出了争取扩大票权、国家税收二次分配给予象征性失业补偿和工伤死亡赔偿等。要求完善教育体系,扩大议事会权利,议事会有资格推选一些政务官等等要求。 并且提出了点滴进步跬步千里的说法,从闽郡开始进行一些合作社之类的小资社会改良的空想尝试。 这就是一个大杂烩,将来这些思想可能会彼此仇恨为敌,互相指责。 但就现在来看,这一切却都是进步的,都可以吸引到很多拥趸的。 古典自由不可能和二次分配福利改良共存,互为异端;手工业时代的空想和大工业资本彼此仇恨,难以融合。 但在资产阶级和它的孪生子同样脆弱的时候,这种大杂烩却是可以最广泛地得到支持。 况且这些新的概念也都是需要后人完善的,他只是开个头,将这些概念引入其中。 至于这个党派什么时候分裂,那就不是他要考虑的问题了,分裂的时候必然已经强大到分裂出的任何一支都是可以影响全国的政治力量了。 现在考虑这一切都太早,只是需要一个组织尝试着弄出几套理论。等到水力工厂和纺织业技术革命的时候,拥有解释权,以免被捣毁机器运动波及,打个措手不及没有一整套的合理性解释。 同样,为了取得新兴资产阶级的支持,陈健果断地用来一套歪理邪说来讨好他们同时麻痹底层:单独的某个作坊的罢工和要求工资是没有意义的,只有拥有了广泛的组织获得票权、修改法律提升最低工资才是可行的,并尽可能让底层存在幻想只要得到了票权就能解决他们的苦难。 这些混沌而又带有欺骗性的理论,正好符合这个懵懂青春的族群,也符合加入组织的成分:小资、作坊主、部分在垄断行业内的生活水平不错的雇工、市民、手工业者、理想主义青年。 等到将来走出迷雾、开始殖民、新机器使用,新的得益者诸如海商、海军、大工厂主也会加入。他们到时候会很有钱,因此便需要一个政党帮着他们攫取政治权利和为他们执政的合法性站台。 至于雇工和真正的底层,那还不是一支可以发出自己声音的政治力量,离他们上场还有一个蒸汽机的时间。 经历了七天的激烈辩论和三分之一的成员退出后,党派内部暂时取得了一致。 长期纲领是贯彻公正、正义、科学与技术之类的思想,中期目标是让这些思想普照大地让真理之声传遍四方、内部辩论整理体系,短期目标则是以闽郡为中心开始种种改良扩大影响等等。 剩余的成员认同了纲领和章程,选举了内部的七名执行委员,陈健被选为主管会费财政和科技传播的执行委员。 并且在会上定下来新一年的发展目标,党派内部以推销安全灯和建立小作坊为基础,扩大到其余矿山城市,吸引更多的工匠阶层加入,获得矿工的支持。 同时前往都城,与一些思想激进的年轻人接触,在都城建立自己的组织,印刷党派的刊物和报纸,传播启蒙思想。 这一切都是合法的,既没有分裂也没有鼓吹暴力对抗,暂时不会引起重视,只会当成一群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人在追求些公正之类的事。总需要有人为这些东西涂脂抹粉,陈健也要为将来的殖民地票选政务官自治做好准备,尽量倒逼内部变革。 带着各种各样的想法,在暖春三月来临之际,陈健和湖霖以及四十多个党派内的成员踏上了北上的帆船。 这艘帆船上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新奇货物,还有陈健所需要的各种器械。至于其余一同北上的人,既是为了打开都城的玻璃市场,也是为了和湖霖那边的朋友接触。 船头上,陈健看着海浪和空中飞过的海鸥,竟然有些感慨。 这是第一次乘坐海船,风浪颠簸的厉害,速度也不是很快。 这样的船速想要穿过数万里的海洋,真的需要极大的勇气和不屈的精神。这个时代应该属于冒险家。 无边的墨色的海,就在眼下,陈健心想终于有一天,自己也要乘着帆船走遍世界的角落,追逐日出。 那些没有被发现的岛屿,那些没有被发现的陆地,还有那些没有被发现的物种,至少会有很大一部分的命名会是方块字。 海峡、洋流、陆地……这是多么神奇的存在。他们本来没有名字,直到被发现后赋予了名字,再从这些名字中自然而然地记录下发现者的足迹和历史。 疾病、土著、猛兽……这一切,会不会吓倒这个族群探索的脚步?宗教、思想、对抗……这一切在打开迷雾后,会不会让族群陷入混乱?还有更远处那个真正的属于自己的族群,会以一种怎样的姿态抓住新时代的尾巴,古老的文明和深厚的底蕴能否焕发出不一样的生机? 他心中也没有底,也不可能有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站在甲板上,陈健忍不住冲着大海呼喊起来。 船上的人都笑,以为他是第一次出海远航的兴奋,却不知他的忧心。 呼喊之后,默默地看了大海许久,长叹一声,不知所措。 第七十八章 收获 海风停歇,收帆入港,第一次踏上都城的土地,陈健激动不已。 距离这里不远,就是自己上一世的埋骨之地,也不知道如今能不能找到,或许早已被虫蚁所噬。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就像是不久前记忆中这里还是一片荒芜,可现在却成了繁华的都市。 时空在这里扭曲,记忆变得毫无意义,陈健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发出什么样的感慨。 烈日之下,竟然陈健身上有些冷,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沧海桑田的变迁是这样的无情。 赶往都城还需要一段路,湖霖和他同乘一辆马车,后面还有一大堆需要轻拿轻放的货物便走了水路。 那些货物既有售卖品,也有一些对陈健来说很重要的东西,花费高昂,意义重大。 湖霖发现陈健有些不对,似乎是心事重重,便多说了几句。 “想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有些感慨,毕竟第一次来都城啊。” “人没来,名声早就来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湖霖笑呵呵地指着远处可以看到轮廓的城市道:“既是第一次来,少不得要到处看看。都城繁华,可不是闽城能比的。豪富之家无数,数百年前的亲贵之家众多,很多家庭的祖先那都是书上留名的人物。” 陈健笑了笑,心说我和他们的祖先熟的很,倒要看看有没有长得像的。 想到这,又想到前世的心结,心下便有些凝重。 湖霖提议带着陈健先去逛逛,陈健拒绝道:“我得先去学宫拜会先生。” “对,那倒是。我就先去闽城会馆,将这些货物安排下,顺便去见一些朋友。你在这边不是也有朋友吗,我就不陪你了。” “嗯。我带来的那些东西,都送到学宫去吧。” 湖霖笑道:“你这些东西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如今已经到了都城,总是可以说了吧?” “可能是玩具,也可能是改变很多事的很重要的东西。具体怎么样,我也不清楚。我这几天可能要很忙,咱们的事就要拜托柱乾兄了。还有啊,一定要尽快帮我找一个人多、热闹而且空地足够大的场地,花些钱没有问题。” 陈健想了想,又道:“带来的货物中,有玻璃,也有一些昂贵的银镜,还有些玻璃屏风、大的玻璃镜之类。这些东西不要吝啬,反正都是用我的钱从作坊里定制的,你通过朋友该送的就送。你要知道,咱们卖的这些东西,这些达官贵人才是消费的大户,就得从他们那里入手。” “这我知道。” 两个人又商量了一些该注意的事,约好了五天之后在闽城会馆相见。 进了城,两个人就分开了,陈健带着一大推奇奇怪怪的器材来到了学宫。打听清楚之后,朝着农学科的麦田而去。 现在正是小麦成熟的季节,学宫中已经传遍了关于那两片对比的麦田的种种,已然成为一个传说。 到了那里,远远地看到了李芸,正在麦田附近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旁边还有几个年轻人想来就是自己的师兄师姊了。 一位很苍老的老人正在麦田边上,一边咳嗽着一边搓着麦穗,小心地将麦粒收好以便今后称重。 虽然陈健没有见过自己的先生,却知道那应该就是,急忙忙走过去,行了一个大礼,叫了声先生。 木老先生听闻背后有人叫自己先生,可是声音又不曾听过,一回身就看到陈健躬身到地,毕恭毕敬。 纵然不曾相见,木老先生也知道这就是自己远在闽城的弟子了,站直了身子受了陈健的大礼,这才叫陈健过来。 两个人的见面没有丝毫的尴尬,李芸很快带着同窗们过来与陈健相见。陈健急忙拿出各色礼物,师姊就是圆圆的木盒装的银镜,师兄则是用以将来送给女人的梳妆盒。 同窗们素来听说这些师弟有钱,兴冲冲地接了礼物,一个个啧啧惊奇。 这些小镜子极为精致,镶嵌在木框之中,更为难的是镜面光滑透亮,与那些汞齐锡镜子的昏暗完全不同。 本来陈健就送了这些师兄师姊们几件足以青史留名的大礼,如今又礼节周到,顷刻间这些人便化解了陌生,亲切地招呼起来。 陈健又躬身道:“先生,弟子实在不知道该送先生什么,没有准备什么礼物。” 木老先生却不以为意,笑道:“我这么大把年纪了,还需要什么礼物?你来的正好,这些麦子已经成熟了,马上就要收割称重了。不用称就知道那些肥料起了作用,你看看对比的麦田,简直不值一提。这啊,就是我最喜欢的礼物,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好了。” 陈健笑道:“我人微言轻,有些东西还是需要先生来说。这既然是先生喜欢的礼物,那我也放心了。” “人微言轻?” 木老先生呵呵地笑了起来,摆手道:“如今你可算不上人微言轻了,至少在学宫里你的名字可是很多人知道啊。你既然来了,想必是已经准备好怎么反驳那些人了?” “先生,弟子还要多谢您和诸位师兄师姊。若不是你们信任支持,怕是我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你的意思是现在可以说话了?” “差不多了。” “那就好。” 说话间,木老先生看了看陈健后面雇人抬着的一大堆木箱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指着那些木箱道:“里面是什么?” “一些让我的话更可信的器物。先生,我这次又要求您了。” “说吧。” “我想要在一些人面前做几个实验,但不只是咱们学科的,还有其余学科的人。越多越好。所以我还得请求您出面,帮我召集一些观众。” “可以。我也正好想要看看你又准备说什么呢。你这后面的箱子都是?” “嗯。” 木老先生已经有些好奇了,围着箱子转了一圈,便道:“那你先让人抬过去,明后天我去找人。今天先要忙完这麦田里的事,那些繁文缛节就免了,我年岁无多,多干点实事才是。不像你们啊,还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挥霍。” 说话间,农学科那边的人也来了,各种收割的工具也都准备好了。 弯弯的稷镰模样和前一世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现在都用的上好的铁,刃口不错。 两块地加在一起不过三分,一块一分半,很小。 十几个人围在四周,尽可能确保一粒麦子都不要落在地上,大秤和脱粒用的各种工具也都备齐了。 陈健下意识地拿起一把镰刀,弯下腰就割,有人便笑道:“你会吗?” 陈健点点头,心说上一世这麦子可都是我一点点种出来的,说不准这麦种都是当年我采的野生种的后代,这镰刀还是我最先打磨出来的,哪里能不会呢? 有道是活到老学到老,上一世的苦没白吃,至少今后不论怎么样都不可能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了。 熟练地割倒了一片,速度竟是比别人快出不少,看的不少人啧啧称奇。 人多地少,很快收割完毕,将麦穗一个个地捡起来,分成两堆脱粒称重。 虽然都知道这种对比是显而易见的,可到底能够高出多少还是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 不只是在这里的人,学宫中不少的人也都闻讯而来,他们也都知道粮食是一切的基础。 数十人盯着脱粒后的金灿灿的麦子,嗅着特殊的阳光晒过后的味道,心情澎湃。 抬秤的人小心地称量着,确保不高也不低,细致地读着上面的读数。一个个数字被报出来,这些精通算数的学宫中人在心中就已经默算出了加减。 等到最后一小堆称完,众人不约而同地喊道:“亩产约合八百斤!” 不少人都被这个数字吓坏了,倒不是说没有过这样的产量,但绝大多数出现这样产量的土地都是极为肥沃的施了各种肥料的。但绝大多数土地的产出也就是在二三百斤左右,这个亩产八百斤的数量已经太过惊人。 尤其是这块地没有释撒一点的粪肥和其余肥料,只有那些各种颜色的古怪晶石,这已经超乎了很多人的想象。 当然,这片土地是精耕细作的,施肥洒水照料完美。可就算刨除掉这些,放在普通的土地上,也会有大约五六百斤的产量,这已经是相当惊人了。 木老先生出于谨慎,仔细核算了一遍之后,抚掌大笑道:“好啊!好!路算是找对了,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总有一天天下将再无饥馑之人。” 陈健也不想扫了先生的兴致。 明知道这一切普及至少也要二百年的时间,却不说破,只是应和道:“是啊,许不准十年之后先生就能看到这一切实现了。” “十年?哈哈哈哈……怕是没有十年可活了。” 众弟子们一听这话,心中戚戚,急忙说了些别的。 先生却不在意,笑道:“人生在世,谁能不死?死前想想,自己做了很多对的事,那就够了。” 他转过身,看着陈建感慨道:“健啊,说真的,没遇到之前,我是一点不怕死。可是遇到了你,我倒是有些怕了。我总觉得,或许很多东西就要改变了,但我却看不到了。” 陈健想着一路上的感慨,叹息道:“先生,您是青史留名的。史不绝,魂便不灭。只要世上还有盼着天下再无饥馑的人,那便是您的魂您的眼,自然会替您去看这天下。” 第七十九章 格物致知(一) 木老先生怔了片刻,悠然地问道:“你们说,人真有灵魂吗?倘若有,倘若身体真的是一个个小小的微粒构成的,那么灵魂又是什么呢?倘若没有,人为什么可以思考?” 众弟子纷纷苦笑,木老先生眼中却忽然放出光亮,说道:“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这样吧,我努力活个几年,等最好的天平做出来,临死之前你们把我的嘴封起来,别让我吐出最后一口气。称一称,看看是不是变轻了……” 这话题既是沉重,又透着那么一点年老的幽默和无奈,也让这群弟子们肃然,总算找了个由头将这个话题绕过去。 木老先生却并不是开玩笑,叫人拿来了纸笔将刚才说的话记下来。 忙完了这边的事,陈健扶着先生进了屋子,奉茶侍坐。 “你这次来,不是来学宫求学的吧?至少我是没看出你有这样的心思。” “先生明见。我在都城一些日子就要回去。倒不是说我年少轻狂自傲自大,实在是心不在此。” “心不在此,为何而来?” “求名。我种树是为了将来盖房子用,却不代表不可以让人乘凉,只不过乘凉非我本意。先生不会要训斥弟子吧?” “我还不至于那样迂腐。你带的那些东西,除了用来反驳那些意见的,是不是还有别的用途?” “是。” “我能看懂吗?” “您肯定能看懂啊。” 木老先生摇头道:“可惜老了啊。让我猜猜看,你这次要弄出来的动静会比上次还大。因为一年前你真的是无名之辈,所以先用些简单的把名声弄出来,然后靠着这名声再弄出更大的动静。我实在是不敢想,如今这动静已经够大了,还会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动静。” “其实真的还咱们这一学科有关的还真不是太多,但是要究其根本,最终还是会联系到一起。先生说的没错,我一开始就是借您的名气发出声音,希望先生不要怪罪。” “这有什么可怪罪的?如你所说,栽树者本心不是为了乘凉,却也不代表他做的就不对。” 先生想了半晌,问了陈健最后一个问题。 “健,你求名而成,之后又为了什么?” “先生,我说我是您的弟子,心中其实也藏着愿天下之人不再饥馑的心思,您信吗?” 木老先生大笑起来,声音有些沙哑,却没有丝毫嘲弄的意思。 “信,为什么不信?反倒是你问出这个问题,让我心中有些悲哀啊。到如今这些话竟然已经到了说出来还要问人信不信的地步。可悲可叹。说到底,暮年之时,还能收到这样一个弟子,心中也算是圆满了。” 先生站起来,陈健急忙起身搀扶,两个人无声地走到门口,看了看外面的阳光,嗅了嗅春风的味道。 “健,你今年二十了吧?” “是。” “男子二十,冠而字。既然我是先生,总要给你取个字的。但我不想。” 陈健心中有些奇怪,问道:“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取。你若是一心向学,哪怕是一心求名,这个字我都可以取。但你的心思太大。” “先生,您的心思难道不也是那样宏大吗?” “不一样。我的心思是大,但我知道我该走哪条路。你呢?求名,成名,之后要做什么?” “做我觉得对的事。” “问题就在这。年少成名,所以站的太高,总认为自己做的一定就是对的。天文地理算数格物,你都略知,但又不想沿着这条路走。剩下的,无非是拿人做实验的事了。” 陈健听得毛骨悚然,却又难以反驳,只得低头。 “所以,这字我是不想给你取。生前无字,死后有谥,留与后人说吧。” “先生是怕我为了求名不择手段?” “求名?你要真的是为了求名,我就不担心了。求名只是手段,这才让我担心啊。总之,凡事三思。你看到了万物是微粒构成的,我是害怕你把万物只当成微粒啊。” “先生之前说起灵魂,本意在此?” “一半一半吧。我是真想拿我临死之前做个实验,但也是真的在提醒你。万物皆微粒,微粒非万物。” “弟子知道了。” 木老先生点点头,任由陈健搀扶着沿着小路转了一圈,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直到又转回来,木老先生似乎也想开了,笑道:“陪我喝几杯。大后天我就找人来看看你要做的几件事。” ………… 两天时间,陈健来到学宫的事就在小圈子内传开了。 很多反对他的人接到了邀请,很多对他有兴趣的人也接到了邀请,还有很多跟他之前根本没有交集的也接到了邀请。 没有交集,不代表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如今各个学科之间所学的都不算太深,陈健看了看,很多学科还处在起步阶段,可能算数这一科达到了高中水平,但也有一部分厉害的水平已经比陈健高了,尤其是思维能力那都是万中无一的佼佼者,实在不是陈健所能比的。 很多人算是全能,各方面都有涉猎,对于邀请做好了各种各样的准备。 他们也都猜到这一次的动静会十分大,上一次微粒说的动静已经是铺天盖地,这一次跑到学宫来直接邀请了这么多人,怕是这动静又要掀起惊涛。 这样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了林曦的耳中,她如今已经在学宫的农学科中求学,两个人相隔不远但却一直没有见到。 她也没有那种小女孩的心思,知道陈健这次来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只是一连两天都没来找自己,心中不免有些恙怒。 本想着见面后是不是要做出些姿态让他知道自己其实有些生气,可真见了面的时候却把这些小心思都抛到了脑后,急匆匆跑过去,叽叽咯咯地说着在都城的种种见闻。 相比于在闽城时候的孤独,在这边终于多出了几分青春洋溢的味道,拉着陈健的手不放,漫无目的地在学宫的树林中闲逛。 对年轻人来说,这些山水竹石的景致往往会因为多出一个人而变得异常美丽。 “你是不是过些天就要回闽城啊?” “是啊,还要为了咱俩出海的梦想而努力呢。” “那可不能太早,至少也要等我学完之后。还有三四年的时间呢。” “嗯嗯,我知道。在这边学的可好?” 陈健心想,三四年我可未必等得及,再说第一次出海不可能带上你的,这话可不能直接说。 岔开话题,说起了这边求学的事,林曦心情便高兴起来,毕竟年轻一代最优秀的人都在这里,又有许多藏书标本之类,简直完美。 “对了,我那朋友张玄呢?你见过他几次?” “他在别的学堂,离这里不算太远,以前常见。他在学堂之外忙着别的事,和一些年轻人讨论些人和国家之类的事。好几次还让我也一起去,但是我听了一次后就没再去。” “为什么不去?” “听不懂。” 陈健笑了起来,林曦无奈道:“真的听不懂。因为听不懂,所以觉得他们说的好有道理。每句话都觉得他们说的好有道理,可是这些好有道理的话有时候往往是针锋相对的,所以问题就严重啦……听不懂不是问题,两种相悖的话听着都有道理,那就麻烦啦。索性,我就不去了。” “也对。多可怕。” “是吧,是吧。还是藏在学宫里比较好。” “可你将来总得走出学宫啊。” “那不是去深山就是去大海,难不成我要和那些对着那些蚂蚁说,你们只是女王的奴隶,应该反抗?” 陈健被逗的笑了好久,林曦也跟着哈哈地笑着。 抬头看看天,正是太阳明亮的时候,陈健拉着林曦的手道:“走,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两只拉在一起的手穿过了庭院,来到陈健所在的那边,走进屋子,拿出了一个很是古怪的铜制的玩意儿。 造型很是奇特,古古怪怪,下面有一片很精美的镜子用来反光,铜制的管身上有些很精细的透镜。 “这是什么?” “你的新眼睛。我带你去看一个新的世界。” 不由分说,拉着林曦来到外面,将下面反光的镜子侧对着阳光,以让光线足够穿过这些放大上百倍的透镜组合。 一个切片的葱头,一滴从水塘里取出的水,调整好了距离。如今没有找到合适的染色剂,磨的镜片放大倍数也不是很大,可以看到葱头和水滴中的鞭毛生物,却不能看清楚更为细小的东西了——当然,某些小蝌蚪是可以看到的,陈健已经尝试过了。 等一切准备好了,林曦眯起一只眼睛,将眼睛凑到了目镜上,只是一瞬间便忍不住叫了一声。 她的眼中真的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从未看过的世界。 林曦觉得眼中的这片葱头,就像是小时候在自家窗棂上搭窝的马蜂的蜂巢一样,如此紧密而又有序地排列着。唯一不同的就是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就像是当年那个蜂巢被父亲用苦艾熏过之后,群蜂逃散,只剩下孤零零的蜂巢。 透镜下,就像是充满死亡的西部荒漠,没有一丝生机。 这如果是个世界,一定是个死去的世界。 第八十章 格物致知(二) 许久,林曦抬起头,惊奇地问道:“它们……它们是死了吗?” “或许吧,我也不知道。” “这就是葱头中的世界?” “或许吧,我也不知道。” 林曦又低下头,想要再看看,陈健伸出手拦住,说道:“给它们取个名字吧。” “名字?” “是啊,这是个新的世界,新世界一直在这,只是从未被人发现,所以要有一个名字啊,傻瓜。” 很简单的道理,林曦却犯起了难。 “可是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名字呢?比如一只鸟,一直存在不曾发现,起名的时候总要带个鸟字旁。而且在起名之前,我要确定它是鸟而不是蝙蝠。可是这东西要怎么起名呢?” “随意起一个啊。” 林曦又一次将眼睛凑上,看了许久那死寂的静态的世界,许久说道:“就叫巢吧,蜂巢的巢。” 陈健点点头,于是死去的细胞壁成为了巢。 看过了葱头,陈健又将那滴水放上去,林曦这一次是真的入迷了。 光影之下,一只奇怪的从未见过的生物在那里游动着,身上伸出的毛就像是人的手臂一样,这一次不再是死寂的,而是一个鲜活的世界。 她从没想过,水中蕴含着一个肉眼所看不到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甚至如今就在自己的眼睛之下。 那些游动的古怪的生物从没有名字,因为人们不曾发现,可却在不曾发现的情况下存活了亿万年。 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原来除了动物和植物之外,还有另一种不知名的、如今人们还不知道的生物。 隐约间,想到了之前的那些死去的巢,她觉得似乎这其中有着什么秘密。就像是自己一直想的那样,世间的动物植物,其中一定有着什么样的道理让他们多姿多彩。 但那是肉眼之下的道理,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是不是也有这样的道理呢? 就像是身边站在的这个男人说的世界万物微粒说一样,或许在这些动植物的身上也有着同样的奥秘? 这样胡思乱想着,沉浸在这种发现了新世界的玄妙之中难以自拔。正如人们从一开始仰望星空一样,这种神秘的世界总会引来无数人的思索与沉浸,这是一种超脱了肉眼的无穷。 陈健伸出手,将林曦拉起来,柔声道:“别看多了,伤眼睛。以后每天都可以看啊,看看那些微小的世界到底都是什么。这个送给你,喜欢吗?” “嗯。” “我有个设想啊,或许这些动物啊、植物啊,都是你说的那样的蜂巢一个个排列构成的严密组织。就像是我说的微粒一样,微粒构成的蜂巢,蜂巢再构成一个个动植物或是人。我想,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世界就可以从大到小地融合在一起,就像是阴阳转换一样,看似极大之物实则也是极小之物构成,总有那么一个规矩在其中。” “设想?” “对啊,可惜磨镜需要很长的时间,这些镜片能够放大的倍数太小,不过总有办法看到更小的东西。” 林曦听着这话,咯咯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 “我忽然想到,如果这些事传出去,只怕你的朋友张玄他们那些人,又要吵个不停了。” “吵?” “对啊。你想啊,如果人本质是微粒构成的,那么原本来说微粒其实都一样,那么每个人自然是平等的。可是如果微粒又构成了巢、巢又构成了手足头脑心肺,那么问题可就复杂了。微粒、巢、器官、心脑手足……那样一来,可又是说不清楚了。” “这有什么说不清的?” “我去听了一次,他们有人的想法,其实就像是让人组成一个又一个的巢而不需要一个整体的人;有的呢就认为人与人之间就像是微粒之间一样都是平等的应该是绝对自由的;还有的则是觉得人需要有个脑袋才行,否则人就不是人,若以国比做人那也是一样,所以有人天生就适合做这个脑袋有人天生就只是指甲……” 林曦笑了脸颊都有些红,喘息了一阵道:“要是这个消息传出去,那肯定就更有趣了。他们讲的所有的道理啊,都是往学科上凑,还有往算数上凑得呢。唯独没有凑的就是动植物,现在却又多出了一个可以凑上去的东西了。” 陈健奇道:“你不是说听不懂吗?” “是啊,可听不懂有两种啊。懂了后分不清对错也是听不懂啊。他们啊,总想解释整个世界,找到一个天地间的道,把天文地理、人物国家、草木鱼虾、化学格物全都用这个道解释清楚。可现在的新东西越来越多,他们要解释起来就越发难了,不是很有趣吗?他们还想着或有一天,能够解释清楚天地间的一切,登上贤人祠,拾起当年大祭司的权杖呢,哈哈哈……” 若不是林曦提起,陈健都快要忘记大祭司权杖的事了。想想当年,再看看眼前这个女孩,心中狂跳了几下,忽然伸出手将她揽在怀中,紧紧抱住。 怀中的女孩身体初始有些僵硬,并不是拒绝,大约只是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就柔软下来,双手很自然地环过陈健的腰间,将头轻靠在肩膀上。 耳边响起轻微的声音,柔软如水却又仿佛缥缈从天边传来。 “多抱一会儿。” 说完之后,热辣辣的脸贴在了肩上的脖颈,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莎莎的风扫过,带着池水的味道,与发丝间淡淡的香味混合出一种让人上瘾的味道,连通心跳声一起,与这春风化为一抹余波。 林曦调皮地将头埋下,倾听了片刻,嘻嘻笑道:“你的心跳的好快。” 说着头发微微甩动,转了转头,像是一只在干草上打滚儿的羊羔。 好久,轻轻挣扎着脱开,手却紧紧拉着不肯松开。暖烘烘的正好驱散傍晚的凉意,手指交叉在一起,手臂像是荡秋千一样前后摆动着。 “走吧,去吃饭,送你回去。这个东西你要收好,怎么用我都写在纸上了。对了,你会画画吗?” “会呀,你是不是让我把看到的东西用炭笔画下来?” “聪明。” “我早就想到了。爸爸以前就用炭笔画了好多草木和动物,我从小也会画。” “那就好。过几天我再来找你,带你去看另一个世界。这几天我还有些事要忙,你也好好读书,闲暇时候再去看这个镜子,别看坏了眼睛。” “嗯。你又要忙什么?” “带别人看另一个世界。” “用眼睛?” “不,用脑子。” ………… 第二天一早,数百人带着名为脑子、实为逻辑思维的东西,应陈健和木老先生的邀请来到了一片空地上。 空地上已经白漆了很多古怪的器具,见礼之后,陈健大大方方地来到了众人面前。 面前这些人,都是一时之精粹,陈健不敢托大,小心翼翼,以示尊重。 这些人早已经准备好了一切要准备的东西。笔墨以作记录、甘草以润喉嗓、木凳以为暂歇。 各个学科的人都被邀请来了一些,还有很多看热闹的。 很多人都知道,这是陈健来证明自己那一套理论的。争辩了一年,这一套理论已经被不少人接受,同样也被不少人质疑。 只是一整年见不到正主,往来闽城又不太现实,木老先生只是推说陈健不久会来。 所以这一次算是一次摊牌,不仅仅要面对实验上的质疑,还要面对体系内部逻辑的质疑。 众人都觉得唇枪舌战必不可少,但却没想到陈健摆出了这么多古怪的东西,看上去似乎不准备说话。 陈健冲着众人行礼之后,说道:“今天我尽可能不说话,而是给大家看几个好玩的东西。” 说完自己立起了一块黑色的木板,旁边摆着一大堆的石膏笔。 众人倒也默契,笑了笑也没有多问,或是席地而坐或是拿出木凳坐下,鸦雀无声。 眼前一个巨大的陶盆摆在那里,陈健的几个师兄们提着桶将一桶桶的水银倒入到陶盆之中。 陈健惜字如金地指着里面银色的金属道:“水银。” 等水银装满了半个陶盆后,陈健将一根长长的玻璃管深入到水银盆中,然后师兄们又将一桶桶的水踢过来倒入到盆中。 “水。” 水轻而水银重,水银在底没过灌满了水银的玻璃管,上层则是清水,上下分明。 忍着可能汞蒸气中毒的危险,抬起了那根灌满了水银的玻璃管。 直立之后,水银忽然落下去一截,露出了上部的什么都没有的空间。 水银之上,空出了一大截,可是刚才明明是装满水银的,也没有和空气有丝毫的接触,那一截空间里是什么? 是空气吗?空气是无形无质的吗?如果是这样,不就证明陈健的微粒说是错的吗?可如果不是空气,那段空白的地方是什么? 玻璃是透明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这超乎了人的想象。他们知道世间是有气泡存在的,那么空气到底是什么?是凭空产生的?还是说那一段看似装满了空气的玻璃管中其实和外面透明的空气并不相同? 人们知道陈健不会就此罢休,因为现在什么都说明不了。 陈健也知道,于是和人通力将充满水银的玻璃管微微向上一抬,将玻璃管的底部脱离了水银但却仍然淹没在水中。 奇迹就在这一刻出现了,水银迅速地离开了玻璃管,玻璃管中顷刻间被水充满。 这一次,不再有空白的地方,和水银不同,这些水将一步多长的玻璃管完全充满了! 然而所有人都注意到,就在水充满玻璃管的时候,盆中并没有气泡产生,一点都没有。 这是和常理相悖的:将一个瓶子放入水中,灌水的时候会有气泡。可是这一次的灌水,却是一点气泡都没出现。 有人已经迅速地想到了一个可能——之前那段空白的高出水银的玻璃管中,什么都没有,那里才是真正的空空如也! 而肉眼常见的空空如也并非真正的空空如也,而是有什么东西填充的! 第八十一章 格物致知(三) 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硫磺粉,擦去了可能溅到身上的水银,回过身说道:“请问诸位,那段空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呢?是空气吗?我想不是,否则的话会有气泡从下面出来。那么既然没有空气,而且什么都没有,所以可以称那里为真空。” 转过身,拿起石膏笔在黑色的木板上写下了水银两个字,又道:“刚才诸位也看到了,我的师兄们提水银的时候用的是小罐小桶。为什么?因为水银太重。” “这个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而且早就有人测出来,一方的水银重量是水的十三倍半。” “那么刚才大家也看到了,水银在玻璃管中的高度是两尺三寸,请问大家,如果换成水,最高可以上升多高?至少多长的玻璃管才能形成真空?” 话音刚落,下面几十个人已经口算出来,思路已经完全被陈健调动起来。这种简单的口算对于这些如今做到这里的人来说,根本算不上问题。 “三丈零一尺。” 陈健点点头,回头在木板上写下三丈零一尺这个数字,又道:“也就是说,如果有一根三丈零两尺的玻璃管,水最多会停留在三丈零一尺的地方,还有一尺会是完全真空的。” “这种玻璃管我可以做,我的玻璃作坊有最好的玻璃工匠和最完美的玻璃,但是这么长的玻璃管我没有办法带到都城。如果诸位有兴趣,可以去一趟闽城,我会证明给大家看。” 陈健又提起笔,在木板上画出了玻璃管和水银,写上了高度,说道:“那些水银为什么会升到两尺三寸的高度呢?是因为空气是有质无形的,所以是空气把那些水银压到了这个高度。” “有人会说,如果是这样,是不是说我们每个人的头顶都顶着一个两尺三寸高的水银这么大的力量?如果是这样,人不就被压死了吗?” 下面已经有不少人频频点头,眼见为实,这是不可辩驳的。但是眼见之后,却和眼见为实的常理出现了冲突,眼中看到的世界是真实的?还是真理的?是不是需要换一种角度去看这个世界? 但是陈健说完之后,笑道:“容我卖个关子,这个问题咱们一会再解释。有道是认识世界、解释世界、最重要的却是改变世界。我想请问诸位,你们说我们知道了真空的存在,有什么用呢?能够怎么改变世界呢?” 下面人的思路忽然被打断,却没有任何的不快,相反充满了好奇地盯着陈健,一个个将刚才的一切完完整整地记录在纸笔上。 陈健又拿出一套玻璃管,连接好之后,在下面加热。玻璃管伸出的一端细管插入到水中,大玻璃瓶中装着水,水中加了一些紫红色的水溶性染料。 玻璃是实验之母,因为它是透明的,可以直管地让人看清楚其中发生的一切。 火焰烧起,玻璃瓶中的水逐渐沸腾,陈健又说道:“我想诸位很多人应该看过我的那份假设。我说任何物体都有三种形态,固态、液态、气态。水也是一样,水可以化为冰,可以化为气。空气也是一样,只是因为如今的温度不够低,所以空气不会变为液态,更别说变为钢铁一样的固态。” “那么,现在请看。” 陈健灭掉了加热玻璃瓶的灯,默念了一句不要炸,拿起一瓢冷水泼在了玻璃瓶上。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人们并没有震惊。相反,看到了紫红色的水沿着玻璃管快速地上升,直接被吸入到了玻璃瓶中后,纷纷点头。在加热的时候,已经有人猜到了大概,等到陈健泼水的时候,已经有人想到了结局。 陈健摇晃着逐渐变色的玻璃瓶,笑道:“看啊,这就是改变世界。你们也都知道,闽城附近的煤矿是和老榆城附近的煤矿不同的,那里不是露天矿,所以总会出现矿坑渗水的情况。” “于是,根据这个,是不是可以改变世界呢?倘若这不是玻璃,而是一个巨大的铁锅,形成的水汽泼上冷水形成真空,让大气将矿坑里的水压上来。当然,根据计算我们可以知道,假设完美的情况下,这个提升的高度是三丈零一尺,排除掉漏气、密封之类的情况,两丈是总可以达到的。” “如今一个矿坑假设需要十个人,一旦漏水需要三个人往外排水。可如果这种靠着真空的机器出现,只需要一个人生火、浇水就可以。而且这台机器可以干几十个人的活,永远没有停歇。这又能挖出多少煤?又能让多少原本用不起煤的人用上煤?相应的,缫丝、染色、纺织、漂洗这些,是不是都可以降价呢?这难道不是改变世界,让世界变得更好的办法吗?” 下面的人连番点头,设想着这种机器,不由心驰。 “诸位,既然真空或是稀薄的空气可以吸上来水,那么把空气压缩是不是也有力量呢?” 陈健拿出了一个U形玻璃管,一面是密封的,另一端是开口的。开口那一端比起密封的那一端要高出许多。 还是提起了水银,轻轻诸如到玻璃管中,让水银的底部恰好堵住玻璃管的弯曲处。 “此时此刻,大家可以看到,水银在两侧是相平的。两侧的空气都是没有被压缩的,所以相平。” 陈健提起了水银罐,将水银慢慢加入到了玻璃管中。 随着水银的注入,玻璃管的两侧开始出现了高度差。等平静之后,陈健用墨汁在两侧画了一个标记。 “看啊,比起刚才来,密封一端的水银柱上升了一段。为什么?因为这边的水银多了,所以压的那边的空气体积变小了。也就是说,空气体积变小之后,是有力量想要恢复原样的。所以可以撑起这面这么高的水银,所以这边高出的水银的重量,等同于对面压缩的空气想要恢复原样的力量。这一点大家都认同吧?当然,解释可以有许多种,但我只采用这种解释。” “要是有人说,或许有个什么样的鬼神在其中操控着,那也未必不合理,只要你愿意信这个理由就好。” 众人都笑,陈健也随着笑起来,说道:“那么诸位,你们说这空气被压缩后的体积和力量有关系吗?要我猜,是有关系的,而且是有完美的、算数可以表述出来的关系的。” 再一次朝着玻璃管中注入了水银,这一次的高度恰好是上次高度的一倍。再一次画出刻度后,让几个人用精确的尺子重新测量了一下对面空气的高度。 众人没有蜂拥上前,而是静静地等待着答案。其实在他们心中已有答案,而且是完美的答案,在这里的很多人确信世界的一切内在的道都是完美的。 当陈健读出两次的差距后,下面的人纷纷嚷道:“按照你的归纳法,再加高!” 这不是质疑,而是共同见证了一个用算数描绘世界的定理的诞生的谨慎,以及心头的期待。 第三次加注水银稳定读数之后,掌声顿时响了起来。 陈健提笔,在木板上用大大的字写下来这一次的第一个定理。 “在密闭容器中的定量气体,在恒温下,气体的压力和体积成反比关系。” 提笔写完第一个定理,陈健又道:“既然是这样,那么想要增加压力就有两种方法。一,压缩气体的体积。二,保持体积不变,加大气体的量,其实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压缩。对不对?” “好了,既是这样,这个定理或者说这个原理,又能给世界带来什么样的改变?这一次,我请大家都围过来,仔细看看。” 受到了邀请,众人纷纷围了过来,不少人在后面看不到,索性将小木凳放在脚下,让第一排的人坐下。 黑压压地围了一群,外面还有更多的人想要涌进来。 陈健终于仔细地拿出了一件“神器”,一套玻璃管、木头片、铜铆钉、连杆、铜管、杜仲胶管、水玻璃管组成的神器。 人们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奇怪到极点、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机械与几何之美的器物,不明所以。 玻璃管一端是密封的,另一端是塞住的,用水玻璃黏合后很结实。 塞子的中央开了个孔,一根铜管从塞子的孔中伸进去,陈健正在铜管上涂抹蓖麻油。 深入到玻璃管内的轻铜管上有一个很轻的木质活塞,玻璃管的两端连接着两个细铜管和杜仲胶的胶管,管子连接的地方是一个很精密的连动装置,下面还有一个进气口和出气口。 连接活塞的铜管和连接进气口连动装置的铜管并排连到了一个轻转轮上,是一套很完美的连杆装置。 一些学过简易水力机械的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一旦那个连接活塞的铜管前后移动,这个小转轮就会转起来。 同样,一旦小转轮转起来,侧面平行的那一套连杆也会移动,从而不断地堵塞两个通到玻璃管中的进气口的一个,又很完美地保证只有活塞到了一端之后才会露出排气口。 这是个很精美的、但又很简单的、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的小机器、小玩具。 在这个小机器的旁边,一套铜的小烧锅炉已经就绪,连接到了分流盒的进气管上,仔细做好了密封准备。 陈健掏出一块自制的蜂窝煤,里面掺了硝石,划出了一根硫化磷火柴,用了半张纸点燃了这块蜂窝煤。 蜂窝煤、火柴,已经不足以引起这些人的惊叹,因为他们没有心思,因为他们的大脑和逻辑思维告诉了他们一个可怕而又难以想象的后果:这个铜锅炉里的蒸汽,会让这活塞动起来! 这是显而易见的,不论从那些完美契合的连杆、还是刚刚证明过的空气压缩是有力量的实验。 他们甚至相信,要是找一个杀猪宰牛的屠户,用嘴吹动那个通气管,这个活塞也会前后移动! 第八十二章 格物致知(四) 这是一个简单的逻辑推理,有前面实验和水力机械连杆应用作为基础,并不难得出结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盯着正在燃烧的煤饼。 片刻后,陈健轻轻转动了一下转轮,活塞开始运动。一开始有些慢,但是越来越快,终于停不下来。 “转了!转了!”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大声呼喊出来,可更多的人却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简易的像是玩具一样的小机器,盯着每一次活动的连杆和机械的美,听着铜炉中水呜呜的响声,沉醉不已。 一套巧夺天工的自反馈机构,没有任何一个零件是现在做不出来的。 活塞带动连杆,连杆带动转轮,转轮的另一侧带动连杆,连杆再带动分流进气和排气装置。 每一次蒸汽从第一个进气口进来的时候,玻璃管的另一侧正好露出出气孔;当活塞运动到另一侧的时候,带动的反馈连杆自动将第一个进气口堵塞,打开第二个进气口。 活塞带来的能量有一小部分用来控制分流气孔的连杆,而更多的能量用在驱动转轮转动上。 这是一个最简单的往复式蒸汽机的模型,气缸用的是可以让人直观观察的玻璃,那些人猜的没错,这种模型最为精细的完美状态是可以靠人的嘴吹动了。 只是,模型蒸汽机和实用蒸汽机之间虽然只差了两个字,可这两个字却不是可以轻易跨越的。 但此时没有人去思索这其中的天堑,已经彻底被这套机器玩具所征服。那些没有接触过水力机械的还在琢磨着其中连杆的运转方式,而那些接触过水力机械的已经在考虑可以换上什么样的连杆以带动起许多的机械。 陈健看着正在往复运动的活塞,熄灭了煤火,把众人的思绪拉回到现实当中。 这种没有太多仿佛见了鬼怪神仙一样的惊叹是好事,证明这些族群中最为顶尖的一群人利用逻辑思维和经验明白过来这不是神仙在驱动,而只是个复杂而又完美的机械。 停下之后,许久无声。 终于,不知道是谁带头鼓起了手掌,随后掌声连成一片,震耳欲聋,连带着许多的欢呼。 陈健鞠躬行礼,四周转了一圈,终于让掌声停歇。 “诸位,这只是个玩具,距离真正可以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今这台小机器,最多只有一只耗子那么大的力量。” “但是这个和耗子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是我们造出来的,是可以成长的。今天是只耗子,明天或许是只兔子,后天是头牛,而大后天或许就是一头可以万里的鲲。” “加大,加厚。把玻璃变成铁、把小锅变成大锅……总有办法让它长大。” “这个长大的路很长,长到不是一年不是两年可以完成的。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可我们至少知道了另一条路。” “我看到了几十年后,整个华夏笼罩在滚滚的煤烟之下;我看到了巨大的飞轮在蒸汽中转动飞舞。想想吧,诸位。煤烟、蒸汽、巨大的噪音、黑色的钢铁、隆隆作响的机器,这是多么美妙的未来。” “这个可以干什么?当它长大之后,一切如今水力机械能够做的事,它全能做。比如巨大的水力锤变为蒸汽锤、比如拉动冶铁风箱的水排变为活塞拉动、比如踏动取水的水车变为蒸汽提水的水车……” “那些今天看起来不适合盖起作坊的地方,都可以盖起作坊。一个会填煤的雇工,可以代替十头牛。这就是我们学宫存在的意义,这就是学识带给世界的改变。” “我想,诸位也听说了我的先生关于小麦的事。试想一下,我们的未来,会是什么模样?亩产千斤的粮食、一个人可以代替十头牛的力量……我们将创造多少粮食、棉布、煤铁、财富?” “那些关于人口过剩可以杀掉一些的说法是不是在这未来中变得可笑?那些认为学识毫无用处的人在未来是没有希望的,那些认为学宫花费了很多钱认为可以关闭一些学科的议事会成员是不是应该滚出议事会?” “的确,这还只是个玩具,但却是一个可以长大的玩具。今天在这里观看的诸位,有学习铸炮的,那么你们铸炮的办法、用来刮削炮膛的刮刀车床是不是可以用来做一个铁的而非玻璃的气缸?有学习水力机械连杆的,是不是可以提前为这种煤做动力的机械准备好新的连杆、新的符合这种往复运动的机械?” “当然,还有别的可以考虑的事。比如用不了几十年,煤铁将会成为作坊时候适合修建的第一选择,曾经老去的榆城因为那些露天的没铁矿将会焕发新的生机,那里将是煤烟最为浓密的地方。我要是有钱,已经准备在那里买矿买房了,说不准到了儿孙辈那里的地价将比现在的都城还要高。” 一群人都被这个玩笑弄的笑了出来,却没有觉得毫无道理。他们相信眼前这个看起来很容易碎掉而又毫无力量的机器真的可以长大,比起很多人穷究一生希望改变世界的想法,这个至少距离希望更近。 原理已经明明白白地展现了出来,结构也已经基本上有了思路,无论是冷凝真空还是往复机械反馈,都是可行的。 很多人觉得自己见证了历史,甚至不亚于很久之前被记在史书上的渔网农耕刚刚起步的年轻时代。 不少人听完了陈健的话,嚷嚷道:“再点一块煤,再让它转一会吧。” 陈健摇摇头苦笑道:“我要说的东西还有很多,怕是三五天都说不完,咱们也不急在一时。这台机器我就送给学宫了,以后可以随时看。” 这一句还有三五天,顿时让人群炸开了锅,看着陈健背后堆成一排的箱子,忍不住就想要现在打开那些箱子看看里面还有什么。 “诸位,不知道大家看到刚才这个机器,想到了什么?想到什么都行,随便说说。” 沉默了片刻,这群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脑洞大开,听得陈健都一愣一愣的。 “要我说,既然气体压缩后有这样的力量,或许大炮或是火枪可以不用火药来推动。可以压缩空气,或是用蒸汽带动,比如靠蒸汽的压力压出的炮弹。” “之前靠形成真空来抽水的方法不如这个好。如果这个做大了,完全可以用连杆驱动提水器,我已经想到了结构了,就像是水力锤一样上下点头那种,或是带动绞盘,完全可以把水提的更高,三丈不是问题。” “想要做成铁的,可能会炸,而且死的人不一定比铸炮少。” “这东西应该可以代替马,或许将来会把马车变成烧煤的。到时候驿站里就不是草料了,而是煤,进去后驿卒直接拿着铁锹往车上扔煤。” “如果是这样的话,其实将来可以用火药代替。你们想,如果这个玻璃管一端装上一些火药,轰的一声活塞也往前走了,然后连杆也在对面装满火药,等到活塞到了对面后再点燃……” ……种种奇怪的脑洞逐渐朝着不可知之地飞去,或是兴奋过度或是思维敏捷,种种奇怪的想法越发有一股子多铆蒸刚的味道。 陈健却听得津津有味,因为这是个脑洞的时代,还没有完整的力学与材料学基础,忽然弄出了一个似乎近在咫尺的未来,让这些人有些飘飘然。 这些脑洞最终变为了一场争论,这场争论最终成为了这一次实验的主角。 “要我说,完全可以在船上做个大的铁锅,让蒸汽吹动船帆,这样就可以逆风航行了。” “胡扯!你站在船上用手推桅杆,你看船往前走吗?” “废话,因为船太大。” “那你倒是找一艘小船啊,你坐在船上推船看看船是不是往前走?这回可不大了吧?我用根木杆子站在岸上都能戳的船往前走。” 两个人已经争论的面红耳赤,陈健急忙打着圆场道:“两位先生,这个问题我正想说呢。” 两个人同时收声,竟有些像是将陈健当成了平辈的仲裁人一般,问道:“那你说,到底会不会动?” 陈健哈哈笑道:“这个难说。这样吧,咱们一步步地来,我先让诸位看一个东西。” 说完陈健低头拾起了一枚石子,随意解开了一节衣带,拿出前一世学来的本事随手做了一个投石索,用力一甩。 石子发出呜呜地破空声,干脆利落的姿势引来几个年轻人的叫好声。 “你们说,这石子为什么会飞?” 这个问题一出,倒是让人沉默了。因为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似乎这个问题太简单,而陈健今天已经吓到众人两次,很显然这个问题不应该像是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等了半天,才有个年轻人小声嘟囔道:“因为……因为你用力掷出去了,所以飞了。” 陈健伸出手摇晃了一下道:“可是我的手在这里啊,石子在飞的时候我的手并没有在用力啊。” “但是你已经用过力了啊。” “那你的意思是石子在空中飞的时候是没有力量支撑的,对吗?也就是说在石子从我手中飞出之后,它只是在飞却不是因为力量支撑着它飞,对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有些奇怪,陈健又道:“那这么说吧,力,到底是干什么用的?石子飞在空中可以打人,这个打人的力量来自哪?在不打人之前石子有没有力量?如果有,这个力量和让石子飞的‘力量’是不是同一种力量?如果是,也就是说石子在空中飞的时候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用力;如果不是,飞在空中的石子所拥有的力量并非是我们所认为的那种‘力量’。” “再往别处说,那个关于微粒的假设中有这么一个说法,万物总是趋于保持现有状态稳定的,可以用加热焚烧之类的方法改变他们。那么这种趋于保持现状的趋势,对于这些大的物体比如石头比如你我,是否有效?加热焚烧是什么?是不是一种力量?是那种?是让石头飞的‘力’?还是让石头砸人疼的‘力量’?这两个是一样的吗?如果不一样,它们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第八十三章 格物致知(五) 拗口的说法让众人如同在听绕口令,可是一些有心人却听出了陈健话中有意为之的不同。 一开始质疑的时候,力与力量是等同的,这也是符合众人常理的。 可到了最后,他们发现陈健刻意区分了力和力量,而且区分的十分明显,显然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甩出去之前的那一刻说的是力,而飞行过程中说法刻意地变为了力量,可这其中有什么不同吗? 更有人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陈健……是想弄出一个体系,一个解释世界的体系。看起来他根本不满足于化学一科,也不满足于微粒世界,而是要将宏观与微观、看得见与看不见、星辰与微粒联系在一起,形成一个自圆其说的体系。 而这个体系算是解释自然世界的哲学吗?应该是,但是在场的包括陈健在内的所有人都称之为天地之道。 往虚幻里说,这是一种末世论,凡事终死寂,长久来看人与万物的终点都是趋于平静保持现状,即为死亡或是永存。可仔细想想,这些人又觉得陈健不是再说这个,反倒是明显是准备让人努力活下去,追求未来。 不同的人听到同样的话,想出的是不同的路。 陈健自己知道自己在弄出一个古怪的畸形体系,但却隐约觉得这或许是对抗神学最好的办法——只能隐约在于他的神学水平太差,他连三位一体是什么都说不清楚——但是名为道实则自然科学的东西更符合他的额外目的。 如果说走出迷雾后,天地之道被神学家们认为是上帝的意志,那又怎么反驳?科学每往前走一步,都会发现“神”已经蹲在那说这是我的意志,这才是最为头疼的地方。 也只能说万幸,离开迷雾之后先遇到的必然是在南边开采白银的狂热天主教徒。那是有宗教审判所唯一成功反绿化的国度,距离进化出科学神学、进化论神学、左翼神学、革命赤色大主教还有很长的路呢,鬼知道有这样一个变数参与进去的三十年宗教大撕逼会撕出个什么样的新教异端怪物。 不过这个天地之道却容易和东方的哲学体系融合,或许可以来一场东方华夏体系内的复古运动——皇帝与嫘祖生玄嚣,玄嚣生蟜极,蟜极生帝喾,帝喾与简狄生契。契为商祖、武庚复国失败,殷商遗民西渡扶桑,周公旦遣民西渡,励精图治数千年终灭殷商遗民,不敢称周,亦不敢自立国号,为别诸侯于是以诸夏自居,三代遗民,禅让之制:乃不知有秦、无论汉唐、靖康耻时正值扶桑姬夏新华城首胜善射之东夷,实乃昭昭天命。 抡圆了去攀亲戚,那都是正牌炎黄子孙,扯到帝喾下一辈那都是同父异母的实在亲戚。大不了找到前世的埋骨地弄点假文物扔里面,古的不能再古的三代遗民,复古也好有个参照——不学禅让可以学内阁立宪嘛。 再者既然复古玩哲学,还是有迹可循、有蛋可扯、有复古可靠的。 何谓道?何为矩?道是宇宙本源,明明说的是自然哲学中天地万物物理化学运行的道理嘛。正复为奇、复善为妖、事物本身就是阴阳的统一体,对立而又共存,稍加改动就是辩证法。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物将自化,当然要先知道天地之道然后才能守道而行,不懂“科学”怎么守道而行? 万物刍狗,分明就在说万物微粒故而一视同仁;我无为而民自化,无为而治明显是自由放任无形之手可以自主调节市场的古典自由主义,自由市场的无形之手就是一种道嘛。 至于是不是,反正老聃等先贤已然骑牛而去,可劲编往上靠,抓来几个精通国学的弄出体系耳边吹风,总是可以的。说共产不好听那就变天下大同、说自由资本主义是舶来品就上无为而治、选举不好听就禅让、民主加民族主义那就民为贵社稷次之。 政治早熟加木简的微言大义,好处极多,古籍注我,我注古籍,怎么看前途还是可以光明的。 所以在离开迷雾之前,陈健必须把这边的自然哲学必须弄出体系、古典政治经济学弄出体系,到时候往那一扔,这就是道。 道到底是什么?分明是宇宙大爆炸瞬间产生的一切世界之规则,若是那一刻有稍微的不同,整个世界的道也会与现在完全不同,这么玄的东西什么解释不了?最妙的是那时候没有纸,所以就这么一个字,抡圆了往上靠。 所以这也真是逼得陈健没办法,把一些八竿子打不着、明显有问题的推论都往一个体系里安插。 他不是想拿自己扔掉的大祭司的权杖,他是想把物理化学生物都变成道——力学惯性和分子趋于稳定毛关系没有,可就偏偏要往一起凑成道;生物进化则是因为守道而为,所以看似草木无知但却守道,所以历万世而存——物竞天择那是救亡图存时候的呐喊,守道而存那是心向朝阳的憧憬,如今还没到危亡灭种之时。后者或许更符合此时此刻东方的意识形态,更好凑出来道这个听着玄妙实为自然规则的东西。 不管怎么样,有这么一个体系和能够圆上的解释,对于真正的族群多少还是有点用的。 火枪大炮,那是术而非道。 只是这个道,对陈健来说有些太难了,难到只能直接从哲学争辩开始,讨论力与力量的区别……甚至还要涉及到所谓的石子在空中假设时间无限小是否是静止的这种争辩、什么是物的本质、什么是绝对什么是极限…… 或是陈健的话太过难以理解,短时间之内众人是沉默的。 这种沉默不是抗议,而是在思考,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都在思考。 心中默算了一下时间,确定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已经开始进入思考状态后,陈健回头在木板上画出了一个坐标系。 几个精通算数的先生眼前一亮,陈健却在上面画了一小块石子,问道:“诸位,关于力和力量之间是相同的还是有区别的问题咱们先不说,我先请问大家,这石子飞出去后是个什么形状呢?” 说着在后边的坐标系上画出了一条直线,还有半条抛物线。 “是这样?还是这样?” 指着两根完全不同的线,人们凭着经验说道:“肯定是后面那条曲线而不是直线,这是用眼睛可以感觉出来的。” “对,用眼睛。可是为什么它不是直的却是弯曲的呢?这是个我一直在思索的问题。你们也都知道,我父亲是军官,小时候我就在想炮弹在空中到底是怎么飞行的呢?那些凭借多年经验观测出来的仰角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我想了整整十年,直到来到都城之前不久终于想到了一种可能。” 李芸听到这话,忍不住想笑,他是不怎么相信陈健这番话的。但是在心底他更关心的是这里面到底隐藏着怎么样的秘密,所以并不说破。任由陈健在那里鼓吹——他是看出来了,自己这个小师弟对天才这两个字怕的要死,从不说自己忽然想到,而都是各种巧合、偶然,到如今都弄出来苦思十年以为格物这样的说法。 陈健知道众人都在盼着自己的解释,可他却又一次岔开了话题,说道:“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前,咱们先看看我画的这个我称之为坐标系的东西,不然后面有些问题难以讲清楚。这个东西很简单,就像是下棋时候报的棋子移动一样,这也是我陪父亲下棋的时候偶然想到的,但这个东西却可以让几何和算数联系在一起。” 看了看时间,知道今天是讲不完了,于是趁着剩余的时间讲了讲坐标系的应用以及将几何问题化为代数方程的办法。给出了圆、椭圆、双曲线、抛物线之类的代数解释和坐标系解释。 这些内容不是一天能够讲清楚的,陈健花了整整四天时间。 四天,陈健一直在讲初级的解析几何,在座的这些人要听懂并不难,可能用来解决一些更难的算数几何问题这就需要更为专业的人完成,但是抓住皮毛尚不在话下。 每一天来听讲的人都在增多,整个学宫大部分的正常课业都停滞了,这个话题已经传开。 终于到了第五天的正午,陈健终于停下笔,等到众人将最后一个算式抄完,擦掉了木板上的字。 不少人惋惜地叫了一声,陈健拍了拍手中的一本小册子道:“这些我已经写出来了,不日付梓,诸位想看有的是时间。但我今天不是来探究算数几何的,讲了这么多其实还是为了之前的那个问题:力、力量、石子在空中的运动轨迹等等。” 众人看了看自己记在纸上厚厚的算式和字数,暗暗吃惊,知道要讲这个问题恐怕是绕不开数学的。 数学是工具,连通那些实验器具一样,都是工具,但却是最难掌握也是最容易说服众人的工具。 四天的时间,只是用了之前数百年的数学水平外加这个坐标系和抛物线直观体系做出了一套工具——仅仅是需要的全部工具的一部分。 而全部的工具都拿出来,零零散散多的是。 一根十二步长的直木板、一个小铜球、一套严密的水滴计时器、三个长弹簧、四本书、两本学宫出版的小册子、三块大的黑木板、数根石膏笔,三根长尺,一抬秤、一块铁、一块磁石、一个碗。 第八十四章 格物致知(六) 支起了各种工具,陈健先拿了一个小铜球,在地上随意一滚。 铜球逐渐变慢,最后停了下来。随后陈健又把这个小球放在了平放在地上的木槽上,这一次铜球滚动的距离远的很多,速度也变慢了很多。 “你们看,铜球在地上滚的距离很近、但是在平滑的木槽就能可以滚很远。同样,若是结冰,在冰上用爬犁很轻松就可以滑行很远,可要是在沙地上你要是玩爬犁却会摔个狗啃泥。对吧?” “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假设,如果极度光滑、完全没有任何凹凸和摩擦的平面上,是不是这个小球就停不下来了呢?” 众人都点头,这个问题很显然,也是很多人都想过的问题,否则就不会有专门卖鲸油和蓖麻油的了,更不会雪天有雪橇和爬犁了。 “那么问题来了。假设这个完全没有摩擦的平面存在,小球会一直动下去。那么这个一直动下去的原因是什么呢?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它走?还是如我猜测的那样,万物都有其中趋于当前状态的趋势,除非受到外力才会改变?如果是前一种假设,那么力就是力量;如果是后一种假设,力是力,而力量是力量,力是改变物体当前趋势的,而非维持当年趋势的。” 这是个最难理解的问题,很多人的脑子转不过来,完全理解不了为什么一个正在匀速运动的小球会不受力,如果不受力那么为什么会动? “基于这两种假设,我们必须通过实验来证明。因为有时候世界和我们想象的并不一样,我们想的未必就是真相,这就需要去验证。在验证之前,首先我要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说是不是有一种力量存在,可以让物体从高处落到低处?” “这一点我想是不容置疑的。这股力量,你可以想象你躺在地上,有人踩在你身上压着你。倘若你下面是个万丈深渊,那么就是这股压到你身上的力量带着那个人落了下去。” “我们首先要明确一个问题,你站在山顶上被踩、站在山底下被踩,所感受的力量是一样的。但是疑问就出现了,为什么高处落下的水更有力量,而低处落下的水力量很小呢?这就是整个问题的关键,也就是为什么我把力和力量分开来说的原因。” 看到众人已经开始疑惑开始思考,陈健终于垫高了那块木板,看了一眼操控水滴计时器的师兄,做好了准备。 “现在已经知道,这个小球放在地上和放在高处,所受到的向下的那个力是相同的。那么这个小球往下落的时候,速度是一样的?还是说速度是越来越快的?这是用肉眼无法直观观察的,但却可以用这个小木槽来试验。” 连接好了之后,陈健用了不同的高度、不同的长度,重复了二十次实验。 最终靠着水滴计时器和斜木板,得出了一个让这些人都必须认同的结果。不是认同他的嘴皮子,而是认同就在眼前重复了二十次的实验和水滴计时器以及直尺。 将每一次测量的结果、距离和时间写在木板上后,陈健道:“现在,我们可以明确地说,这个小球从斜木板上往下滚落的速度是越来越快的。而且如果我们刨除掉一些摩擦、空气……你们已经知道,空气是有质无形的,所以会对小球有阻碍……那么大致上,可以看出……” 回身将关于时间的距离的关系整理出来,说道:“可以看出,同样时间内,小球从上而下滚动的距离和时间的平方有关。为什么和时间的平方有关?我们假设小球的速度是越来越快的,但是每个极微小的时间内增加的速度是一样的——请注意,这里是增加的速度而不是速度本身。” 拿出石膏笔按照这个推测写出来后,下面再一次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根据简单的匀速增加算法,得出的答案和实验证明的结论基本相同。 “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如果力一直加持在一个物体上,如果这个力保持不变,那么这个物体会持续地加速,而且每个微小的时间内增加的速度是相同的。” “那么,如果这个结论是正确的,也就证明一个在光滑平面上运动的小球在我们松手之后并没有一种力加持。否则它就会越来越快,而不是保持不动。相反,因为有摩擦的原因,小球还会越来越慢,这正证明了我的那个假设:任何物体都是保持现状的趋势,不管这个现状是运动还是静止。倘若没有一个力施加到这个物体上,那么这个物体会一直保持。同样,力,是改变这个物体保持现状的,而非维持现状的。” “咱们可以称这种维持当前现状的状态为惯性,换而言之,力是改变物体惯性的。” “那么我们假设一枚石子不受空气的阻力,在空中会是个什么形状呢?” 再一次回身,在直角坐标系上用了一个二次方程写了出来。 “很显然,假使不受空气的阻力,这枚石子飞行的轨迹是一条曲线,换成算式就是一道简单的一元二次方程。只要知道石子的速度、知道向下拽的那个力的大小,我们可以知道任何时间、时间距离、任何条件下这枚石子的位置。” “换成炮弹,也是一样,这可以让我们的炮兵技术比起齐国进步一大圈。” “那么,这个向下拽的力量大约是多少?大约能够提供多少加速度?这个我们如今没有精确的钟表,很难测量,但却可以用几何学的办法大致算出来。” “只是在算之前,我们还需要提前准备、提前确定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就像是定义圆、直线一样,是不能证明的但却是整个几何学的基础。还是那句话,或许还有其余的解释,但这个体系需要这个基础。” 这一次众人默不作声地点点头,陈健深吸一口气,开始了最为难的一步。 拿出三根弹簧,演示了一下力的平行四边形法则,这是个众人之前已经接受的理论,虽然模糊于力这个哲学概念,但却明白平行四边形法则的存在。 随后又通俗地解释了一番力与反作用力的关系,这个解释起来没有用太多数学推理,而是用了一些常见的现象,加之整个族群的二元哲学观很容易接受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概念,这也算是一个数百年前的善缘。 最后,则是最为重要的一个问题。 陈健拿起来一杆秤,秤盘上放着一块铁,读出数之后,陈健道:“这块铁重两斤。” 随后拿出了一块磁石放在了地上,而将秤盘放在了磁铁上称重。 “现在呢,这块铁重三斤。那么,诸位,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在下面放了块磁石,磁石对铁有吸力。” 一人直接给出了答案,陈健笑道:“那么问题来了,假设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磁铁上,是不是在我们看来铁就比现在重了?可是这块铁并没有变化,轻重是不是铁本质固有的属性?如果是,那么铁放在满是磁铁的地方它就变了,就证明铁不是刚才的铁了。可是我们都知道,铁还是刚才的铁,那么是不是可以说,轻重并非是铁的固有不变的属性?” “再比如,为什么人一定要往下落?会不会是有一种类似的磁石的力量,但这种磁石不止吸铁,而是可以对任何物体都有一种吸力,所以人才会往下落。那么假设在这种情况下,那种吸力增加了或是减少了,我们变了吗?如果我们没变,那么是不是说我们的本质也没变?” “既然我们还是我们,我们还在这,我们本质并没有变,那么轻重是不是只是一种力施加在我们身上的外在体现,而非我们所拥有的本质呢?” “在换而言之,这种本质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把我们剁碎了、压黏了、烤熟了、冰冻了……这种本质是不会发生变化的。这种本质就是我所说的微粒的聚合形成的物。只要不通过微粒的重新组合或是拆分,这种本质就不会变。哪怕是组成我们身体的最小的微粒一个个单独拿出来,只要不是微粒本身碎了或是重新组合了,那么我们的这个本质就没有变。” 说到这,陈健拿起那个准备好的碗,砸了个粉碎,说道:“你看,碗的本质没变,碗从我们眼中不再是碗,但从微粒的角度上它仍是碗。如果我们能够把这些碎渣重新黏合起来,这还是碗但却不是原本的碗了。外观变了,但有一些没变,那么如果把外观看成碗的一种本质,可以说外观这种本质变了;但碗的本质并非只有外观,还有微粒,所以从微粒这个本质上讲,这个碗没变。” “为什么,因为碗有很多种本质。我现在说的,就是其中的一种本质。比如我我死了,被烧成了灰,有人指着我的骨灰说这是陈健,那么……” “所以,我说的这个本质,称之为质量。是微粒的总数集合且没有发生过重新组合和微粒拆分的。” “质量可以用重量表达出来,但却不是重量,这个问题大家一定要想清楚。就像是我刚才的假设一样,假设我们所在的地球有一种特殊的磁力,可以吸万物不只是铁,那么我们受到这个力,又通过称来表达出来。” “再假设我重一百六十斤,但如果我去了另一个地方,这个地方的吸力是这里的两倍,称重的话我还是没变……” “这不难理解,因为秤就是一个杠杆,所以我变重了,秤砣也一样变重了。但是……换一种秤就会完全不同,比如弹簧。如果用弹簧,我在这里是一百六十斤,到了那里却变成三百二十斤了,可我还是我,我的本质我的质量没有变,变得是外部环境。” “所以说,质量与重量有关,但质量不是重量,只是质量受到了力之后的一种表达。如果没有力,就没有重量,但是还有质量。” “这个和力与能量一样,是最难绕过去的一个圈,如果大家不能够接受这个概念,之后的种种我也无法解释。正如,假设你不认同一加一等于二,那么你就无法算出之后的所有算数问题。没有为什么,只是一个定义,一个概念,一个基础。你问我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我解释不了,但却不代表我不能用来算出很难的问题。” “当然,我这只是一种假说,所以大家请先不要反驳,而是在认同我这个假说的前提下,去看我后面的推论。” 陈健擦了擦汗,玄学和哲学只有一步之差,一开始的蒸汽机模型那就个真的不重要,相反这两个定义却是最难也最重要的。 分不清力和能量、分不清质量和力以及重量,后续的一切问题都无从解释。 而恰恰,这两个东西是哲学范畴,某种意义上和神学差不多,给出一个定义然后从这个定义为基础做出推理。 数学不是科学、质量也不是科学。 所谓问题就麻烦在这。蒸汽机其实没有科学家靠工匠也能造出来,但是陈健却又不得不从这里开始先定义出基础。 术简单,道太难。 第八十五章 格物致知(七) 这个问题一旦开扯,陈健很清楚自己那两把刷子,只好避重就轻。 “咱们今天不考虑物质到底是什么,也不谈到底是存在才被感知,还是被感知因而存在的问题,更不谈人的灵魂与意识,只谈最基础的和人无关的物质。” “在某种意义上讲……当然,或许我说的不对……只是说从某种意义上,物质是万物的第一属性。首先有了物质,然后才有了其余的种种。” “但就物质本身来讲,物质本身也是拥有固有属性的。比如我说的惯性、比如刚才定义的质量,这是物质本身所固有的。” 刚刚涉及到这个问题,反对的声音就已经出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哲学观,如今没有任何一种成为主流或是官方的意识形态。没有神,也没有主义。 看似一句很简单的物质是第一性,即便陈健已经故意绕开了很多问题,但涉及到这个根本还是出现了太多的反对声。 之前几天,从水银、大气压再到往复式蒸汽机的模型以及坐标系解析几何。这些都没有涉及到根本,所以这些人既新奇又兴奋,同时又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一切。 可现在不得不涉及到哲学的时候,双方也就必然会出现分歧,而这种分歧恰恰是陈健所不具备压倒性优势反驳的层面。 好在第一个疑问并非是出于哲学,而仅仅是出于物质固有属性这个概念。 一人从人群中站出,行礼之后问道:“陈健,那速度是不是物质的固有属性呢?” 陈健摇头道:“速度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如果世界上只存在一个物体,那么速度就没有意义,所以这不是物质的固有属性。假设一片虚空没有任何参照,你又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再往前走呢?” “可以绑一根绳子。” “所以这根绳子决定了不是只有一个物体,而是两个物体。在这种情况下,你又怎么知道你是往前走了还是绳子往后退了呢?” 陈健又道:“再比如,你现在站在这里,对我们来说你一动不动,可是相对与太阳来说你动没动呢?显然你在动,但是你相对于我没有动。” 那人也摇头道:“如你所言,如果只有一个物质,那么你又怎么知道这个物质是否有质量呢?除非有第二个人出现来测量才对。” “这个和速度不同。物质就在那,难道你闭上眼睛就没有了吗?现在,我闭上眼睛,你还在,对吧?你走没走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肯定还有质量,肯定也有惯性,跑的飞快如果绊倒会向前跌而不是向后倒。也就是说,惯性和质量,是不用相对而绝对存在的。” “那石子和飞行的石子有什么不同?” “飞行的石子,首先是石子,然后才是飞行的石子。” “那么飞行的石子拥有速度,是不是也同样拥有你说的惯性?惯性到底是什么?你说速度不是惯性,那么惯性却体现在速度上,对吗?” 陈健被这个问题问的迷糊,挠挠头道:“举个不恰当的例子,马,必然有色,然后才有黑白花黄。色像是是惯性,黑白花黄像是速度。世界上有没有颜色的马吗?没有颜色就没有马,马必然有颜色。” “如果是这样,静止的石子又是什么颜色的?” “静止的石子,相对来说速度是零。你说它有速度也对,说他没速度也对,关键在于你认为零是有意义的还是无意义的。石子的惯性体现在不受力的瞬间。这个瞬间它是静止的,那它就静止;如果它每刹那飞三十步,那它就会保持每刹那三十步。除非受到外力作用。” “速度又是什么?” “速度有两个要素。方向和数量。速度必然有方向,必然有数量。所以一块静止的石子,你说它速度为零,意思是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三百六十个周天的任何方向它的速度都是零。” “世上有只有数量没有方向的速度吗?” “没有。” “盘古开天之时,万物是静止的还是运动的?” “不知。开天之后方有世界,开天之前没有世界。开天之后,方有万物,方有惯性。相对来说,有的运动,有的静止,除非受到额外的力才发生改变,如果假设没有丝毫的力出现,那么万物会趋于开天瞬间的模样。” “开天瞬间,是动是静?” “不变的动,就是静。假使一块石子不受任何外力向前飞,那么由于惯性,我们可以知道它在任何时间的位置。这是一种静,一种只有物质本身属性的静。” “若石子在空中飞行,将时间无限分割,分割到无限小,在这个无限小的时间中石子并没有向前移动。那么可以看做这个石子此时——此无限小之时——速度为零。零乘以无限大,是零吗?” 问出了这个问题,一干人都笑了起来,看得出这或许是个玩笑,也或许是因为陈健忽然解答了这么多问题,这个提问者或是真心希望陈健能够解答。 陈健也笑了,无奈道:“我要是能解答这个问题,早就登上贤人祠,拾起数百年无人敢拾的大祭司之杖了。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因为这个问题我不懂。谁敢回答这个问题?” 看了一圈,众人都在大笑,没有人想去回答。 试图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数百年已经疯了几个了,前车之鉴下,尚且没有疯掉的人只能有意识地忽略掉这个问题。 有几个人也暗暗松了口气,短短几句话陈健已经回答了两个不知。 不知开天之前、不知绝对时间停止下的动与静,这也就证明这个人至少此时是没有野心妄想要获取那个所有人都艳羡到疯狂却又不敢触及的荣誉——无所不知,解释整个世界。 新的问题被解释,也同样造就了更新的问题,而这个更新的问题被解决之后或许还有更多的问题。 那个提问的人略微有些失望于这个问题仍旧没有答案,却还是很郑重地给陈健行礼以示感谢,陈健回礼之后自嘲道:“这就像是讲故事,讲故事之前总有给出故事的背景。如今背景总算讲完了,总算能从这个背景继续讲下去了。我说了,这只是一种大胆的假设,一种可能。包括咱们已经知道的一切,或许都有另一种解释,但是这一切的解释在没有解释完世界之前都只是一种假设甚至难以证明,只是看这种假设能否被证明或者说能否被证伪。” “如果有一天,有个人站出来说,人之所以饿死不是因为没吃东西,而是因为别的,比如是因为海里某处刮过一阵旋风,所以有个人饿死了……只要他能证明,那么我们也可以接受嘛。” 这一次总算博来了众人善意的笑声,一些更为古怪的比如问问陈健时间是不是一种物质之类的想法都停下来。很显然陈健已经缴械投降,不需要追到穷途末路,也或许还有些人希望知道力与质量的关系。 陈健终于可以回身,画出了小球在斜面上的受力分析。有了数百年简易逻辑的思考和坐标系、力与反作用力、质量、惯性、吸引力存在却不知为何物的基础,这个受力分析还是可以被认同的。 “诸位,咱们首先要明白一件事。一斤铁,受到的假设存在的那种对万物的吸引力是弹簧这么长的力量,那么两斤铁就是两倍、三斤铁就是三倍。也就是说,任一质量的物体所受到的这个吸引力,是和质量有关,并且每一个微小的质量所受的微小的力是相同的,用简单的叠加法之后用宏观的、可观察到的读数反馈给我们。” “那么,之前所说的加速度,是和受到的总体的力有关、同时又和总体的质量有关,那么也就是只和总体的力与总体的质量相除的一个系数有关。我们可以把这个力,称之为某种力,这种力的定义是对甲这个质量的物体产生乙这么多的力,并且是而且只是和质量有关。” “众所周知,一斤之数本就是当年姬夏的胞妹吃一顿肉的数量,以此度量。那么这个力,咱们也可以定下来一个规矩,以方便日后说起来方便。说起力,大家说最先想到的动物是什么?” 这一次答案五花八门,但还是最常见的耕地的牛被人说了出来。这个族群是个农耕民族,牛并非是他们所见过的最有力气的动物,但却是能够在说起有劲儿这个概念时候第一个想到的——至于老虎大象,连特么干农活都不会,自然卑贱。 “那就好嘛,咱们就定下这一牛,就是一斤的物质所受到的、假设存在的对万物的吸力的大小。那么又由刚才得知,力是赋予物体一个加速度的东西,那么咱们现在来算一下这一牛的力,可以让物体在一滴水的时间内增加多少速度呢?” “这是个简单的勾股算法,只是测量的不准,日后可以再测。咱们先大致地算出来,然后立起任意的角度,看看这个算法是不是差不多。没办法,我是想要求人做出最精妙的钟表,可惜做不出啊。这漏壶计时器也是花了数百个银币做出来的,每个时辰正好能够落下三千六百滴,咱们就定义这一滴的时间。” 秒者,秋禾之一芒,这个世界是没有这个字的,但却选出来另一个字代替,只是这个秒相对于另一个秒,其实是两秒。 完成了最基本的定义,剩下的问题也就简单多了。一个受力分析加勾股定理,很容易算出来一个答案。 最终得到的答案是一牛的力可以让一斤的物体,在一秒内增加四步的加速度。 受制于摩擦力和测量水平,这个水平尚可接受。换算成陈健熟悉的熟知的结果是八米每二次方秒,相对于九点八差了五分之一,但却可以接受。 完成了最难的定义和哲学概念,剩下的事反倒是顺理成章,再不需要这样麻烦地去解释、去定义。 第八十六章 格物致知(完) 又将木块重新倾斜了几个角度,将人分成两组。一组用简单的三角函数来算、另一组用实验去做,两组互不说话,只在最后看结果。 一连重复了一百多次之后,算学班的学生也都加入进来,用最快的速度算出了这一百多次的结果之间的误差。 不少人吸了口冷气,的确,误差是有,但是他们也清楚这些器具的简陋,所以对于数百次测量的结果竟然和那些靠三角函数计算得出的答案相差不多的时候,忍不住叫了起来。 “我们解释了物体的运动!” “给我一个更精确的表,给我一块更光滑的木板,我可以算出更为精确的比四步每二次方秒更为精确的力的读数!” 欢呼声回荡在学宫的院落内,欢呼之后这些人凭借着经验,给出了一个预估值。 一牛的力施加给一斤质量的物体的加速度,一定比四步每二次方秒大,但应该在四步到六步之间,具体是多少尚且需要更为精密地测量。 这种测量很有意义,因为算学班的很多学生在学成之后是要去炮兵学校的,他们太清楚这看起来一二步的误差会给大炮的落点带来多少米的差距。 这种测量不但有意义,而且意义十分重大,至少对战争关系重大。 陈健则拍了拍脑袋,看着这已经被改的面目全非的计量单位,想着今后的种种理所当然的答案恐怕都不再理所当然,需要换算而且需要换算的十分麻烦。 而对于那些从头到尾见证了一切的学宫先生来说,他们心中已经接受了这个概念:不是靠陈健的嘴皮子,而是靠了之后的数百次分开的计算和测量,他们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伟岸:给他们一个绝对的环境,给他们足够的数据,他们可以靠算术,算出任何物体的运动状态,哪怕……是太阳、荧惑、太岁、月亮甚至……整个宇宙。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就像是一个梦,梦里你就是世界的主宰,你就是开天的盘古,这个世界的一切规则都是你制定的。 而现实的世界,你不是盘古,你也不是主宰,但你却开始窥探到天地间的道。 我不能创造规则,但我去窥探到了规则。于是我不能创造世界,但我却可以计量世界! 天地之道,奇妙无穷,但最玄妙者,莫过运动! 到了这一步,陈健索性拿出了最后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一次性抛出来。 至于说众人能不能接受、能不能理解,那不重要。不求所有人相信,只求有一部分人相信,并且以此为基础研究下去就好。 陈健回身翻出了一本学宫刊发的小册子,这本小册子他已经买了两三年,也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买的第一本书。 “诸位,这本小册子上有个很有趣的学识,只是不知道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否在这里?” 有了这几天的讨论和实验,已经没有人把陈健当成一个初出茅庐刚刚步入学宫的小孩子。 看到陈健拿出了小册子,人们不禁好奇,甚至内心有一种些微的激动。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上面写过东西留过名字,但是现在却有些不同,能够被眼前这个小伙子认为很有趣也就是很重要的文章,那自然是很重要的。 “嗯,就是关于球体积的另一种求法的这位先生。” 人群中站出一人,三十岁左右,笑道:“是那个无限切片法求圆的吗?那是我。” 上面有名字,陈健知道这个人名叫白景烁。 陈健急忙迎出去道:“白先生可是阳关人?” “那是自然。白姓者祖籍皆出阳关。” 陈健有些古怪地笑了一下,却又急忙道:“先生这算法,我当时看过之后当真是受益良多。不知道在场有多少人看的明白?” 这话说的有些难听,陈健急忙解释道:“我算数实在不好,所以有个问题需要请教,但这个问题又有些难,所以……还请诸位不要怪罪,我年轻不知轻重,又不懂的太多圆滑说辞,万万勿怪。毕竟我这个人蠢笨,自小琢磨这些别人看来无趣的事……” 他这样一说,众人也都没说什么,不少人也是从小就古古怪怪,这样一说倒让这些人生出了一些同病相怜之意,只剩下陈健的那群师兄师姊们憋着笑。 当下也有十几个人站出来,剩下的人术业专攻不同,竟然有些悔恨自己不是学算学的。很显然这可能是个名扬天下的机会,可却要被这些学算学的人抢去了。 站出来得这十几个人可不仅仅是看懂这么简单,换而言之这里的大多数人其实都能看懂。但是能够站出来的,必然是掂量了自己的斤两,确定遇到类似的问题可以用相似的办法给出解答而不仅仅是看懂这么简单。 如果是力学与质量、速度的这些问题像是一个科普的定义,可以让很多人听懂的话;那么之后的问题,就不是科普而是需要专业的算数知识、双曲线椭圆、初始微元法这些知识做出解释。 陈健的确学过微积分,可以做题,但让他从无到有地、以符合这个时代的算数水平重新整理出一套微积分学,那是不太现实的,这点自知之明他是清楚地——从扯完这一次之后,距离他泯然众人只差五十年的时间了,或许五十年后同样的学宫同样学算学的名扬天下的人物,他已经只能仰视了。 这一次陈健没有搞大新闻,而是仍旧从最简单的东西开始说起。 一截一带,一枚石子,一个没甩出去之前的圆周运动。 在坐标系上画出了圆,给出了受力分析和切线,很明显地得出了一个向心力牵引以至于石子在松手之前没有飞出;但在松手之后会沿着切线方向直线飞出的概念。 “诸位先生,你们精通算学,我却没有这个本事。但是按照之前关于力的解读,假设这枚石子的速度一定、假设这枚石子在套索上绕一圈的周期恒定,那么这个拉着石子向圆心的力是多少呢?” “我只能用无限分割法,大致算出来可能是和速度和质量还有半径有关,但却怎么也算不出最后的关系。还请诸位一定帮帮忙。” 白景烁看了看木板上的图,画的其实已经很明白了,思路也完全正确,但是算起来却是个麻烦事。 加速度、力、圆、半径这些东西的相关公式都写了出来,白景烁在心中默算了一下,点头道:“应该可以算出来,但是需要很长时间。半个月吧,半个月肯定没有问题。你说得对,应该是和速度半径和你定义的质量有关……当然这是废话,力肯定和质量有关,不过你要是不定义出来,这个也难解释。” “那就拜托了。” 白景烁笑道:“你不会就这么一件事了吧?我看你后面还有好多箱子,反正时间有的是,剩下的倒是都给我我们看看,也省的我心痒不是?反正半个月之后,我把算出来的结果给你就是。” 不只是他,很多人都像是鲨鱼见到血一般,直勾勾地盯着陈健后面的箱子。 初始就用了玻璃管和蒸汽的力量,那么总要有压轴的东西。况且初始就是这样,压轴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陈健没有立时拿出来,而是先用了最简单的加减乘除法重新定义了力量为能量的概念——既然力给物体一个加速度,那么在没有其余外力的情况下,只有知道物体运动的距离也就知道了物体在力离开时的瞬间速度,而这个速度的平方与质量相乘再除以二,恰好等于力与距离相乘,这是个很简单的算术题,对于在场的诸人来说。 只是这时候没有温度计,所以也就无法定义能量转换的问题,这还有很长的路可走。陈健只是用来区分力和力量,以便让人接受力这个概念,并非是为了算能量,至少在此时能量还没有意义。 之后的十天,陈健把所有压箱底的东西拿了出来。 碎桶实验、水压面积不等实验,由此解释了一个常识性的问题:为什么水坝要建立的下宽上窄,也解释了为什么人游到海底伸出会把耳朵压坏。 顺带着提出了水压机的构想,当然只是构想,用来轧钢不太现实,可用来榨油倒是可行,就现在的条件来说。 随后又展示了简易温度计,读数不准但是谓之差不多误差在三度左右还是可以的。 并且用简易的水银温度计做了另一个实验:浓硫酸和酒精在一百四十度的情况下制取乙醚,并用饱和碳酸钠溶液吸收,因为乙醚不溶于饱和碳酸钠所以上下分层,并且用这种简陋制法弄出的乙醚弄晕了一条狗。 更为神奇的是这条狗昏迷后很久醒了过来,而且陈健在它昏迷的时候戳了两刀这狗也没醒,醒来后知道疼、知道吃食知道喝水。 于是医学科的学生们大为兴奋,这东西是可以用来麻醉的,是可以用在人身上的,而且可以给人做手术的——只不过太贵,而且浓硫酸只陈健那里一处有售别无分号。但是解剖了这么多人的医学科的学生们却明白还是有人出得起这钱的,至少一些简单的手术他们也是可以做的——比如截肢不会再让人听着如同地狱,也不需要每一次战场截肢都需要八个壮汉负责压住手脚。 压轴之物,则是在这个时代难以理解也很神奇但实际上道理很简单的东西。 电堆、生漆或是烤热的杜仲胶绝缘铜线、铁条、电磁铁。 电堆、炭精棒、生漆铜线、靠手拨弄两根炭精棒靠近后的弧光电烛,电流电压不大,手摸就行死不了。 磁石、生漆铜匝线圈、石墨刷、手摇轮、通电后指南针乱动,由前面的电磁铁实验证明磁可生电。 磁石、更多匝数的生漆铜匝线圈、石墨刷、手摇轮、并联的靠的很近的炭精棒用杜仲胶在中间绝缘——持续了六十秒的电烛,不是很亮,却亮瞎了众人的双眼。 没有实用性,但却可以并排研究同时发展。 在最后,陈健登高疾呼:“我们将迎来新的时代!” 年轻人欢呼不已,却湮不住人群中的阵阵长叹。 包括木老先生在内的许多长者,既笑且悲——陈健让他们看到了未来,可时间却断绝了他们的希望。 没有什么比让人看到希望却又被时间扼杀更为凄苦的悲剧。 弟子闻悲吟侍坐左右,愿意献出一切,给先生再续一甲子,甲子年后,必是崭新的共和之国。 可先生们慨然长叹,苦笑一声,生死有命,安可续?一生无悔不曾碌碌,这盛世便留给你们年轻人吧。虽死魂犹在,化为登天梯,别忘了烧纸的时候烧几本书就好。 第八十七章 担忧 (pS:昨天傻呵呵地写错了个地方,两秒是乘法,不是除法……智障了。) …… 十余天的风潮平息之后,陈健整整睡了一天一宿,这才休息过来。 醒来的时候嗓子还是哑的,疼得厉害。 看看天色已经不早,急匆匆来到了木老先生屋中。推门进去的时候,先生还在那翻书,看到陈健到来,放下书本冲着陈健招招手。 “睡醒了?正好,你来给我讲讲,有些地方我还是不太明白。” 陈健趋步过去,嬉皮笑脸地将先生抄的东西用镇纸压住,舔着脸道:“先生,这个先不忙。我还得求您点事呢。” 先生仰起头,笑道:“说吧,又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我想着,是不是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弄出一些可以教书育人传给后人的书本。从头到尾开始讲,至少咱们这一科要讲清楚。正好闽城那边我还有个化工作坊,还有玻璃作坊。那里很多东西可以边看边琢磨。所以我想着,能不能找几个师兄师姊的去我那边,花些时间把这套书编纂出来?” “编书?” 先生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考虑了一下道:“这是好事。这些东西既然已经成了一个体系,总要由浅入深,力求让从来没学过的人从头到尾都能看懂。嗯,这是遗泽万世的好事,我可以做主。” “那就多谢先生了。其实也不用太多人,六七个就行。我就想着以后咱们学科要规范一些,从一些最基础的东西开始讲起。” “是啊。人的事,我就替你挑了。你的师兄师姊们拿了你许多好处,又知道你那里是个好去处,学的东西未必就比这里少,哪里能不愿意去?你这不是来见我这个先生的,是从我这里抢人的啊。” 先生倒也没有生气,说话的时候面带微笑,陈健嘿然道:“您看,我这也是没办法。说真的,遣词用句,力求蒙童可知,这一点我真是没那本事。再者,先生,说真的,我那边也实在是忙的脱不开身。” “你呀,要是三年脱不开身,却能三年带来这样一次惊天动地的演示,比什么都强。怎么,这次回去又准备弄些什么?” “没什么了。剩下的都要慢慢来了,我现在肚子里的学识,就像是醉鬼胃里面的水一样,干巴巴的哪还有了?这十多年琢磨出这点东西全都倾倒出来了。” 先生笑了笑,不置可否,也不说信与不信。 “别的科目,是不是也要帮你找人?我这张老脸还能利用利用,不然等我死了可就浪费了。” “别的……别的……我其实寻思出钱编一套《科学、理性、手工业技巧全书》的,但是算了算现在的钱怕是不够。再说这得是个二三十年才能完成的事,有需要很多大能出面,您的名声怕未必能换来别人二十年的光阴啊。不过咱们学科算是从新起步了,这个可以先编写着。” 老先生笑了一阵,点头道:“既是这样,我就让你师兄李芸带几个人跟你过去。我建议呢,编两套。一套是给新入学的弟子们看的,另一套算是满足一下我,给我们这样的人看的。最好是能衔接上。” “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怕耽误了师兄们的前程,这怎么也要一两年时间。” “没什么可耽误的。无非就是去做个小事物官。药房、火药局、盐政、钾田这些地方。想要做官要经过文官考试,咱们这一学科混到底也不过是个副手。算数那边还能好点,炮兵、棱堡、工程、天文、观星之类的需要,咱们这边啊……我这一辈子就收了这么几个弟子。偌大学宫,去听你展示这惊天动地成果的也就几百人,真正听懂而且愿意琢磨的也就百十个。要不是真正喜欢这东西的,谁过了会试考入学宫来学这个啊?” 说到这,先生笑道:“要不然上一次你师兄回来说你市侩,我就说我就缺一个市侩的弟子。也该市侩点了,要不然学宫这些学科都要关了,要不是数百年的规矩撑着,早完了。咱们学科为什么持续了有将近两百年的把所有精力都放在炼金上的事?那就是证明自己有用而不是没用。不过如今我就放心了,金子没炼出来,可是肥料、玻璃这些东西出现了,不亚于金子,咱们总算是有大用了。” 陈健赶忙道:“要不您去闽城得了,那里空气湿润,对您的肺好。在那颐养天年。” “我就不去了,也不怕告诉你,前几年发现了一种新的硝石,但是很容易爆,而且容易吸潮。可这硝石是矿里开出的,不是硝田养出来的,开采方便。我得趁着这把老骨头没有散架之前,弄的完善些。再说也经不起折腾了,万一受不了颠簸死在半路上,反倒不好。” 陈健心中敬佩,嘴上却开着玩笑道:“先生,您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忘滋长战争啊。我还以为人年纪一大,心就软了呢。” 木老先生哈哈笑道:“天下何能定?定于一。等打完了最后一仗,就没仗可打了,省下许多钱做点什么不好?要不然双方都屯兵数万、棱堡延绵、船帆火炮枪械军装,这不都是钱?既然靠嘴皮子没用,那就打,打完了就好了,这才是真正的心软。再说了,就算不打仗,还可以炸矿嘛。” 看得出木老先生对于今后的和平充满了希望,至少此时看上去是这样的,一战之后再无战争,千秋万代,又有陈健给他看到了今后人征服自然的希望,此时的心情说不出的好。 陈健也没有扫兴,说了几句,便拿起了镇纸,准备陪先生看一会书。 却不想木老先生伸出手,压住了陈健的手道:“既说到这了,这个先不忙。健啊,我这几天看你说的这些东西,心里始终担心一件事。” “什么事?您不会是也担心机器出现代替了人,导致人都挨饿这样的事吧?” “这倒没有。要是这样,当初咱们就应该一直刀耕火种,那样可是人人有事干。我心里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我担心……今后啊,人人都以为可以解释天地万物,认为科学可以解释一切,认为只要理性的思维就能推测一切……甚至包括人。我最怕的,就是人把人也看成一种物,一种可以用理性去解释的物。” 木老先生皱了皱眉道:“之前就有过这种论调,比如说将残疾的、天生弱智的这样的人都杀掉,否则他们活着就是受罪,他们的孩子也是受罪。那你说,按照绝对理性的想法,这对不对?很显然,这说的有道理。” “可是并没有成为主流啊。” “对啊,那是因为以前人们对于道德、对于自然、对于天地,还有敬畏。现在不好说,可将来呢?你弄出了太多的东西,甚至连地球、太阳的运动都要试图去用理性解释,久而久之,人们会相信一点:理性可以解释一切,可以规划人的未来,可以把一切都当成算术题,把一切都用公式推理出来。人们曾经膜拜自然,到等着你设想的那些机器真的出现后,就会膜拜机器,进而膜拜产生这一切的绝对理性。那时候,真的不会成为主流吗?把人看成一道道公式,算出最优的解法?” 木老先生叹了口气道:“我这两天越想越是担心。都城已经出现了一种论调,人就是一台严密的机器。有个制表匠造出了一个可以自己敲鼓的小机器,用木头壳做个人偶扣在上面。可人,真是机器吗?绝对理性之下,还有道德吗?人们会不会去琢磨,这道德背后到底蕴含着什么道理?再比如,假使一群人得了一种病,这种病需要让医学科的学生去尝试着剖开肚子治疗,但却不能确定死活。但是尝试了这个人可能会死,但却能救下更多的人。于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出现了,一百大于一,信奉理性的、认为万物皆是微粒的人,肯定会用算数来解决这件事的。” 这是理性与科学刚刚站露出实力之时所必然出现的一种思潮,谁也避免不了,并且很可能会主宰几十年甚至一百年的主流思维,这是必然的。 陈健知道并非是先生胡思乱想,早在几年前他看到的第一本小册子上关于批量处决一部分不适合生存的人并认为是正义的文章的时候,其实这种思潮就已经出现了,他只是个助推剂。 只是这种思潮可能会随着新技术的出现、人类解释了万物的运行、进化论物竞天择之类的思想出现后达到顶峰。 包括认为诗歌毫无意义、认为画作用该彰显自然的规则、用各种学说包括体液体质之类解释人的喜怒哀乐只是机械运转等等这些,需要长达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争论。 道德总是落后于时代,并且是时代的反馈,木老先生并非旧时代的遗老,他只是在看到新时代光鲜亮丽的未来的同时,嗅到了新时代的肮脏。 “先生,其实这个您倒不必担心。时间一长,自然会好的。新时代有新时代的道德,而这些东西不经过争论、思辨、尝试,又怎么会知道是错的呢?所以您说我将来可能要把人作为试验品让您害怕,可事实上我哪有那本事?是时代在用人做试验品啊,死得多了才能知道有些想法是错的……未必是错的,但可能是不利于大多数人的。如您所说,这不是一加一等于二,一定有对错。” “非要死?” “除非您想封神,告诉众人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可您愿意在人头顶高高在上有一尊鬼神吗?” “我愿意。但我知道没有,所以鬼神只能通过人来告诉别人,那还不如没有。真要是有,就好了。” 颓然地坐在那半晌,终于摆摆手道:“算了,这书先不看了。你来到都城还没办你自己的事,去忙你的吧。” 第八十八章 新时代的启明星 带着几分感慨离开了先生的房间,呼吸着外面的空气,伸了个懒腰。 这一次在学宫里演示实验花去了太多的时间,湖霖早在几天前就来找过自己,不过那时候正是最忙的时候,湖霖也知道事情重大,便推后了。 现在用微元法算离心力的事还没弄完,学宫里关心那些实验的人都忙着消化前几天的东西,还没有到各种问题爆发出来问东问西的时候。 想到自己的时间怕是真的不多,看看时间,今天又是旬休日。于是去找了林曦,两个人一起去和湖霖等人见面。 林曦正忙着用炭笔在纸上画低倍显微镜下的世界,一只只奇怪的生物在纸上栩栩如生,有的张牙舞爪有的圆滚可爱,当真有那么几分滴水一世界的意思。 陈健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看到桌上摆着半个烧饼,林曦手里捏着一点烧饼渣,正在那擦纸上的一抹炭笔图。那应该是个水中的某种小生物,外围一条古怪的毛,挓挲着像是一个人的手臂。 悄悄走到林曦身后,在林曦握起炭笔的时候轻轻抓住她的手,很明显地感觉到女孩浑身抖了一下,可随后看清楚了握住的手后,便任由陈健握着。 很随意地将那条古怪的手臂模糊又添了几笔,变为一个梳着发髻的女孩捧着一盆花,上面画了个漫画常用的对话框,写着:“请问,你买花吗?” 林曦嘻嘻笑着,嘟哝道:“好容易画出来的,都被你弄脏了。” “别画了,出去走走。” 松开手,女孩打了个哈欠,将手指叉在一起微微用力一掰,咯咯作响,摇了摇脖子轻笑道:“你这个三五天时间可是够长的啊。你又不来找我,又忙着那么多事,我上完课后只好天天看这个东西了。” 说完起身,对着旁边的小镜子稍微打弄了一下头发,将那幅被涂鸦的画仔细收在小匣子中,里面隐约还有些别的。 走出去,叫了马车,到了闽郡会馆,与湖霖等人相见之后,湖霖便忍不住抱怨起来。 “我说,你可真是当了甩手掌柜,到了都城就躲进学宫了,这商社的事全是靠我在这张罗。” “柱乾兄,别抱怨啊。你是经营管理之人,拿钱做事,理应如此。按理说你卖出去一块玻璃,那都是有分红的。” 湖霖笑道:“得得,你也别和我提这个。我说了我的办法,你又说不行,非说要自己来。地方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咱们的镜子啊、玻璃啊、各种新作坊的钢刀具之类的东西也都摆上去了。只是问津的人少,你不会是准备开个杂货铺子吧?” “那倒不是,得让人知道咱们这有好东西。都城里乱七八糟的事更多,咱们又是闽郡来的,招惹不起,得钓一条有能力也愿意赚钱的大鱼。摆在那,是让人知道咱们有东西,愿者上钩。” 陈健想了想,又问道:“你在这边的那些朋友是怎么个说法?” 湖霖知道陈健问的是关于俱乐部组织的事,摇头道:“不好说,有个朋友说咱们的想法自相矛盾,我给解释了一番,他们还是想见见你。还有就是他们不是很愿意弄成这样,很多人说是一起讨论可以,但是对于党派这种事他们反对。当然,也有愿意的。” 可能是怕陈健灰心,湖霖在最后又加了一句,陈健却也不在意,笑道:“这也正常,不要急嘛。其实本质上咱们就是在一起闲聊,聊得多了才有一致的想法。同志嘛同志,志向不同,当然也就没必要非要合在一起。过些天可以一起聊聊。” 林曦有些不解地看了看陈健,陈健耸肩道:“你没兴趣的事。” 顿时明白过来,吃吃笑道:“你还嫌不够忙啊?” “都城里柱乾兄那些朋友啊,和他一样,都是吃饱了撑得。这是夸奖。” 湖霖哈哈地笑了半晌,默认了这个有些苦涩的笑话,却不想林曦随口说道:“按你们这么说,你们这群吃饱了撑得当脑袋,而那些想要吃饱的人当手臂?” “呃……” 湖霖笑到一半,被这句话噎住,看看陈健,陈健笑道:“似乎也对。好了,不说这个了,还是先忙咱们商社的事吧。” 林曦暗暗吐了吐舌头,悄悄拉了陈健一下,有些不好意思。 陈健不以为意,本来他也没准备靠着这个党派搞个大新闻,只是做个模板为以后准备罢了。 好在湖霖也不是太在意,既然陈健说到先准备商社的事,那也就顺势越过去这一节。 几个人走到一片大院落中,商社的几个伙计正在那忙着,将陈健从闽城带来的巨大的球形布袋展开。 湖霖一路上都很好奇这个大布袋是做什么用的,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陈兄弟,你到底要干什么?” “给咱们的玻璃、镜子、各种钢刀具广而告之。想要让更多人知道,那就得别出心裁。” “不会又是像上次那样吧?” “当然不会,这次的别出心裁我敢保证没人试过。” 说笑中,几个人抬来了从都城借来的大风箱,对准备那个巨大的球形布袋的口用力鼓风。 这是个很漫长的事,好几个人轮流上阵,拉动的风箱就像是得了哮喘的老人一样。 随着吹到里面的风越来越多,巨大的球形布袋逐渐展开。风不大,可是因为布袋太大足有几十步的径围,被轻微的风吹得来回晃动,看样子竟然像是要被吹起来一样。 湖霖看了半晌,问道:“怎么,你要飞?” 这就是句玩笑,没想到陈健很郑重地点头道:“是啊,我要飞。” 在场的所有人全都楞住了,可这话从陈健嘴里说出来,却又让他们很自然地觉得这个听起来似乎很可笑的话像是真的。 林曦忽然明白过来陈健之前说的话,惊喜道:“你说要带我去看新的世界,是飞到天上去看?” “是啊。没想到吧?” 林曦笑的脸颊上出现了两个酒窝,喃喃道:“我还以为你要给我一种新的镜片让我看星星呢,看过了最小的世界下意识地以为要看最大的世界。” “看星星?你算数又不好,也看不懂。我呀,带你去抓星星。” 湖霖啧了一声道:“陈兄,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的闲情心思。你怎么知道这东西能飞?” 陈健顺嘴胡扯道:“飞天灯你没见过啊?我算了算一个飞天灯多大可以驮起一截蜡烛,再算算我和林曦顶多少蜡烛,做出余量就是。哎,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是实在没想到你要这么来。” 说着将一大筐活字印刷的广告、一堆陈健准备好的带着小布袋降落伞的木匣子抬了过来。 算了算气球的大小,如果把里面的空气加热到一百度,足以驮起六百公斤的重量。就算加热不了那么高的温度,三四百公斤总是可以的,只要保证绳索不断,最多也就是落到地上,不至于摔死。 柳条编织的吊篮安装上,仔细检查过了绳索,舔了舔手指测了一下风向,正适合。 用风箱鼓了一阵热风,气球终于直立了起来,将准备好的油料和其余物品装到吊篮上,点燃了用来产生热气的油料。 地面上固定在巨石上的绳索越拉越紧,已经准备了两三个时辰,终于到了将要起飞的时候。 拉着林曦上了危险的吊篮,燃烧起来的火焰烤的人有些难受,但是飞天的兴奋还是敌过了这种炙烤。 三个人在下面拉了拉绳索,证明力量已经足以飞到空中后,拿出刀子斩断了拴在巨石上的绳索。 当束缚被解开的瞬间,巨大的布袋热气球摇晃着离开了地面。 吊篮中,林曦双手抓着柳条,看着距离越来越远的地方,兴奋地脸颊通红,她根本就没考虑过这其中的危险。 地面上,湖霖等人,还有整个闽郡会馆附近的人,都仰起头,看着离地飞起的气球,欢呼声震耳欲聋。 飞翔,是人自古以来的梦想,很多人为此付出过生命,可这梦想从未断绝。下面的人知道自己并不是坐在吊篮中的那两个人,可却仿佛感受到了第一次飞天的振奋,想象着在空中望向地面会是什么模样。 对商社,对陈健的各种作坊来说,这只是一次特殊的广告。而对更多的人来说,这意味着一个新的时代。 他们没有去学宫听陈健讲那些东西,也没有去思索未来的美好与肮脏。 可透过这个简单的热气球,他们确信人的梦想总有一天会实现,没有什么是人类做不到的事——当有一天那些学宫中的传闻传出到外面的时候,他们也会因为这个气球相信那不是梦话,或许只是未来。 人们靠双足征服了大地高山、靠航船征服了湖泊海洋。而天空,却一直是人力难以履及的地方,那是飞鸟可以骄傲的世界。 但现在,天空中第一次出现了人的身影。 没有任何一项举动能比这个更为直观地告诉所有在都城的人,无论贫富、无论此时在做什么。 只要他们抬头,就会发现——时代变了。你看,启明星升起来了。 第八十九章 遮住眼睛看天空(上) 这天正午,从并不遥远的东海吹来的暖风很柔软。就像是老夏城附近那里出产的最有名的细羊毛呢绒一样,不冷不热的仅仅地熨帖在身上,让人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触摸这种绵软的仿佛感觉不到的感觉。 正值旬休日,在都城尤其是东区居住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是有资格享受这样一个休沐的日子的。 街道上马车往来,偶尔会被被抓获的流浪孩童,赤着脚被士兵用火绳枪的枪托砸着,送他们去该去的地方。 看得出这里治安很好,街上的行人衣着光鲜,大人们对于街上的一切都已司空见惯,偶尔谈论起过些天的竞技大会,说起那些距离他们很远但名字却很近的人物。 井巷之间,这个旬休日里最为欢乐的是那群今天不需要去上学的孩童。手中拿着木质的像是火绳枪的棍子,或是拿着用柳条编织的弯弓,互相攒射着,嘴里不时发出砰砰的响声,学的像的偶尔还会做出拿着铜条装填火药和铅弹的模样。 不知道是谁或是玩的累了仰望了一下天空,忽然惊叫一声扔掉了手中的木枪木剑,喊道:“看啊!看啊!那是什么?有什么东西在飞哩!” 一起玩耍的孩子们不疑有诈,纷纷抬头,一个个张大了嘴巴。游戏的弓弩枪剑低低地在手中垂下,丝毫忘记了仰望时候脖颈的酸痛。 一个巨大的、白色的球正从他们的头顶飞过,投下了淡淡的影子,几只鸟围着那个巨大的球转着圈,也不知道是因为惊吓还是在警告对方这不是它该来的地方。 “好古怪的鸟……” 一个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好用上了最为简单的形容词和最会飞的名词。 可很快就有孩子反驳道:“它没有翅膀,一定不是鸟。” “不对!先生说,蝙蝠不是鸟,可是蝙蝠却有翅膀。再说了,我们平日玩的风筝,过年时候燃放的窜天猴、二踢脚,那可都不是鸟。” 这样彰显知识的反驳并没有得到说话的孩童想要的、被孩子们称赞博学多识的效果。 相反,另一个孩子一句:“咱们追着这影子跑啊!说不定会落下来呢”,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引起了孩子的兴趣,才不管那到底是鸟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呢,纷纷跟着那个快速移动的影子奔跑。 偶尔有人追上了影子,便站在影子上跺脚,后面的孩子轰轰笑着跟着追逐。 越来越多的孩子加入其中,逐渐有了大人也跟着抬头去看看这古怪的飞行的东西,并且越来越多。 大人们大多不会如同孩子一样无事看天,因为看的多了看的腻了也就少了新奇,除了偶尔暴雨之前会仰望一番并不会如同孩子一样对那苍穹还有新奇。 可当新奇的事物打乱了天空看似不断变幻的一成不变时,大人们也停下了脚步。 弯起手掌挡住太阳,仰起头看着天空中飞过的古怪事物,啧啧惊奇。 “那是什么?” “不知道啊,但是看起来像是有人味儿的东西。” “风筝吗?” “哪里有这么大的风筝呢?” 人们好奇却不惧怕,带着种种的猜测。越来越多的人停下了手中的事,用手遮挡住阳光,观看着这个从东边飞来的怪物。 不知道什么时候,人们不约而同地发现这个怪物扔下来很多的东西,飘飘洒洒地如同雪片一样在头顶飞舞着,间或飞出一些像是蒲公英一样的、白色的小古怪。 人们并没有因为头顶忽然出现了什么,或是因为那个怪物扔下了什么而惊慌失措到处逃窜。相反,这个扔下来的古怪东西还在空中飞舞的时候就凭空给这些人添了许多谈资。 于是那些出来闲逛的人飞奔着,想要告诉那些还在屋中的家人或是朋友,告诉他们和自己一样抬头去看看这样的怪事。 ………… 东区的一条宽阔街道上,兰琪侧骑在马上,兴致高昂地哼唱着一首古老的祖先狩猎归来的歌谣。 她和这条街上的大多数女人并不一样。 脖颈上挂着一枚用来围猎的角笛,特殊的用以女人骑乘的马鞍旁挂着一柄细长的轻剑,足下是一双高腰的马靴,但是用银线绣着好看的、女性化的花纹,镀银的马刺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光泽。 如果是在别处,或许会有人在她背后小声嘀咕这样古怪的打扮,甚至担心她会从马鞍子上大头朝下跌落下来。 然而在这条街上,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丝毫不会对这一身特殊的打扮品头论足。 事实上她侧坐在马鞍子上,一样可以控制身体跟随马背的晃动和颠簸,骑得并不比一些男人慢,尤其是胯下的骏马价值不菲,更是让很多人望尘莫及。 除了这些不同的地方外,她和出入这条大街上的那些女人差不多,至少衣服的材料差不多。 背后的大氅的面料是昂贵的天鹅绒,经线用的最上等的丝绸纬线用的是细纺的棉线,靠着手艺极为精巧的匠人刮开上面的绒料,腻而不破。 发饰也是很正常的女人发饰,身上穿的也是裙子,很合身也很自然地将柔美而又凹凸的曲线展示的淋漓尽致。她不和圈子中一些标榜自己与众不同的女孩子一样,总会穿着男人的衣衫或是束起胸脯,相反她的年轻而又结实的胸部总会随着马匹的走动而微微颤动,并不掩饰。她觉得,女人就是女人,如果为了证明自己自强自立或是与众不同或是叛逆而穿上男人的衣衫,那说明心中其实还是认可了男人高出女人一等。那样做,不过是恨不为男儿。 那些不被衣衫或是裤裙遮挡的地方,露出了小麦色的皮肤,并非是那种刻意的白里透红的粉嫩,但却透出一股野性的美,优雅的如同一头雌豹。 牵着缰绳的手指纤长,皮肤很细腻,但在手背上却有一处不完美的、很明显的疤痕。 那是前几年和圈子内的一些男孩子赛马的时候摔下来被尖锐的石头擦破的,几年过去仍旧难以复原,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牙印儿。 听着她开心地如同春日里的杜鹃一样哼唱着歌谣,便知道她这一次去自家乡下的庄园狩猎很愉快。 身后的马车上载着她的战利品,驮着马车的马儿显然不喜欢后面的东西,有些烦躁,嘶鸣了一声。 兰琪漂亮地勒住缰绳,微微用力,骏马在原地转了个圈,与后面的驮马交错在一起。 熟练地控着缰绳,挡住了射在驮马眼中的、让驮马更为不安的烈日,轻抚了一下马背,让急躁的驮马安稳下来。 马车上让驮马不安的战利品其实很小,只是两头刚刚出生不久的狼崽儿,一公一母。 可即便刚刚出生,身上难免还是沾染了一些野兽的气息,让这两匹驮马很是不安。 一天前在乡下的庄园,兰琪在几十条上好的猎狗的帮助下围住了一头母狼,如今狼皮已被剥下。 让她惊喜的不是那张漂亮的、铅弹从眼中穿过的完美的狼皮,而是偶然发现的一窝小狼崽。 那一窝小狼崽就是她最为惊喜的收获,但如今在后面马车里的只有两只。 其实即便一整窝她的家里也养得起。家中祖辈是立国之时就有封国的子爵,统一战争的时候又是为数不多在局势尚不明朗的时候就认同共和之国而放弃了自身各种权利的——即便后来有人认为那不过是看的久远早已看透了胜负,但无论如何这样的家族也是一面可以彰显宣扬的旗帜,家中又不参与各种纷争,靠着田产和商业经营富贵久长直到她这一辈。 找到那一窝小狼崽的时候,训练有素的猎狗们并没有出口咬死,但她只挑选了一公一母两只,将剩余的都用枪打死了——活着浪费肉食,放着不管又要饿死,索性就由她来结束这些小东西的痛苦。 留下的两只,她是想要带回家,和自家的名贵的猎狗幼崽养在一起,看看能不能生出小崽。 顺带着看看狼和狗生活在一起会不会改变性情,以确定人的道德与自身生活的坏境是不是有关系,以作为证据去斥责那些认为人的罪恶和不道德是可以遗传的。 她做的这一切,这条街上或是熟悉她的人都不会惊讶,司空见惯。 只是她身上其实还藏着很多秘密,比如上一次在一些小圈子疯传的关于人、国家、契约、权利的文章就是她写的;又比如这一次去狩猎顺带着也是应上次收到的湖霖的关于闽城调查的信件后去自家庄园去看看那些雇工的生活。 从上一次收到湖霖的信到现在已经过去有些日子了,作为很久前就认识的老友,前几天的重逢很愉快。 不过对于湖霖说的一些东西,她给出了一个自相矛盾的评价,心里很想和湖霖说起的也在信中提起的陈健聊聊,却被告知还要些天。 既见不到,心中难免有些失落——与人无关又有关,她只是很想知道那个人对于自己写的那篇文章的看法,毕竟从某种角度上讲她觉得一个被自己熟悉的湖霖都称赞的人说的话或许更能印证自己的想法。 她的那篇引起争论的文章的思路其实早就有了,但是陈健的那个假说给了她很大的支持,于是借此展开。 本想着留在城中等待,但是她的生活很规律,春秋总会外出狩猎或是远行。她想,既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既然对方在忙那么自己当然也要忙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比生活更为美好的东西。 因为这样想,所以这样做,因而才有了这次很惊喜的收获。 收获就在后面的马车上,她还在为这份收获安抚驮马,因而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加重了驮马不安的烈日。 于是她也和此时都城的大多数人一样,用手遮挡在眼前,抬头看着上空飞过的那个怪物。 第九十章 遮住眼睛看天空(下) 纷纷雪花状的纸片在空中飞舞,兰琪确信那个怪物上面一定有人,心中不禁有些羡慕上面的人。 “飞的那样高,一定可以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她喜欢爬山,爬过很多的高山,每每登上峰顶俯瞰世界的时候总有一种天下尽在眼中的感觉。 然而有名山高耸的地方,必然是远离城市的地方;也同样,城市繁华的地方,一定是在河边的平原上。 憾事无过于此,名山则人稀,可若论世界,没有人的世界终究死气沉沉。 所以当兰琪看到天空中那个明显有人的怪物时,想到的不是惊讶,而是羡慕上面那个人的眼睛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风景。 她很想看看那些纸片上写的是什么,但是那些纸片飞到的别处,只有一朵白色的花朵在自己的头顶慢慢地坠落。 轻提了一下缰绳,眼睛盯着那朵白色的花朵将要坠落的地方,就像是第一次狩猎时追逐自己生平的第一只猎物一样的新奇与期待。第一只猎物是一只小兔子,后来她猎捕过很多的野兽,但却始终忘不掉那只毛茸茸的小兔子。 花朵飘摇着,终有落下的时候。 靠近了,兰琪才看清楚那是一块白布,用绳索缝成伞的模样,下面缀着一个小匣子。 这更让她确信上面一定有人,而且是个想法很古怪但很大胆也有趣的人,她小时候尝试过用几柄伞从屋顶上往下跳,这么多年过去了都有些忘记了,可是这一次却勾起了她小时的回忆。 因为这份回忆,嘴角荡起了淡淡的微笑。 终于,那朵白伞落在了一棵并不是很高大的梧桐树上,挂在上面。下面缀着的木匣子来回摇晃。 看了看树枝的高度,兰琪勒住马,柔软的双腿微微弯曲,手臂一用力站在了马鞍子上。 骏马听到了主人的命令,一动也不敢动。站在马背上伸手试了一下,还是差了半尺,于是伸出脚尖,靠着马靴后面的靴刺勾起了鞍袋旁的轻剑。 剑在空中划过一个美妙的曲线,被纤长的手指稳稳地抓住剑柄,手腕轻抖微微一挑,将那片白伞与木匣子全都收入手中,敏捷而又轻巧地重新坐在了马背上,轻踢了一下马腹,骏马顺从地踱步到树荫下。 “很难看的木匣子,做工粗糙,用的也是常见的树木。” 很随意地评价了一番这个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算不错的木匣,打开后发现里面还有一层木匣,中间填充着一些棉花大约是担心被摔坏。 打开里面的木匣,里面有一张纸,还有一面镶嵌在木匣里的她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小镜子。 只是一眼就能看出这面镜子比起自己见过的镜子要好,明亮的多而且又将面容照的清清楚楚,就连脸上的汗珠正在闪烁那些树叶空隙处的阳光都能感觉到。 “这样好的镜子,却和这样粗陋的木匣为伍。大概人也是这样的吧,谁又知道一个看似落魄穷困的人没有这样明亮的心灵呢?” 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好奇地展开木匣中的纸张,粗粗读了一遍上面写满了闽城南安之类又或是玻璃镜子以及在都城某地会有一个展销之类的之眼,神情有些恍然大悟。 当展开纸看到里面有几个自己在信中或是朋友那里常听到的词汇后,她反倒觉得理所当然,甚至对于刚才的惊奇都不再惊奇。仔细想想,似乎在看到那个飞天的怪物、确定那个怪物上面有人的瞬间,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会不会又是那个只听过很多次名字的人弄出的新花样,而这个念头这么快就被证实,竟让她觉得少了几分对不可思议地期待。 等看完后,忍不住啐了一口道:“不务正业。我只当你真的在学宫忙正事,想不到你这心思都用在这里了。” 暗暗记下了上面写的展示新玩意的地址,琢磨着等过几天到了时候去看看那地方。 将那截很简单的白布伞与木匣放入到鞍袋中仔细收好,心想:“可以把那个象牙背梳妆镜的镜子换成这个。” ………… 与此同时,齐国的使节正在礼部官员的接待下,沿着都城最为宽阔的那条大街去他们该去的地方。 他们自然也看到了空中飞过的那个怪物,齐国的一名年轻贵族惊奇不已,而同行的华夏礼部的官员也是暗暗咂舌,却没有做出怪异的神情,只当是司空见惯。 只是他们装作司空见惯,却不能让齐国的使节也装作司空见惯,那名年轻的贵族忍不住问身边并排随行的礼部官员道:“那是何物?” 那名年轻的礼部官员哪里知道?可对方既然问了,又不好不答,更不能显得自己其实也很惊讶。 也幸好这名官员年轻,又在军中些许年月,脑袋一转,看着上空那圆滚滚的怪物,急中生智道:“不必惊讶,不过是个飞天球罢了。” 这飞天球显然不能说他在胡说,如果对方当成名字那就是名字,倘若不是名字,他也大可以解释那不过是飞到天上的球,怎么看都没错。 年轻的齐国贵族暗吸一口气,奇道:“难道上面有人?又是做什么用的呢?” 被追问的官员明白有些场合——尤其是这种场合,未必非要说实话,反倒是抖机灵更为合适。 于是答道:“上面自然有人,华夏纵横万里,大河蜿蜒。风物人杰皆出大河,我们早就见的多了。这东西嘛……嗯,不过是用来查看敌情的。诸如棱堡、炮台、行伍、三军……居高而望,一览无余。或画成图册、或临阵指挥,岂不便利?” 一句胡扯,惊得齐国的年轻贵族连连点头,心中却是震惊万分,甚至于在这种场合显现在了脸上。 若是真有这东西,对阵之时升高远眺……那城墙何处人多?棱堡何处是弱点?体系那里是劣势?军阵是否有不齐整之处?种种这些,岂不是一眼看穿? 当年一统战争中,便有一场很重要的会战就是因为指挥之人的误判:华夏方将主力摆在了侧翼,但却借助了山坡掩护,又将明明很薄弱的中军排的很宽让对方的视线被阻挡,误以为主力在中军,以至于陷入了半月形的包围中,全军覆灭。 若是当初有这样一个东西,那么胜负便未可知。作为以军功封为贵族的年轻人太清楚这东西的作用了,尤其是用来侦查敌方的炮兵、骑兵的位置——军中一直有句话,倘若一个将军可以飞在空中、拥有自上而下看遍整个战场的眼睛,那么他或许不是个好的元帅,但却一定是名好将军。 年轻的齐国贵族越想越是不安,明知道这一次前往必然要看华夏正朔演兵布武,可却没想到刚刚下穿不久对方就已经开始。 面对这个他所以为的下马威,思索了一番后想要旁敲侧击,于是作笑容道:“这倒的确是个奇物。学宫于此,奇技之物繁多,我又年轻愚钝,竟然怎么也猜不到这是怎么飞起来的。可是学宫先生之手笔?” 年轻的礼部官员哪里知道?但他却颇为警觉,上面是不是有人他也不知道,但却有着足够的警惕,心说若真的上面有人必然出自学宫,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我也不知,但万一有什么用或是被他们打探了去,只怕我有罪则。 于是摇头道:“军中之物,我哪里知道?学宫奇技之多,又岂在这飞天球?” 几句话绕开了话题,避而不谈,心中却在嘀咕,怎么没人告诉礼部今天会有这样的事?也不知道应对的是否得体,倒是提前告知一声也好啊…… ………… 礼部的年轻人胡乱把这间怪事推给了军方,并且让潜在的敌人认为军方实力大涨,很是长脸。 然而真正的军方人物却对这个怪物不知如何应对,尤其是驻扎在王宫、国人议事会大厅、六部衙门之类政府门口负责警卫的羽林卫们。 倒不是说这里是禁区,严禁有人观望,但还是严禁闲杂人等靠前的。 羽林孤儿们早已不再是孤儿,而是成为了全国最为精锐的一批士兵,出身良好,身高体健。 守卫这些地方只是他们指责的一部分,但却也是最为重要的职责之一。 眼看着那个飞天的怪物顺着风飞到了头顶,守卫们不知所措,急急忙忙向上汇报。 郎将早已得到了消息,仰头看着那个在空中飞舞的怪物,看着偶尔落下的纸张,暗暗吃惊。 作为军官,应有的军事素养还是有的,尤其是作为学宫出身、精通炮兵、绘图和构建工事的正规军官来说更是如此。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会不会有人想要搞什么阴谋?或是在头顶绘制这里的地图?甚至……甚至是那些激进的年轻人想要趁着齐国使节来这里的这段时间再搞一出火药炸弹袭击的大新闻? 越想越是不安,如今这怪物已经在头顶了,他必须做出决断。 略微考虑了一下,命令道:“我现在立刻进去汇报,在这里开枪我必须要进去说明情况。但是这个东西已经在头顶了,半刻钟后开枪,打下来,有什么问题我来承担。如果没打下来,骑马追击,如有人,全部活捉。重复一遍,执行。” 传令官快速地重复了一遍命令,起草后摁上了印信,郎将急匆匆地朝着该去汇报的地方跑去。 半刻钟后,火绳枪兵们将枪口对准了天空上的怪物,砰砰地开始开枪射击,铅弹乱飞,硝烟弥漫。 第九十一章 关他们屁事 铅弹是飞不了那么高的,就算飞上去也没有了力量,更何况这么高的距离对火绳枪而言和打月亮没有太大区别。 即便下面是最为精锐的枪手,也难以给陈健带来什么威胁。 林曦听着下面的枪声,看着下面的硝烟,拍了拍有些害怕的胸口道:“咱们可飞到不该飞的地方了。” 陈健笑道:“打不到的,别把脑袋伸到外面,到这边来。再说了,我也没记着哪条法律规定不准飞啊。不用怕。” “你是不是算好了风向故意飞到这边的?” “是也不是,这东西飞到哪我可算不准。我只是顺风飞,倒是想过会引起军方的动作,只是没想过会开枪。对了,你刚才不是在画空中俯瞰都城的炭笔画吗?画完了没有?” “哪里那么容易画完?小时候我就想象,那些飞天的鸟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模样,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样广阔。怪不得那些曾在天空飞过的鸟在笼子中都很难养活,它们原来看过这样神奇的世界,又哪里会喜欢那些竹签做的鸟笼呢?或许只有那些自小在笼中的鸟才会欢心歌唱,没有看过自然也就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明知道此时子弹还在乱飞,林曦还是将脑袋微微偏了一下,想要继续看看,却被陈健一把拉过来,跌坐在陈健怀中。 轻微地挣扎了一下,就也不再乱动,轻轻倚在陈健怀里,半闭着眼睛,舒舒服地躺倚着,任凭粗壮有力的手臂揽住自己的身体。 “真暖和。” 喃喃地说了一句,便不再说话,而是细细体会着这种比之对所有人都一样的春天完全不同的、只属于一个人的温暖。 ………… 骑马追逐的羽林卫找到这个热气球的时候,气球耗尽了最后一点热气,很轻柔地落到了地上,而且没有一丝微风,所以一动不动。 这些满头大汗追逐气球的士兵们看到的吊篮中是这样的景象,一对青年男女,就像是春天怀子节树林中的青年男女一样,抱在一起,脸上柔和而又甜蜜。 奉命追逐的军官想了想刚才在空中,又想了想自己追了半天看到的却是这么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场景,忍不住半骂半感慨道:“你们真特么会玩!” 不知为什么,半是好奇半是某种心态地驱使,军官的眼睛看了看两个人的衣衫,发现是完整的、并没有解开的痕迹,而且女孩子脸上也没有那种特殊的潮红后,竟有些失望。 拿着枪的士兵围住了吊篮,军官无师自通地喊道:“把绳子栓到树上,别让它跑了!哎哎哎,里面那两个人,醒醒!” 林曦看到这么多人盯着自己,脸有些红,却也没有太害羞,摇晃了一下在那假装睡着了的陈健。 陈健睁开眼,看到一群士兵,急忙说道:“我……我可是华夏国人,可没有犯什么罪。再说了,法律上也没说不准飞吧?” 那军官怒道:“废话,还有规定闲杂人等未经同意或是特殊节日,不准靠近国人议事会大厅和六部衙门五十步之内呢。” 陈健点头道:“这个我知道,但是当时我绝对在五十步之外。要不然以诸位的枪法,定然是要给我打下来的。” 军官颇为无奈,也注意到两个人胸前带着的学宫弟子的徽章,学宫中半数都是豪贵人物,里面很多举荐入学的,他也不想招惹。 “下来,因为这件事我们羽林卫都开枪了!你知道羽林卫开枪是多大的事吗?有没有罪责,去司法官那里争辩去吧。今天还有齐国的使者到来,吓坏了他们总归不好。” 陈健拉着林曦跳下了吊篮,几个士兵好奇地看着这个巨大的布袋气球,啧啧惊奇的同时也不忘搜索上面的东西。 很快,那张画了一部分的鸟瞰都城图就被拿出来,还有上面一个一直没有打开的木箱子。 图送到军官手中的时候,军官看了一眼,不住点头,心说原来都城竟是这个模样。 和所有第一次看到鸟瞰图的人一样,他的眼睛在上面转了几圈,想要找找自己家在哪里。 士兵们把那个木箱子抬下来后,军官收好了鸟瞰图,问道:“箱子里是什么?” “枪。没说不准带枪。我寻思在空中打个鹰隼之类的大鸟,送给她。” “打开!” 喊了一声,士兵们打开了木箱,一支很漂亮的、工匠仔细打磨过的击锤燧发枪出现在眼前,和此时通用的燧发枪的构造完全不同,看似零件很简单。 更为奇怪的是,这支枪的枪口上套着一支短剑,看上去竟像是一支短矛。 军官和士兵都有些好奇,他们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枪支,更没见过将短剑插在枪口。 士兵仔细地查看之后,说道:“没有铅弹,只有一小包火药,还有一块燧石。” 那军官哼了一声道:“你不是说要打鹰隼吗?没有铅弹,你拿什么打?” 陈健哈哈笑道:“你有所不知啊。小时候,我父亲常带我去军舰上玩,水手们闲来无事常常用枪打海鸥,有一次有只海鸥在空中哀鸣,我父亲便和军需官打赌说他不用铅弹就能打下来那只海鸥。军需官不相信,便和我父亲赌了四百个银币……” 嘴里胡扯着,那些士兵们纷纷围过来想要听听这个故事,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军官则从陈健的这番话里听出了不同的意味,故事他也想知道结局,但故事之外他听出来:首先,这家伙的父亲至少是舰长,而且在他小时候就是;其次,和军需官谈笑风生,那怎么也要是个校官…… 要不是陈健觉得自己的父亲在都城那就是个无名小卒,要不然他肯定要喊我爹是陈斯文之类的豪言。 众人被他的故事吸引住,见他侃侃而谈颇有几分军中士兵胡吹的模样,尤其是神情那简直是老兵在酒后吹嘘的标准动作,手舞足蹈,竟生出了几分同道中人的亲近之意。 陈健扯完了惊弓之鸟的故事,连林曦都听得频频点头,士兵们都笑,军官绷着脸憋住笑道:“行了!别讲了,跟我们回去。郎将下的令,抓回去,司法官管不到军中的事,军中自有法度。你要真的没事,审问一下就放出来了。会骑马吗?” “会。” “牵两匹马,带回去!” 陈健把身上的褡裢拿出来,将里面的银币都拿出来道:“真是对不住了,让诸位跑了这么远,浑身是汗。这些钱买些酒水……” 几十个银币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军官接过来和众人一分,宽慰道:“我看应该没什么事。走吧。” 回去后先关押起来,军官拿着那幅鸟瞰图和燧发枪去找郎将汇报,郎将正在气头上,看到这两样东西却微微发愣。 “将军,我问过了,那两个人都是学宫的弟子,家世清白。男的的父亲还是闽城的军官,他……他飞到天上,就是和那女子亲热的。他说……法律没说不准飞。” 郎将哭笑不得地说道:“废话,我难道不知道没说不准飞?好在这是虚惊一场,可若是有人乘着这东西飞到头顶扔火药怎么办?就算不扔火药,往下扔个铁球谁能抗住?飞到天上去亲热?怎么不去月亮上?倒特么是性情中人!” 那军官无奈道:“这该怎么办?” “我先去问问,问清楚了再说。” 说话间,外面又来了几个人,拿着几张纸还有一个木匣。郎将看了一眼,皱眉道:“这是个卖玻璃和镜子的商人?这广而告之的办法可是绝了!别人想学都没法学。南安民营玻璃厂……这名字我好像听过,我弟弟送过我几块玻璃,说是别人送他的……” 想到这,又把那张鸟瞰图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点头道:“这倒真是个好东西,奈何商人满脑子都是利,简直暴殄天物!还学宫弟子呢,眼界之低令人不齿,如今这些学弟怎么都是这般模样?弄出来这东西却是为了卖货物、和女人亲热!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又看了看那支燧发枪,盯着上面的短剑如有所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点点头道:“人呢?我去问问!” “关着呢。” 郎将指着那张鸟瞰图和燧发枪道:“带着这东西,跟我过去。” 踢开了军营牢房的门,陈健看了眼来人身上的衣着和装饰,急忙起身。 郎将也不问姓谁名谁,拿着那张图道:“你在空中画这个,安你个细作之罪,不成问题。” 陈健急忙道:“其实我想的是给我个军中奖励呢。你想啊,这么好的画图办法,要是用在观察别人的棱堡看看弱点在哪、或是会战之时观察敌军的炮兵和骑兵的运动,查看对方阵线的薄弱处或是调动时候出现慌乱的地方。就算是攻城,也可以看清楚城中动静……” 郎将略微惊讶于陈健对军中事务的了解,听上去倒还真有那么点意思,于是哼了一声道:“看来你很清楚这东西可以用来干什么啊?” “怎么说我父亲也是用血拼出来的华夏军官,耳濡目染,自然知道些。” “那倒怪了。你父亲既是军官,难不成这么好的办法你不先让你父亲用,反倒是你跑到都城来画图?” 陈健笑道:“您明鉴……我父亲是海军。这东西海军用不上,牵的船乱动,再说海军有桅杆就够了,又不需要海军去打棱堡和会战。反倒是陆军用处极多。我要是走正常渠道,谁知道会不会被海军压下来,何年何月才能被陆军看到?走正常渠道,我又人微言轻,军需处的那些人吃得太饱,早已忘了战阵的模样和硝烟的味道了,可是军营我又进不去,只好出此下策。” 说完之后,陈健又道:“我听说今天齐国的使者到,不会是因为放枪以致给我来个友邦惊诧论罪吧?” 砰的一声,郎将猛拍了一下桌子,怒道:“混账话!哪来的友邦?那是华夏封国,你和你爹平辈论友啊?再说了,我自在华夏放枪,关他们屁事?” 第九十二章 军阵之事 骂过之后,气氛反而不像是刚才那么凝重,轻松了许多。 “这样说来,你不但无过,而且一心为国,理应嘉奖?” “不敢奢求嘉奖。怎么说我也是正牌国人,在郡县推选投票的时候,论家产我的一票也抵挡上二十张最低票权阶层的票的。既是国人,便可议论国事,怎么想我也没什么错。” “那不一样,你那是家产、作坊。不是地产。拥有地产的,肯定是和国家站在一起的,因为地不会动。但是钱可以跑,你跑到别处一样开作坊,一样赚钱。每年走私的那些违禁货物,难不成是自己游过去的?” “那现在军中不都是无地的雇工流民吗?” “所以羽林卫只要拥有土地的良家子,也所以我们才是国之羽翼。那群人渣只不过是害怕军棍,所以才上的战场。指望他们为国而战?他们知道什么是国吗?他们就知道军棍比铅弹可怕。当然,海军不一样,只有人渣才是最好的海军。” 随意地说了几句军官的歧视,郎将回身拿起了那支燧发枪,看了看上面的刺刀,用手摸了一下点头道:“钢口不错。就是这枪有些古怪。说吧,既然说那飞天球是你一心为国的下策,这枪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支燧石枪,不需要火绳。” “我知道。” “这支枪,最熟练的人如果不在战场上,装填速度是火绳枪的六倍。发火率也比市面上巨大多数的黄轮枪要高很多。” “六倍?” 郎将笑了笑,把一并带来的火药包拿出来,将枪递给陈健道:“你给我装填一次试试。” 接过这支由工匠耐心打造的火枪,陈健抽出通条,咬破了火药包,放好了引火,熟练地装填完毕,掰开了弹簧,检查了燧石后,将手扣在了扳机上。 郎将细心地观察着陈健的动作,发现陈健似乎是故意做的很慢,将每一个步骤都分解开,一共十六步。 比起装填火绳枪三十七步的分解动作整整少了一半,而且很多步骤也比火绳枪要简单的多。 至于说击锤结构,他虽然看不太懂,但也知道越简单的零件越好用。黄轮枪或是链条擦火的燧石枪最大的问题就是里面的零件太多,也就意味着任何一个零件出了问题这枪就难以击发。 更为难得的是即便陈健明显放慢了装填的速度,装填的过程也比火绳枪的装填快了数倍。 郎将心想,如果要是用军棍殴打士兵的训练方法,只要军官的军棍砸的厉害些,这装填速度还可以更快。 陈健装填好,将枪递送过去道:“只要扣动扳机,击锤就会带着燧石砸开引火盒,将里面的引药点燃。” 接过枪,知道尾部的火药因为没有铅弹压实所以有些松,因而只是扣动了扳机看看引火盒的燃烧情况就知道这枪效果如何。 用力一扣,燧石在击锤的作用下溅出了火花,撞开了引火盒,将里面的细火药点燃,发出一股紫光,白烟阵阵。 郎将暗暗点头,这支火枪确实不错,如果发火率能够确保的话,比起一般的火枪算是极品了。就算不是用在军阵上,就算是平日狩猎的话,也比那些枪支要强。 倒转枪口看了看枪管,问道:“枪管是用火绳枪的枪管改的?” “是。弹丸一样大。” “这枪也是你想给我看的东西?你觉得一支枪就能改变一切?还是说你觉得这样的枪支就能让我们的武力比起对面强出一筹?” 陈健摇头道:“不是,我没觉得一支枪就能改变一切,能改变一切的是您身后的那支枪刺。” 郎将拿手试了一下那把看上去像是短剑的枪刺,赞许道:“钢口不错。用的好了,可以刺透板甲,但是长矛用好了也一样。这东西能改变一切?” 陈健问道:“我可以过去说话吗?” 郎将笑了笑,点头同意,他倒不怕陈健是什么刺客之流,真正的刺客也不会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陈健指着那支燧发枪道:“火绳枪,人和人之间必须要相隔两尺到三尺,否则火绳会引燃别人身上的火药。可如果是燧发枪,那么人和人之间可以肩并肩手挨手。百步之内,可以站下一百五十个人,一次齐射就是一百五十颗铅弹,试问什么样的敌人可以抵挡?” “如果安上了军刺,那么任何一名枪手都可以当做长矛手来用。您要知道,长矛手在接敌之前是毫无作用的,而他们在接敌的过程中还要忍受铅弹和炮弹的袭击。所以一名长矛手所花费的,真正用在军阵上不过是靠近之后冲击的那一刻,之前他们就是摆设。” “如今火绳枪兵和长矛手是一比一,就假设是两个人。如果全都换上了燧发枪加军刺,那这两个人都是枪手又都是矛手。对射的时候是二比一,近战的时候仍旧是二比一。” “而且不止是二比一,这射速和装填速度的优势是火绳枪远远达不到的。如果羽林卫装备了这样的燧发枪和军刺,以你们的严苛和军纪,等到敌人靠近到三十步之后一次齐射,随后挺起军刺冲锋,可以瞬间击溃数倍的敌人。” “从此之外,再没有投射兵和肉搏兵的区别,每个人都是投射兵,每个人又都是肉搏兵,任何一个人都不在战场上只有一半的用处。这难道不是改变一切的大事吗?” 郎将心中一动,虽然不是久经战阵,但是科班出身的他还是对战场有一定了解的。家中祖辈又都是行伍出身,这个道理一说便能明白过来。 之前之所以没想到,是因为不管是燧发枪还是黄轮枪,在他们眼中都只是一种枪,而非是一支长矛。 自古以来陆军就是一半枪手一半矛手,这种区分之下,人的思维已然定式。 但在刚刚看到这支古怪的枪时,郎将心中隐约感觉到了什么,被陈健这么一说,顿时明白过来。 不得不承认,这番言辞说的一点不错。就算不考虑人与人之间的间距,单单是让任何一个士兵都不只发挥一半的用途就是一件大到不能再大的事。 在这之前,不管什么样的战术:不管是方阵、长线还是别的,始终长矛手都是掩护火枪手的,因为一旦展开肉搏火枪手就等于失去了大部分作用;而同样,在接敌之前的对射阶段,长矛手的效果和一块石头没有任何区别。 仔细摸了摸手中这支枪,想了想陈健所说的情形,沉吟片刻,终于开口。 “价钱几何?” 第九十三章 借势 这不怪他这样问,就像是黄轮枪或是链条打火枪,射速和使用方便都远胜火绳枪。 就算是只发挥对射的效果,军中又不都是蠢货,哪里会没有人提议?但是提议之后,经过细算,却都被否决——全军换装,花费高昂。 郎将听陈健说了那么多,觉得颇有见识,应该不会不明白这个问题。 所以心中暗含着一丝兴奋,他想如果连这个问题都想不到,那么枪刺这样可以改变军事时代的事更不会想到,对面这个小学弟应该不是那种夸夸其谈不懂实物的人。 陈健盘算了一下,如今坩埚钢已经可以生产,整个枪支的难点或者说最为重要的一点簧片和击锤结构也就不是问题。 但是如今不可能出现标准化和通用件这样的东西,全靠手工匠人敲出来,这是最为费钱的地方。 思索良久,陈健伸出两个手指道:“十三个银币一支。” “全套?” “对。包括木料、铁和匠人的薪水。还有枪刺,但是不可能如这支这么精良,发火率可以保证七成,如果枪刺用铁的还可以再便宜一些。” 郎将犹豫了一下,比起一支火绳枪大约四五个银币一支的价格,仍旧是贵出许多,要是挤出其中的回扣差的更多。 当然,他是没有资格拍板的,只是询问一下,找机会用特殊的渠道和那些能决定的人说一说。 不过这个价格比起来其余的各种精巧的自发火,还是要便宜许多的,尤其是敢于保证七成的发火率,那已经足以改变众人对临阵发火不灵的质疑了。 陈健又补充道:“您别看价格似乎有些贵,但是你想啊,一个长矛手的铁甲要多少钱?到时候省下了铁甲,一个流浪汉抓过来,训练三个月,发上一套军装一块肥皂还有食物,六十发铅弹、三块燧石那就能上战场。这样一算,还是省下许多钱的。” 郎将笑道:“我是做不了决定的,这需要上面的人争吵讨论。价钱其实真的不贵,只是……只是这件事牵扯太多,又不单单是军中的事。这种事,放到齐国那边或许还能简单的,但是在咱们这,还是有些麻烦的。对了,你不是开玻璃作坊的吗?” “是。所以其实我是没有大规模生产军需品的资格的,不过只要通过了,我就可以生产了。要培养一批工匠,至少也要一些时间。我琢磨着,是不是先得到许可,然后批量定制一批,一旦真正需要了,可以立刻提升产量。” 郎将笑了起来,摇头道:“你这是在钻空子啊,先让我认同,然后再去军需处和工部那里获得资格,最后才是建作坊生产?” “算是吧。铁匠铺可以造枪,但是一下子造几百上千支,若是不说明是要判刑的。再说万一流入到齐国那边,少不得又是一个叛国罪论处。” 郎将点点头,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尤其是在陈健给他说明白枪支刺刀的结合以及密集军阵所造成的影响之后,更是如此。 一旦齐国先装备了这样的军队,那么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一旦成军,一万抵得上如今的两万,甚至更多。 “这支枪的事,你和谁说过?” “知道枪的人很多,知道枪刺的人也很多,但是知道枪和枪刺在一起该怎么用的人不多。” “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聪明人的,有人知道了这东西,早晚会想到军阵的变革。” “没办法,我不是铁匠。我是学宫弟子,能解释为什么,动起手来却要靠铁匠。” “你父亲既然是军官,这火枪在船上又比火绳好用,你为什么不让你父亲先和海军的人说?这于理说不通,难不成你父亲身在海军,却一心为我们陆军着想?海军不是整天喊着日后真要和齐国打起来,靠着随船的陆战海军就可以吗?不是说让我们陆军只要负责在国内震压一下暴乱就行吗?这倒有意思了,这两个东西,却是个海军军官的儿子送过来的。” 陈健摊手道:“我和父亲说了,也把枪拿给他看了,但他说……说以后海军只要会操炮就行,用枪已经落伍了。” “胡扯!要是在近海,或许要靠纵火船,但要在远海还是要靠接弦战,接弦之在船首上列阵对射,他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 “我倒觉得我父亲说的颇有道理。您能给我一支笔一张纸吗?” 郎将点点头,身后有人很快送来了纸笔,陈健在纸上画了一艘船道:“我父亲从年轻时候就是海军,靠的军功升上来的,自然要比我明白在海上如何打仗。” 一边说着,一边将那艘船丰富起来,郎将低头有些诧异,纸上的这艘船根本就不是海军装备的那种大船,样子很古怪。 船身不高,减少了宽大的、用以接弦的船首和船尾的船楼——海军之所以在之前叫嚣着让陆军负责震压暴乱,就在于海军的思路就是把船当成一个海上浮动的堡垒和士兵接弦对射厮杀的战场。 纸上的这艘船比起如今装备的船只都要窄,速度很显然会快,而且在侧面画出了许多舱门,一些圆圈布置在其中,看上去像是大炮。 大致画完后,陈健指着纸上的船道:“我父亲觉得,今后的海战应该是这种船,尽量避免接弦战。在船的侧面装备许多的大炮,临敌的时候这样……” 提起笔,又在纸上画了一个经典的T字头,再用手指作为圆规叉画出了每艘船的火力范围。 “一旦遇敌,立刻抢占上风向。将所有的船只如同……嗯,如果火枪兵一样一字排开。就用陆军的思维来看,横队袭击仍旧处在纵队行军的敌人,会是什么后果那就不言而喻了。” “大船在中间,船速快的稍小的船在两翼,利用速度优势快速包抄。集中优势摧毁敌人的船只,在敌人也展开之前消灭掉他们的旗舰,就算敌人展开了,他们处在下风向,也很难调整位置。” “如果大炮足够多,二十艘船一字排开,可以瞬间开五六百炮,就算是最大的舰船也难以承受这样的炮击。” “其实海军和陆军一样。如果陆军有了燧发枪,那么战术肯定会是让正面越来越宽,才能瞬间集中全部的火力。不考虑对面肉搏冲锋的情况,十层枪手和三层枪手完全不同,因为能开枪的只有前面三排。” “海军也是如此,一旦一字排开,相当于舰队一半的大炮都在使用而不是闲置。谁能瞬间打出最多的铅弹、炮弹,谁就主宰了胜利。” “我父亲认为,如果把燧发枪给了海军,海军会更重视接弦战,会更重视将舰船造成移动的棱堡,长远来看这是不利的。” “相反,交给陆军,一旦陆军的军阵变革,同样也会引起海军的重视。既然陆军可以用燧发枪列队后集中火力,用到海军上自然也会进化出战列对射的想法。” “我想,彼时彼刻,我父亲首先是华夏国人,然后才是海军军官,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郎将本来听得频频点头,听到最后一句却嘲讽道:“如你所言,你家还真是满门忠烈之士、国人表率啊?” “事实就是如此。对我父亲来说这有什么好处吗?一旦海军改变了战术,那么海军建立陆战海军的梦想就要破灭,海军只能沦为真正的海军,手无法伸到陆战上来。对海军来说,这是难以容忍的,所以提出建议的人自然会受到冷落,这是背叛啊。” “背叛?哼,也对。先是海军陆军,后是华夏国人嘛。” “对啊。海军线列操炮,决定胜负的不再是海军中的枪手和肉搏兵,那么海军也就难以造就一支陆战海军,至少没有了名义。这种博弈之下,赢的是华夏,输的是海军,我父亲这辈子可能都要前途暗淡啊。这些道理我父亲又怎么会不知道?所以你说我们是国人表率,这一点我不会拒绝。” “那你为什么想到找我们?” “陆军和海军的利益之争,又岂是我能参与的?把问题抛给你们,让你们折腾去吧。” 郎将开着玩笑道:“其实你大可以把这种办法传到齐国人那里,反正一旦改变战术,这些船怕是都要落后了。让齐国人用你说的战列线胜一场,自然而然也就变革了,反正他们不敢上岸,打不过我们陆军,顺便还可以造一批新船。打疼了,才知道自己的路走的不对。再说也动摇不了国本,木头有的是,三年又是一批新舰队。” 陈健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郎将摇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不是纸上乱谈呢?谁又敢保证?” “那就如你说笑的那样,将这些东西送给齐国人。他们蠢笨,或许真的会上当,重新造船,浪费财力。” “说说而已,陆海之争,底线还是有的。” “但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这个让海军失去建立陆战海军的机会。” “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是国人。” “然后呢?” “众多侯伯国贵族逃亡齐国,身家巨富,贵金属众多。一旦统一,他们都会喜欢昂贵的玻璃。” “为了卖玻璃你不惜造枪?” “可惜那些侯伯国都没了,否则我就先建枪炮作坊了。” “你想要什么?” “军械作坊许可。” “还有呢?” “和那些大商人一样,一张特许贸易许可证。允许我去齐国售卖非禁运品。三年之内捐一座荣誉军人疗养院,每年提供一定数量的截肢麻醉药,还有一些军官特供的防止感染的外用药水。这些有一部分我已经在学宫展示过,效果良好,你可以去问问。” 陈健想了想,又道:“对了,还可以建一所中等学堂,军官子女优先入学,我可以保证接受极好的教育,一旦战争结束军队地位下降,他们也仍旧可以安身立命,而且还会过得不错。这个您也可以却学宫问问。” 郎将微笑道:“看得出,你觉得你在学宫名声不错?” “尚可。” “学宫离这里不算远,我很快就会知道。” “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不行。等着吧。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的,就是那个气球的事也牵扯到很多事,需要商量出一个说法。” 最后看了一眼陈健,拿起了枪支和图纸,对身边的人道:“准备些吃的,不要怠慢。除了暂时不能离开这里,其余随意。” 第九十四章 第三个船员 等到天黑,还是不见那人回来,陈健也不担心,反而轻松起来。 自己说的那些话就是纸上谈兵,燧发枪加刺刀还好,这是明显的进步。但是对于海军的那些提议,则完全就是脱离实际。 要改革海军,那需要多方面的因素。造船、船帆、水手训练、战术改革、船长的战术意识、海军学校的基层军官体系……等等这一切都需要改变,完全不可能是几年就能形成战斗力的。 只要上层的脑子不出问题,是很难在全局动这样的大动作的。 但是,对陆军来说,这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他们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 这是利益之争,而且是看起来似乎很有道理真心为国的利益之争,尤其是用算数和科学论证有理之后。 陈健根本没资格参与其中,能做的就只是投靠以作为棋子。燧发枪加刺刀可以迅速融入陆战体系,效果显著立竿见影;但是风帆战列舰思想却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百年海军并非说笑。 将来走出迷雾,海军有利益,自然也要提前把陆军提前拉上。 至于说被人当枪用,那倒不用担心,除非陆军这边彻底失势,否则不可能把自己卖了。 将来一旦对外扩张,富裕自耕农良家子为主体的几支精锐陆军肯定会滞留国内,自耕农作为地产拥有者天然具有稳定性和保守性,基本上算是震压各种变革或是动乱的主力。 而那些殖民地部队基本就是流民雇工之类,因为便宜。他们对财富更为渴求,也更容易受到各种启蒙思想的宣传蛊惑,他们退役后将是开垦殖民地的主力,相应的也更容易接受一些反传统的思想——与其退役回国继续做流民雇工,不如在殖民地发财——相应的,他们对于一神教或是宗族稳定、上下有序之类的思想更为抵触。 现在海陆双方的利益冲突源于自上而下都认为战争马上就要结束,将要迎来永久的和平,所以都想要在永久的和平到来之前为自己这一边攫取更多的利益——大量的公有荒地土地没有分配,一则是因为人力资源相对仍旧稀缺,再者也是作为战争结束后的酬劳以防止军人心生不满。 而一旦发现别有洞天另有世界,这一切都不是问题,甚至一些不流血的改革也能顺利进行:矛盾被新世界稀释、人力资源更加昂贵,一些基本的社会保障在党派政治的推动下或许可以少流一点血完成。 人与人的矛盾相对下降,而人与征服自然与生产力的矛盾则上升,正是最为适合机器大发展的时候。 否则人口太多以至于人力比起机器或是畜力更为便宜,那么除非有逆天的组织力自上而下强制变革否则很难自然演化的,只能陷入内卷和资本分散。 好在现在这些问题还很遥远,也不需要族人们超越时代去考虑,陈健也只是利用如今的形势让自己的力量壮大到可以有资格考虑或是建言这些事。 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地等了一天一夜后,终于有人再次进入了牢房,不过却是换了两个陈健根本不认识也没见过的人。 唠唠叨叨地问了陈健很多问题,从出生到父母再到家庭问了个遍,陈健也都一一如实回答。 可到最后问完了,这两人便走了,直到第二天傍晚,又有几个人走进来。 进来后也没有绷着脸,态度看起来很温和,穿着一身古怪的黑色军装,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陈健刚要站起来,为首那人倒是和气,摆摆手道:“坐着吧。问你一件事,你这个飞天的气球是不是和飞天灯一个道理?” “是。” “能飞多高?准备时间要多久?在上面看下面是否清楚?” “能飞几百步吧。准备时间可能要大半天。从上面看下面如果没有雾气,的确很清楚,山川形势俱在眼中。” 问话的人点点头,笑道:“现在你这个飞天球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引起了很多人的兴趣。说实话,那天我也看到了,心中实在是惊讶,又有些羡慕。你是个商人,又是学宫弟子,我先问商人个问题,天下是否有人愿意乘这东西飞行?” “那自然是有的。毕竟飞到天上是很多人的梦想吗。” “嗯。你是学宫弟子,昨日去学宫问了你的先生,听说了你不少的事。年少有为,小小年纪就可贤人祠上留名了,不错。你的家世也清白,父亲又是实打实的军功升上来的军官,绝对信得过。” 陈健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意思,只好默不作声听下去。 说完这些,问话那人拿出几张纸递到陈健手中道:“你看看吧。” 陈健展开细细读了几遍,心中大为兴奋。 一共三张纸。 第一张是军械作坊许可,允许陈健在闽城开设一个军械作坊。那里有上好的铁矿,也有一些制造枪管或是铠甲的兵工厂,就近方便。 第一年陈健需要提供八百支燧发枪和配套的枪刺,军方采购,价格就按照陈健提出的十三个银币一支。但是国家会出一部分工匠进入,并且严格监控这些枪支的去向。 第二张则是陈健梦寐以求的特许贸易许可证,允许陈健前往齐国开展贸易,但是不能走私违禁品。 违禁品的清单列了一大张纸,从用于制造船龙骨的原木到硝石枪支之类应有尽有。 第三张则是武装护卫许可,为了应对海路上海盗的骚扰,允许陈健组织一批护卫,另外在商船上可以安装大炮。 这三张都是陈健急需的东西,可得到之后又有些担心,如果只是这样根本用不着这样兴师动众来这么多人问询,这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果不其然,等到陈健看完后,问话那人笑道:“这些好处寻常人看到那都是要眼红的。给了你,一则是为了表彰你一心为国。二嘛……当然还有别的事。” 陈健脸颊抽了一下,苦笑道:“不会是要掉脑袋的事吧?” “怕死做什么商人?往来齐国,经常会遇到风暴,船毁人亡更是常见,可是利润之高又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面钻?更别说那些冒着枪决危险的走私贩子了。” 陈健呃了一声,无奈道:“我未必非要自己去吧?” “以后可以不自己去,但是前几次还是要自己去的。你这飞天球既然有人喜欢,完全可以借助这个由头,引诱一些齐国的贵族玩这一项娱乐。他们平日牵黄擎苍打猎骑马,飞到天上更为刺激。你在学宫名头又响,那边也是有太学的,你去的话还是很受欢迎的。” “弄这个干什么?这样一来,不是齐国人也学会了?” 问话那人哈哈笑道:“这东西终究不过是个临阵之技罢了。以咱们的体量,真要是到打起来那天,这种临阵之巧或许能让他们赢得一场战役,但却赢不了整个战争。就像是燧发枪一样,咱们用了,就算保密,用不了多久就会传过去。索性也根本不需要管的那么严格,管也管不住。” 陈健大概猜到是去干什么了,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这个小动作被对方看的一清二楚,心中暗赞了一句,指着身边一个瘦高的人道:“他叫王哲,精通几何测量,也是军中绘图的好手。跟着你去,以组织飞天球俱乐部的名义在齐国玩玩,画点东西。” 王哲前出,给陈健行了一礼,陈健还礼的时候偷瞧了一眼。 这人比他高出一头,但是极瘦,长得像是一根原木,脸色被太阳晒得黑乎乎的。虽然瘦,但却不弱,手背上青筋鼓起,手掌巨大手指粗壮,看的出也是个常年在外的人。 这就不需要再解释什么了,那人又道:“不用怕,有什么事有我们捞你,不会有事的。” 说完靠近陈健,示好地拍了拍陈健的肩膀道:“找你是最好的人选。要是换了别人去玩飞天球,难有说服力。你明面上是商人,又是一心为国的,是靠得住的。再者,我也听说了一些你的事,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又是学宫弟子。你那漫天洒落的广告我们也看到了,在学宫展示的几个震惊天下的东西我们也听说了,风云人物,齐国那边自然会知道你。” “齐国也是有太学的,那些贵族子嗣也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想来以你的本事会让他们敬佩,也更容易和他们接触。交流讲学,顺带玩乐玩乐,那群人难道不想求点刺激?能玩得起飞天球的,又岂是寻常人家?他们不但不会多想,还会感谢你给他们无趣的生活带去点趣味。” “再说了,你绝对安全,王哲这人你放心,行事谨慎,不管怎么样都不会牵累到你。你也不需要参与其中,只要正常做你的事就好,该讲学讲学,该经商经商,该玩就玩,该赚钱就赚钱。” 陈健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王哲,笑问道:“这都没什么,为国做点事那也是我的心愿。就是不知道王兄……这画地图的本事如何?” “尚可。” “海图呢?” “略懂。” “山川河流?” “还行。” 第九十五章 莫忘当初的承诺 听到这几个谦虚的词,陈健心中暗喜,拍手道:“我就喜欢这么谦虚的人。但凡说略懂的,一定是懂的很多。那就这么定了,只是我有个条件。” “说吧。” “什么时候去,恐怕要等我空出时间,提前造势。否则的话,有些突兀。” “这是自然。从今天开始,王哲就跟着你,加上副手一共三人,一切开销自有我们出。什么时候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去就行。等将来大事成矣,自有你的功勋,必不会忘了你的。” “还有,出了这间屋子后,这里说的话就不要再提了。除此之外,你一切自由。遵守法纪,不要做违法之事,尤其是与齐国贸易的时候,什么钱可以赚什么钱不可以赚,你心里要清楚。” 陈健点点头道:“我会记在心里的。再说,我只要做正当生意就行,哪里需要夹带那些违禁之物啊。” “那就好。收拾一下离开吧,你的先生还有学宫的那些先生都闹的我们受不住了,你的名头在学宫太响,各位老先生们的面子太大,再闹下去我们也不好看。枪械的定金、工匠和一些费用,过些天会有人送过去。如果有什么好的东西,尤其是对军队有用的,可以不必张扬,让王哲找渠道直接送上来,自有人审核定准。” 问话的人不再多说,带人离开,只留下王哲,副手已经乘船先去了闽城在那边等待。 王哲看上去冷冰冰的,说话也极为简短,交流了几句发现这人大约是经常在野地中测量的缘故,有时候走走路会不自觉地自言自语,很有意思。 后来问得多了,陈健发现王哲说话极为简短的原因是他有些口吃,一旦说多了话就磕磕巴巴的。 这是个军中遗孤,抚育院长大,属于最能信任的那批人。 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问题,陈健觉得王哲的测绘水平应该不错,至少画图是没有问题。 这正是他需要的人,对齐国那点事其实不算什么,反倒是将来出海的时候需要一个很好的绘图员。 到现在,陈健计划中环球航行的人才也不过找到了几个。术业有专攻,不得不说就现在的情势来看,不论东西方都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包括沙漠教那边,几个主流文化圈各有所长各有所短,而这些长处已经到了非专业人士专业工匠所不能学习的地步了。 尤其是如今系统的科学还在萌芽,更多的是传统的技术技巧,一个外行人根本看不懂。 只能说,至少在五十年之内,工匠还是比纯正的理论科学家要强的。 论起这一次要办的正事,陈健也没当回事,其实说起来这反倒是一件小事,对他的商社作坊而言是件好事。 热气球能飞,氢气球自然也能飞,虽然危险,但是胜在持久。 这项贵族运动的玩法可以更为新奇,比如趁着季风吹起的时候在某个小岛上起飞,飞跃海峡就说是从华夏本土越过大海飞到齐国的,想必会更加轰动。 而在铝大规模生产前,氢气球的充气只能依靠硫酸,而不是铝和火碱,这样一来倒又可以赚上一大笔钱。 氢气的比重大约是空气的十四分之一,空气密度大约是一点二公斤每立方米,想要玩一次氢气球少说也得半吨酸,正常人玩不起却不代表所有人都玩不起,玩得起的人肯定不差钱。 至于爆炸的危险,一群吃喝不愁却又不知道该追求更高人生价值实现的人,会用刺激来兴奋他们已经麻木的感觉,应该不会怕,反而会趋之若鹜。 对陈健而言,只要有钱,很多事办起来就会容易得多。 现在陈健算是迈出了第一步:合法贸易、合法武装商船、合法护卫武装、军械作坊许可,再加上和军队扯上了关系,是该考虑日后的大事了。 科学体系的事,急不得,不是一天两天可以立竿见影的。一旦用微元法推出向心力,再将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看到的关于荧惑星运动的小册子的推论补充完毕,距离万有引力也就差最后一个假设了。 现在这些内容需要两三年的时间让更多的人接受和消化,而且这些东西并不能立即让生产力提升产生改变世界的后果,所以还要在闽城弄出几样实用的东西。 一一盘算清楚,陈健去隔壁领着林曦离开,约好了王哲几天后见面,至于住处想必也不用告诉他。 先去了趟学宫给先生报了个平安,返回闽城商社的时候,湖霖等人已经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看到陈健回来,急问道:“市井间可是都传开了,说是开枪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嗨,别提了,气球飞过不该飞的地方了呗。不过好在法律没说不准飞,关了我两天就给我放出来了。” “没事就好。你是不知道啊,你那广告撒的漫天都是,咱们准备展示销售的地方每天都有一群人。可是你把时间定在了下个旬休日,很多人都等不急了。” “没人找麻烦吧?” “怎么能没有呢?都城也有玻璃作坊的,不过他们拿咱们没办法,咱们的作坊在闽城,他们又能怎么样?再说,也有人盯上了咱们的行当,想要合作,那都是有钱的大商人或是都城有名望的人物。现在都城的玻璃作坊只求咱们的价格高一些,他们走低价。” 说完,湖霖又笑道:“这一次的广而告之,可真是让人猜不到啊。整个都城都轰动了。单单是一个飞天球,就足以名留青史,谁也没想到陈兄你拿来卖东西。当真是一点都不浪费任何机会啊。” “做出来就是用的。这样吧,平板玻璃的事,柱乾兄你负责吧,找人接手合作。另外呢,咱们在都城开一家店铺,主要就是经营那些玻璃器皿、镜子和其余的小玩意。嗯……就叫南安小商品城吧,各种东西都摆上去,地方尽量大一些,日后可能还有别的东西进来。从高到低,一应俱全,既有昂贵的大镜子,也有女人用的小镜子,甚至孩子玩的万花筒、咱们冶铁作坊出的钢刀、剪子之类的器具。一定要打出名号。” “嗯。” “酒香也怕巷子深,咱们的名头我在天上打出来了,如今很多人满是期待。我那箱子里还有不少好东西,到时候弄的奇妙一点,就像是杂耍一样,定能吸引不少人。” “你不会是准备把你在学宫演示的那些东西在那里演示吧?” “当然不会,那些东西人们未必感兴趣,但是稀奇古怪的东西大多数人都会感兴趣的。就是一些和平日生活息息相关的,不去讲什么道理,只要让人们知道原来科学可以这么好玩、对生活这么有用那就足够了。” “那咱们的商社的慈善……” “一样,可以吸收这里的名流或是上层人物,让他们投出一点钱。这点钱对他们来说很少,相反却能做持久的善事,甚至出的钱多可以把慈善基金的名头挂上他身上。都城还是有不少这样的人,也让咱们的商社更容易在都城立足。既然立法二次分配还很久远,可以先从民间组织做起嘛,救助那些贫苦无依的人,很多人是愿意伸手的。” 湖霖盯着陈健,看了好久道:“陈兄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初说的那些关于玻璃作坊垄断之类的话?” “当然记得。” “如果在都城立住了脚,垄断了玻璃行当,你那些话会兑现吗?” 陈健点头道:“柱乾兄,我说过的话当然算数。在没有立法征收所得税或是立法济贫以及最低失业救济之前,哪个作坊对作坊工太好,哪个作坊就会被群起而攻之,而且长远来看并不是件好事。” “但是垄断之后就又不同,这个行当就是个单独的国家,你可以在内部搞一些小小的福利,因为没有竞争,可是又有市场需求。但是我能把所有行当都垄断吗?明显不能。” “所以,最终的目的还是提供一个样板,无论是慈善还是作坊内部的福利,都是如此,最终是为了立法变革,让国家这个最大的垄断权利合法收税合法救济,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受益。” “我虽然不同意一个作坊内部如此,但是既然答应过你,我还是会遵守的。君子一诺千钧,这个你不必提醒我。回到闽城后我会适当在内部变革一下,反正也没有竞争了。” “但是你要知道,我这么干,只是出于我的善心。指望所有人都有善心,那是不现实的,最终还是要靠法律和制度,而人们会把自己手里的东西拿出来一部分吗?一些善良的人或许愿意,但绝大多数是不会愿意的,到时候怎么办?” “我想的是,越逼越狠,这是好事,逼到需要救济、失业补住、伤残补住的人极多才好,也就是消灭手工业让人们都去那种大作坊。不逼得狠了怎么才能自己争取到自己想要的?不消灭手工业怎么才能有最渴望变革的人?可你想的是,都善良些、聪明些、看的长远些,自上而下的为下层施舍一些利益。” “所以这就是咱俩一开始的分歧。你是想要逃避,去找一个新的世界建立你的梦城,可你的梦城能容纳几个人?我则是立足现实,力求更多的人受益。现在咱们两个总算是统一的意见,但今后呢?” “更多的人受益之前,可能会出现很多人失去利益,甚至未必是极度富有者,而可能只是普通的小手工业者失去利益以致贫穷,到时候你会信任我的话继续支持我吗?” 湖霖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呢?” “这个不好说。柱乾兄,你我之间最大的分歧根源在哪你想过吗?” “想过。你不信善心,也不靠善心。我信善心,也依靠善心。你有善心但你自己不信。” “所以有时候我很为难。我能和你成为朋友,因为你是个善良的人,可我偏偏又希望这世界不靠善心。” “或许将来你会说服我。至少我已经被你说服很多次了。” “也对,各尊本心吧。咱们内部啊,将来分裂是迟早的,到时候再说吧。好了,不说这个了,回到闽城后我就会践行当初的承诺,虽然我不认同。” 第九十六章 初见(上) 数日之后,终于到了陈健广告上写的展销会的日期,正好是旬休日,闲来无事或是充满好奇的人们以及那些怀揣着各种目的的人聚集到了纸上写的地点。 正是夏日,荷红柳绿,看起来一切如常。一切规定好的日子便都不再特殊,不管是马上到来的竞技大会还是这一天的旬休。 能够打破这种一切如常平静的,也就是前几天对于高飞的气球和由此而来的种种遐想。 除此之外,有心人或许注意到了这一年不知怎么了,傍晚的火烧云开始多了起来,动辄连成片在金乌欲坠的时候烧红了西边的天。 不过火烧云此时就是火烧云,人们不会想到一年前万里之外的火山喷发造成的灰尘导致了这样的云霞漫卷,更不会想到天气会越来越冷或是干旱或是暴雨,整个世界都会因此陷入一场混乱和饥荒。 动乱、饥饿、战争、殖民求生或是变革,将是这片云霞之后几十年世界的主色调。 人们所能想到的只是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正适合去观看那样新奇的展销。 市民、作坊主、商人、不怀好意的细作、各怀心思的利益受损者,以及那些对陈健有兴趣的人,在这样一个夜里想到最多的还是真正的明天而不是实为未来的明天。 对于明天可能出现的状况,陈健准备的很充足,也将自己能想到的可以调动起众人兴趣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租用的场地上早早堆满了各色各样的木架子,上面摆放着各种琳琅满目应接不暇的货物。 第二天一大早,陈健和商社的人早早就来到了场地上,而一些喜欢热闹的人早早就已经来到了这里。 很多商贩提早在这附近摆好了摊位,准备售卖各种小食。 场地的中央,有一处早早就准备下的水泥台,几天前陈健就带人在这里用带来的水泥做了这么一个水泥台,其实内部的砖的,只在外部有一层。 经过几天的干燥和保养,此时已经干透,青白的颜色像是一块巨石,但是巨石可不会有这样刻意而为的棱角,以及厚重的充满人工的质感。 这块水泥台足够巨大,自然也早早引起了一些人的兴趣。对于这种不需要太多调和直接使用而且可以干燥后如同石头一样的黏泥,早有人上了心。 很显然,这是一个商机,不论是修筑房屋还是军方用来修筑炮台、棱堡甚至观星台之类的建筑,都是可以用得上的。 在这个水泥台的四周,还有几块帷幕遮住的地方,那是供孩子们游乐的去处。 早早就有人将热气球充满了气体,拴在了水泥台上,这也是一项可以玩乐的地方。 陈健清楚,一些在学宫会引来众人叫好的实验在这里并不会引起轰动,所以他需要一些更为有趣也更简单而且有趣的东西来吸引这些人。 未必要卖出去,而是要让人们产生一个概念:每年南安小商品城都会办成一场集会,而这场集会上每年都会看到很多新奇的东西。 对于有些人来说是新奇,对于有些人来说就是商机。而且会有更多的、不损害或是被行会打压的新东西依靠这个平台展示出来,不只是陈健这边的,还有都城的那些工匠们,这是陈健的设想。 等到太阳升起到头顶,人逐渐多了起来,很快聚集了大约一两千人,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多。 陈健站在水泥台上,声嘶力竭地喊着一些他司空见惯的广告语。 身后的商社员工将气球用风箱充满气,陈健在上面喊今天可以抽取大约五十人,免费感受一下飞天的快感,每次抽中的人可以上去体验一刻钟。 当然,不可能飞的太高,而是用绳子拴住,需要的时候有人和马利用木绞盘将气球拉下来,再换另一批。 整体气氛,让陈健想到了百年孤独里的那些人看到吉普赛人带去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时的场景,又像是西部片里乡村小镇上的流动集市,亦或是八十年代城市街头的抽奖买卖。 就是这样躁动的一个时代,对于科学与神奇尚且分不清但却开始潜意识膜拜的时代,生机勃勃。 很多很多年后,当南安小商品展览会已经更名为万国博览会——从各国艺术、新奇机械、神奇动植物、各色人种再到各种稀奇古怪之物汇聚——兰琪仍旧会想起第一次参加南安小商品展览会的情形。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陈健,虽然之前已经听过好多次这个名字。 个子高高的,结实而又强壮,脸色稍微有点黑,穿着一件靛蓝色长衫,说起话来声调总是先压抑后高昂,总能带动起人的情绪,激动的时候双手总会挥动。 这就是兰琪对陈健的第一印象。 然后她就注意到陈健踩踏的那块奇怪的仿佛青石一样的台子,询问之后知道那叫水泥,只要几天就能干燥,干燥后和石头一样。 “这是个很好的东西,可以用来做很多事。比如修路。” 对于这种东西修筑的房屋她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她的家世决定了她不可能喜欢这种冰冷的如同石头一样风格的房屋,城中那些拥挤的、二三层的木框架结构的楼房不是给她们这种人住的。 但她却很容易让她想到下雨天后泥泞的满是车辙的道路,因为那时候车会颠簸、马会溅起泥点。 看过了水泥台,目光从正在发表关于飞天感受演说的陈健身上挪开,看到了身后正准备飞升的气球。 “看起来他就是靠那个飞起的来。道理似乎很简单,就是一个大的飞天灯,可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呢?” 听到陈健正在上面喊今天会抽出几个幸运的,去感受飞到天上俯瞰世界的畅快,心中便有了期待。 旁边几个带着红色袖标的商社员工正在那里维持秩序,兰琪顺从地排着队,从文书那里领取了一张写着二十三号的纸条,仔细地收在袖口中。 据说这张纸就能决定最后谁会是那个幸运儿,大约是因为空间太小而人数太多,所以只能分批进入。 走到帷幕的后面,兰琪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炫目的光,旁边不少人发出了一阵阵的赞叹,仰着头看着四周,光芒太过明亮,不得不用手遮挡住眼睛。 帷幕之后横着两条很长的竹竿,竹竿高挂在众人的头顶,上面挂着两排晶莹剔透的装饰性的玻璃吊灯。 两侧摆着各色看起来就很昂贵而又漂亮的玻璃器具。杯、盏、小镜子或是别的什么。 兰琪确信这是玻璃而非水晶,因为她知道陈健是开玻璃作坊的。 各种磨出了棱角或是棱面的装饰折射着太阳的光芒,就像是走进了一座宝库,抬起头都是让人心动的闪闪发亮的东西。 那些经过工匠精心雕琢的灯具随着微风左右摇摆,并没有太多的底蕴甚至有些粗俗,但这种粗俗却叫人透出种种向往,身边那些啧啧的惊叹声就是如此。 仅仅是啧啧惊叹,因为这些人大约被这样的场景所吓住了,不知道该发出怎样的感叹。 走过这片耀眼的灯具,眼前的一幕让兰琪瞪大了眼睛。 一张巨大的白布上,印出了一道彩虹,其中色彩如此清晰,似乎只要伸手就能摸到。 在白布的前面,是一块巨大的三棱形的玻璃柱,磨得很漂亮也很光滑。 阳光就是从那个玻璃柱中被分成了彩虹,分成了远在天边只有暴雨之后才能一见却很难触摸到的彩虹,而此时此刻的这一道虹就在眼前。 已经有小孩子走过去,想要摸摸那块白布上的彩虹,但却被众人喝止,生怕这孩子一伸手这彩虹就会飞走一样。 孩子被这么多人喝止,有些害怕,可是旁边一个带着红色袖标的人却说没有事。 相反还抱起了孩子,靠近了三棱镜,让彩虹投到了孩子的身上,孩子浑然不觉,那些看得人却阵阵惊呼,七色的光泽就在孩子的身上。 脏兮兮的衣服上有些油腻,尤其是袖口处经常擦鼻涕有些脏,可是却被七色的光泽笼罩,犹如涂抹了一层釉彩。 兰琪在一旁看的神往,很想自己走到那片彩虹中,任由彩虹落在自己的身上,最好是有个极好的画家将自己身在彩虹的一幕画下来。 那个被抱着的孩子咯咯笑着,抱着的人从旁边摸出一块更小的只有手指大小的三棱镜递给那个孩子,让孩子伸出手。 调整好角度,彩虹就落在了孩子的手心里。 孩子高兴地扭过身,冲着一旁的家人喊道:“妈妈,爸爸,你们看!彩虹在我手里呢,我抓住了彩虹!” 可是一握手的功夫,彩虹却像是个调皮鬼一样,从孩子的手心又跑到了握起的手指上,怎么也不会被抓住。 那些想要继续看看这彩虹的人留在了这里,称奇于这些奇妙的仿佛仙境才会有的一切。 兰琪心想,最美的风景一定还在前面,彩虹虽然美,可是只要我花钱买下这样的三棱镜摆放在厅堂中,那就可以天天看了。 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古怪而又好玩的东西呢? 于是没有停留,在前面又是一道帷幕,帷幕上挂着一个长长的纸筒,但并不是直的,而是上下弯曲的,仿佛一个Z字,上端就在帷幕上对着外面。 帷幕的旁边立着一块牌子,写着:“你永远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双眼睛在你知道的地方看着你。” 这话听起来有些阴森,因而引起了兰琪的兴趣,靠近到那个粗纸筒,按照旁边的提示将眼睛凑到了纸筒上。 黑乎乎的纸筒中是一面镜子,镜子里是帷幕外那些仰着头等待的人,微微转动,那些人各种各样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可是那些被观察的人却丝毫不知道有个人在偷偷地看着他们。 有孩子在哭,有大人在等,也有小偷把手指摸向了一个人的褡裢…… 一瞬间,兰琪觉得这就像是自己游离到了世界之外,只把眼睛留在了这里,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观察着这些人。 想到这,身上不禁一冷,眼睛离开了那个潜望镜,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后又抬起头看看天,有些迷思。 “或许……天上真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世界?” 第九十七章 初见(下) 胡思乱想了一阵,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道都是刚才那一行字在作怪,可是配上这样一副场景,倒是真的容易让人多想。 放下了心思,继续向前走着,开始出现了分野,人们选择着各自想去的地方去看看那些古怪的东西。 兰琪看到了让自己变得很胖的镜子,也看到了让自己变得很瘦的镜子,自己看着一左一右镜子中的自己,哈哈地笑个不停。 在她的左手边,是孩子们的游乐场。 一个水泥漫起的两边高中间低的凹槽中,几个孩子趴在一块下面装着轮子的木板上,一边叫着一边快速地滑向另一边。偶尔有人滚落在地,也只是擦擦胳膊上的血,连鼻涕泡都不冒一个,又急忙趴在那个木板上生怕别人抢走。 另一边,则是几个孩子满头大汗地摇动着一个古怪的东西。更为古怪的是摇动之后,那个古怪器物的触角上就会噼噼啪啪地响,带出一朵朵奇美惊艳的电火花。 不只是彩虹落在了手中,连闪电这种让人敬畏的东西也不过变成了孩子的玩具。孩子们惊奇而兴奋的笑声中,对闪电的最后一丝敬畏也消失无影。 再远一些,则是一个很大的对接锥体,放在两根摆成八字形的木轨上。这个铁的锥体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没有任何人推动,却从下面自己向上滚动,直到跑到了八字形木轨的最上面,几个人尝试着向下推却要用力。 还有在轨道上跑动的、一个孩子就能拉起六七个同伴的小车;怎么推却也推不倒的不倒翁;用大透镜和太阳烤的吱吱作响的香味四溢的肉;铅制的、拿着枪正在射击的士兵铅模…… 更远处那里支起了一小片帷幕。 孩子们拿着一块小镜子,在帷幕前的台子上反射着太阳光,让镜子斑驳的光影互相追逐,叽叽咯咯地互相推攘着,原本不认识的男孩子很快因为那些光影的追逐变得熟络起来。 另一边则是几个女孩子,拿着一面三角形的纸筒,眼睛盯着里面不停地看着,嘴里还呦呦地叫着,惹得在一旁等待的几个孩子纷纷拉扯着她的胳膊,想要看看里面的神奇。 兰琪有些羡慕这些孩子,心里痒痒的,也想要看看这些女孩子眼中到底看到了什么。 可是看着那些矮小的还未长成的孩子,只好自嘲地笑笑,无奈地继续朝前走着。 她的右手边更加热闹,但她不想挤进去了,因为人太多,只好站在后面踮起脚尖朝着里面看了看。 里面摆着一些刀子、剪子之类日常常用的东西,可这些日常使用的东西很显然有些不同,至少比以往的更为坚韧或是更为锋利,正在那里尝试着剪铜币或是切木头,以证明耐用。 看得出很多人心动,但是这些东西似乎并不售卖,只是展示给人看的,至少现在不会售卖。 更里面则是另一样东西,那里围着更多的人。兰琪想了想,还是决定挤进去看看。 那里是一个小的铁炉子,都城靠北,冬天常有风雪,烧煤取暖做饭那是必不可少的。 兰琪没有生过火,但是看过别人生火,可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生火。 那个小炉子很小,内部的空间只有手掌粗细,而且是圆的。外面摆放着一些长相古怪的煤,看上去就像是切开的、黑色的藕。 圆圆的,里面有一些圆形的小孔。 兰琪看到展示的人拿起了一根小木棒,随意在一张古怪的纸上一擦,小木棒上就燃起了火焰,冒出了一股白烟还有一股臭烘烘的仿佛放过鞭炮之后的味道。 众人的欢呼中,小木棒点燃了一张纸,纸引燃了几块小木片。演示的人直接将那种长得仿佛是藕一样的煤饼放到里面,按照常理这样的火焰根本无法引燃煤,可是这块奇怪的煤饼却就在不可能中燃烧了起来。 “这是我们商社送给大家的礼物,制作起来很简单……” 一边说着,一边有人在旁边用简单的铁条和模具演示,将那些煤场常见的煤粉和碎煤块连同黏土之类的东西混在一起,做出一个藕状的煤饼。 “冬季寒冷取暖,平日做饭也都用煤。但是煤点燃可不容易,做成这样之后点燃起来方便,省了很多引火的木头。再者,煤粉碎渣之类也比煤块要便宜,掺上一些黏土更是省钱。对于用得起的人来说,只是方便;对于用不起的人来说,省了一大笔开销。” “我们不取任何费用,用不了多久还会送到都城一些模具,大家可以一里几十户一起使用……” 这是很方便也很实用的东西,尤其是对于一些买块煤或是缺少引火的木材的市民来说,这的确是个改进的好东西。 讲解的人还在那里唾沫横飞的解释着,兰琪已然微笑着带头鼓起了掌。引了个头,围观的需要的人也都鼓起掌来,讲解的人连连作揖还礼,脸上涌起一丝特殊的光泽,宛如身心都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这应该就是墨党的人吧,真的就像是湖柱乾所说的那样,在一点点地改变着世界,让更多的人过得更好些。虽然很小,可也是往前走了。这是很好的事啊。” 这样想着,心中便愉快了起来,又朝里面看了看,那里的人更多,而且展示的也都是一些日常可以用到的、但却更为方便的小物件。 看着这些和那些玻璃器完全不同、普通人甚至更为穷苦的连普通人都可以用得上的东西。兰琪觉得,陈健是个很好的人,至少他眼中的人是包括这些被遗忘的人的。 “这些东西都赚不到钱,有些则干脆是授人以渔。他是靠着自己还有那些和他一样志向的人向前走着,一步一步地走。和都城中的那些人并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回忆着自己圈子里的那些人,隐约间似乎感觉到了其中的差别,心情莫名其妙地开心了许多。 “第二次见面,或许会很有趣。不知道他和我们说话的时候,会不会也像刚才在水泥台上一样,挥舞手臂张牙舞爪,就像个……嗯,像个山中的猴子。” 莫名其妙地想到初秋去远行时候山中看到的那些吱吱叫着活力充沛的猴子,不知道怎么和陈健联系到了一起,自己被自己这个古怪的想法逗得笑了半天,轻推来朝这边走来的人,朝着外面走去。 在后面的路上,她还看到的很多奇怪而又有趣的东西。 比如名为望远镜的长筒,可以看到远处一个雇佣来的、穿的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擎着一柄纸伞,在那里娇俏着。 透过镜片可以看到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甚至女孩子胸口上故意穿的很低的、离得远了模模糊糊但是在镜中看的清清楚楚的一抹沟壑。 几个看的人居然伸出手在镜前虚抓了几下,被身旁跟着的妻子狠狠地拧着耳朵,可妻子拿起筒镜看的时候却也一样伸出了手虚抓了几下…… 还比如一个精美的小铁盒,打开后透出一股奇怪的刺鼻的味道,上面有一个钢制的小轮,旁边插着一块燧石,旁边还有一股棉线。 用力转动着钢制的小轮,摩擦着燧石,竟然直接点燃了那股浸润了不知道什么油料的味道刺鼻的棉线,发出炙热的火焰。 这个小铁盒的旁边摆着一个玻璃瓶,里面是一瓶黑乎乎的黏稠的液体。 兰琪认得这东西,很多药铺都有卖的,有一次她家中的几匹马长了疥藓,马夫就是买了这种黑色的古怪的东西涂抹在马的身上。 这瓶黑乎乎的东西兰琪记得叫石脂,也问过马夫,其实不只是牛马得了疥藓可以用,便是很多人若是得了也会用这东西涂抹。 只是她实在不知道这东西竟然如此神奇,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然可以变成那个小铁盒中的味道古怪的油,更不知道只是靠燧石和钢轮就能这么容易地点燃。 饶是她觉得自己懂很多东西,可是走了这么一圈仍旧是觉得眼花缭乱,很多东西自己想买,也有很多东西想要知道那是为什么。 等走过了这一圈,到了出口的时候,兰琪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坐上飞天的热气球,去感受下十几天前她就想要尝试的俯瞰世界的视角。 有些遗憾,但他没有去找远处可见仍在忙碌的湖霖,而是顺从地守着规矩,离开了恋恋不舍的热气球。 外面的人很多,而且越来越多,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尤其是听第一批从里面出来的人说完之后,更为心切。 兰琪并不心切,也驱走了那一丝遗憾。 “将来,或许会成为很好的朋友。有很多时间去听听他讲这些事。” 既然会成为朋友,那又何必一次就看完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呢?反正那个让人眼花缭乱的人就在那里,终会见面,又不是两个世界的人,慢慢听比起走马观花地看更为有趣。 迎着还在朝这边来的人群反向走出,直到街口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模糊的人。兰琪微笑着,心想:“今年冬天,会有很多人烧上那种藕一样的煤,省下的钱或许够给儿子买一把爆竹,给女儿买几根新的红头绳。” 第九十八章 小风波 以做善事的名义,将自己赚不到的钱转化为名声,这是陈健极为擅长的事。所以蜂窝煤可以宣扬出去那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过得更好,但若是有人想要制造玻璃、坩埚钢之类的技术,那就又是另一番言辞了。 在展销会结束后不久,学宫的几位先生又一次找到陈健,询问分光三棱镜的事,陈健只说自己也不懂,送了几套给学宫让他们自己去玩。 有些东西开了一个头,就不再需要完善全部。陈健清楚自己的定位,也就是个药引子,如果没有这个族群的整体水平作为主药,自己这药引子就算是仙丹也没用。 如今镜子、铅玻璃、分光镜之类的东西都已经拿出来,也有之前的万物微粒说作为哲学基础,距离光的微粒说也就相差不远了,总会有人提出的。 尤其是光的反射的反射角问题,微粒说是最容易让人接受的一种理论,这又无形中为自己的微粒说呐喊助威。要是自己提出来的,难免缺乏足够的说服力。 力学、化学、光学、电磁学、生物学、理性哲学的基础算是基本铺出了一个受精卵。 虽然这颗受精卵此时最多算是小蝌蚪刚刚游进去,尚且需要足够的时间成长。 现在已经不需要自己弄出太多的理论了,而是要立足于现实弄出一些奇妙的真正改变世界的东西,以证明这些东西的研究是有意义的。 之后不久,陈健也见到了一位一直想见却缘悭一面的人,就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看的小册子上关于推测荧惑星轨道是椭圆的那位先生。这位先生的数学功底很好,前几天因为眼疾没有见到陈健,这一次却是因为望远镜的事。 对于一个凭借肉眼观察天文星图的人而言,望远镜有着无穷的魅力。只不过陈健手中的望远镜倍数太低,而且仅此一件,用以看星星断不能发觉宇宙之浩瀚星空之浩渺。 这位先生又是主管天文推改历法的,算是体制内的人物,名望很高。如今通用的新历法就是这位先生修订的,算是一辈子都扑在了星星和数学上,并在前人的基础上用三角测量法修正了各个行星与太阳之间的相对距离:距离离了多远不知道,但是比例却能推测出来,这算是无望远镜时代天文学的最高水平了。 陈健倒是没有急着和这位先生讨论一下行星运行时间与半径之间的某种神秘联系,而是想到今后航海要用的一些事物,于是用更高倍数的望远镜诱惑。 看了一辈子的星星,最想知道的就是星星或是月亮上面到底是什么模样,尤其是当夜用那个破烂烂的低倍数望远镜看到了月亮上隐隐约约的环形山后,更是激动。 陈健说,更大倍数的望远镜制作不易,需要以先生主管天文的名义请求播一笔款项,另外找几位愿意做这种事的都城的磨镜师傅。 款项倒是不多,先生自己也能做主,答应了陈健后,陈健便又得寸进尺。 他提出自己会捐一笔钱,修建一个专门的天文台,安放望远镜以及其余的钟表、圭表、天球仪之类的东西。但是考虑到都城附近煤烟太大,而且用来观察星星的望远镜太大且不方便,所以希望把天文台放在闽城。 修建一座天文台,单单建筑是花不了几个钱的,三五千银币足以。但是在天文台里看星星、推算日历的人,却是无价的,也是陈健根本难以匹敌的。 说的天花烂坠,先生最终也同意了,顺便会带一些弟子去一趟闽城,亲自监督天文台的修建,也希望能够第一时间看到可以看星星的望远镜。 陈健自然有自己的考虑,航海时代必须要有一座天文台。无论是定向、定时还是别的,都必须有一座天文台作为支撑。 一旦将来闽城成为海航中心,一座天文台的存在会让这个中心更有价值。 如今简易的六分仪……或者说是八分仪已经做出来,就算没有还有牵星板之类的东西,纬度的测量那是绝无问题的,只要还在北半球。 但是经度的测量则极为头疼,只知道纬度不知道经度,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确切位置。 想要确定经度,只有两种办法。 要么规定某个天文台所在的位置是零经度,以此分为东西,船上有一台确保和天文台所在位置同时同刻而且时间极为准确的钟表。靠天文台时间和所在位置的时间,来推测出准确的经度,理论上钟表足够准,可以相差几公里。 要么就是依靠天文学,靠画月相图之类的办法,每年出版一期。假设月亮在空中运行的轨迹是固定的,而天空中的星星位置的变幻也是固定的,那么只要能够画出足够完美的星图、推测出月亮运行的轨道,手里再拿一本航海月相图,抬头看看天推测出此时此刻的天文台时间,来推测经度。 就现在而言,两种方法都遥遥无期。 前者需要的钟表,太有创造性,海浪颠簸、热胀冷缩这些问题都要考虑进去,就现在的钟表水平,一天差五分钟那就是大师级水准。四分钟一经度,南北极还好说,就闽城这边的纬度,一天差个几十公里。 后者需要一个团队天天盯着星星画十年星图,然后完善万有引力定律外加推测月球距离,顺便还需要一个眼睛瞎了照样可以心算微积分的数学大牛水平的人把月球运行写成公式。 这绝不是一代人就能完成的事,可能需要几代人,但是完全可以提前准备,至少先把星图完成。这种基础科学的投入源于对大航海的需求,但是陈健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所以可以提前做好这种看似毫无意义而且投入巨大的准备。 没有天文台,就没有这个时代最好的航海术。没有天文学,就画不出这个时代最为精确的地图。没有看星星的人,可能连指导农时都成为问题。 虽然郑和、哥伦布等人没有这些条件,照样征服了大海,但此一时彼一时。陈健不是去环球航行的,而是在环球航行之后第一时间将这种热潮化为巨大的利益,降低出海的风险,确保足够的利润。 一座天文台除了自身的实用性,还有更多其余的用途,比如以后望远镜出现后发现了木星的卫星,再从卫星导致的木食时间差怀疑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光的速度是有限的而不是无限的。 这些东西不是靠一张嘴胡扯就可以完成的,必须要有专业人士去研究去指出。 用一座水泥砖石天文台、一台望远镜来诱惑一群顶尖的历法学天文学家帮着画星图、测时间,怎么看都是赚的。 一老一少聊了许久,总算是定了下来。等过些日子可以前往闽城去完成天文台的奠基,争取五年之内将倍数更大的望远镜弄出来。 老人承诺,只要陈健弄出来望远镜建好天文台,可以给陈健捞一个相当于钦天监主簿的官面身份,这算是个相当有名望的准技术官僚的身份了。 送走了这位老先生,军方的人又来了,询问陈健望远镜的事。陈健只说这东西是自己的父亲想出来的,已经走正常渠道送交海军那边了,这也不是胡扯,在来都城之前的确让父亲做了几件正常渠道的事。 于是军方的采购清单又多了一些望远镜,同时禁止贸易清单中也多出了望远镜这个东西,算是个意外之喜。 除了这些重要的人,来找陈健的人其实还有很多,尤其是那些稀奇古怪的各种货物很多都不售卖,他们都想和陈健合作。 不过陈健也清楚,这一次展销会上真正能够成规模获取利润售卖的只有那么几样东西,很多东西都是花了高价弄出来的样子货。 比如说打火机,那也是没有实用性的。石脂药房药店里到时候,但都是从一些油苗里天然收集的,用处也是用来治疗皮肤病的。用玻璃蒸馏器可以少量弄出一些汽油做个很危险的打火机,可是距离实用还早。 汽油容易炸。但是煤油的现在的燧石实在是点不着,没有镁合金或是稀土合金的打火石,靠现在的燧石得把燧发枪上的那一套击锤装置弄上去才能点燃煤油。那就不是打火机了,而是打火枪了,寻常人也用不起,而且毫无逼格。 样子货的作用就是让人不明觉厉,顺带着让人认为原来学宫里学的知识可以弄出这么多好东西,开启民智,让人不再敬畏自然,相反却敬畏以至骄傲于人自身的伟力。 送走了一波又一波各怀目的的人,也暗中询问了那些有机会正式合作的人,给这些人留下了请柬,几天后一起商量一下赚钱的事,剩下那些人则是招待之后推脱掉。 这一次来都城,各种货物、实验器材、购买的场地、雇佣的人工一共花了一万三千多银币。 收获了名声和赞叹无数,但钱到现在为之还没看到一分,饶是陈健如今已经算是南安县不算那些开矿的数一数二的资本家,还是有些肉痛——一艘可以远航的载重三百吨的帆船加商船护卫的两门火炮就这样没了。 这花的既不是党产,又不是商社的资金,完全都是陈健自己的钱。 湖霖不清楚到底花了多少钱,因而看到每天人来人往车马遍地兴奋不已,认为商社终于铺开了,宴请那些都城商人在湖霖看来也是商社在这边立足的最后一步了。 第九十九章 变现 不得不说,闽城的慈善商社在都城掀起了一场很大的风波,让这个滞闷的夏天变得更为难忘。 连带着,南安县这个在都城很多人并不知晓的小县城也在都城算是家喻户晓。从玻璃到热气球再到稀奇古怪的展销会,到处都是南安县的名头,很多人回去翻看书本寻找南安。 看来看去,不过几个字:属闽郡,在闽水之阳,其山多煤铁。 在这之前,闽郡南安,真的就是全国三十六郡之中的一个县,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最多也就是一些商人知道那里的煤铁不错,用那里的焦炼出的铁不脆,与故都榆城附近的铁矿不相上下。 在这之后,不管是官员、富商、雇工经营的大土地主还是贩夫走卒,都知道了南安县,而且比起那些很出名的县城也不遑多让。 有人关注,自然一些关于南安的官面新闻也会不经意地引起一些人的重视。有人终于看到了一篇去年南安县的评定,说是南安县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老有所养;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幼有所学且有所得。 而且残疾者甚至重病者都能找到一份糊口的、甚至还有余钱的工作——具体这项工作是蹲在河边用陶盆搅合硝酸甘油、或是配制可能爆炸的银氨溶液,完全没说,但不能说这是谎言。 原本都城的一些人是不信的,只是当个笑话也懒得去证实。但是随着各种印着南安县名号的精巧制品涌入都城后,那些当初只当胡说的人竟然有了一丝兴趣,甚至觉得或许真有可能在南安连残疾者都能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 毕竟,与众不同。 这种无形的政治宣传此时只是略微有了一丁点的效果,具体要发酵还需要陈健回到闽城,搞点小动作让已经发酵了两三年的闽城花卉泡沫崩盘,以此来做点对比。 对于那些和官场无关的人,南安则又是另一种不同的意义,尤其是那些接到了陈健的邀请、明白这一次展销中的一些货物拥有巨大利润的人。 等到宴会开始的那一天,算上邀请的和不请自来的,足足来了将近百人。 宴会最开始,陈健和湖霖以及商社里的人接待了一番,聊了几句,互相恭维之后,便按照不同的贸易需求分成了几个房间。 能卖的东西无非是玻璃器、水泥配方、坩埚钢锭这几样东西。 玻璃器的会谈交由了湖霖负责,主要就是找代理人,他们自己在都城很难站住脚,行会的力量还是很强大的,过江龙不要招惹地头蛇。 陈健就负责水泥配方和坩埚钢锭这两样东西。 在对水泥有兴趣的房间中,那些商人都看到了陈健展示出的水泥,也知道这东西调和起来极为容易,只需要一点沙土和那种灰白色的粉末调和在一起,就能拥有和加了淀粉汤的夯土一样坚硬的效果。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种材料用途巨大,尤其是一些和军方或是官方有联系的人更是如此:修路、修棱堡、炮台、船坞这些大工程,完全都可以用得上这东西。 他们想要的,就是依靠自己的关系,和陈健这边谈,从中赚取一定的差价。 然而陈健开场的第一句话就让这些人惊住了。 “诸位,我准备把这水泥的配方和烧制办法公开。” 轰…… 一句话,房间内的人一下子乱了,他们根本没想到陈健会这么大方,大方的有些不现实。 只要公开,那岂不是谁都可以做?再者来说,一旦有了距离和运输的限制,那岂不是相当于陈健完全放弃了闽城之外的市场? 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好事? 众人愣了半天,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陈健,陈健笑道:“当然不是无偿的,而是有偿的。” 众人心说,有偿也没问题啊,就像是你掌握的玻璃一样,你要是有偿公开,那我们当然不会舍不得那点钱,谁都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广阔的市场。 一人便道:“陈兄弟果然与众不同,有偿当然是要有偿,怎么说这也是专利啊。” “就是。陈兄弟开个价,咱们好商量。” 陈健摇摇头道:“我这公开,却不是对所有人公开的。我是这么想的,成立一个水泥商会联盟,日后任何改进、新技术等,全都无偿向商会联盟内部的成员公开。” “以后全国所有的水泥,只有水泥商会联盟有售。商会联盟每年在闽城开一次会,议定价格,全国统一。划定每个人的销售范围,不得离开销售范围,当然,只要遵守议价统一,想必邻郡的也不会枉费运输去其余郡县购买。” “和行会不同,除了每年议定价格之外、除了划分销售范围之外,不干涉任何的运营事物,一切随意,没有任何的从属关系。” “一旦有其余的非商会联盟成员涉足,沿海各郡有必要依靠运输优势将新的不属于内部的作坊排挤垮台。任何内部的革新都在内部无偿消化,但是不允许对外部成员公开。” “每年提供一笔钱,培养专门的人才,用来考察明年的需求量、宣传产品等等,以有计划地制定生产计划。” “当然,想要加入需要缴纳一部分钱。这部分钱有一部分是对学识的尊重,还有一部分就是购买自己的销售地区。这东西需求量大,价格不高,所以产地很重要,重量又大,很难跨地区销售。” “全国三十六个郡,我只要两个,闽郡和周边上部靠海的那个。其余地区,价高者得,一次付清,之后再不缴纳任何费用。当然,如果要是违反了规定,我们也会想办法挤跨你,无非是去郡县建立一个作坊的事。” “既是合作共赢,如果想要几个人合股的也不是不可以。你要是有足够的人脉、能力、金钱,就算把其余三十四个郡的销售划分都买走也没有问题。尤其是那些能和官面或是军方拉上关系的,更是应该优先考虑。” “真正可以建厂的地方不多,需要靠近矿山,还要靠近河流以便水运。具体材料是什么我现在不能说,不过很常见。需要烧结,所以也需要水运或是煤矿附近。” “我会出一笔钱,先在都城自己出钱修一条三五百步的水泥路,还有几间水泥房屋。这个钱不用大家出,我来出。遇到阴雨连绵的时候,路的优势自然就显现出来,那些房屋的建造速度和高度也会吸引一些人。” “大家考虑一下,桌案上有纸笔,可以写出来自己想要划分的销售地区,再把能接受的价格写出来。也就请大家先不要互相商量,要不然大家都一口咬定,只给我十个银币,我岂不是欲哭无泪?” 弄出这一出,这些商人面面相觑。陈健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这时候再商量总归是面上过不去,再被人下了逐客令那又不妙。 如今的正式宴会都是案几分餐而食,跪坐于地,想要交头接耳也只能连带左右,实在是难以互相讨论。 陈健又说自己会出一笔钱在都城修一段路,还要盖几间屋子,花费必然不少,可这也是实打实的广告。一种东西能够被接受,肯定需要一些投入,他们也明白这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花费的这些钱其实还是从自己出的钱里拿出来的。 可这钱却也花的心甘情愿,新的东西总是容易站稳脚跟的,而且那边的新东西新技术又那么多,谁知道将来与之配套的产业又会有什么新的技术呢?说是圈内共享,这里的人都知道也不过是陈健那边共享技术罢了,花钱买这样一个承诺和垄断销售,还是值得的。 只不过弄出暗拍的形式,想要合力就有些为难,只能拿出自己所能接受的、差不多可靠的数目。 大部分人都想要都城这一代的独家经营权,但也有一小部分明白自己的实力恐怕难以和都城的这些人竞争,不妨退而求其次,选一些位置便利、道路通畅、运输方便和煤矿连片的郡县。 每个人都想着为自己获取最大的利益,又都提防着别人,还要考虑自己能够接受的底线,不禁有些为难。 然而陈健厚着脸皮已经说的明白,只要不撕破脸肯定是不好明着讨论商议的。这时候过往的交情已经没得意思,只求自己不要被别人钻了空子。 在来之前,也有几个人商量过一个底价。众人同心,这就是对所有人利益最大的选择,但众人同心何其难? 倘若每个人都给出低价,陈健只能接受。可是人们都明白,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和自己齐心之上,若是自己认为被人都和自己齐心给出了低价,可别人却不这么想怎么办? 选择相信别人?还是选择相信别人会出卖自己?这并不是很难选择的问题,至少对于商人来说不是。 正在众人纠结的时候,陈健又抛出了一个更大的炸弹。 “哦,对了,还有一样。这个分销同盟还有另一样好处。十年后,对,十年。十年后,内部成员将得到制作镀银镜面的全部技术和全部配套工艺,只对内免费转让。在此之前,我不会转让给任何一个人,闽城的玻璃作坊是股权合作制,但是不包括镜子制作。” “也就是说,你们除了购买水泥的制造技术和销售地域,也包括了十年后的银镜技术和销售地区。我这人说话,决不食言,咱们可以立下契约。十年后,商社只在闽城附近玻璃镜业务。” “诸位,那时候你们面对的,将是商社已经打开的销售市场和众人对新镜面的接受,以及十年内的技术发展,销量和成本可不是如今能比的,毕竟还有十年的经营与开拓。你若不要,可以传给子女,今后数代不愁,不至于坐吃山空。” 陈健笑看着众人,脸上满满的真诚。心中却想,十年后,我是不是活着还难说呢,我只要快点出海快点完成积累,就算不死十年后我也不玩这东西了。 第一百章 幼稚的分歧(上) 水泥厂的诱惑力并没有那么大,完全比不过一个十年后才能变现的银镜技术。 任何一种新技术从出现到被认同,需要一段时间。 陈健可以预感到随着农业技术的进步和手工业的急速发展,城市需要容纳更多的从业人口,未来十几年间城市人口会继续增加。 阁楼、红砖结构楼,这些都是为城市中的雇工和手工业准备的,真正的有钱人是不屑于居住狭小的楼房的。如今的建筑技术决定了楼房空间的狭小和不方便,马桶和吃的水还需要手动往外扔或是往上抗,有钱人谁住这玩意。 但就雇工和手工业者越发多的情况来说,市场还是广阔的。 只是现在来说在场的商人并不是太看好,但也不是完全看不上,只能说没有达到那种预期。 陈健这算是买一送一,即便他清楚今后几年水泥的应用会越来越多,也不想自己完全掌控。 一则是为了快速变现,二则是这种基础建设的技术掌握的人越多越好,掌握的多才能发挥出该有的作用,才能引发整个族群的接纳。有什么东西藏着掖着,并不好。 当然,也和他的手伸不了这么长、需要更多的人和他站在一起有很大的关系。 在场的商人们对于陈健抛出的附赠品极有兴趣,银镜是一项赚钱的产业,就算十年他们也等得起。 算起来也不过是相当于把钱借为高利贷,十年后收回本金的抵押物,剩余之后几十年以及后代的利润就是利息。 这样一来,一些偏远郡县的销售划分也不再是鸡肋,就算是那里不需要太多水泥,可是十年后却有一个已经被打开的银镜市场。 这一次众商人们也想清楚了,钱多的自然是准备拿下都城和几个沿海郡县的市场,钱少的就算是借出去一些高利贷十年周转以占据那些偏远的郡县。 只要华夏还是统一的市场,只要没有分裂,十年后还是可以稳赚一笔长期收入的。 拥有闲钱的投机商等待的是拍卖大量国有荒地的机会,但现在看来这个机会似乎还要十年甚至更久,不如长期投机到这上面,就算自己将来不用也可以转手卖给别人。 心中有了计较,纷纷写出了自己能够接受的价格,陈健拿到手里后也是喜笑颜开,基本上达到了自己的预期。 作为讨价还价的回报,陈健在八年后便开始削减银镜的生产数量,减少其余郡县的运送和销售,以确保第十年的时候这些人立刻可以受益。 至于隔壁那些需要推销坩埚钢的,则就简单的多了。 坩埚钢的用处很多,但是价格昂贵,所以一般也就是用在工具、刀具、钻刀车刀之类的地方。 质量比起市场上流通的钢质量要好,同时价格相对于同等质量的来说还算便宜。 只不过这些行业都有自身的行会,内部可以协商以确定坩埚钢的购买数量,再从内部重新分配。 陈健也说了,自己不会涉足如今已有的各种作坊,只是销售原料。而因为行会制度的存在,各行各业之间彼此独立,没有一个完全的煤铁钢以及锻造精细加工的复合体,所以坩埚钢的敌人只有那些原本用其余方法生产钢的。 先用刀具来引起这些作坊行会的注意和恐惧,再告诉他们自己不生产以满足他们的初始预期,剩下的也就好谈了。 作坊行会需要陈健帮着垄断坩埚钢锭,以确保其余非行会内部成员得不到良好的原材料。陈健也需要和这些行会拉好关系,也不想树敌太多,有些地方还需要这些本地行会帮忙。 双方一拍即合,勾心斗角一番,定下来价格和每年的大致供货量,缴纳了一笔定金。 另一边,湖霖那里的商谈也已结束。 平板玻璃由都城本地的商人负责销售,商人只负责赚取差价,短期之内价格可以高一点。 而其余的玻璃灯具、装饰品和器皿等,则是委托销售提成的模式,此外商社也会在都城开一个分店,平日可以零售,顺便立足。 不想吃的太多以至招人恨,让出了一部分利益让更多的本地人卷入进来,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 加上前几天让人印象深刻的宣传,市场可以算是基本打开了。 等送走了这些人,陈健总算是松了口气,揉了揉喝过酒后有些热的脸,找了些冷水洗了一把。 湖霖走进陈健的房间,看到账单就在桌上,没有压着镇纸也没有横着笔,意思是可以随意看。 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忍不住叫了一声,走出来道:“陈兄弟,你可是发了财了?算起来如今手中的钱财,在闽城也能排的上号了吧?” 陈健拍了拍脸,苦笑道:“我这是透支了十年后的收益,一次性提现了啊。这些不过是现金,论起那些地产、房产之类的,我在闽城算什么呀?人家有上万亩土地的大庄园,我可没有。就算我能再活五十年,单单是之后四十年卖镜子的收益,也不只是这些。” 湖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问道:“你可是要急着做点什么事?你这是五十年太久只争朝夕啊。” “要做事的很多,再说还有你在这看着我,让我兑现承诺。要兑现承诺,那就得从头兑现啊。孩子的教育、将来的养老、伤残的补助、新的机器,还有新机器出现后的种种情况,都得一一考虑。你觉得多?我还觉得这点钱不够呢。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当初你说几年后问我借一万个银币我直接就答应了吧?柱乾兄啊,一万个银币,什么也干不成。” 湖霖有些赧然,羞笑道:“陈兄弟也不必挤兑我了。当时我想的,不过是国小民寡,自成体系,自给自足。耕织教育,衣食住行,人人出力,不问城外之事。现在看来,那时候终究还是年轻,想的太少。” “不是想的太少,是你的想法对很多人还是很有诱惑力的。但是对我这种人没有诱惑力。能不能成功咱另说,都像你想的这样自给自足了,我的作坊产品卖给谁去?你梦中的小城用铁怎么办?如今那些大的用水力鼓风的大冶铁作坊,一天就能产几千斤上万斤的铁,你算算你那小城每个人一天能产多少?”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坐在了旁边的石凳上。 “柱乾兄,我还是那句话,什么是进步?一个人一天能创造的东西,比以前一个人创造的要多,那就是进步。至于说富者越富贫者越贫,那是可以再想办法的。你不能说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就退回到一个人比现在一天生产的东西要少的时候。” 湖霖点点头,问道:“我是想起来当初来都城之前,那九十多人退出咱们墨党时候你的那番话。你说咱们的目的就是让一个人每天创造的东西比以前更多,说什么咱们要代表最进步的生产力。” 陈健笑道:“对啊,你说谁是进步的生产力?” 湖霖摇摇头,陈健指着自己道:“我啊,还有那些占据成百上千亩地的大农场主、那些使用水力机械的作坊主。我们就是进步的生产力。你还别不信,我问你,比起一人几十亩地要忙一年的人来说,那些拥有上千亩地的大农场主,他们那里干活的雇工是不是每个人每年创造的价值要比一个小自耕农多?再比如那些水力作坊,是不是比那些手工个体创造的价值多?既然多,那就是先进嘛。” 湖霖点头道:“这个我是认同的,但是我还是不理解你说的要维护他们的利益,这不是和咱们的目的背道而驰吗?咱们当初说的可是为了更多的人过得更好,可如你说的这种人只是少数啊。” “怎么会背道而驰?这个维护,是怎么维护?就拿那些大农场主来说,我是要维护他们,但不是说维护他们不交税。好比现在他们都不交税了,把税全都转移到了雇工和小自耕农头上,我问你,这是维护吗?我看不是,这不但不是维护,反而是祸害。” 湖霖皱了皱眉,陈健解释道:“你想啊,贫者越贫还得交税,富者越富还不用交税,那下面的人活不下去了怎么办?只能是拿起枪来干了。干完了之后?肯定是要均分田地,完后每个人分个一小块,这问题不就来了吗?这不是往回退了吗?那你说这怪谁?当然是怪大农场主自己作死。” 湖霖呵呵地笑了一阵,说道:“说笑归说笑,按你这样说,你应该和那些人结党才对啊。” “对个屁。我张口说半天,不如中下层站起来展示出自己的力量。我指着一面墙说,别挖了,不然要被砸死了。可我又不是神,谁信呢?还不如咔嚓一下这墙倒了一段,砸死几个,剩下的琢磨琢磨,才发现原来这面看起来傻呵呵的墙真是能砸死人的,比我和他们说半天有用多了。” “再一个,就拿这堵墙来说,他们现在知道该砸谁吗?我看还不知道,他们不会去砸那些挖墙的人,相反会觉得,是那些锄头啊、铲子啊之类的工具在祸害我。既是这样,我得去砸那些工具、恨那些工具,而不是去砸人。” “大家还都年轻,都需要不断学习。咱们这党派,其实就是个补习班,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之内,都不是要干大事,而是学会怎么搞党派,怎么搞妥协,怎么退步怎么争取。将来分道扬镳,总好过现在三五个人聚在一起扯淡连个自己的纲领、诉求、理论都没有要强吧?” “柱乾兄,闽城的将来,那就是一个演练场。形形色色的主张都会出现在那,真理越辩越明,手段越来越纯熟,分分合合甚至将来大打出手街垒黑旗罢工砸机器震压……习惯了就好了。你得记住一点,不是因为出现了墨党才出现了矛盾,相反墨党是为了各方利益出现分歧之前,就先明白要为自己争取利益。将来分家,势同水火,但是大家都成熟了,哪一边都不至于太过幼稚。” 第一百零一章 幼稚的分歧(中) 对于将来分家或是分裂的说法,湖霖听陈健说了不止一次。 一开始不以为然,觉得陈健有些危言耸听,可是听得次数多了,难免心中也有些惶惶。 湖霖想到,当初在闽城推选党派内部执行委员会的时候,陈健是力推党魁和喉舌的重任,生怕沾到身上一样。 即便他是发起者,即便很多理念都是他先弄出来的,但他却似乎对此毫无兴趣甚至推脱。 到头来只是担任了掌管党产财务和负责科学宣传的人。现在想来,湖霖觉得陈健怕是嘴上说了那么多,恐怕说的那些哪个都不认同,心思也根本就不在这些事上。 想想陈健说的补习班的说法,湖霖大约有些明白了。 如今连自己都已经晕头转向,对未来的构想到底是怎么样的?原本想的那些,现在看来是可笑的而又简单的,不管是不是因为和陈健在一起太久以至于被他说服了,但至少此时此刻他确信自己以前的想法太过幼稚。 发现幼稚之后,也就意味着对未来更加疑惑。思来想去,也只能认为恐怕此时需要的真的就是一个补习班,而不是结业之后可以力任一方的成熟。 几天后,又是一场早已经开始准备但一直没有进行的聚会,这一次参加的人当真是形形色色,基本上囊括了整个都城最喜欢闲着无事讨论政治或是激情昂扬想要改变种种不公的年轻人。 形形色色说的一点不差,既有从别处来到都城求学的学生,也有官僚的子女,还有年轻的手工业匠人,开蒙先生,旧贵族的子嗣…… 种种种种,人数很多,识字的人多,喜欢这种事的人也就多。 对于宴会的主人来说,这么多的人难不住他,都城这样的聚会很多,所以也就经验丰富。 往来的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名流,但也算是在各自小圈子里有些名气的人物,又不是那种暮气沉沉的中老年宴会,难免有些杂乱。 要是往常,主人大可以如同一只勤劳的蝴蝶一样,穿梭在各个花朵之间。化解尴尬、分出能够聊的愉快的小圈子……就像是一片草原,点缀着各色的花朵,每个花朵都分为几瓣,围绕着一个中心,杂而不乱。 细心的主人在往常,总能把任何一朵花瓣安放在适合的花蕊附近,所以客人离开的时候总会留下愉快的记忆。 但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不再是一朵朵单独的花,来到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因为几个从闽城来的人,自然而然那种花朵林立的姿态也就不复存在,比起之前的那些宴会聚会也更为复杂。 正如去年因为人与国家关系的那本小册子在都城这样的圈子中引起了轰动一样,不久前从闽城传来的关于墨党成立时候的七天辩论的内容也一样引起了轰动,甚至比之去年那一场更为剧烈。 支持和反对的都有很多,还有一大堆想要问问题的,或是想要驳倒对方以求名气的——如今陈健算是炙手可热,没有什么比驳倒他更容易获得名声的办法了。 角落里,张玄看着许久不见的朋友走进来,远远地发现陈健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他也笑着点点头回应。 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听着。 案几旁,兰琪和几个人正在闲聊,瞥了一眼陈健,心想:“这旁边可是有一群想要把你剥开吃了的人,今晚上看你怎么应付。” 打过招呼之后,还没等别人先说话,陈健便先笑呵呵地说道:“这次聚会用的瓷器玻璃都很昂贵,还有酒水也非常见之物。这种阵势我是见的多了,往往一言不合就要抡拳头。打着人倒好说,就怕人没打到,以至于瓶瓶罐罐碎了一地难免浪费,又叫主人麻烦。” “这样吧,咱们在讨论之前,先分开位置坐下。怎么坐呢?心思相同的坐在一起,就算到时候动起手来,也好知道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免得伤及无辜。” 众人也都善意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陈健伸出左手,指着靠左边的位置道:“一会我先扯几句,认同这些话的呢,就先坐到左边。” “先说左边。” “既然说到自由,大家很多人也认同自由,那么咱们就先说说自由的未来是什么样。” “想必闽城传过来的小册子大家也看到了,咱们就直接说极端的情况。认同自由高于一切,并且可以解决一切,总得有个原因有个说法。” “如果什么都不管,自由放任行不行?就拿雇工来说,如果绝对自由,如果雇工太多,工资就会很低。工资很低,雇工就没有钱结婚,就算结婚生孩子也养不活,养不活的话二十年后雇工就少了。雇工少了,工资又高了,然后雇工又要生孩子,又养活了,然后工资又降了……这么自然地调节下去,几十年嘛,总能达到一个均衡的水平,对双方都有利,而且这完全是不需要任何人管的。” “再比如囤货居奇、物价涨高之类的事,也是完全不需要政府出手去管的。因为假使棉花贵了,自然有人多种棉花,然后棉花价格又会掉下去,不可能一直居高不下。对吧?” “所以呢,说自由放任可以解决一切,绝对没错。因为人的政策可能犯错,但是无形的手不会犯错。从长远看,几十年几百年看,这完全都合理嘛,最好的政府就只保持最基本的权利,剩下的任其自然发展。管得多了,反而是错,而且这压抑了人最基本的自由。” “现在,认可这种说法的,请坐到左边。” 呼啦啦,一群人站起来朝着左边挪动。而原本在左边的一些人则是怒目而视,唯恐避之不及,跑到了中间或是右边。 等人安顿下后,陈健又指着中间道:“现在咱们说中间。” “先不提你们都城某位先生说的,自由无价而公正或是平等只是自由之后的附属品,或者说只有绝对自由了才有真正的平等。这个咱们先不提,我也掰扯不明白。” “咱们就说人和人之间,从某种意义上讲,太自由了什么都不管,那就不可能平等或是公正。我爹有钱数万,你爹只有破皮袄一件,绝对自由之下可能公正吗?再者人和人之间也是有差距的,有的长得好看,有的聪明,有的却天生残疾,对吧?” “咱们如果强调自由,那就肯定不可能公正。如果强调公正,肯定就会有约束,有约束那叫自由吗?换而言之,对国家来说,这个边框在哪?约束到什么程度?调节到什么程度?如果用约束来制约一些人,那这不就是更大的不平等吗?可要是自由至上,那又沦为弱肉强食的地步,未必是错的,但是有些人心中还是不愿意的。” “可能有些人就想,最起码要做到机会平等,国家应该给所有人设置一个起跑点。往严重了说,这些人甚至有极端的会考虑人类不平等的起源,然后决定把这个起源都推翻。” “往轻了说,至少希望国家承担更多的责任。比如最基本的失业补助、伤残补助、救济金,再比如说开蒙学堂的公平,或是最起码让更多的人能说出话来,亦或是希望至少能够救济那些吃不上饭的人。” “那么这些都得需要钱,这就需要征更多的税,当然穷人身上拔不出多少毛,那就稍微拔一下有钱人的,保证大家的机会平等,有差不多的起跑线。再者,希望国家能够适当管理一下物价、必需品之类的东西。” “不论是本质上希望自由顺便想要达到稍微公正的目的,还是心里就觉得人的不平等源于什么东西甚至准备全盘毁灭的,或者是心里觉得应该改变一下照顾更多的人,但还不知道该怎么改变的。先麻烦一下坐到中间。” 这一次也有不少人选择前往中间坐着,一些人迟疑了一番,也最终坐过去,但是最左边的那些人却没有一个站起来的。 最后陈健指着右边道:“就剩下最后一批座位了。” “这一批呢,是觉得现在一切都挺好的,不要有任何改变。哪怕是改变,也不是国家来改变。而是依托行会啊、个人捐献善款啊、道德啊、一直以来的传统啊之类的就可以修修补补。或者是加强道德的宣教啊,让侯伯国君子之风重现于世啊,各安其职各司其命。” “又或者呢,直接往后大退一步,认为需要一位无上权利的王,规定最高土地占有量,将多出来的土地分给那些雇工流民。男耕女织,田园之乐。城市里就是行会师徒,传承不绝。父慈子孝,师严徒奉,其乐融融。” “又或者,连平等自由这些东西都反对,认为人和人不应该自由也不应该平等,否则带来的只有混乱。重新确定等级制度,每个人按照自己的等级做规定好要做的事就行,那么世界就完美了。” “这么想的,都可以坐到右边嘛。” 等人基本都坐下后,陈健一摊手道:“你们看,这叫我还怎么往下说?你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还需要一个人总结出来。现在你们也看到了,不是我的错,是你们内心深处彼此就有矛盾,所以矛头别对准我,咱们先把花个十年二十年,把最基本的东西吵出来,再谈以后。想要盖房子,总得先弄个地基,现在连地基都没有呢,怎么吵?” “先别问我支持谁,先问问你们自己,你们到底想要什么?规划过什么样的未来?是不是可以经得住别人的质疑后你还能反驳?就是坐在左中右三边的,你们中间有没有互相不认同的地方?” “不要以为吃馒头和吃面饼的,一定能联合起来先对付吃米饭的,很有可能是吃馒头和吃面饼的先因为哪个是面食正统而打起来。” ………… PS:嗯。按说此时应该比这个还幼稚还启蒙,就当是为以后的左右提前排好诡异的座位。 第一百零二章 幼稚的分歧(下) “诸位,坐在这里或是仍旧站着的诸位。” “今天我们能够在这间屋檐下见面,是因为我们都希望我们的族群我们的共和之国能够更好。” “这是我们的基本目的,就目的来看我们还是可以谈的。因为你们在这里不是为了毁灭族群,也不是为了让族群完蛋,只不过想到的办法不同。” “无论是绝对王权还是道德至上,无论是放任自由还是贫富分税,这都是道路,而这些不同的、看不到尽头的分叉,最终我们想要的结果都是更好。” “如若不然,大家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 “我尊重今晚上到来的每一个人,就算你们是为了来骂我反驳我甚至抡拳头打我,那你们仍旧是个真正的国人。” “可是我们要走的路分出了无数个岔路,又没有一双可以看到未来的眼睛,谁也不会知道哪条路是对的,哪条路是错的。” “既然这样,该怎么办?” “我今天来到这里,是来求同存异的,不是来吵架的,更不是来打架的。打架能说明什么?在这里,你们人多,我打不过你们,也超不过你们。可到了闽城,我有六百多雇工,二百多墨党的同志,还有一百多的纠察队,你们又打不过我。那么是不是在这里我就是错的?到了闽城我就是对的?” “既然不是这样,那么咱们就应该把吵架变为辩论,让每个人都有发言的机会,让每个人都有表达自己意见的机会。而不是把这种事变为闹剧、变成武斗场、变为比谁嗓门大的地方。” “有不同的意见,可以提,可以反对,可以反驳,可以批判。” “但现在来看,我要说,其实大家还并不会讨论。” 很是诚恳的话让下面被陈健刻意分为左中右坐下的人暂时安静下来,陈健笑着说道:“诸位,其实在闽城,我们党派内部也是经常争吵,经常讨论。可是我们讨论的时候就不会这样气势汹汹。” “我呢,印了一些我们内部议事的流程和规则,在这里发给大家看一看。如果大家同意,咱们就按照这种办法来讨论,来辩论,以及将来议事。” 湖霖从后面和一个人抬着一个大的箱子,众人都回头观望,看到一本本很薄的小册子从箱子中取出,一一发了下去。 坐在后面的人最先拿到,翻看了看,里面就是一整套完整的议事规则,什么时候允许发言,什么时候优先发言,什么时候应该安静,上面尽可能地写的清清楚楚。 里面还有很多东西不完善,可是整体的框架已经勾勒出来。 兰琪坐在中间靠前面,但并不是最前面,被前面几个人挡住了陈健的视线。她到最后才拿到这本很薄的小册子,翻开后细细读了一阵,微微点头,不自觉地抬头看了一眼在前面努力微笑的陈健,发现陈健并没有注意到她。 上面的东西很简单,用词造句也没有任何的华美之处,但偏偏每个字都不是模棱两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首先要确定今天讨论什么,确定之后除非这件事讨论完毕否则不讨论第二件事。 然后需要选出一位客观公正的主持者,不需要主持者拥有太高深的知识,只需要一个会看钟表、会敲桌子、会按部就班地按照下面的规矩选人发言即可。 后面就是一些讨论议事的规则,不准打断当前发言、不准人身攻击、不谈背后的目的只谈当前的道理、谁优先谁应该延后、赞成和反对的表达方式等等。 内容很简短,但是很多地方尽可能地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的目的已经如果不这么做可能产生的后果——也包括了最重要的一点,每个人理论上都是平等且有表达自己意愿的权利,否则可以离开不认同这种讨论方式。 兰琪看完后,想着自己以前和别人争吵时候的场景,不觉笑了起来,和这上面说的并不一样,而造成的后果也正如这上面写的一样,往往是不欢而散。 等了大约两刻钟,陈健扫过这里坐着的每一个人,确保每个人都已经读完了这本小册子。 “诸位,咱们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是否认同这种讨论方式。而现在,在认同这个规矩之前,我先用之前的规矩提议一件事:举手表决,不认同这种讨论方式中最基本的人人平等且有发言权这个概念的,请他离开。” “因为我们要讨论的一切,是基于这个基础,而不是要讨论血统是否神圣所以不需要别人的意见。有鉴于此,我们必须要分清能否在这个基础上讨论下去,而不是要讨论之前这件事。” “支持且同意的,请举手。如果没有超过半数,我会离开。如果超过,请他们离开。” 巨大多数的人举起了手,示意支持陈健的说法和议事规则,并且认同和那些人基本三观都不同完全没有讨论的必要。 二十多人怒气冲冲地看着陈健,骂了几句,但是陈健只当听不到。其余人保持着克制没有选择争吵,只是沉默,这二十多人无奈地离开,决定回去之后也成立了一个党派——凡是今晚上留下的人支持的,他们一定要反对,因为他们觉得受到了侮辱。 等那些人离开后,陈健笑道:“现在,咱们至少在一件事上达成了一致。就这件事本身来看,咱们都是朋友,都是可以互相接纳的。正如我所说,目的都是好的,道路不同。小明参军卫国、小红在学宫造炸药、小花在种地缴纳军粮,这都是在为共和之国而奋斗,目的相同,只是做法不同,所争吵的只是哪种更好。” “我们要讨论的事情很多,而且不应该只在小圈子中讨论,而是要让更多的人听到。人们会选择正确的、或是他们想要听的东西,这样一来既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也让更多的人明白咱们要争取的到底是什么。” “你可以对国事毫无兴趣,可你必须确信:国家对你却太有兴趣,这一切绝不会因为你对国事不关心而放过你。所以,假如你不想作市井匠人手中可怜的布偶,给别人随心所欲地推来推去,你就别无选择——必须关心国事。这其实就是关心你自己。” “我们今天要讨论,明天要讨论,后天甚至大后天还要讨论。讨论完要印成小册子发出去,让更多人讨论。” “因而我们不应该也不可能只讨论这一次。所以呢,我先提议,我会捐一部分钱,咱们在都城准备一间宽大的、专门用来讨论国事讨论人讨论自由讨论平等公正讨论怎么才能让共和之国变得更好的地方。我们要办一套报纸,将讨论的事印发出来。” 刚说完,陈健发现中间有个人举起了手,看手指的纤长是个女子,却恰好被前面的人挡住视线,这毕竟不是讲台上,没有绝对的高度差。 心中有些奇怪,不知道这人举手做什么,却笑着道:“这位举手的朋友,你有什么想说的?” 那个女子要站起来,但是站起来的同时话已经开了口。 “我祖父在都城捐过一座学堂,很开阔而且空间很大。旬休日的时候,孩童休憩,可以在那里讨论,也就不用再花钱了。而且院落可以……” 话还没有说完,但后面的字句陈健全然听不清,耳边只有鲜血涌上来之后澎湃的海潮声。 心中就像是被尖锐的荆棘刺中,却又拔不出来,可是心脏却没有停止,而是不断地颤动,一次又一次撞击着这枚尖锐的刺。 眼前有些模糊,却又无比清晰。模糊的是周围,清晰的是站起来的那个女子。 小麦色的皮肤,娇俏而又倔强的眉眼,连同说话时嘴角不自觉露出的像是嘲弄一样的习惯性的微笑…… “你原来在这……” 脑袋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就像是无数次平常而又习惯的开场,想要脱口而出却又被最后一丝理智压住。 手臂微微颤抖着,指甲用尽全力抓紧了自己的下裳,像是要攥碎了一样,捏的指骨阵阵发白。 陈健觉得自己像是要喘不动气了,心里很清楚自己此时在别人眼中一定很尴尬,可是却连摆脱这种尴尬的力气都没有。 想要将视线从红鱼的身上挪开,但只是稍微转动一下,又像是被磁石吸住的铁屑转了回来,耳边嗡嗡的蝉鸣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人是。 心非。 兰琪站起来,说完了自己该说的话,看着身体已经变得很奇怪的陈健,有些疑惑。 自己不是倾国倾城的容貌,她很清楚;自己在别处或许不寻常,但在这里很普通;自己说的话并没有让人愤怒、激动、或是如此痴狂的内容。 所以她很疑惑,疑惑于眼前这个刚才还很正常的人怎么变成了这个模样。 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像是要把自己剥开变成羔羊,又像是带着一丝怨恨仿佛自己站起来的晚了,又或者……那眼神里透出一股平淡到仿佛父母看自己时的平常。 不知道是谁,忽然发声喊道:“坏了!莫不是陈健的癫疾犯了?快!快!别让他咬到舌头!女子拔出簪钗让他含住!簪钗!簪钗!” 人群轰轰地乱了起来。 兰琪跳过去,头上的簪子是玉的怕是要被咬碎伤了嘴胃。 知道情势不等人,奋力脱下自己的靴子,伸出一只手卡住陈健的颔骨,将靴筒塞到了牙齿之间…… 第一百零三章 土改完的和那个还没改的 靴子入嘴的瞬间,陈健已经清醒过来,半边颔骨被死死卡住,想要说话都为难,舌头被靴子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和红鱼这一世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会是她的靴子。 心中忽然想笑,心说这或许就是当初自己把她当了一年奴隶的报复吧。 好半天,陈健连连摆着手,兰琪这才把卡在颔骨上的手指拿开,用力拔出已经被陈健咬出牙印的靴子。 白色的、毛茸茸的袜子露在外面,她也没有害羞,很随意地坐在一旁将靴子提上。 兰琪觉得这有些尴尬,但却想不出该怎么化解这份尴尬,只能把提靴子的动作变得很慢,心里盼着陈健赶紧想个办法。 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作,悄悄耸了耸脖颈,偷偷瞟了陈健一眼。 而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却让陈健觉得默契地就像是一个学会了游泳的人再一次落入水中,没有对这个动作不知所措,而是瞬间明白这是求救让他出面,就像是很久之前一样。 此时的气氛是尴尬的,不只是两人之间,还有那些被陈健惊住的人。 陈健咳了几声,缓缓说道:“这几日忙于学宫的事,这半个月睡得极少,刚才赶来又没吃饭,一时间有些头晕。靴子虽是上好的皮子,味道却不怎么样了。” 这根本没有化解任何的尴尬,陈健才发觉自己心里已经慌乱了,好容易解释了一番,说自己并无癫痫之症,只是这些天休息不好又没吃饭站的久了有些晕眩。 “我一想到要和整个都城这些善于思考言辞犀利的朋友辩驳讨论,莫说吃饭,就是这几天觉都睡不好……” 众人这才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只当是活跃了气氛,一时都笑了起来。 兰琪心中却不太相信,刚才卡住陈健颔骨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那不是晕眩,因为晕眩的时候身体软而沉重,可是刚才整个身体却是硬邦邦的。 但要说癫痫之症,更加不是,又想到刚才的种种古怪,极为不解,只好求助一样看了一眼她之前认识的湖霖。 湖霖冲她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奇怪的人。” 在心里给出这样一个评价后,悄悄坐回到原来的位置,这一次把头低下,借助前面的人挡住自己。 悄悄看了看陈健,兰琪心中更加疑惑。 陈健的眼神很乱,在众人面前扫过的时候,明显故意躲着自己。尤其是很随意扫到这边的时候,又很明显故意地将眼神挪开。可是挪开后眼神还是十有七八会再次朝这边扫来,躲躲闪闪却又期期待待。 就像是一个躺在那里让父母掏耳朵的孩子,明明想要掏最为麻痒的地方,却总在耳勺靠近的时候下意识地缩一下脖子躲开…… 陈健好容易稳住了心神,深吸一口气又把嘴弄出来微笑,想要继续说刚才的事,又担心自己失态。 只好借口自己实在是撑不住了,先让湖霖帮着说完刚才自己听了一半的学堂的事,假装先去喝一杯淡醴酒缓解一下。 主人急忙领着陈健先到了外面,给陈健端来醪甜酒,陈健连番道歉,主人却不以为意,相反还和陈健聊的愉快。 假意喝着醴酒,脑袋里转的飞快。既然她已经来到这里,既然已经见面,那么剩下的也就好说了。 两杯淡淡微甜的醴酒下肚,陈健也想明白了这时候该做什么,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过来,大大方方地走回去。 等到湖霖说完了那些事之后,陈健才重新走到前面。 这一次稳住了心神,大大方方地看着下面的每个人,当然也包括兰琪。 刚刚讨论的事已经定下来了,以后每旬都会在那所学堂里展开各方的辩论和讨论。陈健会出一小笔钱,用来补贴印刷小册子的用度,让这些小册子以低廉的价格出售——补贴后的低廉价格肯定会被一些人拿回去上厕所用,这正是好事,上厕所无聊可以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陈健给湖霖使了个眼色,湖霖从外面抬进来一个有些粗笨的钟表,用来计时以免发言的人超出时间。 “今天有些不同,大家是冲着我们来的,那么这第一个议题就先由我们提出。” “这个议题是什么呢?就是是否愿意以特别党派成员的身份加入墨党,不受墨党的内部规矩约束,除非你自愿申请并且有三个成员引荐。特别党派成员不需要遵守内部规矩,可以随时退出。” “加入干什么呢?加入进来先做一些善事,比如推广免费的藕煤模具,比如监督商社慈善基金的使用,比如在南边水泽众多之地消灭钉螺先从闽郡开始,等等这些。” “再一个呢,就是旁观墨党的议事方式、组织结构、讨论方式、内部运作、党务运转。” “暂时放下分歧,等到大家各自总结出来各自的基础,等到大家内部讨论出各自的未来、方针、理念、意识形态之后,大家再分道扬镳,各建党派。在这之前,我们在讨论的时候,顺便可以互相依托,做一些稍微有用的、可以适当改善更多人生活的小事。” “不要弄成小孩子过家家,要弄就要弄的正式些。正式是皮,内核是骨,在没有骨之前,可以先学学我们的皮。学会了之后,认同的就借鉴,不认同的就更改、遗弃——我说的是皮哈,不是骨。” “什么时候各自都提出了自己的纲领、规划、未来、自我融洽的理念,什么时候再……嗯,再打个头破血流。” “这个提议只是个简单的想法,其中有什么需要更改的、完善的、就算是今天咱们要讨论的事。” 想到之前的尴尬,陈健索性也脱下一支靴子,放在了案几旁边道:“一会若是出现了嘘声或是人身攻击,主持者就拿皮靴敲桌子吧。我就不当这一次的主持者了,我要回避。” “大家先试一试,试着先完成一次不算太合理、不完美的讨论。听着简单,真正做起来很难。来吧,谁自告奋勇当主持者?” 兰琪看了看陈健脱下的靴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主动站起来道:“那就我来敲靴子吧。今天晚上,靴子不是用来穿的,倒是用来让人闭嘴的。” 大方方地走到前面,在众人笑声中得到了认同后,陈健把靴子交给了兰琪,蹦跳着坐到了兰琪刚才坐的地方——顺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是坐在中间的。至于是从人类不平等起源完全推翻派的,还是适当温和变革派的,亦或是慈善补助续命派的,此时还没有意义。 他不准备做任何发言,该说的话已经在来之前在内部讨论中完成了,既然要弄的正式些,自己就要守规矩。 耳边传来的种种声音耳中,却如少女一样托着腮看着在前面站在的兰琪,虽然只是侧影。 看得久了,终于拿出纸笔记下这些人说的话,不再抬头去看那个反正以后可以经常看到的人。 环顾四周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听着耳边叽叽咯咯的话,陈健所能感觉到的唯有幸运。 是自己的小幸运,也是这个时代的大幸运。 从开始围绕闽城做社会调查开始,陈健细细算了人均的财富和土地拥有量、手工业者和自耕农以及雇工的比例,翻阅了海量的关于当年统一战争的记录和北方的一些统计治疗。 已然确定这个族群此时不适合任何的激烈变革或是革命,族群内部最该流的血已经有人替他杀完了。 几十年前的统一战争,既是族群的统一,内部市场的统一,也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资产阶级土地改革运动和原始的财阀共和国人理念的启蒙运动。 逃亡贵族的土地没没收、没逃亡的贵族土地被低价赎买,既没有逃走又不想被赎买的免不得要杀个人头滚滚。 夏国本地的工商业者和大农场主以及投机商大力资助之下,获得了足够的利益,也让工商业获得了足够的发言权。 没收的土地分给了原侯伯国地区的农奴,更多的则是作为本国商人和大土地主对统一战争支持后的奖励而被拍卖。 当时执政的王算是给共和国又续了几十年的命,缓和了矛盾。战争时代底层出身,却又在最后顺从传统没有世袭,算是历史的偶然改变了进程。 侯伯国的封建土地制度被一扫而空,大量的没有被波及的人要么采取了夏国的雇工庄园农场经营方式,要么就是在赎买后用货币投入到工商业当中,顺带唤醒了那里的国人意识。 资产阶级土改是一条必须要走的路,虽然各有各的姿势,但目的却是一样。 克伦威尔的英国土改过,凯末尔的土耳其土改过,美国人的土改是西进路上的征途,连麦克阿瑟也是走日共的路让日共无路可走。 推翻旧制度,需要一场轰轰烈烈的变革,而不是谈笑间就可以完成的。 对此法国大革命做的最为坚决,不但打贵族分田地,而且破四、旧,圣母院改名为理性圣殿,连日历都给改成热月芽月——宁要资本主义的草,不要封建宗教的苗。甚至于若是巴黎街头有人只是发一声感慨,说句上帝保佑,都会有人纠正:公民!不要搞封建迷信——包括先生、女士,那也是旧时代的烙印,要用新的称呼比如公民。 幸运的善意历史演化,将这条必须要走的血腥的路让前人做过了。 加之历史太短以及铁制农具和各种新工具过早出现以至于宗教没有在转型固化的瓶颈期出现,原本的土地制度就是允许买卖的私有制度,而且人少地多、权利集中而且税收制度还没有崩坏,说是全面的资本主义萌芽已经建立起来并非虚言,所差的只是工业革命和更完善的内部妥协技巧和更为正式的资产阶级政党制度。 不同情况要区别对待,正如在这边陈健可以和湖霖笑着说支持土地兼并支持自由放任,因为这边的土改用统一战争的形式完成了。 但是跑到大海的另一面面对那个人口六倍而耕地却相差不多的族群,再这么说就是作死——即便不考虑铺天盖地的大起义,不需要刻意圈地,就是平时的流民饥民,现在整个地球的手工业都容纳不下这么多的劳动力。 唯有打烂了重分,在新一轮土地兼并的尖锐矛盾周期率到来之前,完成手工业革命和对外殖民消化失地劳动力。 时间不等人,在这个时间线的一战前混成个大号沙俄末等列强就算逆天改命了。 靠政府组织开发或是移民缓和矛盾……要是朱明有哪怕这样三分之一的组织力,也不至于会有甲申国难。 陈健原本想到的切入点,就是衍圣公上劝进表全家剃发易服之后插入,矫枉过正宗教改革复古运动。要么走襄阳反击新顺成立的路,要么南京城前送甘油炸药教张煌言先生太平天国地道爆破法——虽然前者被正统视作贼寇,但至少人家有夔东十三家没有头皮痒。 然而算算时间,只怕活不到那时候,再者也实在狠不下心看着半壁江山沦陷死伤千万剃发易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听着身边这些人的声音,陈健算了算时间,换算了一下西历和天干地支,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南边近,东西远,只怕走出迷雾这个族群的心思也会放在南边和被沙漠雪山隔壁阻隔的西半边未知之地。 到时候只能靠自己的垄断殖民公司在那边祸祸出一条路来。也好也坏,好的是自己的主动权更大,少了这边族群政府的制约;坏处是就怕现在族群的上层任务脑袋没生锈,和南边的西班牙打起来后拉尼德兰扶植新教售卖武器,让原本打三十年大伤元气的仗打了几年就结束了。长远看,最佳选择是哈布斯堡和天主教体系全面复辟,然而对这个族群来说肯定不会这么选择,除非上层能看几百年或者此时智障。 陈健头疼的,则是在真正的炎黄故地,自己最佳切入的时机和形式是什么呢? 第一百零四章 大致形势(上) 咚咚的皮靴敲案几的声音将陈健的思绪拉回到这场聚会。 不知道是谁在前面面对着主持者发言,引来了下面的阵阵嘘声,好容易被皮靴敲动的声音压下去。 陈健不知道刚才那人具体说了什么,但却相信今天在这里的形形色色的人毕竟还是少数。这里的很多人偏离了自己的屁股,但绝大多数人还是会捍卫自己阶层的利益,自己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族群去无私地学雷锋做好事上,还是要靠利益的驱使,更不能空想因为自己忽悠几句和大海东边的族群同根同源就能华夏一心,那样想是要犯大错的。 看了看案几上自己涂鸦的那些东西,拿起来用力揉碎,悄悄塞进了自己的袖袋里,继续装作很认真的听这些人辩论争吵。 这里坐着的很多人也逐渐进入了状态,每个人都在思索着上前面发言的人话中的思想,琢磨着其中的漏洞,总结着自己的语言。 原本一场酒会或是宴会,到头来还是不如年轻人思想交锋的诱惑。 一直讨论到了深夜,众人还是没有疲倦,议题已经开始第三个了。 各种各样的思想就在这里绽放着,幼稚的同时也有一些发人深醒的言辞。 每个人都希望说服别人,然后发觉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于是开始在大厅中寻找自己的支持者,每每发现支持自己那些想法的人真的就大多坐在自己的旁边。 如今的形式变得很有意思,当坐在右边的人发言的时候,往往左边和中间的人会一致反对。而左边的人发言的时候,中间的却能给予一些支持,甚至在某些大前提下他们是支持左边那些人的基础概念的。 很多东西,大抵都是从闲扯或是辩论开始的。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但同样的批判的武器被更多的人知晓,这就会变为力量,成为武器。 如今这一切的局面,不过是源于传统和数百年前已经完全过时的理论。数百年前留下的那些粗陋的符合当时时代的东西,已经很难解释如今的经济和新的矛盾了。 是时候继续维护共和的传统同时又为新时代下找出支撑的理论了,靠的是眼下这些人和更多的人,但又不是靠此时的这些人和此时的更多的人,只能以待后来。 社会转型的时代总会出现各种思潮与思辨,尤其是在认为将来永久和平、世界就这么大、贫富差距越发严重而且比以前更快、新机器新技术与固有的行会和习惯制度冲突的时候。 先行者总是有幼稚的一面和自身缺陷的,可正是如今的这种幼稚和缺陷,让后人有了嘲弄他们幼稚的机会。 就如今的形势,坐在中间的算是一支新兴的、也是最为脆弱的政治力量。 内部成员五花八门。有出于同情的慈善主义者,有寄希望于上层施舍的最底层,有反思如今种种不公的年轻上层,技术娴熟但是缺乏资本的工匠,在读学生,还有各种空想主义、试图以刺杀密谋等方式直接推动一郡成立无政府自由的极端派。 这些人被“先做微末的有益的小事、同时讨论未来”的想法团结在一起,因为人数稀少因而暂时还没有在内部产生巨大的分歧。 自耕农对于这个党派没有兴趣、旧行会和官僚贵族反对、矿主和原本就有的官僚资产阶级痛恨,小资产者和娴熟的经历过数年学徒生涯的手工业者仅仅是同情但不支持。 真正的基本盘那些不需要多年学徒生涯的最底层雇工,数量还很稀少,完全没有自己的力量。也同样,作为孪生子的新生的工业资产阶级更为稀少,政治权利更小人数更少。 正如今天坐在左边和坐在中间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将要站在一起,联合起来和守旧保守甚至反动退后的那群人斗争。 这两支将来成为主流而且成为矛盾基础的力量,此时天然地联合在了一起,先争取资产阶级的自由与民主,然后再分道扬镳。 到时候坐在左边的会许诺,让雇工帮他们争取到他们想要的,并承诺在他们取得了权利之后会给予雇工们想要的。至于给不给,那又是另一回事,走到那一步的时候已然证明走到了新时代。 左边的每成长一分,便有几十倍甚至几百倍的雇工成为中间的支持者。 小作坊主、手工业者、自耕农,他们此时会天然地站在右边,保守地反对大工业大作坊和水力机械、大农场。 他们需要旧时代来维护自己的生存,甚至妄图往回退……然而,他们最终会被无情的湮没。要么成为作坊主,要么沦为赤贫的雇工,从而换了位置再去支持他们所应该支持的。 现阶段的任务是帮助左边的支持自由市场的新兴资产阶级获胜,而不是此时就搞超脱时代的一步到位。 要分阶段的搞事情,所以这个阶段将来势同水火的两部分人可以站在一起。直到成功后放任自由成为时代主流,也就是成为时代的保守和传统后,现在坐在左边的人自然会坐到右边。 此时的激进就是将来的保守,只看主流是什么。唯独现在坐在中间的将来依旧在中间,只是将来的激进和将来的保守和现在不同了、将来的主要矛盾和现在也不同了而已。 长远看,此时左中双方的目的是相同的:遏制官僚资本、反对财阀政治、消灭手工业、反对行会、打着自由幌子的资本自由,修改法律,改组议事会,确定自由平等的意识形态等等这些。 短期看也是坐在中间的这群人内部的分裂。空想主义和手工业为主体的一部分道德市民,会在机器革命的时候站到反对面;部分相信人性本善的会对左边的人无条件妥协;无政府公有极端派会嫌弃这边不够激进出走组党;走出迷雾后部分人会急速右转,种族或是民族主义迅速抬头,要求稳定以方便获得海外的土地利益。 按说此时陈健应该坚定的坐在左边,但现在左边那群人吃相有些难看,很容易被旧时代的分子抓住把柄攻击,而且容易蛊惑雇工阶层往回退。 这就需要一些人站出来,用捍卫资产阶级的眼光去消除一些弊病、构建新时代的道德,以保障资产阶级社会的生存和防止被就保守和反动势力攻讦。 经济学、博爱主义、人道主义、劳动环境改良、利益立法请愿、慈善事业组织、戒酒戒赌学习科学协会、圣母情怀等等,用改良的方式提前为新时代的道德真空填补——这正是陈健正在做的事。 把这种安慰人心的东西弄出来,以免雇工去砸机器、支持空想、支持倒退到均田地、行会同盟反对革新反对自由竞争的地步。同时又为还不会涂脂抹粉的新阶层打扮一下,免得被人攻讦的难以挣扎。 换而言之,就是尽可能地告诉雇工:资产阶级是正义的,他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雇工阶层过得更好。 为资产阶级而战斗,就是为你们雇工自己。 在资本的孪生子还没有占据绝对优势地位的时候,这种屁股歪到天际的宣传是进步的、团结的。 或许以后这种论调只是为了避免自我毁灭,但现在却是为了防止被反动的旧势力消灭。 要为雇工阶层短期的目的和利益而斗争,但同时也要代表未来。短期是帮助资产阶级建立统治;长期则是宣传、辩论、研究和整理出理论,借助资产阶级统治之后的物质条件和政治条件完成自身的解放。 这并不矛盾,相反还应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试图掀翻旧制度残余的人。先达到人类异化的巅峰,将所有的自耕农小手工业者都一起拖入被生存所迫的、不劳动就难以生存的“自由的”强制劳动,再走第二步。 这就是大致上此时内外的形势,除了民族主义之外的各种思潮都已经出现,旧时代的种种还占据着上风,但是新时代的问题已经浮现,只是还没到成为主流矛盾的地步。 陈健抬头看了看前面的钟表,终于在人们提议商讨第四个议题——如果让每个人都有参与政治和拥有票权的资格,那么会不会导致绝大多数的贫困者以多数的名义剥夺少数的拥有财产的权利、票权需要有地产和财产限制是否合理——的时候,陈健给出了另一个提议。 “今天已经太晚了,来日方长,不妨大家先回去休息,想想今天讨论的种种,然后想一下下一旬要讨论的事。三五个熟识的一个小组,你们内部先定下下一旬要讨论的事,然后汇总到一起,挑选出大家最感兴趣的三四个话题,提前一旬定好,都做好准备。” “到时候可是要去学堂,而不是如这里的宴会。不说提前备下言辞与思想,至少润喉咙的水要准备好或是选出专门负责后勤保障的人。” 众人这才注意到已经是后半夜,不说还好,一说还真有些困倦。 于是站起来互相认识了一番,问候了一声,便各自散去。 陈健蹦跳着来到兰琪身边,拿回了自己的靴子,两个人很平常地笑了一下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互留背影就此别过。 第一百零五章 大致形势(下) 回去之后,陈健等人碰了个头,决定把今晚上众人的发言都总结出来。这是内部的决议,陈健自然也要执行,于是点了蜡烛互相把各自抄写的一些东西交换整理,或是回忆一下一些语速太快而没有记录下来的。 湖霖拨弄了一下蜡烛,和陈健等六七个正在整理的人说道:“大家说,咱们现在争论辩驳的东西,是为了什么呢?” 和弟弟与家中闹翻、在闽城煤矿推行安全灯表现优异、被推选为党内对外联络委员的乔铁心翻了翻手中正在整理的纸张,说道:“就我来看,今晚上讨论的东西很多,我只说我能理解的。那就是晚上讨论了财富的产生,到底是社会的总财富越来越多?还是总财富只有那么多是固定的。财富源于土地?还是源于劳动?” “毕竟这是咱们内部都引起过巨大分歧的讨论,今晚上讨论的只是个皮毛,以后可以慢慢讨论。我坚信,咱们内部的想法是正确的,而且会获得更多人的支持。” “而这些东西,又是咱们很多理念的基础,包括地产限制的票权和工匠票权的问题。我觉得没有这些东西作为基础,有些要求就是无根之木。” “如果财富源于土地而非劳动,那么咱们的很多要求和变革就会变成不合理的存在。” “就像是知道了煤矿瓦斯爆炸的原因,才能够找到防止爆炸的办法。我觉得财富、经济一定有一种规律,只要找到了,按照这种规律用理性去推理,总能找出一个对所有人都有益处的办法。” 众人都点点头,表示赞同。几个人又各自从不同的角度说了一番,陈健最后问湖霖道:“柱乾兄,你觉得呢?” “我觉得,大家说的都有道理。你们知道,我是学过律法当过讼师的。从我的角度上看,咱们在讨论两件事。” “一件是为咱们很久前就定下的大法规找到一个根据。正如咱们出生就知道大法规的存在,而且很多是开国之初就定下且不准更改的。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但是现在,咱们需要探究为什么会是那样,从自由平等或是兼爱之类的角度去给出一个解释,以证明其合理。” “第二件呢,我觉得咱们就是在讨论,哪些法律法规已经不合时代了,哪些是之前所欠缺而且没有明确规定的,哪些是与大法规的内涵互相矛盾的,哪些是需要修改的、添加的、删除的、废止的、明确的……” “我觉得陈健说的对,这种事断然不是几年就可以争论清楚的,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这是咱们要努力的方向,而在努力的同时基于咱们所认同的想法去实践。” “不一定非要我们提出,只要那些最基础的东西被更多的人认同同意,那么自然而然就会修正修改。我觉得是这样的,如果不修不改,那就是和大家都认同的东西相悖,那么自然会有人起来反对。” 湖霖说到这,忽然问道:“陈健,你对今天分开坐的这些人怎么看?咱们是认同暂时让他们和咱们保持亲近关系,逐渐拉拢或是吸引一些人加入的。可是一些人和咱们的想法完全相悖啊,为什么还要帮着他们建起组织,让他们有圈子完善理念?就比如那群坐在右边的,完全反对任何变革的。” 陈健笑道:“任何事,都是头上带着金冠、屁股后面抹着屎的。我们是甲,他们是乙。想让更多的人接受甲,除了要正面批驳乙,还有一个更为有用的办法。” “那就是支持、甚至培养一批非理性的对乙的一切都维护鼓吹的人。哪怕是屁股后面的屎,他们也会去论证这个味道是香的。论证的多了,固然有人相信真的是香的,但也有更多的人会厌恶甚至连乙身上的金冠都一并反对。因为不顾一切大唱赞歌的人,自己就会把屎涂抹到金冠上。” “他们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承认那是屎,要么极力证明屎是香的。问题在于现在我们和左边的人都是认为需要变革的,所以那些不支持任何变革的必须要证明屎是香的。而我们身上的屎……暂时还没有办法体现出来,除非真的按照我们或是左边的那些人变革之后。但同样,变革之后,自然会有新的理念来盯着我们身上的屎,但却不会是他们那群坐在右边的人了,因为他们解决不了。” 众人想了一阵,都呵呵地笑起来,一人道:“在幕台上的人,总会被幕台下的观众盯着,这是无解的。” 另一人也道:“要是这样,其实我们只要一个监察权就好,永远不要上台。我们争取一个监察权就好。这样我们身上绝不会沾上一点屎。” “那是只空谈问题,不担责任。平时袖手批判,出事的时候便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是就感觉这么做不好,那有什么用?” “但是还是需要有人监察的。所以监察权和御史台的责任需要有人担起来。” “这是两个概念。这是针对一些有法律规定的事,而不是具体的政策。比如一个官员谋求私利,这个可以监察。但是如果政策出了问题,这又怎么办?只说问题,却不敢去承担,的确不会犯错,的确身上不会有屎,可又有什么用呢?” “我觉得应该把一些权责分开。” “但那样会互相掣肘,会不会什么事都办不成?” “从这一点来看,圣人政治其实并没有错?” “如果有圣人,那就没错。但现实没有圣人,所以这就是最大的错。在假设的条件是对的,未必就真是对的。” “不对,你说的本身就不对。一个人不能成为所有人的圣人。规定了雇工的最低工资,那对雇佣者来说就不是圣人;不规定最低工资,对雇佣者来说这是圣人,可对雇工来说这就不是圣人。” “圣人不是好人,不是让所有人都说他是好人,而是谋求多数人都受益。这是可以理性计算的,只要算好一个比例,或许能成。” “让多数人受益,就是损害少数人的自由。” “总有办法既可以把互相掣肘的问题降到最低,又能符合更多人的利益的。” ……红烛摇曳中,这些年轻人延续着之前的争吵,思想的混乱或许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这或许就是成长的代价。 陈健坐在那,尊重着每个人的意见,仔细听着,却一言不发。 过了一阵,有人问道:“陈健,今天那些人还有咱们,分成左中右坐着。如今只是嘴上的争吵,将来呢?” 陈健摇头道:“将来?辩论的人只是靠嘴皮子,最多也就抡拳头。可是后面隐藏的东西,却牵扯到很多人的利益。人一多,抡拳头或许不过瘾,那就用枪炮就辩论嘛。” 众人叹了口气,却也没有反驳,经历过玻璃作坊的打斗事件,他们也算是成熟了许多,讲道理总归比不过抡拳头。 陈健见众人叹气,便笑道:“这有什么可叹气的?就像今天排座位的时候,其实问题不是很清楚了吗?坐在左边的,大多是被行会规矩、官员和行会压制的商人、作坊主或是有技巧但却很难施展的工匠。坐在中间的,则有大半是吃饱了撑的。” “如今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比如说地产的票权过重、行会领袖可以直接被推荐进入议事会。再比如说选区不合理,闽城二十万人,能参加全国议事会的不过那么几个。可有些地方人数不过数千,却有和闽城一样的议事会成员,导致很多政策对作坊主和工匠很不利。” “这一点咱们坐在中间的,其实就可以和坐在左边的算作盟友。因为靠吃饱了撑得发善心的人成不了事的。坐在左边的需要咱们的帮助,才能获得他们想要的、心目中的法律规则和议事会权利,因为他们有钱但是人少。” “同样,咱们坐在中间的也要依靠坐在左边的。只有先帮着左边的人得到了权利,扩大了票权,才能发挥更多的人数优势,毕竟支持坐在中间的人除了吃饱了撑得,大多是穷苦雇工或是小工匠。” “左边的人达成目的后,才是咱们和他们分道扬镳的时候。左边的达成了目的,证明作坊多了,而且他们的自由之类的理念也成熟了。作坊多了,雇工也就多了,这样才有更强大的力量,靠人数优势才能有资格发声。要不然现在,闽城才多少雇工?完全敌不过规定最高土地拥有量、均分土地之类的诱惑,这正是和咱们大作坊大农场然后征税再分配立法补助的理念相悖。” “所以我建议,咱们暂且和他们还是朋友,一起抵制那些往后退的思想。至于将来,那就到将来再说吧。不是完全投降,也不是完全听他们的,而是在对付共同敌人这一点上和他们站在一起,但同样我们也有自己的组织。” “我们不反对大作坊、不反对自由经济,更是完全支持政治变革和议事会变革,但是要在这个基础上争取我们的利益。这个度很难把握,过了就容易激进,太软了又容易丧失我们自己的原则。所以咱们还是要花上几年的时间,完善咱们自己的原则才行。” “在这之前,完善理论、扩大宣传、变更法律、争取票权和话语权,这是第一要务。只有有了这几个条件的支撑,咱们才有可能提出建议并且走合法途径通过。咱们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这样吧,明天咱们把在都城的成员叫在一起,大家商量一下,表决一下。同意的话,就算是这一次都城之行后定下的基调,回到闽城提出大家再讨论。” 众人小声讨论了一会,也都认同了这个说法,表示同意陈健的意见。 时间已经不早,众人又说了一阵也都哈欠连天,就要去睡。 陈健在众人临走前,忽然说道:“诸位,还有件事。党内的财务制度已经有了点雏形,渐趋完善。我想要辞去财务委员的职务。先和大家通个气。” “这不是我逃避责任与任务,而是还有更为重要的事。咱们既然要改善雇工的生存环境,我就是闽城雇工数一数二多的作坊主,自然要从我这里做起。各种规定、诉求、改良,也需要从这里尝试着整理出来,以为将来充实我们的基础。原则上,我应该避嫌,但是并没有合适的人选。所以我就自我推荐,主要负责这一项工作。” “这是一处容易出问题的地方,尤其是我们如今的思想还很幼稚也很混乱,很难界定合作与妥协、争取与对抗。” “这种尝试是第一次,而我又了解作坊主的底线。我希望在这件事上,大家能够重视我的意见,立足实际,缓步前行,不要走的太快。尤其是我不建议由一些思想极为激进的同志来做这件事,并希望在这一点上得到大家的支持和认同。” 这只是一个提议,并不是正式场合的意见,尤其是这里的人大多数是认同陈健的。众人散去后,陈健拉住湖霖,终于有机会说点私事。 “柱乾兄,今天宴会上那个女孩子是谁?” “兰琪。祖辈在第二次泉谷之战后便跟随姬夏征伐,封子爵,兰姓。后来……” 陈健回忆了一下听上去很久远但自己亲历过的那些事,恍然道:“原来是他家。” 湖霖以为陈健是在感概后来发生的那些很多人知晓的事,却不知道陈健在回忆之前发生的那些已经被遗忘的事,失笑着摇摇头。 第一百零六章 特色 一个半月后。 都城的竞技大会正值激烈,为都城掀起了一场狂欢;名为青年之家的年轻人发泄政治热血的旬休日学堂,也开始有更多的人参与到其中;廉价的小册子每旬都被印刷,陈健出钱贴补,价格低廉购买量很多;原本玻璃和新科技展销的地方,被陈健租用下了场地,投了数千个银币变为了一个简单的儿童游乐园,同时也为今后每年一次的博览会预备下了场地。 当局很聪明,明白堵不如疏的道理,时不时地弄出些小的暴乱、思潮、争辩,比起一直压制以至于到最后爆出不可收拾的后果要强许多。 当局的密探也已经开始深入到这些年轻人其中,对于这些人的思想开始监控,不过并没有封禁。 现在已经有了古典政治经济学和启蒙思潮的雏形,但是距离整理出完善细致的理论还要差很多火候,尚需十几年的孕育。 没有这东西,就没办法为资产阶级先进性和资本主义的优越性站台。 劳动、分工、生产、分配、流通、再生产,这些东西从某种极端的意义上讲,多少像是天命论或是主神论,算是为合法性站台——你当皇帝是因为天命,你当国王贵族是上帝的旨意,我们上台搞资本主义是因为我们更先进并且可以论证。 当然并非如此浅薄,但也是不可或缺的一层外衣。 包括一系列的自由、人权、平等之类,都是在捍卫传统的同时又试图用“道理”去解释共和的传统与权利的分配。 这是和科学的进步密不可分的,经济学到底是不是科学是一笔糊涂账,但如果没有对科学的认同和追求,也就不可能用“道理”或是理性去解释社会与财富的规律,从而得出如今的许多旧的东西已经阻碍了财富增长的结论。 连同之前学宫的实验、人前的展销,就像是一颗璀璨的彗星,忽然间让都城变得热闹而又复杂。 这样热闹而又复杂的都城,并没有留住陈健,这时候他已经和很多人一同踏上了返回闽城的海路。 来的时候,他只是个学宫的弟子、闽城南安县的作坊主。 回去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些不同。 先是在礼部的主持下,陈健将自己的名字留在了贤人祠上,以表彰他做出的一些贡献。 算不上历史上留名的最年轻的,却是这几十年内最为年轻的,很是引起了一番轰动,也算是众望所归理所当然。 真正的贤人祠远在故都,为了镇住那些侯伯国旧贵族,也为了打破连绵多年的财阀家族,迁都到了新的都城,贤人祠也在新的都城建立了一座,没有给陈健故地重游的机会。 胸前佩戴着很久前还是自己设计的黄铜的徽章,这是莫大的荣誉,可以吹一辈子连带着有机会死后葬在故都的那片墓园中——在体系崩坏之前,很多侯伯国的统治者死后也是要葬在故都的。 除此之外,木老先生还有学宫中的先生们还送了陈健一份大礼。这些老先生们联名推举了陈健,成为学宫先生。 先生是先生,从教师的含义引申到现在,广泛地算作一种称呼。 而学宫先生,则更像是一种荣誉名称或是职称,意味着可以自己在学宫开讲、授学。 某种程度上,工部的一些大工程是需要咨询学宫先生的,拥有建言权。 当然,不只是自然科学或是技术,还有文学、政治之类的学宫先生,但是全加在一起人数全国也不过一百六十多个,算起来陈健的年纪当真可以算得上是前无古人了。 自然科学、算数、技术工匠之类的人,在工部和军方影响力不小,但在别的部就差的远了,属于边缘阶层。 授名的时候,陈健也算是第一次见到了这个世界的大人物,工部尚书,真正的高层决策圈的人物。 对陈健勉励了几句,因为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事,对陈健印象很深刻,所以写了一幅字送给了陈健,以示对年轻人的鼓励。 陈健颇为悔恨自己没有先弄出来镀银铜版照相术,要不然照一张原始照片更是有助于自己拉大旗作虎皮。 不过一套昂贵的紫丝绸的长袍、一块玉佩算是到手了。紫色染料虽然昂贵,可也不是巨富之家消费不起的,也没说不让穿,只不过是经过礼部颁发的还是自己买来穿的,还是不同的。 这是礼服,一般情况是不必穿的,但是正式场合还是可以穿着紫丝长袍、挂着贤人祠留名的徽章、配着玉佩出席的。 这大可算作无形资产,尤其是配上年将二十的噱头,更叫人羡慕。 穿上这身行头,穿梭在都城,交好了一些权贵子弟,顺便将热气球俱乐部在都城建立起来。 第一个热气球捐献出去,是俱乐部的第一个热气球,很快第二个仿制品就出现了。数百平方米的布漆之类,很多人玩得起,已经有人尝试最高能够飞多高了。 每天的酒会宴会鲜衣怒马的生活中,也有更为重要的事。 白景烁送来了用微元法推出的向心力,按照力、加速度、质量的关系,用最原始的算不上微积分的办法,得出了向心力等于质量与速度的平方除以半径。 那位每天看星星的先生在陈健“无意”的提醒下,时隔三四年发表了关于荧惑星运动的第二篇文章:行星轨道椭圆半长轴的三次方,与行星公转周期的二次方,两者之间的比例是一个常数。 经过数学推理后,基于行星质量不同但是那个比例常数相同,从而得出这个常数的内涵,与行星本身的质量无关。 又由向心力的公式,得出一个结论,行星之间的向心力,必然和行星本身的质量有关。 于是一个推测理所当然地出现了:行星运行是被向心力拉着的,否则不会做这种运动。既然这个力与行星的质量有关,而这个常数却与质量无关,那么这个常数的意义是什么? 是常数本身就是自然界的规律? 还是说被行星围绕的太阳的质量隐藏着这个常数的秘密? 因为太阳的质量也是恒定的,那么本身也就是一个常数,也就是说这个常数本身的秘密是和太阳的质量有关的,而如果太阳的质量变了,那么这个常数也会变,所以这个常数内部还有一个与质量有关但却不会变的常数。 正如陈健之前花了好大力气和学宫的先生与同窗们绕的那个圈一样,这个常数本身就是不变的放之四海皆准的?还是说这个常数是和太阳的质量有关,只不过太阳的质量是不变的,所以这个真正的常数乘以不变的太阳才得到了一个认为是常数的常数? 但同样,如果是前者,那么这个常数适用于任何有质量的物体。甲本身的质量乘以这个常数,就是甲所受到的吸引力;乙本身的质量乘以这个常数,就是乙所受到的吸引力。 可随即悖论也就出现,假如甲围绕着乙,那么甲和乙之间的吸引力是不同的。 要么是陈健说的力与反作用力大小相等的理论错了;要么就是这个常数不是一个常数,只是某个隐藏的常数乘以太阳的质量之后得到的数,而真正的常数和质量有关。 前一点很难质疑,因为自古以来的阴阳相互作用的哲学理念构成的基础,不是那么容易被打破的。力与反作用力是基于传统的哲学理念的,相比于这个,人们更愿意相信是有个还没有被发现的、隐藏的作用于质量的常数存在。 看似顺风顺水,不过最难的问题还在后面。 就像是陈健花了许久说质量一样,万有引力也是一样,这不是个数学定理,而是个直觉演绎的定律。 这是定律不是定理。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至于为什么,不需要知道,相信就好。信了可以解释很多东西,不信很多东西就解释不了,可以给出一整套公式完善,但是这一整套公式是基于这个东西存在而给出的。 神说,这不是万有引力,这是神定下的万物间可以测量的爱慕,只是恰好和质量半径有关,而且这不叫力,这些爱慕值。没问题。 士大夫曰,这不是万有引力,这是天地间所不能逾越的可以测量的矩,只是恰好和物与距本身有关,这就是一种天人感应。没问题。 叫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承认并且接纳到世界观中,就没有问题。 哪怕你从天人感应、风水五行、八卦阴阳这方面证明这个定律的存在都没问题,不会影响到这个定律本身。 唯独就是定律背后的定理,需要逻辑、数学和自然科学,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这些是术,不是道统,只不过术玩多了道自然也会魔改的面目全非俱有本地特色也未可知。 特色,即魔改,可以改的夫子惊呼我没让人裹脚剃头卧冰求鲤,更能改的原教旨的王莽一脸疑惑不明所以。 特色二字,最有风味。 对于学宫兴起的这一场风波,陈健也没参与,而是参与总结出来了光的反射定律这个看似毫无意义人尽皆知只是差弄成定律的东西。 留了一个靠光反射定律和相似三角形原理可以将微小的移动扩大为肉眼可查的不明所以的文章,便带着一身荣誉和名声,拜别了先生和同窗,别了好友和一个可以亲昵另一个只是朋友的女孩,离开了都城返回闽城。 乘船的那天,想要在送别亭上见到的人都见到了,并无遗憾。 第一百零七章 大新闻的第一步 回闽城的不止是陈健,还有陈健的几个师兄师姊、去学水泥烧制的工匠、测绘的王哲和副手、军方的造枪师傅等等各有目的的人。 在回闽城之前,陈健发出了一堆的请柬。 这一次发出的请柬很受重视,因为请柬署名的不是学宫弟子陈健,而是学宫先生陈健。 平辈先生自然要支持,那些弟子无端多了这么一个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先生,也只好支持。 邀请的都是一些研究自然科学和算数的,或是明年春天的时候前往闽城一聚,共同讨论一些新的概念新的科学新的技术。 想到索尔维工会基金支持的物理学会议那张最著名的、号称照相的时候扔个炸弹核武器就不会出生、人类停滞五十年的照片。陈健也是恶趣味地用了南安制碱厂科学研讨会的名义发出的请柬,虽然制碱的办法完全不同,但好说都是制碱的。 半年多时间,实验室法弄出碘化银、氯化银、硫代硫酸钠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倒是可以真的拍张模糊的照片,说不准后世编教科书还能用得上。 船上的众人当然不知道陈健的恶趣味,而且这些恶趣味若是没有历史的支撑也算不上恶趣味。 少了历史的味道,最多也就是古怪。 等下船之后,对于陈健性情古怪的看法更是深入这些第一次踏足闽城众人的心。 码头上很多和陈健打招呼的,因为之前敲锣打鼓红花绿布地流水席,弄的闽城人尽皆知陈健成了学宫弟子贤人祠上留名。 再加上慈善事业做的有声有色,那也算是闽城数一数二的大善人。 李芸算是见惯不惊,那些师兄师姊们则是啧啧惊奇。王哲还就是原来的模样,脸上没什么太多的表情,偶尔自言自语地嘀咕几句,旁边的人已经习惯。 等到来到原本慈善商社的时候,众人眼前顿时一亮。 一座砖石结构的五层的宽大的楼房,鹤立鸡群般挺立在闽城的街区。 红色的砖和白色的巨石上,镶嵌着大块的玻璃,很古朴的几何造型让这幢建筑熠熠生辉。 上面高高扬着龙旗和黑白熊阴阳鱼的旗帜,几个雇工正吊着绳索在涂刷上面的墙壁,下面已经基本清理出来。 和旁边的木或是砖结构的房屋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并不美观可是却很震撼,看惯了一二层的阁楼小屋,面对这幢五层高的建筑总会仰起头。 厚重的底层的砖石墙壁带着一种新时代的浑厚,而门前宽大的、用水泥抹平的广场,更让这种厚重的感觉愈发强烈。 广场上很多孩子在那玩耍,并没有人阻碍,几个孩子用砖头在水泥地上画出了一个个小格,丢弃瓦片在那蹦来蹦去。 几辆特别的、安装着玻璃窗的马车停在广场上。水泥广场为了防止热胀冷缩被切出一道道的痕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棋盘,而那幢别致而又有些奇怪的建筑则像是棋盘上的帅,安稳坐在中央。 小小的花坛中移植了不少的花草,几个大门也都是尽可能地使用了玻璃,以彰显气派,这么大块的玻璃在此时也算是一种富贵的象征。 旁边的水泥地上还有一个巨大的凉棚,凉棚下则是一种这些人从未见过的运动。一张很宽大的桌面,上面堆放着一堆的瓷球,上面铺着羊绒,几个人正在那拿着杆子胡乱地戳着,偶尔发出一阵阵欢呼。 在旁边,还有几块巨大的黑板,上面写着一些开蒙之后才能学到的字或是算数,还有一些画着一些看不太懂的东西,似乎是某种手工机械的使用办法。那里暂时无人,但是上面的字迹也没有擦掉。 最为诡异的,则是几个巨大的牌匾或是帷幕挂在了建筑的上方。 “南安玻璃厂联络处” “墨党中央党部、墨党驻闽分部” “南安化工厂联络处” “慈善商社” “慈善商社基金会”“慈善商社基金会捐献处” “小额低息救助贷款申领处” “矿工之友安全灯” “闽城青年之家、夜晚俱乐部” “雇工戒酒戒赌学习技术夜校” 奇奇怪怪的称呼高高挂着,也不忘按照传统在门前挂着大大的纸糊的红灯笼。 在“墨党中央党部”这个牌匾的门前,站着两个胳膊上缠着红袖标的人,除此之外只有“小额低息救助贷款申领处”的门前有人站着,别处倒是随意进出。 有点像是富贵人家门前站着的,但又不太一样。小额低息贷款那边,经常有人来闹事,因为断人财路,打斗也是寻常,自然需要有人看着。 一干人看的有些眼晕,说是奇怪,可是任何一点单独拿出来又觉得常见;说不奇怪,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就有些叫人迷糊,看上去就像是旧的城市中忽然出现的一个新的风景。 即便这风景不美,可却占了一个奇字。 走过一辆四轮马车,王哲抬起头盯着车轮、陈健的师兄也悄悄捅了捅李芸,可李芸也摇摇头。 那辆马车的轮子居然可以转向,在这水泥地面上很是舒畅,这是从未见过的。看看别的停在广场前的马车,却还是老样子,并无区别。 “别看了,就这么一辆,这是我的冶锻作坊的工匠,一点点敲出来的。正在尝试,顺便每天在城中奔跑,做个广告。不过该颠簸还是颠簸,稍微能舒服一点就是了。” 简单的四轮转向机构对于马车并不太实用,不过可以造着玩,陈健的冶锻作坊除了造了几支样枪也在制造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用的材料都是昂贵的,就是用来练手。 李芸感慨道:“师弟,你这边每年都要变个模样啊。我真怕以后再来就不认得了。” “那也难说。诸位也都累了,这里不是休息的地方,也没地方休息。要去客栈歇着吧。” 来了几个雇工将东西帮着放到马车上,陈健回头看了看几个熟人,问了几句话,便叫人先送这几个人去休息。 在他回来之前,已经有人先半个月就回来了,替陈健传了个口信。 虽然不知道陈健具体哪天回来,可是算日子也就在这几天,说是陈健请的几个人已经在里面了。 跟着那人走进了这幢砖楼,第一层是半地下结构的拱形,要承担上部的压力,真正宽大的算作第一层的其实是第二层。 建成的时候陈健还在都城,也是第一次进来,说真的地方还是有些狭小,说是高楼大厦实在是过于抬举。 穿过正在装饰的大厅,上了三楼的一间小屋。 屋子不高,有些低矮,窗子也不是很大,并没有外面那种透亮厚重的感觉。里面堆放着一大堆的书本,还有一堆没有拆封的信件。 坐下后,很快就有人敲了敲门进来了。 几个是铁匠,还有一个是南安木器厂的东家黄德,也是帮陈健完成了小球斜面实验的木板材料的细木匠。 寒暄之后,纷纷坐下。 “黄师傅,还有几位师傅,我让你们做的东西可做出来了?” “做出来了,就在外面,可以抬进来,反正东西也不大。” 不一会,一个木箱子装着的不算太沉重的东西就被抬了进来。 关上门,打开后,里面是个铁木合体的机器,很粗糙也很简陋,完全就是手工业时代的水平。 里面密密麻麻地一排锯齿状的轮,另一边则是细密的铁丝一样的篦子,一个木质的手柄安在外面。 里面还有一些棉花的碎屑,底部还有一些棉籽壳。 除了这个机器,木箱子里还有另一个更为小巧一些的机器。说是机器也不为过,但是零件实在太少,两块铸铁一个摇柄,加起来还没有一尺长宽。 黄德兴奋地指着第一个小机器道:“这东西做起来很简单,我们也试过了,用来轧棉的确好用。虽然还是有碎的棉籽壳混在里面,可是并不影响纺线。做起来也不麻烦,铁匠都可以做,只是铁篦子需要水力拉丝机,还有这锯齿那都需要水力作坊才行。” 很显然第一个机器是一台手摇的轧棉机,构造简单,原理粗浅,但是效率极高。 棉花采摘下来,是有棉籽的。必须要把棉纤维从棉籽上剥离出来,才能进行纺纱,这是棉花收获后进行纺纱的最重要的一套工序,没有这套工序就没办法纺织。 如今大致上还是靠人手工挑拣,或是用简单的机械,但是效率不高,而且如今已有的机械只适用于北边的一些长绒棉,而且效果不算太好。 手工挑选,要将籽棉铺在托板上,用压辊搓滚,使纤维被压在压辊和托板之间并借摩擦力留在两者拑口线的前方。棉籽被挡在压辊和托板的接触拑口线后方,并随压辊的搓滚运动向后移动。 一个熟练的轧花工,一天可以挑选一斤到两斤的棉花。这是真正的劳动密集型和重复度极高的工作,也就意味着干这一行的算是整个纺织行当里的最底层,和北边羊毛产地的梳毛工差不多。 是人就能干,那自然薪水微薄,但是什么都没有,不干还不行,会被饿死。 再者因为籽棉和皮棉的区别,导致很多自耕农不会去种植棉花,那些收购棉花挑选籽棉的中间商往往会把籽棉的价格压的极低,而自耕农又不可能每天花出时间去轧花。 大农场主会雇工学徒或是最没有技术水平的雇工,来完成这件事,所以有利可图。 陈健眼前的这台简单的、铁匠依托水力作坊提供的原料就能敲出来的轧花机,则可以每天处理四五十斤的棉花,效率是人工的五十倍。 同样,效率提升了五十倍,可是只需要支付一个人的工资,这四十九个人的工资当然就赚到了。 而效率一旦提升,轧花简单,带来的问题也不是简单的轧花工的问题,而是一系列的粮食棉花的竞争、粮食产量和种植量、土地派渴望限制雇工人身自由去种植摘棉花、工商派则希望保持人员自由流动以便大力发展纺织业、打开齐国市场倾销等等的问题。 配合上新的多锭纺纱机、走锭精纺机、弹簧飞梭织布机、织袜机、呢绒起绒手摇机等这些木匠铁匠能造出来但被行会压制;同时带来的手工业难以竞争和失业、当了多年学徒学成的手艺变得和新学徒一样低廉等等看似简单但却关乎一家人生活的大事。 再加上陈健准备把兰花风潮的泡沫戳碎带来的混乱…… 闽城很快就可以搞个上得了头条的大新闻。 第一百零八章 为大新闻继续添砖加瓦 做出这东西的工匠们对于搞个大新闻并不关心,他们只是关心这东西能不能卖不出,能否赚到钱。 这个轧花机是用来轧棉花的,这是经过验证可行的。 只是旁边另一个小铁疙瘩机器是用来做什么的,这些工匠却不清楚。 黄德指着另一个更小更简陋的、村社铁匠铺都能敲出来的东西,问道:“这东西是做什么的?” 陈健看了看那个小型的手摇玉米脱粒机,忽悠道:“我曾听一位出过海的船员说,他们在一座小岛上看过一种植物,长得很奇怪,但是应该能吃。当时并未成熟,但是煮熟了吃起来味道不错。后来再去找,结果迷了航向,怎么也找不到那座小岛了。” “我寻思如今有了钱,过些日子也要出海看看,说不准就能找到这东西。提前做出来,到时候要是可以种植的话,也可以派的上用场。” 半真半假地说了一番玉米的模样,黄德等人听得将信将疑。 闽城本就靠海,几十年前很是有过出海热,探寻和齐国之间的一些岛屿,也留下了不少水手的传说。 有真有假,尤其是水手的话里面海水太多,那就是一根泡发了的海参。挤出去之后只剩下半点是真的就不错了。 黄德对于陈健乐于相信传说,又不好说什么,各人有各人的爱好。 反正这东西耗费的铁又少,除了一个小弹簧,其余的完全就是村铁匠的水平就能敲出来的。 带刺的绞盘需要铸铁,这个随便找一家生铁冶炼作坊,很容易得到。 黄德想,反正陈健干的古怪的事也不少,要是不干古怪的事反而奇怪了,就比如那些用来玩的昂贵的木凹槽。 奇怪的人干奇怪的事,那叫正常,于是便也不再多问。 陈健摇了摇那个手摇玉米脱粒机,极为满意。 这东西的出现,可以让玉米的种植迅速推广。相对于已经成熟的小麦、菽豆之类的作物,玉米刚刚出现后产量尚可,但是脱粒是个大问题。 对于土地足够而劳动力某种程度相对稀缺的族群来说,种玉米的面积与脱粒息息相关。 人多则又不同,地就那么多,蹲在家里慢慢脱,也好过饿着。 有了这个简单而又常见的、有些粗笨简陋的机器,一个十岁的孩子也可以完成脱粒工作。 玉米的产量可以促进养殖业的发展,又能快速在外部殖民地推行,这是必须要提前准备的。 东西太小,赚不到什么钱,但可以随着玉米种子一起推广,让初期玉米大规模种植唯一的诟病也消弥无形。 看到黄德等人并不关心,陈健便道:“这个小机器呢,就让学徒去做。做就是了,也不要声张,至于干什么用的,也不用管。每个月照着三百台来吧,反正如今钱是周转的开。若是将来用得上最好,用不上就当我花了些钱买个玩具。我出钱。” 既是如此,众人也不再多说,又说起轧花机的事。 “诸位师傅,这机器除了你们,没有别人知道吧?” “当然是没有。你说的明白,这东西仿造起来简单,一旦推出去恐怕很快就会被人仿照出来。再说了,这专利的事,也不合理。注册需要花一笔钱不说,还要缴纳一大笔钱,别人用的话,只能问别人要不超过缴纳费用十五倍的价钱,而且一般只能维持十五年,十五年后便不能再收取任何的费用。我们工匠哪里有这么多的钱去弄这个?到头来还是便宜了行会的那些人,可也没办法,法律就是这样。” 黄德叹了口气又道:“还有就是司法官自然是偏向自己的郡县,执法的时候又不严格,去告也无门,只是推脱。行会领袖们又有钱财又有声望还有人脉,我们这些工匠哪能招惹?要么低价售卖,自己获利不多,要么有的是办法搞垮你。” 陈健笑道:“这个问题我来解决。专利的事,无非就是行会领袖和那群放贷的,想出来的提议,工匠若是在议事会占了主流断不会有这样的法律。靠钱砸是一方面,咱们如今有钱。另一方面司法官执法的问题……嘿嘿,别处我不敢说,在闽城估计咱们是不用怕的。敢偷窃别人的劳动?砸!司法官那边人手不够,监察不足?出人出钱帮着查。” 这话说的硬气,但要是放在两年前陈健断然是不敢这么说的。 只不过如今这轧棉机的竞争对手,无非是那些冶锻作坊,不需担心。 如今自己官商勾结,又有各色光鲜的身份,钱如今也多,暗里还有赵四这样负责当手套打砸抢的城市流氓。 这个是不需要担心的,至于造成的短时间大量轧花工失业,正是他所需要的大量吃苦耐劳而且雇价便宜的劳动力。 说到这,陈健捅了捅一旁的黄德道:“黄师傅,这回知道为什么我们要组党了吧?要是关于专利的法律不是那些行会领袖和放贷的大商人制定的,而是技术工匠、工商业作坊主定下的,至于让你们这些技术工匠这样为难吗?” “看似离你们很远的事,其实仔细想想一点都不远,关乎到每个人。只不过咱们的利益没人听得到,国人议事大会里面支持咱们的人又几乎没有。” 黄德失笑道:“我是年纪大了,这些东西实在是分不清楚。不过陈老弟,如今借你的光,我也能入县的议事会了,自然有什么事为你马首是瞻。在座的几位,年纪稍微小些的,早已经加入了。” 陈健笑道:“不是以我马首是瞻啊,黄师傅。是以你自己的利益为准。党派不是说私人拉帮结派的,这话可不能这样说。于国事上,我支持我的党派。于生意上,你我是私人关系。公是公,私是私。怀有相同目的的人,抱成团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黄德只是笑,不接话。 陈健也不多说这个话题,只是话到这里了,随口提了一句。 “诸位,咱们就像是当初说好的一样,这个机器做出来后,专利申请的费用我出,而专利获利的费用几位师傅平分四成。剩余的生产销售的利润,几位师傅也有一成的收入。这对大家都有利,而且大家只出力不用出钱,风险是我的,收益你们也有份。” “有些东西啊,在你们手里和在我手里是不一样的。你们可以得到你们应得的一切,而我得到了你们所得不到的那份利益。” 众人都道:“这是好事,当初一说大家也都同意。互利共赢,陈老弟一直这样说,我们深以为然。那现在就申请专利准备售卖?正是摘棉的时节,只要稍作展示,闽城附近就能售出不少。价格不贵,却能提升几十倍的效率,哪个皮棉作坊不要呢?” 陈健算了算时间,大致回忆了一下之前的社会调查中闽城从事轧花雇工的数量,摇头道:“这个先不急。这样吧,先不申请专利,继续生产,越多越好。先积压着,到时候卖一波。注意保密,新的学徒和工匠,只让他们做就是,不要告诉他们是干什么用的。你们工匠钱财不多,要是你们自己干,肯定是做出来一个就忙着往外卖,哪里能够积压等待机会?所以你们赚不到大钱。只有技术和资本结合在一起,才能赚大钱嘛。” “咱可说好了啊,要是走漏了风声,那这钱大家谁也拿不到。不是我信不过大家,这是大家的利益,总不好因为一个人失言,让大家的利益都受损。” 众人都笑到:“这个我们还是明白的。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陈健拿出纸笔,与众人起草了一份将来的分成、收益以及泄密后全部收益不再支付的条文。 几个工匠看了看,也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风格别致的拿出小印章或是戒指上的图章摁上去。 “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生产的事,有你们把持着也不成问题。咱们接下来琢磨琢磨别的新机器。还是一如现在,你们平日的开销全都是我出,保证给你们良好的环境,只要做出来我想要的东西就行。做出来,就有收益,保证你们靠一门手艺,也要过得比寻常人家要强得多。” “这里面有锁匠、小表匠、木匠、铁匠……少了谁,有些东西就弄不出来。也不怕告诉你们个好事,之前造的枪,军方那边算是通过了,给了咱们一个订单和军械作坊许可,这里面的收益仍旧有你们的一成。将来若是大规模使用了,免不得你们的名字也会和这枪捆在一起,众人皆知。” 众人大喜,得了钱财固然欣喜,天下闻名那更是平日所不敢想的事。虽说整体结构是陈健提醒的,可是要没有他们,还真就造出来那样的击锤结构,很多东西也是靠这些工匠的经验完善的。 陈健垫付了八百支枪他们应得的那一成的利润,早已将钱兑换成了纸票,递过去。 众人也不推辞,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 不感恩戴德,这就是陈健最想看到的一幕,心中更喜。 和众人商量了一番关于多锭纺纱机的事,这里面有木匠铁匠,也有当过纺纱学徒的工匠。 思路一说,众人琢磨了一番,都觉得可行。 原理不难,难的是一些细节的东西,以如今的技术水平其实早就可以弄出来,只是缺乏这么一个契机。 现在众人想想,都觉得这东西肯定是要赚大钱的。一旦轧花机出现,棉花有利可图,大量的土地种植棉花,纺纱也就需要更为符合棉花产量的机器。 众人也按着之前的规矩,先严格保密,弄出来后再谈收益。 第一百零九章 一个工匠的遭遇 送走了黄德等人,陈健拿出纸笔大致算了一下计划中要挖的没铁矿连通闽河的小运河与硬面有轨路的工程量,皱了皱眉。 又翻出来之前写的社会调查,拿着笔算着加减法,减去了那些轧花工的人数。 靠这些人工期似乎有些长,他未必能等那么久。 虽然短期会造成轧花工失业,可是最多一年就会出现大规模扩种棉花的事,到时候人力资源又会紧俏雇工成本升高,想要节省成本就必须在一年半之内修好。 而且时间越早,越容易依靠运费低廉的优势和运输垄断,促进以南安为中心的闽城煤铁生产运输联合会的诞生。 整合生产能力,升级水力泵式鼓风机,上代那买特炸药炸矿,挤跨小矿主和其余县的矿产主,为自己拉一批更有力量的盟友,培养一批可以熟练炸矿并且顺利转型挖坑炸城墙的矿工骨干跟着出海。 同时依靠运河带来的矿石原材料降价的风潮,在兰花泡沫破碎后,依靠原材料运输费降低的优势,吸引更多的流动资金在闽城投资更多新作坊。 大新闻在闽城爆出来后,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也好为全国做个样板:转型期,投资基建,修路修河,减少暴动减少失业,带动水泥产业的发展。 免得十几年后全国的个体手工业失业潮弄的不知所措,暴乱四起以致妥协后退,封闭技术以求维稳。 正自琢磨着,敲门声响起,早于陈健半个多月回来的湖霖推门进来。 “如今得叫你陈先生了。怎么,陈先生回来就先蹲进自己的办公房忙事情?” 坐下后,陈健笑问道:“这楼房住的还习惯吧?” “还好,反正不在这里住。要是住的话,可就不方便了,但是白天在这里做事还好。推窗远眺看海,闽城边缘尽收眼底,一开始大家都喜欢爬到楼顶看远处。后面的梯子,多有顽皮的孩子往上爬,也不好驱赶。” “凑合着用吧。主要是为了与众不同,不是为了方便。柱乾兄,我正准备去找你呢,和咱们的人汇报下我在都城那边的公事。” 湖霖笑着摆手道:“这个不急,都知道你成了学宫先生,琢磨着过几天好好庆贺呢。我正好和你说说这些天咱们在闽城干了些什么。” “没听见有什么大事啊?” “嗨,哪有什么大事啊?帮着几个女子打打离婚的官司;和一群放贷的打了一架,差点出了人命;在码头的扛活工那里建起了小组;有人去都城一带推销安全灯,顺带和煤矿雇工搞好关系,去了几个学过医术的。都不是大事,不过效果还好。” “这不挺好嘛。” 湖霖啧了一声,无奈道:“也有不好的地方。咱们商社不是雇佣了不少女子吗?结果和丈夫离婚的好几个。要只是离婚也就罢了,和咱们商社内的人搞在一起了。另外,咱们不是支持纺织作坊将工资直接发给女子吗?因为这个,也出现了离婚的事。尤其是钱到了自己手里,发现自己也能养活自己,加上原本丈夫可能酗酒之类,一旦经济独立就吵着要离婚。咱们现在的名声……其实不太好,说咱们是纵容道德败坏的。上回因为一个离婚的事,还和男人那边争执起来,差点打起来。” 陈健笑道:“这算什么事啊?咱们又不做那些禁欲者,我建议党派内还是不要管裤裆里那点事。爱怎么样怎么样呗。比禁欲咱们能比过那群认为禁欲就能让社会安宁的人?比不过比那个干什么?” “为这事还是有人退党了,说咱们的想法整体是好的,但是很多地方违反道德。加上咱们去都城之前退出的一部分人,组建了个神圣道德同盟。要求加入的人必须道德高尚,禁制个人欲望,据说正在编写国人道德规范手册呢。” 陈健噗的一声笑出来,说道:“行啊,那就分开玩呗,没打着咱们墨党的旗号吧?” “没,人家生怕沾到身上呢。” “那就好。哎,我说柱乾兄,关于咱们商社吸纳工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在去都城之前,陈健草拟了一份关于吸纳工匠的文章,四处张贴。主要是吸收一部分技术工匠加入,待遇优厚,并且宣布高价收购各种专利,甚至可以无息贷款给专利申请人,不过需要审核。 技术工匠和那些小手工业者还不太一样,某种意义上技术工匠是极为坚决坐在左边和中间的,而小手工业者则是坚定坐在右边的。 专利申请的高额费用和不合理的时间问题,让很多工匠很难发财,他们是最渴望打破行会制度的一群人。 这既算是党派内的事,也算是商社或是陈健的私事,两者高度重合。 “这事还是引起了不少轰动的。但是技术审核是否无息借款、或是那些机器发明是否有用的事……谁也做不了主啊。论公,你是财务委员和主管技术人才的。论私,你不在,谁也没法动你的钱。再说我们也未必知道哪些有用,哪些没用,哪些纯属是来骗钱的。” “那就是人不少呗?” “不少。不过有一个人我知道肯定是有用的。” “你怎么知道?” “这人的事我听说过。” “怎么说?” 湖霖搬起椅子,靠近了陈健道:“这人不是咱们闽郡的,原本在北边的。后来弄出来一种和呢绒有关的手工机器,结果就出事了。那些精纺呢绒最后一道工序的雇工,可都不是一般的人物,少说也要学个七八年才能学成手艺。平日赚的也多,也有行会撑着,日子过得不错。” “这人的机器一弄出来,就出麻烦了。这机器肯定是不如人工弄得好,可是架不住这机器弄出的东西看上去会砸了很多人的饭碗。一些呢绒作坊主就拿这机器说事,说是要削减降低呢绒精纺起绒工的薪资——如果不同意,就要用机器,以此来要挟那些起绒工。” “那些起绒工一听,加上有心人的煽动,便去砸了这个工匠的家,连同机器都砸毁了,还把人打伤了。” 说到这,湖霖皱了皱眉道:“这就是你在都城和我说的,墙倒了不知道去砸挖墙的人,却去砸铲子凿子这些工具啊。你这么说也对,但是啊,还有些事你不了解。” 陈健奇道:“这有什么不了解的?” “你只把问题往钱、往利益上想,其实还有别的问题。你没当过雇工学徒,你不知道。我也是问过一些人,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的。” 一听这话,陈健也很好奇,忙道:“这倒要请教。” 湖霖嘬着牙花子道:“就好比,你辛辛苦苦当了七八年的学徒,终于学成了手艺。出师了,成了个起绒工,这份手艺不只是用来吃饭,更是身份、名誉,还有一辈子的心血,人存在的价值。” “结果呢?弄出来一台机器,一个从没干过的学徒工,按照规则操作,就能弄出差不多的效果。把手艺,变成钱,这是最基本的东西。” “可是传统价值中,行会会告诉这些学徒,这些手艺出了钱还是你的价值你的荣耀,包括那学徒七八年的生涯都是为了将来。一块上等的呢绒,不仅仅是呢绒,更是许多雇工的心血,如同绘画诗歌,这是艺术,不仅仅是吃饭的劳动。” “但是机器把呢绒变成了什么?变成了货物。除了货物,没有任何其余的意义。一个当了七八年学徒、费劲了心血的人,和一个新的学徒工没有任何的区别,这谁能接受?” “除了钱,除了利益,还有手艺本身的价值啊。我学了七八年,本来可以得到一些尊重,可忽然之间工资少了,连这份尊重都没了,和那些最底层一样了。” 陈健哈哈笑道:“仿佛绘画、诗歌的艺术?传统、手艺的价值与荣誉?说的这样好听,最根本的其实不还是钱袋子吗?旧行会不需要革新,就能获得巨额的收益,而且会排挤一切试图切入到他们行业中的新手,于是编排出这样或是那样动听的话,为钱袋子笼罩上一层神圣的光辉,掩盖着钱袋的叮当。咱们要干的,恰恰就是把这层神圣都抹下去,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为了钱,哪来的什么神圣?神圣之下,还是利益。” 湖霖叹了口气,无奈道:“话是这样说,但传统的道德或是价值,还是很稳固的。人们已经相信手艺中蕴含的人生价值,虽然如你所说钱是很重要的原因,但这种光辉还是让问题比钱更为严重。这和行会师徒传承是一样的,行会师傅必须要告诉徒弟尊重、礼仪,以及将安身立命的手艺神圣化。大家都相信,不是那么容易更改的。” “不是有徒工法吗?” “法是法,冷冰冰的法。道德传统是道德传统,热乎乎的。两个都要有才行啊。只靠徒工法,学徒甘愿免费当几年苦力?还不是需要一些东西来填充这冰冷的法。至少让大家舒服些。我当学徒,是出于礼仪、尊重、对师傅如同父亲一样的孝,所以这一切的辛苦都理所当然。以此才能抵销学徒心中的不满,不然只靠法有什么用?” 陈健点点头,问道:“那这位工匠……后来呢?” “后来?被砸了之后报官。据说当时地方官名声不错,声望极高,可以算得上是个为民的好官。只是越为民,这种事就越难办。一方面是整个呢绒行会的压力,还有可能数百人失业的风潮。另一边则是一个人。” “怎么选,那还不是很容易吗?你不能说这个官是坏的,到了那一步,数百人生活困苦甚至失业,相反这还是为大多数人着想的好官。” “按照法律赔了打砸的钱,可是名声在城中却是臭了,很难在城中呆下去了,每天都有人骂他要毁了几百人的饭碗。议事会经过表决后,提议不准他改进自己的机器,就这样流落到了闽城。机器被毁、图纸被烧,这人也是心灰意冷,再也不敢做这种事。” 说到这,湖霖想到了什么,笑道:“就像是当初和玻璃行会之间的冲突一样,骂名和你承受的差不多。问题是你有钱有势,那个工匠师傅可没有,有你那么多的钱和势力,谁当工匠啊?” “每天都有人堵着他骂,还有几次被人用铅弹威胁。他损害了太多人的利益。牙行、中间商、呢绒行会、起绒师傅……连起来在羊毛产地,那就是最大的势力,谁能招惹?” “行会领袖不会去买机器,否则他就会被行会的人怨恨,他们必须要维护旧的传统;从业的谁敢买,第二天就会被砸;新入行的买了也没用,粗呢、绒线之类的就根本到不了手中;产羊毛的地方都是一些姬姓亲族的基本盘,盘根错节利益交织,寻常人又招惹不起。” “当初资助他的人,知道斗不过呢绒行会,也不敢涉足。再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员也是反对这种变革的,大规模的失业必然要造就动乱,谁也不敢承担这个责任。” “一边是一个人的权益,另一边是数百人甚至上千人的利益。这种事,难说。” 说到这,陈健笑道:“柱乾兄,你这是话里有话啊?” 湖霖摇头道:“不是我话里有话,是咱们内部都话里有话。大部分人对这件事意见有分歧,而且分歧巨大。这个工匠的遭遇,引起了咱们内部大范围的讨论。这么说吧,势同水火。” 第一百一十章 十万个为什么 “势同水火到什么地步了吗?动手了?” “那倒还没有。正是晚上讨论的时候言辞激烈,但是平日的正常运转并未影响。” 陈健笑道:“这就没有问题。咱们一开始的目的,是出于让共和之国变得更好。在这个大的认同下,大家聚在一起。问题随即也会产生,怎么变得更好?不同的人,不同的行业有不同的看法。时间一久,自然会形成各自的纲领。空口说变得更好是没有意义的,总得有个方向,有个理性的论证。” 湖霖点点头道:“大家也是这个意思,鼓励继续讨论。我只是担心,已经从咱们内部分出去一个神圣道德同盟,将来又要分出去什么?” 陈健摊手道:“那就不是我们能知道的了。从目的上讲,我们殊途同归,都是为了将来更好。这是一片海,蔚蓝的海,无数的支流都会汇聚到大海之中。” “但河流发源的雪山、泥沼却又各不相同。人就如水滴,就算流到了大海中,终究还是要问自己思想的源头是哪里。是雪山?泥沼?泉眼?石壁?总要有个源头,百花齐放,万源争鸣。” “最终这些源头还是会汇入一条大河奔流向海。” “假使只有一条大河,海中的水滴可能会想,我是来自雪山,旁边那厮来自泥沼。” “如果有第二条河,那么这些水滴在想过这些后,还会想,我来自大河,旁边这滴虽然来自泥沼不是雪山,但也来自大河,唯独更旁边那滴水来自闽河;也可能呢,会想我来自雪山,哎,旁边这个闽河的水滴也是来自雪山,原来我们都来自雪山。” “等到有一天在海与天相接的地方,可能会出现一片无边的火,于是这些水滴可能会想我首先是水,才能思索水到底是什么,回到水的本质。” “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水,得取决于当时是什么情况,才会选择相信自己这个水滴前面的修饰是什么。柱乾兄,你说这些水滴哪个说得对?” 湖霖歪着头,思索了半天,疑惑道:“好像说的都对?” 陈健大笑道:“骗你呢,说的都不对。要从学宫理性的角度上说,所有的水的历史,也不过是水与火斗争的历史。太阳的火晒出了水汽,化为云,变为雨,落在雪山、跌落泥沼、渗入石壁。你看着它是一滴雪山的水,扫开全部的遮掩,其实本质上还是水与火斗争之后的遗留和表现。问题是绕的太远,以至于看不透罢了。” 湖霖听陈健在那开着玩笑,也没多想,却不想陈健拿起一个桌上的一个玻璃杯道:“柱乾兄,这是什么?” 湖霖接过那支杯,放在手中把玩着,半天才道:“杯?” “具体点。” “玻璃杯。” “准确来说,这是一支原料掺了氧化铅的造型是圆口宽肚窄口高脚的玻璃杯。所以人们很喜欢只说最后几个字,有些事说多了就没有意义。不如不说,顺其自然。” 湖霖笑道:“按你说的那样,某一滴水的全称应该是因为水火斗争升腾为云落下后的来自大河的雪山水。” 陈健也笑道:“还有另一种说法。因为水火斗争升腾为云落在雪山的大河水。” “有区别吗?” “你那种说法,那水滴肯定还在大河里泡着呢。我这种说法,大抵是流入了大海遇到了闽河的水。” “大河之外,真的会有别的大河吗?” “不试试亲眼去看看,又怎么知道?” “那会更乱。” “越乱越好,乱的多了,才能让水滴知道水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湖霖听到这里,大致算是明白过来。 联想到之前在造船厂里,陈健花钱定制的一艘适于远航的船只,还有陈健在内部事务中的推辞,一切都明白了。 “你要出海?” 陈健无言地点点头,嘘了一声示意道:“柱乾兄,这暂时是个秘密。千万别说,说了的话有些事我就不好办了。” “比如?” “比如我说我要带着大家一起赚钱,募集款项股份。谁会把钱投给一个说不准会死的人?” “所以你推脱了很多责任,包括财务委员?你这算是嘱咐后事呢?” “差不多,出海谁知道要去多久?一个完善的组织,只要架子在那,少了谁都能运转,这才对。” 湖霖无言以对,许久才道:“愿你能活着回来。” “尽量。” 两个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走到了窗前,透过并不宽大的玻璃窗远眺着模糊的海面。 ………… 半个月后,陈健在党派内部的会议上推掉了自己财务委员的职务,卸下了大部分的职业党派成员的重担,完整了交接,转向了自己作坊内部有关的事务。 内部的争论仍在继续,各种各样的思潮或者说是脑洞层出不穷,谁也没有提出一个力压其余人的说法,争论仍旧继续。 陈健没有参与讨论,而是在准备详尽的材料、组织逻辑,并不急于此时抛出自己的观点,而是让这些讨论持续发酵。 半个月,以陈健的视角来看,发生了很多事。有宴请、有祝贺、有作坊事务,也有一些个人的杂事。 那些跟随陈健来到闽城的人,大部分也有了自己的安排。 工匠们去了陈健的冶锻作坊,开始学习击锤的制作,准备小车床钻刀之类的器具。 李芸等人去了陈健的化工作坊,对里面发生的反应惊叹不已。 不过他们知道自己这一次来的正事,如先生所说,是配合这位小师弟编写出两套化学科的教材,完成体系。 这个体系的基础支撑就是万物微粒聚合的假说,并且要以此假说作为整套书的基调。 从最简单的什么是化学开始,到阴阳性、化合、分解、混合之类的定义,都要一一归纳出来。 陈健说,就像是几何或是算数的开蒙课本那样,从定义开始,一点点归纳总结。 师兄师姊们都知道这是一件大事,算得上是著书立说青史留名的大事,自然不敢怠慢。 能够考入学宫,自然不是寻常人物。除了本职的学业,诸如算数、文学、诗歌、剑术之类都需要有一定的涉猎,每一个人的文化底子拿出来其实都比陈健要强不少。 这种编纂新书的事,这些人比起陈健更为适合。 每一天都要忙到很晚,讨论一个名称、一个定义,若是有什么争执的地方,就去找陈健一起商量。 万事开头难,编纂这本书最基础的就是开篇的序言。 众人除了陈健也都算得上是文采斐然,可是写出来之后读起来味道又欠了点火候。 师兄弟们在一起商量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写信给木老先生,让他给写一篇序言,以解释化学到底是什么,以及化学的意义。 序言后的开篇,则是李芸的手笔。从盘古开天的神话起源作为世界观,引出微粒说,由此引申出来。 之后的内容,则基本就是按照这个微粒与阴阳性的类似某个时代的正负电化学的邪路开始的基础介绍。此电化学非彼电化学,是指完全由正负阴阳来解释问题的邪路,而非大工业下的电解正途。 这是邪路,但在此时尚算正途。 配上一些手绘的插图和一些实验的方法,尽可能做到按照上面画的就可以重复完成。 尽量做到宁可啰嗦,也不要简化一笔带过,细之又细。 听起来这是一项可以遗泽后世存功万代的大好事,可是真正编写的过程中还是枯燥而又无味的。 沉闷的久了,陈健便提出了一个算是散散心的方法,让众人编写五天就休息三天,说是劳逸结合。 劳逸结合,但是这个逸却有些像是怪异的异。 李芸信了陈健的话,就选择了陈健说的逸法。 陈健说,想要让更多的人接受浅显易懂的学识,不如到街上问问人们想要知道什么,以此来作为一种编写累了的休息。 李芸说,既是这样,那不妨顺便再编一本书,名字就叫《为什么》。 陈健说,还是叫《十万个为什么》好听。 李芸说,不要说十万个为什么,就是一百个为什么我可能都答不上来,毕竟术业有专攻。 陈健说,这不用急。咱们学科回答不了的,大可以让别的学科的先生来回答,总有人可以回答的上。 李芸又说,那这些回答要怎么个深浅? 陈健说,这就靠你们的本事了。要浅显有趣,让开蒙之后的人捧着就能读下去,最好加一些笑话逸闻之类的趣事,但是解释的时候一定要讲清楚。你们都博闻强识,学贯古今,精通典籍故事,我这一点可是万万不如。 李芸皱着眉,心说说的这样简单,殊不知要做到有多难?真能做到,那必是市井闻名小儿可知的人物,我虽是学了几年君子六艺学宫六学,可也没这本事。 不过按照陈健说的那样,尝试着出了门到处闲逛一番,问了一天后,李芸的兴致便来了。 因为是学宫弟子,所以难免受人尊重。 问的人大人孩子都有,问题也是五花八门,或是雄奇古怪,或是隐私羞愧,亦或是问的让李芸都皱眉苦思难以解释。 孩子们的问题,李芸几乎一个都回答不了。 “太阳为什么早晨大,中午小?早晨冷?中午热?” “人为什么会放屁?” “风筝为什么会飞?为什么断了线就不飞了?” “为什么我坐在地上,小丁丁会肿?大夫让妈妈用鸭子的口水涂抹就好了,鸭子对我的小丁丁做了什么?” “很久前,姬夏说钉螺真的是吃死人长大的。里面都是些怨魂吗?” “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呢?” …… 一如李芸所想,不要说十万个为什么,就是一百个为什么他都回答不了。 不过孩子们的问题也让李芸等人深思,他们确信理性的科学可以解释万物,甚至连太阳地球星星的运动都可以解释,那么这些问题一定有着某些他们或许还不知道、只是习以为常认为是定律却忘了询问为什么的秘密。 相对于孩子们的问题,大人的问题反而简单些,李芸终于遇到能够回答了的。 回去后整理出来,认为属于和自己所学有关的,便单独拿出。与自己无关的,便按照如今的学科分类,一一整理。 几天后,李芸拿着一个问题的答案,旁征博引妙趣横生又用实验解释了一个人的疑问后,他终于体会到了这其中的快感。 十万个为什么的第一条解答,就这样在闽城整理出了第一个字。 看了看自己写下的答案,他觉得距离陈健建议的要求,已算得上是合格了。 “开蒙之人可懂、一旦开读便要一口气读完以求答案、稍有趣味、真正的解释不瞎说、夹杂一些关于这件事的历史趣闻、力求读完后第二天就能在众人闲扯的时候可作谈资。” 李芸想,编写这东西,其实比编写课本有趣多了,原来某些层面上,我不知道为什么的东西和孩子一样多——比如公狗母狗趴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怎么也拉不开就像是钩住了一样? 这可得问农学或是医科那群整天什么死尸都拿刀剖开的人才行,特么的这些孩子整天在想些什么? 第一百一十一章 泥泞的路 陈健挖了个坑,把师兄师姊埋在了各种为什么当中。 乐在其中,而又困惑其中。 越问,越发现自己知道的这样少。越写,越怀疑自己写的会不会是错的以致被人嘲笑。越编,越能想象到今后的孩童或是大人说话的时候总免不得要拿出书中的解释。 这是一种很美妙的境界,一种将名字与灵魂用一种特别的方式不朽的新生。 只不过陈健没往这坑里跳,而是在一个雨过天晴阳光明媚的日子,带着一直闷在闽城休息的王哲和副手,前往了南安的矿区。 两个副手还算健谈,陈健又舍得花钱,每日吃喝用度那都不缺,比起在军中或是野外要舒畅的多。 四个人,五匹马,一匹马身上挂了个大包裹,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四人都是骑马的好手,陈健更是花了几十年时间骑过无鞍马,如今这样顺从的马匹骑起来更是志得意满。 偶尔展示一点骑术,互相吹捧着军中手段,间或拿着新枪打打路上的鸟兔,只当夏游。 两个副手看看陈健马上的动作,算作称赞道:“陈先生在马上如此安稳娴熟,若是不说,还真难相信陈先生的父亲是海军,自小在甲板上长大。要说陈先生是阳关附近那些上马为骑下马为民的血税国人,反倒更叫人相信。” 这算是顶好的夸奖了,虽然如今血税制早已废除,可那些自耕农仍旧还是最为保守的支持稳定的最好兵员。 冲阵重虽然裁撤了不少,但是真若需要游骑还是片刻就能拉起很多的,只不过多年不曾征战,只怕很难再有全盛时候的正规骑兵了。 陈健笑着受了这几句恭维,又问了些军中的趣事,任凭马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的行走着。 选择雨后天晴出门,主要就是为了看看此时的道路状况。 这条路是煤铁之类的运输通道,不是正规的驿道,修葺的很简单,每年维护的人也不多。 矿区出产的各种矿物,要经过这样的道路运送到闽河上的码头,再由码头送到各个城镇。 正因为这样的道路,一斤煤在闽城,倒有一半是运费。 两道深深的车辙在道路两侧,漂浮着黑色的泥浆,间或还有一些垫起来的黄沙。 雨天刚过,不知道从哪来的水黾就已经在上面蹦跳。这样的天气,绝不会有人选择这时候去运输煤炭石料的。 这边还算好点,若是继续向北大河下游的冲击平原,道路更为神奇。 天旱的时候,地面平滑而又坚硬,四轮的平板车一个人便能拉千斤的货物。可是一旦下雨,黏泥就会泛上来,雨后穿鞋出门是最傻的事情,最多三步鞋子就找不到了,就算绑在脚上,也会平白多出几十斤的重量,当真是寸步难行。 这边的路还算是不错了,至少煤矿的矿主偶尔还会花钱修缮,填埋一些沙土,地面也夯实过。 然而经过千万辆车辙的碾压,终究还是成了这番模样。 在拐过一条小河之后,陈健建议不走大路了,而是沿着直线从野地里穿过去。 三人也没说不行,拨马便走。 陈健走走停停,不断问一些测绘的问题,间或纵马疾奔到山坡之上,站在上面拿出纸笔画着什么。 一直不做声的王哲在马上看了陈健一眼,问道:“陈先生,想要修路?” 陈健笑道:“反正要去齐国还要些时间,要等风偏过来。我想着王兄既然无事,不妨帮我个忙。” 回头又和那两个副手道:“这是私事,自然是要出钱的。本想着找别人,后来一想,既然都是要花钱,这钱何不让几位拿去?” 那两个副手喜笑颜开,心说命令就是跟着陈先生做事,如今闲着也是闲着,有钱赚那不是更好? 王哲却道:“陈先生好不爽利,这话早些说就是,非要等到现在。” “王兄,我非军中人物,说话做事难免市侩弯绕。” “修路?” “挖河。” 王哲唔了一声,也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陈健回头看看那两个副手,两个副手摇摇头,示意自己做不了主。 绕了一大圈,绕过陈健之前计划过的小运河路径,也没再提这事,到了一处矿场。 刚刚靠近,王哲就愣了一下,第一次主动发问,指着矿外采矿区蜿蜒的木轨路道:“那是何物?” 他是真没见过,就看到地上铺着蜿蜒的如同蜈蚣一样的木头,两根并排,中间横着一些木头,但是间隔的地方都用砂子垫平了。 目测了一下,两个木头之间也就是两匹马的屁股并排的宽度。 上面通行几辆小车,径在轨上,车上堆放着满满登登的矿石,只一匹马拉着前进,看上去竟不太费力。 一些较短的轨道上,两个人竟也推着一台小车,里面的石头若按照常理,断不可能在平地上推动的。 尤其是雨天之后,运转并无停歇,人嘶马叫,热闹非凡。 正自纳罕,忽闻一声炮响,胯下马匹亦非战马,便扬起蹄子骚动,可是矿区中的驽马竟不为所动。 王哲知道,采矿多有用黑火药炸矿的,这种炮声在矿区也正常,如今堆硝遍及全国,配方早已通行,这种事数百年前就有,如今更是寻常。 他只是惊讶于那些木制的道路,随意让马安静下来,开口便问。 “这叫轨道。是我弄出来的,也算是学宫之奇技吧。南安矿区,多有安装,人马省力。” “好东西。” 吝啬地赞了一句,与陈健一同骑马进了矿区。 这矿区也不是来过一次,是第一批在矿区内部安装完木轨路的,陈健之前来过几次。 加之瓦斯安全灯的推广,矿工们见到陈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与陈健打着招呼。 自从有了木轨路,这些矿工还真是轻省了许多。虽然每天挖的矿多了,工资并没有涨,但是至少不用像以前一样有些地方还要背或是徒手去推了。 至于说安全灯,更是救过一些矿工的命,上次爆炸的痛苦让这些矿工记忆犹新,而矿工灯可以通过观察火焰颜色来判断是否有瓦斯气让矿工又多活了一次。 整个闽城,若论墨党在雇工中的影响力,莫过于煤矿。理论宣传固然有用,但有些时候一些微小的改变成为朋友,更为直接。 矿主正巧今天在矿上,听闻陈健到来,不敢怠慢,急忙出来迎接。 陈健又介绍了一下王哲,只说这是自己商社中的人物,是自己花钱雇佣的护卫。 矿主并不关心,只是点头示好,急忙请陈健到屋中。 “我这次来,又是有事而来啊。” “陈先生的事,必然是好事。若是再有几件类似这轨道、矿工灯之类的东西,我是求之不得啊。” 话是这样说,心中却想,你最好不是代表你们墨党,希望我给雇工提高工资的。要是那样,面上总归不好看。 矿主心中矛盾,若是不和墨党这群人打交到吧,有些新的东西自己就弄不到,就像这木轨路和矿工灯,那都是实打实的收益。 打交道吧,墨党那群人嘴皮子又好,和这群雇工又无什么利益纠葛,反而都是一些让雇工信赖的好事。 他是知道的,最怕雇工抱团,一旦抱团了很多事就会麻烦。可是矿场又和别处不同,这些雇工自然就会抱团,又多是些亡命之徒,只好多雇佣些监工、枪手、流氓之类。 陈健哪里不知道这人的心思,笑道:“好事,绝对的好事。这矿上可有会炸矿的老师傅?不妨叫过来,一起谈谈。” 矿上必然总有几个会炸矿的老师傅,这都是极难的手艺,靠的就是言传身教十几年才能掌握。 即便用的黑火药,那也很危险。 可也一样,若是熬成了师傅,那在矿上就算是超出雇工许多了——这和一些烧窑、染布、烧炭之类的老师傅不同,那些地方的小作坊主往往想要偷学,学会后一脚踢开花大价钱请的老师傅。可是炸矿这事,矿主断不会去学的,叫别人学了去,那还一样要多花钱,所以炸矿师傅此时在矿上的地位很是超然。 就和那些起绒工一样,本质是还是雇工,但拿的钱多又有地位,到有几分不相信自己是雇工了。这种人脾气一般都大,墨党的人也没法和这种人打交道,只能请矿主出面。 矿主闻言大喜,在年后陈健前往都城之前,他是被陈健邀请去了作坊,看过一种新的炸药。 那炸药确实是猛,看的一同观摩欣赏的矿主心惊肉跳两眼放光。 问题是太猛,猛地根本没有实用价值。 矿主记得,当初看到的是一瓶黄不拉几的油,倒在了石头上。 石头上面栓了个四斤中的铁疙瘩,上面绑着绳子。陈健当时还告诉这些矿主,这玩意的敏感度很高,四斤的铁疙瘩从两寸高的地方落下来就能引爆。 矿主记得当时自己还拿手比量了一下两寸高是多高,随后就看到了惊天动地的一幕,比起黑火药来这东西的确是猛的多。 他这边还算震惊,当时采石场的几个矿主可是兴奋地都快蹦起来了,比起煤矿露天采石场那真是对这东西求之不得。 只不过兴奋之后,却又知道这东西不是什么好玩意。四斤铁锤两寸就爆……两寸,落在天灵盖上人都未必死,说不准带着一瓶走走路摔了一跤就炸的粉身碎骨了。 陈健当时说肯定有安全的办法,钱也不用你们投来研究,我自己花钱。但有一样,成功后,我代表我们党派,希望在你们矿区有个容身之地。 矿主们便问干什么,陈健说,等晚上后读读书、写写字、讲讲故事、少喝酒多扯淡,少赌博多聊天,互相交流挖矿的技术,为提高挖矿效率而努力。 陈健说,你同不同意我们都要在小镇上买房子,就是提前打个招呼。 矿主一听,心说这提前打招呼有什么意义?不过既然说了,那我们也好提前准备,安排些人听听你们晚上都聊什么。再说这炸药说不准什么时候能用,一旦用上了那也是一大好事,只要要求不过分,多少还是要给面子的。 都当陈健等人是吃饱了撑得,这些天又因为木轨路的使用发现效率提升了不少,心中盘算着闹腾起来多给三五个铜子也不是不行,便也没当回事。但前提必须是不闹先给,万万不能闹了再给,一旦开个这个先河,怕是无穷无尽了。 想不到半年过去,陈健真的来了,兴奋之余,难免有些不安。 第一百一十二章 炸矿 “可是那种新炸药做好了?” 矿主问了一嘴,陈健身旁的王哲顿时抬头看了一眼陈健,关于炸药的事陈健从没和他说过,连上次在都城也没说一句。 碍于有外人在场,王哲也没立时就问。 陈健摇摇头道:“做好了还差得远,但是说基本上还是可以的。不过这炸药和以前的不一样,我琢磨着是不是先把炸矿的师傅找来,一起琢磨琢磨怎么炸?” 他这也不是谦虚,距离实用还是有很大距离的。 甘油炸药是很好的民用炸药,但不是很好的军用炸药,基本不能做发射药,最多也就是造个手榴弹炸药包之类的。 敏感度太高,正常的油不加以钝化和吸附,谁用谁死。 正常来说,这东西做煤矿的井下炸药都不合格,完美的安全规章下那是严禁使用的,只能在露天场地使用。不过就如今的安全规章来说,死人不是问题,距离安全规范还要几十年的斗争呢。 用硅藻土吸附之后,比例得当,不让甘油炸药渗出来,再用油浸纸包起来,那就安全的多。 但是安全之后,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难以引爆。 大部分工业炸药用火烧是炸不了的,只能靠起爆药靠冲击波或是瞬间的巨大压力引爆。 黑火药不行,用黑火药混上硅藻土和甘油炸药,爆炸后基本只是黑火药炸了,甘油炸药不太可能爆炸。 另一种如今看似可能的火药是火棉,但是就现在的水平造不出强棉,弱棉倒是可以作为胶条吸附甘油炸药,做成爆胶,威力比硅藻土吸附后的要强,但是制作过程有些危险而且复杂。 既然是炸矿而非军用,硅藻土甘油是可用的。想要引爆,那就只能用雷酸汞作为起爆剂。 制造雷酸汞,在一年前难度肯定很高,即便有硫酸、硝酸、酒精和汞。 但是现在难度已经下降,因为简易温度计的出现。读数还是感人,在一百度的范围内误差能够达到三五度左右。 冰水混合物作为一个标尺,人的腋下体温再做一个标尺、沸水做一个标尺、同量的冰水混合物和同量的沸水在棉保温瓷壶中混合物做一个标尺,关键把五十度左右的刻度标示清楚。 也就是说,如今的温度计读数刻度不均衡,每个温度计的标尺也各不相同,但是可以通过已知的温度反方向画刻度……相当于先开枪再画靶子,但是几个重要的标数大致确定就行。 这种温度计神奇的地方就是某几个刻度大致是准确的,但是刻度之间的距离有长有短。 共沸法制取挥发酸,硝酸和水银在某个温度反应,再加入酒精控制在某个温度计都可以测量的温度,可以少量制取雷酸汞。 加入钝化剂后,让雷汞不那么容易爆,卷成三岁孩子小丁丁大小的筒,插到甘油炸药中作为起爆剂。 起爆剂只是起到引爆作用,不需要这东西做炸药,很危险,常用的话炸断手指是常事。 叠氮化铅起爆剂不惜成本也能实验室制取,然而太贵,手摇简易发电机的功率小的感人,电堆法制取的钠价比黄金,更别说土法弄氮气生成叠氮化钠的不可能程序了。 这个可以整理出来送给北边的先生去玩,陈健估计木老先生现在也正在弄硝酸钠硝石的钝化和防潮的事,都是炸药行业,想来老先生一定会喜欢。 至于这边的矿场、采石场等地方,只能说命不是陈健的,他大可大大方方地用“差不多”、“凑合用”这几个字。 有了矿镐、安全灯、矿车、木轨路、雷管、炸药,陈健觉得今后华夏矿工的形象就算是丰满到了工业革命的时代了。 一言不合便把炸药纸筒绑的满身都是,但是别忘了插雷管要不然不容易炸;要么就是闲暇时候跑到河边炸鱼;经常会有缺了几根手指的老矿工在矿区内闲逛;漫山遍野躲藏以躲避矿主雇佣来的枪手靠罢工来争取权益;称兄道弟被人利用和隔壁矿区械斗;听闻哪里有金子变卖一切蜂拥而至……这样的形象会越来越丰满的,唯缺烟草。 见矿工们和炸矿师傅都过来了,陈健从跟着的那匹马的鞍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没有组合的炸药,放在一旁,吓了矿主一跳。 他是知道那种油炸药威力的,虽然看起来这几卷炸药像是一个大爆竹,可他知道这东西的威力要比同体积的爆竹威力大得多。 请来了炸矿师傅,介绍了一番,陈健很客气地称呼了几声。炸矿师傅也知道这些轨道、矿工灯等和陈健有关,也算客气。 看了看地上的几个纸筒,炸矿师傅问道:“这就是新炸药?” 见识过陈健送来的不少稀奇东西,并未怀疑这炸药的威力,仅仅是出于感慨。 陈健找来了凿子锤子,找了矿区附近的一块石壁,凭感觉未必正确地找了一处支撑点。 用凿子凿了一个坑,将硅藻土吸附后的安全炸药塞进去,插入雷管,绑好导火索。 众人向后退了很远,那些矿工也有心看看热闹,便都围过来。 陈健找了个破铁锅扣在头上,喊了一声让别人再往后退退,点燃了绑在导火索上缓慢燃烧的火绳。 等了许久,轰的一声。 这一次没有黑火药的浓烈青烟,只有纷飞的石子、碎石和尘土。 强烈的爆炸效果加上蒙对的支撑点,引发了很完美的后果,石壁上一大片石头被炸了下来,轰隆作响。 几个炸矿师傅纷纷跑过去查看,想想刚才那炸药的大小,惊叹不已。 矿主没过去看,也知道这种炸药自己的确很需要,如果价格不是很昂贵的话,比起黑火药要强出三五倍。 更为关键的是,这样一来炸的位置就更容易控制,不会出现放药太多以至引起坍塌的事故。 王哲暗暗点头,心说这炸药果然是好东西,如果能够塞进大炮里那就好了。 但是转念一想,这东西军方有用陈健不会不知道,可是上次却丝毫没提,难不成这东西塞进大炮并不现实?毕竟陈健还是学宫的先生,在这一点上王哲还是觉得陈健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等几个炸矿师傅跑回来后,不等陈健发问,便连声称赞。 “这东西真是好用。劲儿也够猛。” “好东西!” 陈健微笑,心里明白正规的煤矿矿井炸药不但不能用甘油,而且起爆还要电打火,这时候没有这条件,只能硬着微笑示意这的确是好东西。 “诸位师傅,炸矿可是门大学问。有些技巧,怕是学宫的先生也不如你们,这都是几十年手眼并用心眼合一的境界。哪里挖坑,哪里埋炮,怎么不坍塌……这些东西可不是一两天能够学会的。” “说句实在话,矿工可以换,但是一位老道的炸矿师傅那可不是随意能够替换的。” 吹捧一番,这几位炸矿师傅也都颇为自得。怎么说陈健还有个学宫先生的身份,同样的夸奖出自不同的人,效果大为不同。 矿主也附和了几句,陈健又道:“这些炸药还要改进,估计还要半年多时间吧。可这炸药和以前的火药不同,威力几何?装药多少?如何引爆?这些问题炸矿师傅还需要仔细学学。而如何炸?怎么挖?这些东西,还是诸位师傅有祖辈传下的经验。” “这样吧,既然还有半年时间,不妨来两位手法最高的师傅,跟我一同去南安,咱们一起琢磨琢磨这炸药如何用?” 陈健明白,炸矿的一些技巧这些老师傅不会轻易教的。在结构力、爆炸学引入理论计算之前,这些师傅靠着手眼已经总结出了一套轻易不外传的技巧,作为安身立命受人尊重的资本。 出现这种藏私的事情某种程度上也不怨这些老手艺人,烧炭陶瓷染布之类的行当,常有东家投技巧的事发生,偷完之后把人一扔。 前面叫师傅后面让滚蛋,久而久之手艺人也就在残酷的阶级斗争中弄出了一身安身立命的本事。 科学的作用,是让一切看似神秘的技巧赤果果地用公式和原理展现出来。温度计、测量仪之类的东西可以让很多人丢掉饭碗,但同样也让学习的过程变得简单,可以批量进行。 如今的力学基础还不足以支撑爆破学和结构力分析之类,陈健就只好请一些老师傅,名正言顺地“偷师”。 矿主没想到陈健的想法如此肮脏,并未多想,便道:“既然这样,那我这边就选两位手艺最好的师傅。不过诸位师傅,咱们可说好了,弄清楚之后还是要回来的。这么多年的情谊,别的我便不多说了。这样吧,衣食费用我来出,但是咱们也先小人后君子,学成后若是不回来,便要赔偿一些金钱。我是信得过两位师傅的,可是如今都是这样,还是走个形式更好。” 两位师傅也明白,再者在这里干了一辈子,感情还是有的。爽快地签了契约,心里却打定了主意:只学、少说。 第一百一十三章 油苗、竹子和牛 又走了几家矿场,请来了不少的炸矿师傅,约定半个月后前往南安。 修路修河的事,陈健并没有这些矿主说。 如今手中有钱,他是不想让这些矿主分羹的,将来还要用运河和木轨路作为制衡这些矿主的手段,决不允许他们把手插进来。 谁控制了道路和运河,谁就是大爷。 靠着操控运输费用,就能帮着任何一家矿场挤跨其余竞争者,合纵连横各个击破,巨大的诱惑之下这些矿主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作为解体重组南安煤铁行会的重要支点。 至于邀请那些炸矿师傅学习交流,陈健也没安好心。 如今南安有一所开蒙学堂已经完全墨化。陈健出了一部分钱,党产和慈善基金出了一部分,学堂内的开蒙先生一共二十八个,十七个走正规程序或是陈健贿赂学正后调过来的墨党成员,还有三个在墨化边缘。 资助的开蒙学堂,一律以希望小学为名,除了正常开蒙要学的识字算数之外,增添了体育和趣味自然两门课程,有人专门教习。 从开蒙学堂内,陈健和党派内同志达成了共识:某些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开蒙阶段不灌输任何政治思想,灌输了也听不懂。 但是学堂内的班长和各种代表、委员,必须由孩子们选举产生,从小就让他们接受选举的概念,潜移默化从小明白这个概念。 最好的宣传不是张开嘴滔滔不绝于无声处听惊雷,而是随风潜入夜润物无声的潜移默化,就是让孩子们自小接受权利的产生应该是什么样的,仅此而已。 最好的效果就是等这群孩子长大后,扔到某处荒凉的殖民地,可以迅速选出委员或是权利机构并认同,组成小社区。或是去当雇工准备争取利益,懂得抱团。 而在开蒙学堂之上,早在陈健扎根南安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准备中等学堂了。可以提供奖学金以期让更多的开蒙后的有天赋但是因为财力问题无法上学的孩子有学习的机会。 李芸等人编写的教材,以及之后完成的各种教材,就是这个学堂的教材。 除了这些科普性质的教材之外,这座学堂的名字叫蓝翔技术学校。 学制四年,前两年完成征程的科普教材和数学、文学之类的基础,两年后分科考试。 一部分之后的两年用题海战术和科学优势,走全国会试的路线,抢事物官的空位。 另一部分则用两年的时间成为专科技术工人,包括简单化工、酸碱制造、简易车床使用、粗陋机械原理、炸矿、新式纺织等计划中和已经进行的产业。 炸矿的部分,陈健已经物色好了人选。在矿区有一位党内的边缘成员,跟随炸矿师傅学了七年,算是学了六七分的本事,一些东西陈健听不懂,这个人却可以听懂。 将那些口口相传的技巧整理出来,靠陈健半吊子的力学水平,整理出一个大概的漏洞百出的启蒙基础。 从而快速培养,撑起全国矿区的炸矿新生代人才,以此作为切入点在矿工内部建立组织。 先拿最容易组织起来的、此时为数不多的真正雇工阶层练练手,培养骨干。免得等到手工业工厂大发展后经验不足难以快速开展工作。 至于那些老师傅开不开口,陈健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拿钱砸,不惜拿出自己玻璃厂百或是炸药厂百分之一的利润,作为干股。 或许有固守传统的,但肯定也有松口的,钱能解决很多问题。 钱一旦成为手段而非目的的时候,往外拿钱并不会有丝毫的肉痛,大大方方,豪豪爽爽。 对此,那些炸矿师傅还没来得及感受,跟随王哲身边的两个副手却先感受到了。 回去的路上,陈健开出了三百个银币的测绘费用,这在此时已然算是一笔巨款,尤其是对于这些搂钱不多的行当或是从业人员而言。 一路见闻,早已知道陈健在闽城南安的产业。既是开口,两个人并无怀疑,心花怒放。 王哲闷了一会,问道:“陈先生,你准备怎么修?” 见王哲松口了,陈健赶忙道:“靠近的矿区之间,我要修那种木轨路,连接到一处。以昨天去的那个煤矿为中心,修建一条通往闽河的运河。那个煤矿附近有条小河,不能通行船只,但可以蓄水作为运河的水源。” “木轨路不多,运河是大头。大致算了算,至少也要修二十里吧。十二步宽,三步深,可以通行内河运煤的平底船就行,暂时不需要太宽。” “如果能够从矿区的地势顺水而到闽河,那就最好。运河、船闸、修建的事,王兄不必过问,自有人负责。我只要一条完美的路线,以及沿途的高度水平。” “炸药很多,人工应该也够。这三百枚银币只是测绘的学识费用,其余的绳索、石灰、人手、木杆之类,都由我出。只有一样,两个月之内,拿出一个大致的可行路径。” “这两个月当然不可能前往齐国,我还要准备很多东西。此外,还有一些新的测角仪之类的工具,希望诸位熟悉一下。还有气球飞天后的测量、估算、预计、望远镜的使用,这都要通过这两个月尝试。” 王哲一听这话,点头同意。心中既想要看看新的测角仪,也想要亲身感受下飞到天上居高临下眼望大地的感觉。 那一定是和以往的测量完全不同的感受。 “工具人手,我会尽快准备。钱财用度、车马费用,我也会先期支付。总之就是越快越好。” ………… ………… 与此同时,南安的某处荒地上,赵四等人坐在一块石头上,盯着远处正在忙碌的人,也有几个不怀好意地走过来,一看都是流氓,也没有过分撩拨。 赵四看不懂这些人在干什么。 这是一片很大的荒地,人烟稀少,但是附近却有不少小房屋。 荒地中有一条小河,小河的附近挖的到处都是水坑,很多地方坑坑洼洼的。 这些水坑的上面,浮着一层黑乎乎的东西,有些水坑中还会时不时地冒出一些气泡。 水坑中,横放着许多的木头片,那些黑乎乎的浮在水面上的油脂被收拢在一起。 或是靠手捧着罐子将飘在水面上的黑乎乎的油脂收集到木桶中,或是将那些浸润了很多黑油的木头片归拢到一起。 附近还有不少人仍旧在挖坑,水面上倒映着一股奇妙的炫彩,在阳光下发出七色的光泽。 小溪附近的水坑显然都是人工挖掘的,靠着那种油脂浮在水面上用静水或是木头片来富集。 身边一人道:“四哥,这应该就是陈先生让咱们找的什么石脂油苗吧?他不是说闽城有卖的,咱们询问了不少人,这地方应该没错。” “这地方可真是有些偏啊。问过了吗?这片地是谁的?” “谁的也不是。都是附近的一群人在这里干这个。收集到桶里,卖到闽城。或是做药,或是做海军接弦用的火蒺藜,要么就是一些作坊里用来润滑铁器的。一年这一片地也能卖个千八百个银币吧。” 赵四有些奇怪,问道:“没人买这块地?” “有人想要买,但是刚来几天房子就被烧了,也明白呆不住,就走了。再说一年也赚不到多少钱,真正有钱的也不会买这个,天天挖水坑、在坑里拿着瓢刮,也不是什么好活。 一人奇道:“你说陈先生让咱们找这地方干什么?他一年几万银币的产业,怎么还看上这一年几百个银币的地方了?” 赵四呸了一声骂道:“你们懂个屁?陈先生既是看中了,回来后就让咱们找,那肯定是有大钱赚。跟着他还有吃亏的时候?人家从都城回来,还不是没忘了给咱们拎几瓶都城的酒?酒才几个钱?那情谊可是到了。再说咱们一年也分不少钱,要真是几百个银币的产业,你真当陈先生看得上?” 他心里其实也很奇怪,在几个月前陈健在闽城药房无意中发现了石脂之后,便让赵四打听打听这些东西是从哪来的。 当时也没当个事,结果等从都城回来后,喝酒的时候陈健又问起来,赵四这才想起来,赶紧来办。 再去矿区之前,陈健嘱咐赵四:如果找到了他所说的油苗,问清楚那片地是谁的。 赵四一听就明白过来,陈健是想要这块地。 这一行他熟。如果是耕地,能谈就谈。如果不能谈,就趁夜点火,或是往上面撒盐撒石灰;下套赌博骗人入坑;堵着道路不准出入等等,逼着人搬。 同时陈健有告诉他,如果找到了,那就立刻去买一批牛,还有买大量的毛竹还有会修理毛竹的师傅,重金寻找。 买牛的事,赵四没想过和这个什么油苗有关。在年前陈健就让他去联系一些养殖场或是屠宰大户,看看闽城的屠宰大户的牛血怎么卖,让他想办法把牛血都收拢到自己手中。 他以为陈健让他买牛是为了牛血,这个简单。毛竹的事,也不难,附近就有竹子,有很多精通竹子手艺的匠人,陈健说的能把一整根毛竹的竹节从内部都通开、粗细的两根竹子塞在一起之类的手段,虽然没人用这些奇怪的姿势,可是随便找个好一点的竹匠那都能干。 现在看来,地算是已经找到了,虽然荒远但还是在南安境内。明着的事赵四觉得陈健会办,剩下的事那就要交给自己了。 这时候对面走过来几个提着棍子的人,横着眉眼喝道:“干什么的?” 赵四看对面人多,便嘟囔道:“没什么,就是看看。” 对面骂了几句,让他滚蛋,他估计打不过人家,便顺从地带着人走了。 “回去。我去通知陈先生,你们去联系些朋友。” “怎么说?” “先吃饭,别说事。可能用得上,也可能用不上。” 第一百一十四章 学生、辘轳和井 赵四将油苗土地的事告诉了陈健,陈健给了他一些钱,让他联络些能打能抗事敢下黑手的人。这是他的本行,这一点上人脉颇广,陈健给的钱又多,明摆着剩下的就是他的,更是欢喜。 毛竹楠竹运回来了,炸矿的师傅请来了,学生找到了,学校也早已建起来了。 但是大部分开蒙之后的年轻人并不太热衷上学,或者说年轻人的父母们并不热衷。 如果不是学到极致,认再多的字、学再多的算数、认识再多的自然,也并不能换来钱。 父母将他们养大,是为了让他们挣钱的,不是为了让他们上学的。 对此陈健用了个特殊的办法。 新的蓝翔技校的学制特殊,陈健出钱供这些孩子上学,同时保证上完学之后他给安排一项事做。 但是,必须要签订合约,如果陈健安排的事他们不去做,而是想办法跳到别处,那就要一百倍的赔付陈健垫付的学费、食物等等,为期十年。 这样一项明显的人身限制,却换来了年轻人和父母的热忱,一时间人满为患蜂拥而至。 谁都知道,如今南安或是闽城中,陈健的产业颇多,而且在里面薪资丰厚,陈先生又是善人,能在这里干活那可比在别处强多了。 尤其是毕业后包分配,这更是一些人梦寐以求的事,别说十年,他们甚至想要签一辈子。 这些年轻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和将来的需求,不明白他们将来将会成为真正的雇工阶层,更不明白他们将来就是陈健所说的先进生产力的代表。 蓝翔技校的几个科班已经开展了简单的产业技术工人教育课堂,现在还在学算数认字的程度,因为教自然的先生不好找。 而新招收的一批人,则跳过了学习算数认字的过程,直接开始学习技术,或者说是摸索技术。 在一些年轻人看来,陈健就是闲的没事干吃饱了撑的。 但是有钱拿,有饭吃,将来学成后还有十年的稳定工作,据说薪资尚可,谁也不会多说什么。 这一批学生五十人,分出来十人跟着一位请来的老师傅学削竹子、卡卯榫、通竹节之类。 另外四十人则是从进入学堂的第一天开始,就被陈健拉着去从劳动生产中学习。 在作坊附近的一处明显没有泉水的地方,陈健让他们挖井。 年轻人也不管为什么挖井,既然让挖那就挖。 半个月,挖了一个一丈见方的大坑,没有一点的泉水渗出,而且底部已经露出了岩石层。 等彻底清理出岩石层的时候,学生们告诉了陈健。 陈健又让他们搬石头、学习搅拌水泥,将这个一丈见方的大坑砌出来,防止塌陷。 这个大坑大约四米多深,砌一个这样的大坑并不是难事。尤其是拥有了木轨道、水泥之后,这种活更为轻松。 在这四十多人砌坑的时候,大量的毛竹楠竹被运到附近。 陈健找来了黄德,又请了极为竹匠师傅,用大量的竹子做了一个绞车。 等到绞车、绳索、竹篾之类的器物准备完成后,那个四米多深已经露出了岩石层的大坑也已经砌好了。 按照陈健的要求,用石头和水泥完全支撑起了四周的土壁,留出了一个半尺见方的井口,只不过这口井是个枯井,没有水。 指挥人将那个竹绞车等立起来,安放在了砌好的井口后,陈健把那群学生叫到了绞车下。 “你们要学打井。” 年轻人们不解,问道:“可是打井不是这么打的,而应该是挖个可以容人的坑,从里面砌上石头砖头。再说了,这里根本就不像有水的地方。陈先生,若是你想挖井,我们建议你到作坊北边靠近山坳的地方挖,那里应该有水。” 陈健笑道:“谁说打井就是为了挖水啊?再说谁说打井就一定得像你们那么挖?我先问你们,之前学的东西都学会了吗?” “会了。怎么和水泥、怎么堆石头、怎么挖坑……这些都会了。” “和坐在教室里听人讲,有什么不同?” 年轻人们都笑了,说道:“讲的能听懂,但是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有时候讲的道理是对的,可是实际操作起来又不太一样。” 陈健点头道:“那就对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呢,就是个纸上的先生,躬行的事就得靠你们来办。” 他拿出一堆空白的本子,还有一大堆的石墨笔。 “我只能给你们讲大概,具体操作的时候,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你们具体操作的时候,就把遇到的问题都记下来。怎么解决的,也都记下来。出了问题,谁能想出来解决的办法,十个银币奖励。” “选出两个人,每天都要检查众人的记录。有问题,就记下来,回馈给我。” “现在,纸上的先生要给你们讲道理了。” “开始上课!” 四十多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了小马扎上,陈健叫人抬过了黑板和各色工具。 “今天先讲咱们这个井怎么挖。” 在黑板上画出了简易的绞盘和手动畜力冲击钻的原理,将一个由坩埚钢锻打的沉重钻头摆在了前面。 这是一个很沉重的钻头,上面是圆的,但是下面并非圆的,而是有一个倾斜角的斜面,淬火后硬度极佳。 众人看了看那个钻头,陈健在黑板上写了几句话,回身又开始和学生们讲。 “要挖这种井,先挖坑。挖到露出石头层之后,往下挖不下去了,再把这个大坑用石头砌起来。” “这就是你们之前学到的东西,接下来咱们说说怎么用这个钢钻头挖井。” 说完,陈健从旁边拿起一个铁钎子,对着旁边的石头,从上而下用力向下怼。 怼了几下,那石头终于碎了。 “大致就是这样。把这个钢钻头吊起来,用绞盘吊的高高的,靠着往下坠的冲击,一点点砸碎下面的石头。” “为什么这个钻头下面是偏的?因为要从四周往中间碎,如果只是中间是尖的,砸的多了后果就是中间碎了四周没碎。” 陈健拿起一块石片,笑道:“四周碎了,中间肯定碎了。中间碎了,四周未必碎了,因为四周还连着更广阔的四周。” “所以砸的时候,要让钻头不断转圈,让四周的石头都碎掉,那么这个井自然而然也就碎出来了。” 学生们对于这种新的挖井方法并不奇怪,原理很简单,谁都知道往下坠可以把石头砸碎。 只是看了看那个一尺见方的“井口”,有学生举起手问道:“陈先生,大块的石头能拿出来,可是小的碎屑怎么办呢?再说如果全都砸碎了,井里面只是碎石啊。这么小的井,我们怎么钻进去呢?” 陈健让人都站起来,站到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陶盆旁边,里面都是一些烂泥巴和砂子,与水混在一起黏黏糊糊。 拿起了一个看起来没有什么奇特的竹筒,将竹筒塞进到陶盆中,随后用力提起来。 在众人的惊叹中,陈健倒转过竹筒,哗啦啦地从上部流出了大量的烂泥。 学生们都愣了,这根竹筒太过奇特。泥水能从下面进去,但是却不能从下面出来。 将竹筒递过去,让学生们看看。 经过几十双手的传递后,刚才那种充满惊叹的神秘感霎时消散。 几个人嗤嗤地笑,摇晃着那个简单的小竹筒,不再如之前一样敬若神明小心翼翼。 就是一个竹筒,竹筒的底部里面是一张固定了一半的小牛皮,四周借助竹节弄出的凸缘。 就看了一眼,也就明白过来。 无非是将竹筒伸入到水底的时候,水会把小牛皮往竹筒里面顶,顶出一个缺口。 等到向上提出水面的时候,竹筒里面的泥水自然会把牛皮向下压,压到凸缘的时候,牛皮与竹筒之间的缺口消失。 故而泥沙只能从竹筒的底部向上,但却不能从竹筒往下落。 很简单的东西,几个粗通人事的年轻男孩忍不住古怪地笑了起来。 今天学的东西,怎么都透着一股床笫味道。 要么就是往小圆洞里用钻头大力地戳;要么就是顶开一层皮膜;而且顶皮膜的时候还要弄些水不能干了,若是干了要自己想办法加一些水。 坏笑的几个人再想想这是用来打井的,打井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于是有人不怀好意地问道:“陈先生,我们怎么算是学成了呢?” “洞里冒出水来。” 几个人都笑,年纪轻轻最喜欢这样的荤话,陈健也没责怪他们,反而说道:“你们若是能把打井的技术,编成一段荤话的顺口溜那就更好了。叫外行一听脸红或是体硬,让内行一听就懂暧昧一笑,我给你们花钱去窑子铺找女人。” 又将最后怎么把毛竹顶下去、怎么连接毛竹做井壁防止渗水、怎么用牛拉动绞盘、怎么清理里面的泥浆一一说清楚。 “现在纸上的东西,我算是给你们说完了。可以说,我这个先生就算是到头了。之后呢,你们就是先生了,说不准我还要请教你们。” “听着简单,但是很多技巧是在劳动中学习总结的,你们才是完善这个钻井术的人。若是将来这钻井术成功了,必然会把你们的名字留下。” “如今这井的上壁已经给你们砌好,楠竹毛竹绞盘牛也都给你们准备好了。可问题还有很多,也不是我能教你们的。” “打歪了怎么办?怎么知道打的直不直?钻头坏了吊在井里怎么捞?大的碎石用什么样的工具更方便取出来?一般打几下就把钻头换个角度?多高的高度最有效率而且钻头不会崩碎?” “这些问题就交给你们了。” 陈健冲着年轻学生们鞠躬致谢,然后指着那口已经砌好的井口道:“就从这口井开始吧。什么时候打出水来,一人一枚银币零花钱。如果打完了这口井,那就再打四口,位置随意,但是必须要距离这口井一里之外。” “四口井打完,你们就算是学成了。想留在学堂当先生可以,不想当先生,我会给你们找个好工作,累是累点,但是薪资绝对让你们满意。” “还是那句话。多写、多问、多思考、多琢磨。期待你们早点学成。” 众人看看身边的石壁,问道:“陈先生,你这不是要打水井,只是让我们练习打井?” “会有用到的时候,该打井的地方,就在那,跑不了。再说签了合约了,学成后就算用不上你们我也照样给薪水,难不成你们怕我出不起这钱?”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敢为天下先 该打井的土地的确就在那,也真的跑不了。 陈健没有打草惊蛇,那些用漂浮法从天然油苗溢出层撇油的人还处在最基本的捞油阶段,而且油现在并不值钱。 正规炼油是项技术含量很高的工业,但土法炼油有时候只需要两口铁锅就行。 无他,石油一开始开采出来,最不值钱直接扔掉的是汽油和柴油,唯一有用的是煤油。 在一些挖个坑都能往外冒油的地方,黑作坊炼油的方法是找个大铁罐子,里面装上原油。然后用挖出来的石油当做柴禾,泼在铁罐子上点燃加热蒸馏……这才叫暴殄天物,但人家浪费的起,因为打仗打的没人管,除了烧死烧伤的雇工费用外,成本忽略不计。 更有甚者,收集装油的塑料袋,闷在一起支起一口大铁锅也能炼柴油,无非就是容易死人。 这时候连蒸汽机都没影,陈健不会去想着什么内燃机。但是弄出的煤油用来点灯绝对适合,废料汽油也可以做一些适合攻打棱堡、接弦战的武器。 煤油灯比起现在的大部分灯烛都好,这一点毋庸置疑,也就鲸油能比煤油强一些。 有油苗未必有值得开采的油田,但是几率还是比平地要大出百倍。 有油田,靠挖坑取油并不现实,打井法才是正途。 陈健教的都是土办法,只不过这个土办法很有用,正统华夏就是靠着这种土办法在数百年前就能打出千米深的盐井,实乃第五大发明。据说一些四川人去花旗国修铁路,才把这种打井的方法传到了花旗国,才有了石油溪的辉煌。 千米井陈健并不指望,运气好几十米就能出油,就算不出也可以当着练习技术。 可以采油,也可以采盐,这都是赚钱的行当,传播速度快,又能促进牛养殖业,促进玉米等还未出现的饲料作物的快速传播。 辘轳加牛代替采油点头机;牛皮加竹子代替单向阀;竹筒加竹壁代替油井壁;铁锅蒸馏釜代替炼油设备;木桶代替铁皮油桶;灯用煤油灯代替汽油柴油利润;累的不能干活的老牛的牛血代替石油化工证明染料不止来自植物和天然矿产而是可以合成铺出新路。 如果油层很浅,比如只有二三十米,那么这就是一条完全可行的路,可以带动一大批的上下游产业,可以提前在正确方向上积累技术。 一步快,步步快。 技术是双向需求的,固然现在采油炼油的技术不过关,但同样巨大利润的新技术也会促进与之相关的各个行业的发展。 水泵、抽水机、单向阀、铸铁、制桶、密封、温度计、管材、铁丝……等等,都可以由反向需求促进发展,而不是非要等到这些东西都准备好再去做。 最关键的是,矿税种类中并没有采油行业,陈健可以避税逃税。最早发展起来的行业如果自己能够做到垄断,那么必要的时候在国家确定征税的时候不至于出现暴力反抗。 这是陈健极为关切的一件事,为此很郑重地去拜访了南安的官员。 以嗟远山为首的南安县的官吏们对于陈健的到来也很重视,财富决定存在感,而陈健不仅仅让自己富裕了,算是真正地带动了整个南安县的发展。 玻璃厂、酸碱厂、坩埚钢、炸药厂这些都属于是技术垄断行业。 南安就像是一条巨大的卫生巾,依靠闽城的海运,将全国沿海各个郡县的血吸到了南安。 税在南安交;雇工也有限南安的本地人;大量的捐助捐献贿赂也发生在南安。 现金从全国跑到陈健手中,陈健再发给雇工,雇工们又在南安消费。闽城的客商、都城的商会、求学的孩子……这一切都让南安变得比之前更为繁华。 临闽河的酒肆多了,客栈多了,马料车辆运输多了,可以说和从前大不相同。 加之陈健在都城搞得展销,用的都是南安县的名号,让这个原本很普通的县变得与众不同。 如今南安的官员考核都是上上,这些官员们当然清楚若是陈健忽然离开,南安只怕一夜之间就会出现大规模的骚乱。 而要不是陈健,南安的名号只怕在都城也不会如此闪亮,可以说是妇孺皆知。 再加上陈健如今还有着学宫先生的身份,有钱有名,真正算得上是县中名流。 这样的人,想要在县里买一块地,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虽说那块荒地里刨食的人,每年也会送上一些孝敬,但是那才几个钱? 这些官吏心中一算,陈健每年以夏天太热需要买些硝石制冰凉爽以免酷暑之下发病以致耽误县中大事为由送的钱,就比那些刨食的要多。 再者陈健又不是想要占便宜,不但买地,而是是以开矿的名义买地,那地价可就高了。 正常来说,这样的人物就算是想要开矿,那也是以买耕地、牧场、柴山之类的名义。 这其中的价格差的便有些大,陈健爽快地拿出钱,这边也就爽快地同意了。 买了一片大约一千亩的地,将赵四找到油苗的地方全都圈了起来,地契到手,陈健也不着急驱赶那些人,等着技校里的学生练习冲击顿钻掘井法逐渐娴熟、完善几个重要的细节。 买下了土地,又去拜访了嗟远山,商量另一件事。 与两年前陈健刚来这里时的态度完全不同,但谁也没提陈斯文救命之类的事,只当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 那时候陈健带了三四个人来到南安,嗟远山以为陈健只是想要做点小生意,不想两年过去这生意大到连他都有些吃惊。 原本想着只是照应一下,但现在看来两个人竟然可以把酒言欢谈谈互助了。 嗟远山让旁人退走,只是单独宴请陈健,陈健也不提陈斯文提起的事。 “陈先生这次不是为了买地的事吧?” “当然不是。我想修路挖河。” 嗟远山啧了一声,皱眉道:“修路挖河,那是民生大事。只不过需要议事会同意,才好调拨人手、财力、徭役。” 陈健笑道:“是我自己出钱找人挖河修路。不是县中民生,自然也不需要议事会商议。我出钱,闲着出力,不误农事做工。” “这是好事啊!天大的好事。都说陈先生宅心仁厚,你们墨党行事又多以民生为己任,这一点我是佩服的。” 嗟远山心想,你出钱,那南安的闲杂人又要少一些。而且农闲之时的农人也有钱可赚,这不是徭役强迫,你出钱不多人家也不去。 稍微一想,就明白只要这河与路在南安修,那对县里来说就是一大好事。 一旦河路修成,那也是他这个一县之首的功绩,何乐不为? “只不过……我这路不是修缮原本的驿路或是河道,而是另起炉灶新修一条路。这就不是我自己的事了,总要县里给个说法。路修成之后,九十九年之内,我也要有征收通行税费的权利啊。” 嗟远山一听这话,顿时警觉起来,陈健连忙解释道:“这你大可放心,我一不抢驿路,而不抢闽河,只是在无人无路之处修一条路。” “可是……这无法可依啊?” “但是法也没说不准啊。法不禁止,那么郡县之间不是可以适当调整吗?只要不违背国法,郡县之律可以适当变通。再说这是好事,前无古人,若是做成了,之后再有修路修河的事,便可以拿南安做个例子。” 嗟远山考虑了一下,问道:“陈先生,你这河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利可图。我又不破坏原本的驿路,又不阻塞河道。原本的通行一切正常。人们若是觉得我这条路更为便利,那自然会从我这里走。至于收通行的费用,那也正常。你想啊,若是走原本的路,所花的费用比从我那走更便宜,我这条路自然也就没人走。” 嗟远山笑道:“这就是你们说的什么放任自由,无形之手?” 陈健也笑道:“算是吧。你看,只要有钱可赚,那么南安的路与运河一修通,全国各地的有钱人也会有学有样。对民来说,通行方便;于国来说,河路纵横;这当然就是好事了。发善心修路,哪里比得上有钱可赚呢?” 嗟远山想了一瞬,问道:“有利可图,便会有人修路修河。若是无利可图之处呢?这放任自由,恐怕钱不会跑到无利可图的地方去吧?” 陈健大笑道:“说的太对了。无利可图的地方,那是政府要做的。我们这些作坊主、资本家又对那里的穷人没什么义务,又没钱可赚。修了,那是善良;不修,无可厚非。” 嗟远山也笑道:“那倒也是。若是那种无利可图的地方都修了路,要我们官吏何用了?那可真就是放任自由解决一切了,你们这说法只怕也无懈可击了。不过,陈先生,你这话可是和你们党派的说法不一致啊。你们不是最关注底层民生的吗?按说你这路应该修在偏远地区才对。” 陈健耸肩道:“先富带动后富嘛,你要相信我们作坊主大商人的德行。再说了,党产也修不起这条路啊,我个人出钱,不代表党派。我们党派的人,既没有多少在国人议事大会的,又不是华夏之王,这种事还远着呢。” 嗟远山听了这话,抬头看了一眼陈健,若有所思。 半晌道:“国家没有运河法和私人筑路法。陈先生,我怕你到最后血本无归。县里的规定是不能大于国家的法度的,如果一旦出台了收回路权和运河权的法规……就算给你一些补偿,可你的钱却被困在里面,变相地可就少了。” “远山兄,一旦这条河修好,有利可图,运河法和私人筑路法自然会有。难不成天下只有我一个逐利之人?” “这也不是我一个人说的算的,这要县议事会同意。” “这当然是政策,而不是法规,所以可以不需要通过议事会。” “那九十九年之期只能说说,政策最多十年后就可以半数否决或是县令一言而否。” “但在十年内,除非违背国法,只能三分之二数之上才能否决。十年后,南安因为这条路更加繁华、商旅便利,难不成将来大家讨论这件事的时候,会忘了天下修路挖河之事,自南安始吗?难道不会想起南安令嗟远山,敢为天下先?若是政策合理,其余郡县皆可拿来即用,只怕百年之后亦可留名。” 第一百一十六章 无为 资本家出资修建的道路与运河,只会出现在有利可图的地方,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是比起封建时代的路只修在军事要地、需要征发徭役、徭役征发时大户逃避小农难以照看自己的土地以致破产这些,还是要进步的。 不是资本家的先进性,而是社会形态所决定的。 这种进步需要钱,更需要很多不依靠土地或者说一无所有的雇工。 没有他们,一个纯正的自给自足的农业社会,修路的大量劳动力只能依靠底层农民,这就是劳民伤财。虽然从长远看对社会有利,但肯定会引起社会动荡。 只有拥有了大批没有被束缚在土地上的自由的劳动力,修路挖河才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打破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谁来修路挖河都是先进的。 在小农经济下,修路修河就算是青天大老爷,也最多是多给一些使役钱。可是对于小农来说,这点钱耽误了自己的土地,完全不值得。丢了土地,无以为生,这是无解的,所以修路修河之类的大好事,往往会演变成民变以致换天。即便遗泽千古但却暴虐为名。 嗟远山一开始的反对,也只是因为他以为陈健想让他征发徭役,可一听说陈健要自己出钱自己雇人,也就没有了顾虑。 他觉得这又不需要自己出面,给钱办事,就是一笔交易。愿意干活的也是有利可图才会去,全凭自愿。 敢不敢为天下先,在于这件事有没有可能做成。 做成了,那就是万众称赞;做不成,那便是千夫所指。 陈健虽然说了那么多,嗟远山却没有被这几句话说动,而是问道:“陈先生的钱必然是不缺的。既是这样,想来人也已经想好了?只有一样,你要知道徒工法里是有规定的,不能超过最高工资以免导致场面混乱,或是一些农场雇工只去修路耽误了农事。虽然现如今作坊林立,可毕竟还是农事为大。” “这我省的。自有分寸。” “陈先生做事说话,我是信得过的。不过……” 话到了这个份上,陈健也不藏私,将自己修河修路连接的位置和好处说了一些。 拿出了详尽的数字,给出了访问过多少次得出了运输费用和矿石消耗量,没有说对自己有利可图的事,只是说了说若是修好之后对于南安来说会有什么变数。 “远山兄,一旦运河修好,闽城所需的煤炭、铁、石灰、石料等等,均可从南安而出。” “一些作坊,也会因为原料便利而建在南安。而在闽城,这些原料降价后,一些商人也会选择扩建自己的作坊。闽城兴旺,南安自然兴旺,单单是沿河一带的商铺、酒肆又可以增加很多。” “如此一来,过往商税、经营税又能征收不少。民户便有几个闲钱,也会投入到运输、店铺上,钱才能生钱,民生才不至于凋敝。” “天下财富,并非金银,而是衣食住行这些生产出来的东西与流通的数量。流通的越多,财富也就越多。” “因而,修这条运河,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既不会妨碍农事,又让一些贫苦之人有了活计,哪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嗟远山看了看那些数字,听着陈健的陈述,心里也明白一旦这条运河和木轨路修好,南安的重要性会更上层楼,至于富庶更会远胜如今。 到时候闽城所需要的燃料、矿石等等,尽可以从这条运河沿河而下,比起其余地方运来的煤炭要便宜很多。 商人逐利,很显然到时候南安就会成为闽城最重要的一个县,而且是不可或缺的县。 不过他不是商人,而是官吏,所以想的问题和陈健并不可能想在一个位面上。 “陈先生,你说的这些我都相信。只不过……你这条河一旦修完,数千雇工聚集一起,河又修完了,这又怎么办?我只怕其中有些不法之民,借机生事。这条河在南安修,修好之后那些流民也会涌入南安,必不安定。” 陈健笑道:“日月星辰世间万物始终是在变化的。一旦运河修好,南安山区矿场输送闽城的原料日多,有利可图,难道矿主就甘心看着别人要十斤自己只能挖出三斤吗?” 说到这,陈健鼓足勇气说了句诛心之言。 “远山兄,南安矿区富庶,则其余县矿区必然凋敝。一增一减,皆为南安县大治之功。繁华于凋敝毗邻,方显繁华。” 四周既无其余人,嗟远山也没有反驳,呵呵一笑。 坐在那里思索了许久,终于说道:“这是有利民生的好事,我自然是要担这个风险的,毕竟为官一方必须要为一方造福。” 陈健连连夸赞,又拿出几张纸递过去道:“这是私人开挖运河、修建道路的一些管理办法。怎么说地也是国有的,两成的收益总归还是需要缴纳的。还有一些经营管理、管控调度、战时征用、国用矿产通行的一些细则……” 嗟远山接过去,细细一看,点头称赞道:“陈先生做事,果然滴水不漏。这些东西,就算将来国人议事大会真的讨论议定运河法或是私人筑路法的时候,也可以作为参照。这两成的收益……还是要收的……既是土地费用,县里也要参与管理招收人员……” 他对两成的收益还是很满意的,陈健也没有做太多的讨价还价,最重要的是这两成的收益不是收归国库的,这属于地方支配的钱财,因为国法中没有筑路修河的规定。 条文中也算是面面俱到,甚至连战时征用、国需调拨之类的细节都没有放过。 他也明白,这两成的收益算是陈健的底线了。再多的话,只怕也赚不到什么。 这相当于县里白得的,因为上面说的清楚,不需要县里调拨民夫,一切问题都由运河修建方承担。 这样一来,效率就可以快许多,自己完全可以把这个条文稍微修改,作为政令颁发出去。 将来这些条文肯定是要变更的,一旦真的在国人议事会上引起了反向,这两成的收益就是个大问题——出钱的工商业资本家和大土地主和财阀贵族不会接受,即便接受也会要求国家为这两成的收益承担责任。 嗟远山收下了条文,心情大好,和陈健又吃了几杯酒。 “陈先生,这南安县如今繁华,可以说很赖陈先生之力啊。这杯酒,算我这个一县之令替县中一些人敬你的。” 客套话之后,陈健便笑道:“我这些作坊,那是吸全国之银钱,跑到南安来花。若是跑到闽城去,那闽城也会比之前繁华一些。” 看似无意的话,让嗟远山心中一动,不动声色,笑道:“这闽城是一郡之城,南安小县,终究不能比。” “那是自然。若是有一天远山兄高升到闽郡,我便将作坊迁到闽郡,背靠大树好乘凉,乘凉之人也除草施肥,岂不美哉?” 陈健这话说的有些赤果,这是分明暗示自己想要当南安的地下组织部长,若是将来到了闽城,甚至还要当闽城的地下组织部。 官商勾结,也正是一条正途,如今并非家天下而是财阀贵族议会的制度决定了这种勾结是合理合法的。 嗟远山对此并不生气,陈健在南安做了这么多事,从未有过什么明着的不法之事,也没有利用众人替他逃避一些责任义务。甚至赋税从来都是按时缴纳,之余还资助民生,即便买地之类的事,也都是按照正常途径来的。 封建帝王会害怕资本把手伸到权利里去,而这也正是资产阶级革命的一个重要因素。有了钱,自然想要有权,不但想要有权,还想要不交税少交税的权利。 为此,嗟远山哈哈一笑,摇头道:“陈先生这愿景是好的。只不过南安小县,就算这两年评定为上上,又岂是那么容易升到闽郡的?不过若是等到运河修好,五六年后或可有些变化。” 陈健笑道:“五六年,时间未免太久。不说这个了,远山兄,前几天我听了个笑话。” “怎么说?” “你说一个孩子和一个大人比谁更高,可附近又没有土堆凳子让孩子长高,可有什么办法让孩子比大人更高?” “等上十年,长大了自然就高了。” 陈健哈哈笑道:“还有个办法,把大人的腿砍下来,那不就高了吗?” 这就是一句玩笑话,嗟远山呵呵笑了几声,瞟了陈健一眼,顺着这笑话道:“那这孩子怕是更比不过了,砍人犯法,失血而死以命抵命砍下脑袋,岂不是更矮了?” “可万一是大人自己砍的呢?” “那当然就另说了。这大人也是,长着腿好好的,怎么闲着无事砍自己的腿?” “说不准这孩子会占卜之术,知道这大人要自己砍腿,所以急忙跑来比高也未可知。” “陈先生学宫扬名,六艺精通,博学多才,不知道懂不懂占卜天衍之术?” “略懂,而且我还学过几天医术哩。” 说完这笑话,两个人举杯大笑,只当这个根本不好笑的笑话很有意思。 孩子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等到大人自己把腿砍断了后站过去比比高就好。 既然有人学过医术,腿断了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再接上就是。 酒宴最后,嗟远山佯醉,又提起了之前的笑话,却问了另一个不相干的听起来极为荒诞的事情,让陈健随意卜算一番。 陈健也是佯装醉醺醺的,用前世那群祭司的手法装神弄鬼煞有其事地卜算一番,用水酒在案几上写了一个二字。 嗟远山看过之后,笑道:“何为?” “为无为则无不为。”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大亨 不为,那是明面的不为;不争,也是明面的不争。 至于嗟远山到底什么来头,会不会借助这个机会提前铺路,那不是陈健要考虑的。 嗟远山是个正统官僚,不是爱国志士苍生为己任的理想主义者,所以陈健不用害怕什么。若是后者,打死陈健也不会把作坊安在南安,更不会说这些话。 如果这个官僚又恰好是个机会主义投机客,那就更完美了。 互相利用的极致,就是看起来没有丝毫的互相利用,一切依法办事依规处理,不徇私枉法。 所以嗟远山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安心治理南安县,以待清风起扶摇而上,不管怎么样他都需要一个契机。 转眼到了十月中旬,南安县一纸政令出台,但却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修运河修路这样的事,不是谁都能做的,不说别的单单是花费的钱财,整个闽城也没有几人可以拿出这么多的流动资金。 闽城的十月十一月,是很繁忙的时候。 一些打的土地拥有者种植的棉花正是收获的季节,和其余的作物不同,棉花的收获要持续很长时间。 需要大量的劳动力每天都蹲在地里,一点点地将棉桃摘下来,因为棉桃不是一天成熟的。 这样巨量消耗人力的劳动,也意味着小农经营的土地于棉花上无利可图。商人会操控棉价,尤其是籽棉的价格,耗费的人工根本赚不回来足够的钱。 尤其是土地将将够不需要沦为雇工的那批人,更是如此。收获季节,各种税费、借贷都需要偿还,单独的农民没有与市场议价的能力,忍受着商人的多重盘剥,也就没有余钱考虑等到价格回升的时候再卖——受潮、发霉、被耗子咬等等损耗,也不是小农所能承受的。 而摘棉桃的时候,又是其余作物的农闲期,因而大量的小农选择这时候前往一些大农场主的土地上摘棉花赚钱。 不需要交税,明码标价,按斤数换钱,虽然价格压得低,但也比自己种棉花要强。 各种行会早早地定好了今年的籽棉收购价格,作为商业资本家他们本金雄厚,在交通不便的前提下可以很轻松地操控市场。 这是一个陈健惹不起的势力,单独拿出来一个比钱财和影响力他不怕。但这样一个巨大的利益链和利益团体,那就不是陈健的小身板可以抗衡的了。 纺线、织布、轧花等等,都是交流密切的行会。和玻璃行会不同,他们没有上下游,最多就是那些海边海草灰制碱的小作坊。 而棉纺织行业,则是一个上下游利益密切的行业。从操控籽棉皮棉价格到籽棉加工、纺线、织布、染料等等,缺一不可。 织布的必然和纺线的关系密切,纺线的必然和轧花的不可分割,轧花的又肯定和籽棉皮棉的投机商人穿一条裤子。和小小的玻璃与酱油这种上下游很短的行业全然不同。 在闽郡的行会中,陈健的名声其实不怎么好。 有人说陈健涉足哪一行,哪一行就会出大事,玻璃行会毁了,闽城的酱油行会只剩下一些高端的苟延残喘,制碱行会要仰仗陈健的鼻息,算是恳求着这位闽城制碱行会的副会长除了玻璃行业的用碱外不要涉足其余漂洗缫丝之类的行业用碱。 持续了百余年稳定的行会制度,第一次出现了这样悲惨的局面,不得不让人有所警惕。 行会受益者需要的是稳定的旧时代,为了这个稳定他们会反对一切可能出现的变革和不安定因素。 因而当十月份的某天,陈健对闽城那些操控了皮棉轧花的商人和作坊发出邀请的时候,整个闽郡的纺织行业都炸开了锅。 涉足哪一行,哪一行出大事的名声,让这些商人和作坊主不得不防。 两年前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如今已经可以做到一封邀请函就能让闽城的夜晚多出了许多热闹。 哪怕是假如一位新上任的郡守,傻呵呵地说籽棉价格太低伤农之类,这群人都会呵呵一笑只当无视,因为那什么用都没有,有一万种办法让政令推行不下去。 可面对陈健,这些人还是慌了,这不是郡守更不是商务官,而是和他们一样的唯利是图的商人。 同行之间最明白自己的可怕和手段。 许多纺织行当的人聚在一起,那些轧花作坊的作坊主更是首当其冲,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陈健又要搞什么?你们可听到了什么风声?” “没有。他……他不会是想涉足轧花行当吧?” “轧花才赚几个钱?他是不是想涉足纺织行当?毕竟皮棉才能加工,而皮棉又在轧花作坊里才能出现。” “不行不行!千万不能让他进入这一行。我就怕他又弄出来什么东西,毁了大家的利益。” 轧花平日看起来是个很不起眼也不怎么赚钱的行当,但在整个产业链中则是极为重要的行当。 不少大的纺织业的作坊主也被陈健搅的不得安生,不住地警告着那些轧花作坊和控制棉花价格的商人。 “棉花不是玻璃。他陈健可以操控玻璃,但却操控不了棉花。他的作坊能在闽城建起来,但是棉花却不能流入他的作坊!一点也不行!” “对啊,谁知道他又要搞出什么事?” “他这次只邀请了轧花行当的,按说……他年纪不大却也是老狐狸了,搞得田文亮家破人亡。他难道会不知道,棉花根本不是轧花作坊说的算的?” 众人也有些疑惑,如今实在是不知道深浅。 若是别人想要涉足而且野心勃勃,那根本不算事,闽城的棉纺织行业的大人物们甚至不需要出面,随意一个手指头就能将其捏死。 可是明天要面对的人却不走常理,而且也算得上是根深蒂固,轻易间撼动不得。 争论中,有人提出:“如果他真的想要涉足棉纺的行当……不妨就让出南安?毕竟南安的棉花种植量不是很大,互相之间退一步,也好过你死我活。” 这话一出,立刻遭到了众人的反驳。 “一步都不能退!若是让出南安,谁知道将来他会干什么?就像是当初那些制碱作坊一样,让出来了。的确,陈健也算守规矩,可现在的问题是陈健不涉足漂洗缫丝的用碱只是他守规矩,一旦不守谁能制得住他?不能把希望都寄托他守规矩上。” 这一点众人达成了共识,寸步不让,无论明天要说什么,都必须思考清楚。一句话,让陈健的钱进不了棉纺行业,从源头上把他掐死,皮棉籽棉就是关键。 商议到了半夜,终于确定了明天的底线:告诉陈健,棉纺织行业不欢迎他。别想涉足,如果涉足那就是你死我活,寸步不让,决不有丝毫的妥协。 轧花作坊和棉花收购的投机商们整整一夜睡得都不安心。 第二天一早,几辆安装了四轮转向机构、有玻璃窗和内部软席的马车停在了这些人的门前,邀请他们上车。 如今闽城已经有不少这样的四轮马车了,坐着轻便,在城中的大路上行走也算舒适,加之有了玻璃窗和软席,更是身份的象征。 售价自然昂贵,但这门面却彰显的开。送了郡县官员一些,一些有钱人自然也要买上一辆乘坐,在大街小巷穿行的时候与众不同,受人指点羡慕。 这车还衍生出来一些新的词汇,一开始就是叫马车,后来有人觉得坐上这样的马车,一定乐的直哼哼。 再后来,这马车就在市井间被称作哼哼车。因为除了乐的直哼哼,还有车辆转弯和行走时候的吱嘎声小许多,听上去更像是温柔的哼哼而非剧烈的吱嘎。 人屁股下的椅子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在闽城能坐上哼哼车的人,非富即贵。 久而久之,人们便称呼那些坐在这样马车上的人为大亨,哼哼车的哼。富贵即为大。 大亨的本意只不过是坐马车的人,而这马车只不过恰好被人称作坐上去乐的直哼哼的马车简称哼哼车,同时坐上这样马车的人又都是闽城的有钱人和有地位的人,所以大亨从形容词变为了名词,成为了一个特定的称谓。 今天坐马车而来的一些人,有些是没资格被称作大亨的,但借着陈健邀请的光,也成了一回大亨。 只不过这些伪大亨们的心情却没有乐的直哼哼的兴致,透过马车上的玻璃窗看着越来越近的、那幢与众不同鹤立鸡群的建筑,不由地叹了口气。 那幢建筑和以前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比之前往来的车辆更多。 而内在的唯一区别,就是多出了一个牌匾,名叫“南安诸厂雇工协会”。 牌匾上方的某间屋子,就是这个什么雇工协会的办公场地。这个场地和这幢砖搂的其余房间完全不同,一眼就能认出来。 因为那个房间的玻璃被卸了下来,用来挡风遮雨的是最便宜的黄纸,甚至都不是专门用来挡窗户的正规的白色窗纸。 偶然有人走过,总会问问门口站着的人,为啥这雇工协会是黄纸的窗户?门口站着的人却都笑而不答。 玻璃厂的雇工协会用不起玻璃而用的是最便宜的黄纸,这简直就是笑话,而且这个笑话很快传遍了整个闽城。 第一百一十八章 想法是好的 黄纸糊玻璃的笑话是陈健力排众议坚持的。 不是拿不起这个钱,而是觉得黄色工会这么好听的名字,别被自己湮没了。 迫于当初的承诺与此时的形势,陈健决定做回好人。 在党派内众人兴奋的注视中,陈健所控制的几个作坊开始了最简单的劳动境遇改良。 率先提出了十二小时工作制,而且并没有降低工资,引起了雇工的热烈欢迎。并且提出了生命的一半归自己,一半归工厂的口号,一时间让党内众人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 除了十二小时工作制之外,还有各种象征性的伤残补偿、一旬休息半天、因经营状况单方面裁员要多给一个月的工资以让被开除的人可以有个缓冲期。 此外,陈健还在自己的作坊内率先实行了象征性的社保制度。 迫于徒工法的玻璃行业的最高工资,每个雇工每个月拿出象征性的一部分钱投入到社保中,如果能够活到五十岁,就可以每个月领取一点钱以维持生活,算是解除了这些雇工的后顾之忧。 如今的平均寿命大约是三十五岁,可能能稍微高一点。三成的婴儿死亡率,四成的未成年夭折率…… 白喉、百日咳、感冒、肺炎、水痘……等等这些,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夺走一个未成年人的生命。可以说,此时每一个活到成年的人,都是比死掉的那百分之四十要强壮与顽强。 而成年之后,也是随意的一种病就可以夺走生命。被狗咬、不小心被楔子扎破了脚、流感、肺结核、阑尾炎、胃炎、龋齿引发的炎症、拉肚子、伤寒、血吸虫、绦虫……基本都算是不治之症。 所以五十岁的社保,基本就是个摆设。陈健可以很确定,如今站在这里的这些雇工,最多只有十分之一能活到五十岁。 除了这些,还提出了每个月可以请假一天而不扣工资的制度,以及在内部作坊中建立起了工会。 仅仅是这些,就已经让党派内的很多人兴奋地疾呼,他们找到了一条真正的康庄大道,并且在党内的长期目标上,就将争取全国性的十二小时工作制与象征性社保制度放到了宏伟的百年目标上。 一时间这种行为缓解了党派内部的矛盾,并让党派有了一个长期的、可以追求的明确目标,并让党内的注意力第一次真正放到了那些最底层的、一无所有的雇工身上。 内部工会建立起来后,名义上雇工在工会的团结下可以争取一些条件,同时还可以申请一些劳动保护和环境改良之类的事。 这是一件大好事,雇工们兴高采烈、党派内的人也认为这是一条正途,本想着高高兴兴地盖一间大屋子,找文化水平最高的人写出牌匾,还要买几挂鞭炮燃放庆祝。 可是却被陈健阻止了,而且力排众议地定下了一条规矩。 众人疑惑,陈健说:“这一切都是施舍来的,太过廉价,所以也就配用最廉价的黄纸。如果什么时候咱们在其余工厂或是作坊组织的雇工工会,能够用自己的力量而不是靠施舍争取到了一定的权益,我会出钱送他们最美的玻璃窗。” 党派内的人与雇工们想了想,觉得的确如此,这个雇工协会完全就是陈健这个作坊主自己建起来的。既然不是自己争取到的,人家说让用黄纸,那就用呗,自己的确没有太大的发言权。 对于这些小小的变革,湖霖显得异常兴奋,他告诉陈健这就就是最美好的未来。如果这些变革成为法律、社保制度推广到整个社会并且完善,就证明一切都是有希望的,也就证明东西生产的越多也就可以让更多的人过得更好。 陈健觉得湖霖能这么想一点错都没有,所以没有泼他一头冷水,而是笑呵呵地表示支持。 然而事实上,陈健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资本家,所以他也只能在自己的作坊里实行这些微小的改良和制度不是因为他心肠好,而是因为他的作坊都是垄断行业,没有竞争。 就算这些东西推行了,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一些血汗工厂的潜规则就足以应付这一切。 譬如纺织厂从不签五年以上的合同,因为五年后纺织工容易染上肺病和纤维肺。而随着社保制度的推广,雇工肯定会有自己的劳动档案,那么在雇佣的时候,根本不会用曾经在纺织厂干过五年的雇工。 同样的,皮革厂、制鞋厂、水泥厂等等都是这样。水泥厂的硅肺、鞋厂皮革厂的化学污染白血病,所形成的潜规则就是三年一换人,如非必要的技术骨干不要熟面孔,以免检查出病被算作职业病。 这只是万千办法的一个,只有数量掌握了以上种种技巧,才能够在时代的大潮中站稳脚跟发家致富。当然如果根本没有任何的社保、工伤、劳动保护等规则,这些潜规则也就不会出现,但是问题还是一样染了病可以直接开除,反倒省了钻空子了。 这些斗争才刚刚开始,双方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但看到众人兴奋的神情,想想自己要为资本家的道德站台以免空想主义和反动主义占上风,还是没有多说,反而支持党派内为争取这些象征性法律而合法奋斗。 即便是如此简陋,陈健的这些作坊的条例还是被很多人称为:华夏的希望、国人的启明之灯……听的陈健面红耳赤有些羞愧。又没有外敌好用民族主义转移矛盾,群山戈壁与深海环绕,内部矛盾总归还是需要一些善于涂脂抹粉的人,一时间连那些出走的神圣道德同盟成员们也对陈健的做法表示了适度的赞赏。 这种圈内的赞赏并不会让那些被陈健邀请来谈事的人因此让步,而在邀请那些“大亨”来谈事之前,陈健还要先取得党派内部的支持。 因此在十月初,在这次邀请棉纺织行业的人来谈事之前,墨党内部先召开了一个内部会议。 与会的七十多人算是整个闽郡内党内同志的代表,陈健特意邀请了上次湖霖说的那位因为手摇起绒机而流落闽城的工匠。 陈健觉得,是时候和众人谈一谈了,只是不能谈的太深。 党内小组的代表们比外面那些棉纺行业的大亨更早地看到了轧花机,加之由于之前起绒机而延续了数月的讨论终于达到了高朝从都城回来后就没有对此事发表任何意见的陈健终于要发言了,众人觉得或许终于要分出对错了。 反对方的代表首先发言。 “陈健,诸位同志们,这台轧花机比起起绒机造成的后果更大。因为起绒工需要当七年的学徒,他们生活优越,缺了他们很多东西做不了。就算是有了起绒机,一些呢绒的特殊面料也不是机器能代替的。” “而轧花机完全不一样。轧花工不需要当学徒,任何人都可以干,所以他们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力量,甚至都不能拧成团棉纺行会里没有轧花工自己的雇工行会,而且就算拧成团又能怎么样,随便找一些人就能够代替他们。” “所以轧花机一旦出现,那些棉纺行会一定会采用。原本需要五十个人的工作一个人一台机器就能完成。全国大概会有五万到八万左右的轧花工失业,他们身无分文,得业则生、失业则死。” “我们当初聚在一起的原因,是为了让底层让更多的人过得更好。我不知道在诸位眼中,这八万人算不算人?他们活的好与坏,算不算大家值得关注的问题?” “但是机器的出现,的确让人的劳作变得轻松了,从这一点上看,这是进步的。” “所以,我们小组经过这几个月的讨论,得出的解决的办法。” “拿这个轧花机做例子,我们可以由那些轧花工出钱购买轧花机,但同时又不能让棉纺行会的人开除掉这些轧花工。反正没有轧花机他们还是花那些钱,有了的话轧花工却轻松了。五十个人买一个,这样每个人的劳动量都是以前的五十分之一。只要棉纺行会不开除任何一个轧花工,轧花工的工作比以前轻松,也不会失业以至于饿死。” “我认为,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去劝说那些棉纺行会的人,劝说那些轧花作坊的作坊主,让他们接受这个意见。对他们没有任何损失,他们可以只当这个轧花机不存在……” “对作坊主而言,他们没有任何的损失,有没有这台机器,都是花了那么多的钱干了那么多的活。” “对轧花工而言,他们可以从每天十六个小时的劳动中解脱出来。五十倍,就是每天两刻钟的劳作量。” “所以,我们墨党不应该反对机器革新,但是首要任务是去劝说那些作坊主。” 这番话说完,引来了一些掌声。 陈健偷偷看了眼湖霖,心说如今说话的这人绝对是你之前空想主义的拥趸,再看看发言者的年纪不由了然。 不过湖霖却皱着眉,显然对这个想法不认同,刚要举手示意自己准备说点什么,肩膀被陈健死死摁住,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 陈健没有嘲笑刚才那个人的意思,这种想法其实很正常也很符合时代,也不失是一种进步,而且是具有时代意义的一种思潮。 不但此时会存在,而且将来还会有进化版。 第一百一十九章 修修补补暂时是正途 陈健坐在那思索了一番,组织了一下语言,举起手示意自己反对。 主持者点了陈健的名字后,陈健站起身,会场内慢慢安静下来。 “同志们,我想刚才那位同志的言论,代表了咱们党内很大一部分人的心声,甚至可能有超过三分之一的人在理念上是认同的,所不认同的只是做法与是否能够成功。” “无疑,出发点是好的,这是值得肯定的。咱们也不讨论这个做法实践起来有没有可行性,我要说的是另一个问题。” “咱们从建立之初,目的就是讨论如何让大多数人过得更好。在场的每个人都不会违背这个初衷,所以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家庭、不同的财富在这个共同的目标下坐在了一起。” “但是,怎么才能让更多的人过得更好?我想,这就像是一个馒头,十个人吃。公平或是公正,这很重要,但是为什么非要是一个馒头?为什么不能是十个馒头?把馒头做的越来越多,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过得更好。” “一个馒头十个人分,就算分的再不合理,一个人最多能吃一个。而十个馒头呢?就算绝对平均,仍旧是一人一个。” 陈健看了一眼会场内的人,问道:“把轧花机给轧花工,让他们继续干那些活,请问馒头增加了吗?” “如果没有,只能说是让更多的人和以前过得一样,而不是过得更好。” “现在有五十个轧花工,一个人用轧花机轧花,其余四十九个去干别的,请问这五十个人所生产的东西,是不是比以前更多了?这就是进步,这就是让馒头越来越多,这样才有基础说什么让更多的人过得更好。” “你们所担心的其余四十九个人失业无以为生的问题,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但我是坚决反对刚才那位同志的说法,这不是让更多的人过得更好,只是让更多的人过得和以前一样。至少劳动所得和以前一样,虽然轻松了,可是并不能买到更多的东西,因为市面上的东西并没有增加。” “要知道,我们既要让馒头多,又要让馒头分的公正。绝不能只选其中一项,而彻底忽略地另一项。” “这是不是无解的?整体上,这个问题还需要大家继续思考,但就这件个别的事情上,并非是不可解决的。” “闽郡全部的轧花工大约三四千,假使棉花的总量不变,那么一旦推广了轧花机,那就只需要八十个人。” “剩余的人怎么办?可以干别的,我正准备修一条运河,这个我想大家都知道,修路修河是让城市变得更为便利更为繁华的好办法,我想这个大家不会反对。” “有人可能会问,修完之后怎么办?” “修完之后至少也要一年。一年后,轧花机推广,你们想没想过,那些不愿意种植棉花的自耕农会愿意种植棉花,因为棉花有利可图?” “棉花多了,纺织工是不是就要多?纺织工多了,织布工也要多。织布工多了,染布、种植染料、运输的人也一样多了。” “可以说,就算什么都不管,十年、二十年之后,这些如今失业的轧花工如果能活二十年,他们还会有别的工作。” “当然,人不是石头,不能放在那二十年不吃不喝,我们不能用这么冷血的目光去看待世界。” “可是我们可以用我们的头脑、我们的组织让这个时间变得更短。这才是我们应该为之努力的方向,而不是空想着去说服那些轧花作坊的作坊主。” “我建议,明年咱们党派的主要方向,除了已经定下的安全灯和煤矿雇工协会外,还要放到别处。” “比如在一些自耕农的村落,让他们见识到轧花机,以此坚定他们种植棉花的决心。” “他们不需要买,而是由我们建立轧花作坊,只收取那些人的加工费。从籽棉变成皮棉之后,他们愿意卖给谁就卖给谁,当然我们也可以收购一些。” “看不到轧花机,他们不会种棉花。看到了轧花机,他们会选择种植棉花。种植棉花,就需要雇佣人手,摘取棉桃,这又可以缓解很大一部分的失业的轧花工的工作,而且是可以短期之内促成的,让影响变得最小的。” “这样以来,棉花的种植量增加、市面上的棉花多了,是不是原本那些一年只能买起一身布衣的人就可以多买一些?能不能买起,这是另一件事,但是至少如果想要买的话,不会买不到。” “这就是让馒头增加了,而又没有让社会总的财富和货物停滞不前,同时又能完美解决轧花工一年后的生存。” “这只是一件事,一个个例,并没有广泛性。因为轧花工和起绒工不同,轧花工随便一个人都能干,具体到别的机器,自然有别的办法。” “甚至于,有没有一种道理,一种内在的、我们还没有发现的规律,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这是我们要探寻的,但在探寻的同时不能够夸夸其谈只说不做。而是要遇到具体的事情具体分析,找出可以解决的、符合我们理念的办法。” “在没有找到那种内在的、我们还没有发现的、能够解决所有问题的道理之前,我们要做的,就是修修补补!当一个修补匠,具体哪里出了事情在哪里解决,坚定地支持新的技术进步。” “这么做,难道不比去求那些轧花作坊的作坊主更有意义吗?我想,也更容易实现。” “我的修补方案就是这些,我说完了。” 一气说完之后,场面极为安静,主持者看了半天,也没有人举手驳斥,终于问道:“谁支持?谁反对?” 在场的所有人想了一阵后,绝大多数举起了表示支持的手。 只有几个人站起来问道:“那这只是修补,并不能适用于所有的机器。” 陈健点头道:“没错。但我们今天讨论的,难道不就是轧花机的事情吗?至于可以完美解决、任何机器都可以适用的办法,大家已经讨论了数月,完全还可以继续讨论下去。什么是社会的财富?什么是商品?财富与商品是怎么增加的?钱是什么?财富到底来源于劳动还是土地?财富是怎么增加的?” “正如我们要知道一些定理,才能够计算出一些几何题目一样。我们首先要讨论清楚这些最基础的问题,才能够由这些问题通过逻辑演绎来得出一个解决的办法,不是吗?” “在没有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之前,一切都是空想,一切都是猜测,没有讨论的意义。” “而在空想与猜测之下,我们能做的,只是修修补补,见招拆招。我听说都城已经有人为了弄清楚国民财富到底是从哪来的这个问题,每天泡在藏书馆中看书。也听说咱们中的一些人也在做这件事,这就很好,很有意义。” “搞清楚了那些最基本的问题,我们才可以用缜密的逻辑得出我们该怎么办。” “到那时,我们才可以说,我们所要做的、所追求的,是科学,是论证后可以实现的,是严密的逻辑可以印证的。而非空想,亦非梦城。” “毕竟,我们活在现实中。” 这一次湖霖率先表示了对陈健的支持,即便陈健在最后说了他很久前写的东西,而且是用否定的态度去说,湖霖并不以为意。 既然这一次的议题只是讨论轧花机的事,到这里就算是结束了。陈健想让众人自己去思索,先接受轧花机,再去考虑其余的事。 剩下的问题,就不是讨论轧花机和轧花工,而是讨论如何按照陈健说的那样推广棉花种植,让更多的人受益。 这些人明白棉纺行会的力量,在大部分人分析后认为不可正面对抗而是选择妥协之后,问题也就更加简单了。 由党产出一部分钱,购买部分轧花机,建立属于自己的轧花作坊。 同时将籽棉的来源,定在那些因为籽棉价格太低无利可图的农户身上,而非现在的大量土地的种棉者。 这就需要一部分脱产人员,前往农村开展工作。 包括以刀具工具玻璃和小玩意儿零售店、小额贷款、棉花种植技术传播等为掩护,快速在闽城或是南安附近的农村展开工作。 联合农户自愿组织种植合作社,展开一些互助活动,以杂货铺为掩护直接联系棉花种植户,和农村的实际控制者大土地拥有者争夺农村基层。 不是为了自己搞事,是为了替他人做嫁衣裳。 可以说,这个财阀制的隐藏贵族古典伪共和国走到了现在,已经到了该走下一步的时候了。 也就是火药的技术优势,附近又没有太大的敌人。 如果不考虑国人意识加成和技术优势,这样奇葩的制度放在旧大陆欧亚之间,或许早不知道被人吊打多少次了。 如今正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外部敌人的灭国之虞,内部矛盾的积累和技术进步下的变革,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帝制,由无上权利的皇帝缓冲上层与下层的矛盾,集中权利,开明专制,一票否决权的象征议会制,由无上权利的帝王和底层自耕农的支持,缓解矛盾。如今很多人支持这种想法,而且势力很大,正在扩大舆论支持,包括陈健的戏剧先生那批人,甚至包括党内的一批空想主义者。 要么,完善共和制度和资产阶级政府,快速完成手工业革命弄出足够力量的资本家,由技术进步和对外扩张缓和矛盾,增大资本家的发言权和让底层适当发出声音。 这两种,其实哪种在此时都是进步的,就看会过渡到哪一种。 但对陈健和此时身边的这些绝大多数的人来说,早已经在确定了暂时合作的盟友的时候就已经选好了走哪条路,所以也需要适当争取一些大农场主和农户。 不求支持,只求同情认可友善不反对。 而陈健,则要出面去和棉纺织行会的那些人谈出一个结果,争取到一定的利益,让皮棉作为原材料,在他们内部埋下分化和不受上下游行会控制的种子,独立出来达到某种程度地自由流通。 毕竟,他们中的一部分会成为盟友,和旧行会因为利益而决裂。 第一百二十章 背信弃义 这群将来可能的盟友们被陈健邀请,心情自然不会太好,但面子上还算过得去。 进到里面的房间,座位已经安排好。 不是圆桌也不是正规宴席上的分餐跪坐的单独案几,而是一个长条形的木桌子,在两边有座位。 陈健坐在了木桌的正面,和众人打了声招呼,互相问候几声走走过场,有人端来了茶水。 昨天邀请的,给了这些人一晚上的时间商量。 等安顿下后,便有人笑问道:“陈先生这次邀请我们,不知道有什么事?我是思来想去也难以理解。陈先生做的生意,可是丝毫和棉花沾不上关系啊。” 这话里的敲打陈健自然听得出来,端起杯呷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的生意自然是和棉花沾不上关系的。这棉花看似轻盈,可重若千钧,哪是我这小身板可以扛起的?” 座上众人都松了口气,心说你不想沾染棉花生意就好,那么大家什么事都可以谈。 可随即众人有疑惑起来,陈健若是不想要沾棉花,找自己这些人干什么?若说闲着无事就来喝茶,这茶也不是什么名贵茶种,再者咱们之间也算不上熟悉,这茶喝起来就少了许多意思。 疑惑间,两个雇工从外面抬着一个轧花机走了进来,陈健演示了一番后,在座的人全都不安顿了。 看着头上沾着棉絮的陈健,再看看那些被剥离的皮棉,谁也坐不住了。 “陈先生……这机器一天能剥多少棉花?” “不眠不休,一日五六十斤。” “质量如何?” “尚可。不如手剥的细腻,但是纺线并无问题。” 在座的诸人都松了口气,看来这一次是卖机器的,并非是他们想的那样要涉足到棉花行业当中。 看着那个新的机器,一个个都有些眼馋,也都有些不知所措。 机器很好,干的很快,可原本的轧花作坊那么多,如今所有闽郡的棉花,恐怕一家装配了许多机器的作坊就能自己完成。 一些人盯着这个机器,心里有了别样的心思。原本一家雇佣三百人的作坊,如今只需要六个人六台轧花机就行,可闽郡的棉花就这么多,在座的这么多人能分得过来吗? 可是不论是否分得过来,都知道这机器太好用了。一家雇佣三百人的作坊,开除掉多余的二百九十人,这一年能多赚多少钱? 一时间在场的众人都没了主意。 昨晚上这些人的确是商量了很久,但商量的问题都是怎么堤防陈健,却万万没想到陈健弄出来这样一台对他们都有利的机器。 谁都想要,但是要了之后利益怎么分配,这又成了一件让人不敢决定的事。 几个带头的互相看了一眼,决定先拖延下去,回去再做商量。 于是皱眉道:“陈先生,这机器的确便利,只是……只是我们仓促间拿不出主意啊。我们在郡中也算是有些名气,如今靠我们养活吃饭的雇工也有几千,这机器一旦出现……这几千人一时间无以为生,生出祸乱,我们也不好交代。” “再者,《徒工法》里也有规定,就算是要用这些机器,恐怕也得要过了年之后,等到徒工雇工的合约到了时间才行。” 陈健呵呵笑道:“在座的诸位当然都是郡中有名的人物。不过要说《徒工法》,恐怕有点不合适吧?你们也都知道,这法就是为了维护你们的。上面说需要正当的理由解雇就不需要负责任。” “什么是正当理由?我有新机器了,用不到这么多人了,这就是正当理由。法规上可没说这个不是正当理由,那是不是还不是凭司法官的一张嘴?难不成那些雇工还能心思计较这个?《徒工法》那是约束雇工的,可不是约束在座众人的,我活了这么久还真没听说过几次《徒工法》判雇工获胜的,大家心里都清楚。” 在座诸人会心地笑了笑,也没反驳陈健的话,一人又道:“可法终归还是要容情的,这么多雇工……要是出了事,或是被有心人煽动,那这可容易出大事。” 陈健也道:“这个你们也不用担心。如今就算合约的时间未到,你们可以把这批雇工转让给我,由我出钱雇他们做事,正好我这边还缺人手。你们有多少,我就要多少。” 话已至此,其实在座的都明白,这些不过是借口,谁也不会真的在乎那些雇工怎么办。 陈健看了看众人,笑道:“诸位,你们是不是担心这机器出现后,众人的作坊轧花怎么分配的事?其实很简单,我有两个办法,大家不妨听听?” “陈先生的话,自然是要听听的。请说。” “一嘛,就是按照现在的雇工人数,除以五十,分购轧花机。不过这样一来,原本数百人的作坊,可能只需要一间屋子就够了,未免有些浪费。二嘛,那就是大家合股,按照之前的分配方式分了这些利润,只需要一家作坊就够了。剩余的作坊,可以卖掉,也可以干别的嘛。” 看着众人,陈健想,轧花机的推广是不成问题的。轧花工算是最没有议价能力的一个工种了,替代太容易流动性也很强,也就意味着他们根本不可能抱团搞点事。 他现在说的这些办法,对在场的任何一人而言都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要不是他抢时间急需人手加之资本不够,就应该根本不和这些人交流,直接垄断皮棉,但那样一来容易出事很可能出现上前轧花工被煽动砸了他的作坊这样的事。 轧花工的雇工成本,只是这些人支出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他们对棉花收购和皮棉价格的操控,这才是这些人需要站在一起的根本原因。 真正决定利润分配的,还是得依靠自己的财力或是势力。 “这样吧,诸位要是还有什么问题,在这里一时也商量不出结果。大家不妨先回去,商量出个结果再给我答复。我只是为了卖机器赚点小钱,并不是想现在涉足棉纺行业,只是提前为那些雇工找一条后路。” 陈健没有丝毫强留的意思,众人对陈健的话已经信了八成,原本来时的忐忑化为乌有,气氛也就热烈起来。 用这机器已成定局,剩下的无非就是商量一下内部的利益分配而已,走的时候纷纷和陈健保证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给他一个答复。 不久之后,让陈健满意的答复就传到了陈健耳中。 让那些棉纺行业更为惊奇的是,陈健没有坐地起价,而是将轧花机以极为低廉算上去只赚了一丁点利润的价格卖给了他们。 到十一月中旬,闽郡的轧花工基本都被陈健收容到了修建运河的民工队伍之中。包括之前曾经在矿区修过木轨路的南安的建筑工。 闽郡的第一条正规的运河正式开挖,现在挖掘的人员不多,但是马上到来的农闲期会有很大一批的农户选择短期打工,陈健已经让人到附近的农村进行了宣传。 一些蓝翔技校的炸矿专业的学生,也以从劳动中学习为名头奔赴了这条准备的极为秘密、并没有引起太大风波的运河。 王哲等人已经勘探完毕,陈健高价请了闽城最好的建筑师——曾经主持过闽郡排污渠和沿岸炮台的修建。 经过这位建筑师傅的查看,和对炸药、水泥等新技术的观摩,给出了一个在此时算得上极为逆天的设计思路。 运河取直,会经过一道山谷,所以这位建筑师准备用石料水泥和炸药,在山谷中修建一条高架水渠作为那一段的运河河道。 这段计划中的逆天河道倒是不算太长,高度也不算太高,而且按照成本来算比从旁边绕路省很多时间。 但是这样的石料高架水渠在闽郡算是独一份,建筑师只是给出了陈健建议,当然心中还是期待陈健能够答应。 对建筑师而言,建筑就是他们可以留名千古的墓碑,尤其是一段可以在此时被称作奇观的高架水渠。 陈健看过之后,和建筑师讨论了一下防水、支撑之类的问题。 建筑师表示若是以前,自己最多有六成把握,而且考虑到山石的问题不会考虑。但是现在有了水泥和炸药,应该有九成的把握,剩下的那一成是不确定因素,就看陈健愿不愿意冒险。 如果愿意冒险,整条运河就可以缩短很长的距离,同时可以依靠水流的自身流动从上游缓慢地将运煤运石料矿石的船只送到闽河。 而且有了水泥、脚手架、竹子搭建的工作平台、滑轮组等陈健给出的建议,其实工期也不会太长,甚至可以保证在运河全部修完之前就先完工。 陈健琢磨了几天,爽快地表示了同意。 心说就算失败了,最多也就是多花点钱重挖,但要是成功了,既能成人之美,又能积累建筑学的经验,怎么看都是赚的。 运河在十二月初三敲锣打鼓地正式开挖,每天都会有人加入其中,除了那些轧花工的工资外,工资都是日结算,干一天算一天的活。 党派内的人给了陈健极大的帮助,作为整条运河的组织者,顺便练习一下自己的组织术。 而闽郡内的那些轧花作坊,也都用上了陈健的机器,省了许多雇工的开销,质量也并没有下降太多。 看起来当真是各取所需,互助共赢。 尤其是陈健的轧花机没有狮子大开口,甚至有人算过若是仿制的话,质量行不行先不说,单单的仿制后制作的费用也比购买便宜不了多少。 一时间棉纺行业的人对于陈健颇为信任,要不是陈健忙着挖河,非要宴请陈健不可。 然而到了十二月的时候,棉纺织行业的那些人忽然发现了有点不对。 很多人告诉他们,慈善商社和墨党的那群人,带着轧花机去了农村和农场,到处演示,动辄提及皮棉比籽棉要贵得多之类的话……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新闻的第二步 “他陈健想干什么?” 消息一经传开,原本已是过年的时候,正是乐呵呵一团和气的日子,棉纺行业的一群人却是气急败坏。 籽棉和皮棉中间的差价,是很大的一笔利润,这是到手的肉,因为这事到场的每个人都有分润。 陈健弄出这么一出,分明就是要从他们嘴里抢食。 “不对啊?我听说陈健那边并不准备收购棉花,他虽然产业颇大,但也吃不下整个闽郡的棉花。再说,棉花里面的道道,又岂是他能弄清楚的?” “就是啊,我听说就是把轧花机推销给那些大农场主,要么就是在村落里建起了个小杂货店,或是依托磨房合作,说是只给那些农户收取加工费……” “他们图什么?” 众人琢磨了一番,却很快得到了一个解释。 “你们说,是不是墨党那群人闲的没事干?他们认为咱们操控了皮棉和籽棉的价格,所以想要让农户直接得到其中的差价?毕竟墨党那群人脑子都有问题,尤其是那个湖霖,这种吃饱了撑得的事他们能干出来。” 这话一说完,众人恍然大悟。 “没错,这群人能干出来这样的事。太正常了……不是说陈健在自己的作坊里还建了雇工协会吗?这群人脑袋绝对都有问题。要是别人干,还真可能有什么别的目的,他们干,估计真就是为了那些农户。” “也对。这种事,他们干得出来。这不是毁人财路吗?” 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为首的几人忍不住笑道:“蠢货。过去籽棉的价格的确比皮棉低,那是因为我们收购籽棉可以赚差价。他们墨党这群蠢货把轧花机推广出去,还以为皮棉的价格还是去年的价格?” “是啊,可笑的一群蠢货。到时候咱们还省了去籽这一环节,压价后那群人才明白,这就是死路一条。到时候……哈哈哈,墨党那群人说的是种棉花能赚钱,却不想赔的要哭,只怕农户们还要怨恨这群蠢货呢。” “行啊,陈健怎么说也是咱们闽郡的人物,就是年轻了些。就当咱们这些叔叔伯伯们,给他上一课,哈哈哈……” 嘲笑中,几个原本做轧花作坊和赚取差价的商人坐不住了。 “诸位,咱们以前可是一条心的。如今陈健背信弃义,卖给了我们轧花机,又跑去给那些农民抛媚眼,我们可怎么办?” “就是!这一行里面多少利润?你们纺纱织布的没有影响,我们呢?” 为首的几个人皱眉道:“那你们说怎么办?打?墨党那群人在农村现在都是成群结队地活动,那群纠察队你们手底下那点人能打过?” “是啊。原本要是你们的轧花作坊还在,挑个快过年或是市面上没有什么活的时候,把那些轧花工开除,让他们把火撒到陈健头上。既能坏了他的名声,又能把他的作坊砸了。可是陈健却早早地把轧花工都带走了,现在想砸他都没处找人。” “找流氓在城里动手?赵四手底下还有一群流氓,真以为陈健的手那么干净?在农村动手?那群农户肯定帮他们,咱们商人在那边名声可不好。” “他的作坊在南安,在那边也算是根深蒂固,还有一群矿工支持,去那边打砸,不是找死?” 那几个做轧花生意的拍腿大骂道:“这厮处心积虑!背信弃义!真是干哪一行哪一行就没有活路!他是早就想好了,先把轧花工给带走了,到如今我手底下就那么几个人……” “我买的轧花机,收不到籽棉,我这作坊怎么办?我这机器算是白买了?” “今年还能干一年,明年怎么办?喝风?” “是啊,当初要是不相信陈健的话,那些轧花工在手里,就算是找官面也好解决啊。要是陈健敢把轧花机卖给农户,我们就让闽城的轧花工乱起来,让官面那些人收拾陈健。”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那群人真是吃饱了撑得,有病!那群农户得了好处,你们能捞着什么?要是得不到好处,反身就要吃了你们,骂的你们祖宗都不得安生。” 这几个人愁眉苦脸,哀怨连连,为首的那几个心想,如今也用不到你们轧花了,这操控棉价的事也不靠你们,你们便是骂也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只当没有办法……要怪,就去怪陈健和墨党那群脑袋有病的人。 气急败坏而又无计可施,明里暗里的手段又都难以施展,他们也算是真切地感受到了当初农户被他们压榨后那种欲哭无泪求告无门的感觉。 再看看那几个投机商的嘴脸,这些人心里哪能不明白。如今轧花这道工序已经用不到自己,哪里还需要和自己商谈?什么行会规矩,温情脉脉,那不过是各有所需。 现在这些投机商和棉纺的大作坊主自己靠钱就能操控明年的皮棉价格,只需要钱甚至都不需要轧花这道工序了,谁又愿意让这些人分羹? 愁眉苦脸的轧花作坊主真的已经是无可奈何,形单影只,无奈之下只好哀求道:“诸位,明年我们这群人要干什么呢?今后又靠什么生活?就我们这几个人,对陈健可是一点伤害都没有,你们可得拉一把啊。谁知道将来陈健会不会把手伸到棉纺行业里?他这是一点点地剥开咱们啊!” 为首的几个投机商哀声道:“我们也是没办法啊。你说他犯了什么法?也没有引起群体事件,反而让闽郡的流浪汉为之一空都去干活了。这样的人我们有什么办法弄他?他的生意是玻璃、钢、小物件、镜子,和咱们风马牛不相及,我们也是有心无力啊。” “再说,他又不走私,身上也没有什么可以抓的地方。就算走私,他父亲还是海军军官,反倒是真要惹急了把咱们身上那点事抖出来鱼死网破……” “至于说操控棉花涉足棉纺行当,你们还是想多了。这岂是他能涉足的?他可以靠二百人的玻璃厂搞的田文亮家破人亡,可两百人……就算一千人两千人,他能撬动这些棉花?” “如今木已成舟,咱们一起这么多年,我们心中也是看不下,可真是没有办法啊。不过明年,棉花的产量肯定要增加不少,到时候你们也可以做些纺纱织布的行当,总不会无事可做。” 那几人想了想,长叹一声也只好接受。 然而原本在一行是霸主,还可以和这些人谈笑风生;明年之后,却只能仰人鼻息了。 有人动了歪心思,却立刻那些投机商警告道:“别动些歪心思。雇人去杀陈健,于事无补。他的名声在闽城比我们可好得多,又是学宫的先生,真要出了事,你们摆不平的。打死了麻烦,打不死更麻烦,这种人报复起来……你可别忘了他在南安还有个炸药作坊和军械作坊。” ………… 棉纺行业的风波与南安运河的事,都没有在闽城引起大规模的轰动。 前者是圈内的事,而且影响要到一年后才会显现;后者在修成之前,也不会对普通人的生活带来影响。 又是年关,又是兰花球茎的交易季节。 被这片风潮泡沫带动起来的闽城迎来了冬天最繁华的时候。酒肆、茶馆、交易所、印花税征收处、钱庄……这些地方每天都在进行着交易,经过花匠培育和筛选的兰花也愈发娇艳。 期货制度已经逐渐成熟、张玄父亲在陈健提议下弄出的印花税也为闽城的税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年终评定考核又是一个上上,而且据说印花税的想法已经传到了都城,户部对此大为赞赏,就差最后的议事会走个过场了……而据一些消息说,可能下一任闽郡整个郡的税务官也会有张玄的父亲接任。 商务官石鸣大力支持兰花期货,提出了很多建设性的建议,但是并没有影响到上面,只是在闽城的兰花市场中名声不错,甚至有人写了篇文章盛赞兰花市场如此繁荣石鸣先生功不可没。 上一次玻璃作坊事件中,石鸣靠着自己的均输权支持田文亮,但是田文亮倒台之后,陈健像是根本不在乎一样,丝毫没有找他的麻烦。 几年前和陈健有过一点小冲突的石磊,早已没有了陈健平起平坐的资格,倒是靠着父亲和兰花风潮赚了些钱,但是比起那个当初和他在码头斗殴的人终究太过遥远。 各种传言不断,兰花市场还算稳健,还有人接盘,甚至传播到了临近的郡县,看样子颇有泡沫席卷沿海诸郡的趋势。 就在这一年的年关,就在兰花球茎冬季期货交易最繁忙的时节,那幢奇怪的红砖搂传出了一个很大的消息,顿时盖过了过年和兰花的风潮。 “本人得到了特殊贸易许可证,可以前往齐国进行合法贸易。一共九张船引。然而因本人修路补桥、捐献慈善、兴办学堂等开销巨大,一时资金拮据。” “考虑到货船往来有风险,但是获利颇丰,又想让大家共同得利共同富裕,因此决定开设风险投资公司。” “一共缺额十四万银币,为使更多人受益,也为了让大家不至于因为风险而倾家荡产,特此声明:单人最高额度不得超过五千,最低认购金额十银币。” “除户部特许贸易的两成收益上缴外,其余按照利润分红,年终分利账目清晰可查。” “欲购从速,所缺不多。另招收商队护卫、退役炮手、领航员、观星员……” “海运有风险,投资需谨慎。” “陈健。华历五零四年,腊月十九。”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二的五十次方的接盘侠 写的明明白白,海运有风险投资需谨慎。 可这个消息一出,顿时引燃了整个闽城的热潮。 谁都知道海运有风险,其实完全不用写。 然而特许贸易那可拥有巨大的利润,只要不是船只全部被毁,总能赚上一笔。 而且又不需要自己上船,只不过是投一些钱而已,众人实在想不到有比这个更好的投资方式——除了这几年火爆的兰花期货。 钱能生钱而不是盼着天上往下掉钱,这就是思维方式的进步。很多大的投机商嫌弃陈健设定了最高限额,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投入其中。走私虽然利润极大,但还是有风险的,比不得名正言顺地贸易。 尤其是这消息是陈健贴出来的,都知道陈健赚钱手段高明,又有各种作坊,加上新玻璃肯定会在齐国热卖,怎么看都是一次至少百分之五十利润的大好投资机会。 巨大的利益之下,众人只看到了利润,故意遗忘了其中的风险。 然而陈健在贴出这个告示的时候,湖霖找到陈健,问道:“你缺钱?” “不缺。” “那你这是干什么?” “共同富裕啊。大家都入股当商人当作坊主,这不是全民发财吗?” 湖霖古怪地看了陈健一眼,心里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 “财务委员经过商量,想要投一部分党产。” “行,但是最多只能认购五千个银币。” “这是自然。规矩就是规矩。” “陈健,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呢?” “柱乾兄,你不会是怀疑我舍不得让别人赚钱吧?我往外扔钱的时候,那可是眼都不眨的。” 湖霖笑道:“不是不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你急匆匆地从运河那边拉着我还有一些同志跑回来,总是有点奇怪。如今也有很多会记账的人,商社里这几年也培养了一批会计,你拉着我回来干什么?再说了,这特许贸易的事,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你可是连出海寻死的事都和我说的。” 陈健嘿嘿笑道:“其实还是有些不对的。你说现在闽城风头最炙的投资是什么?” 湖霖想都没想道:“兰花啊。” “那你说兰花值那么多钱吗?我想请大家回来看戏,顺便让大家琢磨琢磨,兰花和棉布、粮食、玻璃有什么区别?钱到底是什么?价格是什么?为什么棉布的价格大致上会保证在一个区间,长久看不会低于某个价?决定这些东西价值……呃,价格的是什么?这不都是要琢磨的事吗?总得亲身经历,才能恍然大悟啊。” 话音刚落,湖霖似乎明白了什么,惊道:“你要搞事情?” “我搞什么事情啊?我也是前几天夜里睡不着忽然想到的。” 陈健笑呵呵地回答着,心里想的则是这一次一定要赚钱,哪怕是赔了自己往里面贴补也要让人相信,把钱投入自己的风险投资公司是有大钱可赚的。没有什么比狂热诱惑下的非法集资来钱更快的方式了,怕势单力薄斗不过一些人就把所有人都绑上,这才只是个开胃菜。 湖霖则是低着头,考虑着陈健之前的问题:花和棉布有什么区别?价格取决于什么?看上去似乎很简单,应该就是这样或是那样的,但到底是为什么湖霖忽然觉得似乎自己也说不明白这个看起来最简单的问题。 ………… 告示贴出后,很多人蜂拥而至,然而守门的人告诉众人,正式投资要等三天后,现在可以先问一些问题,或是回去筹钱。 十四万银币,数量不多,而且最低限额才十个银币,市民阶层中的一些人也是可以投资的。 众人正盘算着自己想想办法把钱用别人的名字投出去的时候,一个人捧着两盆鲜艳的兰花也一堆球茎来到了红砖楼的咨询处。 “你们只收现金对吗?” “对啊。” “可我现在没有现金,这几天大家都在谈论陈先生风险贸易的事,兰花的交易量很少。你们看……我这些兰花和球茎,能不能抵一部分钱?毕竟后天就要投钱了,可才十四万银币的限额,我怕来晚了就被填满了。” 红砖楼的门前站着很多的人,这个捧着兰花的人不知道从哪来的,看得出神色很焦急。 的确,从这个消息传出来后,兰花的交易量立刻停滞了,很多人想要抓住机会把钱投到里面,都想要银币而不是兰花期货。 很多观望的人感觉到了不对,已经开始快速出手,可是并没有人接盘。 在红砖楼前负责解释接待的商社成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就像是刚从南安或是某个县城来到这里一样,仿佛根本不知道兰花的价值。 听到这人说完,小伙子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说,你在说笑吗?这花能值几个钱?我们要的是钱,不是花啊。再说了,就算这是典当的地方,这花开的娇艳,可也最多值两个银币。加上你这些葱头……这葱头要去菜市去卖才行。” 捧着兰花的那人急道:“什么葱头?这是兰花球茎,可以卖出大价钱的。要不是我急于用现钱,哪里舍得变卖?” 气急败坏地说出了一个抵价的价格,年轻人哈哈地笑了起来。 “啧啧,难不成这是金子做的?你说值钱,可也得有喜欢花的人买才行。没人买,这就是个葱头,甚至还不如葱头。葱头最起码还能炒菜吃呢,这破玩意能干什么?这不是棉布,总有人要穿;这不是粮食,总有人要吃;这不是玻璃,总有人要用……你这东西要我给你估价,两个银币,不能再多了。” 那人一听,怒道:“我和你说不明白。陈先生在吗?请他出来。” “在。你等着啊,我去叫。陈先生来了,你这东西也值不上这个价啊。” 年轻人起身进到楼中,片刻后引着陈健出来了。 “陈先生,你是见过世面的,这花我的要价不过分吧?” 陈健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枚小沙粒道:“这东西要是有人愿意一千个银币买,那就值一千个银币了?那我现在花一千个银币买粒砂子,是不是大家就可以拿着五粒砂子到我这抵五千个银币?你这花……要价确实过分了。” “怎么会过分?现在是什么价?你问问去啊。” 陈健笑道:“什么价?什么价那也是有人接手才有这个价。没人接手,这就是一盆花,最多两个银币。再说了,现在什么行情啊?喜欢这花的人基本人手一盆了,那剩下的花谁要啊?每年的根茎都能繁殖,就算今年值这些钱……哎,你上过学吧?” 忽然问了这么一句,那人点头道:“那是自然。” 陈健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石膏笔,当着众人的面,在红砖墙上写了一个数字。 “就算一年出两个球茎,就算现在闽城就有一盆花。我估计,我能活七十岁,那就还能活五十年。那咱们算算……二变四、四变八、八变十六、十六变三十二……” 一开始的几个数很不起眼,一直到八年之内尚算可以忍受,然而到了第十六年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开始惊慌…… 陈健还没等算到五十年,算到三十几年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大致算了算,五十年,那是一千万亿……一后面十五个零。咱们全国男女老少加在一起,三四千万,后面才七个零。怎么着?五十年后就算这东西一个银币一枚,全国每人要买四千万盆才行,那就是四千万银币。” “谁有这么多钱?就算是最有钱的那几家,你问问把他们卖了,他们能凑出这么多钱吗?而且现在整个闽郡的花,可不是一盆啊。” “我这人是学宫先生,你们也都知道,最讲道理,又喜欢算数。数就在这,你们自己看吧,你们说这花值多少钱?” 在场的所有人看了看红砖墙上的超长的、十六位的数字,全都愣住了。 小心翼翼地数了数,一个个吞了口唾沫,心说要按如今兰花的价格,这尼玛就算一盆一个铜子,五十年后也买不起啊。花是越来越多的,可花要卖给下个人才能变成钱,下个人总会有个终点的,因为没有一后面十六个零这么多人啊。 陈健苦着脸,继续说道:“莫说这花结出的不是金银,就算每朵花结出一两金银,五十年后一人要分上四百万斤的金子,那金子岂不是和海水一样了?就算是金子,到时候也未必换上一粒麦子啊。” 抬起头,看着捧着花的那个人。 陈健做了一个很坚决的表情,拒绝道:“对不起,这花在我一眼一文不值。当然了,只要还有人继续接手,你这花还是能卖出去的。但肯定会有没人接手的时候。” “在倒数第二个之前的人手里,这花可以算是银币。” “可是,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倒数第二个,但在最后一个真正出现之前,你所认为的你是倒数第二个只是猜的只是盼望的的一个预期,而现实是……你此时此刻就是最后一个,倒数第二只是一种可能。” “可能这两个字……值那么多钱吗?” 第一百二十三章 花挺好看的 一番话之后,在场的许多人傻傻地看着那盆花,盯着墙上那可怕的数字,心中狂跳。 在这之前,很多人就隐约觉得可能会出问题。 可即便是这样想过,却在巨大的利润诱惑之下丧失了理智,冥冥中相信自己肯定不会是最后拥有花而非银币的那个人。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倒数第二,为什么就不能是自己?为什么自己一定就是最后一个? 这是今年的想法,比起去年,至少已经有人开始想这个问题了,但谁都没有戳破自己或是别人的美梦。 然而现在连陈健这样的人都公开表示在他眼中这花一文不值,瞬间将众人心中的那一丝侥幸击的粉碎。 片刻之后,那个捧着花的人转身就跑,陈健在后面喊道:“喂,你做什么去?慢点,别跌倒,这水泥地摔倒了可是很疼的。” 那人头也不回,只是喊道:“干什么?我趁着还有人不知道,先把这花卖出去,几个钱都行!我要的是钱!我可不爱花!” 话音将落,人已经消失在了路口。 顷刻间,围观的众人也有七八个人转身就跑,留下的都是从没有做过这种投机生意或是做过但已经变现的人。 这兰花的风潮是谁弄出来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谁会是陈健说的最后一个人。 ………… 几天后,闽河附近的一家小纺织作坊里,一个女工提着一桶脏水来到河边准备倒掉。 粗大而沉重的水桶在女工的手中似乎很轻盈,有些粗壮的手臂在不寒冷的冬天半赤着,头上包着一条破头巾,扎着一条很多污渍的围裙。 或许很久前提着水桶的手是一双很稚嫩的女孩的手,但现在已经粗糙的仿佛树皮,几道皲裂的口子在手背上肆意地张扬着,露出里面鲜红的肉。 指甲和手指肚上被纱线勒出一条条沟壑,脸上也因为常年的劳作年纪轻轻就变得干黄而又粗糙。脸颊有些不健康的两团红色,偶尔咳嗽几声,却急忙忙地掩藏住自己的咳嗽。 包头的头巾下,隐藏着一道疤痕,似乎是被什么钝器击打后留下的,但现在只剩下了不怎么明显的疤痕。 女工将沉重的木桶提到了堤岸上,正准备倾倒的时候,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年纪有些大的老男人,手里捧着几盆鲜艳的兰花,似乎在那哭。 女工不知道那人在哭什么,看着老人手里的那几盆兰花,幽幽地叹了口气。 “要是……要是我那盆花没有被偷走就好啦……” 倾到着泔水桶,心思却不在水上,而是想到了自己曾经也有这样一盆象征着希望、治愈、健康的花,就在自己的窗台,陪伴父亲走过了重病最后的一段日子。 那时候兰花才两个银币一盆,那时候她只是希望用家里最后的一点钱为父亲换回一个希望,据说这种花可以让那些得了怪病的水手都起死回生。 可是父亲还是死了,但那盆花却在父亲死后留下的一无所有中,让她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她记得两年前,就是这时候,兰花已经涨到了几十个银币一盆,而自己那一盆又绽放的鲜艳。 纵然喜欢,可那时候却没有了爱花或是爱那希望与美的资格,只想着第二天卖掉,换成最粗俗的但却又有希望味道的银币。 但却不想,就在那天那里被人将兰花偷走,还把自己打伤了。 那时候,她还是个女孩,手还有些白嫩,甚至有时候还会想到希望、美丽、未来、幸福这样奢侈的词语,还有时间看着窗前的花傻笑。 那之后,她在花丢了后哭了人生的最后一次,因为哭了也没人看,更没人劝慰。 挽起了头发,退掉了因为父亲治病早已卖掉的房子,在城中寻求一项可以糊口的工作。 她记得那时候,闽城还是有好人的。 一家名叫乔记酱铺的小店收留了她,让她做些杂活,总不至于饿死,而且还可以偷吃豆子。 那时候,虽然不哭了,但还没有长大。 虽然不哭了,可却总会幻想要是那一盆兰花没有被人偷走该多好,自己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偷偷嚼豆子的时候,总会这样想,甚至幻想着自己穿上了丝绸、带上了玉珠,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小作坊…… 可是吃多了豆子会放屁的,大大方方地放过几次后,之前那样的幻想也就少了许多。 原本如同兔子一样小心翼翼的她,嗓音变得粗大,胳膊变得结实,学会了骂人,更在市井老娘们儿谈话的时候不再脸红……只是怎么也记不起以前那种倚在窗前看着夕阳红花时的微笑是什么模样。 酱铺的老板心肠还算不错,就算知道她偷吃豆子也不会责骂。 但是一年前,不知怎么,原本生意尚可的酱油铺子生意越发地差了下去。酱铺的老板每天也是阴沉着脸,到后来发展到每天清晨就喝的醉醺醺的。 就是那时候,一天早晨她不小心撞到了酱铺老板,被喝醉的老板狠狠一脚踢在了胸口上,落下了咳嗽的毛病。 不久后,徒工们都走了,酱油铺完蛋了,老板的小儿子变卖了铺子,开了一家纺织作坊。 那是一家挺好的人家,或是可怜或是因为知道她咳嗽是因为被踢了一脚,所以让她留在了新开的纺织作坊里劳作。 除了纺线外,再就是帮着做一些家务,收拾一下,这样晚上可以有个睡觉的地方,比如在作坊里铺些稻草睡下。 每天干活很累,睡得也晚,女工们年纪都不大,可却从不说那些脸红心跳的话。 不是不想,而是肚皮下面一时畅快了却怀了孕,那就干不了活,可是要挨饿的。 再说了,生下来的孩子,毕竟是自己的骨肉,总归还是有些舍不得摁进泔水桶里淹死,找别人帮忙摁可大家都忙,哪里有时间呢? 这种情况下,她也不再做梦了,各种各样的梦都不做了,包括当初要是自己的兰花没被偷会怎么样的梦也不做了。 不只是白天不做,连晚上都不做了,因为太累。 累到连做梦都觉得累。 今天倒水看到了兰花后的感叹,是两年来她第一次又一次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但也只是感慨,叹了口气之后,便提起一桶河水想要回去。 可这时候,不远处捧着几盆花的老人忽然把花放到了堤岸边上,自己噗通一声跳进了河里。 女工心想,这样的天气,跳进河里难道不冷吗? 然而看了一会,发现那个老人并没有浮起来,女工明白了。 心想,原来只是自杀。 于是提着桶回到了作坊,继续一天的劳作。 第二天,仍旧是昨天的时间,照例提着一桶水去河边。 河边围了很多的看热闹的人,两个人用铁钩子把河里的死尸捞了出来,泡的稍微有些发白。 女工围过去看了一眼,那两个拿着铁钩子的人笑呵呵地把死尸用绳子捆上,笑道:“这几天死的人有点多,真有些忙不过来。” 旁边有人问道:“死的这个也是因为兰花?” “还能因为啥?这老头和老伴儿两个人本来有些地,还有个磨房,在城外那也是个有些钱财的。老头前年买了几盆兰花,去年大赚了一笔。” “这回可是厉害了,问人借的钱、把地和磨房抵押了出去,天天蹲在城里。这眼瞅着又是年关了,手里这些花又能赚一笔,谁曾想出了这样的事。” “地没了、磨房没了,借了亲友一堆的钱,老伴儿前几天刚得到消息就发了心疼病死了。就剩他一个,不死还能怎么办?别说他了,就是咱城里有几个打投机商,那也不是快要上吊了?” “哎哎,别站着啊,过来帮个忙搭把手,我得给他背到外面去。这人喝水死的,死沉死沉的,身子又硬。” 几个闲汉赶忙过去,帮着把死人上了肩,乱哄哄地就要走。 女工又听了一阵,大约明白了什么,心说原来这兰花没人买了? 看着人群散去后河边散落的几盆花,喊道:“这花你们不要了?” 前面的人头也没回,喊道:“死人的东西,谁爱要谁要吧,这东西最好别碰,那是要家破人亡的。” 几天前可以让人为之疯狂甚至可以当钱花的兰花,就在临近年关的日子里随意地摆在了河边,颜色仍旧绚烂。 女工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捧起来一盆,心说其实这花挺好看的,我就带回去养着吧,反正这东西只喝水不吃饭。四年前,我也是个爱花的女孩子呢。 低头随意抄起了一盆花,沟壑丛生的手指下意识地触摸到了花盆的地步,纵然手指已经粗糙,可花盆下面的一颗瓦泥中的小石子还是唤醒了她几年前的记忆。 这好像就是她被偷走的那盆,当然不会是这个在城外有地有磨房的老人偷的,而是不知道转手了多少次转到了老人的手中而已。 其实底部有石子的花盆很多,可女工还是想要相信这就是自己丢的那一盆。 她觉得是,那就是吧。 重新捧到手中,心已波澜不惊,因为这只是一盆花,仅仅是一盆花了。 回去后,在自己住的稻草堆旁将花盆放下。 在河边已经浇过了水,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做。 吱吱呀呀的纺线声中,另一个女工在换梭子的时候看了一眼角落,说道:“这花长得挺好看的。” “嗯,挺好看。” 女工回了一句,回过头多年来再一次如同当年一样,露出了微笑。 “真的挺好看的。” 喃喃地告诉了自己一声,熟练地捻起线头,不再抬头。 花还是那盆花,那盆自己曾经幻想过的花,可如今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己手中,终究什么都改变不了。 花不是希望,卖了花的钱才是。 可如今卖不出去了,花还在,当初的希望又在哪呢? 第一百二十四章 雪崩 闽郡基本没下过雪,除了很多年前那次大饥荒的时候下过几场外。 所以面对着兰花期货和交易的忽然崩溃,没有人想到雪崩这个形容词,自然也不会想到雪崩之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之类的说法,因而所有的怒气都宣泄在了兰花和官员的身上。 从红砖楼的风险投资消息传出后,到陈健算了一个二的五十次方的大数字吓唬人。 短短一天的时间,原本虚假繁荣的投机、期货市场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场景。 本来因为募集资金的缘故,一些看出问题的投机商和富裕市民握紧了自己的钱袋子,准备将钱投入到三天后开始募集的海运贸易风投当中。 毕竟那是实打实的东西,狂热到顶点的人还是有稍微的清醒。 这导致的兰花期货投机的停滞,如果只是停滞,总还有让人看到希望的时候。 然而腊月二十那天下午,忽然间有十几个人冲入了兰花期货交易所,用只有上午八成的价格急于抛售。 本来只是停滞,人们只是因为需要现金所以观望,所以价格在上午并没有暴跌。 当这十几个人开始抛售的时候,有人觉察到了不对,并不敢接盘,而是迅速派人去外面打听。 到傍晚的时候,红砖楼墙壁上的数字和砖墙前面的话已经传遍,所有的投机商和富裕市民都知道了陈健的话。 当夜,整个闽城都乱了起来。 数年的虚假繁荣卷入了闽城太多的人,也卷入了太多的流动资金,这已经不是几个人几十个人的事情了。 第二天一大早,原本每日繁忙用以传播交易信息的茶馆酒肆还未开门,外面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 很多人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或许还有没有听到消息的人,会来收底。 或者,即便不是正常价格出售,即便不再赚那么多,哪怕是收回自己购买所花的那些钱就行。 可是现实很快让这些人绝望了。 正值年关,正是春夏就预定的球茎期货交易的时候,那些购买了期货的人只不过预付了一些定金,并没有给出全额的金钱。 原本写着数量的期货票据,随意一张拿出去一天之内就能换成亮闪闪的银币,可现在只是一张废纸。 那些预定了期货的人盘算了得失,根本没有露面。 他们决定赖掉这些期货的票据,自己支付的定金就当不要了,就当是打了水漂。宁可这样,也不能搭上更多的钱。 可是已经预定出去球茎期货的投机商却不会同意,这些期货票据他们只拿到了定金,可这点定金连成本和自己当初投机花的钱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一方想要赖账,另一方则想要让对方在整个市场明显雪崩的情况下继续承认。 前一天还一团和气的投机商们一夜之间反目成仇,几十个大投机商赌上了身家性命,本想着做完这一次有人接手自己就不做了,可没想到自己却成了最后一个接手人。 而那些用现货和现金交易的人,更是欲哭无泪。 拿到球茎或是兰花的人,找到前几天的购买者,想要把自己的钱要回来,甚至只要一半就行。 可是已经拿到钱的人却拿出印着印花税的票据,告诉买着交易已经完成,如今是没办法退回了。 毕竟这又不是强买强卖,而是正常的互相有利的交易,总不能说你从我这买了,第二天不值钱了你就想要把钱要回去吧?那要是涨价了,怎么没见到你把涨的价分我一半呢? 这种乱局到了中午,出现了一丝转机,有位投机商或许觉得有利可图,决定以原价百分之三十的价格收购。 可是这消息刚传出半个时辰,面对着蜂拥而至的商人,这位大投机商知道自己猜错了,咬着牙认了之前的交易,中断了后续的交易。 看上去就像是回光返照一样,雪崩样的市场只在中午算是坚挺了一阵,随后又是一路下跌。 到第二天傍晚,球茎期货的交易价格已经变为前天的百分之十,可即便是这样仍旧没有人出钱托底。 而且看这趋势,明天似乎还有继续下跌的可能。 闽城所有被牵扯到兰花投机风潮中的人都疯了,不敢相信这两天发生的一切。 自己手中的期货票据, 在两天前还价值数千个银币,眼看着转手就能偿还自己借的款项,可两天之间这票据缩水到了价值几十个银币。 自己手中的兰花,两天前还是一家多年积蓄换来的希望之花,两天之间变成了一盆破花,让整个家庭陷入绝望雪上加霜…… 就像是溃堤的大坝,一旦出现了缺口,就一发不可收拾,再也阻挡不住。 连续几天的狂跌,连续几天的无人问津,半旬的时间里,闽城有十几个血本无归的人选择了自杀来逃避可怕的生活。 为了之前交易而导致的仇杀、报复、凶杀、逼迫不计其数,二十多人被打伤,十几家被人破门而入被抢了个精光。 最惨的一幕发生在一个走路无路的人身上,他在五天前花了自己全部的积蓄,从朋友那里买了一盆花。因为朋友正好急缺钱用,所以价钱稍微低了一些,两个人交易完之后还喝了顿酒。 可是随后发生的事,却让买花的那位走投无路,跑到朋友家里请求朋友把钱还给他,哪怕是只给一半。 双方僵持不下,动了些口角,到最后更是说了些难听的话。当天夜里,买花的那位也知道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加上之前的怒气,便拿着自家的斧头冲入了朋友家中,将那一家老小七个人杀个精光,连四岁大的孩子也没放过,最后自杀。 泡沫碎裂之后的邪恶不仅仅是价格的跳水,更把人心底的贪欲、无情、绝望用各种方法彰显出来。 腊月二十七,本该马上过年,可是闽城的官员们却没有心情休息。 前几天的命案、这几天的自杀,看起来可以该杀的杀、该判的判,可是年终评定算是彻底完了。 本来评定的官员已经给出了一个中上的评价,出了这样的事后,原本尚算可以的评定已经沦落为了中。 一个大郡忽然乱成这样,总要找出几个人背锅,可除了背锅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也更为急需解决的事。 一群拿着期货交易合同的售卖者,高举着票据围住了司法官的家门和司法院的大门。 那些购买者因为价格跳水的原因,拒绝支付剩余的钱,很多人甚至选择在过年的时候举家逃走避避风头,要么就是紧锁大门不准外人进入。 交易合同上面有着政府的印花,缴纳了印花税的票据没有任何的问题,上面的交易价格也写的清清楚楚。 这些围住司法院大门的人高呼着希望司法官做出合理的判决,要求购买者支付剩余的钱。 这些人并非是那些穷的一年最多见到三五个银币的底层,这里面既有投机商,也有这两年迅速赚了一笔的暴发户,以及城中的灰色人物、作坊主,还有一部分中等市民。 交易合法而又合理,看上去没有什么值得推敲考虑的地方,可是司法官却也只能学傻狍子把头藏在家中不露面。 因为在郡守的衙门前,还有另一群人,他们是期货的购买者。 几十个人抬着两具新鲜的、刚刚自杀的尸体,痛哭流涕,大喊着如今民不聊生,这是要把他们往死里面逼。 他们请求郡里出现收底,或是判决当初的交易无效,他们可以退让一步不要回支付的定金。也或者希望郡里出钱,把所有的兰花都按照他们的购买价格收购。 如果不这么干,就是官逼民反民不聊生。 众人站在门前,放声大哭,请求官员为他们做主,在这么下去只怕还要有更多的人死,万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这些人里面当然也没有真正的底层,能够在这时候还能涉足的,也都是身价不菲影响巨大的人物。 更有几家大作坊的作坊主痛呼,如果郡里不出面解决,自己的作坊就要因为缺乏资金干不下去了,到时候数百失业者可就要祸乱城邑,造就众多不法之徒。尤其此时正值年关,如果不做主,怕是给雇工过年的钱都发不下去了,这是要激起民变的! 经过这几年的发酵,到如今还卷入其中的,固然有一部分赌上身家性命的中下层,但更多的被卷入其中的都是中上层,毕竟这东西不是刚需,明摆着就是一种投机。 可正因如此,事情才变得麻烦。 如果是底层和中下层,早就出动军队或是治安队,几棍子砸下去开几枪抓一批扔进监狱、或是送到荒芜的垦殖地,事件也就平息了。每隔几年中下层就要闹一次,上次的矿工事件和更早的北方的梳毛工起义,处理的已经相当娴熟。 可现在牵扯进来的不是中下层,问题就变得复杂了,那些办法不能用,很多都是头面人物,又都是郡中望族或是郡议事会的成员,哪有棍子往自己人身上抽的? 可是两边的要求完全不一样,这又让官员们无比为难,一时间也没了过年的心思,也不奢求什么年终评定的事了,只想着先把这件事安稳住以免酿出更大的风波。 第一百二十五章 得罪谁 一众官员愁眉苦脸。 郡守年纪颇大,已经明显不可能再往上爬了,混下去就可以,当真是到了宠辱不惊的境界,无欲则刚。 然而郡中的其余官员却还年轻,还盼着能够干出一些政绩,至少评定的时候众人说自己几句好话——能说话的自然不是在生存线上挣扎或是人都算不上的底层,而是中层之上。 就像是上次的矿工争取死亡赔偿那事,就算动些手脚开枪弄死几个只要城中的煤炭没有断绝供应,那自然算是做了件好事,说不准还要被送万民伞。 可现在这样的事,在之前实在是没有先例,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官员内部意见也是五花八门,谁都不愿意担责任,可是很多人又被牵涉其中。 商务官石鸣现在是最惆怅的那个,这兰花交易本来和他没有多少关系,但是随着交易日渐繁忙增多,儿子石磊不知道从哪听了别人的建议,回来告诉石鸣不妨建起专门的兰花交易坊市。 没过多久,也不知道是哪个人写了一篇颂文,大肆赞扬石鸣这种为民着想的行为,并声称闽城兰花繁盛,商务官石鸣功不可没。 当时石鸣还听高兴,还想找找写这篇马屁文的人,结果没找到,倒是有人冒认。 现在出了事,当初做的这些被人称赞的“好事”,都成了责任,而当初的颂歌更是像是把他架在了火上烤。 他现在当真如热锅上的蚂蚁,这兰花风潮又不是他拉起来的,可现在黄泥巴沾裤裆不是屎也说不清。 而另一个涉及其中提出印花税建议的税务官张瑜则轻松的多。 介于张玄和陈健的关系,陈健当初给他出了个主意,当时就觉得主意不错。 因为印花税除了可以用在兰花市场上,还可以用在很多地方的各种交易。有政府的印信,让人更加放心,而且税率不高但是拔的都是有钱人的毛,叫声小不说,有时候还有被拔毛的高声欢唱。 去年因为这个印花税的建议,被户部大为表彰,评定了一个上上。 现在兰花的事出了问题,他的态度就很坚决:依照合约办事,上面可是有政府印章的,如果闹一闹就不按照法规制度去办,那以后天下岂不是谁能闹谁就有发言权?若论能闹,比得过那些雇工的人数? 反正这事牵扯不到他,他又不是主管司法的,也不是主管治安的,只是个收税的。如果是抗税起义,责任肯定在他,问题在于现在的事并非抗税,而是很多人希望看在收了印花税的份上,让郡里面履行责任,这问题就简单多了。 户部是有人给他背书的,闽郡是印花税适行的郡,有了后台他说话也就有了底气。 再者兰花的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很早陈健就旁敲侧击地告诉了他可能将来要出事。随着陈健的产业和名望愈高,陈健的建议也就更被重视,眼看着众人都发了一笔,他却浅尝辄止早早收手。 现在官吏内部的意见都不统一,无责任的想要活稀泥,有责任的想推脱,更有人异想天开想要谁都不担责任。 想要政府托底,只要政府有钱,但钱要从哪出?从富户、作坊主那里收?那只怕自己的名声就坏了。从底层收?搞不好要出大事,再说也收不上来那么多。再者,凭什么托底啊?得罪人的事,尤其是得罪能说出话的人的事,谁也不愿意去做。 商量不出结果,只要在年关即将到来的时候,邀请闽城各个有名望的人来一起商量。 一旦要真的出了事,还要这些人帮忙收拾烂摊子。 陈健把作坊安在南安,但是名望在闽城日高,兰花泡沫又是他捅破的,这事也必须得邀请他来商谈。 另外一旦那些投机商作坊主故意不给雇工发钱以致逼迫官员答应,这时候可能还需要墨党的那群人帮忙劝说,安抚底层。 官员们派人请陈健的时候,陈健正带着慈善商社的墨党成员,趁着年关到来之际用慈善基金在贫民区发些过年的东西。 东西不多,也就是几斤除夕夜包饺子的白面、小孩子的爆竹、头绳、驱虫的药物、酱油之类的东西。 花不上几个钱,但是反响却十分好。 一边博着好人的名声,陈健一边算了算这几年直接或是间接死在自己手上、或是被自己搞得家破人亡的人有多少。 玻璃作坊打残了几个,一家败亡;化工作坊氯化氢废气导致下风向百亩土地颗粒无收,主人卖地进城当雇工;炸药作坊死了十几个;酱油作坊弄垮了一堆;兰花风潮中自杀被杀的几十个;轧花机推广在农村出现了一轮小规模兼并潮,逼得不少欠债的农户把地偿还给了觉得有利可图的大农场主…… 大致算了算,陈健觉得加上之后计划的几件大新闻,自己出海前单单闽郡间接死在自己手里的就能过千,搞得家庭破裂、生活改变被影响的人只怕要更多。 所以才要多多存好心、做好事、得好名。他是不信天堂地狱轮回恶鬼那一套的,不过就算全民都信也并不会改变什么,人天不怕地不怕未必就比相信地狱轮回的作恶要多。 郡中请陈健的人是在贫民区找到的正和几个孩子玩闹说笑的陈健的,其乐融融中,邀请陈健的人也很尊重。 “陈先生,郡守有请。” 陈健猜到了是什么事,便和正在感谢陈健的几户城市贫民到了个别,叮嘱剩余的人把事情办好。 找了马车到了郡议事会,闽郡的大小官员和闽郡有头有脸的、没有被牵扯其中或是被牵扯到却早已脱身的人都到齐了。 谁都知道请他们来是什么事,也听说了可能要让他们出一部分钱把这件事平息的传闻。 这不需要提前商量,敢动自己的肉,那都不用商量,直接拒绝就好。 客套了一阵,弄完了开场白,年纪很大的郡守也不做声,只让别人发问。 兰花泡沫算是陈健戳破的,石鸣问话的时候难免带了一点怒气。 “陈先生……这件事,总归和你有些责任……” 话未说完,陈健便摇头道:“这件事怎么能说和我有责任呢?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说诸位,我是看到人们不断往坑里跳,然后告诉大家这是个坑,千万别往下跳,对吧?” “要我说,我这是做了件大好事。你们想啊,明年卷入其中的人更多,总有一天这肥皂泡会被戳碎,到时候牵扯的人岂不是更多?” 不少人或是和陈健有些交情的纷纷道:“陈先生这话没错,越往后越难收拾。我也是听人说了之后才吓了一跳,如此算下去不消几年全国一人一盆都有富余,可哪里有这么多钱呢?” 石鸣被噎的无话可说,无奈道:“那总要想个办法啊?诸位,如今这情况可是很乱,大家都是闽郡望族,也都是行业翘楚,今天请大家来,也是想要请大家想个办法。都是为了郡县安宁啊。” 在场的都是滑头,就算是真的有人觉得希望众商户帮忙出钱,也不可能说出来,只能找几个炮灰提出来。 可不曾说,陈健却懒得绕圈子,直接说道:“出了事,想要处理干净,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众人盯着陈健,陈健掏出一枚银币往桌上随意一扔道:“要么大河朝上、要么阴阳鱼朝上。大河朝上,阴阳鱼就要朝下。有没有两面都朝上的可能?” “显然没有。想做事,就不能怕得罪人,就不能想着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好人。得想着要为谁办事?得想着哪边才是真正的国人?得想着哪边人多哪边招惹了问题更大。老想着两面不得罪,老想着两面当好人,我觉得难。” “不只是这件事,什么事都是这样。照顾作坊主,就要损害雇工;照顾雇工,就要损害作坊主。谁敢说,自己能两边都说好?” “既然不能,那就简单了。想一想该得罪谁不就结了?” 听上去很简单的话,其实真正想通这一点的并没有几个。 然而这些很简单的话看上去挺有道理,但实际上陈健还是什么都没说,也是在这和稀泥,把问题又推给了官员和决策者。 在场众人相顾无言,这时候谁也不愿意说话,场面一时变得极为安静。 这事对陈健没有什么好处,他也不缺需要募集的钱,就算缺,也不需要非把兰花泡沫捅碎,凭自己现在的名望和产业,很容易弄到。 一直没说话的张瑜悄悄看了陈健一眼,暗笑一声,借着陈健的话道:“既然这样,其实问题就简单了。” 大家都不想当出头鸟的时候,有人站出来这样说,顿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这时候说话肯定是要得罪人的,也不知道张瑜安的什么心。 “其实问题很简单,有合同吗?有商法吗?有的话,照着来就是。这有什么难解决的?” “若不然,今后法为何物?谁又守法?要么改法,要么遵守。” 最后一句要么改法、要么遵守,登时让众人嗅到了里面的味道。 这话听起来很正常,可是仔细一想就有些骇人。 想改法,简单,要么通过国人议事大会的正常途径,要么就是掀翻了重来。没有第二种办法。 这种最简单的处理办法,肯定是要得罪一些人, 可要得罪的人,有掀翻了重来的本事吗? 没有。 要得罪的人,有本事正常途径修法吗?别说修法,就是发出自己的声音,能办到吗? 以前能。 但真要像他们说的那样,履行合约就要一无所有了,那以后自然就不能了。 既然不能,既然和那群贫民一样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时代在变,那群人还是以前那群人,但地位却不是以前的地位了。 似乎,简单、粗暴。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本初子午线(上) 简单粗暴的办法,往往不是最好的办法。 太过冷血,而且造成的后果也很复杂。 泡沫碎裂不仅仅带来了很多人破产、血本无归、身家如洗,更有酒肆、茶馆、花匠难以谋生,以及一些雇工因为作坊主没钱暂时无法生活,加之日用品、低端奢侈品的购买力萎缩等等问题。 陈健从这里挖了第一桶金,也通过这件事树立起一种投资的风潮。 人类在记性的问题上并没有资格嘲笑金鱼,即便这泡沫碎裂,相信用不了多久类似的股票、期货、风投之类的东西又会火热起来。 戳碎这个泡沫,既是为了让闽城乱一阵,也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从这里脱身,把钱用于别的地方。 随着运河的修通和航路的开启,想必泡沫碎裂造成的后遗症也会消散,到时候大量的金钱就会涌入一些实业或是别的什么事。 而且新的投资不是虚无缥缈的兰花,而是换了一种东西。兰花碎了,可是期货交易、金钱投资之类的方式已经稳固。简单完善的交易制度和集资手段,并不会随着泡沫的碎裂而消失。 陈健不是官员,也自然就不用为闽城的乱局操心——一个资本家的理想世界,是有利可图的地方,政府不要与民争利,而那些济贫、镇压、维稳之类的烂摊子政府一定要负责。 为了给这乱局再添一把火,为了让郡里的官员早点下决定,陈健又帮了个小忙。 大年初三,年味还没散去,闽城城中谣言又起。 据说郡里已经决定,将兰花交易视为不合理,要全部收回之前的交易,按照印花税上的清单回溯到最开始。 要求所有从中赚到钱的人立刻退回,由郡里强制回溯交易。 这是一个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谣言,就现在的控制力和组织力,这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谣言总是传播的很快,所有那些不是最后一个接手的幸运儿们被这谣言吓到了,这切实地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于是一场浩浩荡荡的堵大门行动就在年后第一旬开启,高呼着交易自由、财产权利之类的话。 郡里气的半死,这个提议倒是有人提出过,但是只要脑子没坏就知道根本不可能实行,卷入的人太多了。 法责不责众先不说,问题是这些人根本就没有违法,获得了利益之后谁也不肯吐出来,这时候的谣言简直就是火上浇油。 四起的谣言中,几家破产几家绝望,也有不少一无所有的雇工去了南安修路挖河,暂时维持生计——判决处理需要很长时间,他们可等不起。 原本客流满座的酒肆茶馆,生意日渐萧条,尤其是几家专门为了兰花交易新开的酒肆茶馆,更是一夜之间没了多少客流,只能惨淡售卖。 还有一些小作坊的作坊主为了偿还,也售卖掉自己的作坊。之前全部的期货交易必须如期兑现的强制法令下,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混乱之下,似乎闽城的很多东西都变得无人问津,大量重新分配的金钱慎之又慎,暂时不敢投资干别的。 而陈健又抛出自己的海运风险投资可能要继续募集的谣言或是准备出售玻璃作坊、制镜作坊和坩埚钢作坊一部分股份的谣言,让一些资金持有者握紧了钱袋子,没有选择把钱变为那些宅院房屋或是小作坊。 趁着这个机会,陈健买了很多沿海或是在期货交易所附近的房屋地产,用出钱帮忙的形式实际控制了几家纺织作坊,平稳地维持下去,经营权名义上还在原来的主人手中。 这次购买,陈健用了一部分募集到的现金。反正这些用以海运风险投资的现金很大一部分要购买自己家作坊的玻璃、硫酸、镜子、钢锭和一些手工机械,正好可以提前拿来使用,这属于挪用,但是现在的规范并不严密,众人信任他也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闽城的乱局还在持续,但剩下的一切都暂时和陈健无关了,他要准备该准备的很多事。 马上就到了第一届制碱厂基金科学会议的时间,他要接待这些人。还要为远航到齐国训练水手测绘地图做准备,以及通过合法途径买十几门大炮,培养一批远航水手。 要去齐国进行贸易,是个很麻烦的事。 或者说,并不麻烦,是陈健要自找麻烦。 正常来说,需要等到秋冬季节出发,利用季风,避开飓风期,这样可以将危险降到最低。 另外前往齐国贸易也是有专门的路线的。 没有经度只有纬度概念的航海,大部分情况还是依靠前人的经验和走过的航线,这就不可能用最简单的直线到达的办法。 要么从闽城开到大河入海口,继续向北绕过都城,从一个半岛再向东航行大约六七天,会看到一座大岛,再从大岛转向南…… 要么就是从闽城先向南,经过一片群岛,在从那里折向北再向东…… 最精确的说法是这样的:经过闽城向东偏南十三度航行大约四天,向下扔出测深绳,如果海水深度大约在三十步左右,就继续向东;如果海水深度在一百步且不能见底,则向北;如果看到水色发浅则向南…… 可以看到用词除了大约,就是估计,都是些应该可能这样的说法。基本上这就是时代之下的水平最高的水文定位法。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航路,大体上都是因为一艘船被风暴吹的不知所踪,结果侥幸又回到了大陆上,而侥幸活下来的水手会将自己这一路的见闻、里程、水文、动物等特征概括出来。 具体还需要大量有经验的老船员,通过前人的经验,靠一些简单的水文知识估测自己大约在哪。 比如潮汐经过海岛后会打乱原本的潮汐形态、淡水河入海口附近的海水颜色不同、深海浅海的蓝色程度、礁石区的一些特征、河口泥沙、海底深度等等。 海潮、风向、洋流、风暴多发期等等这些,都是不知道多少条人命堆出来的经验。 所以陈健请了一些识文断字的文化人,用钱雇佣他们的业余时间,分析那些船长、水手等记录下来的航海日记、见闻录之类的东西。 找风暴的专门找风暴、找海流的专门找海流……从数以千记的记录中,找出相似的地方。 假如一个人说他在七月份在某地遇到的一场风暴,可能是巧合。 但是假如几十个人都这么说,那这未必就是巧合,根据归纳法大致上可以确定七月份这个地方肯定会有一场风暴。 雇来的大量的能够快速阅读的人,就是干这个的,用人工索引的方法归纳出一些巧合,汇编成一本书,作为近海的文字航海指南,代替口头传授的经验。 仅仅靠这种方法,是没办法征服深海的,所以陈健决定利用这次机会尝试着作一次大死。 为了这次作死,他需要很多人的帮助,因而在离开都城之前他请了很多人帮忙,也邀请了一些并非是学宫圈内的人在开春之后来一趟闽城。 不管是什么名义,那位一直看星星的先生是绝对有资格来的,陈健也早在都城的时候就邀请了他,还以天文台和望远镜作为诱惑。 老先生姓圆,方圆的圆,字本初。 二月刚到,看星星的本初先生就带着一些弟子还有一些底层的观星技术官员急不可耐地来到了闽城。 由于陈健的提醒导致弄出的行星运行的半径和周期比,以及学宫算学班白景烁等人按照陈健的体系推出的向心力公式,本初先生基本上这半年都在琢磨这其中的关系。 本来这位老先生数学水平就很高,要不然也不可能由他来推算历法掌管勘探天文。 因为高,所以这问题也就更加让他困扰。 如今都城学宫内关于吸引力的争论已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可是陈健扔下那些东西就躲回了闽城,让很多人心情极为烦躁。 所以这一次的邀请,很多人都很早就南下,期待着这一次能够争论出一个结果,或是听到什么新的有意思的问题。 这位本初先生自然也不例外。 陈健带人去迎接后,本初先生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和陈健讨论一下困扰他多时的问题,然而陈健推脱说还是等大家都到齐了再说。 “本初先生,难不成你忘了天文台和望远镜的事?” “那怎么能忘呢?陈健啊,我看了一辈子的星星,最想知道星星到底是什么。你上回用你那望远镜让我看了看月亮,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晰却也能感觉到上面的盆地峡谷高山,让我一直心痒难搔,又怎么能忘了?只不过另一件事……也很重要。罢了,既然你说等大家来了再谈,那就等大家来吧。” “本初先生,先乘马车去看看天文台的山头?还等着您来奠基呢,还有正南正北的方向,总要你亲自测量。” “也好。你那更大的望远镜做的怎么样了?” “还早。需要一些好工匠,再说大的玻璃片磨起来也很麻烦,怎么也要两三年才能做出能够看月亮看星星的。这都需要时间不是?” “是啊,这我知道。就是心里着急啊。我是真想知道月亮上面到底有什么啊。你说那些太岁、荧惑之类的星星,会不会也有一个月亮?我看了一辈子的星星,可以凭借日历看看日影就能知道这里南北何处,奈何却对月亮一无所知。” 本初先生叹了口气,苦恼道:“本来只是想想,可自从上回你让我用你那个很小的望远镜看过月亮之后,这心思就怎么也放不下了。再者,还有四五年,那颗彗星就又要来了,我还想看看那颗彗星的尾巴到底是什么呢。再错过了,就要等七十四五年,我哪里能活那么久?”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本初子午线(中) 万有引力的完整体系被弄出来之前,是没有办法预测被木星引力影响周期的这颗彗星的准确到达时间的。 但是连续的纪年法和纸张的早期普及以及观星记录的原因,整天看星星的人还是能够知道这颗彗星大约七十多年就会轮回一次,这也算是一种归纳法。 对于这个怨念,陈健笑道:“这您可以放心,四五年时间,怎么也可以弄出望远镜了。不过您要是能把日期准确地预测出来,这可是一件大事。” “准确……不太可能啊。只是知道个大概,不过如果你的那个吸引力的体系正确的话,倒是可以修正一些时间,或快或慢。这也是个好机会,早点弄出来,早点用这个来证明,机会可是难得。所以你看,我着急的两件事,到头来又变成一回事了。” 本初先生笑了一阵,说道:“对我们看星星的人而言,你说的那东西很有用。就像是给了我们一双新的眼睛去看星星。” 两个人说笑着,上了马车,去了闽城外靠海的一座山上。 山不高,上面已经搭建起了几个小屋,里面堆放着一些材料。 不管是从风水还是从科学上讲,天文台的奠基很讲究,至少也要做到正南正北正东正西的方位。 这一点倒是不用看星星的人来专门测量,但是奠基仪式还是需要一些重量级的人物。 在山顶上陈健大致地介绍了一下,本初先生也对水泥石料的天文台表示了认同。 无意中,在木屋的材料中,本初先生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木球,被穿在一个铁架上。 木球的上面蒙着一层白纸,木球的铁架也不是直上直下的,而是倾斜出了一个角度。 整天看星星,自然有着职业的敏感,这个倾斜的角度立刻让本初先生想到了黄道面。 于是很好奇地靠近了那个圆球,问道:“这是什么?” 陈健忙道:“本初先生肯定相信世界是圆的吧?” “那是自然。我们这群看星星的,这一点还是相信的。这就是世界?” 看着这个一片白茫茫空无一物的大球,本初先生有些感慨上面空无一物。 陈健拿出一支笔,笑道:“正好,本初先生在这,正要先生提笔,画出闽城在哪。” 本初先生提起笔,哈哈笑道:“这怎么画?” 随后看了一眼这个球,想了想闽城的日影高度和北极星的角度,摇头道:“我只能猜到闽城在哪一条圆弧上,却不知道闽城在哪。” “本初先生说笑了,既然知道在哪一条圆弧上,那么这条圆弧上任意一点都可以是闽城啊。定下了闽城,自然就能定下其余的地方。反正这是一个球,上下不能乱分,可是东西却行。随意定出一点,才能有相对于这一点的东西啊。所以,闽城只要画在那条圆弧上,画在哪都没错。别的地方,自然是以闽城为准。” 本初先生略微一想,便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哈哈一笑,陈健急忙递过来各种测量工具。 找出了北纬的一条线,本初先生很随意地在上面点了一个点,指着这个点道:“这就是闽城。我知道都城在北,也知道都城的纬度几何,但却不敢轻易在这上面点画,因为不知道东西。” “本初先生,东西是相对的,因为有磁石和北极星,而且北冷南热。可是东西之间,温热相同,又没有东极星,这东西只说,只能相对而言。” “是啊。” “那就不妨本初先生帮着再画一道线。纵贯南北的子午线,经过闽城即可。” 本初先生似乎想到了什么,过闽城和南北极的顶点,画了一道贯穿南北的子午线。 将笔交还给陈健,陈健像是切西瓜一样,拿出测量工具在这个球面上画了三十六道纵横南北的虚线。 经纬之说,早在会织布的时候就有,陈健说这是经线,本初先生觉得很贴切。 “本初先生,您是历法大家,又是观星学者,既是您画的过闽城的这道经线,我看就叫本初子午线吧。以此为根基,往东即为东经线、向西即为西经线。本初子午线过闽城。那闽城到底在哪不就显而易见了吗?” “在哪?” “北纬二十八度半,经线为零。经纬已知,闽城在哪不就显而易见了吗?” “哈哈哈……你这经度可是你自封的。我说别处是零度子午线,闽城的位置没变,可是说出来却变了。” “对啊,只不过我先做出来的这东西,经度以哪分东西,自然是我说的算。纬度那是天地造化,无可更改的,但是东西却取决于人。说不准要是大海之外另有世界,人家也分出了东西那也未必。” 本初先生看了看这个简陋的、只有经纬线和一个闽城的地球仪,点头道:“世界广阔八万里,或许真有别处的世界也未可知。既然闽城的位置已定,那都城在哪?” 陈健哈哈笑道:“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这得靠本初先生您了。这经线以您为名,难不成您还不想出力?如今纬度已无问题,那这经度一旦确定,身处何处、土地几何、不也是很容易算出来的吗?” 本初先生回忆了一下那些繁复的图册,手指在闽城上方一处虚点一下道:“大约在这。果然,定下闽城,定下经度,城邑均可说出经纬所在。只是纬度易测,经度难知啊。” 很早之前就通过南北间隔测日影长短的办法推测出了子午线的长度,如果将地球看成一个纯正的球——事实上人们也是一直这样做的,在本初先生弄出来荧惑星的轨道并非完美之后才有人产生了是否纯球的怀疑的基础——那么在这个球上一看,才真真实实地感受到华夏国土其实并不大。 这种直观的差距,更让本初先生也心生遐想,如此广阔的世界,难道真的只有这么一处文明? 皱眉考虑了半天,抬头问陈健道:“你忽然和我说这些事,肯定不是无的放矢。你要干什么?” 陈健嘿嘿笑道:“想必您也听说了,我要去齐国贸易。” “来闽城便听说了,人尽皆知。” “我想验证下,世界是圆的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只要两地的日影高度一样,沿着纬度东西直行便可抵达。这是一条没人走过的航路,我想试试。我想,总有书本中记录了齐国那几个港口的星矢高度日影长度之类,只是浩瀚如烟,我很难查找到。本初先生精通观星术,想必一定有印象在哪本书中看过,这正是我想要拜托的事。” 本初先生回忆了一下,点头道:“有印象,应该是有记录。” “若是能够找出一条近途,日后行船经商或是别的,都要方便的多。若是能够大致测出经度,就算是迷失了航向,在茫茫大海上也能大致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 “怎么测?” “昼夜十二时辰,世界转动,则一个时辰转动三十度。假使脚下地球是纯球,两倍的子午线就是赤道一圈的长度。知道纬度,用矩角三角形的弦算出纬度的半径,经度一度的距离也就可知。闽城的时间必然和都城的时间不同,只要知道这个时间差,就能知道都城到底在什么地方。所以还要请本初先生帮个大忙,准确用日影测出闽城的准确时间,差的越小越好。” 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也明白陈健的意思,笑问道:“那是不是还需要我的一位弟子帮忙?否则你在船上,如何知道船上的时间?恐怕还要帮你看星图、测齐国港口的时间吧?” “正是这个意思。” “这是好事。如果要不是我年纪大了,倒是真想跟着去看看。不过可惜我年纪大了……可以帮你找一个人。恐怕你当初在都城的时候,就有这样的心思了吧?” “那时候纵然有这心思,却也没有借口啊。如今这分出东西的经线以您的字为号,怎么说和您也有关系。我这学宫先生年纪太小,说出话来也没多少人听,只能骗您进坑啊。” 本初先生哈哈笑了起来,又问道:“即便如此,那闽城的时间你在海上如何知道?世上又无千里传音之术,钟表庞大不说,每日所差时间又大,海上波涛汹涌潮湿。” 陈健从箱子里拿出一些早已经找人预定好的东西,看着像是北方寒冷地区富贵人家常用的暖手炉。 设计的很精巧,不管怎么摇晃,里面的小碗也不会倾斜,始终保持常平。 “在北方,这暖手炉可以保证炭火不会倾倒出来。这海上,这东西的里面可以摆放司南,保证南北准确。我又找人做了一些细沙漏,每刻钟颠倒一次,用的最好的细沙,请的手艺最好的匠人。” “一共九艘船,沙漏配合上手炉的常平架,每艘船上找两个人专门看管沙漏,以出海时间的闽城时间为准,计算过去了多少时间,算出闽城时间是多少。九艘船,取其均值,相差不会太大。只要有一位能在船上准确看出船上此时的几时几刻的人,便能算出此时大致的经度。” “初次无知,但只要走过一次,第二次再走只要沙漏在船,就永远不可能迷失太远。纵然偏离,也不过百里。” “所以,关键还在于有人告诉我齐国的港口与北极星矢的切角、日影的长度、闽城的准确时间,还有一位熟知星辰太阳抬眼一瞧便知道此时几时几刻的人在船上,当然最好两个,船上易生病。” 本初先生看了看那个简陋的暖手炉改装的常平司南,笑道:“土的叫人觉得寒酸落泪的办法。” “无奈之举。” 回身看了看自己亲手画出的本初子午线和亲手点出的、唯一一个名为闽城的墨点,本初先生笑了笑,慨然道:“回来后,第一时间告诉我齐国的港口到底该点在哪。” 第一百二十八章 本初子午线(下) “那是一定的。一旦成功,新的航路和航海定位数比之前好用,自然会推广下去。介时,您的名字已经画在了地图上,便是想要腐朽却也难啊,除非有一天华夏败亡文史绝灭。” 狠狠地恭维了几句,又把八分仪之类的东西拿给了本初先生看,算作小礼物送了出去。 如此一来,又骗到了两个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人物上船。 除了看星图算日影看时间,这些科班人物可以算日食,通历法,这是将来很有用的一些人。 再者,陈健也是刻意讨好这位本初先生。掌管天文历法的,手底下肯定有一堆技术工匠,制造天球仪、浑天仪之类的东西。 造这些东西的工匠,水平必然很高。 和天文有关的仪器,稍微改动一下就是完美的钟表,那些工匠对于游丝、擒纵器、钟摆、热胀冷缩之类的东西,肯定都有极深的接受基础。 天文学水平的高低,某种程度等同于时间测算术和远洋航海术的高低,有些人是花钱请不动的,只能依靠其余有影响力的人物。 人亡政息并没有什么用,尤其是如今的时代正是你死我活落后一步几十年后就要血肉来偿的时代。 除了血肉,还有灵魂。 就像是一条简单的本初子午线,一个简单的东半球西半球的划分,一句听起来已经习惯的中东远东的称呼,这个群岛那个海峡的名称,牛米焦耳定律定理前的人名…… 这些,就是这个大争之世所争的灵魂。 旧大陆的东西是颠倒的,可对于此时这一条本初子午线来说,东西又成了陈健所熟悉的东西。而以原本的东西划分,那东西就会颠倒,会让陈健很不习惯——伪华夏向东,是真华夏,所以仍旧是这里的东方但却是旧大陆的西边。 原本的加勒比群岛向南挪动了几分,原本的墨西哥所在的位置变成了汪洋也没有巴拿马相连,而原本的南美扩大了那些沉没地方的土地。 在伪华夏高山荒漠阻隔的西边还有一片土地,那是未知之地,具体那里的社会形态是什么样还不得而知。 迷雾与风暴已经修改了世界线,坑死了很多靠近这边的探险者。 但是新手保护按照世界线会在西历1607年解开,那是历史上弗吉尼亚殖民地的开端——东西颠倒之下,伪华夏的西边是欧罗巴,所以那片未知之地最多还有几年就要迎来殖民者或是探险者。 那一年,应该就是本初先生所说的那颗彗星光顾地球的时候,此时并不叫哈雷。 同样是那一年过后,汉满在沈阳立下了“各守边境,敢有窃逾者,无论满洲、汉人,见之杀之;若见而不杀,殃及不杀之人”的条约,算是在名义上彻底放弃了东北。 留给陈健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且他也知道,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此时此刻的马尼拉正在进行着对华人的屠杀;尼德兰独立运动仍在进行;英西还在适当地打仗,西班牙是此时不折不扣的世界霸主,哈布斯堡的敌人们和欧罗巴搅屎棍急需一个在美洲制约西班牙的新文明。 而在东方,李之藻与徐光启刚刚接触到了科学几何与地理学,利玛窦先生以此为饵,先送了两卷经书还未答应传授科学,开眼看世界的士大夫们尚未受洗;耶稣会刚刚通过预测日食获得了巨大的声望,剑走历法天文的偏锋正要立足;葡萄牙人为了垄断贸易刚刚在澳门吊死了十几个荷兰水手并引渡了没死的军官贵族以防荷兰人与明朝官方接触;尼德兰为了垄断香料刚开始在东南亚疯狂砍树烧毁控制不住的香料产地…… 一切,刚乱起来,还有机会。 但时间真的不多了。 奇葩的政治制度决定了对外战争完全取决于利益,陈健不论是骗还是抢,都必须在第一次航海回来后带来足够的让人惊掉下巴的利润、黄金、白银或是宝石,没有什么比这东西更为让人心动。 什么同根同源、什么亲如一家、什么共举华夏旗帜、什么为了祖先的荣耀让阳光照耀的地方皆为华夏之土、变太平洋为东西华夏的内海之类……做梦还行。 没有利益,打仗要花钱,花钱要收税。这里的人又没吃过香料,东南亚的香料拉回来也不值钱,只有真金白银才会让这里的人震撼。 正所谓真正的资本家,都是善良的、温良恭俭让的、公平买卖的。而缺斤少两、以次充好、黑心盘剥、唯利是图的,都是极端派不是正统的资本家。这是个万能句式,可以用在一切地方。这是人性的贪婪,但也是可以利用的地方。 这需要陈健用航海去证明海外能捞到钱、有廉价的劳动力、有广阔的市场。 需要国内有人抛出人口膨胀论来吓唬民众,需要国家发行国债让有钱人购买官方扩张得利,需要补入非主流人口做廉价农业劳动力把底层的主流人口骗到海外,需要底层暴动让上层用流刑之类的方式把殖民作为缓解矛盾的一种办法,当然也需要一些用荣光荣耀、理想之国之类各种思想武装起来的狂热分子。 不是穷的过不下去,谁跑殖民地当农民去?不镇压迫害一部分人,怎么才能让一些有手艺的人往殖民地跑?不展开手工业工厂革命让一些行业大范围失业活不下去,海外的魅力也就没有那么吸引人,旧时代的行会和大土地拥有者也不会放人。 这些缺一不可。 这些陈健一直在做,但都是些看上去很遥远的准备,远却必须要做,短期又无法产生巨大的反应。 而就近的问题也有不少。 最简单的,没有经久战阵的海军和航海术与落后的海军战法,决定了如今的海军在远海打不过那些旧大陆国家,甚至于陈健想要活着回来,能不能打过那群肆虐的海盗都难说。 虽然说就世界的主流来看,高船首接弦战还是主流,但是航海术和海军训练和战斗经验上的差距实在是有些大。 陆战在燧发枪加刺刀体系普及前也可以不输于如今的几个主流强国,纪律性、军官团、野战炮的使用和棱堡战术以及工程学运用都要高出一大截——这仅限于本土防守或是殖民地作战,幻想着进攻假想敌的本土,假想敌的骑兵优势会把这边的战术决战优势抹消无法达成歼灭战,再者也得靠海军运过去才行。 陆军那边陈健已经送过去了击锤燧发枪和刺刀,海军这边动辄需要几年十几年的积累,没有立竿见影的可行之法,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从自己这边的船队上做起。 现在归属于他的船只有五艘,三艘自己出钱让造船厂定做的、两艘购买的成品货船。 自己定做的三艘里,有两艘属于正常的硬帆货船,水密舱结构,属于主流运输用的船只。 这不是他能决定的,属于自然演化。上一世的河运就是硬帆船,需要控帆的人少,不需要熟练的水手升帆降帆。 而水密舱结构,也是因为由内河运输转为海运后的一种选择,海运风险极大,水密舱结构可以让船只失事的风险降低,这是货运成本的选择。 至于南北方的木材运输,则是把木材像是挑扁担一样绑在船的两侧,水密舱不能装长条的木材,可是人的聪明才智又岂能把货物局限于装在船舱中? 再者都是近海运输,风向多变,在船只的排水量在某个阈值之前,硬帆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船厂也能制造一些软帆船,也有人尝试用,可是娴熟的水手并没有多少,加之船一般都造的不大,也没有多年积累下的航船技术和实践积累,陈健也只能舍弃。 唯一特殊定做的那艘船,算是做了一些改进。 内部用的是肋材而非水密舱结构,放弃了水密舱的安全性,换取了内部空间的通畅,安装了从侧面卸货的舷窗,实际上是为了在内部安装大炮。 船身的长款比例适当加长了一些,但是用的还是水手们都熟练使用的硬帆。 降低艏艉楼高度,改成弦墙平齐,在尾部加了一根桅杆加装纵帆,舰艏加了一根小的斜桅杆,装了三面软的三角帆,主桅仍旧采用常用的硬帆。 全长大约四十二步,宽九步,主桅杆二十步高,总排水量大约在六百吨,用的是北方的上等橡木制成,原始森林很多,木材倒是不缺。 六百吨的排水量,放在这个时代,算不上太大的船,属于可以环球航行但是海军主力决战有些太小的水平。 这艘船陈健也没准备用来装多少货物,而是作为一艘训练船和自己船队的旗舰。 船员已经开始在船上训练,全都是按照正常船员三份的数量,原本正常货运只需要三四十人的硬帆船,陈健往船上塞了一百二十个人,这还不算将来的炮手和将来可能要补充的战斗人员。 很显然这从开始就不是一艘准备运货的船。 除了二十多个老水手,剩下的都是弄来的社会底层的亡命徒。 船是个狭小的空间,是最适合社会达尔文主义生存的土壤。这里没有船长和船员的平等,没有船长会傻呵呵地想和水手做朋友,只有服从和纪律、皮鞭。 因为船太小,茫茫大海上,这些水手想跑都没地方跑。要么服从,要么被扔进大海,这个时代的海军就是弱肉强食的文化,并对丛林法则形成了一种病态的认同。 无业游民,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水手。正如被生活折磨的、对死亡、自杀、溺死亲儿已然熟视无睹的社会底层才是这个时代倒数第二好的排队枪毙陆军一样。 陈健对于父亲让人帮找招来的船员十分满意,他让人帮忙画了一条本初子午线可不是为了这一次去齐国贸易的。 新船在年初就已经下水,陈健给这艘船起了个很有纪念意义的名字。 紫色石英号。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实习生的梦想 紫石英号上有个实习生,叫卫辕。 他家本在西北,统一战争结束后家道败落,流落到东南的闽城。 家贫,开蒙学堂中学习尚可但还没到那种天才的境地,开蒙之后在船上谋生。 一年前慈善商社的蓝翔技校招收学生,免费不说还提供食宿之后还有工作可以得到薪水。 慈善商社的名声在闽郡极好,陈健的名声更是不错,于是卫辕就去了技校,和十几个和他一样大的十几岁的孩子一起,成了第一批航海实习生。 说是航海实习生,但是之前一年都是在陆地上。他们并不晕船,都是一些船上长大的孩子,这在入学之前就已经问清楚了。 之所以选择学这个,因为回报优厚,见习生在每次贸易之后都可以获得一定量的分红,而且将来可能还可以成为舰船的船长或是其余的管理层。 听上去十分美好,卫辕也是满怀期待。 他知道可能要吃很多苦,这是在入学之前就已经被告知的,因为这是号称技校中毕业后薪水最高的专业,只不过要靠命去赌。 卫辕觉得自己的命很硬,自己也很能吃苦,欣欣然在上面摁了手印。 可是地狱般的苦难随即而来。 训练是在陆地上,那时候紫石英号还没有造好,所以在地上铺了一层木板代替甲板。 二十四个实习生,管教他们的是一个断了腿的退役海军底层军官,这算是第一课。 这个断了腿的军官没受太大的伤,不过是在海上遭遇了海盗,一枚炮弹咋穿了船舷,飞溅的木头插进了腿里,靠岸后已经腐烂,只好锯断了腿,运气大活了下来而已。 卫辕觉得这没什么,想要有钱本来就要靠命去赌,无非就是一个死。若是不死,自己成了船长,那这一辈子也就改变了。 前三个月,这二十四个实习生们先要习惯船上的作息时间。 每天天不亮大约四点钟,第一班的人就要起床,什么也不干,开始点名。 五点钟,一人发一块火山浮石和抹布,在陆地上铺设的木板上擦甲板、把几个破烂的代替大炮或是滑轮的铜器擦的闪亮,如果不亮就挨鞭子。 时不时会有人故意在“甲板”上扔下缆绳之类的东西,任何实习生看到之后,在皮鞭的照顾下第一反应是立刻把这些可能会影响到船员行走的绳索盘起来。 既要快,还不能盘的乱了,以免用的时候打不开。必须要系特殊的结。 八点之前,实习生在检查过“甲板”之后,开始练习叠吊床,并且要迅速将吊床绑好,检查合格之后吃饭,并且必须在八点钟之前吃完。 八点钟后,早晨四点钟没有起床的实习生起床,开始学习搬箱子、水桶、拉绳索、喊号子。 这些箱子和水桶可能是有用的,也可能是船长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或者是为了调整船的重心。 只需要去服从,不需要任何的疑问,麻木到听到命令首先想到的是自己不干可能会挨打,而不是去想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些箱子和木桶里面或是装着货物或是装着水,如果放在麻袋里搬运并不难,但是在桶或是箱子中,搬运起来就需要技巧,必须要学会这些技巧才能够搬动这些东西。 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开始搬砂子。 这些砂子是为了战斗用的,一旦发生了战斗,肯定会流血,需要把砂子垫到被血染过的地方,或是一些关键的地方,防止战斗中踩在上面滑倒。 十二点钟,搬完砂子重新“清洗”甲板,把砂子清理起来,或是擦掉甲板上的“血迹”。 下午两点,午餐之后,开始学习怎么吃发霉的面饼、干的可以砸死人的肉干、生了蛆虫的面粉等等。 这也是有技巧的。有些虫子的味道有些发苦,有些虫子的味道则嘎嘣脆可以放心咀嚼,有些则实在难以下咽需要挑出去。以及如何大口地吞咽难以下咽的食物以免嗓子剧痛…… 这样的苦难对于底层来说,并不算难以忍受,小小年纪吃了太多的苦,这点磨难算不得什么事。 三个月之后,这二十多人已经形成了习惯,每个人躺在吊床上可以迅速睡着,并且能够在四个小时后不需要大声叫嚷和皮鞭就能醒来。 看到“甲板”上有任何污渍,不管是不是自己当值,都会下意识地擦干净,并且学会了在遭受皮鞭殴打的时候面无表情,甚至骂几句打的痛快之类的话。 三个月的苦训之后,卫辕以为这就结束了,没想到这才是刚刚开始。 只是比之之前的三个月,他们有了一身新的制服。 据说用的是一种新染料,颜色深蓝,将棉布染成了条纹格的贴身棉布短衫。 蓝白相交,看上去就有大海的味道,肩膀上挂着一条古怪的简章,以便将来在船上和普通水手做出分别。 之后的两个月,卫辕还是没有见到陈健的踪影,只是穿上了那套名为海魂衫的衣服,继续重复前三个月做的种种。 除了这些之外,又多加了几件事。 学习用缝衣针快速地缝补衣衫、帆布。 学习搓麻绳,或是用旧的麻绳搓成新的。 学习几何学和简易三角形的读角,使用量角器。 在海边的小船上学习在风浪中平稳地举镜子。 学习熟练地描述布的颜色、风向、南北东西、判断上风下风、看月亮看星星看太阳。 学习捉老鼠,学习怎样快速地用简陋的工具做出一个捕鼠器,学习烧开水,学习装桶…… 学到这里,卫辕心中已经觉得有些奇怪。 他在海边长大,经常见到水手,可从未听说过哪个水手要全面地学习这些东西,但是偶然问起的时候又会发现水手基本上都会三个月后学的那些东西,但是三个月前的那些却都从未听过。 只不过这里除了专门恶心人用的那些食物外,吃的还算好,比起家里要强的多,所以这些问题也就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 一直到了冬天来临的时候,卫辕才算是真正在学堂见到了陈健。 之前在闽城的时候就见过,有时候苦练的时候也见过,但那时候要么是忙要么就是在做别的,和他们这些实习生没有任何的关系。 卫辕记得陈健那天也是穿了一套蓝白相间的所谓的海魂衫,将他们这些实习生叫到了一起。 “你们现在是实习生,将来如果活下来,可能会成为船长、水手长、弹压水手哗变的战斗队……这些都是可以改变你们命运的工作,比起你们之前要面对的人生好几十倍。” “好在哪?好在钱多,好在你可以管别人,好在只要你没死哪怕腿断了我也可以给你安排一个船上厨师的工作,不会让你们和那群水手一样将来无以谋生。” “你们经过了半年的训练和学习,这才只是个开始。因为毕竟是在陆地上,而真正的大海从未如此温柔。你们还没有真正的面对死亡、流血、干渴、哗变。可以说你们还只是个孩子。” “大海不是懦夫该去的地方,在这之前你们入学的时候就有人和你们说过。不是懦夫不会给你们带来银币,但不是懦夫是让你们有可能跳出贫困的可能,而懦夫永远没有这个可能。我想,比起一辈子打渔、当雇工……还不如用命去博一把富贵。” “为什么要出海?” 陈健掏出一个装满了银币的口袋,在实习生的注视下倒转过来,将几十枚银币铺满了桌子,敲得叮当作响。 抓起一把朝下面一抛,喊道:“为了这个!不出海,你的命都值不了这一口袋钱。” 卫辕只觉得眼前一亮,一枚银币径直地落在他的身前,在他前面滴溜溜地转着,发出了让人无法抗拒的光芒。 这不是军队,所以没有荣誉的说辞,至少此时没有,只有赤果果的利诱,只有银币闪烁的光辉。 卫辕狠狠地攥住眼前的这一枚银币,感受着螺杆压币机压出的浮刻,真的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他坚定信念的东西了。 成为船长,一艘船百分之一的利润分红;成为水手长、成为弹压枪炮长或是补给官之类,可以均分百分之二。 卫辕紧握着这枚银币,终于明白支撑着自己这半年的辛苦与殴打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此时此刻,就在手中,无比真实。 坚硬、冰凉、凹凸的触感,真真切切。 耳边又传来了陈健的话,卫辕收起了银币,仔细地听着。 “你们和水手最大的区别,就是你们有可能有未来。所以你们要学的东西很多,而且还要知其然并要知其所以然,否则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拥有未来的实习生。” “现在,我来给你们解释你们之前学到的种种规矩是因为什么,也来给你们解释该怎么和水手相处,以及你们之前的苦训是出于什么目的。” “首先,任何人不得私自带酒上船,这是你们学到的第一条规矩。” “为什么?为什么要遵守?为什么要你们实习生帮着检查?” “因为在船上,酒,就是钱,而且是唯一的钱。” “没有食物、没有水,大家都要死,钱自然也就没有用。但只要还有食物,只要还有水,酒是水手唯一的犒赏,所以酒只能掌握在船长的手中,由船长下令实习生发放。银币在陆地上可以买到一切,但在船上只是冰冷的银子。” “其次,为什么要清洗甲板……” 卫辕急忙拿出了纸笔,将这些东西一一记录下来,一些原本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终于明白过来,原本根本没有想的那么肮脏的内容也都一一表达出来。 他觉得,值了,就算没有赚到钱,听到这堂课也值了。终于明白那些看似不起眼的规矩背后,到底隐藏着多少的肮脏与利益的交换…… 卫辕眼中的陈先生,只给他上了三天的课,讲了很多的为什么。 三天之后,换了几个人来教他们别的东西。 这一次,卫辕第一次接触到了八分仪,第一次尝试着用这架很精巧的铜仪器观察太阳和北极星,看着被一分两半的天空随着手中镜片角度的调节重新合二为一,啧啧惊奇。 火枪、包扎、验血、望远镜瞭望、吹哨子……这些原本军中才学到的东西,也开始成为卫辕等人学习的内容。 卫辕觉得这没什么不妥,这只是为了赚钱防止被人打劫,陈先生是这么说的,很有道理无懈可击。 一直到这一年的二月,苦熬了一年多的卫辕终于毕业了,商队的船也造好了,领取了一本用油布为封皮的航海日记,正式成为了一名商队的实习生。 在紫石英号上,他看到了大炮、火药、水手、刀剑、挠钩……唯独没看到货物。 卫辕觉得这没什么不妥,这只是为了赚钱防止被人打劫,陈先生是那么说的,很有道理无懈可击。 到了新船上,仍旧是训练,作为实习生的卫辕在等不急的时候,得到了一个消息。 他们要在五月初前往齐国进行首次贸易,之所以是五月,是因为一群都城学宫来的先生来到了闽城,陈先生要去接待。 据说,很隆重,工部也派出了官员前往,还有很多慕名而来的据说在某些圈子中很有名气的人物。 卫辕想,那些名字自己都没听过,但正如自己的名字他们没听过一样,如今自己在紫石英号上,不也是高出水手们一等使的一手好八分仪爬的一手好桅杆,百人闻名。 比起一年前只有父母亲戚知道自己的名字,这种感觉真的好极了,他才不会去想那些学宫先生们在讨论什么,毫无意义。 “我有我的圈子,规则和学宫不同。” 第一百三十章 科学就是画师 的确,如卫辕所想,一个圈子有一个圈子的生活。 跳出这个圈子之外,有时候很难理解另一个圈子的人,更难理解那些人为什么会把一辈子的心血放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比如知道两条平行线不能相交有什么用呢?是可以做官呢还是可以发财呢? 比如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算各种角度的正弦余弦正切余切有什么用呢?是可以吃饱呢还是可以穿暖呢? 比如絮絮叨叨地写了一辈子的书,就为了证明一条线或是一个角或是一个圆又有什么用呢? 比如争论了质量和重量的区别、争论了光到底是什么、争论了经纬线、争论了一种紫色的海带中提取出的新物质是不可分的还是可分的…… 种种这些,准确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些东西一点用都没有。 但在更长的时间中,这些看似没有用的东西逐渐就变得有用了。 这就像是一个古怪的曲线,在这个曲线延伸到某一个值的时候,这个曲线几乎是平直的,看上去毫无力量。 然而一旦越过了那个值,这个曲线就会瞬间迸发出让人惊叹不已、一百年所创造的财富就能敌过过去数百年甚至千年的可怖力量。 只是这个过程很漫长,而且需要走一段最危险的路。 这段路如果可以快速越过去,那么科学算数就会成为一种时尚被让人真切地感受到其中的力量。 如果越不过去,那么这些东西就会被更为现实的东西压制,最终畸形到愚昧的地步,寸步难行,因为某种程度上这东西的确是没用的。 小孔成像,于战国纷争毫无意义。 浑天地动,于争霸天下毫无意义。 甚至于万有引力,某种程度上讲也是毫无意义。 但这些毫无意义的事经过积淀在某一天组合在一起的时候,似乎瞬间就变得有意义了。 只是这个阈值到底在哪,谁也说不清楚,即便正常世界线的一百五十年后,靠学徒师傅学出来的工匠在某些地方依旧可以吊打科学家。 陈健也不知道这个阈值到底在哪,所以只能剑走偏锋。 机械类,在这个时代是分不出工匠和科学家的去别的,所以陈健要弄化学、生物。 这两个东西从无到有,从一开始的描述性学科开始奠基,所以可以走的很快。 正如木老先生所言,曾经学科的很多前辈将心血花在了炼金术上是为了证明自己有用一样,陈健也必须要花出时间证明这些被归纳为科学的学科是有用的,而且是能赚到钱的。 甚至于不惜走膜拜理性、拜科学神教的邪路。 在闽城,在学宫,陈健喊出了口号:理性可以解释一切,而解释了一切才能顺道而为,所以理性的科学是金钱也是力量。 为了这句话,也为了陈健在都城做的种种实验,接到他邀请的学宫先生或是一些博物学家、圈内名流来到了闽城,参加这个古怪的“第一届化工制碱基金科学研讨会”。 这些话不是喊给被他邀请来闽城的这些人听的,如果连这些人都不相信,那么他怎么喊也是没用的。 这些话是喊给那些渴望发财渴望为这个族群做出贡献渴望变革渴望治世以及所有的国人听的。 在闽城,陈健证明了学宫的先生可以赚到大钱,掌握了知识可以将这些知识换为人们都喜欢的银币。 这经过那几个作坊已经得到了证明,至少在闽城引起了一些风潮,浇灭了学识高深于生活无用的苗头。 但在闽城之外更为广阔的地方,陈健只能用类似马戏表演一样的三棱镜、重心轮、望远镜之类的东西吸引人的兴趣。 就像是那个流传甚广的所谓华夏发明了火药只是用来造烟花之流的谣言,陈健觉得想要让更多的人接触到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有时候真的需要靠一些所谓的“奇技淫巧”来吸引人。 为了让这些所谓的“奇技淫巧”在整个族群产生一些巨大的风潮,陈健为这一次邀请的学宫先生们也准备了一件可以风靡全国的“奇技淫巧”,并希望依靠他们推广开。 科学,不只是用来造枪炮,人们接触枪炮的时候会讨厌科学,而想要让人们喜欢就要在日常生活中无孔不入。 四月中旬,第一届化工制碱基金科学研讨会圆满结束。 在结束之前,陈健提议给大家留下一张可以永远纪念的画卷。 听到这个消息的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 他们以为是陈健要请画师将他们的肖像画下来,这是一项很累的任务。 既是对画师来说,也是对这些人而言,入画的人需要承受很久的一动不动的折磨,这对于一些人的耐心是一种极大的考验。 这一次的会议很完美,解决了很多的问题,大家交流的很愉快,让所有参加会议的人在学识上都有了很大的提升。 因此不忍拒绝的陈健的提议,只好同意。 陈健叫人搬来了椅子,让众人先坐下来,自己则钻到了旁边一顶早已准备好的外面涂抹了沥青的不透光的帐篷中。 帐篷中,靠着微弱的光源,陈健忙着准备自己的奇技淫巧。 既然让大家排排坐,当然不是为了吃果果,而是为了留下一张照片。这是陈健在都城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的。 既是为了这一次的纪念,也是为了让这些学宫先生、名望极高的人物将这种照相法无偿而快速地扩散出去,引发一波科学的热潮。 铅玻璃、磨镜术、强酸、银溶液、棉花、纸张……原始照相术的前置准备已经完成,只需要按照特定的方式组合在一起。 他有硝酸,也有有杂质的脱脂棉,所以可以做火棉。 这火棉的正确用法是继续改进以做炸药,可他却用来做一些奇技淫巧,毕竟新时代不是靠火枪炸药就能炸出来的,科学带来的改变不应该也不仅仅在军事上,而是应该快速贴近生活这样才能引发更多人的热忱。 将弄出的弱棉溶解在都城就实验过的用来做麻醉剂的乙醚和酒精混合容易中,火棉很快就溶解在其中,形成一种胶状物或者说胶水。 胶水中掺入一些硝酸银和氯化铵溶液,将这种火棉胶水涂抹在玻璃上,将玻璃倾斜放置,依靠重力让这些黏糊糊的胶水在玻璃上形成一层薄膜。 在这层薄膜不再往下流淌的时候,快速装入到让木匠师傅早已做好的暗箱中。 暗箱的前面有磨镜师傅磨出来的月牙形透镜,前面照着一层黑布用来防止透光。 因为这时候没有放大技术,所以这台“相机”为了能够拍摄更多的人,必须要做的很大。 掺有氯化银的火棉玻璃膜在干燥之前,有很好的感光性,而且透过透镜后在这层玻璃火棉膜上形成的左右倒置的负片。 显影用的硫酸亚铁溶液、定影用的大苏打溶液也早就准备好了。 这一切都不能提前准备,火棉玻璃膜在干燥后没有感光性,所以只能现用现在帐篷里配制。 而用来“复印”负片的相纸陈健也准备了很多,原理和照相差不多,也是用的感光的卤化银浸泡在纸张上,需要“复印”的时候,将负片和感光纸并在一起,放在阳光下暴晒。 因为负片已经是左右颠倒的,所以负负得正,在感光纸上得到的照片就是左右正常的。 原理无非就是负片已经感光的地方会阻挡光线,而因为负片定影后不再感光,而新的感光纸则可以感光,就相当于重新照相,只不过照相的对象不再是实物而是负片。 其中的理论并不高深,就是用了卤化银的感光性,所以装氯化银或是硝酸银的瓶子都是棕色玻璃瓶。不只是卤化银,沥青也可以,只不过拍出来的照片不堪入目。 用来做照片的“相纸”,用的是购买的最薄的白纸。为了让纸纤维的影响效果降低,陈健用了鸡蛋清,将鸡蛋清、食盐、醋和水的混合溶液放置一段时间,将纸浸入到鸡蛋清溶液中。 随后再用毛笔沾取一些硝酸银溶液涂抹在被鸡蛋清浸润后的纸张上,同样产生了可以感光的氯化银。 这一套所有的材料,都是现在可以搜集到的。 于战争无用,甚至也可以说于民生无用,但却是最容易推广出去的让人快速惊叹科学的力量的奇技淫巧。 想要更加完美的照片,可以用碘化银或是溴化银,不过原理都一样。再说,不一定什么事都要完美无瑕才去做,有时候即便差强人意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这种照相技术很危险,银盐有毒,乙醚有麻醉效果,在涂抹火棉之后快速挥发,稍微有一点火星就是一场爆炸或是大火。 可如今这条件,也只有陈健自己带着口罩来配制这些东西。 等到一切准备好之后,将玻璃火棉的感光片放入到“相机”的暗箱中,确保相机的镜头盖没有打开,叫了一个人合力将这台笨重的“相机”抬到的外面。 从旁边安装的观察孔中定位了众人的位置,陈健匆匆跑到了众人留给自己的座位上。 曝光的时间需要很久,所以不可能排出笑容,这种原始照相术的照片每个人的脸庞都是无比严肃。 除了严肃,可能还能看出一丝疲惫,毕竟没有人可以保持微笑二十分钟,那样嘴会抽筋。 众人好奇地看着眼前的那台很大很笨重的木头盒子,奇怪地问着陈健,画师在哪? “科学就是画师。” 第一百三十一章 欺骗天下人 陈健这样回答着,众人都被吓住了,不知道陈健又弄出了什么古怪的东西。 同样句式的话众人已经听陈健说过很多遍。 在看到玻璃模型的往复式蒸汽机的时候,陈健说,科学就是力量。 在看到各种古怪的化工盐让小麦生长旺盛的时候,陈健说,科学就是肥料。 在看到望远镜拉近了原本遥远的事物的时候,陈健说,科学就是眼睛。 ……科学在这里成了很多东西,直到现在竟然要成为画师,这颠覆了在场所有人的三观。 力量、肥料、眼睛……或是别的什么,那都只是物,是人操控的物。 可画师是什么? 画师是人,是有灵魂的人,是有灵魂和大脑操控的人用多年磨练出的双手取得的称号。 当科学有一天把人都代替的时候,那科学又是什么?凌驾于人之上的怪物?亦或是……鬼神? 在这之前,在场的所有人都相信科学的力量,但却从未认为科学可以代替人,可这一次陈健却说出了一番让他们害怕的话。 他们知道,陈健在这些事上,几乎不说谎。 震惊之余,愈发好奇。 那些没有资格和这些人一起照相的弟子们也都被陈健的弄的心痒,他们不是学宫的先生,所以还没有陷入哲学的思辨,所想的只是这个可以代替画师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众人在陈健的提议下,安静坐好,等了大约一刻钟后,陈健告诉他们画完了。 可是画像并没有拿出来,看到陈健又钻到了那个帐篷中忙着什么,众人这次啊松了口气,心说终究还是要靠人啊……就算画出来,那也只能说科学就是画笔,而不是科学就是画师,一字之差,你陈健说的就太吓人了。 第二天的上午,陈健拿着用鸡蛋清相纸洗出的几十张照片,傻笑着在每张照片的后面用特殊的染料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氯化银感光的照片是黑白的,没有经过硼砂和王水金之类溶液的调色、纸张的纤维材质还是过于明显等问题,让这些照片看上去乌突突的。 曝光时间经过之前的数次实验,效果还算不错。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张真正的照片,如果不算陈健之前实验浪费掉的那些。 比起正常世界线上的第一张沥青感光的照片要好处数倍,如果用碘化银来代替便宜的氯化银,效果可以达到第一次工业革命时代的照片水平,陈健相当满意。 照片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人脸,可以一眼认出自己,而且比大部分画师画出来的都要逼真。 在这张相片里,一共有四十六人,其中学宫的先生十三人,还有其余的博物学者、圈内名流。 陈健站在第三排,他的年纪最小,只能说从学宫先生这个名头上他有资格和这些人站在一起。 第一排坐着的那些人,陈健都很仰慕也很熟悉,有数学家、天文学家、农学家……唯独缺少自己的真正的先生木老先生,因为身体不好难以前来。 为期一个半月的研讨会,确定了很多看似无用的事。 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这群人达成了一个共识,在圈内统一度量衡、统一计量单位、统一一些东西的叫法。 压强、力、能量、动量、长度、用简化识字切音用的天干地支做化学符号、极限、趋近等等这些东西的计量单位或是表达符号,用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确定名称。压强不再是帕斯卡,力却还是牛。 确定了新化学不可分之物的命名办法,讨论了金属与非金属、酸酐的区别。 确定了二十三种不可再分之物,其中加了一个陈健弄出来的碘,一个学宫里弄出来的钾。 确定了新的计时单位秒,确定了学科内通用的容积单位,确定了实验报告与理论推测的规范写法。 在万有引力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但对引力的正确公式还在争论,并开始讨论用万有引力来解释潮汐现象。 ……整整一个月,这些学宫中顶尖的人物,就在为这些看似鸡毛蒜皮的事争论着,并为自己的名字或是提议能够成为新的计量单位而欢呼雀跃。 他们相信,这些东西,一定会永垂不朽,将来传遍世界。 照片上所有的人,都在讨论之后的那一天,在讨论的结果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承认以后这些计量单位将以此为基准。 这份讨论结果是有官方认证的,照片中第一排的中央坐着的是校检工部员外郎,校检极为虚名,挂名而无实权,但是工部大部分的事物官都是学宫先生的弟子,这个校检工部员外郎算是工部与学宫之间的纽带,一些重要的工程上他负责与学宫的老先生们沟通。 这一次他能来,算是工部对这些人一种态度上的支持,但也并非是意外之喜。 这是陈健在都城那次宴会上申请的,请求在闽城建立一个学宫知识实用化科学院。 上面不需要出钱,只要挂一个名就行,怎么说陈健也是学宫先生,还是有收徒开课之类的资格的。 这一次这位员外郎来到闽城,除了表示支持外也是想要看看陈健所提议的实用化科学院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运作形式。 陈健早有准备,用自己的名声、给众人带来的利益和改变、以及三寸不烂之舌,加上在闽城的影响力,说动了一大批矿主和作坊主也参加了这次会议。 会上陈健提议要把科学转化为力量,转化为金钱,这就是实用化科学院的作用。 运作方式则用了一种比较新颖的形式,先做一个样板。 由他和部分相信他的矿主和作坊主,出一部分钱;学宫先生的弟子们出一部分人;工部出一部分工匠做实际操作。 利用之前的各种实验所弄出的水压、力学等东西为原理,短期之内做出利用水压原理的榨油机之类的小物件。 长期目标,则是将玻璃模型的蒸汽机变为铁的实物。 煤矿排水需要,自己的玻璃作坊的磨砂需要、铁矿的粉碎需要、铁匠铺的锻锤需要…… 这都是实实在在的需求,只要出现就能节省很多人力,尤其是很多非技术工种的人力,而且可以让效率翻倍。 原理已经说清楚,大气压力也经过了四丈玻璃管水柱的实测,只要活塞压强大于大气压并且理论上达到某个值就能驱动如今一些算是成熟的原始机械。 工部的枪炮作坊有最好的车工、铁匠还有简易的车床,完成气缸需要时间,将模型改进成实用的铁疙瘩也需要时间。 但是,这些人都等得起。 功率很低这都不是问题,对于煤矿来说,煤在有了炸药和木轨路之后,变得很便宜。只要这东西能做出来,烧煤可以提水,煤的成本对煤矿来说可以忽略不计。 而且哪怕只有一两头牛的力量都行,一旦铁疙瘩能有一两头牛的力量,一些机械就可以不必那么麻烦,因为牛想要拉动机械必须要有一个极大的空间和再次的传导。 对于往复式的结构,陈健也提出了看法。 在前期甚至不需要考虑到往复运动的自反馈结构,哪怕是弄出来,雇一个学徒专门用手拉绳索控制进气排气都没问题,事实上蒸汽机最开始也正是这样运转的,后来有童工比较懒把绳索拴在了转轮上才诱发了往复式的结构。 这算是一种计划经济或者说是计划科学,在有穿越者存在的条件下,这是效率最高的选择,远胜过自发运转。 而南安的一些产业在陈健的涉足后,形成了一个利益集团,随着运河的不断挖掘,这些煤矿主、采石场、铁矿之类的矿场都明白今后会是怎么样一个局面,他们正是最有动力提升效率的一群利益集团。 至于说纺织业,在水力纺织机和飞梭机出现前,蒸汽机看起来和他们没有丝毫的关系。 蒸汽机只是一个动力源,水力拥有一样的效果,畜力也一样,因此是先有了畜力水力的机械,才能以蒸汽机作为动力。 而对矿场、冶炼厂来说,如今已有的机械已经严重制约了他们的产量和成本,急需一种更为便利的动力源。 鼓风机、碎煤、排水、锻打之类,已经有了机械,但这些机械缺乏方便而可靠而又相对便宜的动力——相对于煤矿来说,煤就是最便宜的动力。 如今原理已经弄清,剩下的就要靠工匠的实践和大量的金钱支撑,或者说相对于陈健和这些矿主作坊主的财富来说,这些钱并不多。 但是这种新的合作方式却是前所未有的,用钱来支持将科学化为技术实践,先定出目标再由专门的人员专注于这一目标,摒弃了以往随缘的方式,让工匠有更高的工作热情和生活保障。 虽然如今的研究方向仅限于一些特定的产业,但这就够了,一旦成功将会在陈健的前瞻性知识耗尽之前彻底瓦解之前的发明体系,真正让众人看到科学的力量,哪怕是膜拜也无所谓。 其实做出来的还是靠工匠,但陈健必须要挂一个科学的名。 人们分不清,只会知道这些东西是挂着科学的名号的地方弄出来的。 这些古怪的、改变了一切的机器,源于科学,源于算数,源于那些他们认为毫无意义的东西。 比如平行、角度、力、压强、离心力、大气压……这些东西现在真的没那么大的用。 但陈健要骗所有人让人们以为这东西有用,等到所有人都相信的时候,这东西就该到了那个有用的拐点了。 偷换概念的欺骗。 第一百三十二章 传播 这不是铁甲舰蒸汽黑烟敲开一个古老帝国的时代,那时候古老帝国的有识之士在看到科学的恐怖力量后会想办法奋起直追。 这只是一个手工业正在成长,理论科学与工匠尚没有资格并驾齐驱的时代。 此时此刻,科学与艺术、音乐之类的东西没有太多区别,能也只能是士大夫、贵族、大商人们的爱好。 在那个拐点之前,不需要每个人都去学习科学,只需要绝大多数的人相信科学可以世界就够了,用最贴近普通人生活的方式深入到每个人的衣食住行,吸引更多的人投入到这个瑰丽而又繁复的新世界中。 照相术,无疑是一种极好的方式,在前置条件完成简单的手工业生产后可以快速普及,又能让更多的人惊呼一句科学的伟大。 当陈健将清洗出来的几十张照片拿到那些人面前的时候,他们的表情让陈健更加确信这是可行的。 经历过无数风雨宠辱的人盯着手中黑白色的照片,张大了嘴巴。 眼睛紧紧地盯着照片上一脸严肃正襟危坐的自己,透过那些纸张的纤维上的黑影,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引来更多的人观看。 画的并没有最好的画师画的那样多彩,只有黑与白交织的光影,但这光影却是可以复制的……几十张照片一模一样,这是最好的画师也不可能做到的事。 况且,画师还需要时间,而这几十张照片只是陈健用了一天的时间弄出来的。 照片上,背后高耸的红砖楼清晰无比,旁边停靠的几辆马车也在无意中定格在了相片之上。 头巾、发髻、长衫……这些颜色各不相同的事物,却用简单的黑白黯淡勾勒出了让人能够想象到的色彩,仿佛里面的东西活过来了一样。 当相片中的人放下照片的时候,身边的弟子们或是跟随而来参加这次盛会的人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啧啧惊奇,相互传递。 “这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会这样?” 这不是一个人的疑问,而是在场所有人的疑问,只是人们没有惊惧到认为自己的灵魂被那个木匣子吸入了其中。 陈健微笑着,面对着每个人,笑呵呵地拿出一本书道:“这是我编写的摄影术,如何操作上面写的清清楚楚。大家想要的话,可以送大家一本。画师是有灵魂的,画中是有情感的。而科学却只能记录,冰冷而又没有人的感情,我喜欢这样冰冷的东西,却更喜欢这冰冷的东西为每个人所知。” 这番话倒是让在场的许多人惊诧,有人打趣道:“陈健,你可是会把一切新的东西都变成钱,哪怕是做善事也是赚了钱之后才做,这一次怎么转了性了?” 陈健哈哈笑道:“把新的东西变成钱,是为了证明咱们有用。正如我的先生曾说的那样,我们这一学科曾用了一百年的时间去钻研炼金术,其实目的不是一样吗?我已经证明了咱们学的这些东西可以变成钱,现在要去证明这些东西可以贴近人们的生活了。” 然而事实上,书上的东西的确是科学原理,可是就算知道了原理,硝酸、火棉、玻璃、蛋白纸、乙醚、浓硫酸、温度计这些东西,还是需要从他这里买的。 看过这本书并且喜欢上摄影术的人,自然会懂得一定的化学知识,这也算是一种靠有趣来推广知识的办法。 陈健扬着一张照片道:“大河两岸,山峦层叠。市井之间,车水马龙。婴儿初啼、人暮将终。这些,都应该记录下来。至少,让没见大河磅礴的人在书上就能看到那座瀑布;让即将终老的人在家中就能看到一生的回忆。每个人,都该有一张照片。这种事,我又怎么可能把这些秘密藏私而不发呢?” “再说了,将来有一天,咱们所设想的那一切都实现了,人们翻看书本的时候看到上面常见的名字,总要知道长成什么模样才是。这里的诸位,你们其实应该感慨,百年之后或者千年之后,人们依旧能从这张介时已经老旧的照片中看到此时诸位的风采。” 诸人想到这些天来争论了许久终于定下的一些名称符号,不约而同地拿起手中的照片,再一次看了看自己在上面的影像,纷纷笑了。 有些人很快就要回去,有些人会留在闽城,有些人年纪大了,有些人还年轻。 可只要有这张照片,人们总会想起这一天的闽城。 “的确,是个很好的东西。” 有人这样夸赞着,也有十几个从都城来的家境不错的年轻人当即决定留在闽城一段时间,学会这种摄影术。 几天后,该走的走了,该留下的留下了,陈健也在为前往齐国的作死贸易做最后的准备。 马上又是夏天,去年的都城的南安小商品展销已经过去了一年,既然决定将那里变成一个传播新东西的地方,就必须保证每年都举办下去。 除了上次的那些东西,这一次自然还要加上新的东西,以满足人们的好奇心。 每一年都有新的东西,才能让那里人流不断,成为都城人心中仿佛数年一次的竞技大会一样的欢庆日子。 这一次要去的人不必那么多,除了正常的贸易只需要几个掌握了照相术或是其余新玩意的人去就行,在闽城这边还必须要有人坐镇管控。 看着一圈熟悉的人,陈健开了个有些沉重的玩笑。 “诸位,如果这一次我葬身海底,我所有的资产、作坊,除了十分之一的收益交给我的父亲,剩下的就算作党产了。委托书我已经写好了,算作万一的遗嘱吧。只有一样,一切的规划我都写好了,只要大家保证五年之内按照我的那些规划做就是。还有,就算我死了,那个实用技术科学院里每年需要的钱,正常投入,一分不能少这是遗嘱上的,需要多的时候还请你们不要吝啬。” 众人无可奈何,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海上的风险的确很高,天有不测风云,虽然眼前这个人整天号称人可以战胜天地,但天地真正发威的时候又岂是人能抵挡的? 看到众人在那不知道该说什么,陈健笑道:“这只是万一,再说就算活的好好的明天说不准就死了,又有谁能知道?我这一去也没有多久,就说说商社的事吧。” “嗯……基本会用照相术的人也有一些,这一次去都城,这个东西一定要推广开。照相术的书本,印上几百册,在各处免费分发。在都城的时候,免费给人们照相,不要钱,一定要让人们尽快接受这些东西。” “另外呢……我的先生年纪大了,这一次去还请帮我替先生照几张照片。各项开支我已经计算好了,这不是商社的业务,属于我私人的业务,各种开支都是我来出。” “当然,等到推广之后,随着旬休日赶集的人群,照相的人各处溜达,既能多出一项从业人员,又能丰富国人的精神生活,也算是与咱们的追求一致,这也不是我个人的事。大家想想办法集思广益,有什么更快推广的办法?” 片刻后,湖霖道:“办法倒是真有,你这么一说我想到了办法。如今很多人喜欢看书,而书一般都是没有插画的,就算是有插画,那也大多不清晰模糊。既然你的照相术可以无限复刻,不妨我们编纂几本带照片插画的书,这是大家从未见过的。只要看了书的人,肯定会喜欢里面的插画照片,从而认识到这东西的存在。” 陈健一怔,随即连声道:“好办法,具体呢?” 湖霖一说完,众人的思路也就打开了。 “其实也简单,胜在一个奇。你想啊,就算咱们出一本书,叫《闽城印象》,简简单单地介绍一些闽城,若是平时断然是没有几个人看的。可是如果把咱们商社的楼房、码头的船只、平民窟的人、富人区的房屋、一些景观之类的东西拍照,就算简简单单,仍旧是一本奇书,自然传阅者甚重。” “对啊,也可以剑走偏锋。比如拍一些烟花柳巷的女子、美人儿,这些都是可以的。” “还有啊,咱们也可以用拍照作为掩护,深入到各个乡村、城镇之中。乡村一旬一集,流动其中,询长问短做些调查,也不是不可以。这是一项可以谋生的技能,同时流窜的时候又能记录下当地的风土人情、人物地理、风言风语,真正的一举多得。如今我们只对闽城和其周边以及一些大的城邑有所了解,也做过一些社会调查,可是整个天下到底是什么样,咱们还并不能了解。要了解,才能知道很多问题的原因,哪怕只是机械地记录下来,分析起来也容易。” ……商量之后,最终决定先印两册插照片的奇书。一本《闽城印象》,一本《美人图志》。 要尽快在前往都城展示照相术之前弄好,并确定了这一次前往都城的人员。 此外,蓝翔技校也要开设两个照相术的技术班,一个招收外地慕名而来的,另一个则掌握在自己手中。 今后用马车到处赶集扎帐篷照相的小商贩,将有很多顺便记录一些东西的人。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启程 商量过近期要做的事,完成了以防万一的遗嘱委托,在高层内部秘密传阅了今后几年的计划后,也就到了五月。 准备的货物、租用的船只、雇佣的水手老船员之类早已经在船上等的有些不耐烦。 闽城还是一如既往地有些乱,兰花风潮并没有这么快过去,后续的影响正在显现,原本繁华的一些场所暂时变得萧条,赚到的人握紧了钱袋子,在上次赚到之后急需一个可以信赖的投资投机途径,只可惜他们信任的陈健暂时并没有宣布需要再次募集资金的事。 在上船之前,陈健为兰花风潮做了最后一件事。 他花了一笔钱,买了很多无人问津已经彻底成为恶魔象征的兰花,栽种在了商社周围圈出的一片巨大的花园中,就在水泥广场的附近,每天人来人往。 陈健说,自己曾经歌颂过这火一样象征着希望、正义、人世间美好的花朵,可现在却成了吃人的恶鬼。 陈健说,自己也曾被这贪婪所蛊惑,用这些花朵赚取了一些钱。 他说,希望每个闽城的国人经过这片花坛的时候,能够记起心中的贪婪于狂热带来的后果。 花是无罪的,有罪的是人的贪婪……他把自己摘了出去,实际上有罪的就是他,是他一手弄出的同时又是他将这风潮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顺带挖走了第一桶金。 人们走过傍晚娱乐的广场,看着花坛中的花朵,总会嘀咕几句陈先生是个很善良的人,这些花真的很好看,可也只有陈先生能够在这些花无人问津的时候买下来这么多,给大家作为教训加深记忆。 而他们想,陈先生或许真的靠兰花赚了一些钱,但比起捐献出来做善事的,又算什么呢? 与此同时,一张巨大的布告也贴在了花坛的周围。 “征集一个答案,求解我心中的疑惑。东西的价格到底源于什么?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道理?为什么一个铁钉是十个铁钉价格的十分之一?为什么一团和铁钉重量相同的针的价格却是铁钉的几十倍?金银的本质是什么?为什么金银可以买东西?作坊的利润是从哪来的?为什么一块土地卖出的粮食一般来说一定比地租加种子加雇工工资的钱要多?国民的财富从哪的?又是怎么增加的?” 巨大的文字就在花坛周围,在这个算作闽城一处地标的地方,旁边的墙壁上还有被可以粉刷过的、巨大的、陈健当初用来推算五十年后球茎数量的十六位的天文数字。 这不只是陈健的问题,更是很多闽城人的问题,也是一些从别处来到这里的人的问题。 借着兰花的狂热与破碎后风波,这个很难的问题开始在闽城的上流沙龙和底层市井间流传,人们苦思不得其解。 看起来明明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似乎根本不算问题的问题,可当被闽城学问很高的人提出后,这就变成了一个很难而又确定存在的问题。 不只是这里,这次风潮破碎后,很多的信件伴随着北往的商船传到了各处,更多的人或是来到闽城,或是开始思索——为什么兰花的价格会崩,而铁钉、棉布这些东西整体上看并不会有太大的波动? 抛出这个问题的陈健未必真的想知道,可看起来他想知道的事终究因为他的名望让更多人想要知道。 …… 五月初五,陈健和很多朋友一起吃了粽子,准备明天起航。但是没有看到父亲陈斯文,因为这时候正是出海巡查防范海盗的时候,并不会在家中。 这里吃粽子,自然不是为了纪念屈原,还是源于上一世陈健弄出的借口:这一天算作夏城人第一次见到竹子、夏城的使者从南边带回稻米的日子,于是那时候还是酋长的他弄出了粽子作为纪念。 吃货的纪念总是很长远的不会因为时代而改变的,也就成了风俗。 临行之前,还要经过官面的例行检查,以确定陈健的船上没有携带违禁品。 大炮火枪陈健手中有许可证,并没有什么问题;陈健的父亲又是海军军官,检查的也就没有那么严格。 只是检查的人却有些不太理解,船上的东西五花八门,很多东西他们根本没有见过。 既然没见过,那也就不在违禁品的行列之中。 因为熟悉,检查的人也就顺嘴问了一句。 “陈先生,你这艘船上装的是什么?” “机器,新的织布的机器。没听说不准往齐国运机器啊。” “那倒是,这个倒还真不是违禁的。只是这织机怎么这么奇怪?” 检查的人好奇地看着这台完全不一样的织布机,看着上面的弹簧和巨大的身姿,心道:“这么宽的织布机,那要多长的手臂才能接住梭子?再说哪有织布机这么大的?” 陈健打着哈哈道:“奇怪的东西很多啊,在闽城见不到奇怪的东西才算是古怪呢。” 那人也笑道:“也是。陈先生的弄出的机器确实古怪,前天我和家人去照相了,嘿,真是好东西。这一次去齐国贸易,没带一台?” “当然带了。等回来的时候,送你张齐国港口的照片。” “那就多谢陈先生了。那就祝路上平安了。” 大致检查了一下,这些人下了船。 陈健站在紫石英号的船头,看着远处的海浪和海天相接的一线,活动了一下身躯。 身后王哲走了过来,算是提醒道:“炸药最好别带。” 他说话言简意赅,告诉陈健虽然违禁品上还没加上炸药,但那是因为还没有上清单,怎么说那炸药的威力也比黑火药强不少,将来肯定是不准贸易的。 陈健笑道:“这我当然知道。再说我怎么敢在船上携带那么危险的东西?我还想多活些日子呢。” 王哲回身看了看正在甲板上忙碌准备的水手船员,看着他们蓝白相交的海魂衫和忙而不乱各司其职的身影,若有所思。 这些水手穿着统一的制服,唯独在肩膀上的布条分别出哪些是水手哪些是干部。 水手的言行举止在那些带着简章的所谓实习生的看管下,一丝不苟,虽然还不算麻利,可是那些哨子声却让王哲仿佛看到了军队的影子。 他见过国家最好的几支军队,却没想到在这艘船上也能感觉到那种诡异的气氛,完全不像是一艘货船。 更让他奇怪的是陈健这个人,从头到尾早就调查的清楚,根本没有从军的经历,但是很多规定的东西却都透出一股军队的味道,尤其是言行举止,竟似像是指挥过许多人一样。 有时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些下意识地小动作,则完全像是在军中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船上还有一些火绳枪,从卷火绳的熟练上看倒像是那种触摸过十几年火绳的老手。 有时候检查火药时候拿手轻轻一捻的动作,更像是一个沉浸在其中多年的军官。 这是个他根本想不通的问题,连同上次去矿山骑马的那段路,他是不相信一个在闽城长大的人会有那样的骑术。 接触得多,古怪的事情也就越多。平时看起来嘻嘻哈哈的人,一旦面对拿着枪穿着制服的百余人,总会在无意中透漏出一些执掌过千百人的习惯。 诸如并排时候走路的位置、和不同的人说话时的态度……不像是刻意而为,而像是一种习惯。 “是个古怪的人。” 王哲在心里这样给陈健下了定义,但这种古怪却让他感觉到有些舒服。这也算不上是什么王霸之气,上一世打了半辈子仗,就算蠢如猪也架不住在战争中学习,丰富了阅历,也算练就了一种看到流血死人眼都不眨的习惯,见的多了趋于麻木。 想了许久,话不多的王哲还是忍不住问道:“陈先生,您去齐国真的就是为了赚钱吗?” 陈健被这话问的一愣,哈哈笑道:“我说我去投靠齐国,或者练水手为了去当海盗,你信吗?” 说笑之后,看看时间也不早了,回身喊道:“各个实习生把食物、水、绳索捆扎之类的报告递上来。一切按照作息时间就位,该爬桅杆的爬桅杆、该去睡觉准备夜里值夜的去睡觉,沙漏手再次记一下现在的闽城时间,准备起航。” 超额的水手们按部就班地下到了船舱中寻找自己的吊床,剩余的人拉起了硬帆,调整好角度,用绞盘收着船锚。 一只花猫从陈健脚边溜走,如今它已经被困在了船上,无处可去,穿行于狭小的船舱之中寻获着可能的老鼠。 陈健不是船长,而是舰队长,具体航行的路线他来安排但并不是亲自操作。 新船特有的桐油的味道用不了多久就会潮湿的霉味,但现在还很清香,没有汗臭屁臭或是其余恶心的味道。 水手们享用着新起航时的淡酒和新鲜的食物,对这次远行充满了信心。 但几艘船的船长和船队中的一些人却没有这样宽松的心情,在上船之前陈健已经和他们商量过。 这一次要走一条别人没有走过的海路,要直达齐国的港口,而不是走之前那种绕圈的特定路线。 至于指引定位,全靠太阳星星和沙漏和本初先生给他的一些从浩瀚的书籍中找出后推算出来的齐国几个港口的纬度,以及他雇的那些人从繁多的航海日记中找出的一些重复率很高的偶然。 即便这些人相信陈健,或是出于一些别的原因,但是对于这一场冒险终究还是有些疑虑。 商量之后,达成的条件是按照陈健的路线走,只有十五天时间。如果十五天不能到达熟悉的地方,就必须折返。 如果陈健不同意,他们将会在十五天后联合水手合理哗变。但在十五天之内,走什么路线他们会遵守陈健的要求,并且绝对支持陈健所做的任何决定。 没人走过的路,总是危险的。 陈健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闽城,看着码头上送行的那些人,听着那些水手们的家人孩子唱着不久前他教的歌,跟着轻声和唱起来。 “小螺号,滴滴的吹。” “海鸥听了展翅飞。” “小螺号,滴滴的吹。” “浪花听了笑微微。” …… 歌声里,一声海螺哨,甲板上的水手齐声叫了一声。 “启程喽!” 第一百三十四章 理论和实践 五月的北纬三十度近海,对于软帆船来说并不是一个适合航海的季节,对硬帆船来说只是略有些麻烦。 此时正是东北信风带北移的季节,这片孤独的大陆没有旧大陆的体量与山川,算不上拥有正式的季风,只在沿海地带有一定的影响。 五月还不是风暴的多发期,只不过因为风向的原因前往齐国贸易的走私者或是特许贸易的财阀家庭并不会选择这个月份出航。 这几种影响之下,五月份的风向多变,硬帆可以借助最少的水手借助风力航行,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逆风。 桅杆上,一名实习生正在用望远镜观察远处的海面,走在最前面的不是紫石英号,而是两艘水密舱结构的货船。 为了防止触礁或是暴风之类的危险,肋材结构的紫石英号在船队的中间,降下了船头的三角帆,调整了主帆的迎风向,减缓了一些船速。 此时船队正在朝北航行,风向多变,但是船的速度并不是很慢。 实习生卫辕正在甲板上用测深锤和简易温度计测水温,这里的水温很古怪,温度比近海要高出不少。 旁边另一个实习生正在用绳索大致测算船的航速,在之前一年的学习中,他们被灌输了地球是圆的说法,而且用了新的长度单位。 测速的绳索极长,很远处才打一个结,打结的长度在学堂里被称作一海里,大致测船速的时候也会用多少节的说法。 卫辕知道一结的距离是多少,将地球看成纯正的球,按照日影算出的子午线长度翻倍就是所谓的赤道的长度,八万里。 听起来很吓人,但是用了结之后就不那么吓人了。取这个圆周一分为一海里,一度是六十分,一圆是三百六十度。 拿出油布包裹的海航日记,在上面记录下此时此刻的水温和海深,朝着那个正在测船速的实习生喊道:“船速多少?” “三节。” 卫辕记在本子上,用除法算了一下,如果按照这个速度,只要三百天就可以绕地球一圈。 当然,这时候风向不好,如果风向再好些,船速还能再快一点。如果能够达到六七节的话是最完美的,再快一些就要降帆或是必要的时候砍断帆索了。 “算起来,世界也并不是很大。如果有机会的话,真想要绕世界一圈去看看啊。” 年轻人偶尔会畅想一下未来,这也和带着他们走的人有很大的关系。在学堂的一年被灌输了许多航海之外的东西——他们被灌输自己的贫困是因为土地不够多,如果有足够大的土地,每个人拥有上百亩仿佛大河河谷平原一样的沃土,难道还有贫困这样的字眼吗? 事实上并非如此,但对这些穷苦出身的人来说却有着极大的诱惑力。 三节的航速,在这种风向不太对的情况下已经算是很快了,卫辕相信这一定是船下面那些温暖的海水造成的原因,或者说这些被陈先生称作海流的东西。 已经航行了第六天了,海面上没有一艘船只,只有茫茫的墨蓝色的大海和飞过的水鸟。 昨晚上经过观察北极星加上今天的船速,大致推算出此时已经在所谓的北纬三十三度,距离闽城的距离不知道,但却知道只算南北距离的话已在闽城以北大约二百七十海里的地方,至于东西和直线距离那就是鬼才能知道了数了。 这里风浪不大,这几天的天气也很好。 此时是五月十二日的下午五六点钟的样子,还不到换班的时候,加之天气不错,不需要水手们全员出动,值夜的水手正在吊床上休息。 天色渐渐暗下来,一位老的有经验的船员站在甲板上,看着远处的海浪,若有所思。 这不是最低级的水手,而是陈健花钱雇来的老海员,卫辕等人还需要向这些人学习。 他们学了很多的理论,但理论与实践的差距巨大,互相弥补才能更块地进步。 “您在看什么呢?” 老海员看了一眼这群年纪轻轻的实习生,想要逗弄他们一下,便道:“我看出来一些事,你们又有望远镜又有八分仪,却没看出来。” 卫辕看了一眼四周的海面,不知道老船员在说什么,笑问道:“难道有礁石?” 老船员呵呵笑了一声,说道:“不信咱们就打个赌,赌你今晚上的酒。一会就要降帆减速或者停船要么就要转向了。” 卫辕好奇地看了看这些海浪,又抬头看了看天,摇头道:“看起来不像是要半天啊,书上说……” 老船员哈哈笑道:“书上说?小娃娃,你们要学的东西多着呢。赌不赌?” 卫辕咬咬牙,说道:“赌,再赌一份上岸后发的靠岸钱。要是我输了,自然会给你,但是你得告诉我为什么。” 两个人击掌为誓,老船员笑吟吟地爬到了桅杆上,从上面那个观察的实习生手里抢来了望远镜。 ………… 最宽大的船舱中,陈健正唾沫横飞地给在船上正值休息的大副、船医、领航员之类的讲着经纬度的理论。 众人听的津津有味,有人便问道:“陈先生,按你所说,咱们已经在北纬三十三度左右的位置了。如果经纬度的说法正确的话,再往北走两个纬度就全力向东航行,就能到齐国的贸易港新草河口了?” 陈健拿起几本书,笑道:“错不了的,华夏疆土就像是一张伸开的大嘴,闽城既是在南端也是在东边。北路航线不用说,那里的确是近,可是和咱们闽城有什么关系?南路航线以往航行都是从闽城去那片海盗横行的海岛群,再折向北,这要绕多大的一个圈?北方新定百年,远不如东南沿海富庶,闽城其实并不适合前往齐国贸易,可是总有一天贸易会逐渐兴盛。再说了,难不成制定历法的本初先生从书中找出的东西还会错?” 书里面到底有什么,这些人并不知道,有些看似无意中记录下的东西,却往往能够发挥出巨大的作用,尤其是这些东西被陈健证实之后,更是让这些人对所谓的“知识”有了一种奇异的膜拜。 这六天走了两天以前人们走过的航路,但随后就折向了一条从没有人走过的航路,看上去竟像是要兜圈子。 虽然有十五天的君子约定,众人还是不能信服,但是陈健却从之前整理出的一些书中拿出了许多东西,并用事实验证了这些话。 “你们看,很多以往的水手或是船长都会记下在那一段海域,海水温暖,而且仿佛如同河水一样向北流动。如果只是一个人这样说,我不会信。但是几十人都有这样的记录,大体上这就可以确定真的有这样一个东西。” “又有书本说,自极北方向南,水冷。而在都城往南一段距离,海中常年大雾,鱼虾丰盛极多,想必是阴阳交融之地暖冷相遇之处。海中这些亘古不变的流水,称之为海流也未尝不可。航海之时,借用海流,有时候看似绕了个圈子,但实际上却可以节省不少的时间。” “沿岛而行,虽然安全,但一定不是最快的路线。以前只靠风,今后既要靠风,海流也可借用。” 众人点头称是,如今就是靠着那道所谓的海流向北,确确实实感觉到了其中的作用,对于陈健说的十五天到达齐国贸易的说法也信了几成。 如果真的能够按时到达,恐怕众人对于“知识”这种东西会信的更多,以致九成甚至盲信。 这也不是陈健胡说,而是从那些归纳出的航海记录或是水手传说中总结出来,再用洋流信风之类的东西反向推理。 理论上是这个样子,实践中大海多变,只能说大致如此。 由于地球自转和副热带高气压这个基本上影响全球存在,东北信风带完全可以作为从齐国返航的路线,只要错开风暴多发期和寻找足够的水文风向资料就好。 北赤道暖流因为海岸的阻隔和那些迷雾之海浅水区与大河入海巨大的水流的原因,向北折,具体走的哪段路线已经不得而知,只能从那些前人记录下的文字中找出大概,通过海雾多发区和渔场区的推算来判断大致的流向。 如今所在的这片海域,不正确的叫法是太平洋,齐国在伪华夏的东边,继续向东经过无边广阔的大洋才是日本和大明,因为旧世界东西颠倒。 欧罗巴在这片大陆山脉阻隔的西海岸再往西,那里此时外面世界的叫法应该是大东洋,不过这边的族群抓住话语权的话,还是可以叫大西洋的。 如果不考虑东西方向的差异和地形地貌物种分布的变化,只以陈健所最熟悉的那个正常的世界来说,闽城大抵可以看做加利福尼亚而非佛罗里达;都城大抵可看成旧金山而非纽约华盛顿;齐国大抵可以看成面积更大距离海岸更近更靠北的夏威夷而非百慕大的位置。 这只是东西颠倒以正常世界为参照的比拟而非真正的位置,地形变了许多河流山川不再贫瘠,纵贯这片大陆的山脉也在内陆更深处。 鬼知道迷雾之外的世界线有了怎样的修正才能保持如今的状态,稍微改动的洋流就可能让东亚的降雨量更高也更暖和;东西颠倒而洋流信风却不会改变方向正常来说欧洲人发现新大陆的几率会降低很多;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算是旧大陆世界线的自身纠正能力吧。 这种情况下,在准备不充足的条件下,此时一旦偏离了航向很可能就会驶入无边的最为广阔的没有小岛可以停留补给而且风浪极大的大洋,那就是死路一条。 就算是环球航行,也一定是先去这边的西海岸,沿着北赤道暖流和东北信风继续向西,先到欧罗巴,然后绕到大明,再利用信风直达这边的东海岸转一圈。 这种修正算是有了一些好处,东亚直达这片新大陆是顺风顺流,算是将这片新大陆距离和风向的不公平对亚洲和欧洲稍微平衡了一下。 陈健正准备继续和这些人说说一些可以利用的大规模存在的洋流信风海潮之类的东西时,忽然跑过来一个水手。 “陈先生!有回澜和半圆浪,船长说建议今晚上降帆停靠或是转向避开。” 第一百三十五章 要之何用 众人急忙忙跑到了甲板上,几个老海员指着远处有些诡异的浪花道:“陈先生,这是海浪遇到了大片礁石或是海岛的回澜。您仔细看看那些浪头,并不是平直的,有些地方是交叉的,仔细看看也不是平推前进的,而是一个大圆弧。那是海浪被海岛阻隔后漩起来的。海岛附近肯定会有浅水或是礁石,要么就改变航向,要么就先等一晚,等天亮后再看看。” 陈健顺着那个老船员的手势看过去,眯着眼睛仔细分辨着这所谓的圆浪交叉浪,看了好久才算是看出来一些门道,急忙打开自己的航海日记大致画了一张图,又多问了几句,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 水手们已经忙碌起来,利用桅杆上的镜子给前面的船只发灯光作为信号,示意他们小心。 前面的船只也发回了信号示意已经知道了,正在降帆等待。 看看天色已经很暗,望远镜失去了作用,就算是白天有时候也未必比老船员的观察海浪的眼睛好用。 不同的海岛对海浪有不同的阻隔效果,往往会在正面形成反射浪,而在海流或是风的上风向形成一些奇异的交叉浪或是小漩涡,遇到礁石的回澜浪往往会让船只上下摇晃就像是底部碰到了巨石一样,这都是陈健所不知道的东西,除非是在大海中泡了许久的老船员才能敏锐地觉察到。 不应该是齐国的陆地,按照距离的推测还早。 水手们纷纷跑出来,将船头的三角帆降下,并将主桅上的帆降了大半调整了风帆的方向,让船的航速极慢地朝着西北运动,避开岛屿所带来的可能的礁石区。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这是一片几乎没有人来过的海域,加之地图的不准确,众人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一座岛屿。 船长建议道:“天气还算不错,小岛已经就在东北边,咱们可以绕过去。” 陈健摇头道:“既然是没见过的小岛,那就上去看看。要是有动物鸟兽,还可以改善一下伙食。反正我也不全是为了做生意,就是出来转转。大约能有多远?” “不算远,如果天色好的话用望远镜或许能够看到。但是天色暗了,这东西就不如老船员的感觉了,凭着船身的晃动也能感觉出海浪的变化。您说的算,反正没有什么风险,要去看看就看看。” 陈健下了命令,船队稍微偏离了一下小岛的方向,慢慢绕着圈子。 测水深的实习生丝毫不敢怠慢,拿着铅垂一丝不苟地测量着水的深浅。 那名老船员趾高气昂地来到了卫辕面前,卫辕也是愿赌服输,连连称赞,又多问了几句,仔细听着老船员讲解一些卫辕并不知道的小技巧。 陈健也没有了睡意,明知道这可能只是一座小岛,但是在茫茫大海上发现一片无人居住的岛屿的快感终究还是叫人兴奋的。 抬头看了看北极星,茫茫大海上的星空格外灿烂,说不出的明朗与虚无。 这不会是一座特殊岛,只会是一座很普通的夹在海中的小岛,距离太近不可能有什么不曾出现过的作物。 但这座岛同样也是一个问题,一座这样无人问津的岛,算谁的? 第二天一早,桅杆上的观察员果然发现了一座岛屿,并不算大,船只慢慢地朝着那座岛屿靠近,在水深到了一定程度后抛锚停下,不敢再往里面去。 从船舷两侧放下了小筏子,几个实习生和水手拿着铅垂朝着那边划过去,一边划一边测量水的深度,以确保船只可以安全通行。 上午十点,筏子安全地返回。 “陈先生,船可以继续往里面走,水深足够。岛上有条小河,有淡水,应该没有人,有很多的鸟,海边的沙滩上还有一些乌龟。岛上有树木,没什么特别的。” 陈健点点头道:“那就沿着水路靠过去,我想去岛上看看。既然有淡水,那就在岛上停留一下,烧点开水换在桶里。” 从闽城出发之前,这些人就知道陈健并不全是为了做生意,否则也不用非要尝试一条没人走过的海路。 反正小岛上有淡水也有乌龟,休息一下吃些好东西也好,正常的船主总会忙着生意,基本不会在这样的小岛上停留。 留下了必要的人手在船上,其余人用空桶或是小木筏带着火药枪支和沙漏、从闽城开始点燃一直持续没有熄灭的计时香,踩到了沙滩上。 岛上的小河里有鱼,清澈见底,烧开之后喝应该没有问题。 水手们或是忙着在海滩上捉乌龟,或是用枪射击附近的海鸟,厨师砍伐了树木烹调食物。 看来这里的确没有什么人来过,枪声想过,乌拉拉地飞起一群遮天蔽日的鸟,随意开枪就能打落一只。 新鲜的食材是航海生活中不可或缺地调剂,水手们的士气很高。 远处丛林里的植物就是一些普通的树种,没有什么特殊的也不可能有什么特殊的,几个水手沿着河向上走了走,挖了一些刚刚长出来的酸浆草咀嚼着。 吃饭之前,陈健拿出了一条早就准备了很多的龙旗,砍了一根长木杆,把旗帜绑上,插在了远离潮水的地方。 所有在岸上的水手和实习生船员之类,按照船上的习惯,背着手仰着头看着那面旗帜,唱了一曲开蒙学堂就学会的曲子一条大河。 既没有热泪盈眶也没有感慨万千,只是顺从着陈健的要求走了一个形式。 在陈健宣布这个小岛以后就是华夏领土的时候,众人也只是笑了笑,开着玩笑道:“恭喜陈先生为华夏开疆扩土,哈哈哈……” “陈先生,这么点的小岛有什么用呢?再说了,华夏领土,并不能给咱们带来钱财。” 一句话,把陈健问的无言以对,尴尬地笑道:“谁知道将来有没有用呢?如果新的航路真的可行,这就是一条从闽城到齐国的必经之路,可以在这里补充淡水。我是准备投一些钱的,你们有没有兴趣?” 几个人摇头道:“投钱扔在这里不是打水漂吗?我们可没有陈先生你那么多的银币。” 陈健啧了一声道:“怎么会是打水漂?这里有淡水,看样子树林中的土地也算肥沃,而且还有这么一座小港湾可以躲避暴风。什么是投机?等到别人都看到赚钱的机会了,还能轮到你吗?” 一些人颇为不解,奇道:“这岛上要是有金子银子,那咱们就发财了。可要是没有金子银子,这岛有什么可以赚钱的地方?” 的确,就此时来看,这种小岛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可以赚钱的地方。 陈健也没多说什么,昨夜已经测出了这里的纬度,让那两位会看日影的本初先生的弟子算出来现在的时间,再对比了一下沙漏和燃香平均记录后的的闽城时间。 这里比闽城的时间早了大约二十分钟,按照这里的经纬度,这座小岛应该是在北纬三十二度四十七分,东经大约四度左右的地方。 这是很有纪念意义的第一座用这边的经纬度大致标出的岛屿,吃过饭后陈健便带着十几个持枪的水手和王哲等人沿河而上。 这里的确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树木倒是很多,都是一些可以造船的木材,岛的北边还有很大一片的鸟粪石矿。 大致画出了岛的形状,看起来像是一只趴在地上有头有足的乌龟,便起了个名字叫龟岛。 那座可以容纳船只通行原理礁石的海港位置不错,留在那里的水手测了一下潮差,约三米,很适合船只通行。 这座岛将是陈健迈出外出航海的第一步,就像是这种无人岛,将来算谁的?怎么管理?这都是很难迈出的第一步,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岛上的财富就是这些淡水和处在将来前往齐国贸易的中途,加上半边岛上的鸟粪石,也是一笔巨额的财富,尤其是棉花种植兴起之后。 这和对外贸易不同,陈健需要让国人相信一些看起来无人问津的岛屿或是大陆上,只要经营得当都是巨大的财富,勾起人们出海的热潮。 一旦新的直达航路证明可用,双方之间的贸易往来会越来越多,不管是走私还是官方亦或是将来不限贸易,这里都会成为一个重要的中转站。 造船、鸟粪磷肥的开采,这是长久打算。 而这里的淡水和土地,弄一些牲畜过来蓄养,为经过的海船提供肉食、酒、淡水,在暴风来临的时候提供避风港,安装灯塔之类,都是一条很容易发财的路。 就像是之前那些人的疑问一样,这些土地怎么能够赚到钱?陈健得想办法告诉他们海外的土地是很值钱的,由此才能培养出这些人的狂热,募集闽城的资金把更多的人卷入对外投资的热潮中。 另外,从闽城开始变革,一些罪犯也可以扔到这个岛上,从事一些劳动算作廉价劳动力。 水手们对此提不起太多的兴趣,几个人沿着河想要看看水里有没有狗头金之类,却都失望而归。 在岛上逗留了三天,选了一棵极高的如同桅杆一样高的树木做了新的旗杆,将龙旗重新悬挂。 选了一块石头,在上面刻上了年月日和登岛人员的名字,带着水手们在小岛上的潮汐线之上盖起了一座简单的小木屋,留下了一个木桶,还有半桶豆子。 随后全员登船,向北航行了一段后借着已经远离了海岸的北半球西风带,扯开风帆顺风全速向东。 一路上有惊无险,风急浪高,但是船速也快,运气不错没有遇到大的暴风,只有一艘船的船帆稍微有些损坏,稍微修补了之后一切如常。 从岛上出发六天后,桅杆上的瞭望水手发出了一声欢呼。 在望远镜的圆形世界中,他看到了几艘船,还有模模糊糊的海岸线,船的上面悬挂着齐国的旗帜。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白送 “是陆地!” 瞭望的水手大声呼喊着,另一个老船员急忙爬上了桅杆,确认了之后,喊道:“到齐国了!” 甲板上的水手们顿时欢呼起来,这一场没有人走过的航路终于完成了。既没有迷失在大海中,也没有遇到礁石沉没。 很快,几艘齐国的舰船靠了过来,陈健让人升起特许贸易的旗帜。 靠近了询问之后,这里距离目的地只差了六十里,只要向南一点就可以到达真正要去的地方。 船上所有的人这一次都信服了,包括那些航行过许多次的船长。 陈健从书本中推出来的什么经纬度,竟然真的可以到达齐国,而且第一次航行就只差了六十里!这已然可以算作是奇迹。 没有比事实更能让人信服的东西,那些将信将疑地人第一次真正相信原来这些日影、星辰、沙漏,竟然真的可以指引船只航行的如此准确。 不仅如此,还将原本跳岛而行的贸易时间,缩短了许多,再也不用经过那片海盗横行的岛屿。 陈健也暗暗松了口气,这一次运气不错。 对于能够到达目的地他是很确定的,否则的话这个时代也就不用环球航行或是航海了。 只是因为走的和以往不同的跳岛路线,这一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以确定自己的威信。 所幸的是天气还好,大体上的风向也对,虽然绕了个圈子,但是借助洋流和信风还是比往常的航行时间快了许多。 向南折返靠近港口的时候,还是引起了一些小的风波。 紫石英号的奇怪船体以及陈健这支船队到达的时间,让齐国这边感觉有些奇怪,检查的很仔细。 加之这些水手们统一的制服,即便古怪可要是百余人都穿一样的衣服,还是很有气势的,让人不得不防。 第二天靠了港,陈健给水手船员们一人发了一些钱,岸边早就有各种各样的小贩或是花枝招展的女子等待。 夜里测了一下这里的纬度,算了一下时间,将这里的纬度稍微修正了七分。 按照闽城的本初子午线时间和龟岛时间换算出的均值经度,大约在东经十四度左右,此时没有良好的钟表,一切只能是差不多。 这么多天的航行,无论是沙漏还是计时燃香,都会出现很大的误差。平均之后这里比闽城时间早一个小时,十五个经度应该没有问题。 这一次航行之后,确定了大河入海口可以直达齐国贸易港的路线。 从风向来看,如果将来允许自由贸易了,最佳路线是从闽城北上到大河入海口的城市,完成一次贸易。然后从大河入海口直航向东,经龟岛停留补给,到达齐国贸易港。再从齐国贸易港向南,进入到东北信风带借助洋流和信风返回闽城。 这是一道完美的三角贸易路线,只要普及开,很快沿海各地的商人都会希望自由海上贸易的。 反正一开始对齐国禁运的目的是为了封锁败亡之兆的齐国,如果这么多年过去齐国局势已经稳定,这种禁运大致上也是形同虚设了。 尤其是去年竞技大会齐国派了使者参加,陈健觉得这或许是个信号。 对一个国家而言,工商业虽然总是连在一起说,但其实有时候这两者是有冲突的。 商人尤其是垄断贸易的商人,才不会管国内的手工业会不会受到冲击,只要能够赚钱就行。如果有可能,他们恨不得国内的手工业都倒闭。 而手工业也是两面性的,水平不如人的时候一定会疯喊着贸易保护,一旦完成了逆袭又会喊着贸易自由。 陈健船队中的货物不需要有这方面利益纠葛的担心。平板玻璃、银镜、钢锭之类都是超出了这边手工业水平很多的东西,差的太多再谈那些就没有意义了。 在港口的商人如同鲨鱼嗅到血一般,很快围住了陈健,都是一些紧俏的商品,暴利是免不了的。 返回船上的货物需要至少两三个月才能凑齐,陈健也不着急,有的是时间完整自己要干的事情。 几天后仿照在都城那样,弄了一个新奇展销会,并且推广了照相方法,再一次表演了热气球,借着自己学宫先生的名头,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巨大的轰动中,陈健一边应付着,一边询问了这边最大的纺织坐商,发出了拜帖。 港口的纺织商人会这几天也是被陈健带来的许多新东西被惊住了,不少人赶忙去拍了几张照片。 又知道陈健船上的都是玻璃钢锭水银之类的东西,他们是万没想到这样一个风头正盛的人物会来拜访自己。 基本上没有商人从齐国进口棉布,两边的技术水平相差不多,根本没有太大的利润。 这些纺织商人接到陈健的拜帖,竟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急忙忙摆开了宴席,请了陈健。 这边的语言和对岸几乎没有区别,最多是有些口音差距,也就不需要通译。 陈健带着从对岸不远数千里运过来的飞梭织布机,大摇大摆地前去赴宴。 正所谓不把军火卖给敌国的商人不是好商人,换成机器也是一样。 真正的古典自由下,荷兰的私营银行可以把钱源源不断地贷给与荷兰作战的敌国;克虏伯的炮弹引信被英国使用,一战后按照中炮伤亡的德国人头来算专利费……资本的自由是无国界的,这也是资本家们最想要的自由,也是每个资本家为之奋斗的目标。 新机器可能会带来很多改变,但这种改变还没有引起人的重视,也没有人会先往深处想。 陈健带着几台工匠们造出的飞梭织布机,宴会后顿时引来了这些齐国的纺织商会的注意,啧啧称奇不住赞叹。 准确来说飞梭织布机不是机器,只能算半个机器,没有解放双手,只是让原本用来投掷和接梭子的手,变成了拉绳索。 这是一种半自动的织布机,和原本的织布机相比唯一的优势就是能织出更宽的布。长度不变的情况下,将布匹的宽度提高一倍,布匹的产量也就提升了一倍。 虽然效率提升的并不高,但是内在的意义是巨大的,这是一种可以改进并且最终可以适用于非人的手之外的动力,这才是其意义所在。 同样的时间两到三倍的效率,这就意味着更多的利润。 纺织商人看着这台略显笨重的机器,倒吸了一口凉气道:“陈先生,难道现在那边都已经开始用这种织机了吗?” 在他们看来,这是显而易见的。这东西一旦推广开,作坊里的织工很快就能用上这种织机。 如今这机器都已经漂洋过海到了这边,显然近水楼台的地方已经用上了,可是他们却没听说这样的消息。 陈健摇头道:“这你们放心,这东西刚刚弄出来,对面的纺织行当并没有用上。我只是和闽城的纺织行会有些矛盾,不愿意让他们得利就是了。与其卖给他们,不如卖给你们。毕竟隔着大海,他们想要学也不那么容易。” 几个商人琢磨一番,点头道:“若是这样的话,这的确是个好东西,只是不知道这东西……陈先生准备怎么卖?” “这台白送。不但白送,还送全套的图纸。只要找个好一点的木匠铁匠,就能做出来。” 商人们咽了口唾沫,不敢相信陈健的话,心说哪里会有这样善良的商人? 总觉得其中有什么古怪的,陈健索性让他们安心。 “诸位,我都说了,我和闽城的那些纺织商人有些矛盾,而我的产业又不再纺织行当上。所谓隔行如隔山,不涉足也好。” 商人们笑了笑,摇头道:“都说无利不起早。陈先生想要搞垮那些人,断可以将这些织机送给其余郡县的纺织商。” “这东西最终还是要人来用的。一个织工一台,哪里能藏住秘密?在别的郡县,用不到半年闽城的那些人就会知道。你们则不同,毕竟隔着大海,到时候由你们生产,我运送一些回到闽城得利,岂不是两全其美?布面比以前更宽,价格也比之前更为便宜,这其中不就有利润了吗?” 陈健解释了一番,众人觉得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如果用别的理由,这些人未必会信,但如果加上自己的利益并且说的如此赤果,这些商人反而相信了。 再者,算了算既然是白送图纸,结构简单也花不了多少钱,怎么看都没有什么圈套。 想通了这一节,商人们高兴起来,酒宴上连番说一些感谢的话。 “诸位,你们都是这里的大作坊主,这其中的利润你们也看到了。这东西迟早要传开的,越早涉足越好。等到别人想要涉足的时候,要么就是被你们挤跨了,要么就是晚了一步只能喝点剩下的汤汁。” “棉布又是消耗品,每年的消耗量巨大。你们的效率增加了,成本降低了,而且布匹更宽,可以说是立于不败之地。” 蛊惑了几句,加之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在场众人再也没有顾虑,连连称赞,并表示如果以后陈健如果往回运送棉布,他们一定优先给陈健准备。 不过陈健也没说一定要运回棉布,反正棉布在这边也不愁卖,这些人也就不在意,满脑子都想着今后大赚一笔。 承诺而没有签订契约,那些承诺也就没有意义,只靠道德约束。陈健要不要这些棉布,并不会影响这些人采用新机器,棉布是大众消耗品,怎么都卖得出。 宴会之后的半个多月,陈健一直在港口内停留,船上的货物基本上已经销售出去,只剩下返回时候的货物。 这不是一两天可以准备齐全的,陈健也不着急。 每天慕名而来照相的、看热气球的络绎不绝,还有一些人专门来找陈健。 顶着一个学宫先生的名头,去年在都城的一些实验也传到了这边的太学,很多人抱着一种求学的态度而来,陈健也不藏私,凡有疑问的一一解答。 宴会之后不久,飞梭织机就已经开始大规模地制造,织工还是那些织工,只是换了机器。 新的棉布经过那些织工纺织出来后,质量和之前的相差无几,布面更宽,也没有太多的技术要求,推广起来十分容易。 这东西真的是藏不住,新棉布产出之后,织机很快就流传到的别的地方。 …… 六月末,河流上游的齐国都城宫殿中。 几名年轻的宫廷贵族站在现任齐侯的两侧,案几上摆着一些东西。 现任的齐侯很是好奇地把玩着通过一些渠道弄到的望远镜,不住点头。 除了望远镜之外,还有几张黑白的照片,一张热气球飞在半空的照片,一些闽城风物建筑。 一支处在击发状态的上了插入式刺刀的燧发枪横在前面,还有刚刚有人送来的关于那艘有些奇怪的帆船的记录。 除了这些,还有关于陈健在学宫里的一些实验的资料,以及传播到这边的许多东西,一一摆在案头。 四十多岁的齐侯学识广博,一些东西虽然看不懂却也不是一窍不通,各种学科都有涉猎,很清楚纸上写的这些东西的效果与作用。 在几个月前他就知道了对岸学宫里发生的一些事,也在去年就听从对岸返回的使者说过热气球的事。 他实在是没想到一个盯着学宫先生名头的人会亲自来做生意,更没想到还有望远镜、燧发枪这样的东西。 消息传播总是需要一些时间的,陈健的船到了贸易港口的时候,只在港口城市引起了一些轰动。 随着轰动越来越震撼人心,自然有人将这些东西送到了这里,由于时间的问题齐侯也是刚刚得知。 半晌,他放下望远镜,问身边的一人道:“你们听说的准确吗?这个陈健没有走正常的航线,没有跳岛也没有走北线,而是直达这边的?” “是的。按照那些水手说的是这样的。陈健五月六号从闽城出发,中途在一座无人岛上休息了三天,于五月二十三号到的港口。刨除掉中途休息的那三天,只用了十四天时间就到了这边。好几个水手都是这样说的,据说是靠着什么经纬度来的。” “经纬度?” 旁边一人简单地解释了一番,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东西,齐侯稍微看了一眼点点头道:“这也算不上什么新奇的东西,无非还是牵星术,只是更精确了些。第一次尝试航行,就能直达,可见那边的航海术已经比咱们高出来一些了。咱们终究地狭人少,不比华夏故土。” 又看看望远镜燧发枪和照片之类,摇头道:“这些东西可真是精巧,着实惊人。” 想了一阵,终于道:“这样吧,派人请他来这里一趟。一则是我个人相请,二也是太学学员相请。这才一个月,他贸易回去的货物凑齐还要些时间,应该还没走。” “是。” 第一百三十七章 逆袭的齐侯 齐国是个古怪的国家。 当初分封的时候是为数不多的侯国,迁离了原本的故地,被陈健扔到了海边,当时上下左右都是些东夷戎狄的土地和人口。 上一世陈健留下很重要的东西,就是强行把这个族群拖入了后农耕时代。 牛马牲畜、耧车条播机、高炉铁、各种新式铁制农具、灌溉学轮种套种技术、火药长矛野战炮骑兵加滑膛火绳枪、文字…… 相对于尚处在邦国铜石并用时代的周边族群,这是生产力和战斗力的碾压,极高的人口增长率和一些难以描述的文化同化政策,可以让这些族群以极快地速度殖民适于耕种的土地。 数百年前与陈健花了二三十年当教书先生弄出了大量识字人口并且靠文明优势同化、杀了一批又一批的老国人旧势力加强集权不同。 被扔到四敌环顾的大海边,齐国所能采用的政策也只能靠本族的那些人采邑分封,数百年的时间完成了基本盘的殖民同化。 发现如今齐国所在的大岛的时候,岛上是有原始部落的。但岛上同样也有黄金、铜矿和大片的肥沃平整的土地。 借助火枪大炮,挑唆部族内斗,私人武装、逃亡的农奴,渴求发财的冒险者,源源不断地从北边的半岛涌了进去……这座岛的纬度正好,同纬度的扩张远比经度扩张容易。 不到百年的时间,通婚加同化基本控制了这座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岛屿,重心基本都在沿海沿河地带。 如果没有那场没有完成的统一战争,这就是一场完美的古典殖民时代的样板。 然而随着统一战争的开始,看似奇葩选独裁王制度的共和国却有更为集中的权利、血统神圣的君主国却分权严重。 随着事态的变化,大量的旧贵族、效忠旧制度的奴仆、一些被裹挟的士兵等等,连同齐侯一同迁到了岛上。 当时大军在海上,内部混乱,物价飞涨,而旧侯伯国的土地上正杀的人头滚滚。 重压之下,这群旧贵族们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海战全胜,岛上的局面终于趋于稳定。 但新的矛盾随之产生。 这一任齐侯的父亲,在败亡到岛上之后,痛定思痛。 翻出那些上古时代的旧书本,翻看了一些古老的书籍,从上古时代的《阴阳矛盾说》、《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如何合理盘剥》、《实事求是地分析调查》等书籍。 连看两年,如有所悟,终于明白岛上的局面已经和之前大不相同了。 之前统治的基础是那些都有血缘关系的旧贵族,他们拥有土地,也拥护血统神圣,维护等级制度。 而现在在岛上,这些旧贵族没有土地,只有如今最没有意义的血统。统治基础也不再是这些人,而是来到这里的士兵和大量的普通人。 这些人一无所有,而岛上原本的人除了自耕农还有大庄园主、大矿主、大土地拥有者。 新的矛盾成了外来者和更早的那批人之间的矛盾。 新来岛上的人没有土地,人心不稳;早来岛上开垦种植的人,拥有土地拥有农奴,但他们绝不会因为亲缘、血统之类的东西就愉快地把这一切拱手献上。 一场变革势在必行,否则根本站不住脚,必须培养出新的既得利益阶层。 看过那些上古时代流传下的在侯伯国视为不详之书的书籍后,上一任齐侯算是恍然大悟,巨大的压力之下人往往会变得聪明。 可惜那时候他已经老了,除了教育好一个孩子外,只做了几件事。 先不触动岛上旧势力的利益,暂时合作。 将都城定在岛上旧势力最弱的南部,鼓励耕种,开办学堂,集中权利,直辖统治。 在大量旧贵族逃亡岛上造成物价飞涨、重金属货币通胀的情况下,垄断海运,兴办国家银行,铸币,限制物价,收拢金银,实行了一段时间的配给制。 管控海军,握紧了海军的军权,垄断走私贸易控制岛上物价,打击投机商,扶植海盗盘踞北路航线,切断北边旧势力与华夏之间的走私贸易,探寻南面群岛贸易线。 “赎买”岛屿南部的大批土地,兴办冶铁作坊,兴修水利,控制牛马,鼓励私人垦耕,在直辖地确立私有土地所有制。 统治的地方狭小,这些事做起来也就简单。大量的金银和海军优势,保证了稳定与走私的效率。 上一任齐侯薨,这一任齐侯接任的时候,局面大好,逃亡或是裹挟过来的这些人已经站稳了脚跟,工商业逐渐发展起来,旧贵族们瑟缩在都城中只剩下血统和金钱,没有土地只剩下名义上华夏故土的封地。新的工商业自耕农群体组成的统治集团代替了旧贵族的势力,实际上做的那华夏故土上一模一样,只不过之前作为既得利益者反对,而到了岛上却又转而支持。 这一任齐侯在做继承人的时候就露出要干大事的姿态。 学堂读书期间,完成了意识形态建设。 齐侯的法理性源于当年的亲族分封,这一点保持不变。 而在岛上,必须要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王,以平衡各个阶层之间的矛盾,否则将会陷入混乱。 人性本恶,在没有绝对权利的情况下,就会陷入无休止的争端。为了防止这种争端的出现,所有人必须奉献出自己的部分权利,交由某个人行使。 而所有人必须服从自己为了免于遭受人性本恶的混乱死亡而交出的由别人行使的权利。 君主,即为国家。 那么国家又是由人构成的,所以君主的荣光、财富、权利、胜利,即为国家的荣光、财富、权利、胜利,即为所有人的财富、荣耀……因为如果每个人都穷困,那么国家必然穷困,而作为国家化身的权利君主也必然穷困…… 这样的言论不但盛行,而且鼓动了一批人写成了书籍,大肆传播。 同时笼络了一大群年轻人,建立了一些组织,逐渐完善了非血统神圣的君权至上合法性理念,但却放弃了最重要的君……是谁的问题。 这是自己挖坑埋自己,但他显然也明白过来没有什么亘古不变的东西,什么血统神圣之类的东西已经在统一战争被彻底击碎,他只要自己的权利,自己死后哪管自己的儿孙什么样。 这种不求后世只求自己这一生的态度让他变得坚强无比。 随着去年万物微粒说、人的权利、自然趋势状态、国家权利等小册子出炉后,这位齐侯更是找到了自己这一套理论的“科学”解构支撑点,所以他对陈健的名字早已耳熟,虽然陈健弄出的那些东西根本不是想说这个。 齐侯仔细读过那本流传过来的小册子后,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关键点——人性本善还是本恶? 如果本恶,那么没有绝对权利的状态人世悲惨,最坏的政府也好过没有政府,而只有绝对的权利才有可能趋近于完美的状态。 如果本善,那么没有绝对的权利之下人与人之间可能会形成一个更为完美的世界,所以人如果对政府不满的话可以推翻重新建立。 事实并非这样,可对如今的世界来说这还是很有道理的一种基于归纳和逻辑的推理。 这位齐侯既然有这样的雄心,又活到了读到小册子、微粒说的时候,自然是做了很多的变革并且获胜完成了集权。 在父亲薨后,即位不久便以自己在学堂时候信奉他那一套的年轻人为班底,组建了亲卫军,鼓励工商业,继续开办学堂,重建太学,开办艺术院,建立新式军官学校并且自认督办。 即位四年后,颁布新的律法,宣布集中权利、解放北边庄园土地所有制下的农奴,允许北部土地私有,允许农奴迁徙,废除北部庄园的自治权和对农奴的处置权,允许农奴自由结婚,废弃北部的一些矿山专营权,赎买土地,重新分配等政策。 借助海军的势力,在对岸没有反应过来准备干涉的时候,两场战役完美地解决掉了内部矛盾,杀了一批,赎买一批,统战了一批。 农奴们分到了小块土地,允许土地自由买卖,除了国家赋税外不再缴纳任何形式的地租。 跟他站在一起的一批人得到了被没收的土地,矿山,兴高采烈。 没有参与叛乱和武力抗拒的庄园主旧势力们,以农奴分到土地的粮食产量的三倍作为赎买资金,无息分二十年偿还。 收回军权,所有陆海军的权利归君主所有。统一铸币,废除行会法,废除部分专卖权,实行全民开蒙教育,推行新法典。 废除采邑庄园,采用郡县两层的政治结构,把权利的手自上而下地伸到最下面,将顺从的旧势力全部迁到了国都。 组建内阁和虚名议事会,君主具有一票否决权,可以指定议事会成员,内阁与议事会没有关系,只对君主负责,可以随时裁撤内阁。 内阁成员基本都是旧贵族和新势力阶层的子女,基层官员则是通过考核上任从底层干起。 制定君主行为法,在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上对自己进行法律约束…… 土地狭小可以勤政巨细,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培养除了新的知识阶层作为后背官僚,军权在手,意识形态建设深入,借助了北部农奴和庄严土地主的矛盾,这场轰轰烈烈的变革顺利地完成了。 当年逃亡过来的大批依附贵族生存的艺术家或是生活优越可以奢侈的学习自然科学的博物学家们,让这边的艺术氛围浓厚,取得了大发展。 解放后的农奴们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劳动积极性,农作物的产量急速提升,土地私有制下的兼并政策也让部分农民走入了手工业发达的城市,普及的开蒙教育和意识形态教育让很多人第一次有了国民的概念,而这个概念并不与君主制冲突。 变革之后的第十年,一场戏剧性的全民实名推选下,年已不惑的齐侯终于有了两个称号。 “华夏的齐侯。” “东海诸岛贵族、工商业主、自耕农及剩余全民推选的无上权利的裁决者。” 前者源于数百年前的盟书,后者以据称以识字且地产财产在一定数量上的人百分之百的实名支持率获得。 第一百三十八章 抉择 这些事,陈健知道一些表象,当然不可能知道那么细致。 就是这些表象,陈健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初在都城的时候,军中的人面对燧发枪的时候告诉他若是齐国可能全面换装还能快一些。 这两位“明君”所做的事,也不过就是商鞅吴起等人的翻版,只不过是在火药铁器的后农耕时代完成的,而且面对的局面也比那些人简单,新土地的守旧既得利益者势力不强大。 接到齐国邀请的时候,陈健还在港口,回去的货物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凑齐。 对此邀请,陈健也没有什么受宠若惊的感觉,怎么说自己在华夏故土也算是知名商人学者,见过工部尚书,学宫扬名。 在闽郡更是有活力的社会组织的代表人物,齐国不过三五个郡大小,受到这样的邀请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一些别有目的的人比如王哲等觉得这正是个机会,便以陈健护卫的身份跟着一同去了齐国的都城。 在宫殿中,陈健第一次见到了齐侯。 四十多岁,身体强壮,稍微有些胖,但是个子很高有点膀大腰圆的架势,但是精神头很好,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权利的滋润。 和陈健交流了一天后,齐侯给了陈健很大的礼遇,颇有一点以客卿之礼相待的意思。如今规矩早就坏了,打成这样什么大国之卿必须去王城走个形式得到认可的册封过程早就形同虚设。 随后陈健又去了太学,讲了几天学,做了一些友好交流,辩论了几场获取了一些拥趸。 又在齐国的都城升空了几次热气球,还在齐国太学中找机会和齐侯照了一张合影留念。 这一天傍晚,陈健正在准备第二天太学的演讲时,齐侯再次相请。 正是晚饭的时候,去了也就有了酒宴,没有什么太多的排场,陈健也不是很喜欢贵族们的娱乐活动。 喝酒的时候谈了一些事,或是鬼神或是苍生,齐侯旁征博引,陈健剑走偏锋,各有所得。 酒至半酣的时候,齐侯忽然问道:“我要敬先生一杯,给我齐国带来了新的织机,一人可当两人用,长此以往积贫之家也可有棉衣可穿。衣食住行,国民四事,先生一台机器,便使我齐国织工不加增而棉布倍增。” 陈健笑着,心里却有些尴尬,心说你这话是把我往卖国贼这边推啊。 举杯遥祝,衣袖一遮将酒喝下,齐侯又道:“我见了先生贸易而来的玻璃、钢锭,都是先生的作坊所产。先生在太学是学宫先生,于船上则是商人,这次私宴我便当先生是商人。不知先生可愿在齐国建作坊?” 陈健奇道:“在这里建作坊?” “先生放心,齐国虽小,却也有法可依。就算我死了,法却不死,不必顾虑。先生转运货物,海运尚有风险,不如在这里建立作坊生产,省去海运之险,更为便捷。” 陈健皱眉道:“这……怕是不行。” “先生可是担心钱财资本?大可不必担心,银行完备,可以借贷。亦或是与齐国商人合作,五年之内减免税赋,各自分成。或是出售专利,由这边自建作坊。如此以来,没了海运风险,先生又可得利,何乐不为?” 陈健笑道:“这怕是不好吧?我一对岸的人,挣齐国的钱,齐侯难道不怕有人反对吗?” 齐侯哈哈大笑道:“先生说笑了。你在这里建作坊,用我齐国人工原料。钱不过是在你那里赚了一圈,到头来齐国却得了玻璃钢锭之类。先生虽然赚到了钱,可是齐国的东西也多了。明明是两利之事,先生怕是心里明白嘴上却糊涂啊。” “当年祸乱之时,亲贵金银众多,但有金银却无货物,干有金银有什么用?华夏故土人口众多,沿海运输风险又小,先生的玻璃钢锭之类远赴大洋无非是为了利润,将作坊建在这里也是为了利润。又不用担心专利外泄,先生的货船也可以转运些其余货物,一样赚钱。” 能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陈健万万没想到的,不得不数这的确是一件对双方都有利的好事,当然这个双方是陈健个人与齐国这个双方。 不考虑人工成本的差异,原材料这边也不缺,所缺乏的就是技术和工厂管理。贵金属货币充盈,但是社会的总生产并不太高,正是需要大量引入一些新技术的时候。 放下酒杯,陈健对这件事不置可否,反而问道:“齐侯难道有了开海通商的想法?” 齐侯笑而不语,反问道:“先生因何猜测?” “所见所闻。贵族富而不贵,封地名存实亡,与当初在故土的时候大不一样,不需要在禁锢人心以求安稳。那时候靠的是分封亲族禁锢农奴于土地之上以防人心思变,宗法等级深入人心,法统源于血脉神圣。而如今……集权与齐侯之手,人无贵贱等级,安定富足,法统源于君权至上而非血脉神圣,自然也就不怕与华夏故土交流。几十年前的齐侯,是天生血脉为齐侯;如今的齐侯,是以各阶层的仲裁者为君主。授命于天则怕人,授命于人则不惧天。” 齐侯心中略惊,但一想听闻的那些事,倒也没有太过惊异,只在心中暗暗称赞。究其根本不过是统治基础变了,工商市民阶层和自耕农阶层在这片原本的贵族反而成为外来户的地方成长起来了,旧势力被扫了一遍赶下了舞台。 陈健起身一拜,问道:“我有一事不明,还请齐侯赐教。” “先生请讲。” “百年之后呢?” “几十年前,多少以为可以千秋万代的身死族灭?” 陈健再拜,片刻,齐侯长叹一声道:“先生说我想要开海通商,其实国内又何尝没有人这样想呢?互通有无,商人得利,作坊扩展,本来也是好事。只是就如先生的玻璃钢锭还好,若是其余的便宜货物蜂拥而来,作坊难以支撑又怎么办?” 陈健摇头道:“虽然隔着大海,但是想必华夏故土也有不少人为细作,各地商品货物海运转卖之后的价格,想来齐侯也知晓。通商开海又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定下来的,若是齐侯早有此意,恐怕早就有所准备。若是并无此意,又岂是我说这几句能够打动的,又怎么会想到作坊倒闭之事?” 齐侯大笑道:“先生所言,直白畅快,只是先生有所不知。数百年前盟誓立国之时,便有货物转运不可征收关税之法。我既是东海君主,总要想国民之利。若是遵从,一些行业哪里敌得过华夏故土的商品便宜?再者,开海通商,又不是一边的事。我的确有这样的心思,但是做起来却难。” 陈健也明白过来,这其中还涉及到一个政治体系和对岸一些人利益的问题。 齐侯缓了片刻道:“倒是有人和我建言。说是‘当年的盟誓约书虽然还在,但是齐侯难道真的以为还能复归故土立国?如果不能,真要想要通商利民,便可奉上盟誓约书,承认华夏一统,再不提复国之事,去齐侯之位。如今这盟誓约书已经无用,齐侯如今是华夏的齐侯,也是东海君主,齐侯需要遵守当年的盟誓朝觐选王,东海诸岛君主却不需要。奉上盟誓约书,对华夏诸人来说就算是天功一件,可以名留千古的。以为作为诚意,难不成那些人还会反对吗?’” 话出了口,陈健大为失礼地一口酒喷了出来,心说这是谁的建言? 要以后世的角度看,这尼玛分明是卖国的行径,算是割裂了两方之间的法统联系。 就算这不是卖国,这也算是殖民地独立事件了——在之前,不管怎么折腾,与齐国之间的事名义上是礼部处理的,可如果真的这样了,那就是外交部而不是礼部了。 问题是就算是殖民地独立事件,那么将来殖民地独立算不算卖国?如今法统已经被不经意地割断了,之后又该怎么办? 陈健赶紧举杯掩饰着自己稍微的慌乱,齐侯暗暗看了一眼陈健,心中暗笑——你到底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商人。 如今在岛上的旧贵族们早已断了复归的念想,混的好的思变成了经营性质的大农场主大商人或是大作坊主,死守着心中血脉理念的则都半死不活。 然而事到如今,谁都明白复国之类的事绝无可能了。对岸虽然高层内耗,可是却还有千万国人,谁也不愿意再去当低人一等的等级,血统神圣被枪炮炸的粉碎,科学理念、微粒学说、输血治疗、原始人文思想都让这些东西没了基础和生存的土壤。 数百年前签下的分封的盟誓约书,如今已经是一张废纸,只能供奉起来回忆一下当年也曾阔过,可谁也不会当真了。 这东西看似无用,可却又是极其重要的象征。尤其是对于对岸的那些人来说,象征性的意义重大。 齐侯看着在那掩饰尴尬的陈健,听着他刻意伪装出的咳嗽声,等到周围安静下来后才问道:“学宫先生都是学贯古今通晓六艺六学的,不知道先生对此有什么看法?” 陈建苦笑道:“我能有什么看法?齐侯的法统,早在齐侯被东海诸岛推举为裁决者的时候,对您已如弊履。我只想问齐侯一件事。” “请说。” “若是将来有一日,异邦来袭势大难敌,到时候……您是齐侯呢?还是东海诸岛的君主呢?” 第一百三十九章 借眼一用 “异邦?哪来的异邦?” “假如。” 齐侯仰起头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最为可笑的笑话一样。 好半天,才遏住这似乎那以遏制的笑声,说道:“先生的假如倒是有趣,看来先生是很确信这偌大的世界上还有其余的族群。” 既然陈健说的是假如,齐侯也就在这个假如之上做出了回答。 “东边是茫茫大海,华夏故土西边是荒漠高山丛林。北边天寒地冻,南边瘴气逼人。就算有异邦,无非东西。” “若从西来,华夏故土在前,我们在后。假使真的能征服千万人口,那这异邦也强大到了极点,难不成我会傻到和一个能灭绝华夏的强大异邦结盟?那不是与虎谋皮吗?占据了华夏故土,这小小的齐国难不成可以幸免?” “你要知道,齐国最好的机会就在几十年前华夏故土烽烟四起的时候。若是那时候我齐国内部已定, 一定会想办法让华夏分为七八块,连弱击强,扶弱遏强,乱上几百年,彼此间流了足够的血,谁也不会再认同华夏一体的说法,那时候齐国只要海军不败,便是至强之国。” “然而北方已经安定下来,这机会已经没了。” “你说的异邦并不存在。血统神圣之时,亡国无非换姓为君。血统已经不再神圣,国还怎么亡? “如果你说的异邦存在,并且船坚炮利自东而来,故土与这边都难抵挡,那时候亡的可就是所有华夏之民。绝吾史,禁吾言,那时候齐国难道又能幸免?” “除非一样,你说的异邦都是道德君子,来到之后不杀不抢亦不强买强卖,而是白白送来新的科学,甚至还济贫扶弱,不做任何坏事……若是那样,倒是的确难以抵挡。只是……真有这样的异邦吗?既然不存在,我实在不知道先生有什么可担忧的。” 齐侯说完,摇头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先生之前以旁观者说我齐国变革的时候,头头是道。等到了说起华夏故土的时候,却又迷茫无知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真要从外面杀是杀不死的。你要担忧的不是外敌,而是内部。” “只要内部安稳,以齐国的体量能做什么?” “倘若内部不稳,兵锋四起内战连连,我说齐国会旁观不出兵卒,你会信吗?就算盟了誓约,你会信吗?只要内部不稳内战连连,我必然会想办法让这内乱永远乱下来,再分天下,孤悬海外搅乱时局。” 陈健闻言低头不语,齐侯倒是没有虚言,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事实,自己刚才也是头脑一热问出来这些话,或许真有那么一点关心则乱当局者迷的意思。 齐侯看着默不作声的陈健,终于长叹一声道:“去年我就听人说起先生在学宫所做的那些事,也听过那些古怪的据说可以改变很多事的机器。” “自小看了那么多以为无用的古书,心中终于想通了一件事,恐怕百年之后,当真是强者愈强弱者愈弱。” “正如先生的作坊,目的是为了赚钱;经营土地的那些大土地主,也是为了赚钱。天下纷纷皆为利往,这是很简单的东西,可偏偏有人看不透。” “百年之后,若国强,则先生这种作坊主、那种大土地主、大商人总会与国同心。他们需要把东西卖出去,买的人越多越好;他们需要土地和更便宜的雇工,土地越多越好雇工越便宜越好。” “越强则越强,财富积累。越弱则越弱,财富流失。长此以往,差距越来越大,就算可以翻身又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我看过先生在学宫里的那些事之后……蒸汽转动、矿石肥料还有先生带来的望远镜、燧石枪、玻璃、钢锭之后,我就知道,不再是很久前了,永远回不去了。” “以前只要有土地,二十年生聚二十年练兵,复国指日可待……而先生要做的事真要成了,一亩可抵三亩,一人可当十人百人……就算是比人口都比不过。三十人耕田供给一兵,五人耕田供给一兵,单单是人口又差了多少?” “我听说了学宫里发生的那些事后,当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啊。古书上说当年姬夏在老夏城, 驯养牛马,垦殖垄作,冶炼铜铁……而我的祖辈那时候尚且刀耕火种,部族人数相差无几,但战兵却差出数倍,乃知天下终属夏城,是以归心。” “以往读到这里,觉得不过尔尔,或是铜铁之利。如今想来,却是心惊不已。又翻看那些阴阳矛盾、利益分析、谁得益谁受损之类的老旧书本,终于醒悟……过去的历史,不过是在现在重演。” 最后的这番话弄的陈健哭笑不得,长叹口气回忆起当年捕兽捉鸟简单而又快乐的日子,看了看眼前这位和数百年前的先人长得完全不一样的齐侯,终于长叹一声。 他至始至终还保留着一点个人的尊严,如果在这里面对这位君主要三跪九叩,他是决死不会来的。 从之前的交流和这些话语中,陈健听出了齐侯的意思,恐怕这已经是准备开海交流了,因为这不是一个明着的等级社会,而是暗里的被隐藏的财富等级社会,统治基础也不再是乡绅教士贵族武士,于是可以放心大胆地对外交流不用担心打破了自己的统治基础或是换了血统亡了国――齐侯国已经亡了,也就不用怕亡了。 想到这,陈健起身拜道:“齐侯今日召见我,只怕还有别的事吧?” 齐侯微笑道:“先生聪明。先生在学宫颇有名望,文章虽不华丽但却实用,归纳总结逻辑演绎也是先生提出的。我先拜请先生一件事,还请万万不要推辞。既不逼迫先生做背德之事,又不会违背了先生初心,只是为了天下苍生。” “请讲。” “我想烦请先生在齐国多逗留几日,沿着齐国的山川河流、城市乡村走一走,看一看。平时华夏故土虽有人来,但也只是在一些港口出没,细作之类也难深入腹地……况且,细作有些事看的未必有先生清楚。” “不知齐侯想让我看什么?” “看看这片大地,真真实实地写出来,让华夏故土上的那些人知道,此时已经不是几十年前慌乱不已的时候了,此时已经没有一鼓作气攻破齐国的可能了。先生不需要说这些,那些看到的人自然会看明白要说什么。” 齐侯说到这,哈哈笑道:“以往常有细作借商船而来,我想陈先生的船上也未必干净。” 陈健略微一惊,随即微笑不语,齐侯笑道:“先生不必掩饰,这也没有什么。这一次我是放开了让先生去观看,除了一些地方之外,随意通行。哪怕是想要观兵,我也自当相陪。” “凡有阳光处,必有阴影。我是不信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 “这一点请先生放心,想看乞丐也行。同样的话,我也不相信华夏故土人人富足。先生心中自有一杆秤,能看到该看的。我想先生既不会只看阴影,也不会只看阳光。” 陈健也笑道:“齐侯的气魄我是佩服的,却不知道齐侯的气魄从何而来?” “百万国人。” 陈健摇头道:“不是。而是因为大海的阻隔。齐侯的海军尚算强盛,华夏海军与之相争在远海胜败五五之数,若是攻到近海则三胜七败。海路遥远,纵然海军获胜转运陆军也未必能站住脚,毕竟已经不是当年刚刚迁到此时纷乱争端不止的时候。” 齐侯不置可否,陈健又道:“如果华夏海军获胜,借助海军之力时时袭扰港口城市,必然要损害齐国之人的利益。时间一久,仇恨已生,东海诸岛之人反而同仇敌忾――反正到时候想必齐侯肯定已经把盟誓约书放弃,到时候华夏反而师出无名。” 齐侯大笑道:“说到底,还是靠这百万国人。倘若我倒行逆施,人人饥不果腹,农奴处处造反,逼到绝境再坏也不过如此到人人麻木绝望以为无非换个人交税的时候,那就算有浩海之险又有什么用?” “如今孤岛自保有余,故土法统自弃,当然要开海通商互相取利。区区海岛,又哪里比得上华夏故土千万人众。虽有太学,可是学识学问已经落后学宫。先生此行,又开辟了航路,缩短了途程,正是时机。” “固然学宫有些新的学问,但是我齐太学也并非一无是处,互通有无,总好过闭门造车。商贸通行,必然是有利可图才有上船来往,要是无利可图,就算是开海通商,也仍旧无人往来。” “先生多走走,多看看,只是借先生的眼睛让更多的人知道。至于其余,那是不消先生费心的。” 陈健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同意了,成与不成那不是他能决定的,他只是个民间的传声筒,也是对方借助自己的身份和那点名气做的立木之事。 第一百四十章 欣欣向荣 之后的两个月,陈健拿着特许的通行文书,或是骑马或是乘船,到处逛了逛。 两个月的时间,以这时候的交通工具其实走不了太远,但这是一片大岛,船只通行倒是便利。 除了一些炮台或是堡垒区,跟着陈健一起的王哲算是得心应手,画了很多的图纸,陈健也拍了很多的黑白照片,同时不忘了测测纬度,画画地图。 陈健也没有走远,而是只去了四个地方,每个地方待了半个月。 一处很普通的县,一处港口城市,一处农村,一处矿区。 每天晚上都将所见所闻不加任何个人感情地记录下来,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从富足者到贫穷者,从平原港口到附近的山区矿场,即便是走马观花,陈健也是看到了许多东西。 物价、土地肥沃、劳作强度、赋税、受贿、乡间自治、流民管控……靠着齐侯特许的通行文书,陈健看的很清楚。 齐侯也是个信人,既没有审查陈健写的东西,也没有涂脂抹粉,除了一些实在不能去的地方算是彻底放开了。 八月末的时候,风向发生了一些变化,货物已经准备好了,陈健辞别了齐侯,准备返航。 回去的时候,齐国派出了四条船,希望跟着陈健走一遍新的还未走过的航路,尾随而行,陈健也没有拒绝。 据说除了这四条船之外,齐侯还派了更多的人走了更为正常的路线,拿着陈健书写印刷的书本去了华夏都城,前往的人员规格不低。 回去的路不是来时的路,陈健从港口向南,借助风向走另一条路返回闽城,但是同意派出两名实习生跟着那四条船从闽城附近的海域走去齐国时候的海路回去。 ………… 从五月到九月的四个月,陈健对闽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这就是这时候信息传播速度。 他走后的这四个月,闽城发生了很多事,随着时间的酝酿悄然发生了许多的变化。 从去年冬天开始推广的轧花机在闽郡的农村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今年闽郡的棉花种植面积增加了许多。 一些大块的土地,被拥有者出租给一些钱多的经营者,果断地抓住了轧花机推广的时机,大批量地种植了棉花。 土地拥有者未必是种地的,地主也分两种。经营性地主或是食利性地主。 前者会雇佣大量的雇工,靠着自己的技术和种子、牛马、器具等资本,按照市场的物价种植自己的土地,雇工只是给他们干活的。 这样的经营性地主一般会选择在自己的土地上改良种子、兴修小规模的水利工程,休耕养殖马匹、采用更为省力省人工的工具。前提是这些人所拥有的土地一定要大,而这些人可以说算是代表了农村的先进生产力。 而另一种,则是食利性的地主,包括北方原本侯伯国的一些庄园主贵族也是如此。 或是将土地租赁成小块,只收取租子,靠着租子和高利贷,就可以发财,根本不需要去管自己的土地如何。 或是土地的所有权非私有而是贵族封地,他们会想办法把农民束缚在土地上,土地分给农民耕种的同时,土地的所有权却不是农民的,农民需要为土地拥有者做很多事。 不管哪种,这都是必须要被消灭的东西,都是落后而又丑陋的。 在有利可图的前提下,大量的经营性的土地拥有者抓住了商机,种植棉花。 而一些普通的小户自耕农,则在墨党成员的帮助下组织到了一起,陈健也投入了不少的钱。 地少的,则将地出租给建起的自愿合作社,自己出工,按照陈健许诺的、实际上仍旧大有利润可图的皮棉收购价来说,能比去年多赚三成。 地多的,则是签订了保底订单,保证最低收益和种植粮食作物一样,如果高出这个最低收购价可以自行选择出售。 借助赶集、轧棉作坊、与磨坊主合作等方式,墨党很快在闽郡附近的乡村铺开。 没有宣讲任何道理,既有党内正式成员,也有雇佣的雇工只是一种职业,以帮助农户致富的名声吸引了很大一批的同情者和好奇者,开始对墨党这个之前模糊的名字亲近起来。 如果冬天的棉花收购可以完成陈健的许诺,这种亲近就可以吸引更多的人,宣讲一些看似无用的东西。 铺开的这些人,仍旧是是一群怀揣理想的空想主义者,富有激情但却还不知道将来到底要怎么样,把这种在乡村的事看成一种苦行僧式的修行,获得一种自我满足与自我实现。 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代表谁的利益,甚至不知道有些利益是矛盾冲突你死我活的,却大声地喊出要为了所有人更好——不可能也没有人能为了所有人都更好,但从始至终陈健什么都没说,而是任由这些人做他们认为有益于更多人的事,然后再迎来数不尽的分裂,最终明白自己到底要站在哪边——这个派别,是无限可分的。 可能他们要经过很久很久才会明白,他们追求的不是圣徒的成圣之路,也不是清教徒式的苦修之路,但时间足够也等得起。 况且,在刚开始的时候,空想也是一种进步。 除了这些抱着一种宗教一样的心态的人外,还有更多的眼中装着利益的更为现实的人也把眼睛盯向了有利可图的棉花。 轧花机明明确确地摆在眼前,大范围种植棉花已经有利可图,而且种的越多越有利,这种情况下,有人发现……劳动力似乎有些相对的短缺。 闽郡终究地处东南,成郡不比腹地,加之各种工商业、运河修建之类的发展,农场的劳动力看上去似乎竟然有些不足。 靠生孩子,再有七八年总是可以弥补的,但利益之下这些人似乎有些等不急了。 七月份,一些大的农场主和经营农场的资本家们聚在一起,草拟了一份请求,希望郡议事会将这份请求递交到国人议事会上。 “关于宽松贫民迁徙限制请求书”有了百余人的签名,虽然国家管控的相对宽松,但是之前的各种法令仍旧是限制大规模迁徙的。 所有贫民只能在郡内做工,未经允许不得离开本郡,否则要被抓进去服劳役后遣返原籍,这也是为了方便管理。 然而现在的情况是闽郡本来开发的就晚,工商业发展又过快,劳动力出现了暂时的相对短缺的情况,毕竟人口算不上非常大的郡。 这份请求肯定不会允许,至少就现在的情况不会允许,郡内议事会也根本做不了这样的决定。 因为这种短缺是暂时的也是相对的,只不过是因为劳动力减少导致的暂时雇工价格上涨而已,而非真正的缺人,只是缺乏廉价的人,如果此时出现了奴隶这群人绝对是坚决支持奴隶制度。 今年的天气很好,棉花长势极佳,加上墨党内部搜集了大量的种植棉花的材料修订出来,包括各种土办法去除棉铃虫、施一些鸟粪石肥料等等,看上去会是丰收年。 除棉花之外,其余和陈健有关的产业也在按部就班地发展着。 在蓝翔技校里学习新的打井术的那四十多人按照陈健的要求打通了三座水井,这些水井的深度只有三五十米。 中间也出现了一些状况,打歪了几次,钻头掉下去几次,但在实践中不断积累着经验,有了卓筒井的原理作为基础,所要丰富的只是一些细节。 而在陈健买下的那片油苗地,残了几个人。 赵四花钱组建了流氓团伙有活力的社会组织,气势汹汹地来到那片油苗地,拿出了陈健已经购买的契约文书,让那群在那里用原始方法捞油的人离开。 流氓势大,那群人不敢招惹,赵四做的更绝。 在那片地的周围挖了很多的神坑,里面埋着可以把脚扎透的竹签子;在一些必经之路上下了套野猪的绝命套……随后赵四等人扬长而去回到闽城喝酒。 不久之后,几个人被扎破了脚以致残疾,两个人被绝命套吊在树上,细铁丝割断了脚筋,而且因为血脉不通的缘故导致了溃烂,不得不截肢。 告了一场之后,陈健在南安也是大作坊主大商人,与司法官关系相当融洽,早早使上了钱。 没有钱不能了的事,况且法律也有空子可钻,那群人打官司哪里能赢得过官商勾结的陈健的有活力社会组织。 这种事,如何判还不是靠一张嘴。 赵四只说自己想在那里捕猎野兽,陈健委托他管理那片地,自己想吃野味挖陷阱国法也没说不让。 所以这是意外,赔钱了事。 被残害的那些人则声称赵四是故意的,这分明就是蓄谋已久。 所以这不是意外,不但要赔钱还要判刑。 司法官并无犹豫,直接判决这是意外,赔钱了事。 公开判决,绝无徇私,正大光明。人们自然愿意相信陈善人对此并不知情,只是这样的流氓私自做的,连风波都没起来,因为这是在南安,陈健根深蒂固,话语权在手。 经此一事,那片油苗地清净了许多,原本捞取浮油的人无以为生,只好跑去挖河。 运河的修建也是倬见成效,看上去在过年之前就能大致修通,毕竟不算太长而且各种建筑材料也算改革了不少。 那座突发想象力的高架水渠也已经基本完工,工程量不算太大,主持修建的人又是修建过炮台棱堡排水渠的老手。 除了运河之外,还有几里的木轨路,以及花费高昂的、尝试性的两里铸铁轨的铁路。铸铁,不是锻铁也不是轧制的更不是钢轨,仅仅就是铸铁。 一切看上去井井有条,但闽郡的中心闽城却有些萧条。 兰花风潮泡沫碎裂后的后果逐渐显现、陈健以海运投机的理由抽走了十几万流动资金、棉花有利可图带来的资金朝着棉田土地流动、商社风险投资的募集会在陈健回来后再次开启而且数量更大的谣言、运河修建已经公开导致的大量资金流向了南安并在运河入闽河河口那里购买土地等等…… 种种这些,都让闽城暂时笼罩上了一层半死不活的姿态,虽然这种姿态用不了多久就会随着生产的扩大而再度繁荣,但现在看上去却有些萧条。 唯一能够带来生机的,可能就是码头上那些将钱投入到海运风险中的人,翘首以盼陈健的桅杆和分红的利润。 第一百四十一章 魔幻现实 九月份的闽城港口风平浪静,耸立的石头上总会站着几个八九岁的孩子,眺望着远方的大海。 他们在盼望父亲回来,总会看到桅杆可兴奋之后却又发现不是。 一些传言说他们的父亲跟随着陈先生出海遭遇了海难,再也回不来了;也有人说他们跟着陈先生去抓醉醺醺的水手奇遇记里面的美人鱼去了,不要妈妈也不要他们了…… 孩子们还小,只能等待,唱着出海前学会的盼着阿爸归来的小螺号,像是一座雕像。 一位刚刚学会了摄影术的富家子弟趁着这些孩子在那眺望的时候,悄悄在后面拍下了一张名为《盼望》的照片。 这张照片拍摄的很有艺术色彩,不久之后成为了第一届摄影术照片会的头名,并由这张悄悄拍下的照片引发了一场讨论——摄影术,算不算艺术? 这悄悄拍下了这张照片后,这个年轻人刚准备收拾那些沉重的器材和帐篷的时候,猛一抬头看到了那些之前如雕像一般的孩子们欢呼雀跃起来。 年轻人踮起脚尖,伸手搭了个凉棚,望向无边的大海,明白过来这些孩子们兴奋的原由。 遥远的海上,露出了几支桅杆,那些桅杆慢慢地向上爬着,就像是破茧的蝴蝶,一步步展开翅膀。 那不是翅膀,那是风帆。 …… “陈先生从齐国回来了!船一艘不少!” 这样的消息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就传遍了闽城,第二天正值旬休日,在那幢红砖楼的前面,人们见到了陈健。 和人们想象的不同,陈健拿出了这一次贸易的账本,将账目一笔一笔地誊抄下来,贴在了玻璃防水的公告栏上。 人们没有急着去看,他们相信陈健的品德,也从陈健的笑容上看出了这一次的收获,明白自己投入的那些钱将会获得利润。 嚷嚷着让陈健讲讲这一次的见闻,陈健笑着看着广场上众多的人群,大声道:“见闻在书上,大家想看随时可以看。从齐国带来的货物还没有销售出去,大家的分红还无法统计。” 人群中有人喊道:“我们信得过陈先生。您是个善良的人,每年投入慈善的钱也很多,怎么会贪墨我们这点钱?” 陈健躬身行礼后,缓缓说道:“诸位,信任是一回事,但风险投资又是另一回事。这一次是赚到了,可下一次如果赔了呢?信任如果建立在得益之上,这种信任谁又能敢保证持久呢?” “只有完善了风险投资的制度,靠着制度来约束每个人,这样才能把更多的钱集中起来赚钱。这一次就算了,账目还在清点,不过我可以保证,大家这一次的收益都在两成以上,甚至更多。” 人群顿时欢呼起来,借由上一次兰花风潮的影响,人们厌恶了兰花,但却对遗留下的投机投资情有独钟。 毕竟之前还是有人赚到了钱,而陈健离开的这些天,人们也在考虑兰花与海运贸易之间的区别,那种模模糊糊的区别已经有了雏形,也有人试图去解释隐藏在这一切其中的原由。 虽然单调也虽然很多不足,可至少有人开始认识到劳动量这个问题,对不也不对那是相对时代而言的,这是新的资本与劳动时代的基础。 当人们知道这一次投机赚到了两成的收益后,更加确信这种投资是值得尝试的。 只要看的清楚,不要犯兰花风潮那样的错,还是有利可图的。 甚至于,只要是陈健商社弄出的投资,应该都是可以尝试的,毕竟还有那么大的产业在南安,不可能血本无归的。 人群中有人喊道:“陈先生,听说你还要募集新的资金,是吗?” 陈健摊手道:“我都不在闽城,你们又是听谁说的呢?难不成我在齐国把消息帮到了海鸥的脚上被你们拾获了?” 众人的笑声中,陈健喊道:“不过这虽然是谣言,但却真的猜对了。这一次可能要募集更多的钱,赚的可能也会更多。我是商人,为了赚钱,但是有时候钱越多越好赚。这样吧,等到这些账目等整理清楚后,十月中旬,十月中旬会有消息的。” 之后陈健又说了一些关于募集资金的监管、账目核对、建议成立一个民间的监管核对机构等问题。 大多数人觉得这些和自己无关,也有一些人上了心,觉得这或许会有用。 货物买卖账目核对的事,陈健不用去管。 卸货之后,船队里又加入了两条和紫石英号一样的新船,实习生们要开着空船重新走一遍龟岛,再从龟岛去大河入海口,在船上继续练习,探寻航路,记录风向海流。 新式的八百支燧发枪也一并装船,还有商社的各种货物,以及学会了水泥烧制的工匠等等。 王哲等人拿着绘制的地图和陈健的调查报告随船北上,去一趟都城,将齐国的见闻都上交上去,他们只是技术军官,不负责政治分析,自有人专门讨论。 陈健在闽城逗留了几天,做了一些与商贸无关的事,快马加鞭地返回了南安。 在蓝翔技校中叫停了正在练习打第四口水井的年轻人,来到了那片油苗地。 竹竿、竹筒、辘轳、绳索、牛与钻头,以及简陋的住房都已经修建完毕,赵四等人也早就按照陈健的要求在一些地方挖到了石头层,砌好了水泥井台。 三天时间,两口井就正式开工。 牛马拉动着绳索,用绞盘将沉重的钢钻头吊起,靠着自身的重力,在楠竹竹筒的空隙中向下顿击,将岩石一点点击碎,再用各种不同的器具将碎石从井中提出。 历史总是神奇的,在这片十七世纪的土地上,采油的不止陈健一家,实际上东南亚在几十年后也会有油井,不过不是用的这种方法。 而假使历史没有那么神奇,人们绝不会相信在宋朝的时候便有人用毛竹挖出了千米深的井,更不会有人相信更早的时候勤劳的人就会用了天然气煮盐。 所以一切看似玄幻甚至画风不对的历史,仔细想想并非奇幻。 一如这里的照片、油苗地上顿头砸击的钻头、遥远的矿山里隆隆作响的炸药、飞天的热气球……以及简陋的硬帆船、贫困的茅草屋、混黄色的窗纸、束扎的头发、磨得光滑的浸满了牛的汗水的牛套…… 新的与旧的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副涂鸦样的魔幻现实的美。 在这样一片交织了很多奇怪存在的油苗矿田里,练习了许久用卓筒井钻井术的四十个年轻人不分昼夜的忙碌着。 陈健带来了不少的帮工,下了死命令。 白天要干,晚上点着篝火也要干,哪怕是下雨也要搭好遮雨棚继续干。 人歇、马歇、钻头辘轳绞盘不歇。 这些人不是为自己干的,也不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或是为了理想,就单单是为了钱,为了陈健许诺的钱。 因为没有别的可以鼓舞他们的东西,这油井是陈健的不是他们的。 每天的钻头都在无数次的上下砸击中艰难地向下走着,竹筒做的井壁断绝了附近小溪里的水渗入到井中。 坚硬的岩石层很难挖掘,每天的标尺只能向下两尺,这已经是他们所能达到的极限的速度。 天刚一亮,熬了一夜的人赶着去吃饭然后去睡觉,新一轮的人就会继续挖掘。 他们已经知道陈健要挖什么,就是这里之前留下的许多水坑中浮着的黑色的油脂。 十月中旬的一天,换班的人抖了抖被有些冰凉的秋夜弄的麻木的手指,喊过来换班的人。 “昨晚上你们挖了多少?” “两寸。” “这么少?” “没办法,实在是不好挖。你们小心些,钻头可能要换了。” 换班的人点点头,先去检查了一下钻头,看了看昨晚上取出的石样,测算了一下挖掘的深度。 不算上面的砌石层,已经挖了十八步深了,比起在学堂里练习打井的地方,这里的石头要硬的多。 抬头看看天,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前几天有牛累死了,吃了几天的牛肉,过得比起从前不知道舒服多少,从前可是没有多少机会吃上肉的。 几个人把牛马套上,绳索捆绑上,拿起了鞭子,几个人已经有些麻木地拉动着绳索,听着钻头坠下后轰轰的响声。 到中午的时候,钻头在发出轰的一声后,下一次忽然掉进了井中。 一人以为是绳子断了,喊着:“停下!停下!” 赶着牛马的人急忙停住,拿着各种古怪的尝试出的用来取下面钻头的工具围到了井口。 可随即就有人发现了问题。 “不对啊!绳子没断,可是钻头下去了……难道……难道是挖出来的?” 围在井口的几个人心急如焚,这可关系到几十个银币的奖励,来不及再套上牛马,十多个人一起推动着绞盘。 吱吱呀呀的声响传了一阵,让他们永生难忘的一幕出现了。 在大约十二步深的绳索之下,挂满了黑色的黏糊糊的油脂。 钻头没断,而是凿穿了薄薄的岩层,在十九步深的地方钻出了石脂。 这这些石脂就像是那些泉水一样,从十九步的地方自己升到了十二步的深处。 第一百四十二章 借鸡生蛋 闻讯赶来的陈健,来的匆忙却不慌乱,将所有可能用到的东西全都带上了。 “陈先生,就是那口井打出来你要的石脂了。” “确定了吗?不是水?” “先生这话说的,我们连这个还能分不清吗?” 带着几个人跑到那口井边,旁边的人拿出一根干净的绳子,从井口坠了下去,拉上来的时候果然在十二步长之下的地方都被抹上了一层黑色。 陈健拿手捻了捻,暗叫一声运气不错。 有油苗的地方未必一定有油田,油田也未必都如一些沙漠国或是石油溪旁的那样十几米就到了油层。 这种二十米深的井就出油,算不上奇迹,但也算是极好的运气。 靠着牛皮桶和单向阀组成的工具,借助辘轳和绞盘,很快一个海运装水的大桶就被灌满。 这是水手们常见的大水桶,正常能盛二百斤的水,换算成标准单位也就是一百升。 算了算现在的提取速度,这一口井每天可以提十三到十六桶油,算起来一口井大约每天可以有一吨到一吨半的产量。 陈健叫人从远处的马车上卸下来一些水桶,又拿出当初许诺的银钱道:“这些钱是当初说好的,再干几天,过些日子可以休息一阵。最近就先把这些桶装满吧。” 那几个人分了钱,陈健叫人抬着大桶,来到了不远处的一间小屋,将马车上的各种器具拿了出来。 用一个正好五升容量的玻璃瓶灌了满满的一瓶子黑色的油,将外面用抹布仔细擦干,放到了可以精确到半两的杆秤上。 两个学堂里跟出来的年轻人称完之后喊道:“陈先生,这石脂按你说的相对密度,是零点八。” 陈健过去看了看秤,长呼一口气,心说运气真的不错,这是很好的轻质原油,是很容易提炼的油料。 在之前收集的那些油苗中,陈健已经称量过,一则那些里面含有水,再者从岩壁中渗出来的和埋在地下的是不是相同也很难说。 这一次称量之后,才算是彻底放心。 现如今是不是轻质油对陈健的影响并不是太大,如今石油不是工业血液,其实就像是捕获了一头鲸鱼一样,无非是用来照明和过滤石蜡和油渣润滑。 常言道弃其糟粕取其精华,然而不同的时代精华是不同的,这时候的精华就只是煤油,而真正的动力之血要么扔掉要么烧掉。 在陈健顶上这片油苗地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各种的准备,煤油灯的前置科技玻璃、螺纹、棉线早就可以完成,尤其是自己就是最大的玻璃作坊的作坊主,这不成问题。 在取得油苗石脂的时候,就已经着手开始制作,没有后世那么精良。 但是煤油灯这东西,本来就是一个墨水瓶一团棉线就能做的东西,要的就是它好于菜籽油的亮度,而不是精密的灯具。 其精髓在油,不在灯。 完善的煤油灯需要有螺纹、齿轮调节灯芯长度,这个可以靠工匠弄出来,价格昂贵一些,扣上玻璃罩子可以卖给中层以上。 至于炼油,后世那样的炼油厂也是从一个小铁锅发展起来的,从走一遍要走的路也没有什么问题。 煤油蒸馏最开始就是靠简单的蒸馏釜,一如大部分手工业时代的象征一样,每一次加上一蒸馏釜的原油,在下面点火加热,等到蒸馏完这一锅,灭火降温重新再加入原料。 就像是陈健的硫酸作坊从一开始的不能连续生产到如今的连续生产,经验可以一步步地摸索。 陶制的大缸可以用、铜铁的器皿也能用,就是不能太奢侈地用石油作为热量来源,而是需要运到县城借助那里的煤炭加热。 如今的产能也不过是每天一两吨的样子,不需要连续蒸馏也可以完成,慢慢积累经验,死几个人也就积累出来了。 水银温度计的理论量程是水银的沸点,足足三百五十多度,正比煤油蒸馏的温度要低。 加上硫酸生产的密封技术、干馏煤的粗氨和煤焦油的冷却技术,这两项已经积累了几年的经验都可以用得上。 他也不在乎这个,只要出了油,一切都好说。就算不出油,也只当是积累经验,也没什么值得哀叹的。 确定了这里已经出油的消息,仔细验证过油的质量后,陈健急匆匆地返回了闽城。 将早已经准备好的煤油灯、用之前浮水法挖坑收集到的石油实验室法蒸馏出的煤油都拿了出来,在闽城到处做展示。 其实不管那里钻井是否成功、挖没挖出来油,陈健都会用煤油灯做文章。 他需要一大笔的现金,用来做一些肮脏的事,而借由长期风险投资或是股票募集的方式最为简单。 如今既没有监管机构,也没有经历过这种骗局,加上之前兰花风潮和海运投机带来的利润,人们很愿意将钱投入到陈健提出的风险投机当中。 只要大笔的现金到了手,是不是真的用在所承诺的地方那就不得而知了。而大笔的现金,在现在这个年代,就算是囤货居奇,只要数目够大也能赚上一笔,总不至于亏本。 经历过兰花风潮的惊吓,那些在上次投机中赚到钱的人仍然热衷于投机,只不过将眼光放到了实物上。 兰花风潮引发的不完善的期货结构、类似股票的交易等等,加上陈健的名声和借用人们膜拜科学的心理,陈健准备干一票大的,将闽城的一些行业彻底拖入行会解体的深渊,为“自由”竞争扫清最后的道路,为将来的航海时代铺下最基础的准备,为工商业资本的募集展示出新的途径。 煤油灯的事借由陈健所操控的政治力量和墨党的广泛人脉基础,很快传遍的闽城。 闽城内的人都知道了三件事。 这种煤油灯很明亮,比以前的菜油灯明亮的多,比起蜡烛要便宜许多,这是“科学”的又一大力量的体现。 陈先生早在一年前就买下了一块地,那块地的下面就盛产煤油,据说如果不用“科学”根本挖不到那么深的地方,而用了“科学”则那些煤油就像是井水一样往外冒。 陈先生准备募集股本大批量生产煤油灯,这一次可不是风险投资,而是什么股票,绝对是赚的而且煤油风险。有不少的有钱人或是大投机商都想要投钱,这一次可不是兰花,而是实实在在人人可用的东西,而且还没有海运的风险。 除了关于煤油灯的传说外,陈健把和齐侯的合影挂在了红砖楼的大厅中。 谣言的演变速度比之病毒的变异要恐怖得多。 最开始只是说这是陈健和齐侯的合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变成了更为神奇、市井间喜闻乐见的版本。 “话说那齐侯素闻陈先生的名气,也知陈先生学宫扬名之事,故而纠集太学学众想要为难陈先生。一见陈先生,便先问了三个问题,却不想陈先生微微一笑便予以解答,顿时惊得那齐侯手下的贵族们瞠目结舌。陈先生又反问了三个问题,自齐侯而下各个口不能答。” “由此齐侯方知华夏人杰非小邦能比,当即以客卿之礼相待,又欲聘陈先生为宰,陈先生坚辞不受,又欲请陈先生为太学之首,陈先生亦拒。齐侯设宴三日,以天下事问之,滔滔不绝言辞深刻。齐侯以为如鱼之遇水、鸟得羽翼。三日后,忽一女子自称齐侯之女……” “终只合影留念,唬的那齐侯以为这相机能吸人魂魄,是以神情惊恐恐被陈先生笑话故而强自安定……” 每每谈及这谣言,总要拿大厅内挂着的与齐侯的合影为证据。那上面的齐侯脸色确实严肃,说是强自镇定也叫人不得不信。问题是陈健也是那幅死德性,那就成了淡然自若……然而事实上这时候的照片都是一个模样,死板着脸,谁也不能在那大喊一刻钟的茄子以曝光。 这谣言不是陈健传出去的,据说好像是一位郁郁不得志以为自己才冠天下难以施展的人所说的,大抵用那种读书人的心态想象出了一幕画面,借以抒情。将才子佳人的梦想连带着旧时代侯伯国的等级思想的怀念一同弄出了这么一团恶心人的东西。 陈健听到了气的跳脚大骂,惹得一干党内同志大笑不已,都说如今还有人怀揣着一颗以为读书人高人一等谈笑间可以治国的想法,倒真是奇了。 这谣言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多有商人来询问陈健什么时候再去齐国贸易。 十月末,谣言还在发酵,让很多闽城人在意的真实的消息终于传出。 陈健要以“科学技术”、土地、管理经营、人脉、和一部分钱为股本,占百分之五十五。剩余的百分之四十五分成四万五千股,每股十五个银币成立名为“南安县标准石油垄断作坊”的公司。 这四万五千股的股票采取实名制,三年内不得转让不得交易,三年后可以转让交易。按照所持的股本分红,每年收益率以作坊经营获利为准,作坊以提炼煤油、石蜡和推销煤油灯为主营业务。 有了上次海运风投和兰花风潮先涉足赚钱的例子,有了煤油灯的实物展示,一时间所有能凑得出十五个银币以上的钱财的人、其余郡县来这里贸易的商人、投机商等等,蜂拥而至。 六七十万银币,并不多。但如果是流动的可支配的现金,那就很吓人了。账面上的数目和现金终究是不同的,而如今又没有严格的监管,这钱在这三年到底用在了哪里谁也不会知道。 这一天陈健正站在红砖楼前为众人画着大饼。 “诸位,全国三千万人,就算四百万户,有穷有富,平均下来每一户都要一个油灯代替昏暗的菜油。咱们就不算油灯灯具的钱,就是每年的灯油那可是细水长流啊,就算每一户平均下来一年用二百个铜子的灯油,这一年就是二百万银币,而且是源源不断的……五年、十年……” 他拿出数学的数字,用数学去画了一张张巨大的饼,听的下面的人双目赤红喘着粗气。 正在那用话术蛊惑众人的时候,一位党内的同志走到了陈健身边,而耳边小声了说了一句。 “陈健,出事了。” 陈健和台下的众人表示了一下歉意,小声问道:“怎么了?” “一座煤矿出事了。矿井着火,矿主怕火遇到空气不熄灭导致煤矿损失,不等矿工跑出来就把矿井封死了。二十七个在另一个岔路里的矿工被活活憋死在里面,那边想给钱了事,咱们在那边雇工协会的负责同志带头讨说法,晚上被捅死了。大家说开个会,叫你过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底线 这位矿主显然博学多才,至少看过学宫刊行的关于燃烧条件探讨的文章,学以致用实乃人才,掌握了先进的科学技术规避了损失,堪称矿主之楷模。 陈健赶入会场的时候,几十人面色严峻,已经开始了讨论。 悄无声息地找了一个座位坐下后,听着一个人正在发言。 “我不同意刚才那位同志的看法。如果我们在闽城逼迫了矿主、作坊主都按照陈健的作坊那样采用十二小时工作制、完善工伤赔偿规章的话,那么那些矿主反对与否先不说。” “我想请问大家,以后谁还来闽城建作坊开矿?别的郡县都是十四小时到十五小时工作制,咱们这里却十二小时而且死了人还要赔钱,那么这些人肯定不会来。” “如果不来,这些雇工吃什么?喝风吗?矿主和金钱都跑去了别的郡县,这还怎么发展陈健说的生产力?” “我认为这件事应该妥协解决,咱们应该让如今的议事会发出更多的声音,听听咱们的意见,在全国推广法令,改善这种环境,而不是靠雇工的力量却胁迫矿主作坊主。没有矿主作坊主,雇工们要饿死的。” “咱们应该把希望寄托在合法地请愿上。而不是像刚才那位同志说的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甚至要派人暗杀报复,这是违法的。” 话音刚落,有人站起来喊道:“你这是什么话?照你这么说除非在全国一起推广了,否则就不能追求这些东西?要是将来世界真的还有别的族群,按你这样说如果别的族群十五小时工作制,咱们得要十六小时才行?否则大家都要饿死?再说,闷死了二十七个人就不违法?” 湖霖叹了口气起身道:“真的不违法。这属于意外,按照判例就像是有人被刀杀了,你不能怪卖刀的人。他一口咬定当时火势大以为里面的人已经死了,所以只是意外。法不诛心啊。” 他学过司法判例,既然他都这样说了,众人也都知道这件事肯定不是违法的。 湖霖也是一脸无奈,现在在场的这些人经过这两年的发展人数多了许多,可是各种奇怪的思想也开始出现了,没有一个统一的大家都能接受的意识。 在做点好事、慈善、有益处的这些事情上,众人还能团结,可一旦出现了新的问题,众人之间的分歧也就开始出现。 有主张国家权利高于一切调和矛盾的,有主张暴力阴谋对抗的,有主张以侠客之道以暴制暴的,还有主张妥协希望矿主发善心的,也有希望在全国统一请愿的…… 这是党派成立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真的是一头雾水,内部意见尚且不能统一。 “那这件事就怎么算了?让那矿主赔点钱了事?咱们牺牲的那位同志怎么办?” “没有证据。下手的是矿主雇的人,你我都知道,可是你有证据吗?” “狗屁的证据,要我说就让我带着炸药把他一家老小都炸死。” “这是反叛!要被枪决的!” “怕个球?那边已经乱起来了,矿主的枪手到处威胁矿工,这时候不站出来等什么时候?” 争吵中,有人喊道:“陈健,你倒是说句话啊。” 陈健一拍桌子,骂道:“我说什么?早就和大家说了,在我的作坊里能建起工会,在别处哪有那么容易?当时你们还不信,我让贴黄窗户纸的时候你们还笑话我。工会工会,既然有了雇工协会,不靠着这些雇工,去靠矿主发善心?” “我说咱们不可能让所有人都过得更好,只能代表一些人的利益,你们反对。现在我问问你们,咱们到底站在哪边?最起码要把这个统一下来吧?不要去想将来,就先想想现在。” “不谈道德,只谈律法。法不追究,那么过去的事也就只能道德批判。今后呢?今后会不会再出这样的事?” “我既不同意什么以暴制暴,也不同意妥协。这是一次让底层有机会发出声音的机会,咱们的要求不能太高以免难以达成,以致出现被震压被宣布叛乱,咱们一定不能动枪,纠察队不是为了打架的,是为了维持秩序的。” “通过小要求,以增加雇工群众的信心,让他们相信自己有发出声音的力量和可能。也为今后做一些准备和铺垫。” “所以,我建议:咱们首先通过这件事,由湖霖牵头草拟一个法律修正条例,按照正常渠道递交议事会。就矿山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给出一个明确的纠责规章,递交议事会的常任议事员核准。” 有人站起来问道:“如果被否决呢?” “被否决?” 陈健顿了一下,长呼一口气道:“那就逼着他们同意。党产是干什么用的?罢工怕什么?不就怕没钱难以生存吗?党产就是干这个的。没钱,罢什么工?闽城这么多产业需要煤,需要雇工运输,得让他们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不是来自矿主而是来自雇工。” “我建议,选举出这次特别事件的处理委员会,集中意见,快速处理。” 很快,十三人的委员会被推选出来,开始真正面对不得不面对的问题,那么争吵下去十年也吵不出结果。 陈健不再担任财务委员,也不是组织委员,很多具体的情况并不了解,先是在十三人委员会的内部通报了一声可靠的人数和钱财。 “必须要获得更多人的支持,在道义上咱们处在上风,但一旦牵扯到利益道义是没有用的。所以一旦问题严重,必须有人说清楚到底这责任在谁,比如煤炭无法运进来,是怪我们怪雇工?还是怪那些作坊主不肯退步?这一点必须要争取到广大市民的理解和同情。这个,我建议由湖霖同志负责。” “在矿区必须稳住那些矿工的情绪,不要闹出流血事件,尤其是炸药和雷管到处都是的情况下,如今不比从前。” “由我和南安的矿主保持联络,借助他们内部的矛盾,获取他们的支持。” “组织纠察队应对可能出现的请愿和冲突,组织党产资金支持罢工者的日常生活,这一点由财务委员和乔铁心同志负责。一定要严查内部人员,防止有流氓和坏分子混入其中,给人以口实,这一点一定要注意。” “由组织委员立刻联络各个矿场作坊码头等地的组织,必须要切断城市的一切正常秩序……” “由对外联络委员制定出严密的条款底线,对所有参加者说明,不能在追求到了咱们的要求后无限加码。如果有人在人群中煽动,立刻由纠察队控制住,驱赶出人群,这一定要注意,否则这局面不是咱们所能控制住的。” 在提出了这些建议并且被认可后,陈健将记录下的决议放到了众人面前,正准备再次宣读一遍以确认的时候,湖霖忽然站起来。 陈健等十二个人齐齐看着湖霖,湖霖压着声音道:“诸位,如果……如果局面不受控制……” 稍顿了一下,湖霖长叹一声,郑重其事地说道:“如果局面不受控制了,出了大事了……那就在这幢红砖楼里抵抗到底吧,地下室有麻袋砂石,东街西街都可以筑起街垒,仓库有枪有火药,只有斜街的宽阔地可以部署大炮,那里已经被陈健买下,旁边有路可以绕过去摧毁大炮。但是后街的路上正好对着治安署,想去码头不太可能。所以这里可以撑到最后,也只能撑到最后,没有退路。” “变革也好,为更多的人过得更好也好,没有不流血就能成功的。既然这件事是咱们商定的,如果局面一旦控制不住,那我希望这幢楼,就是咱们十三个人的坟墓。” “船也好、风帆也罢,他们可以走,咱们不能走。真到流血的时候,先让我们流尽。流自己的血,嗅起来也舒服,谁让我们是被大家信任推选出的委员呢?” “如果真要死,那就死的轰轰烈烈,让天下知道,让那些人重视,靠他们未泯的良知去注意这里发生的一切。” 陈健撇撇嘴,心里暗自摇摇头,他只是和湖霖算是开玩笑一样说起过这幢楼的位置,却不想湖霖真的上心了。 场面此时是寂静而沉重的,陈健觉得不太可能发生不可控制的大事,事情未必会发展到不可收拾,陈健觉得赢面很大,但就像是临去齐国之前立下遗书一样,总要准备。 这只是以防万一。湖霖做的没错。 陈健不想死,真要出了事也不想死,但事已至此真要出了事已经不得不死。 这是做人的底线,固守着人是顶着天踏着地的本意。 所以大海凶险,他要去,而不是用见识让别人去。所以此时做最坏打算的时候,他要么此时退出要么到时候就只能选择死亡。 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平日看起来温和的湖霖,会在这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湖霖拔出了小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在书记员记下的刚才通过的决议上摁上了自己的手印。 一个,两个,三个…… 十三个人的指印留在了上面,站在窗前看了看远处的街道,终于明白当初把商社选择在这里的目的。 陈健笑着收起了纸,吮了吮手指,不知道该怎么化解这无端凝重的气氛。 许久,湖霖在窗前幽幽地说了一句。 “可惜,砖是红色的,若真流了血,淡的太快。不如白色。” 陈健则想,经此一事,估计等今后党派政治成熟了,《限制墨党活动法令》和《禁绝墨色分子工会》,肯定是第一批被通过的法令。 这场突发事件严重影响他的计划,严重影响了目的地是大海彼岸的征途。 唯一的好处或许就是在走出迷雾宗教来袭的时候能够与宗教对抗,把宗教在新地方干的教会救济、底层扶持、社区交流、聚团争取利益之类的事干了让他们在基层无路可走。 毕竟,走出迷雾后闽城必然会是宗教最先侵染的地方。 想了想之后必然要经历的家庭作坊手工业破产的惨状,陈健觉得到时候指不定内部会分成多少派,自己顶个叛徒的名号也未可知。 第一百四十四章 基层乡绅 闽河上游的那座矿区,到处游走着矿主的爪牙,捕捉着逃散到外面的矿工,抓他们回去复工。 这是一座典型的矿区的乡村,居住在这里的这里的大部分都是矿工,向上追溯几代依旧是矿工。 不是城市,不是县城。 某座简陋的木屋内,一位母亲搂着五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最小的孩子蜷缩的如同被猫发现的老鼠,哭的已经喘不动气,听上去像是要被噎过去一样。 “别哭了……别哭了,再哭汪家的人就把你抓走了!” 母亲这样恐吓着孩子,最小的孩子仿佛听到了怪物的名字,颤抖着嘴唇想要遏止自己的哭啼,却哪里能瞬时停住,一下下的哽咽着想要抽回去,被鼻涕塞住只能把哭声变为大口地吞咽一样的动作。 稍微大一点的孩子紧紧抱着母亲,哭泣道:“妈妈,我饿……” 母亲叹了口气,看了看已经将空的竹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已经长了绿毛的饼。 拿手搓了搓上面的绿霉,撕开后递到了孩子的手中。孩子们丝毫不顾及上面古怪的发霉的味道,三两口将饼吞进了肚子。 即便年纪还小,这点饼也还不够填饱他们的肚子,但懂事的孩子们不再说话。 窗纸外面时不时传来脚步声,母亲知道那是汪家的枪手和治安官的人。 五天前,这些人推门而入,宣读了治安官对自己丈夫的判决。 “因鼓动雇工罢工,已触犯了治安法和雇工道德法令,造谣生事、煽动反叛、影响矿山正常运作等十七项罪名,一旦被抓,即刻处以绞刑。” 这些人搜遍了屋子,没有发现丈夫的踪影,便守在了门外。 这里不是城市,也不是县城,基层的控制力根本达不到这里,治安官是从本地选出的,拥有执法权和判决权。 现在女人的丈夫不知道和那些矿工藏在什么地方,但这位母亲知道自己的丈夫还没死,仍然活着。 这里一直就是这样的,最大的煤矿主就是这处乡村的三老之一,所以不用提他的名字,只是提他的姓氏就足以吓的那些晚上哭闹的孩子不再哭闹。 郡守换了一任又一任、县令换了一茬又一茬,流水一般。 汪家父死子继、治安官父死子继,铁打一般。 每隔几年县里的议事会开会,汪家的当家人总会去参加,那是推选出的代表。 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一直都是这样,直到去年发生了一些变化。 两个自称是墨党的人来到了这片矿区,其中显然还有一个是曾经的矿工,从走路的姿势和一些动作就能看出来。 他们带来了一种新的矿灯,据说可以检查煤矿瓦斯气预防爆炸。 两个人中那个以前干过矿工的人在这里留下来,很快和这些矿工成为了朋友,但据说是因为当在矿井中伤了腰,所以不再下井了。 这个人在这里盘下来一家小杂货店,兜售一些古怪的东西。 很多矿工都说这是一个好人,有时候矿工生病了或是家中急需用钱,这个开杂货店的人都会拿出来一些,基本上不收什么利息。 这个好人会一些手艺,有时候也做一点简单的木匠活,或是靠修缮房屋、做一些小铁匠活之类的事。 人们都说这是一个来自闽城的手艺人,至于说墨党什么的,听着很古怪但却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只知道这些人是好人,而且送来了可以降低瓦斯爆炸的安全灯。 矿工们的日子过得疲惫而又简单,晚上喜欢喝酒赌博,有时候也会打架,或是在喝醉了之后骂几句汪家的人。 从这家杂货店换了主人后,有七八个矿工逐渐将晚上娱乐的地反转移到了这家小杂货店。 一开始也是喝酒,后来喝多了就听这个据说走南闯北去了很多地方的人说一些外面的事,再后来就是听这个人给他们读一些故事,一些让人听起来很提气的故事。 从几本以很久前一些侯伯国的农奴造反或是几十年前那场矿工大起义为蓝本的小说开始,逐渐开始聊了一些别的东西。 贫困、苦难……这些可以引起共鸣的东西,然后再谈到了治安官、汪家矿主之类的人。 治安官来询问过几次,很显然想要让这个人滚开,并且以有叛乱嫌疑为借口搜查了这个人的所有的物品,可惜没找到什么违禁的东西。 不久后,这家小杂货店开始售卖名为炸药和雷管的东西,正是开矿可以用到的,于是杂货店稳固下来,不再被驱赶。 夜里无聊的时候,聚在这家小杂货店的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最终有十几个人成了这列的常客,女人的丈夫就是其中之一。 再后来,这家小杂货店成立了这里的第一个矿工合作协会,雇工们不知道这个什么合作协会是干什么用的。 小杂货店的店主、那个众人眼中的好人说,这只是为了雇工们相互合作,如果遇到了谁家过不去的时候,互相帮一把,或是在大家吃亏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便于讨回公道之类。 成立的当天,汪家矿上的另一些人就来到这里,非要赖在这里听听这些人说什么,一连听了几天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来的也就少了。 从乡村里来了这个新人后,几十年如死水一样的乡村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个人教会了乡村的人用煤渣做蜂窝煤用来做饭,帮着修理女人手里的纺车,还组织起了一个小棉纺合作社,将女人纺织的纱线运送到外面卖掉,会比这里的收购价高出不少,有时候还会教男孩子一些打架的技巧。 有传言说这个人是炸药推销商,也有人说这个人以前当过兵打过仗,但不管怎么样这个人在这个小乡村算是站稳了脚跟。 半年前,一次事故中,这个小镇上的矿工协会第一次展示出的力量。原本看起来毫无力量的矿工们第一次争取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为死者多争取了是个银币的赔偿,据说这是法令,算不上多的,可是并没有几个人知道,知道的往往不会说。 汪家的人不喜欢这个人,可偏偏只有从这里才能买到新的炸药,派了几个人去说合了一下,但这个人不为所动。 之后几个矿上的另一种“矿工”去小杂货店里恐吓,这个人做的却更绝,浑身绑上了炸药和雷管,告诉这些人:“只要今天弄不死我,以后你们家人的命就不是你们自己的。” 这是一句流氓一样的话,但却很合矿工们的脾气,不久后女人发现丈夫从那里回来后手指上有血痕,据说十几个人和那个人拜了把兄弟。 具体丈夫在那里都听到了什么话女人不清楚,但却知道那是一个好人,而且那天丈夫回来后笑呵呵地说了一句不着头脑的话:“我可能很快也能加入墨党了,以后就要和那个人做一样的人。” 那天回来后,还哼唱了一首之前没听过的歌曲,曲调从未听过,词句也是模糊,听起来很简单也很容易记住。 十几天前,那场二十多人被闷死在矿井的事故发生了,女人的丈夫那天逃了出来,没有死。 每个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都知道那二十多人原本可以不死。这样的事在这样漫长而死水般寂静的过去岁月中发生过几次,人们已然习以为常,但这一次却不一样。 第二天,小杂货店里的那个人便带着矿工们围住了汪家的宅院,要求给出一个说法。 矿工们胜利过一次,这一次很多人站在了一起,堵住了矿坑和汪家的大门,谁也不能进出,除非给出一个说法。 女人当时也跟着去了,记得那个杂货店的店主、那个好人在和自己的丈夫还有那些矿工们说着什么,女人听了一阵觉得很有道理,送过了饭也跟着在那里站了一会。 结果当天夜里,那个人便死了,第二天尸体在河中被发现,谁动的手大家都知道却没有证据。 治安官检查之后说这是死案,可以了结了。 随后治安官在那些罢工的矿工面前宣读了判决:“所有人如果在明天上午之前没有复工,依照雇工结社法、禁止徒工索要超额工资法、矿山安定法……等十余条律法,此等行为将视为叛乱,重者绞死。” 是夜,女人见了丈夫最后一面,丈夫从墙角的一处挖出来一个银币,这是偷偷积攒了多久的用来赌博或是喝酒的私房钱。 女人早就知道丈夫藏了一些钱,可当这些钱拿出来的时候,女人吓坏了,她知道丈夫这是在告诉她明天不会去复工。 “没事的,那个人给我们讲过法律,我们这么做根本不会被判处死刑,也根本算不上叛乱。” “我不知道墨党到底是什么,只知道他们这些人是为了我们这些人过得更好。”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为不相干的人做些事,但现在不再不相干,他是我的把兄弟,是我的大哥,就算我还不是墨色分子,却也和我有了干系。” “如今矿上刚刚接了一单大批量的订单,这时候正是让汪家的人知道没有我们他的煤不会自己飞出来。我不会去复工,就算我被那些混蛋打死,也让他汪家的凑不出煤错过这一次赚钱的机会!” “这是咱们这样小人物的报复……唯一能做的报复。” 说过了这些话,当天夜里便离了家,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超过半数的矿工逃走了,逃到了附近的山林中,带着十几天的干饼,煤矿陷入了瘫痪。 随后,治安官宣布了另一项法令:不回去,就判刑。 枪手、流氓们在镇上到处寻找着人的踪迹,扣押着每一个“违法”的人,踢开了女人的房门搜查着屋内,并以反叛领头者的罪名加在了女人丈夫的身上,守在门外早已放出了狠话。 “一回家,就上绞架。你丈夫是叛乱匪首。” 就这样在门外守着,已经第五天了,当初的干饼已经长了绿霉,据说有三个人被抓了回来,挨了打。 女人看着怀中瑟缩的孩子,抚摩着那枚丈夫留给自己的私藏的用来买酒赌钱的银币,咬着牙忍者腹中的饥饿。 轰隆隆…… 外面传来了一阵乱哄哄的声音,有人大声地叫喊着什么,女人的心猛然揪了起来,也顾不得什么,推开了窗户想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丈夫被抓了。 可在远处的街道上站着的,是一群她从没见的人。 治安官和汪家的人与这些人对峙着,陌生人中站出来一个人,昂着头,说了一句隐藏住了悲伤的话。 “我们来安葬同志的骨灰。” 第一百四十五章 站在哪边 乡镇上的治安官流着冷汗,盯着站在那间小杂货店旁的七十多个外来者。 这些人带着枪和短剑,没有穿戴甲胄,所以这不犯法。 领头的人个子不高,身体也不是很结实,看上去像是某个小店主或是小作坊家庭里出来的,根本不是那些黑黢黢的矿工雇工之类。 但是领头人后面站着的那些人的身上带满了常年劳作后的艰辛,露出一股穷酸相。 这个安稳如死水的小镇上来过很多外来者,但从没有来过这样一群有组织的、带着枪剑的人。 治安官很是害怕,不是害怕这些人的枪,而是害怕这些外来者会像是投入水潭中的石头一样溅起水花,亦或是更可怕的掘开这潭死水的堤坝。 他的身边只有六七个人,算上汪家手里的打手枪手,稍微组织起来就能驱散那些毫无组织的矿工,无组织无金钱的散沙,面对组织起来的人根本不是对手。 治安官听过墨党的名声,因为这里曾经就有一个活着的。 但是听得更多的就是墨党这群人开了个慈善商社,偶尔捐钱给那群穷鬼,最开始加入的一群人都是脑袋有问题或是闲着没事干的。 然而现在看起来并不是这样。 暗暗擦了擦汗,叫人赶紧去汪家报信,治安官走到了为首的那个人身前道:“你们是死者的什么人?你贵姓?” “免贵,姓乔。我们是……嗯,是死者的亲人。顺带着接管这里的雇工协会。” 治安官哼了一声道:“按照《行会法令》,矿工、码头搬运工、梳毛工、轧花工……等七十六个行业,因年收入不足,犯罪率高,不得组织行会。无恒产则无恒心,这种人组织起来必有祸乱,而且大部分的贼、杀人犯、流氓都是从这些人中出来的。” 领头之人呵了一声,身后一人拿着厚重的一本书念道:“按照《行会法令》中对行会的规定,我们这不是行会,只是雇工的互助协会,并没有违反任何的法律。雇工协会不是行会。” “此外,治安官,根据《叛乱法》等规定,这些矿工没有蓄意破坏,也没有攻击治安所,更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构不成叛乱。我不知道您对他们叛乱的定义并且声称抓住之后即刻绞死的判决是依据什么?” 治安官心里暗骂了一句,冷声道:“你们算老几?管这里的事?” 领头之人淡淡道:“不算老几,吃饱了撑得,你管得着吗?” “我只是吓唬吓唬他们,一群刁民总想着不劳而获。” “吓唬?那就好。你有吓唬他们的权利,我也有让他们知道真相的权利。” 说完这句话,看似无意地摆弄了一下腰间的火药袋和短枪,其实他只是个酱油铺老板的儿子,并不怎么会用,但却知道这东西可以决定有没有资格说话。 管不管得着,不再是否有理,而在于是否有人有钱有枪。 治安官看着他身后的那些人,决定退让一步,警告他们不要在镇上做一些作奸犯科的事,否则一定严惩。 既然对方还讲道理,那就好说。道理这东西始终都站在自己这一边,要是敢做什么出格的事,那就是叛乱,到时候郡里就会收拾这群人。 这七十多人大部分都很强壮,又带着武器,真要起了冲突也不好对付,警告之后治安官就返回了住处。 夜里,汪家的宅院中,治安官喝的微醉。 “老汪,这事怕是不好办了。墨党这些人真的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跑到这里来,这是想干什么?” “干什么?什么也干不成。他们不可能一直在这的,早晚要走。穷鬼们明白应该听谁的话。等这些人一走,还不是你我说的算。翻不了天的。” “可是在这群人出现之前,哪有过穷鬼们不干活都跑了的事发生?我总觉得这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治安官回忆着白天见到的那些人,心里有些不安。 “不干活?他们的老婆孩子都在这里,不干活吃屎?被那群吃饱了撑得蛊惑着不干活,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耗吧,耗下去用不了多久这些穷鬼就知道跟着墨党这些人在一起,没有好下场的。” 治安官叹了口气道:“今天那些人可是真有懂法的,吓唬他们未必吓唬的住,真要是抓住了怎么办?以往可以直接弄死杀鸡儆猴,现在他们在这咱们也不好出手啊。” “那就等这些人走了再弄死。必须得让这些穷鬼长点记性,否则还真以为能翻了天。他们这次来,估计也是为了死的那个人,想要讹点钱。我也是没想到,这些人能有这么大的势力,以前也听说过一些,听说领头的几个在郡里也算是个人物,不过我看之前闹事的那个以前也就是个穷鬼,实在是没想到能引来这么大的麻烦。” “讹钱?你说他们就是为了讹钱?” “除了这个之外,可能也真有想什么伸张正义之类的吃饱了撑得的想法,和他们靠下去吧。男人跑了,老婆孩子还在,早晚得回来,我就算这钱不赚了,也非得治治这群穷鬼,要不然以后一有事就这样那可不行。这些天,你也多费点心。” “我就怕他们不是为了讹钱来的。这群人,不太像是那样的人。” “没什么可怕的,难道还真敢动手不成?敢动手,那就是反叛,怎么说你也是这里的治安官。就算这些人有点势力,真要是扣上反叛的帽子,那也是顷刻间就被镇压吊死的货色。这样吧,我派人去和他们谈谈,看看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也只能这样了。” ………… 几天后,多少年来向来从容不迫的治安官和汪家的人脸色变了。 派去谈谈的人说了半天,拿出来让人心动的四百个银币的大价钱作为劳顿费用,请这些人回去。 但这些人丝毫不为所动,看着那四百个银币冷笑数声,连同人和钱一起送到了外面。 从这些人驻扎到镇上的小杂货铺开始,一切都变了。 这些人似乎根本不缺钱,从外面源源不断地运进来各种食物,准时地发到那些男人逃到山林里的家中。 与那些蹲守的打手和枪手起了几次冲突,但是新来的这些带着红袖标的人很克制自己的行为,既不动枪也不动匕首,只是用棍子把这些在街道上逡巡监视的人赶散。 更为可怕的是在某一天的傍晚,那些逃散在山林中的矿工们回来了,聚集在了杂货店的外面。 不久之后,杂货店外传来了一阵阵歌声。 两个吹着笛子的人伴奏,其余的人扯着粗哑的、毫无优美的声音,大声地唱着。 来吧所有的好工人, 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这个大家建起的工会, 从未离开将留在这里。 小伙子,你站在哪一边? 你站在哪一边? 你站在哪一边? 你站在哪一边? 你父亲是个矿工, 你是矿工的儿子, 你应该将跟着工会, 直到赢下这一场战役。 他们说在黑水镇, 不存在中立的人。 你要么是工会的人, 要么是汪家的恶棍。 矿工们,你能忍受它吗? 哦告诉我你怎能忍受? 你要做一个恶棍工贼? 还是做堂堂正正的男子? 不要给老板当工贼, 别听信他们的谎话。 我们分散着毫无机会, 除非我们组织起来。 简单的歌词,简单的旋律,被百余个粗犷的声音传唱之后,爆发出了让汪家和治安官害怕的声音。 这歌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沉重,加入的声音也越来越多。 之前害怕的矿工、当初留守家中的女人、那些懵懂的却知道自己的父亲是矿工的孩子…… 远远看去,在歌声的间隙中,之前逃走的一个矿工大声地和这些工友们宣讲着。 “除非他答应我们的条件,否则我们绝不复工,让他们自己去挖矿去吧。告诉大家,是他们离不开我们,不是我们离不开他们。我们不做矿工,可以去挖运河、去摘棉花……可他们除了用我们的血汗去换钱,还能干什么?饿死的不会是我们,而是他们!” “曾经,我们很难和哭泣的孩子解释,为什么你的父亲不退缩,让这个家里遭了秧,让母亲和孩子挨了几天的饿,受到这样的惊吓。但现在,我要告诉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不退缩,是为了让这家里不再遭殃,不再受那些恶棍的恐吓!” “工会回来了,工会一直没走,现在不会走,将来也不会走。站起来!所有的工友们,放下你们的镐头,放下你们的背筐,来这里,和我们站在一起,站到那些恶鬼答应我们的条件为止!” “我们要的,只是在煤矿着火的时候不再被闷死在里面!我们要的,只是不准他们动辄用皮鞭抽打用法律恐吓!而这一切,是求不来的,得让这些恶棍看到我们的力量。” ……之后的话治安官和汪家的人都没有听,仅仅是这些话已经让他们冷汗涔涔。 直到现在,他们才知道,这群人根本不是为了来讹钱的,而是真的要在这里扎下根去,改变这一潭死水的局面。 这群人有枪有剑,但是却死死控制住所有的参与者,好几次挑衅试图弄成叛乱都没有成功。 就在几天前,治安官故意派了几个流氓去闹事,想办法逼着对方动手,只要开枪一切好说。 然而那群人愣是被维持着没有动手,治安官顿时心惊,知道这群人和以往真的不一样,脑袋很清楚所能做的底线,即便许多人气的青筋爆起那个领头的仍旧可以控制住场面,这就很可怕了。 一时之勇厮打起来甚至动了刀枪,那不可怕,只是傻瓜。治安官明白,这些人不是傻瓜,而是一群有了主心骨的可怕的矿工,明白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这群人有钱,可以源源不断地支撑下去,这些矿工也是铁了心,像是着了魔一样,跟着这群人干下去。 这天夜里,工会提交的复工要求被送了过来,上面的要求不过分,只是要求工会有人参与安全管理、禁止鞭打等刑法、不准开除领头的几个矿工、保证以后煤矿出事必须要先救人后保矿并由矿工代表监督等等。 仅仅这些,已是汪家所不能接受的。 财产上的损失不是很大,可一旦开了口子,今后这些矿工就越难越难管了。 要了一,就会要二,尤其是这些矿工尝到了甜头后,工会的根就会扎的更深。 作为矿主想要维护旧制度,但却不想当旧制度的烈士——如果不顾一切地打起来,这些矿工八成是要被算作叛乱的,自己这边就算人不多,拼了老命造成一个百余人死伤的大事件,到时候自有人来收拾他们,工会八成也会被强制解散。 可问题是到时候自己肯定也被这些愤怒的矿工打死了,凭什么用自己的死去维护旧制度的其余受益者? 治安官更是脸色乌黑,对面这些人的能量远比自己想的要大,就怕这些人在郡里搞什么动作,真要有些想博清名的人彻查,又有工会保护着矿工让他们说话,自己怕是要出大事。 汪家的人考虑了许久,终于做出了决定。 “先和这些人拖着,既不拒绝也不答应,慢慢和他们拖。我立刻去一趟闽城,找矿业行会的人一起商量出个结果,釜底抽薪。” 治安官不解,问道:“釜底抽薪?怎么抽?” “议事会立法令,工会解散,禁止墨党活动。” “可是……听说他们的势力不小。” “不小?如果闽城一块煤都运不进去呢?那些缫丝的、染布的、烧瓷的……他们明白自己该站在哪一边。” “郡里……会不会有意见?” “我们就是郡,郡就是我们。难道那些作坊主会和穷鬼站在一起?大家都是一起的,怎么会有意见?我们总会胜利,一直如此。少了我们,郡守就是个屁。”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十一月初七(上) 闽城,看上去一如既往,马上就要到十一月,天气和去年没有什么区别,人却有了些区别。 标准石油垄断作坊的原始股票募集处,每天都会聚集很多的人,按照流程交上银币,拿到一张印着名字的三年内不能转让的股票。 明年的海运风险投资的募集资金更是早早就被买空了,轮不到的人才会选择将钱投入到标准石油垄断作坊当中,怎么算这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而且陈健也给出了承诺,三年后就算没有赚到钱也会按照百分之十的收益返还所有的股票。 有这样的承诺,有船引、作坊作为支柱,有名声和名望作为定心丸,没有人担心自己的钱会收不回来。 大量的现金集中到了陈健的手中,没有人监管他会到底怎么用这笔钱,反正之前很多看似无用的事都赚到了,人们只会以为自己没有眼光。 这时候马上就到了棉花收购的季节,今年只要不下连阴雨就是一场棉花丰收年。棉纺行会的人都在忙着为今年的棉花收购做准备,心里暗暗感谢着陈健推广的轧花机可以让他们今年赚的更多,却忽视了被陈健隐藏在标准石油垄断作坊名义下的大笔资金。 这两年闽城的许多人经历了大起大落,有一夜暴富的,也有一夜一无所有沦为雇工的,但那种及时被刹住车没有扩大的投机热潮并未褪去。 中层小市民以及之上的阶层都在想着怎么赚钱,想着怎么更快地赚钱。底层则为每天的生活而忙碌。 那座偏僻的矿场发生的一切,对墨党内部来说是件大事,但对闽城来说如果按照往年的情况,连水花都溅不起来。 然而今年不是往年,当有心人推波助澜的时候,尤其是有钱而且有笔杆子有基层组织的一部人想要推波助澜的时候,一切就不一样了。 那天墨党的十三人紧急委员会的商量结果是对外保密的,即便是内部成员也只知道从码头、陈健的作坊、运河那里调走了六十多人的纠察队。 正如湖霖所言,法不诛心。 然而道德、舆论、文字却有着法律所没有的诛心之力。 墨色分子控制的小报,完美地利用了法律的漏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了声情并茂、煽动人心的笔力,将那座矿场发生的一切展示给了闽城人的眼前。 有钱,有人,有组织,想要煽动情绪就容易得多。没钱的底层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维护自己的利益和所谓的正义的,但他们缺的东西却有一群吃饱了撑的人弄了出来。 一时间闽城的大街小巷充满了对那座矿区的治安官、矿主汪家的声讨,那的确可以说是无心的因而在法上无罪,然而小报的舆论导向却不是追讨那些人的罪责,而是希望议事会允许煤矿建立雇工协会、完善纠责机制、杜绝这种事再发生。 一切合理而又合法,既没有打砸也没有暴力,这件事引发了很多人的关切,包括之前分裂出的神圣道德同盟的那些人,这一次也给予了他们所退出的党派支持。 那里矿区的凄惨生活被一支笔催人泪下的写出来,墨党在闽城内的组织快速地走着非暴力请愿的路。 征集中低层签名、街头演讲、游说社会名流、沟通议事会成员等等,如同落入煤油的火星,迅速引发了闽城人的热潮。 除了那十三个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不是为了那个矿区,也不是为了缓和矛盾,更不是为了妥协请求善意地支持,而是为激化矛盾做着准备。 想要正大光明地登上政治舞台,就必须要做点大事,顺便对此事宣称负责。 十一月初七,这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很平常的一天,但对闽城的另一些真正有实力影响局面的人来说却不平常。 这一天,是闽郡周边棉花正式开始收购的季节。 棉纺行会不想招惹陈健,因此明知道墨党分子的一些合作社或是游说的的确也种植了棉花,但是他们没有将触手伸到那里。 从轧花机出现后,非墨党分子活动的地方,棉花的种植量也大幅度提升。棉纺行会内部商量过之后,决定不去招惹这群疯子,虽然利润诱惑,可如果真要是有了矛盾,只怕双方都不好看。 毕竟陈健不是那些只有千八百个银币就像涉足这个行业的人,和他站在一起的也不是三五个人而是一大群人。 然而他们的退让没有让陈健和商社的人保持体面,而是不顾颜面和以往的潜藏规矩,将手伸到了那些以往被棉纺行会垄断的棉花种植地。 双方都有武器,没有动手,而商社的这群人更是无赖之极无耻之尤,完全置行会规矩为无物,当天就把皮棉的价格提升了百分之三,号称敞开量收购,如果没有时间轧花就直接收购籽棉,只加收一部分的加工费。 这在棉纺行会的人看来简直是无法无天,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在开始收购之前,牙行、中间商、轧花作坊、投机商等一起碰个面,商定出今年的收购价,分掉这块蛋糕,赚上一笔。 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谁也不敢违背了规矩,谁违背的规矩就会家破人亡,叫你在闽城站不住脚。 可今年一切的规矩都被打乱了,这算是彻底与棉纺行会为敌,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胜利者只有一个,胜了,就可以通吃,以后永远通吃。输了,不敢说一无所有,但以后再也不敢涉足这一行业。 在棉纺行会的人看来,陈健这简直是以卵击石。 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与棉纺行会有直接关系的各种人的生存,这也是一个筹码,在他们看来陈健根本没有获胜的可能。 真逼到那一步,行会宣布同盟歇业,把责任全都推倒陈健身上,那些家庭作坊的织工纱工才不会管这个什么商社做了多少好事,会把怒火宣泄过来,砸个粉碎。 而官面上……又怎么敢让闽城乱起来呢? 不过这是最坏的打算,在这之前这比到嘴的钱还是要赚的,可是之前从未出现过这种状况,棉纺行会内部有盘根错节还是议事制度,论起效率实在比不过一个人说的算的商社和以让更多人过得更好为宣言的狂热年轻人。 …… 同样是这一天,湖霖和墨党的同情者、一些闽城的开明名流们一起,高举着许多人签名的请愿书,前往郡议事会,请求议事会召开特别会议,以通过这个并不过分的提案。 墨党已经开始把爪牙伸到了当局没有伸到的地方,开始慢慢侵蚀,但还没有触动到核心利益,并不会立刻招致强烈的反对,毕竟还是站在舆论道德的制高点。 这是闽郡的各种官僚们从没有遇到的情况,他们还不知道如何处理,从前就算有闹事的也没有组织在背后暗中支持。 以往的经验仿佛在这一刻失效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件事。 这种无助无奈的感觉不是从这一天开始的,而是从兰花风潮碎裂的时候就已经出现,那一次的应对简直就是一场闹剧,不得体而又事件频发,甚至差点酿出了大规模的骚乱。 反应缓慢、不知所措、推脱责任、寻找替罪羊却找不到……这些问题就像是一个鲜红的耳光,牢牢地印在了闽城官员的脸上。 之前的风潮惊动了上面,也因为闽城的传说太多,更高一层的中枢机构已经派下来人前往闽郡考察,不干涉闽郡的正常政务处理,只是作为观察者。 旧时代的那些经验指导不了新的时代,面对着被煽动起来的数百人提交的请愿书,闽城已经乱的没有时间去管那些棉纺行会大商人的哀嚎,只能先尽力把这件事处理好。 “商人的事,交给你们商人,难不成我们还要出台法令,规定棉花只能卖给你们?” 被这件事搅的焦头烂额的闽郡事物官们回应着棉纺行会的请求,看着湖霖等人递交上的请愿书,头大如斗。 议事会里有三分之一的官员指派名额,能不能通过大部分要看官方的态度。 然而那些煤矿主,怎么可能答应这些请求? 偏向这张请愿书,闽郡就要乱掉,那么多靠煤生存的行业,谁能担负起这个责任?烧陶、缫丝、染色、冶铁、锻打、船锚、日用……这几乎涉及到了闽城的各行各业,议事会的成员基本都是这些大作坊主和大商人,他们显然会担心自己的利益,站在煤矿主一边不希望出现任何的状况。 偏向煤矿主,舆论已经彻底偏向了那些悲惨的矿工,已经被有组织有计划地有金钱支撑煽动起的民意,到时候这责任是谁背?矿主得了好处,可黑锅全都让官员背着,那又能怎么办?如果激起了民变,闽城已经混的很不如意了,这两年事情频发,旁边的南安又像是一个有魔力的洞穴一样把劳动力和钱财吸过去,对比之下民意一旦滔天背锅的还是自己。 毁就毁在当初立国之时的那些誓言,虽然立国的那个人坟都没有不知道死在了哪里,可却没人敢彻底否定当初立下的誓言,至少面上不太好违背。 野心家到处都是,有人敢违背自有人把这东西拾起来,不管是不是真的那么想,但尸骨总是可以拉起来披在身上利用的。 两难选择,却又不能和稀泥。站在哪边?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第一百四十七章 十一月初七(中) 十一月初七,以南安为中心,附近所有建立起雇工协会的矿山矿场的雇工协会成员,都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之前的那场矿难在墨党成员的传播下,用远超这个时代正常信息传播的速度传遍了这些矿区,尤其是雇工协会建立的比较早、陈健砸钱比较多的南安矿区。 同样的命运、同样的悲惨记忆造成的认知共同体,让这些矿工对遥远临县的矿难比平常人更能感同身受。 之前这些天,他们每天晚上都会聚集在雇工协会,听那边的进展,传唱那首被矿工们谱写的问他们你站在哪一边的歌谣。 十一月刚到,雇工协会在一次例行的讲故事中,讲了讲几十年前发生在北方一座城市的暴乱,吸取里面的教训。 那是一场典型的手工业发达后的贫苦市民的发动的起义,原因无非就是行会垄断、低级劳作者禁止组建行会、贫困差距加大等等因素。 起义在开始的时候就必定失败,比起强大的军队他们只是一群被生活逼迫的人,而想要的东西又太多超脱了现实。 按照法令,一些低贱的几乎没有技术含量的行业是禁止组织行会的,同样因为财权和地权的原因这些人也没有任何的政治权利,当时又正值前几年发生了一场大灾,土地合理兼并导致了许多流民涌入那座城市。 大行会和作坊主的欺压、投机商操控粮价、工资仅仅能够维持生存、很多底层雇工欠了一堆的债务,被强制判决十年之内在作坊做工不得领取任何的工资,市民的小手工业被大行会挤压的难以生存…… 这不能算进步,也不能以后世对起义的目光去定义,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反动的、空想的、损害资本主义萌芽的大作坊的。 然而人不能以神的视角去观察世界,毕竟人是要吃饭要生存的。 起义爆发之后,攻占了议事会之后宣布了自己的政治纲领:允许底层行业成立行会、议事会必须留出五分之一的位置给底层行业、征收累进税、打击投机商、设立救济院、免除一部分欠下债务的高额利息、禁止重回仿佛债务奴隶的判决等等。 军队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成功后半个月,那些小手工业者暂时摆脱了大行会的压制,心满意足,开始对最底层的那些雇工提出的政治要求表示不满,同盟破裂。 等到军队出现之后,家庭手工业者绑了雇工的领头人送了出去,只希望能够保持一些对他们有利的条件不变。 然而他们的幻想是可笑的,这还是被定义为一场叛乱,那些有利于家庭手工业而不利于大作坊主大行会的条例一并取消,新建的几个底层行业行会全部解散。 四百多人被杀,二十多人被绞死。 这些人也没白死,经过这件事之后还是通过了对失地贫民的救济贫困法,凡事都是这样一点点往前进步的。 这件事影响很深远,也是湖霖等一大批空想者的想法来源。诸如《梦城》之类的空想书籍,大多有着这场起义的影子。 但由于时代的限制,这些梦幻之城有着浓厚的小手工业时代的影子,只是一种均田免粮的城市手工业版本。 正所谓以史为鉴,这些矿区的雇工协会重新读了一遍这些故事,从中吸取或者说被教育那次空想失败的原因,以免出了事之后一些激进分子会采取必然失败的行动。 从去年开始建立工会和纠察队,到今年开始传播一些小册子,再到开始读史,加入雇工协会的人不断增加,虽然比起所有矿工的数量还很少,但是基层组织已经建立起来。 十一月初七这一天,正是湖霖等人走正常路线将请愿书递交上去的时候。 即便骑着快马,也要几天的时间才能传到这些矿区,但在这一天早晨这些矿区早早就得到了消息,甚至比湖霖在闽城递交的时间还早,这一切都是提前准备好的。 雇工协会中的骨干分子传出了这个消息,宣读了请愿书的内容,很快这条好消息就在矿区传遍了。 “既没有违法,也没有任何不合理的要求,所以议事会一定会同意的,根本没有理由拒绝。工友们,咱们以后的命,又多了一点保障!” 这样的说法传的极快,雇工协会的骨干分子们也都相信这样的好消息。 然而实际上真正传出这条消息的人根本就不相信这个请愿会被接受,必然会被驳斥否决。 矿工们也都觉得,这很合理。 的确,既没有违法,要求也很简单,从逻辑上正常人应该不可能拒绝,只要把他们当成国人看待或者说当成人看待。 同样,问题也就出现。 一旦这个要求被驳斥拒绝,那么今天的这些兴奋就会转化为几倍的愤怒。不仅仅是被拒绝的愤怒,更是一种那些人没有把自己当人看、违背正常逻辑的愤怒。 就像是一个整天挨饿的劳作者,你告诉他你的要求每天多给你半个饼的条件被答应了,而且还从道理、人性上论证了给你这半个饼根本不可能被拒绝。 实际上这个人还没有得到这半个饼,但心里已经觉得自己得到这半个饼理所当然。当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你要求这半个饼的要求被驳回了,这所带来的愤怒就不仅仅是这个饼的问题。 这一天,很多雇工协会的矿区点燃了鞭炮,庆祝自己的胜利,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 是的,现在只是一个请愿,但这请愿既然没有什么可以被拒绝的理由,那么提前庆祝当成已经通过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 与此同时,闽城的红砖楼附近也正忙碌地进行着施工,没有大规模的建房,只是将周边已经买下的民居重新改造。 一车车的米面粮食,源源不断地囤积到了红砖楼的地下室内,几十口预定的大铁锅被也被抬到了地下室中,从一些米面铺子购买了大量的不容易腐坏的干饼炒面之类。 红砖楼附近的空地上,支起了几根长长的竹竿,将大量厚帆布挂在了上面,支起了简易的帐篷,里面空无一人。 如果算上楼房、附近买下的民居、帐篷之类,容纳千余人不成问题。 同样是闽城,这天下午的码头上,城内最大的帮派流氓团伙的头目被人邀请到了码头附近的一家茶馆中。 茶馆被包了下来,流氓团伙的头目没有带人,也没有带武器,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 邀请他的人是墨党分子,也是他的熟人,落难的时候曾被这人搭救过。救他的人颇有君子之风,救的时候他还不是流氓团伙的头目,只是出于道义。救过之后几年,这人从码头开始起家,逐渐成为了流氓头目,救他的人也就断了来往。 踏入茶馆之后,稍微寒暄了几句,便直入正题。 一张四百个银币的汇票,百分之一制镜厂的分红干股票据,推倒了桌面上。 头目吓了一跳,心里砰砰直跳。 四百个银币数目已经不少,那百分之一的制镜厂的分红干股却不一般。如今闽城谁人不知陈健的作坊就是一棵摇钱树,沿海各郡的玻璃制镜坩埚钢之类的行业无人可以竞争。 他做这帮派团伙,身上自是不干净。打架斗殴、逼债抢劫、偷盗娼妓之类,都和他有来往,这是灰色地带,有灰色地带的规矩。 可这百分之一的干股分红,却是清清白白的,只要拿到手,那就是有了正当产业,走出去腰板也直。再说如今什么情义道义之类,在这些城狐社鼠之中虽然流传,可是没有钱仍旧是个屁。且看那之前无非就是个二混子的赵四,如今傍上了陈健这棵大树,如今也抖了起来,竟然洗白了身份,成了什么作坊的护卫。 流氓帮派的头目看着这些钱和干股票据,忙道:“先生这是何意?” “有事相求。” “先生客气了,当年若是没有先生,我早已被人打死,哪里还有今天?当年在先生看来,不过是一个银币的事,可对我却是现在的一切。先生有什么事直说就好,我也知道先生身自高洁,不愿和我打交道,但真要有什么事,难道我会拒绝?先生这是瞧不起我呢。” 那人笑道:“你我之间的事是你我之间的,但是你手下那些人也得吃喝不是?” 帮派头目一惊,心说墨党的人如今势力庞大,寻常人不敢招惹,难不成有什么不便出手的事让自己出面? 一想这么多钱,他心里也是害怕,知道这么多钱让自己干的事必然不会小。 再一想之前的恩情,一时间头脑一热,将钱推了回去道:“先生有话不妨直说,能做的我肯定做,不能做的也会尽量做好。” 那人又将钱推回去道:“没什么不能做的。一不杀人,二不放火。就是想请你的兄弟们过几天老实一点。需要的时候,不偷、不抢、不在街头开赌、娼妓不在街上拉人。这些人也要吃喝,这些钱就算是他们这些天的用度。” 头目一听,哈哈笑道:“这还用给什么钱?以往上面有按察御史之类出现的时候,都是知会一声,哪里还用给钱?先生且放心,到时候你只要打声招呼,谁要是到时候不开眼,我定让他们好看,想来他们也不敢。” 那人笑道:“这是我们的事,钱自然是要给的。这四百个银币你先收着,到时候分发给手下的兄弟,安稳几日,也算是帮我们个忙。至于这干股嘛,是陈先生送你的,算是交个朋友,以朋友之义请你到时候约束手底下的人。你也不必推辞。” 那头目一听是陈健出的钱,也就不再推辞,伸手接过道:“既然是陈先生的钱,那我就收下。他既然喜欢用钱交朋友,那我又为何拒绝?先生放心,多了不敢说,要用的时候知会一声,两旬之类,定然叫他们老老实实。” “两旬……倒也用不上,也就几天吧。” 那头目也没多问,知道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便定下来口头协议,一口允诺,到时候必然约束灰色地带的众人。至于其余帮派的,到时候也会卖个面子。 等这帮派头目离开后,坐在茶馆里的那人拿出一个小本子,用炭笔在一行字后面画了个勾,示意完成。 “如果举行大规模的抗议请愿,如有机会最好和流氓帮派商量,不允许到时候出现抢劫街头聚赌之类的事,以免有人借机生事,造成恐慌。尤其注意一些‘重义气’‘图恩情’之类的人,可以适当利用,并给予一定的利益。但在纠察队中,一定要剔除这样的分子,避免被其破坏形象。即便对方答应,也应在届时组织巡查队,及时驱散街上一切可能引发意外的情况,严厉打击趁机的抢劫偷盗等行为。” 第一百四十八章 十一月初七(下) 要准备弄出一些大动静,仅仅是这些准备是不够的。 只是这件事事发突然,应对的时候难免仓促,不可能做好万全准备,只能把可能出现的情况尽可能考虑到。 如果能够趁着这个机会,囤货居奇或是用此机会能够打击一下囤货居奇的投机商从他们身上搂一点钱那就最好不过了。 这天傍晚的码头上,一艘经过改装的小型快船上坐了十几个人,他们的目的地是大河的入海口。 陈健之前的船队要先去龟岛,然后再从龟岛转向大河入海口的城市,从那里卸货后修理保养船只,再继续北上。 事发突然,算了一下如果此时派出快船迅速北上,应该能够赶在船队从龟岛去大河入海口的时间。 快船上十几个人的任务是去大河入海口购买一批粮食,让船队空出一条船装载着火枪、人员等北上,剩余的船队卸货在那里购买粮食,立刻南下回闽城。 但不是即刻靠岸,而是在闽城稍微靠北一点的港口内以避风为借口停泊。那处港口属于陈斯文的管辖范围,有没有风需不需要避风停泊,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除了这几艘船的粮食,陈健还派人去了闽河上游,从那里收购一些粮食乘船准备转运。 这是他自己的私事,以防万一的时候是公事,没有以防万一那就可以趁机从几个嗅觉敏锐的粮食投机商身上榨取一点油水,没什么比这个来钱更快的了。 同是这一天的下午,以商社在闽城的杂货铺、酱油销售点、过年救济发放点为中心,各种以社会实践也是一种学习为借口从蓝翔技校调集来的大量的年轻学生,带着刚刚印刷的明年的日历,走入了市民的家中。 进入的都是中底层的家中,这两年过年也都会以做善事的名义发两斤面三斤米的东西,虽然不多可是心意到了,加上酱油的价格却是便宜了许多,普通人对这些和商社有关的年轻孩子并不抵触。 孩子们拿着发的纸笔,只说这是学业练习,也是为了安排明年的生产,所以来问问各个家中的情况。 认字的就写上名字,家里几口人、存粮的习惯、每年的收入是多少、平时做什么工作之类,都明明白白的记录下来。 临走的时候再送一个明年的月份牌,送上一个极早的早年祝福。 等临走的时候,被访问的市民才想起来,这些人不是应该问一年吃多少酱油才好计划生产吗?怎么问的都是些和打酱油无关的问题,不过也没多想,心说白得了一个月份牌也是好的,这也得些铜子呢,虽然这月份牌太过简单,但至少能用。 白送的,还强求什么呢。 这种调查也不是第一次了,很多民户已经习惯,从去年开始一些街区就已经有墨党成员去做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问询了。 尤其是一些贫困的街区,社区制度基本崩坏,除了收税之外的事,墨党的基层组织如同病毒一样代替了那些本该由郡市负责但却没有做的事,以小额的低息贷款、关系调节、帮助打官司、邻里互助、夏天分发祛暑的草药等为切入点,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蔓延着。 有些是党内成员,有些则只是慈善商社的雇工,花的钱不少,但是卓有成效。 就此时所掌握的信息,绝对比闽城绝大多数的投机商人要准确而且完善,甚至可以说是独一无二。 所有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完毕,不可能天衣无缝,剩余的只能等待。 ………… 在陈健等人秘密地准备着的时候,闽郡的煤矿同盟们也没有闲着。 一开始那座矿山出的事,对于其余煤矿主来说并不关心,相反还心中暗喜,这样一来就又能挤跨一个同行。 煤矿主不是铁板一块,内部也有矛盾。那座矿山的事,其实别处也都发生过类似的,死的方式不同,各地的势力不同,处理起来细节不同但整体类似。 本来那座矿山的事牵扯不到其余的矿主,可是随着湖霖等人的宣传和争取同情的舆论风潮,这些矿主们坐不住了。 这已经不是那一座矿山的事,而是整个闽郡煤矿行会的事了,万万不能让那条规定通过,一旦通过很多事情就麻烦了。 怕的不是那些安全措施或是安全要求,怕的是工会的建立,一旦一团散沙的矿工组织到一起,那对他们来说简直如同天塌一样的灾难,这是不可容忍的。 尤其是听到汪家的人说了墨党组织的雇工协会做的那些抗争后,这些矿主更是焦躁不安。 今天是湖霖和一些善良的城市清流们提交请愿书的日子,矿主们聚在一起也在为这件事做最后的攻守同盟。 商议到天黑的时候,终于得出了一个处理办法。 “这个请愿绝对不能通过,坚决反对。任何一条都不能通过,只要通过一条,今后这些矿工就要乱起来。今天想要组织工会,明天可能就会要求十四个小时工作制,大后天可能就要死亡赔偿更多的钱,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这个头绝对不能开,这已经不是汪家自己的事,而是关乎到咱们整个闽郡的煤业。这群吃饱了撑的人,不好对付,咱们这时候万万不能起内讧,将以往的不快和冲突都放下。” “如果谁要是这时候退步,那么今后就叫你在闽郡的煤矿业没有立足之地。我希望在场的诸位都想一想,不要贪图一时的爽快,却丢弃了今后。说若是背叛,那将面对大家的一致声讨。” 同业行会的几个人警告着所有的大大小小的煤矿主,这不仅仅是口头的威慑,更是同行内的最后通牒。 一旦谁要是背叛,很容易就会被其余人联合起来挤跨,这是同业行会的潜规则,一种彼此让步共同得利的手段。 至于办法,那也商量好了。 同业行会的头面人物负责去找一些和他们交往密切的城市清流的议事会成员,请他们炮制出一篇同意了之后所能带来的危害,并且炮制一篇矿工们不知廉耻、打架斗殴的事。 如果能从一些矿工的下三路上找到大家喜闻乐见的突破点那是最好的,可以迅速将这些矿工污名化。毕竟都是人,而且只是为了生存的人,谁也不是圣人,不可能那么干净,想要找总能找出来的。 如果能从湖霖等这些墨党分子的身上找到污点尤其是下三路的污点,那就最好不过,一举让他们的话变得毫无意义。 同时请人写一篇文章,告诉矿工们与矿主作对就是害人害己,损害了自己的长期利益,想想自己在家中的妻子儿女,你们跟着墨党的人闹,可他们却不可能替你养活老婆孩子。 又请画师画几张画,大量印刷。 一张是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孩子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下面再写几句话,大意是为了老婆孩子快些回头,以免误入歧途。 一张是矿主和矿工站在一起,面露笑容,矿主拿着钱袋子递给矿工一个银币。下面写着人要感恩,别忘了你的衣食是谁给的,忘恩者无情无义,与禽兽无异。 除此之外,还要去找其余的行业行会,取得他们的支持,要他们站在自己这一边。 官员们那边又联合着送去了礼物,也说明白了他们的底线,拒不接受任何条件。 至于汪家所提出的同盟歇业的提议,在内部被否决了。 以往可以靠同盟歇业的方式,逼着矿工们回去做工,否则就要挨饿。但现在有组织介入其中,这种方式对他们反而不利,说到底最后还得靠矿工挖矿。 以往真要是同盟歇业,逼着议事会同意他们的要求完全没有必要,不论是官员和议事会都明白他们的力量。再者,这样做会得罪官员,让官员觉得矿主们的势力太大,反而会适得其反。 加之闽城除了自用的煤料,还有运煤船通过海路运送到临近的城市,每一天都是一大笔钱,谁也舍不得这么多的钱不赚。 至此为止,同业行会内部表面看起来还是齐心的。 然而等到最后一个提议的时候,分歧还是出现了。 有人提议,也写一份议事会的提案,要求禁止墨党活动。 这是釜底抽薪的一招,一旦这个提案被通过了,那么墨党只要解散一途。 然而在场的很多矿主却不敢在上面签字,这个提案要得罪很多人,而且是得罪成不死不休的地步。 当局可以出面禁绝活动,但他们绝对不敢,也不愿意去招惹陈健这批人,遭遇到报复也不是一些小矿主能承受得起的。 真到了那一步,那就是彻底作死了仇恨,没有解开的可能。 墨党内部还有个影响力极大的大作坊主大工厂主,手里还捏着被股份制共同利益牵扯在一起的闽城数千人,墨党的名声又极好,在市井之间基本都是正面评价。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实在是没有勇气去对抗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这种事在场的谁都知道对他们有利,但是他们绝不会出这个头。 利益是大家的,仇恨是自己的,凭什么? 有一半的矿主选择了拒绝签字,这是煤业同行会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即便同行业主的权威还在,可剩下那些人却是死了心坚决不签字也不认同这个提案。 简而言之,否决湖霖的提议可以,由他们牵头提议禁止墨党活动,绝不出头。 无奈之下,这份提议终究没有通过,只能搁置,矿主们开始分配这一次应该摊派的游说、贿赂的金额。 然而,当天夜里,陈健就收到了几份这次煤业同行会内部的商讨结果,以及那些在禁绝墨党活动的提议上签名的名单。 不是煤业行会中有同志,而是运河马上就要修通了。 以往各方利益平衡的、以过去行会道德为体系的煤业行会,已经不需要存在了,这条运河让以往的平衡变得毫无意义,也让几家矿主充满了野心。 之前有人代替陈健问过南安的一些联系密切的矿主一个简单的问题,谁支持?谁反对? 支持的,运河通行费一年内给予返还百分之五十。反对的,通行费增收百分之百。爱走不走。 在意识形态上,他们大力支持刚刚流行的自由竞争的说法,在推倒旧时代行会上,双方是暂时可以合作的盟友。 他们还要感谢陈健,为他们找到了立足的支点:破坏行会规矩,不是他们道德低下,而是自由竞争更能发挥潜力与生产力,让社会财富更为丰富。他们这么做是正义的而非不义的,是旧规矩旧道德错了不是他们错了。 更为关键的,墨党的原名,叫修正改良俱乐部。 至少在此时,没有提出任何一句私有制公有制这样的挖根的说法,看上去只是温和的议事会改良派,至少现在看上去是这样,那么矿主们觉得这是可以合作的。劳动环境改良,不会触动核心利益。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不可避免的分裂预兆 十一月下旬,各项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成。 旧时代的统治者和那些一直获胜的社会的实际控制者还没有应对这种有组织有目的反抗的经验,因为对于这场风波的应对极为迟钝。 各个矿场的雇工协会秘密地训练着雇工协会的正式成员,也有隐藏在其中的人秘密汇报,但是具体要做什么他们并不清楚。 湖霖的提议要到十二月初的年末议事中才能最终得到答复,这个时间差提供了充足的舆论准备时间。 经过一个多月不间断的舆论宣传,闽城众人普遍对矿工的命运表示了同情,也认同了里面提出的一些理念,诸如最简单的以人为本、人权平等之类的东西。 有礼有节,这一场舆论战闽城的墨色分子完全占据了上风。 陈健用尽所有的威望和力量,压制了内部的激进派别,在舆论宣传上完全没有提及任何政治改革的说法,仅有简单的经济改良。 这是极为危险的一次,十三人的委员会中,支持陈健的包括陈健自己才得了七票。 因为矿工那边组织过程的顺利,让一些人信心大增,认为应该把动静弄的大一点,为更多的人争取利益,而不仅仅是矿工和算是半个基本盘的码头工人,吓得得到消息的陈健连夜从南安跑回了闽城。 在风波已经酝酿到马上就要爆发的时候,委员会的人暂停了一切活动,开了三天的秘密会议,陈健以微弱的优势获得了胜利。 这场胜利让陈健看到了危险,一旦这场斗争获得了初步的胜利,墨党内部分裂已经不可避免,至少会分成三派。 他已经做好了党内分裂的准备,并且排除掉他的名声和财力支持,可能他这一派才是少数派。 团结已无可能,这是第一次搞事,但也可能是墨党最后一次团结地搞事。 这条路是漫长的,并且和手工业和大工厂的发展息息相关,谁也不可能跳出时代。 大体上就是在手工业大发展的时候开始空想,东西方加上这里都是一样,公有制、人人劳动、平均分配,但是具体怎么搞没说,只用各种书籍描绘这种不可能存在的世界。乌托邦、太阳城、聚合庄、宗族社、梦城、之前的北方城市起义都属于这一类。 随着手工业继续发展,小型手工厂建立,新的空想开始出现。禁欲主义、圣徒心态、绝对平均主义、无私奉献是第二步的主流。这是以大约手工业朝着工厂制过度、农村赤贫等为基础的,经济基础决定了大多数人幻想的美好世界就是这样,实际上这才是第二步。 而再之后才是各种形形色色的改良、空想、福利、集体制、社保、合作制等等,并且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思想流派,这是第一步三百年后的主流。 更之后的第四步才是正途,而这四步之间每一步在正常的历史里都差了百年,有时候觉得可以直接跳过去,但实际上却一步都跳不过去。只是因为时间差和全球各地生产力的不同,产生了诡异的局面。 内部形形色色,分裂不可避免,今天的同路人将来免不了要兵戎相见。 改良主义的错误在于,它把底层生活状况通过改良而得到的局部的和微小的改善,看作雇工可以由此而得到解放的根本途径。改良可以在一定限度内改善劳动人民的生存条件和权利,但这种改善以不危害统治为前提,资产阶级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根本利益才有可能对无产阶级实行微小的“让步”,当无产阶级争取自身利益的斗争一旦超出资产阶级所允许的范围,资产阶级就必然进行镇压。 但这种错误此时反而是一种正确,一种时代局限性的历史正确,因为没有能力从根本上改变这一切,只能做资产阶级的鼓吹者和涂脂抹粉的道德改良,以获取他们的支持与他们组成某种不涉及到不触及基本利益的同盟。 陈健是坚持这一点的,必要的时候如果他成为了国人议事会的成员,不介意在捣毁机器运动发生的时候,投镇压票,把他们仅有的一点生产资料剥夺要么去工厂要么去殖民地求活。 这些人的遭遇是迟早的,无非是几十年慢慢煮还是几年之内快速油炸的区别。 他是做好了被人戳脊梁骨甚至被如今的朋友们唾骂的觉悟的,当他对镇压投支持票的那天就是墨党彻底分裂的日子,而这场镇压随着新的手工和水力畜力机的研究已经并不遥远。 闽城的优势是附近的驻军不是精锐的富裕自耕农良家子军团,而是以市民和流民为主的普通军团,自耕农军团镇压起来从不手软是旧时代的绝对基本盘,但是市民和流民则可以争取到支持。 同样闽城的手工业和商业发达,除了手工业作坊、大行会之外,很大一部分手工业的模式是行会即将解体的承包制。 商人们提供蚕丝、棉花、棉纱之类给一些家庭小手工业,由家庭小手工业做成产品他们再回收。家庭小手工业受到行会和承包商的双重压迫,而一些税务也被暗中转嫁到他们的头上。 这样的承包制在闽城有很大的基础,所以内部的分歧也就出现在这。 随着矿工组织的完善、陈健从利益分析和底线接受给他们灌输了信心让他们确信这一次可以成功的时候,激进派和冒险派提出了新的要求。 他们认为可不可以借着这一次矿工争取利益的春风,顺便着解散行会、与承包商为家庭手工业要求更高的工资、甚至提出成立郡县第二议事会即平民议事会的说法,以争取政治权利。 就是这样的想法,吓得陈健放弃了在南安处理棉花收购和运河竣工、与矿主秘密谈判之类的事,马不停蹄地跑到了闽城,开了三天的会。 当时陈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真的是吓得半死,一旦发生那肯定就是无情镇压,自己就算不死那也要被抓进去。当然,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名望,可能会有资格进都城的那所最高级的监狱,不太至于被杀,可这也不是他愿意的。逃跑也不可能,他是有自己底线的,在上面签了名字,一旦出事那是要殉道的。 不是他们要求的不对,是条件根本不成熟,第二议事会平民会的想法可以,将来工商业和组织更发达了,沿海地区大发展内陆地区沦为原材料供应地,革新与守旧以沿海和内部打一场内战都可以。 没打过内战的资产阶级变革,没有成为一个强国的潜质,只会成为旧社会寄生难以祛除的半死尸。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但是现在就靠一郡那就是作死。 即便陈健的威望还可以,摆事实讲道理喊得嗓子都哑了,三天之后也不过一票的微弱优势压制住了剩余人的想法。 反对陈健的人是可敬的,他们不是为了自己,而真的是为了人的权利、自由、博爱、平等和更多的人更好的生活。 对于陈健所说的一旦扩大要求必然失败的说法,他们很认同。但是他们颇有一点碧血铸剑以血变法的气势,觉得就算是失败了也会让统治者知道这样已经很不公平了,需要变革了,否则底层的怨气迟早要出事。 诚然如他们所说,不流血什么事也干不成。从克伦威尔到南北战争,从尼德兰独立到法国大革命,流过血才能变革,否则绝不可能。 如今这些人要做的,其实只是资产阶级革命,和不久后的主流世界做的一样,只是不同的环境下的变种。 迟早得做,但不是现在。 以微弱的优势获胜后,按照当初成立党派的约定,一旦达成了意见做出了表决,只能坚决执行,那些反对者压制了自己的意见,心中却已经生出了一些不满和疑惑。 包括支持陈健的几个人,心中也难免对陈健有些意见,这一次陈健算是把之前积累的声望都用干净了。 因为这一次请愿获胜的可能性高,而可能性越高陈健的威望就掉的越快,即便这一次的整体部署是他提出的。 一旦获胜,这些人就会认为如果按他们说的更激进些或许也能成功,相反失败才会让陈健的威望涨得快,然而陈健实在不忍用这些人的死验证自己的正确,这让问题变得很奇怪。 胜了,威望下降,要分裂,三分四分都有可能。 败了,威望上升,团结幸存者,增加凝聚力。 陈健只能选择获胜与分裂,不想和不敢选择失败与凝聚。 为了防止难以控制的情况发生,陈健仔细检查了一遍党产的支出、武器的储存等情况,直到十一月的最后几天,这才放心,大家还是遵从了那三天做出的不将失态扩大的决定。 心惊肉跳之后,陈健的心也放下来,留在了闽城,商定好了最后的结果。 十二月初二,明天就是年终议事会召开的日子,陈健也等到了所有他想要的消息。 从大河入海口回来的快船和闽河上游回来的船只告诉他,粮食已经在路上。 矿工们也已经按照请愿书已经被同意的情况,组织了雇工协会的安全监察会和禁止鞭刑委员会,准备随时介入煤矿的管理。 流氓头目亲自来拜会了陈健,与陈健喝了半天的茶。 棉花投机商正式放弃与陈健的皮棉收购竞争,放出狠话,要让陈健好看。派人去焚烧棉花仓库,被看守发现双方发生了冲突,南安县的治安官介入站在陈健这边。 运河竣工在即,南安县令嗟远山将会去参加五天后的竣工仪式,从县收入中拿出了一些钱购买了运河的一小部分股权,作为政绩投资以证明眼光的一部分,并会在随后宴请南安的各个矿主,书写了建议民间修路挖河的提议书向上递交。 …… 一切准备都已就绪,就等着明天,十二月初三的议事会拒绝请愿。 第一百五十章 不是伟光正的好人党 十二月初三,议事会情理之中意料之中并且毫无意外与惊喜地全盘否决了湖霖的所有提议。 旧时代的统治者思维完全还停留在旧时代,完全没有注意到之前引发的巨大的舆论导向,更没有注意到这个请愿提议中的危险陷阱。 这个提议不再如之前议事会的那些提议一样只是简单的陈诉,而是用逻辑解释出了这样做的合理性。 所谓工会监管矿区安全,是建立在人的基本权利——生存权之上的。因为矿主不需要下井,所以井下的安全与矿主的关系不大,只有真正下井的人才有资格监管矿井的安全,而安全是人的基本生存权。 经过一个多月铺天盖地的宣传,人的生存权掌握在自己手中被偷换概念为等同于如果矿工没有掌握自己生命安全的权利,那么也就意味着议事会没有将这些矿工看成人。 这些问题是旧时代的那些人根本不曾考虑过的问题,所以议事会的否决一经传出,经过墨色分子掌握的小报快速地传播和引导舆论,整个闽城的中底层瞬间爆炸,民意滔天。 可毕竟事不关己,墨党众人也只是宣传并未鼓动闽城内的任何人做出任何过激举动。 然而去年兰花风潮泡沫碎裂加上大量的资金被陈健吸走、廉价劳动力往南安聚集等造成了闽城的暂时萧条,让本来已经积累了许多不满的中层更加愤怒,已经有人暗中斥责闽城的官僚无能、议事会根本没有把底层当成人看等诛心之言。 官僚们知道会引起底层的不满,却没有想到这种不满情绪会如此剧烈,完全超乎了他们的控制。 郡守老迈,不想要沾惹任何的事端,而城中的官僚们也不愿意把这个锅背在自己身上,或者说是想要把自己洗的白一点,做出了一个更为幼稚的举动。 暗中将这次议事会的决议过程透露了出来,意思是你们要指责请不要指责我们,去指责那些议事会中的成员。 连连两个昏招,已经证明这些旧时代的精英们完全乱了阵脚,迫于当初立国之时的开国之誓不得不把底层当人看,但实际的掌握权力的却又是城市中的富贵阶层,没有外敌可以转移矛盾,因而问题只剩下单纯的内部矛盾。 这种类似精神分裂的状态下,他们不得不摇摆不定。既想要城市安稳,又不想把众人的愤怒揽在自己身上,将他们的天然盟友们卖了个干净,可底层的怒火与不信任并未消失。 十二月初五,闽城墨党中央党部召开了关于这件事的最后一次会议,当天夜里,所有被安排了职责的人全都忙碌起来。 或是带着约定好的时间去了各个矿区,或是连夜靠笔杆子写文章争取别人的同情,亦或是去联络那些之前准备好配合的人。 十二月十二,所有参与这次请愿罢工的指挥人员全部就位,在通信不便的时代这样的行为拥有堪比战场将军的组织力。 当天,在所有建立起了雇工协会和已经扎下根的矿区,在下午六点同时宣布了请愿书被议事会拒绝的消息。 以闽城为中心,一百二十里之内的各个矿区几乎在同一时间爆发出了极端的愤怒。 在一个月前,矿工们都以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是今天却被告诉被议事会完全拒绝。 积压了一个月的兴奋化为了数倍的怒火,而更为可怕的是这些相隔很远的矿区同时喊出了一个口号:“做能掌握自己生命权的人!做人!不当畜生!” 但这愤怒只是在雇工协会的正式会员之中流传,第二天的上午八点,矿主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部分非雇工协会正式会员的矿工也还不知道这个噩耗。 第二天上午八点,正是交接班的时候,昨天晚上熬了一夜的矿工正要将煤炭从矿井中推出来的时候,忽然间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哨子声。 一些上夜班的雇工协会的矿工们明白这是罢工的哨声,扔下了矿车,伙同着平日关系不错的人冲出了矿井。 矿井之外,已经有人高声演讲,几乎是同时,整个闽城附近几个矿区内的所有矿工和矿主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大部分矿工顿时愤怒起来,跟着呼喊那要做能掌握自己生命权当人不当畜生的口号,群情激奋。 雇工协会早已经训练好和组织起来的纠察队立刻带上了准备好的红色的、写着纠察两个字的袖标,拿起来准备好的木棍和矿锄,负责维持秩序。 四个纠察队员拿着木板和铁锔子将矿井的入口封住,只留下了一个可供一人通行的小孔,写着罢工两个字的布条挂在了矿井的入口上,四个纠察队员拿着木棍站在矿井入口,一切人只准从矿井出来,不准进去。 已经秘密加入雇工协会的人从人群中站出来,快速地组织到一起。 “工友们!议事会已经否决了咱们的请愿,这是不把咱们当人看呢!矿主们威胁说如果议事会不否决这个请愿,他们就让闽城一切和煤有关的产业瘫痪。他们可以这样威胁,难道咱们就不能让矿井采不出半点煤吗?” “咱们要站在一起,如果不答应咱们的要求,咱们坚决不会复工。反正复工还是每年都要出被烧死被闷死之类的事,不是今天死就是明天死,男子汉就算要死,也不能死的窝窝囊囊,死的连自己选择的权利都没有,而是把命交给根本不把咱们当人的那些肥胖的家伙。” “站出来,不要给矿主当狗,跟着工会去获得这场本该在一个月前就得到的胜利!这是和咱们息息相关的,难道不靠咱们的双手,却要靠别人的怜悯吗?” “不做畜生!要做能掌握自己生命权的人!不答应我们就不复工,让矿主们知道离开我们他们什么都不是!” 各式各样的演讲此起彼伏地在矿场上涌动,纠察队们维持着秩序,清点着人数。 矿主们的打手慌乱中还是老样子,以为吓唬一番这些人就会散去,但是却被组织起来的纠察队围在一起,把手中的武器全都缴械。 没有一丁点伟光正的真正自由,按照之前掌握的名单,将矿工中的可疑分子全部提前清理出来,暂时限制的这些人的活动。 慌乱中一个矿区的打手开了枪,打伤了一名纠察队,但纠察队们还是在有组织的指挥下没有采取报复,仅仅是控制住场面严禁事态扩大。 每个矿区都有一个忠诚的墨色分子坐镇指挥,之前那么久的时间里他们已经学会了和演练了应对各种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而他们的任务就是让矿区彻底瘫痪,并在消息传到闽城让闽城的军队开过来之前有组织地前往闽城。 在前往闽城之前,他们会在矿区逗留四天,这是考虑到信息不畅各个矿区之间可能出现的时间差。 在这四天之内,要做的就是极力争取矿主在支持请愿书上签名,并且限定矿主们必须在十二月十七下午一点之前回复,这是最后底线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有同意还是不同意。 雇工有天然的组织性,尤其在纠察队和工会建立起来后这种组织性的优势发挥的淋漓尽致,更为明显。 现场的各种演讲还在进行,雇工们的情绪越发愤怒越发认同。 然而,人终究不是铁板一块。 十二月十四日的夜里,工会下达了命令,宣布了四天后前往闽城请愿,食物船只已经准备就绪。当夜,除了纠察队轮班守夜维持秩序之外,所有矿工正常休息,严禁和矿主们的说客接触。 当天夜里,混在矿工中的工贼们大声叫喊着:“你们工会整天说追求人的自由,我们想要出去走动走动的自由都没有吗?你们说一套做一套啊,凭什么不让我们到处走动?” 呼喊之后,两个纠察队员破门而入,告诉他现在他完全自由,想去哪去哪,但是纠察队员跟着他也是自由。之前叫喊的人憋了半天,出去上了个厕所便回去了。 十五日的早晨,矿主们明确告诉矿工,如果不去复工,一旦将来复工全部开除,永不再用。让所有矿工们想想自己的老婆孩子,别做傻事。 对此各个矿区的组织者早有应对,宣讲道理让矿工们安心,大部分矿工对工会极为信任,确信自己坚持到底就会胜利,如果全都开除那么矿主的损失更为巨大。 可即便如此,仍旧有一部分胆小怕事的开始脱离了人群,走到了矿口。 守在矿口的纠察队连忙组织,认出了领头的一个是矿主的亲戚,激烈地对峙之后,想要复工的人中站出来一个老实巴交的矿工,一个和矿主并没有什么关系的人。 他看着守在洞口的纠察队,喊道:“哥们儿,让一让吧,我和矿主没有关系,你们是知道的。” 纠察队的人也劝慰道:“兄弟,大家都在罢工呢,你这下井是干什么呢?不用怕,矿主们不敢开除你,再说就算开除也找不到你身上,也该是先开除我们才是。” 这个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人摇头道:“大道理我不懂,但哥们儿,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都靠我养活着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连万一的风险都担不起啊。” “兄弟,你的孩子病了,不还是工会帮忙凑了钱吗?怎么你这转眼就忘了?再说咱们罢工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咱们自己?” 那人叹了口气道:“咋能忘了呢?可是你们罢你们的,我去挖我的,反正就我一个人也影响不到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都像你这么想,大家的心可就散了。” “你们工会整天说为雇工着想,我难道不是雇工?你们罢你们的工,我挖我的煤,怎么就不行了?” “兄弟,怎么是我们的工会?是咱们大家的工会啊!” 那人摇头道:“你们胜不了的,多少年都是这样的,到头来吃亏的不还是你们?尤其是你们这些领头的,到时候你们的老婆孩子可怎么办?反正我要下井,你们让不让吧?” 这时候远处几个雇工已经忍不住骂道:“叛徒!” “难道咱们争取到的权益你不要吗?自私的狗!胆小鬼!” 雇工协会的负责人听到了这边发生的事,急忙赶来,指着那个洞口道:“咱们工友一场,让你进去。但我也明确告诉你,能进就出不来!” 那人心中暗道:“这也就是吓唬吓唬我,你们工会是好人,不是矿主,不敢杀人也不做坏事,我才不怕哩。前几天孩子病了,还是工会的人出的钱,这样的人才不会做坏事呢。” 既是这样想,那人答应一声,在身后愤怒的叛徒的叫骂声中钻了进去。 负责人站在洞口,问道:“还有谁要下去?我再说一遍,这是最后的机会。下去可以,但洞口封死,不准上来!还有谁?” 又有七八个觉得这些人是好人不会如矿主那样动真格的,纷纷钻了进去,就在他们钻进去后,负责人又连问了三遍,终于没有人回答。 矿井里的人还没走远,就听到负责人大喊道:“纠察队!扔两桶水进去,封死洞口!八天后拆开,饿不死!不准进也不准出!” 矿井里的几个人一听,没敢相信这些好人要动真格的,急匆匆跑到洞口,可洞口的最后一丝光线已经被木板挡住,厚实的铁锔子死死地卡在上面。 里面的人慌了神,大声叫骂,却听到外面的负责人说道:“我们是党派,别用好人坏人来评价我们。我们才不屑去试图做被所有人交口称赞的好人。” 最后,负责人贴着木板大声告诉里面的人:“我们是墨党,不是老好人党。” 第一百五十一章 推诿 好人是有时代性的,稍微正常点的现代政党也不可能用简单的好坏来定义。 好坏是面向所有人的广泛的普遍适用的一种划分标准,从这个角度来讲,在新旧时代相交的时候,只有保守分子才更接近“好人”。 比如奴隶制反抗奴隶主而不好好劳作的,肯定不是当时的好人;封建时代下,反抗王权说出人人平等的,也肯定不是当时的好人,而是叛乱分子。 如果整个世界都是“好人”,那么时代就不会有丝毫的进步,道德总会夹杂着统治者想让你遵守的道德,并以此来划分好坏的标准。 摘不出去,那就只能陷入永堕的轮回。剪辫子时候“殉国”的一定是好人,反对不准裹小脚时候打死自己女儿的也一定是好人。 矿区中喊出的我们是政党不是好人的这番话,其实已然宣告了与旧时代的决裂,只是隐藏的太深,没有直白而又赤果地喊出来。 纠察队不可能都是善良的不伤蝼蚁命的人,所用的手段也永远不可能那么伟光正。 四天的最后通牒时间中,矿主们用尽了手段,想要瓦解罢工的矿工,而雇工协会的负责人也是用尽了手段反击。 矿主找到了一些矿工的熟人,由这些熟人去劝说那些罢工的矿工,希望他们不要误入歧途,看在熟人的面子上互相给个面子。 纠察队则一面继续舆论宣传,一面围住了这些人,询问他们面子能不能值得大家的命,逼得这些人面红耳赤地离开。 矿主们喊话,只要下井,只要有矿工离开工会,拆开木板,下到井中,不需要干活,只要罢工一天,每天就有一百个铜子可拿。 纠察队则守在矿井的入口,发动矿工辱骂那些拿钱的人是叛徒,打开了矿井的门口一条小缝,将里面想往外爬的人砸进去,再把那些经过劝说无效铁了心想要爬进去赚钱的人塞进去,重新封上木板。 矿主雇佣了枪手,声明要干掉雇工协会的负责人,就算今天干不死,以后也要找机会弄死。凡是跟着雇工协会一起蹦跶的欢畅的,将来一定报复。 纠察队也发出声明,要么把所有人都开除,因为还有隐藏的墨党成员在矿工之中。将来如果雇工协会的负责人出了事,这边同样会采取报复,全家炸死鸡犬不留。 矿主雇佣了流氓,伪装为罢工的工人,去小镇上抢劫放火,引发恐慌。 纠察队迅速派人抓住流氓,用绳索倒吊在树上,展览了一天后才送到了治安官那里。 双方针锋相对,见招拆招,互不相让。矿主也实在无计可施,纠察队手里有武器,真要打起来雇佣的打手未必是对面有组织的对手。 再者打手们以往面对的也就是一两个闹事的雇工,实在没应对过组织在一起的矿工,打不打得过先说,真要是工会不能解散,真要动了手自己恐怕也没好日子过,实在惹不起。 到最后通牒的那一天,矿主们还是拒绝了雇工工会的要求,拒不在上面签字。 南安县的一些矿主别有想法,而别处的和陈建没有什么联系的矿主,则是担忧煤矿同业联盟。他们还是确信自己会获胜的,到时候一旦只有自己签字里,那事后肯定是要被其余人联合在一起排挤的。 雇工们的想法则简单的多,工会就是主心骨,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而且每天到点就能吃饭,并不会被卡住脖子。 在这种僵持之下,到十二月十八日中午,所有矿区的雇工踏上了前往闽城罢工请愿的路。 这一次远比之前的声势要浩大,不再是自发的出于愤怒走到一起,而是有组织在幕后统一指挥。 如何行军、何时休息、走哪条路、几点吃饭、如何清点人数、遇到阻拦怎么冲破或是绕开…… 早在一个月前已经在纸上演练了无数次,这不是打仗,所以不用担心被敌人各个击破,因为他们将在闽城之外就汇聚在一起。 路上也不是没有遇到一些治安官的巡逻队或是小股的士兵,不出意外地交涉之后这些人都没有阻挡。 这是陈建早已经预见的情况,从他这一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父亲在收受贿赂、听父亲讲了讲如今军方和官场的心态之后就知道了。 这些治安官或是小军官们才不会主动去做这种没有命令的事,问清楚不是在自己的镇上乡村或是管辖的地面闹事,他们巴不得这些人赶紧离开,才不会让手下的人阻拦。 再者墨党势力很大,而且里面也有一些危险的激进分子,招惹了是为了别人,受害的是自己,反正升迁也基本无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混一天是一天。 领头的雇工协会地人也拿出了各种法律条文,证明这些人的行为构不成叛乱,这样一说更是有了足够的理由,将来真要是追究起来那就扯皮就是。 就这样,到十二月二十四,小年之后的第二天,近两千人的矿工、煤矿运输工、纤夫、粉煤工、洗煤工等,聚集到了闽城之外。 清点人数后,确定所有跟着出发的人都已经到齐,城中的墨党人员也全部加入到了请愿的队伍中,同时发动了部分码头工人,以及专职的脱产纠察队。 数千人,分配了足够的纠察队来维持秩序,打起来“当人!不当畜生!”的条幅,呼喊着口号,朝着闽城的议事会进发。 ………… 闽城,城中已经乱了很多天。 人们一开始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从十天前忽然间煤的价格飞涨,进而没有了煤可用。 这是冬天,即便闽城不冷,可许多行业还是需要用煤作为燃料的,包括一些家庭作坊也是需要煤的。 一时间闽城很多的行业无法正常运转,可是城中众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市面上出现了问题,尤其是一些富商、作坊主的正常生活先受到了影响后,闽城的官员们开始忙碌起来。 商务官石鸣以为是这些商人又准备投机哄抬物价,心中极为不满。 一则是之前兰花风潮的屁股还没擦干净,他现在已经是自身难保,向上面贿赂了许多的钱财,但是是否追究还是个未知数,据说都城已经派了人在这边秘密调查。 既有明着的御史、暗查官、采风官等,也有暗中派出的黑衣卫,到现在为止到底要怎么处置还没有说清楚。 再者就是按照以往的潜规则,就算是哄抬物价,也要先和他这个商务官暗中商量一下,分红是必不可少的,这一次居然没打招呼,这分明是感觉自己染上了事端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两种怒火交织下,找到了城中有能力操控的大商人,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商人们却也一头雾水,不断地表示自己是真的不知情,不是他们哄抬物价,是这几天闽河根本一点煤都没运过来。 闽城是个煤炭外卖的郡,即便内部的运输费用已然不低,可是到了码头上海运到其余的郡县仍旧是有利润可赚的,海运的成本终究比没有大规模修过运河的陆路成本低。 这也就决定了几乎没有运煤船来闽城,就算有试图赚这笔钱的,也会在之前的煤炭同业会的打压下难以立足。 所有的煤都是沿着闽河运输的,商人们一开始以为只是上游出了点问题,可是附近的几个煤场也没有运过来,商务官又找到他们头上,这些人终于明白过来出事了。 派出的人带回了闽郡附近矿场都罢工的消息时,已经是十二月二十日了,这其中闽城又发生了不少的事,到头来根源终于找到了。 也就是这一天,墨党中央党部刊发小报,正式宣告矿工联合请愿事件的发生,整个闽城都震惊了。 这么多天,一点煤都没有进入闽城,可怕的组织力与控制力,墨党第一次以非慈善好人的身份,向整个闽城、也向不久后就会得到消息的都城和整个华夏沿海郡县,宣告自己的存在,宣告了雇工阶层开始登上了政治舞台,上面必须且一定要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而闽城官员们得到了这一切消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错过了从源头分化瓦解的时机——这是最后一次有可能从源头分化瓦解的时机,错过了就不会再有。一旦以南安的运河为枢纽的煤铁船运联合集团垄断了闽城煤矿业之后,更为聚集的雇工会让组织更为容易。 处置失措与慌乱的闽城官员,一方面请求驻军立刻赶往闽城,另一方面让治安官组织起队伍,加上附近的一小股部队,去阻挡那些正朝闽城赶来的雇工。 然而,官员内部还有意见的分歧,谁都不想担责任,这件事太大,一旦动手到时候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人攻讦。 于是官员们很聪明地想到了一个办法:交由治安官和附近的驻军,便宜行事、临机处置。 这八个字,大有文章,也摆明了是不准备给治安官和驻军背锅。 处理得当,是官员运筹帷幄。处理不当,是治安官和驻军处置无方。 什么是得当?什么是不当?没办法界定。 如果这些人冲入闽城,造成了城市混乱,那就是处置不当。 如果发生了流血冲突,死了很多的雇工造成舆论哗然,那也是处置不当。 当雇工的队伍来到城外的时候,驻军们不知所措,军官们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方面是隔着远远的声情并茂地喊话,十分守规矩地离开了驻军一百步之外,给驻军留出了射击空间。 另一方面城中又有纠察队抬出了各种慰劳品、肉食,说是如果驻军这样横在这里肯定会饿,那就一起吃点,慢慢等。 驻军们没有得到明确的命令,这不是战场,而且闽郡的驻军虽然不是闽城人,但多是市民流民,而非自耕农,他们对于这些雇工的苦难很表示同情。 僵持了能有一个小时,墨党的人前往军队那边联系,商量的结果双方都表示满意。 只要闽城不乱,那么驻军就没有责任,所以驻军在城外不动,而治安官组织的人,与纠察队一起维持闽城的秩序,只要闽城不乱没有发生恶劣事件,那么治安官就没有责任,而且能够在这么大的事件中保持闽城不乱不但无过尚且有功。 这数千人联合了城中的码头雇工们一起,浩浩荡荡地进入了闽城。 城中的商户若在以往,面对这种情况,必然会害怕。这种情况肯定会多发抢劫之类的事。 然而经过这些天的宣传和提前准备,商户们对此视而不见,正常营业。 街上有治安队和缠着红袖标的纠察队一起巡逻,保持街上稳定。暗里有流氓头目的警告,这几天不允许发生抢劫偷盗强行揽客街头聚赌之类的事情发生,谁要是顶风上那就是不给头目面子,剁掉手指那都是轻的。 有些不适于流氓团伙的想要做点事,纠察队赶过去,几棍子打跑,一些地方井然有序,甚至比原本的治安更好。 治安官看的啧啧惊奇,驻军的军官更是羡慕这些纠察队的纪律,明白这些人若是成了军队,自己手底下这些人绝不会这些人的对手。 请愿的队伍在议事会门前静坐,递交请愿书,到了傍晚则安安静静地有秩序地退回到红砖楼,那里准备了食物、帐篷、和整理出的房屋。本地的支援的雇工则正常回自己家中休息,明天早晨听勺子响集合,再一同前往。 闽城在之前已经混乱过了,如今这些人到来之后只不过街上多了些人,除此之外一切如常,甚至比这些人没来之前要好得多。 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而乱象已经出现的十余天里,闽城上演着各种各样的丑恶,人们已经习以为常,总不可能比之更为丑恶就是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时间差 早在十天前,闽城的乱象已经出现,那时候还没人知道是矿工集体罢工请愿的事,但都知道闽城的物价乱了,各种谣言四起。 有说是齐国人打回来了的,甚至攻破了都城的;有说海盗来袭,已经劫掠了临省的;还有说是今年上游大旱导致了物价飞涨的…… 谣言不可能是空穴来风,自然是有心人煽动的。投机商们一开始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们敏锐地嗅觉告诉他们肯定是出事了。 平民害怕出事甚至害怕打仗或是山匪大旱之类的事,对投机商来说这些灾难却是他们最好的舞台。 他们一方面快速打听消息,另一方面仅仅一夜之间买空了一些粮店的粮食,迅速哄抬了物价。 城市最怕的就是粮食波动,这些投机商不需要将所有的粮食都买走,只需要散播谣言造成恐慌,适当地买走一批粮食。 那么小的粮食商人自然也会嗅到问题,并且将谣言联系在一起,即便店中还有粮食,也不会售卖,而是等到价格继续上涨。 商人们可以在一些时候做些善事,但是遇到这种囤货居奇物价上涨的机会,他们绝不会放过。 即便幕后操控的是那些大投机商,但这些小商贩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短短两天时间,粮食价格上升了四倍,看上去还要继续上涨。投机商已经得到了消息,大约知道了雇工请愿的事,兴奋不已。 按照他们的设想和以往的经验,这种事肯定要死人,就算不死人也会乱上好一阵。况且这些人进了城,抢劫偷盗之类的事情就会频发,人们恐惧不安,肯定会想着多买些粮食不敢出来。 更有甚者,投机商们设想,如果这些人发动暴动那就最好了,这样一来他们就能赚上更大的一笔,反正暴动肯定失败,而暴动所带来的物价飞涨简直就是送给他们的礼物。 就算官面人物出面,那也算是欠了这些投机商一个人情,况且里面还有不少官员们的分红呢。 在他们的操控下,粮价一日多变。市民阶层承平已久,没有储存大量粮食的习惯,再者真正的平民阶层也不太可能有钱储存大量的粮食。 官员们乱成一团,当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其控制力和本身意愿来说,也根本没有办法平粜粮价,相反很大一部分人还想趁着这个机会赚一笔。 这种状况下,投机商们认为自己大发横财的机会到了——就算粮价上涨,那也不是他们的责任,而是应该怪在那些雇工的身上。到时候推得一干二净,官面上给上钱,这个理由本身也是可用的,不会给自己惹上大麻烦。 然而想要趁乱赚钱的并非只有投机商们,还有在暗中如同毒蛇一样盯着这些投机商、早就做好了准备的人。 在粮价上升极快的那天,四艘船的粮食到了码头,立刻就被投机商们买空。算了算消息传播的速度,投机商们觉得自己至少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可以大赚一笔——别处的商人大规模往这边运粮赚钱需要时间,他们赚的就是这样一个提前嗅到了商机的时间差。 这四艘船的粮食赚到的差价,补足了这一次党产活动的开销,至于一部分干股分红那是陈健的私产,不算在内。 随后陈健私产购买的粮食也悄悄用不是他船队的船只,从北边的避风港悄悄地运到闽城。 数量不多,每到一次就被买空囤积,投机商固然想打个时间差,他们以为自己的嗅觉灵敏,却没有想到这时间差早已经被人算计上了。 他们更没有想到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那个关于物价、价格之类的问题和疑惑还挂在红砖楼的墙壁上,这是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范畴,尚不深入但至少墨党之内真正有人开始思考经济这两个看似简单的字。 连续几天的进港船只,终于引起了投机商的注意,可是事已至此,如果这时候收手,那就前功尽弃。 即便隐约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可还必须要撑下去,否则就彻底输了。 为了让城中的人更加恐慌,也为了能让粮食卖出更多的钱,投机商们在某天,派人用桐油暗中点燃了自己囤积粮食的仓库。 里面的粮食不多,但是猛烈的大火在早晨烧起来的,烧红了半边的天,闽城都知道粮食商的仓库起火了,于是更加恐慌。 在早晨点火,那也是有说道的。早晨点火,会显得火势很大,容易引起人的注意。晚上的话,火势会更大,但是可能会有人冒死进去往外背粮食,天黑也看管不过来,而且如果是半夜烧起来很多人看不到。 只是投机商们并不知道,陈健准备了很多的粮食,也早早算好了时间差在闽河上游和邻近郡县散播了闽城粮食涨价的谣言。 一方面是谣言,一方面陈健派去的人在那边大规模收购粮食,甚至把贵重的玻璃器、钢锭、碱之类的昂贵货物卸了船,存放在邻近郡县或是大河河口的码头上。 商人们很清楚,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这样转运粮食是赚不到什么大钱的。尤其是和玻璃之类的东西相比,如果能让商人放弃玻璃之类的生意而去转运粮食,那显然是大大的有利可图。 再者,陈健的商社已经不限于一个小小的闽郡,从玻璃钢锭水泥再到后来传播开的照相术、轧花机等,在沿海一带的大城中都算是有了大名气。这样的商社都去转运粮食了,闽城肯定是出事了,要是等到消息传来,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投机本来就有风险,陈健打了一个时间差,在这个时间差之后是被他煽动起来的其余郡县的投机商跟在他后面十天左右,将大量的粮食运到了闽城——一旦到了闽城,就只有售卖一途,运回去更不合算。 陈健自己的资本要做的事太多,太过分散,还要预留出一些应对突发情况。所以在粮食这件事上,他只能小赚一笔,同时维持闽城的物价稳定,击垮闽城的粮食投机商这种事还是要借助其余商人的资本。 在十二月二十日,陈健已经通过粮食投机赚了一笔,本来还可以继续再赚几天,但他却没有这么做。 之前以杂货铺和酱油铺之类的地方为依托的底层调查,再一次发挥了作用,而墨党对基层的控制力更是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 当物价飞涨的时候,很多底层的人没有选择去问官员,而是去那些墨党活动的地方询问一个答案,顺便问问这些人的意见,或是去问他们借点买粮食的钱…… 这是小事,但这件小事背后隐藏的是了不得的大事。 一方面,在通告全城请愿的事件已经发生之前,陈健通过底层组织,算是挨家挨户地通告,让他们在自己家中五六天的存粮吃完之前不要去购买粮食。粮食会有的,一切都会出现转机的。 之前积累的信任可以支持三天,这已经是了不起的基层信任度了。 另一方面,在二十一日全城都知道了这一次事件的起因后,陈健购买的足够全城底层五天的粮食全部入港,大量从闽城上游运来的粮食也迅速进入到闽城。 墨党中央党部动员了控制住了基本盘的码头雇工,按照之前的统计,挨家挨户地送粮食,并且保证会有源源不断地粮食运过来。 不卖,而是配给配送,正常粮价之后稳定了再给钱,并且保证十天之内粮价一定会趋于平稳。 五天的量,正好是市民阶层的存粮量,是一种心理安慰。 各个基层组织统一口径,主导舆论,声讨投机商的作为,并且将投机商泼到自己身上的污水还回去。 底层的人很明白自己应该相信谁:一边是连续涨价的投机商,一边是按照人口平价借给他们粮食的墨党成员,信与不信不是靠嘴说的。 与此同时的前两天,墨党的人联系了闽城的帮派头目,告诉了头目希望履行当初的承诺。 话没有多说,帮派头目也觉察到了问题,但他没想到会是墨党这些人做的,这才明白这些人的能量之大远飞自己能比。自己可是没能耐让闽城乱成这样。 明白了力量的差距,有些话便不可能胡说,加上之前墨党这些人也给足了他面子和里子,钱和分红干股、之前的恩情和陈健这种上层人物的宴请,都已做到。 这种情况下,流氓头目出面,在灰色地带严令十天之内严禁偷盗抢劫,而且用了那四百个银币发给了手下,一时间威望大涨。 于是,在二十四日雇工们来到闽城之前,闽城出现了极为诡异的局面。 城内看上去一片萧条,乱成一团。但是平时活动的流氓、讹诈、抢劫之类的事几乎没有发生,仿佛连那些妓女都从了良,不再不知羞耻地揽客。 城内的粮价一涨再涨,然而底层却不去买,投机商收割中层,陈健收割投机商,再把仇恨都转嫁到投机商的头上。 二十四日晚上,闽城静而不乱,附近郡县的运粮船已经有到达闽城的,粮价正急速下降;纠察队在街上维持治安,请愿的雇工安安静静地在帐篷里睡觉;城狐社鼠们收敛起来,躲着纠察队,同时又遵守着灰色地带的头目要求;请愿书上写着只要答应条件,煤两天之内运进闽城;中层痛斥投机商,却对请愿者充满同情;工商业的代表们和墨党高层会晤之后,表示愿意当调解人,支持矿工的请愿要求…… 一直喜欢和稀泥的老郡守,和官员们说了一句话。 “除了收税,墨党把我们该干的都干了。” 没听懂的,觉得这话不着头脑;听懂的,长叹一声,或羞或惊。 第一百五十三章 新旧之交的官员(上) 一句除了税收把他们该做的事都做了,固然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也不是信口胡言。 官员们愁眉苦脸,连基本的意见都不能统一。 不同意请愿的官员占了大多数,在这一点上还是可以达成共识的。然而问题在于如果不答应,之后的事情该怎么办?这才是难题。 现在城内除了物价变得奇葩之外,一切秩序还是存在的,一旦要是动手城市的秩序就会完全混乱。 如今只是这些雇工在请愿,看得出对面是刻意控制着情绪,没有将问题扩大。 这是值得欣慰的,也是值得恐惧的,这证明对面那些人的控制力远超了这些官员们的想象。 暴民一旦有了纪律不再是暴民,那也就意味着这群人变得可怕了。 一旦问题扩大,几十年前的一幕就在史书之中。有不满情绪的,又何止这些矿工和码头工人?那些被承包商和大商人联合压榨的家庭手工业们也同样不满,如果这种情绪被煽动起来,那就是一场武装暴乱。 看得出墨党在努力稳定着粮价,也同样一旦不稳定,同时煽动情绪,那可能就是一场烈火燎原一样的风潮——只需要把风向吹到议事会的投机商当中,那就免不得要来一场大事,舆论宣传闽城的官方已经完全沦陷。 老迈的郡守说出了这句话之后,就不再发表意见,想要征求这些官员们的意见。反正他作为郡守已经到了政治生涯的顶点,对此已然是漠不关心,所谓无欲则刚,真到了无欲的境界,反而比起从前被欲望蒙蔽的时候看的更为清晰。 在侯伯国这样的敌人存在的时候,共和国必然要宣传国人身份,以此来获取兵员和战斗力。然而一旦这些东西宣扬的多了,敌人不存在的,问题也就会随之出现,尤其是古典共和国在后期矛盾频发的时候,帝制看上去已经成为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用来作为底层和古典财阀之间的缓冲,调和两者之间的矛盾,然而却还没走到这一步,就被逼到了手工业革命和大航海时代的边缘。 这种情况下,思想极为混乱。一方面是几十年前宣扬国人公民身份的残余还没有去掉,另一方面新的意识形态还未建立,自上而下都处在思想的转型期,不知所措。 好半天,商务官石鸣终于开口道:“要我说,这就是一场叛乱。那些雇工们如果没有人在后面教唆,绝不会这样的。只要如同车轮碾死蚂蚁一样,将那些领头的人都抓获。或是判刑,或是绞死,这些人自然一哄而散。如今在城中,置国家法度于何处?” 司法官闻言皱眉道:“就算是说他们是叛乱,可问题是当年立国之时就有叛乱法,这怎么能算得上叛乱?所有的政府部门都没有攻击,没有打死官员,只是请愿。” 司法官心中是十分郁闷的,这件事老郡守显然是不准备担责任了,这责任他可担不起。如果一切顺利还好,一旦不顺利,闹的大了,上面会不会替他们背这个锅?还是会借他们的官身一用以平息民愤? 石鸣哼声道:“怎么能不算叛乱?他们这属于是把矿主和雇工对立起来,这就是煽动叛乱。明明都是国人,却偏偏要人为地分成两边,挑唆矛盾,这就是叛国。用此罪名,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司法官摇头道:“当然有问题。当年北伐统一之时,北方诸邦也有‘殉国’的。齐国人认为自己是齐国人、卫国人认为自己是卫国人,这是人为挑唆宣传的。如果齐侯逃了、卫侯降了,便不再会有人相信这种对立。可是矿工和矿主,不是你宣传他们才对立的,而是不管是否煽动都是对立的。这只是说了句实话。如果没有齐侯就没有齐侯国,反过来没有墨党,矿主和矿工照样矛盾重重。这种事骗得了自己,骗的了那些口如枪唇如箭的人?” 这些话不是他自己想的,而是墨党那群笔杆子早早就把这件事明明白白地写了出来,生怕自己担上叛国的罪名。司法官觉得,这群人在准备搞事之前,就已经想过后果。只是死可以,但不可能背着一个叛国的罪名去死,若是强用这个罪名,数十年后或者数百年后,自己就要担上骂名。 没有天堂地狱,只有汗青墨笔,司法官可不想自己背上这样一个名声。况且最该承担责任的郡守一言不发,想把问题都往下推,谁又能愿意背这样一个大锅呢? 如今这群人还算老实,可是有些东西一旦出现,杀是杀不死的。墨党内部很有一些激进分子,一旦这件事演化成了暴力震压,那么那些激进分子用矿用炸药玩自爆诛国贼也不是不可能。 司法官想过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那就是上面为这件事定性,自己审判的时候却不会判那些领头的绞刑,而是流放到极北苦寒之地。 只要不在自己管辖的地方搞事情就好,而且流放的话,不会引来报复性的袭击,正是两全其美。但是如果上面不作为,既想着博一个爱民的好名,又想着把责任推给下面,那他绝不会去触这个霉头的。 石鸣又道:“凡是闹事者,必然是想不劳而获,也可以以此罪名,将他们全部投入监狱。况且为何别人富裕而成为矿主,他们贫穷却成为雇工?自是因为懒惰。按照罪名,就算不杀,全部送进济贫院或是充屯军,应该没有问题吧?” 税务官张瑜无奈道:“石兄,现在的问题是这些人一天不复工,闽城就一天没有煤。现在的问题是想办法让他们复工,而不是把人都杀光。还不到杀的时候,杀光了或是全部投进济贫院,谁去干活?而且一旦出现这种情况,这些人反抗怎么办?” “你要明白,这些人不是吃饱了撑得学生学员,而是雇工。若是学生学员,任其胡闹,打一顿便老实了。可是雇工则完全不同,他们闹起来,城市是要乱掉的。吃饱了撑得的人,连屁都不如,一点味道都留不下。可是雇工们不是吃饱了撑得,而是吃不饱饿的。” 石鸣瞟了一眼道:“照你这样说,我们只有答应了?朝令夕改,颜面何在?以后政令又怎么推行?以后凡是出了事,就闹一闹,这成何体统?真要走回两百年前国人政治的老路?若论史书,我看的也不少,当年国人政治的时候,王上有令,底层国人拒绝当兵,若不变革就让肉食者自己去打仗!其时危在旦夕,可那些穷鬼却铁了心拒绝服役,除非答应他们的条件,难道你想看这样的事重演?这些人不知轻重,只知眼前小利,目光短浅,非国之福啊。” 张瑜苦笑,也没有反驳,心道:“这还不是当初拒绝了请愿造成的?” 只是心中这样想,嘴上却不能说,至少在明面上他是绝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屁股的,否则自己寸步难行。 张瑜想,自己能帮陈健的也只有这句话了,多了也没有必要。这场事端,可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自己只是城内的税务官。物价飞涨、雇工集会、商人投机,这一切都和自己无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再者如今的情况也不相同,两百年前,国人多在城中,自然可以成为一股影响力极大的势力。如今按照比例,在城中的国人已不如当年多,况且也不再是三五座特大城邑撑起一国的时候。 城市人口比例越大,国人政治参与度也就越高,反之则反之。 如今这个局面,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想到的,完全没想到已经分散的国人重新又有组织起来的趋势,这让他们极为不安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官员们继续争执着,大有想办法继续活稀泥把这件事拖下去的趋势。 老郡守无奈地再一次说了番话。 “诸位,这件事拖不下去了。往来都城或是河阴督抚,少说也要一个月时间。现在煤炭断绝,城中各个产业难以维持,必须要尽快拿出一个说法。你们想拖,可我这把年纪了,难道还有比我更想拖的人吗?我都拖不下去了,可你们还年轻啊!” 老郡守不是没想过解决的办法,那就是由官方出面,让雇工和矿主之间达成协议,而不是由议事会通过或是由政令解决。这样一来,如果将来有变,那也有回寰的余地。 但是对面那些人给出了明确的答复,底线就是由政令或是议事会通过,不接受单独和矿主之间达成协议。 那群人之中虽然没有做官的,可是或是史书看得多了,竟在这件事上极为敏感,作为谈判的十三条底线之一,寸步不让。 鸦雀无声,愁上眉头。 他们是旧时代的官僚,完全不会用新时代的方式去应对这样的局面——这不是几十年前那些人武装起义要求改组议事会增加平民权利,而是先用舆论发酵了两个月,再忽然弄出这样的动静。 要求之低,比起当年简直让人不忍拒绝。可是不忍拒绝也得拒绝,否则这就是一个开端。 更为无奈的,则是这件事就算处理干净了,以后怎么办? 毫无头绪。 第一百五十四章 新旧之交的官员(下) 同样作为官员的,还有南安县的嗟远山。 因为是郡县两级的行政结构,县不是三级结构下的县,嗟远山的地位并不低。 嗟远山在南安目睹了陈健起步的几年,也和陈健达成了一种默契的关系。他明白现在南安的一切,是靠陈健撑着,一旦陈健倒了,南安的繁华在一年之内就会变得萧条。 南安已经有大半和陈健绑在了一起,尤其是作为政绩的标准石油作坊、运河、化工作坊和玻璃以及钢锭作坊。 这些东西,换了别人接手,就会一蹶不振,嗟远山很清楚里面的东西不是所有人都能掌握的。 在这次请愿之初,嗟远山就已经默许甚至决定做一次政治投机。 他是仔细分析过利弊的。 叛乱的罪名,安不到他头上,财阀共和之下,造反的理由很多,但唯独没有北方侯伯国的谋逆罪。 其次,叛乱这种事也不容易发生,郡守没有兵权,有兵权的人后勤掌握在中央手中。 再次,当年划分郡县的时候,那就是早有准备,不是画的直线,而是将各个郡之间拆的七零八落。无论是险要之地,还是鱼米富庶之类,都拆开了,郡图古怪,或是长条或是被切入,任何一个郡都没有单独成事的资本,郡守们脑袋也清醒的很。 如今那些有野望的人,都在各显神通。 北方某郡,利用统一后的土地重分,遏制豪强,批量制造自耕农,捞取政治资本,顺带造势舆论宣传,大有此人为王则天下笃定的气势。这人便是陈健在戏剧上的“引路人”孙湛口中的那位郡守,处处以当年姬夏的行为加在身上。时而站在自耕农那边,时而站在大土地主那边,时而挑唆小手工业者,时而又和承包商和大商人勾肩搭背,手段娴熟,竟能获得多数人称赞。 先是利用旧贵族土地重分的机会,制造了大批拥有地产和票权的自耕农,获得了声望,实际上这是既定政策,只是他执行的比较完美。 随后又挑唆有大量富商投机商作坊主的议事会通过了一项对自耕农极为不利的决议,借助自耕农的愤怒重新推选了议事会,替换掉了一些根深蒂固的本地人物,但暗中扶植了另一批新的富商和作坊主。 暗中挑动家庭手工业反抗,引发了承包商和富商的恐慌,反手就震压了小手工业者,但是将之前反抗的恐慌后遗症留给了承包商和富商,让他们相信只有自己才能稳定住局面,获取了他们的支持。 看似乱成一团的这个郡,在他的政治手腕之下,议事会基本沦为了摆设,形成了一种除了信任他没有别人可以信任的局面。 而这位郡守也是的确有才能的,郡县发展的也是极为不错,故而威望极高。加上又笼络了不少的戏剧家、小说家之类,经常称赞,不断鼓吹很受自耕农欢迎的王权至上的理念,可以说一时风头无两。 然而嗟远山在闽郡,又只是个县令,起步就比此人要晚的多。 况且,闽郡是座因为海湾半岛发展起来的移民城市,议事会的势力本就强大,南安县又是个矿产众多的地方,嗟远山想到自己能做的,就是把矿山收归国有,但问题是这么做肯定会“民”怨沸腾。 本来以他的身份,将来的路已经铺好了,但尽头也就是一郡郡守,临老之时或可进入都城,但永远不可能进入决策圈。 陈健的出现让他看到了另一种机会,尤其是看到短短几年迅速积累起的财富之后,更让他坚信了这一点。现在闽郡最为富庶的县就是南安,包括闽城在内如今都是一片萧条,唯独南安还在不断地增加人口和赋税,而且民声极好。 的确,政治投机有风险,可风险越大带来的利益也更大。 如今舞台已经出现,胆小的人永远没有资格实现自己的野心,而胆大的人则可以借助每一次可能的跳板,完成自己的夙愿。 嗟远山在和陈健的那场酒宴后就想清楚了,既然北方的那位“前辈”可以玩弄手段以自耕农作为支柱,自己比这个是比不了的。那么为什么不另辟蹊径,自己以新的工商业的支持者作为突破口呢?这是一条别人没尝试过的途径,但正是别人没尝试过,自己的机会才大。 这工商业的支持者,肯定不是支持那些旧行会,那些人轮不到自己支持,反正他们已经根深蒂固,只有换一些还是幼苗的、但是看起来将来会茁壮成长的支持,才有可能翻盘。 在南安,他看到的这样的机会,尤其是对所谓的无为而治、自由放任、政府适当调控的那些理念,颇为新奇的同时也着实下了一番苦功研究。 看的多了,越看越是心惊,想一想墨党宣传的那些东西,再想想闽城被挤跨的一些行会,以及学宫和在南安新建的技校、科学实用技术学院等一些新的东西,让他看到了另一条路。 比如陈健的玻璃作坊,就平板玻璃而言,让这个作坊只存在两种人。作坊主和雇工。 而旧的行会,则存在四种人。行会领袖、玻璃师傅、学徒和普通作坊主。 陈健的玻璃作坊无耻至极,丝毫不顾及之前的行会规矩以及那些工匠师傅的荣耀,旧行会散的散跨的跨。 旧行会的玻璃作坊不能无耻至极,因为还要用孝、尊重、荣誉之类的东西去维护师徒传承,以亲缘、师徒名分之类的去维护行会内部的安稳,至少面上要过得去。 嗟远山终于明白过来,那些行会规矩看似温情,也不过是为了维护行会领袖的利益,而更为无耻无情毫不把这些荣耀、名誉之类当成事的赤果果的只剩下银币交易的陈健式的作坊,会把那些旧的东西全都挤跨。 天下纷纷皆为利来、天下纷纷皆为利往,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比什么行会师徒情谊要强的多——所唯一要做的,就是赌一把,赌陈健式的作坊,能不能扩大的别的产业,让别的产业也不需要师徒传承之类的东西,学徒和干了五年的人差距并不很大。只要能做到这一点,那么将来谁胜那就不言自明。 嗟远山不知道这其中赌对的几率有多少,但却知道一旦赌对,自己就是所有官员中最了解新作坊新时代的人——而新时代的矛盾是什么?新时代会出现哪些旧时代不曾出现的问题?出了问题怎么处理? 他正在看,南安和闽郡也正在给他演示。 他正在学,每天都要花出时间翻看墨党的一些小册子,以及托人每隔几个月从都城捎来的那些新的关于权利、经济之类的小册子。 他不怕,因为他明白看的越多,经历的越多,将来处理起来也就越娴熟。 翻遍史书,凡是青史留名的人物,没有一个前怕狼后怕虎的,那样的人注定平庸,不可能名留千古,更不可能在逐渐稳固的局势下逆袭做一些不可能做到的事。 在南安,他是最先看到煤油灯、玻璃板、炸药、木轨路和铁路、化学制酸碱的人,更从赋税中了解到这些东西给南安带来的财富。 在南安,他是最先注意到墨党在南安那种近似无孔不入的活动的,凡有底层处、皆有墨色人。 底层,基本上被政权放弃的。原因很简单,入不敷出,管理成本太大。嗟远山冷眼旁观,看着墨党在南安不断活动,心中明白就以南安现在的局势……除非国人议事大会宣布禁绝墨党,否则南安县令换了谁,都必须明白该和谁站在一边。 运河修通之后,嗟远山亲自去主持了竣工典礼,因为在去之前已经有人给他算过一笔账:运河一通,闽城用煤皆出南安,运费减半之下,其余煤矿难以生存。以每年两成之土地分红,临河土地之利以售卖,两年之内便可比得过一座农业为主的小县。 标准石油作坊成立之初,陈健就已经承诺:三年之后股票可以交易买卖,若他在南安,在交易之地便在南安;若他已升至闽郡,则股票交易之地就在闽城。况且,这标准石油只是一个开头,若是其余工商业能够采用这种模式募集资本,借助运河转运矿石之便利,闽城数年之内就可重焕光彩,甚至可以吸走临近郡的大量失业人口。 轧花机出现之后,嗟远山本来也担心大量人失业,但是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借用一些手段缓解了这些失业的人口……一年不到,棉花有利可图之下,大量的改粮为棉就需要更多的劳动力,只要把时间掌握好完全可以容纳下这些失业者。 ……种种这些问题,都是旧时代所不曾出现的,如果换成是他一无所知,恐怕处理起来就难以施展。 嗟远山觉得自己很幸运,离时代的浪潮很近,可以更近地观察这一切,从中学习不断进步。 那些老旧的路,论资排辈,路已经排好,自己怎么也爬不过去。 那么,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把自己这辈子的野心,赌在这条新路上? 他不关心墨党的政治诉求,但却知道这些政治诉求中有很多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不关心底层到底怎么样,但却知道墨色分子可以让他明白今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怎么处置。 知己知彼,读了墨色分子的小册子,才能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互相利用,借助墨色分子的行动,才能彰显南安平稳而闽城无能。 和闽城中那些推诿的老人已然不同,即便闽城的那些人还有年轻的,却已经老气沉沉。 嗟远山相信,自己和北边的那位“前辈”都在尝试触摸新时代——是保持共和传统不变采用新的统治办法缓和矛盾?还是断绝共和传统走向完美君主的开明专制? 这两条路横在眼前,老一辈已经没办法和他们比了,只看新一点的这些人把赌注压在哪里。 嗟远山把赌注压在了保持共和传统上,所以就不得不适当依靠墨党来代替完美君主来缓和将来的矛盾。 为此,他密切地关注闽城的动静,也从陈健那里得到了他想要知道的消息。 他只做了两件事,但这两件事却让人印象深刻。 第一件事,以县的名义问陈健私人借款一万银币,买下了陈健从上游运来的粮食,在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时候,派人将粮食运送到了闽城。 大局为重,他写给闽城的信里,说不能让闽城粮价飞涨,这些粮食虽然不多,但也是他担着风险截留了一部分商人“强制”收购的,一切为了稳定,一切为了大局。 而事实上,他知道闽城的粮价马上就要掉下来,上游还有很多的粮船正在顺着闽河而下。 但他送到闽城的粮食,则是第一份官方的平价粮。 之后的粮价暴跌,也是在他大肆宣传运来了粮食之后,至于是不是因为他的这一万银币的粮食起了大作用……很多闽城人觉得还是有关系的。 第二件事,说动了早已经准备背叛煤业同盟会的南安的一些矿主,主动在十二月二十四日集会那天,赶往闽城。 仍就是大局为重,要答应雇工的请求先保持闽城的稳定,让闽城的作坊重新运转。 实际上,他知道这些雇工的底线,不是和矿主签订条约,而是请愿议事会从根本上解决工会不是行会允许存在的问题。 但是,他“劝说”下以大局为重的煤矿主,是第一批主动前往闽城平息这场纷争的煤矿主,也是第一批倒戈的觉得可以和矿工商量的矿主。 只两件事,无需多做。 合理合法,分内之事。 态度鲜明,大局为重。 第一百五十五章 策源地(上) 腊月二十八,马上就要过年了,可闽城中的很多人却连一点年味都感受不出来。 请愿活动已经进行了四天,除了南安的一些矿主明显倒戈来到闽城外,其余的矿主还在来的路上。 虽然还有秩序,但是各行各业的萧条和投机商的存在,让闽城再没有之前的繁华。 不满、怨气、愤怒、同情……不同的情绪交织着,在感受到了这些人的力量之后,绝大多数人渴盼着尽早解决。 闽城的官员们已经用尽了办法,到现在已到了无计可施,看上去只有尽快接受这些矿工的要求唯一一种办法了。 只是时间还有继续拖延下去的趋势,官员们急的心烦意乱,陈健的日子也不好过。 七天,这是陈健所估计的能够控制局面的最长时间,再长一些的话局面就难以控制。 现在已经是新旧时代之交,有议事会的未必就是资本主义国家,同样全权的皇帝也未必是封建国家。 封建与资本,不在于这些形式,而在于其中的本质。 随着这场声势浩大的请愿,那些以往被压制住的矛盾一天天爆发起来,党内的一些激进派和民主资产阶级的自由派们已经按捺不住,到处活动。 每天在街头演讲的东西也越来越危险,听的陈健心惊肉跳。 不是说不进步,相反十分进步,但问题是这种进步不是靠请愿得来的,是要打内战彻底摧毁的。 一旦演化到了那一步,陈健觉得时机还不成熟,他也实在不想死,更不想这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理想主义者丧命。 本来只是想要借这个机会,让党派政治开始活跃,而不是在时机不成熟的时候就导致手工业者和新兴的资产阶级起义。 旧时代的遗留问题太多,既有土地问题,也有工商业问题。 土地问题暂时不涉及到城市的事件,单单是工商业问题如果控制不当就很可能引发一场难以遏制的风潮。 数百年的积累之下,财阀贵族们基本上控制了各个很赚钱的行业,再加上行会制度,让新兴的工商业者和市民基层积累了太多的不满。 比如不久前标准石油作坊成立不久,煤油灯和煤油刚刚展示的时候,就有人找到了陈健。 找到陈健的人姓姬,前世的正牌同族。 找陈健的原因,是这位前世的同族的家族,有捕鲸和鲸油的专卖权,对标准石油作坊的煤油灯极为警惕。 专卖权不是国有专营,不是全民所有制,只是私人所有制。 拥有专卖权的,一般都是那些大的家族,这些专卖权的好处是不需要正常缴税,每年缴纳一笔专卖费,就可以用政令或是法律的形式获得政府的支持从而垄断一个行业。 财阀贵族一样是贵族,只是权利和财富换了一种非血统神圣的继承方式,本质上还是一样。 闽城是一座新兴城市,这种影响还稍微小一点,但在大河中游的历史“悠久”的城市,这种大家族的影响是十分严重的。 就像是陈健这位前世同族的家族,以合法的名义地垄断着东北方一处郡县的捕鲸行业,合法地盘剥着那些捕鲸者,又因为不需要缴纳交易税的缘故,操控着大笔的金钱。 专卖权控制在那些寡头财阀的手中,议事会中新兴阶层的人数太少,而不合理的选区人数又将这种问题扩大。 谁都知道专卖赚钱,问题是你不是圈内的人根本得不到专卖的机会。 这还只是鲸油,其余的诸如肥田盐矿、蜡烛、枫糖之类的很多东西,完全违背了陈健前世的本意,把这些东西变成了那些大家族搂钱的手段。 陈健支持一些行业的专营,但这个专营必须是全民所有制或是国有化,这是根本问题,同样的表皮内涵不同就是截然不同。 就像是议事会一样,不同的内核有着不同的意义,封建国家一样可以有议事会,一样可以有内阁,但这只是传统的形式,而非真正意义上的资产阶级内阁或是议事会。 资产阶级国家一样可以有君主,而且甚至可以使实权君主而非虚权,关键在于内核,不是说资产阶级革命就是革君主制的。 要改变的是里子,不是皮面。 是新的意识形态、权利概念、习惯风俗、道德观念、权力分配这些,这些不是几台机器就能改变的,而是需要一场脱胎换骨的轰轰烈烈地东西。 像是专卖权,煤、铁这些东西,经过长期的斗争总算允许私营,让一些新兴的资产阶级涉入其中,但只是在一些比较新的郡县。 新兴资产阶级对此极为反对,市民阶层也是心怀不满,这影响到他们的日常生活。 新兴资产阶级希望破除这些东西,而普通的小手工家庭又对行会制度深恶痛绝,这些旧时代的残余让这两种新时代的主要革命力量都愤恨的时候,很容易因为一些事擦出火花——雇工阶层不是这个时代的革命领头者,他们还没有纲领,只能暂时依附在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或是自由派,成为他们的打手。 而这些东西不经过一场革命或是内战,是不可能去除的,国人议事大会掌握在专卖权家族、大土地主和大行会的手中,他们不可能主动放弃这些东西。 之所以之前一直平稳,不过是因为生活还过得去,还没有到矛盾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正是陈健担心的原因,现在闽城的局面很容易让这些新兴资产阶级和小市民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可以提出更多的要求。 加上这种情况下,投机商和拥有专营权的那些人仍旧没有放过这个发财的机会,更是加重了这种不满。 不满积累多了,时间一长超出了控制范围,就要出事。 要求不答应怎么办,那就只能起义反抗,触及到了统治核心的基本利益,肯定要被碾死,一个小小的闽郡还不足以撼动整个国家,只有死路一条。 但这正是陈健最不想看到的情况,他卷入其中要殉道只是一部分,更不愿看到好容易积累出的这点思想的火花可能就会被压制。 还不到大部分沿海郡县的新兴资产阶级和小市民已经拥有足够力量的时候。 这种情况下,陈健一方面压制住内部的一部分激进派,一边安抚同盟的新兴资产阶级与小市民,一方面积极地寻找闽城本地的工商业有影响力的人尽力斡旋,尽快解决这些问题。 棉纺行业的大亨们和陈健闹掰了,他们的行业用煤不多,陈健索性也不去找他们。 其余那些与煤有关的行业的工商业大亨们,早已按捺不住,年也不想着过了。 在腊月二十八这天,他们已经派出了代表,表示对墨党和对这些雇工请愿的支持。 对于他们之前在议事会反对,表示了歉意。 理由是听了这些人的宣传,才知道矿工们的生活有多苦,尤其是看到那些消瘦的人、破败的房屋的照片后,更是加深的印象。 他们称呼一些矿区,是国人的法律照耀不到的地方,实则已经对这次罢工的发源地的汪家表示了愤慨。 实际上,陈健很清楚,这些人是因为没有煤用了,混乱的闽城影响了他们的正常经营——之前只不过是没有想到这些穷鬼被组织在一起后会有这样的力量而已。 他们愤慨的不是汪家,而是汪家煤矿的这些屁事影响了他们赚钱,放出了组织起来的雇工这头怪兽。 再者,他们也实在是担心,再这么发展下去,一些家庭雇工或是那些被行会欺压的家庭手工业们也会有学有样,还不如早点解决。 到腊月二十八的傍晚,背叛了煤业同盟会的矿主、一部分工商业代表已经表示可以商量,甚至流露出早点解决的意态。 闽城的议事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举行了会议,在半数矿主缺席的情况下,单方面与雇工代表的墨党成员展开了谈判。 连续一夜的讨价还价,在腊月二十九的凌晨来临前,终于全面接受了雇工们提出的十三项要求。 这也就意味着这不是雇工和矿主之间达成的协议,而是以议事会的形式达成的允许。 对此,墨党和雇工协会的人在和雇工商量过之后,也做出了一些让步或是承诺。 一旦协议达成,雇工们放弃过年休息的机会,全力保证闽城的煤炭开采和运输,并且保证在正月初七之前让第一批煤出现在闽城,在正月初十之前恢复闽城的秩序。 腊月二十九,天刚亮,十三条要求被接受的消息,就依靠着墨党的基层组织传遍了闽城。 上午八点,雇工们走上街头,欢呼着自己的胜利,高声欢唱着,鞭炮声四处响起,那是作为同情者的小市民再表达自己的情绪,越多越多的人加入到欢庆的队伍之中,所有的纠察队成员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不想在最后时刻出事。 街头的钟声被敲钟人震响的时候,老迈的郡守透过大块的透明玻璃,看着外面兴奋的人影,长叹一声。 “闽城啊闽城。” 一句莫名其妙的长叹,或许正是老郡守内心的写照。 他或许已经隐约感觉到闽城会成为将来新时代革命或是变革的策源地,但他已经老了,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策源地(下) 参与这次集会的雇工们的新年是在路上度过的,风餐露宿,甚至没有饺子吃。 可这却是他们过得最难忘记也最为高兴的一个年。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踏上名为政治的这个舞台,虽然只像是戏台幕景上的那些伪装成红花绿叶的人一样稍微露了一面,但却宣告了他们有资格踏上舞台。 经此一事,他们明白组织在一起的力量,只有团结在一起才能形成一股让人正视的力量,有了合法的雇工协会的他们也不再是一盘散沙。 经此一事,他们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活在对于矿工略微奢侈的阳光之下的人,这阳光是他们自己。 他们可以骄傲地回去对大部分注定要成为矿工的孩子们说,是他们直起了腰板,为自己也为后代们争取到了更少的死亡。也可以面对那些曾经茫然而不解的家人们,告诉他们这些天他们所受到的惊吓与恐吓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他们还说不清自己要争取的将来是什么,但却知道争取到了现在。 未来到底是什么样?怎么才能彻底摆脱这种赤贫与苦难? 他们觉得,雇工协会的人,会告诉他们。墨党的成员,会告诉他们。 ………… 闽城的墨党中央党部,墨党内部的成员虽然喜气洋洋,但却没有时间去欢庆这次胜利。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踏上政治舞台显示了自己的力量,并且成功了。 的确值得庆贺。 经此一事,墨党的影响力更加扩大,在闽城真正可以算得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成为一些行会内部的诅咒用语——一旦有行会内的作坊主表示出对雇工的同情时,就会在内部被扣上一个墨色分子的称呼。 这件事之后,短短两天时间,想要加入雇工协会的雇工比之前扩大了六倍,而一些雇工协会的人员,则渴盼着成为正式的党派成员。 而这些事就要值得商榷,必须仔细审核加入雇工协会的人员,一旦将来再有什么事防止被混入其中的人破坏。 加上还要安全地雇工带回矿区、与没有去闽城的矿主最后协商、尽快恢复采煤运输让闽城恢复到从前等等,这些都需要大量的人手和时间。 因而就算这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好事,但却没有时间去庆祝。 委员会做出了决定,所有内部成员都必须写一份这一次请愿的报告,总结这一次行动的缺点和不足,总结这一次成功的经验,以作后来之用。 舆论宣传部门的笔杆子也要尽快写一些东西,讴歌这一次行动,尽快传播到其余的地方。 作为当初黄纸窗事件的遗憾,这一次所有矿区雇工协会的窗户都会换成大块的玻璃,由陈健个人捐助,作为胜利的庆贺。 种种这些,都是光鲜亮丽的,可以让人喜悦而兴奋的。 可在这种光鲜亮丽之外,也有着危险的潜伏。 这次事件的成功,将之前积累的分歧扩大了。 鉴于如今的形势和生产力水平,墨党成立之初就是一个思想混乱没有完善纲领的组织,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可避免要出现理念的争端。 空想主义、激进派、资产阶级民主派、自由派、密谋暴动派、无政府主义派、改良派、手工业合作派……种种这些,都会随着大作坊的扩大和这一次请愿事件之后,发展出自己的纲领和理念。 所谓纲领和理念,就是治标又治本的东西。 初始的时候,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可以团结很多的人,但随着理想与现实交织,这种团结就会逐渐松散。 在为了同一个目的的时候,可以团结,但将来肯定会出现分歧,到时候可能只能握手之后淡淡一笑,说句战场上见便各奔东西。 代表着小市民和小手工业的一部分人已经对陈健这一次极力反对趁机鼓动被行会和承包商盘剥的小手工业者争取利益的行为表示了不满,认为陈健浪费了大好的机会——没有尝试过,怎么知道会失败? 代表着改良派和资产阶级民主派的那些人,则对内部激进派和空想主义的土地国有、作坊集体所有等想法,产生了不安,表示难以接受并认为这违背了对所有制的尊重。 而改良派和资产阶级民主派和自由派也有分歧。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是办法,将来怎么办?怎么才能避免这些情况发生?是代议制?还是全民参与?是中央政府集权?还是各个郡县分权?自由的界限在哪?平等的界限在哪?谁来平衡?谁来监督? 除开这些,支持陈健的人,对一些空想主义的绝对平均、禁欲主义表示了反对,但是陈健描述的是未来,空想主义者却立足于现实,很难说服。 即便是空想主义内部,也是分歧严重。 有寄希望于超越所有人权利的政府,由此推广一些福利法令和税收分配;有的则认为此时不应该再参与政治争取,而是将精力都放在合作社和手工作坊联合体上;有的则认为应该以墨党为核心组建一些绝对平均的合作社,集体劳动等等;有的则认为这样的请愿活动可以进行但一定要适量,主要经历要放在实用技术研究院,只要努力发展生产力这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这些苗头正在逐渐成熟,也正在开始尝试着描绘未来,希望找到一种办法可以完美解决这一切的不公与丑陋。 基于这种情况,有人提议在今年的七月份,在闽城举行一次扩大会议,所有基层组织的代表和都城以及其余城邑的同盟者、同情者组织都要邀请。 名义上,是为了庆祝腊月二十九日的胜利。 实际上,很多人都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要么,这些人共同商讨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纲领,仍旧以一个组织的形式扩大、并且存在下去。 要么,就是不能商量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纲领,但是在部分问题上有所共识——那么就是墨党内部分裂,其余同盟组织组党,形成一个松散的互不管辖但是有些问题上可以商量的联盟。 显然,第一条没有什么可能实现,那就只有第二条路可走。 就像是当年说的那样,这无非就是个补习班,理论在内部发酵产生分歧、组织形式在外部成长互相学习、经过十二月二十四日的事件学会了妥协和抗争的界限,剩下的,就是各站各的队,各走各的路。 内部成员已经意识到,他们曾经的“为了所有人过得更好”的说法是多么可笑,只能选择让一部分过得更好,只看自己站在哪边。 陈健对于这个提议只是叹了口气,想了想最终还是表示支持,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在很多地方大家还是有共同目标的。 这些人聚在一起,本就是基于最基础的同情、道德、庸俗意义上的人性善良。 强拧在一起,政治纲领要么是资产阶级那一派的;要么是小手工业的空想主义一派的,这是现实情况所决定的。 分开之后,各自的边界都能扩大,融入更多的边缘的以往在共同组织下不能加入的人。 确定了这条提议后,陈健就离开了闽城,返回了南安。 他还有很多被安排的任务,由于南安那边是他的大本营,又是为数不多最早表示接受请愿的矿主的聚集地,陈健需要尽快回去组织生产完成当初的承诺。 还要安置那边的雇工协会、建立和完善因为人数忽然剧增的组织、安置运河修通后的那些雇工等等。 公事之外,还有一堆的私事。 运河、煤炭行业的重新洗牌,联合一些矿主挤跨其余矿主从而把手伸到煤矿业上;棉纺织行业的反击、毁掉闽城的棉纺行会;新的纺织业的手工机器的研制和改进;通往油苗矿区的路;简易炼油作坊的建立等等这些。 这一切都必须在半年之内完成或是打好基础,七月份一旦扩大会议完成,必须在一年之内出海,赶在一些家庭手工业失业潮之前,让这里的人把视野看到更为广阔的天地。 闽城想要成为资产阶级革命策源地,如今的资格还不够。 不仅仅是资产阶级革命的策源地,更是民主、自由、平等、兼爱、经济学、股份制公司、工会、船运保险业等等一切的策源地。 内部思想已然开始准备,新的手工业机器正在制作,但外在环境尚且不足。 只有先航行到群山荒漠阻隔的西边不可知之地,利用闽城海湾半岛的地形,让闽城成为对外海运的中心,增加人口和财富,让资产阶级的力量更为强大才行。 第一百五十七章 采风见闻(上) 新年刚过,南安县就开始忙碌起来,街道酒肆茶馆或是客栈中也多出一些各怀目的的人。 正月的一天,南安在不知不觉中迎来了一位特殊的来自都城的客人。 说是客人,邀请他来的不是任何人,而是这几年闽城、南安传出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 客人是采风官,没有实权但却清闲又能走遍天下并有一定的建言权的特殊官员。 采风官,是数百年前就存在的官职,作为古制一直没变。 主要工作就是走遍大河南北,采听民情,整理语言,收集谣曲。 夏国立国之初,文字并不成熟,各个部族之间语言多变。无论是暮春时节的男女共浴心声爱慕,还是心怀不满,都多以歌谣的形式传唱。 历时数百年,可以说采风官是接触男**词浪曲最多的人,这些都是民谣的精粹,并不禁绝。这样的淫曲越多,也就证明社会越安稳,还有心思唱这些东西。 除了搜集民间歌谣外,采风官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整理各地的文字。 文字是一个逐渐发展成熟的过程,每隔百年民间的白话语言就会产生极多的变化。文字与纸张和活字印刷出现的早,却也不能避免文字的自我成熟演化。 所以雅语是以立国之初百年之内的那些文章作为传承,虽然那也是白话,可是将那些东西定为文章的样板,可以顺利地将官方文字传承下去,顺带着消灭了其余的语言。 好处是很多人养成了因为所以的写文章方式,缺点是从那时候开始文字就白的一塌糊涂,缺乏厚重而古朴的感觉。 到如今,文字基本成熟,采风官的工作也就剩下到处逛逛采风于民间,接触到那些在官面上接触不到的事。 采风官从都城而来,就是为了深入到闽郡深入到南安,看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从前年开始,南安这个县就忽然在都城火热了起来。 之后,兰花风潮破裂的消息传到了都城,照相术传到了都城,古怪的小册子传到都城……看上去似乎一切正常,无非是闽郡出了一点事。 但是不久之后,有些东西就不是闽郡自己的问题了,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闽城的几个大新闻传到都城后平静了几天,都城附近以及其余的郡县却爆出了大新闻。 一问源头,还是来源于闽郡南安,这就引起了都城的极度重视。 一开始只是一种新的名为轧花机的机器进入到北方的一些棉花产区,尤其是在老国都、新华城等大批的棉花产区。 不久之后,问题就出现了。半年之内,七座城市不约而同地出现了轧花工起义、暴乱或是请愿砸毁机器运动。 如火如荼,风波一时无两。上报的官员套路基本都是一样,轧花机出现,轧花作坊用轧花机不再雇佣那么多轧花工,轧花工无事可做又没有饭吃,只好砸机器。机器是花钱买的,要赔钱轧花工没钱赔,只能抓起来,抓得多了索性就暴乱。 这种冲击是忽然出现的,立竿见影,越是分工细致、手工业越发达,情况也就越严重,如果是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为主,反而不太容易出这样的事,最多也就是城市的行会联合起来一起砸采用新机器的同行。 出了这样的事,再加上闽郡这两年传来的各种风波谣言,让都城的一些人将目光投向了这座南方的港口郡县。 可最奇怪的是,别的郡县都出了或多或少的轧花工暴乱或是砸机器的事件,唯独作为策源地的闽郡没有上报有这样的事发生。 大新闻没有发生在闽城,但闽城却是策源地,这种情况下,各种各样的人来到了闽城。 采风官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来的,一方面考察一下兰花风潮的事,另一方面也是想要看看闽城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先用了机器却没有爆发大规模事件的。 他来到闽城的时候正是冬天,来到不久就遇到了矿工请愿事件,将这件事完完整整地记录下来,也把街头的那些演讲记录下来,心有余悸。 在闽城观察了一段时间,听多了民间的传闻,心中对南安充满了好奇。底层的视角可以看到很多不同的东西,人民群众也是一群喜欢用些流言歪诗之类的发泄情绪或是记忆喜怒,比如兰花风潮之后就有很多关于兰花的歪诗和童谣。 采风官很想知道在南安能看到什么样的一幕,于是按照采风官的要求,穿着平民的衣裳,来到了南安。 一路上看到了闽河中许多的运煤船,采风官知道之前的风波,看到这些运煤的船只源源不断,心中也很佩服南安县令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 到达南安的时候,已是傍晚,夕阳斜挂,南安街头人来人往。 看到南安的第一眼,采风官觉得自己像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南安的主干道是一条被称之为水泥路的道路,不长,造价或许昂贵,街道上干干净净,并没有那种土路的黄土,时不时有马车飞驰而过,在靠近到与土路相接的地方时减速慢行。 入城不远的地方,坐落着一些低矮的两三层的红砖楼,上面镶嵌着玻璃,与其余地方的街道完全不同,有些让人觉得离奇的古怪。 主道的尽头,坐落着一所学堂,采风官听过这所学堂的名字,也看到了大大的蓝翔两个字。他感觉这两个字很有诗意,蓝者大海、翔者天空,如鱼跃海,如鸟翱天。 他在闽城就听很多人说起过这所学堂,里面的课程也是古怪。制酸、制碱、爆破、砖瓦、建筑、打井、铺路、自然……听起来就觉得这所学堂古怪。 学堂的对面是一处水泥铺就的广场,上面有一些跷跷板、木椅之类的东西,很多孩子在上面玩耍。 广场的四周栽种着在闽城让人斥之为恶魔之花的兰花,虽然一年之前这种兰花的名字叫君子之花,但如今已经臭的无人问津,只在一些地方种植,据说是陈健买下的送给所有闽郡之人作为一个警示。 旁边有一处沙堆,一群孩子正围在那里,看两个孩子摔跤角力,不时叫好。还有一群孩子拿着木棍,当做长矛用,在那里“厮杀”,嗷嗷叫喊,旁边还有个断了腿的老兵模样的人笑呵呵地指点着什么。 “好勇斗狠之徒,怪不得能出请愿罢工之事……” 采风官摇了摇头,他不时很喜欢这种氛围。 可是刚说完这句话,采风官就觉得自己的脸忽然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四周,仿佛生怕有人听到自己刚才那句评价一样。 因为就在他身前不远,两个年轻的穿着闽城谓之海魂衫的衣服——那是蓝翔学堂的校服——正蹲在地上,用石膏笔写画着什么。 水泥地上已经留下了长长的一串数字,显然是在算一道三角函数,两个年轻人边写边画,就把这个当成一种娱乐。 采风官能感觉出来,这就是一种娱乐,因为那道题他看了一眼就发现自己看不懂,而这两个年轻人却算的津津有味,就像是沉浸在游戏之中一样。 旁边的水泥地上还有很多或是被擦去或是留下的石膏笔的印记,竟然不知道有多少人把这里当成了纸笔书本,或许只是闲暇休息的时候娱乐一番。 采风官咽了口唾沫,觉得在南安很容易看到疯子,这种事在别处肯定要被当成疯子的,可在这里,旁边的人视若无睹显然已经习惯。 更为可怕的是……旁边的人经过的时候,会小心地错过地上那些石膏笔的印记,脸上露出的表情不是嫌弃或是嘲弄,而像是一种羡慕。 采风官觉得还是不要轻易下结论,看到那两个年轻人的身后有个小布兜,里面装着几本书。 两个人正埋头苦算,采风官便当了一刻钟的妙手公子,从那书兜中拿出了一本书,看看名称叫《自然小识》,应该是南安这些学堂用的书,他并不曾在别处见过。 翻看第一页,扉页上写着一段话。 “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究自然之道,知幽明之故。” 采风官之道幽明这两个字的意思,是能够觉察到的和不可能觉察到的,细细一品这句话,觉得很有味道。 随意翻开了一页,上面画着一副简单的河川图,看上去像是地图,但简陋的很。 这一页介绍了上游、下游、山的正面、反斜面这些词汇。再翻一页则是假设存在一个冶铁作坊,在地图上标准了上下游、城市、煤炭产地、人口聚集的村庄、风向等,询问看书的人这个冶铁作坊最好建在哪里。 采风官暗吸一口凉气,心道这里面教的东西,怎么这么古怪?可是细细一想,这些看似简单的东西却又真的暗合一些天地之道。 只是,这些东西教给年轻人,真的好吗?或者说,教了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吗? 然而这本名为《自然小识》的略高于开蒙水平的书本,却让采风官沉浸其中,不知不觉翻看了几页,暗暗记下其中的几句话。 等再翻一页的时候,发现书里面夹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是歪歪扭扭的稚嫩字迹。 “下次选伙食委员的时候别选张小明,旬休日我见他偷偷在街上吃炒米。” 采风官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不知道这张纸条是这本书的主人写的,还是同窗的“御史大夫”写的用来揭发的,倒是有趣。 笑过之后,又隐隐觉得不对。 低头再看看那个埋头验算的年轻人,心想,不论是谁写的,这个张小明,恐怕真的当不上这个什么伙食委员了。 多可怕。 第一百五十八章 采风见闻(下) 好好放下那本轻盈的、只有几十页的、但却因为那张字条而仿佛有几十个人那样沉重的书本塞回到那个年轻人的书兜。 采风官没有打扰还在借着微弱的夕阳演算的年轻人,轻轻绕过那长长的一排算式。 放眼看了一圈,发现几个小一点的孩子正在旁边玩花绳,嘴里似乎正嘟嘟囔囔地唱着什么。 他顿时来了兴致。 童谣是采风官最喜欢的东西,也是最为古怪的东西。明明交通不便,可是童谣却可以很快地传到各地,往往相邻的两个郡,有些童谣竟是相似的。 这些童谣有的是懵懂的两性之间的那些事用孩子所熟悉的事物说出来,有些是郡县中出了什么让人难以忘怀的共同记忆。 总之,对采风官而言,这是很重要的东西。 他想听听这些更小的孩子在唱什么,尤其是玩花绳的时候孩子们总会嘀嘀咕咕地唱一些不押韵但却朗朗上口、听起来毫无瓜葛但是仔细想想却细思极恐的东西。 “学习不努力,长大出大力。学堂不学习,将来拌水泥……” 采风官愣在那里,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些童谣是关于学习的,这可算是让他开了眼。 从南到北,他还真的没听过这样的童谣,就算有鼓励学习的也都是以大人的口吻说出来的。 这一篇五字童谣,并不押韵,许多地方还是用的重字,显然不是什么高人所为,但也不太像是孩子们编出来的。 拌水泥是一项什么样的工作,采风官大抵猜到了,甚至猜到一定是这些孩子们平日见过的、十分疲累的一项工作。 放到别处,这童谣肯定传不起来,可是在这片水泥地上,倒是传的飞快。 采风官趁着几个蒙童被替换下来的时候,笑眯眯地问道:“你们刚才玩花绳的那些话挺好,你们愿意上学吗?” 一个孩子嗯了一声道:“当然愿意了,我大姨家的哥哥学的挖井,如今一年能拿三十个银币。他家每旬都能吃上肉。” “挖井三十个银币?” 采风官吓了一跳,心说这是挖的什么井? “你们的开蒙先生,就没告诉你们识文断字本身就是值得的吗?” “没有,我们的开蒙先生没说,就说好好学习将来能吃肉。不好好学习将来就要去搬砖。” “搬砖?” 孩子指了指远处的那些低矮的红砖楼道:“哝。” 采风官哭笑不得,心说这开蒙先生当真是恶俗至极俗不可耐,不过却也活学活用,还真是活灵活现。 “怎么能不搬砖呢?” “考上蓝翔。” 孩子指了指就在不远处的那座看起来很普通的学堂,采风官伸着脖子看顺着孩子的手指看了看,心说这群人为了骗孩子上学可真是下了血本……其心可诛啊。 挖个破井,还用去学堂学那些东西?学自然、俯仰地理天文,与挖井何干?挖井的人何曾值得三十个银币一年?这样苦心地欺骗孩子上学,其心术必然不正。 识文断字本是神圣事,被这群人愣生生变成了吃肉这样的理由,采风官越想越觉得这群人心怀鬼胎。 看看天色不早,便别了这群孩子,心说去看看大人。 于是稍微拐了一下,转到了一家小酒肆,此时正值下工,三三两两的雇工走进酒肆,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离得远远地就嗅到了市井的味道。 推门进去,一家很普通的酒肆,但却与别处截然不同。 酒肆的墙上挂着一张条幅,上书:“不爱谈国事怎么能当国人?” 采风官心说,这都是些什么鬼说法,国事和这些酒肆里的人有什么关系? 里面虽然有些乱,但还是有几个人买了一碟煮豆腐,站在角落里,正在听一个人说着什么。 采风官也要了一壶酒,踱步过去,从满身汗臭的雇工身旁挤进去,看到里面一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正在那说着什么。 可能是来的晚了,这人已经说了大半,采风官就听到了后半段。 “所以说,权利和义务是相对的。我举个例子啊,就像是你爸妈给你生下来,他就有抚养你长大的义务。等你爸妈老了后,你就需要像是还债一样尽到赡养父母的义务。这就是个不需要文书的契约。当然,要是因为穷把你生下来就摁倒泔水桶了淹死了,那你也长大不,自然也就不需要还这个义务。” 一群雇工哈哈地笑道:“你这话说的在理。不过和你们前几天说的一些东西有点对不上啊。就像是缴税一样,按说这是义务吧?那缴税多的,是不是就应该比缴税少的有权利?照这样说,那咱们想要追求票权相同没有差别,岂不是犯了错了?” 那年轻人挠挠头道:“这个……呃……这个我还没学到那,好像是……不过……应该……” 雇工们善意地笑了,也不为难他,起哄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怎么说我们也是听了一年多这些东西了,你可得多学学了,和那些人还是差了些啊。” 年轻人有些尴尬,却不着恼,跟着又说了些别的,显然这些雇工对这个年轻人很熟悉,虽然起哄但却又接着这个话题讨论了起来。 采风官听得心惊肉跳,心说这种事也是可以在酒肆里闲扯的? 尤其是刚才那个年轻人被这群所谓听了一年多的雇工问的尴尬,采风官是从没有想过能从一群散着臭汗的雇工这里听到权利和义务这样的话,这是真正的可怕的地方——整个南安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墨化了,这群人就像是融入水中的颜料,想要彻底清除,恐怕只有连水一起倒掉才行了。 至于最后的对与错,更让采风官觉得这些人疯了,这种事哪有什么对与错?没有对与错就不会有错,有了对与错就可能有错,权利什么的一旦开始谈及对与错,这就是在为一些事造势了。 侯伯国的血统传承有什么对与错?说没有就没有,可一旦说有了,那就能找出错,一旦天下人都接受了新的对而把旧的对当成错,那又该怎么办? 他倒不是极端反对这些人的对话,相反这些对话让他觉得可以接受也很有道理,毕竟在民间采风经历的多。 不过他担心的是人心混乱,人心一旦乱了,恐怕会生出事端,到时候内乱起来可是要死人的。 如今这边已经用为什么、因为、所以这样的东西开始解释权利与义务,虽然听起来还没有一个完美的解释,但毕竟已经开始挖根。 这套东西信的人多了,肯定要出问题的。 采风官扪心自问,对于一些事他也觉得不合理,但是他却根本不想从根源上否定这些事的对与错,而是想要平稳地修修补补。平稳的修修补补用不到对与错,也用不到为什么,更用不到什么理论,旧的习惯就够了。 正暗自摇头的时候,就听到另一个雇工嚷道:“我说小先生,前天我们问你的问题,你回去问了没有?像是你们帮着矿工争取一样,那像是我老婆怎么办?你们说未来可以国家立法,每天只工作十一个小时,提高最低工资什么的。可是我老婆自己在家纺纱卖钱,有纺车,立法每天工作十一个小时,和我老婆可没什么关系啊。” 说到这,那个年轻人眼前顿时亮了起来,半开着玩笑道:“我们商量过,将来要弄出机器来纺纱,一个人就能抵得上五个人。机器那么贵,你老婆肯定买不起,又争不过机器的纱,只能砸了纺车去作坊当雇工。到时候不就有用了吗?” 雇工知道这是开玩笑,嘻嘻哈哈地说道:“你们这是给我老婆做了件天鹅绒的衬衣,却发现我老婆有点胖穿不上,你们不想着改衬衣,却想着把我老婆饿瘦了啊?” 采风官听到这也笑了起来,心说这里的雇工倒是有趣,却听听这个年轻人怎么答。 “我说,胖的越来越胖,瘦的越来越瘦,这可怪不得我们啊。我们只不过是知道你老婆将来得瘦,提前给她准备一件衬衣罢了。我们暂时不想管人的胖瘦或是把胖的分出一些肉给瘦的,那就只能先替瘦人准备衬衣了,好过光着不是?” 这话一说,雇工们顿时点头,咒骂了几句胖瘦的问题,也知道这件事怪不到这个年轻人和那群人身上,越骂越离谱。 骂到后来,这个年轻人便开始和这些雇工讨论起胖和瘦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听了一顿,采风官叹息一声,心说完了。 剩下的不用听了,再听下去已经不是各郡之风了,而是变成举国之雅了——各郡之风在别处未必流行,可这套说辞放到南安有人听、放到闽城有人听、哪怕是扔到都城还是有人听。 采风官默默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自顾自地喝酒,不想去听旁边的交谈,可那些话还是如同针刺一样钻进自己的耳朵。 不知道喝了几杯,终于恍恍惚地有些醉意,那边关于胖瘦的讨论也终于结束。 醉眼惺忪中,听到一个雇工似乎意犹未尽地又问了句什么“我说小先生,你们说地球是圆的,那咱们脚底下要是有人,岂不是大头朝下掉下去了”? 采风官对这个不感兴趣,付了酒钱,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似乎正兴奋地比划着什么,隐约听到了诸如磁石、铁钉、没有太阳就分不清东西南北、是向里不是向下之类的话。 他也不知道那群雇工听没听明白,醉眼朦胧地离开了酒肆,坐在路边,看着周围陌生的建筑,头脑越发地混沌。 或是醉了,采风官觉得除了自己之外,今天所见到的人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正常人不应该想着好好学习为了吃肉,正常人不应该把算数几何当成休闲,正常人不会谈权利义务,正常人不会想知道地球是圆的人为什么掉不下去…… 信步在平整的街道上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幢建筑之前。 门前停了很多的昂贵的马车,采风官知道这是这些天听了很多次名字的陈健的住处,也听说这些今晚上这些马车上的人都是本地的矿主,据说好像是来谈事情的。 看到那些进了门的矿主喜笑颜开,隐约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前来迎接,他更是想不通了。 这些矿主和这个刚刚组织过矿工请愿的人,有什么可谈的?难道不应该是死敌才对吗?这南安到处都是不正常的人,见死敌竟然还有笑着去见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告一段落 矿主和雇工当然是对立的,但雇工在资本因为科技和运输而在全世界联合在一起之前,他们往往要和敌人的敌人作战,因为他们的生存与敌人的获利情况息息相关。反之也是一样,对立的同时也有合作。 甲地的雇主和雇工有时候会联合在一起反对乙地的同行,而甲地的生产者有时候也会反对甲地的商人,同样甲地的商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支持甲地的雇工争取利益。 作为力量还很薄弱的雇工们,处在这些夹缝之中,可以合理地利用这些敌人的矛盾,敏锐地抓住每一次机会争取到些微的利益的同时,开启思想。 采风官看到的奇怪与不解,那是因为他还不知道这里面的巨大利益。但矿主却明白,所以在接到陈健邀请的时候,喜笑颜开,或许内里暗暗警惕但主要还是高兴的。 屋内,六位最开始就和陈健勾勾搭搭的矿主打着哈哈,没有提前些天发生的那件不愉快的事,陈健也没有提。 运河已经修通,可以通行特制的平底运煤驳船,而且修建的时候仔细测量过高差,从煤矿到闽河码头的一路都是缓慢的下坡,可以让满载的船只顺流而下。 和陈健最早勾搭在一起的一家矿场的路是铸铁轨的铁路,不算长,但却可以将煤炭源源不断地运送到运河的货场。 在那里装船,又可以迅速地前往闽城。在嗟远山出面之后,雇工协会也履行了当初的承诺,几天之内就通过运河稳定了闽城的煤炭供应,为嗟远山赢得了巨大的名声。 今天坐在这里的矿主们却已经不满足仅仅是降低运输成本增加利润,而是在陈健的鼓动下想要彻底垄断闽城的煤炭供应和对临近郡县的海运煤炭。 原本受制于平衡,他们不得不采取内部协商的方式。然而一旦差距拉开,平衡被打破,原本的内部协商已然毫无意义,这也是这六位矿主可以撇开原本的同业会单独表示对雇工的同情的重要因素。 之前,陈健曾和这些人建议过,由六人出资,成立一家新的煤业垄断集团。 按照资本分红,统一管理,统一支配,不再是独立的内部协商,而是拧成一股绳。彼此之间不需要为分配份额的事情有罅隙,只需要按照出资在年末的时候分红。有什么事按照出资的多少商量,选出专业的管理人员,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 一方面可以盈利,另一方面也不是通过几句话的脆弱同盟,而是众人的利益都是一体的,也可以齐心一些。 这不是没有先例,陈健的玻璃厂就是一个典型,通过内部的整合减少了内耗,形成了以闽城为中心的垄断集团。 最近通过降价、运河修通燃料便宜、制碱业发展、买到食盐专卖引等办法,玻璃的成本已经降低了许多,正在其余地方依靠自己的价格优势和质量优势疯狂地挤压着其余郡县的玻璃产业。 当初和陈健一同以股本经营的玻璃作坊都已经成长壮大,那些原本的作坊主这几年也都狠狠地赚了一笔。 这些矿主们很清楚,借助陈健花了一年半时间筹划出的运河的运输成本,只要联合起来依靠强大的资本,打一场降价战,不需要多久就能垄断闽郡的煤炭市场。 打降价战,就需要联合,不仅仅是口头协议的同盟,而是放弃个人的独立,成立一家联合企业。 陈健也给他们用发展的眼光分析了一番。 一旦这个联合煤业集团达成,闽城的煤价便能下降,一同下降的还有与之相关的各个产业。如今北边还有大量的流民,虽然限制迁移令还没有松口,但是这边的作坊主可以利用船运优势,以非流民跨郡雇佣的方式,发展产业。 煤炭运费下降,闽城就会发展;闽城发展了,用煤也一样多了。 至于可能的几十年内的蒸汽时代、大航海时代的重要通往欧洲非洲和西海岸的港口,这些太过神棍,但仅仅以上这些原因就足以让这些人心动了。 这六人之前就已经私通款曲的事,今天也就不必遮遮掩掩。 他们想要把陈健也拉上船,作为这个新成立的煤业集团的股东,这才是他们今天最想说的事。 “陈先生,上次大家商量过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陈健笑着摇摇头,说道:“还是免了吧。你说我刚刚搞过矿工运动,怎么就成了煤矿集团的股东了?再说我如今也没有多少闲钱……” “陈先生说笑了,若是陈先生没钱,那闽郡可都是穷人了。再说,我们也是有良心的,上次雇工们请愿,我们也是最早同情他们请愿的矿主,陈先生不必说的好像我们就此对立了一样。再说,就算没钱,陈先生的运河通行权和驳船、那些纤夫撑船工都可以入股。” 另一名矿主也道:“是啊,陈先生,咱们完全可以合作。如果仅仅是采矿,那利润未免小了些。咱们可以形成一个开采、运输、销售的联合体……” 陈健看看这几位胃口剧增的矿主,笑道:“诸位是怕之后我们还要继续雇工运动,想把我拉进董事会?要是这么想的话,那就免了,我的脑袋和屁股有时候是分开的,拉进去也是没用。” 矿主们尴尬地笑了笑,也知道陈健说话从来直白,也就说道:“陈先生自己不也有产业?说起来,大家还不是一样?我们也是没办法,陈先生的产业都是垄断的,没有竞争。我们则是互相之间你死我活,若是陈先生涉及到一些别的产业,就明白你那样很难立足的。” 陈健大笑道:“你们说的太对了,所以我们最近正在内部讨论怎么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这个你们可以期待一下,说不准十几年内就有办法解决了。” 矿主们以为这是个笑话,对于这样的对话实在是无可奈何,除了陈健说的他们担心的事情之外,还有一点就是陈健完全控制着这条运河。 他们担心如今虽然和陈健谈的很好,陈健也表示会支持他们挤跨其余的矿场,但是万一将来有了什么变故,到时候就为难了。 再挖一条运河,他们的资金就会被抽干,而且未必可以找到这么多人。陈健的油矿油田和炼油作坊正缺人,新修一条运河的成本太高,完全没有必要,但是陈健又卡住运河这条运输通路。即便他们有钱有人,一条新的运河从测量到修通也要一年半到两年的时间,时间可不等人。 如果能拉陈健入股,真是最好的选择。运河的事解决了不说,还能瓦解掉雇工协会。 这些矿主也知道,现在陈健已经控制了闽郡的棉花,将来的煤油一旦开始大规模销售,只需要几年的时间就是矿主们联合在一起也抵挡不过陈健的资本。 大鱼吃小鱼的游戏之前之所以没有如此血腥,是因为各方力量之间的平衡,现在这个平衡已经被打破,而陈健手里又捏着运河与轨路——当初修建运河的时候,矿主们在修建一半的时候醒悟过来,想要投资但是都被陈健拒绝了。 虽然如今陈健嘴上说不想涉足开采业,将来一旦翻过来身涉足其中,凭借高额的资本、控制雇工协会挑唆其余矿场的斗争……双管齐下,矿主们知道到时候自己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这是他们的想法,陈健的想着则更为简单。 一方面是闽城即将到来的稳定期和海运贸易的大发展,定然会带来煤的消耗量增加。煤降价带来的优势,可以让闽城成为手工业中心,吸引更多的资本和人口在这里开办作坊。作坊多了,雇工多了,资本家强大了,各种各样的思想也容易出现,力量也会更加强大。 另一方面,他是个嫌麻烦的人。不同的矿场之间有纷争,有竞争,导致的结果就是各个矿场之间的雇工很难长期地、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容易分化瓦解,并且互相之间斗争。煤业集团形成垄断之后,不同矿场的雇工之间丧失了斗争的理由,就只剩下为自身利益的斗争了,可以更为团结也更容易发展党派活动。 矿主的意思是让他以股份的形式让出运河的通行权,这是他的底线,绝不会放弃。运河握在手里,将来有什么事也就多出一分力量。 众人见陈健死不松口,也就不再强求,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陈健暂时与他们合作。 利用运河驳船和对运河的运输控制,帮住他们达成对闽城煤炭的市场垄断,并希望陈健不要和其余的矿主合作。 而陈健给出的条件则是将来其余矿场入不敷出干不下去的时候,他们必须优先雇佣其余矿区的失业雇工,具体名单由雇工联合会掌握。 虽然矿主们不喜欢那些雇工协会的骨干分子,但是如今是合作的时候,也只能接受这个条件。 反正一旦达成市场垄断,矿场还需要更多的矿工,缺人是必然的,那些别处矿场的矿工都是干这一行的,工作起来没有什么问题,主要就是那些雇工协会的骨干如果不在其中就最好了。 互相之间既有对抗,也有合作,此时此刻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不久之后,闽郡的煤业联合会正式解体,而以南安六个矿场为主的新煤业集团成立。不再是以往的口头联合,而是取消了各自的独立性,与以往的联合会完全不同。 以这个新的煤业集团为主体的闽郡矿工联合总工会随后正式成立,六家矿场的雇工协会为主体先行进行了重组联合。 至此,闽郡的这一次矿工请愿运动才算是真正画上了句号。 而随后的围绕运河的降价、并购、破产、原材料降价导致的资本流向闽城、外郡流民流窜到闽郡工作、矿工迁徙、新兴城镇兴起、旧矿业乡镇衰败、南安矿区住房紧张、破产矿主的资金流入闽城、闽城住房稀缺等等问题,将在很长一段内慢慢地进行着,影响着,改变着。 第一百六十章 大新闻的第五步 在南安矿区事件过去后不久,闽城的棉纺行业小手工业者也迎来了墨党内部空想派的名为合作社运动的风波。 只是这场风波不是以集会运动的形式进行的,而是以一场不见血腥的正常的经济活动开始的。 陈健以标准石油垄断作坊的股票为由,募集了足够的现金,加上墨党在基层的活动,彻底控制住了闽郡的皮棉。 这让很大一批的投机商和棉价操控者恨之入骨,陈健却不害怕。正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恨他入骨的人也不差这群人。 本来棉纺行业的人以为陈健只是借这个机会把原本该属于他们赚的钱赚走,却没想到陈健准备挖根。 新年刚过,在闽城扎根两年多的墨党基层组织已经掌握了大部分的小手工业者和无产雇工的家庭情况。 借助这次矿工请愿活动造成的影响,以及之前假借慈善之名的社会调查运动,可以说墨党内部对于闽城棉纺行业的从业人员的掌握,不比那些承包商和行会差。 承包商干的活,无非也就是仰仗着自己能弄到棉花,能找到销售渠道,有资本。 控制住这三样,将一部分棉花借给家庭手工业从业者,或是提供一部分小额的金钱。由这些家庭手工业纺纱、织布,再由承包商收购,扣除掉当初借贷或是提供的棉花,从而赚取利润。 单独的从业手工业者,理论上是有一条向上爬的路的:先从承包商那里租用纺车,借贷棉花或是资金,积累了二十年左右,应该可以拥有三两台纺车,也有一定的资本,从而一跃成为小资产阶级。 二十年的时间,还是有盼头的,但这只是理论上,真正实行起来难度甚大,这二十年必须不能生病、家庭不能发生变故、不能生孩子等等,才有可能。 然而就算成为小资产阶级,有三五台纺车织机之类,也要受到行会的盘剥。一旦机器出现,他们的处境最危险,完完全全就会沦为啥也没有只能打工的命运。 本来陈健觉得给这些人希望,再戳破其实也挺残忍的,但是没办法现在还得依靠他们的力量来瓦解行会和承包商。 于是新年刚过,墨党的以慈善为借口的基层组织开始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出没于一些有纺车的小手工业者的家中。 新年时候,正是承包商开始准备今年业务、收回贷款、重新借贷的时候。但是今年这些承包商没有弄到棉花,所有的棉花都被陈健抓的死死的,从根源上断绝了这些承包商的路。 这些承包商心中说不出的恼怒,一开始陈健收购棉花的时候,他们觉得和自己关系不是太大,毕竟那时候招惹的都是做皮棉收购生意的。 那时候承包商觉得,陈健收到了棉花总得卖,总得经过他们的手,到时候还是他们赚钱。 一直都是如此。 可是这一次却不一样,陈健彻底甩开了他们,不和他们玩了。而是借助墨党以慈善为名的基层组织,彻底地绕开了承包商。 而且绕的如此彻底,直接从根部开始挖掘。除了正规的政党,很多组织都是在基层打着慈善的名号进行的,墨党在一开始的时候也是打着这样的名号,人不知鬼不觉地掌握了足够的基层资料。 这样的事一出,一时间民怨沸腾,议事会风波又起,希望官方出面要求陈健遵守一直以来的传统。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陈健和墨党根本不鸟这群人,这个合作社运动又为陈健重新争取到了许多的党派内小资产阶级空想派的支持,不再有矿工请愿后的空想派怨气。 刚刚被陈健折磨的不轻的闽郡官员真的是不想趟这趟浑水了,他们现在已经自顾不暇,不想也不敢在这件事上招惹刚刚威望无限的墨党——吃过一次亏,这群人现在也是明白了,这边敢出面强制要求陈健将棉花卖给承包商,那边全闽城的手工业者就要起来搞点动静了,闽城实在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正月下旬,从南安的仓库那边,源源不断地运来大量的打包后的皮棉,很多原本挖河的人在南安从事了打包的工作。 棉纺行会的人这一次彻底着急了,如今陈健有钱、有原料,从源头上挖了他们的根。本以为陈健只是想吃皮棉的利润,却不想陈健根本就是甩开了他们单干。 惊慌之下,找到了闽城的流氓帮派,然而这群人一听是对付墨党,纷纷拒绝,因为打架他们打不过墨党的纠察队,谁也不愿意触这个霉头。 各个帮派的头目也放下了话,不要和墨党的人起冲突,千万不要,哪怕是偷盗抢劫也不要去墨党经常活动的地方去,惹了他们的自己砍了手指去谢罪。 借助墨党掌握的报纸和舆论宣传工具,很快一场名为纺纱合作社运动的口号就传遍了整个闽城。 先是用事实揭露了承包商和行会的欺压,用数学给这些小手工业们算了一笔账,用了一个简单的加减法公式,顿时让这个言论的说服力提升了数倍。 然后喊出了绕过承包商和行会,组织劳动者合作社的口号,不让那些吸血者赚差价,引发了热烈的反响。 这是一场典型的小手工业时代的小资产阶级梦想中的理想社会,陈健敏锐地抓住了手工业者数量众多的优势,剖析了这群人的心理,借助小报和基层慈善组织,短短三天的时间闽城以纺纱为业的手工业者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将拥有纺车的家庭手工业们组织到一起,以四五家为一组成立家庭合作社,统一领取棉花。而在一个街区之内的几十个合作社再组成一个大合作社,由这个大合作社统一收取棉纱,再集中销售,彻底断绝承包商操控物价的机会。 但是成立合作社的时候,陈健提出了一个要求,四五家在选出信任的人担任合作社社长的时候,需要写一份声明,由社长作为这个合作社的法律人,名义上拥有所有的纺车和大家凑出来的购买棉花的钱。 这份声明由墨党作保,证明只是名义上,一旦出现借助这个协议而吞没别人纺车或是起了冲突的事,由墨党来调节解决。 同时,以这些纺车作为质押,从陈健那里获得小额的低息贷款。贷款的利息比起正常的高利贷要低得多,而陈健不支持现金,以棉花作为贷款支付。 纺纱之后,是否销售由这些合作社自行决定,自负盈亏。但是因为成立了大合作社的缘故,拥有一定的议价权。 本来在棉花和贷款利息上就少了承包商的两层剥削,如果棉纱的价格可以完全按照市场规律的话,看起来怎么都是赚的。 那点利息比起之前的承包商,要低得多,实在没有任何的理由拒绝。 相当于获利多少完全由市场决定,而获利就是他们的劳动所值的钱减去陈健收取的部分费用,完全的自负盈亏。只不过这样可以更早地看到希望,早点完成靠劳动的原始积累。 织布的也是同样的形式,但是也和纺纱工一样,必须是几家联合成立合作社共同选出一个人作为承担风险和借贷的代表。 其实这种空想的合作社运动并没有什么卵用,党派内的空想主义者模糊地感觉到劳动是财富的唯一来源,但没有意识到劳动和生产资料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创造财富。 这一派的想法是依靠国家建立合作社,以小手工业者们的联合,理论上只要不出问题,棉花纺成纱线、纱线变成棉布,肯定会赚到钱的。这其中的钱只要全部由劳动者所得,这就算是理想的社会了。 现在的局面是陈健和党产出钱、基层组织控制着局面,在闽城内的棉纺行业内造成一种已经代替了政权的假象,让一些人误以为这种一条可取的路。 这一切所依靠的,还是所谓的良心,问题是如果没有良心,只需要稍微提高一下棉花的价格、操控一下棉纱的价格,这些合作社就会陷入和之前承包商存在的时候一样的境地。 然而不管怎么样,这些举动还是狠狠地打击了闽城的棉纺行会和承包商。 几天的时间大量的承包商失去了正常的收入,手中有钱也不知道该用在什么地方。棉纺行会内部也是摇摇欲坠,既不能操控棉纱的价格,也不能操控布匹的价格,完全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陈健放开了对手工业作坊的棉花管控,但是手工业作坊的数量与所有参与合作社的数量比起来并不多,这就难以操控其中的价格。 靠着从原料、基层劳动到最终收购销售的控制形式,这种方式可以暂时存在并且可能会让这些合作社受益。 看起来陈健纯属出力讨名声,因为这些钱用在别的地方应该赚的更多。 然而并非如此。 到二月份的时候,正是统计有票权资格选民的时候,负责统计的人忽然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闽城以及周边的农村,忽然间比去年多出了一半的有票权资格的选民。 从周边农村到城市,墨党用这种组织合作社、以自身名声和财力做担保的形式,利用法律的漏洞将合作社的法律人,诡变为有票权的自然人。 单独的手工业者因为财力和家产的原因没资格有票权,可是联合在一起后变成一个,其家产和财产数量却恰好拥有票权。 大量的没有票权的墨党成员,则拿着党产的股票、陈健的一些作坊的分红股票做了登记,成为了有票权的人。 大量在兰花风潮中陈健趁机购买的地产,转移到了一些墨党成员的身上。 愣生生在统计之前,造出了大量的票权资格。 没有出台关于这样不合理的法律。再者没有党派组织的话,正常人也不会用这种办法,也没有这样的组织力。 这么卑鄙的事真的是没人干过,也没人想过,可墨党这群人就是这么无耻地用漏洞干了。 这一回,闽城真的出大事了。 不用脑袋想也会知道,忽然多出的这些拥有票权的人,会把票投给谁。 算上偶然事件的矿工请愿与北方棉产区的轧花工反抗对比,这已经是闽城带来的第五个可以惊动全国的大新闻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小道消息 闽城的又一场风波不会这么快传到都城。 从陈健上一次前往都城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两年。 这两年的时间,都城发生了许多细微的改变。这些细微的改变很多都可以载入史册,如同晴空下的第一朵云,看似淡薄但却是之后暴雨的开端。 而太多太多的一切,都与南边的闽郡、墨党、陈健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羽林卫的两支营队换装了新式的燧发枪,告别了原来老旧的火绳与长矛。 在换装后的一次演练中,许多将军亲眼目睹了换装后齐射的恐怖。换装后的士兵们还没有来得及练出来每分钟两发的装填速度,但是与火绳枪人与人之间必须相隔一步以上距离相比,燧发枪可以将人与人的肩膀并在一起。 一个营队的四百人,排成了三条细细的长线,密集地如同串在一起的糖葫芦。 一声令下之后,噼噼啪啪的响声、瞬间升腾起的比火绳枪队浓密三五倍的白烟、以及对面被一次齐射打的粉碎的草靶子…… 这一切都让在场的军官们瞠目结舌。当齐射之后,士兵们匆忙而不熟练地将刺刀插入枪口变成了短矛后,军官们终于用自己的双眼验证了陆战新时代的诞生——从此之后,步兵只需要一种就够了。长矛手淘汰了、火绳枪淘汰了、铠甲淘汰了、近战短剑兵也淘汰了…… 这支换装了燧发枪的营队,迫不及待地给来访的齐国使者们展示了一番,以增加这次谈判的筹码。 齐国使者既没有吓得两股站站,也没有说什么不过如此,而是颇为赞赏地表示了服气。 军方的人也不怕出什么事,这种东西只要有足够的工匠,藏也藏不住。 反而到了这种时代,完全就是国力与人口的时代了,这种枪发下去,三个月就能训练一批新兵,这是一种堂堂正正的威慑。 这一次齐国的使节规格极高,是齐侯的儿子亲自带队,可谓是几十年战乱平息之后规格最高的一次。 就像是一个信号,外界猜测频频,不断有谣言传出,但是具体是怎么回事还没有官方的声明。 有说齐侯为首的那些当年立国分封的旧贵族们准备献上当年的盟誓约书,放弃侯伯子男的爵位和名义上的土地所有权。 也有说双方准备签订永久和平的条约,或是准备开放海上贸易,甚至可能一起打击海盗。 各种各样的谣言中,唯独没有一句是说齐侯准备内附放弃一切权利的,因为这是显然不太可能的事。 对于此事,商人们和都城内的作坊主们极为关心,一旦开海贸易他们将会大赚一笔。 各种关于齐国的流言太多,而与普通人息息相关的,则是一些从齐国带来的宽匹棉布。 质量和这边的棉布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布匹很宽,价格也便宜。 关于这布匹的流言,很快就以一种半事实的真相展示了出来:这是学宫先生陈健送过去的新型织布机,原因是这边申请专利太过昂贵而且执法不严格。这是闽城的科学技术实用协会弄出的,据说当初准备申请专利售卖,但是闽城的棉纺行会拒绝缴纳任何的费用,只给了那些工匠六十个银币,多了一个子都不会给。而陈先生认为科学不该这么廉价,所以愤而在齐国申请了专利,以致齐国织工双倍于故土织工的效率云云…… 这流言传的有鼻子有眼,而市井之中的人又向来知道那些行会中人的嘴脸,更是深信不疑。 然而这只是市井之间的传闻,在市井之上更高层次的地方,一本名为《分工、劳动、财富、贸易与永久和平》的小册子也在趁着机会传播着。 借助这次布匹、开海贸易之类的影响,这本小册子用另一种角度阐述了贸易的重要性。 小册子提出了一个幻想,只要自由贸易,互通有无,用贸易将彼此之间连接在一起,那么就有可能达到一种微妙的永久和平,并且对于双方都是有益的。并从浩瀚如烟的资料中拿出了之前侯伯国并立之时与统一之后消除地方壁垒之后的财富、手工业的对比作为证据支持。 除了这些,还从一些角度阐述了关于财富来源的分析、劳动是社会总财富增加的手段、分工导致了效率提升等等。 在利润一节的叙述中,用经营农场的经营者做个一个简单的例子:此农场主所得的利润,等于收获的农产品卖的钱,减去种子肥料的投入、减去土地拥有者收的地租、再减去雇工的工资。 这是一个简单的公式,肯定还有不对的地方,但却是破天荒地第一次试图用数学来解释经济问题。 而这个简单的公式,也直白而简单地说明了一个可怕的问题:资产阶级和土地持有者是对立的、资产阶级和雇工也是对立的、雇工与土地持有者还是对立的。 不管是否粗陋,都是开创了用理论去解释现实世界经济运行的先河。 借助这几年刮起的一切可以写成公式、天地之道可以用逻辑与定理揭示的春风,一些不知道可以不可以写成公式的东西也都开始出现。 这些点点滴滴都在说明,这个族群在混沌中缓慢地朝前走着,或许可能会犯错,但却没有停滞不前。 最有说服力的一个小侧面,就是关于报纸的传播。 有人提出了一个天才的办法,每份印刷的报纸,加收二十个铜子的印刷税。这样一来,就断绝了大多数人阅读报纸的可能,以免这些如野火一般的思想到处萌发,而且没有禁绝报纸,只是加了点税。 这个消息传完之后,没了下文,吹了吹风发现反对的太多,就缩回去了。 还知道缩,就大有希望。 除了这些,都城有了第一家照相馆、第一条水泥路、第一盏煤油灯、第一次烈性炸药杀人案、第一份极为便宜的市井小报、第一条木轨路。 学宫中有人第一次提出了用电磁铁原理制造可以测量电的大小的仪器、第一次有人发现了锑元素、第一次花出了一千个银币得到了一台可以测量更准确的天平、第一次有人开始推算完整的三角函数表、第一次有人在尝试用磷灰石制取白磷时氟化氢中毒、第一次有人走遍南北测量各地的精确纬度…… 医学科的人第一次用乙醚麻醉进行了阑尾炎手术、第一次用显微镜观察了输血血型问题导致的凝结、第一次有人在期刊上提出了名为巢的细胞学初级理论猜测…… 有些第一次是人为影响的,有些则是因为需要自发传播的,也有些第一次毫无意义但却证明了一条路走不通。 这些第一次有些将会被历史追忆载入史册,而大多数此时只是一个消息并无太大的影响。 这些第一次因为照相术、水泥、煤油、玻璃、炸药、雷汞、木轨路运输这些现实中极为有用的东西,从原本的无意义变得有意义了,开启了渴望走出一条和陈健一样将科学变为金钱、技术、实用的新路。 在这种润物细无声地缓慢影响下,墨党在都城也用一种顽强、隐秘而又不被人注意、与闽城完全不同的方式不断扩大着影响力。 至少,都城的人对于墨党的看法,没有认为这是一支政治力量,只是当成一个慈善家协会或是救助贫困的团体。 除了偶尔传出来一些不合时宜的讨论或是小册子惹人深思之外,并没有引起太多的重视。 这是在都城的发展策略,用类似宗教救济、治病之类的方式顽强地在这里生长着。 而如今,影响力已经颇大。 这一切,源于去年夏天的天花疫情。 这里有天花,也有梅毒。 陈健曾经给林曦写过一封信,告诉她接种牛痘可以预防天花。 他的本意是想让林曦在都城拥有足够的在医学、生物学上的名声,积累足够之后用环球航行的见闻和自己的影响,让她在有生之年产生进化论的想法,并且利用名气迅速地传播开。 无名小卒永远都不可能引起别人的重视。 为此陈健煞费苦心,林曦靠着显微镜写出了《显微术》在都城引发轰动之后,陈健又让海船顺路捎去了几封信。 借助刚刚出名的时机,林曦又完成了细菌的曲颈瓶实验,证明空气中含有可以让肉汤腐败的肉眼看不见的东西,第一次从科学上解释了数百年前就流传的用酒精来防止感染的原因,并且提出了科学的消毒学说,并且认为这些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也是一种生命。 随后又按照陈健送来的琼脂——这里没有海南岛,所以这东西的此时叫法应该是闽脂——以及玻璃皿、可重复的实验报告等等,重复了实际发展中属于偶然的青霉实验,提出了可以用生长青霉后的汁水作为伤口外敷去除感染的设想。 短短两年时间,借着陈健的名声与学宫先生的重视、以及陈健几乎是剽窃式的重复实验,林曦在学宫有了名气,而且名气很大。 在陈健告诉她接种牛痘预防天花的事之后,林曦太过相信陈健,所以拿着自己做了实验,结果真的没死,于是兴冲冲地又发表了一篇学说。 之后不久的夏日,都城的贫民区爆发了天花疫情,一时间人心惶惶,为了防止传染,果断地封锁了那片贫民区。 在都城算是最早成为墨党正式成员的兰琪,不是林曦那样一门心思埋在神秘莫测的生命世界的人,她是个精力旺盛的社会活动家。 在疫情爆发后,墨党在都城的正式成员立刻召开了一次会议,会上兰琪拿着林曦写的文章,提出了由墨党处理这次疫情以扩大影响的说法。 墨党在都城的产业不多,活动经费有限,但是陈健的商社在都城每个月都会有大笔的金钱。陈健早就说过,如果出现了什么意外,可以动用自己的私产,如果不够还可以去找林曦,她手里还有一万多个银币,足以救急。 和闽城的完善组织不同,墨党在都城的基层组织基本不存在,只是一个慈善救济协会或是沙龙讨论会的组织。 这样的突发事件众人都没有应对的经验,兰琪靠着一整天的演讲说服了内部的大部分成员,表决通过后一边给闽城写明了情况,一边动用了商社在都城的资产。 林曦也拿出了自己手中的一万个银币,捐献了出去。 兰琪第一次担负起了统筹的任务,将人数并不多的墨党成员组织起来,借助金钱和一些被隔离的亲人、不怕死的贫民,批量地用小刀接种了牛痘。 在痊愈之后,带着这些人深入到被封锁的街区,在里面维持着秩序,调用了银币购买了大量的食物,在封锁区中为还没有被传染的人接种牛痘,同时在封锁区外宣传接种牛痘的理念,靠着疫情带来的恐慌,让很多人在濒临死亡的威胁下痛快地接受了这个危险的理念。 这样的行为在都城引发了剧烈地轰动,更为轰动的是一个女孩子居然有这样的组织能力——事实上是一个党派的基干组织在后面支持,但她是女的,所以格外轰动。 不久之后,疫情平息,那些接种了牛痘的人在发了几天烧后果然没有一个死于天花。 劫后余生的人们高高地抬着那些在疫情严重时候深入到封锁区的所有人,欢呼着走过了一条又一条的街道。 人们为那个第一个用自己的身体做实验的女孩子、另一个在慌乱时候组织起来反抗瘟神、第一批尝试着用人的力量去征服可怕的死亡疾病的人,献上了紫色的长袍,而不久之后这紫色的长袍就得到了官方的认证。 这是几十年来,第一次有女人穿上了紫色长袍,上一次还是在统一战争的时候。 政府也果断地抓住了机会,全额补偿了墨党的花费,大为褒奖。两个女人的名字刻上了贤人祠,还给墨党在都城的分部送了一块匾额。 墨党也趁着机会,在都城开办了一所接种学堂,批量培训简单的医生,喊出了要在七十二年之内让三十六个郡再无天花之害的口号。 于是,从当初的蜂窝煤到中间的冬季贫民救济,再到这一次天花疫情。 墨党用一种和闽城截然不同的模式,在都城扩大了影响力,而且因为没有丝毫的参与政治斗争,给所有人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 墨党,就是一个慈善社。闽城的,也应该一样。 很多人都这样想,结果就是当闽城的矿工请愿风潮传到都城的时候,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这群吃饱了撑的的党派,他们见的多了,出点这样的事也属正常,否则一直憋着容易引起全国性的骚乱。 闽城选举事故的大新闻还没传到都城,都城里又传出了一个小道消息。 南安令嗟远山治理有方,擢为闽郡副守、主管闽郡工商市舶之事。闽城税务官张瑜,印花税之功擢为郡税务官…… 除了或升或降或奖或罚的变动外,还有一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消息。 闽郡附近的驻军军官返回都城任职,从都城派去了一位新的家族显赫的军官,同时调去的还有一支五百人的良家子骑兵营队。南安县新的县令,也是从都城直接派去的,而不是从本地简拔的。 这个小道消息很快被证实,成为了正式的认命。 人们都知道,这个嗟远山要被重用了,这是准备放手让他在闽郡好好做一番,或许是希望折腾出一条新路,大有放开手脚的意思。 派去的骑兵和换掉的驻军将领,更是侧面印证了这一点,那是监视用的。有资格被监视的郡,可不多,都是尝试新路性质的两三个郡。 适当的变革可以,别太过火烧了根基,这些军队适当的时候可以灭火。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三条路,一起走 小道消息变成了正规消息,正规消息又沿着驿站或是航线,从都城传到了闽郡。 随着这些消息一同到来的,还是在都城接到了邀请的各方人物。 与上次的单纯的科学研讨会不同,这一次邀请的都是一些社会活动家或是理论家。 时代每发展到一个新旧之交的临界点之时,总会出现百家争鸣于稷下学宫的情景,这是不可避免的。缺乏了这种自发的百家争鸣,要么证明社会还没到转型期,要么证明这个族群在新时代降临之前落后了。 经历了数百年的发展,这个族群的百家争鸣的时代终于要来临了。 既有百家,即便争鸣还未开始,却已经啁啾杂乱。 闽城的人造票权人事件发生后,墨党内部就已经开始了一场漫长而又混乱的讨论。 议事会的权利并不是太大,而就是这不大的权利所引发的争吵,已经乱的宛如被枪声惊醒的沉睡了一夜的树林。 事并不大,围绕的是关于救济贫民法案展开的。 这种救济依靠的还是旧道德旧体系,由本郡本县所有能够自立门户、自己谋生、有一定产业、地产、收入的人均摊。 每个人都会缴纳相同数量的救济贫民费用,当然缴纳的人也都是身家尚可的。 党派内部觉得这是一个最容易推行的变革,于是有人提出了意见。 湖霖认为,这种救济不合理——他还没达到从根本上发现问题的高度,但却从表象上看的比别人稍远了。 这种不合理的原因,湖霖认为这实际上是拿着穷人的钱去救济穷人,因为一些自立门户独自谋生的,和那些大户、富商、大作坊主比起来仍旧算穷人。 他和陈健很熟悉,因而互相不介意拿对方作为样本举例子。 “诸位,假设半个银币的税费,对陈健这样的大作坊主来说,九牛一毛。可对于普通的小市民来说,这就可能影响许多天的生活。可这比救济的钱由所有拥有票权的人均摊,这是不合理的。应该按照家产或是收入,重新划定比例。” 可能是受到了上次矿工请愿事件胜利的影响,他有些兴奋地说了更严重的话。 “人头税也是不合理的。看看那些贫民,有时候为了少缴纳人头税,不得不溺死自己的孩子……” 慷慨激昂地指点了一番江山之后,党内反对的人也立刻发出了质疑。 “湖霖,如果你这样说的话,那么所追求的东西内部就不能自洽了。救济是道德,按这样说,凭什么让劳动致富的富人去养活穷人?救济法本来就不合理,但是道德上还是要做的。” “但就像是你说的,如果取消了人头税、实行你所说的按照收入缴税,那么问题又来了。既然这样,凭什么咱们还要追求更多人拥有票权的资格?咱们以什么理由追求平等票权?” “按你这样说,缴税多的人,自然就应该有更多的权利;缴税少的人自然就该拥有更少的权利。” “况且,富裕的人必然是聪慧的、勤劳的,追求道德的福利可以,但是管理、统治的人,必须是富人。因为如果你连富人都当不上,凭什么你就能管好一个郡县呢?” “我们支持道德经济和救助,也同情那些穷人的遭遇。但是,做事情必须讲道理。如果实行了救济法累进税,那么就不能追求票权平等;反之,如果不实行累进税,所有人缴税相同,才可以去追求票权平等。” ……大致上,在邀请的都城的那些人来到之前,党派内部就在争吵这样类似的问题。 这也是必须要有政治经济学、社会学、意识形态的原因。 一个简单的事,如果没有相应的新理论作为支撑,内部逻辑是难以自洽的。 新时代的东西,必须另起炉灶。就像是君权神授一样,需要找出一个新的理论支撑点,来证明自己追求的人权、自由、民主这些东西,是正义的,是正确的,是逻辑自洽的。 以君权神授作为正义,那么必然无法从内部得到想做的事情是正义的这个结论。虽然这里没有君权神授,但旧时代的一切却仍旧存在。新时代的变革是双元的,既有生产力的革命,也有思想的革命。 一个小小的关于税收与权利的讨论,只是冰山一角。在这一角折射出的所隐藏的东西,宏大无比。 没有一场百家争鸣,不可能融化之后另起炉灶。而没有一场自发的百家争鸣,总会给人一种舶来品的感觉,让人在感情上难以接受。 其实所讨论的,还是那些东西。 人性善恶、民权君权、私产公产、私权集权……只是在不同生产力生产关系之下得出了结论不同、被认同的论点也不相同、不同传统文化下的表达方式更不同而已。 早熟的结果是悲剧,错过的结果一样是悲剧。 这场讨论陈健没有参加,而是忙着这场变革的经济基础,为这些人继续创造一个试验场,让他们有足够的观察和得出结论的机会。 这里有姬夏学宫没有稷下学宫,陈健觉得就把闽城当成新时代开启之前的稷下学宫吧,让那些思想在这个温床上慢慢成长,激烈交锋,辩论讨论。 ………… 六月时候,嗟远山即将就任闽郡副守和郡商务官的消息终于坐实,正式的认命也已经传开。 这几个月,陈健回笼了资金,靠着之前积累的名声,度过了最危险的可能的挤兑期。 闽城的棉纺合作社已经开始盈利,收回了本金;提前扔到齐国的手拉织布机也让陈健运去的棉花和棉纱大赚了一笔;运河的通行费每个月都有了稳定的收入;沿海一带的玻璃降价风潮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彻底挤跨了那些玻璃作坊,资金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口袋。 油井还在继续挖掘,简单的炼油作坊已经在南安建立,靠着原始的非连续单独蒸馏釜法,可以做到每天处理数千斤的原油,唯一有用的煤油和靠油渣结晶过滤提取石蜡的方法算是可以正式盈利。 硫酸和制碱作坊,也终于完整了整合,真正成为了一家化工体系。 从制碱法排出的废气,经过加热的空气和氯化铜、软锰矿,重新回收利用,开始批量收集氯气。 氯气与石灰乳生成的漂白粉,也成为闽城棉布行业的最爱,这种漂白技术将原本经过七道工序的漂白过程简化为两道,而且漂白的效果更好,很快让闽城的织布业也获得了利益。 而随着卓筒井法开采石油事业的发展,也造成了一种盐井区存牛量增加的现实。 南安和闽城每隔一旬都会有病的或是老牛出售,而牛血则被收集起来,与钾碱烧制成黄血盐。 制碱作坊的废气氯化氢用虑炭和水收集,与铁生成氯化亚铁,再通入氯气变为三价铁,与黄血盐配合作为染料。 硫酸的生产量日渐提升,北方一些有钱人开始玩氢气球了,而本身作为炸药的原料消耗量也日渐增加。 与之配套的酸解甘油、肥皂、简单的心脏药物等也正围绕着这个体系不断地尝试发展。 一套以油井用牛、牛老卖肉、杀牛取血、血烧染料、食盐制碱、废气漂白、氧化原料为步骤的体系,或者说类似体系的东西总算是缝缝补补地建立起来。 虽然产量还不高,设备简陋但毕竟迈出了成体系的第一步。大量的工匠也开始有目的地尝试制作一些新的机械,以应对这一套体系中出现的种种问题,并且以此为生。 假以时日,以南安的煤铁和闽郡的港口已经未来的国际贸易港为优势,这份简单粗陋的产业会逐渐发展成这片大陆或是整个世界的化工中心和煤铁复合体工业区的。 而同样的,借由都城千金市骨的天平事件的影响,越来越多的工匠来到了闽郡来到了南安,加入到那个顶着科学的名义的工匠技术协会当中。 陈健是下了血本的,每年玻璃收入的一半都扔进了这里。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他提供思路,由工匠尝试制作、实验,也终于到了要有收获的时候。 蒸汽机的研制遥遥无期,新的车床镗床之类的前置条件还在慢慢地尝试,但一些别的东西却到了临界点。 农业上,尝试着新的条播机、马拉耘耕机、马拉的木质脱粒机、马拉的割穗禾机这些东西已经有了雏形,这不是太难的东西,思路和方向对了,集结工匠算是计划式的发展比起自发的研究要快得多。 而在手工业最容易突破的棉纺行业上,新的机器也正在尝试制造。 棉花从收获开始,需要很多的准备才能纺纱成线再织成布。 从籽棉轧花成为皮棉、手工搓成棉条或是用已经出现的滚条机弄成棉条,再把棉条用手工纺车纺线,或是先纺成粗纱,再把粗纱纺成细纱,这是一整套的业务。 轧花机只是一个开始,传说中的珍妮机也是将粗纱纺成细纱,而不是直接把棉花变成纱线。 在纺织机械上的研究已经花了两年时间,简易的梳棉机、绕棉搓条机、水力或是畜力的多锭精纺机也已经含苞待放。 有些已经证明是邪路的路无需再走,也就不需要非要按照既定的发展按部就班。 陈健看着这些简易的铁制或是木制的机械,感慨万千。 不是感慨机械的伟大,而是感慨这一切将带来的动乱。 任何一个有志于改变世界的穿越者,必然会加剧社会的动荡,而不会让社会更安定安稳。 把几十年或是百余年正常死亡的人,用一种激烈的形式在短短几年时间完成,会造成恐怖的后果。 这些机器的研究不是严格保密的,可也尽量不去宣传。 简单的农业机械推广,造成的是大量的小自耕农破产被兼并、农业雇工失业。 这些棉纺行业的机械推广,造成的是棉纺行业的手工业者在数年之内沦为破产的无产者。 机器带来了产业的革命,也带来的社会的剧烈动荡,尤其是在一个手工业者很发达的族群中——人是要吃饭的。 原本这些从手工业者到无产者、从小土地自耕农到赤贫雇工的转化,是时间积累在百余年的时间慢慢消化的。 这些人会死、会破产,但因为时间的稀释不会死的此起彼伏。 可一旦这个时间的稀释作用被人为地缩短了,那就会暴乱四起,社会动荡。 工业革命不是以蒸汽机为起点的,这些已经马上诞生的机器就可以成为起点——数以十万计的农业雇工失业涌入城市、数以万计的棉纺手工业者失业或是破产,整个社会多出了数以十万计的劳动力和不安定因素……而不仅仅是工厂、黑烟、与机械的美。 然而,另一边的思想革命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人奠定内洽的资产阶级民主的思想体系。 另一方面,这个剧烈社会动荡的泄压阀也还没有准备好,大海之外还是未知。 想要少死一点人,只能先把这些机器搁置,只实验而不是使用。 辩证地去看,这也是好事。一群人失业、反叛、被镇压,才能让本该拥有同样命运的人乘上帆船。 不被迫害、不穷的过不下去,出海的只有商人而不是固定居住开垦的殖民者。 思想变革、机械伟力、泄压阀,这三件事是连在一起的,缺一不可,尤其是对一个千万人口以上的国度而言。 疲于奔命地忙了数年,陈健明白这才走出第一步而已。 “吞噬人命的怪兽们,先在这里等着吧。” 看着这些生铁或是木制的简单手工或是畜力水力的机械,陈健无可奈何。 又爱又恨。 第一百六十三章 国人 陈健对着那些铁疙瘩又爱又恨,同样也有人对陈健又爱又恨,嗟远山就是其中之一。 他要感谢陈健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否则他是没有这么容易或者说没办法这么快走完这一步的。 但同样对于陈健这些年所做的一切,也充满了警惕和不安。或许,陈健只是一个资本的实体,尤其是这个实体已经可以控制一县一郡的局面的时候。 而在这一年的六月,嗟远山只能先收起不安,选择更为深入的合作,继续他的道路。 闽郡兴,他会成为新时代的代言人。闽郡衰,他会成为旧时代的祭品。 现在已经踏上了这条路,他也做好了暂时不回头的准备,若是连这点担当都没有,那就不配拥有野心。 在得到正式任命后,嗟远山邀请了在南安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设置了酒宴,算作告别。 在这场很多人参与的酒宴之后,嗟远山单独宴请了陈健。 没有酒,因为容易醉。 只有两杯清茶。 旁边的煤油灯被调到了最亮,火苗在杯中闪烁回转,玻璃窗上映出了两人的身影,再无旁人。 黑影中,嗟远山知道,就像是这间屋子里的玻璃窗、煤油灯一样,自己就算再怎么摘也摘不干净了。 许久,嗟远山想起了之前的那次夜宴,用了一个笑话做了开始。 “陈先生,你精通占卜之术,不妨再卜一筹?” “卜什么?” “随意。” 陈健哈哈大笑道:“现在是科学的年代,占卜什么的是没有科学根据的,所以我放弃了。你看,占卜可能猜到大海的前面有海岛,但是望远镜却一定能看到前面有海岛。” 嗟远山也笑了,说道:“那今天就不问鬼神问科学。陈先生,你用科学来算一算,闽郡将来会怎么样?” “一片大好。” “怎么说?” 陈健笑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啊。就拿这运河来说,是在南安修通的,但是刚刚修通远山兄就高升到郡副守。将来这条运河带来的发展,会算到谁的身上?自然不是你,而是新来的南安令。” 嗟远山点头道:“的确如此。那么闽城可有人栽树?” “有啊。同样拿这条运河来说,闽城的煤价降低四分之一,但却是从你上任之后开始降的。如果换了别人,一样可以乘凉,但幸好是你。” “是啊,煤价降低,众人所耗银钱减少,也算是捡来的一大利处。只是比起陈先生在南安栽的树,闽城的树还是小了些。” 嗟远山这番话是出自真心,油田、整合的煤业、玻璃厂、钢锭厂外加化工厂,这些实打实的作坊产业,将会给南安带来更多的财富。 这是他起步的原因,此时却有些希望这些作坊如果在闽城就好了,然而也知道并不可能,只能略发些感慨。 陈健摇头笑道:“远山兄,闽城有港口,这就是最大的树,而且是栽了几十年的大树。闽城的煤降价之后,矿区的很多矿也会同样降价,方便水运。不说别的,单单说闽城最大的陶瓷作坊,煤价矿价降低,又有海运便利,难道他就不会多招人手?” 嗟远山嗯了一声,可还是摇头道:“可这不是立竿见影的事。陈先生,今天我也敞开了说话,我既想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又想立竿见影。” “远山兄,其实还有一棵树你还没看到呢。我去了齐国贸易,一条新的从齐国返回的航路必须要经过闽城。闽城靠着闽河,闽河上游还有郡。去齐国最短的路,是走北线,但是北方凋敝,手工业不发达,最繁华的地方还是大河两岸与闽河河口。” 陈健从怀里摸出一张绘制的简易地图,指着图上那个名为龟岛的小点道:“这座小岛是我发现的,在原本的航路上毫无价值,然而随着新路的开辟,这个小岛是最好的中转站。” “如今这座小岛还无人驻守,岛上有水有肥,又是将来的必经之路。但是这座岛是哪个郡的?现在还没有定论。我想问远山兄,这个岛可以归闽郡管辖吗?” 嗟远山看了一阵,点头道:“应该可以。” “那这座岛可以修建避风码头、淡水补给、船运中转、新鲜肉食补充。将来开了海贸,必然是繁华无比,因为这岛在大河入海口、闽城与齐国贸易港的中心地带。是闽郡的,三年之内海商皆知,每日往来的水手不计其数,商铺两年即可成街市。若是能够修建一座灯塔,则更是海内闻名,毕竟你主管市舶之事。” 嗟远山皱眉想了下,笑道:“这倒的确是个办法。只是……初期投入恐怕有些吃不消。” “能赚钱就能吃得消。这座小岛可以交由私人经营,无主之地并非华夏故土,以九十九年为期租用。如何收取,一应不需人管。这本来就是无人之地,可以由岛上私人自治。诸如维持秩序、收取商铺费用等等,都不需要管。只要派去一人作为闽郡之官方代表以证明此土归属华夏即可。每年缴纳一定的税费,除人头税每年核定之外,其余定额包出。” 嗟远山犹豫道:“这可没有先例。” “但同样也不犯法。只要有一点要注意,前期投入巨大,可能入不敷出。但是如果到了有收益的时候收回,那可就苦了那些承包的人了。再说,远山兄难道不就是要做些前人不曾做过的事吗?如果循规蹈矩,恐怕很难名动天下。” “若是成了,闽郡多出一个商贸小镇。若是衰败,那也无非是私人承担损失,难道不是吗?再说,就算官办,有钱吗?从上面申请又要花多少时间?又要派去多少管辖的官吏?” “有百利而无一害,这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 嗟远山看了一眼陈健,笑道:“陈先生是早就盯上这座小岛了?” “那倒不是。一年数千个银币,还不值我费这样的心思。我也不瞒远山兄,不久之后我可能要出海。万一再发现了什么岛屿,想要依照此例作为故事。这就是一条新的运河,一条新的路而已。官方出面,组织垦殖移民之事,恐怕上面也没有这样的心思。九十九年之后,变为国土,人口若多成了县镇,自然可以委派官吏管辖。” 嗟远山嘿了一声道:“只恐成齐国故事啊。” “远山兄,成齐国故事固然可怕,可是憋在故土人口日增,将来一日贫苦无依者多了,世家大族身死族灭才可怕啊。” 嗟远山瞥了陈健一眼,觉得这话听着不舒服。 可随后恍然大悟……若论起来,陈健只要不作死,数十年后,这又是一位新崛起的家族。这番话不是单单指一些人,而是包括了陈健在内。 只不过因为墨党的缘故,在身份这件事嗟远山忽略了陈健也是一样的巨富,而且会越来越富。 “陈先生发起墨党,是为了给自己续命?” 陈健心里暗骂,嘴上却道:“远山兄一针见血。可惜续命的只有个人,却没有整个阶层。奈何我想续命,大家却拼了命地比着早点死。” 嗟远山点点头道:“垦殖的确可以续命。但是……” “远山兄,若是上面有能力如当年立国之初一样,组织垦殖移民,高效有序,那自然不需要说什么。但远山兄扪心自问,如今可能有立国之初那样的能力吗?况且,那是要钱的啊,从谁身上出?富户不需移民垦殖,他们不想出。贫苦无依者想要垦殖,但是没钱。从谁身上收?说到底,明面上这还是共和之国,还是国人之国,总得让这些人活下去不是?” 嗟远山没料到陈健说的这样严重,但也没有反驳。 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要是真有当年的组织力去组织垦荒,也不至于还有那么多无地之人。组织不当可能就是一场民变。 现在嗟远山唯一纠结的一件事,就是如果让更多的人活下去了,效仿齐国自立之事怎么办? 是宁死不准离开海岸去外面的无主之地自谋生路以维护华夏之国?还是以国人为本允许离开海岸自谋生路哪怕可能将来单独立国? 这对旧时代的官员来说,是个两难的选择。 国人这两个,还只是两个字而已。国是谁的国,是个明明写在数百年前书本上但却已经逐渐被遗忘的东西,反正看起来已经再也不需要打仗了,剩下的就是在彻底平稳之前在内部的家族们忙着分饼而已。 思索了许久,嗟远山终于抬头道:“这个可以尝试。我在任上,必不会变。” 陈健知道,可以尝试这四个字已经很沉重了,起身道谢道:“那我算是为许多国人提前感谢远山兄了。” 嗟远山却觉得这句话有些刺耳,自己将来可能要主管一郡大事的官员,仅仅在国人死与活两个件事选择了活,就被感谢,他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讽刺。 随后,终于明白过来墨党那群人到底为什么会让他感觉到别扭或是不舒服。他们的确是为了一部分国人过得更好,但他们想让过得更好的那部分国人,在嗟远山心中似乎并不算在国人的范畴之内。 若是这样,那么那些不算在范畴之内的国人,是哪国的? 嗟远山心中乱了一瞬,稳住心神,不想去考虑这些东西。 看着对面笑眯眯的陈健,嗟远山忽然明白过来这一切的分歧到底在哪。 嗟远山一直觉得,外面的世界并不存在。 所以没有外敌,终究还是会分出几种国人的。地区可以分、山河可以为界,那么在这封闭至趋于平静的国度中,人的穷富一样可以为山河之界。 一瞬间,抛却掉他自己的身份,单纯地想到立国之初的那些史书之事。 想到了所说的共同祖先,单单地以一个没有任何其余身份只有简单的“国人”两个字。 忽然间,他想……或许,陈健出海是个契机。如果真的有外敌,总可以维系国人这两个字,否则总有一天要崩开。 或许,那些国人……终究还是让他们活下去好。 虽只是这样一瞬,嗟远山心中还是被自己感动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殖民公司(上) 一座小岛的特别经营,嗟远山并没有放在心上。 所谓海盗,也不过与是否开海商贸的政策有关,不是海盗组织了海贸,而是因为没有明面的官方允许的海上贸易才有了海盗。 如果真的按照陈健说的那样建起一个商业街市,建起灯塔和避风港,在航线的交叉地的确是可以为他在几年之内博得足够的政治资本。 嗟远山明白该和陈健谈什么,也知道不该谈什么。 对这种人,收买毫无意义,因为拿不出足够的可以收买的东西。所以对于闽城的市井组织,嗟远山觉得多说无益,反而平添罅隙。 能说出想要出海的人,嗟远山明白这种人说到底还是傻子,那种真的相信所有国人利益这些东西的傻子。 对付这样的傻子,威逼利诱都没有用,他们不知道回头,只知道沿着自己认为正确的路走下去。唯一能说动他们的,就是给他们展示出一个更为壮阔与美好的、多数人过得更好的未来,然而嗟远山明白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 甚至于嗟远山根本不知道,在陈健和他相谈关于移民垦殖问题的时候,一场游走于国法漏洞之外的移民已经悄悄开始。 早在新年开始闽城乱成一团的时候,沿海郡县的商社就已经开始了秘密的活动。 在都城、大河入海口等地,商社还成立了一个名为“殖民劳务派遣公司”的前所未有的古怪公司。 实际上,这就是个某种意义上的国法漏洞人口贩子公司。 殖者,垦殖。这个字凡是接受过强制开蒙教育的人都知道。 民者,移民。这个字凡是接受过强制开蒙教育的人都知道。 但是这两个字连在一起,还是第一次。 由商社的信誉和雄厚的资本作为保证,与本地的户籍税务官员签订合约,由劳务派遣公司出面,为招工的人缴纳人头税。 只要保证人头税落在本地,一些东西官员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这些穷人也榨不出什么油水,无非就能收点人头税罢了。 单独的移民因为贫民迁徙限制以及救济贫民法的缘故,不论是离开还是进入,都会遭到反对。 以劳务派遣公司的形式,既可以保证人头税的缴纳,又能方面管理,反正这些人头只是账面上用来收税的数目而已。 其实那座小岛用不到这么多人,仅仅闽城就能凑出来,但是陈健还是提前布局,为以后打好基础。 凭借商社的名声和号召力,大大方方地按照人数缴纳的人头税。 按照合约的规定,只要人头税不取消,商社就会按照固定的人数缴纳,但是不会缴纳多余生出来的人口。 这些国人在本地官方的账面上成为了不死不生的数字人,既缴纳了税,又减少了暴乱的可能性,官员们当真是何乐而不为。 通过游说、贿赂等方法,在沿海的各个郡,都得到了许可的政令,拿到了委任许可。 一方面官员们不会把一个以慈善为名、销售玻璃、钢锭、煤油灯、镜子为主的商社,与采生折割这样的事联系在一起。 另一方面,那些贫苦无依的人也不会将一些恐怖的故事和墨党的商社联系在一起。 因而消息一出,很多贫苦无依难以生存的人纷纷报名,靠着救济贫民积累的名声,这些人不疑有它。 很多人觉得,都已经混成这样了,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招工的时候,男女儿童都要,如果要是走的话,可以允许带上自己的家人。而一些光棍汉则是变卖了自己手里仅有的东西,踏上了殖民劳务派遣公司的船只。 十几日海上的颠簸之后,在那座名为龟岛的小岛上,从沿海各个郡县招来的包括闽郡去的一些工匠师傅、矿工等一共两千六百多人登上了这座空无一人的小岛。 岛上什么都没有。 没有耕地,没有房屋,没有作坊。 有的只有两千多双手,还有从船上卸下来的工具、粮食。 人们茫然而又不知所措,但很快被打散了重新分组,并且在岛上的洞穴里暂时住下,宣读了公司的管理条例。 条例很多,很繁复,但是被这些人听到耳中的却只有希望。 首先成为公司的雇工后,作为人头税的补偿,需要干满五年。 这五年正常领取低级的工资,衣食所需也全部以工资购买,不是直接提供。 五年之后,个人完全自由。或是领取一部分遣散费用回到原籍所在地,或是继续在这里作为正式员工。 还有一个让他们感觉到惊奇的许诺:五年后,如果不想要遣散费,那么可以领取到一片百亩的无人荒地,只需要缴纳极低的费用即可耕种。 至于荒地在哪,公司的人没说,这些人也没问。 有着陈健的招牌,这就是无需多言的信誉,人们十分相信。 而除了这些之外,在岛上领取的工资不是银币,而是一种特殊的印刷纸币。 纸币的上面写着“殖民地通用纸币”,上面写着数字,据说干满五年之后可以用这些纸币在公司换取银币,绝不会有丝毫的差错。 本来钱庄之类的地方就已经存在,字面上的原始纸币也早已出现,人们并不会直接抵触这种东西。 这依旧是靠的名誉信誉作为保障,而且这里的一切吃用、工具都需要从外运输,人们很快承认了这座荒岛上的纸币。 银币在岛上什么也买不到,所以岛上的人很快将手中的银币兑换为了纸币,反正五年之后可以再兑换成银币。有商社和陈健的名头作为担保,岛上的人还是信任的——他们身上凑不出多少钱,按照他们的想象,陈健一定是日进斗金的人物,怎么可能会贪图这点钱。 况且,换成“殖民地通用纸币”之后,在岛上的一切购买活动都正常,价格比起银币还要便宜不少。至少在所谓的殖民地,似乎是没有必要持有银币的。 这种兑换行为在不久之后的一次殖民雇工大会中得到了确定,所有人签下了一份合约:所有在殖民地的交易行为,以殖民地通用纸币为准,包括日后的土地税费等等,而殖民公司也保证此纸币可以在公司购买任何货物,并在离开殖民地后予以正常的全额兑换。 岛上的两千多男女不明白墨党到底要干什么,但是在这种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完全被控制的情况下,只能接受,当成这些据说脑袋有问题的人的一种趣味。 他们关心的是用五年的时间赌一个未来,一个殖民公司的正式员工、一个百亩的自由开垦荒地。 登岛之后的一番折腾后,这些人被告知这座岛上将要建立房屋、挖掘鸟粪石、木轨路和一座造船厂,还有不久之后将建造一座灯塔。 岛上的石头很多,新式的炸药也堆积了不少,木材更是遍地都是,而且还有殖民公司的正式员工的泥瓦匠、工匠、铁匠或是其余职业。 他们最先建造的房屋,却不是这些作坊或是居住的,而是一所让所有孩子接受教育的学堂。 殖民公司将在日后通过名为公司管理人员考核——实为公务员或是文官考试——从内部选拔事物官和伪装成公司管理人员的文官。 学堂里要学文字、算数、自然、体育、简单逻辑。将来等到闽城的百家争鸣告一段落后,可能还要学简单资产阶级民主的意识形态。 学堂内部,一切按照墨党控制的学堂进行教学。并且给予了许诺,将来这个殖民公司的业务扩展后,将会从这些孩子中通过考试选拔管理人员和教师。 但是,最重要的教师、教员、开蒙教育的开支这些,殖民公司并没有指派。 明明有很多混迹其中有能力的墨党成员,也不是找不到这样的教员或是拿不出这么多钱,公司管理条例是由强权部门发布的,将来的殖民公司内部文官体系的条令也是由他们发布的,但是唯独管理人员和教师没有指派。 只是给出了一套教师考试标准——实际上大部分的第一代雇工移民是没有机会通过考核的,但是混入其中的一些墨党成员却可以驾驭。 这些古怪的条例或是做法,只是让登岛的这些雇工感到了一些不舒服,却没有极力反对。当一个人的生活都不能保证的时候,任何古怪的制度或是尝试都会接受。 而且这一切看起来都是极好的,除了这五年之内工资低一些外,似乎只要努力下去未来就会变得无限美好。 不说那些五年后的遣散费,就是五年后的一百亩由公司无息贷款提供马匹耕牛器械的土地,就足以让这些人振奋。 虽然现在还看不到,但是他们相信肯定会有的,就算没有不是还有一笔还算不错的遣散费嘛。 在哪里做工都是一样,在这里至少孩子们可以活下去,不需要缴纳人头税。 几个月后,这座岛上终于开始改变了模样,也有人觉察出了这座岛的古怪之处。 先是以为了防御可能的海盗袭击为名,遴选出了四百轻壮劳力,组织了殖民公司护卫队。 四百人一水的新式燧发枪,由几个老兵作为教官。 这四百人的服装也极为怪异,衬衣是蓝白条纹格的名为海魂衫的棉布衬衣。 帽子是八角形的,前面还有帽檐,用竹篾在帽檐的周边绷了一圈,八角形的帽檐软布上贴着一块红色的五角星一样的布料作为装饰。 衣服是扣子款式的,颜色是一种深蓝色,分发了裤子、绑腿、背包、火药。 每天都在岛上练习,人数虽然只有四百,可是乒乓乓乓的枪声总是不绝于耳。 再过了一阵,不但有枪,还有一艘船上卸下来四门大炮,还有二十多个海军的炮手。 有人暗中算了一下,每天的吃喝用度,花费就很高昂。 于是有人怀疑,这座岛,真的能赚钱吗? 这个殖民公司到底是要干什么? 第一百六十五章 殖民公司(中) 这个殖民公司到底要干什么,并不是没有人知道。 一些混迹于岛上的墨党成员他们是知道的,他们观察这一切的视角是与这些雇工完全不同的。 或许,能从一个墨党成员的日记中看出一些端倪。 正月二十三。 棉纺合作社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党内关于将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的问题,已经争的热火朝天。 我们被称作陈健派,或是未来派,这就是我们今后的标签。 党内分裂已经不可避免,可我并不担心,陈健似乎也不担心,大约他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吧? 湖霖曾经问过我们,我们所追求的一切,不也是基于假设之上的吗? 当时陈健不在,我站出来告诉了湖霖,我们不是基于假设,而是基于科学推断的未来——就像是我们相信地球是圆的,所以我们基于这个假设可以确定南辕北辙不是错的。而你们空想派基于的是现实的空想,认为沿着无边的大海直到地平线会在清晨摸到太阳…… 我亲眼看到了轧花机的出现,亲眼看到了科学实用技术研究院里的机器,我相信陈健所描绘的未来——那些手工织工都会沦为机器作坊的雇工,和现在这些雇工一样除了劳动一无所有。 所以我相信在城市,我们不会站在手工业者那边,他们是必然会消亡的,我们只需要站在真正的雇工那一边,为未来去努力和争取。 陈健问过我,如果有一天这些手工纺纱者砸机器怎么办?我告诉他,不用怕,机械纱厂的雇工会保护自己的,因为他们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想,来吧,来吧,让个人的小纺车变得一文不值吧,到时候你们就知道我们所追求的事业其实是为了你们。你们现在还不是你们,但将来会是的。 同样,我相信地球是圆的,相信我们这个华夏不会这样孤单,一定还有更为广阔的土地。 我想,如果有那样广阔的土地,一切都会不同,一切都会有新的开始。 这就是我们被称为未来派的原因。在城市,我们看到的是机械普及后的未来;在农村,我们看到的是广袤土地下的未来。 这不是空想,是基于科学的对未来的推算。我想,这是我们和那些本来最亲密的朋友之间最大的区别吧。 今天,我们未来派的一些人上了船,去一个地方,去尝试建设那个基于“未来”的殖民地。 这片“殖民地”并不存在,只存在于地球仪上的无边空白中。可我相信陈健,也相信科学,更相信这片地方是存在的——否则,未来是血腥的。 我其实也是个好人,有些怕血腥的、内卷与封闭下的你死我活。 二月二十二。 我们这些人和被雇工的人混在一起,按照正常的时间去工作,换取纸币。再用纸币从陈健控制的码头上换取食物、酒。 这比在党派夜校中学的还要明了——钱啊钱,纸可以当钱,白银可以当钱,哪怕是一坨屎都能当钱,只要控制得当。 钱是什么? 二月二十八。 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我们猜错了未来怎么办?如果科学是错的怎么办?如果地球不是圆的,如果世界不是如此广袤八万里周长怎么办? 作为党小组的组长,我把这个问题问了同样是未来派的同志们。他们说,那样的话,我们就会死在大海里,所以毫无意义。 是啊,多么简单的问题。陈健说,明年三月份会出海,我们未来派的一些人会跟着一起出海。 未来派……哈,我们不只是看到了未来,更是去用生命去追寻未来。陈健批评我,说我这是一种病态的苦修的牺牲快感。我不在乎,我还小,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三月初九。 第一座水力锯木作坊建起来了。 殖民公司不强制劳动,但是所有的生活必需品必须由从劳动所获得的纸币购买。每天的劳动量也是有规定的,如果达不到规定任何人都不能获得所得的纸币,但是定额工作量并不至于到所有人都必须发狂工作的程度。 锁链松的很,我们都知道这是利用这座小岛进行演练,演练出一批新的国人,一批可以在殖民地自治的国人。 路要一步步的走,人人平等、自由、博爱、公私权益分开、明白什么是团体的公共利益……这些都是需要一点点尝试的。那片新的国人生存的土地,终究是靠这些国人建立的。 四月初八。 学堂建立起来了。我做了殖民地的第一次演讲,效果还不错。 我说,学堂是需要教师的,教师是需要生活的,可生活的钱从哪来?不可能一边去挖鸟粪石,一边来教孩子。毕竟,孩子的开蒙教育或是新学堂的教育,是可以成为殖民公司的管理层的。 其实解决的办法很简单,就是这些人每个人拿出一点钱,作为教师的生活费用,脱离矿场生产。教书,也是劳动,只不过是脑力劳动。 我们未来派不是无政府派的,所以我们需要收税,即便在这个畸形的小岛上也需要收税。 但是收谁的税的问题是出现了小小的分歧,不过经过一场辩论和演讲,大家还是一致通过了第一条殖民地公共权利法案:所有人缴纳一定数量的纸币,作为教师的生湖保障。 通过我们早就准备好的考核内容,六个人通过了考试,成为了第一批……嗯,殖民地劳动劳动者——公司是藏起来的,包括那些正在训练的四百人的军队以及公司的真正管理者,是不管殖民地的内部事物的,这是分开的。 这是个很好的开始,这六个教师开了个好的开头,虽然都是我们的同志,但是对于岛上的这些人来说,这些人成为教师,是通过了他们的认可:他们首先交了纸币作为税、认可了考核内容,并认可了考核方式。 畸形之地,但内核是一样的,这种精神会继续保持下去,直到我们真的找到了未来之地。 四月二十七。 有岛上的雇工觉得我博学多才,也知道我是墨党的成员。 他问我,人活着是为了什么?死亡之后又是什么?从哪来?到哪去? 未来,到底是什么模样? 这个问题让我汗颜,我想这就是陈健常和我们说的终极关怀吧? 可怕的问题。 五月初八。 第一批羊、鸡鸭和狗,从船上卸下来了。殖民公司出面,从闽郡找来了牧羊人,开始教一些人养殖。 同时,还有一批曾经的自耕农来了,殖民公司每旬休两天,这两天由这些自耕农教这些人怎么种地。基本如何种植、套种、轮种之类的小册子也发了下来。 有人看出来不太对了,这明显不是为了赚钱的,更像是为了来学习的,但是大家都没有害怕,而是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开始利用旬休的时间学习这些东西。 我算了算,陈健大约每天要往这里面贴很多钱,那些鸟粪石啊、造船厂啊、木板厂之类的,怎么也要一年才能盈利。 他的玻璃厂,一半的钱扔进了实用科学技术研究院,大约以后剩下的一半都要扔进这个象征着未来的殖民公司吧? 五月初十。 殖民地的所有人通过了第二项公益法令,利用休息时间建造一个公有建筑,学习农耕、织布,平时交流之类的事。 其实,所有人都是孤独的,都希望有一个暖和的大的、人人平等的家庭。 七月初八。 第一艘非我们公司的船支靠港了,是从大河河口出发前往齐国贸易的,用的是陈健描绘的海图,必须要经过这里。 听说,好像开了海上贸易了? 这些船员水手们不习惯这里的交易方式,但却不得不接受,先把银币换成了纸币,又用纸币购买了鸡鸭羊和一些新鲜的蔬菜。 我们喜欢吃菜,我们在哪里就把菜种到哪里。 走的时候,这些水手们并没有把没有花完的纸币都兑换,反正下次还要用。 七月十三。 第一个非殖民公司的人来到了龟岛,前往我们的公有建筑,学习了这里的规定,认同了这里的管理方式,开办了自己的船帆缝补作坊。 这个人就像是沉沦在墨汁中的白鸽,很快就成为了非殖民地公司雇工的殖民地人。他用纸币、缴纳学堂公务费,旬休日的时候也会钻到我们的公有建筑内,听我们聊天、学习或是辩论,有时候也听故事。 不过,他不能从这里雇到雇工——没有雇工傻到会放弃五年后的希望去他的缝补作坊工作,五年后或许有可能,但现在肯定不会。教师不在此列,殖民公司认同教师属于殖民公司的内部成员。 八月十九。 两艘船靠港,殖民公司又招来了六百多人,专门负责建筑房屋、木轨路和修建灯塔。 这六百个人也很快融合进来,奇怪的地方,但是大家逐渐开始认同一些东西。 还有几艘别处的船只靠岸,喝醉的水手闹事。那边训练的四百多枪手是不会参与这种事的,所以新的问题也出现了。 殖民地的第三条公共法令出台,又选出了四个脱产的治安员,从四个治安员中又选出了一位治安官,专门负责越来越热闹的码头的安稳。 说到底,无政府是不可能的。现在的教师、治安员,不是政府,可和政府有什么区别呢?很多人开始思考这个问题,这是好事。 四个人,还是要靠大家出钱,来供养他们。而他们,也需要维持秩序,保护这些人。 这不是军队,但如果有一天需要军队的时候,这些人大约也会缴纳纸币,组织一支军队吧? 九月十二。 七月份大会的消息传来了,分裂了。 松散的……进步同盟? 意料之中。 我们是坚信人生而平等派的,财产与人的政治权利并无瓜葛,这是我们的基础。我们是坚持公平公正的。 决裂就决裂吧。 十月初八。 第一场杀人案。 殖民地法官考核法令通过,我当选为这片小殖民的第一任法官。 啊,还有第一任公共讼师。不久之后还有第一届司法讼师考核,不过这些人可不是脱产的,而是自食其力的,现在用不到,将来会用到的吧。 借着这件事,又多出两个脱离矿产、造船和港口劳作的人,他们是早就混入其中的医生,成立了公共卫生医药部门。 一方面,要给所有人接种牛痘,党内就是靠这件事在都城立足的。另一方面,从闽郡运来了很多的漂白粉,这东西可以杀灭让人生病的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厕所啊、污水啊这些东西,也都需要重新规划。 这可不是两个人可以完成的。 十月初十。 旬休日,通过一次考核,得出了二十八个候选人。这二十八个候选人,将推选出自治委员会的管理者,只要四个人。 要管的东西很多,厕所的规划、污水的排放、小镇的管理等等,顺带还要选出两个人,负责征税。 一方面是大家的公共支出,另一方面是殖民公司将这里一些外来商贩的征税权交到了自治委员会的手中。 这是个很难裁决的事,于是新的小镇自治议事会也要推选出来。因为征税多了,其实受害的还是大家,一些东西要从商贩那里得到。征税少了,这些商贩也享受着岛上的很多待遇。 殖民地的最高权利机关是隐藏在幕后的殖民公司,然而我们都知道一旦找到了未来的广袤之地,五年之后这些人都会成为自由的人。 将来殖民地的最高权利机关是什么?我们称之为国人代表大会作为最高的权利机关——至少在殖民地,所有成年人的票权是平等的,女人拥有三分之一张的票权。 这在故土是骇人听闻的,可是在这个畸形的小岛上,我们开始尝试。 具体是怎样的组织形式?公务人员的考核标准是怎么样的?怎么才有提名权?我们这些未来派的人处在什么位置? 这还需要再考虑,但时间还长。陈健告诉我,这些东西可以慢慢想,因为啊,我们现在不怕别人把我们吃掉。 如果真有一片广袤的土地,如果我们在那里扎根,我们会从一开始就尝试新的东西,从孩子从每个人开始。 至于其他,慢慢来。我们才不要梦城,现在那不可能,我们只是尝试着用更温和一点的办法,过渡到未来所需要的种种条件。 至于未来怎么样,那就留给未来吧。 还有五个月,我们将要杨帆,心已期待。 未来的那片土地,不可能全是我们的人,但我们的人会占到大多数,而这大多数会逐渐用这些人人生而平等的思想,去影响到其余的人。 第一百六十六章 殖民公司(下) 十一月十五。 紫色石英号入港,进行了甲板修理和船帆缝补。 不是从齐国回来的,而是空船从都城出发的,我们知道这是在做最后的准备。 我们这些人抱着不成功便死在大海上的信念,其实进步同盟中的一些分出的党派也是一样的可敬,他们也是可以为信念而死的人。 都城又出事了,一位官员再次提出了出版高额税并取缔底层报纸的提议。进步同盟内分出的侠客派,发动了一起袭击。 两位曾经的同志带着炸矿的炸药,在马车经过议事会门前的时候引爆了炸药。 那位官员被炸死了,取缔底层报纸和征收高额印刷税的提议也暂时不了了之。 感谢他们所做的一切。他们注定要失败,他们想要靠几个人维护心中的正义,总不可能。 然而他们所做的一切,却实实在在延缓了退步的可能。 大约这就是进步同盟的含义吧,我们之间有分歧,但我们心中也有正义,只是实现的手段不同,然而连在一起却可以一点一滴地朝前走。 因为我们现在所追求的共同认同的美好,还没有实现。至于将来的那些分歧,还不是互相为敌的时候。 国人议事大会很快通过了决议,侠客派成为第一批被封禁的党派组织。那两个袭击者被判处绞刑。 进步同盟的其余组织没有被牵连,明面上已经不再是一家人了。但是暗地里的帮助肯定必不可少,那些领头的人没有选择逃亡齐国。 一方面,他们不想被扣上叛国者的罪名;另一方面,他们也知道齐国也不会允许这样的激进派进入的。 有位侠客派的人来到了岛上,我们劝他们跟着出海。 他笑话我们在逃避,骂我们是懦夫。 他问我,报纸被征收高额印刷税,你们难道不反对吗?你们口口声声追求着进步,却不敢流血。我们为你们争取到了报纸免印刷税,你们却还说我们激进?如果你们所说的激进是指责,我们只会当成一种称赞。 他说,你们和陈健一样,都变了。变得懦弱了,变得自欺欺人,变得不敢牺牲,只知道苟延在可笑的未来的幻想中,等到着你们所谓的长大。 是的,他有嘲笑我们的资格。如果不是他们,报纸这种最容易普及的宣传工具就会被掐死,我们宣传部门的那几位同志可能都会坐牢。 我当时也急了,拿出刀子剁下了自己的小拇指,告诉他我们不是懦夫,只是方法不同,现在时机还不到,需要策略! 我也是太笨了,在这样的人面前剁下手指,毫无意义,因为我们都是连死都不怕的那群人。 他收下了我的断指,冲我笑了笑,说但愿他能活到我们所谓的长大了、时机成熟的那一天,这断指就算个信物吧。 当天,他搭船去了闽城,我不知道他们还要干什么。 码头上,我去送行了,看着那个人的背影,我说了一句话。 “再见,同志。” 他冲我笑了笑,也说了声再见,但却没叫我同志。 但在上船之前,他忽然冲我喊道:“喂,你告诉陈健,他是个放风筝的革命者。躲避着风雨雷电烈日炎炎,藏在线的后面。你问问他,还记得当初在闽城朗诵的海燕之歌吗?” “暴风雨!暴风雨已经要来了,我们才是海燕!你们和陈健,却只会拉着绳子远远地放风筝。” “懦夫!” 十二月二十四日。 矿工请愿活动一周年纪念。 又有几艘空船靠港,开始清洗甲板、捕捉老鼠、准备麻绳布匹、修补船舷。 我们已经开始兴奋,十三艘船的大船队,不是去用来赚钱的,而是去赌一个未来。 紫石英号不再是这支舰队的旗舰了,一艘更大的排水在八百方的大船成为了旗舰,紫石英号上的超额船员分配到了这艘船上。 看得出,陈健的心里还是很柔软的。 就像是第一艘船的名字如此美丽,叫紫色石英;而着一艘八百方的新船的名字更好听……兰芳号。 香气袭人的兰、迷醉人眼的芳。本来我们以为会叫飞翔号、未来号、地平线号之类的名字,奇怪而又女性化的名字。 陈健也来到岛上了,还有很多我们新墨党的同志,告诉了我们一个消息:十二月二十四日,被所有进步同盟的党派共同承认为劳动者的节日。 新的节日,劳动节。 希望后来的劳动者过节的时候,不要忘记在那个矿区被杀死的同志,和那些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的人争取这一切时候付出的代价。 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死人死出来的。 岛上今天放假,休息,我们当然要过这个节日。 十二月二十五日。 党内秘密会议,禁止记录。 在开会前,陈健和我开起了玩笑,说我是想逃避将来的劳动,所以故意把手指切断了。 我说脑力劳动也是劳动,大家都笑,说我是铁了心当脑力劳动者了。 看得出,大家不在乎这根手指,想想也是,只不过是手指又不是脑袋。 十二月二十九日。 一连五天的会。 确定了今后的六步走计划。 我们独立自主,以团体会员的身份加入进步同盟,但坚决保持自己的独立性。 我们留下了墨党的名号,其实也有利益纠葛,原来现实中的一切都不可能那么理想。 党产分配的时候,陈健为了墨党这个名号的独立性,放弃了原本的党产重新分配——那样的话,他有权收回很多东西,进步同盟的主导权就会被我们捏在手里,没钱什么都做不成。 可他放弃了,我们也同意放弃进步同盟的主导权。 此外又拿出了制镜厂的一部分分红年金,作为新的进步同盟的活动经费和慈善组织费。 这几天的会上,我们选举了新的墨党中央委员会,四位委员要跟随船只出海,剩下的九人继续留在故土。 乔铁心被留在了闽城,他和弟弟之间总算是和好了。合作社运动,他弟弟的小纺织作坊也得益了,兄弟两人似乎忘却了当年酱油铺子产生的罅隙。 他很爱他的弟弟,我能看出来。 然而作为知情人,我想乔铁心一定是痛苦的。 用不了多久,水力纺纱机和手拉织布机将会露面,到时候兄弟两人又要反目成仇。 已经定好了,将在我们出海后半年,将这些新的机械推广出去。错的不是机器。 这是正义的吗?我曾犹豫过。 但我知道,假如真的还有一片广袤的土地,会有更多的破产的人加入殖民公司。 六步走计划,我们这一世,或许只能走完前两步。 当然,如果我们这一次出海失败,或是证明外面没有广袤的土地,那么留在闽城的同志们将不得不面对最不想面对的东西——我们不是放风筝,我们也是海燕,为了追求我们想要的正义,必须要做好牺牲的准备,因为没有缓冲,只能用最暴力的手段去解决问题。 正月初十。 船队还在维修,检查。 新的会议又一次召开,这一次可能要持续很久。 我们要用繁复而有逻辑的文字,拟成数本宣言,并制定拟定基于此共同认同的宣言之上的法律法规与原则。 这是一件大事,虽然此时看起来毫无意义。 二月初三。 二十多天的会议终于结束,所有与会者的嗓子都哑了。 我们拟定了《人的权利》、《公共利益与自身自由之界限》、《劳动妇女及女性国人之地位》、《新道德与法》、《土地及自然资源的所有权》、《财富之根源》、《劳动与自然资源与财富》等等一系列的东西。 这些东西将在我们寻找到未来的广袤土地之后,正式宣布,并以此为基础。 这些条约或是宣言,不仅仅是对将来的殖民地,更是作为故土的我们的政治纲领。我们不是逃避到外面去建立新的梦城,永远也不会放弃故土,我们追求的是所有人的利益,决不放弃。 是的,我们不是逃避到外面去建立新的梦城,而是为了将来条件成熟后的重新建立国人之共和国。 二月十八。 最后的准备。 粮食、火药、大炮、枪支、种子、农具、猫、淡水、消毒漂白粉、酒…… 一桶桶地装上了船。 四百人的殖民地护卫队全部加入,党内还有一百二十人,再加上各种工匠和鼓动起来的九百多人的移民者,负责维持船上秩序的八十人的实习生和纠察队。 我们知道在西边肯定还有土地,但是那片土地是什么样?是如我们走到西边看到的一样,荒漠、雪山、裂谷、火山、莽林?还是会有一个大河两岸一样的广袤平原? 那里会有人吗?那些古书上记载的金头骨为信物的皮肤白色的、已经在华夏故土消亡掉灭绝掉的那些骑马的人还会有吗?还是说会有传说中当年向西迁徙的和我们同样肤色的但却用二十进制的族群? 如果我们并不孤单,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酋长?王侯?共和?世袭?还是我们不曾见过的但却真实存在的另一种形态? 他们用的什么?石头?青铜?铁? 他们的武器是什么?弓箭?火枪?长矛?剑? 他们信奉的是什么?祖先?神明?当年南方那些族群的登天神树? 他们的文字什么样?他们的语言什么样? 他们吃什么?也是小麦、谷子、稻米?还是别的东西? 他们用什么当钱?金子?铜?白银?还是如同数百年前一样用贝壳?陶? 他们怎么生活?打猎?游牧?农耕? 他们的科学水平什么样……或许,只有这个是通用的。三棱镜在这里可以分光,到了那里一样也能分光,这是我们唯一可以依靠的基础。 如果他们存在,他们的土地是谁的? 如果他们存在,我们又该怎么对待他们? 孤独的久了,总会忘却孤独,而将孤独当成常态。 经历过不孤独的人,才知道孤独。 我们孤单的太久了,不论那里有怎样的人,至少我们不再孤单了。 扬帆吧,如果没有未来,就让我们葬送在大海之中,让未来和生命一起葬送。 第一百六十七章 第二条路的最后布局 扬帆之路,是泄压阀与缓冲器。 三条必备的路,另外两条还没有完成最后的积累,在扬帆之前陈健做着最后的准备。 在和嗟远山商量过关于小岛的问题之后不久,嗟远山走马上任,南安也迎来的新的从都城来的县令。 月初锐气逼人而来,月末便垂头丧气。 县令换一万个都没用,南安的天已经变了。 南安令来了之后不到一个月,就老实了,锐气被磨没了。 没有他需要做的任何变革,任何变革他也做不了,稍微一动就是地动山摇。 新的南安令算是真正的心头火起,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他一把火都没机会放。 嗟远山则完全不同,上任闽郡之后顷刻就放开了手脚。 老郡守就是在这混日子的,税务官更是和陈健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议事会内一小撮变革派的墨党成员和同情者,旧的棉纺行会被陈健欺负的头都不敢抬,丝织、烧陶等行业受制于新的煤业集团和陈健的运河运输体系,一大票中层在标准石油作坊里有股份…… 慈善商社代替了救济贫民的官方组织,墨党在一些街区的基层组织完全代替了里司的存在,墨党手中的人口和财富统计和社会调查比官方的还要准确详实,没人看官方的塘报却天天盯着墨党刊行的《社会报》、《商业消息》、《闽江评论》之类的东西看。 治安官秉持着坚决不背黑锅的信念,下定决心将来出了事也得附近驻扎的骑兵先开枪,自己绝不开第一枪——那样最多被革职,而开了枪的话很可能就被激进派的炸死了。 这种情况下,嗟远山在和陈健商量了几天后,立刻开始了自己的三把火。 第一把火,嗟远山牵头颁布了政令,陈健牵头,嗟远山负责调节关系。 闽郡,甚至是整个华夏第一家股份制的“航海保险公司”成立。 这是史无前例的,精通数学的人稍微一算就知道,按照几率来说,这家航海保险公司肯定是赚钱的。 但是,几率对于个人是无意义的。 一艘船只有两种可能:损失,或是无损失。 对于船主或是货物所有者而言,这份保险对他们而言是有利的,他们不会去计算所有的几率,只会关心自己的货物。 成立的时机,更是处在一个微妙的关键点。 开海贸易的消息已经传开,今后会有越来越多的海商,这还不算陈健计划的环球航行:闽城的特殊位置,将会成为连接欧罗巴、亚洲、南边的伊比利亚殖民地、华夏西海岸的交叉点。 南安的煤业集团也开始发力,打起来伤敌一千自损一百的降价战。 凭借雄厚的股本和运河便利,勾结陈健多征收的竞争者的通行费,短短几个月时间已经有好几家矿场难以经营。 大量的闲钱不可能投入到矿场,那就只能朝着两个地方去。要么是农村的土地,要么是闽郡的城市。 被挤跨的煤矿主们虽然恨陈健,却不会去恨利润。 同样的,被陈健折腾的不轻的棉纺行会的一些投机商和承包商们,也算是找到了一条发财的路。 这几种原因的共同作用下,很快“航海保险公司”就募集到了足够的股本,正式成立。 本来在港口就有一些私家的保险业,比起这种股本雄厚、有政府站台的正规保险公司,他们的生意顷刻就无人问津。 一个航海保险公司,又带动起来一连串的产业。专门估价的估价员、检查员、跟船押运员等等,或是从无到有,或是成为了正规职业,或是在闽郡成立了官方的特殊注册机构。 同时,为了吸引更多的船只经过闽城转运,这家航海保险公司的所有业务,均在闽城港办理。 临近郡县的一些船只,为了取得保险资格,也纷纷经过闽城周转。 两场演戏用的快速赔付之后,越来越多的船主或是货主选择为自己的船只购买航海保险。 航海保险可以极大的促进将来的航海贸易,让资本流入港口,也算是为将来做的准备。 这把火可谓不费吹灰之力,又借着财富流向闽郡和海贸的东风,短短数月之间即有成效。 随着航海保险公司的成立,一些其余行业的保险公司也在准备当中,闽郡的第一家原始形态的人身保险公司挂牌之前,陈健为这家处于雏形状态的人身保险公司起了个名字。 共济会。 取和衷共济之意。 这也造成了一个很微妙的后果,后来保险业开始普及后,华夏众人在亲朋好友聚会的时候,往往听到有人问:你听过共济会吗? 及至后来,敲门之后但凡听到共济会三字,便纷纷做闭门不见之状。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嗟远山烧的第二把火,就是成立了“闽郡期货、股票交易所”和“股票发行资格认证协会”。 成立之初,极为简陋。 墨党发动了周边成立了大合作社的合作社农村代表,嗟远山邀请了闽郡、南安的大土地主和农场经营资本家,聚在闽郡商量了一下。 既然棉花这东西是大宗商品,为什么非要等到收获之后再卖呢?为什么不提前就卖出去,然后再选择种植多少呢? 除了棉花,煤炭、生铁、油菜籽、生丝、纱线这些东西完全都可以进行尝试。即便不可能如后世那样规则完善,可是不尝试永远不可能完善。 合作社代表、农场主或是经营性的资本家对此十分感兴趣,一些投机商、正常商人、小作坊主也对此有极大的兴趣。 拿棉花为例子,由闽郡官方成立棉花质量评估所,由专业的棉花商人对棉花的纤维长度、皮棉质量等等进行评估。 以每包五十斤作为最小交易单位,价格大约在六七个银币左右,这是小作坊可以承受的,也是大商人可以接受的最低限度。 棉花现在并没有,但是马上就可以种植。对于小农户来说,可以由专门的土地投机商签订合同;对于大土地所有者和大合作社而言,这又可以降低风险。 轧花机的出现,让皮棉的期货交易成为了一种可能;积累的资本和投机商手中的钱,更让期货交易可以短期繁荣。 有了上次兰花风潮的经验,期货交易这种东西并不难被接受。当初也是花的根茎还没长成的时候,就提前交易了——有了上次的经验,人们也会稳重一些,毕竟他们已经稍微明白了棉花和兰花的不同之处。 长期来看,也可以对一些在闽河以及其支流周边交通便利的乡村产生巨大的影响。 一旦有利可图,各种不同的资本公司就会介入到乡村的种植当中。闽郡存量不多的小农经济也会被逐渐挤压摧毁,要么出租农田给专门的种植公司,要么兼并经营,与城市之间的联系也会逐渐加深。 有了期货,自然也会有股票。 随着标准石油作坊、航海保险公司等几家巨型的股份公司与期货交易的出现,新产业的出现,逐渐被陈健打压的行会在解体边缘,航海保险导致的港口繁荣,煤价降低、跨郡雇佣人工等等闽郡特有的情况之下。 一些小规模的股份制合作的作坊或是商铺也开始出现,是否有资格募集?这就需要一家专门的机构来评定。 借助闽城的地理位置优势,和陈健导致的大量资本闲置的情况,以及南安煤铁化工机械制作工业区雏形将现的情况,在闽郡率先发展金融业是可以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的。 作为第一家正式成立的期货与股票交易中心,不仅仅是闽郡,临近郡县的商人也会选择在这里交易。 如何交易?如何收税?如何保证?这一切,都需要尝试,嗟远山跨的步子不大,可不大的步子也是跨出了第一步。 这两步跨出去之后,嗟远山又烧了第三把火。 实际上,第三把火和他没有任何的关系,这把火本来早就该烧起来,但是为了与嗟远山勾结利用,陈健生生压制住了。 最容易取得政绩的,自然就是城市建设。 嗟远山负责提出贫民区改造、构建华夏标杆贫民区的口号。 陈健等发觉到闽郡房价上涨、人口逐渐增多等有利可图的资本集团,负责帮他圆这个口号。 楼房,是穷人住的。 水泥、充足的木料、玻璃等的出现,导致了远观美观可以震撼人心的楼房群有了存在的条件。 实则进去之后,会发现空间狭小、极不方便等缺点,可是正常有资格评价的人谁也不会钻到里面去看看。 对贫民而言,在地皮还不值钱的时候,如果能够住上红砖楼,那无疑也是巨大的进步和享受。 地皮将来可能值钱,可是现在并不值钱。 为了将来可能出现的黑旗漫卷、街垒满地的情况,陈健将第一批改造的贫民区选在了商社大楼的南面。 那里还会建起一个类似商社大楼的建筑,此外还会建成一个模范街区。 陈健许诺所有拆迁的贫民,会给他们一套有玻璃的楼房,他只需要支付少量的地皮费和少量的短暂安置费用就行。 南安黄德的木器厂和水力锯木场可以用分工的方式,批量生产窗、木框架和门。 除此之外他还接到了一个奇怪的委托:陈健求他帮忙设计一堆木器,要求好玩、精巧、神奇,能让喜欢做木匠活的年轻人爱不释手。黄德问陈健这个年轻人照着什么样的标准? 陈健想了想,道:最贵的贵族家的孩子吧。 黄德心想,哪个大家族的孩子喜欢玩木匠活?心有疑惑,还是在忙着组织生产木框架之余,自己琢磨陈健的委托。 玻璃窗方面,陈健自己控制的玻璃厂的成本实际已经压的很低。 煤炭降价外,作为给陈健的报酬,嗟远山允许陈健包食盐税引,制碱作坊的用盐合法降到了几乎忽略不计的程度。 水泥作坊和石料、煤价降低导致的制砖业降价等一些条件,也为这一场修建做了充足的准备。 贫民楼房全都一样,采用成本最低的模式。房间不大,厕所、厨房都在楼下。 顺便建起的,还有一个水车提水的水塔,利用化工厂的副料漂白粉作为消毒剂。利用陶管和竹节,不将第一批自来水送入到楼房,只是送到楼下的厨房附近。 每层楼都会有几个大水缸,每天定时放水。没有水龙头装置,而是用木塞子堵住,按时插拔以取水。 安排个物业管理人员,比如失业的老头,每天负责盯着水管。如果主人不在家可以帮着放放水,检查一下木塞子是否坏了之类。 …… 嗟远山点了这三把火之后,想着未来的规划,兴奋不已。 这三把火一旦烧起来,那他的名声与地位又会再一次提升,闽郡郡守之位只要不出太大的变故,那就稳如山岳。 陈健则想,出海之前的第二条路上的经济基础准备,总算是有了点眉目算是完成了。 出海之后,这边抛出新的手工机器,具体会怎么样那就与他无关了。 农业上,期货出现导致资本开始涌入乡村,马拉农用机械可以快速在大农场普及。 兼并加剧、粮食降价、闽郡为数不多的小自耕农的妻子们某天再发现棉纱土布也降价了……那就卖掉土地,砸了纺车去城市或是殖民地吧。 手工业上,陈健已经背叛了手工业者,小合作社那点原始积累,根本买不起昂贵的水利纺纱机。 越来越多的中层和富商卷入了股票、期货和地产,他们不会放任闽郡乱下去。 棉纺行会被陈健折腾的半死、加上新机器出现后会有很多闲散资本涉足的情况……至少在闽郡,手工业者砸机器运动一旦爆发,只有被镇压一途。 上层期待稳定,一无所有的雇工阶层对砸机器并不关心,手拉织布机可以由织布合作社的原始积累购买,他们不会去管小资产的纺纱市民。 墨党已经分裂不可能出于同情全员参与;手工业道德行会空想派势力虽大但没有纲领;陈健的未来派只会在口头上喊喊以示同情不会鼓动矿工码头工人参加;陈健躲在海上与他无关;织布行业盼着纱线降价不会反对…… 这一次,资本家、商人、投机商、最底层的雇工、分裂的党派、织布的小资产者,会无形地联合在一起,绞杀掉棉纺纺纱手工业者和行会的最后反抗。 死路一条。 不论是纺纱小资产者,还是棉纺行会,都会画上句号。 这只是个开始,等到其余行业的小资产者们发觉到问题严重的时候,绞索已经收紧,他们天生就是各自为战而又摇摆的。 正好,流血震压后,批量判处流放到殖民地作为全国处理的样板,要不然陈健才不会费尽心思把嗟远山捧起来。 第一章 不再孤独 三月份的热带海面上,东北信风徐徐吹动,一座荒岛的附近停靠着十三艘大船和九艘小船。 这里已是北回归线以南,经过十余天的航行,陈健的船队终于穿过了可怕的风暴区,进入了信风带。 在穿越风暴区的过程中,紫石英号的船舷受到了损伤,几艘船的船帆也需要修补,正好发现了一座无人小岛,就在这里停留。 女人孩子和一些移民被允许乘着小船在岛上休息,这里可以补充淡水,顺便改善一下伙食。 船的受损情况并不严重,工匠们挑选这里的热带树木做最后的修补工作,看进度还有两天就可以扬帆起航。 经度完全失去了意义,没有优良的航海钟,依靠燃香和沙漏计时,很难做到准确无误。 陈健坐在海边的石头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工匠们在紫石英号上忙碌。 一支旗帜被插在了小岛的石头上,岛上倒是有些热带水果,但是并没有陈健认识的,所以不敢吃。 忽然间,岸边的人群中传出一阵慌乱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了一声枪响。 陈健急忙蹦起来,以为是有什么野兽,匆匆跑过去。 还没到地方,就听到有人喊:“天啊!那是个人!” 短短的六个字,如同一道闪电,霎时间让船队中的人兴奋起来。 岸边的人疯狂地朝着枪声响起的地方奔去,不论是男人女人还是大人孩子,他们不敢相信会在这里遇到人,这简直是奇迹。 陈健跑过去的时候,人群已经进入了围观模式。 两个健壮的水手抓着一个人的胳膊,那个人拼命地挣扎,但无济于事。 这个“人”的头发很长,乱七八糟地虬结在一起,被抓住之后只会咿咿呀呀地叫着。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让所有围过来的人震惊了。 因为这个“人”的身上穿着衣服,虽然因为长时间没有清洗已经黑乎乎的而且残破,但的的确确是衣服。 等陈健走过去的时候,那个人忽然抬起头,茶色的头发和古怪颜色的眼睛惊恐而又兴奋地盯着陈健。 “是人!” “活着的人!” “穿着衣服呢。” “喂,你会说话吗?” “外面的世界真的有人!” 一个简单的人,竟让所有人的兴奋起来。 陈健看了看眼前这个已经仿佛野人一样的家伙,他是这里唯一知道外面的确有人的一个人,但此时也不得不做出惊讶的神情。 “先放开吧,估计是长时间不说话,不会说话了。” 两个壮汉松开了手,那个被放开的野人仍旧是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一边说着一边亲吻着土地。 抬起头,右手捏起手指,在胸前胡乱地画着什么。 周围的人都不知道这人在干什么,只有陈健看出来这个野人在胸前画十字,无奈地叹了口气。 陈健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哪国的人,在信风带的航线上常有落难的水手或是被流放的船员。 除了正常的水手船员,还有海盗之类的出没。估计这个人不是被流放的就是遇到了海难。 拿出前一世和那群部落打交道的手段,走到那个野人面前,用手势比划了一番。 想了想,陈健在地上写了一个数字,这是华夏通用的算数阿拉伯数字,他前一世直接拿来用的。 从一写到九,这个野人顿时露出了兴奋的神采,嘴里含混不清地呜呜地叫喊着。 被陈健拉上船的兰琪走到陈健身后,小声问道:“他们不会说话吗?” “肯定会。能织布做出衣服的人,肯定会说话。可能只是长时间没和人交流,忘了怎么说话了吧?毕竟,人是社会性的动物,离开了人类社会的人和野兽没有区别。” 兰琪点点头,心说这一次作为党内的人跟随出海,也是为了去见识外面的世界,考察外面世界的人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生活状态。 “这倒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人如果离开了社会,就会变成这个样子?那他身上穿着布匹,如果不是在这座小岛上的,一定也是乘船遇到了海难吧。也就是说……除了咱们,还有别的人也会航海?” 陈健笑道:“说的没错,兰琪同志。你还能想到什么?” 兰琪耸耸肩道:“很多啊。能航海,那么一定在天文学上建树很高,至少和咱们差不多。天文学和历法息息相关,他们的历法、数学也不会差。对了,还有冶铁,能在这里落难,肯定会冶铁了,否则可造不了大船。” 陈健哈哈笑着,带着几个人拿着枪,叫上兰琪跟在那个野人的后面。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终于看到了一间小茅草屋,屋门的木头上用小刀刻着许多的痕迹,应该是用来记录在岛上过了多少天的。 屋子里有一支小的火绳枪,一小桶火药,一把斧子一柄刀,还有一些铅砂。 屋子很小,这些东西摆放的也很杂乱无章,唯独有一样东西却是端端正正地放在树叶铺成的床上。 一本书。 一本保存的很好、小心在意显然经常翻阅的书。 陈健装作好奇地翻阅了一下,在翻阅之前他就猜到这是什么书了。 能,也只能是《圣经》。 显然,这个人是被流放的。 而这种流放也让陈健感觉到了十二分的警惕,因为那本理所当然会出现的《圣经》。 小屋内的一切都引起了和陈健同行之人的极大兴趣。 无论是枪、书、还是刀剑斧子,都是文明的成果。 这些相信他们在华夏故土并不孤独的人,第一次亲眼见到了外面世界存在的证据,确确实实地知道了外面有一个和他们不相上下的文明,一个有书有枪的文明。 那个野人也在小屋中嚎啕大哭,捧着圣经用已经遗忘的语言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不断地画着十字的手越来越熟练。 兰琪好奇地翻阅着那本书,看着上面歪歪曲曲的仿佛蠕动的蚯蚓一样的文字,不明所以。 在她看来,文字肯定是方块的才对,这些奇怪的符号算是文字吗?这些奇怪的符号在说什么? 仔细看了许久,摇摇头。 “这里面的字,好像有什么规律,就像是咱们的横竖撇捺一样。” 说到这,兰琪拿起地上的斧子,指着斧子说了个字正腔圆的斧子,显然在询问那个人这东西怎么发音。 已经停止了哭泣的人看着斧子,似乎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但嘴却像是不受控制一样,很难把这个简单的单词念出来,只有咕噜咕噜的声音。 “太可怕了……看看这些东西,这个人最多也就被扔到这两三年,就连话都不会说了?如果他要是会说话就好了,就可以问问他一些关于他们国家的事。” 陈健点头道:“这个不急,估计不多久就会说了。兰琪同志,给你个任务,等这个人会说话后,跟着这个人学学他们的语言。你这么聪明,肯定学的很快。” 兰琪苦笑道:“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学。这完全没有头绪啊。你看这本书上的字,密密麻麻的,用毛笔肯定没办法写。” “没事,慢慢学吧。你看这些枪和斧子,证明有些东西大家都是一样的。就从一些简单的话开始学吧,今后也好和这些人打交道。” 陈健盯着那个人,心里也在琢磨这个人到底是哪国的。很难猜,尼德兰人也会跑到这边,伊比利亚人经常穿梭这条航线,英国人也经常打劫。 外面的世界如果还是正常的历史线,变化应该不大,他心里大致有谱。 这种被扔下的人,要么是恶棍,要么是煽动水手叛乱的海员,肯定不是什么好鸟,但也不太可能是海盗。海盗一般不会这么文质彬彬,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要简单粗暴的多。 即便这是个恶棍,陈健觉得还是把这个人救走的好。总需要一个外面世界的人作为证据,以告诉华夏故土上的那些人,外面真的有一个世界。 看得出这个人已经濒临崩溃,不住地嘟嘟着什么,即便听不懂陈健也知道这个人希望陈健把他带走。 几个人收拾了一下这间小草屋里的一切,带着那个人回到了海边。 海边立刻热闹起来,所有的水手、移民和士兵都像是看动物一样盯着那个人。 递过去一块干饼,那个人捧起来就咬。有人拿出了肥皂和毛巾还有一把小刀,指了指那边的小河示意这个人去洗一洗。 虽然语言能力退化了,可是脑袋还算清醒,接过肥皂便去了小河深处。 众人在后面指指点点,船上的党内成员聚在一起开了个会。 大部分人还停留在外面的世界果然有人的兴奋之中,陈健却先泼了一瓢冷水。 拿着那支火绳枪道:“这个人虽然还不会说话,但却足以说明几个问题。” “一,这个人背后的族群,是个用火药的族群。” “二,这个人背后的族群,也已经开始航海。就像是兰琪说的,他们的天文学、数学和冶铁水平都不错,至少和咱们不相上下。” “这是一个咱们从未遇到过的情况,我想大家也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吧?从咱们的祖先开始扩张的时候,咱们就是领先的。从文字、文化、技术、兵器以及武力,都是遥遥领先。东夷人还在用弓箭的时候,咱们已经开始用火药和枪。南蛮人还在结绳记事的时候,咱们的印刷术都已经出现了。” “在出海之前,包括我在内,对外面世界的设想,也不过是部族时代。可是忽然出现了一群和咱们水平相差无几的人,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更可怕的是……你们注意到没有?那个人把那本书像是神龛一样摆放着,即便他连话都不会说了,可还是对那本书充满信心。以至于带我们去了他的小屋知道自己得救之后,先感谢的不是我们,而是那本书。” “我们从未有过和平等的族**流的经验,这个平等不是我们说的人的平等,而是技术武力文化上的另一种平等。” “现在,的确不孤独了,可是世界也比咱们想象的复杂的多。我们要把未来的规划,加上这个人所知道的世界,而不仅仅是我们自己。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被流放到海岛上,你们会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时候,还会对一本书秉持着这样的虔诚和信赖吗?” “外面的世界到底什么样,或许远超我们的想象。” PS:今日一更。 第二章 世界观 和往常一样,这群围坐在沙滩上的新墨党成员习惯性地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炭笔,这已经形成了一种模式或是习惯。 “欲知其国,欲知其民,必先读其史。” “我们现在处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也就不知道怎么和外面的世界相处。所以,我们必须读史。” “这个史,该怎么读?我们又该用什么样的眼光去观察这个世界?” “如今在这里的人,每个人大抵都相信,世界的一切自有其中的规则,我们只要归纳、总结、推理出其中的规则,那么就能利用这些规则更好地为我们的未来奋斗。” “科学是这样的,历史是不是这样的?拨开那些隐藏的迷雾,是否也有一条看不到的规矩在操控着?” 在这片热带的海滩上,这群人进行了出海之后的第一场学习会和讨论会。有些东西陈健早就想要总结了,只是没有找到一个契机,今天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做一个完善。 “同志们,我们祖先关于世界诞生的传说,是这样解释开天辟地的。” “天地有道。道生二,二生三,三即万物。万物即天地。道不变,而天地恒变。” “这是开国之初的观点,这个观点过没过时?我想,不但没过时,反而被如今科学的发展所印证。之前的许多不解,随着化学的组合分散说、力的作用与反作用说、引力说、电的阴阳说等等,更是印证了这一切。” “三,是个虚拟,这一点大家都知道。示意极多,即为万物。那么,为什么二能生三?这个二,又是什么东西呢?” “用一个概念来讲,这个二,就是阴与阳,就是矛与盾。这些阴阳、矛盾在天地之道这个规则之内发生着作用,塑造了这个不断在改变的世界。” “比如红色染料与蓝色染料,两者掺在一起,是什么颜色?这是个无解的问题,因为两种染料的比例不同,颜色也就不同。” “这就是一种矛盾作用下的体现,对紫色而言,影响这个紫色的因素就是红与蓝的数量。” “同是紫色,因为红与蓝的数量比例不同,紫色本身也是不同的。” “但这种不同,在我们墨党的眼中,不过是红与蓝之间的矛盾与斗争后统一的结果,我们必须要尝试透过表象去看实质。” “这个小例子,可以解释某种概念上的二生三,三生万物。” “如果把这种矛盾、阴阳的对立与统一,扩展到宇宙、世界、历史当中,我们会发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观。” “在这个世界观下,我要谈如下几个问题。” “矛盾的普遍性。矛盾的特殊性。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不同矛盾的对立性和一致性……” 海浪声中,陈健一点点地利用现在已知的一切,往这方面靠。 哲学观是与自然科学的发展密不可分的,没有数百年前打下的哲学观基础,没有前几年的原子分子学说、力学、数学极限等等自然科学的基础,也就很难提出这个问题。 矛盾论只是工具,可以用来做很多事。造反可以找准时机、剥削可以缓和矛盾、殖民与土著发生争斗的时候可以寻找更好的解决方法……工具在手,关键看怎么用,用在哪。 原本修好船舷和蓬帆只需要几天,但陈健花了七天的时间讲了以道生二、二生三这句简单的、故意在数百年前把天不变道亦不变改为道不变天地恒变的话,生生扩展成了矛盾论。 借助墨党分裂为松散的进步同盟的机会,算作一次和平的清党,陈健抓住了处于少数派地位的新墨党的意识形态的解释权。 借着这几年恶补的历史书,总算是用矛盾论解释了迷雾之内的历史中发生的许多问题——他对通史只读了个大概,但是仔细研读了一小段的历史,所以例子大多也是从这一小段历史中揪出来的。历史浩瀚如烟,尤其是文字纸张过早普及,想要号称精通数百年完全不可能,精通一小段往往会让人高山仰止有时候也会误以为其余地方也全都通晓。 这种算不上新奇但总算是有了朴素的史观的世界观解释,也让这些记录的人耳目一新,做足了笔记。 这东西看似无用,实际上很有用。看似浪费时间,实则这七天为今后的路做好了准备。 随着迷雾消散,世界线已经混乱。各种矛盾交织,不仅仅是族群、文明之间的,更有殖民者、土著、故土的纠葛。 今后遇到大事的讨论也会集中在什么是主要矛盾次要矛盾之上,而不是稀里糊涂走一步看一步,不断尝试花个百年时间才知道殖民地到底该怎么建设才最有利。 ………… 在岛上停留的七天时间,也终于让那个野人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只是语言根本听不懂,对方那个年轻的“舰队司令”也似乎对和他交流没有多大的兴趣,隐约透出一种傲慢。 他的名字按照雅一点的方块字翻译,可以称之为杨森,意译的话无非就是一个叫杨的人的儿子。 杨森是七省联省共和国之人,加尔文宗。说是七省共和,实则八省,然而一个穷逼省交不起太多的赋税还总被救济,于是在国名上把八混成了七,也算是赋税等于人权精神的一种体现。 杨森既不是贵族,也不是富商,属于算是普通一点的家庭出身,但是这个小小的家族也算是经历了时代的变迁。 他父亲参加过海上乞丐运动,抢过西班牙的船,也在陆地上挖过工事,用龟壳战术和西班牙人对抗过。 等杨森长大后,算是迎来了短暂的打打停停的和平。西班牙人一边借着葡萄牙国王无嗣的机会打了两年兼任了葡萄牙王,一边又和英国撕,顺带着还要维护宗教狂热守护者的荣光和沙漠教互怼,对尼德兰的叛乱泥潭心有余力不足。 前几年,尼德兰的东印度公司垄断了对亚洲印度的贸易,这让一些商人极为不满,想要开辟一条经过新大陆直接到达亚洲而躲避东印度公司垄断的路。 这些商人们出钱,请求环球探索,当然不是走非洲那条路,那条路已经被东印度公司垄断,抢人钱财那是有如杀父之仇,再者合法的垄断是受法律保护的。 既然不走那条路,也就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走南北的最南端,经过海峡后折入太平洋;另一条路则是走那条可怕的风暴迷雾航线,从许多航海家都没有回来的北线找出一条路,可以直接到达亚洲。 航海家没有走进迷雾知道里面到底什么样,将那里命名为撒旦之海,独立于两大洋之间的另一片海域。 西班牙控制的南美殖民地是有航线不需要绕过德雷克海峡直通亚洲的,但是那一片地方西班牙人的势力强大,尼德兰的商人们希望开辟的是一条不经过西班牙人控制海域的新航路,直接走撒旦之海。 杨森所在船队的竞争对手走的是南路,越过南美的巨大身躯,从极南的位置进入太平洋。而杨森所在的船队则是走了北路,于是理所当然地遇到了风暴,最终漂流到了热带海域,发生了一些争执后被扔到了小岛上。 当世界被船帆联系在一起之后,这种奇遇也就成为了一种必然的偶然。 只不过对杨森而言,这场奇遇之后隐藏的还有一些恐慌。 他以为自己是得到了上帝的救赎,可却发现救他的这群人并不知道上帝为何物,显然他们既不祷告也不画十字。 在家乡的时候,他听过一些西方的故事,以他们为中心视角的西方,也知道中国人的存在。 这些人从发饰和肤色以及船帆的样式上来看,像极了传说中的中国人。 从人数上来看,这是一支庞大的船队,船上有大炮也有专职的水手和士兵。这些人对一个年轻人很尊重,看起来这个年轻人就是这支舰队的司令,然而这么年轻的舰队司令实在是超乎了杨森的想象。 等到七天后扬帆起航的时候,杨森发现了这些船上的大炮和火枪,更对这支舰队中训练有素的严格执行的水手惊叹不已。 大炮被擦得闪亮,四轮的炮架和西班牙大船上的两轮炮架完全不同。士兵手中的火枪也不是火绳,可又不像是簧轮枪。 这些人吃饭用筷子,两支木棍能够在颠簸的海上熟练地夹起名为“豆芽”的蔬菜,能够在船上吃上这样新鲜的蔬菜也让杨森惊奇不已。 这些人,显然都是迷失的灵魂,需要得到拯救的迷途的羔羊。然而他们却不以为意,每天也会进行类似祷告之类的事,就像是在岛上的七天一样,可是仔细看看更像是在议事或是讨论,丝毫看不出对神的尊重。 更让杨森想不通的,是中国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是去哪里?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地方? 船上没有一个他所熟知的人,哪怕是作为敌人的西班牙人也没有。 船上的水手们用一种奇怪的仪器观察北极星和太阳的角度,看上去极为精巧,用黄铜制成。 船上的人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就像是看一种新奇的动物,这让杨森感觉到十分不安。 在船上观察了几天,由于文化和文明造成的不解越发深厚。 十余天后,一场更让杨森发狂的事发生了! 这支船队忽然抓向,朝北而去。 他尝试着用手势告诉这些人,向北就是死路一条,但是水手们根本不听他的,他们只听那位年轻的舰队司令官的命令。 “上帝啊!他们在干什么?那里是撒旦之海,没有人可以生还!” 联想到这群人出现在的古怪位置,杨森的心头忽然升起一团恐惧:这些人……是撒旦之子,是从地狱与风暴中来的。自己根本不是被救赎,而是被拖入了地狱…… 第三章 迷雾散去 陈健估算了船队的航程后,下令向北转向。 脑子里是有世界地图的概念的,知道在那片风暴区里有无数的暗礁,只能绕到热带航线再向北折才行。 只是那片处子之地上到底是怎么样的社会形态他却不得而知,南美和旧大陆还是已知的世界线,但这片新的孤岛大陆上的世界线则是全新的。 是如同集权的奴隶制印加?还是如同联邦制的玛雅?还是如同原始时代一样的公有制土地观念的土著?物种重新分布,这里有马,有牛,还有当初的那些历经了千辛万苦迁徙到夏城北方的白色人种…… 一切都是未知的,但是陈健知道如果没有特殊的改变,按照发展最多也就是处在奴隶制的族群。 风暴已经平息,最后的对这个族群的迷雾保护也即将消散,新的并非孤岛的时代即将来临。 大家都是公平的,都是同一起跑线上的,各有高低,就看将来的世界会变成什么古怪的模样。 大海之上,船上的所有人都看到了这样一幕奇观。 那些远远看去低沉的乌云,随着船帆的靠近露出了蓝色的天空;那些时而聚散的浓雾随着船支破开的白浪,远远散去化为天空中的云朵。 一场轰隆隆的风暴之后,碧空如洗,风平浪静,只有水手们拉动船帆的号子声。 杨森跪在甲板上,不断地祷告着;而船上的水手们则爬上高高的桅杆,大声地欢呼着这样一番仿佛奇迹一样劈开云雾的航行。 当船终于到达北纬三十二度的时候,陈健下令向东转向。 几天的航行之后,有经验的船员已经确定,这里靠近了陆地,而且会有一条十分宽大的河流。 海水的颜色远远看去已经不再是深海的颜色,这显然是有大量的淡水冲入到大海之中。 经历了一个多月艰苦航行的水手们兴奋起来,轮番爬到了桅杆上观望。 军舰鸟和海鸥多了起来,终于在四月十三号的清晨,一名水手在桅杆上大喊:“陆地!陆地!” 兰芳号上的所有会爬桅杆的水手蜂拥地挤上了桅杆,用肉眼或是望远镜眺望着。 陈健拿出望远镜,观察着隐隐约约的海岸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里没有大的海岛,显然这里应该就是陆地了。 根据昨天晚上观星员的记录,这里的纬度是北纬三十三度二十七分。 当这一切被杨森听到后,他更确定这些人是撒旦的使徒,这里是隐藏在光明之下上帝之荣光无法照耀的恶魔之土。 消息很快传遍了船队,船队上的人们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鞭炮,用最为喜欢的方式庆祝这一次胜利。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和硝烟在海边上回荡飞扬,陈健下了命令。 兰芳号降下了副帆和前帆,只留下主帆,降低了航速。 两艘小型的百吨左右的船只绕开船队,走到了最前面,开始测量水深,以及为后续的船队寻找下锚的地点和避浪的港口。 在这里游弋了两天后,终于找到了那条宽阔的大河的入海口,借助涨潮的时机,船队靠近了河口。 所有在船舱中的人都涌上了甲板,看着这条仿佛不亚于大河的宽阔河流,兴奋地大喊。 对于这些人来说,这样一条河也就意味着足够的、可以耕种的土地。如果一切按照殖民公司所说的那样,这里将可以过上远超故土的生活。 船队缓缓地靠近,并没有看到人,也没有看到任何一艘帆船。 在这样的河口,没有船帆,只能证明这片土地上的人或许真的还停留在石器或是青铜早期的时代。 就在这时,陈健的望远镜中,遥远的河口中出现了一艘独木舟的船影。 独木舟上的人显然也看到了这支巨大的船队,有些惊慌,想要离开,飞速地摇动着船桨,但却没有帆船的速度。 很快,兰芳号靠近了河口,水手们站在甲板上,惊讶地看着河口中飘荡的几艘独木舟。 独木舟上有人,知道羞耻,穿着一件简单的似乎是棉布做成的衣物,遮住了身上的隐私部位。 头发披散着,似乎身上还有刺青。独木舟上有几支投矛,但显然不是铁的,而是石头的。 两艘独木舟的里面还有一些小鱼,独木舟里人黄色皮肤,模样和陈健他们的族群差不多,只是皮肤稍微更红发黑一些,身体强壮。 舟里的人惊恐不安,拿着木头长矛和投矛,面对着这样的大船毫无畏惧,呜呜地喊着什么,却没有将投矛投出,只是吓唬。 兰琪看着独木舟的人,再看看船上会用火枪被放逐的杨森,心头莫名地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火枪、上百吨的大船、独木舟、木头的投矛…… 兰琪觉得,这就像是那幅在都城很著名的画作一样:夕阳下,天空中飞着热气球,背景则是几个正在低头劳作的农民…… 而现在眼前的这一切,远比那幅画作更为震撼,这种仿佛交错时空一样的场面让她久久不能忘怀。 她出海,是想看看世界,但却没有想到真实的世界如此魔幻。 陈健这种事算是见的多了,至少在另一个时空的史书上见的多了,并没有太多的感慨。 他想知道的只是这些人处在什么样的社会形态,以确保自己拿出最合适的手段来应对。 他想要的,是玉米、南瓜、花生、地瓜、土豆、辣椒、芜菁、西红柿、甘蔗种种这些的作物种子。 “放下小艇,我过去和他们交涉。准备几支枪,还有玻璃珠子、食物、咸鱼之类的交换的东西。最好有点甜食,问问厨房还有没有蜜饯果子?多准备一些。再来两个会钓鱼捕鱼的水手!” 见习生们快速传达着命令,很快几个手段最高的捕鱼和钓鱼的水手就围了过来。 渔网和鱼钩也都准备好了,还有陈健让准备的各色礼物。 放下小艇,船上的人担心他,拿起枪站在甲板上。 陈健挥挥手,示意不必如此,跳上小艇朝着那几艘显然被吓得不知所措的独木舟划去。 和这种人打交道陈健也算是有了一辈子的经验,但是仅仅从独木舟来看还不知道这边的社会形态到底是什么样。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这边的族群还没有进入铁器时代,不过石头作为武器也一样可以出现集权帝国,甚至修建水坝水库梯田都没问题。 和他同乘小艇的人都兴奋不已,这是他们第一次尝试和外界的并非小岛上被放逐的人打交道。 靠近后,独木舟上的黄种人更加害怕,陈健却让那几个技术娴熟的人捕鱼。 当着独木舟的面,弄出了不少鱼之后,陈健捧起一条最大的鱼,站在小船里双手托起,做出了一个送过去的手势。 独木舟上的人果然不再抱有之前的敌意,也站起来用他们的方式和陈健打着招呼,并且划动双桨朝着小船靠近。 几番手势的比划后,陈健发觉根本听不太懂这些人的语言,但是隐隐约约在一些古老的单词上还能找到当年洞穴时代的回味。 从语言的复杂程度和流畅度来看,这些人的语言还算丰富,但是具体说的是什么那就完全不得而知了。 陈健把鱼递过去的时候,那些人伸出手接过去,只是不断做着应该是感谢的动作,并没有回馈丝毫的东西。看着陈健小船上的各种东西,也是拘谨而又好奇地观察着,却不敢伸手去拿。 陈健暗笑,估计十有八九这群人已经有了私有制的概念,而不是完全的公有制,要不然这鱼他们接过去虽然一样会感谢,但是同样也会选择把他们船上的小鱼分享或是回赠。 又做了几个手势,陈健拿出一颗玻璃珠子塞到一个身材健壮的被太阳晒得黑乎乎的人手中,指了指那人手中的标枪。那个人果然兴高采烈地接下了玻璃珠子,将标枪递到了陈健的手中,拿着珠子对着阳光不住地看着,不时哎呦呦地叫几声。 偷眼看了一下这几人穿的遮羞用的布,应该是棉布,上面还有粗大的针线缝补的痕迹。 递过去一壶果酒,那些人尝了尝之后,纷纷赞不绝口或者说应该是赞不绝口。看来,这群人已经学会了酿酒,那么应该已经进入了农耕的时代,没有富余的粮食对酒他们应该是惊叫而不是露出这种夸赞的神情。 就近观察了一下他们的独木舟,应该是用火烧后挖出的空心,里面还有几个小小的半南瓜葫芦,用来防止独木舟翻了后往外舀水的。 好一番手舞足蹈的交涉之后,陈健拿出了前一世十二分的本事,说明了自己的意思,看的船上的水手们一怔一怔的,心说陈先生原来还懂哑语? 这几个原住民高高兴兴地靠近了大船,从悬梯爬上去,有些害怕但也有些兴奋。 几个水手用绳子捆住那几艘小独木舟,将里面的船桨和小鱼拿到船上,在那几个原住民的指点下,朝着河口内驶去。 交涉后,陈健大约猜到,这几个原住民说他们的村子就在河的北岸。 河水很深,完全可以继续深入。附近测水深的小船的人也告诉陈健,附近就有天然的良港,如今正好涨潮,利用风向深入河流也可以,里面可以抛锚不用担心被水冲走。 陈健下了最后的命令。 “所有党内成员、实习生、水手、护卫队和殖民公司雇员,不经船队的集体同意,严禁做出任何诸如交换、交流、杀人、强奸、随意下船、开枪等等行为。” 命令很快被传递下去,陈健看着这几个原住民,心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处子之地,终于可以看到了。 第四章 种子 河两边是无边的树林,因为生产力和农业工具的缘故,这些很适合成为耕地的地方却还没有被这边的原住民开垦。 淡淡的海风混合着四月份特有的花香,闻起来很舒服。几种常见的树种也在两岸有分布,宽阔的河流虽然不如大河,但是宽度也足够通行数百吨的大船。 选择了一处内河的港湾,将船抛锚停下,护卫队集结起来,守卫船只。 陈健带着六十多人,带着准备好的各种奇奇怪怪的交易物品,跟在那几个原住民的身后,朝着他们指点的地方前进。 地上只有被人踩出的小路,路上并无车辙,似乎有牛之类的大型动物的足迹。 跟在陈健身边的护卫队们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手指压在火枪的扳机上。 走了大约七八里,越过了危险的河道涨水区后,陈健忍不住地大叫起来。 在他眼前,出现了一片田地,一片种植着玉米的田地。 不是垄作,而更像是刀耕火种或是所以播种之后的模样,两头牛正在田地旁边吃草,但是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使用犁铧的痕迹,牛的后背是平的并没有勒出来厚实的拉套脖颈。 玉米地的旁边是一片烟叶,这个陈健绝不会认错,绝对是烟叶。烟叶田的旁边是一片马铃薯,已经有瓢虫飞上去了,将叶子咬的满是窟窿。 这时候又有几个原住民出现了,惊恐地叫了几声后,在队伍中带路的原住民出面叽叽咯咯地说了一些什么,并拿出了那枚玻璃珠子给他们看。 越过一道斜坡,一个典型的村落出现在了陈健的面前。 看起来安宁而又祥和,不过也是极度的贫困。木头和茅草泥土做的小屋,豢养着几只羊,还有几只应该是用来吃的狗,屋前挂着一串红色的辣椒,还有去年收获的被编织在一起的玉米棒子。 虽然玉米不算太长太粗太大,但那确确实实是玉米。 两只挺大的火鸡在村口咯咯地叫着,几个女人捧着一团棉线似乎正在村口聊天,看到忽然出现的这群人并不害羞而是围了过来。 村口点着一堆驱散蚊虫的烟,几个男人拿着一种类似竹子的管子在那吸食一股青烟。 即便隔得很远,陈健还是嗅到了烟草发出的臭烘烘的特殊的味道,双手竟然有些激动地颤抖起来。 多少年了,又一次嗅到了尼古丁的味道,就像是上一世再一次吃到面粉饺子后的那种熟悉与羁绊。 这个看似淳朴但却透出了贫穷和私有制分化的村落,更让陈健感到了一股说不出的熟悉的味道。 这不是正常历史线的原住民的部落,更像是稍微高级一些的奴隶制城邦下的相间的农村公社,也可能是农奴或是野人或是那种普遍的国王奴隶。 总之,人总是要分出三六九等的。没有奴隶的地方就是普遍奴隶,要么就是种姓划分,再要么就是生产力极度地下、土地极为贫乏下的原始公有制帝国,各种奇葩的社会形态总会层出不穷,但究其根本还是能看出一些影子。 将来必然会出现的殖民地争夺的战争,会把这片宁静而贫穷的村落彻底卷进去。 很快,村落中的长者走了出来,召集了村落里百多人围了过来。 那几个捕鱼的原住民用语言说着他们的见闻,陈健仔细观察了四周,确定这些人应该还不认字也不会书写,就是不知道城市中会不会有认字或是书写的。 村中众人极为好奇,但也看得出他们的穷破,村中的房屋也有好有坏,村中长老就是从最好的屋子中走出来的。 陈健暂时搞不清,这个村中长老是属于农奴庄园的把头、奴隶制城市外野民村社的头领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这些人的头发像是马尾巴一样,看起来并不经常梳洗,脏兮兮的棉布衣服上还能看到爬动的虱子。 陈健有应对这些人的手段,知道就这种生产力下他们的食物也不丰富,所以让人把背着的铁锅拿下来,将蜜饯之类的东西分给女人孩子。 一场欢快地聚餐后,这些人的态度明显和以前截然不同了,尤其是在一些烈度酒下肚之后,开始围着火堆载歌载舞。 陈健则趁机要了一把烟叶,从日记本上撕下一张纸,熟练地卷了个炮筒,借助篝火点燃,用力一吸浑身哆嗦,随后就是一阵恶心和胃疼。 兰琪在一旁看着陈健诡异的动作,嗅了嗅古怪的臭烘烘的烟气问道,遮着鼻子道:“陈健,你在吸什么?这东西和麻的叶子一样吧?” 陈健心说禁止吸食麻的叶子的规矩还是我当年定下的,但是这玩意和麻不太一样,禁不住的,如果可以垄断贸易还能弄到足够的资金,顺带着可以让火柴厂普遍建立。 笑着掐灭了身体已经不适应的烟叶,咳嗽了几声,问道:“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很穷。没有铁农具。他们种地的方式也不对。不过这些人很热情,应该是从没有外人出现的缘故吧?” “是啊,热情。或许可以和他们和平地相处下去。土地还有很多,你也看到了,还有很多土地没有开垦。这些种子……完全可以养活更多的人,也可以养更多的牲畜家禽。不管怎么样,就算仅仅是得到这些种子,这一趟就没有白来。” 兰琪耸耸肩道:“这些人让你走,你会走吗?” “这些人……为什么要让我走呢?我不向他们的征税,也不抓他们做奴隶,相反我会教他们种植的技术,他们不会让我走的。别把共和国的国人概念,带到别处,不一样的。” 揭过了这个话题,趁着吃饭后的时间,陈健终于学会了几个单词。 玉米、火鸡、辣椒……这些与吃有关的而大家又没见过的东西,是他先学会的。 拿出了当初假装自己听过、早已在轧花机开始制作的时候就准备好的玉米手摇脱粒机,拿过几个玉米棒熟练地绞下玉米粒后,村落的人全都兴奋地围过来。 不知道他们商量了什么,最终拿出了一串辣椒、一筐玉米棒,半筐花生以及十多团棉线,示意想和陈健交易那个手摇玉米脱粒机。 陈健为了以示友好,只要了些花生,别的东西没要。 剥开一个花生扔到兰琪手中,兰琪好奇地看着这个从未见过的作物,学着陈健的模样放到嘴里咀嚼着。 生花生特有的甜味,慢慢化为浆糊在口中弥散,陈健忽然想到了什么,笑道:“以我的美食经验来看,这东西若是能和豆腐干一起咀嚼,肯定会有熏肉的香味。” 兰琪抿着嘴笑了笑,心里却觉得有些古怪,总感觉陈健好像是见过这些东西一样,怎么吃并不需要别人告诉他。 当天夜里,陈健连比划带说,总算是得到了一个消息。 在这条河往上有一座城市,具体多大多少人这些人说不清。 回到船队,陈健用砂子和铁锅炒了些花生,一人发了一枚,那些贫苦之人吃的津津有味——这东西这么多油,实在是好吃,特别香。 而这些人也对陈健带回的玉米之类的作物表示了极大的兴趣,玉米这东西看着相当唬人,毕竟麦穗可是长不了这么大个的。 看着这些充满希望的人,陈健开心的笑了。 夜里,党内的人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些事之后,陈健提议道:“明天,分成三队。一队人在河口附近寻找适合建造堡垒、炮台和村镇的土地。但是一定要注意,不要和附近村社的人发生冲突。” “第二队守护船队,补充淡水、清点粮食农具和各种工具。” “第三队跟着我去这些村社人所说的城市去,去看看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以确定我们的土地怎么获得。这是最关键的。” 兰琪问道:“怎么获得?这里面有什么说法吗?” 陈健点头道:“是啊,有说法。如果,山川河流包括村社的份地,都是属于国王或是侯伯或是什么之类的人所有,那说法就很多了。土地可以国有,但国有不是国王侯伯一人所有,这一点必须要搞清楚。大家也可以看看,土地所有制在不同的国度、不同的文明之下有什么不同,也有助于大家找到历史的共同点。” 兰琪又问:“如果……如果这些土地是国王所有、禁止买卖的,甚至是存在奴隶的情况,我们该怎么办呢?” 陈健笑道:“那反而简单了。只要这里存在着矛盾与斗争,就有我们存在的空间。这些东西放到别处一样可以用,不但我们在这里要用,还要把自由、平等、共和等等的理念传到别处去……比如那个被咱们从岛上救下的白种人。如果他们那边有贵族、国王、祭司的话,一样可以用这一套东西把他们拉下来嘛。” 兰琪想了想,笑道:“如果有,如果他那么做,会被判处叛国罪或是谋逆罪的。” “是啊,共和、自由、平等这些革命之火,会烧遍世界的。只要我们过得好,他们就会相信我们过得好是因为这些。而现实是,我们应该过得比那些人好,据我猜测。” “猜测的理由呢?” “人少、地多、枪好、科学领先。别忘了,咱们救下的那个人还在用火绳枪,还没见过八分仪,看了咱们的大块玻璃惊叹不已。看着吧,咱们会让那些人信奉的一切都坍塌的。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分析内在的因素的,更多的人只会盯着表面的,咱们这把火啊,好好烧。有什么能比搅动整个世界更为壮丽的事业?” 众人不解其意的时候,陈健长叹道:“别忘了咱们救下的那个人,在那样绝望的情况下还抱着那本书。信仰的越深,坍塌的时候也就越激烈,他们会把所有责任都推到自身的传统、文化或是他们信奉的东西上的。” 陈健想,不仅仅如此啊。如果把移民泄压阀的路给你们断了,把殖民贸易积累挤压空间,把这些普世的东西翻译过去,把手工机械帮你们提前五十年到一百年,让最适合平民革命的燧发枪时代早产……欧罗巴的十七世纪会书写一副壮阔波澜的反封建革命史诗的。 第五章 土地 数日后,三百多人的远征队由陈健带领出发。 谨慎起见,带着火枪和炸药,以及为了以防下雨等突发事件的短剑。 这一次船队中除了人之外基本没有什么活物,只有四匹马作为种子,陈健舍不得骑。 估计了一下这边的生产力水平,估计一把破斧子、铁锤都能算是神兵利器。至于玻璃镜子、玻璃珠、玻璃杯、烈酒之类的东西,都可以算得上价值连城。 三百多人每人都背了一些东西,在付给了村社几十斤干饼后,爽快地找了四个人原住民带路。 几天的时间,陈健也学到了不少简单的词汇,靠着手势总算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达成沟通。 远征队大多都是年轻人,这种第一次深入到异国的奇妙探险让他们有一种特殊的心态。 路上用火枪打了几条鳄鱼,惊的带路的向导连连祈求以为是上天发怒。 在他眼中,那不是火枪,而是可以雷电发怒、乌云漫卷。 几个人剥着鳄鱼皮,午饭吃了一顿鳄鱼肉。 “这里野生动物很多,每年就算是卖毛皮、鳄鱼皮之类的货物,也能赚到不少。在故土还是很紧俏的货物。” 远征队的人这样谈论着,陈健则盯着那个巨大的鳄鱼头,心里琢磨着如今辣椒也有了,倒是可以尝尝剁椒鳄鱼头。 对毛皮之类的货物他不是很在意,只要纸币在殖民地推广下去,以实物工具为基础,每年就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银币。 考察了一下这里的土地,很肥沃,据向导说每年的雨水很充沛,也是有季节性的。 这里比较适合种植烟草、靛青、棉花之类的经济作物,再往北一点如果土地还是这样肥沃,倒是一个完美的玉米和小麦的商品粮基地。 这里的人应该知道了铜的存在,因为陈健拿出铁器的时候他们都茫然无知,但是对一些青铜的物件却不断重复一个单词,看来是见过。 从村落那些人的生活状态,大致可以推断这应该处在奴隶制的时代,那些自然村社每年叫缴纳大量的实物贡赋,他们不是奴隶,但也比奴隶好不到哪去。 也就是甘薯、玉米之类的食物产量尚可,土地肥沃,因而可以在极端低效的种植条件下保证温饱。 随着远征队继续深入,奴隶制的痕迹也越来越明显,一些大片的土地上许多人在一起劳作,上面种植着各种这边的作物。 这支远征队也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很多人驻足停下,好奇地看着这群穿着与服饰与他们完全不同,但是模样肤色却相差不多的人,对他们身上背着的火枪、带着的八角帽和一些小挂坠之类的充满了好奇。 终于,一条可以称得上是路的路出现在眼前,一座木头和石头搭建的城市矗立在远征队的眼前。 早已经得到消息的城中人物早早地来到了城外,如临大敌一般,集结了数百人的军队,握着木制的长矛或是长棍。 有些人的身上披着犀牛或是鳄鱼皮做的甲胄,地位稍高一些的手拿着打磨的十分完好的石头武器,或是一柄青铜的长矛或是极短的短剑,还有石头箭头的弓箭。 陈健看到了几匹马,马的后面拉着很原始的战车,看上去不像是冲击用的,而应该仅仅是用来乘坐的。 数百人的士兵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一个人,年纪大约在三四十岁,极为雄壮,这应该就是这座城的城主,也可以叫国王或是方伯,总之不会是首领,毕竟已经是国家或是城邦了。 围绕在这位国王四周的,应该是贵族或是祭司阶层,身上似乎有金饰或是铜的饰品,象征着自己的高贵地位。 陈健估计了一下这座城市的大小,估摸着不算奴隶只算城中算是人的人,也就几千人,这也算是一座相当大的城市了。 远征队的人握紧了手中的火枪,并不害怕,真要打起来自己这三百人可以顷刻间消灭掉对面的军队。 向导跑过去,跪在那国王面前,嘀嘀咕咕地说了一些什么,不断地用手比划着些什么。 看得出,那国王与身边贵族祭司们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还有丝丝恐惧。 等了许久,终于有位应该是祭司的人出面,走到两队人的中间。 陈健也迈步出去,用学到的这边的礼仪行礼之后,从身后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天平。 在天平的一边放了一个玉米棒,而在天平的另一边放了一把这边没有的麦子。 简单的动作,终于让对面明白陈健的意思是要交易。 那祭司回去说了几句,国王又说了些什么,向导从地上爬起来,比划着告诉陈健,国王已经允许交易了,但是不能进城,只能在城门外。 陈健赶忙拿出了一个透明的玻璃杯,一瓶都城产的陈年老酒,还有一柄坩埚钢打造的短剑,奉了过去。 国王的神采顿时明亮起来,把玩着透明的玻璃杯,旁边的贵族祭司们纷纷祝贺。 等到陈健拿出钢剑,将一截木头砍成两段之后,那些人终于发出了一阵阵的惊呼,国王则收回了短剑,态度也变得温和起来。 陈健抓起一把泥土,在里面放了一粒玉米种子,随后又摆出一个玉米棒子,从玉米棒子的上面抠下来几粒玉米递过去。 示意自己想要在这里种植、收获,可以献上一定的收成作为赋税义务。 祭司们大抵猜到了是什么意思,给出了一个考虑的手势。 如果是奴隶制,那么土地是国王所有的,包括村社土地都是不能买卖的,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连山川河流都收为国王所有。 这种小城市所能控制的土地也就在几十里的范围,范围之外的那些人基本都是村社,具体的统治方式也就不得而知了。 但有一点陈健很清楚,收税也是需要极高的组织力和水平的,土地贡赋和完美文管体系下的税收完全不同,很可能就是分封一块土地,缴纳定数的贡赋就行……据陈健估算这点贡赋且不说能不能用玻璃珠抵偿,就算收粮食也不过是垄作模式下百亩地就足矣。 站不稳脚跟、没有学会语言之前,有些事就不能做。 这件事对方还没有给出答案,但是可以贸易的事总算是定了下来。 一百名远征队的士兵负责收集个人的口袋和里面的货物,用巨大的棉布铺开在地上,将各式各样的货物摆放在上面。 剩余两百名远征队士兵则拿着枪严阵以待。 棉布上的货物琳琅满目,锋利的铁器、玻璃、棉布之类的货物在这里大受欢迎,引发了一次狂潮。 三天之后,陈健收获了大约四公斤的黄金,一万多斤的玉米和数量不等的地瓜、南瓜之类的种子。 此外,还换了一百三十头羊、四十头牛和七匹马,这些东西最为昂贵。 这里能交换的东西很多,看得出经济发展的也还行,棉布之类的这里也有,但是陈健用不到。 至于陶器之类的玩意,在陈健眼中更是一文不值,也有牵着奴隶来换的,但是陈健没必要花这个钱。 又在城外等了几天,总算是有了一场宴会,吃着玉米粒、鱼和奇怪食物的宴会,顺带看了一场处死奴隶的祭祀。 宴会之后,一位祭司跟着陈健去了船队停泊的地方,在目睹了那些比城市更高的大船之后这位祭司不知所措,惊恐不安。 之前的地形勘探队利用船上携带的热气球和望远镜,选定了一片夹在两条河道之间的土地,大约五十里方圆,五百多平方公里。 这还不包括海边的一些土地,沿河点缀着几个村落,因为农具落后的原因,这片肥沃的土地并没有被原住民开发。 这些土地的代价,是每年六千枚玉米棒、四百筐土豆和两千个南瓜,如果发生战争的话这边还要出一些士兵,还送了陈健一根象征权利的有金箔包裹的人皮鼓。 虽然计数的方式不同,写数的方式也不一样,不过数字这东西总是通用的。不管是十进制、三十六进制或是二十进制,只要掌握了方法数字反而是最容易掌握的。 对于此时的生产力水平,这是一笔很高的贡赋,从某种意义上陈健这伙人也算是一个臣服的小邦。 等到分派土地的祭司走后,有人问道:“这算是怎么回事?” 陈健笑道:“不算怎么回事,类似朝贡嘛。这点东西也不多,一百亩地就能种出来,这片地开发好了,怎么也有个十几万亩。” “不是东西多少的问题,而是凭什么我们要把东西给他们呢?” “因为这是他们的土地啊。不管我们承不承认,至少他们认为这土地是归国王所有的。” “我们应该按照我们的规则来。我们可以制定规则。” 陈健点头道:“说的没错,制定规则,这是极好的。但是,这个规则怎么定?凭拳头大,谁拳头大谁就占有?那我们所追求的东西又为了什么?” 兰琪在一旁笑呵呵地,等陈健说完后,她补充了一句道:“所以我们的规则一定要普遍适用,不仅仅是我们能接受,也要更多的人接受。这样才能形成我们定下的规矩。这土地……凭什么是国王的呢?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这个关键的点只要找到,不仅仅我们会相信,这里的奴隶会相信,恐怕那个叫杨森的白色人种以及他们的同族也会相信。” 有人恍然大悟,有人半知半解,陈健微笑,示意兰琪说完。 “土地,没有劳动不会产出粮食。所以,土地的所有权应该是归所有在这里生活的人共同所有,拥有使用权,而粮食归劳动者所有。既然这里有奴隶,这里有要缴纳大量贡赋只有义务却没有权利的村社,我们为什么不在人人平等的基础上建立一个包含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劳动者的家园呢?” 陈健接着兰琪的话道:“是啊,这和谁拳头大完全不同,当我们在这里站稳脚跟,学会了这里的语言……下一步就是打倒贵族、践踏王权、分田分地真忙,诉苦、痛斥、传播科学技术与文字、建立属于生活在这里的人的权利与义务对等的家园。石器时代有价值的土地,和马耕铁器耘耕机时代有价值的土地,是不一样的,我们又不是在人均两亩地自己想要就要吃别人的地方,和这里的奴隶农奴村社并无矛盾。” “这就是我们的规矩,放到任何一处还有王侯、祭司、教士之类占有土地却不用缴税只有权利而无义务的地方都普遍适用的规矩。我们就是要打破一个旧世界,所以我们为什么要依着他们定下的规矩玩?” “至于拳头大……我们中的很多人,在故土的时候,就是拳头大的那群人。如果是为了这个规矩,我们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对短视的商人而言,凭借武力抢夺烧杀乃是第一选择。可是对于一个人数众多、有资本有学识有管理能力的党派来说,这种短视的选择是不必要的,就算建成商品倾销地也得有人买有东西换才行。至于联合上层的间接管理百多年就会爆出民族主义觉醒,还不如直接用意识形态代替——以史为鉴,巴依老爷们与活佛们治下的奴隶对于翻身做主人很有兴趣,而这里只有原始宗教且没有文字与宗教认同,那就更简单了。 第六章 诱导口供 就如今面临的现实情况,船队中的人还是相当乐观的。 正常的自发殖民死亡率极高,医疗条件、技术、食物、管理水平等等这些因素,导致了正常世界线的初始殖民死亡率在百分之五十以上。 但陈健为这一天足足准备了五年,从钱到人到技术再到组织甚至意识形态和人文理念,都埋下了初步的种子。 选择移民这里的人,要么就是穷的过不下去,要么就是被这种普遍适用的意识形态所鼓舞的理想主义者。对于前者,只要能够活下去,他们可以承受艰苦的劳作,撑过最开始的三五年左右的开垦期,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里的纬度稍微低了一点,优点是热量充足,可以一年两熟或是三熟,房屋的建造不需要考虑取暖,冬天也不至于冻死人。缺点是这里蚊虫很多,可能出现疫病、热病、疟疾等等古怪的疾病。 只要提前预防、做好城市的规划和排污工作,以及数百年已经养成习惯的非开水不喝的习惯,以及对一些草药的掌握,问题应该不大。 在内部统一了意见后,新的移民城市的建设也就提上了日程。 在岛上已经完成了基本组织结构的移民们很快推选出了代表,八成都是墨党成员。与墨党的自身组织的委员会们聚在一起,开了个移民会议。 原本准备宣读的种种条例、宣言,在讨论后决定搁置到三年之后雇佣合约到期、基本学会了本地语言、移民地建设大致有了雏形之后再说。 会上经过讨论,大家为这里起了一个名字,叫“大荒城”。 暂时粮食还够吃,地瓜马铃薯南瓜之类的东西,也可以短期收获作为食物的补充,加上船上准备了足够这些人吃一年的粮食。 只要准备好粮仓、将带来的那些猫快速繁殖起来,大荒城的粮食问题不用太过担心。 考虑到后续源源不绝的移民,必须要规划一座城市。 城市可以沿着河口朝海边扩展,既要考虑到源源不断的移民,也要考虑到将来同化后的本地人,以及将来的港口运输的优势。 这里树木繁茂众多,完全可以搭建木屋,但是街区的规划必须要提前做好准备。 从无到有的建设,陈健算是轻车熟路,而且这一次有大量的新技术和技术人口作为支持,并无压力。 论种地的实际经验,这里没有人被陈健这个从用石头到用牛马玩了整整一辈子的人更为熟悉。前一世练习了极多的组织能力也在这里发挥了作用。 一片规划图就制定出来。包括连片的将来的家庭大农场、城市、港口、土木防御星堡,虽然还停留在纸上,但终究会实现的。 ………… 等叮叮当当的伐木声响彻这片宁静土地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份了。 除了偶尔和那座小城进行一些贸易外,大荒城内严格管理,基本没有和外界进行太多的接触。 倒是有些贵族或是祭司的子女偶尔会来玩,城中的人也尽量友好,会准备一些城中人很难吃到的食物招待他们,并且会送一些小玩意作为礼物。 两个月的时间,陈健掌握了很多的当地词汇,即便不能熟练对话,但是一些简单的交流却可以做到。 在党内的,陈健的本地话掌握水平算是很低的,他的心思主要放在了被救回的那个叫杨森的白人身上。 如今看似一切美好,但实际上差距陈健很清楚。 西边那群人用了一百年,无数的人命堆出的航海经验,远不是共和国这边能比的。 虽然一些技术算是领先,可是水手、船长的差距在人命堆出的经验面前还是差很多。他这一次航行到这边,是运气。相对于西边随便划拉划拉就能抓出成百上千可以穿越大西洋太平洋的船员船长,至少还要有十几年的追赶时间。 但凡进步,都是死人死出来的。 此外,陈健还需要从杨森嘴里得到他想要的“部分真相”,花了大量时间套话。 他知道的东西不能说,而自己这批人又是出海看世界的第一批人,很多材料很可能会影响到共和国的种种政策,如果那些官员们不是那样迟钝的话。 借助语言不通的优势,陈健旁敲侧击,不断引诱杨森说出他想要让别人知道的消息。 制造“部分真相”的消息,他十分擅长。 杨森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陈健利用的工具,在与陈健这位年轻的舰队司令和被他误认为是修女的兰琪的交流中,一点点地落入陈健的圈套。 登陆后不久,陈健用手势和杨森做了一番沟通,示意作为搭救他并且将他带到这里的船票,一共是二十个银币外加他的所有枪支和工具,他需要用劳动偿还。 很快,杨森就明白什么叫不劳动者不得食的政策。 的确,这里不是配给制,每天工作都会发钱。这钱却不是杨森所熟悉的金银,而是纸币,但是同样没有纸币就没法在这里买到食物。 在明白纸币和银币的兑换比之后,杨森明白恐怕自己至少五年之内都不可能离开。他也明白在这种地方,离开也是痴心妄想,没有船只四周全是大海,完全没有能跑的地方。 每天的劳动之后,陈健和兰琪都会来和杨森闲聊,但是问题基本都被陈健控制住。 从最开始的国籍、国旗开始,陈健不断地诱使杨森说出他想让别人知道的真相。 比如故意拿着一块枫糖送给杨森,然后指着一棵树割开口子,示意这糖是从树里提炼的。 而杨森则指着外面种植的玉米,示意他知道的糖,是从一种类似玉米的植物中提取的,而且颜色就像是硝石一样。 由此又谈到这些植物在南方的海岛上有很多人种植,尤其是西班牙人的种植园里有很多。 本来,甘蔗这个此时根本见到的作物,却被陈健引诱着让杨森说了出来。 靠着这种话题引诱的办法,两个月的时间,随着兰琪一些低地德语的词汇逐渐丰富,一份陈健想让人们知道的“真相”也逐渐炮制出来。 船队中的人逐渐知道,在他们栖息的这片家园的西边,还有一片大陆,大陆上有很多的国家,这些国家经常打仗,而杨森所在的国家正在和一个叫西班牙的国家打仗。 过来那些国家继续往东,有个叫印度的富庶的土地,那里盛产类似辣椒、花椒之类的调味料香料和棉布、黄麻、稻米。 在印度的旁边,还有一个赋税的国家,那个国家的人和这些人一样,很富庶很庞大,而且有精美的瓷器和丝绸。 这里的人们这才知道,原来世界真的如此宏大,真的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国家和奇奇怪怪的相似与不同。 后来又谈到了西班牙这个国家,人们才知道原来就在故土和这里的南边就有西班牙的土地。 那里盛产甘蔗、黄金、白银、染料和一切值钱的东西,这个西班牙是个富庶而强大的国家,有比这支船队里最大的船还要大的帆船…… 从杨森的角度来看,西班牙的确是强大到没边了,这也正是陈健想让人知道的部分真相。 然而,事实上,西班牙基本可以沦为自动取款机了。 且不提战争,就是合法的贸易,西班牙也迟早药丸,更别说北边这么近的距离就有一个人口三千多万的共和国。 西班牙的诗人曾经这样颂扬自己祖国的伟大: 让伦敦满意地生产呢绒吧, 让荷兰满意地生产条纹布吧, 让佛罗伦萨满意地生产衣服吧, 让西印度群岛生产海狸皮和驮马吧, 让米兰满意地生产织绵吧, 让意大利和佛兰德生产它们的亚麻布吧, 我们的金币会满足他们的。 唯一可以证明的是, 所有的国家都会为马德里训练熟练工人, 而马德里是所有议会的女王, 整个世界服侍她, 而她毋需为任何人服务。 换句话说,有钱任性。干活的都是土鳖,我有的是金银,你们都是为我打工的穷逼。我们西班牙不需要发展任何的工商业,因为你们发展的工商业都是为我们服务的…… 基本上这么说也一点没错,冒险家们一次次地刷新世界纪录,动辄带回让人惊恐的黄金白银。 这样一来,整个国家都弥漫着一种一夜暴富的幻想和贵族气息。 稍微有能力的,都想着往外跑去弄金银;国内的集权还没弄完,各地税卡林立,工商业想发展也发展不起来。 大量的金银用来购买明朝的瓷器丝绸欧洲的棉布毛皮,数量十万的常备军,丝毫不知道战略收缩从爱尔兰到土耳其到处打仗,钱能多的荷兰人随意抢劫一次运银船弄到了价值二十个东印度公司股本的金银币…… 然后还慷慨地放开关税、对内却征收重税,用一种国际主义精神,把自己当做市场无私地帮助北边的穷邻居们完成了手工业革命。 当然,这个被打乱的世界线,很快就可以把这首诗改一改了,比如那些盛产棉布、驮马、呢绒的地名。 这是陈健知道的历史,说它是自动取款机一点不冤枉。 但是,陈健想让大家或是国内知道的却完全不同。 众人从杨森那里知道的,是在南边有强大的西班牙,这个国家有最多的金币和银币,有强大的军队和舰队,有喜欢灭国的传统,有三百人灭掉一个上百万人口的帝国的奇迹…… 这就是从杨森口中知道的部分真相,一个尼德兰人嘴里的西班牙;一个处心积虑让国内的军方、官僚、商人们把注意力放在南边而不是这边的人想让人知道的西班牙。 第七章 资本暂时唾弃的土地 在这样的真相文背后,移民区召开了一次关于未来的党委会。 会上,兰琪先读了一遍以杨森的视角所得到的外面世界的消息。 随后陈健做了关于今后局势的分析报告。 “先说说咱们的移民地。据我分析,至少在十年内,咱们这里将会是一片净土,至少不会有太多的干涉。” “首先,国内的财阀、官僚和资本不会把目光盯向这里。不论是打仗、投资,都需要有利可图才行。” “咱们故土南边的热带的肥沃岛屿可以种植甘蔗、榨糖、开采黄金白银、捕捉昂贵的海狸皮……” “而咱们这里,短时间内基本上可以说,完全就是赔钱的。就像是自由资本的运河可以出现在南安的矿区和闽城,但自由资本的运河不可能出现在贫困的山区一样。同样的十个银币,投入到热带岛屿上可以赚到十个,而投入到这里,却可能赔的分文不剩。” “假设这里没有金银,也不能种植甘蔗,在短期之内愿意来这里的只有两种人:穷的活不下去的;国内起义被镇压被判刑的。显然,国内正在进行的手工业机械变革会批量催生这两种人,这对我们是个好消息。” “等到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后,大量的人口和开垦的土地让这里变得有利可图的时候,咱们也一样站稳了脚跟,他们想把手伸到这里却也很难。” “所以,一旦环球航行结束、一旦外部世界的消息传遍故土,大量的富商会把精力放在南边的热带上。贸易、开垦种植园、挖掘金银矿等等这些,国内也会把重心放到那边。甚至于……很可能在那边也如杨森说的一样,会用奴隶,这很有可能。” “尤其是闽城已经建立了航海保险公司、股票交易所、期货交易和大贸易港汇拢了大量的资金之后,这些资本会变成一个人。而这个人的人格,就是追逐利润,南边热带的利润太大,他们会疯了一边往那边钻。” “南边热带的巨大价值,会让那些大家族、陆军海军的人蠢蠢欲动。而除了咱们,国内不会有强大的势力和资本把目光盯向这边。愿意来的没钱,有钱的钱会带着他往南走而不是朝这来。” “这是毋庸置疑的规矩,除非以强大的组织力和国家的意志来改变:比如知道这片荒芜之地的巨大价值,不计投入朝这里移民开垦成新的国土。如果国内那些人能做到这个份上,那也不可能有咱们活跃的空间。” “所以至少十年之内会这样,咱们有足够的施展空间。” 对于陈健对未来局势的分析,众人还是觉得新奇,这毕竟是第一次有人尝试用另一种视角去对未来的走向做出推测。 众人虽然有些地方不太明白,可是内部逻辑没有问题,并不能做出反对。 有些道理很简单,就像是在石器时代最适合发展的土地,却未必是后铁器时代最富庶的土地。反过来,后铁器时代最富庶的土地,在石器时代却未必能发展起来。 此时的殖民与资本流动的主流方向是热带,而非温带。甘蔗种植园、胭脂虫养殖染料园的利润,百倍于开垦土地种粮食。甚至于更北一些的近寒带,资本都更愿意光顾,毕竟那里还有昂贵的毛皮。 陈健现在整个干起了农垦总局和生产建设兵团的活,可惜没人给他发勋章。这是逆资本规则的投资,值不值得那要看百年之后,可惜资本本身不会有这么长远的目光,太短视。 但这种短视也为这群理想主义者和心怀不满的分子留下了足够的闪转腾挪的空间,算是好事。 在讨论了一会后,台下的人基本认同了陈健对未来局势的分析。兰琪暗暗点头,她心里大约也是这样想的,但却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和逻辑表述出来, 有人站起来问道:“那咱们这边还有什么可利用的发展机会?” 陈健挂上一张纸,大致标出了故土、热带群岛、杨森嘴里的欧洲和这片移民地的位置,没有那么严格,只是用方块代替。 “两年之内,咱们的目标是能做到粮食自给自足,保证足够的粮食耕地。这个问题需要更多的牛马、新的耕种机器,这个我来解决。” “既然所说的那个西班牙在南边的群岛和另一片大陆上,他们也需要棉布、粮食、牛羊之类。这是咱们的一个赚取银币以继续开垦的机会。” “咱们要在这里种植棉花、靛草。利用新的水力纺纱机、梳棉机和手拉织布机之类的东西,生产廉价的棉布。在五年之内让这里的女人将这里发展成纺织中心。” “组织一批探矿队,沿河而上,在三四百里的周边寻找各种矿石。咱们组织在国内那边的主要活动范围,是煤矿、铁矿、冶炼厂、玻璃厂、化工厂这些地方。技术人才咱们不缺,国内的学校也源源不断地培养着人才。如果有可能,在五年之内建立冶铁、钢锭、玻璃、化工、简易机械和武器枪炮的各种作坊。” “向西出口到杨森所说的那些国家,靠咱们的技术优势出口他们的国家。国内的商人可以垄断南方的贸易,而这边的贸易必须被咱们捏在手里。” “人口咱们不缺,一边可以批量移民,另一边咱们的党组织可以在内部组织迁徙,再者本地的人口也可以作为劳动力,但是首先要干掉他们的贵族和祭司阶层。” “对南方西班牙那些岛屿和大陆的贸易,会在十年内达到高峰,之后才会有更多的水手、船员开始尝试这边的贸易,甚至去更远的地方。而这十年,也是国内逐渐明白该怎么和外部世界交流交往并获得利益,等他们反应过来后,咱们这边必须要站稳脚跟……争取,成为第三十七个郡!” “如果一切顺利,十年之内,国内将有至少四十万人因为新的水力机械和农业机械的冲击无以为生。这就是咱们的机会,也是咱们必须要争取的。既要防止国内的守旧派利用,又要防止激进派们掀起革命,尽可能把这些人带到这里,哪怕能来十分之一,万事最难的开头就算是完成了。” 关于未来十年的规划,看似宏大,但是可操作性众人都觉得很强。 闽城很多地方都被组织渗透了,陈健又是数一数二……一旦标准石油作坊开始大规模销售都不用数二,就是闽城最大的资本家。 党组织最活跃的矿区、大作坊,在那里的基层组织力可以利用;陈健一手经营的钢锭、玻璃、化工这几个大作坊,完全可以大规模的技术转移。 大量和蓝翔技校签订了就业合同的学生还有一年就到了收获期,这都可以源源不断地往这边送。机械原理、钻井、炸矿、建筑等等算是闽城第一批半科班出身的学徒技术工人,不管是否愿意都会被批量地送到这里。 数年的默默地看似无用的准备,基本算是有纲领的党组织,不算穷的资本,一旦确定了目标,就会迸发出远超这个时代的强大力量。 会后,兰琪问陈健道:“你什么时候回闽城?” “要过些时间。等风向和海流,另外还要看看这边的粮食状况,至少等第一批土豆和地瓜收获之后才能回去。这次回去还要准备大量的牛马、机械以及第二批移民。故土还有一些事要处理,还要组织一次尝试性的环球航行。怎么,你想家了?” “那倒没有。本来家里衣食充足,如果不干点什么也会觉得无趣。再者,我已经真的喜欢上这项事业了,我已经不是那种你所说的吃饱了撑得的人了,因为我知道这些人到底要什么,而不是把自己以为他们想要的东西加在这些人身上。” 兰琪微笑着用手抚弄着一株已经生长起来的南瓜,笑道:“有什么事业,比改变整个世界更为壮阔呢?想要改变的人,用着不同的方式,我也选择了我喜欢的方式,没什么遗憾。就像你在都城的那个小美人,用她的方式改变着,甚至她都不知道她在改变着世界,但世界却真真实实地被改变了。而我知道我要改变世界,并且至少现在看来咱们的组织的设想并非空想而是可以实现的,我真的很高兴。” 陈健看着面带着微笑的兰琪,说道:“对了,你还是抓紧时间去学学那些语言吧。等到环球航行的时候,最好你能一起去。一方面收集一些那边的史料,另一边也考察一下那边的各种生活方式和国家构成的方式。” 兰琪点头道:“我知道的,而且我也很喜欢冒险。你知道吗,我每年春天或是秋天,都要去打猎或是远足的。我和你不一样,我家很富裕很有钱,可我又是女的,所以曾经即便心里装着世界与冒险,却只能把这份心思化在狩猎或是赛马之上,不然又能做什么呢?好了,我要去学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了,再见。” 转身离开的时候,陈健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话。 “喂……不要恋爱,要是怀孕了可就不能乘船……” 说到一半,陈健顿时反应过来,这可以算得上是骚扰了,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或许就是害怕失去或是像是狗护食一样的心态……而且用了这样一个可笑而又看似光明正大的理由…… 陈健看到兰琪忽然愣在了那里,背影停顿了半刻。 他的脸腾的一下红了,觉得此时此刻太过尴尬,心里骂了自己无数遍,却实在找不出一句可以化解尴尬的语句。 好半天,兰琪没有回头,不再发愣,背着陈健挥了挥手,似乎很随意毫不在乎的说道:“你放心。我知道的。” 可看似说的漫不经心,脚下的步伐却乱了。 匆匆离去后,陈健不知所措,站在那里回味着你放心这三个字,自觉千滋百味浮想联翩,实则或许只是对方太过尴尬脑袋一片空白慌不择句的一句回答…… 第八章 继续向南 那次尴尬的对话后两个月,终于到了第一批马铃薯收获的季节。 在新开垦烧荒的土地上,只种植了马铃薯和南瓜作为主食,剩下的则种植了大量的这里的新的蔬菜。 至于麦、稻、玉米之类的作物,众人听从了陈健的建议,并没有种植。 一如当初在岛上一样,最先修建的建筑依旧是学堂、法院、议事会政府和军营,严密的暴力机关说明这里不是无政府的自由。 除了这些建筑,还建起了一座农业研究院。 里面暂时只有两个人,暂时并不担负改良种子之类的任务,而是负责记录。 每天用温度计记录这里的气温变化、记录风向和大小、用漏斗计量器测量降雨量。 此外,在农业研究院的周围,还种植了这里的作物。这两个人还要负责记录这些作物需要多久可以发芽、开花、结果,以及是自花传粉还是异花传粉。 看似轻省的任务,可是真正做起来并不简单,每天都要盯着温度计,每天都要盯着云彩的变化…… 这不是一片自发的移民之土,而是有目的有计划开发的土地。 在获得年降雨量、积温之类的数据后,才会大规模种植那些生长期较长的粮食作物。 马铃薯和南瓜的种植在陈健的指点下获得了丰收,虽然开垦的土地不算太多,可是这些收获的马铃薯和南瓜保存得当的话足以支撑两到三倍的人口。 与这里的人的种植方式不同,陈健没有走歪路,也没有走小农种植的路,而是走了最适合大农场的一种种植方式。 由女人将马铃薯按照芽口切块,马拉的木车从垄沟中穿过,木车的后面坐着三个女人。 就像是流水线操作一样,坐在上面将马铃薯的切块按照固定的距离抛下去,后面的马车拉着浅犁铧将土厚厚地覆盖上。 收获的时候也是一样,不是靠人去挖,而是不计大约十分之一的损耗,用牛马拉着犁铧直接起出来。女人只需要蹲在后面用口袋装满,然后男人再把这些口袋抗走。 这不是适合小农的生产方式,因为犁铧经过之后,很多的马铃薯都被犁铧切开,或是因为没有深翻导致大量的马铃薯仍旧在地下。 但是面对如此多的土地,精耕细作的生产方式并不适合。 即便有浪费,一亩地三千斤的产量也足以惊人。这里土地肥沃,又是新垦地,肥力不是问题,制约马铃薯产量的只有种子。 一千多人的口粮,按照每天两斤土豆来算,一天也就需要一亩地。一千多亩地用这种粗犷的耕种方式易如反掌。 如果土豆不算主粮,这里的生活也算是瓜菜半年粮了。从收获之后,每天食堂的食物也变成了煮土豆、土豆块、土豆片、土豆丝、土豆泥、烤土豆、炸土豆……配菜就是南瓜汤或是鱼汤。 在收获之后的第二天,隶属于这片土地上的村落的原住民们得到了一个消息,可以在三天内随意在收获后的土地上捡拾土豆。 这是移民们和这片土地上的村社的第一次正式交流,距离缴纳贡赋的时间还早,秉持着大家做出的决议并不和他们发生太多的接触。 村社的人以为这是一种徭役,村中长老安排了一些平日里不听话的人去。 然而当天晚上这些人回来的时候,却让村里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这些人告诉村社中的人,那些人的地里很多的土豆,埋得很深,但是如果带着猪去的话,可以轻松地挖出来,只是那些人懒得去挖。 他们描绘了自己看到的场景,装的满满的土豆堆积如山,那些外来的人正在挖坑储存…… 而这些村社中以为是服徭役的人,每个人都得到了一百多斤的土豆。村社的人这才明白,这不是去服徭役,而是真的是去捡土豆。 第二天周边五个村落的所有人,男女老少一起出动,开始在那些收获过的土地上挖掘着土豆。 因为他们没有犁铧、没有铁器,所以土地太硬,他们种植的土豆长得不大,而且总容易绿皮。可这些人的土豆不但没有绿皮,而且还很大。 这些村社的人彻底糊涂了,这位城中人不但不用他们服徭役,而且似乎并不在意每年应该缴纳的收获,否则的话不可能让他们来自由地捡这些土豆。 两天后,允许自由翻土豆的日期截止,那些翻耕过的土地也被这些人挖的千疮百孔松松软软。 大荒城内的移民们为这些村社的居民准备了一场“丰盛”的晚宴,大量的鱼、鳄鱼、野猪之类烹调过的肉食;船上携带的大桶大桶的烈酒…… 这些对于村社的人来说,都是珍馐。 既然有这样的宴会,显然,大荒城的人并没有准备把这些人当奴隶。 大荒城内的最高权利机关国人代表大会早已统一了意见:人的自由之类的党内意识形态不允许奴隶。 这里不是热带种植园、不是仙人掌胭脂虫养殖场。这里的资本持有者也不是那些自发的逐利性资本,而是一个拥有了暴力机关的政府,一个不准备把这里建成单独的种植园和农产品产地;而是对欧洲和南方热带殖民区倾销纺织品、玻璃、钢铁、工具、火枪和农牧产品的工农业混合移民区。 需要的是家庭农场、雇工作坊、大矿场和大水力工厂、大量的自由人口,而不是短期暴利的原材料产地。 很多人不反对奴隶,只是反对自己不是奴隶主,但现实总是可悲的,成为奴隶主的人终究是少数。当利润足够的时候,同肤色可以成为奴隶,同语言同种族甚至同乡一样可以成为奴隶:哪怕是很好听的同族契约奴,在契约期间生下的孩子也是奴隶,而且女人还要为妊娠期不能干活延长当契约奴的时间……千万别相信资本的善良,陈健明白这个口子一开,将来这片土地如果来了地球另一边的真正华人,也会遭受到非人的待遇。 从一开始就把路走正了,可以杜绝很多的问题。况且,人总是需要一点底限的,如果为了赚钱,陈健不必跑到这里来。 所以在这场宴会之后,陈健用磕磕巴巴的本地语言和这些村社的人交流起来。 每年的贡赋、村社的徭役、夏天的鱼干、冬天的贝珠等等,即便他们不是奴隶,仍旧要承担很多的义务,生活只能算是可以勉强维持。 他们很羡慕移民的生活。 陈健对于他们能够承担这么重的义务仍旧没有大规模逃亡表示满意,也明白逃亡什么的发生在生产工具革新之后,否则逃亡也活不下去。 这些人会是很好的劳作者。 在大荒城移民的邀请和生活的诱惑下,有个村社的人接受了陈健的提议:搬迁到大荒城来居住,成为和这里的雇工一样的人,一起开垦土地,等到五年后可以分到足够的土地。 对于大荒城的移民而言,土地足够,和他们没有竞争。对政府和组织而言,缺乏的是劳动力,以及一个同化融合的机会,以及可以稍微平衡的女性人口。 将这个搬迁来的村落的人口打散,分配到不同的生产小组当中,强制儿童入学接受文字教育。 这些人无非是换了一个地方劳作,他们并没有太多的抵触,相反对于每天的生活十分满足。 不久之后,城市规划和公共为生部门展开了一场新生活运动,开始宣扬一些常见疾病的防治、健康教育以及卫生条例。 一个小小的卫生用品作坊建立起来,只是一个七个人劳动的小作坊。 生产野猪鬃毛的骨柄或是木柄的牙刷,同时生产牙粉。 基于这个时代的牙粉是原始的,配料是磨碎后筛细的石灰石粉末、小苏打、磨碎后掺进去的肥皂粉、盐和少量的草药粉。 味道可想而知,使用的时候用牙刷沾一下刷牙。 船上携带的肥皂、碱粉之类的东西,也算充足,足以保证大荒城内所有人的使用。 洗漱、休沐、喝开水、禁止随地大小便等等各式各样的要求出现。 这是半强制式的,甚至用上了道德压制,但不是法律:这不是个人的事,疾病会传染,所以要以大多数人的利益为准,不能因为个人的自由而损害绝大多数人的健康权。 这也是一种灌输,让这里的人接受什么是有限制的自由、思考什么是绝大多数人的利益与共同的利益。 这场大荒城内的新生活运动进行的时候,上游的那座原住民城市的一位地位高贵的祭司得了疟疾。 大荒城的医生抓住机会,以故土用了数百年的青蒿治好了那位祭司的疟疾,赢得了城市上层的信任。 大荒城的人既不准备传教,也不准备和这些高层合作。 趁着这个机会,大荒城的人获得了可以自由在各个村社之间贸易、穿行的权利。 但是对贸易,大荒城的人兴趣不是很大。 统计人口数量、绘制本地地图、寻找矿产、观察社会的形态、倾听奴隶的怨言……这才是那些人的主要目的。 高效的党内组织迅速活动起来,每隔几天都有大量的笔记、资料、人口数量统计、土地数量测量等等的材料汇总过来。 专门的人员装订、整理总结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将这片国土的旧上层一扫而空的话,如果把村落集中起来管理,只需要大约七十名脱产公务人员。这些公务人员党内的人员完全可以满足,但为了保证同化还需要大约一万到一万五千名左右的移民。 这是个缓慢的过程,不能太过激烈,也不能准备不充足。讨论后做出的决定是用四年时间完成这个目标。 也就是说,至少每年需要大约三千名移民才能够做好充足的准备。在这之前,在这边的人还要学习这边的语言,加大和那些人的接触,以医药、救助为理由缓慢扎根,至少不抵触。 这个收拢移民的任务只能压在陈健的身上,如今的每一次航行都是充满的危险的,但为了共同的目标却又不得不去做。 眼看着冬天就要来了,风向开始变化,台风飓风的多发期也已经度过,陈健知道是该返航的时候了。 留下了大量的枪支和火药,四门大炮,装载着换来的各种种子、烟叶和少量的黄金,在十一月初陈健与众人互道珍重后,扬帆返航。 如果以私人的资本来看,这一次算是赔大了……那点黄金实在没有太大的诱惑。至于烟叶,培养出吸烟的习惯少说也要三五年,而且故土就能种植。 但如果以整个族群的命运来看,这场赔钱的买卖却是无价的。缓和矛盾国内至少少死几十万人,把内战的时间延长了。新的作物玉米地瓜土豆可以让养殖业发展起来,也能养活更多的人。 没有资本家会跑到大荒城来种地瓜和苞米,除非脑子有坑。 所以陈健还不能直接返航,要往南边走一走。不论是抢还是交易或是贸易,弄到蔗糖、胭脂红、橡胶、海狸皮、金银币。 他知道改变后的世界地图,虽然群岛和南美的模样改变了,但是大致位置是知道的。这就是最大的依仗。要赌,就要赌大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无非是死而已。 第九章 变化 新的一年降临在闽城,新年来临的时候陈健还在海上,努力地向前航行着,不知何处。 陈健在年初就离开了闽城,三月份从龟岛出发。按照闽城人的记忆,陈健在大荒城出航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年。 而距离嗟远山升为郡副守、主管市舶商务之事,已过去了一年半。 这一年半,闽城发生了很多的变化,那些悄然的改变越发深入到这个影响最深的郡城。 嗟远山真心感觉到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八个字的力量,兴奋于自己当初赌对了,扛起了当时看起来乱成一团的闽城。 当时的赌注终于在一年半后看到了回报,这回报是如此的丰厚。他在当初选择赌的时候,就想过回报,但却没想到这回报会大到这种程度。 他来闽城之前,闽城的局面并不好。 当时墨党四处活动,棉纺合作社运动如火如荼,底层和上层的承包商行会之间势同水火。 刚刚过去的矿工请愿风潮,也让一些人第一次见识到了雇工的力量,面对新的局面不知所措。风潮中投机商们的嘴脸更让闽城的矛盾变得难以压制,小报四处煽风点火,将人们积累的怨气一点点地宣泄出来。 墨党分子通过猥琐的合作社与造选民活动,虽然由于等级票权的原因不可能有太多人进入议事会,但这是第一次党派合力要发出声音。富户、大土地主和大商人们和行会对此战战兢兢充满警觉,到处挑唆事端,看上去裂痕深种。 旧的问题没有解决,新的问题不断出现。当时很多人都觉得闽城是个火药桶,稍不注意就会爆炸。 然而等到嗟远山上任之后,那些恐惧不安的人才发现局面并没有恶化到这种程度,相反似乎之前的那些对抗和裂痕只是人为夸大的一种假象。 这一年半的时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效果逐渐显现。 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经过这一年半的焚烧,渐渐竟有了燎天之势。 第一家官方背书的航海保险公司,借着开海贸易和闽城地理位置的优势,让闽城在两年之内成为了一个航海业中心。 陈健探出的新航路、经纬度的使用、东北信风的标注,让闽城很快成为从齐国港口前往南线贸易的毕竟之路。 一个小型的三角贸易开始出现。 闽河上游和闽城发达的手工业、新的玻璃、钢锭、煤油、炸药、碱、肥皂等等货物,从闽城装船。 向北到大河入海口进行一次贸易,随后在大河入海口装货,经过龟岛的港口继续向东到达齐国。在齐国装满货物后又向南折返闽城。 航海保险公司又让闽城港口的地位更高,一方面造船业开始迅速发展,以紫石英号为蓝本的新型货船广泛建造,更大型的船只也在尝试,更多的资本涌入到航海业当中,有海运保险作为保障,让他们更加安心。 另一方面,临近郡的货船也会前往闽城的港口,因为航海保险公司只在闽城港口办理业务。 临近郡的船只不断在闽城的港口停留,由航海保险公司的人登船检查货物、估算价值。之后船主会按照目的地选择不同的保险种类,需要逗留一两天的时间。 逗留的这一两天,让港口附近变得更加的繁华,越多越多的茶馆、酒肆、花柳街之类的场所也人声鼎沸。 作为第二把火的期货和股票交易所,更是逐渐成为了闽城的另一个中心,连带着附近的房价地价也在不断上涨。 许多闽河上游的大农场主选择在这里进行交易,他们有些不想经营只想着将土地出租出去。 而一些资本丰厚的人则抓住机会,租赁这些土地,种植各种可以进行期货交易的农产品。 甚至闽河上游两郡的一些大商人和附近沿海郡的一些商人也会聚集在这里,互通有无,寻找商机。 停靠在闽城的货船也会将各种大宗的货物放在期货交易所进行交易,或是用先订货后转运的方式赚取差价。 投机商们有了新的猎物,大量的闲钱涌入闽城,冲击着闽城原本的那些产业和行会。 南安煤业集团凭借水运的优势,不断兼并着其余的矿场,价格战还在继续,闽城的煤价比起两年前低了五分之一,即便这样有水运优势的南安煤业集团依旧有的赚,可是其余的煤矿已然支撑不下去。 煤炭的期货交易和低廉价格,让闽城的港口有了大量的运煤船,继续供应着附近一些郡县的用煤。 新的股份制公司的形式,也让闽城的行会出现了危机。 许多大作坊主采用募股的形式,以那本关于分工劳动的小册子为基础,建立了新的管理方式的分工作坊。 比如陶瓷作坊借助煤炭降价的时机,利用募集股本和分工合作的形式,开始扩张挤压那些小作坊。 比如印染作坊,利用化工作坊的漂白粉进行漂白、用新染料染色、开始使用温度计等等,弱肉强食,不断兼并。 不断有人失业,也不断有新的职业出现。混乱中充满了生机。 海运的优势、期货交易的优势、煤价降低的优势、开海贸易的港口优势……这一切,都让闽城的手工业焕发了新的春天。 轰轰烈烈的棉纺合作社运动仍在继续进行着,承包商和原本的旧行会已经撑不下去,彻底地名存实亡。 就在陈健出海后不久,科学实用技术研究院开始大规模销售手拉织布机。 大大小小的织布合作社经过一年多没有承包商和行会盘剥的积累,多少有余钱可以购买这种新型的手拉织布机。即便不能保证每个人都有一台,但是每个小合作社却可以保证集资购买一台。 这是合作社的真正目的,而非仅仅是为了对抗行会和承包商,将个人分散的资本集中在一起完成技术升级。 织布效率提高了,同样面积的棉布的织工用量比起从前减少了一半。 化工厂的次氯酸钙漂白剂的销售让闽城的棉布变得更加洁白,看起来质量更好,这让闽布成为了紧俏的货物。 每天在期货交易所交易的布匹也是源源不断,不断有商人到这里购买后装船运走售卖。 棉布的畅销,让棉花和棉纱的价格上升。 一个熟练的织布工,利用手拉飞梭织布机,可以让六七个纺纱工的纱线供不应求。 那些将纺纱作为副业的家庭,收入也比之前有所增加,看起来日子真的是越过越好了。可能在闽郡之外受到了闽郡棉布的冲击,但是技术传播的延后性却先让闽郡繁荣起来。 闽河上游的大片土地开始种植棉花,轧花机和期货交易也让这种趋势进行的更加顺利。 期货与股票交易的这把火,烧的最烈的时候是在十月。 这个十月是标准石油作坊募集股本后的第二年,虽然陈健不在,可是作坊内部的会计部门仍旧按照之前定下的,将销售收入以清单的形势完完整整地写了出来。 这些股票的拥有者获得了第一次分红,扣除掉公积金外的利润,让每个持股人每份股票获得了两个银币的分红。 大量的人在旬休日的时候,排着长队去商社领取自己的分红。 谁都知道,将来的分红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稳定的。煤油灯已经开始大规模在沿海地带销售,在中层逐渐代替了蜡烛或是油灯,并正逐渐往底层家庭蔓延。 人们相信,用不了多久,蜡烛或是灯芯脂肪草之类的东西,将会在沿海郡县绝迹。 当初画的大饼,似乎已有了开始收获的意思。虽然有消息说,可能要对煤油征税,但是即便征税也不可能挽救那些蜡烛作坊或是专卖鲸油的几个家族,而且一旦税种太高,会让持股者坚决反对。 有消息说等到陈健回来,可能会发行更多的股票,也可能会去全国其余地方开采石脂炼制煤油。还有消息说可能会成立新的股份公司,人们确信陈健总能抓到赚钱的时机,沿海各郡的资本跑到了闽城,等待着陈健回来,他们也相信陈健这一次去外面寻找未来一旦成功将会带来新的商机。 这两把火,只是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就算没有这两把火,随着海贸进行和新航路的开辟、煤炭降价和织机革命、被挤跨的行业的闲置资本等等,都会让闽城繁华,从而缓解矛盾。 但这时机,却是嗟远山上任之后开始厚积薄发。 而第三把火,也在一年半后为嗟远山带来的无数的夸赞。 原本脏兮兮的贫民区,第一批建造起来的红砖低矮楼和配备了楼下竹管自来水和全新的公共厕所,让闽城有了一股真正的城市的味道。 拆迁的贫民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套筒子楼居住,许多带着原始相机和帐篷暗房的人在这片改造的贫民区拍下照片,颂扬这才是城市应该有的模样。 商社、股交所、保险公司这三座新兴的建筑和连接港口的硬面路,让每一个来往闽城的人都能切实感觉到闽城日新月异的变化。 这三把火随着报纸、书刊和黑白照片,以及闽城纺织业的繁华,让嗟远山收获了太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上任之前,唯一让他揪心的就是活动频繁甚至开始涉足郡议事会的墨党,可是上任后不久这个畸形的怪物就分裂成了诸多流派的进步同盟。 除了在救济慈善之上依靠党产继续维持之外,原本拧成的一股绳瞬间散开,不同的派别之间已经难以齐心。 唯一齐心通过的一项郡议事会法案,不过是累进救济金缴纳制度,这是唯一一次进步同盟的所有在议事会的成员一致通过的决议,依靠人数优势和舆论宣传完善了这一郡的法案。 之后的几次提议,各个派别之间互相掣肘,根本不能达成共识。而进步同盟内为数不多的声望极高可以确保内部意见一致的人……要么出海去寻找未来、要么单独组党。 嗟远山长松了一口气,也听说前年七月份那群人吵得厉害,还听说是陈健给了坚持团结派会心一击导致了墨党正式分裂。 他不晓得陈健是出于什么目的,但却明白这个现实似乎对自己很有利,不用担心这群人会做出什么大事来。 陈健那一派这一年都安静的很,猫在南安的矿区和学堂,似乎不再过问闽城的事。进步同盟为主体继续进行着合作社改良运动和消费合作社运动,极端激进派被通缉绞死,还有些派别认同绝对集权认为嗟远山是希望…… 总之,在嗟远山上任之前看起来可能轰轰烈烈的对方风波似乎烟消云散了。 而嗟远山明白了一件事:走进步同盟的路,让进步同盟无路可走。 在进步同盟的合作社运动初见成效后,又发起了闽郡的消灭天花运动。于是嗟远山为此争取到了一笔还没有算作国税的印花税款,又从富商那里募集了一些,将这个运动的名号捏在了闽郡政府的手中,具体还是进步同盟的人执行,但是给予了大量的金钱支持。 一时间,人人称赞,齐齐赞扬。 新年的时候,嗟远山巡查了闽郡的港口,志得意满。 然而他却不知道,新的危机已经出现。 在南安,一个新的水力纺纱工厂……是的,是工厂而非作坊,悄悄在南安的一条河流上建立厂房。从梳棉、搓条、滚绞再到纺纱,全部都是水力或是畜力机械。用的大部分都是南安本地的女工,但还没有正式开工,还在建造。 在南安,两台新的实验用的马拉棉花播种机和马拉木质脱粒机,正运往附近的农业合作社,以明年的播种作为实验…… 这是进步,但对于官员来说,也是危机,尤其是策源地的官员,他们毫无经验去面对这场进步背后的动乱。 毕竟,机械代替的人,要吃饭。 第十章 欢迎 危机四伏的不仅仅是陆地,还有苍茫的大海。 兰芳号摇晃的甲板上,舰队实习生卫辕站在船舷旁,嘴里叼着半截纸卷的烟,帮着一直盯着大海的陈健对了个火。 烟雾缭绕中,卫辕忽然问道:“陈先生,您已经找到了未来,为什么不直接返航,还要继续向南呢?” 陈健猛吸了一口烟,茫然地盯着青色的烟雾,嘴角露出的不是笑容,而是略微的疲惫。 “未来?谁的未来?那片土地暂时是穷人的未来,可是富商的未来我还没有找到。人与人之间是割裂的,未来自然也就不同。那片移民的土地,是我为新的墨党所代表的那群人中的一部分找到的未来。可作为进步同盟的集体会员,我还要为这个号称要让所有国人都过得更好的人寻找一个未来。因为既然是所有人,总要包括那些富商和大家族还有大作坊主。” 卫辕趴在船舷上,将烟头扔掉,看着在海水中散开的纸张和烟叶,也跟着叹了口气。 “陈先生,这未来可能是一样的吗?” 陈健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当世界不仅仅是我们的时候,为了我们的棉布比别人的便宜,别人的作坊在劳作十六个小时的时候,我们追求十一小时工作制,会被判处叛国罪的。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被安上这个罪名。” 看了看眼前这个实习生,陈健像是很随意地和人聊天一样说道:“卫辕,你知道吗?我弄出煤油,是为了寻找光明。可光明之下总有阴影,有的作坊借助煤油灯延长了工作的时间。从无没有阴影的光明。” 回过身,又问道:“你在船上也两三年了,作为最早的一批实习生如今也算是长大了。你有梦想吗?” 卫辕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回到梦想这个词,许久才道:“曾经有。原来穷,梦想就是给爸爸买一张羔羊皮的护膝,他的膝盖总是痛;给妈妈买一些肉吃,小时候我偷吃家里的猪油挨过打;至于我自己,原来想尝尝女人的滋味。后来出海了,分到了钱,这些都实现了。至于现在……我就不知道了,大约就是想比以前过得更好吧。” 陈健哈哈地笑着,拍了拍卫辕的肩膀,心情也比之前好了许多。 “对啊,过得更好,这就是梦想。” 说完这些话,自己踱步回到了船舱,继续整理着这一次航行的海图。 卫辕耸耸肩,第一次真正考虑起梦想这个东西。 下午时分,他在甲板上执勤,歇班的大多数人正在晚餐,为晚上的值夜做准备。 忽然间,卫辕听到了一声简短的哨音,是从桅杆上传来的。 “有船!” 听懂了短促的哨音的含义,卫辕忽然兴奋起来。这里是在热带,而且距离故土很遥远,根本不会是自己这边的船。 而因为之前救下的那个叫杨森的人,船上的人都期待着能够遇到一艘真正的他们所没见过的船。 赤着脚快速地爬上了桅杆,拿过望远镜看了一下。 远处的海面上,的确飘着一艘长约二十多步的船,三道桅杆,但是大约是受到了什么损伤,航行的很慢。 船只的样式有些奇怪,离得有些远,加上光线不是太好,看不清晰。 按照值守条例,如果发现了来路不明的船只,需要第一时间预警。 这时候正是换班时间,卫辕也顾不了那么多,拿起执勤的锣,咚咚地敲了起来。 片刻后,陈健跑到了甲板上,拿出望远镜看了一下后,也不清楚这到底是一艘什么样的船。 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立刻下了战时准备的命令。 水手长和实习生们立刻跑到船舱的通道,大声地叫喊起来,所有船上的人都开始忙碌。 侧面的舷窗打开,炮手们将大炮推出来,小心地躲到后坐倒退的范围之外。一旦开火,巨大的后坐力可以把人直接撞碎。 其余的帮闲水手退到炮仓之外,炮仓中不能存有大量的火药,只能现用现取。他们的任务就是将成包的火药在需要的时候传递上去。 缝纫工和修帆匠人也要在战斗开始后递送火药,木匠带着学徒,全都跑到了吃水线上下的地方。手里拿着木板、锤子、铁钉之类的工具,随时做好修补船只的准备。 虽然经过几年的训练,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真正面对战争。年轻人或许会兴奋,可是更多的人则是害怕或是慌张,好在之前的严苛训练已经让他们熟悉了这种乱哄哄的局面,所差的就是一次实战。 近战水手和护卫队爬上了甲板,装填着燧发枪,或是准备钩锁,以备一会可能出现的接弦战。 炮手们焦急不安地等待着,没有命令他们不能开火。大炮的装填速度太慢了,如果不能抓住靠近的机会一次齐射,很难对敌人的舰船造成太大的损伤。 离得远了,打不中、打中了也不能有太大的伤害。离得太近,万一被敌人抢到了第一轮炮击,自己这边的损失太大。 一名负责指挥战斗的科班出身的实习生紧张不安,虽然对面只有一艘船,这边虽然没有带走全部的舰船,可是主力尚在,只不过第一次不是演习而是真正的战斗总是有些害怕的。 舰队中,四艘小船敞开风帆,借助速度的优势先绕到下风向,万一真要打起来也好将对方堵截住。 作为主力的几艘大船逐渐排成了一个凹月的阵型,操帆手小心地控制着帆船的方向和帆面,尽可能保持着船队的阵型。 与那艘船的距离逐渐接近,陈健发现对面是一艘盖伦,看起来也就一百到两百吨左右,船不大,估计就算有大炮最多二十门。 自己这边拥有绝对的优势,在大海上语言不通、旗帜不明,尤其是这片海盗的理想国,一切还是小心为妙。 看起来似乎是桅杆受损,那艘船的速度很慢。 陈健没打算当海盗,就算当也不是现在。如今几张海图之类的东西比起一整艘船的金币都要有价值,这片海域这个时间除了西班牙人的船之外,不是海盗就是走私船,哪个身上都不干净。 和这种人讲道理之前,是需要先亮亮肌肉的。 ………… 另一端,那艘可怜的船也早早注意到了这支奇怪的船队。 船员们躁动不安,那些船的样式极为奇怪,他们都没有见过。 在这片海域,以及他们的工作性质,可以说他们见多识广。然而这样的船队和船实在是没有什么印象,他们绞尽脑汁想不出怎么会出现这么一支船队。 船上的旗帜完全没有印象,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船上有活人,而且看起来对自己这边极为警觉。 他们的桅杆损坏,本想着找一座小岛暂时停靠,修补好之后再出发,但没想到会遇到一支奇怪的船队。 船长看着对面的船队表现出的咄咄逼人的气势,无奈地下了降帆的命令。 降帆,意味着投降,或是意味着不准备抵抗,也往往作为语言不通时候的一种友好的表示。 水手们执行着这个命令,毫无怨言。 他们知道,无论对方是什么人,如果对方怀有敌意,自己这艘船根本不可能获胜,除了被击沉没有第二种可能。 已经损坏的船帆被降了下来,水手们除了念叨着上帝保佑,再没有任何可行的手段,只能期待对方是一群好客而又热情的绅士。 如果是同行,那也不差,至少可以表示臣服加入其中。尤其是这样一支拥有十余条船的大海盗船队,那可是一支强大的力量。 兰芳号上,陈健注意到对面的船只降下了帆,也让自己的船队减速。 炮手们以防有诈,仍旧在待命。甲板上的水手和护卫队准备着挠钩,一旦对面有什么动作,要做好钩住对方船只的准备。 两艘小艇被放了下去,朝着那艘盖伦船划过去。小艇上是水手,只会几句从杨森那里学来的简单的荷兰语,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懂。 他们倒是带了一张图,上面画着的意思是船上的船长到这艘船上来。 小艇划过去后,兰芳号的水手们用着蹩脚的荷兰语说了句:“和平,船长。” 没想到船上立刻发出了一阵阵的欢呼声,这艘船上的人听得懂荷兰语,因为他们就是荷兰人。 一个简单的和平,简直就像是女神最甜蜜的吻,只是对面这些人表示和平的方式是如此的奇特,以至于让他们震惊不已。 事到如今,也不用质疑有诈之类,力量对比太过悬殊,船长留下了大副,自己带着几个水手坐上了小艇。 看着这些黄种人,船长虽然奇怪为什么黄种人的船队会出现在这里,但也没有多问,准备到船上再问。 当终于划到兰芳号后,船长熟练地从绳索软梯爬上去,看到一个年轻的黄种人站在那里,穿着一身古怪的蓝白条文衬衣,用荷兰语说了声欢迎。 紧接着,这个年轻人身后的枪手齐齐像空中鸣枪。 烟雾中,这些枪手用这位船长所没有见过的速度装填着火枪,他没看到火绳,只在烟雾中看到了这群人用他所见过的最好的枪手两倍的速度再一次开枪…… 乒乓乓乓的枪声,或许是语言不通的条件下最好的欢迎方式,以让对方明白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和自己交流。 第十一章 中介 船长强自保持着镇定,可旁边的水手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人手上的火枪。 单单从这些火石枪来看,这支船队是一支强大的船队。虽然船只古怪,虽然不知道炮手的水平如何,但至少不会太差。 这种欢迎仪式是他们所从未见过的,可是出奇地好用。 本想着争论这样不合理之类的话,一句都没有说出口。船长明白,这群人是表明了态度,在这艘船上,只能按照这支船队里的规矩来。 他们或是懒散,或是根本不愿意也或许是根本不懂船长所知道的规矩。 但规矩,就是规矩,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规矩。 谁主导世界,谁的规矩就是世界的规矩。 短暂的交流后,陈健终于知道这艘船是一艘荷兰人的船,是不是合法的那就不知道了,他的语言水平仅限于简单的交流。 合不合法那是对荷兰人而言的,在西班牙的势力范围出现的荷兰船,不用想就知道对西班牙来说是不合法的。 这片海域就不可能出现对西班牙来说合法的外国贸易船只。 西班牙的皇室严禁殖民地之间互相贸易,作为皇家垄断,也严禁其余国家的船队涉足新西班牙和西印度群岛的殖民地。 连同属于西班牙的各个殖民地之间的贸易都严格禁止,对于其余国家更是可想而知。 哪怕是西班牙本土的贸易,也必须获得皇室许可,只能从塞维利亚出发到特定的港口进行交易。 名义上,任何非西班牙垄断贸易的货物出现在殖民地,所有接触这些货物的西班牙人都要被处死。 船队也需要严格的限制,不能随意通航。 要登记、注册、统计,然后再组成船队一起航行,想要从根源上杜绝任何可能的自由贸易,从而将财富垄断到王室手中。 然而这需要极高的组织力,需要不怕死不贪财的公务员系统,或是一个肃清走私、海盗及贪腐怠工委员会。 显然并没有,于是这片海域成为了走私和海盗的天堂。 这也是为什么陈健早早地在闽城嚷嚷着自由贸易之类的意识形态的原因。这是个很好的战争借口,他已经帮那些代表海商、大作坊主、大商人利益的国人议事会成员们找到了,就看他们愿不愿意用了。作为手工业发达的一方,自由贸易之下,商业资本和工业资本的利益是一致的。 但在这些东西酝酿发酵之前,他还需要和这里的走私贩子、海盗们建立起联系。 那些走私的事还得靠这些人来完成。这些人全都是掉进钱眼里的人,如果一个新的就在这片殖民地北边的国家从迷雾中现身,而这个国家的手工业又恰好可以满足这片殖民地的需要,这群人很快就会和华夏的商人们联合在一起。 既然没有一个肃反委员会,而且又是以帆船时代统治这样一片广阔的殖民地,西班牙王室的种种贸易限制,只会在贪婪的总督和管理署面前沦为摆设。 走私贸易需要极高的人脉,需要和殖民地的官员之间联系密切,每年还需要一大笔的钱贿赂,才能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教会那边也必须得打点打点,殖民地的教会势力强大,这边不打点很多事就不好办。 一些秘密的港口也只有一些大的关系非常硬的走私贩子知道,有时候这些官员也会将本国的船队消息告诉海盗,分一杯羹或是帮着销赃。 就是这样一个比烂的时代,同样的一幕放到此时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违和感。 陈健此时并不关系这艘船到底是干什么的,也对他们船上有多少金银或是货物不太关心。 海盗不都是那样浪漫,整个海盗团混成农民去岛上种地卖粮食给其余海盗的有;集体金盆洗手去种甘蔗的也有;甚至还有跑到殖民地的庄园农村偷牛晒牛肉干回国摆摊卖的……浪漫自由的光芒,只笼罩在那几位运气极好名声极大的海盗身上,遮住了其余穷酸的光芒而已。 陈健对这艘船的人脉极有兴趣,他的船上有银币,有各种殖民地紧俏的货物。他要的,只是一些西班牙的金银币,一些蔗糖一些胭脂红毛皮香料之类的对华夏故土来说极为稀罕的货物,以引诱开启大航海时代。 贸然进入西班牙的港口,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尤其是他的面孔: 西班牙人不久前刚刚在马尼拉进行了大屠杀,如今正担心明朝的报复行动。一些富户也从马尼拉吓得迁到了美洲和西印度,消息想必也传到这边了。 自己这支到处透着中国味道的船队忽然出现,很可能就是一场战争,他还没准备好。 为了和这位船长好好谈谈,陈健叫见习生把杨森关进了船舱,严格看守。 他不希望自己语言不通的时候被人摆一道,万一这位船上还是个急公好义的,拿出了足够的钱赎买了杨森的船票,那对自己很是不利。 宁可用半吊子的荷兰语加手势沟通,也不需要另一个不信任的同样是半吊子的翻译。 一番交流后,一个小型的酒宴在船长室举行,无风无浪,正是好天气。 荷兰船长先是感谢了陈健的帮忙,也表示自己也是为和平而来,不会与陈健发生任何的冲突。 陈健拿出了一瓶极好的高度酒,与这位船长干了一杯,随后就叫人拿出了金块和银币。 闪亮的金银在煤油灯的照耀下发出了诱人的光芒,船长捏起一枚银币看了看,并不认得上面的古怪符号和花纹,但却相信这是一枚含银量不低的真正的银币。 用不流畅的语言表达了自己想要海图,并且每一张不同的海图都可以换取大量的银币和黄金。 同时表达了自己希望能够与西班牙人进行贸易,西班牙这个词他已经说的很熟练了。 荷兰船长顿时明白过来,这群人是自己的同行,只不过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同行而已。 这群人不是西班牙人,连西班牙语都不会说,显然不可能拥有特许贸易的权利。 对面的这个面孔古怪的人,虽然年纪不大,可是能够感觉出对方也是个老手。 等到陈健结结巴巴地说出来走私之类的词汇后,船长更是长松了一口气。 两天后,在一座无名小岛上,那艘荷兰船停靠在荒岛上。陈健派出了木匠和缝纫工,帮助他们修补船帆和桅杆,并送了两支燧发枪给这位船长。 船长拿出了几十张海图,与陈健合理地交易了七斤黄金,两千枚华夏银币。这些海图大部分都是一些常见的西印度、南太平洋和欧洲的海图,这在一些大的港口城市可以轻松获得,完全用不到这么多的银币,更遑论黄金。 等到陈健将自己准备销售的货物样品摆出来,并表示会给这位船长三十分之一的中介费的时候,这位船长终于兴奋起来。 棉布、玻璃、丝绸、简单的瓷器、火药、镜子…… 棉布没有印度棉布好,但是质量也不算差,这在殖民地可以很快销售出去。 丝绸与殖民地的丝织厂的产品差不多,质量还要稍好一些。瓷器稍差,比不过中国瓷,而且造型也不是很上等,不过也能卖一笔。 最让船长吃惊的,则是那些玻璃、镜子、刀剑…… 这些玻璃,比起欧洲任何一家作坊的玻璃都要好。尤其是一些玻璃工艺品,更是有着水晶一样的光泽和品质。 而那些镜子,比起威尼斯人的镜子,更是好出了数倍。这种镜子一旦出现,将会风靡欧洲的宫廷,让威尼斯人的镜子再也卖不出去。 至于刀剑、火枪、火药和那些古怪的仿佛鲸油一样上等的灯油,更是可以卖出一个好价钱。 三十分之一的分成,这简直像是抢劫一样。如果这支船队里装满了这样的货物,他都不想要金银,只需要一部分这些货物运回欧洲,自己就会成为富商,并将因为这次奇遇成为阿姆斯特丹的名人。 至于歪心思,船长没有动。小股的海盗群狼未必是这支船队的对手,而且如果这个年轻的船长可以履行承诺,根本不需要别人来分羹。 在利益的驱使下,船长拿出了海图,告诉陈健再往南大约四个纬度,转而向东有一片群岛,那里是海盗销赃和走私的集散地。 这不算是什么秘密,任何一个横行在这片海域的船长都知道,包括那些西班牙人也知道。 这些货物可以在一个月之内销售一空,很多人会选择接手的。 陈健表示他想要蔗糖、甘蔗苗、染料或是金银币,对于其余的东西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蔗糖与甘蔗都是当地自产的货物,染料走私贩和海盗那里也有不少,至于金银币本来就是通用的货币,这都不是问题。 但是船长还是做出来一个请求,他希望陈健能够将自己应得的那些报酬,用船上的货物支付。 船长明白这其中的利润,自己的船修好之后返回欧洲就会赚上一笔。 陈健大大方方地表示同意,双方有限的交流都围绕着利益。 对于可能出现的危险,陈健不是太担心,虽然船队里的人没有什么战斗经验,可是看起来还是很吓人的。 在小岛外,兰芳号演示了一次侧弦齐射,帮这位作为中介人的船长加深一下印象。 顺带着,组装了湿润后干燥的雷管和甘油炸药,一次火枪兵齐射,两瓶装满了汽油和其余混合物增稠剂的燃烧瓶。 地动山摇、硝烟弥漫、火焰肆虐。 实际上这些人中大多数都没有上过战场,也没有杀过人。这里不是战场,没有那么慌张,演练起来足够吓人。 看着被炸的粉碎的石头和那些远超黑火药的古怪炸药、那些射速极快而又不需要太分散的火枪兵、那些沾到石头上仿佛连石头都燃烧起来的燃烧瓶……荷兰船上的水手们震惊之余,不断地画着十字,心有余悸。 “上帝啊……这群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第十二章 走私和劫掠 从小岛上起航之前,陈健以友好交流为名,扣押下荷兰船的船长以及一些水手。那艘荷兰船暂时由大副代理指挥,同时自己这边也派出了卫辕等一些实习生去那条荷兰船上观摩学习他们的风帆技术。 两种船的操控完全不同,升降帆、帆布、绳索种种也是完全不同。想要培养出一批足够的水手船员,需要很多年。 钱能解决很多问题,比如买船。但是钱不能解决水手技术和优良海员,这是一件很无奈的事。 卫辕看着这艘与他熟悉的船完全不同的船只,用当年刚当实习生的那种纪律学习着。 偷眼看了一下他们的武器,发现他们主要还是以刀剑为主,大炮的质量看起来也不怎么样。 大口径的火绳枪架在船舷上,很笨重,不过应该适合远距离使用。 语言不通,很多事就难以交流,只能边看边琢磨着学习,效率很低。 兰芳号上。 陈健在琢磨海图,询问一些这里的港口、城市和势力。 海图上大约在北纬十三度左右的地方,有一片星罗棋布的小岛。北边据说是西班牙人的殖民地,那是一座相当大的岛屿。 这片星罗棋布的小岛,也就成为了海盗和走私商人之间互通有无的地方。 十多年前英西海战和那场神奇的爱尔兰神风,荷兰人抓住了西班牙人海军无力的时机,大量涌入到这片海域。 他们的英法同行之前也干过很多大事,一度攻下了西班牙的殖民地城镇索要赎金。 由于没有了巴拿马地峡和中美的阻隔,西班牙人在这边的日子比历史上要难过的多。 开放的海域、更长的海岸线、海军衰弱、王室破产边缘、距离太远难以掌控等等原因,这里被走私贩们和海盗渗透的千疮百孔。时不时还要面临海盗们登陆抢劫之类的事,和大明朝遇到的倭寇差别并不大。只不过大明是漕运而不是官方海运,少了劫官船这一项。 随着这片海域的海盗越来越多,许多海盗头目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求发展、调结构,以市场经济供求关系为指导,涌现出一大批新的创业者。 在岛上种粮食、酿酒、开店铺、当修理匠、贩卖奴隶、经营妓院……一些海盗已经完成了从抢了就跑到坐地经营的转变,让这片岛屿逐渐繁华起来。 陈健没有选择在海盗出没的岛屿港口停泊,而是选择了一处无人荒岛停靠,指挥船上的水手利用砍伐木头,建立了简易的炮台和简单木堡,在这里驻扎。 驻扎的时间不能太久,太久的话水手可能水土不服。即便用烧开水、漂白粉消毒之类,也很可能出现疫病。 对于这里的海盗,他倒不怕。就他现在的实力,一般的海盗不敢盯上自己生怕惹火烧身。海战他没有什么经验,大多只是纸上谈兵的见识,但如果他愿意,靠着船上的实习生、水手和护卫队,完全可以攻下几座西班牙殖民地的小城镇。 在清点了所有的货物、点验出许诺给荷兰船长的报酬后,陈健调拨了紫石英号。 将荷兰船扣押在岛上,紫石英号装载着荷兰船长和二百名护卫队士兵以及货物样品,由荷兰船长负责寻找愿意接手的,在这座岛上交易。 在等到回信的过程中,陈健在岛上转了一圈,发现了一些有人存在过的痕迹。 但现在这座岛上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些原始村落的遗留。 陈健估计岛上的人,不是被杀光了,就是被人抓走当种植园和轧糖厂的奴隶去了。 估计现在这个岛上的人已经绝种,种植园奴隶的平均寿命太短,而轧糖厂的奴隶也活不了太久。榨糖的畜力绞盘太过粗陋,稍有不慎就可能把手臂夹进去,被卷进去旁边的监工会十分果断地拿出刀将奴隶的手砍下来,拿桶接住流出的血以免污染糖浆。 将来自己族群的人跑到这里开辟种植园,估计也会是一样的路数。运气好的话,能够出台个禁止华夏国人成为任何形式奴隶的法律。 种植园是劳动力密集型企业,以强大的组织力组成专营的集体制种植园农场可以避免,但他的心思不在这里,只能扔给国内的那些富商和冒险家们。 这里劳动力短缺,又离非洲很近,贩卖黑奴这种行为很快就会盛行。如果只是在这些岛上还好,就怕国内的那些大庄园大农场主算了一下发现用奴隶比用雇工便宜,大量引入国内……将来的麻烦事一大堆。 这又是一场艰难的舆论战,一旦世界不再是孤单的,各种奇怪的思想也会抬头。有初级遗传育种学做基础,等到进化论弄出来,估计种族主义之类的东西也快出现了,国内的意识形态至少要经历一个几十年的混乱期。 殖民地到底该如何管理?一旦走错了,将来面临的很可能就是殖民地独立,这些东西现在谁都没有经验,陈健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说动或是影响国内的政策。 看似未来一切美好,实则步步危机,尤其是从一开始如果路就走错了,将来尾大不掉,想要变更会更为困难。 ………… 不久之后,紫石英号返回,带来了好消息。 一些船来到这座岛上交易,也有一些海盗头目或是私掠船的船长来见识见识这位来自神秘国度的舰队司令,护卫队的整齐军装和枪支给他们带来的深刻的印象。 船队中的人也总算是见识到了各式各样的人。红头发的、黄头发的、白皮肤的、浑身如炭的…… 每天都有将来看似寻常但如今却大开眼界的东西,与那些人的交谈中船队中的人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广阔。 陈健也如愿以偿地获得了他想要的东西,各国的金银币、蔗糖、甘蔗苗、胭脂红染料…… 也有几名海盗头子找到了陈健,希望和陈健合力干一票大的。因为陈健的船队算是想当庞大,看起来那些船上的水手们也都是精锐的士兵,所以他们希望和陈健合作劫掠西班牙的船队,或是直接攻打西班牙的城镇劫掠赎金。 陈健拒绝了。 倒不是害怕或是有负罪感,而是打劫这种事技术含量太低,对他以及他背后的族群来说,更喜欢走私而不是打劫。 共和国发达的手工业完全可以满足西班牙殖民地人民的物质生活需求,然而邪恶的西班牙王室政府竟然阻止共和国的海商满足殖民地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提升,显然违背了人权与自由贸易。 这片海域的海盗迟早要剿灭的,海盗的存在只会影响贸易。 而且这里太靠西了,短时间内手脚伸不到这里,陈健也不想和这些人有太多接触。将来这些人要么是敌人,要么是竞争对手,除了奴隶之外的大部分殖民地所需的产品共和国都能满足,论起距离也更近一些。 返航的时候,陈健对照着海图,在即将向北折的时候找到了一座算起来距离闽城最近的岛屿。 岛上无人,这里将会作为日后走私贸易的中转站。 第十三章 想办法送钱 二月末的闽城港,一如既往地忙碌着。 忽然间,那些忙碌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朝着海面眺望着。 一支船队的影子出现在海面之上,随着船队逐渐靠近,码头上忙碌的人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阵阵的欢呼。 他们认出了为首的那艘船是陈健的旗舰兰芳号,认出来上面飘扬的商社的旗帜。 消失了整整一年,闽城人却没有忘记,这次远航已经成为了闽城人最喜欢谈论的一件事。 人们相信,陈健一定会回来,毕竟这个人创造了太多的奇迹。人们也盼望着陈健回来,就像是当初离开时所许诺的未来一样,人们知道陈健回来就会带来新的商机。 在这支船队面前,那些靠港的船都成了陪衬。并不是因为这支船队庞大,而是他所承载的意义。 消息很快传遍了码头附近,人们放下了手中的活,急匆匆地感到码头去目睹这历史性的一刻。 当船停靠下来后,陈健走下船,背后几个人抬着一个大的木箱。 场面有些安静,人们等待着陈健开口。 忽然,陈健伸出双手,从沉重的木箱子中摸出满满的一把金银币,远远地抛向了人群。 “这就是我所许诺的未来!” 简单的一句话,伴随着金银币落地的声音,码头上的人听到了未来,也看到了财富,欢呼着拥抢着落下的金银币。 这些刻着奇怪花纹的金银币他们不曾见过,但花纹背后的金银却不是假的…… 水手们下了船,与这些人说着自己这一路的见闻,吹嘘着那些古怪而神秘的世界。 他们休息不了太长时间,最多一个月,船队就会加入几艘这一年新造的船前往龟岛。从那里将第二批移民和大量的牛马牲畜以及急需的各种器具送过去,这一次陈健不会跟着。 在该见的人见过后,在蔗糖、红染料、玉米、地瓜、辣椒等等作物开始风靡闽城的时候,很多闽城或是在闽城做生意的富商兴奋地接到了陈健的邀请。 在接到邀请之后,富商们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始筹钱。他们还不知道陈健邀请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可是却知道肯定是赚钱的,如果一旦又是股份制的形式,他们必须要准备好足够的现金。 宴会上,一阵恭维与祝贺之后,陈健起身道:“今天把诸位请过来,是有个好事要和大家商量的。我想要筹备一家新的公司,主要经营对外的贸易,有些东西事后再和大家详细说,但这肯定是赚钱的。” 一群人喊道:“陈先生说是赚钱的,难道还能有假?” “是啊,陈先生的人品我们都信得过。” 陈健拱手一一回礼,笑道:“那好,那我就说说。这个公司前期怎么也需要募集至少两百万的股本。” 数量一出,在场的商人都笑了。 “两百万的股本,咱们还是出得起的。我们倒是觉得有些少了,只怕不够分的。” 陈健摇头道:“这两百万只是咱们今天在座的诸位要出的,整个公司的股本不可能两百万,要比这个数量更多。但是吃独食容易招人记恨,还需要留出一些拉更多的人。毕竟……这个事有些麻烦。” 富商们奇道:“陈先生,无非就是钱,有什么麻烦的?” 陈健叹了口气道:“如果只是钱的问题,倒好说了。就算闽城凑不足,附近几个郡凑一凑也凑得出。只是……这往来的利润虽高,但是那里还有海盗,需要护卫。再者,我也不怕告诉大家,那里有很多的无人岛屿,土地肥沃,诸位想必也见过那些糖了吧?那些无人岛屿上正可以种植这些东西。” “问题是,外面还有许多的国家,他们也在争夺那些岛屿。远离海外,如果无人看守,容易遭到劫掠。这就需要人和枪,需要陆军海军的支持,甚至需要国家也站在里面。” “钱、枪、人的问题都好解决,只是……咱们一个闽城,弄出上百艘带着大炮的船、上千个拿着枪的商队护卫,总归不好。这件事郡守也难以做主。” “我想了,前期如果只是贸易的话,为了防备海盗,至少需要三十条船。其中多半是货船,还要有几艘装着大炮的护航,每艘船上也需要三四十个带枪的水手……怕是上面不会放心。” “诸位,贸易只是一小部分收益。一些险要的港口需要占领驻兵、一些肥沃的岛屿需要有人护卫。这些都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 富商们也明白其中的意思,问道:“陈先生想必有解决的办法了,要不然也不会把我们都找来。” 陈健笑道:“办法无非就是那几样。我先去找了郡守和郡副守,两人都表示这件事太大,他们无法做主。马上就是几年一次的国人议事大会召开的时候,我的意思是咱们这边的股本先定下来,为北边那些大家族留一些。他们愿意出资呢就出,不愿意的话,只要不反对就好。” “大家多多少少都能拉上关系。我在学宫有些关系,大家想必在别处的官面也有些关系。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砸钱呗。但是总要有人帮着引荐,否则想砸钱都不知道砸给谁不是?我估么着,先照着五十万银币砸。” 听到这,商人们没有被这个数字吓到,而是更加的兴奋。如果行贿的数量就是五十万银币,那么显然这里面的利润远不是他们想的那么简单。到底有多少利润,这些商人不清楚,但最清楚的陈健提出来,他们已然明白这其中的巨大利益。 “陈先生,钱不是问题。我想陈先生事后也会给予补偿,五十万银币大家凑一凑没有丝毫问题。只是……就算砸钱,大家总要知道该用这钱换一句什么话?” 陈健想了一下道:“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这个公司要有舰队、有人、有枪,甚至有军队。代价是除了正常的税费之外,每年百分之十的利润上缴国库。军队、舰队的主管由国家指派,军队舰队的开销由公司承担。我想了想,也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获得批准。” “过些日子我就要北上都城,大家也回去考虑考虑。只是先跟大家通个气,大家也回去考虑考虑。愿意参与的话,也都费些心,看看能不能把钱送出去,送给对的人。” 商人们心里各怀心思,陈健心想,这才只是个开始。 真正要考虑的事,还得问问父亲和嗟远山,是该到站队的时候了。还需要在这些羽翼之下悄悄生长,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做。 第十四章 萧墙之内 郡副守的宅邸中,煤油灯闪烁被调节至最亮。 嗟远山这些日子一连数天都只睡一小会,看着陈健书写的关于外面世界的态势和构想,越发沉迷。 从南安到闽城,他看到了不同于以往的新时代,而这一次外出航海归来后的世界让他眼界大开。 闽城本来就是一个“叛乱”思想的策源地,即便有些东西他不认同,却也不可能不受到诸多的影响。 这两年时间他在闽城收获了太多以往不敢想的东西,逐渐开始学着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即便还难以摆脱旧时代的影子,但新时代的翅膀已开始在他心中的茧中孕育。 陈健送给他一些辣椒蔗糖之类的新东西,细细品味果然别有滋味。那辣椒味似茱萸但是性子却比茱萸烈的多,而那蔗糖味道甘甜也是与枫糖相较别有滋味。 至于带回的金银币,他也收藏了一些,也听陈健说了外面的世界。 今晚他没有看那些东西,而是决定敞开一些心思和陈健说点别的。 陈健说着他的一些关于贸易公司的设想,嗟远山摆摆手道:“陈先生,你想的这些都极好,我相信你的眼光比我要高出不少。你真想做这些事?” 陈健点头道:“当然,难道我在这里说笑?” “想做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要做好一件事,自然一切都能解决。” 陈健奇道:“敢问何事?” “简单。脱党。发个声明,你陈健脱离墨党,并表示不认同你之前所发表的任何观点。利用你在进步同盟内的影响力,重新组织起进步同盟,继续做慈善,发表观点:只要做好慈善就能解决社会的不公,今后不会涉及任何政治变革。” 陈健茫然地看着嗟远山,问道:“这是远山兄的意思?” 嗟远山笑道:“我?我还没资格和你说这种话。再说我在南安闽郡六七年了,有些东西他们看不透,我却明白。这么说吧,在我升任郡副守的时候,就已经有信送来了。” “你父亲当了这么多年校官,你有船队有枪,南边还有盘踞的海盗,剿灭之后封将。女人也为你准备好了,只要你脱党,立刻可以结婚。女人很漂亮,很年轻也很仰慕你,当然,家世显赫。可以为你争取到下一任学宫祭酒,我想这个你完全可以做到。” 陈健哈哈大笑道:“这算什么?” “不算什么。你可以赚钱,名声又高,闽郡之事那些家族也知晓一二,自然有人希望把你拉过去。他们觉得你是那种想要求名、求利的人,给你个一步登天的机会,也算是你有潜力,说不准百年之后又有一个天下闻名的大族出现。” 嗟远山盯着陈健,沉默了许久,知道有些话不妨敞开了说。 “陈先生,你已经得罪了很多的人。你在闽城如鱼得水,那是因为闽城的根基太浅,真正的大人物大家族都在北方。你们这么折腾,若是在北方早就被绞死不知道多少次了。” “你们进步同盟的一些人说了些可怕的话。你们想让所有人都吃饱,让所有人都过的更好,这是多可怕的事?” “你们进步同盟内的一些人,整天著书立说。说的都是什么?指责那些大家族垄断政治,指责那些大家族拥有几十万亩的土地,认为专营贸易应该收归国有而不是家族所有,认为应该把一些与民生相关的行业收归国人所有,甚至还有想要平均地权的……” 陈健叹了口气,无奈地问道:“远山兄的意思是……这贸易公司之类的东西,建不起来?” 嗟远山呵了一声反问道:“你有钱,有名声,有枪,最可怕的是你们还有思想、理念……你们想干什么?” “如果你发表个脱党声明,娶个女人,这个贸易公司很容易就能建起来,否则的话,想建起来很难。退一步吧,别想那么远。就在你说的那座岛上交易,这一点我可以决定,怎么说我也是郡副守。让那些大部分利润,被你说的荷兰人、英国人和法国人占据去也无妨。你们的公司只需要将货物转运到那座岛上就行,不要想着把手伸的太远。” 陈健皱眉道:“远山兄,有些东西你还是没弄清楚。只在那座岛上贸易,我们赚不到大钱,大量的钱都让那些荷兰人、英国人和法国人占去了。上策是和平谈判,与西班牙人开自由贸易。中策是垄断住这里的航线,直接和那些西班牙殖民地的商人走私。下策……才是放弃这些东西,再被中间商赚走,这不应该啊。” 嗟远山冷笑道:“利润?利润?你们占据海岛贸易,对北方那些大家族有什么好处?他们的手伸不到这么远,他们会允许作坊和商人势力越来越大吗?此消彼长人们会反对;此不变而彼长,人们也会反对。” “蔗糖,让北方那些数百年的大家族的树糖生意怎么办?你弄出了新的航路前往齐国,让那些勾结海盗分赃的家族怎么办?如今你又要赚大钱,可赚的这钱却离北方他们,他们分不到,你让他们怎么办?” “如果说这是一艘船,那些大家族是船长,大土地拥有者是升帆的,自耕农是炮手,而你们这群商人作坊主,只不过是船上的乘客。虽然乘客逐渐多了,甚至有时候也会顾及到你们想去哪,但如果想要掌舵,那就是死路一条。闽城外的五百自耕农骑兵、附近驻军的军官换了一遍,你以为是防备谁的?” “闽城是闽城,北方是北方,等你有时间,去一趟旧都城附近的地方走一圈就知道了。和这里并不一样。” 陈健苦笑道:“一步慢,步步慢。咱们在航海术上已经落后那些人了。外面的世界如此广阔,我们明明可以垄断那里的走私贸易,就这么拱手相让让利润都被那些人赚走,我心不甘。” 嗟远山笑道:“没什么心不甘的。你想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很难。你想要为了更多的人过得更好,很难。但如果你只是为了发财,那就简单了。你掌握着海图,掌握着船队,有钱有人还有见识。选个家族投靠,娶个女儿,帮着那些家族经营,不准外人伸手,一切就解决了。” “如果这些东西不能掌握在那些那些家族手里,不如不做。当然,脱党之后又不一样,有些东西就另有说法。毕竟大家族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 陈健嘿然道:“背叛者,你们也敢用?” 嗟远山摆手道:“不是背叛,只是你误入歧途,拉你回来而已。” “墨党已经分裂了,进步同盟的一些人削尖了脑袋往这里钻。用你们的手段来对付你们,真的要感谢你把矛盾之法教会了那些人。” “你走后,北边又发生了一次动乱,大量失业的流民雇工被组织起来,学闽城挖河铺路。你们进步同盟内的派别给出了解决办法:问农民征特别税,说是养活这些流民;向这里失业流民雇工灌输,这就是墨党追求的人人有事干的未来世界。那里的农民对流民雇工连同你们的进步同盟怨恨陡生,那些流民雇工每天累的要死所得却极少,对你们的所描绘的未来也是充满怨言。” 嗟远山怅然道:“这些手段啊,原本我们是想不到的,但是你们进步同盟内的一些人活学活用,想到了。分化,瓦解,让农民和雇工对立。而这些手段,也不过是从你教会的那些工具里化用的。既然这样,作为先生的你,想必手段更为娴熟。有人自然对你有了兴趣,况且你的身家也已不菲,” 陈健听到这,真是不知道该哭该笑,忽然反问道:“远山兄,我说我不是为了自己,我们这些同志也不是为了自己,你信吗?” “信!当然信。” “那问题就简单了。这个贸易公司我留出百分之六十的不分红股份,允许国家再分配。以十年为周期。十年之内,盈亏自负。十年之后,如果赚钱,国家可以接管,这百分之六十的空股也可以重新分配。是那些家族拿,还是别的家族买,都无所谓。万事开头难,最难的事我们来办,将来摘桃子的时候他们来摘,这应该可以吧?” 嗟远山抬起头,玩味地看着陈健。 半晌,饶有趣味地说道:“陈先生,你这是埋了一桶十年后爆炸的火药。十年后,一旦盈利,这桶火药就会炸。到时候收回,那六成的空股自然会落到那些人手里,商人们、已经入股的人、得益的商人、种植园会怎同意呢?而你牵头的事,恐怕盈利是必然的。十年后,又正值新一任选王之时,你这桶火药想炸谁?” 陈健不言不语,嗟远山大笑道:“陈先生,你比我想的更狠。我去南安看了你们的那个纺纱作坊,十年……十年时间,可以积累原本百年才能积累起的财富。那些大家族,有些也不过积累了百年而已。” 他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纸,拿出一根白磷火柴划燃将纸烧的干净。 “我给陈先生出的主意,比起陈先生自己出的,终究还是差了些味道。只能说学的不深,看来我还得我看看你们出的那些小册子。” 毁掉了那张纸,又摸出了几封书信道:“去都城的时候,按照书信上的地址帮我送几封信吧。” 陈健伸手接过,很郑重地说道:“远山兄,你想多了。” 嗟远山笑道:“无所谓,他们会同意的,因为他们没亲眼看看闽城,也没亲眼看看你们出的那些小册子,他们老了。” 第十五章 应激反应 回到家中,正准备看看那些书信的地址时,陈斯文走了进来,看上去似乎很疲惫。 “父亲,你怎么了?” “没什么,听你们说那个叫西班牙的国家,心里有点担心。你说那个国家真的有那么大?比咱们还大?运金银的船一艘艘的往回走?这几天我满脑子都是这些事,心里堵得慌。你跟我说句实话,那个国家到底怎么样?” 陈斯文盯着陈健,缓缓说道:“怎么说我也是个军官,有些事总要上心。这国家,总得有人站出来保护不是?你说那个国家动辄灭国,我这心里就不踏实。他们的船,是不是比咱们要好?枪炮呢?人呢?” “人?” 听到这个词,陈健呼了口气道:“那个叫杨森的白人讲过这样一件事。几十年前,有一伙人大约一二百个,去了南边的一个国家。那个国家有上百万人,上万人的军队。这伙人进入了都城,靠着一二百人抓走了他们的王,索要了两屋子的黄金,全身而退。至少这份勇气,是很吓人的。” 这个故事陈斯文还是第一次听说,听完后悠然向往,想象着这是一副怎么样的英姿。终究,他是个军人,对于这种以百破万的故事,充满了向往与憧憬。 “百人灭国……是个人物。如果没说谎的话。” “没有说谎。” “你说,他会来打咱们吗?” 陈健摇头道:“不好说。他们信奉一种神明,凡是不信的,他们会强迫这些人信。他们出海之初的目的,是为了把这种神明的信奉传播到地球的每个角落。” 陈斯文嘿然道:“真要是那样的话,我倒是想看看这群以一敌百的士兵。真想和他们交手看看。” 陈健看了看父亲,开着玩笑道:“打到家门口,咱们还真不用怕。海上有大风大浪,也运不了多少士兵。可要是在远离故土的大海上,您如今还真不是他们的对手。至少,人家的船长是可以绕着地球绕一圈的,您就做不到。水手和船长上,和他们差了几十年吧。说句您不爱听的话,要是在陆地上,咱们的陆军可是不用害怕。” 这倒是一句实话。海上自保有余,进攻的话可能还要追赶些日子,但是趁着这个时机多交交手学习学习还是有好处的,不然将来要面对的是更难对付的对手。 陈斯文很有一番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意思,可惜却不知道自己这个坑爹的儿子把他的将军梦给断了。 沉默半晌,哀声道:“是啊。人家的船长可以绕地球转圈,咱们怕是还找不出来这样的人。海图、风向、岛屿……这些东西他们比咱们要清楚的多。” 仰着头琢磨了一阵,似乎有些惆怅,哎了几声,苦笑道:“要是再年轻些就好了。可惜已经老了。他们的船是不是很大?” “挺大的。” “你觉得咱们能和他们打起来吗?” 第二遍问这个问题,陈健也不知道是父亲老了,还是说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亦或是作为一个军官的特殊心态。 “打仗总得有个理由。他们的土地咱们要了没用,上面的人说的都是他们的语言,信仰的也是他们信奉的神明,就算占领了也要面对无休无止的反抗,得不偿失。他们也未必敢打咱们的本土,但是外面的争斗可就难说了。” “打不打,那是上面的事。怎么打、能不能打赢,是我们的事。” 感慨了一句,离开了陈健回到自己的房间,伏在案上开始书写自己想让上面知道的东西,一笔一划从未这样认真过。 能不能采纳是上面的事,他只能尽自己作为军官的义务。 “……因此,我建议海军也组织一场环球航行,记录风向岛屿、锻炼水手。如有可能,最好派出一些年轻人前往那些新的国家学习……” 纸上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仔细检查了一遍上面的内容,摁上了印章。 ………… 闽城还沉浸在知道了外面世界的狂欢之中,市井间每天谈论的话题都是这个。 那些跟随陈健出海后归来的水手成为了市井间的宠儿,往茶馆里一坐,都不需要说书先生,顷刻就会围过来一群的人。 对于一些明显夸大其词的话,人们也乐于相信。 对普通的市民而言,除了多出了一些故事和谈资,对他们生活的影响并不太大。 无非就是市面上开始出售一些新的调味料,酸甜苦辣,各不相同。 逐渐,开始有人学习一些水手吸一种黄色的烟草。一开始有些恶心,但是时间久了竟然别有滋味,一时不吸有些想念。 伴随着大量的比北方的枫糖更便宜的蔗糖出现在市面上,一些人喝茶的时候也会加上一点蔗糖。 尤其是一些雇工在大热天下了工后,往往会点上一大碗茶,加上一点糖。咕咚咕咚地灌下去,灌完之后就像是刚刚饮完的骡子一样,肚子里还会哐啷哐啷地响。 对于被陈健一直软禁如今允许自由行动的白人杨森,人们也是从一开始指指点点到最后开始习惯。除了一些孩子还跟在身后外,人们已经逐渐淡然,或许以后再有这样的人也会一直如此,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要继续。 越来越多的穷苦雇工找到了商社,希望能够跟着出海,前往大荒城。那里的确是一片荒芜的土地,可是在那里干上几年,就会有一片允许自己耕种的土地,比起在这里做工可是要幸福的多。 殖民公司招工的政策也开始逐渐变化。从一开始的人人一样,到如今的按照各自的技能、职业来定下这几年的工资,尤其欢迎一些瓦匠、木匠之类的手艺人。 这是外面新世界对底层的影响。 对于商人,陈健鼓动起来的贸易传说,让他们充满了幻想。 陈健告诉他们,那些西班牙人的船队整船整船地往回运送金银,有时候整整一船都是金条。 这样的传说让商人们像是打了鸡血一样,一个个考虑着将来怎么才能赚到那么多的金银。 外国的金银,可也是金银啊。 况且,陈健告诉他们,棉布、生丝、家具、玻璃等等这些东西,都很容易销售出去。 只要贸易公司的事定下来,这对大家都有利。 不只是商人,作坊主也同样有利,东西卖的越好,他们赚的也就越多。 听说那里还有海盗、热病、痢疾之类的存在,然而如果能够获得极高的利润,这些东西都是可以克服的,并没有那么可怕。 一边是狂热的煽动。 另一边,是陈健的信誉和名声,以及这些年从一个普通人物成为闽城富豪的传奇。 每天都会有小报印刷着陈健写的一些有趣的见闻,每天都会有小报印刷着陈健描述的外面世界的发财方式,以及陈健知道的那些惊人的冒险家的故事。 百人灭国、支船巨富……种种这些,让一些年轻人的心骚动起来。 一场轰轰烈烈的造势,从闽城开始展开。 第十六章 决议 之后的半年,陈健一直游走于与闽郡相邻的五个手工业发达、大家族门阀财阀统治薄弱的郡。 拜会商会会馆、引导舆论宣传、行贿、送礼……为都城之行做最后的准备。 而在北边,那些在陈健所谓的“党派补习班”毕业的当初坐在右边的一些人也开始组党。 一个“传统党”,一个“华夏利益至上青年联合会”,两个党派囊括了大部分的北方大土地主、军头子嗣、大行会商人和垄断专营家族。 当数年一次的国人议事大会正式开启的时候,这一场国人议事大会终于可以载入史册。 大会上,各个参与者卸下了之前各种的道德、传统的标签,第一次敞开了用赤果果的利益商讨着国家的未来。 同时,数百人的国人议事大会,也终于有了六个认同或是同情当初选择坐在左边或是中间的人。虽然人很少,可终究有了。 一场场激烈的争吵后,关于外部世界、关于开海贸易、关于移民、关于党派的许多事终于达成了共识——各有妥协,但一定要首先维护“传统党”的利益,否则根本无法通过。 具体如下: “一:为了防止与民争利。除非遇到大饥荒(需经过议事会认定),否则禁止从外部进口粮食,包括:小麦、玉米、水稻、菽豆、谷子、土豆、地瓜等一切被议事会认定为主食之食物。另,包括棉花、黄麻等北方各郡大土地主拥有者之主要作物。” “二:因北方各郡习惯枫糖,以大河北支流为界,蔗糖过界征收百分之三十之税收。” “三:大荒城及其附近移民地之粮食,亦不得进入。其余不限。” “四:因物价上涨等因素,法定传统地租价格提升百分之十。” “五:任何海外发现之金、银矿,需申报国家所有。并由国家寻找可信任、道德高尚、一心为国之家族监管监督,其对开采权有优先认购权,并以家族为担保不需缴纳抵押。” “六:所有党派不得发展秘密党员,一切活动公开,并成立审查署,审查之报刊、人员活动。” “七:‘正义激进者青年会’等七个党派,思想极端且有叛国之倾向,予以取缔。其党派成员不得成为官吏。” “八:对地权所有之讨论,有煽动叛乱之嫌疑,任何关于此事之讨论,需经过审查署监管审核。” “九:对专营权、行会法之讨论,搁置。” “十:所有合法之党派活动,未经允许不得煽动无知民众之过激行为,一切后果由发起人承担——具体处置依《叛乱法修正案》,最高绞刑。” “十一:承认大荒城之移民之国人地位,设县,由国家委任县令一人,拥有一些县自治议事会之最终一票否决权。” “十二:大荒城每年除缴纳正常人头税外,五十年之内每年缴纳五万银币之包税——此包税包括盐税、商税……等。” “十三:大荒城以北之土地、国家、族群,进步同盟之殖民公司有处理管辖、对其交涉之权限。任何移民点五十年后由国家直辖。五十年内如发生战争、饥荒、被屠杀之事,由殖民公司单独负责——递交宣战书之敌对国行为,不在此列,可由国家承担保护国人之责任。” “十四:应国人之请求,允许成立南洋贸易公司。” “十五:以十二年为限,十二年之内每年缴纳十万银币之固定收益。此南洋贸易公司为不完全体,只拥有百分之四十之股份。十二年后,其余百分之六十之股份,由国家重新分配认购,并重新讨论收益缴纳。” “十六:南洋贸易公司需严格执行第一二三条关于不得与民争利之规定。” “十七:南洋贸易公司之董事会,由国家指定四人。礼部官员一人、户部官员一人、兵部官员一人、司法官一人。对应对外交涉、税收审核、战时指挥、司法裁定,拥有对董事会之最终否决权。” “十八:严禁国人成为任何形式之奴隶。领取工资生存之人不管劳作时间长短,不视为奴隶,视为双方自愿之契约。” “十九:南洋北纬十九度之名为***之岛,划归闽郡管辖,建立海关。此为华夏之第一块海外领土,驻军三百,多余之驻军军费由南洋贸易公司承担。” “二十:为方便管理及税收,并为国人船队之安全考虑,与南洋之贸易必须经过南洋贸易公司管辖。” “二十一:南洋贸易公司在***之南,为国人生存权之考虑,拥有组建民团之权利。所有民团成员必须注册统计,且在登陆后不得以民团之形式存在。” “二十二:火枪、大炮等武器之采购,可自由采购。陈健之兵工作坊需献出燧发枪之专利。” “二十三:如爆发战争,国家有权接管民团、商船以及武装护卫商船之指挥权。包括南洋贸易公司及大荒城之国人护卫队。” “二十四:进步同盟殖民公司与南洋贸易公司之所有海图、地图、矿产分布等一切图纸,需每年上缴国家。” “二十五:经国人议事大会之认定,组织环球航行。由南洋公司出资百分之三十,东海诸岛独裁执政国出资百分之三十,进步同盟殖民公司出资百分之十,国家出资百分之三十。一切海图归四方所有。” “二十六:经国人议事大会之提议、王上独裁之认可,任命陈健为华夏共和国环球舰队之司令,为期四年且在华夏版图之外。由议事会及王上授予临机处置之权责。” “二十七:此舰队在版图之外之海域、国家,拥有拟定外交、开战之权。所有收益由出资之四方分享。” “二十八:学宫建立外国语学院,由学宫挑选五十名聪明之才俊,随船出海,公费培养。” “二十九:学宫挑选农学、算学、自然、化学、军官生、史学等才俊,随船出海,公费培养。” “三十:所有出海之人,不得放弃华夏国人之身份,不得信仰非祖先之神明。” “三十一:出于仁慈之考虑,释放‘正义激进者青年会’等一些成员,允许出海,但在有生之年不得返回华夏之故土。” “三十二:所有进口之书籍需经海关之核查。所有出口之书籍、报刊,不受《出版审查法令》之限制。” “三十三:陈健转让燧发枪、钢锭之制作专利后,将取消武器禁止出口之限定。” “三十四:以东海诸岛独裁执政国手拉织布机之案例考虑,修订专利法,出台机械出口之审核法。” “三十五:一切认定有叛乱思想之国人、参与狂热集会及其同情者,出于国人同祖之考虑,今后将判处流放。其余刑法之罪犯,不在此流放法规之列。” “三十六:任何宗教,需经学宫科学之讨论,予以确定是否允许传播。” …… …… 洋洋洒洒的五六十条,最重要的放在了背后,看似可笑的东西却在前面。 国家此时始终是个各阶层矛盾的组合体,陈健尽可能调节者几方的关系,总算在闭幕之前完成了第一次有党派参与的国人议事大会。 很多隐藏在背后的东西都拿到表面上来了,如果没有前几条的限制,北方那些大土地拥有者和大家族也不会同意。 他们最在乎的是自己的地租,是自己土地上种植的那些作物能不能给他们带来收益。 据说已经有人准备趁着很多地方改麦为棉的时机,囤积一笔粮食,或是挖河河堤水淹农田,以大赚一笔。 陈健这边也尽力地对抗着,没法在明面上来,只能快速推广玉米土豆地瓜之类的作物。 各种种植手册绕开了学宫农学院,以极低的价格,到处宣传抛售。 类似的,如果陈健不拿出坩埚钢、燧发枪的制作方法,那些控制着兵工作坊的家族也会要求南洋贸易公司必须采购他们的火绳枪。 同样的,南洋贸易公司的所用硬木也必须由几家专营垄断的北方木料厂提供。 看似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但怎么说也有进步的地方。 外面世界对这个族群到底有多大的影响,还需要时间来告诉这个族群的很多人,所以此时很多东西都不完善。 礼部不知道如何和外面的世界打交道,他们之前的唯一经验是北方侯伯国,那是体系之内的。 兵部不知道那些国家的大小、军队、枪炮、战术;户部还没定下来海关的关税之类的法案;移民地或是殖民地的管辖也无经验,一时不知从何而起。 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尝试着去外面看看。 关于殖民地的讨论,陈健也争取到了大荒城是移民地而非殖民地的条件,算是以此为样板避免将来出现殖民地独立事件。 殖民地独立事件需要的是手工业极度发达,需要广阔市场的时候,严禁殖民地发展工业,以保证倾销。 现在看起来,那些人还没有这方面的考虑。工商业在议事会中的人数也不多,就算有也是一些专营垄断的家族,国内市场已经可以满足他们。只需要移民地的粮食、盐之类的东西不要影响到他们的利益就好,陈健总算是争取到大荒城的特殊地位。 现在看起来那里只有粮食,但是用不了多久手工业和工业就会发展起来,具体政策还要等到将来在与这些人争执。 而且想必那时候一场因为利润分配等原因导致的资产阶级革命已经爆发,否则工商业没有那么大的发言权。 殖民地独立很大的因素,归根结底还是经济原因。 陈健觉得自己这一刻,已经达到了旧时代小人物所能达到的顶峰,至少在这个环球航行的舰队里,自己被议事会和王上授予了临机处断之权,当真的巅峰时刻。 但这巅峰时刻,不仅仅是他自己争取来的,而是许多许多的人一起用各种各样的手段争取到的。 外面世界的影响,总不是忽然就炸开的。彼此交汇的时候,总能闪烁出以往所没有的火花,新的思想也会慢慢融合。 第十七章 都城雨 即将离开都城的时候,下了一场雨。 秋雨。 不像是夏天的暴雨那样急躁,也不像是春雨那样润人。 冷冰冰的。 七八个人坐在一处宽敞的广场旁,因为这秋雨,四周并没有人。 广场上撑着几个松木的杆子,上面拴着绳子。 若是有风,定然会四处摆动,如同风铃。但只有秋雨,所以低垂着,上面的绞索也被拉成了椭圆。 “陈健,那几个我们的同志就是在这被绞死的。当时二冯身子太重,绳子还断了。” 这里说的是我们,不是咱们。 说话的那个人举起一杯酒,混合着秋天的雨,一同泼到了地面上。 泼酒的因为宣扬一些激进的东西,并且有证明表明参与了一起暗杀事件和鼓动贫民抗不合理税等罪名入狱,刚刚被释放。 除非隐姓埋名,否则再也不可能以一个真真实实的国人的身份踏上这片土地,只能被流放到大荒城。 泼过酒,从酒壶中又倒了一杯,递到了陈健手里。 “合理吗?” 忽然问了陈健一句,陈健沉默了许久道:“不合理。” “谢谢。” “不客气。” “这就是你说的时机不对?” 陈健默默地饮下了这杯酒,抹去了眼前的雨水,犹豫了许久,叹了口气。 “永远都时机不对。就像当初有人提议报纸印刷重税的时候。问题是时机不是忽然出现的,需要长久的准备。报纸可以发酵催化时机的诞生,但人家不让怎么办?我那时候做错了,一句轻飘飘地不是时候……对不起。真的,当初我不该那么说。” “为什么我能说这句话?是因为他们的死,换来了能说这句话。” “秋天是收获的时候。夏天收获就不是时候。可是春天需要把种子种上,夏天要除草耕耘,秋天才有收获的意义。否则秋天始终只是秋天,永远不会是收获的秋天。地权、专营、财阀、权利……这些不合理的东西,是要有人告诉大家这不合理的。不告诉永远不是时候因为永远不懂,告诉了也仍旧不是时候因为这违法。” 吐了口气,起身朝着那几个孤零零的绞架鞠躬,问旁边那人道:“跟着我出海吧。” “当初你劝湖霖不要去建世外桃源,如今你却跑出去了。都出海了,这里怎么办?三千多万国人,七百万没有足以谋生的土地,依靠当雇工或是签长工为生,你能把这七百万人都弄出去?就算弄,人家会同意吗?谁来干活?的确,现在还能有口吃的,或许你的地瓜土豆弄过来后,饿不死不成问题,可是这合理吗?” 那个人看着陈健,冷笑道:“还有当初排排坐时候你所谓的可以作为同盟的那群坐在左边的人,他们如今用你说的那一套来鼓吹救济贫民改革:要求被救济者男女分开,不得同居。为什么会被救济?因为无形的手证明这些人多了,所以不同居不生孩子是人道而仁慈的选择。是啊,多么仁慈,幸好他们没有用绞索或是刺刀把这些多余的人杀掉。” 陈健苦笑道:“我当初是坐在中间的,咱们都是。我帮他们提出来他们认可的东西,并不代表我认可。这条路是绕不过去的,总会有这样的人或者那样的人提出来,然后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形式上演着。你们不也是一样吗?你们所设想的世界是什么样?像是军队一样,平均的分配所有的一切,这种绝对平均的想法本身就是错的,现在不可能实现。”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湖霖问道:“你所追求的,难道不是公正和平等吗?是,如你所说,这些是空想的,是要被批判的,可至少指明了一条方向。只是你们把这方向指向了未来而已。” 想到两年前那次剧烈的争吵,陈健及时地制止了这个话题。 “不说这个了。闽南的合作社运动是你们派别负责的,南安的纺纱厂你去看过了吧?有什么想说的?” 湖霖苦笑着摇头道:“能说什么?那些小的纺纱合作社就算再积累十年,也买不起一台。可是买得起的人,只需要三五年,那些个人的小纱工都会过不下去。合作社里已经有人开始鼓动去砸了南安机械厂了,乔铁心的弟弟,兄弟俩又吵起来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 “说实话,我不知道。陈健,你去看过当初因为成立合作社之后,那些小纱工的表情吗?你听过他们的笑声吗?你看过那些拥有个人小纺车的家庭因为少了行会和承包商的盘剥和纱线涨价后对幸福的憧憬吗?那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只想要小小的幸福。” 陈健反问道:“我问的是你怎么办?我知道这些是活生生的人,难道你还要倒退到成立一个心地善良的大行会上去?往回退,退到行会时代?只要换个善良的行会首领就行了?你还是觉得需要一个圣人之王?需要圣人之官?需要圣人做行会首领?” 湖霖不知道被陈健的那句话刺激到了,挥出拳头打在了陈健的脸上,怒道:“那你又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然后如同神明一样告诉这些人:这是你们的命运!这是你们必须经受的命运!你把自己当什么?神?” “你知道吗?你有的时候冷冰冰的,冷的就像是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泥浆!秋天的泥浆!烂泥塘里的泥浆!冷的没有人的味道!” 他站起来,指着远处被秋雨笼罩的城市道:“陈健,这是城市。一个热爱生活、血是热的人,看到的是秋雨、房屋。是城市中充满希望或是已然绝望的人。” “可在你眼中,那不是城市。那是一张画在画布上的灰色的画。是死的、冰冷的、毫无感情的!你这个人心是死的!” “一个冷血的死人,看不到生活的美好,眼中的人不是人,而是和你一样冰冷的披着人皮的东西。” “热爱生活,热爱这些活生生的人,才会渴望让这世界变得更好。这是个活生生的世界,不是你笔下的画布!” “我承认,你说的对,一切如你预估的一样,可你怎么就能说的那么云淡风轻?那要死人的!那是几万个家庭难以谋生,那是几万个孩子嗷嗷待哺!” “这是活的世界,不是你笔下的画布!” 陈健笑着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问道:“当初你写《梦城》的时候,难道不是用画笔在画布上描绘?只不过那时候你想的画布那时候是空白的,是一片干净的桃源,从头开始。” 湖霖捏着的拳头逐渐松开,无奈地蹲在地上,双手揪着被秋雨打湿的头发,一言不发。 雨帘中,陈健的手伸了过来,握住湖霖的手把他拉了起来,问道:“除了退回到侯伯国农业善良的家主宗法、作坊善良的大行会时代外,你就没有别的设想?” 湖霖考虑了片刻,说道:“别的派别的想法可以借鉴。可以成立大的合作社,可以成立机器合作社啊!” “钱呢?钱从哪来?买机器要钱,买原材料也要钱,周转还要钱……” “你不是有钱吗?借给那些纺工们……帮帮他们。” “对不起,如你所说,我不想当神去拯救这些人。柱乾兄,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些坐在右边的人都已经开始组织传统党和华夏利益至上青年联合会了。咱们虽然是出于同源,可到了如今也该到了各走各的路的时候了。你们的路我觉得走不通,所以我再往里面扔钱,那不是帮你们,是害你们,让你们误以为这样可以。” 陈健擦了擦嘴角的血,拍了拍湖霖的肩膀,又道:“我问你,如果有一天进步同盟的一些人反对那些大土地拥有者、大财阀的时候。恰恰王上说:来吧,我给你们雇工钱组建合作社,你们不需要那些进步派所许诺的自由、平等、权利,需要的只是一位独裁的无上权利的王,你会支持吗?” 湖霖犹豫了片刻,终于点点头道:“如果这是真的,可以考虑。” 陈健摇头道:“那你们会像是女人经期用的棉布灰袋一样,用过就被扔掉的。等着吧,会有那么一天的。” 湖霖凄然一笑,带着几分苦涩道:“左中右三边,你说这是三教。单单是咱们在中间的人,又分出九个派别,你说这是九流。这三教九流,哪条路才是对的?” “我也不知道。试呗。” “会死很多人。” “当年刀耕火种的时候,公有制凭什么是错的?尝试了才知道,原来私有制那时候是对的。有奴隶凭什么是错的?尝试了才知道,原来没有是对的。有世袭的侯伯为什么是错的?尝试了才知道,原来没有是对的。有些国家,尝试了一次又一次,用千人头万人血才试出了一条又一条走不通的路。任何进步,都是你嘴里所说的冷血,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我也不想死人,你告诉我有什么不死人的办法?议事会出台的新时代的第一份决议你也看到了,你告诉我有几条靠嘴皮子就能更改?” “那之前说的那件事你们就眼睁睁的看着,什么都不管?你在议事会里一点都没提。” “你让我怎么管?我能提什么?你让我提禁止机器使用?” “我不反对机器!再跟你说一遍,只是合作社内部有些人反对,我和你交流了这么多年,这点东西我还是明白的。我说的是那些人怎么办?” “我要是知道,难道我不去做?你真当我是冷血的?” “给我二十万银币。” “你管的过来吗?沿海数郡的纺纱工,北方小麦产区的脱粒工,以及后来更多的东西,你能全管过来吗?” “那也不用像你一样躲到海上,捂着眼睛说自己什么都看不到!我的眼睛不是瞎的,管不到看不到的地方,管管我能看到的地方行不行?” …… 秋雨中,一如两年前的七月,在绞架之前的几个人又一次争吵起来。 吵到最后,都累了。 也幸好争吵,壶中酒还剩几许。 忘了盖塞子,比之争吵前还多出了几分。 几个人倒出了最后一杯酒,对饮一番,道了声珍重,看了看远处立着的绞架,行了一礼,各自散去。 远远地,一支花纸伞从街巷中绽放,一直在远处看着这些人争吵的林曦静静地走到陈健身旁,举高了伞挡住了秋雨。 看着陈健肿起的面颊,却问道:“心里疼吗?” 陈健伸出手摸着伞缘下滴落的水滴,叹了口气。 “收拾收拾,跟我一起出海。” “嗯。” 第十八章 捆绑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东西。 拜别了都城的好友、先生、同窗,陈健和林曦乘船先行回到了闽城。 等待信风出现转向,还要等待其余各方的船队到闽城港口与陈健会和。 大荒城的舰队也马上就要返航,旗舰兰芳号会跟随陈健出海,其余的还要继续维持每年一个来回的与大荒城之间的转运。 对西边移民地的每一次航行,都像是吞金怪兽一样吞食着陈健积累起来的资金,还远远不到得到收益的时候。 如今还要每年缴纳五万个银币的包税,但是最关键的关税问题总算是得到了回报。 大荒城作为移民地而非殖民地,享受国人待遇,除了粮食之类的禁止进口外,其余的不需要缴纳关税。 代价是在前期出了什么事国内也不会帮着擦屁股,以后的命运决定在国内手中而非大荒城手中。 如果增收关税、严禁发展工业、只能作为国内商品倾销地的话,独立思潮也很快弥漫。 这不是移民区的人可以决定的,取决于国内如今还没有掌权的工商业资产阶级,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在掌权之后难免会做出这样的事。 不过现在这种局面还是有好处的。 陈健可以把很多的产业成体系地转移到大荒城。既然包税中包含了盐,那么玻璃厂倒是可以在那边扩建,借助距离欧洲更近的优势进行出口贸易。还有一些造船用的木材、棉布、可以种植的黄麻等,都是大宗的出口货物。 早在春天舰队返回大荒城的时候,同船前往的还有党内的一批年轻骨干、工匠、蓝翔技校的学员和一批积极分子矿工。 以及几套水力纺纱机和大量的手拉织布机,一整套平板玻璃的铁案台,一套水力锯木场,以及一些重金雇佣的探矿员。 另外还有从北方马场高价购买的一批种马、种牛,陈健也不知道这些东西能不能安全抵达。 只能祈祷运气不错,不要出现大的风浪。 那些船长和水手也算是老手了,只要船只不被彻底摧毁,按照纬度航行就算失散也有很大的机会生还。 这就体现出来机械水平或是天文学和数学的重大意义。倘若有了精良航海钟和每年发行的月相图,船只失事的几率会降到极低,只要在北半球就能准备知道自己的位置。 可惜这东西都不是陈健的本事能弄出来的,只能靠时间积累或是各个文明之间的交流、以及计划性的暂时不求回报的投资,或许能够加速这个过程。 ………… 等待大荒城舰队返航的时间,陈健还要在闽城处理很多的事。 这一次环球航行的船队定下来了,一共是十七艘大船。有三艘是原齐国的海军,共和国这边也出了几条海船。 陆军这边为这次航行准备了两个营队的士兵,没有骑兵也有没剑盾兵、长矛兵之类的兵种,只有新配装燧发枪的一个营队。 海外基地不足、没有合法停泊权、海图缺失等等因素,决定了此时共和国此时对外的远程投送能力也就在五百人到一千人左右。 这点人不是为了战争,只是为了保卫舰队不受可能出现的海盗的袭击。必要的时候,可以用演练的方式展示一些武力。 海军上陈健十分心虚,自己这边的水手和船长那两把刷子一场大战就能看出来可能是样子货。 陆军倒是可以放心一些,遮住半边脸,把丑的藏起来只露出美的,还是很能吓唬吓唬人的。 所谓不足,是海军、经验、海图、宗教。 所谓好的,除了陆军,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展示。 学宫这边在陈健的请求和一些先生的帮助下,提供了很多的优秀的年轻学者。 天文学家、博物学家、农学家、医生……这些宝贵的财富会跟着陈健一起在旗舰上。 对欧洲的交流,这些人必不可少。同样的,对大明的交流,一个天文学家是必须的,虽然那边的士大夫仍旧以天人感应来解释天文,但是天文学是可以立足的最重要的东西。 加之马上到来的彗星降临,如今的世界恐怕除了陈健无人可以预测,这就是一个在明朝立足的机会。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概率,陈健也得试一试。 国家动员的各种工匠和优秀学徒也有不少人,如果条件允许,他们将在欧洲或是亚洲进行为期五年的学习。 主要集中在造船、机械、冶金、绘画这几个方面。从学徒开始干起,干了三五年再回来,一切吃喝用度都由舰队出,但是在那边必须是有组织的,以便于管理。 陈健个人方面以及党组织、进步同盟内部,也出了不少的驻外交流人员。 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精通法律或是行文的人,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外国的语言。 顺便,在学成之后,把陈健和党内笔杆子捉刀的一些激进的反封建的民主自由人权之类的东西翻译过去。 种种这些,一桩桩、一项项,忙的各方各面都焦头烂额。 而在南方沿海六郡,从春天陈健回来后的造势活动也一直没有停止。 闽城的股票交易所里每天都挤满了等待认购南洋贸易公司股票的人,不只是闽城人,还有一些投机商、附近郡的大商人。 春天的时候陈健已经牵头,募集了一部分款项定做船只。 当时局势还不明朗,陈健以百分之一百一十的造船费用抵挡日后股份的优惠条件,还是定做了大约二十艘商船和三艘以紫石英号为模板的护卫舰。 不过船总不可能这么快变出来,在这种地方又不可能学习荷兰人把商船做的皮薄馅大,连武装护卫的炮口都不准备只为了多装货可是不行。 到秋天局势终于明朗,沿海各郡的认购风潮也经过半年多的发酵和数年来商社的活动和陈健的名气共同作用达到了顶峰。 商社培养了数年的大量会计人员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为了把更多的人卷入其中,除了闽城的大商人认购之外,陈健把每一份股票的额度定的很小,只有三个银币。 为的就是把大量的工匠、市民等中层拉进来,为将来可能的利益冲突卷入更多的人。 到陈健返回闽城之后一个半月,沿海六郡的汇总报表也已经统计出来。 一共募集了六百六十万的银币,其中在闽城的股票交易所就募集了将近一半,要不是陈健尽量将这些股份的份额分开,估计还要多。 故意将每一股的份额调低,无端增加了许多的劳动量,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 不过效果是沿海六郡将近六万的市民、工匠、小资产者、中等土地拥有者被拉了进来。 这六万人背后可能是十几万人的家庭成员。 这六万人的股份没有多少,但是让他们存在很有必要。陈健的接口是这也算得上是为了更多的人更好,总不能好东西都被有钱人吃了。这理由听起来很像是陈健的一贯作风,谁也没有深究背后的可怕。 大量的小市民和底层股票持有者只有交易权和分红股息的权利,没有决策权。 但是利益相关,一旦有人要动他们手里的饼,稍微煽动一下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 大部分的股份还是控制在少数人的手中。 二十一人的董事会中,国家指派的官员四人,陈健能掌握的三人,闽城商人四人,剩下的是其余五个郡的大商人或是有一定名望的地主同时还是资本家的人物。 如今还用得着陈健,所以让陈健暂时处理董事会的一些事物,定下内部章程、雇佣人员的工资、分红方式、经营计划等等。 用不了多久,陈健可能就要被一脚踢开。他也不在意,反正自己的股份会在这边讨论使用奴隶的时候抛掉,有些底线宁可不赚这点钱也不沾身,用奴隶是早晚的事,甚至抓本国人来当契约奴都有可能。 这边他又不可能占据绝对的优势,这些人只是将来的同盟军,并且会在同盟的利益获得满足后立刻变为敌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在同盟利益一致之前既要保持自身独立性又要适当合作,暂时不必弄的那么僵。 种种政策和内部条例,陈健和一些人在这半年也已经准备好,唯一没准备好的就是商船。 收集货物、雇佣员工、安插各方的中层、完善监管、招募了八百人的民团、聘请了几位退役军官,从陈健的兵工作坊购买了燧发枪…… 到十二月末。 大荒城舰队返航,运气不错,相当顺利。 北方官方的船队和士兵也开始在闽城集结,各种选派的工匠、学徒、学者也都和家人做了告别。 兰芳号和四艘大船从舰队中分离出来,加入到环球航行舰队当中。 货物开始装船,准备路上的水和各种补给,检查装备。 一月初,大荒城舰队从龟岛出发,在闽城与环球航行舰队会和。 加上大荒城舰队与计划中环球航行的十七条船,一支四十多条船的舰队在闽城集结。 两支船队暂时需要结伴而行,舰队中除了正常环球航行的人员,还装满了南洋贸易公司的货物,暂借这支船队运送。 大荒城舰队运送的第三批移民数量不多,主要帮着运送一些货物和南洋公司从闽城招聘的熟悉了修筑道路、盖楼房的一千五百多雇工。 他们不会去太远的地方,只是前往南方那个被陈健命名为自油港的地方,修建炮台和堡垒。 第十九章 心慌 自油港本不叫自油港,陈健是从别人的海图上发现的这个岛屿,原本的名字陈健也没有注意。 在共和国周边的迷雾打开之前,这个岛屿没有什么太大的战略意义,但现在已经截然不同。 这里在闽城以南大约九个纬度,经度估算的话应该是在西经十度到十五度之间,只能估算。 在迷雾散开之前,这里不在主要的航道上,距离西班牙的大陆殖民地过远,也不属于是印度群岛的范畴之内,故而没有什么人烟。 或许有船队来过这里,也或许有海盗曾在这里停泊,但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当旗帜插上之后、当炮台的地址选定后,之前的历史都是徒然的、之前的名字也不再有意义,以后只会被称为自油港。 如今这里是个很重要的战略支撑点,距离西班牙的岛屿殖民地不算远,距离西班牙的大陆殖民地也不算远,可以作为重要的中转站。 岛上土地肥沃,适合热带种植园,水质洁净,有天然的良港,水深在二十步以上。 混合舰队在港口登陆,熟练的雇工离开开始砍伐树木,搭建可以栖身的房屋。 船队中的人暂时在岛上休息,绘图员围绕小岛开始绘制地图,不喜欢发声的绘图员王哲因为和陈健的关系也跟着陈健出海作为绘图师。 船上大量的水泥料卸下来,堆放在已经建起的几个木屋仓库中,两个建筑师也在忙着考察地形,绘制炮台和堡垒的图形。 那一千五百人的专职建筑工就是为了修建这些东西的,除了炮台堡垒和房屋外,还要修建储存仓库。 毕竟从闽城出发到西班牙的殖民地也有将近十七八个纬度的距离,物价波动很难掌握,不如在这里修建仓储。 三百人的驻岛士兵下岸之后,陈健和驻军的指挥官商量了一下,定下了很多的条例。 纵然有消毒粉和烧开水的习惯,痢疾热病之类的水土不服的病症也会造成巨大的减员,一切都要小心翼翼。 这是第一片正式意义上的热带殖民地,作为样板和将来的吸引力标杆,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军官和一些船长聚集在陈健身边,看着陈健手中的海图,问道:“陈先生,这座岛到底应该怎么经营?” “岛上开辟一些种植园,保证这里的粮食,此外种植甘蔗也是一笔很大的收入。这是没有问题的。咱们现在刚刚迈出第一步,不能太快,先把这座岛建起炮台堡垒和港口再说吧。” 船长问道:“在这里交易?” 陈健叹了口气道:“没办法。西班牙王室垄断着贸易,据说是不准任何外国船只直接与他们的殖民地进行交易的。短期来看,还是得靠走私贩子。这个岛的位置很重要。” 众人看了看那张海图,有些不解。 “如果从闽城出发去欧洲那些国家贸易,这里可以成为必经之路。所以不管是我们的商人,还是别的国家的商人,与我们进行贸易就要从这里经过。海盗的劫持会影响周边的贸易,等到商队成熟后,一定要保证周边的海域清净。见到一个杀一个,通通挂到港口前晒成肉干,以儆效尤。” “海盗和走私贩毕竟不同。走私贩需要最基本的信任,他们渴望的是和平。而海盗是唯武力论成败的,能抢就绝不需要最基本的信任。咱们今后一段时间要依靠走私贩,这是必须要搞清楚的。” “向南向西的话,是西班牙人的殖民地。这一次环球航行,如果运气好可以签订哪怕允许一年一艘船的合法贸易,对咱们来说就相当于打开了走私的大门。运气不好……不同意的话,只能让这里成为走私贩的交易地,在咱们掌握了语言、人脉之前,恐怕大部分的利润都要被西班牙殖民地的蛀虫走私贩赚去。” 几个人看了看船队外的海面,笑道:“这里可是一艘咱们之外的船都没有啊。” 陈健也笑道:“现在没有,将来会有的。这座港口允许所有的船只停泊,只要保证在海域周边三十里之内遵守共和国之法律,都可以停留。” “包括海盗?” “这个看情况吧,看看这次和西班牙人的谈判怎么样了。如果谈的好,他们允许贸易,我们自然是要打击海盗的。如果谈的不好,这座港口也可以成为一个将来谈判的砝码。” “砝码?” “对啊,抢劫西班牙的海盗或是私掠船,如果被攻击,可以往这里跑嘛。如果西班牙人进港追捕,那是不把共和国放在眼里,自然视为宣战。他们也只能干瞪眼,看着这群人跑过来。” 陈健指着海边停泊的那些船只道:“说到底,还是看自身的实力。我们手工业发达,完全可以满足殖民地的需求,那自然是要讲自由贸易的。反过来,如果我们的手工业不发达,自然是不能讲自由贸易的。同样的,船队强大、熟悉水文地理、靠行贿和西班牙总督之类的拉上关系,也就不用靠那些走私贩中专。反过来,现在没有这个条件,就只能依靠走私贩。” “可走私贩子在哪呢?” “在海上啊。随着咱们在这里驻军,宣示这里的拥有权,并且拟定这里作为一个***,很快走私贩子就会云集这里的。鲨鱼嗅到鲜血,就会围过来;商人嗅到利润,也会一样。从这里到西班牙的殖民地,比起从欧洲走要近得多,而且咱们的各种货物也和欧洲货不相上下,有些还要更好一些。商人嘛,无祖国的。” “那陈先生,这种一部分利润被他们赚去的时间要持续多久?” “如果一切不顺利,少则三年,多则十几年。如果一切顺利,可能一两年就行。看情况。” “你是指和西班牙的谈判?” “不止。就算谈,也不太可能允许咱们直接贸易的,可能会是另一种垄断贸易。以***为中转,王室特许贸易,咱们捎带着可以走走私什么的。不会这么容易的。” “咱们凭什么答应呢?” “没办法,想贸易的是咱们。没有咱们,他们的垄断贸易赚的不亦乐乎。求人的,总是比被求的姿态要低啊。” 一群人都笑,陈健摇头道:“你们别笑,这事麻烦着呢。” 事实上,远比这些人想的要麻烦要复杂。 西班牙政府马上又要破产了,他们会想尽办法搂钱的,垄断贸易这种事他们绝不会放弃。 再者,在殖民地的北边忽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想来西班牙人也会慌张的很。 他所熟知的世界线马上就要发生变动,有些东西已经很难预判了。 陈健也不想着替荷兰人和那些新教国家当挡箭牌,但是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必要的时候放出消息要和荷兰人签订军火贸易协定,也能作为一个砝码。 只是会不会引起西班牙人的警觉,从而把很大一部分注意力集中到这边?毕竟这边是西班牙的产银地,这边出了问题西班牙国内要出大问题,这都很那说。 同样,东边也一样会出问题。 忽然出现的这样一个畸形体,如果这边的手工业可以满足西班牙殖民地和欧洲的需要,包括生丝、棉布、茶之类,有些东西就不可能沿着原本的世界线走动。 从这边开始的贸易距离更近,不管是去殖民地还是去欧洲本土。前者只需要走十几个纬度,不需要横跨太平洋;后者不需要绕道开普敦,可以从大荒城中转转运。 这样一来,明朝江南的手工业必然会遭到重创。 白银的流入忽然减少,江南普遍的改粮为桑为棉之类的事已经发生。之前大量白银已经流入,整个市场已经习惯了这种白银流入的情况,忽然断崖式的下滑,恐怕造成的动乱会比历史上更为严峻。 江南一带面临的问题可能就不仅仅是历史上的抗税之类的事,矛盾的演化也会比历史上更为严重。 东西方都会出现很多的改变,陈健估计十几年后这世界已经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唯一有用的可能就是亘古不变的那些东西,比如科学,但是历史将会在十几年后失效。 决定东西方命运的宗教改革战争、萨尔浒之战,基本同时发生在十几年后,而这两场战争陈健必然会想办法参与的。 未必非要亲自动手,组织雇佣兵、售卖军火、贷款、垄断粮食铁器之类的供应忽然切断之类的办法都有效。 共和国这边,十几年后这边南方诸郡的工商业逐渐发达;新一代的资产阶级民主思想意识形态的年轻人成长起来;政治经济学和各种权利关键逐渐成熟;水力工厂的建立;以及埋下的这颗南洋贸易公司牵扯到十几万人的大炸弹…… 同样的,这个畸形体也算是个只进不出的怪物,几乎没有什么太多需要进口的东西。白银大量流入,价格革命,底层的生活估计也不会好过。 加上马上到来的所谓的小冰期气候,以往能够被压制的矛盾全都会一点点地暴漏出来,加上有组织的推波助澜和意识形态宣传,这边的麻烦也小不了。 有些东西已经不可避免要变得面目全非,陈健所能利用的历史先觉也就剩下这十几年了。 最大的先知先觉优势就要消散,陈健心里也有点慌。 第二十章 女神岛 上一次陈健的走私贸易交易的地方,在自油港的西南方。 在自油港的炮台和堡垒开始建设的时候,大荒城的舰队正式分离出来,他们先继续运送移民和物资前往大荒城,陈健和他们约定会在大约几个月后和他们会和。 除了南洋贸易公司的土地丈量员、聘用制图师和一些管理人员外,其余人都上了船,继续朝西南方前进。 这一次的目的地是陈健上次走私贸易的那座荒岛,要在那里重新宣示一下主权,同时也为自油港做一个宣传。 抵达之后,上次跟随荷兰船长去探路的卫辕带着八十名士兵,搭乘了一艘船朝着那个海盗聚集的隐秘岛屿驶去。 海图上,那座经常有走私贩活动的岛屿意译的话大约是星期五岛。而荷兰船长称之为女神岛。 这座岛很大,大约六万多平方公里,岛上还有一座海拔接近四千米的高峰,山脉将女神岛分割成了两半。 据说当年哥伦布航行至此的时候,正巧是星期五。当时遇到了暴风雨,两艘船损毁且无法修复,于是就让那两艘船上的船员在这里暂时停留,并且修建了简单的城堡。 第二年从欧洲再回到这里的时候,人已经死绝了,成了一座鬼堡。 因为发现这座岛屿的时间是星期五,西班牙语和拉丁语是近亲,星期五是维纳斯之日的变格,于是这座岛变成了星期五岛或是女神岛。 此时还没有正式的译名,无论是从信雅达这个角度还是星期礼拜的文化格格不入等等因素,这座岛基本上可以确定为维纳斯岛或是女神岛了。 从那座鬼堡作为据点,西班牙人逐渐在女神岛上建立了统治。 医院、大学、教堂,还有督促总督们不忘王室并且宣示效忠的精忠报王塔。岛上土地肥沃,还有金矿,以及大量的原住民。 殖民统治由此开始,逐渐遍布全岛的沿河、沿海地带。种植园、矿场、养殖场……然而随着四十年前最后一个原住民死亡宣告了原住民在女神岛上彻底绝迹后,这些种植园逐渐开始荒废。 黑奴贸易还没有盛行,西班牙王室垄断着贸易,只有英国人偶尔走私几船弄来一些非洲原住民。 本地原住民又基本死绝了,岛上也抓不到,这些种植园无利可图也没有廉价劳力,只剩下一些原本的士兵自己耕种苦苦支撑。 这里附近就是通往殖民地的航路,大量的海盗开始在女神岛附近的小岛上出现。 劫掠船只、登陆抢劫,靠近东边的一些西班牙人不得不放弃这些地方往西迁徙或是迁入一些内陆的城镇。 海盗们鸠占鹊巢,法国人也开始悄悄地朝这边移民,开垦土地,建立小城镇,与海盗们进行交易,供给海盗们食物。 因为山脉的阻隔,也因为这里统治入不敷出,西班牙人并没有重视这边的其余国家移民,对于海盗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加之还有殖民地的走私贩通风报信,女神岛以及周边逐渐成为了海盗和走私贩的集散地。 这里的地理位置也很重要,但是距离闽城太远,而且一旦共和国在这边建筑堡垒,必然会引起西班牙人的警觉,可能会惹火烧身。 所以对于这座岛,陈健和背后的南洋贸易公司都暂时没有太大的兴趣,就算有兴趣也要等到直布罗陀海战结束或是宗教改革战争爆发后趁机夺取。 卫辕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女神岛了,当他乘坐的那艘在小镇上的人眼中极为特殊的船只靠港的时候,岛上的人都知道那群华夏人又来了。 和上次一模一样的整齐制服、古怪的枪支、奇怪的伴着鼓点像是军队一样的八十名士兵登陆后,镇上的人奔走相告。 上一次陈健走私的时候,曾告诉那些海盗和走私贩,一年后自己还会回来。 从上次他离开之后,更多的商船留下的人在岛上等待。返回本国的船队是否赚到了大钱因为距离的原因还不清楚,但是在西班牙殖民地走私的那些货物却是让走私贩大赚一笔。 除了卫辕之外,八十多士兵还有不少人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小镇。镇上的异国风情让他们感觉到极为兴奋,看着那些肤色不同的人满目惊诧。 只要有利可图,这种指点或是惊诧并不会引起任何的不快。海盗们清楚,这艘船的背后有一支船队,而这艘船上只有一些样品货物,也没有多少可以劫掠的东西。再者,面对正式的、看起来极为整齐的军队,他们也是心有余悸。 这里的人说的既非西班牙语、也不是纯正的荷兰语、或是正宗的法语亦或是英语,而是一种融合在一起的语言。 卫辕会的那几句荷兰语也能做一些交流,陈健在用荷兰语翻译自己的时候,将自己翻译为:总督。 在岛上等待着今年走私或是贸易的人很快就知道来自神秘华夏的总督又一次出现了,而且据说这一次的船队规模更大,有几十艘船。 这两年马尼拉和澳门出现了很多的问题,屠杀、荷兰人攻打、劫掠商船等等问题,导致一些货物在这边很是紧俏。 忽然出现的这位总督大人正好可以弥补殖民地的巨大需求,加之前年意大利遭受了天灾,蚕丝歉收减产,生丝更是在荷兰或是法国的抢手货。 西班牙王室为了自身的财富,挤压殖民地的养蚕业严禁本地养蚕只准从垄断贸易购买,也让生丝的销量变得极好。 加之棉布、玻璃、砍刀、木器等物品,不论是准备返回欧洲的商人还是本地的走私贩,都对这位华夏总督的到来表示了极大的热忱。 卫辕告诉众人,陈健总督就在上次的那座荒岛上,准备交易。而且这一次共和国在东北部开辟了移民地,作为货物中转站,希望今后进行长期的贸易。 走私贩们设宴款待了这位总督特使,旁敲侧击地想要弄清楚这位总督大人对海盗的态度。 如果对海盗的态度是积极剿灭的话,他们愿意与这位总督大人建立一种信任关系。而如果这位总督大人同时还是私掠船船队的司令的话,他们会担心将来。 卫辕听了个大概,想到陈健交代的事,只说他也不清楚,希望这些人跟随他一同前往那座岛屿与总督面谈。 宴会上,卫辕生出一种奇妙的快感。几年前自己还是个为了吃顿肉而发愁的穷小子,如今却可以受到这些有钱人的尊重——虽然西班牙的银币粗制滥造,为了赶工只用刀子在上面刻上个十字茶和城堡狮子,连磨圆都懒得做,可毕竟是实打实的银子,只要在文明世界都可以换来食物。 对于这种尊重,卫辕明白这来源于自己背后的那支船队,来源于自己身旁的八十名士兵和他们鼓胀的包裹着牛油的铅弹,也来源于上一次陈健给这些人演示的齐射和炸药。 他听陈健讲过这片岛屿上原住民的故事,明白他们曾经存在过,但现在已经一个都找不到了,连他们在这里生活的痕迹都被磨灭。 这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尤其是那些荒废的种植园,里面不知道埋着多少尸骨。 在岛上逗留了些日子,卫辕看到了很多之前不曾见过只是听陈健灌输过的东西,比如奴隶。 听人说是一种感觉,亲眼看到又是另一种感觉。 在船队、大荒城和南安学堂这种“反贼”的聚集地,即便他还只是为了自己过得更好,但心中那些被悄然灌输的东西却在亲眼看到后逐渐萌发——对与错、文明与野蛮、平等与奴隶……种种这些,未必需要亲身经历,也许只需要偶然间的一次目睹,之前被灌输的仿佛芝麻籽大小的种子也会渐渐萌发。 在女神岛上,卫辕还有别的任务。 陈健给了他不少的金银,希望能找到一位精通去欧洲航线的荷兰或是英国船长作为领队。 钱不是问题,货物也不是问题,只要有人就行。 现在欧洲仍旧乱着,而且一些地方风暴频发、礁石遍地,没有一个有水平的船长领航,横渡大洋问题不大,可是到了欧洲之后麻烦就来了。 再者,陈健是做了两手准备的。 这边和走私贩商量,另一边也要走正常渠道去一趟西班牙的殖民地,如果能够弄到总督或是都督的信函,前往欧洲大陆也方便一些。 而借助西荷矛盾、西英矛盾,也可以为谈判增加不少筹码。 如果正常渠道顺利,西班牙人可能会派出特使跟着,一定会阻止荷兰人英国人与陈健接触。 尤其是西班牙人认为陈健这些人对欧洲事物一窍不通的时候,定然会采取各种手段阻挠,甚至不惜在路上有些阴谋让陈健的船队和其余国的人发生冲突。 再者,对于这些走私贩和商船或是私掠海盗来说,他们也不希望陈健掌握直接前往欧洲的航路,甚至不愿意陈健和西班牙达成协议。 这种事完全有可能,这个时代的欧洲人对商路的垄断极为在意。 这是个尔虞我诈的年代,几十年前为了阻碍环球航行可以刺杀船长;为了垄断贸易可以欺骗恐吓;为了海图可以潜伏在敌国商业公司二十年…… 再一个,卫辕还要按照陈健书写的一些文字,由岛上的一些人帮着寻找一批可以当做船队翻译的人。 这两年时间,陈健的荷兰话说的还算可以交流,去欧洲至少不至于听不懂。但既然是环球航行,一些另外的语言就要做好准备。 非洲部落、马来语等等,这些都需要。 这里有黑奴,也有西班牙的殖民地从香料群岛一带过来的马来语奴仆,只要肯花钱总能找到。 至于中文,虽然几十年没说了,虽然明朝的官话或是闽南语他也不会,但是三五个月之后交流应该不是问题。 如果有可能,能找到几个通晓南美印第安语的人就最好了,回来的时候他还准备去南边的智利去转一圈。 那里是上好的硝石矿,此时唯一能够大规模获取的氮肥。 磷肥和钾肥不成问题,有而且数量不少,唯独缺乏大规模的天然氮肥。 大荒城如果想要种植烟草出口,没有氮肥最多种三年地力就会退化,再者如果能把那里占据,国内的粮食也能保证稳定。 可惜那里是硝酸钠,如果是硝酸钾就完美了,但不管怎么样,在陈健眼中那是比西班牙人的金银矿更重要的矿产。 这些提前的准备工作可以为将来的事省却很大的麻烦。 卫辕算是第一次独当一面,也明白自己被器重很可能是因为上次陈健无意中与他的对话,和那次吸烟对火的记忆。 当然,也和他是最早一批海船实习生有关。 有时候,一件小事往往可以改变一个人。 往深了说,这是一道埋在大荒城、墨党和南洋公司的潜在阴影,任人唯亲、一言独裁之类都能靠上边。往浅了说,这也算是个人努力与历史进程。 第二十一章 彼之蛀虫,我之盟友 船队暂时停泊的荒岛上,陈健已经等了许多天。 他既然作为船队的指挥官,只要离开了故土范围就有绝对的指挥权,众人也没有提出任何的意见。 逐渐,开始有小船到达这里,人数渐渐多了起来。 庞大船队和火枪大炮在手,海盗们对这里敬而远之,绝对不敢来骚扰。 来的岛上的人当中所代表的背后的人物,不乏圣星期五大学或是圣马科斯大学这样的高等学府的上流社会人士。 当然,这些精通拉丁文、神学的大学出身的上层人物不会亲自出面,他们会派出自己可以信任的人出来和陈健商谈。 这群人中,一半是所谓的“国家的蛀虫”。 这群人是走私贸易的合作者,也是将来殖民地独立的发起者。 西班牙殖民地内等级森严,一等国民是从半岛来这里的官吏、教士。土生土长的纯种白人,只是二等国民,他们被称之为克里奥尔。 他们拥有大量的奴隶、种植园,甚至拥有金银矿。但是他们仍旧是克里奥尔,仍旧不满于垄断贸易的限制。 他们是最希望独立的一批人,他们人数不多但是有钱,有思想,有文化。底层的混血种受到压迫,总会把怒气撒到官吏和那些一等国民身上,他们人数众多。 两者联合,搞掉原本的官员,克里奥尔们自己当起了一等人,最根本的东西没有改变。 于是这些很早开始殖民地独立的国家,仍旧缺乏一场真正深入到骨子里的改变土地制度的资产阶级革命,可惜二等人们成了一等人之后那些利用的三四等人已经没有意义。 阶级社会之下,很多东西抛开表面不过是经济利益。同族同种这类的东西如果真的那么有用,土生白人在闹独立的时候一定会想到这会损害我的族群,然而他们并没有这样想。 陈健对这些人充满了兴趣,没有这些走私贩,想要赚钱还真不容易。 同样,这些走私贩很容易接受一些思想,好好把握一百年之内闹独立也不是没有可能。 来到岛上见陈健的人,各式各样,彼此之间也有矛盾。 走私贩有走私贩的矛盾,商船有商船的矛盾,但是面对陈健他们只能隐藏起来,想要为自己争取到一个合适的筹码。 陈健对此并不担心,这些人的态度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面对着巨额利润他们不可能铁板一块。 本想着等到人来齐之后,准备一场盛大的宴会招待这些人,顺便用荷兰文弄一篇充满反封建反重税反垄断贸易的宣言演讲稿。 顺带晾一晾这些人,让他们产生彼此的不信任。 每天,陈健都以共和国总督的身份单独召见一些人。无非就是一些宴会,然后送一些特殊的小礼物,与他们用自己半吊子的荷兰语讨论一些风土人情、种植园之类的事。 为了让这些人加深印象,陈健谈的东西便有些吓唬人的意思。 一些和陈健单独交流的商人,对于陈健的见识表示了肯定和赞赏,不时有些人觉得陈健是个博学多才的年轻总督。 毕竟一支神秘船队的总督,一个出现在撒旦之海上的神秘国度,能够对欧洲的王室、战争、矛盾有所了解这就很让人惊奇了。 然而随着交流,一些人也发现,陈健对大方向上的确有些了解,甚至一些见解远超他们。 可是,对于一些细节,这个人问的极多。一些狡猾的商人逐渐发觉陈健想知道的诸如种植园、总督、检审亭、信风、商路之类,似乎对此知道的并不太多。 但是很快这种局面就被瓦解了。 源于一位土生白人和陈健商讨一些贸易货物的时候,陈健问起了关于胭脂红的事。 这种染料是西班牙垄断的,也算是一种商业机密。为了垄断这种染料,西班牙人对外宣传这种染料是源于一种红色的花朵,然而事实上并不是。 那位土生白人果然和陈健解释道:“总督先生,这种染料是一种罕见的花朵提取出来的,只有在我们这里才能得到。不管您是去阿姆斯特丹还是塞维利亚,甚至是苏丹的伊斯坦布尔,绝对买不到这种鲜艳红色的染料。” 陈健冷笑道:“诚信是一种美德,也是交易的基础。你在欺骗一位华夏共和国的总督。” 那个土生白人心里一惊,连忙解释了一番,陈健却道:“语言可以欺骗,但是科学却不能欺骗。你要清楚,我身后的共和国是个崇尚科学的国度。你的谎言在英格兰、在法兰西、在尼德兰都可以欺骗,但是在这里却行不通。我们的磨镜工匠制造出了一种可以观察微小事物的眼镜,于是科学告诉我上回我带回去的染料中有许多虫子的躯壳和肢体。” 商人心中大惊,但却画着十字道:“上帝啊……总督先生,我要感谢您,否则我也不知道这里面的秘密。” “是吗?但愿。” 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几次后,陈健叫人暗暗传播了一些谣言,别让这群商人把自己当冤大头。 另外,陈健又拿出了一些新的货物。 南安纺纱厂纺织过的纱线织出的棉布。因为运用了水力机械和添加了拉伸装置,这些棉线极为结实,纺织出的棉布质量已经超过了这里最上等的印度土布。 但是价格却比印度土布低出许多,距离是个因素,没有二手商人转卖也是个因素,学宫农学科的品种改良挑选的上等纤维棉种还是个因素,手拉织布机造成的产量翻倍仍是个因素。 这几种因素的混合作用下,这种棉布完全可以打败所有的竞争对手。不论是价格还是质量,都让一些走私贩心动不已。 另外为矿区经济特意准备的新炸药、提炼白银的汞等,也是一些金银矿去的紧俏货物。 之前已经见过的许多货物已经可以获得许多利润,这些新的东西在商人看来,就是这位总督大人对这里十分了解的证明,否则不会装着汞和炸药来这里售卖。 各方人之间各怀鬼胎,陈健也严禁船队内的人说船队要环球航行的事,逐渐让这里的商人感觉到了不安。 很快,一些走私商人的代表们就迫不及待地找到了陈健。 他们想要知道很多东西,可惜关于从何而来往哪而去的事,陈健闭口不谈,刻意营造一种神秘感。 这些消息打探不到,他们就转而谈起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一位商人拿着一张海图找到了陈健。 “总督先生,对于您想要和平贸易的决定我们感到十分高兴。” “是的,和平贸易。我们对于海盗一样深恶痛绝。在我们的国家,海盗一样是要被判处绞刑的。” 商人对于陈健不怎么流利的荷兰语并不在意,对于陈健对海盗的态度却很高兴。 “总督先生,如果您想要进行贸易,恐怕王室政府是不会允许的。这显然是不合理的。您的船队十分强大,如果您有兴趣,可以派船到更南的地方。” 说到这,商人指着海图上的一处地点道:“这里靠近秘鲁总督区,如果您能在这里停泊,我们会安排小船将您船上的货物运走。” 陈健看着海图,笑道:“你是个合格的商人。这里可以避开港口的关税。” 商人急忙称赞道:“是的,总督先生。从这里靠岸,我们可以用驮马将这些货物运走。这样可以省掉百分之二十五的关税。对于这条路线,海盗们很感兴趣,我们难以承受这样的损失,所以希望您的船队可以到达那里与我们的小船进行交易。” “这是将风险转嫁到我们公司的身上。” “不,总督先生,没有风险。您的船队,除了本土舰队外,在这里没有海盗敢打您的主意。我们希望可以得到这条路线的专有贸易权。” 陈健笑道:“航海的风险可不止是海盗。况且据我所知,王室对于靠近海岸的船只会认为是走私船从而有扣押的权利。” “这一点,总督先生不必担心。我们可以将每年护卫船队的出航时间送出来。只要避开护航船队,并没有船只敢于攻击您的船队。但是……对于您的货物,我们并不敢保证价格或是购买的数量。因为价格的浮动可能会很大。” 这种走私贸易正是陈健最喜欢的,对于商人提出的问题,他也给出的解答。 “关于这一点可以不必担心。在这里的东北方,是的总督辖地。那里建立了仓库,从那里到你所说的交易地点如果一切顺利,只需要二十天的时间。我们的国家很富庶也很繁华,任何货物,只要你们想要,都可以直接从仓库中装船。” 在这里建立仓库这种事,还没有任何一家贸易公司或是船队想过。一方面是西班牙人的势力强大,这里暂时没有成规模的船队和贸易公司。另一方面,大部分走私船都是碰运气,除了从非洲倒卖奴隶可以确定大赚一笔外,诸如棉布之类的大宗商品有时候也会出现赚不到多少的情况。 没有大的贸易公司,就没有那么多资本,也就不能积压那么多的货物。 虽然之前也有不少商人和陈健进行了密谈,但是迄今为止这个商人说的东西是最能打动陈健的。 要的就是绕开二道贩子,直接和本地的克里奥尔走私商人直接交流。当然如果能和总督、都督或是检审亭、教会直接搭上话送上礼,砸上钱,那就最好了。既然暂时没机会,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 商人对于陈健说的建立仓储的消息震惊不已,明白眼前这个人背后的资本恐怕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多,不是随便几艘船都有能力说建立仓储这种话的。 趁着商人还在吃惊,陈健趁热打铁道:“风险除了海盗和护卫船队,还要考虑风暴、触礁之类的事故。这也是一种风险啊。” 商人心中暗惊,生怕陈健要拒绝这种交易方式,却不想陈健又道:“不过我考虑了一下,我们可以保证在秘鲁总督区只与你们一家交易,但是我们也有自己的条件。” 刚刚的心凉到忽然的希望,让商人忍不住说道:“总督先生,什么条件?” “一艘捕鲸船的执照。可以在新西班牙港口停靠修理、避风。贿赂的钱我们来出,并保证不会在秘鲁总督区的任何港口停靠。” 商人一愣,很快明白陈健所谓的捕鲸船到底是什么玩意。 船上不会有任何捕鲸的工具,可能连伪装都懒得做,上面装着的只有走私的货物…… 第二十二章 哪都一样 这是陈健想要打开“合法”走私的第一步。 为了这第一步,各种手段都要尝试。因为只要有了合法的第一艘可以停泊的船,剩下的那就各显本事,万事开头难。 可是商人很快给予了回绝,哪怕陈健给出了一些极大的价钱,商人仍旧表示无能为力。 陈健久谈不下,也就只好暂时搁置这件事。 对于走私贸易的份额,他很有信心,只要线路能够建立起来,货物的销量绝无问题。 南方的波托西用了不到百年的时间,从五百人不到发展到十几万人的大城市。 那里算是一个彻底的这个时代的矿业和工业城市,拥有据说此时世界一半的银产量。 大量的劳动人口是巨大的消费市场,加上西班牙在南美殖民地的一些政策,让市场极为广阔。 谈及到波托西,陈健想到了一样可能很紧俏销售前景远大的货物。 从样品中找出了一个煤油灯,演示了一番后道:“这种油灯明亮,如果在波托西销售,应该可以大赚一笔。如果你们愿意长期合作,我们可以签订一个协议。” 商人对于陈健用火柴点火很是惊奇,看到煤油灯也表示了称赞,但是却有些犹豫。 “总督先生,恕我直言,您的这种漂亮的商品并不会在矿区受到欢迎。” 陈健摇头道:“怎么可能?矿区又不是露天的,难道不需要照明?” “总督先生,您要知道下矿采矿的很少用到自由劳工,那些劳工的薪资太高,所以都是用米达役的印第安人。” “不管什么,都需要照明啊。” “但是对于矿主来说,并不需要这样精致的油灯,只需要简单的灯芯草或是蜡烛就可以。” 商人想了一下,又解释道:“原来那里是白天晚上换班的制度,但是聪明的矿主发现换班就是在浪费时间。所以现在都是三人一组下矿开采,吃住和排泄都是在矿下,这样可以节省时间。每个人需要工作一支灯芯草的时间就要换班。如果用了您的油灯,还需要其余的计时装置……况且,就算不用油灯,每个人每天的定量也可以完成,那么矿主又怎么会需要这种精致的灯具呢?” 商人又道:“不过有一样货物,如果您能弄到,肯定会大受欢迎。” “什么货物?” 陈健有些好奇,商人笑道:“奴隶,黑人奴隶。” 可能怕陈健不动心,商人连忙道:“总督先生,如今在秘鲁总督区的沿海地带,最好销售的货物就是奴隶。印第安人在波托西需要服米达役挖矿,两年前从七丁抽一变为了三丁抽一,人数越来越少。而且这些肮脏的穷鬼为了逃避徭役,会把自己的手指或是脚趾砍下来,或是逃亡。” “所以现在秘鲁总督区的沿海一带,大量的种植园荒芜,所有的种植园主都需要大量的奴隶。如果您的船队可以带来奴隶,我可以保证您获得三倍到七倍的利润。您只需要将枪支运送到非洲,那里的酋长会来交易的……” 商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陈健打断了他的话,反问道:“所有的印第安人都需要服徭役吗?” “不。卡西克不用,如果有‘血液净化证书’也不需要。” 听到两个奇怪的专有名词,陈健也有几分好奇,问了好久总算是弄清楚了这两个玩意到底是什么。 卡西克类似于本地乡绅,一般是当地村落有名望的印第安人酋长,被西班牙授予称号,可以作为底层管理者,不需要纳贡赋和徭役。 这个“净化血液证书”就是个印第安人的“抬籍”仪式。获得此证书的酋长后裔,可以作为二等国民,可以与土生白人名义上一个地位,甚至可以去圣马科斯大学学习。 需要由王室或是总督颁发,经过检审亭和教会同意,当然也可以花钱去买。 听到可以花钱买的时候,陈健便有些心动,如果弄到一些这种证书,有些事就要简单的多,也方便在殖民地内搞些活动。 然而商人的回答却很坚决。 “总督先生,您精通拉丁语吗?” “不。” “您会唱赞美诗吗?” “不。” “您能背诵圣经吗?” “不。” “所以,总督先生,这种事不是靠钱可以解决的。这是王室和教会特定颁发的,既要拥有酋长的血统,而且还要在圣马科斯大学的附属学堂学习,还要精通拉丁语,必须在出生的时候就要受洗……” 一听这么麻烦,这已经不是钱能解决的事了,便没了兴趣,讨论了一些关于商品走私的事。 等这名商人离开后,陈健又找了一些走私贩。 除了谈生意,就是询问一些西班牙殖民地的细节和制度。 每谈完一笔生意,陈健都会带一个附加条件,希望这些人可以在交易的时候携带一些西班牙的书籍。 他对神学没有兴趣,要的书籍主要是一些西班牙的法律方面的,尤其是一些王室的法令、殖民地总督法令、通用法和徭役制度之类的东西。 数日的交流,陈健也逐渐对西班牙的殖民地摸出了大概。 西班牙人在南美的很多统治方法,是个有趣的演变过程,到处透着一些陈健熟悉的影子。 在前期,在某些地方而非矿区。 对于印第安人,西班牙人用的是类似西周初期的统治方法。 西班牙国人拥有某片地区印第安人的“监护权”,称之为监护主。 监护主类似于西周时期的封地贵族,他们拥有收缴贡赋的权利,同时治下的“野民”需要为监护主服徭役。 某种程度上有些像是公田私田一样的井田制,监护主拥有的土地或是王室直辖、教会所属的土地,那些“野民”需要每年在这些公田上劳作时间。当然名义上监护主是没有土地所有权,但山高皇帝远并不会阻碍他们。 只不过发展到现在,公田也不仅仅是田地。还有建筑、矿场等等,但是本质是一样的……几首那个时代流传下来的印第安西语歌谣,若用文言文翻译一下,活脱脱就是一首后农耕时代不同作物和劳作的《豳风、七月》。 在文化输出类似于齐国当年在东夷上的政策。 一方面,以城镇为中心,建立学堂,推行“雅语”。印第安本地的贵族子弟需要学习拉丁文和西班牙文化,因为这些贵族是掌握文化的那批人,只要把这些人变了,文化这东西也就断绝了。 另一方面,也是将一些本土文化本地化。 比如瓜达卢佩圣母,这不是玛利亚,而是以当地印第安人为原型弄出的新圣母,这种行为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火刑架的。 推广圣经的时候,允许印第安人用他们习惯的方式礼拜祈祷。也有传教士为了让印第安人接受,讲最后晚餐故事的时候把餐桌上的东西变为了豚鼠、羊驼、龙舌兰酒或是扎茅酒…… 短短四十年时间,这种十分适合青铜时代的古典殖民制度的弊病开始显露出来,因为已经是后农耕时代了,井田加国野之别这一套过时了,但是文化同化上还是别有成效的,这一点值得学习。 国野之别下,野民去耕“公田”,就要荒废自己的私田,自然心生不满。生产力已经进步到铁器牛耕时代了,这样弄是没前途的。 于是西班牙的王室往前走了一步,集权上走到了类似于半虚爵食邑,掠夺方式上走到了后农耕时代和手工业时代初期。 监护主仍旧管辖着那些“野民”,但是不再有征发劳役为他们经营“公田”的权利,而是只能收税。监护主成了食邑多少户的半虚爵贵族,而非原来的实权贵族,这相当于朝着中央集权走了一小步。 土地制度也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一开始的土地所有权并不明确,但是随着十几年前西班牙王室又一次破产,私有土地制度开始明确——王室需要卖地搂钱。 所有占有土地的人,缴纳一笔赎金税费,即可获得占有的土地的所有权。这是对白人或是土生白人或是买了“神圣血液净化证书”的酋长后裔而言的。 对于那些最底层的原住民,则适当地采用了等级分地的制度,按照原住民的不同等级分配一定量数额的土地。同时集村并屯,空出的大片土地由白人“开拓团”合法“购买”。 一些矿区,则是对原住民七丁抽一,七年一换,进行挖掘矿石的劳动。名义上给钱。但是抽的是丁而非人,给的那点钱比起每年要交的税和家庭的开支,最多也就是三分之一。 于是在“自愿”的情况下,老婆孩子都要去挖矿,正常一家四口的话正好可以和缴税消费持平,如果再多出一个并且可以活到二十岁就算是赚到了。 开采的场面太过吓人,尤其是一些水银矿,剧毒的水银蒸汽让这些矿工的平均寿命在二十三岁以下。 一些心疼孩子的母亲,往往会在孩子成年前把孩子的手指头砍下来或是砍下大脚趾,这样就不用去服米达役。 说到底,殖民这东西玩来玩去也不过就是这么几个花样。虽然陈健的语言能力一般,可是有些东西用利益问题稍加分析也就猜到了个大概。 很多东西把名字一换,放到别的地方也没有多少违和感:把基层统治的印第安卡西克,换成士绅,更容易理解,也都免税有特权免徭役;买了净化血液证书的酋长后裔,那就相当于抬籍或是成了二等皇民。 至于经济掠夺上,西班牙王室也明白自己的斤两,明白自己的手工业不发达,也由于纸币还未流通出现,没法用军用券之类的方式掠夺,但是用了更为神奇的方式:商品强制配额购买。 垄断贸易的船一来,把王室贸易的货物分派到各个地方长官的头上,让他们把这些东西卖出去。每个村子分一些,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 这政策若是掌握在先进生产力之代表身上,也不是不可以:如果能把这些强制摊派的货物变为国产机械、国产布匹、国产手工业产品,从而积累资金完成手工业发展,从国家主义之角度是未可厚非的。 问题是卖的东西国产的太少,西班牙作为一个产毛大国,呢绒却还要从北边穷邻居进口,强制摊派的东西也以外国货为主。 一比索的货摊派下去,地方长官可以卖出三比索的价格。 底层自是不满。 然而地方长官主管司法,上告只会出现堂下所跪何人因何状告本官的情况。 这是现在,再后来,贝拉斯科总督心说这样吃枣药丸,改革吧,定下了详尽的价格和摊派的数目,明确明目数量。 地方长官自然有办法,顺势来个“火耗”,商品摊派得有损耗,于是征收百分之三到百分之六的“火耗”,此乃合法之征收,而非私自摊派,总督默许。 再后来王室又破产了,觉得卖官是个搂钱的好办法,于是众人纷纷买官当县长。 当了县长是为了搂钱,买个县长两万比索,三年俸禄才八百比索,这明显是默许搂钱。 于是一些县长果断地在新西班牙和秘鲁,把摊派任务摊派到三五年之后。暂时还没干出在十七世纪就把摊派收到十八世纪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 当然,本地的克里奥尔们再过一阵就要喊着与民争利之口号,痛殴税监,反对皇室垄断的宝船贸易,希望走私合法化等等问题…… 当法国人破四旧、打破乡绅教士特权、平均地权加土改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时候,西属殖民地玩的是不用流那么多血的武昌起义,于是今后的命运也已注定。 虽然说着不一样的语言、有着完全不同的文化,竟走出了殊途同归之意境。 第二十三章 正义的走私 大致摸了摸底,陈健心中多少也有了点判断。 知己知彼,才能定下今后施行的路线,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国内那部分极端狂热的战争派,尤其是一些年轻人和军头之类的人物,战争是他们发财的机会。 波托西那么大一个银矿放在那,北方那些家族和被煽动起来的年轻人不可能不动心不狂热。 打不打得过先不说,自己族群这边在意识形态上就差了一大截。 在一些东西发展起来之前,实在是没有什么能力和一神教抗衡,加之南美还有一大票耶稣会的人,里面有不少当世之英才。 耶稣会内部也有分歧。类似利玛窦等开明派为代表的耶稣会教士,希望因地制宜以方便本土化。以另一群人为代表的守旧派则坚持原则,不希望做改变。 在明朝以符合本地传统文化的方式传播,借用了昊天上帝的名号,允许祭拜祖先等;在南美一些印第安人聚居区,弄出了棕色圣母和有羊驼豚鼠的最后晚餐。 能做出这样的事,证明里面的确是人才济济,这是无需讳言的,不教条不本本的人才有希望。 本身一神教内的人人俱为兄弟就容易被人接受,而以神学逻辑开始的宗教变革也开始尝试用新的方式方便宗教的传播。 基层组织基本崩溃的情况下,这种混杂了人类一些普遍道德的东西就会快速蔓延开。 这些东西都需要琢磨。大荒城距离这边和欧洲都太近了。 西班牙的一些殖民手段没法学,没有宗教手段辅助,难度很大。 英式殖民地的间接统治,学了也没用。用了的话,用不到几十年上层就会被一神教渗透的如同筛子。 在大荒城陈健只能暂时靠阶级斗争横扫牛鬼蛇神这些更为普适的东西对抗和同化,而在意识形态方面必须弄出一个体系能够与之对抗。 有多大的碗,吃多少饭。这个碗不仅仅是士兵枪炮,还有文化。吃得太多,容易把自己撑死。 在这种文化、宗教、语言完全不在一个体系的现实面前,站在南洋贸易公司和背后的商人和作坊主集团的角度来看,对于西属南美的长期目标也就很明确了。 传播激进思想,培养“美洲人”这种想象共同体的民族意识,写激进文章抨击王室、总督和垄断贸易并翻译成拉丁文传播、干涉西班牙本土的战争、暂时不煽动南美印第安人起义——他们一旦起义,土生白人会站在王室这边,只有在底层不能威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才会反对王室,他们的摇摆性决定了他们想上升但极为恐惧底层革命。 这是站在南洋贸易公司背后的利益集团所考虑的。 陈健也想明白了,有些事他阻止不了。奴隶贸易之类的肮脏东西,对南洋贸易公司背后的利益集团来说不可能错过,如果要是国内人口过剩抓国内的人当契约奴也未必没可能。 这些人终究只是十几年之内的盟友,陈健觉得该脱身的时候就脱身,将今后的发展战略方向定下来就撤股或是卖掉。一边喊着人权平等渴望人民崛起幸福,一边去贩奴,这种婊子不当也罢,没什么意思。 几天后。 陈健宴请了所有西班牙殖民地内的走私贩、商人和商船的代表,没有邀请其余国家的人。 用的是族群的宴会方式,跪坐分餐,但是考虑到这些人不会用筷子,所以用的是刀叉。 精美的此时尚且可以算是工艺品的透明玻璃杯和本土瓷器的盘子,让这场简单的宴会贵气逼人。 商人们虽然不习惯这种宴会的方式,但陈健有人有枪还有利益,他们也只能尊重。 陈健编造了自己生日的谎言,得来了一堆的祝贺恭贺之词。 倒了半杯烈酒,陈健站起身,用从女神岛上买到的镀银餐叉敲了敲玻璃杯,叮叮的响声很快让场面安静下来,商人们注视着陈健。 “先生们,在说这番话之前,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们。是西班牙人?克里奥尔人?还是梅斯帝索人?但我想,有个称呼一定不会错。” “诸位,请允许我称呼你们为伟大而勤劳的拓荒者。这个称呼是合适的,没有你们就没有新西班牙、秘鲁和群岛的繁荣。所以,不管是克里奥尔人还是梅斯帝索人,我想称呼们为东印度人,这是不会错的。” “你们和你们的先辈,怀着对上帝的忠诚来到这片土地,用你们的勤劳开垦着这片肥沃的处女地。东印度是从你们和你们先辈的手中,从蛮荒走向了繁荣,所以你们是东印度人。” “你们的先辈皮萨罗总督,曾经这样评价那些外来者:那些外来者从西班牙而来,表面上是为了主的荣耀,为了王室的伟大。但实际上他们只是想要来享受你们用汗水浇灌的果实、舒舒服服地享受你们用鲜血赢得的一切。” “从没有人怀疑你们对王室的忠诚,你们所做的一切已经证明,但是那些从半岛来的外来者却不劳而获地获得了本应该你们享受的果实。这是一件让我这个外来者感到愤怒与不平的事实。” “你们是忠诚的祖国的勤劳者的子孙,祖国是第二上帝,她哺育着你们,教养着你们,让你们感受到无上的荣光。你们应该和葡萄牙人、低地行省、那不勒斯那里的人一样,忠于王室忠于上帝,但却可以如同他们喊出自己是葡萄牙人一样,大声喊出你们是东印度人。” “你们的祖先,有过从异教徒手中收复塞维利亚和巴伦西亚的荣耀,也曾为保卫天主在勒班陀与苏丹决战的勇气。但同样,另一半祖先也曾在这里创造了可以媲美埃及的文明,先代诸王们英勇顽强而又拥有自我牺牲的品质高尚而又让人难忘。” “东印度是你们的双手开拓的,所有的财富都源于劳动源于征服,但总督、检审亭之类的官员,却永远轮不到你们东印度人。这是一件不合理的事情。” “贪婪的官员、商人们垄断着贸易,我听说那里棉布的昂贵、玻璃的稀缺、甚至开采白银的水银都需要从那些贪婪的垄断商手中高价购买。” “作为华夏共和国的总督,我对这种事感到悲哀,也感到愤怒。” “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东印度人和共和国的人,聚集在这里。而我们所做的事,将会让你们所信奉的主感到光荣——我们,你们和我,是为了东印度人获得更好更便宜的棉布、丝绸、瓷器、玻璃和一切生活所用的东西。没有什么,能比让受主眷顾的人生活的更为富足更让主感到高兴。” “造物的主,赋予了人们自由、生存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任何为追求幸福而所做的努力,都是主所希望的。” “我为你们今天能够坐在这里感到骄傲。或许,有人会污蔑你们是走私贩,但这一切的污名,掩盖不了你们为东印度人追求幸福而做的努力。为更多的人的幸福的走私,并不会为你们增添罪恶,相反会让你们的灵魂升入永生的国度。” “诸位,为了共和国所信奉的正义、为了你们所信奉的主的荣光,让我们为所有东印度人共同的幸福,干杯。” 陈健强忍着为走私洗地到如此伟光正而想吐的感觉,微笑着举起了酒杯。 他说的这些话,早已经有了基础,不管是白二代还是混血二代,对于西班牙人的称呼也在暗地里变为了“外来者”。 只是还没有一个人给出他们一个答案:他们到底是哪里的人? 陈健说,他们是东印度人,因为东西颠倒的关系这里是东印度而非正常线的西印度,不管信还是不信,对于这个称呼他们并不抵触。 片刻后,干杯的声音响起,烈酒的作用下陈健又和这些人趁机说了一些别的。 如今他还不会拉丁文,一些西班牙殖民地的法律法令、南部印第安人的祖先传说、北边新西班牙已经改变的历史线和地形等等都不清楚。 一旦弄清楚,完全可以炮制出一批西班牙语的文章在走私的时候大量传播,辩证来看时机还不成熟,但这种传播可以促进时机的成熟。 西班牙的衰落是外因,内因的有钱无权和微妙的被压迫感,需要一个完美的理念作为导火索。 无耻的两场宴会后,终于敲定了一些走私或是合法交易的贸易路线。 两条走私路线作为尝试,也都是群岛区和秘鲁总督区的北部。南部的波托西矿区沿海一带,南洋贸易公司的船队暂时还没有能力航行到那里,只能先龟缩在自油港内,进行有限的贸易。 同时环球航行的船上也有大批的货物,里面也有南洋贸易公司的一部分,这一次环球航行也是一场贸易。 留下了四艘大船,其中一艘武装商船当做军舰,这是南洋贸易公司的第一批船,那些还在建造的船只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加入舰队。 在岛上,陈健与南洋贸易公司的人分别,留下了几个粗通荷兰语的人。 同时为南洋贸易公司这两三年他在大海上的发展方向写了一份报告,除了外交和开战之外,在他正式开始环球航行之前拥有最后的建议权,一旦开始航行他就只是二十一个董事会成员之一。 还写了一篇关于西班牙的报告,交由了海军方面的年轻军官,由他带回去送往都城。 其余国家的商人会选择现在自油港进行交易,不久后南洋贸易公司的舰队加入和修好的炮台堡垒可以让那里不受海盗和小规模部队的骚扰,无须担心。 之后的发展,还要靠南洋贸易公司的人临机应对。不过这两三年之内不会出太大的问题,英国的手暂时伸不过来,荷兰人还在忙着在欧洲和西班牙准备海战。 他在信中,给南洋贸易公司的建议是这三年以熟悉语言、拉拢关系、贿赂殖民地官员和少量走私与港口贸易为主,打击附近的海盗,围绕南美航行探测航路、购买海图为第一要务。 不要急于做大事,且一定要注意暂时不要和西班牙的舰队发生冲突。 等到卫辕从女神岛返回,带回来几个熟悉欧洲沿岸海路的雇佣者和陈健想要的仆从翻译,出的价高,一切不成问题。 这些人船上了舰队的海魂衫,混在舰队当中。 处理完这些走私之类的事物后,陈健卸下了南洋贸易公司总督的名头,换上了共和国议事会及王上授命的环球舰队指挥官的身份。 舰队所有船只降下了贸易公司的蓝底白船的旗帜,升起了阴阳鱼和蜿蜒龙的双重旗帜,朝着西班牙的圣星期五港驶去。 这是第一次正式的官面上的对外交流,也算是环球航行的正式开始。 他需要一位殖民地总督的特使随船,因为需要这位西班牙特使亲眼看到他先把船开到阿姆斯特丹或是普利茅斯。 第二十四章 两封信,一本书(上) 阳光明媚的圣星期五港的下午一点钟,海风从外面吹进来。 和往常一样,辖区都督正在享受悠闲的下午茶,大部分贵族们并不喜欢的可可的浓香在华丽的房间中回荡,偶尔发出一声糖匙与昂贵的中国瓷撞击在一起的悦耳的叮当。 旁边的书柜上放着一本崭新的书,一封来自秘鲁总督区的书信,还有一面在欧洲宫廷都可以算作奢侈品的明亮的镜子。 那本崭新的书在第三十页上夹着一张书签。 在辖区都督看来这是一本有趣而又让他愤怒的、崭新的与众不同的骑士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个贵族,名字里带有堂。 这是年前从塞维利亚来的船队运送货物的时候捎来的一本小说,去年在西班牙刚刚出版,很快就受到了极大的欢迎。 小说的作者辖区都督有印象,参加过勒班陀海战,在海战中残废了左手被截肢,又被摩尔人掠去当奴隶,后来因为作为军需官贪污而坐牢。 在辖区都督上任的时候,这个人正好前往首都为他自己伸冤。 不得不说这样传奇的经历让这本小说有了迷人的魅力,而那种整个时代的西班牙所显示出的黄金时代的狂热感,更让这本小说有了不同的感觉。 一句话,就是一个时代。 当这位叫堂吉诃德的疯癫骑士对着一无所知的村民说出:“尽管放心,跟我出门,因为可能来个意外奇遇,一眨眼征服了个把海岛,就让你做岛上的总督”后,那个村民就愉快地跟随着这位骑士老爷出发了。 而这种梦幻般的话语,在皮萨罗、科尔斯特、皮扎诺等人的事迹面前,变得可以让一个村民相信。 这种看似妄想的话语,在时代面前不再是妄想,而是一种可能存在的现实。 全民对财富的狂热、对征服的渴望,印刻在每一个啼笑皆非的故事上。 在这本崭新的小说旁边,是一封信函,上面印有友人的私人印章。 这封信的起因,源于旁边的那面明亮的昂贵的镜子。 这面镜子是走私品,这是显而易见的。 除了这片镜子外,同一批在半年前忽然出现的走私品还包括玻璃杯、棉布、丝绸、瓷器。 对于这种事,辖区都督并不在意,每年都会有数不尽的走私货物流入,正常走港口和垄断贸易船队的只有五分之一。 但是对于这面镜子背后的故事,让辖区都督很有兴趣。 据说那是一群奇怪的、来自北边的撒旦之海的国度。 那片海域是未知的,充满风暴的。几十年的时间,没有人能够涉足,充满了神秘。 神秘的故事有时候需要一个古老的传说,有人翻出了柏拉图关于亚特兰蒂斯的记载,信誓旦旦地说那片海域就是沉没的大西洲。 可是沉没的大西洲不会有活人,于是人们相信那里存在着一片陆地。 由这面镜子引起的故事,很快在这片群岛和两大总督区引发了热潮,尤其是对一些渴望荣誉和财富的航海家而言。 书桌上那封来自友人的信件,就源于此。 不过友人参加的船队并不是前往那片神秘海域的,而是从秘鲁起航寻找南半球的大陆。 故事与传说从古希腊的亚特兰蒂斯开始,那个时代的其余的传说或是“科学”也成为了人们所追捧的。 一如此时此刻的巨大部分世界地图、包括流传到遥远明朝的万国全图,在南半球始终有一片广阔无边的未曾探索的大陆。 从没有人见到过那片大陆,但所有人都相信南方有一片大陆。 这源于……“科学”。 人们相信地球是圆的,并且已经得到了验证,于是也更相信一些古希腊时代的所谓的“科学”。 地球是转动的,所以北边的大陆和南边的大陆应该是差不多大的,至少在面积上是对称的。 否则的话,地球就会在转动的时候到处翻跟头,而地球并没有翻跟头,由此可证南边一定存在着一片广袤的大陆。 这个故事在这个时代因为世界线的变动发生了一些变化。 非洲和西属美洲的发现,被割裂与风暴包裹的不为人所知的地域,让一切变得平衡。 于是,看起来真的就如古希腊人所说的那样,北半球和南半球的陆地是一样的,地球没有翻跟头证明了这一点,因而此时的世界地图不承认南半球的太平洋中还有一片巨大的陆地。 然而随着那批走私货物的出现,让西属总督区的航海家和探险家们又一次兴奋起来。 按照古希腊那一套古怪的对称美的学说,肯定会有一片大陆在南半球,于是秘鲁总督区的航海家费尔南德奎罗斯在听到这个传闻后,决定从秘鲁出发,在南半球的太平洋进行探索,这得到了秘鲁总督的支持。 辖区都督的那位友人,也参与了奎罗斯的这次南半球探险,并在信中表达了无限的憧憬:“假如在太平洋拥有一个如同秘鲁、新卡斯提尔以及巴西一样大的陆地,我们可以重现当年征服这里的荣耀。上帝保佑神眷的西班牙……对于南方大陆的征服,我们必须走在所有人的前面……” 正常的世界线中,奎罗斯发现了瓦努阿图,并认为这就是传说中的南方大陆。于是撇下了其余的船,自己带着一艘船飞奔回到了秘鲁,领功受赏,但是后来的船队回来后这成了一个笑话,因为被撇下的船队花了两天就把这个“大陆”转了一圈。 不管怎样,一本书、一封信,足以说明此时西班牙的强大。 书是文化,也是普通民众心理的一种体现。对贵族与封建教会的嘲讽之外,更多的是一种全民对征服、殖民和获得财富的渴望。 而那封书信更证明西班牙此时仍旧不忘寻找新的大陆,新的航线,以保持在海上和殖民地的优势。 从哥伦布发现这片大陆群岛到现在,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个时候的辖区都督更为惬意更为风光无限,更为轻松更为安全。 二十年前,意大利工程师巴蒂斯塔受腓力二世的委托,用先进的工程学改善了群岛的海防,新式炮台和堡垒开始修建,完善的防御体系守卫着几个重要的港口和中转站。 圣星期五港的特殊位置,使得巴蒂斯塔对于这里的防御更为上心,完善的工事修建了四年,早已不是很多年前可以轻易被海盗焚毁攻击的地方了。 十年前,西班牙的头号通缉犯海盗、英国舰队的象征人物德雷克在群岛殒命。 面对新防御体系的进攻不顺,让英国人在一些小港口渔村登陆,烧杀掳掠。圣星期五岛上的天主教徒举行了弥撒,如果德雷克失败就会在圣星期五港再建一座教堂。 不管是运气还是实力对比的原因,德雷克终究还是死在了这里,更平添了圣星期五港的天主教气氛和一种神秘感。 从那之后,群岛地区的几大心腹大患纷纷到了年纪,死的死,病的病。那些曾经可以止小儿啼哭的人物,诸如德雷克、霍金斯终究都成为了历史。 再没有能够威胁到西班牙港口的人物和船队出现,那些曾经牛哄哄的海盗们或是偷牛或是洗劫渔村,似乎一切都要归于平静。 欧洲虽然仍旧乱成一团,可是随着亨利四世从新教徒转宗为天主教,虽然发布了南特赦令允许新教自由,但同样安抚了天主教宣布天主教为国教。加莱、意大利的那些破事,也暂时安静下来。 南特赦令的签署,让一些在国内受迫害和屠杀而跑到群岛地区当海盗的法国新教徒安稳下来,有些已经选择回到法国。 法西矛盾暂时平息。 德雷克、霍金斯等一批老海盗以及伊丽莎白女王的去世,英国也在混乱之中。 爱尔兰起义、奥斯坦德围城战失败、让英国人撑不下去了。 股份制的私掠船舰队和海盗政策的劣势也逐渐显现,离开了本土海域没有了灭国之虞,股份制的舰队、商人的短视性开始显现出来。 他们对于战略一窍不通,想的只是尽可能劫掠获得利润,才不去管什么十年二十年之后的战略计划。 一年前都已经打累了的英西双方终于签订了和约,英国的私掠船至少不能明着挂着英国的旗帜明抢,西班牙放弃了让英国恢复天主教,获得的是终于可以在英国港口停泊的权利以挤压荷兰…… 实际上,英国输了。 英西矛盾暂时和解。 随着英国人的退出,英西和约禁止英国再对荷兰进行战争援助,尼德兰地区的英军开始回撤,看上去整个西班牙就剩下荷兰这么一个敌人了。 西英、西法、西荷这一场持续几十年的三大征马上就要结束,就如今,当真是一片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盛世场景。 至少在两大殖民总督区,没有了成规模的敌人,再不是二十年前上任的时候随时可能要面对战争、劫掠和那些赫赫有名的海上魔王们侵扰的时候了。 况且就算还有,辖区都督们也不必害怕。实践已经证明,意大利工程师的几何学和建筑学造诣十分之高,这里的堡垒已经不是海盗们可以轻易攻打的了。 这种情况下,辖区都督的生活不能不惬意。 都督正准备在享受完午茶后,继续翻看那本名为《堂吉诃德》的新骑士小说,看看那个傻乎乎的自封的骑士把客栈当成了城堡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然而,一名军官的汇报却打乱了他的计划。 “一支不明来历的庞大舰队,出现在附近的海面上。” 第二十五章 两封信,一本书(下) 事实上,从两天前开始,陈健的舰队就已经绕到了圣星期五港附近的航路上,遇到了几艘西班牙的船,还有一艘从总督区穿越大洋运送信件的快船。 大舰队的消息是藏不住的,等到陈健靠近到圣星期五港的时候,要塞内的西班牙士兵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几艘经十年前德雷克的最后一战锻炼出的通信快船也已经这里发现一支舰队的消息传递到了总督区和其余的港口。 明着出现的舰队,让西班牙的整个群岛殖民地都忙碌起来。封锁港口,严禁出港,士兵随时待命…… 旗舰兰芳号上,陈健和几名军官拿着望远镜观察着远处的动静。 一名陆军的军官收起望远镜,称赞道:“他们的炮台修建的很好,从几何学的角度来看,没有死角。” 军官指了指远处显然礁石遍布的地方道:“除非我们去那里,否则遭到炮击是不可避免的。” 另一名海军军官道:“想要进入港口,以现在的船速,至少也遭到六到七次的岸上炮击。但是如果我们熟悉地形,陆军可以从其余的地方登陆。但终究还是要靠海军的优势,否则登陆的陆军肯定要被消灭。” 眼看两名军官要吵起来,陈健制止了争吵的两人道:“不要讨论这个问题,咱们不是来打仗的。” 喊来了卫辕,让他带着陈健写的一封用简单拉丁语的单词写的文法完全不对的书信,乘了一艘小船。 岸上,辖区都督也在观察着外面那支舰队,不由地想到了这一年一直流传的那个传说。 舰队并不庞大,旗舰也完全不是主力舰队的对手,至少在吨位和大小上不能比。 但在这里,仍旧是一支不可小视的力量,尤其是护航舰队不在的情况下。 这支舰队很警觉,并没有贸然靠近,而是为可能发生的忽然遇到的西班牙舰队让开了足够的回寰空间。 这些船的样式古怪,旗舰的舰身和英国人的船有些相似,低矮的船身,看上去完全放弃了接弦战——低矮的船身在接弦战的时候是致命的弱点,擅长接弦的一方可以居高临下。 风帆的样式却更像是传说中的中国帆,只是在船首加了一个小的三角帆,这种帆逆风航行和在风向多变的地方航行能力很出色,具体的速度有多快辖区都督并不能知道。 显然,这支舰队的几艘大舰是明显的炮舰,其余的则更像是一些简单的武装商船。 港口的士兵都弥漫在一种焦躁和不安当中,没有海盗拥有这样规模的舰队,士兵们不知道这群人要干什么,只能不断地祈祷着。 这时候,舰队中分离出了一艘小一些的船只,在靠近到炮台威胁的海角时,降了半旗,似在致意。 这是此时通行的旗语,是对港口拥有方的尊重,也表示不希望发生任何的意外。 旗帜降到一半后,远处的舰队开始转向,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降下半旗的船只也降了半帆,很明显这是一个示好的信号。 考虑之后,辖区都督下令允许这艘船通过。 很快,船只靠港,一个束着头发皮肤黄色的年轻人从船上走下来,用古怪语调的拉丁语叫喊着“和平”。 只有一个单词,而且发音极为生硬,听上去就像是用了某种注音的方法转的音。 一封书信也转交到了辖区都督手中,信的内容很简单,都是语法错误的单词拼出的东西。 大意就是共和国的议事会和王,对西班牙国王和莱尔玛公爵致以敬意,并在补给休息后横越大洋访问巴利阿多里德,谨代表华夏共和国议事会与王对西班牙进行访问。另,舰队提督需要在这里补充给养,请求靠港。 虽然写的很客气,辖区都督也松了口气,但随即就有些不安。 自己对于对方一无所知,可是对方显然做足了功课,不管是从走私贩还是海盗那里听说的,至少不是对国内的情况一无所知。 莱尔玛公爵为了私利建议王室从马德里迁到巴利阿多里德这样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可辖区都督却在此之前连对方是个共和国都不知道,更别提这群人背后的国家在哪里、有多少人、是否富庶、军队如何、信仰什么…… 一无所知。 在这封书信的后面,还有一张细致的用金箔糊裱的丝绢,上面用的是一些在辖区都督看来古怪的方块字写的东西,下面印着两个巨大的玺印。 看来这就是用来递交国与国交往的正式文书,这种古怪的递交两国交往文书的方式都督并未见过,可是却也知道海盗或是其余的什么人是不会用这么细致的金箔来装饰的。 同时,这个递交书信的年轻人还带来了三箱的礼物,是送与都督本人的。 据说是一批玻璃器、丝绸和两支精巧的燧发手枪,还有一箱茶叶。 这是相当贵重的礼物了,辖区都督对此极为满意。 再者涉及到两个国家,不要说是他,就是总督区的总督也没有资格决定。对方既然表示了诚意,而且并没有任何的攻击行为,又表示要前往欧洲,都督在让士兵们准备好之后,下令允许船队进港。 但是年轻人唯一的请求就是舰队进港的时候不需要降旗,在考虑之后都督决定允许。 消息很快传遍了圣星期五港,许多市民带着好奇涌出家门,想要看看这群来自神秘国度的人。 在得到了进港许可后,陈健长松一口气,最后一次在船上进行了之前已经进行过无数次的训话。 士兵和水手们连连表示会记住,对于上岸后不得命令严禁离开、不准嫖妓以免染上梅毒等等。 找了六个早已经商量过的年轻人,他们会假装自己得了肺病,从而在圣星期五港休息,不能随船旅行。 实际上,他们是为将来准备的翻译和记录官。主要记录每天入港的船只有多少、护航舰队什么时候抵达、军队的作息时间等等。另外两人是木匠,会在“病好”之后在这里的造船厂工作以谋生,他们的木匠活水平足够。 这是个极好的理由。 此时的航行一旦发现有病人,会第一时间让病人下船,否则很可能一整船的人都会传染,这是不能拒绝的通用规则,只要不是敌对国。 准备好一切之后,陈健换上了特殊的象征着身份的长袍,随行的士兵也在军官的约束下按照严苛的操典准备下船。 陈健没有先下船,而是让敲牛皮鼓和吹笛子的笛手先下船,演奏了军乐,士兵们陆续下船,排成两列。 等到陈健下船的时候,那些看热闹的市民忍不住发出一阵阵的呼声,这群士兵的制服极为鲜艳,虽然有些古怪,但是纪律严明很整齐,乐曲极为激昂,更像是阅兵。 整齐的、此时还未出现的鹅步踏步声连带着欢快激昂的横笛,让观看的市民大饱眼福。 ………… 两天后,陈健以没有支付购买淡水粮食的银币为理由,被允许在港口内售卖货物,当然一些贿赂是必不可少的。 在用结结巴巴的拉丁语单词表达了来意后,辖区都督表示愿意派遣四名船员和一名特使,跟随陈健的船队前往西班牙。 在确定了特使的人选后,辖区都督写了一封信。 “尊敬的陛下、王后,以及莱尔玛公爵。” “……请原谅你们忠诚的仆人的疏忽,我并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个国家的存在。” “据他们的总督和特使说,他们的国家就在群岛的北边。” “据我估计,他们应该和那不勒斯差不多大。这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必然会对这里造成极大的影响。” “如果他们能够顺利到达西班牙,请一定不要允许他们前往那些异端盛行的国度和地区。英格兰与尼德兰,如果他们签订了一系列的合约,那将对我们极为不利。” “但是,他们的总督对于欧罗巴的局势有所了解。所以,您忠诚的仆人建议,如果他们强行前往,请将他们扣留。不能给予那些叛乱的北方乞丐任何的与这些人接触的机会。” “另外,他们并非天主教徒,而是可怕的无信者,他们对于信仰的态度是可悲的。这一点,从他们的总督身上就能明显的感觉出来。” “他们对我们的态度是暧昧的。他们要进行一次环球航行,希望绕过非洲穿越太平洋。” “鉴于他们灵魂的迷失与无信者的态度,请不要让他们前往格拉纳达,并且禁止他们通过直布罗陀与异教徒接触。当然,如果修士们可以拯救他们迷失的灵魂,让他们归于上帝,这是最好的。” “据我估计,他们的国家可以组织起一万五千到两万的士兵。” “他们的士兵身材高大而且强壮,不穿任何的盔甲,包括棉甲。但是根据我的猜测,他们完全可以制造盔甲。” “他们使用一种很精致的火石枪,上面插有短矛。每个士兵装备五十枚铅弹和一种用纸包裹的火药,射速非常快,可以轻松穿透一些简单的铠甲。另外,他们船上的大炮很好,总督的旗舰上装备了大约二十门十六磅或是与之类似的大炮,另外还有一些其余口径的大炮,有青铜的也有铁的。” “我看过这些武器的演示,与我们的战术完全不同,但是并不足以让我们警觉。” “他们的阵线薄弱,只有三到五层,而且似乎没有骑兵,连他们的总督没有见过马——至少我把马牵来的时候,他用拉丁语称呼为大绵羊,并且不敢骑。这样的步兵,只需要一支骑兵发动冲击就可以将他们冲散。” “他们对信仰的态度是可笑的,但是对于商业和贸易是狂热的。鉴于国内此时格拉纳达正在进行驱逐摩尔人和肮脏的犹太人的行动,请不要让这支船队与这些异教徒接触。这些人会将武器卖给任何愿意出高价的人,哪怕是撒旦的使徒。” “如果可以,总督区新修建的两座堡垒所需的大炮,可以不必让马尼拉从澳门或是果阿购买。” “请陛下致信耶稣会,派遣可靠的传教士去这些人的国度拯救他们迷失的灵魂。” “另外,他们的一些货物很精美,很明显参与到了走私当中。如果陛下不希望这种走私继续进行下去,需要增派总督区的舰队,或是与他们进行王室的垄断特许贸易。” ……写完了最后一句话,辖区都督盖上了自己的私人印章。 抛开那些为国家或是王室所考虑的之外,辖区都督很愿意达成贸易,如果可以达成,那么圣星期五港可以取代马尼拉的一些地位,成为重要的贸易港口。 除了收受了陈健的贿赂外,如果这里成为贸易港口,他这个辖区都督也可以在任上获得更多的财富,这才是最重要的。 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看起来是无敌于天下的,所以不需要担心太多,只要忙着搂钱就好了。 第二十六章 大荒城规划 装载着辖区都督特使的船队并没有按照那些熟悉航路的西班牙船员的指点,顺着海流和信风直接向西前往西班牙。 陈健让船队按照熟悉的路线,向北朝着大荒城驶去。 这片土地已经不可避免地要被人探索,但是想要在这片土地扎根还需要很长的时间,陈健抢在了其余国家的人前面。 有组织的移民和无组织的自发移民差距太大,而现如今的世界上没有一个比陈健更熟悉计划性移民这个套路。上一世怎么说也干了几十年这种事,如此早已驾轻就熟,该准备的东西也都准备的齐全。 用技术垄断优势吸血全力发展这片地区,实际仍旧是一种隐性的宏观调控和计划指导。 源源不断的资金投入,在短时间不会有回报。尤其是弄出了南洋贸易公司之后,故土的有钱人都会盯住南洋,这里可以闷声发大财。 时隔一年,陈健再一次踏上大荒城的时候,已经是大荒城开始建设的第三个年头了。 这里绝大多数的人名义上都还是殖民公司的雇员,即便最早一批踏足龟岛的雇工也还需要两年的时间才能解除雇佣合同。 严格的计划性之下,一座有规划的城市的雏形已经出现。 这不是一县一村之人的智慧,而是以党派为依托集结了大量的优秀人才,加之已经持续了五六年的新式学堂培养模式,各方面的人才都不缺乏。 这个时代,刨除掉文史,如果想在理工科上当个类似与博物学家的略懂粗通的“全才”还是可以做到的。 在工程师的规划下,以河岸的码头为中心,一座石头木头和泥土搭建的防御性堡垒已经成型。 当初留下的四门大炮也被安放在了高地的炮台上,如果大炮的数量再增加一些,配备上六斤的野战炮,完全可以遏制或是击败千人的进攻部队。 这里就是整个大荒城的中心地带,由于陈健对形式的判断,人们相信十年之内这里是安全的。 加之之前党委会讨论后的长期规划,大荒城整体是以三万人为目标规划的,整体的防御体系也是以十年为周期。 关于这一点的判断,陈健十分确定。 十年内没有人可以把手伸到这里,包括欧洲人也不可能,他们自己那边还有一堆的破事,重心也放在了东南亚而非这里,最多迷雾打开后荷兰人去北边捯饬毛皮,建立贸易站之类。 十几年后,世界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那时候可能会形成短暂的移民潮。但那时候想必自己在这边也站稳了脚跟,把原住民的上层弄掉,主流文化仍旧是变异的中华文化。 再次回到这里,留在这里的人为舰队中的人准备了一场特殊的宴会。宴会上是完全不同的饮食,就像是去了另一个国度,但是整体的味道依旧没变。 馒头变为了玉米窝头,鸡肉变为了火鸡,没有猪肉牛肉和羊肉这些需要继续繁殖的家畜,鱼倒是不少。 茴香花生、土豆汤、烤地瓜之类的东西都是故土所没有的,菜的滋味也朝着麻辣的方向发展。 同船队的一些欧洲人吃的并不习惯,尤其是一些菜色的做法。 但是故土来的那些人却很快习惯。无非也就是菜籽油豆油变为了花生油、茱萸换为了辣椒、鸡稍微大些肉稍微柴些、面糊糊变为了玉米粥,别的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这场宴会之后的食物采购,也算是大荒城殖民公司所获得的第一笔来自外界的银币收入。 这里还算不上城市,只能说是一个大农村,稍微有一些城市的影子。 远处似乎还在建设着什么,不过船队中的人不经允许是不能离开的,也就没有机会仔细观察这里。 陈健和留在这里的同志们外加那些被流放到这里的其余派别的人碰了个头,内部的欢迎会就简单的多。 如今大荒城内成为党的外围成员的人已经不少了,那些移民也习惯了这里的那种氛围,正处在党派的上升期和发展期,活泼而又充满活力。 大荒城内的人都知道,墨党这群人,经常开会,会很多。陈健既然回来了,免不了又要开会。 但是开会之前总要实事求是做调查的,陈健的时间不多,只能在这里逗留十天左右,再晚一些就要遇到飓风的多发期了。 第二天一早,也没有休息,和几个人围着大荒城转了三天。 堡垒之外,是广阔无边的玉米田,还有一些其余的作物。 种植方式虽然粗犷,但是垄作技术的成熟仍旧可以达到客观的亩产。比起亚洲的精耕细作的产量的确没法比,但是亚洲也一样不可能拥有人均这么多的耕地。 手摇脱粒机在航海之前的两年就已经准备好,所以玉米可以作为大规模的粮食或是饲料作物。 加上这里的土豆、地瓜之类,粮食问题可以自给自足不成问题。 暂时陈健靠的是钢锭、炸药、煤油、玻璃之类的技术垄断型产业吸国内和全世界的血,也就不需要靠农业来完成积累。 再者,短时间之内安定的和平环境、世界工业化还早自己这边反而领先等等优势,也允许用一种长期的半自然积累的方式进行一些必要的东西。 三天的考察之后,党内不可避免地举行了一次会议。 会议讨论三件事:大荒城今后的发展方向、与本地原住民族群的关系、听陈健做暂时已知的外面世界的汇报免得闷头不知道世界有多大。 既是党内的会议,一些其余派别被流放到这里的人无法参加,难免有些郁郁。 这是一次扩大会议,所有党小组的组长都要参加。 此时尚且还是公司的形式,要等两年后才有第一批自由的人,而墨党成员又基本都是组织者,基本上这就是两年后的国人代表大会的模子了,可能以后还要多一些人,但也不会差出太多。 会上先由留守在大荒城的一些人做了些报告,之后由兰琪总结性的发言,以及解决一件很重要的思想冲突。 “大荒城此时的发展,是畸形的。这种畸形表现在任何的作坊都不是自由积累的,而是由陈健用在闽郡的工厂和股票支撑的。我希望与会的各位同志能够认清这一点,在大荒城可以做到的事,在闽郡未必能做,同样放到别处也不能复制,不能生搬硬套。” “不考虑煤和原材料的问题,一套以硫酸、制碱、玻璃、黄血盐、肥皂、炸药、漂白粉为体系的工厂,不计人工和平时的周转,至少需要二十万银币。” “假使没有陈健的投入,从零开始,从开垦土地开始算,就算不吃不喝,也需要数千人积累数年的时间。” “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我说这些的意思,就是希望大家不要把这里的情况适用于闽郡或是国内其余地方,以免将来犯下大错。” “但是,如果完成了积累,建起了这样一座体系工厂,每年的收入却很可观,可以说一切顺利的话一年之内就能将投入的钱全都赚回来。” 说到这,兰琪看了陈健一眼,笑道:“看了报表和统计数据之后,我才算是真正理解陈健说的原始积累的第一桶金有多么重要。不过我倒是很好奇,陈健的第一桶金是怎么完成了?看来你父亲也不是什么清廉的官员……” 众人都笑,陈健也跟着笑起来。 真是不得不笑,如果这些钱真是父亲贪污走私来的就好了。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积累这第一桶金的过程,害了几十人家破人亡,十几人残疾,几十人风险投资血本无归自杀,三十多人在实验生产中残疾,八个人因为吸入了过多的毒气苟延残喘…… 只是这些东西都是暗暗进行的,如今积累完成,摇身一变就是闽郡数一数二的慈善家。 众人笑过之后,兰琪接着说道:“这种积累的过程能不能越过去?在大荒城可以,因为大荒城如今不过数千人,而陈健的工厂吸着沿海诸郡和都城数百万人的银币。” “但是对故土而言,却不可能。我们要看到土地兼并、行会被打破之后的种种未来的可能,并基于此做出决定。这也是我们和一些派别之间的分歧,虽然他们在心理上最和我们接近,但是他们注定是没有出路的。” “这种过程必然进行,但是进行的过程中我们是不是什么都不做?顺其自然?如果是那样,那么我们聚在一起的目的又是什么?” “又比如,陈健之前说的奴隶贸易。这也是个完成原始积累的有效手段,我们做不做?可不可以为了我们的目的做这种事?” “我要说,不能。如果那样的话,我们的党就要改名了。不再是墨党,而是改名叫国家民族党。” “其中的区别在哪?区别在于,我们在前年的大会上已经确定,我们不可能代表所有人的利益,只能代表一部分人。这是我们在这里扎根的基础,也是我们继续在国内活动的基石。” “在没有发现外面的世界之前,我们是绝对正义的,加入组织的人从没有半点疑惑。” “为什么?因为当时我们知道的世界,只有我们自己。我们所争取的东西,就是全世界所希望争取的。” “但是现在,外面的世界出现了,疑惑也就同样发生了。这种疑惑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在咱们内部、在进步同盟中有很多。” “一些人开始疑惑,我们所追求的十一小时工作制、工伤赔偿、社会调剂、最低工资、象征性失业保险这些东西……算不算叛国?” “因为我们在追求十一小时工作制的时候,别人却进行十五个小时的工作制,也没有工伤赔偿最低工资这些东西,积累起来也就更容易。从这个角度上,我们的确是叛国者。” “也有人说,你们追求这些东西,人家并不追求。别人往前走,你却往后退,这是一厢情愿。” 兰琪深吸一口气道:“这件事,是个值得思索的问题。此时不需要大家回答,也不需要讨论,只是希望大家仔细思索。但是,大荒城必须有大荒城的态度和规矩,就算失败,我们也曾追求过我们所认为正义的东西。” “路要一步一步走。在大荒城,我们今后的工厂,包括日后在这里投资的、非我们集体所有的私人的工厂,必须实行十一小时工作制,必须实行我们制定的工伤赔偿之类的种种规矩。” “就算我们失败了,就算我们被别人嘲笑,至少我们为我们相信的正义付出了努力。没试过,怎么一定知道会失败?没试过,怎么就知道提高最低工资和十一小时工作制下的效率就一定比奴隶低呢?” “自由的拥有一丁点福利的雇工,对比那些奴隶。我们大荒城就是要做一个对比,让世人看看,到底哪个发展的更快。” 第二十七章 大荒城规划(下) 兰琪的这番话,算是党内在警告一些基层成员的心态。 有一小撮人开始讨论购买旁边原住民的奴隶来劳作的事,并且用洋洋洒洒的一篇文章抒发了这样做对大家有百利而无一害。 在陈健返回大荒城之前,党内会议上已经开除了这些人的党籍,今天这个会议的开始就算是对这件事的终结。 之前的讨论已经涉及到很多的问题,人的权利、自由之类的东西,修订成了刊物,陈健也看过了。 其实,就算是没有这些意识形态上的东西,从最简单的利益上去考虑,为什么要买奴隶呢? 鼓动奴隶造反搞掉那些原住民的上层奴隶主,转化为劳动力和人口岂不更好?做殖民地一时爽,爽过之后的分离主义和独立思潮、间接统治上层子嗣学习新的文化和思想后成为领导者……等等这些问题,可能五十年、一百年内很爽,之后就会面对无休止的抗争,得不偿失。 对私人而言奴隶是好的,可是对于一个有志向有目的甚至可以单独控制这里的组织来说,为什么要相信不自由的奴隶会比自由的雇工更能发挥劳动的效率呢? 况且,雇工,不就是没有一次性出卖完自己全部有生之年的劳动力、而是一次一次一份份出卖劳动力的奴隶。并无区别。 在全员通过了《大荒城奴隶禁止法案》后,陈健走到前面,做了与农业相关的汇报。 在粮食得以保证之后,这里的主要作物就是棉花和烟草。 靛草的种植需要极为密集的劳动力,既然不能拥有奴隶,在这里种植靛草就算不上有利可图。 烟草的种植倒是可行,陈健尝过这里的烟草,味道有些冲,比起热带群岛地区的烟叶要差得多。 将来有机会可以偷点种子,但是现在也只能发展低端烟草。这边还没有养成吸烟的习惯,背后的数千万人口的族群距离产生大规模的烟民还要很久,出口欧洲还算可行,利润虽低,但是用先进的种植方法和窑洞烤烟的新技术还是可以保证薄利多销的。 烟草需要很多的肥料,这片新开垦的土地十分肥沃,即便这样也就只能种植四年,第二年和第三年是长势最好的时候。 四年后,土地就会耗尽肥料。 历史上欧洲殖民者用的办法是不断搬家,就像是刀耕火种的年代一样肥力耗尽就跑。 这个问题暂时还没有出现,但是陈健伪托自己在圣星期五港考察研究为借口,做了一番规划。 “诸位,如今大荒城还是公司的形式,还有两年多,第一批自由的大荒城移民就会出现。土地问题也是咱们必须要解决的一个重要问题。” “我是这样设想的,这里的土地作为我们的直辖土地,并不分配,而是分配那些荒地。” “这里的土地,依靠每年来到这里的五年雇工劳动。在劳动的过程中,要学习很多东西。种植、养殖、为自己争取权利、长远利益等等这些。这里将是这些新移民的学堂,不是每个移民都会种地的。” “而分出的自由雇工,按照一百户为基准,分配足够数量的荒地,由他们自行开垦。成立合作社,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方便集体劳作和开垦。这个是不需要考虑的,一片土地,一个人开垦和一百人开垦完全不同。” “而且,就算是种植,一些东西也不是一门一户可以处理的。比如种棉花,在棉花的抢收季节,一个人能收过来吗?我们这里没有奴隶,劳动力紧缺,也根本雇不到人。” “这时候怎么办?合作社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规划好种植的面积,以合作社的人可以抢收为标准。同样,单独农户抗击风险的能力太差,人多抗击风险的能力也要强一些。” “当然,我们不干预,只是引导。是否愿意,一切凭借自愿。但是,我们可以通过贷款和耕牛调控、补贴的方式给予支持。内部的管理者也是合作社自行推选的,一切物价将来按照市场调控,除了必要的粮食种植外不予干涉。” “这样的好处还有什么?” “拿计划中的烟草种植来说,每个大合作社将土地分为十五份。一份种植烟草两年,之后十五年这片烟草田将会种植苜蓿或是其余的豆科饲料作物肥田,从而轮回。” “这样一来,合作社可以养殖牛马、种植烟草、种植棉花和其余作物。比起单独的没有奴隶和缺乏自由雇工的一户来说,这样的收入肯定是更高的。” “这也是一种趋势,南安的机械厂正在尝试新的种棉机、木脱粒机、马拉割穗机等。这些机械,不是一户可以承担的,合作社的集体资本却可以承担这些东西。” “而现在以雇佣形式已经开垦的土地,新的雇工新的移民来到这里,他们正好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学习更多的东西。” “也就是说,五年一个周期,保证每年大约三千名移民,可以在这片公营土地上学会他们在这片荒芜之地的生存本领。” “不是说随便一个人扔到荒芜之地,都能活下来并且把家业发展壮大的。一切不管,死亡率不会低于百分之五十。” “总之,一切自愿。愿意自己出去开垦的,就自己出去。愿意成立合作社的,就成立合作社。但我们在政策上、贷款上,还是要倾斜的。” “并且,我们必须要学会这种用政策、贷款之类的方式调控的方式。具体的做法,大家再讨论讨论。” 陈健盘算了一下,按照土地休耕肥田十五年一个轮回来算。如果能撑到十五年后他的船队形成规模、控制了智利的硝石矿和太平洋岛屿上的鸟粪田,农业产量就会提升。 原始积累的血,是从别人身上吸的。时间还早,完全可以走轻工积累慢慢发展的路,不需要那么着急。 这里的地理位置优势可以优先发展轻工业,同时他的技术优势和批量人才转移的优势,一些此时的“重工业”也可以等到人口足够的时候发展。 以合作社农业为基础,保证这里的棉花生产,可以以纺织为中心起步。 新式的梳棉机、绞棉机和水力纺纱机,再加上手拉织布机,以这几种技术为核心的纺织工厂,可以生产出比任何土布都有优势的棉布。 成本问题扣除掉所需要的工人福利和公积金,仍旧要比此时的手工业织布更为便宜。 质量好,价格便宜。 即便欧洲各种以百分之百的关税保护自己的棉纺手工业也没戏,死路一条。 英国资产阶级革命还要些日子,工商业议会还没有那么大的发言权,国王忙着搞基没心思管手工业的屁事。 荷兰人虽然名义上算是个资产阶级革命,但是主导阶层是商业资产阶级——西班牙人和荷兰人打仗没钱了怎么办?问荷兰的银行家贷款——荷兰的船队也就是个二道贩子,商人们不会管国内要死要活的手工业。 西班牙马上既要进行大规模排犹和排摩尔人的纯净运动,这两者都是南部手工业阶层的主力,少了他们固然纯净了许多,可是最后一抹手工业发展的可能也算是被自己熄灭了。 这个短暂的和平期之后,十几年后就是大规模的战乱。 十几年的积累,可以完成许多事。 大规模的资本和技术从闽郡转移到这里,简易化工体系可以生产炸药。冶铁厂可以生产钢锭和生铁,只要矿产问题解决,在闽郡的军械作坊也可以分出一半在这里落户。 这里树木繁多,有水力锯木场,一旦那些在欧洲造船厂里学成的学徒和造船师回来,这里可以兴建一座造船厂。 战乱,反而是个机会。 战争需要的东西很多。棉布、枪械、炸药、钢锭、生铁、烟草、烈酒、粮食…… 抓住机会,大荒城可以在西边的战乱中获得一个黄金般的发展时机。 会议的最后一项,是关于外部世界的介绍的。 陈健用一种类似分析、但实际上是历史先验后的穿凿附会,讲诉了欧洲可能战乱的必然。 并以此推论,制定了大荒城之后详细的发展计划。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对于外面的世界仍旧是茫然无知的,陈健说的很多东西比如宗教之类的东西茫然无知,因此反而让陈健的话更有说服力。 党内的一部分遴选出来的人也跟着陈健一同环球航行,以开阔眼界,同时作为一些特殊事件发生时陈健的后盾。 对于这场环球航行的大致事件,陈健给出了两年的预估,可能多,但不会少。 因此这两年之内的大荒城的许多安排,都要在这场会议上定下来。 两年后,第一批自由的雇工出现。两年后,也正是当初计划的搞掉附近那个原住民城市上层的时间。 这些可以等随船见识世界的人回来之后再说,但是提前的准备必不可少。 为此,这两年需要继续探矿。 探矿队在上游发现了一座银矿,暂时保密,不能开采,等到两年后吸纳了足够的劳动力之后再开采。 以这座银矿为准备金,将会在两年后成立大荒城银行,以确保今后的纸币可以在区域内推广。 同时这两年需要建起纺织厂,重建简易化工作坊的分厂,还要建起一座简单的造船厂和造纸厂。 以及在海边建设晒盐田,先确保食用盐和化工用盐可以自给自足。 堡垒的建设仍旧按照十年规划缓慢进行,所有五年合同的雇工,在农闲时节进行队列操练,以保证这里的安全。 附近的一些洼地、沼泽和小湖泊,建设可拆卸的风车,利用风车将里面的水排干,那就是最好最肥沃最上等的土地。这也不是一个人可以干的,必须有规划地利用专门人员进行。 此外,在陈健开始环球航行后,大荒城舰队分离出两艘船,沿着海岸线北上。 绘制海岸线的地图、考察北边的情况,同时选择一些有其余城邦存在的地方建立贸易站。尤其是一些重要的河口地区,一定要先把贸易站建起来,而且大致的地图一定要画清楚,这里的错综复杂的城邦关系族群关系也要整理出个大概。 计划被通过后,通告全部内部成员,除了一些需要对外保密的事,其余全部制定出了计划报表。 在忙完了这一切后,环球航行的舰队里又多出了五十多人,这一次真正的扬帆向西,再不回头。 西班牙的特使却不知道陈健还要去哪里,于是在穿越了船队进入了一片新的海域后问道:“总督先生,你的舰队要去哪?” 陈健拿着八分仪观察着北极星,漫不经心地答道:“阿姆斯特丹。” 第二十八章 影响(上) 阿姆斯特丹,此时欧洲最有生机的一座城市。 犹太人、异端、改革派、清教徒的避难之地,银行家的天堂。 这里不是荷兰政权的所在地,但是来这里很方便。加之南边还在打仗,陈健是从北部航线绕过来的,只能选择在那里停靠。 经历了一个月零七天的航行,陈健终于在大海上看到了荷兰渔船的身影。传说中一把小刀和鲱鱼改变了荷兰的命运,这些渔船已经跑到了英国北部的海域去捕鱼。 这里在英国以北,风高浪急,招募的荷兰水手和领航员小心翼翼地指挥着航船。 马上就要到达,他们也不希望出什么问题,这样他们就能得到高额的报酬。 新航路的开辟并不简单,船队里一艘船沉没,好在人都救了起来。 两艘船被暴风吹的偏离了船队,不知何所踪。只能期待那两艘船没有触礁。 前往尼德兰,陈健很想见见传说中的拿骚的莫里斯,这位传说中的陆军改革者,最好能够合个影。 ………… 此时的阿姆斯特丹歌舞升平,每天来往的帆船不断穿行在港口中。南部的战争并没有影响到这里,打仗的士兵还是以雇佣兵为主,完全不是那种真正的民族国家应有的战争场面。 这些往来的船队为荷兰带来的财富,也带来了雇佣兵所需要的军费。 对于商人而言,战争的胜负他们虽然关心,但还是更关心那些商业信息。 这两年,有两件让商人极为关注的消息。 两年前,“西”印度公司的船队在澳门附近的海域,捕获了一艘葡萄牙从长崎运送生丝的货船。 很快,这艘满载着生丝的船只从遥远的亚洲回到了阿姆斯特丹的交易市场。正赶上意大利养蚕业天灾,这些生丝卖出了二百万荷兰盾的高价。 这对这些投资商而言是个好消息,之前在澳门的战争大败而归,根本无法打开与明朝通商的大门。 这些生丝的利润,也让荷兰人想要获得更好的交易渠道,为此他们想要以贿赂官员的方式在明朝取得一个通商口岸,以和葡萄人竞争。 另一件事。 就是半年前一艘从美洲返回的荷兰船,带来了一船源自另一个神秘国度的货物。 这些精美的货物也卖出了一个高价,让这位船长一夜成名。 讲诉了他在西班牙殖民地群岛地区的冒险经历后,这名船长成了阿姆斯特丹的名人,讲诉的那些故事也越来越玄,可人们喜闻乐见。 人们一直以为向东航行的北方航线并不存在,或者那里就是一片满是风暴的大洋。 但在这些精巧的货物和陈健送给他作为礼物的两支燧发枪面前,这一切都变为了真实的可能。 一些商人们早已对西印度公司垄断航线的事十分不满,之前的几次探索都没有音讯。 这一次却如同强心针一般,再一次掀起了一股向东探寻北方商路的热潮。 这件事还引起了其余的政治影响。 从年初开始,尤金尼娅女总督夫妇就已经对北方提出了和谈的意愿,西班牙的王室无力再战,对夫妇两人暗中和谈的事给予了默许。 以大议长奥尔登巴内菲尔特为首的一些人,希望和谈能够赶快进行。 而莫里斯和弟弟则执意认为西班牙油尽灯枯,只是在用缓兵之计,战争应该继续下去。 一方面,随着英国退出,荷兰这边也到了筋疲力尽的时候。 另一方面,看似安稳的内部权利斗争也已经开始。莫里斯兄弟两人的威望日高,支持的越来越多,对一些联省共和派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好消息。一些人想要的,是一个各省自由联合的尼德兰,而不是一个总督、一个执政的尼德兰。 双方的分歧越来越大,随着这一场和谈的讨论,裂痕也越来越深。 而那个从东边群岛回来的暴富的船长的消息传来,这件事也成了内部关于是否和谈的一个筹码。 有人认为,应该快点和西班牙和谈,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向东航行探寻那个神秘国度,并且展开贸易。 为此可以答应西班牙的一些条件,不在把精力放在西属美洲,完全可以绕开西班牙与这个富庶的国家展开贸易,转运商品。 而那位船长在暴富之后,将一支燧发枪作为礼物送给了莫里斯执政,并且讲诉了他所见到的那场表演性质的火枪兵齐射,引起了莫里斯的深思。 本身他的战术思想就是尽可能发挥火枪的威力,只不过由于射速的问题导致他的战术不得不依靠大量的长矛手。 如果这个船长所讲诉的那些都是真的,这场战争完全还可以继续打下去,只要能够得到足够的火枪,以他的战术体系变革可以更加容易。 在看到那支燧发枪后,莫里斯相信了那名船长所转述的一切,一支向东航行探寻神秘共和国的船队也开始准备。 …… 陈健的环球航行的舰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抵达的荷兰。 事实上在还没到港口的时候,就遇到了荷兰的舰队。 一番交涉后,递交了翻译后的官方文书,这才得以入港。 对荷兰人来说,陈健这群人是充满了异域风情的一群人,而且是一支数量千余人的巨大团队。 对陈健和舰队中的人也是一样,他们在这里找不到一丝熟悉的东西,唯一能找到的相似点就是这里繁忙的交易和港口,以及那些叮当作响的钱币。 不得不说,此时的荷兰是最为繁忙的港口,连接着波罗的海和其余航道的船运优势,让闽郡的港口有些黯然失色。 风帆如林,人口稠密,运河上一艘艘当做房屋的船只彰显着这里的繁华。 对于陈健身后的军队,荷兰人也没有表示出太大的震惊。这是一支标准的使节团,拥有军队护送也是情理之中。况且,此时的荷兰还没有国家军队的概念,莫里斯的军队中,仍旧是英格兰、苏格兰和德意志的雇佣兵为主,真正的荷兰人也不过二十多个连队。 这里浓厚的商业气氛很快得到了验证,不过一上午的时间,就有大批的商人来和陈健商谈货物买卖的问题。 陈健把这些事推给了南洋贸易公司的一些雇员,让他们却和这些人谈论这个问题。 并在随后提出了想要会见大议长或是执政官的意见,作为两国的交往,这种意见也是理应得到重视的。 阿姆斯特丹虽然繁华,但并不是尼德兰的议会所在地,应该是在南边的海牙。不过这个国家本来也不大,消息传递的速度应该会很快。 第二十九章 影响(下) 在没有得到允许之前,陈健也约束着士兵和舰队中的人,不要四处活动。 大部分人下了船,在附近休息,观察着这种异域的风情。 一部分士兵站好队形警戒,其余士兵在后面休息。 估计正式的会见需要一些时间,陈健也不着急。 同行的一群人虽然还没有深入到城市内,但就四周繁华的商船贸易还是颇有感慨。 尤其是听陈健说这个国家只有一两个郡大小的时候,同行的很多人对于这个看似很小的国家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他们的造船业很发达,我们还是有不足之处。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派遣一些工匠来这里学习的原因。” 陈健说着自己对这里的理解,而不断在港口进出的船只也印证了他的说法不是虚言。 兰琪感慨道:“一两郡之地,靠着商业竟能和西班牙打这么久的仗。” “他们的军队,基本都不是本国人。当兵是种职业,只要给钱,就能雇到士兵。别小看这个国家,他们的船却比我们多的多。” “那他们会不会对大荒城一带造成影响?从这里直接横穿过去,对他们的航海术来说也不是很难。” 陈健笑道:“这倒不用担心。他们人口不多,最多也就是做些贸易。人口才是决定性的因素。他们更愿意把精力放在热带或是他们说的香料群岛,那里赚的更多。商人们,天生逐利。要是赚不到什么钱,是不会有动力做一些投入的。” 想了一阵,又道:“他们和西班牙人都打累了,最多也就是在南边做点奴隶贸易。打仗要花钱,对一个公司而言,没钱可赚的仗他们不会打的。你倒是可以仔细考察一下这里的制度,看看有什么可以借鉴的地方。” “这里也是共和国,对吧?” “对也不对,和咱们想的还不一样。谁的国?还是那些大商人的国。不过这也算是一个特例的,别的地方还都是君主国呢。总之,看起来这个国家很小,但还是一支不可轻视的力量。” “这倒是。如你所说,他们的船可以去地球的另一边,咱们的船还没有去过。” 陈健心说,何止是去地球的另一边,还在地球的另一边占领了一个许多的土地,而占领这些土地的仅仅是一个贸易公司。 “对了,你的荷兰话说的怎么样了?” 兰琪笑着用荷兰语和陈健说了几句,陈健道:“这样也好。他们的执政或者说王或者说议会不在这里。我带一些人去和他们商谈,你带着剩下的人去阿姆斯特丹。” “有什么要注意的?” “嗯……有些话,不要乱说。这里的人会为了信的神,互相争吵甚至杀戮。咱们的理念太过吓人,至少现在不能说。去看看造船厂、钻石加工作坊、风车……” 兰琪点点头,笑道:“他们的风车和咱们的完全不一样。咱们的是竖着的,他们的是立着的。” 说到风车,陈健忍不住笑了起来,盯着兰琪看了好久,看的兰琪有些恙怒,歪过了头。 陈健脑海中回想的,是那个很久前在风车的吱呀声中和他对唱的女子。很久了,但看到了异样的风车仍旧如此清晰。 “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一些过去的事。” “好笑吗?” “不好笑。但是笑有时候未必是有趣。” 没头没脑的说了几句,收回了心思。 十余天后,几辆马车来到了陈健所在的港口,应该就是荷兰官方的一批人。 为首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个子很高,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 “尊敬的共和国总督,联省共和国向您和您的国家致以问候。我是莫里斯执政的法律顾问格劳修斯。” 陈健也同样致以问候,听着这个名字在脑子里音译成自己熟悉的语言,觉得有些耳熟。 反应了半天,恍然大悟明白过来这个人是谁。 不得不说,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是个天才,在十七世纪这个天才满地的时代,依旧算得上是天才。 十一岁进入莱顿大学,十四岁大学毕业,十九岁在法国拿到法学博士的学位,二十五当上了荷兰的大检察长。 如果只是这样的履历,还不足以让陈健熟悉这个名字。但是另一个身份,作为《国际法》和《海洋法》等理念提出者,却让这个此时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青史留名。 虽然在实践的时候碰壁极多——荷兰的船被英国人抢走,他靠着嘴皮子准备用自然法理之类的东西说动英国人把船还回来,结果可想而知。 有些东西,理想是好的,但是实践起来难度太大。 这算是陈健见到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历史留名的人物,虽然有些东西暂时不太可能有用,可还是必不可少的。 既然国际问题一定要有个法律规范,陈健还是希望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弄出一些理念。此时实行不太可能,但是十几年后的大混乱之后的合约,必然要构成一个全新的体系,那是一个涉足的机会。 为了达成一些目的,在之前递交的文书上,陈健的说法和在星期五港的说辞完全不同。 递交荷兰官方的文书上,不再是一个仿佛那不勒斯大小连马都没见过的国家,而是一个人口三千万的庞大共和国。 消息传到海牙的时候,海牙的荷兰高层当时正在进行另一项讨论。 虽然还在和西班牙打仗,但是荷兰的内部也不安稳。 加尔文宗本身就是个极端集权的教派,在日内瓦的时候烧死了一批又一批的异教徒。而尼德兰暂时开放的宗教自由氛围,让内部的矛盾日趋激化。 正统的加尔文派认为,上帝救不救谁那是早已注定的,否则岂不是人能干预上帝的旨意?你遵守教义、做个好人、勤劳节俭等等美德,是你被救的必要不充分条件。所以吊丝永远只能是吊丝,你连当个精英都当不成,证明肯定没选中你,你肯定下地狱。 另一位神学教授则怒斥这特么扯淡,认为人有自由意志,并且人的自由意志可以被上帝知道,可以由你的信心得到回应。 被视为异端的这一派训练自己的修士,并在一些地方有很多的支持者,包括一些公务人员和官员中,也有数百人是异端。 这种互相敌视的气氛在一些地方出现了肢体冲突,明着只是宗教冲突,暗地里莫里斯家族掌握着军权,而大议长支持另一方。 大敌当前,还是希望双方保持克制,从而将这松散的联省共和国维持下去。 具体怎么办,总要争出一个结果。有人希望继续分权,各个省组建国民护卫队来维持秩序。这是一些掌握军权和长老会们所不允许的,双方的矛盾虽然还未公开,却大敌当前的时候仍旧争吵。 好在共和国船队抵达的消息,让这种争吵暂时搁置下来,完全转移了这些人的注意力。 一个人口三千多万、雄踞在西班牙殖民地北方的、拥有常备军和舰队的强大共和国。 之前经过那个船长运来的第一批货物、陈健故意让船长们看过的炮击和齐射演练,都有足够的理由让荷兰人相信陈健所言不虚。 不论从利益还是军事的角度,这都是一个让荷兰必须重视的国家。 海牙准备了各种欢迎的仪式,作为一个神秘异域国度的首次来访,不能出任何的问题。 一批军队从城外调集到城内以便维持秩序,防止任何可能的意外发生。 这种事不得不防。 英国那边刚刚出了一起准备埋三吨炸药把国王和议会都炸死换个天主教国王的事,荷兰的前一任执政也是被刺客近距离刺杀的,这时候是比较盛行十步之内人可敌国这种事的年代,尤其是宗教信仰混乱的变革年代的一群疯子。 海牙已经在为陈健的到访做准备,陈健提前提出的要求也被允许:陈健会带领三百人的军队前往,而剩余的人可以在遵守联省共和国法律的前提下在阿姆斯特丹自由活动。 同时也求助于荷兰官方,如果看到了那两艘失散的船只,请引导他们进入港口。 这几个条件并不苛刻,合情合理,没什么可以拒绝的理由。 第三十章 双重标准 商定好这些事宜后,陈健把随身携带的黄金和银币委托荷兰人,找商人兑换成了荷兰盾。 这时候阿姆斯特丹银行还未成立,兑换业务只能去找信誉不错的犹太商人。 林曦去拜访阿姆斯特丹的几个有些名望的博物学家,其余的学宫农学科的人则去看看陈健说的荷斯坦牛,或是参观荷兰的农田,观察芜菁、胡萝卜、弗兰德斯马之类的东西。 剩余的一些工匠则是去参观阿姆斯特丹的建筑、艺术和造船厂。 几个天文学家则试图寻找在阿姆斯特丹的数学家,讨论一些问题。 陈健也提供了一笔钱,主要是看看书商那里是否有利提克斯和学生算出的三角函数表,这是一本很重要的书籍,花了两代数学家无数的心血靠着笔算出的每隔十分的正弦、正切、正割和三余,可以互为参照与国内的那本对照修正。 兰琪尝试着与格劳修斯做一些交流,因为穿着议事会授予的因为救助天花而获得的长袍,加之荷兰之前的两任西班牙总督都是女的,格劳修斯倒是没有产生偏见。 陈健在一旁煽风点火,不多时就从教皇子午线的问题,说到了格拉修斯脑海里已经逐渐成型的法律问题。毕竟他就是法学出身,不到二十的法学博士,这种交流格劳修斯也是喜欢的。 国际法本身就是奇怪的东西,如果按照当年教皇划定的子午线,荷兰的种种行为,完全就是海盗。太平洋是属于葡萄牙的,荷兰人涉足,以此时的“国际法”而言自然是非法入侵。 这本身就又涉及到启蒙哲学,与共和国一些叛乱的思想有些相近的地方,讨论中不自觉地就深入到一些根本的“强盗逻辑”之上,双方之间的观点也从一开始的互相认同到彼此斥责。 “美丽的女士、总督先生。不管你们是否信仰上帝,但至少有一点我们的想法是共通的。人是一种具备美德的动物,但对于真理和智慧的追求,是人类所独特的才能。这种对真理或是理性的追求,正确的理性与自然配适的,应该是适用于所有人。” “这种对所有人适配的东西,不能说在尼德兰适用,在西班牙就是错误的,甚至于在你们的共和国也一样适用。” “即便我们假设那不可能的事——就是你们认为上帝不存在,或上帝不关心世人之事,有些东西仍旧保持其客观的有效性。上帝不会让二乘以二不等于四,也同样不会让本质为恶的事物变为本质为善的。” “基于此,这种自然的法是高于意志的、人定的法。而在海洋上航行、贸易,这是基于人的自然权利。我想,不论是你们的共和国,还是我们尼德兰,亦或是西班牙,都应该尊重这种自然的、航洋贸易与航行的权利。” 兰琪深受陈健的蛊惑,对于一些东西心中难免有些年轻人所特有的抗争与嘲弄,在理解了格劳修斯的说法之后,笑问道:“格劳修斯先生,您说的人的自然权利,可据我所知你们并不禁止奴隶贸易,并且对于将战俘罚作奴隶也是支持的。这种根据是怎么从自然法中推断出来的呢?” “女士,人既然可以出卖劳动,当然也可以出卖自由。况且,奴隶与战俘奴隶并非来源于自然法,而是来源于国家的主权所行使的国际法。当人们选择与君主建立契约并凝合为国家,那么国家的主权是高于一切的,当然也高于自然法。奴隶、战俘、航行自由这一切,都是基于国家主权的概念而言的。” 兰琪笑着反问道:“我对您所说的自由航行和贸易的观点表示支持,但是您所说的自由航行与贸易的法,是人定法?还是自然法?这种法,是以谁基础来实行的呢?” “当然是人定法,这是神的意志所决定的。而实行的各方,是超越自然法的国家的主权。所以你之前的疑问并不难解释,战俘与奴隶,这是基于人定的国际法,而非自然法。” 兰琪摇头道:“可是你刚刚说完,航行自由是自然法。也就是说,你所认为自然法组成了主权,而主权之间构成了国际法,国际法是人定法也是你所谓的意志的法,对吗?” “是的。” “可是,你所谓的航行自由、贸易之类的国际法,却源于自然法。等到奴隶贸易的时候,立刻又变为了人定法。这里面并不能逻辑自洽。在我们看来,您所追求的一切,不过是对自身利益的辩护,完全超脱了逻辑的范围。” 面对这样的指责,格劳修斯有些恼怒,但在女士面前依旧保持了克制。 兰琪却直言不讳地说道:“格劳修斯先生,对于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垄断,您站在荷兰利益的角度上看,以自然法至高,且高于人定法这个观点,来证明自由航行和贸易是合理的。但是,对于荷兰参与的奴隶贸易,您又用人定法来为之辩护,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自然法就没有意义了呢?” “其次,既然你所说的主权是高于自然法之上的。那么,就算航行与贸易是源于自然法,那么对于一个主权的国家而言,它本身是高于自然法的,是不是可以有权拒绝这种贸易呢?” “况且,以自然法为基础的国际法,只在内容上是正义且正确的,但是谁来保证法的实施?法是由主权国家颁布的,那么国际法是否意味着国家出让了部分主权予以这个凌驾于主权之上的国际法?” “所以终究还是利益,对吗?” 剑拔弩张的提问,让格劳修斯反应了片刻,回道:“一国的法律,目的在于谋求一国的利益,所以国与国之间,也必然有其法律,其所谋取的非任何国家的利益,而是各国共同的利益。” “我仍旧坚持我的观点。主权在君主,是人与君主之间的契约。拥有主权的君主,拥有不受别人意志或是法律支配的权利。国际法的个体是主权,而非个人。既然是这样,那么这个国家抓获的战俘,以国的利益来看,是可以作为奴隶的,此时并不受自然法的支配,因为主权不受法律支配。” 兰琪也笑道:“那按照这种观点来看,西班牙以自身的利益垄断海上航行自由,也是以自己国家的利益为基石,那么您反对的西班牙葡萄牙所禁止的航行自由,又基于什么呢?对你们不利的,就自然法;对你们有利的,就人定法。我尊重您希望制定国际法的想法,但在内部逻辑上希望您能给出更为自洽的说法。” 眼看着两人又要继续吵下去,陈健轻咳一声打断了兰琪继续要说的话,说道:“格劳修斯先生,就目前来看,您的自然法为基础的国际法是合乎正义和道理的。但是,就形式和有效性而言,实践起来很难。” “共和国愿意为国家法的建立和修订出一份力,并且可以签订国际法的条约,并成为第一批发起国。” “但是,国际法的效力应该是国家的同意和共同的意志。规则只有经过各个国家的同意才能成为国家法,需要以这种同意作为效力和实践的基础。” “我们是认同人与生俱来的自然权利的。所以,如果想要以自然法作为国际法的基础,首先一点就要保证,主权国的存在并且此主权国是以自然的权利所缔结的属于人民的主权。” “国际法的第一步,是反压迫的,是支持理性的,也是反对封建特权的,是自由的。只有做到这些,国与国之间才能够共同接受与同意以自然法为基础的国际法,否则的话,主权的个体都不认同人的自然权利,又怎么会凝结出凌驾于个人之上的、认同自然权利的主权呢?” “以人的自然权利所缔结的主权的国家,才有以自然法为基础的国际法。” “所以,就我个人且不代表我的国家,我是支持你们反对西班牙的争取独立与自由的战争的。这是与你所设想的国际法体系是完美契合的。” “我们的共和国的人民,想必是支持以自然法为基础的国际法的。既然支持以自然法与道德为基础的国际法的构想,那么我们的共和国的人民是支持任何反抗压迫、反抗封建特权、反抗腐朽教会与王朝的争取独立与自由的战争。” “仅就我个人而言,并不代表共和国。出于对格劳修斯先生的尊重以及对您所构想的国际法的尊敬,我认为,若想实现您构想的国际法,首先您应该支持尼德兰人民的独立战争,支持爱尔兰人民的独立、支持苏格兰人民的独立、支持波米希亚人民的独立和信仰的自由、支持葡萄牙的独立、支持神圣罗马帝国之各邦国之独立自由与信仰自由。” “这一切是您所构想的自然法为基础的国际法的基础。请问,您能做到这些吗?包括支持尼德兰境内的宗教自由并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包括犹太教、阿明尼乌派、长老宗等等派别之自由,并且各个派别有独立意愿后可以建国之意愿。” 格劳修斯听到这,沉默半晌道:“总督先生,这是外交与政治,并不是我能左右的。我内心的支持与反对,并不会带来任何的结果。况且,我不能接受尼德兰的分裂。” “那奴隶呢?” “我仍然坚持我原本的观点。” 陈健笑道:“由此看来,国际法的制定是个漫长的过程。需要独立的主权国家占据多数才行。所以,在这之前,我们可以基于道德与道义,做一些我们都能接受的事。” 第三十一章 积极介入 陈健的话,吊起了格劳修斯的好奇心。 没有直接说要干什么,而是问道:“格劳修斯先生,我听说过奥斯坦德战役的悲惨,也听说数以万计的伤兵被惨死、平民被屠杀。我想,不论是基于我们的道义,还是你们所信奉的上帝的仁慈,这些都是不应该发生的。” 格劳修斯点点头,奥斯坦德之围刚刚结束,他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是也听战场上的人说起过战场伤兵的惨状,以及那些被屠杀的平民。 “不知道莫里斯执政所主管的军营,伤兵的死亡率是多少呢?” “在一半以上。腐烂、铅弹、出血……这些都是伤兵死亡的重要原因。很难说,四千的伤兵,大约一千五百人会在之后的半年死掉,剩下的也大多残疾。” 陈健叹了口气道:“但在我们的国家,伤兵的死亡率只有六分之一甚至更低。” 他这并非胡扯。数百年前就建立了肉眼观察血液凝结的严禁近亲输血的规矩,让一些大出血导致的死亡率降低;胡诌的阴阳腐蚀肉体的消毒理论,也不断完善;之前就有的护理制度和伤兵救助条例;乙醚麻醉和止血术;解剖学的发展…… 种种这些,都让他有说出六分之一甚至更低的死亡率的信心。 他未必有这样的好心,但是却可以用这边的伤兵培养出一批合格的、有拿活人人命练出来的护士长和医生。 十年之内国内应该是安稳的,不会有大规模战争创伤治疗的机会。 肮脏一点来说,拿着死人解剖和凭文字学习护理,不如拿活人来开练。当然,目的并非仅仅如此。 陈健表示他的船医完全可以预防天花、并且做一场让病人并不大喊大叫的截肢手术,以及其外的等等许多此时听起来神乎其技的技术。 信誓旦旦的保证之下,格劳修斯表示可以参观一下,陈健也表示完全可以,只要有时间。 鉴于不了解陈健和共和国的底细,又见过不少共和国运来的新东西和新火枪之类彰显着手工业水准的物品,格劳修斯还是选择了相信。 “可是,总督先生,这和你说的国际道义有什么关系?” 陈健想了想,说道:“当然有关系。我想我们可以创造一所专门的救助伤员与保护平民国际联合会。我们组织会帮着训练护理人员和医生,而如果有愿意捐助的贵族和慈善的商人就更好了。” “既然国际法行不通,那么最简单的道德正义的救助还是可以做到的。这个救助伤员与保护平民国际联合会可以救助伤员、保护一些平民免遭屠杀,并且可以将屠杀之后的行为公之于众,或是审判。” “既然生存权是人的自然权利,那么这个国际联合会是不分敌我的,完全中立的,这也算是一个格劳修斯先生所说的国际法的一种实践。” “只要签署国同意,那么战场上这支队伍就是完全中立的,不得遭受签署国军队的攻击,否则视为对所有签署国宣战……” “旗帜嘛……可以使一半黑一半白。象征着死亡和生存、绝望与希望、以及敌对的双方。” “主要以救助伤兵为主,尽可能制止对平民的屠杀,并对屠杀平民的人做出审判。当然,这需要签署国的同意,也需要除共和国之外的国家同意……” “以这个简单的、目的单一的救死扶伤保护平民和伤员为基础与起始,用实践尝试你所谓的国际法。固然,需要理论,但是也需要实践,不是吗?” 这种极端超前的想法完全引起了格劳修斯的兴趣,陈健所许诺的六分之一的伤兵死亡率也是提起他兴趣的原因。至于其余的预防天花、无痛截肢之类的手段,更是闻所未闻。 加之格劳修斯本身也是希望制定国际法以保护“所谓文明世界”的平民的,国际法以自然法为基础本身就是稍微带那么一点人道的国际主义想法的。 只不过国际法这东西,从诞生开始就在不断改变,从鼓吹允许奴隶、到鼓吹小国和“落后国家”应沦为“文明国家”的附庸和保护、再到需要主权的时候喊主权需要人权的时候喊人权……陈健不相信所谓的抽象的离开了社会关系的人性,因此对于从理性、资产阶级抽象人性出发的国际法的建立表示极大的怀疑,一百年之内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他有他的目的,有时候需要借助这个壳做一些别的事,也需要一些特定的手段来为将来的种族和文明战争留下一些文化或是道义上的旗帜。 格劳修斯表示如果陈健所说的伤兵救护真的有如此大的效果,那么他乐意为此时而奔走,并且借助自己的影响力促使尼德兰共和国同意签署这个条约,并成为其发起国之一——这时候说发起国还早了点,只能算是地区,陈健也不纠正。 对此,陈健的要求是:这个国际联合会有拥有在交战双方的国土穿行之权利;有救助双方“文明世界”之伤兵的义务;并且这个国际联合会可以发起对签署国的屠杀平民的战争犯发起诉讼的权利,但是审判权由各个签署国负责并允许辩护;此国际联合会有在签署国建立医院之资格;签署国士兵有不得攻击批带黑白旗之国际联合会救助人员的责任…… 相对于遥不可及的国际法,这是个看上去还有可能实现的事。 格劳修斯表示如果真的能如陈健所说的那样,不需要他,尼德兰的议会也会允许这个组织的存在。 但是,格劳修斯一再强调,对于屠杀的审判,需要以“文明国度”的视角,并且需要各个签署国共同审判…… 这些讨价还价的东西还可以继续谈,陈健叫船上最好的船医和一批医护人员跟随着一同出发,带上了所有的医疗器械:麻醉、止血、绷带、观察凝结的低倍显微镜、烈酒等等。 这是个混乱的年代,世界的思维方式正开始由地区的“地区即世界”这个概念的世界主义朝着民族主义转换的年代。 在世界被帆船联系在一起之前,地球是一个分散成各个“世界”的世界。天子与朝贡体系的“世界”;教皇与天主教国家的“世界”;共和国与侯伯国组成的“世界”…… 这种分散的“世界”正在被打散。西葡子午线的划分,算是欧罗巴“世界”观念的最后一次作用,随着英国宣布国教不和教皇有关后,欧洲的“世界主义”开始消失,再没有一个可以管理世界的法,率先开始了这种国度。 并且随着帆船将世界联系在一起,种种原本分散的“世界”都开始支离破碎,代之以新的国家新的体系。 谁先明白,谁先强大,谁就有资格主导这个新的世界体系,不管这个体系将来会发展到什么古怪而畸形的模样——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只是世界变大了而已,不管将来是跨国资本的世界主义,还是赤旗寰宇的世界主义,都是分久必合产生的一种以地球作为世界的世界主义的尝试。 但是想要涉足,就必须抛弃原本的“世界”,尽快融入或是干涉这个新世界的一切。 只是现在,并没有干涉的理由。国内不会有兴趣管这边的屁事,也就自然没有太多的发言权,新体系的构建除了国力也需要积极参与,不要落后。 陈健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可以煽动民意增加影响力同时尽可能可以让他希望的、还没有到达的、另一个国家参与进来的理由。 不论能否成功,都需要尝试。 ………… 前往海牙的路上,休息的时候,兰琪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会做这个决定?” 陈健慨然道:“我是个善良的人。” 兰琪抿嘴而笑,问道:“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陈健想了想不久前发生在马尼拉的事,反问道:“你说,现在咱们有照相术。假如发现了某个文明的国度,在城市屠杀了数万无辜的平民,以照相术辅以你的笔杆子,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如果我把这个人抓住,并且送到‘文明的国度’到处展览,并且把被屠杀的这些人的祖国的礼部骗过来参与审判,算不算一个把那个国家牵扯进来的契机?” 兰琪摇头道:“难。如你所说,如果这些被杀的人身后,有个强大的国家,那么这个国家自己就会负责。如果并不强大,那么也就没有发言权。如果强大但并不管,你凭什么相信他们的礼部会出面参与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只是说一种可能。” “那也得屠杀方的那个国家签署并且同意。” “面子上会的,如果可以展示出救助伤兵的水平,对于伤兵和建立医院培训这种事他们至少会同意。我只需要一个借口,可以展开的借口。就像走私一样,一艘合法的船就够。” “除了这些呢?” “很多啊。这些教会宣传他们教义的时候,都是以救助治病为基础。那么我们宣传自由、民主、反封建、反教会、起义、平等、人道这些东西,为什么不可以也用这个为基础呢?指望着他们总结出来这些观念,总是慢的。咱们可以做火堆上的油、灭火时的雨……” 已经大致上了解了欧洲此时形式的兰琪笑道:“你这是准备让这边乱成什么样?” “不管他们,还有一个好处,可以稍微提高女性的地位。如果护理人员以女人为主,女性除了教师之外又多出一个很适合的职业,而且是可以赢得尊重与独立的职业。独立的经济才有独立的人、独立的工作才有独立的女性,我这是在想办法稍微提高一下女性的地位。” 兰琪呵呵笑着,说道:“恐怕还有一点吧,你是断定战争会打起来的。用这边的战乱来培养一批实践过、见过血、见过战场的战场医生和护理?” “有些东西啊……不是读书就能读出来的。实践是最好的学堂。而且,有些东西有时候是不合情理的。比如当初如果不是林曦割了自己的手臂去尝试牛痘,而是花钱雇了另外的一个人,这是对的还是错的呢?前提是她并不知道是否成功的情况下。如今,一些缝合术,只能在死人身上尝试,国内安稳了几十年。那你说我的目的,其实是让咱们族群的医生用这些伤兵练手,促进医学水平的提升,是对还是错?” 兰琪摇头道:“这是个无解的问题。但又回到你刚才的话题,你所说的女性护理,被尊重的前提,是人命得到尊重,否则伤兵只是累赘与数字,女性的护理人员也就不会被尊重。你觉得……这些被雇佣的士兵,他们会被当成人吗?” “如果不能,那就让他们自己或是后来的人、市民去追求他们被当成人的尊重。除开他们,还有别的啊,世界总有一些愿意救助别人、尤其是救助遥远的异域的人的人。而投入最少的钱、获得最大的影响力,为蓝翔技校多出一个学科,促进更多的女性成为职业的有工作的女性。不管能不能借助机会传播我们想传播的东西,都是值得尝试的,不是吗?” “同族的事,我们还管不过来呢。” “意识形态,可以作为武器,不需要我们的同族的生命,就能换来安稳的环境。而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煽动……不,不是煽动,只是告诉他们争取自己应该有的东西而已,我们是正义的。售卖一万支燧发枪,外加送出一万套如何建立秘密团体、人的权利、教会之丑陋、封建之压迫的书籍,可以做到两万士兵都达不到的效果。时间啊时间,我们要的是足够的、不受这边干扰的时间。” 第三十二章 因材施教 兰琪回味着陈健的话,许久才道:“就像你讲的故事,海上的鸟吃下了果实,飞到了荒芜的海岛上,将种子排泄出来。终于,那些荒芜的小岛都变得绿树葱葱。我们的党,就是这样的海鸟?” 陈健点头道:“是啊。国内的事,有很多人参与,我们只是其中势力最小的党派。因为有些种子,不需要我们种了,别的派别已经种下。但是,树要从发芽、树苗、再到参天大树、最后才是修剪枝桠。明明国内已经是树苗了,我们却传播发芽的理念,那就不必的。而同样的,有些地方仅仅只是种子,我们就不能直接传播修剪枝桠的理念。” “比如?” “嗯……比如假设有这么一个庞大的帝国,教士阶层是免税的,而且人口极多土地有限,教士阶层控制着基层,导致税费都压迫到了最底层的平民身上。那么,我们就可以在大荒城或是这个庞大帝国的附近,建立一所政治经济军事学校。不管以什么借口,从旱灾、蝗灾、人口极多的地区,以雇工劳工的名义骗走一批贫苦底层。 “用二十年的时间,培养三千名精通军事、政治、利益分析并且可以开眼看世界的人,并以政党的方式教会他们组织、妥协、民族这些东西。一旦发生旱灾、蝗灾、水灾……这三千人回到家乡,五年蛰伏,便可起事。至于今后会怎么样,那是今后的事。我们终究是外来者,他们的强大与自由,终究要靠他们自己的手去争取。” 兰琪哈哈笑道:“二十五年之后,按这些人的基督历法,那是一六三零年。这三千人要是用个十四五年的时间,说不准真有可能做出一番事业。看似我们什么都没干,实际上却要干一件件天大的事。” 陈健也笑道:“是啊,二十年,三千名本土化的造反专家,只需要每年花费两万到三万的银币。一本地图册,提前做二十年的战略演练。三千根木杆,二十年让他们成为有基层军官的能力,和成为一个村长的组织力。二十年耕耘,让他们知道怎么经营,怎么改良土地,怎么组织移民开垦荒芜之地,怎么改良种子……时机一到,旱灾一起,全部撒回去。大浪淘沙,三千人能有一百人真正明白,就足以撑起一个内阁。我们只需要在必要的时候,卖点枪,送几门炮。” 兰琪思索一番,说道:“这就是党派和新式学堂的好处。可以批量制造,就像工厂一样。只是,三千人,够吗?” 陈健回忆了一番那个不知真假的十八骑商洛山故事,很郑重地点头道:“三千人……足够了。时势造英雄。二十年时间,只是准备,就算没有时势,也可以作为开垦者留在大荒城啊。” “那倒也是。二十年的准备有些太漫长了。” “漫长?二十年算什么啊?又比如在欧罗巴,我们的策略就又不一样。二十年时间,你能学会拉丁语吗?” 兰琪颇为骄傲地点头道:“当然,我觉得我对语言很有天赋。” “所以,这二十年你就主要做一件,用拉丁语写文章。” “基调?” “泛自然神论加机械力学哲学与自然法人权法学。” “这些东西需要力学和化学基础作为支撑。” “没问题。我负责翻译力学、化学和博物生物的科学。你以这个为基础搞变种的哲学和法学。” 兰琪皱眉道:“你是说,在哲学上,说他们信仰的上帝在创造了天地之后,就化为世界的万物,之后的规则是由力学这样的机械学说支撑的?就像是那个格劳修斯说的,假设上帝不存在,二乘二仍旧等于四?上帝就是自然,自然即为万物,万物自有规矩?” 陈健嗯了一声,补充道:“不止万物有规矩,人也有理性与规矩,也有自然的权利。自由、平等,这些东西,是怎么推出来的?对我们而言,推出这个东西很简单,但是对于他们而言,我们的推论就未必适用了。所以,首先是力学与化学和生物学的激进传播,然后以他们的上帝不干涉创世之后的世界运转为基础,得出一个结论,世界的运转包括人的权利、国家的存在、法的意义这些东西,是基于理性的推论。这叫,造教会与国王的反,有理有据。” 兰琪噗嗤一声笑出来道:“造反的理由,你和矿场的人说的可不一样。” “那肯定啊。有钱人和市民造反也得有理啊。各有各的理由,咱们现在主要是帮这边的人找理由。那你说你不自由受压迫就造国王和教会的反,合理吗?按照旧观点肯定不合理啊,所以就得找啊。没理怎么造反?” “那这个政治经济军事学校,收欧洲人吗?” “收啊,因材施教嘛。教的方式可能就不同了,主要教街垒战、宣传、秘密组织、暗杀、爆破这些城市有用的东西。这方面咱们的激进派的原同志们可以大显身手啊。” 兰琪耸耸肩道:“你要记住一点,这些事需要得到党内的讨论和表决。否则你就是在破坏规矩。” “当然,当然。但是咱们这一次来的同志也不少,既然处在环球航行的过程中,小组会议可以做出一些决定的。”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要走偏了程序,否则我们追求的东西都将毫无意义。虽然你出钱,也是发起者,但除非你脱党成立你独断的组织,否则在党内大家是平等的,民主原则必须坚持。” “我明白。” “明白就好。” 白了陈健一眼,片刻后又道:“不过我个人支持你的意见。” ………… 前往海牙的路上,陈健以水土不服腹泻为借口,在一座小镇停留了两天。 很快,南洋贸易公司的一些参股的商人同时也是雇员赶来,将阿姆斯特丹各种货物的交易消息大致地汇总了一番,告诉了陈健。 “陈先生,有几种贸易我们完全做。荷兰缺铜,他们的铜都是从更北边一个叫瑞典的国家进口的。还有上好的生铁、盔甲、刀剑。我算了一下,如果我们能够稳定住这条航线,按照七分之一的沉船概率,扣除掉雇佣船员的费用,铜的利润在百分之一百一以上。” “棉布、生丝、丝绸和玻璃,都有利可图。但是他们所用的调味料……如果咱们能找到的话,也是一笔十分赚钱的买卖。” 商人们拿着纸笔,统计着他们所打听到的大宗物价,对于香料这东西的利润颇为垂涎。 陈健笑道:“做生意嘛,有来有往,有去有回。香料的事,如果咱们也断了,那他们恐怕会合力对付我们。你们再看看,等我一旦和这边达成协议,你们就乘一条船回闽郡,组织一批货物。注意,一定要算上沉船的概率,如果利润在百分之三十以下的商品,就不必组织了。” 商人盘算着各种货物的利润,喜笑颜开地点头道:“那是自然。同样的利润,同样一艘船,自然是装载利润最高的货物。但是香料……” “不涉足。如果想要涉足,回去单独成立公司,南洋公司不涉足香料往欧洲的贸易。” “为什么?” “因为南洋公司的二十一人董事会中,刨除掉国家指定的拥有开战、外交、税收等最终决定权的四人外,剩下的不全是商人。还有我这样的作坊主。” “这有什么关系?” “关系就是,商人和作坊主的利益想要达成一致,必须是作坊主的货物出售为主。以贸易的资金和市场拉动作坊和工厂、采矿的发展。我对香料贸易的长期发展不看好。” “但是很好卖,在这边。” “有些东西你不知道,我听说这东西都是树上接的。想要控制,必须垄断才有利润,必要的时候砍树。这需要的人力物力太多,咱们撑不起。至少,在短期范围内,我们还没有这个实力,树敌太多。长期之内,做不到垄断利润不高。垄断了就要打仗,咱们现在在远海未必打得过。不要盯着令人垂涎的利润,而是盯着眼前可以确保的东西就够了。” 商人一想也是,如今可以确保超额利润的东西已经足够多。南洋贸易公司也的确还有一批矿主、作坊主、工厂主加入,有优先订货权,这对于工厂主而言可是比单纯的转运贸易还高出一部分产品的利润。 陈健想了想,又问道:“关税问题,能看出什么端倪?” “除了香料,看不出任何问题,对咱们而言保护性的关税无意义。如果直接返航,除了牛、马、种子、机械图书这些东西,没有什么值得装载的货物。但问题是牛、马和种子,最多十年咱们就能种成白菜韭菜一样的东西,到时候如果只能往返的话,就只能空船回去了。” 商人有些无奈,想了好久终于道:“对了,可能还有钻石、宝石、象牙、葡萄酒这些东西,能赚一些。除了这些东西,我只想要白银。” 陈健笑道:“这只是一个小国,看不出什么的。再者,世界那么大,或许南边会有值得贸易的货物。从这里往南折也不是不可以。” “南边?南边能有什么?” “我哪知道,要是知道还用环球航行吗?或许有黄金、象牙这些东西呢。反正你们现在主要就是盯着这边的物价,一定别在关税问题上出漏洞。” “陈先生,这你放心,这一次除了我们商人,也有你们作坊主派来的人。我们倒是无所谓,但你们这边肯定会用心的。但有一点,我想咱们肯定都会支持。” “什么?” “加税,练海军。不然我们商人派可是不想转运的利润都被别人拿走。” 陈健大笑,点头道:“行啊,你们这不是也知道为自己的利益而想办法吗?” “没办法。这边的船队太吓人了。” “仅此一次,告诉所有人,这样的感慨不要发。” “明白。” 公司成员将收集到的资料交到陈健手中,离开了。 陈健也从水土不服的腹泻中恢复,朝着海牙前进。 第三十三章 时过境迁 抵达海牙,也就意味着无休止的谈判。 莫里斯也正从前线返回。刚刚得到消息,对面那位新崛起的名将斯皮诺拉返回了西班牙,主要是为了购买国债,西班牙王室已经处在破产的边缘,准备卖一批国债再宣布破产这样就不用还了。 荷兰印度公司的一部分董事也齐聚海牙,对于这个新兴的贸易伙伴或者是潜在的敌人,他们必须要弄清楚。 在观察了一场以数百年纪律性的自由自耕农为主体的共和国陆军的演练后,谈判的基础也已经存在。 这些士兵以燧发枪演示了三排齐射、快速火石枪装填、齐步走、转向、解散后快速整队、左右转弯,用荷兰铁铲挖坑、挖胸墙,以及党内的矿区同志表演的挖坑埋炸炸药引爆后,在兄长部队服役许久的莫里斯的弟弟亨利,确信不算骑兵的话,这是一支不亚于甚至超过荷兰体系的新陆军体系。 而且一些伪装成“工兵”的、在蓝翔系统地学过几年炸矿要点的矿区同志的挖坑和埋炸药的技术比之荷兰的工兵队更为专业。 等到煤油为燃料的热气球升空、望远镜侦查等这几项围城、破城极为有用的技术展示之后,亨利已经有些慌神。 那些高威力的炸药和热气球一旦落入西班牙的手中,对于以城堡攻防战为主要模式的西荷战争是决定性的打击,尤其是在奥斯坦德围城战失利后阴影笼罩下。 虽然没有骑兵跟随,但是陈健和一名共和国的军头家族出身的军官还是展示了一下骑术。陈健是从无鞍马开始的野路子出身,那个军官也是从小鞍马娴熟,集体冲锋的水平没展示出来,但是颇有一点游牧民轻骑的风格。 炮兵技术好不好,看看大炮再看看数学水平就知道了。三角函数非常溜,炮兵水平不会差的。 于是,信不信上帝,都开始了平等的谈判。 漫长的谈判并不是毫无意义的,想要主导或是参与某个体系,就必须要遵守体系内的规则,或是作为发起人制定规则。 规则什么的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就是扯淡,可是在十年之内共和国不会涉及欧洲事物的情况下,想要扩大影响力这种枯燥的谈判却势在必行。 共和国在群岛地区和西属美洲拥有绝对的实力,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方面的谈判反而可以放到最后。 相反,印度公司最关注的香料和亚洲贸易,以及陈健想要涉足的亚洲事务,才是双方争论的焦点。 从一开始,双方之间就很焦灼。 大议长奥尔登巴内菲尔特和印度公司的一些董事秉持一些观点:在教皇子午线的法规面前,是荷兰人在香料群岛与当地王公和人民签订了一系列的协议。这些协议是受当地人民和王公的请求,因为这不是尚未占领的土地,而是已经有人占领的土地,荷兰只是应当地王公与人民之要求,签订了合约。 所以,基于此,凡是与荷兰签订条约的香料群岛的王公所管辖的附近的土地,是在荷兰的范围之内,并且是在荷兰的影响之下。只有荷兰才有与在其影响下与当地进行香料贸易的行为。 陈健则表示,共和国根本就不承认教皇子午线,共和国的子午线在闽城,而不是在摩鹿加群岛。共和国没有基督徒,根本不认识教皇,而且不信上帝,你们跟我谈这个子午线没有意义。 所以你们不管是与王公签订的条约,亦或是与当地人签订的条约,只是你们的个人行为,而非你们为撕破子午线条约而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对共和国而言,你们的努力无意义,因为共和国不承认此条瓜分世界的子午线。 与葡萄牙或是西班牙的战争,那是另一回事。共和国承认你们为这些战争付出的代价,并承认你们以香料群岛上的种种战争所签订的条约……并暂且假装你们所签订的条约不是武力逼迫的条约。 但是,共和国不承认你们撕裂子午线条约的努力——即只承认战争之贡献,不承认违背教皇条约这一条不亚于战争的贡献。 这是你们体系之内的事,而非国际体系。 任何国际体系没有共和国议事会与王上所派遣的全权特使参加,均无意义,而且是共和国绝不可能承认的。教皇子午线就是个例子,共和国甚至都懒得致信教皇。 如法国与你们谈判的时候,此贡献将有意义,并且共和国支持你们在天主教体系范围内的贡献值。但英国与你们谈判的时候,他们也一定不会同意子午线之约定,因为《至尊法案》的存在使得他们在法理上天然地脱离了教皇定下的“国际法”。 没有共和国参与的国际法,不合法。 大议长奥尔登巴内菲尔特听出了陈健的弦外之音,虽然陈健说的都是些无意义的外交辞令,想要从里面挑选出可以利用的东西无异于在数以万计的贝壳中挑选珍珠,但仍旧听懂了。 陈健是承认荷兰人在那里拥有香料垄断特权的,但是不承认那里的水域禁止其余人通行。 紧接着,问题又继续深入到下一个话题。 即领土、领海、贸易站、条约国、不稳定殖民地、殖民地、本土化殖民地的区别。 这个时间点是个很特殊的时间点,荷兰人刚刚突破了葡萄牙在亚洲的封锁,暂时取得了立足之地。 所以可以暂时抛弃所有海域自由航行的理念,而是转而追求领海存在的概念。放在三年前,他们绝不会承认领海的概念,并且一直坚持所有海域均为公海。 相应的,对于岛屿、大陆等“无主之地”,到底是谁发现就归谁?还是谁占有才归谁?哪种行为将视为宣战?哪种行为将视为合法的竞争性开辟?哪些土地属于“无主之地”? 作为先发国家的葡萄牙和西班牙,一直持有一种观点。先发现的,即拥有所有权,并且这种先发现即占有的概念从开始大航海的时候就一直占据上风。 这种发现的概念极为神奇:自然界的发现以及单纯的视力所及,且不需要登岛既视为此土地属于发现者。 但随着新兴国家和后发国家的挑战,这个谁发现就归谁的概念已经不能适用。在这一点上,荷兰人也表示,对于“无主之地”,按照罗马法之私有财产法案,谁占据就归谁,并且这是“唯一自然而原始的取得领土的方式”。 陈健则依旧是据理力争,他表示自己不知道罗马的存在,也不知道什么罗马法。 依据共和国之法律,任何共和国领土之内的无主之地,属于全体共和国之人民。只有耕种开垦并且可以获得一比五以上之播种收获,才能够允许占有此片土地。且按照共和国郡县法规之规定,以郡县为中心的贸易圈包括粮食铁器贸易之最远距离,即为此郡县之自然范围,议事会因国内安定问题重新划归的郡县范围除外。 所以,按照共和国之土地法延伸出的概念,任何一片非本国固有领土之无主之地,至少需要达成以下一个条件才能算作本国之领土。 即:需要在此地拥有一千名以上的本国人民。包括归化的原住民。此归化概念为能够说本国之语言,且认同本国之存在。此一千名本国人民所开垦居住的土地周围贸易圈之内均为本国之领土范围。 这一点是荷兰人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荷兰的人口加在一起也不过几十万,祖国这种东西他们根本还没有概念,如果不是西班牙人在外,几个省甚至下面的村镇、教会之间早就独立了。 而对面的共和国据说拥有三千多万的人口,这三千多万的人口拿出一千人不成问题。可是对于荷兰来说,拿出一千人占据,这无疑是一笔根本接受不了的条件。 陈健坚持一千人以下只能算是贸易站,只有贸易的权利,不具备占领的意义。并且一千人可以建立市镇,所有的交易必然会围绕这个市镇进行,拥有市镇即视为拥有此市镇之贸易范围之土地。 其实陈健也不可能轻易弄出上千人的移民地,所以本身目的还是在讨价还价,主要就是制定一个至少英、法、荷、共和国、以及北方之丹麦等国家所能接受的国际法规的雏形。 目的是将西班牙孤立出去,如果他们不参与的话。但是面对这样的围堵和即将破产的事实,他们不得不接受。 陈健希望能接受的这几个国家有个共同的特点。 他们包括自己,都错过了第一波大航海,所以对于“谁发现就归谁且不需要登岛”的规定,一致反对。 但同样,这几个国家又赶上了第二波,所以能够共同接受的条件是理论上控制,而不是实际控制。 实际控制才算占有这些概念,要等到第三波醒过来、赶上最后一批的那些国家提出来,作为对老牌殖民国的挑战。 等第四波醒过来的时候……那已经是旧殖民体系瓦解的时候了。 陈健此时说的这些东西,明显是倾向于实际控制而非理论控制的,所以在提出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不可能接受。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荷兰人从火枪、钢锭、望远镜等等这些东西上来判断的共和国,是个庞大的不亚于西班牙甚至更为强大的、拥有强烈航海欲望的国家。 第一个真正完成环球航行的船长是大海盗德雷克,麦哲伦在菲律宾死了,算不上第一人。第一个完成环球航行的船长才其实才刚刚病死十年。 如今荷兰人也才完成过一次环球航行,而共和国此时的环球航行并不算晚,所以显得在海上有些咄咄逼人。 出口就是一千人以上才算控制,这样的人口数量要求对荷兰来说是绝对不可能接受的。 这些问题其实就是荷兰的印度公司最关心的贸易问题,和贸易问题息息相关。 对于陈健的要求荷兰人死死咬住不放,坚决不同意。 与这个问题相关的,还有什么是“无主之地”的问题。 这个很显然还是要靠拳头,但是此时东西方的差距并不是太大,加上航海技术的导航术以及技术革命还未开始,在亚洲一些岛屿区,都只能拉一派打一派,否则站不住脚。 西班牙人运气好,遇到的一群石头时代的人,又赶上他们内乱,所以西班牙的那些方式根本不适合此时的亚洲。 哪怕是印度,都需要公司董事或是总督以极其谦卑的语气称自己为忠实的奴仆才行。 当然,按照这个趋势放到几十年后又截然不同。 美洲地区陈健是根本不准备让这些人涉足,而且有这样一个体量的国家存在,荷兰人也清楚那边不可能如同南美的印第安人一样,加之一个三千万人口的庞大共和国在那,就算有土地也基本都被抢去了。 所以问题的焦点还是在亚洲,尤其是香料群岛一代。 在中国,荷兰人刚被怼回去,三年前又在澳门被怼了一次。所以条约这东西还是有效的,至少还没有签不平等条约的资格。 但是在香料群岛上,想让不平等条约则变得有效,荷兰急需陈健背后的共和国承认那些条约的有效性。 不是为了防备共和国,而是为了防备英国的印度公司。 荷兰人觉得陈健隐隐透出了一股意思,在亚洲贸易问题上,共和国对香料贸易不是很在意。无欲则刚。此处不留爷,爷去英格兰。 英国的印度公司已经在质疑荷兰这些条约的合理性。 最可笑的是,陈健听这些荷兰印度公司的商人说,英国人用了一个陈健都不相信的、居然是英国人用的理由:他们怀疑荷兰人是否是以武力强迫那些国家签订的条约,并认为这种条约是不合理的…… 第三十四章 彼此的可能(上) 新兴的国家总是有学有样,荷兰人几年前靠着反对葡萄牙、支持当地王公与人民作为遮羞布,在一些岛屿上站住了脚。 于是不可避免地英国的印度公司也采用一样的手段,来对付已经站住脚的荷兰人。 双方的矛盾是可以利用的,此时荷兰和英国的印度公司,眼睛盯着的只有香料,这才是占据了进口贸易和盈利额七成以上的东西。 陈健不是没兴趣,而是这东西就像是狗食一样。想让两条狗打架而不是一起来咬自己,最好就不要动那根骨头。 这根骨头在陈健看来,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他不想让国内的大量资本涌入到香料种植园上,而且统治成本太高,长久来看毫无意义。 垄断不了,这东西就是白菜价。想垄断,就得烧杀抢掠,关键是需要支付昂贵的堡垒维护费用和驻军费用。 最多二十年,茶、咖啡、糖、棉布这些东西,就会成为真正有利可图的东西,早做准备才是正途。 之前漫长的谈判,谈的都是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或者说根本不是实际利益的问题。 荷兰人不管信还是不信共和国的实力,都必须和陈健耐着性子谈下去。 对奥兰治派来说,他们需要军火、炸药和新的武器,以及一个至少中立而不是亲密西班牙的新势力。 对印度公司来说,他们需要陈健带来的种种货物。 那最简单的棉布来说,质量上乘、不需要掺麻就很结实、可以与印度土布媲美的棉布,在香料群岛是硬通货。 用棉布作为与岛上人交换香料的媒介,有时候比白银更受欢迎,这源于荷兰人的血腥垄断政策。 加之贵金属从欧洲转运到亚洲多为不便,从利润最大化的程度来看,是拿白银或是欧洲的一些商品、武器去印度换棉布,再把棉布送到香料群岛去换香料。如果运气足够好,再拿着香料去印度换棉布,将棉布作为一种类似于货币的中介。 对于一些荷兰人血腥统治的岛屿上,卡住两点就能垄断香料贸易:棉布和大米。 控制住这两样的进口,如果条件允许派巡逻船稽查走私贩,理论上就能以低廉的价格垄断香料贸易。 但陈健再给这些人展示了自己带来的商品后,还带来了一个假消息:共和国的另一支环球航行的舰队,从太平洋出发,估计此时已经到达的亚洲。 这样的消息让荷兰人极为不安。他们在亚洲根本无法投入太多的兵力,尤其是此时,两三千人的士兵就已是极限,再多的话公司的财力就撑不住了。 他们不怀疑陈健在说谎,因为陈健说的一些东西听起来的确像是真的,对于日本、明朝、泰国这些地方知道的并不比掌握着公司秘密的一些人少——至少大而范之地谈话中没有什么漏洞。 绕好望角本就是个漫长的航程,葡萄牙人还占据着马六甲、西班牙人在美洲群岛地区又卡住了通路。 这种漫长的航程,让荷兰的香料美梦受到了极大的威胁。葡萄牙、英国的印度公司,都在争取好望角的贸易。 然而除了这些,还有穆斯林。从红海走陆路到威尼斯,也是一条不亚于此时荷兰人掌握的香料数量的贸易路线。 如今又多出来这样一个变数。 在荷兰人看来,能争取到的最大利益无非两点。 共和国不参与香料贸易。共和国的棉布、砍刀等一些在香料群岛地区紧俏的货物可以在荷兰交易。 这两点如果能够达成,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的完美。 香料是什么?如今已经不是秘密,想要隐瞒也隐瞒不了,而且这个谈判对手很明显知道香料的产地在什么位置。 欧洲本土此时的手工业产品,很难在亚洲销售出去。荷兰的印度公司急需陈健带来的许多手工业样品,作为他们香料贸易的转借货物,如果能够在阿姆斯特丹做到以物易物最好。 然而他们摸不清共和国到底缺什么。 其实什么都缺,远还没到物质极大丰富的程度。但是对商人而言必须要有利润才意味着缺,没有利润也就不缺。 更让他们紧张的是似乎此时共和国的国内并没有香料的市场,但一些人送来的报告则说这些“华夏人在阿姆斯特丹的交易市场极为关切香料的交易,并且尝试着分辨香料的种类的品质,他们有专业眼光的商人和娴熟的不亚于威尼斯的会计,很快看出了问题的关键……” 不是没有人想过,干掉这些人,断绝他们环球航行的可能。但问题是西班牙咄咄逼人,这些人背后的共和国甚至不需要出兵,只需要做两件事:给西班牙贷款、售卖武器。 这支船队中有西班牙人,已经不是秘密,荷兰人还知道陈健在来阿姆斯特丹之前先去了西班牙的圣星期五港,并和那里的总督亲切会面。 种种这些情况,陈健什么都不需要做。 只需要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方,就能得到一些他想要的东西。但得到的前提,是必须知道世界的大致情况,以夷制夷也是需要弄清楚局面的。 陈健不着急,谈判的前些日子,不断用文法经常出现错误的话语谈论毫无意义的国际法本身那些玄之又玄的概念。 今天谈谈发现与控制的区别,明天谈谈航运自由与公海领海,学着荷兰诸省议会常用的办法,用冗长的翻来覆去的东西拖延着实际问题的进展。 陈健可以拖,荷兰人拖不起。 海牙属于尼德兰,可海牙却不仅仅有尼德兰人。被迫害的犹太人、法国的清教徒、英国的清教徒,还有各个国家在这里的大使和外交人员、贵族…… 共和国船队到来的消息,以及那些新奇或是物美价廉的货物,已经传到了可以传到的地方。这里距离英国不过一条海峡,这里距离法国也不过隔着南部几省,距离西班牙更是近在咫尺。 不需要陈健这样做足了准备、带来了大量货物的人。哪怕是此时大明的一个礼部官员,空着身子坐在这里,只要证明了身份,各国的人都会想方设法接近,只求一个特许贸易的权利。 陈健选择的欧洲第一站,位置十分好。旁边是英法外加西属尼德兰,北边是北方唯一有能力组建印度公司的丹麦,待价而沽,消息传播的很快。 在这边耽搁了这么久,估计此时英法西这几个国家都已经知道,荷兰人的紧迫感也就一天天沉重。 这群人根本不信教,和他们谈同一个宗教同一个情感,毫无意义。 这群人什么都不缺,唯一能够感到新奇的香料,这些人看起来想的也是伸手欧洲贸易而非运回国内。 这群人的环球使团,带了一千名士兵,这还不算水手和炮手以及其余的使节工匠等,这样的手笔足以组建一个印度公司。 陈健岿然不动,每天的业余时间不是闲逛就是自己花钱办酒宴,在格劳修斯的帮助下谈谈人道主义、禁止屠杀妇孺这种此时尚算神奇而又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东西。 他可以泰然自若,荷兰印度公司的董事们坐不住了。 在亚洲已经多出了一个竞争对手,他们不想再多出一个体谅吓人的敌人。而其余的荷兰商人也坐不住了,这么好的一个转口贸易的机会,他们不想分享给任何人。 尼德兰是寡头和富商的尼德兰,是商业的尼德兰,不是手工业撑起的尼德兰。 一些内部的讨价还价或是激烈争吵也在陈健不知道的情况下进行着。 一个印度公司年轻的、去年从安汶回来的会计,为公司的董事会出了一个主意。 如果控制了物美价廉的棉布,也就相当于拥有了控制香料贸易的一只手。英国人没钱,他们的贸易公司内部法规不完善,成员走私盛行,而且他们的资金周转很难,英国的政策也不希望大量的贵金属留出。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够从共和国获得大量的便宜的棉布,就可以以这些棉布作为中间物,从而控制香料产地的香料交易。吉吉拉特商人的棉布质量和这些棉布差不多甚至不如,而且那些商人在亚齐交易,还得交税。 同样的,英国人既然贵金属不足,他们想要涉足香料贸易,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香料去印度换棉布、再把棉布换香料,再将香料运回到欧洲交易。 而一旦公司掌握的棉布和其余香料群岛地区所需要的手工业品,价格低质量不差,那么就可以排挤掉英国人。如果棉布的质量不断降价,英国人就会撑不住。 必要的话,甚至可以开辟一条类似马尼拉到美洲的航线,从共和国的东岸,直接装载着手工业品和棉布,抵达香料群岛的贸易站。 如果成立一个银行或是交易公司,可以通过汇票在阿姆斯特丹进行交易,这样可以省掉运送贵金属的成本。 而且如果能够达成信任,甚至可以进行一种信任交易,共和国的船队运送货物到香料群岛,银币可以在阿姆斯特丹交易,也可以在香料出售出去之后再还款。 这样不但可以保证以低廉的价格排挤掉英国人,还可以增加周转的周期。 周转周期增加,货币就可以做更多的事,尤其是和明朝的交易除了白银他们毫无兴趣。 反过来,只要能够垄断香料贸易,就可以确保香料的高额利润,同样的香料的销售也不成问题,信用交易的银币兑现也就不成问题。 荷兰印度公司的董事会对这个年轻会计的提议十分欣赏,但是最严重的问题也就出现了。 谈判另一方的共和国,凭什么会答应这个条件? 第三十五章 彼此的可能(下) 以荷兰印度公司的角度来看,这的确是个共和国根本不可能接受的条件。 因为这个计划中的一切,都是以共和国不涉足香料贸易、共和国愿意接受信用交易、共和国愿意从东面开辟新航线、共和国有足够的商品以摧毁英国人的棉布香料体系这几条的基础上。 但是,荷兰印度公司并不能拿出有效的补偿措施让他们接受这个条件。利益这东西放在哪里都一样,只想着别人付出,不想着自己拿出等价的东西,完全没有接受的理由。 况且,如果英国人给出的条件是和他们合作,垄断香料贸易后分成销售怎么办?英国人很快就会得到消息,甚至可能现在英国的船已经在多佛海峡了…… 和印度公司一样寻找着商机的,还有那些对阿姆斯特丹的印度公司垄断政策不满的商人,以及那些城市的商业寡头们。 尼德兰是商业资本主导的,华夏的批量的手工业品对他们来说都是财富。他们垄断着波罗的海和北欧的贸易,商船转运着所有需要的货物,他们不依靠也不需要国内的手工业支持,也没有太多的人愿意把钱投入到手工业当中。 当海外投资和商业船运投资的利润回报率在百分之八以上的时候,傻瓜才会把钱投入到一些低级手工业中。 加之这一次陈健带来的还有茶叶、瓷器之类印度公司垄断的货物。虽然这两种东西暂时还不是主流贸易,而且质量比起景德镇的贵族瓷要差的远,可是这也是一项巨大的收益。 如果能够达成一系列的优惠条件,那么荷兰商人觉得凭借自己的运输体系和商业网络,完全可以赚大钱。 华夏人此时没有条件和其余国家交易,语言不通、关系不硬、贿赂不知找谁、运费不如荷兰人熟悉航线和水路。 所以商人们希望议会和执政能够立刻与陈健达成贸易协定,一些诸如棉布之类的货物,完全可以免除关税,或是收取极少的税,吸引他们在阿姆斯特丹进行交易。 如果能够保证荷兰人与这些人接触,并且货物集中在阿姆斯特丹,那么高额的利润他们仍旧可以凭借他们已经成型的商业体系获得。 至于说要死要活的手工业,并没有太大的发言权。国家是寡头和银行家、海商的。 看起来这个条件是诱惑的,可问题一样存在。只凭借低关税的吸引,能否保证这些华夏商人的船队在阿姆斯特丹交易?而不是想办法直接和其余国家交易? 这一切的谈判,总需要让出一部分的利益,可是从哪让出来? 况且,生丝之类的贸易,虽然在印度公司的贸易额中的比重此时不算大,但这也是伤害了印度公司的利益,不考虑华夏人,印度公司的董事们会不会掣肘? ………… 种种计划与矛盾之中,陈健派人去了阿姆斯特丹。 在定下了日期之后,同样的两场一模一样、对陈健和手下的一些员工来说已经熟悉的如同女人做饭一样的“展销博览会”在两地同时举行。 消息传播的很快,尼德兰此时又算是个宗教宽容而开放的国家,也是各处哲学家、科学家、无神论者等等教会异端的聚集地。 还有大量的贵族,使节,商人,以及喜欢热闹的市民。 这些人只是知道一批新奇的货物来到了这里,但并没有亲眼看到那些此时尚算震撼的场面。 不需要别的,一个热气球就足以震撼两城的市民和参观的那些贵族。 飞天是人类的梦想,不只华夏族群会为之癫狂,在这里也是一样。 但不仅如此。 漂洋过海的平板玻璃用胶水和木框架黏合在一起,搭建起了一座在此时的欧洲算是顶尖艺术品的玻璃屋。 如果仅仅从艺术的角度看,这没有什么。但这是第一次用玻璃和木框胶水组合起的一个可以容纳三五人在里面感慨的透明玻璃的房间,处处透出一种华贵而又神秘的气息。 宽大的镀银玻璃镜摆放在附近,各种类型的哈哈镜一如既往也是吸引人的手段。 升空的热气球更是将气氛推向了疯狂的顶点,比欧洲早出三年的望远镜更是让许多贵族沉迷那种被拉近的世界。 以至于当这边的消息传到南边的战场的时候,已经从西班牙返回的斯皮诺拉沉默许久,感慨道:“现在,我看不到他,他却已经可以看到我。” 这个他,当然是指莫里斯。 除了这些,可以安放在马车两侧用来夜晚照明的煤油灯、各种利用重心迷惑视觉的小玩具,也都让市民们惊奇不已。 但是最惊奇的还是照相术,简陋而单调黑白颜色的照片,掀起了一股又一股的热潮,那些比任何画家画的都要写实的街景、人像,无一不彰显着科学改变世界的力量。 当然,还有船队中早已经准备好的一本《摄影集》,里面的照片都是陈健精心挑选过的,用了最简单的一些注释。 比如获得第一届摄影艺术奖的那种盼望海船归来的孩子,短短的几个注释的单词就让呆板的黑白照片获得了艺术的味道。 《摄影集》中最多的,还是陈健故意挑选的几张照片。 南安矿区如同蛇一样密布的木轨铁路网、上面摆拍的装满了矿石的马拉矿车、闽城最繁华的街区、闽城的那一批改造后的贫民区楼房、中午停靠在码头上为了核算海运保险的船、闽城的沿岸炮台、都城沿海棱堡区的巨大堡垒、都城的国人议事大会建筑群……以及南安运河的那座标志性的、高架运河引水渠。 没有什么能比照片更为直观的震撼,当这本摄影集一经传播,无数人想要观看一眼。 人们总是幻想着在遥远的地方有个神秘的杜绝了这里一切痛苦的国家,在这里也是一样。 越不了解,越神秘越向往。而凡是能在摄影集上留下的照片,都是陈健精心挑选过的,此时的曝光需要的半小时时间也确保了人物的呆板或是严肃,而舍得被学会摄影术的人拍下的场景也必然都是震撼的。 在阿姆斯特丹或是海牙的人,算是见过市面的。有去过香料群岛的、有原本生活在格拉纳达的、有家在巴黎,还有从北方来莫里斯军中服役的…… 可即便见过市面,即便他们所见识的世界已经是半个地球,可在这些刻意挑选出的让人震撼的事物面前,他们仍旧不能吝啬任何一句溢美之词。 枪炮、艺术、城市、建筑……当这一切都具备而且超出了此时人们的感官时,神秘与臆想出的强大也就成为了一种不可磨灭的第一印象。 神秘的国度就像是古希腊传说的亚特兰蒂斯,而陈健着力展示出的这一切,正是弗朗西斯培根爵士在那本透着科学至上和空想社会主义的幻想作品中的场景。即便那本书此时尚未问世,可无疑这是此时人们所能想象的科学至上主义的极限之国。 一时间,船队中那些原本看起来古怪的发誓,成为了一种新的尝试与流行。那种看起来古怪的餐具,也成为了一种优雅的象征。那些刚刚开始流行但在船队中人已经习以为常的喝茶,也迅速地成为了另一种更为优雅的消遣方式。 彼此文化交流的时候,在一些举止上从没有高贵与低贱,只在于文明是否强势,有时候连强势都不需要,只需要一种神秘。 最普通的市民想不出,这些远远超过了胳膊所能抵达的极限的棉布,是怎么织出来的。 最普通的商人,却对那些粗通几句荷兰语的船员们说的股票交易所和期货交易所充满兴趣,甚至有些不谋而合的意愿。 最普通的贵族,想不出这个神秘的国度为什么会没有世袭的贵族,这是不可理解与不能理解的。 最普通的军官,想不出在面对这支密集排列的军队的齐射时,怎么能保证士气不崩溃。 最不普通的那些人,终于明白陈健这是准备扩大影响,靠着荷兰的船队将这里发生的一切传播出去,等待着英国、法国甚至里斯本威尼斯的商人来这里交流。 于是原本被陈健故意拖延的谈判,快速地步入了正轨。 陈健的条件也开始出台,这一切都需要抢在其余国家的人前来或是陈健离开之前完成。 条件遮遮掩掩,需要你来我往,底线已经确定。 与荷兰签署两国认同的殖民地归属权和航海公海领海条约,并拉拢英国、法国、丹麦等国签署。荷兰签署允许救死扶伤慈善国际联合会在荷兰的活动。华夏共和国对尼德兰之独立表示道义上的支持,并允许军火交易。 承认荷兰与香料群岛的王公们签署的条约,承认他们在那里拥有航行和垄断香料的资格。但相应的,共和国的船队有航行和通过的自由,并且不得阻拦。 华夏共和国放弃香料转运欧洲的贸易,代价是荷兰印度公司在亚洲的港口,共和国的船队有停靠的权利。可以接受荷兰的检查且保证不进行香料走私。 阿姆斯特丹对共和国的贸易船减免关税,南洋贸易公司保证五年之内只在阿姆斯特丹进行停靠和交易。同样,荷兰私掠船不得对共和国南洋贸易公司之船队袭击掠夺,在靠近欧洲后荷兰舰队有保护南洋贸易公司船队之责任。 同意在阿姆斯特丹进行信用交易,并且可以开辟一条太平洋航线,在香料群岛地区只与荷兰贸易站进行棉布和手工业品交易。未经允许,荷兰船只不得在共和国本土或是移民地进行交易,荷兰印度公司有义务阻止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成立。必须要的时候,荷兰印度公司在亚洲可以以雇佣的方式、私人性质的、不涉及国家外交层面的形式,借助共和国南洋贸易公司的船队和士兵,并支付相应的报酬。 这只是一些底线,或者只是讨价还价的表面。 有些东西很容易,只要不动香料,刚刚起步的印度公司会十分高兴,而且似乎还可以借力打击葡萄牙和英国。而陈健也不会对这种最多还有二十年可赚却要得罪一群国家杀人赢野的东西感兴趣,但可以假装感兴趣。 有些东西则根本就是幌子。 比如军火贸易和雇佣兵。前者只是个形式,不管签不签,只要有利可图根本挡不住。后者雇佣兵,国内根本就没有这个形式,也不可能有这种可能,与其去卖命,不如去大荒城开垦。但是可以吓唬吓唬不明真相的西班牙,作为和西班牙谈判的条件,因为雇佣兵在这边很流行。 有些则是商业资本寡头共和的必然。关税这东西,在一个商业资本占据绝对优势手工业发不出声的国家,并不太难谈,而且他有针对他国的关系网和走私渠道以及稳固的航路和更低的航运成本。 第三十六章 人员安排(上) 与荷兰人的谈判是可以期待的,只是需要很多的时间。 算了算日子,自己最多还能在海牙停留三个月时间。风向不等人,除开路上花费的时间和一些预定的计划,拖得太久就要错开最佳的绕过好望角穿行印度洋的时间。 时间也不等人,想要熟悉各种语言、礼仪、习俗,以及坐船来往骑马来回的时间,靠自己和西班牙人谈判至少也要一年时间。 消息的传播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不可能如同信息时代一下瞬间到达,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局限。 和荷兰人继续扯皮的时候,另一拨人也在悄悄做着前往西班牙的准备,领队的不是陈健。 与西班牙之间的谈判,与国内其余人无关,主要是南部沿海诸郡工商业阶层的利益,尤其是南洋贸易公司的利益。 两国之间的矛盾是最大的,南部群岛和西属美洲的两大总督区距离共和国太近了,西班牙人的警觉是必然的。 但是现在西班牙马上就要破产,加之在欧洲也是刚刚打完三场仗,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候,这时候谈判能够获得最大的成果。 看着二十多人的代表团,陈健笑道:“不得不说,你们此行危险重重。你看,我都吓得不敢去了。” 礼部的一个当初在齐国人面前给热气球胡诌命名为飞天球的年轻官员也笑道:“说到底,还是他们离咱们太近。原本礼部是个最安稳清闲的官职,却生生被陈先生弄成了有生命危险的官职。但是与尼德兰的谈判陈先生可以代表,无非利益与贸易。与西班牙的谈判也只能礼部站台了,这是唯一可能对我们造成威胁的国家,要不然要我们何用?” 说到这,这年轻官员又道:“我倒是还想效仿当年侯伯国林立之时那些口舌如箭一言安邦甚至血溅五步的人物呢。可惜语言不通,倒是有些麻烦。” 陈健摇头道:“没什么麻烦的,你们在那边不是一时半刻之功。一个字,拖,拖两年到三年,估计你们也能掌握他们的语言了。” “怎么个拖法?” “他们肯定想和咱们签订条约,让咱们承认以自油港往南的大片土地,都是属于他们的。这个问题死咬不放,谁知道南边那些他们没有控制的土地有没有金银矿或是千里沃土?” 礼部官员顿首道:“这我知道。只是在这件事焦灼,是不是没有意义?” “有意义。我们不可能与所有人为敌,既然世界不再是我们自己,就需要依着某些规则。这规则现在还没有,但我们可以做这个规则制定的参与者,所以我们需要为将来做打算。只有我们带头遵守我们参与定下的规则,这规则才有效。” “那这规则是不是与你在这边和这些人谈的那些什么领海公海殖民地占领地之类的东西有关?我们总需要一个基调。” 陈健点点头道:“对,就是这样。西班牙人在咱们南边已算得上是根深蒂固,但是在别处的地方怎么算?这需要大家坐下来一起商量出一个能够接受的条件,和平的时候有用,打起来的话就算打赢了有时候也得讲道理。只是赢有赢的道理,输有输的道理。当这个世界上的几个能说话的国家都参与进某个体系之后,这个体系西班牙也不得不承认,可能要打,但是打完之后的坐下来扯皮的法,必须是咱们参与进去的。” 礼部官员苦笑道:“这可有的拖了。我估计不乱战一场,这种东西只能用来过过嘴瘾。” “所以啊,本来就没准备让他们接受,但是咱们的高调必须先唱出去。反正西班牙也没本事打咱们,咱们暂时也不可能有心思和能力打他们,嘴上拖延着,哪怕拖个十年二十年呢。” “十年二十年之后呢?” “一旦形势有变,混战之后的体系就会确立。而这个条约体系,必须有咱们参与。国与国之间到底怎么交往?使团的安全是否需要保证?国家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关系?咱们可能不是这个新体系在陆地上的主角,但一定要成为海上和那些荒芜之地的主角。” 陈健哈哈笑道:“其实不只是你们,等我走了之后这边也有人会扯这些看似无关的东西,换着批次扯个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争一些看似无意义的东西,但此时的无意义等到变为有意义的时候,这些付出都是值得的。” 礼部官员哎了一声道:“照你这样说,我们这一去,实际上和不去没有任何区别?陈先生,我心中本来热情如火,让你这么一说顿时犹如死灰。于国于族而言,十年二十年弹指一瞬,可对于一个人而言,用半辈子的时间去做一件根本看不到希望而且意义可能是在死后才能显现的事,总归有些无趣。” 陈健开着玩笑道:“随着几十年前侯伯国一一归顺,你们礼部的本来也成了可有可无的地方了。我这是帮你们找了一个增加地位的机会,你们这叫挟夷自重。没有别国,你们也没地位啊。” 这倒是一句实话,礼部的年轻官员跟着笑了起来。 陈健摆手道:“不开玩笑,这件事遥遥无期,也不是你们能定下来的。但是除了这件事,还有别的利益问题,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们能达成几件事,回去之后不敢说别处,至少在沿海诸郡,那肯定是声名远播的。” 回身从桌子上拿出了一封信件,递过去道:“这是我找了许多人,一人一句再加上我偷换了一些词汇的方式,写的一封信。里面的东西西班牙人应该能接受。” “说的什么?” “签署《反海盗公约》。在共和国和西班牙群岛以及总督区范围内,咱们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海盗。所有被西班牙通缉的海盗,共和国一并承认,并且可以帮助缉拿,禁止他们在自油港停靠。” “这样别的国家会不会有意见?” “不管他们的意见。而且只在群岛地区和咱们沿海有效。当我们和西班牙人对待海盗的态度一致的时候,这片区域很快海盗就会销声匿迹的。我们又不靠海盗立国,只要能合法贸易和走私,任何海盗都是咱们的敌人。” “其余国家呢?” “如果其余国家能和西班牙进行贸易,他们一样也会反海盗的。现在他们不能,所以会有大量的官面身份的海盗。问题是咱们根本就不想让其余国家涉足西班牙总督区的贸易,那管他们的意见干什么?再说了,签了又能怎么样?荷兰人只要能和咱们贸易,他们才不会管那边怎么样呢。欧洲这边咱们伸不过来手,伸过来也没用,除了卖卖枪支大炮,或是给些贷款免得他们没钱买枪,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吧。” 陈健心说,再有一年,西班牙就要在直布罗陀被荷兰舰队打的抬不起头了,正是群岛和总督区的海防最为薄弱的时候。 不趁着这个时候唱着高调把那里的海域控制住,怕是以后更麻烦,再者那里暂时英荷法等国都不会有太大的利益,最多现在不签署这个《反海盗公约》,但却绝对没有心思提出抗议。 里面最大的问题就是私掠船。 私掠船是海盗?还是战俘?对此陈健的态度很坚决,凡是在条约规定地区出现的私掠船海盗行为,一律视为海盗。这几个航海大国的主力舰队都可能涉足那里,估计最多也就是抗议一番,正好练练手。 要是西班牙人愿意,共和国当然可以无私地帮助西班牙巡逻总督区的海岸和群岛,甚至帮助缉私,都不需要西班牙出钱出兵,以一种国际主义精神帮助他们。但是估计他们不至于傻到这种程度。 礼部的官员问清楚了原委之后,问道:“这应该是咱们的条件,肯定是不可能先给出的。那咱们要什么?这个条件要拖延到什么时候?” “很简单。圣星期五港的合法贸易。以圣星期五港作为转运口,他们内部再组织什么垄断贸易那都无所谓,咱们只要一个前往圣星期五港的贸易权。此外,再要哪怕一艘船的前往总督区直接贸易的机会,哪怕给钱。” “给钱?贿赂?” “不是贿赂。是王室特许贸易的船引。价格底限我已经写下来了,你们之后可以看看。” “就一艘船?” “一艘船就够。一艘合法的,就可以有一百艘不合法的。” 陈健顿了顿,又道:“这是咱们的要求,也是和《反海盗公约》一致的。走私这种事,只能咱们做,别人做就不行,就有海盗嫌疑。船队实力如果够强,看到可疑船只,直接命令停船检查。不停,即有海盗之嫌疑。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慢慢来。但这个口子你们必须打开。” 礼部官员觉得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陈健却知道这件事简直难于登天,一旦这个口子开了,西班牙的群岛和两大总督区就算是彻底沦为倾销地了。 “你们最大的依仗,就是西班牙人现在搞不清楚咱们的实力。消息传播的效率很慢,我在这边大张旗鼓,西班牙人担心我们真的会支持尼德兰,而且可能会断掉他们的殖民地和这边的航路。” “西班牙人不会和咱们开战吧?” 陈健想想直布罗陀海战之后西班牙的惨状和王室穷的又要破产赖账的现实,大笑道:“打起来好啊,陆军海军的那群人,恐怕得给西班牙的王室烧一炷香。等你们谈完了,自油港的炮台和堡垒也建完了,怕什么?” 说完又鼓舞道:“你们放心大胆的谈。一些无关痛痒的事可以拿主意,但是要拖的事一定要拖到底。拖到消息传回国内,议事会和王上做出决定,但是贸易的事我还是可以做主的,毕竟这是我的权限。” 第三十七章 人员安排(中) 又商定了一些细节问题,这些人自去准备。语言不通,也有许多好处,这些机密的事就算有旁人在场,也听不明白说些什么。 能借助矛盾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件事最好的时机就在这一两年之内,一旦错过西班牙人的腰板又要逐渐硬起来,下一次机会可就真的在十几年之后了。 除开前往西班牙的这些人,剩下的与英国、法国或是丹麦瑞典的接触,就只能依靠跟随他出海的另一部分人了。 互相之间需要了解,也需要一个怪物横空出世的消息传播到欧洲各国。 在几次扯皮之后,陈健逐渐开始收拢那些跟随他一起出海的方方面面的人才。 该留下在这里的、该在这里学习造船的、该前往别处的、该留在这里继续扯皮的、该准备回闽城组织第一批跨洋贸易船的、该作为观察员留下来学习欧洲战术的…… 种种这些,船队从一开始就不是茫然无知而来。 虽然别人茫然无知,但陈健知道,所以该准备的人才早在几年前他就已经开始留意,借助名声和各方面的关系收拢到船上。 正常的开眼看世界,是需要十年左右的过程,明白该学什么。但这十年被陈健省下了。 陈健计划三个月后就离开荷兰,继续向南。 下一站真正有意义有必要费心费力的,只有两处。 开普敦那要留下党内的一批人和一些随船的垦荒者,将那里建成一个小据点,作为今后大三角战略的支撑点。 明朝的真正同胞,完全可以在那里安家落户,不管用什么办法骗也好、人口买卖也好。 既然到十八世纪初在那里的荷兰人也不过一两千,最终发展出了一个崭新的布尔人。那么只要在他死前有四五千他希望的族群在那里落户,之后的问题至少有了一个基础。 人口,这才是最重要的。是否独立、是否成为一个新的族群,那不是现在考虑的范畴。 再剩下的一处也就是大明了,这是这个战略三角支撑最关键的一点,这一点敲不开,这样的世界对陈健而言意义也就少了许多。 定下来跟随他继续绕过好望角前往大明的,除了军队、医生和一些农学家之外,只剩下两名天文学家兼数学家,这两行不分家。 早在南安玻璃作坊开始建立的时候,陈健就已经开始编写以逻辑体系的几何学和代数学为原本的一整套数学书。 从最基础的内容开始讲,用的也是他写的简体字,到现在数年过去了,基本上已经整合完成。 写的时候,玻璃作坊刚建,湖霖还刚刚和他因为商社和将来的梦想成为朋友。 转眼,已经时过境迁。 这是很重要的东西,也是陈健最上心的东西。 然而想要敲开明朝上层士大夫的大门,还是要靠新式枪炮和天文学。他的数学基础不错,但是天文学这种需要极高素养的学问,除了能当个神棍告诉明朝人“万历三十五年八月辛酉朔,彗星见于东井,指西南,渐往西北。壬午自房历心灭”之外,预测个日食什么的还是不如这两位专业的本初先生的弟子。 术业有专攻,他们的水平不差,数学水平也不差,好的天文学家必然是好的数学家。 这也是一块最宝贵的敲门砖,担心在路上遇到疾病,还刻意准备了两个人。 明朝的历法出了大问题,不修订的话已经到了不能指导农时的地步了。虽说之后那句振聋发聩的“宁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有政治斗争与维护自身传统的缘故,但整体上不得不承认这时候在天文学上已经落后了。 靠别的东西,想都不要想,很难立足。 至于留在海牙或是继续前往欧洲游学的人,陈健也有自己的打算和安排。 虽然靠着一些震撼人心的奇技淫巧弄出了足够的神秘感,但是到底几斤几两陈健心中很清楚。 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文明是需要交流的,技术上各取所需,善于总结并且有科学的归纳和演绎法作为工具,有体系的吸纳其中的精华,是可以快速进步的。 既然知道了什么是需要学习的,自然也就不需要盲目,有目的有计划的去做,比自发自然的进程要快的多。 不久之后,六十多人的交流团聚集在一起,等待陈健给他们安排今后的去向。 这些人以年轻工匠、建筑师和会计为主,还有几名学宫的公派学生。 陈健拿着一张欧洲的地图,指着那一处如同靴子一样形状的地方道:“诸位,过些日子咱们就要分道扬镳了。我会想办法安排你们去这边,你们都是年轻人,算作出钱让你们在这里游历玩耍五年。不过你们可别把时间都用在打牌、赌博要么就是找女人身上。” 众人轰轰的笑,里面有几个党内的积极分子年轻人,他们将是这次学徒生涯的组织者。 “钱肯定是要给你们的,但是钱会放在几个人的身上。你们既然是工匠或是画师,去了那边想办法找一个能做的事,从最低级的学徒开始干起。有些东西,不当学徒根本学不会。” “前两年先在那里熟悉熟悉语言、风俗、文化。游历之后,就要开始你们的学徒生涯的。这里的学徒生活和咱们那边差不多,很苦。但是没办法,不当学徒,只能大概明白一些东西,只有从学徒干起,才能最深刻的理解一些技巧。” “五年后,我会接你们回去的。如果你们有本事,在这边能够找到女人,也不是不行。但是,这边的人都很信一些东西,你们不信你们要下地狱,他们信他们要上天堂,从爱情的角度来看,他们也未必能接受将来天堂地狱两隔的寂寞。” “除了这些去当学徒的,你们另一批人也有自己的任务。去学语言的要把语言学好、去学绘画建筑的也要学到你们要学的东西。” 这些人嘻嘻哈哈的,见识过了阿姆斯特丹的繁华后,并不太以为然。 陈健不能当神棍,只能说听说那边更为繁华,总有你们能学的东西。 其实能学的东西真的不少,能交流的东西也很多。 此时的意大利算是欧洲各学科的中心,刨除掉格格不入的神学与神学体系的哲学,还有很多可以让这些人大开眼界的。 能把油画画出照片效果的卡拉瓦乔,算算时间马上就要前往医院骑士团去避难。 艺术既然是相通的,想必这些人中的年轻画师或是建筑师们看看那边的一些东西,一样会发出很多感慨的。 就算见不到卡拉瓦乔,一些名作也是可以大饱眼福的。此时最流行的巴洛克艺术的精华也都在意大利或是难以抵达的西班牙,一些此时流行的流浪汉小说也在那边大为畅销。 艺术这东西各有各的说法,但是与艺术和绘画息息相关的解剖学、建筑学这些东西,哪怕是从纯科学的角度也是值得前往的。 再加上伽利略还在帕多瓦大学当教授,暂时还没受到迫害,也还没用裸眼去用望远镜看太阳以至失明,一些陈健剽窃了创意的实验,总要派人去致以敬意,至少告诉伽利略看太阳的时候得想办法弄个墨片。 以及威尼斯一带高超的会计、银行、高利贷、记账等东西,都是值得去那里学上五六年的。 能不能去那是另一回事,是否计划去又是另一回事,如果能够把那里的一些专业书籍都翻译过来,那就最好了。 互补有无的,还有躲在布拉格天文台的开普勒、已当上爵士的弗朗西斯培根…… 这些人陈健觉得这次是没机会拜访了,只能安排人以交流的名义去拜会学习。 第三十八章 人员安排(下) 留在尼德兰的人也有不少,陈健只是暂时和荷兰的印度公司达成了协议,可以在荷兰印度公司的港口停泊,并在太平洋航线上给予荷兰印度公司独家购买共和国手工业品和南洋贸易公司不会涉足欧洲香料贸易的条件。 剩下的东西还要继续谈,只是谈的人不再是陈健,因为剩下的很多东西不是短时间内能够达成的。 很多东西,是需要在西荷停战之后才能签下的。而另一些东西,则根本就是可能要打打谈谈还要趁着欧洲乱战之后才能谈妥的。但是提前宣扬出去总是有必要的,不然到时候谁也不可能接受一个忽然冒出来的东西。 购买了阿姆斯特丹和海牙的两幢房屋,作为贸易公司的驻地和留在这里的使节人员的驻地,同时也是间谍活动的中心,以及一些激进思想的传播中心。 卫辕带着一批年轻的实习生,以一种微妙的身份加入了荷兰海军,陈健预定了一艘荷兰的军舰,作为这批实习生和荷兰水手们共同的船只,以个人身份加入的荷兰海军,为了参与即将到来的直布罗陀海战,增加经验。 卫辕等人签下了一份声明:他们是以个人的身份志愿加入尼德兰人民争取独立自由的战斗,与共和国之主权意志并无关系。 本来就有很多雇佣兵,多出来这几人也不算什么大事。 至于陆军方面,鉴于面孔的原因,只是留下了一名军官交流。 而剩下的一部分人,则在一名党内的医生的带领下,在阿姆斯特丹建立了一所挂着黑白旗帜的“救死扶伤与保护妇孺平民之慈善国际联合会”的医院和护理人员培训所。 做的事和国内的慈善商社不太相同,但目的也差不多,不久之后会有第二批人和一些国内的年轻女性加入进来,以此作为立足点。 宣扬的东西完全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之上的,陈健告诉他们不要参与教派纷争也不暂时不要宣传任何激进思想,暂时熟悉这里的语言,扩大影响力。 如果西班牙和荷兰在南部再次打起来,培训的护理人员和医生立刻打着黑白旗帜前往战场,尤金尼娅总督那边也已经派人去谈这件事。 主要就是以护士来护理伤兵,以青蒿汁、种牛痘等药物或是技巧,在医院附近治疗一些病症。 而医生,要把心思和昂贵的诸如乙醚麻醉等药物和手术,以及输血术等,用在那些负伤的贵族身上,借助他们来扩大影响力。 什么时候西班牙正式允许这个救死扶伤的国际组织可以自由穿越他们的城市、且不受军队攻击,就算是成功。为此必须要讨好贵族们,因为那些士兵死不死没人关心,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临行前,陈健给这些人的目标,就是在西荷战争结束前,能够拥有足够的影响力并且可以达成允许开设医院、穿越战场等条件,就算胜利。因为这就可以用实践来培养一批手段高超、技术娴熟的军医和护理人员。 如果影响力能足够大到能让市民阶层也十分认同、感谢、同情其可能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就算是大胜。 挟道德之制高点,就可以干很多利益相关的事。 如果恰好能够救几个有爵位的人的命,那就是史诗一样的幸运。至少扩大了族群在上层的影响力和友好度。 以使馆、商馆和慈善医院为中心的网络需要三两年的建设,各种秘密或是公开的计划,都有专门的负责。 随着陈健计划离开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与各国人之间的交流和谈判也逐渐转移到了其余人身上,基调已经定下,剩下的就是各凭手段。 瑞典人希望共和国的一些人,能够前往瑞典开矿,并且给出了优厚的条件。 英国人邀请这边的人前往伦敦,商讨贸易和一些航海公海以及殖民地等问题。 丹麦人希望能够与共和国合作,联合成立一家印度公司,涉足香料贸易。 ……各方各样的人,带着各种不同的、为了自身与本国利益相关的条件,开始接触这个足以影响到欧洲局势的怪物。 当这些人主动接近的时候,也是陈健准备离开的时候了。 他不想做共和国驻欧洲的大使,他只是来打个前哨基地,把后续的路提前铺好。 某个晚上,很多人聚在了陈健临时居住的房间中,来为陈健送行。 只是送行的时候并没有哭哭啼啼,相反却开始谈到了交流的过程发生的一些趣事。 “当世界不单单是我们的时候,这种交流真的很有意思。船帆带来的很多东西,不仅仅是器物与科学,还有那些原本看似不能改变的东西。” 闲聊中,一个年轻的学者在闲聊中忽然发出了这样一句感慨。 “比如咱们的煤油,他们创造了一个词。这个词仍旧是用他们那歪歪曲曲仿佛蚯蚓一样的文字书写的,可是读起来的时候却明明就是咱们熟悉的煤油。但我们的煤油的意思,是从地下挖出来的液体的煤提取的油,可他们只是单独的借用了我们的读音。” 这番话引来了很多人的兴趣,不断有人附和道:“对啊,还比如饺子,咱们温度计的读数方式……很多的。也同样,他们的名字咱们在国内该怎么称呼呢?好比他们的名字,仔细听听明明就是面包店。那咱们翻译的时候,是把这个人叫面包店呢?还是音译成贝克呢?还有姓天鹅的,姓狐狸的,叫屠夫的……” 众人都笑起来,这种名字或是姓氏他们也不陌生,数百年前也是一样。姓地名的、姓鸟兽鱼虫麦子豆子的,都有,翻译名字也就不是什么难事,最多算作一个笑话。 等笑过之后,陈健便说起了正事。 “比起语言,我更关注别的交流。科学、数学这东西是共通的,不能说在咱们那对在这边就不对。主要还是一些咱们没有、也不可能自己弄出来的东西。” 一人笑道:“说起这个,那可多了。比如人,就算给咱们一万年,咱们自己也弄不出来他们的模样。蓝色的或是没漂洗的麻布一样颜色的眼睛啊、头发啊。所以,一样的,他们这里的牛、马、羊、猪、葡萄,也和咱们那里的不一样。至于说一些别的类似萝卜的东西,还有一些牧草,也是咱们那里根本没有的。” 陈健嗯了一声,说道:“这就得靠农科的那些人带回去,杂交育种了。有些东西是适合咱们的,有些东西未必适合,但是和咱们有的东西杂交或许会比现在更好。” 杂交育种的理念已经发展了数百年,农学科的这些人对于这些东西很熟悉,早早就记下了许多需要引进回国内的东西,但是真正的好东西还是弄不到。 一人道:“我听说西班牙有一种羊,羊毛特别好。这里的一些织呢绒的,也是用的西班牙的羊毛。不过那种羊西班牙禁止出口,要是能偷回来几只就好了。” 这说的大约是美利奴羊的祖先,陈健听到这也道:“这么想就对了。好的东西都要多弄一些种子或是样品,你们在这里主要就是收集这些东西。一些不能出口的种子,可以做一个密封的大木桶,拴在船的下面,等出了海再捞出来。一些羊啊什么的,这个就看你们的本事了。重金之下,肯定会有愿意出手的,既然货物可以走私,那么就没有偷不出来的东西。为族群而偷,为更多的人过得更好,这能叫偷吗?” 看了看四周的人,陈健又道:“你们中大多数都是很优秀的工匠,或是在技校学了两年科班出身。你们来学东西,肯定是很快的。甚至其中的很多人,就算在这里,在同一个行业里都是可以作师傅而不用做什么学徒。” 陈健躬身冲着在座的每个人道:“你们中的很多人,已经完成了最艰难的五年的学徒生涯。学徒生涯的艰苦你们是清楚的,现在又要让你们吃几年的苦。” “不过……” 语气一转,从刚才的沉重变得轻佻,笑嘻嘻地说道:“不过你们年轻,却又各怀绝技。在这边从最低级的徒工、雇工做起,这活脱脱就是一幕幕扮猪吃老虎的传奇。就像左手边这个,没记错的话是闽城船厂里最年轻的木器师傅,在这边的船厂好好的当个徒工,等到一有机会露几手,说不准船厂老板觉得你将来大有可为又年轻,要把女儿嫁给你哩。” 那船厂木匠只是笑,陈健也笑道:“坐在这里的,都是挑选出来的。要么是心怀天下之志的,要么是被我说动的或是给我这人一个微博的面子。每一行,都有七八个人。有专业的工匠,也有学堂里系统学过一些但是没有实践的学徒。总之,是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我是期待几年后听你们讲讲你们在阿姆斯特丹、在海牙、在鹿特丹甚至在伦敦的传奇故事的。” “大义、梦想、或是为了报答恩情、感谢……这些都是我选择你们的原因。你们明着是学徒,但其实暗地里你们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众人摇摇头,陈健小声道:“细作。间谍。” 下面顿时扬起窃窃私语,觉得有些严重了。 “细作不仅仅是知道对方有多少人,有几条枪,粮食补给从哪走,或是刺杀将军侯爵之类。你们偷来的、学来的东西,实际上并不比那些军中的细作作用要低。比如说偷来的细毛羊,运回去若是培育成功,天下之人又有多少可以穿上更便宜的毛呢?若是有一日发生了战争,这些细羊毛在之前又赚了多少钱?这些钱又能生产多少火药大炮?” “但比起那些军中的细作,你们是幸运的。因为你们的功绩与世长存,你们的名字也会家喻户晓。当有一天我们的船厂也能造船荷兰人、英国人一样甚至更好的战舰时,人们会记得那个在船厂蛰伏了数年当最简单的徒工的名字;当有一天我们杂交培育的羊,成为世界上最好的细毛羊的时候,人们也会记得那个将种羊偷运到船上的人。” “在这里,我个人为你们做出保证。能不能将名字刻上贤人祠,我说的不算,但是我的师兄弟和先生同窗们编纂的一套记录万物的书籍中,一定会留下你们的名字。当然,除了这些,五年之后你们回到故土,南洋贸易公司中我的股份,可以拿出来作为你们的酬劳。如果你们在这里结了婚,有了子女,回去后每人在闽郡有一套房屋。” 众人被陈健的话撩拨的兴奋起来后,陈健又说道:“不过你们也没什么危险,我主要就是让你们觉得生活是充满希望的、吃苦是值得的。人有时候还是需要一些理由让自己坚持下去的。总之,就是干自己熟悉的行业,从最开始干起,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新的五年学徒生涯,只不过这五年的学徒生涯后,你们获得的将是融合了男人梦想的一切:财富、名声、青史有名、荣耀、传奇的故事、老了后回忆起来不无趣的壮年。” 最后,陈健说道:“说吧,在我临走之前,除了刚才我说的那些,你们还想要什么?” 许久都没有说话,陈健举起酒杯道:“既是这样,咱们数年之后再见。为每个人心中想要的不同的东西;为将来能听到你们的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干杯。” 一片干杯与一路顺风的祝福声后的几天,陈健获得了允许降旗通过多佛海峡、沿途不被西班牙舰队攻击的承诺。 让出了与欧洲各国商谈的权利交予别人,保持着对未知国家谈判的权利,踏上了旗舰,继续向南。 第三十九章 最锋锐的剑(上) 十月份的赤道以南的大海上,正是最热的时候。 七天前船队刚刚在罗安达进行了补给,那片远离欧洲的已经被葡萄牙经营了一百多年的小城,伴随着葡属美洲大量的原住民死亡,奴隶贸易逐渐兴盛起来。 舰队在这里接受了补给,葡萄牙人的守卫并没有制造麻烦,只是充满了好奇。 同样好奇的还有南洋贸易公司的一些想要一步登天的雇员,观察着奴隶交易,信心满满。 舰队的下一站,就是风暴角,船上的人已经知道,绕过那里就可以抵达太平洋。 一艘船上,一间专属于女人的船舱中。 兰琪正在那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东西,煤油灯下放着厚厚的一摞书,脚尖无意识的敲打着木质的舱板。 靠近舷窗的地方,一个小小的陶盘里,放着几十粒刚刚萌发的玉米种子,旁边还有一大盆扣在麻布下的豆芽。 安静的林曦盯着那些萌发后朝着舷窗弯曲的、刚刚长出胚芽鞘的玉米,若有所思。 无聊尝试着种下的玉米萌芽了,一些数年前陈健在她脑海中种下的种子也开始了萌芽。 在学宫学习的四年中,林曦看了很多书。 除了博物学、农学、杂交学的专业书籍之外,对她影响最深的是一本不久前才出版的书。 那本书出版的时候,陈健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看到的第一批专业文章中就有那个作者的一篇,就是那篇极端反人类的认为应该批量溺死一批刚出生的穷孩子的文章。 让林曦深受影响的,也是一篇关于人的数量的长文,作者也是那个人。其中的一些观点,很有趣,也让林曦深受影响。 她不是搞人文学科的,就像当初在都城时候对于那些自由社、青年之家的活动不感兴趣一样,她眼中看到的世界也是一种纯粹的无道德意识的世界。 学宫上学时,那本书中写的内容就是关于人与动物之间的异同。那本书中将人的交配和繁衍看作是动物性的延续,并且指出每个动物都想要繁衍自己的后代。 看似与动物不同,但实际上是相同的。人们选择配偶的时候,也是按照动物的标准,只不过将尖牙利爪和强壮与否,变为了是否有钱是否有智慧。 这本书的核心内容,就是人与动物一样,希望自己的后代越多越好,并且成为了一种自然的本能。这种本能是超脱交合的快感、并且是完全的动物性。 看这本书的时候,还是三年前,但里面那种冰冷的风格和语言给林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伴随着机械力学之类的东西逐渐出现,林曦的思维也陷入了一种混乱。 她越发相信,刨除掉人的人性,甚至于一部分人性,也不过是受到体内的一些东西的支配和控制。一个人,就是一件精密的机械。 而整个宇宙,整个世界,也是一件有某种规矩操控的机械。 就像是力、原子的组合,这是世界诞生之初就产生的不可更改的规矩。动物、人,一定也有一种自己还没有觉察到的规矩,在暗中塑造着这个多彩的世界。 这种思维伴随着与陈健一起前往欧洲、经过非洲海岸,看到了许许多多不同的动物之后;伴随着她观察着萌发的玉米朝着舷窗有阳光的地方弯曲……这种想法越发的深入她的内心。 加上很久很久之前,那个在闽城第二次相见、在房顶上的那场对话,这种想法一点点地开始成熟。 基于她看过的那本关于人与动物的书,她相信里面的内容是有道理的,动物或是植物,有繁衍的本能。 从都城的藏书馆,一路用眼睛观察到了欧洲和非洲,那些奇特的动物以及陈健的一些在陈健看来很正常的讲解,让她陷入了沉思。 一些奇特的动物,陈健给出的解释是这些动物为了适应这里的生存,换了别的动物在这里可能就死掉了。 刚开始,林曦觉得很有道理,并没有思索太多。 但是,回到船上后,林曦忽然想到了在荷兰看到的一种长肉很快的牛和羊,对比着非洲一些充满野性的动物,忽然间想到了什么。 按照那本人与动物的共性的观点来看,这种长肉很快的牛和羊,并不是动物们本能的优先选择。 如果要选择的话,肯定是要选择那些长着长长的犄角、雄壮而又富有侵略性的雄性,这在那本书中写了很多,举了很多的例子。 那本书的目的,是作者为了证明,人的富有是因为这些人更为强大。并将富有的人比作狼群中的头狼,应该拥有无限的交配权,并且人类也应该顺应自然消灭掉那些穷苦的孩童,这是一种善良。 然而林曦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人们在选择这些牛羊的时候,是违背了自然的规矩的。这些长肉很快的牛羊,是因为人们的选择,所以才一代代地传了下来。 可是,如果没有人,这些长肉很快、体型臃肿的牛羊,根本不会有交配的资格。 那么以自然内在的规矩来看,是什么决定谁该繁衍、谁没有繁衍的资格呢? 人是属于宇宙与自然的一部分的,显然人是通过自己所掌握的规则,来培育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是违背了自然的,但却没有违背自然的规矩,也就是说人受自然的隐藏的规矩支配,但一旦了解了这些规矩,可以在这个规矩之内用规矩做一些违背自然本身意愿的事。 自然本身的意愿、自然本身的规矩,这两者是一件事?还是两件事? 亦或是……自然本身没有意愿,只有规矩? 自然根本不想塑造想要的世界,因为它没有意愿也没有意识,但是那种隐藏的规矩却给人一种意识与意愿的感觉。 就像是机械力学的发展,物体向下坠,看上去那是自然的意志,但其本质是一种吸引力。 本质只有规矩,这种规矩凝聚出了自然的一种虚拟的意愿与意志。 可这种规矩是什么? 林曦又想到了常常听一些陈健的朋友说起的诸如看不见的手之类的话,忽然间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就像是那些长肉飞快的牛羊一样,他们能够活下来并且繁衍下来,是因为一双看得见的手——人类的手。 人的手,选择了胖乎乎的牛羊继续繁衍,而那些不胖的会被人为地断绝繁衍的机会。 那么,自然界的那双看不到的手,又做了怎么样的选择? 如果仅仅是这些,林曦不会如此的苦闷找不到头绪,相反会很容易找到一些头绪,并以自己的想法为目标,收集足够的资料。 然而,过早的杂交学和豌豆高矮这些陈健数百年前就弄出来的、如今还是农学班中基础的以阴阳二元重新组合为假说的教科书一样的存在,让这个问题变得复杂了。 林曦想,假使慵懒肥胖与雄壮好动是阴阳的两面,在经过自然的、看不到的手无数次的选择之后,自然的动物应该都趋于越来越雄壮越来越好动。 可是不管经过多少年的选择,仍旧会自然地出现慵懒、孱弱之类的幼崽。这些幼崽的这些特性,是从哪来的? 按说,这些东西已经不该存在于世界上了,已经被自然的无形的手消除了。 可是,仍旧存在,仍旧会发生。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忽然变出来的? 还是说本身就像是光与影?每个人、每个动物、每个植物,从诞生之初,体内就像是一个宇宙,拥有所能想象到的一切的特征。这些特征一直潜藏在动植物的身体之中,但被自然的无形之手选中的只是阳面,阴面并没有消失只是藏了起来。 只不过会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这种隐藏起来的、没有消失、只是潜藏的阴面会萌发出来。 所以一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看不到并不代表不存在,就像是那些被三棱镜分开的阳光一样,人们看到的并非假象,但并不是全部。 比起自然的手,林曦的想法更为可怕,也更为大胆,甚至走上了一条歧途。 她想,不管是有形的人的手,还是看不到的自然的手……这一切只是选择是阴面还是阳面彰显于外。 如今能做的,只是等到那些在人们看来有用的东西显现出来之后,再人为地选择这种特征延续下去。 假如……假如人能够摸清楚什么时候能让那些隐藏的特征显示出来,岂不是人可以操控世界的万物? 同样的,自然是天地之道的规矩所影响的,但天地之道并无意志,只是单纯的道,没有好与坏,也从没有定下世界的模样。 在这种疯狂的想法下,林曦在船队穿越南回归线的时候,翻出了笔记本,写出了这种从数年前就被陈健影响、到现在终于开始萌发的、充斥着时代特征人征服万物乃至操控世界的疯狂想法的第一句话。 “《从自然的无形之手、到人的需求的有形之手——从家养牲畜和农田作物的选择开始说起——道只是道,并无意志,不仁不恶,无德无情》” 摇晃的船舱中,林曦还不知道自己写下的这几句话的可怕的力量与可能引起的风波。 受制于时代与传统的神话和传说,她将万物的诞生,归咎于开辟世界的神秘的未知。 在未知的阴阳融合交汇的某个创世的瞬间,规则已经定下。 世界是变化的,规则是不变的。 倘若人可以掌握这种规则,人就拥有了除了创世之外一切改变的可能,包括万物。 当矿石可以凭借规则变为金属、当力可以凭借规则驱使、当电可以凭借规则创造、当水可以凭借规则分为气体……人与创世之后的神、天之间的区别,就仅仅在那些活着的生物上了。 显然,林曦想把这个权利也剥夺。 这只是个尚在脑海中的雏形,可随着船队继续向南,在风暴角停留并踏上这片原始而又古老的、没有被人所改变的土地后,这个已有雏形的想法越来越清晰。 第四十章 最锋锐的剑(中) 好望角,并没有带来好运与希望。 十一月夏日的狂风冲击着海浪,舰队不得不在这里休整,两艘船被风暴损毁,完全没有可能修复,七十多人葬身海底。 狂风卷积着乌云,如同将南半球的天空都遮住了,白色的浪从天而降,拍打着摇晃着想要征服大海的帆船,船上的人如同坐在横穿垄沟的战车上,颠簸的想要把胃都吐出来。 轰轰的浪花不断撞击着岩石,这些人已经算是见识了大海的狂躁,却没有想到这个有着如此希望名字的地方会带来仿佛绝望的末世。 当风暴停歇,舰队停靠在一处不知名的小河边上。 给那些葬身海底的人举行了一个没有遗体的葬礼后,船上的人忙着检查损坏的舰船,拿出预备的各种木料,叮叮当当地修补着。 海上风暴停歇的时候,很快露出了晴热的天,吹动着这里的灌木林。 远远地看到了几个不知道是在放牧还是在狩猎的本地人,并不惧怕这支舰队的存在,而是涌到了海边,用一种咿咿呀呀的语言说着什么。 几个人拿着枪比划了一下,示意那些冲到海岸上的东西还有用,是我们的而非你们的,这些人有些畏惧地看着那些枪支,但他们显然已经熟悉了这里会有人出现,并不慌张,只是对这支舰队中的人的肤色有些好奇。 被海浪摇晃的有些晕乎乎的林曦如同正在晒太阳的懒猫一样,趴在一块石头上继续着未完成的呕吐,她只觉得胆汁都快要吐出来的。 兰琪从小骑马狩猎,身体要好得多,休息了一阵便起身走动,来到那群本地人的旁边,好奇地看着这些肤色不那么黑的人,好奇不已。 在之前的几个港口停靠补给的时候,那些本地人黝黑的仿佛炭一样的肤色给林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在风暴角,这里的人肤色有些发棕,是那种褐中透黑的颜色。头发蜷曲着,一团团的,就像是杂乱的一撮撮的塔头草,不时地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 或许因为语言太匮乏,所以都是断断续续的单词,而且很多听起来重复的读音,又像是每说一句话都会吞一口气一般。 看到陈健走过来,兰琪指着那些棕黑色的、个子矮小的人道:“这些人很奇怪。” “你是说长相?” “不是长相,而是给人一种特别平静的、仿佛自然一样的感觉。对我们既不恐惧、也不憎恨,和之前见到的那些人完全不同。” 陈健笑道:“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咱们在北边补给的时候,你看到的那些黑人,对咱们或是害怕、或是想要出售奴隶的喜欢,都是那些葡萄牙人、荷兰人、西班牙人留下的结果。你所感觉到的不同,并不是人种的原因。” “那原因是什么?” “原因是这里地方太偏僻了。远离洋流,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地需要的奴隶,从胡椒海岸或是罗安达,都可以快速地运到,那里又有洋流。而亚洲香料群岛地区需要的奴隶,又可以从这个大洲的另一侧距离更近的地方抓。商人啊,利益第一,航线越远,风险越大,所以才不会在这里抓。所以啊,你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之前几个港口完全不一样的自然纯净的感觉。” 陈健呼了口气,指着远处轰鸣的大海道:“你看,这里的位置很险要,如剑插入两洋,迟早都会被人打破这片平静。你喜欢这种平静自然的感觉?” 兰琪笑道:“不,我只是单纯的好奇。反正我知道,什么事让你一说,那些平静的美都会变成脏兮兮的东西,所以真的只是单纯的好奇,谈不上什么喜欢与不喜欢。你觉得这里多久才会被牵扯到整个世界的利益争夺之中?” “马上。我要在这里建立一个小的定居点。” “干什么?” “种菜。” 兰琪笑着摇摇头,又和陈健说了几句,便去尝试着和那些说话听起来结结巴巴的人交流。 两个人的交流自始至终都是笑呵呵的,即便不久前刚刚有七十多人葬身大海。 不只是他们两个,那些幸存者之间的交流也是如此。 既然想要走出小小的世界,靠帆船驰骋大海,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面临海上的死亡不再当成一件可怕的仿佛末日一样的心态。 从闽郡到荷兰再到非洲的最南端,舰队中的人已经平和了心态,对于死在海上已经是一种逐渐习惯的感觉,并没有陷入太大的悲伤。 那些在横渡大洋前往荷兰后就心中充满恐惧的人,已经被陈健留在了荷兰,他们会随着往来的船只回到闽郡。 大海不是属于他们的,也不可能属于他们。没有动辄一船死半船的觉悟,开辟一个属于自己族群的大航海时代就是一句梦呓。 这种逐渐接受的觉悟在一个侧面体现在了那些实习生的航海日记上。从在荷兰的面对一艘船沉没的惨剧写了整整七八页感慨,到如今的“十一月初三,抵达了欧洲人地图里非洲的最南端。风暴,死了七十三人,愿祖先庇护我们。很奇怪,明明是十一月,这里却是夏天,需要问问清楚”。 ………… 天黑之时,几个隶属于南洋贸易公司的人跑过来道:“陈先生,那两艘损坏的船一艘找不到了,另一艘被冲到海边了。估计是修不好了,要是修的话就不如回去后重新造一艘了。” “拆了吧。把木板拆下来盖房子。在这里建一个移民点。” “移民点?干什么?” “种菜。这里位置这么好,船从亚洲回欧洲,肯定要经过这里。在这里补充淡水、买些蔬菜、吃顿新鲜的肉,这不也是一笔好买卖吗?” 有些话现在此时不宜说,比如沿着七八天前经过的那条河口而上,穿越几条不能通船的瀑布,会有一座此时世上最大的金矿和钻石矿。 如今还站不住脚,这种东西早说出来很容易被人抢走。如今先能控制住西班牙殖民地附近群岛地区的制海权再说远洋海军控制的事。 南洋贸易公司的一个人对陈健的意见提出了一些反对。 “陈先生,这种事是不是和其余人商量一番?这个移民点所花费的钱,是谁出?” “你们觉得呢?” “陈先生,这事很难说,有些事与我们无关,但是有些事您还是考虑考虑回去以后的攻讦。你在这里建立一个移民点,将来很可能就是被人攻击你的把柄。” “把柄?” “是啊。算在南洋贸易公司身上,公司的业务不会牵扯这么远,您是董事又是航行途中的最高代表,当然可以一言决断,但是……回去后总归是个麻烦。国家的话……国内那些人也不愿意把钱花在这里吧?今后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就要背起这个责任的。比如说和别人开战了,这里没守住被别人攻占了,那么这责任总要你背的。如果没有,那也就没有责任了。” 陈健瞥了这人一眼,那人笑了笑,颇有些建言献策之后想要被重用的欣喜。 却不想陈健摊手道:“你们其余人还有什么想法?” 那人默不作声,听出来陈健的话语中并没有太多感谢的意味,反而有些说不出的淡淡的、对这种心态的反感。 气氛顿时有些压抑,片刻后一个年轻的会计忽然站出来,颇有些坚决地说道:“陈先生,虽然您是公司董事,但我们作为其余股东的随船代表,还是有建议权的。我虽然尊重您,但是也尊重股东们给我的权利。所以,这不是责任与不责任的问题,既然公司是为了盈利,从盈利的角度来看,我也必须反对。” 陈健笑了笑,点头道:“没错,从利益的角度,你们的确有建议权。说说吧。” 那年轻蹲下身,在地上画了一个大致的轮廓,郑重地说道:“陈先生,这一次我有个想法。对南洋贸易公司来说,就我这一路所见所闻,我觉得咱们可以转卖货物到荷兰,从荷兰起航到罗安达一带买奴隶,再把奴隶运回到自油港或是走私到西班牙的殖民地。这样一来,利润最高,船不走空。” “按那些夷人所画的地图,世界的北边已经基本画出来了。陈先生和荷兰人说不会涉足香料贸易之类,那么就算那个什么大明或是印度富庶,对咱们来说可以横穿太平洋直达闽城。也就是说,如果咱们不涉足亚洲和欧洲的贸易,脚下这片土地就毫无意义。”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陈健,停顿片刻后道:“我知道陈先生不喜欢奴隶贸易,但这只是陈先生个人的想法。对公司而言,盈利是第一目的,我既然被股东们授予随船为陈先生提意见的权利,虽然决定权在您手里,可这意见我必须要说。在这里建立移民点,对南洋贸易公司而言无利可图。同样的银币,丢在这种种菜作为补给,远远不如船运贸易的利润。如果您要是在罗安达一带建立贸易站、甚至建立堡垒,我作为贸易公司的随船代表,一定会支持您。但这里,我从股东利益的角度来说,反对。” 陈健点点头,又问其余人道:“你们呢?” 那几个人也都点头道:“我们也不支持。我们理解陈先生放弃香料贸易的决定,因为我们手伸不到那里,也没能力。但这里,我们想不出支持的原因。” 闻言许久,陈健哈哈大笑道:“好啊,我也算放心了,你们是合格的股东随船代表,也是合格的商人。” 第四十一章 最锋锐的剑(下) 这笑声并无嘲弄,而是真正的赞赏。 那几人连忙问道:“陈先生放弃了移民点的想法了?” 陈健摇头道:“可我不只是商人,也不只是贸易公司的董事,我还是个党派的成员,外加议事会和王上授予的国家利益的考虑。你们做的没错,真的,这个移民点的确不该用贸易公司的钱。” “陈先生是决意在这里建移民点了?” “是的。” “可您是站在那个身份上做出的决定呢?” “个人。” “那我们也没有建议的权利了。但是公司的雇员和工匠,会对陈先生所做的一切予以最大的支持,这是可以保证的。甚至可以暂时租借雇员,我们也不会做任何的反对。” “那就好。” 陈健想了半天,也只能以个人的名义来做出这个决定。其余的,无论是那一方,都不会支持他。 人们往往是陷入一种奇怪的思维,当自己贫弱的时候渴盼着正义,而当自己强大后又往往赞美帝国主义。 党派纵然进步,还没到以为全人类谋福祉的境界。一如兰琪所言,国内的事还没解决完,没必要把心思放在别人身上,放在别人身上除非有任何一种国际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否则道理上说不通,思想会混乱。 随着广袤世界的消息传回国内,随着这一次环球航行的完成,国内的意识形态可就真的是左中右三教并立了。 进步同盟的很大一部分派别会急速右转,就算墨党内部也会再次分裂,而陈健想做的很多事,是属于卖国行径的——假使一切不变,共和国的一些党派肯定更喜欢一个鸦片战争的鞑清而不是一个浴火重生的中华,所以陈健这一世在后世的某些人评价中只能是一个“卖国者”。 当有一个搞侵略、屠杀、奴役的战争提高国家实力的机会,恐怕墨党内部也会有一部分投赞成票。当然,也会有一部分被后世视为“有病”、“卖国”、“可耻”、“应该上绞刑架”之类评价的人,带着共和、民主、自由、和平、人民的利益等等他们信仰的东西,如同拜伦一样投身到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希腊独立运动之中、如同饶勒斯一样在开战之前被祭旗。 对共和国而言,此时大荒城一带的无数土地,足以容纳国内的人口,这片土地暂时是没有意义的,同样的精力放在大荒城海岸可以做出更多的事。就算是有争霸世界的心态,也会先把心思放在大荒城沿岸和西属美洲殖民地。 对南洋公司而言,更是很直白的利益。比起这里,他们更愿意花钱去探索一条从闽郡向东的太平洋航线,而不是把精力个股本放在这边。 但既然是他的个人行为,舰队中的各方代表也没有反对,而是尽可能给予了支持,作为私人之间的关系或是一种尊重。 沉船的木板在海岸边分解掉,上好的木板在木匠的手中可以很快地完成房屋的建设。 这里也有一些低矮的树木,加上四周的岩石、泥土,千余人兴建一个七八十人暂时居住的带有防御功能的堡垒不成问题。 从欧洲和罗安达购买的牛羊和马匹,以及早就携带的一些作物种子和耕种的器具也都卸下了船。 选择留下的那些人,只是以雇员的身份在这里暂时停留。陈健许诺给予他们三倍的工资,并且会在三年之后接他们回去。 这三年之内,所有开垦的土地、繁衍的牛羊,以及过往船只从他们手中购买的蔬菜、猪羊肉等的钱币,也归他们个人所有。 三年后如果选择留在这里,可以继续留下。如果想要回去,会将这里的土地牛羊按照闽郡的市场价格兑换为银币,送他们回去。 他们的作用只是在这里打个前哨,负责勘察附近的土地河流,以及和附近的原住民搞好关系,教会当地的原住民一些族群的语言。 ………… 附近的那些仿佛口吃一样发音的棕色原住民对舰队在这里建造房屋表示了极度的好奇,不过并没有表示出敌意。 陈健送给了附近这个家庭聚落一个可以引火的凸透镜,一块火折子,以及一把此时极为神奇的白磷火柴。 这种友好的交流也换回了足够的回报,这里劳动力奇缺,而这些原住民的生活也以采集狩猎为主,只要支付足够的食物,他们愿意和这群“坐着长着翅膀的大船”而来的外来者交流,甚至搬运石头换取食物。 很快,舰队中的几个人就深入到了原住民的聚落当中,他们各有不同的关注点。 兰琪关注的,是这些人奇怪的婚俗制度。 这里的婚俗制度有着明显的母系初期父系前期的习惯,男人不会娶自己的姐妹,会和其余聚落的女人结亲,但是会留在女人的聚落帮着干一段时间的活。 加之在其余地方接触到的那些聚落奇怪的婚俗或是一些男女地位的问题,以及闽郡出现的一波商社女雇工的离婚潮等问题,兰琪在思索这些问题到底是因为什么导致的。 以及这里奇怪的对“所有权”这个概念的认识,既有私有也有公有甚至所有人共同所有的概念;连同上这些人对货币、交换、媒介这些东西的不理解,让兰琪陷入了好奇的思索,考虑着其中的异同和内在的联系。 而林曦在从颠簸中休息过来后,用另一种眼光审视着这个族群,并在陈健创造的这种友好的氛围内用她所学的一切考察着这些原住民的种种行为,将所见到的、所思索的一切在夜里写在随身笔记中。 “这里的男人,将有着丰满臀部的女性视为美,并且将这种美是以臀越大越美的。从解剖的角度来看,臀大的女人可以更为容易繁衍后代,这是毋庸置疑的。” “美的建立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不管是自发的、还是人为驱动的,至少这个族群对女人美的定义,验证了《人类与动物的繁衍》这本书中的推断——人的动物性之表现就是会选择更适合繁衍的配偶。不管是雌雄,都以后代能够生存为第一要素。” “对缺乏产婆、药物和产钳的这个族群而言,臀,意味着繁衍。但由于人脱离了一部分动物性,所以用美来代替暴力的争夺,美是人性的表现。很显然,如果我在这个族群,肯定会被认为是个不健康的、丑陋的女子。幸好,陈健并不是这个族群的。” …… “一种古怪的鸟,十分大,像是小驴一样,跑的飞快,但是不会飞。当地人喜欢吃它们的蛋,而这些鸟看到当地人出现后会飞速地离开。” “这种鸟无疑也有保护自己后代的本能,但是它们或许长久地和这些人接触,已经知道如果不跑就会被弓箭射杀。蛋被偷走的时候逃离,显然不是它们的本能,但那些不跑的想必都被射杀了。” “这种逃走的行为,是如同孩子学习不能触碰火焰一样是学习来的?还是已经融合到了他们的身体中,传递给下一代?” …… “一个本地女人带着我去采集,我分明看到了一朵萝卜。” “是的,绝对不会看错,从叶子来看明显就是萝卜。但是拔出来后,让人大失所望,这个萝卜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拇指。” “我从未想过世界上会有这样的萝卜,但这的确是萝卜。那个女人很好客,递给我了一根‘萝卜’,洗干净后我尝了尝。的确,这是萝卜,千真万确的萝卜。” “看来,我猜测的是正确的。萝卜不是天然就是我们所想的那样,那不是理所当然的。而是经过无数次人的有形的手选择出来的。” “对萝卜而言,它应该优先开花、结种,而不是膨大自己的根茎。对萝卜而言,巨大的根茎是一种累赘,正如农夫菜园里最讨厌的地蛆和蝼蛄很喜欢我们的萝卜。” “萝卜为了自己的繁衍,不会无私的为蝼蛄和地蛆准备食物。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是人们选择了根大的萝卜,而萝卜本身并不喜欢。” …… “另一个附近的聚落,这里的女人臀部都很大。看来,就像是膨大的萝卜一样,这里的环境和人,都需要臀大的女人,于是臀大的女人更有繁衍的权利,由此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很抱歉我把人和萝卜放在一起比较,但是想必这里的女人不会在意,她们会认为这是夸奖。” …… “山羊!真正的野生的山羊!” “黑色的头,虽然长得古怪,但是犄角很长,很胆小,跑的飞快。人们不会喜欢这种家伙的,相反羊群中的那些笨拙的、不胆小的、跑的不快的才是人们喜欢的。” “然而自然是残酷的,人们喜欢的,也是那些捕食者喜欢的,唯独不是山羊喜欢的。” “我越发相信,人们饲养的家畜,是经过选择的,而且这种选择往往是违背没有人的状态下的自然的选择。” “没有人,自然对人也就没有意义。没有人的自然,即便存在,又与不存在有什么区别呢?” “是世界选择了我?还是我选择了世界?世界到底是在意识中才有存在的意义?还是世界不需要意识就存在?这两个世界是相同概念的世界吗?” “不不不……我不该思考这些问题,我会疯掉的。这些东西,是兰琪这些人喜欢干的,让她们这些人去想吧。” “说不准有一天她会疯掉,也许不会,所以我要问问她。” …… “哈!果不其然,她这两天都一直闷闷的,走路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 “切记、切记。林曦啊林曦,只需要考虑内在的不可更改的、没有人性的思索的道就好。” “这些问题,让她去想吧,反正她喜欢,至于疯掉,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呢……要多问她这种问题,但是我可不能去想。” …… 一个多月的停留,除开一些古怪的难以理解而又不难理解的心思,林曦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许多之前没有想过的东西,那种稍微有些茫然不清的想法逐渐变得清晰。 这片没有被定居人口的土地,和那些原生态的自然环境,让林曦越发确信自己的猜想。 只是这个过程,是被人为催化的——受别人的影响在先,预先形成了观点,然后再寻找证据,而这种影响更多的出于亲近与信任之后产生的某种心理上无意识的、自己不曾察觉的盲信。 她解释不了万物的起源,但却试图去解释万物的变化与差异。至于起源,那需要地质学的发展,这个落后了一步,而且是很大的一步。 登船之前,撕掉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那部分内容,悄悄按照这里部族的习惯,埋在了一块石头的下面,撒上了一把盐。 回去后兴高采烈地叫了兰琪一声姐姐,便去照顾几只捕获的鸵鸟的鸟雏。 第四十二章 亚洲 舰队自风暴角起航跨越大洋之前,陈健让人在移民点附近的一块巨石上,刻下了“天涯海角”四个字,作为这里的地名。 或许这里本该叫开普,但从现在开始,只要这个移民点的人没有被屠杀也没有被别人抢走,这里就叫天涯海角了。 一路的航行与世界地图的知晓,这个名字很符合这片移民地的意境。 在天涯海角停留的这一个月,除了补充淡水、捕杀野兽之外,林曦弄到了几只小鸵鸟,陈健也弄到了几头小狮子。 这是一种陈健真正属于的那个时代已经灭绝的亚种,称之为开普狮。几张成年狮子的皮被陈健留下,这几头小狮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养活。 这是私人的行为,正好船队里空出了不少人,又卸下了一些牲畜,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这里没有什么值得交换的货物,那些口吃族的本地居民雕刻的鸵鸟蛋可以算是艺术品,但是风浪之下恐怕走不了多远就会碎掉。 从天涯海角起航后,舰队尽可能贴着海岸线前进,用枪支、玻璃或是钢刀之类的东西,从原住民手中换取一些食物或是一些值得收藏的象牙、猫鼬皮、羚羊皮、羚羊角之类的奇怪物件。 等越过南回归线后,航线上终于看到了船只。 葡萄牙人占据着几处据点,但是被荷兰人打压的不敢出头,而共和国与西班牙并没有处在交战状态,只是正常的补给并无问题,只要不把大舰队靠近就好,以小船补给没有问题。 荷兰人也在用各种手段不断袭击葡萄牙人,陈健的舰队样子庞大,又有荷兰印度公司董事们的书信,彼此之间倒是没有任何的误会。 舰队在蒙巴萨做了短暂的停留,这里尚且还是原始的非洲,但城内已经拥有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气质了。 港口处葡萄牙人修建的耶稣堡,以及港口附近的穆斯林清真寺遥相呼应。这里是当年郑和来过的地方,如今却被岁月吹干了踪迹,只剩下侵略性极强的堡垒和礼拜堂。 陈健在这里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活的长颈鹿幼崽,只好买了几张巨大的长颈鹿毛皮,又交换了一些本地的檀香和稀奇古怪的动物牙齿骨骼。 对于陈健总想要买几头小长颈鹿的行为,兰琪极为不解。 蒙巴萨的这次时间稍长的停留,也是舰队最后一次停靠非洲大陆进行补给。 考虑到印度此时并没有精力涉足,而且位置又在马六甲海峡这边,马六甲又被葡萄牙人占据,所以也就对印度少了许多的兴趣,至少此时心有余力不足。 舰队从蒙巴萨起航,雇佣了本地水手做向导,前往被葡萄人称之为七姊妹岛的塞舌尔,随后转向西北在马尔代夫苏丹国停留。 三十年前宫廷政变杀死了葡萄牙傀儡后,马尔代夫苏丹国的名义上的苏丹一直在果阿避难,名义上国内的只是摄政。 在陈健表示自己对传播天主教毫无兴趣、也对当地人民的宗教自由表示认同后,伊马杜丁摄政允许陈健的舰队停泊补给。 葡萄牙人此时的势力极为衰弱,荷兰人到处劫掠攻打,在香料群岛葡萄牙人只能联合共主的西班牙才能取得对荷兰的优势,但也难以持久。 加上陈健走的航路完全不是正常的航路,没有经过锡兰,而是从马尔代夫穿过,所以一路上也没有见到葡萄牙的船队。 短暂停留补给了食物后,舰队的下一站会直接抵达陈健认为可以落脚并且有必要建立商馆的地方——泰国。 刚刚通过战争挣脱了缅甸的新王朝,正是泰国历史上对外最开放的年代。 虽然国家狭小,可是靠着熟练的“以夷制夷”的外交手段,纵然在绝对实力面前难以支撑,仍能够在二战前成为亚洲唯三的三个主权国家,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这是个奇葩的国家。希腊人当过宰相,路易十四派过特使。 此时葡萄牙人在中南半岛的种种军事行动,引起了泰国国王的极大不安,他们现在急需一个靠得住的盟友,来打压葡萄牙人。 荷兰人靠不住,至少此时靠不住,哪怕泰国使臣去海牙此时也是热脸贴冷屁股。 荷兰的印度公司想要的是香料,而且此时也只是在亚洲刚刚站住脚,根本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做一些高端帝国主义做的事。 对荷兰来说,重中之重是印尼,控制住印尼也就意味着垄断了香料贸易,他们至少在二十年内没有能力把重心放在中南半岛。 荷兰即将兴起,英国即将涉足,葡萄牙即将衰败,这三个即将都还没有发生,但却很快就要发生。 这对陈健而言,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借助泰国最需要借助外力的时候,在泰国站稳脚跟,就可以进一步影响到亚洲大陆。 况且,泰国还有两样最重要的贸易货物。 造船的柚木和稻米。 柚木是上好的造船木料,如果选择在这里立足并且建造战舰,泰国的柚木很重要。至于稻米, 泰国奇葩的土地制度也保证了即便国内饿死一群人,仍旧可以大量的出口。 荷兰人热衷于商业投机,他们对泰国的兴趣还是放在作为购买中国货物的中转站,此时还没有认识到一种新的帝国主义模式,这给了陈健足够的机会。 同时也算是一种对荷兰印度公司的交代,示意南洋贸易公司没有兴趣涉足香料贸易,并且在打击葡萄牙这件事上双方可以保持合作。毕竟想在泰国立足,和葡萄牙的摩擦就不可避免,而荷兰此时没有精力也没有力量在这边遏制葡萄牙。 一旦情况有变,或是荷兰人准备攻占马六甲,陈健也可以随时把手伸过去。 荷兰再怎么蹦跶,也只是个商业小国,成不了世界的主角的,不需要担心养虎为患的可能。 舰队大张旗鼓地穿越了马六甲海峡,对欧洲人来说马六甲海峡很重要,但对共和国而言暂时在不涉足印度事物的前提下,这个海峡并不重要,新的太平洋航线不需要经过海峡就能直接和本土联系在一起。 舰队的到来引起了葡萄牙人的极大恐慌,但却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舰队穿过海峡扬长而去。 陈健没有联系荷兰人,而是直接驶往了北大年。 北大年也就是所说的大泥国,属于此时泰国的阿瑜陀耶王朝的属国,附近的香料、中国的丝绸瓷器、印度的棉布、泰国的稻米都会选择在这里交易。 从这里可以找到熟悉荷兰语、明朝官话、闽南语和泰语的通译,而且只要给钱,找到能巴结到大明的税监、总兵这样人物的商人。 这是很重要的一站,可以找到能够和泰王搭上话的人,提出建立商馆的请求,并且可以表示他们对葡萄牙人传播天主教等行为极为不满,如果泰王同意,南洋贸易公司可以在丹那沙林或是墨吉建立两国共同防御的要塞。 对于此时急于找到一个盟友的泰国人来说,这个条件虽然丧失了部分主权,但他们也不会太当回事,真要是可以介入的话他们会欣然接受。 另外,此时的泰国是个十分值得停留的时候。 算起来两年前,被泰国人奉为传奇的纳瑞宣王刚死,弟弟白王子厄迦陀沙律刚刚继位。 纳瑞宣死前,曾邀请荷兰人一同,按照“亚洲即世界”的秩序,以朝贡的方式与明朝建立名义上的朝贡关系,打开贸易的大门。 但是纳瑞宣一死,荷兰人就等不急了。在北大年找了几个福建商人,伪造了一封泰国的国书,结果伪造的水平太低被一眼识破。 纳瑞宣眼界开阔,手底下有黑人、日本人和葡萄牙的雇佣兵,买过米兰的板甲,用过果阿的火枪。 厄迦陀沙律的眼界也不低,继位之后便派出了旅欧使团。泰国使团去海牙转了一圈,还参观了一番莫里斯的军营和荷兰体系。 和这种眼界开阔的人交流起来,总要容易一些,最起码他们眼中还有利益,还知道以夷制夷。 同时泰国也是在东亚朝贡体系的边缘范围之内,通晓欧洲的事物,又对本地的庞然大物的一些规则很清楚,这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力量。 荷兰人无法和明朝交易,一方面是文化上的冲突,导致根本不明白亚洲的政治体系到底是什么回事,天朝即世界的观念使得很多问题从一开始走的方法就错了。另一方面也是舍不得贿赂,贿赂的钱太少,而且贿赂的人太单一,舍不得砸钱就办不了事。再者,对于荷兰人到底是什么玩意,明朝那几个通晓欧洲的传教士都是耶稣会的,根正苗红的天主教,对于这种加尔文的异端能说一句好话就见鬼了。 但泰国不一样。至少明朝知道泰国的存在,这种朝贡是很容易被允许的。 陈健觉得如果能借助泰国国王想要去明朝朝贡的机会,倒还真的有见缝插针的机会。 第四十三章 北大年 舰队抵达北大年之后,用一种友好的态度与大泥国交涉之后,很快就得到了靠港贸易和开设商馆的允许。北大年只是一个邦国,需要贸易也渴望贸易,只要交税他们当然欢迎。 舰队停靠的时候,正赶上一艘明朝的商船在这里停靠。 几乎是一瞬间,舰队里所有下船的人全都愣住了。 看着对面明朝人的发饰、衣着,账房用的算盘、说话时候的发音方式,以及隐约相似的、那些新出现的前一世被陈健定下名称的读音…… 一切的一切,让舰队中的人感觉自己就像是再看一个哈哈镜,对面那些人处处有着自己的影子,亦或是自己这些人有着对面那些人的影子。 这种陌生而又感觉到相似的熟悉,是种神秘的感觉。万里之外,最难觅的是乡音,当经过了白人的欧洲、黑色的非洲、棕色的南非后,这种黄皮肤、黑头发、束发而且用方块字的相似感,在旅途的寂寞中爆发出了极大的兴奋。 字不完全相同,却也有许多相同之处。音不同,但却透着一股熟悉,像是一种方言。 陈健强忍着身体的颤抖,侧耳倾听着这些人的对话,虽然听不太懂,心中还是砰砰的乱跳。 自己绕了这么一大圈,终于又一次见到了想见的人,可因为身份的原因却只能闭口不言。 那些印刻在骨子里的字,一个个在眼前跳跃,每个字他都认识,可每个字却要假装不认识,这种苦闷紧紧地压在心底,无处诉说。 兰琪悄悄在陈健耳边道:“你看那些人,总觉得好熟悉。就像是……就像是模糊的影子。怪不得那些西班牙人和荷兰人,都把咱们当成明朝人,我还在想到底有什么相似之处,如今亲眼看到才明白他们的惊讶。你说……这世上难道会有这样的巧合?” 陈健平静片刻,将眼睛从那艘船上挪开,笑道:“或许不是巧合。那你说非洲的人为什么都是黑色的?欧洲的人为什么都是白色的?或许咱们的祖先,就是从这里划着小船走到故土的,也或许有一座桥或是岛屿……否则的话,从科学的角度,真的很难解释。” 兰琪点点头道:“是的,只能这样解释了。可不是嘛,从这里继续向西,可不就是咱们的故土了吗?只是大海万里,他们又是怎么过去的呢?” 明朝商人也对陈健这伙人极为好奇,舰队上挂着的阴阳鱼的旗帜,他们熟悉的很,只不过一般出现在道士或是卖药算卦的人旁边。 最好奇的就是船队中居然还有女人,而且这女人居然可以抛头露面出现在舰队中,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除此之外,倒是没有露出那种没见过外部世界的惊诧与封闭。 明朝市井对外面世界的了解不算少,《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开场诗后第一句,就是“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日本国关白作乱”云云,可见那时候市井之间对于关白这种称呼也是知道的。 至于能跑到北大年的商人,更是整日走南闯北,黑奴穆斯林天主教徒什么都见过,船上还有能通晓许多语言的翻译。 明朝商人但见陈健的舰队舟船阔大,枪炮齐备,不亚于红夷之船,又有奇装异服之兵士,暗暗纳罕,却不知从何而来。 商人言利,又见船队中货物众多,金银丰富,也就想着与陈健接触,只是此时互不熟悉,也不好开口。 陈健收起这种奇异的柑橘,约束众人,不要弄出什么乱子。 先叫人在港中租赁了数间房屋,以作商馆,又叫人寻找精通泰语荷兰语之人,前往泰国大城请求贸易,写了文书附上礼物一并送去。 北大年商船众多,往来转运的货物自是不少,船中活下来的狮子、鸵鸟之类的食物只要花钱便能买到,没有了颠簸之苦,活下来的这几只应该可以坚持到送出去的时候。 在北大年等待泰王回信的日子,陈健便带人多和明朝商人接触。彼此之间的发音、文字虽有不同之处,可是文法想通,尤其是白话市井之言,文法类似。 陈健本就能够看懂对面的文字,听他们说话有个一个月也就熟悉过来,舰队中人也不以为异。一是陈健年少成名,在众人心中自是聪慧,不敢说过目不忘,可是学一门相似的语言如此之快也是可以接受的。 又花钱请了几个通译,教舰队中人学习明朝话语文字,月余内也都能听懂一些。 ………… 陈健在北大年开设贸易站的行为,引起了各方的警觉和反应。 葡萄牙人虽然没有接到国内的消息,可本地的总督也对不久前通过马六甲海峡的舰队表示了极大的关注和不安。 借助能够在缅甸泰国一些港口传教通商的优势,不断派人打听这边的消息,他们担心自己好不容易经营下的场面被这些人破坏掉。 然而得到的消息全都语焉不详,要么就是不知道从何而来,要么就是夸大其词。 最让葡萄牙总督担忧的,是据说这些人会说荷兰话。荷兰人从四五年前开始,就在这边不断地制造事端,葡萄牙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万一这群人是荷兰人的雇佣兵,那就麻烦了。 北大年的荷兰商馆也对陈健等人的到来表示了极大的警惕,好在陈健有荷兰印度公司董事的书信,北大年在荷兰人眼中无非就是个涉足与明朝贸易的中转站,他们此时并不在意,也没有足够的精力。 相反,如果一支有共同驱赶葡萄牙人意愿的舰队出现在这里,可以让这边捉襟见肘的兵力和船队都富余许多。 荷兰人甚至准备提议,找个机会与陈健商量一起攻占马六甲。只要陈健不涉足香料贸易,攻占马六甲之后,双方可以共同驻军共同维修堡垒。此时荷兰人没有太大的信心,实力也不足,所以能够允许这种办法。 再者,荷兰本土的一些信件中,也表示如果可能的话,要挑拨陈健和葡萄牙人的矛盾,如果能够把他们拉入对西葡的战争中,将对荷兰和印度公司是个巨大的喜讯。 与此同时,此时尚是一个小渔村的曼谷的北边,泰国的阿瑜陀耶王城之中。 泰王厄迦陀沙律看着陈健派使者送来的请求贸易的文书沉默不语。 这文书与众不同的地方很多,里面有几张在厄迦陀沙律看来极为神奇的照片,都是一些闽郡城内的场景和舰队的规模。 对于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国家,厄迦陀沙律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也不知道这个国家是否有抗衡葡萄牙的实力。 但对于贸易的请求,他心中是十分乐意的。 有哥哥给他留下的底子,此时的国内还算安稳,从北大年居然没有反叛自立而是选择臣服就能看出来,这个属国从不会放过泰国孱弱的机会而选择反叛,简直就是一个国内是否安稳的晴雨表。 但是连年的征战,让国内满目疮痍,财库空虚。而之前的交战中,泰国有黑人和白人雇佣兵,知道火器大炮的威力,这也让厄迦陀沙律并不抵触与外部世界的交流。 不久前葡萄牙人在沙廉建筑了堡垒,又在附近到处传教,甚至当海盗抢劫,这些行为都让厄迦陀沙律感到不安。 他需要一个能够遏制葡萄牙的盟友,尤其是善于使用火枪大炮而且有舰队可以抗衡葡萄牙人的盟友,作为一种制衡的手段。 同时也希望一支盟友可以在某些程度上帮助他征战,葡萄牙人在缅甸扩张,柬埔寨和缅甸与泰国之间也有种种的仇恨,国内连年征战之下既认识到了火器大炮的威力。 本来选定的目标是荷兰人,但是荷兰人对此并不太上心,很显然他们不愿意涉足这些利益不大的事,只对香料贸易充满了兴趣。 但眼下,这个自称为华夏共和国南洋贸易公司的组织完全不同。 在一些形式的文书之后,率先就表示自己只是为了贸易而来,而且对于泰国的硝石、锡、铅、象牙、柚木等货物极有兴趣,而同时公司的主营业务又是枪支、棉布等完全可以互通有无的东西。 其次,公司对于泰王对泰国的统治表示认同和认可,而且希望签订条约,保证在贸易之余,只要在泰国的领土之内,就会遵守泰国的王法。同时,由于不信任何宗教,所以也就不会传播任何的宗教,不会干涉泰国人的信仰。 如果国内出现了反叛,公司既然认同泰王的统治,就会支持泰王对反叛的邦国进行镇压,且绝对不会像反叛的邦国出售武器和接受他们的雇佣。 此外,还诚挚地邀请泰王能够派出使者,前往共和国的都城进行访问,如有可能会在阿瑜陀耶建立使馆。 如果泰王陛下能够允许建立商馆,那么也希望能够允许公司在商馆附近建立医院和学堂,并不进行传教活动。 如若一些锡铅等矿产,可以从南洋贸易公司购买一批开矿工具和改进熔炼技术,甚至可以由南洋公司开发一些无人的矿山,并且按照泰国的王法缴纳规定的税费。 同时,希望泰王陛下能够与公司一同,前往大明进行朝贡贸易,可以搭乘公司的舰队并保护泰王使者的安全。 在这些文书之后,还有一大堆的礼物,这都是其余国家所没有送过的。对泰王来说,礼物这东西并不一定看得上,只要有钱很多东西都可以买到,但是这种良好而且友好的态度,却是和葡萄牙人、荷兰人截然不同的。 不同之处,源于泰国此时已是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不是非洲那些部落,也源于共和国不是英荷这样本土资源不足手工业还不发达还盯着香料的国家——就英国此时的棉纺水平,要是不玩百分百关税保护,此时印度土邦的棉布就能让英国的棉纺行业全都破产。 作为工厂主和作坊主的代表,陈健想要的是市场和便宜的原材料以及一个融洽的立足点。弄的咄咄逼人,很快人家就要闭关锁国了。像荷兰人在印尼那样盘剥的那么狠那么低级,对荷兰人来说无所谓,反正它是个商业资本国,捞一把就跑过把瘾就死。 第四十四章 跪不跪 厄迦陀沙律此时尚且犹疑。 荷兰人在这边活动已久,从四年前开始就不断袭击葡萄牙人,这是经过了数年接触之后才了解并且确认的。 纵然他对欧洲多少有些了解,但对忽然冒出的这个国家是在一无所知。 如今百废待兴,既想要开展贸易,又试图驱虎吞狼。 厄迦陀沙律不得不承认,这些忽然冒出的人给出的条件很优厚,而且对自己本国的贸易表示了极大的兴趣。 这和那些荷兰人不同,荷兰人想要的是香料。除了香料,他们在北大年,也主要是和当地的中国商人或是日本商人接触,以此作一个跳板,对于泰国内部的货物缺乏足够的兴趣。 如果这些文书上说的都是真的,那么问题反而简单了。 思索半晌,厄迦陀沙律还是决定亲自见见这群人派出的使者。 …… 使者自然不是陈健,在使者从北大年前往阿瑜陀耶之前,在内部也发生了一场讨论。 讨论的不是政策或是条约,这些东西舰队中的人并没有任何的反对。他们对这里并不熟悉,基本上都是陈健在拿主意,鉴于陈健一贯的表现和名声,他们选择了信任,而且陈健也会在提意见之前给出足够的解释。 但是,别的问题还是出现了。 从闽城起航后,舰队中的人见识了外面的世界,也对外面的世界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一种文化或是习惯上的冲突也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比如使者会见泰王时候的礼节,是什么样的?应该是什么样?这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并未以后的往来提供一个先例,也算是跟随陈健出航的礼部官员的一项任务。 以什么样的礼仪去见?是尊重对方的习惯?还是坚持自己这边的习惯?而自己这边的习惯又该选择哪种? 既然要融入世界,并且成为主导世界的一部分,这些东西就不能不考虑。 要么,靠影响力让大家都认同。既然有不同就有争执,那就统一下,一切就安定了。 然而现在并没有这种能力,无论是武力还是文化影响力都还不足以达成。 任何问题的讨论基础,都要基于现实。如今的现实就是大家各有不同,各有各的习惯,各有各的风俗,以此为基础的现实又需要怎样面对? 礼部的随行官员首先提出了疑问。 “这里的礼仪与我们完全不同,我们应该以什么样的礼仪去面见如今的泰国国王?以及今后的那个传说中的中国?这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陈健反问道:“怎么会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现实是只有这么一个世界,这是不可更改的科学。我们都处在这个世界当中。” “陈先生,这个问题不是这样的。比如比大年,他是泰国的属国,理论上这个属国的地位是比泰国低一些的。我们怎么对待属国和大国的关系?如果和属国平等,与控制国是否平等?如果和控制国平等,是不是我们也比属国高出一截?” 皱了皱眉,陈健也疑惑道:“这个问题我也搞不清楚。这个暂且先不说,先说说礼仪的事。既然现在的现实就是如此,就是世界仍旧是分割的,各有各的体系,还没有完全地连在一起,那就必须要以这个事实为基础。” “就拿礼仪来说。你们坚持以咱们自己的礼仪来见其余国家的君主,这个我暂时不同意。想要做到这一点,只有让咱们的习惯和礼仪,成为世界的习惯和礼仪,但是现在咱们并没有这个实力。这一点你们不否认吧?” 这一点与会的众人都点点头,说道:“的确是这样。就像北大年,除了他们自己的军队,还有其余国家。以咱们现在的海军和陆军,在这一带驻军的数量也就一两千人,想要靠这点人让他们认同怕是很难。” 陈健笑道:“拳头固然重要,但是拳头之外的东西也很重要。这种事急不得。既然如此,我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假如说……嗯,假如说,咱们表示友好、最正式的礼仪,是脱下裤子,亲一下对方的屁股。那么,是不是如果我们此时去了别的国家,为了表达我们的友好,我们必须要扒掉别国君主的裤子去亲他的屁股蛋儿呢?” 一群人都在那笑,陈健又道:“你们看,这问题不就出现了吗?” 一人却摇头道:“话不是这样说的。既然世界不再是原本的各个角落,而是联合成了一个整体。那么,就像是人一样,国家与国家之间就和人与人之间是一样的。可现在,这一切才刚开始,如同人一样的国家,彼此之间也是需要荣誉、尊重、认同的。那么这种荣誉认同和尊重,是需要看别人的眼光?还是先对自己的国人负责?陈先生,你要知道,我们不是代表自己,而是代表身后的国人。假设别人用国人认为屈辱的礼仪对待了我们,那么受到侮辱的不仅仅是我们。” 陈健摆手道:“你错了。是我们主动去的,不是别人求我们去的,你们这么想便有些过激了吧?我可不想回去后,被一群年轻人朝我的马车里扔炸弹。” 一直没做声的兰琪叹了口气道:“这不是扔不扔炸弹的问题,而是假如将国家比作单独的人,那么作为国家的代表的使者,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其余国家的国君?如果使者代表的是自己,那么尊重对方的习惯,按照本地对待君主的习惯去行礼,这无可厚非。然如果使者代表身后的国家,那么凭什么要以低人一等的姿态,去面对这个国家的君主?既然是平等的,是不是应该以平等的人的礼仪去面对?” 看到陈健似乎有些想要反对的意思,兰琪笑道:“这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一个族群的问题,而是人的平等的问题。当然了,这是没有意义的。你说得对,是咱们主动去的,不是别人求着咱们来的。况且,平等这些东西,在人看来都没有人相信,国与国之间又怎么会相信呢?所以,就像你在荷兰说格拉修斯一样,世界认同的国际法的基础,要么就是武力或文化碾压之下的朝贡、教皇的体系,要么就是先有平等的人、再由这些平等的人缔结成主权在民的国,之后才能去考虑以自然权利为基础的国际法。” 最后,她一摊手,无奈道:“我说的是理论,不是解决现实问题的。” 一时间鸦雀无声,陈健看看四周,见那些沉默不语,这个问题牵扯到很多的事。 一人忍不住这种沉默,终于开口道:“陈先生,暂不提兰琪先生的那些理论,就说说最实际的。” “请讲。” “陈先生,在这里,你是国人议事会和王上的代表,一切涉及到的条约,最终都是要你来签字的,这是要上史书的。诚然,利益很重要,但是荣誉或是被认为的侮辱,也很重要。什么决定,除非是特别有辱国人的尊严与利益,我们都要听你的。这件事上,其实并不是那么严重,但做决定的只能是你。如果百年后,有人翻看史书,指着你的名字,骂你让国人受到了侮辱,这个问题你想过吗?”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陈先生,那些条约上、礼仪的制定遵守上,留下的终究是你的名字。一旦将来,大家如你们所说的这样,国与国之间名义上平等了。人们翻看史书,看到你陈先生让本国的使者跪在别国的君主面前,你又怎么办?况且,我们都知道,你们党派内是最崇尚平等的,为什么在这件事上你会如此退让?我们想不通。” “而且,一如兰琪先生所言,这种礼仪,到底是以国与国为基础?还是在行礼的那一刻,将自己降格为单独的人而不是代表国家?尊重本地的法律,你的话可以作为解释:的确,是我们自己来的,不是别人请我们来的,所以我们需要尊重本地的法律。但是,礼仪问题也可以这么解释吗?” 陈健怔了片刻,点头道:“我明白了。那这样吧,就算我个人做出的决定。随行的文书,记录一下。” 随行的文书走过来问道:“怎么记?” “刚才说的一切,都记下来。再加上一句,众人阻止,陈健以国人议事会和王上授予的权利,认为此举对国人及国人的集合即国家有利,因此决定尊重其余国家之礼仪。你写吧,记完之后我签上名字。” 笑了笑,等待随行文书笔录的时候,陈健悄然地哎了一声。 等到随行文书将这一切都记录下来之后,陈健那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摁上了自己的印章,扬了扬手中的纸道:“好了,这件事算是解决了。但也只是一时之策。我希望将来的世界,是我们的规矩、礼仪在主导,但现在做不到。那就这样吧,回去后希望国人努力,而不是再用这种无可奈何的办法。” 看了一圈,陈健指了指脑袋,又捏了捏拳头,点了点嘴巴。 “诸位,想要做到那样,拳头、嘴巴、脑袋,缺一不可。” 第四十五章 授人以渔 一个小小的泰国,本就用不到如此麻烦,但北边的那个亚洲秩序的主导者却不得不提前和舰队中的人商量好,以此作为基础。 现在跪,是为了将来不跪,早点抓住机会让那个庞大的帝国睁开眼睛看看外面的世界,早点有一个往里面掺沙子的机会。 封建王朝的统治者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是必须要搞掉的。外族是一回事,不是外族当皇帝,也一样要搞掉。外族人吃的是人肉喝的是人血,本族的皇庄宗室藩王也不是吃的草挤出的奶。 背上了这样一口保不准将来遗臭万年的大黑锅,陈健心中暗骂。 既是背下了这样的锅,派去阿瑜陀耶的使者倒是没有受到泰王的过分要求,泰国终究不大,没有这样做的底气。 一场宴会之后,厄迦陀沙律便在通译的帮助下和陈健派去的使者交流起来。 真真假假地试探之后,对于这个国家的存在与大小,厄迦陀沙律已经信了七成,于是问起来一些他最看重的问题。 “贵国远在万里之外,漂洋过海而来,实属不易。贸易通商之事,于两国都有利,这是可以允许的。如你们的文书上所言,句句真诚,真若如此,两国修好不成问题。只是这商馆与北大年的商馆,有什么不同?” 使者早有准备,回道:“尊敬的陛下,既然北大年是贵国的属邦,北大年的商馆自然是隶属于阿瑜陀耶的商馆。在不签订任何盟约的前提下,我们对这里发生的战争不会介入。” 话是这样说,但是条约这东西随时都能签。泰国的实力如今还很强,北大年那样的小邦,翻腾不起来什么浪花。倘若是其余国家,那又是另一种说法,能够把此时的泰国灭国,也就证明体量更大,获取利益也就更不容易。 泰王考虑之后,又问道:“贵国和葡萄牙的关系如何?” “并无关系。但我们国家是不会允许葡萄牙传教的。陛下有所不知,我们国家南方数千里之外,也有千里之国。那同属一君的西班牙与葡萄牙,以传教为名,竟使百万之众无心抵抗,百人灭国。” 这件事泰王还是第一次听说,忍不住问道:“百人灭国?” 他手下有白人的雇佣兵,怎么也不能相信一个人口百万的千里之国,会被百人灭国。 使者连忙道:“此事千真万确。并无太多抵抗。人人信奉天主,自然是众人一心。因此我国应该不会允许传教士进入,当然我们也不会进行传教之类的活动。” 厄迦陀沙律并没有深问,他既是泰国的“神王”,自然明白宗教这种东西的力量,却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由不得他不警惕。 但是毕竟这些话只是从一方嘴里说出来的,虽然不能全信,但是心里不信任与警惕的种子已经种下。 缅甸那里葡萄牙人闹的正凶,看上去不可一世,厄迦陀沙律本来觉得这些人不像荷兰人一样对葡萄牙人开战,有些美中不足。但是听到使者说禁止传教,又说出了这些警惕的话,想必两国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太好。 “如使者所言,贵国土地广阔,难道也需要贸易而船渡万里?” “贸易之事,与两国均有利,互通有无。我国人人言利,倒是没有人会如那些传教士一般,为了传教不远万里。但若为了金银稻米柚木象牙之类,莫说万里,十万里又算什么?” 厄迦陀沙律点头微笑,忽而问道:“使者以为,若是与葡萄牙人开战,贵国胜算几何?” 使者连忙道:“若在国土千里之内,顷刻可胜。万里之外,海战五五之数。陆战若有堡垒可守、有粮草可用,全然不惧。” 说完,使者又道:“陛下也已知我国在葡萄牙更东万里之外。若无战而胜之的信心,焉敢展开贸易?葡萄牙人野心勃勃,一旦眼红,这些利益没有军力为盾,又怎么能保证呢?我们敢来这里贸易,便足以证明我们不惧怕葡萄牙人。若是惧怕,恐怕我国此时已经打开国门允许传教士四处游动,葡萄牙人只需一句话语,我们便不敢涉足此地,毕竟他们重视香料。” 这样一说,虽然粗俗,可是可信度也高了许多。 使者趁机又道:“我来之前,特使曾托我与陛下一言。” “请讲。”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陛下何不雇佣我国之教官,编练军士?陛下若有兴趣,可观看我方军阵,火枪齐射,炮火轰鸣,便是岩石也成齑粉。五年成军,军权在陛下手中,日后便是再有他国威胁之事,提此一军便可叫他们不敢生出非分之望。” 这倒是一个新奇的想法,葡萄牙的军阵并不适合泰国,就算学也学不来,厄迦陀沙律不是没想过,但是做起来实在太难。 听到使者这样说,显然对于己方的军阵极为自信,心中便涌出一些念头。 使者又道:“除了军阵之事,我方也可派遣一些其余人。比如稻米、采矿、熔炼之法。一则增加收入,二则也对我们有利。如我们需要的锡、铅,陛下产的越多,我们贸易得利也就越多,这才是长久之利。况且,教官只有训练之责,并无指挥之权,陛下大可放心。” 泰王还没有见过新式的完全脱离了长矛火绳枪混编的军阵,心中还是不太确定,只是出于好奇。 在来这之前,陈健已经叮嘱过使者很多次,也把很多东西说的很透彻很明白。想要在这里站住脚,贸易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位置险要。对于共和国来说,就算暂时放弃印度和对欧洲的香料贸易,太平洋航线贸易中间夹着一个菲律宾,泰国就是最好的太平洋贸易的终点。 一旦出了什么事,内部关系剪不断理还乱,就可以用各种办法将其余人排除在外。 一些新的事物,就像是毒瘾一样,一旦沾上想要戒除就很难。 使者也清楚,这时候空口无凭,只要让泰王亲眼见到军阵的强大,才能让他松口并且快速展开交流。 这是个突破口,尤其是对一个四面皆敌、又有野心,同时又刚刚经历过数十年战争,见识过新事物的强大之后的国家而言。 泰国还是一个标准的农业国,外部贸易此时并不是伤筋动骨的重要。如果不想办法从别的地方渗透,将来一旦出了事,必然是一言不合就闭关锁国。 思索良久,泰王终于做出来决定,邀请陈健为代表的使团,以正式使节的身份,访问阿瑜陀耶。 这是陈健接到的第一份正式邀请,这个邀请的基础是泰国小、而且被荷兰和葡萄牙围住,见识过荷兰和葡萄牙人对他们而言可怕的军舰。 以及这两代泰王都是以武立国,压得服国内的贵族和僧侣,再晚一些恐怕国内的贵族就会有足够的力量反对。 很快,泰王的使者和陈健派出的使者乘船赶往北大年,将这个消息传递给陈健。 第四十六章 睁着眼 收到泰王的回复后,陈健长松了一口气,第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 此时的亚洲,对欧洲的了解并不是那样茫然无知。 此时的问题,根本不是开不开眼看世界的问题。 不说明朝已经有人知道地球是圆的,就是旁边的日本,也在万历四十一年,组织了一次半环球航行。 支仓常长虽然没有完成绕地球一圈的壮举,但也是横渡太平洋到了美洲,又从美洲去了西班牙和罗马,还从教皇那混了个罗马荣誉公民的名号。这东西没什么太神奇的,陈健派出的那批人没机会得到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不是天主教徒也完全不准备传播天主教,否则完全有机会混上几个。 需知第一个正式完成环球航行的船长此时才病死十年,日本人的这次横穿两大洋比起泰国人出使海牙,也只晚了五六年。可以说早早就睁开眼看世界了,甚至都没闭眼。 然而不管是美洲还是印尼这些群岛,对于一个农业的封建国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关键还是在于国是谁的这个问题。 皇帝是一家一姓的,不可能用主权在民的民族、族群之类的思想去套用此时的统治阶层。 这不是亚洲的问题,是统治阶级集体的问题。英国人对美洲的渴望,也不过是从学习西班牙人寻找黄金白银开始的,只是一大群被圈地闹得过不下去的刁民外加被迫害的教徒才往那边跑。 对一片新的、难以控制的移民地而言,又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平等、自由这些想法,很难接受那么严重的盘剥。 如果盘剥的太狠了,人家扛起锄头就自己去野地里开垦去了。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哥萨克从庄园老爷的农奴跑到草原上,于是变得自由散漫野性难训,经常搞事还差点弄出来一个民族;英国人法国人跑到北美,对英国法国来说毛利益都没得到,还把一些推翻旧阶层旧时代的自由思想大肆传播。 哪怕此时陈健一直很上心的大荒城也是如此。 人可以用船运过去,但是生产关系和旧有的生产资料所有权运不过去。 在国内可能只需要几十个铜子就有人干活,但是跑到大荒城还这么玩,用不了多久人就跑光了。 国内的土地已经占有的差不多了,可大荒城到处都是野地,土地作为一种生产资料是几乎无限的。而且不需要传说中的、听起来十分美好的、从雇农到地主的原始资本积累才能得到。 假如用国内的血腥盘剥的方式用在大荒城,用不了多久就会出现一群逃走的自由民。 要解决只有两种方式。 要么出台法律,逃走的人抓住一律处死,正常历史线就是这么玩的,什么同族同宗,一样的白皮契约奴逃走照样吊死。 要么打着变革的名号,尝试着建立稍微过得去的福利体系,让逃走的成本和留在农场工厂做工的利益相差不大。 这也就决定了这种事只能是有思想有主义的党派可以做,换了自由的资本很显然会选择第一种形式。离得太远统治成本太高,你能管到一百里人家就跑到一百五十里之外,敢去收税就揭竿而起弄死你,反正你支撑不了那么远的统治。 对国内来说,搞事、斗争、起义、镇压……以此换取旧统治阶层的默许:你们别在国内搞事了,都滚去大荒城吧。 穷人想去但是没钱没力量,有钱有力量的没有主义思想不会去干,有钱有力量会担心那里成为传播影响统治基础的瘟疫集散地反对去干。 所以想要逆天改命,不仅仅是要把后金搞掉,还必须把很多旧的东西搞掉,加入一些新的东西。 否则的话,甚至陈健觉得自己跑到辽东,自号天龙人,经营二十年入关,只要保证原有的统治阶层的利益不被侵害,照样会有人跪舔这生生弄出来的“天龙人”,衍圣公照样会上劝进表。 这不是跪舔与背叛,哪里都一个样,别看英国人在美洲咋咋呼呼,那也不是国内统治阶级支持的,而是活不下去被迫害的穷鬼自发跑过去的。这是人类统治阶层的劣根性,而不是一个民族单独的问题。 想涉足这里的事务,就必须有一个可靠的立足点。明朝是否允许朝贡还是个未知数,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允许朝贡上,要做万一不允许的准备。 在泰国立足要简单一些,只要不传播天主教,暂时不传播那些在封建统治者看来如同瘟疫祸水的思想,不触犯贵族和僧侣的利益,就不会有太大的反对浪潮。 在北大年的商馆留下了贸易公司的一些雇工,这里商路通达,各国的商馆都有。只要肯花钱,穆斯林、印度教、欧洲、中国和日本的货物都能买到,经过数次转手仍旧大大的有利可图。 暂时商馆还没有什么利润,回到国内的太平洋航线还未探索开通,几处重要的中转站要么在西班牙手中,要么还没发现。 从北大年再往西大约千里,就是传说中的曾母暗沙了,这里已经完全可以嗅到足够的中国的气息。 既然马六甲还在葡萄牙人手中,加上非洲天涯海角的航路太远,陈健的计划也就在舰队的内部高层取得了一致的认可。 以此作为太平洋航线的末端,以及收集到的信息也让舰队中的人知晓了日本是这片区域最大的产银国,明朝就在北边富庶安宁,所以这里的贸易重点也就是主要面对中日这两个国家就可以。 这里具体需要购买什么货物,只能等到阿瑜陀耶那边的事安顿下来,建立了商馆之后再进行商讨。 共和国本土与西班牙殖民地、欧洲和非洲海岸的大三角贸易,是一个单独的区域。 放弃了香料作为诱使英荷两国在这里狗咬狗的骨头,这里的商馆也就意味着和欧洲没有任何的联系。 贸易至少需要有两处交易点才有意义,所以此时的北大年商馆还没有意义,只能暂时售卖货物收集信息。 陈健只是告诉商馆留下的人,不要着急,也不要触犯这里的法律不要和当地人发生冲突。但是如果都是外来者,那就不用那么客气,枪也留下了几条,一旦有事不要怂。 出门在外,漂流个半个地球,这些人的野性也在死亡和风暴中磨砺了出来,一一答允。 临行之前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和这里的明朝商人多多接触。能跑到这里做生意的,基本身上都不干净,走私违法之事稀松平常,而且肯定能和明朝的一些官员和外出监税的宦官拉上关系。 留下了一个脑子灵活的,陈健告诉他:“尽可能和那些明朝的商人多接触,适当透漏一下想要贸易的愿望。要钱、要货,还是要别的,这都可以谈。贿赂的钱,不成问题,问题就是找准贿赂的人。要把咱们的意思透出去。等我回来做决定。” 那人记在心里,犹豫一阵终于问道:“陈先生,我也听说葡萄牙人在中国有可以贸易的地方,叫澳门。我们和荷兰不同,并没有对葡萄牙人开战,可不可以从他们那里打开突破口?” 陈健摇摇头,失笑道:“怎么可能?同属于一个君主的西班牙都没机会,更何况我们?” 那人想说的显然不是这个,见陈健否决,连忙道:“那我们和荷兰人一道,以武力攻破澳门呢?如今我们有千人精锐,又有战舰、炸药、大炮。荷兰人熟悉地形,若与他们联合,攻而破之,也不是不可能。” 这显然并不是一个人的想法,这样一说,几个军官和贸易公司的随船人员也纷纷附和。 陈健指了指脑袋道:“各位,用用脑袋。那里可是明国的地方,不是葡萄牙的。军舰开过去,士兵攻下来,打的可不只是葡萄牙人啊。一个这么大的帝国,有自己的骄傲,若是傲慢他们会记恨咱们,即便咱们打击的是葡萄牙人。再说,你们不会真的以为以后就要和荷兰人结盟了吧?” 几个人摇摇头:“那倒没有,只是觉得这也是个可行的办法。也是为了利益嘛。” “趁早别这样想,荷兰人不做生意,可能国破家亡。不说这个明帝国,就算是咱们,真要是闭了国门不与其余人贸易,难不成能饿死?既然饿不死,真要是有人带着枪炮到了家门,就算是原本想贸易,碍于情面也不可能了。” 想了一下,又道:“再说了,荷兰人在南边折腾香料,难不成还真要让他们把手伸到这边?记住一点,香料的事,随他们折腾;大家西班牙,贷款卖枪都可以。但如果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也别客气。什么是他们不能伸的地方?” 陈健伸手朝北一指,道:“咱们故土之南的群岛、西班牙的总督区,那是不准他们伸手的地方。从这里往北,也是不准他们伸手的地方。往南,咱们的实力暂时斗不过荷兰人。可往北,咱们他们也没资格说势均力敌这四个字。你们脑袋清醒点,就算盟友还有纷争呢,更何况只是口头上公司与公司之间的协定。” 说完,又想起来件事,回身道:“对了,有明国的商人和你们谈谈贿赂的事,问清楚,广东那边的就别费心思了,最好是福建的官员。广东那边肯定有葡萄牙人从中作梗。问的清楚点,那些官员或是宦官到底喜欢什么,行贿也要投其所好,再一个也问清楚胃口有多大。若是开口就是几千两,咱们却送的少了,那也不好。” 第四十七章 附骨之疽 一一交代清楚,尤其说明白了以后做事的基调和与荷兰人真正的关系,舰队便在泰王使者的带领下一路向北。 暹罗湾正值旱季雨季转换的时节,顺时针的湾内海流配合上西南风,一路畅快。 途中见到不少的船只,远远看到这支舰队的规模,也都纷纷避让。两艘葡萄牙人的小船远远缀了一阵,终于不敢靠近,各自散去。 湄南河河口,泰王派出的迎接的人已是翘首企盼。他们主要是来看看这支舰队是否强大,是否能够和葡萄牙人在这边的势力相匹敌。 陈健派出一条小船,告诉那边迎接的人,为了表示共和国对泰王的尊重,舰队将会鸣炮示意。 这也算是投其所好,虽然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但现在泰王需要的就是一支能够耀武扬威的新势力与葡萄牙人抗衡,若是不能耀武扬威反而没有了接触的必要。 一阵轰鸣后,陈健命人将船停靠在河口,与泰王的使者接触后,也为了表达善意没有将军舰开入到湄南河中,而是向他们解释了国与国之间的一些法则和所谓的尊重,将军舰开入别国的内河终究是一件不够尊重的行为。 泰王这边也知道陈健才是正主,接待的规格也定的很高,尤其是在鸣炮致意显示了足以和葡萄牙人抗衡的实力之后,更是如此。 接待之后,陈健便带人演练了一番新步兵的种种战术。 对于泰国人担心的葡萄牙人的堡垒,陈健也演练了一番工兵坑道接近加炸药爆破的技术,这个从数百年前开始玩火药就成为了既定战术,手段很是娴熟。 虽然不过数百人,在军鼓、军号、口令和齐射之下,也算是演练出了数千人的气势,尤其是几番齐射让泰王印象极为深刻。 再加上几件此时很唬人的奇技淫巧,也让泰王确认这是一个足以抗衡葡萄牙、无心传教、只想贸易而且与欧洲人全然不同的国家。 传不传教,只不过是明着弄出来的、很容易让人防备的东西。真正应该让人防备的,是那些润物细无声的事物,只不过既然是润物细无声,防备起来也就更难。 奉上的一些礼物,泰王也很喜欢。 陈健也是顺杆就爬,提出了一些贸易上的要求和一些其余的要求,希望由此展开谈判。 在阿瑜陀耶建立商馆自不必言,陈健还希望能够租用一小块沿海沿河口的土地,用来装卸货物。同时还希望谈好货物的关税,如果能够定下来,陈健希望不再另行征收,形成一个条约定下来。 其实这件事陈健也不是很上心。泰国的市场太小,加上自身自给自足的经济基础,并不能卖出去太多的东西。 泰王对于陈健希望租用沿海沿河口的土地之事,也不是很满意,他更希望陈健能够在靠近缅甸或是沙丹那林那一代建立堡垒。 与荷兰人不同,此时荷兰人盯着印尼的香料,又是股份制公司,一切以眼前利益为主,暂时没有动力牵扯进泰国很多。 虽然泰王一心想和荷兰人接触,但是荷兰人却并不怎么上心,虚以委蛇。这里既然不产香料,那自然是看不上的。 可陈健对此却极为在意,泰王隐约露出的一些希望陈健修建堡垒的地方,位置很重要。 葡萄牙人已经是日薄西山,不提早打下基础,等到葡萄牙人一旦完蛋,荷兰人就会抢先,从而失去了这边的主动权。 但是泰王并不清楚,在他眼中葡萄牙仍旧是个庞然大物,很是可怕也很值得警惕。 同样的,陈健想要涉足这里的事,就必须要一块落脚石。 大明完全没可能允许陈健弄出一片化外之地,日本的话位置太偏将来想要涉足这里手很难伸过来,往南的话荷兰人会跳脚,另一边是葡萄牙的马六甲,还有个亚齐正蓬勃发展而且还是个苏丹国。 除了泰国,还真的没有可以立足的地方,所以在陈健看来这里至关重要。 也同样,在这里的经营基本是赔钱的,但是不经营的话就没法快速赶上荷兰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在这边的势力。 虽然双方在贸易的问题上还没有达成什么共识,但是在与南洋贸易公司结盟这件事上却可以算得上是一拍即合。 这两件事都是可以继续商量的,泰王最关注的则是另外两点。 一是帮着编练新式的燧发枪新军,另外就是陈健提出的关于开矿的事。 “贵国的火枪军阵,的确非凡。不知道使者以为,需要多久能够编练出一支军队?每年又要花费几何?” 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回答。 火枪兵的优势,是训练的快,可以快速补充,当做消耗品。如果将火枪兵当成一支精锐,虽然可以一时称雄,但是真正要是进行长期而全面的战争,意义并不大。 然而这正是陈健所希望的,也是他能力所及范围之内的事。想要一支强大的陆军,要变革的不仅仅靠一支新军,而是需要全方位的变革,泰国没有这个基础,而且容易把泰王吓到。 陈健盘算了一下,说道:“若以千人来算,编练成军,三年或可。然而想要操控大炮、军官能够发号施令,这支新军才能战而胜之。这就不仅仅是那些士兵的问题了。” “若是陛下真的想要一支新军,可以聘用教官,训导士兵。枪支火炮,均可从商馆购买,价格并不比葡萄牙人的火绳枪昂贵太多,但终究构造复杂,还是略贵一些的。” “除了士兵之外,还需要三五十贵族子弟,学习三角、算数、几何之学。这个陛下可以聘用我国才俊,我们也可以开办学堂,教授这些捕鱼之术。” 千人的士兵不算多,但葡萄牙人或是荷兰人在这边的军事实力也就只能是这个水平,攻打马六甲也不过需要两千士兵就足够。 这一千人当做一次性物品的新军,若是编练成型,在与缅甸柬埔寨交战的时候,还是可以露一手的,这个绝无问题。 但是一次性军队就是一次性军队,训练的再好也只能是一次性军队。泰国没有能力生产火石枪,只能进口。而葡萄牙和荷兰的火绳枪体系,又和火石枪体系完全不是一个系统,这就可以保证只能和陈健背后的族群保持一定的联系。 一旦将来翻脸,也没有翻脸的资本,海军建不起来,把湄南河河口一堵,说什么都没用。千把人的新军纵然能有一战之力,打没了也就打没了。 再者,这千人的火枪、大炮、军装、肥皂、烟草之类的消耗品,也是一笔稳定的收入。 泰王此时既有雄心壮志,又对周边的敌人心有隐忧。燧发枪的震撼不仅仅在于齐射,更在于与之前的白人雇佣兵的体系全然不同,但看上去威力却更大。 陈健提出的方案是很有诱惑力的,泰王也知道这支新式的军队必须需要配备相应的年轻军官。 陈健又道:“编练新军,自有体系。使团中也有会计,我回去后便可制定出一个详细的表单。每年花费、采购数量、军官培训、军营搭建,均可列出,明明白白。陛下只需要挑选忠勇可信之人,核算花费的数目,三年之后,便可有一支不输于葡萄牙军队的新军。” 泰王心中已动,便道:“那就有劳使者了。除此之外,不知道使者所提的开矿之事,可是真心诚意?” 陈健连忙点头。 泰国有两样好东西,湄南河上游有储量十分丰富的光卤石矿产,这是钾肥的重要原料。钾肥没有人工合成这种说法,肯定都是从含有钾的矿产中提取的,这东西不是氮肥,空气中有氮气。 化肥工业的起点,是靠磷肥和钾肥撑起来的。先有了用简陋的办法以硫酸处理磷矿石产生磷肥,再有了钾肥,加上天然的智利硝石,构成了合成氨工业之前的化肥的三驾马车。 钾是活泼的碱金属,几乎没有不溶于水的化合物,这是一片很值得开采的矿产,哪怕是用在泰国本地,将来出了一些大的饥荒也可以快速从这里购买粮食。 除了钾肥之外,泰国还有数量想当丰富的锡矿。这东西此时用处不是很大,不过以这些锡矿为名还有很多的金矿和红宝石。 陈健提出的条件在泰王看来,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贸易公司会派出探矿队,帮助泰国寻找矿产,寻找到后有优先的开采权,开采年限可以商量。 按照占用矿场的土地,按照占用的土地数量每年缴纳一定的税费。 每年开采盈利会按照一定的比例缴纳费用,遵守当地的法度,雇佣本地的居民,支付铜银作为薪资。 至于开采什么,那是贸易公司决定的,没有价值的肯定不会开采,有价值的永远都是赚的。 只要给予一个自由活动、考察矿产的机会,就可以借助这个机会干很多的其余的事。这种危害不是一天两天能够看出来的,也不是此时的主流做法,因此并没有引起泰王足够的警惕。 相反,正值百废待兴的时候,陈健又展示了不少看起来极为神奇的东西,让泰王觉得这边的技术水平确实先进。 对于可能的野心,泰王并不担心。他觉得自己能够借助这些荷兰人、葡萄牙人与新出现的华夏人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暂时需要借助这些人的力量,将来不需要的时候自然可以再借助其余两方赶走这些人。 然而他并不知道,学校、教官、开矿、医院、使馆……这些东西,就像是附骨之疽,一旦能不能除掉是未知之数,就算想要除掉也得有壮士断腕的代价才行。武力胁迫,那最多就是一把割破手指的小刀,流血看得到,附骨之疽却看不到。 第四十八章 上中下三策(上) 焦头烂额地为了将附骨之疽安放在泰国而与各级官员谈判的过程中,一艘小船从北大年飘然而至,带着北大年商馆的书信,畅通无阻地来到了陈健的驻地。 检查了信件的印信后,送信的连同跟随而来的一名明朝商人来到了陈健的房间。 那名来自大明的商人三十多岁,常年在外且是凶险无比的大海之上,脸上难免有些骄纵之色。 信上说,这名商人有计策可以通商,而且有门路帮着沟通,商人又说时不我待神色焦急,所以便派了小船送到阿瑜陀耶,与陈健面谈。 这商人侧坐在椅子上,陈健叫人送来茶水,却没有开口直接询问通商之类的事,而是笑眯眯地问道:“老兄尊姓何讳?家居何处?” 商人也急忙半起身,叙了姓名乡贯,陈健又说了些海上风险见闻之类,气氛也就逐渐熟络起来,只是仍旧不按陈健所言称其陈兄,只叫总督。 又说了一阵,便转到了正题上,商人笑道:“总督阁下若想通商,我却有几个办法。” “但说无妨。只要用得上,当初所许诺的财物谢礼必不可少。” 商人连忙称谢,说道:“阁下若想通商,有上中下三策可取。我便说出,阁下任取其一。” 陈健哈哈笑道:“既是上中下三策,必是取上策,难不成还会取下策?昔日田忌赛马,马虽分上中下三驷,可以上对中、以中对下、以下对上,然而论起来终究只是一策。” 憋了这么多年,总算能说个熟悉的典故,明知道用在这里并不恰当,可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这算是一种极为特殊的感情,也知道这样说有附庸风雅的嫌疑,可还是忍不住。 就像是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就算口音变得古怪也总想要说一句不是味道的乡语。 这是一种乡愁。 那商人只是笑了笑,并不惊讶。 一则陈健的装束打扮与红夷不同却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二则长相又是熟悉分不出区别,这样一说竟然丝毫不显突兀。若是红夷人说出这番话,那就又不相同。 “总督阁下,先说上策。阁下在北大年商馆散步消息,多打听福建事务,想必阁下心里也有计较。若要通商,非漳州不可。只是香山澳之事在前,想来巡抚必不肯答允。” 陈健担心的也是这个,那商人又道:“然而不肯答允,却未必不能答允。漳州之南,有岛屿名为澎湖,距离海岸甚远。福建水师每年只有春秋两季前去巡视,此时已是四月,若是阁下提早准备,等到七月末水师离去,带军舰士兵抢占澎湖,修筑堡垒……我也见识过总督麾下的军舰士兵,福建水师必不能敌。等到秋汛开始,福建水师巡视澎湖,便趁此机会提出通商之事。想来必然不会同意,只要不同意,便开炮轰击,吓唬一番。” 陈健皱眉道:“我想要通商,又不是去打仗的。” 那商人笑道:“这叫以进为退。” “失去澎湖,那是守臣之大罪。到时候阁下只需要牢牢占据澎湖,他们便无计可施。若不进,则不能退。介时,总督便可提出条件,让出澎湖,退向大员。如此一来,守臣便无失土之责,再施以重金贿赂,必欣然同意。占澎湖不过是醉翁之意,正如商人买卖尚且需要要价还钱,此事亦然。” “想要退,先进一步。进完再退,终究还是进了。不进即退,那就是真的退了。” “阁下也可以沿海一带劫掠商船,攻打水师,扰乱沿岸。如果一来,或可招安为将。但目的都是一样。” 陈健不置可否,又问道:“中策呢?” “我有一远亲,久居吕宋。数年前杀戮之中逃过一劫。去年吕宋总督已交还了一部分抢掠的财物,巡抚也已同意此事不再追究。然而别人不知道,我们却知道,那占据澳门与马尼拉两国本为一君之国。” “所谓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这正是一个理由。总督阁下可发兵炮击澳门,一鼓而下。到时候就说受遇害之亲人委托,又对此时义愤填膺,出于公义公愤。” “当然,也可以说其中有遇害者就是贵国之人。反正长相趋同,他们也分不出来。血亲复仇,天经地义,至于打错了没有打吕宋而是打的澳门,您也大可以说您分不清两国同君与两国各行其政之别。” “到时澳门已克,占据此地,多行贿赂,或可仿澳门旧事,成为通商之港。只是这样一来,只恐朝廷担忧民心不稳。再者,吕宋总督已经交还了部分财物,此事已经了结,再起波澜于理不合,虽然有血亲复仇之理,也恐怕朝廷担心其余人效仿。所以,此为中策。” 不等陈健询问,商人又道:“若说下策,则是遣使通书,以求朝贡。此事最难,故为下策。” 陈健敲了敲椅子的扶手,沉默半晌笑道:“就拿你自己海商的身份来看,你更喜欢哪一种?不必考虑我们的得失,只以海商的身份来看。” 那商人犹豫一阵,见陈健始终盯着他,终于道:“那当然是上策。中下两策,坐商得益,与我们海商何干?” “本来一匹丝,跨海到吕宋、满喇加、日本,获利极多。如果总督能够直接在港口收购贸易,我们海商只怕会赚不到多少。总督船多炮利,不用担心倭寇海贼袭扰,这又是我们不能比的。若是开海通商,总督可以直接在漳州购买货物,那么总督吃肉,我们就只能跟着喝点汤水。” “如果远在大员,则又不同。若大员贵,俺们海商则去大员;若吕宋贵,俺们则去吕宋;若满喇加贵,则去满喇加。你们彼此争竞,俺们海商得益。” 陈健点头道:“这么想是对的。个人利益不同,这问题如何解决也就不同。这样吧,先走下策,若下策不通,再说别的办法。想必你也精通附近的水文地理,也知晓各邦语言,在岸上也有些关系……不论上上中下三策,都要你多多出力,当初说好的金银自然不少,也请你多多费心。” 叫人提来了当初允诺的一点定金,双手交到商人手中,让商人暂且留下,每月支付一定的费用。允诺他事成之后可以保护这艘船作为公司船只的一部分。 商人对此极为高兴,连声称谢。陈健手下的舰队他看在眼中,在外贸易,最怕的就是被人劫掠。可惜朝廷的水师只在近海,也不能施以报复,在外海航行多有风险。 陈健的这个许诺,简直是意外之喜,比起陈健所答应的那些金银更为重要。 商人又道:“若是想行驶上策,今年的机会已经不多,现在就要准备。从这里出发到澎湖需要时间,如果赶上春秋汛兵,又有麻烦。只有六月末至九月,汛兵已撤,正是最好的时机。” “若是错过呢?” “错过的话,便需要再等半年,等到冬汛撤离。半年时间,伐木筑墙,有堡垒可依仗,千人可当三千。倘若没有,坚守不住。” 陈健只说自己再考虑考虑,又叫商人说了说附近的形势见闻,以及听到的一些不知真假的消息,说给了舰队中的其余人听。 半月之后,与泰国的谈判已有进展,有葡萄牙人对泰王提出了警告,泰王将这份警告转交到了陈健手中,以此展示诚意。 警告的内容无非也就是让泰王不要接纳共和国的众人,很明显有些武力胁迫的意味。 陈健倒也不怕,葡萄牙人在这边这点实力,对付一个荷兰已经是筋疲力尽,加上自己这么一搅和,也就能耍耍嘴皮子。 借着这个由头,原本的一些谈判进展迅速。 舰队中人兴奋的时候,陈健将舰队中的一些高层人员和各方代表叫到了一起,讨论了一下今后这边贸易的发展方向。 经过这些天的打听和系统的分析、总结,用归纳法和演绎法将一些零散的消息归纳成很多有用的信息。 南洋贸易公司的一个代表便指出了想要在这里贸易获利的可能方向,在内部的讨论中说出了自己的观点,只不过这个观点并不是陈健所喜欢的。 “诸位,我是这么想的。现在,很明显,这里的贸易与咱们与欧洲非洲以及西班牙的总督区的贸易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区域。就像是荷兰的印度公司一样,咱们的贸易重心不是印度。鉴于陈先生以南洋贸易公司和荷兰人签订的一些协议,也为了咱们今后可以做一些事更方便,咱们这个公司完全可以叫西亚洲公司,或者叫中日公司。” 听到这样的说法,陈健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出于礼貌也没说什么。 正如之前和那个商人说的一样,角度不同,利益也就不同,对待一些事物的看法也就完全不同。 那人见众人没有反对,接着说道:“这里的贸易,是自成体系的。就现在收集到的信息和陈先生的一些分析,问题已经很清楚了。如果仅仅是贸易,咱们可以将咱们的手工业品由太平洋航线运到这里,只要咱们站稳脚跟,就能挤掉和咱们有竞争的其余商品。” “想要获利,前期不要涉足香料贸易。以这里为落脚点,做中国和日本之间的中转商。等到站稳脚跟之后,咱们就可以垄断这里的贸易,不论是手工业品、粮食还是暂时咱们不涉足的香料——对咱们来说,不需要垄断,只需要不准别人垄断,大量的香料就会供过于求,他们无利可图,就只能选择退走。而咱们从一开始的立足点就不是香料,所以咱们可以游刃有余。” 这人抬头看了一眼众人,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道:“只是,获得收入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为什么咱们非要把目光盯在转运贸易上呢?用别的方法,是不是可以投入更少的钱,赚到更多?” “除了贸易,还有一种盘剥本地人的手段。据我分析,这是一种比正常贸易获利更高的投入。一千名士兵,可以获得数万银币成本的货物转运的利润。” 话语一出,在座的众人都颇为吃惊,不知道这个人想要说什么。 这是个在舰队中已经小有名气的人,在天涯海角的时候以贸易公司随船代表的身份,否决了陈健在天涯海角以公司名义移民垦殖的计划,同时提出了奴隶贸易的想法。 从成本、空船装货、最大限度利用任何一次航行、风向、洋流等等种种理性的角度去考虑,这个人当初的意见都是中肯的,如果纯以利润来看。 这是个人才,但是陈健最不喜欢也最害怕的人才,这种人学会了某些陈健一直推广的工具,但却没有将这些工具用在陈健希望的地方。 就像是屠龙术可以屠龙,但学好了一样可以保护自己不被屠,只看怎么用。利益分析、归纳总结、逻辑演绎、调查分析这些东西也是一样,用的偏了,最高级的殖民头目就会脱颖而出。 第四十九章 上中下三策(中) 从本身获利的角度来看,这个人之前的想法是值得称赞的,陈健知道这个人回去之后很快就会在南洋贸易公司之中崭露头角,只是这种崭露头角有些可怕。 年轻人冲着四周的人行礼后,说道:“我在闽城当会计的时候,读过一本进步同盟的小册子,里面是因为当年兰花事件之后的一些反思和想法。主要说的就是财富的构成、来源以及利润、货币、金银等等。这本书给了我很深的印象。” “之后,咱们前往欧洲之前,咱们又跟随陈先生去了一趟大荒城,他们那里的货币形式,也可以说印证了那本书中的一些猜测。” “既然这样,既然各个股东的第一需求是获得利益,也既然盈利是股份公司的根本,我就不得不以此为基础说一些咱们可以获利的手段。” “比如……南部的一些小岛,上面有人,但是很落后。从那本小册子上,我们可以知道,劳动是财富增值的基础也是来源,而从作坊主或是经营农场的人的角度看,利润等于收获货物后卖掉的钱,减去地租,减去雇工费用,再减去投入种子。” “这在闽城,在都城,在故土都是有效的。为什么,因为土地已经有了主人,地租给予的是土地的拥有者。” “在南部的一些小岛上,这个公式仍然有效,但最重要的问题改变了。” “即:土地是谁的?地租交给谁?” “经营的利润,是虽市场变动的。而地租,则不需要担心市场的变化。” “如果,我们能够靠枪炮得到土地,那么这个地租就归我们所有。从盈利的角度来看,至少在短时间内,贸易的利润,不如获取地租,这是毋庸置疑的。” “其次,在一些岛屿上,就像是泰国一样,这种土地制度的土地拥有者,依靠地租生活。而最底层的农人,除了要缴纳给土地拥有者的地租之外,还要缴纳国家的税费。如果我们打破这种分封建制的土地模式,转而直接收取地租,减少了中间环节,再加上我们可以收取人头税,这其中的利润又有多少?成本才是多少?” “成本问题,可以这样考虑。只要我们安插一些本地人,允许他们不缴纳人头税和各种费用,他们就会帮助我们收税,帮助我们维持稳定。这花不了多少钱的,而且获利极多。” 陈健皱眉轻咳了一声,心说这就是用自己的东西打自己的脸。理论这东西始终就是个工具,关键是看谁来用,怎么用。那小册子不是他写的,但是造成的影响和他脱不开关系,如今却用这手段明明白白地指导殖民体系,简直醉人。 那人看了一眼陈健,笑道:“陈先生是好人,所以心肠软。只是股份制公司,不是以好心来计算的,唯有利益才是目的。对了,还要感谢陈先生让我们看了看大荒城的纸币,也让我想到许多。” 他笑着往南一指道:“南边那些地方盛产香料,但是除了香料之外他们什么都没有。既然陈先生在大荒城,靠着农具、粮食、盐、工具和土地所有权,能够推行纸币,由此可以说纸币这东西就是一种媒介。未必非要用白银黄金。” “这问题就很简单了。假使我们想要控制南方的香料,利润最大的办法是什么?很简单!卡死粮食和布匹,推行纸币。只要我们能够控制岛屿,那么这个岛屿的一切就被封闭起来,纸币作为媒介,可以购买粮食和布匹以及生活所必须的一切。而他们也只能用香料来换纸币。” “如果我们可以控制住大米和棉布,甚至我们都不需要白银作为交易物。这样一来,公司又能节省巨额的流动开支。同样,以这两点为基础,再加上盐、烟草、糖、金属等等,整个小岛的一切交易都以用上纸币,而纸币控制在我们手中,实际上就是:纸币收购香料,我们赚了一次。他们又纸币再购买大米和棉布,我们又赚了一次。” “而对那些人来说,他们连反抗我们的勇气都没有。假如反抗,他们手中的纸币就是废纸,什么都得不到,因为他们没有白银,和别人贸易被人并不认同这些纸币。除了和咱们交易,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想了想,又道:“那本小册子上说,劳动是财富的来源。那么我们要攫取的,就是那些小岛上的人的劳动。只要他们能够劳动,我们就能获利。香料采摘,源源不断,这就是劳动带来的财富。财富不是来源于金银,那只是媒介。” “这是将来对南部将来香料贸易的计划。而对一些已经拥有人口和耕地的国家来说,最赚钱的就是用枪炮干掉他们的君主,换咱们来收地租。诸位,可以想一想,这既不影响咱们贸易得利,又可以投入一笔钱后每年都获得地租税费人头税的收入。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赚钱的吗?” “而且,我算了算投入,其实真的不多。比如一片领地,我们把税包给某个本地人。本地人对我们负责,缴纳包税。而对他所承包的地方,他仍然可以获利。当然,我们可以出台一个规矩,规定本地收税的标准。如果底层反抗,我们就杀几个包税的。让底层的愤怒,集中在那些包税人身上,而不是我们身上。挑拨他们族群的内斗,分化他们的族群,根本不需要什么宗教,就可以控制住。” “如今,地租是比正常的利润更赚钱的。而且,不影响贸易的利润,甚至可以控制更低的关税。” “所以,以地租作为利润来看,咱们的目标不应该放在这里,而是把精力放在印度。那里富庶,据说土地足够,人口也多,邦国林立。咱们控制住那里,可以获得的收入绝不是这里能比的。如今贸易的利润,不可能超越地租。工厂的利润,也不可能超越地租。至少咱们不会。” 陈健暗骂了一句,却不得不承认这人说的没错,除非是香料贸易这种奇葩的东西,能有百分之四百的利润,否则此时的生产力水平和市场大小,这个年轻人说的一点没错,地租还是公司利益的第一选择。 可见,看书多了民智初开学会利益分析也不好,就不能干很多陈健想干的事了,连讲道理都要讲不过了。 年轻人看了一眼陈健,低头道:“陈先生,我很尊重你,但我必须提醒您,您的理想或是党派,那是您的事和你们党派的事,请不要牵扯到股份公司中来。你作为股东,唯一的目标就是为股东盈利。请您考虑清楚这一点。南洋贸易公司,不是你们墨党的党产!” “我从不怀疑您的头脑,但显然您做决定的时候,股东的利益是在第二位,甚至更往后。当然,在天涯海角之东,您所做的一切我都认同,包括天涯海角,你也是在为将来考虑,我事后考虑过,是我想的不周到。但是,这里的问题,你必须给我们股东一个交代,你到底要怎么办?” 兰琪哼了一声,想要反驳什么,被陈健按住。 他捏了捏脑袋,起身问道:“事不诛心,你在质疑什么?” “对不起,我只是想提醒您一下。” “好啊,提醒我,我会接受。那么暂不考虑印度地租的事,你对这边的贸易有什么想法?” “长远的打算我已经说了,至少此时地租和人头税是收益更大的。而短期的……我建议采取那个明国商人的上策,占据大员。” “然后呢?” “然后?如今明国商人可以获利的地方,无非是马尼拉、北大年、马六甲和亚齐、日本这些地方。如果我们控制了大员,利用我们的海军就可以控制本地的商船。不允许他们前往马尼拉、日本进行交易,只允许在我们控制的地方交易。这样以来,我们就能垄断这里的贸易。而且,我们可以分发旗帜,每一艘船都必须悬挂我们的旗帜,否则我们可以击沉或是捕获。” 年轻人笑了笑,说道:“诸位,不要忽视一个问题,明国商人也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如果没有我们,他们可以自行前往日本,我们凭什么获利呢?大家现在只是担心荷兰人、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却忽视了明国商人才是最大的竞争对手。” “就算是我们控制了北大年,我们站稳脚跟之后,要做的就是禁止其余国家的船队来这里贸易,包括明国的商人。而他们就只能经我们的手再次贸易,我们就能赚到更多的钱。否则的话,我们要面临竞争,还有竞价的危险。”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这些话听起来的确很有道理,陈健等众人发酵了一会,问道:“说完了?” “是的。” “我觉得,你想的挺好,但是你显然忘记考虑一个成本的问题。我们那么做,会得罪明国商人、葡萄牙人、荷兰人、西班牙人。你不要看着现在荷兰人无心北顾,甚至还在和葡西竞争。但是,一旦我们这么做了,等荷兰人控制住了香料群岛,他们会联手对付我们。再加上明国的商人,你们觉得一群冒着走私风险穿行大海之上的人,真的如你们想的那样弱小吗?” 看了那人一眼,陈健笑道:“我给你们算一算,想要保持这样的优势,我们需要至少三十艘大战舰、八十艘武装商船、三千到四千的水手和炮手,三千士兵、六十门野战炮,一百五十名管理人员。这成本是多少?多少年能收回来?因为我们那么做,要面对四国的合围。就算明国对于海贸不重视,但是诸位,我们可以组建贸易公司,那些明国的海商难道不能组建海盗?” 他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用一种故作的老气横秋的语气道:“年轻人血是热的,激情万丈,但你得考虑现实。” 兰琪听到这样的话,在那偷偷地抿着嘴偷笑,心说你也才几岁啊? 然而终究陈健还是有资格说这样的话,那年轻人低头不语,陈健叹了口气道:“胃口别那么大。再者,我们控制了明国海商,货卖给谁去?一个那么大的国家,你们考虑过他的生产能力吗?你考虑过每年生产出来的东西,需要多么大的市场能卖出去吗?供过于求的时候,我们卖给谁去?照你这么搞,就算我们站住脚了,我们控制住了,我们唯一能售卖的市场只剩下一个日本。他一年能吃下这么多东西吗?你们算过一年在海上走私的货物有多少吗?” 陈健摇摇头,又摆了摆手指道:“你们还算错了一件事,回报率。南洋贸易公司的股东,会选择对欧、非以及西班牙总督区的贸易。损毁率低、回报高,还有航海保险,请问在这种情况下谁愿意把钱投入到这里?要弄清楚,我们对香料没有太大的需求。就算是贸易公司股本溢出,不再发行股票,资本会流向哪?” “不会是这里,这里只是最后的选择。资本会流向手工工厂、作坊、缫丝、棉布这些工厂,甚至流向热带群岛的甘蔗、烟草。也不会流向这里。我不是说一点不会流入,而是相对于别处的回报率,这里的资本募集不到你们所计划的控制贸易的能力。” “这里需要长期经营,需要长期稳定的资金,至少十年才能分红提现的资金。所以,想的是美好的,但现实不允许。的确,南洋公司不是我们的党产,也不是我的私产,但仅仅作为股东,我也必须说明,我们必须采取另一种策略。” 假装有苍蝇飞舞,悄悄擦了一把冷汗,偷偷看了一眼众人,心说自己的“卖国行径”得用一种为族群谋利的理由解释出来,实在有些麻烦。 第五十章 上中下三策(下) “诸位,回去之后,这里的问题只要想要涉足,不管是国家还是贸易公司,都需要委派总督管辖的。这总督是谁?现在不好说,但肯定是从大家中选出一个来,因为至少你们亲眼看到了这边的一切,对这边也有所了解。” 略带诱惑地让一些心思活泛的人高兴起来,陈健又问道:“那诸位来看,假使以贸易公司的形式,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 他以为众人的回答是细水长流、长治久安之类,却不想众人的意见出奇的一致而且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陈先生,其实最重要的问题,还是雇员和内部的管理。这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比如公司花了大价钱、雇佣护卫队、建造军舰,控制住了贸易路线。而雇员或是公司内部的成员,却借机兜售自己私自携带的货物……公司想要盈利,就必须保证价高,而个人携带的货物肯定会以比公司更低的价格出售。” “不管将来是怎么样的贸易形式,内部管理一定要严格。否则的话,个人得益,而股东的集体理由受损。这是必须要有严格规范的。至于其余的如何贸易、如何开展等等,反而是可以放在后面讨论的。” “祸事永远在内,而不在外。假如这方面松了口子,用不了多久公司就会欠债甚至经营不下去的。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倘若我是船员,我当然想着除了自己的薪水之外,还要携带一些货物赚钱。而个人赚钱了,公司必然亏损,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倒是个共识,好几个人都说起这个问题,也就证明他们真的注意到了这种可能。 陈健呵呵笑了几声,点头道:“是,这还真是个问题。不过这也是个机遇,你们谁能想出来这样的办法,至少在公司内是可以一步登天的。但我想说的还不是这个。” 众人看着陈健,陈健心里也有些虚。 不得不说,此时的大明对于舰队中的这些人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 大明不产金银,共和国又不对大明的各种货物充满了追捧样的需求,与荷兰葡萄牙等国不同的是,共和国国内市场足够,国内手工业种类也算齐全,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是日本都比大明更有吸引力。 他们想要的是贵金属白银黄金,特殊的自给自足的经济下,即便正常历史线到了鸦片战争的年代,靠非毒品的贸易仍旧打不开市场。 这片土地对资本而言,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商业资本不愿意涉足,利润不高。 等到资本愿意涉足的时候,必然是国内资本过剩,需要资本输出而非商品输出的时候,可等到那时候什么都晚了,垄断帝国主义都快要出现了。 站在如今这个族群的角度去考虑,那个狂热的、活学活用的有殖民头目潜力的年轻人说的一点没错。 想要在这里获利,只能垄断沿海的贸易,控制商船,强迫交易,否则的话都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等到明朝的商人意识到危机的时候,他们就会迸发出强大的力量,想要把贸易主导权抓在自己手中。 不能操控这里的贸易形成武力垄断海运的效果,就没有太多的利润可言。资本主导之下,每一个毛孔都是肮脏的,这个族群才不会管屠杀与野蛮征服文明之类,相反如果他们有机会的话不会放弃一个让中华四分五裂的机会。 陈健在此时此刻,是一个天然的“叛国者”,很多东西很难说服这里的人,因为人都不傻,脑袋里很清楚怎么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但好在,利润决定的思维方式还是给陈健了一个可乘之机。 陈健点了点桌面,说道:“在欧洲,你们也注意到了,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已经打不下去了。在咱们出发之前,南部的女爵和夫君已经做出了和谈的姿态,所以荷兰和西班牙之间可能会出现和平。” “在这里,荷兰人的重心是香料贸易,暂时只要我们不把手伸过去,他们此时也没有心思管我们。但是,要注意到,一旦荷兰和西班牙达成了和平,他们就会有足够的力量开始涉足到这里。” “我们要想在这里立足,也要考虑这里的形势。我们所面对的,是这里的一些国家的王公贵族、荷兰的公司、英国的公司、葡萄牙和西班牙的总督,以及明国的商人。” 说到这,陈健看了一眼之前对他提出很多不满的那个年轻人,指了一下他道:“你刚才说的没错,劳动是财富之本。那么没有人怎么劳动?我们想要获得利益,除了转运贸易之外,当然也可以从地租、剥夺劳动成果等方面入手。” “具体怎么办?要我说,其实也简单。对一些小国,在这里站稳脚跟之后,搞掉他们的王公,解放农奴,让农奴变为农民,把地租直接交到我们手中。只要我们收的比那些王公和原本的土地所有者少,并且将我们信奉的一些理念传播下去、建造学堂,反抗就会少一些。” “而一些荒芜的地方,土地存在,但是人口不够,这种地方又该怎么办?要我说,这也好办。只要记住一点,劳动创造财富,而没有人就没有劳动。所以,我们可以吸引移民。” “从哪吸引?国内的人可以去大荒城,可以去天涯海角,也可以去南部的热带岛屿,所以他们不会喜欢来这里。” “明国的人口足够,据说他们有四千万纳税的人口,这还不包括女人和孩子。这么多的人口,只要有地震、灾祸……恐怕单单是附近几个郡的人就足够开垦这些荒芜的土地。” “我们要在这里站住脚,需要人口、劳动力、钱、士兵……这些,明国的人都可以做到。一则我们之间的文化极为相似,长相趋同;二则,但凡一个庞大而稳定的王国,他们的底层一定是勤劳而又善于忍受的。这是最好的劳动人口。” “荷兰人和西班牙人的手段是粗糙的,他们人为地分出了不同,也就必然造就了大规模反抗的萌芽。赚钱的方法有很多,但这种人为分出了不同之后的压迫是最笨的一种。成本太高。” “这里的岛屿,适合种植甘蔗、香料,稻米,还有诸多的适合造船的柚木、金银铜锡矿……我知道,你们想说你们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帮助别人,是为了赚钱的。” “但是,赚钱,一定要用荷兰人西班牙人那样的手段吗?而且,南洋贸易公司的确不是我的私产也不是我们的党产,但是南洋贸易公司内还有一群的作坊主和工厂主。” “所以……就算是在这里种植甘蔗、稻米,那总得需要棉布、钢铁、武器、犁铧等等。只要保证这里发展不出来自己的成规模的手工业,我们仍旧是赚钱的,而且赚的更多,成本更低。” “地租是一份收入,他们发展不起来手工业所需要的商品的利润又是一份收入,与他们之间合作稳定下来,挑唆他们和岛屿土著、与荷兰人西班牙人的矛盾,我们因为长相、风俗和文字等相似的问题站在他们一边,我们才能长久地在这里获得利益,并且长久地稳定下来。” “只要我们不盘剥的太狠,只要我们做的不那么露骨,只要我们允许他们学习科学、数学,从而让他么有机会成为管理层甚至官员,反抗几乎不会存在。时间一久,彼此通婚,难道还能分出彼此吗?” “记住一点,单一经济,不要自给自足。那么他们就只能选择和我们联系紧密,而且我们始终能够得到利益。将来南边那些岛屿上都是与我们极为相似的明国人、文化趋同、思考方式类似……但是经济单一,只有蔗糖、稻米、柚木、香料……不还是需要大量的贸易吗?” “这种方式,难道不比荷兰人那种竭泽而渔的手段要强得多?至少,对我们作坊主和工厂主来说,我们更喜欢这样,我们生产出东西要有人买才行。你指责我想法古怪,但你考虑过贸易公司内我们这些工厂主的利益了吗?” 那个人低头不语,许久蹑声道:“对不起,陈先生,你这么想也是对的。毕竟贸易有利益,但贸易必须要把东西卖出去才行。如果盘剥的太狠了,东西卖不出去,长久来看是坏事。只是……我总觉得您从越过天涯海角之后,就有些不对劲。” 陈健笑了一声,没有接这个话茬,继续说道:“我说这些,是因为将来你们可能要成为这里的总督,因为你们是最有希望的一批人。所以,这个基调必须要定下。你们要知道,我在国内是干什么的,南安和闽郡的那些事,在这里一样会复制。你们站的太高,永远不知道反抗的可怕。贸易贸易,有货才能易。” “既然你们中的一些人已经意识到,劳动是财富的来源,那么殖民与获得利益的想法也需要跟着变一变了。劳动才有财富才有货物,而我们要做的是让人继续劳动获得他们劳动的所得。” “做的越隐秘,反抗也就越轻。我拿着枪炮抢劫,傻子都知道反抗。可我操控物价、不让这里的手工业发展起来、让他们生产单一的产品而且越多越好,我却悄悄操控那些手工业品的物价,甚至必要的时候救助灾荒、免除人头税、减免土地税……很多人就不会觉察到。” “理论上,西班牙人在波托西开采的一斤白银,算上雇工花费、算上海运风险……将这一斤白银运到荷兰,那么这一斤白银在荷兰的高级呢绒作坊所能购买的呢绒,也就意味着这些呢绒所蕴含的劳动和成本风险,是等同于那一斤白银运过来之后的,是等价的。这个高级呢绒包括养羊、剪毛、梳洗、去脂、粗纺、粗呢直到最后的加工。” “那问题就简单了。在这里种植蔗糖、开采矿产,只需要我们的货物所能换到的在这里的更多的劳动,那我们就赚到了。很显然,这很容易,而且不容易被察觉,反抗也会少一些。” “所以,今后你们不管谁当了这里的总督,一定要弄清楚这一点。当然,我们党派也会‘帮助’你们管理这里的。” 陈健笑眯眯地盯着那个那个之前驳斥自己的年轻人,心说我是董事会成员是有发言权的,肯定会给你安排个好差事的。给你扔到欧洲或是非洲贸易区去当总督吧,这里你就别来了,你太危险。 第五十一章 华人 很多东西需要从一开始就定下基调打下基础,否则将来尾大不掉的时候处理起来极为麻烦。 大海对于大明或是将来被农民起义取代的那个国家而言,真的并不重要,它的重心必然在北边和内部。 将来的葛尔丹,即将靠着河网抵达北方的毛熊,都确定了这个浴火重生的国度只能将重心放在北边。 内部的事,陈健想的很清楚,批量培训造反专家。干部问题,是一切问题的关键。花二十年培养几千名干部和三千名专职的基层军官扔过去,并不问题。 没有干部,就要面对当年李自成一样的情况。二十年培养,十年造反,这三千人能如种子一般在十年内孵化出三万基层干部和自己体系内的文化人,基层军官拉队伍,自己再卖点枪炮,搞掉满清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样,哪怕腐化掉,哪怕新的生产关系还未建立,也仍旧可以保持军事上的不落后。 移民东北西北分散人口压力,在国际体系成型之前涉足到国际之中,做到实际控制,同时必须加入到世界体系之中。 困难重重,混到一战之前混成一个末等列强,至少会比沙俄的体量要大。彼得不过是自己跑去荷兰造船厂学了几年看看世界,而这边则是数千人目睹了各种剧变、开阔眼界、仔细研读矛盾论与实践论以及普及阶级分析之后回去的。 至于之后是上层维新还是底层革命,那就等填完一战的壕沟再说吧。 而在南部,就需要一个打破了宗族限制的海商集团。 在明朝基础上的国家,重心必然是北方,无心向南,北方的压力太大。这不是眼界与心态的问题,就算是郑氏海贼出身得了天下也是一样会盯着北边,不盯着北边和内部反而是脑子有问题。 这个海商利益集团可能不会与北方重生的国家一条心,但肯定会把眼光放到这些岛屿上。 但想要有竞争力,这个海商利益集团必须要搞掉宗族。 宗族不打破,各种屠杀和几个小的国家最终覆灭就是未来,彼此内斗不休,只会给别人可乘之机。 海商是一个很可怕的群体,正如那个年轻人所说的那样,共和国的族群是为了赚钱来的,而不是跑来解放全人类而叛国的,在这边如果处理不好明朝海商与这边的贸易公司之间的问题,就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对立。 明朝海军不行的时候,海商们会为了主导贸易组织海盗的,甚至求庇护与海盗之下,以保证自己的利益不被垄断贸易的计划所侵害。 最好的模式是拉拢这里的海商入伙,组建贸易公司,形成一个特殊的、以群岛、印尼、菲律宾为目标的利益集团,内部合理分红。 这不是没有机会的,只要陈健能够说服共和国国内的那些董事,让他们认识到荷英西葡等国在亚洲扩张的风险,就有可能让他们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在这里团结明朝的商人,以政治目的而非利益为第一目标,借他们的手大家荷英西葡。 对非欧和西班牙殖民地的贸易、总督、人士任免的权利,陈健可以放弃作为一个退步,但是亚洲这一带的主导权一定要捏在自己手中。最赚钱的地方扔出去,以此换取内部的默许和支持。 必要的时候联系原本的、已经更名的齐国,他们的距离更近也更有涉足这里的意愿,而且之前他已经结好了原齐王有对话的基础。 齐国争不过对欧非和西班牙总督区的贸易的,无论是体量、资本还是距离,都处在下风。 而这边,他们会有极大的兴趣,共和国国内那些人如果脑子清醒点也会认识到这里的重要性,从而不考虑短期利益而在这里经营。 利用矛盾,才有机会涉足这里。 那些借口用不用都没有意义,这些群岛发展不起来工业,只是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来堵住那些狂热者的嘴,别回去后被激进年轻人往自己的马车里扔自己的工厂生产的炸矿炸药。 苦口婆心地一个个劝说,让舰队中的人接受了自己的意见后,陈健就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前往大明和日本这两件事上。 日本害怕的是天主教,自己这边不信教也不传教,只要不传播那些共和思想,就不会引起日本的警惕。 作为产银国,想要获取在这里贸易的基础,日本这条线是不得不搭上的。正如西班牙殖民地对于共和国、欧洲、非洲这个大三角贸易的重要性一样,日本对于这个亚洲小贸易圈的重要性不可替代。 同样,能够取得前往日本进行合法贸易的船引,也是将来组建联合股本的海商集团的重要吸引力。 最好的目标就是极尽阿谀之言写上金叶表文,前往大明朝贡,获得漳州月港采购的许可;获得日本合法贸易的船引;借助自己的武器和技术;依靠明朝福建海商的资本形成一个武装船运集团。 能够合法的获得大员,那是再好不过的,而且也为将来国际体系成型后留条后路:合法租用,写的明明白白,有实力了可以有法理收回去。 泰国不过是个跳板,陈健的心态也很猥琐。 这是个集权国家,有自己的宗教和统治基础,此时的国力不可能进行有效的控制,还不如把它养成一个中南半岛的搅屎棍和自己的盟友。 长远看,搞掉泰国的农奴制,还是有机会的。搞掉农奴制的生产力发展,可以让泰国成为一个稻米出口中心,现在的类似农奴的制度很难满足陈健将来的需求。 此时已是五月,距离那个明朝商人给出的上策趁着春汛已撤冬汛未至的时候抢占澎湖,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陈健还是没有大的动静,那商人也就明白陈健真的是准备走朝贡的路子了。 陈健的意思是让这名商人帮着写一篇贡表用的溢美之词的骈文,但是这商人觉得自己水平不够,便告诉陈健这里也有一些华人,可以代笔。 阿瑜陀耶本地是有很多华人的,里面不乏通晓文墨的,想要寻找一个能用粗陋的言辞写出骈文的教书先生也不是没可能。 华裔在阿瑜陀耶属于特殊的阶层,本身与泰国的佛教信仰没有什么冲突,虽然有大小乘之分,但是不至于出现烧死异端之类的情况。 加上泰国特殊的农奴式的萨克迪纳制度,导致了底层几乎没有自由民,而不被纳入萨克迪纳制度中的华人充当起了为数不多的自由民身份。 将农奴束缚在土地上,这是为了盘剥,和欧洲的农奴制相差不多,按照严格的等级来划分,不准随意迁徙,还有服役服徭役,严重束缚了这里的生产力的发展。 但也带来了一些奇怪的好处,女人也是按照农奴等级划分的,男人要去服役,女人不用,而华人作为自由民也就不可避免地近水楼台先得月。对底层农奴来说,女人更喜欢自由的华人而不是被束缚在土地上的同等的农奴。 华人在阿瑜陀耶一条叫奶街的河两侧居住,由于文化的优势,华人既充当着底层商贩、手工业的身份,又可以爬到高层,成为泰国王室可以依仗的力量。尤其是航海贸易等,也都需要华人。 这也是陈健之前提出必须要和华人交好并且站在一起的原因,否则的话舰队中那些人以及后来的总督,肯定会朝着要求泰王不准用华人做商人这条路子上发展,以求垄断和控制泰国的贸易。 在不组成利益集团的前提下,双方是竞争关系,而组成利益集团的基础就是国内的资本不会对这里有太大的兴趣,也算是一种幸运让他能够施展手脚。 他在阿瑜陀耶停留的这些天,也在当地华人中产生了巨大的反响,从百余年前三宝太监离开之后,这里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大规模的有亲切感的船队出现了。 某些时候,束发右衽之类的事并不会感觉出什么感情,但当在异国他乡居住的久了,看到这种发饰终究还是亲切的。 五月的一天,陈健请求了泰王,允许船队中的人四处逛逛,并保证安分守己遵守本地的习惯。双方的谈判已有进展,泰王也就允许了。 分发了银钱,又叮嘱了一些注意的事项,众人各自散去。 兰琪忙着去考察这里的土地制度,将她这一路所见到的土地制度和盘剥方式总结成小册子,寻找其中的相似点,越看越是惊奇:看似完全不同的文化、习惯、语言、肤色,在盘剥的方式上竟然有太多的相同之处,虽然小细节上完全不一样,可仔细一看却都透出几分相同。农奴换了一个别的名字,可本质上还是农奴,土地所有制透出了太多的东西。 陈健是个好热闹的人,带着林曦免不得要在一些街区寺庙上几柱香,散发些糖球、蜜饯之类的小吃给孩子们吃,一边寻找可能存在的教书先生。 多方打听之下,终于在一处华人的聚居地找到了这么一个人。老先生一听陈健要他些贡表文,自己都吓了一跳,表示实在没写过,也不太明白其中的格式,万一写错了那可不好。 陈健许下金银,只说胡乱编一些颂扬的骈文就好。 当即排出一些金银,又拿出两份在国内就已经准备好的国书纸张,上面盖着王上和议事会的印信,规格很正式,只不过内容是空的。 所有国书全部一式两份,需要拿回去一份存放,这些纸是用来绘制地图的特殊纸,坚韧而又宽大,属于特制的。 老先生既见了金银,又见了规格极高的国书纸张,顿时逸兴思飞。毕竟这样一个人物可是没有写国书的资格,如今竟有这样的大事,也算是平生不可想之际遇。 当即饮了一杯米酒,以让手臂不抖,研磨浓墨,陈健以白话说,他穷词写成骈文以为开头,再写些之乎者也。 林曦在一旁看了一阵,心道这倒是怪了,这些字我竟认得一些,其余的看上去虽不认得可也熟悉,四四方方,横竖撇捺,两者相较倒像是青蛙与蟾蜍。反观那些欧洲文字,则完全就是飞鸟与鱼,当真奇特。 第五十二章 投其所好(上) 万历三十五年六月末,漳州城内的官员们围坐一起,计有漳州府事同知罗良信、陶拱圣、通判李应、季概、推官王世仁等。 众人面对着一本号称是极西之地的使者带来的国书,不知所措。 “……乾坤浩荡,非一主之独权,宇宙宽洪,作诸邦以分守。盖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所谓中国者,於天下乃九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於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 中华者,为神州之主。东渐流沙而西被渤海,醴泉与芝草共生;南距五岭而北邻黑水,瑞凤共祥麟偕集。礼仪之大,安南暹罗万里而贡;服章之美,西域胡夷千里来朝。王泽广敷,措一代于利乐亲贤之内;文风遥播,范四方于诗书礼乐之中。 神州之事,中华自营,礼乐威信,世守如一。昔倭犯属,三遣吏兵屠釜山,恢复朝鲜,还直其王,以守宗庙;鬼方杨酋夺父弃妻,擅杀其民,南檄吏士驱兵进缚,千里之国夷宗翦土,鞠为茂草。 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论武有孙、吴韬略之兵法。此诚泱泱之大国。 吾国居于大西,远琉球三万余里,郡三十六而城千二,国人三千六百七十四万,纵横方圆百万余里,亦为一州之主。非和兰、佛郎机之小邦可比。 昔三监之乱,周室风雨所飘摇,唯音噍噍。其时夷人未服,殷商蠢蠢,天保未定,无可瑕寐。 成王既幼,周公登车冒矢,西征管蔡,诛服武庚,乃设八师。又遣姬姓亲族,号北师。以车千乘、卒万人,以诛武庚余孽,深入肃慎之北,至极北荒芜之地,极昼极夜,阴阳混沌不分。 其时殷孽已乱,滨海固守,营舟造船意图向西,千帆竞渡百舸争流,跨海而入大西之州。北师亦渡海而剿。 忽起大雾,弥千年,不辨东西,舟船尽失。食已尽、衣已残,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生聚千载,不改初心。 桑田沧海,千年以降,唯束发右衽之礼不敢忘。千年之后,再行征伐之事,神州途远不能归,乃立国为夏,分封建制,以守州土。 越千年,殷夷南渡,跨海而至南扶桑州,仪礼皆忘,然心慕故土之心不改。后佛郎机至南扶桑州,遗民以为故人,开口便问殷地安否。佛郎机人不知殷商旧事,故在南扶桑州以印第安为名,此诚可笑可悲可叹。 此次出海,至暹罗,方知神州故事。万里相隔,弥雾千年,不知春秋,遑论秦汉。 于暹罗大城遍读史书,方知崖山之后,神州陆沉。炎黄之土,竟食腥膻;漠北胡夷,窃主中国。以致污坏彝伦,纲常失序。幸神州大明之太祖,英俊起兵,收海内之群雄,复前代之疆宇,即神州皇帝位。 神州之事,自有中华皇帝独裁,吾等居于大西之州,但求通商遣使,互通有无,以求孔孟之学教化…… ……众人面对这张极为大胆的国书,不敢做出任何的决定。几年前的大仑山惨案刚刚结束,正是福建等地的官员对外交流最紧张的时候,却偏偏有这么一张国书被递过来。 没有人敢认为这是假的,也没人敢认为这是真的,送国书的人就在外面等候,还有几个福建的海商。 如果只看前面,那是大逆不道的,竟敢说神州只是大九州之一。等看到后面的内容,又让这些人产生了一种似乎像是真的感觉,难道当年三监之乱后真的有一支所谓的“北师”越过了大海? 最让这些官员难以接受的,就是里面隐隐透出的一种似乎平等的关系。很明显,这封国书说中华皇帝是赤县神州这个范围的皇帝,除了赤县神州外还有其余八州,只不过大部分都没有皇帝。 也就是说,天下的概念变大了,这个天下共主变成了赤县神州的共主。而那个所谓的大西州,虽然没有皇帝,但是人口数千万,三十六郡,不称皇帝却称一州之长,算起来竟然和神州的皇帝是平等的。 但是除了这个极为无礼的说法之外,别的地方还是中规中矩的,皇帝的名号也用了金笔书写。 通商之事,他们做不了决定,但依着祖制也不能直接丢弃,毕竟是按照程序递上了国书的,这个程序的正当性还是要走的。 陶拱圣看过之后,沉吟许久。 “以诸位看,这是真是假?” 几个人都摇头,这种事说什么都是错,还不如不说。但这国书上又说递送到了其余的港口府县,万一确有其事,要是不上报也是罪责。 除了国书之外,还有一份“贡品”的副单,以及一张介绍那个什么禅让之国种种情况的文章。 而那本“贡品”的副单,也让之前的那张国书变得有些可信。 副单中的物品很多,诸如火枪、大炮、炸药、宽幅平纹布、钟表、玻璃、手拉织布机……但这些都不是官员们感兴趣的。 官员们感兴趣的,反而是中间夹杂的一些东西。 在长长的贡品清单中,还有一小段很特殊的“礼物”,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 “活狮子两对、鼍皮五张、兕角六对、鹿蜀皮六张、麒麟皮六张、当康牙十对、狌狌皮十张……” 狮子他们听说过,但是真没见过活的。至于麒麟,他们当然不相信这就是神兽,要不然也不可能把皮给扒下来,但是里面的一张名为“黑白画”的照片却照出了一张巨大高大的长颈鹿。 兕与犀不同,单角双角;鹿蜀有黑白条纹;当康如猪但却有长长弯曲的獠牙;狌狌不是猴子…… 能想到这些明目的,肯定分得清其中的区别。 这全都是《山海经》里面的东西,敢这么写,显然证明这些贡品是真实存在的,否则的话一旦接触就会露馅。 如果这些东西存在,那么《山海经》里面介绍的各种荒原就该存在,也或许真的会有天下大九州的可能。 虽然没有见到实物,但是想来也不敢在这种事上撒谎。只是这些传说中的神兽,竟然被剥皮抽筋,又实在有些难以理解。 最让他们难以理解与做决定的,是最后一本介绍极西之国的小册子中的一些东西。 上面说这个国家的人善观星辰,通晓地理,可以推算出今年八月份,会有彗星穿过,并无大碍亦非灾祸,与日食月食一样只是天文现象罢了。 后面还解释了一番,并且指出这颗彗星大约每隔七十多年就会造访一次,并且由此推断嘉靖十年左右、景泰十年左右、洪武十年左右都会有关于这颗彗星的记录。 如果继续往前翻,可能宋史元史的《天文志》上都会每隔七十五年左右就会有一次记录。至于其余的,只是另外的彗星,不再此行列之中…… 这个内容连同之前的大九州和那些《山海经》之中的怪兽皮毛牙齿,让在场的官员的世界观发生了极大的冲击。 怒斥妖言惑众的要把使者斩杀的有之,急忙想要去翻阅宋史查看的有之,痛骂这是大言不惭的还有之。 考虑许久,陶拱圣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看这样吧,这封国书与其余书信一并送到福州,由巡抚大人裁定。先将使者关押起来,不要拷问也不要折磨,只要软禁即可。如果这些人说的是真的,八月马上就到,若真有彗星降临,恐怕这里面说的十有七八是真。若是没有,便当妖言惑众……” 在漳州为官,见多了红发蓝眼、漆身如炭的人,也见到了枪炮巨舰,比起别处终究还是更容易相信新的事物。 再者,国书中除了那一处不敬的地方之外,很多阿谀之词,也没有任何武力威胁的字眼,至少没有诛杀的大罪,最多也就是斥责一番皇帝乃天下共主,这也算不得什么大问题。 万一是真的,到时候若是在别处大肆宣扬彗星之事,恐怕会被有心人利用。这几年这里也不安稳,今天起义明天打砸的,若真要是因为这件事闹出了乱子,将来追究起来万一再有个知而不报的罪名那就不好了。 不管怎么说,国书里也承认了皇帝是神州之主,也承认了赤县神州范围内的朝贡体系,并且对得国之正也给予了极大的赞扬,表示认同太祖皇帝的作为,因此不会造成其余的影响。大西州就算是真的,就算这些人是三代遗民,那也缺乏孔孟之教,倒是可以宣扬教化。 再者离得又远,数万里之外,也不用担心会如倭寇一样闹出什么大的祸乱。而且和那些动辄以武力威慑的红夷不同,这些人看起来还真有那么点三代先民的意思,算起来也算是归乡祭祖,不同意的话于礼不合。 众人又不想担上责任,便也同意了陶拱圣的说法。 先将一干使者优待软禁起来,星夜叫人将这些文书送往福州,以让巡抚徐学聚亲自决定。 第五十三章 投其所好(中) 陶拱圣的书信还没有送到福州之前,陈健收买的一些海商已经展开了行动。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福州城西南的中使园中,税监高寀审视着跪在前面的一名商人,据说这名商人有秘事相告,而且携带了一些特别的礼物。 高寀的爪牙遍布福州,只要有钱,想要结纳并不是什么难事。 陈健对这个人有些印象,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一些野史。据说高寀是万历皇帝的**,最大的传闻就是此人喜欢食用小儿的脑髓,为了长出小鸡弥补男人的缺憾和不足。 这种野史当然是流传甚广,陈健早有耳闻,所以为了投其所好也送上了一件特殊的礼物。 此时礼物已经摆在了高寀的面前,几对特意挑选出来的、极为精致的铅玻璃工艺品,看上去材质与水晶无异。 金银自是不可或缺,但最特殊的则是两张毛皮。 高寀轻咳一声,细细的嗓音响起。 “起来吧。你受何人所托?所为何事?” “小人受番邦贡使所托,不为别的,就专程为公公送些稀罕玩意。” 高寀心中暗喜,心说这番邦贡使倒是找对了人,也一样既然想要办事,那钱财自是不能少的。可见这贡使也是个有眼睛的,知道自己可以直达天听。 他对那些玻璃器、金银和一些稀罕的药物、手工业品和一些不知名的草药很感兴趣,也很喜欢。 但那两张皮子放在其中,难免有些不伦不类。 礼物既然送上来,也就和颜悦色起来,笑问道:“礼物确实稀罕,不过这皮子是怎么回事?” 商人急忙道:“公公有所不知,这不是普通的皮子,这是鹿蜀皮。” “鹿蜀?” 高寀愣了一瞬,作为太监他当然是熟读经书的,能做到御马丞这个地位,山海经之类的书本还是读过的。 杻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 既做到这个份上,脑子也必是灵活,当然明白这商人不是嘲讽他断子绝孙,想来这商人也没有这个胆子。想必是因为宜子孙三字之后,隐藏的是可以滋阴壮、阳之类的功效。 听闻是山海经中的神兽,高寀也来了兴致,叫人翻开仔细一看。 只见这是一张完整的马皮,身上满满是老虎的花纹,只不过花纹的颜色是黑白的。 这就是一斑马皮,陈健在蒙巴萨停留的时候刻意购买的。包括写作麒麟实为长颈鹿;名为鼍实为尼罗鳄的东西,都是在非洲的时候购买的,本想弄几头活的但是实在没办法。 刚才毛皮卷着,高寀也没有注意,此时忍不住赞道:“好一个鹿蜀。正所谓马质虎纹、矫足腾群!杻阳山……嗯,在南山鹊山,想必这番邦是从大南而来?” “公公博闻强识。的确如此。在大南之山,番邦人婚配之夜,均以此物为铺盖。此物阴阳条纹相交,比之猛虎更为有力。若是活物,可以炼药,吃了之后……” 说到这,商人便急忙闭嘴,高寀也不以为意,问道:“缘何不是活的?” “那番邦贡使说此物极难捕捉,性子极烈,只能死取其皮,难以生而擒之。此时来的匆忙,便准备了几张鹿蜀皮,他也在想办法捕捉活物。” 高寀嗯了一声,心中暗喜,这商人虽然说话不知深浅,但是意思很明显。这鹿蜀身上的一些东西可以炼药,吃了之后会怎么样虽然没说完,但是很明显吃了之后说不准可以长出来也未可知。 这鹿蜀既然是山海经中所载,必不是凡物,而且他也曾在宫中,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但是这样的毛皮可真是第一次见到,做不得假。 知道这商人还有事说,便屏退了左右,叫商人起来。 见四下已经无人,商人送出一封书信道:“高公公,这是番邦贡使托我递交公公的。” 高寀却不打开,问道:“那番邦贡使还说了什么?” “别的倒是没说,只让小人问问高公公可喜欢那些水晶玻璃器皿?” “嗯。晶莹剔透,造型虽然糙了一些,但是材质上佳。” “高公公,若是喜欢,那番邦贡使便托小人问,高公公是愿意得物还是愿意得术?” 这话一说,高寀暗吸一口凉气,稳住心神,嗯了一声也不回答,展开陈健写的信。 信上主要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陈健说自己会前往京城朝贡,马上使者就会抵达福州,希望高寀能够帮助美言几句。事成之后,白银八千两相赠。此外又介绍了一些本国的特产。 原本高寀初见到商人的时候,也猜到是要他往上递话,不免觉得有些为难。倒不是因为别的,还是因为倭寇和西班牙人的屠杀闹得。 若是在福建开市,距离小琉球不过两千里,只要开了这个口子,一些禁止对日出口的违禁货物就会源源不断地输送到那边。 这是徐学聚等人极力反对的原因,或者说在高寀看来是借口,但这个借口太过正常太有说服力,实在是难以反驳。总不能顶着一个通倭的名号去执意要求。 一管就完,一松就乱,他虽然自己也参与走私,但是多少还是明白事理的,只要松了口,不准出口的东西也一样会跑出去。 但是陈健信中介绍的东西却让他多了一个理由,凡是明朝禁止出口日本的货物,清单上全有。钢铁、枪炮、硝石、火药、药材……一应俱全。 这就是个很好的理由,不和这个番邦贸易,这个番邦一样会把这些东西出口到日本。而且,也可以多出一个条件,允许通商但是不准对日本出口,至于是否遵守那又是另一回事。 第二件事,则是另一种诱惑。 陈健说,既然赤县神州的皇帝委托公公监税搂钱,那么他倒是有个办法。 里面介绍了一些荷兰印度公司的情况,提议可以堵住别人的嘴,让高寀以私人的名义入股船队,转运货物,以便分红。 里面详实详细地介绍了一些货物在欧洲的价格,并且表示自己拥有海图和远洋航海的能力,为了防止别人眼红,可以偷偷地进行。 当高寀看到一斤胡椒跑到荷兰能卖出六倍的价钱时,当真是血脉贲张咬牙切齿。陈健又说一些丝绸的价格,又说自己船队如何如何穿行万里之类,意思是可以给高寀一部干股,如果能够得到神州皇帝陛下的允许、偷偷摸摸地进行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三件事,则是关于物还是术的。 陈健又说,这些玻璃器皿、宽幅棉布,这里也能生产,只要有好的工匠。如果高公公愿意说情,允许在福建开办作坊,每年就又能缴纳不少的赋税,而且并不扰民也不与民争利。 正所谓钱生钱、利滚利。若是高寀能够同意,可以入股,当然如果可以不收税的话可以给予他一部分干股。 一则福建耕地不多,人们不能有份地生存,多出海或是手工为业。这样可以让贫民又吃上口饭,实在是一件可以盖生祠的好事。 二则这些东西本就是之前商人不曾经营的,也就谈不上与民争利,如果允许开设作坊,每年都能获得金银,人们富足。 三则是,如高寀所见的那些窗玻璃,如果能够在福建建厂生产,那么若是高公公将紫禁城的一些建筑的窗纸换为玻璃,赤县神州的皇帝陛下必然欣喜,而且所耗费的银钱不多,是公公自己的一片心意。 这三件事,除了第一件事之外,剩下两件都颇为大胆。 不管是商人还是别国的使者,从没有这么明目张胆地鼓动过高寀,但是高寀却很高兴。 他的地位是皇帝给的,别的**再多也没有用,只要皇帝一句话,他仍旧可以为所欲为。 别人最多是给他送钱,而这位番邦贡使不但送钱,而且还送他生钱的办法。他既识文断字,这些东西焉能不懂?考虑一番,但觉那些玻璃器物若是真能生产,每年收入也是不菲,又岂是几千金可以相提并论的? 再者,如果他参与走私,只要插上黄旗关税均可避免。只不过他以前最多也就是往琉球一带走私些货物,一则担心被人抓住把柄,二则他手下也没有能够远航的人。 那么高的利润,只要做成了,那金银还不是滚滚而来? 再说,按照第一件事所言,这番邦是要走朝贡之路的,而且派出的使者不日将会抵达福州,这又和自己私自建言不同,这是走官方渠道的。 只要自己适时地说上几句话,成功的机会还是很大的,许诺的那些金银也就更容易到手。 细细看过之后,将这书信付之一炬,之前信上有暗押蜡记,他也不担心被这商人知晓。 烧过之后,便问道:“那番邦贡使什么时候到?” “小人不知。据说要到八月份才到,如今海上风浪正大。据说已经差人去往漳州,请从那里入贡。” “漳州?嗯,那倒是处好地方。这番邦到底在何处?可与佛郎机、和兰等国有交往?” “公公放心,这番邦比之和兰更远万里,实在是极西之地。而且此番邦中人与中土极为相似,守礼知节。据那番使说,他们本是当年三监之乱时候追逐管、蔡以及武庚余孽的周人,横渡大海而到极西之地……” 高寀闻言,放声大笑道:“可笑至极,穿凿附会。罢了,你也不知道,不过既然不是和兰人与佛郎机人,又仰慕我中土文化,那也不是不能谈的。你且在这里好生安顿,不要四处走动,也不要张扬,待过些日子我自有计较。此事万万不可与旁人提及。” “小人不敢。” 商人扣头如捣蒜,高寀挥挥手自叫这人下去,点燃了陈健送来了煤油灯,抚摩着那张斑马皮,沾沾自喜,便想着叫人缝制一床被褥,也好将养身子。 又看看那些玻璃、宽幅平纹布、煤油灯等物,心中大悦,这还真是个搂钱的办法。 第五十四章 投其所好(下) 开市的月港在漳州,所以陈健先把书信递到了漳州。 漳州与福州之间,还有一处重要的港口,南宋最重要的港口泉州,不过此时地位已经不如漳州。 一方面当初色目人的叛乱,另一方面也因为琉球朝贡距离福州更近,将琉球的朝贡地放在了福州。朝贡这东西,本身就是一个贸易,琉球创下过一年朝贡三五次以至于皇帝不厌其烦的记录,伴随着朝贡的走私、合法走私和合法贸易,终于让这个港口衰落。 但对陈健来说,泉州的地位又不亚于漳州,因为这里是移民开垦台湾很重要的港口,所以也费尽心思投这里的地方官之所好。 万历三十五年八月末,彗星真如这些日子在漳州、泉州、福州市井间传播的那样,如期到达,在天空中划过长长的尾巴。 此时的泉州知府姜志礼焦头烂额,手底下的人正按照他的命令写一封安民书,而安民书的内容和那些流传过来的谣言与小册子中的内容一样:彗星只是天文,每隔七十多年就会出现,而且由本地博学之人旁征博引印证这是正确的。 这是彗星是天文现象第一次正式在泉州这个古老的港口传播,而且是经过官方的途径传播。 姜志礼一开始并不相信,并敏锐地怀疑有人要学当年黄巾贼一般妖言惑众以谋大事。 然而很快他就不得不信,而且主动替这些谣言正名,并且给予官方承认。 这一切,都是为了安民。 八月初九,一场大地震席卷泉州,无数房屋倒塌,连县衙、府学都被震塌,城墙零碎,潮水倒灌。 八月十一,海潮忽涨,狂风四起,又淹死数百人。 不久之后,便是彗星降临。 种种灾祸聚集到一起出现,让他这个知府过得极为不如意,也明白这种情况下流言很容易传播,只能两权相害取其轻,出榜安民不要出现大规模的恐慌。 这次地震加海潮,连泉州人世代信奉的广泽尊王的庙宇都震塌了。这广泽尊王不是淫祀,属于认可的、经皇帝册封的本地信仰,也是泉州人的精神支柱。 据说是郭子仪的后代,后唐时候开辟泉州的重要人物,历时数百年终于封神。信仰的力量有多重要?为了这个光泽尊王,泉州人可以和不远处信奉开漳圣王的漳州人打个你死我活,不死不休,有时候可能仅仅是不小心吐了口唾沫。 对外经商、开垦也是如此,宗族之间总需要一个东西来维系感情赶走外来者的并为宗族得益者谋利,彼此的信仰也就成了械斗、屠杀最好的支撑方式。 如今这场地震将庙宇都震塌,又加上彗星出现,一时间人心惶惶,每天都有数十人扎彩船祭祀…… 这一切姜志礼都看在眼中,他最担心的就是此时有人煽动民变。 虽然他并不知道阶级矛盾这四个字,可他却知道泉州再这样下去距离民变也就不远了。 四年三场地震、两场潮灾。大户圈占滩涂渔场,包税缴纳。小户无以为生,只能给大户缴纳私税。 原本的贱籍疍民渔民逃亡殆尽,河泊所消亡,可是税赋没有取消。为了征收这些税,地方官索性采取包税制,为豪门大户圈地圈海大开方便之门。积弊已久,利益交错,想要革除绝无可能。 如此一场地震,大户又能高兴一阵,之前拖欠的税银伴随着地震减税的请求又可以逃避过去,更大规模的圈占滩涂渔场的情况即将发生。 不久前已经发生了械斗,也有实在过不下去的穷渔民投海自尽,数十人在地震前跪在衙门前请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这场地震与大潮之后,矛盾激发到了顶点,那些原本的海界碑和圈滩界都被打乱。 米价暴涨,海边众人便涌向滩涂拾取一些鱼虾为生。免税是朝廷的事,豪门巨富们却不在乎,与这些求生的渔民整日冲突,刀枪相见。 姜志礼现在是真的怕,这种情况一旦有人振臂一呼,那可就是要出大事的。 两个月前,他曾收到过一封书信,是陈健托人送过来的,和送往漳州以及高寀那边是同一个时间段。 信上也是说了一些朝贡的事,请姜志礼代为传达,后面则说了一些别的。 以洞察天文地理为借口,说前年泉州大震,今年正月又有小震,可能还会有大震出现。尤其是泉州靠海,大震之后必有大潮,让姜志礼以百姓安危为重早做准备。又说了一些彗星降临之事,隐隐有警告姜志礼小心有人借机起事的意思。 一开始看到,姜志礼以为这就是妖言惑众。担心这是一些宗教在借机起事,激起民变,所以将这些东西通通报给了福州巡抚。 可是随着事情一件件发生,姜志礼重新看这封信的时候,不由地有些相信里面的歪理邪说:天地自有道,道可察。俯仰天文地理,以救灾祸。 事情已经发生,能做的也不多,只能先出榜安民,再琢磨信中关于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的事,还要考虑到米价飞涨和圈滩涂渔场造成的民变,简直是焦头烂额不知所措。 就在他忙着安抚民众的时候,一艘小船带来了一个让他既高兴有恐慌的消息。 一封正式的信件,和两个月前收到的信件笔迹相同,印信一样。 信上说名义上朝贡的舰队已经抵达了泉州海外,等待大明回复消息。 听闻这里发生了地震,决定平价将船上的暹罗稻米在泉州出售,以稳定米价。又说了些不忍看到万民饥饿、奸商控市以致米价日涨于心不忍之类的话,当真是一片拳拳之心。 一干地方官正为这件事愁得头大,正在起草奏章请求减免今年的赋税,这里又是重要的防备倭寇的港口,城墙因为地震坍塌也需要一部分国家的拨款修复城墙。 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虽然已经有嗅觉灵敏的商人准备去江浙一带运米,但是一来一回又是一两个月的时间。家中有余粮的尚可以等,那些家中并无余粮的可等不起。 这封信无疑是瞌睡送来的枕头,官员们额手称庆,却不想姜志礼却冷哼一声。 “那暹罗距离这里千里之遥,地震不过才发生半月,如何能够从暹罗转运稻米就到了这里?” “况且商人言利,转运千里居然要平价出售帮助稳定物价,这是什么居心?市恩于小民,其心可诛!” 通判闻言忙道:“大人明鉴,这番邦号称俯仰天地之理,定是确信这里会发生灾祸,并且推断出米价暴涨的行情。不过要说是其心可诛市恩于小民,那就有些严重了。” 姜志礼瞥了一眼,问道:“怎么说?” “不过是千金市骨而已。他们既然想要开市朝贡,便要为长远计。这米所得几何?若是能够开市贸易,他们又能得几何?不过……就算是千金市骨故作姿态,但比起那些红夷与奸商,终究还是做了一些好事,总不好拒绝。” “大人,米价一日三涨,数县民心不安,等待江浙商人转运粮米又要些时日……” 姜志礼摆摆手,示意不必往下说了,这道理他当然是明白,也知道这时候最缺的就是足够的平价稻米,但是这群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如果真的是为了朝贡贸易,可从未听说有这样的事,就算是常来朝贡的琉球,也不过是为了贸易货物。 暹罗产米,姜志礼也知晓,可是出海不易,谁也不会运送大米。比起别的货物,大米的利润实在不值一提,可偏偏这群喊着要贸易的人却在这关键时刻仿佛早已计划好了一样送来了稻米。 细细思索,姜志礼只觉得这群人实在可怕,比起那些红夷更为可怕。红夷不过是仗着船坚炮利和海防空虚的机会,以各种不可能被接受的手段进行贸易。这群人却是靠着对天地之理的精通,算准了机会也算准了人心。 无奈之下,只好将那使者带过来,要自己询问一番。早就有谣言说这番邦也是中土之人的后裔,待看到使者之后,心中更信了几分。 陈健派出的使者已经能说不少明朝官话,也不是那些被金钱收买的商人,是商社里窝爬滚打了多年的人物,见到姜志礼后只是拱手行礼,并未跪下,只说这是自己国家的礼节。 姜志礼也没有苛责,先问了一些琐事,最后问道:“你们的总督如今何处?” “就在外海。总督说了,天朝自有体制,神州皇帝自有体系,这里既是神州皇帝管辖之地,无论任何国家的人在其土地上都应该遵守皇帝的法律。所以不经允许,不会私自靠港。如果立之先生不同意靠港,也可以派出小船在海上交易。” 姜志礼心头暗惊,都说知己知彼方可成事,自己对对方一无所知,可对方连自己的字都打听到了。按照国之别,没有叫大人,却称呼了表字,听得让他有些不要舒服,但也没有生气。 第五十五章 接待 听使者这么一说,姜志礼的心中也活络起来。看来之前倒是自己想多了,这群人和那些红夷番邦终究不同,不会做出趁火打劫这样的事。 使者又道:“立之先生,陈健总督还说,大灾之后,正是展现天恩浩荡的时候。如今米市必贵,若是强制平价,商人无非不售卖就是。唯有将这些稻米运过去,才能遏制。否则的话,你强制让米价降低,市面上只能出现无米可买的情况。” 姜志礼哼声道:“如你们总督所言,这米我还必须要同意入港了?” 使者也笑道:“泉州数县十余万百姓之安生,当然只在立之先生一句话。况吾国远在数万里之外,这百姓又非我们的百姓,入与不入自然是牧民者决定。我听陈先生说,这有句话叫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就算远隔万里,谁又没有父母妻儿?谁又能眼见妻离子散饿殍遍野无动于衷?” “好一个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们那里既无圣人之学,竟然也有这样的心思?” “立之先生说笑了,难不成没有圣人之学,便会将父母杀死以免浪费粮食吗?人非禽兽,难不成圣人之前此地人皆禽兽?” “放肆!” 使者却不畏惧,笑道:“我来之前,陈先生告诉我,立之先生必不能拒绝。先是你官声不错,早已打听过了,若你是贪官污吏,我们便有恻隐之心,也不需如此麻烦,金银砸下去什么事做不成?再说了,就算你不同意,难不成就没有商人出海装载?到时候得益的是富商,却苦了百姓,只不过是我们心存善念不忍如此罢了。若是对人有恻隐之心也是放肆,那我大可回去,叫秉笔录史之人于我国史书写下:年月日,明泉州地震,吾国使者不忍饿殍,转运稻米,然州牧姜志礼……” 姜志礼听到这,之前的气竟然消了几分,不只是被气的还是气过了头,竟然笑了。 看看这个不卑不亢的使者,笑道:“罢了,你们不通圣人之言,我也不与你们计较。既然如此,你们总督的船队在何处?我亲自架舟前往拜会。” “就在海上百里之外。于我国之法,离岸岛百里之内俱为领海,非经同意不得通行。” 姜志礼本想着教育教育这人什么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转念一想这些口舌之争倒也无趣,便不再说,便要准备出海去见陈健之事。 他终究还是个好官,陈健这么做也算是投其所好,与高寀一样都是投其所好,所用的手段却大为不同。 此时的陈健的确正在海上,但正如姜志礼想的那样,他可不是听到这里地震后才跑来的,而是早在六月末派出使者的时候就开始准备。 泉州地震是个大事件,也是之后一系列泉州人跑去台湾开垦的起点,陈健必须要经营好与泉州官员的关系。 月港是通商港口,而泉州逐渐衰败耕地又不多,又距离澎湖台湾更近,将来这都是开垦台湾的基层,由不得不费心。 六月初派人留在阿瑜陀耶与泰国继续扯皮,他便开始在阿瑜陀耶的商馆收购稻米和石灰,以及一些预防瘟疫、瘴病的药材。 海商早已将水师汛兵的情况告诉了陈健,陈健也没错过时机,在派出使者去往漳州福州搞事的时候,自己带着舰队趁着水师离开的机会先去了台湾转了一圈。 朝贡贸易不是一个巡抚能决定的,必须上报,而陈健估计上报的时间也要到八月末,来来回回就算一切顺利也要等到明年。 在这一年能做的事不少,但也需要一个停靠的地方,没有授权他是不可能停靠在大明的港口的,毕竟这是军舰不是简单的商船。贿赂的钱该用的用,不该用的纯属浪费,免不得要占据台湾做些事,当然要早作打算。 对于朝贡贸易的事,陈健还是有信心的,至少想要自己有信心。毕竟这是自己所属于的族群,总不至于弄出个明朝的马噶尔尼事件以致遗恨千古,燧发枪也带了,团属野战炮也带了,织布机也带了,数学书也带了,火柴和热气球也有,应该不至于不引起重视。 就是不知道那些忙于争国本和妖书案的大佬们有没有兴趣。火器大师赵士桢马上就要忧虑而死、孙元化还在上海学初等几何、李之藻不在京城而在济宁挖河,总之不要弄出个看亦可不看亦可的笑话就好。 为了这一次朝贡贸易之行,陈健也算是煞费苦心。一方面民族的自豪感让他感性地相信不会弄出马噶尔尼的明朝版本,一方面利益分析的理性又让他相信这一次恐怕也是千难万阻。 为了做万全的准备,这一次从阿瑜陀耶的海上之旅,也聘请了一些可以书写繁体字的当地华人和海商,每天他口译而这些人翻译该翻译的东西,以及一些从国内带过来的各种书籍。 从他整理出的《几何代数》到他最早写给自己先生的《归纳总结和逻辑演绎》;从兴修水利的工程学到钱粮计算账目的会计手册;从改良育种的育种学再到几十年前的统一战争的几场经典的战役总结…… 白天把精细挑选出来的东西靠着嘴不断地翻译过来,晚上尝试着练习写繁体字,种种作为已经引发了船上许多人的不满,而且有些人是极度的不满。 那封国书写成那样,陈健已经顶着舰队中一些人的巨大压力,明知道那样写还是容易被挑出问题以致拒绝,可这已经是极限了。 他要考虑这些人的感受,因为一个人什么事都办不成,还需要这些人的帮助。国人思想的共和国有严重的排外性,这种排外性不是以种族划分的而是以共同体的民族划分的。这些人,也是有尊严有脸面的,总不可能学琉球写一封自称臣服的国书,那样的话消息流传开回到国内就是一颗激进派的子弹。 舰队中固然有唯利是图的商人,但也有年轻的军官和那些为了荣耀可以牺牲的年轻人,有些东西实在是难以平衡。 如果这一次贸易请求被拒绝,无论是谁当了亚洲这一带的总督,都会做出一些陈健不希望看到的举动,这是利益所在。 如今主动权暂时还在自己手中,可是一旦打不开局面,主动权就会落入别人手中,到时候恐怕就会干出一些此时的殖民者该干的事,那麻烦就大了——殖民也需要科学管理,工具已经学会,用起来只会更加顺手更加柔和更加细腻更加地充满侵略性。 靠着把神棍带上科学的伪装,陈健算是把所有能依靠的东西都拿出来了,从此之后他所熟知的历史已经不再有意义了。 此时的陈健也是坐立不安的,直到接到了姜志礼亲自前来的消息,才算是安定下来。 一切照旧,让士兵在甲板上列队欢迎,排枪致意。 姜志礼也清楚自己代表的是天朝上国的尊严,昂首挺胸,仿佛听不到枪响一般,但心中却暗暗吃惊于火器犀利,舟船阔大。 陈健为首众人迎过去,叙了礼,不知如何称呼,毕竟从来没有过梗着脖子非要说国与国有平等交流的国家出现过。 这个问题暂不争论,陈健便说按照年长序幼这么叫,互称先生,姜志礼也没拒绝。 礼毕之后,便进了船舱,早已准备下酒宴,按照国内的礼仪分了位置坐下,陈健一一介绍宴会上众人。 有官方身份的好介绍,官名都是当初抄来的不伦不类的东西,出使的也无非是员外郎之类。 因着兰琪和林曦当初在都城天花疫情中的表现,地位在众人之中也不低,排在三四位坐下,这就让姜志礼颇为不解。 初始以为是歌姬,但看看仪态又不像,而且坐在这两个女人下首的男人竟也心安理得,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神色。 可姜志礼终究还是看不太下去,笑道:“乾坤有纲,人伦有常,尔国居于极西之地,莫不是尔国之内司晨的竟是牝鸡?” 陈健暗暗抹了一把汗,急忙回身和那些人说道:“他问你们怎么坐在两个女人的下首?” 坐在后面的人便说了几句,陈健又说解释了一番,姜志礼这才点头道:“原来竟是极西之地的义妁,这也有情可原。” 兰琪显然不知道义妁是谁,也没太听懂牝鸡,不过这么久了也听明白了姜志礼的意思,不满地瞟了一眼明显在那胡乱翻译的陈健,正色道:“姜先生不过牧一泉州,百姓十万。然而我旁边的这位姊妹以身试药,使国内千万百姓不再恐天花之疫;我虽不及,可国都大疫的时候也组织朋党深入疫区,使疫情不再扩散。若论功绩,只怕你还没资格说我们是什么牝鸡。你何时能做出百万人受益之事,再说这话不迟。我国之内,数百年前立国之时便流传女人能顶半边天,随军出征救治伤兵、教授蒙童识文断字、接生孩童以增人口,便是刻名贤人祠的也有不少。姜先生这话讲的倒是无趣,莫要再提。” 陈健轻咳了一声,心说这也是个麻烦事。恐怕就算可以贸易,女人肯定是不能上岸的,他本来还准备带兰琪去见识见识这里的土地制度,现在看来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姜志礼从未见过公共场合有这样的女人,脸色微变,好在被陈健岔开了话题。 岔开话题后,陈健也没直接谈起贸易或是稻米的事,知道此时的人都好空谈天地,便问道:“姜先生可知此时天下?” “播州白骨犹在,釜山之血未干,正是圣天子在位,四海升平。” “赤县神州自是四海升平,然而若以天下大九州论,恐怕连礼崩乐坏的春秋都谈不上,倒像是大争之世的战国。无礼、无乐亦无周天子,唯有西秦锐士与胡服骑射,李悝变法而商鞅相秦……” 从身后拿出一本很薄的小册子道:“这是一本《大九州海国志》,尚未写完,只写到和兰、佛郎机。姜先生若有兴趣,不妨看看。尤以《皮萨罗列传》和《德雷克列传》最为精彩。看看佛郎机如何以一郡之国,征服一洲之土千万人众,以至飘洋万里督抚吕宋。那和兰也不过两县之国,却也扶摇万里之外,舟船一万五千余艘,所到澎湖的不过百分之一。姜先生扪心自问,若此时开战,福建水师可能胜过和兰本土之海军?昔日秦不过一附庸,尚无爵位;昔日阿骨打山中狩猎,只一酋长;昔日铁木真困于草原,放羊牧马……” 第五十六章 众叛亲离(上) 姜志礼却没有接那本小册子,大笑道:“危言耸听之辞。看亦可,不看亦可。” 倒也不是姜志礼狂妄自大,而是之前说的几句话,他还能不勃然变色已是极限。 礼记云:析言破律,乱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杀。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此四诛者,不以听。凡执禁以齐众,不赦过。 几句话的功夫,这群人已经把这四不赦的大罪全都犯了一遍。暂不说火枪大炮织布机算不算是奇技奇器,就是那个假时日以疑众,若不是外邦人就已经非杀不可了。 再者,这时候看,那只能说明自己色厉内荏,为了国之荣耀此时也不能看。就算真的好奇想看,也要等到没人的时候悄悄看才是,这时候看了正是灭自己威风。 陈健见此状,也不再废话,将那本小册子收回来。下首的几个人看到陈健吃瘪,也都或是善意或是玩味地哄笑起来。 待尴尬过后,终于说起来稻米入泉州的事,以及事后的救灾、防疫等事。 这件事姜志礼很重视,就算是陈健等人上岸他也能做主,毕竟这算是救灾,不至于被人弹劾。 再者,泉州怎么说也有海运中心的底子,府学的对面就是大清真寺,若说没有对外交流的眼界是不对的。 而且从外部进口稻米,也是朝廷所鼓励的。 从万历三十四年开始,进口的稻米每石只征收一分的税,只要把这个税交了政策上还是支持的。 只不过因为利润稀薄,很少有海商涉足就是。遇到了灾荒,米价肯定暴涨,但是如今的通讯水平知道消息后再去,连黄花菜都凉了。 也幸好明朝的对外贸易是个只进不出的怪物,就算有商船不惧屠杀继续前往马尼拉贸易,回来的时候与其空船还不如装点大米。 这几船的稻米数量虽然不是很多,但姜志礼也明白只要撑过江浙一代的商船来就算是挺过去了。 既然不再涉及世界观的讨论,交流的逐渐热烈。 陈健又道:“姜先生,贸易的申请我已经递交到了福州,想来用不多久就有回复。只是这贸易的事恐怕也不是巡抚能做主的。” “那是自然,这要圣上独裁。陈兄若是真想朝贡,至少也要等到明年了。却不知这一年时间你的船队停泊何处?” 陈健连忙道:“这正是我想说的。不知道能不能暂时停靠在泉州?” “断然不可!” 姜志礼极为警惕,心说这狐狸尾巴果然露出来了,香山澳的事情就在邻省,他可不想被陈健学以致用。 陈健连忙解释道:“只是暂且停留。并无它意,这一点请姜先生放心。我们是准备开市贸易的,就算贸易也不会选择泉州。泥沙淤塞、港口废弛、再加上刚刚地震风灾,这里并不是一处贸易的好地方。不远就是月港,那里商贾云集,就算我们要学香山澳之事,也不会选在这里。” “如果贸易之事不被许可,我们即刻离开前往日本,不会在这里停留。前些日子遇到了几名日本商人,他们说对于硝石、钢铁、枪炮、药材这些货物,他们还是很喜欢的。论起距离,我们距离日本更近一些,贸易的话也是大大的有利可图。那里又产白银……” 听陈健说到这,姜志礼作色道:“那倭寇犯我疆土、杀我百姓,断不可与他们进行贸易。” 他又说了一些教化之词,从道义上说明与日本贸易的坏处。陈健还没说话,下首一人哼声笑道:“这赤县神州的皇帝只怕管不到我们。说教要是有用,这世界倒安静了。那西班牙人阻断别人贸易,可不是用嘴说的,而是上百条战舰在海上巡视。” “若是你们能把船开到我们沿海,封锁我们的港口,那自然有用。哪怕不开到我们港口,就算封锁了日本,我们也无法贸易。可既然做不到,难道你说说,我们这些商人就会视那些金银不见?你要制定国际法?可你也得有资格定才行啊。” 姜志礼怒斥道:“放肆!出口言利!小人哉!” 陈健在一旁听得简直头大,正是无欲则刚,舰队中的一部分人觉得和明朝贸易根本没有什么赚头,那些生丝之类的欧洲紧俏货物从故土运到欧洲更近,明朝又没有白银,他们本身就反对陈健这种行为,此时抓住机会脱口而出。 舰队里的人都不是傻瓜,也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所以不可能铁板一块。 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陈健已经和他们通气了,船队不是他个人的,而且有些事也必须要身后的许多人出于不同的目的和利益来支持。 如果只是救灾,众人还是一致同意的。 这些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建立信任和信誉的机会。通过官场的人物美言几句,至少能够获得贸易的许可。 再一个,就是之前已经确定了贸易和地租两种盈利模式,以及剥削劳动盈利的手段。之前在台湾沿海转了一圈,上面的土著还停留在石器时代的晚期,村社之中既有女神又有祭司,基本上没有私有制和土地纳税的概念。 没有私有制和土地纳税的概念,这就很不好,也就确定了这群人不容易盘剥容易反抗。反观泉州漳州一代,这里的人都有纳税和私有制的概念,也是最好的劳动力和盘剥对象。 所以救灾除了为了贸易,也是为了在民间建立好的名声,将来很容易煽动这些活不下去的人远渡海峡,去开垦那片荒芜的土地。 无论是种糖、种稻还是熬汤、开矿,只要确定土地所有权归公司并且以武力保证,这就是一项堪比贸易的收入。 趁着这次救灾,可以在泉州建立一个好名声,至少不会有隔阂,将来沟通起来也更容易。 而且以成本来看,必须要和福建的人搞好关系,不管是组建暴力机关还是维护贸易,都需要人。 但是陈健在出航之前又从缅甸购买了一些番薯,说是救灾之后可以帮着推广番薯,以免很多贫民饿死。 一听这话,当时许多人就提出了反对。 有人指出,可以帮着他们防疫,可以平价卖掉稻米,还可以学习天主教一样建立医院收容穷人,这都不是问题。 但是,推广番薯这种事是对将来不利的。只有大灾、饥荒才能促使更多的人逃亡到岛上,毕竟不准随意迁徙的。 而推广了番薯,会让那些原本准备逃走的人,重新跌回到忍受力之内。没有劳动力,公司就赚不到钱,而想要廉价的劳动力就必须要让泉州的百姓挨饿才行。 不挨饿,跑过去的人就少。尤其是随着番薯的种植,就算遇到灾荒,原本挨饿的有十个,如今只有五个,怎么算都是不合算的。 争论由此展开,意见也明显露出了之前就暴露的种种分歧。 那些渴望开展奴隶贸易的,对帮着推广番薯的事显然是反对的。在国内还可以用同一祖先之类的借口,阻止这种行为,但在这里,既然黑人可以当奴隶,凭什么这些人就不行?即便当奴隶从剥削的角度来看不合算,采用另一种方式以降低成本,但是不推广番薯饿死一些人逼得另一些人跑过来,显然更符合利益。 反对这种行为的,有认为世界上的人不分彼此都是人,应该有这种道德,而且长久来看这也是有益的,能够获得更大的声望。甚至于他们来奴隶贸易都反对,认为这样做不对,而且应该帮助各个受到制度压迫的人民推翻压迫建立人人平等的国家等等。 这涉及到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从国家的角度来看即便长相相似习惯相近,终究还是异族。 民族主义的那一套用在这里,就是想办法怎么肢解中国,怎么把人都抓取当奴隶或是廉价劳工,怎么控制上层成为一个倾销地和殖民地。 就算那些反对的,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这样可以获得更长久的利益,而非是出于对这种行为本身的反对。只有一小部分是真正在思想上反对这种行为的。 况且,对于救灾这种事,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有人说,如果我们不救灾,那死的人更多,我们不帮着推广番薯、不帮着防治疫病,他们也还是一样会死。这些人的死又不是我们杀的,这也不涉及到道德底线,在底线之外应该考虑的就是利益。如果说,这些人的死亡是因我们而起,那么你们可以指责这是不道德的,可并不是我们引起的,难道不做好事也应该受到指责吗? 争论之后,陈健无奈地解释道:“推广番薯,是为了让那些潜在的劳动力活下来。首先,我们现在并没有直接占据那座大岛的能力,至少也要忙完这件事、开辟了太平洋航线之后。而那时候,这些人都已经饿死了。” “其次,这些人不饿死,只要土地制度和赋税制度不变,终究还是承受不住一丁点的风险。就算有番薯,也不过是现在饿不死,将来一有风吹草动还是会出现大规模的移民潮。” “人饿死只需要一个月,一个月之内我们既然不能做好开垦那座岛屿的准备,为什么不先把这些劳动力豢养起来不至于让他们饿死呢?如果饿死了许多,劳动力终究还是稀缺的。” “这不是很长久的打算,而只是三五年之内的打算。我们可以获得足够的名声,这样也便于我们的管理。” 又讲了一堆,当时便有一人一拍大腿站起来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了个赚钱的办法。那西班牙的殖民地和那些群岛缺乏奴隶,你既说道豢养,其实咱们完全可以在自油港上建立一个养殖场。把奴隶们抓过去,就像养猪那么养着。这样,女人一年能生一个孩子,咱们配上专职的医生和接生的,抓几个强壮的当男种奴,挑选乳丰臀大的女奴当工具,十年就能翻十倍!” “每个人每年四百斤玉米,十年也不过四千斤。十年后第一批小奴隶就能出售,利润至少百分之一千!” 记得当时双方的人就对骂了起来,好容易算是把那些声音压了下去,陈健在心中狂骂。 当初湖霖就说自己冷血无情,到如今真快要坐实了这个名声了。若是党内组织在,哪里需要这么多歪理,可面对这群利益至上的国内随行的人员,就必须说的这么血腥。他们没做错,自己也没做错,只是意识形态的争端的一种表现而已,将来在国内也会越发激烈。 如此一番,陈健是越来越怀念在闽郡、南安、大荒城这几处基层组织基本建立的地方,很多东西做起来也容易得多。可在这里,离开了组织真的是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成,连讲道理都要遮遮掩掩用一种别人能接受的说法说出来,还要面对这么多反人类却又被当成正常的话题。 然而,最黑暗的日子还没有到来。 第五十七章 众叛亲离(下) 到如今就算是和姜志礼交谈,那些人仍旧是有恃无恐,救灾可以,但是出于将来盈利的目的。但涉及到皇帝、国家、威慑、教化这些东西的时候,那些反对的人立刻出现了极大的反弹。 按舰队中的一些激进分子在阿瑜陀耶听说的一些事,心想你们怼个缅甸都费劲,我们在三万里之外,你们又怼不到我们,干什么要听你讲道理?再说了,我们想要和日本贸易,又不需要绕天涯海角,只需要从闽城起航跨越太平洋就好,你们管得着吗? 陈健也是无奈,心说再这么搞下去就真的要众叛亲离了。 如果大明是个产银国和完美的商品倾销地,这群人必然跪舔,什么肉麻的话都可以说出来。然而既然不是,而且在一些人看来只是为了诱骗这里的劳动力去开垦以便收取地租和剥削劳动来赚钱,那腰板自然硬了许多。 眼看着又要谈不下去,陈健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下首的那几个人才不做声。 姜志礼面带不虞之色,心里却也清楚,这些人说的真是一点没错,要是那样的话恐怕日后又添大乱。 真要是逼得急了,把这群人逼得回去后大肆支持倭酋,那恐怕要酿成大祸。 除了拒绝贸易,似乎还真的没有什么对付这群人的办法。可是断绝贸易,又像是掩耳盗铃,姜志礼不看陈健送的大九州海国志,仅仅是出于国家尊严,但心中还是很震颤这些远赴万里之国的可怕。 这东西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不是说闭上眼捂住耳朵说我看不到,所以就不存在的。至少福建水师没有人可以跨越万里,但是这群人却可以从数万里之外跑到这里。 一时有些冷场,好在陈健连忙说道:“姜先生,救灾之事,刻不容缓。与小民贫户来说,一场大灾就足以家破人亡无以为生。” “有道是,有保国者,有保天下者。保国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肉食者谋之肉食者利之。保天下者,利士农工商以致匹夫之贱。如若不然,大灾之后人将相食,岂非禽兽?其中区别,想必姜先生饱读圣人之言,总还是明白的。又是知府,素来知道底层困苦,我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吧?就算夫子复生,难道会为了一时言辞之辩而让百姓无以为生以致投海、食人,以腿为薪割肉而啖?” “若是姜先生你觉得夫子复生会选择如此,我二话不说这里离开。如若不然,还是谈谈稳定米价、灾后防疫、救灾备荒之事。” 陈健作势要起身,姜志礼叹了口气,终于点点头不再说那些意气之争,开始和陈健谈起来之后的事。 “你我虽非同国,可却都是人。有些事,对于人来说都是一样的。这里太阳东升西落,在我们那里也是东升西落。人俱有父母妻儿,又非草木,孰能无情?船队中也有些善于计算粮米、统筹安排、调控物价、预防瘟疫的人,若是姜先生允许,这些人可以一同上岸,协助姜先生救灾。” 姜志礼看了看陈健,心中有些嘀咕,不知道意欲何为。心中却始终觉得陈健不怀好意,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 若是天主教徒,姜志礼可能还能相信,听上去他们的教义还是劝人向善的。问题是这些人既不尊圣人又不信宗教,那显然这些人是出于什么目的。 只是陈健说的他有难以拒绝,终究他还是个算是清廉爱民的封建官僚,总不好看着泉州出乱子。 陈健又道:“此时想必米价已经上涨,这时候就算约束商贾定下价格,商贾也只会选择闭门不售。若是有心人煽动,砸开门窗吃起大户,恐怕要出大乱子。这里靠海,实在不行远避海外,恐成倭寇之乱。” “再者,大灾之后的疫情,姜先生可懂防备?想必是不懂的,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嘛。手下胥吏什么样想来姜先生也清楚,不若这样,我们派人协助姜先生,以显诚意。姜先生只需要修书一封,将我等之所为上报巡抚,证明我们不是倭寇红夷那样的不法之人,也有仁义之心,道德之礼。” 这一点姜志礼倒是没有反驳,他是真的不太懂,反倒是在金石古籍上有些造诣。 听陈健说的如此直白,他反而有些放心了。若说仁义道德,他是不信的,但说到为了让他修书一封,反而更加可信,也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一局有所依仗。 实则他的书信并不太重要,陈健只是为了借机让泉州附近的人知晓自己这群人,将来批量移民偷渡迁徙到岛上会方便一些而已。 要不是这才是第一次环球航行,还没有站住脚,陈健此时的选择必然是带人批量登陆带走受灾后的贫民。 只要有被官方允许的登陆,他就有办法控制局面扩大影响。 商量了许久,终于达成了一个协议。陈健的舰队暂时停靠在泉州外的一座小岛上,用以避风,此外稻米也按照每石一分的税征收,用以稳定物价。 之后的半个月,陈健带人不断在灾区忙碌,售卖稻米、稳定米价、焚烧死人、石灰消毒,同时派人分发番薯并且写了种植指导手册叫人深入到附近沿海一带的乡村进行推广,以解除地震大风之后稻米绝收的惨状。 半个月的时间,船队中的那些党派组织之内的人就给姜志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连带着对陈健的印象也好了许多。陈健又刻意结交,以为将来等这些人升任广东副使和成为山东右参政管辖莱州登州的时候准备。 这两处都是极为重要的地方,广东自不必言,而莱登的北面就是辽东半岛,将来想要把触角伸到那里,姜志礼算是个完美的可结交的人选。 此时耶稣会也已经派人来到中国,以各种方式传教渗透,陈健也在和对方争取时间。 耶稣会是个准军事组织,内部组织极为严密,而且信仰坚定,来到中国的那些传教士也算得上此时的大学生。天文地理、医学数学都算是此时世界的顶尖水平,但碍于一个天主教的问题想要立足还是有难度的。 既然科学是全人类通用的,陈健带来的这些人也不差,而且比起耶稣会的教士来说党内的一部分人在组织力上更胜一筹,再加上在闽城就**商投机商们打过几次价格战,手段门清,数日之间泉州的米价便开始回落。 原本束手无策的灾民也在陈健等人的鼓动下开始抢种番薯,作为明年春天青黄不接时候的食物,又以州府的名义开设了粥厂稳定人心。 这半个月,能够登陆上岸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兰琪忙着组织一些防疫的事,也在暗中观察这里的一切。 与陈健不同,陈健对这里的一切都心知肚明,兰琪却对许多东西充满了好奇。 陈健关心的圈地、圈海、赋税、投靠、包税这些事,计算这里的亩产量和每年要缴纳的赋税,盘算着等到在台湾站稳脚跟之后每年可以跑过去多少人,以及一些可以避开巡查的偷渡逃离的地点。 兰琪则出于女人的身份,对裹脚的女人,被震塌的贞节牌坊格外感兴趣。 询问过几次之后,忍不住暗暗吃惊。 这一日正午,她和陈健恰好在一处贞洁牌坊附近,忍不住指着那牌坊道:“这不是在吃人吗?” 陈健摊手道:“道德各不相同,各有习惯。” 兰琪摇头道:“我没说道德,我说的是利益。从道德上看,这种鼓励的本意或许是好的。但是,立起牌坊,免除本家差役,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就算女人不想,家族的利益也逼着她必须守。如果算起来,要是有个从小就病怏怏的男孩,花点钱买个女人结婚,这个男人一死,这个家族就是赚的。你想啊,买一个女人才多少钱?而全族免税又能赚多少钱?” 陈健连忙道:“不不,一般都是女人死了才给立牌坊的。” “对啊,所以说女人活着就有可能守不住,肯定要想办法把她弄死以殉情啊。要不然我也不会说这是在吃人啊。尤其是这里的家族,如果女人的男人死了,又有孩子,那这孩子所分的土地只要孩子死了就没了,对吧?” 陈健点点头,兰琪又道:“所以,从利益分析来看,最优的选择是先弄死幼小的孩子,孩子死了之后再把女人弄死。只要往井里一扔,就说是殉情而死,谁也不知道。这样一来,财产可以收回去,而且活着的全家还免了税……” 陈健急忙说道:“其实咱们那也一样很多压迫和吃人的,比如那些每天干十几个小时的作坊工、那些被闷在矿井里的矿工、那些挖开河堤为了卖粮食的……” 兰琪一脸狐疑地看着陈健,奇道:“你怎么了?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样?对啊,哪里都有黑暗的地方,咱们不就是要打破这些黑暗吗?我说这里的事,不代表我们那就没有啊,哪里都吃人,就是换着方式煎炸蒸烤焖而已。你最近怎么奇奇怪怪的?” 陈健尴尬地擦了擦汗,摇头道:“没什么……没事。你继续说。” 兰琪耸肩道:“算了。我不说了。你要是愿意听,我还是说说咱们那的黑暗吧,免得又踩到你的尾巴。” 负气地说了一句,看着陈健在那低着头发怔,从登陆之后陈健经常这样,哎了一声,摇摇头离开。 陈健一只脚踏在倒塌的牌坊上,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心说再这样感性理性夹杂在一起精神分裂,怕是要众叛亲离,到时候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第五十八章 翻译 第五十九章 汉之班超魏之唐雎 第六十章 兵分三路 与徐学聚的交流是沉闷的,贸易“朝贡”的事徐学聚又做不了主,到最后总算是达成了一些默许或是协议。 陈健作为正使不可以直接进京,所以需要派出一些人携带礼物先行进京,官面的渠道由徐学聚向上递交。 这已经是了不起的面子了,否则的话一句于体制不合就给驳回,连报给京城的机会都没有。 至此为止,双方的交流还是愉快的,但很快就涉及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徐学聚又说了几句之后,忽然问道:“往来京师,就算天子允许,也要一年之久。你们的舰船军士总不好停留在泉州,不知你作何打算?” 这也算是有备而问,徐学聚最担心的还是陈健赖在泉州不走,陈健却直截了当地回道:“我们停靠泉州,一则是不知道天朝体制。本以为只需要知会巡抚一声,便可以直往京师。” 徐学聚大笑道:“这自然是不可以的,不过也怪不得你,天朝自有体制,与你们还是不同的。” “是啊,是我考虑不周。再者,我们停靠泉州,本也是出于仁义之心救治灾民,既然如今已无大碍,自然是要离开的。只是离家万里,这里又没有立足之地……哎。” 其实陈健本来就知道,再者任何一个国家也不可能不经允许直接把军舰开到国都附近的港口,只不过是用考虑不周做个借口。 这事到现在,徐学聚也很为难。陈健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体制问题,所以根本就没想着落脚的事,以为直接可以入京,自然是不用考虑停靠的问题。 前面又在泉州做了许多好事,帮着救灾运米推广番薯,直接就把人赶走与天朝体面也不好看。 可是让他们住在沿海一带,这也不成体统,虽然他这个巡抚可以做主,但是就怕将来学澳门的故事,到时候又说不清。 陈健似乎考虑了一阵,忽然道:“我听说从这往西,过千里,有一大岛名为东藩。岛上全是不懂教化的生番,但是幸好有树木淡水。若是巡抚同意,我们可以暂时在那停留。” 这话一说,徐学聚立刻警觉起来,陈健连忙道:“若是将来神州皇帝允许贸易,自然有停泊之处。若不允许,我们便直接向西,前往日本国。若跨海而往,我们距离日本国更近一些,国内大宗商品也都是日本国的紧俏货物。巡抚大可放心,到时候我们也没必要停留东藩,可以跨海直接前往日本贸易……” 徐学聚心说你这是挟倭自重,你这么说分明就是在告诉我最好接受你们的贸易许可,否则的话就会把火枪硝石之类的货物运到倭国。 这样一想,脸上顿时露出了不虞之色,又教育了陈健一番,陈健也不答话。 陈健只说自己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不可能在这里等京城的消息,自己又无处可去,总不能整日飘在海上。 台湾此时并未设立州县,这是个很容易被默许的事,比起舰队停靠泉州总归是退了一步,听上去也不是什么大事。 舰队中还有两个营队的陆军外加贸易公司的一些私军,以及炮手水手之类,如果真的占据澎湖,恐怕也难以驱赶。 战而胜之,于国事无补还空耗钱粮。万一不能胜,反而有损国威,再逼得这些人和倭寇合流又大大不妙。 徐学聚也清楚,这件事这事说不说都行,要是不打招呼直接跑过去,只要不劫掠渔民商船,三五年之内他是不可能知道的。 既然明明白白说了出来,也算是不作伪。 然而陈健就是在作伪。不管同不同意他都一定会在这里扎根的,就算是这次朝贡之行没有许可,他回到闽城也会纠结组建一支舰队抢占台湾的。 是否同意,陈健抢占的地方都不会是台南大员,而是北边的淡水基隆。 既然确定了这里的贸易运转暂时居于次要地位,而是为了在西班牙和荷兰人之中扎下钉子,而且主要是以与福建人一同开垦以收取地租为主,台南的位置就并不太好。 这是个不难的选择。假如获得了贸易许可,可以直接在沿海采购,那么就不需要依靠台南的地理位置吸引明朝的海商。在淡水基隆一带,可以北上琉球日本,位置反而更好一些。 假使不能获得贸易许可,他个人的资产又不是以短期的贸易盈利为目的,淡水基隆一带仍旧是最好的选择。那里有黄金、硫磺、煤矿和铁矿,而且还有一条可以通航的淡水河。 进可以卡死马尼拉和日本之间的贸易,退可以沿河深入内陆获取这个时代最便宜的水运成本沿河开垦。 徐学聚哪里知道陈健已经下了把明朝的根挖断浴火重生的心思,只以目前的情况考虑,陈健的提议无疑也是解决目前问题的一个好办法。 陈健又道:“既然那里是神州皇帝的领土,我们也只是租借停靠。每年可以缴纳一定的金银,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再者,巡抚也可以派一些生员秀才过去,教化本地生番,以归王化。我们也向来仰慕中原文化孔孟之道,也正好可以学习学习。” 徐学聚挥手道:“金银就免了,既然如此,便暂许你们停靠。但不可作奸犯科。” “这是自然,不过还要请巡抚写下来。如果万一遇到荷兰人、西班牙人或是倭寇,我们也好有个证据。要不然,他们便要强占,可那又不是我们的领土,总不好与他们交战。若是有巡抚的手书,他们就算登陆,我们也可以告诉他们让他们来这里请求……有道是名正而言顺。” 又道:“再者,当地土著又不知道,恐怕被倭人荷兰人或是西班牙人蛊惑,我们有了巡抚的手书,也好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天朝子民,不可与那些人同流。” 徐学聚点头道:“这倒是个道理。但你们在那里停靠可以,万万不可做一些烧杀抢掠之事。若我听到半句怨言亦或是有商人诉冤,必然发兵十万踏破东藩。” “那是自然。我们虽不知孔孟,但却也有仁义之心,巡抚大可放心。在那里停靠之时,也会派出几人停留福州等待消息。一旦有消息,我们便会北上京城,哪里还会在这里停留?” 又商量了一阵,总算达成了共识,暂时允许陈健等人在台湾停靠停留,并且如遇到海盗倭寇之流可以攻打,但是一旦要求他们离开他们就必须离开云云。 这都是废话,如果能管到那里这话自不必说;既然管不到说了也就没用。徐学聚也清楚,就算不允许,陈健带人跑过去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 死皮赖脸地让徐学聚出面,找一两个家贫无依的穷秀才,跟着一同前往台湾,一切费用他来担负,这倒是件好事,徐学聚也就答应叫人去找。 这件事谈妥了,剩下的事也就好说了。 徐学聚也同意陈健等人可以在内地停留求学,但是需要这边的许可,陈健要的名额也不多,只要了十余个。 半月之后,陈健派出了二十多人先行前往京城,携带了不少的礼物金钱,又叮嘱他们沿路注意观察,将所见所闻写下来,又说了几处要去拜会的人物。 回到泉州,又借着泉州大灾之后流民灾民众多的情况,和姜志礼打起了民生牌,只说不忍这些人难以为生,连骗带拐地带走了一千多户贫民登船前往台湾,只说雇佣他们帮着开垦砍树修补船只,户籍仍旧在泉州,一切丁役的费用会定时缴纳。 姜志礼也知道管不住,再者流民太多也是件祸事,心下又不忍这些大灾之后一无所有的贫民,也只能同意。 陈健等人在泉州已久,又颇得好评,人人敬仰,这些无以为生的贫民也不害怕,欣然登船。 又在泉州留下几人,以建立科学学堂为名,仿照天主教的模式在泉州开办了一所小学堂,主要教授一些有趣的自然知识和数学等科目,一切费用都是陈健自费。 然而一上船陈健离开就翻了脸,叫人将登船的人按照宗族、姓氏和居住地全都打散,塞入船中,扬帆向西前往台湾。 沿岛向北找到了淡水河,选了一处位置优越的地方,作为堡垒和炮台的建筑地,就叫人下船暂且停靠,离开伐木运石修建堡垒,又拿一些玻璃铁刀棉布之类和沿河一带的原住民搞好关系,买了偌大的一块土地。此时尚未站稳脚跟,语言不通,这些原住民暂时不要招惹,将来都是些劳动力。 一时间淡水河附近炮声隆隆伐木叮当,精通工程学的测绘水文高度,将炮台建在了淡水河北岸一处高地上。 那些到了这里的贫民暂且先做些搬运建筑的事,陈健许诺日后自有土地与他们,又可以贷款给他们购买耕牛铁器等等,人心倒也还算安稳。 清点本部的船只,选出了三百士兵和四条船,载着一些货物以及一些雇来的福建水手海员,叫这四条船前往琉球折向长崎,再从长崎前往江户,去拜会此时已经是征夷大将军的德川家康,请求贸易和在浦贺和平户两处建立贸易站。 给德川家康的信上也算是详细地介绍了一下自己这边的态度,只求贸易绝不传教,并且本国也反对天主教建立教堂等,以此作为一个在日本落脚并且可以排挤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的机会,欢迎德川家康派人前往本国考察贸易等等。 至此,在等待明朝官方回信的这段时间,整个舰队算是分成了三部分。 一部分北上都城,会在抵达长江后有人带着陈健写的一些东西拜会此时正在上海丁忧的徐光启,适当接触。 一部分去日本,和德川家康接触,想办法打通与日本的贸易路线,抓住机会搞事,赚取白银。 最后一部分则留在台湾,先把堡垒炮台建立起来,组织垦耕,等待北边的回信。 第六十一章 毒饵 时光荏苒,自淡水河分离时已是秋冬,转眼就是新的一年。 万历三十六年,丁忧的徐光启回到了上海守制。 他在上海县的庭院已经成为了一座中式的教堂,耶稣会的教士郭居静以此为基础尝试着在上海宣讲教义,广招信徒。此意大利人不但有汉名,还有号,人称仰风居士,水平还是很高的。 此时的徐光启已经受洗,教名保罗。 丁忧期间,并未在县城中的宅院居住,而是在别处买了些土地做些稼穑之事,闲暇之余便琢磨勾股定理和测量技术。 偶尔也会在县城教导本地的一些年轻人算学与科学,年轻人中有一个叫孙元化的,此人天资异敏而好奇略,尤其喜欢数学几何,便以弟子自居,并未受洗。 这一日,上海县来了几位奇怪的客人,手中拿着泉州知府的书信,并无人敢阻拦。 这几位奇怪的客人中,为首的是陈健的拥趸,说是崇拜者也行。年纪轻轻,算是陈健的弟子,极为热爱自然科学与数学,这一次跟着陈健出海也是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 虽然从去年在北大年才刚刚接触到汉语,但是一则语法一脉相承,二则很多读音只是略有不同,三则写法近似细细一品就能找出味道…… 四则是陈健编写的用当初的切音字为基础的注音表,学起来极为痛快,不到一年时间虽然之乎者也尚不精通但是与人交流已经不成问题,最多也就是当成一个外乡人。 他们是跟随前往京城的那批人一同的,但是在经过上海的时候停留下来。陈健只说让他们在上海找一个叫徐光启的人,原因是他从徐学聚和姜志礼听说的此人通晓天文地理,至于是不是真的是从那两人那里听说的那就无人知晓了。 为首的那人既是陈健的拥趸,又不是党内的成员,自然是陈健说什么他们便做什么,至于理由总能找到。比如让科学之光传遍世界、让真理成为世界的基石等等,又或者只是为了在明朝立足而寻找上层人物。 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理由,陈健给出的理由听上去很像是那么一回事,这几人便也没有多想,心说若是能在这里建立学堂传播科学与真理也是极好的,既然要找本地的知晓天文地理的上层人物,那就找吧。 略一打听,便知道了徐光启的住处,几人便带着礼物去拜会。 徐光启听闻有人来访,也没多想便接待了这几人,稍微一聊徐光启自己也是惊诧不已。 他倒不惊诧有人知道自己的名字,而是惊诧于这几个人的自我介绍,说是来自海外极西之地,这一次环球航行来到明朝请求贸易,受人所托带了一些礼物。 这国家他从未听过,毕竟他也是见闻多广的人,又和传教士往来密切,可是这个国家却是第一次听说。 看了看礼物,计有书十本,油灯一件,望远镜一支,火柴一盒,燧发短铳一支,八分量角仪一件、温度计一支。 若是银钱之类的礼物,徐光启并不欣喜,可是这些东西正是投其所好。 字全都认识,可是这些字连在一起之后却有些不明所以,比如八分量角仪与温度计。 从名字上看,隐约可以猜到,但具体是何物仍旧难以理解。 客人便教徐光启用望远镜,眼看远处的事物被拉到眼前,徐光启也是惊奇不已。 等到客人划燃一根火柴后,徐光启便已命人准备餐饭招待这些客人,却不想这些人说这些东西只是玩物,如同孩童上学之时父母所说的一顿猪肉,但孩童上学不是为了猪肉而是为了学识,所以请徐光启先生先看看那些书。 又说为了担心晚上看书烛光摇曳伤眼,所以还送来油灯一盏,帮着点亮后便说恐怕徐光启先生看完这些书需要些日子,他们便先行离开,等过些日子再来拜访。 此时望远镜并未传入,单单是这个望远镜已经让徐光启觉得这些书的确可以一看,更别提其余的火柴油灯等物。 见这些人执意要走,徐光启便请这些人在这里暂住,众人便也答应下来。 当夜,徐光启便翻阅起那些书本,细细一看竟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连夜点起了客人送来的名为煤油的灯具,不觉天之放晓。 书不多,但每一本都是徐光启所未见过的。 《算数与几何》这本书都是用市井白话写成,但是从一开始就用直白而有逻辑的语言引出了数学的逻辑体系。徐光启看了一小部分,便知道这本书实在乃是不可多得的好书,后面的内容逐渐晦涩看不太懂,但却和前面一脉相承不可分割,仔细研读越读越有味道。 单单是看这本书,竟让他忘了祷告,这实在是从五年前受洗之后从未有过之事。 越看越是入迷,那些客人每日间只在田间走动观察这里的草木植物,或是问询一些建筑之事,并不着急也不催促。 他读了三天算数与几何,以往的一些不解之处竟然融会贯通,尤其是将几何与算数联系到一起后,更让勾股定理这个让他疑惑许久的道理解释的明明白白。 然而再往后看,便开始有些难懂,他也知道这书不是一日之功。 最难得的,是这本书是从头开始,如同教授开蒙孩童一般,从最简单的数字、三角、圆、逻辑开始讲起,一点点深入。 即便从未接触过的人,只要静下心,也能在数月之间看懂后面的内容。每一个新内容必然和前面有联系,而每一种联系也是靠一些推理来证明的。 虽然才看了几天,徐光启已经确定剩下那些书可以仔细研读,必然大有裨益。知道算数几何不是一两天就能看的明了,便忍痛放下来这本书,翻看礼物中的其余书目。 看了看书目,不禁笑了起来,这几本书的名字粗鄙可笑,但是有了之前算数几何这本书做基础,竟不敢小瞧,知道名目虽然粗陋但内里必有文章。 《如何种番薯》、《如何种棉花》、《如何在北方保存番薯》、《如何种玉米》、《缘何种豆一年再种麦可增产》、《施肥的根本原因》、《由肥料谈起的万物基础》…… 随便翻开一页,里面细细密密地写着种种的种植方法,并且提出了温度之类的说法,还有一些手绘的插图,显然这不是印刷的,而是单独书写的,画的栩栩如生极为细致。 略读了几句,顿时觉得这书写的的确有深意。论起之乎者也,稼穑者未必能懂,反倒是市井语言更为明白一些,而且和那些算数书一样,里面的测量计量的单位写的极为清楚,从没有大略之数。 这些书只有种番薯玉米的内容是陈健自己写的,剩余的也不过是从国内带过来后自己找人帮着翻译后写出来的。 包括那本算数与几何,也都是陈健花了五六年的时间早已准备好的,论起水平来当真不低。 偷前人的理论固然可以一鸣惊人,但要把一些简单的东西用最容易理解的方式写出来,却是润物无声之功。 论起来,不管是白磷油井、微粒钾钠、炸药火枪……陈健最满意的还是这本看起来并没有太多新意的《算数与几何》,这才是他穷尽脑汁用自己的空余时间写的最为满意的东西。 数学是一个体系,一个完美的逻辑构成的体系。解决一个问题,可以名流千古,但那是天才要做的事。想要把数学变成工具,这种最基本最基础的东西反而是最重要的。 走上层路线不过是为了立足,这个王朝已经烂到根子里了,不是一两个开眼看世界的人可以拯救的,只能依靠族群无数的人民以自身的奋斗不息浴火重生。 陈健确信自己这些东西会引起徐光启的兴趣,而徐光启的人脉又可以让他有足够的机会在一些不容易立足的地方站稳脚跟,甚至可以开办一些新式学堂,从而网罗一些人才。 徐光启写过《农政全书》,所以陈健确信这不是一个认为稼穑之事乃小人哉的士大夫,是个完全可以用正常的思维交流的人,这一点就难能可贵。 知道徐光启会对数学、几何以及农学的书籍感兴趣,这些东西就是一个突破口。 数学自不必说。 而那些农学的书籍,看起来寻常,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尤其是关于肥料和作物生长关系的那本书,陈健确定会勾的徐光启心中瘙痒难耐。 往浅了来看,合理施肥而已。 往深了看,就是为什么要施肥、施肥的目的是什么、施肥到底是什么在起作用、肥的本质是什么、为什么要施肥……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就不得不牵扯到世界观。 从算数和几何开始灌输的逻辑学,又会在长期之内影响着徐光启的思维方式,逐渐接受逻辑归纳和演绎推论的办法。 此时徐光启并不知道,陈健就像是一个钓鱼的人,先用鱼食来将鱼吸引过来,然后悄悄地放下一枚吐不出来的毒钩。 不需要上来就扯天地之道、世界起源这么玄妙的东西,而是要一步步地引诱。 一旦上钩,那就可以上下其手有所作为。 从氮磷钾说起,再用电解水、摩擦起电、白磷鬼火、三棱镜分光、化学分合、力学引力之类的东西,让徐光启的三观尽毁、世界观崩塌。 不敢说辩证唯物主义,机械唯物主义应该不成问题。 论写文章和与儒释道结合,陈健自认没有这个本事,但是徐光启有。如果当圣经中创世的世界观全部崩塌之后,或许可以借这个人的手,完成一些理念的本土化,至少也能用更为熟练和优雅地文笔完成一些翻译工作。 浴火重生自然最好,若是被镇压了,那也不妨留下一线生机,让一些士大夫接触这些学问,不至断绝。 看起来,此时的徐光启已经被陈健精心准备的诱饵钩住了。 第六十二章 三观毁灭者(上) 弥历千载无需会面便能产生共鸣的东西,没有什么比文化更擅长。 陈健此时远在台湾淡水河学习土著的语言,徐光启丁忧上海守制,但依靠角、直线、钝角、锐角这些名字,几乎在几天之内就将两人的关系拉近了。 徐光启难以解释这种熟悉的感觉,一年前他翻译了几何原本的前六卷,没有任何参照的情况下赋予了这些诸如钝锐几何之类的称呼。 此时书尚在身边并未出版,可是在极南之地流传过来的这本书也用了一样的名称。 就像是一个从未谋面的人,却读懂了自己的心。 这便是文化的羁绊,一个可以千载之后捧起先贤的书籍阅读仍旧可以抑扬顿挫朗朗上口的羁绊,一个可以操着早已变了味道的音调读史弹词时嚎啕大哭或是放声大笑的羁绊。 倘若没有徐光启,一样会有几何学。 但若那样,几何是不是叫几何那就未知,钝角是不是钝角也是悬案。几何是几何的名字但不是几何本身,钝角如果起名叫锐角仍旧是钝角但不再是钝角。 正是徐光启帮着陈健不需要绞尽脑汁翻译出这些东西,而陈健又在徐光启不知情的情况下反馈给他,这种思想的相近是一种难于用言语说明的默契。 这本算数与几何正是徐光启心中所构想的完美的书籍,作为一个受制于时代而又想要超越时代的人,他必然是此时的精英、万中取一的存在。 所以从开始翻译《几何原本》的时候,徐光启想的就不仅仅是翻译,而是想要建立起一个数学的体系,一套拥有逻辑学的数学体系。 算法为术、逻辑为道。 然而造化弄人,利玛窦想要翻译天文历法,以取悦更高层比如皇帝,加之他的目的是为了传教,而徐光启翻译完前六卷后父亲去世丁忧回乡……如果一切正常,当他回到京城的时候,利玛窦已经去世,剩下的那些传教士并无这样的心思也无这样的才华,终究留书半卷。 最容易上钩的饵,往往就是自己内心最想要的东西,仿佛一面镜子映出的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己。 看着那些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译名,除了等腰三角形之类的一小部分翻译略有不同但细细一想便明白之外,徐光启明白自己一直想要得到的东西终于可以有第二种选择了。 此时的徐光启尚在矛盾,他还没有在自己的内心完成耶儒合一的意识形态,却在这些书本中又看到了另一个出现过许多次的、他很熟悉的、名为“道”的字。 此道或许非彼道,却让徐光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内心的震惊不亚于第一次接触到传教士和看到几何原本的时候。 殊途同归、大道归一……隐约间,他竟有了一丝这样的想法,却又抓不住这种想法到底源于何处。 这些书本中最让他喜欢的是名为“科学”的译名,与他心中所想的很多东西不谋而合,只是那些只是萌芽并未系统地在他心底形成完整的理念。 在翻译欧洲水利工程学专著的时候,徐光启就隐隐觉得,这些欧洲人的技法,“以测量步算为第一”,剩余的技术、机械反而居于其后。 而陈健用的科学这个翻译,恰恰符合了徐光启此时的想法。科极为斗量之术,这才是道,而那些机械之类反而是以此道而产生的术。 这种奇妙的巧合与认同,让徐光启有些恍惚,那种从他脑中产生又流回到他脑海中的熟悉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近。 其实他亲近的是自己,也是人最容易亲近的人,只是陈健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他的皮披在了自己的书中,换了一个名字。 几天后,他放下了这些书本,邀请了那几位神秘的客人,想要询问更多的东西。 看着坐在这里的那个为首的年轻人,惊讶于对方的年轻,便拿起《算数与几何》问道:“这书将来必然大放异彩,人人可读人人必读。不知道在贵邦这书读的人可多?” 书中的内容年轻人也看过,虽然字不同,但是里面的一些公式却一眼就能看出来模样,点头道:“按你们所说的科举……我们的科举也是要考的。算科也是必考的学问。不能说人人必读,但读的人还是不少的。读了这书,才能计算钱粮、挖掘河堤、修建堡垒。不过陈先生写的很深,有些东西其实也只是在一小部分人中流传。” 徐光启颔首轻叹,之前也听说这个什么“陈先生”年纪尚未而立,只是以学识而尊称的先生,又听这人语气中隐隐的尊敬,微笑道:“想必你所说的陈先生也定是博学才俊,可惜缘悭一面。如今我在家中守制,就算他前往京城商谈贸易之事,也就在两年之内。待我入京之时,怕他已经南下归国。” 年轻人想着陈健嘱咐的一些话,连忙道:“以科学而神交,又何必在意是否见面呢?这一次陈先生其实也是有事相求。” 顿了片刻,便道:“陈先生说,科学是所有人的、通用的。而研究的人越多,便可以取得更多的成果。抛开道德,仅在这种不以环境季节国别所改变的事物上,后人总是比前人懂得更多。所以,他希望能够在玄庵先生的帮助下,建立一些学堂,教授这科学之法。学的人多了,彼此交流,才能不断进步。” 徐光启忙道:“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力所能及必不推辞。只是……我囊中羞涩,上海县内的宅院又做宣讲教义的地方……” 年轻人大笑道:“玄庵先生且放心,陈先生在我国那也是一等一的资本家,钱不成问题。” 资本二字,浅显易懂,宋代话本之中便多以资本二字的本义使用,明代也早已流传,动辄有“投机米市资本千万”之类的说法,陈健不过是将自己的身份翻译的明白一些。 前面资本二字,后面再加上一个家字,无非两种含义。要么就是靠资本盈利谋生的人,要么就是如儒法墨之类的流派。 徐光启略一思考便明白过来这人说的资本家是什么意思,自然是取前意,因笑道:“这倒是没有想到,原来竟是一个田产巨多的豪富之家。” “田产倒是没有多少,主要是以科学盈利赚钱。之前送给玄庵先生的镜子、玻璃、油灯之物,都是陈先生的产业。如今在国内,数郡之内无人不知。所以修建学堂之类的事,自然是陈先生掏钱,这大可放心。主要是请玄庵先生寻找一些有志于科学的年轻才俊,这一点才是他想请玄庵先生帮忙的地方。” 借机说起了一些陈健在闽城“白手起家”的故事,又说了一些在泉州救济灾民、测算彗星地震之类的事,听得徐光启悠然神往,忍不住问道:“你们可懂天文宇宙之事?” 年轻人看了一眼旁边那个陈健早在闽城就准备好的本初先生的弟子、精通天文学和数学的人,暗暗使了个眼色,并未直接发声而是问道:“玄庵先生以为宇宙是什么?宇与宙可分乎?时间是可以独立于空间存在的吗?” 徐光启大笑道:“这些深奥之言,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日后若有机会,可以坐而论道缓缓而谈,今日就单单说说这彗星、天文、日食月食之事。” 在来之前,陈健已经嘱咐过他们这个问题,这是一个突破口,但是这个突破口想要打开极难。 就算徐光启是最早接触欧洲天文学的士大夫,他接触的也是地心说而非日心说。 一方面是天主教的意识形态,极为保守。 单就日心说的问题来看,烧死布鲁诺并非是因为日心说,而是因为布鲁诺从玛利亚喷到上帝再喷到天主教,喷完天主教又喷加尔文和路德。喷完这些人还不过瘾,还提出口号要将教会土地田产收为国有、关闭修道院、让教士为人民服务等等。敢这么喊,八年前的死是必然的,但整体上日心说也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另一方面在陈健推算过时间,利玛窦来华的时候,地心说占据绝对的上风,甚至在“科学”的角度上也是占上风的,绝不可能是日心说。 一直在他出海之前,基本上都是如此,而在此前日心说在欧洲只是一种猜测,连用数学验证都是错的。 想要打破这种猜测,需要两样东西。 首先是天文望远镜。 观察到木星的卫星,以证明地球并非是宇宙的中心,在地球之外另有体系。假使地球是宇宙的中心,那么月亮、太阳、木星以及任何的星球都是围绕地球转动的。 只要能够证明有一样东西不围绕地球转动,这个假说的最基本的完美模型就被打破。而木星的卫星就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它没绕着地球转,而且易于观察。 但是天文望远镜的作用只是打破这个完美模型而非彻底推翻了地心说。甚至只需要修正一下,就可以继续用地心说解释。 因此而需要第二样名为数学的东西,依靠观察算出行星椭圆运行轨迹,配合上平面直角坐标系和简单微积分来解决椭圆问题,哥白尼的日心说的计算公式极为繁复,属于先画靶子再开枪但是还打偏了的类型。 没有椭圆定理和椭圆的焦点、偏心率计算,很多日心说的假说用数学以标准圆轨迹反推都是错误的。 幸好,这两个东西不是问题。 前者陈健正在花钱在闽城制造。 后者他这一世看到的第一篇学宫的天文学论文就是关于荧惑星偏心率的,而初级微积分和直角坐标系已有雏形,那篇文章他已经看过十年了,写文章的先生他也见过了,那位老先生的名字成了子午线的名,弟子也跟着陈健出海到了大明…… 再加上从假说开始的那个族群一直都是相信日心说的,所以偏心率事件所影响的只是世界的“对称圆美学的宇宙观强迫症患者”而没有影响到宇宙的模型。 假说是假说,日心说可以解释很多东西,但地心说同样可以解释。 所以想要把这个假说让徐光启这样的接受了完美的地心说学说的人接受,就需要提前数年准备。 现在的问题是陈健靠着名声和关系网罗到了族群中年轻一代中很优秀的天文学和数学人才,但是想要解释清楚却需要徐光启先帮着他把《算数与几何》润色一番,并且能够理解椭圆与三角形原理的一些计算方法。 这就像是一个怪圈,想要吃到馒头需要先种麦子,而种麦子又必须要吃馒头以保证活下去…… 第六十三章 三观毁灭者(下) 因而,当徐光启问起天文学的时候,年轻人没有直接说关于日食月食历法之类的东西,而是问了徐光启对宇宙这个概念的看法。 这在明朝也是有争论的,宇宙即为空间和时间,那么空间和时间到底是可以单独存在的?还是无法单独存在的?这是后续很多东西的哲学基础,或许对于普通的学生只需要按照前人的学说给出一个填鸭一样的公式即可,但想要毁掉徐光启这样人物的三观却需要从根源做起。 年轻人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又问道:“玄庵先生看了几天那本《算数与几何》,在说这个问题之前,我先请问玄庵先生几个问题。” “请讲。” “假使,一加一等于四,而四加一等于八。那么按照那本书中的说法,一加一再加一必然等于八,对吗?” “正是。虽然有悖常理,但是按照所谓逻辑,在这个假使之中这是对的。” “那怎么才是错的呢?” “在这个假使之内,算出的结果与假使的并不相同,便可证这个假使本身错了。” “是的。那么就玄庵先生如今所知的宇宙之一角,想必是地球为心星辰旋转。不管对不对,这都是一种假使。而我们所知道的,地球却是围着太阳转动的。所以,在讨论天文之前,就必须要接受这个假使,二者选其一,否则的话之后的一切都难以理解,也解释不通。” 徐光启略微反应了一下,便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假使本身是没有对错的,但假使的东西与事实不符的时候便证明这个假使本身就是错的。 现在他判断不出哪种假使是正确的,但却知道一件事:眼前这群人依靠他们假使的宇宙,推断出了彗星降临,而另一种假使的人却没推算出来。 这不是有没有心的问题,徐光启很清楚,利玛窦想要得到皇帝陛下的赏识,在翻译几何原本的时候就想着先翻译天文历法书籍。 如果有机会能够算出彗星降临这样事,利玛窦是绝不可能错过的,可既然错过了那就证明他没有本事预测,也就证明他所传授的地心说的假说是错误的、至少在彗星这件事上是不如日心假说的。 对面的年轻人手中拿着泉州知府姜志礼的一些书信,上面明明白白地写明了彗星事件的原委,并且也拿出了考证过的那些元宋史书上的记载,基本上都能对的上,甚至想要继续往前翻可以翻到战国策…… 没办法,这是个自国人暴动共和执政就有信史的伟大族群,有心翻阅并不难,陈健是处心积虑穿凿附会,以有心算无心,以神棍冒充科学,自是占优。 而一旦接受了关于天文学的说法,就必须要接受与之配套的世界观与宇宙不能单独存在的概念,这是一体的。 徐光启这一生经历过两次大的世界观转折。 入教的时候已经有过一次,从万历二十一年开始直到万历三十一年,整整十年的时间让他接受了天主教的世界观。 而如今,他又面临着第二次的选择,而这一次只会比前一次更加的激烈,他能感觉到。 脑中一个声音不断地告诉他,这是异端邪说,不可听信。另一个声音却在启迪着他,这是科学,听下去…… 两种想法千军万马一般在脑中挣扎了许久,终究徐光启长叹一声道:“既是假使,那就说说你们的假使吧。” 年轻人也笑道:“是啊,只是假使,玄庵先生不妨听听。” 说完,他问徐光启要了纸笔,很娴熟地画了一个地球围绕着太阳转动的轨道,标出了赤道和黄道,简单地做了一番讲解。这图他在闽城见的多了,南安的学堂填鸭式的教育中已经再教这些东西,孩子们只要知道不需要穷其根本,而有心人则另有说法,需要数学来证明,这就是另一回事。不是每个知道地球是球的孩子都能自己推出万有引力的,但不妨碍孩子们知道,质疑和反对那是干一行的人要做的事。 “玄庵先生,再说这个之前,我先说说我们假使的宇宙。当天地初开,天地之道便已存在,天地因何而开不知,天地何人所开亦不需知,因为在天地初开的那一瞬间,开天辟地的人或是神祇都已没有意义,唯一存在的便是那一刻定下的天地之道。” 见徐光启要反对,年轻人又道:“这是假使。玄庵先生倒先不必急,我先请问若以这个假使论,玄庵先生以为天地之道是什么?随意举出一例即可。” 徐光启想都没想,随意答道:“若以此假使,太阳东升西落便是天地之道。” 年轻人却摇摇头道:“玄庵先生错了。太阳东升西落只是天地之道的表现,而非天地之道本身。所谓东升西落,不过是因为地球自己转动的时候是自西向东。只不过在天地初开的那一瞬,地球恰好是自西向东转动的。倘若地球在那一瞬是自东向西转动,那自然是西升东落。便以《算数与几何》中的因为所以来说,东升西落只是所以,而非因为。若以东升西落为因为,得到的所以是早晨影子在西傍晚影子在东。同样,因为地球自西向东而转,所以太阳在我们看来是东升西落,但实际上它根本没动。” 年轻人又道:“也就是说,东升西落本身不是道,因为东升西落所以晨影在西而夕影在东……这从因为开始到在东结束的一整句话才是道。同样,自西向东转本身不是道,而因为自西向东转动所以太阳东升西落这一句完整的话才是道。” 徐光启还在愣神的功夫,年轻人又趁热打铁道:“玄庵先生相信地球是圆的吗?” 被这么一打岔,便也跟着点头道:“当然相信。” “那玄庵先生想没想过地球的另一面的人为什么掉不下去?” “这……” “因为地球就像是一个磁石,只是这磁石吸的不仅仅是铁,而是万物。草木竹石、铜铁人畜,都被吸住。所以人永远是朝着地球的球心,所以不可能会掉下去,就算掉也是往球心之处掉。这连在一起也是天地之道,而如果只说一块石头扔到空中掉下来,那只是天地之道的表现而非天地之道本身。我们算出了掉下去的快慢,以此可以让大炮的轰击更为准备,这就是通晓天地之道的好处。” 徐光启仔细琢磨着这句话,闭上眼睛想了一阵,豁然道:“是了,不是向下而是朝着球心。我们的下是下,而若在地球另一端的下是我们的上……怪不得!” 借助徐光启感兴趣的大炮和天文打开了突破口,后面的问题也就简单了许多。 一连半月,坐而论道,将许多毁灭性的事物灌输到徐光启的脑海中,而本身自有的“道”这个概念让徐光启不难接受,甚至更容易接受。 而这样一来所要面临的最大的世界观抉择就是:天或是上帝是否有意义?如果在创世之后便不再影响世界,那么即便存在意义又合在?没有意义的东西存在与否重要吗? 假使道与天与上帝重合,那么道是可知的可测量的也就证明上帝与天是可知的,可天与上帝怎么会是可知的? 当一样东西,看不到、摸不到、嗅不到、感知不到、影响不了人的生活、有它如此,无它也如此,拜它如此,不拜它也如此,信它如此,不信它也如此。 那么即便存在,存在与不存在有何区别? 这不是陈健的想法,但却是此时的人最容易接受的想法。 这不需要否定天或上帝的存在本身,但需要否定他们存在的意义。 虽然仍旧唯心的,可在此时却是地动天摇的惊涛骇浪。 徐光启不想接受,可连问了几个问题对方都一一解答,要么就是描述了一番在都城学宫那一场颇为轰动的展示中的一些情景,听起来并不似作伪,因为这人说了如果徐光启有兴趣将来有机会随时都可以复制一遍。 微粒说、肥料学、摩擦起电、电解水、真空汞柱、三棱镜分光、打着微粒即万物、物质不灭只是重新组合为旗号的化工作坊…… 这些听起来玄之又玄的东西一件件说给如同再听山海经一样的徐光启听,却又一遍遍告诉徐光启因为天地之道不会改变,所以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以天地之道为基础的东西都是可以重复的,所说的一切不怕质疑都可重复。 等再问道一些玄妙的道理时,年轻人便说自己所学极浅,不过中人之姿又兼语言不熟,所以非不能而实不为也。 某一日争论问询之后,年轻人又摸出一本书,名为《有趣的种豌豆》,交予徐光启道:“这本书是数百年前便有的,学堂农学之生均要学习,我见玄庵先生自持稼穑之事,不妨尝试,极为有趣。只不过从种到收将书中所写全做一遍,恐要两年之期。玄庵先生守制期间,正好尝试,以眼前所见来证真伪。两年后咱们再谈天地之道的问题也可以……” 接过书随意翻看了几页,上面图文并茂,说的极为详细。 他没有拒绝,但心中已经没有好奇,因为书中给出了答案,而他此时已经相信书中的答案必是正确的…… 是夜,徐光启头疼欲裂,难以入眠。 满脑子都是这些天听到的东西,闭上眼便是那些稀奇古怪的书籍和送来的稀罕之物,耳中满是道道道道之类的复寰,肺腑中俱为血液蠕动之声。 圣人之言、耶稣之义、天地之道、佛陀之语……种种声音不断地在他脑中翻滚,夜半之时忽然坐起,长啸数声,心如擂鼓汗如浆出…… 第六十四章 谶语(上) 徐光启这一病就是月余,只是这病既无发烧温热之症,又无腹泻水肿之痛,除了他自己之外竟是难以叙述。 这一个月的时间,那几位客人又和徐光启交流了几次,留下了一些书本和大约六百两白银,说是请徐光启寻找一些才俊青年前往福建。 正是儒学为体、科学为用,补益王化,安邦除弊等等,徐光启听闻也觉颇有道理,便一一答允。 其后这几位客人又请徐光启写些荐书,这些人想要前往各地游历。徐光启一开始并未同意,但后来这些人说起油灯灯油等事,说是在福建听闻有名叫四川的地方也是用此方法打井,所以想去见识见识,互补不足,徐光启这才知道这些灯油竟然来自地下。 既然知道来自地下,不免想到宋人沈括所书的石油二字,又询问了一些炼制的办法。 这几位客人便说这东西可以照明,亮与蜡烛且无需剪烛,又可挂于马前作为马灯,价格便宜于民多利而无害。 既然土地岩石九州趋同,想必中国也有石油,所以希望能够学习技术,日后也好在这里开采。 既不争地、又不扰民,还可以收拢饥民流民等等好处,徐光启知道这件事极难,但他也不想要放弃,至少有所准备。 此外这些客人又说了一些“化学”、“颜料”、“矿石”等等一些东西,又说前年在荷兰的时候就见过不少青花瓷,被誉为最纯净、只有神与天使可用之物等等,所以想要去景德镇看看。 徐光启交游颇广,又是宦林中人,四川、江西等地均有熟识好友,便写了几封书信。 这几人或往四川自贡、或去江西景德。 一方面去学习这里的一些技术,另一方面陈健也是趁这个机会让党内的一些人去见识一下即将发生的景德镇民变。 看看那里的斗争形式和宗族、同乡、官窑、私营、匠户、雇工、颜料垄断家族专营、官窑私窑陶土之争等等矛盾,积累经验,写出第一手的报告,以分析学习。 这可以说是明朝市民阶层暴动和争取利益的第一手资料,远比自己揣测的要准确,怎么说这个年份在瓷器史上也是一个重要的年份,故而记得十分清晰。 自贡盐井历经数百年,水平之高远非陈健所能想象,有很多可学之处,至少钻头断了掉在里面在南安的油井区还是个大难题,自贡盐井却早已解决,而且打千米井这种堪称玄幻的事人家却是靠竹子做成了,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限的,何不趁此机会整理出来以为体系。 另外景德镇民变之后,许多匠户匠人雇工的身份限制也放松了许多,能找机会聘请几个回来也有利可图,交流技术、归纳经验。与时俱进,这一点也是要注意的,不然再过几年英国的韦奇伍德就要在陶瓷上逆袭了。 这些事半真半假地利用了徐光启,基本上达成了目的,留给徐光启的只有长久不能平静的内心和三观的混乱,每天夜里难以入眠,着实痛苦。 徐光启回味了一下那些客人所说的三观,基本上总结出来就是十二个字:物质不灭、天道永恒、宇宙恒变。 从基本的微粒说再到施肥的原因,徐光启也弄清楚了这些人看待变与不变的大致观念:人死后化为肥料回归大地、大地滋养草木米麦、牛羊以草木为食、人食牛羊米麦……微粒不变,而天地时时在变。 至于灵魂,这些人没说,所以还给了徐光启很多思考的空间。然而子曰敬鬼神而远之、主说天堂地狱、佛曰六道轮回……在物质的层面上即便接受了那十二个字,灵魂层面又该怎么面对? 人一旦开始思考这个问题,而起这个问题是自己所信奉的很多东西互相矛盾的时候,难免要食不甘味形容枯槁…… 他见番邦来客的故事已经在上海以及周边传开,郭居静几次前来开导,学生们也屡屡前来探望,然而一旦开始思索这些东西,便不是一两个人可以说清楚的,只能靠自悟。 却说这一日,徐光启的一名学生前来探望。 这学生姓孙,名元化,字初阳,嘉定人。 徐光启幼时家贫,靠教授里中子弟为生,即便中举之后会试之前,也曾在上海教书。上海与嘉定毗邻,故而孙元化也曾在这里读书,两人相熟,以恩师相称。 孙元化家中富庶,也是宦林之后,不愁衣食,自小喜好奇谋兵略,从徐光启这又学到了几何学,更是没了进取的心思,放下来四书五经沉迷于几何算法。 孙元化是徐光启的弟子,前来拜会也是经常之事,无需通报便自己走进了徐光启的书房。 前些天他也听恩师说起那些番邦人的故事,又翻阅了那本《算数与几何》,立时入迷。 这些日子恩师生病,许多弟子忧心忡忡,他却大笑。 众人不解其意,他只道当年新建伯格物看竹七日故事,说先生此时乃是悟道,若有一日顿悟,必是值得相祝庆贺的大事。众人哂笑,他却不以为意。 此时步入书房,徐光启并不在书房之中,只有一本半卷的新书。 孙元化想,恩师或是出去踱步散心,这本书放在这里,定然是看此书有所悟,心中不免好奇,便拿起那本书细细观看。 书名为《统一战争之经典战役总结》,书名古怪,但是一看便入了迷。 书中有插图,有阵法,甚至还有几张孙元化从未见过的“插画”,栩栩如生。他只当是番邦的画法,不禁啧啧称奇,这黑白颜色却能将事物画的犹如亲临亲眼所见。 最让他称奇的是里面一幅名为“有炮台棱堡的水泥模型”的插画,后面又用墨笔画出,用了几何与算数,详细地说明了火枪的射程、位置、扇面、死角、交叉面这些东西。 原本只是听过,此时对照这图一看,纵然还有许多不懂的文字,竟是靠着感觉也能明白过来在说什么。 等看到后面介绍的一些三角函数与棱堡守卫、二幂算法与火炮校正的运用之时,更是如痴如醉。 有道是文可充饥墨可醉人,不知不觉天色已黑,他竟随手拿起前些日子恩师给他展示过的火柴,熟练地点燃了煤油灯,正在调节亮度的时候,这才感觉到身后有人。 从书中脱出,才知道自己竟然看了整整半天,此时天色已暗,恩师就在身后,连忙起身。 徐光启笑道:“初阳啊,我看你看的入迷,便没有叫你。怎么,可有所得?” “恩师,这书也是那些番邦人送给您的?” “当然。” “好书。好书啊。” “你可看到了我看的那几页了?” “看到了。学生愚钝,不知道缘何恩师最喜欢这几页,并且多加标注?” 徐光启用笔标准的那几页,是几十年前陈健那边统一战争之中的一场经典会战。既不是攻城、围城、啃棱堡,也不是奇袭、埋伏或是战略引诱,而就是一场经典的白日会战。 篇幅极多,陈健也是细细描绘了从会战一开始的地形、双方布置、炮兵配备、预备队的位置和骑兵冲击的时机等等。 相对于书中其余的几场经典战役,这是一场并不经典的战役,甚至获胜一方的将领表现远远劣于失败方,最后打成的也是击溃战而非歼灭战。 孙元化看了前面的几场战役的介绍,这种新颖的战役介绍方式让他大开眼界,尤其是看到几篇关于奇谋获胜的例子时更是拍案叫绝。 所以,他不是很明白恩师为什么偏偏在这场战役的后面做了许多的标注,觉得这场战役实在乏善可陈,甚至于如果是他来指挥,可能战果会比这个更好。 徐光启笑而不答,看了看孙元化,许久才道:“初阳啊,如今天色已晚,这本书你就先拿回去仔细观读,十日之后再谈。你如今只是浅尝辄止,并不能说清楚。” “恩师,这书想要看懂,十日又怎么够?便是前面的棱堡一篇,若无先生教我几何,我也只能读懂其中一二。” 徐光启笑道:“我是让你单单看这几页,并非让你看完全书。看完全书不过数日,可要看懂却要三年,融会贯通又要五载。十日看书,不过囫囵吞枣,好读书不求甚解,此乃求学大忌。” “是。” “去吧。” 孙元化拜别,捧书将要离开,又被徐光启叫住,递过去一盏煤油灯道:“这个也拿着,蜡烛摇曳伤眼,这油灯火光明亮,最适合夜读。” 说完之后,又叹了口气。 “恩师何故叹气?” “叹这油灯如此精妙。玻璃透明,丝扣整齐,在那共和之国居然是市民平日可用之物。我倒不是叹他们富庶,听说也不过如此,只是……这造油灯的旋转丝扣的工匠,若是一日战事起,顷刻便可造火铳的螺纹闭锁,这难道还不可叹?” 说完又叹了一声,摆摆手叫孙元化离去。 第六十五章 谶语(下) 十日后,孙元化带着书又一次来到徐光启的书房,此时徐光启正在翻阅一本用切音注音的字典类的工具书。 见孙元化到来,叫人上了茶,问道:“可有所得?” 孙元化摇头道:“恩师,弟子回去看了十日,还是不知道恩师的意思。以我看来,其中记载了十余仗,除此之外每一仗都比这一仗精彩。学生愚钝,实在不知道先生要说什么。” 徐光启叫他坐下,问道:“初阳以为自己若为共和国之将,可能打胜这一仗?” 见孙元化不答,徐光启笑道:“但说无妨。也不妨告诉你,我刚看的时候,也觉得自己若是为将,不但也能战而胜之,而且还能大胜。” “弟子骄狂,其实也是这样想的。” “哈哈哈哈……” 徐光启笑了几声,却没有责备或是嘲弄的意思,叹息道:“这才是我让你看的原因。便按这书中所载,此将犯了三处错。对方的将领纵然无孙吴之谋李廉之计,却也不是庸才。” 孙元化点点头,这一点他倒是极为赞同,那个败军之将把握战场时机的眼光独到,可以说能抓住的机会都抓住了。 “初阳啊,这才是可怕之处、可看之处、可叹之处啊。为什么机会都抓住了,但却输了?而这边明明错失了几次机会,却偏偏能打胜?书中说了,那共和之国输得起,而对方输不起,所以这一仗不需要大胜只需要惨胜,对方就再无扭转之力。” 说完翻开书中一处,指着几行字道:“短短一席话,就说左翼前出太远,以致被对方骑兵袭扰。可是左翼这群步兵立刻结阵,以火绳枪在死角,长矛密集结阵,大炮轰击。对方的将领虽然抓住了机会,也敏锐地派出了骑兵,可就是冲不破这群步兵的军阵,硬撑到了己方的骑兵来援……真难道还不可怕可读可叹吗?” 徐光启又道:“书上说,这就像是个孩童与大人厮打,这大人蠢笨,不习武艺,破绽跌出。孩子每次都能抓住机会,次次出手也都抓住了机会,可是有什么用呢?若是左翼被骑兵冲垮,全军危在旦夕,这个道理说都知道。这人不善奇谋,但善治军,所以这一战之后也被称作番邦名将,就在于此。为什么?因为对方没有冲垮他的左翼,所以奇谋在这里毫无用处。” 孙元化疑惑道:“恩师,弟子尝听人说,有国大事无如治民、用兵。以正治民,以奇用兵;正处常而奇处变,处常易而处变难。这为将之道,第一要务难道不是临机处变?” “奇可辅正,不可谋正。初阳啊,你素好奇谋,诸生之中以你最喜欢军阵之事。所以我才让你看看这本书。夫子言,因材施教,正是这个意思。万万不要误入歧途。” 说完又翻到前面几页道:“你看看这名将领,都做了些什么事?修棱堡、练兵、钻研几何炮学、调运粮草,不好奇谋,可就是靠这几样,就成了名将。之前我问你,如果让你领兵,你也觉得你能做得更好,可这个前提是此人练兵有道。按那些人所说:因为这个人练兵导致了士兵坚韧,所以你上你也行。可若是没有此人练兵,你以为面对左翼被骑兵冲击的情况,还能坚守吗?” “所以,此战之功,首在治国。国富民强、士卒用命,所以如他们所言,输得起,而对方输不起。其次,便在治军,即便换将依旧可胜,即便此将不善奇谋仍旧可以不败。最后,才在临机应变。这叫以势压人,无可奈何。” 孙元化思考半天,恍然道:“当年汉高封侯,以酇侯为首曹参居次。淮阴侯转战齐赵,屡收败军数月便可再战而成强军……这相隔万里,道理竟是一样的?” “是啊,这也正是我最近苦恼的地方。那些人说,天地之间自有道理,这道理不可能在我大明适用,在他们那就不适用。如果在大明适用、在倭国适用、在佛郎机适用,到了他们那一样适用,那么就可以归纳总结出道理,甚至可以说这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徐光启叹道:“他们说,别的不知道,但有两样却是可以确定的。一是算数几何,二是科学。我翻看他们赠我的书籍,自始至终贯穿其中,越看越是折服越看越是心惊。” “初始,我以为他们入了魔,凡是都要求个因为所以,哪怕是最简单的事也要求个因为所以。可后来与他们交流的越多,才明白正是这种凡是都要求个因为所以的入魔一般的心态,才让他们有此成就。初阳,你可曾想过为何桃李会落在地上而不是飞到空中?” 孙元化摇头道:“不曾想过。这是天地之理,难道还需要想吗?” “可是这些人就想了,而且给出了因为所以的解释。然后靠着这种解释,据说他们国内修订了大炮的施放之法,还算出了彗星降临之类的奇事。我也曾这么想过,这是天地之理,哪里需要去想?可他们却说因为所以才是天地之理,而我所说的天地之理只是一种描述。就如同……施肥可以让庄稼长得好,可为什么施肥会让庄稼长得好?为什么种豆之后再种麦,可以丰产?” 孙元化跟着长叹一声,又问道:“可这些东西,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徐光启拿起一本名为《归纳与演绎》的书本道:“无非是求同、差异、共变、剩余……” 他又指着那些被当成礼物的书籍道:“这些书任何一本都可以日日观摩,但在我看来,若是分出轻重……第一当属《算数与几何》,第二便是《归纳与演绎》,剩余之书居于这两者之后。前者是道,后者为术。” 看了一眼孙元化,徐光启递过去这两本书道:“初阳,你既然喜好这些东西,切记,先学道,后学术。道可衍术,术可推道,只是衍术易而推道难。” “弟子记下了。” “那些人临走之前,曾让我推荐几人去福建学这些科学之法。初阳,你可愿意学这些东西?” 孙元化几乎没有考虑,点头道:“弟子愿意。” “既然如此,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你需要记住了。” “是。” “若以科学算数而论,分道术。若以治国而论,亦分道术。我们与他们道不同,可术却是通用的,这一点他们也没有反驳。我们以儒学为体,不可变更,这是治国之正道。记住,儒学为体,科学为用,补益王化方为正途。” 孙元化奇道:“恩师,那他们的治国之道又是什么?他们既不信圣人之言,又无佛法相救,且无耶教之义……弟子有些好奇。” “不过是以利诱之,不可学。义利之辩,圣人已裁。我也只是听他们只言片语,虽然说是行禅让之事,不过是利益之争。再多的,我就不清楚了,也或许我也想不通。他们说起叫人去学科学的时候,也告诉我儒学为体科学为用,可我当时依旧犹豫不决。” “恩师,为何犹豫?恩师不也是笃信天主吗?” “大大不同。天主教徒,踪迹心事一无可疑,光明磊落,实皆圣贤之徒。教众修身以事天主。听闻咱们中国也有圣贤之教,也是修身事天的,所以理相均合。于是不远万里,履危蹈险,就是为了人人为善,印证天主爱人。” 徐光启哀声又道:“天主信徒,以昭事上帝为宗本,以保救身灵为切要,以忠孝慈爱为功夫,以迁善改过为入门,以忏悔涤除为进修,以升天之福为善之荣赏,以地狱永殃为恶之苦报。为的就是让人为善为真、除恶必尽,教化众人,正与儒学相辅,补住教化道德。儒近天主,天主辅儒,两道暗合,所以我们可以信奉天主,这是有益教化的好事,大补于世教圣人之言。” “若人人信奉天主,则天下安矣。若人人遵守圣人之言,则天下定矣。互补互足,我为何要怕?” “可那些人呢?相信人死之后物质不灭,俱为蝼蚁之食,无所畏惧,无所敬畏,无所信仰。所信奉者,不过是生前之利,身后之名。如此一来,若是人人如此,天下必然大乱!无所畏惧,自然无可劝告,这怎么能行?” “若是愚妇野民,你和他们说行善可入天堂、为恶便堕地狱,他们岂不迁善改恶?若人人为善,这天下怎么能不安定?可他们那些人无所畏惧,无所敬畏,若是人人如此,又有多少罪恶之事?” “我也问过他们,他们果然教化不足。少壮淫乐、商人爱钱、为官言利,当真是唯利是图,堕落败坏。为何会如此?就是因为他们没有敬畏之心,没有圣人教化,享乐之风盛行,为蝇头小利不惜杀人放火……” 说到这,他又拿出一本书,名为《闽郡矿工请愿运动始末》道:“所谓一叶落而知秋至,他们送来的书显然都是精心挑选过的,虽然不多却可以蠡测到他们的方方面面。先不说聚众骚乱之事,就说因何骚乱?还不是因为没有圣人教化、没有天主之义,让那些矿主肆意妄为,吸血食肉。为何做的如此肮脏?因为他们只言利,而不言义!无所畏惧,不怕地狱轮回之苦,不读圣人之语,不懂仁义之心,所以血腥残暴与禽兽无异。” 孙元化偷眼看了一下那本书中随意的一页,只看到上面写着:“共和国是国人的国,生存权是国人的基本权利,假如生存都难以保证的时候……” 光影一闪,便翻了过去,只是这么一瞥已经被吓了一跳,心中狂乱无比。 于是连忙点头道:“弟子记下了。儒学为体,科学为用。他们有他们的道,我们有我们的道,各不相扰。学术而不学道。而科学又有道术之分,这又另说,与算学科学,先学道后学术。弟子谨记。” ………… 月余之后,以孙元化为首,好科学算数之上海、嘉定等地的年轻才俊,一共十二人,南下前往福建,以学这些夷术。 临行之前,徐光启再三叮嘱,不可忘却王化之道,众人一一答允。便拿了赞助的银钱,乘船南下。 十二只是巧合,恰好有这些人要去,或是喜欢这些学问,或是无心科举,或是被那些望远镜、照片之类的事物吸引…… 走后不久,徐光启忽然心悸不安,却不知为何悸动南安,当夜读《圣经》,随意翻到一段,忽有所感。 马可福音,第十四章:他们坐席正吃的时候、耶稣说、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中间有一个与我同吃的人要卖我了。他们就忧愁起来、一个一个的问他说、是我么。耶稣对他们说、是十二个门徒中同我蘸手在盘子里的那个人…… 或是巧合,或是谶语,徐光启大为不安,合经祷告…… 第六十六章 天下兴亡、与我何干(上) 春华秋实,夏雨冬雪,四季就这样在时间长河中慢慢转换,天地万物时刻在变。 大明京城附近的农人收获了冬麦,乞求着今年不要如去年一般大雨倾盆连续一月,在夏风中播下希望。 京师外驿道的一棵老歪脖子树死了、枯了、倒了,长出了菌子,再慢慢化为泥土,新的幼苗在不远处萌发,慢慢茁壮。 不久前有一队番邦的使节在这里停留过,在这树上拴过马。或许半年前一位丁忧回乡的庶吉士也曾在这里停留,也或许没有,没人知道。 向北,朝鲜国的使者正前往京城,请求皇帝册封光海君即位,使者清楚此时大明正在闹着国本之争,并非嫡长子的李珲必然会受到颇多责难,这简直就是火上浇油。李珲数万两白银撒下去,总算换来了辽东都司承认嫡长子哥哥有病不能即位的一句话。 向南,一省之临,正在闹饥荒。再向南,江潮倒灌,死人数千。更向南,江西民变,乡族械斗罢工罢窑罢市…… 使者们入京的时候,或许从上海县启程向南的孙元化终于明白过来恩师为什么让自己看那几页纸张:以大明的体量,只要惨胜就是不败。又或许在海边看到了缓缓前行的乌龟,偶有所悟,只要学这乌龟,以堡为壳、徐徐图之,周边便没有不可战胜的敌人。 只是他毕竟年轻,没有经过历练,想的还是简单,不明白这要花多少钱,也不知道大明能不能拿得出这些钱,此时难免有些异想天开,以为自己习得筑堡放炮的法门,便可海晏河清天下安宁。 虽是异想天开,但终究壮怀激烈,不负青年热血之志。 他连举人都还未中,正是年轻挥斥方遒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很多事真正难的地方在哪。 事实上,年轻时如孙元化这样想的人并不少。 但当不再年轻、真正踏入宦图多年之后,或许最喜欢的诗词就要变成稼轩居士的却道天凉好个秋。 譬如此时,譬如此刻,某个二十年前也如此时的孙元化一样壮怀激烈的人,此时此刻正意兴阑珊,眉头紧锁。 京城,武英殿中书舍人赵士桢的书房中,门窗紧闭。 这位写过《神器谱》、改良过火绳枪、仿制过图菲克的“幸臣”,独坐书房。 桌上,一长一短两支番邦的火枪。 长枪为步卒所用,短枪为骑手所用,均以火石发火,装填速度极快,威力巨大,结构精巧。 这是不久前一个古怪的国家的前来都城的使节送给他的,据说在福建便听过他的名号,所以来到京城后就先送来了两支火枪,还送了一本装填手册。 除了这两支火枪和那本小册子,案几上还有基本赵士桢自己写的书,譬如《防努车铳议》、《神器杂说》等等。 案几上还铺着一张白纸,旁边是已经研好的墨,一支笔横放在笔架之上。 雪白的纸上没有一个字,连一个墨点都没有。 赵士桢就这么静静坐着,坐了一夜。 这不是第一夜如此这般。 从收到那两支火枪作为礼物之后,他便常常这样坐在书房,已有一月时常。 他不是不知道如何下笔,而是不知道为何下笔。 一个月前,这些古怪的使者送来了火枪,交流了几句。 赵士桢很清楚这些人为什么会找到自己,火枪只是为了打开贸易的大门,至少有个机会。自己恰好是国内为数不多重视火枪的人,找到自己也无非是通过自己这个中书舍人的身份,在京城制造一些机会。 可以说,这是投其所好。他也愿意被投其所好。 火枪乃是军国重器,从这里作为入口,想要获得贸易,看起来是个两全其美各有所得的好事。 只是看了几眼施放,便知道这是好东西,可以说对方找对了喜欢的人,却没找对可以办成这件事的人。 这些人目的不纯,赵士桢很清楚。无非就是靠着火器犀利引起宫中注意,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开市贸易。 正常来说,不管目的是否纯正,对大明来说犀利的火器总归是有用的。 一旦推广,用之京营,可以壮居重驭轻之势。广之边方,可以张折冲御侮之威。每年可以节省下的银两和一些隐性的威慑导致的支出,加在一起少说也要几十万两。 若是几年前,赵士桢一定脑袋一热,便奋笔疾书。 可现在,他已经不敢动笔,也不想动笔再去写这些东西了。 因为现实给了他狠狠的一巴掌,让他明白什么才是真实的世界。 也或许他早就明白,只是装作不明白。 六年前,他那时年近五十,却仍旧热血满坡。 尝试制造了迅雷铳、鲁秘铳、改良了防虏铳车,急不可耐地上书诉说火器的好处。 然而上书不过一月,各种嘲笑的流言蜚语就布满了京城。 其一,你赵士桢就是个靠写字这种旁门左道的东西做的官,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幸臣。其二,你弄出这些东西就是为了进身之阶,目的不纯,小人。其三,你一中书舍人你管火器还琢磨要造攻城防守用的铳车,你意欲何为? 然而凡事有热血支撑的时候,总会不知疲倦不惧流言。 面对流言嘲弄,赵士桢充耳不闻,继续上书,继续作死。 半年后,他又考察了工部的兵器制造作坊,写了另一篇奏章。 经过考察,他发现每次铸造完大炮,试炮的时候总会炸膛,而每次炸膛之后又可以填写一份报表多要一些钱。 所以他认为,大炮每次试炮都炸膛,既有技术不过关的原因,也有那些制造作坊的人故意而为的影响。如果不炸的话,那就没办法搂钱,你不给他钱,他就让大炮炸膛。正所谓“需索不遂,故意损伤”。 其实这事大家都知道,但你赵士桢写出来而且送上去,这就是分明与众人为敌。 于是有人警告,有人恐吓。 赵士桢当时还没有心如死灰,继续上书。 半年后,他又上书说,根据戚继光、俞大猷等人的经验来看,最好在制造兵器的时候能够让军方派出一人监察。 因为造兵器的不是用兵器的,所以他们不知道火器如果造的不好,对军心士气有多大的危害。再者,有人监察的话,也可以消除一些弊病。 如今的军械制造,令出三家。兵部、户部、工部互相推诿,又都想要趁机多弄一些钱。今后陛下可以尝试将兵器制造组成一个部门,便于令出一家。陛下你可以派出一人专门管钱,军营中也派出一人监察,这样一来火铳的炸膛率一定会有所提高,效率也能提升,每年的银钱也不用那么多。 赵士桢写的这东西一经传开,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万历批准允许他尝试制造。 千不该、万不该,赵士桢干的第一件事是对账。 按照账目来看,府中应该有银两三万零七十两才对,然而对方回应只有一万六千两,过往的账目太过久远,查不清楚了,你爱信不信。 赵士桢当然不信,于是想要去各个有关的衙门去查,结果可想而知。 赵士桢是中书舍人,这件事也是皇帝准许的,虽然银钱对不上,可武器还得制作,于是京营中派出了一人监督,名叫何良臣。 很快,兵部派遣的这位何良臣就被人先查了个底朝天。 其一,此人有贪墨的前科,用这种人监督军械制造,简直可笑。 其二,你赵士桢收了何良臣多少钱?为什么要用他? 其三,制造军械是我们工部的事,我们工部没人了吗? 其四,就算我们工部没有人了,兵部难道别人都死绝了,非要派出一个有前科的人? 我看你赵士桢不是为了制造铳车,而是另有隐情。 不久之后,工科给事中便上了参良臣疏。 赵士桢也清楚,这时候不能让事情闹大,否则的话,这件事就真的做不成了。 被人猛扇了一巴掌,却还要笑着上书道:工科给事中这是为了我好啊,是怕我不知道何良臣有前科,万一将来出了大问题要牵连到我。但是,兵部启用何良臣是走的正当程序,并没有程序不正义也不是没有依据的。陛下要是因为这件事就中断了制造铳车的大事,恐怕日后天下人都会以我为戒,再也不敢干正事了。有什么责任我担着,出了问题就处理我,但是一定要把铳车制作完啊。 其余人一看,万万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如此不要脸、不懂人情世故的人。 众人均想,看来想弄死赵士桢,还真得想个别的办法,再这么下去大家都搂不到钱了。 你赵士桢心怀天下是你的事,但你不能因为心怀天下,不能因为你年轻的时候在家乡看过倭寇横行就堵了我们的财路是不是? 劝也劝了,说了说了,你还是冥顽不灵,那就没办法了。 于是,妖书案一出,顿时流言四起:这妖书根本不是皎生光写的,其实是中书舍人赵士桢写的。 皎生光被凌迟,你赵士桢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可以安然自若?难道你不愧对你的天地良心吗?难道你晚上可以睡着吗?难道你不怕皎生光来索命吗?不把赵士桢凌迟,对得起司法的公正吗? 第六十七章 天下兴亡、与我何干(下) 是的,从那之后赵士桢睡不安稳了。 不论寒暑秋冬,他的房间总是密封的,里面悬挂着铜镜,门窗也用桑皮纸封紧,生怕皎生光真的会来索命,以至于精神恍惚。 皎生光是被凌迟的,一刀刀的凌迟。 那时候谣言还没有出来,京城的很多人亲眼目睹了那一场凌迟,刽子手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割下每一块肉,那场景宛如炼狱。 赵士桢是目睹了那场凌迟的,看过皎生光眼神中的恐惧和不安,以及一丝怨毒,可惜没有机会将这份怨毒叫喊出来。 随着一刀刀割下去,这些怨毒消散在肉体之中,恐怕永远不会消散。谁都知道,妖书不是皎生光写的,可是谁都知道皎生光必须被凌迟。 从那之后,谣言渐起,赵士桢也不得不面对那个终极的问题:生存?还是毁灭。 他曾经以为,自己有勇气面对那些流言蜚语与诽谤中伤。 也曾经以为,他可以去忍受那狂暴的命运无情的摧残甚至挺身去反抗那无边的烦恼,把它扫一个干净。 但现在,他却发现无能为力。 他也曾一次次在白天结束后,想过:睡吧,睡吧,睡过去就什么都结束了。这苦恼、这诽谤、这谣言……通通都没了。 如果睡眠能结束心灵的创伤和肉体所承受的千百种痛苦,那真是生存求之不得的天大的好事。 然而,睡去后却会做梦,梦里被凌迟的皎生光用怨毒的眼神盯着自己,仿佛在质问赵士桢为什么让他去死而不是自己站出来承认妖书是他写的? 一次又一次,赵士桢从梦中惊醒,大喊着不是我……可当梦醒的时候,怨毒的皎生光也不见了,自然也听不到这句话。 在谣言之前,赵士桢曾上书过一次:请求陛下接纳我的提议,如果不信可以先用京营的两队人做个比较,如果说我说的那些办法不能提高战斗力和军备水平,您可以杀了我,理由很充分:我这是欺瞒陛下别有所图。 那时候,五十岁的他还是有那么一丝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心态的,血还未冷。 死,固然可怕,但最可怕的是死的毫无价值,连自己想要死法都无法选择,甚至对方连给他一个以死荐轩辕的机会都没给。 等到谣言之后,赵士桢更明白,自己就算死了,那也是被皎生光索命而死。 都说杀人、诛心,可这群人不但杀人、诛心,还连墓志铭都替他写好了,管教他永世不得翻身。 就是这样,当使者送来火枪的时候,赵士桢已经精神分裂恐惧难安整整两年了。 在看到两支火枪和那本施放之法的时候,浑浊无神的眼中两年来第一次露出了神采。 仿佛那些已经冷掉的、如同泥浆一样的、曾经热过的血,又一次流过了自己的身体。 可是,拿出纸笔,他又犹豫了,不知道该写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自己还敢不敢写…… 于是,整整一个月,白纸上没有一丝墨点。 这一个月,发生了很多事,使者们似乎找到了别的门路,赵士桢也听到了一些消息。 这些消息汇总到一起的时候,换来的是赵士桢一个月后的绝望,换来了今夜赵士桢独坐书房盯着火枪愣愣出神一夜无眠,直至天明。 使者们找到的门路竟然与火枪毫无关系,而京师之中的人对这些使者感兴趣也不是因为火枪这种国之重器,这让赵士桢忽然明白自己所坚守的一切到底有多么可笑。 一年前,京城大雨,城中水深数尺,死人无数。半年前泉州地震、浙江海啸,西安府地震,彗星降临…… 从京城大雨的时候,便有人上书:为什么下大雨?这是上天的警示啊,这是因为用人不广。既然说到用人不广,那就不得不给陛下推荐几个人,比如顾宪成、邹元标、赵南星等人。 然而也有人说,从这个天人感应的角度来看,大雨不是因为用人不广。 整体来看,大雨的原因一般有如下几点:比如貌之不恭是为不肃厥罚恒雨又曰废祭祀逆天时等等,根据排除法来看,前几点都没有问题,那么最大的问题可能就是夷狄可能要入侵……事实上,这些人用的是归纳法。 陛下你看当初这个汉文帝三年的时候,秋天大雨水溢蓝田,匈奴很快就闹事。宋宣和年间的时候,也是开封大水,不久金人入侵,这都是有前例的。 所以,陛下一定要小心可能会出现新的夷狄,从而如同倭寇一样有侵犯中华的心思。而且很可能这个夷狄是前所未闻的,这不能不小心啊。 后来又有人怒斥道这就是无稽之谈,怎么可能会有新的夷狄?这人怒斥之后又说这明显是因为大臣比周私相树植,小臣趋风日复益众,这分明是对结党的警示啊……这个认为警示是在说结党问题的,很快被贬谪了,既然这么说要被贬谪了,那问题显然夷狄的问题。 等后来彗星降临的时候,正赶上各处地震、大雨、海潮、民变之类的事在一起,问题变得更为严重。 众人纷纷上书,根据前人经验来看,问题已经很明显了。 嘉靖十八年,也出过彗星,于是世宗撤天下镇守内官,太监们都回来了。而一旦这么做了,即使有边方之警也不足为虑。 之前的水灾那就是警告可能有边事,如今的彗星更是告诉了陛下依照前例该怎么办。撤回内官太监,这水灾警示的边患就会平息。否则的话,是要出大事的。 然而不久之后,内廷中就传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消息。 福建税监高寀星夜派人送回来了关于彗星的消息,声称这不过是一种天文现象,和日食一样都是钦天监可以观测的,并且引经据典地证明这颗彗星不过七十多年出现一次,不需要大惊小怪。 一时间京师哗然,本来好容易抓住机会互相攻讦抓住机会上位,竟然被人破坏了,这还了得? 当真是群臣汹汹,驳斥之法自然要有技术性。 其一要从根源上驳倒这些东西,这是祸国殃民祸乱天下的开始,这是夷狄入侵的前兆。 其二便是假装同意这上面的内容,从中找到破绽,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第一种办法自有人去办,第二种办法也很快找到了答案。 有人趁机仔细观察关于这颗彗星出现的时间,终于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按照内廷传出的这篇东西,这彗星在洪武十一年出现过,那问题就更加明了了。 洪武十一年,诸王国宫城纵广未有定制,太祖御批规制:周围三里三百九步五寸,东西一百五十丈二寸五分,南北一百九十七丈二寸五分。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颗彗星就算是周期性出现的,也是太祖为了告诉陛下,现在是该让福王就藩的时候了,要不然为什么太祖会在洪武十一年彗星降临的时候批定诸王王府的规制呢? 如今东宫已定,福王还不就藩,这正是太祖选择在洪武十一年定下王国宫城定制的原因啊。 况且,按照之前大雨的警示,这夷狄必然有不臣之心,所以他们的话是不可以相信的。陛下可不要忘记汉文三年大雨之后匈奴入寇、宣和年间开封大雨金人袭扰的教训啊。 …… ……大体上,就是这样的开始,也是这样的纷乱。 万历三十六年的京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乱局,这些使者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其被重视的程度甚至高过了朝鲜国的那些请求册封新君的那些人。 这乱局之中,引发了彗星事件和去年京城大水含沙射影的番邦使者们,不可避免成为了舆论的焦点。 好坏不论,至少,用不着走曲线路径,先从中书舍人这里以火器打开缺口。 本来,他们是计划找赵士桢,依靠火器作为引子,以此打开交流的通道和可能。 他们是这么想的,赵士桢也觉得这是最靠谱的可能,而且真的对大明来说很重要。 所以即便他已经精神分裂惶惶不可终日心神不宁,仍旧不忘想要再上书一封,说明这些火器的犀利之处。 虽然出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动笔,但内心坚守了这么多年的信念还是支撑着他,做好最后一件事。 即便自己就这样死了,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些火器没有起来半点波澜。 起波澜的还是党争、国本、福王、太子这些事。 火器和他一样,就是个屁,比不过彗星的一条尾巴。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军国重器,不如一颗彗星。火枪之利,不如天文警示。自己上书无数,不如阉人一书。自己所担忧的边防事物,不如洪武十一年的故纸堆。自己想方设法想要人们引起对火枪的重视,可结果却是对使者和彗星的重视…… 这种情况下,赵士桢彻底崩溃了,最后支撑着他活下来的信念彻底消散。 他想不通自己之前的那些热血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一片为国之心换来的为什么是流言四起?自己重视的火器、使者以为只有从这能打开突破口的军械,为什么比不上一颗已经证明周期出现和日食一样的彗星? 自己这二十年来,所为的是什么?所图的是什么?保护的是什么?渴望的是什么? 二十年,二十年!从小时候在家乡看到倭寇横行,从与戚大帅的部将们研究火器,从无数次上书不惜把各个官员得罪了个遍……到头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一切,他都找不到答案。又似乎,找到了答案。 又一个不眠之夜过去,太阳照常升起,赵士桢看着密封的房间,看着自己呕心沥血书写的那些神器谱,看着那两支重若千钧但却比不过一句谶语的火枪。 忽然间神态癫狂,放声大笑。 把自己所写的《神器谱》等书收拢到一起,一脚踢碎了使者送来的油灯,将煤油倾倒在书籍之上,划燃一根火柴,将这二十年心血付之一炬。 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焰,笑声未停,火光是那样的纯净,里面再没有皎生光那张怨毒的脸…… 举起那支短铳,按照图谱上所示范的那样,装填的火药和铅弹,安装好燧石。 将黑洞洞的枪口塞进自己的嘴巴,左手提笔,在放了一个月而没有一丝墨点的纸上写了八个字。 …… 万历三十六年七月,武英殿中书舍人赵士桢口吞短铳而亡,一生心血付之一炬。 鲜血满地,脑浆遍案。 案几上有一白纸,上书八个字。 天下兴亡、与我何干? 第六十八章 阻力 赵士桢的死,并未在北京城掀起什么波澜。 正如他绝望之后想的一样,此时死了,换来的只是众人更加坚信他是被皎生光索命而已。 对陈健来说,即便之前做了许多铺垫,这十几人的队伍所获得的评价也仅仅是:虽非贡夷,亦非逆种。 其实这八个字已经颇为难得,只是这十几人想要达成目的也很难。 看上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刚到京城一个月就造成了许多轰动,但这种轰动却未必是好事。 这些人是使者,怎么说也是归礼部和鸿胪寺管。想要受到重视、造成轰动,就必须要把动静搞大点,不然估计这两个部门没心思下大心思。 李朝朝鲜正值新君即位,时间正好赶上了这十几人前往北京。礼部的心思正常更多的是放在朝鲜上,朝鲜的事不仅仅是朝鲜的问题,更是整个天朝体系的问题。 明朝也在争国本,李珲不是嫡长子,如果礼部官员们认同了李珲即位为朝鲜国国王,那本国之内的福王和太子之争就会多出一个可以借用的理由。即便李珲的大哥曾经当过俘虏,可是当过俘虏也未必不能即位,这一点本朝也是有例可依的,又没法在这上面做文章。 可以说礼部此时的心思基本都在这上面,要不是借着彗星和救灾的事,恐怕很难受到重视。 现在把李朝朝鲜的那点风头全抢了过去,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问题也随之出现。 很多人敏锐地察觉到陈建这群人在福建就开始和高寀等人拉关系了,彗星的事也是高寀用自己的渠道送到京城的,这事就变得麻烦了。 真正相信彗星是上天警示的,其实没有几个人,只不过是借助这个机会来达成各自的目的罢了。 虽然不信,不代表他们不能认为嘉靖十八年彗星之后召回内官的事不可以用在此时。 税监之类的东西,绝不是什么好现象,只能说是无奈之举,在地方上造成的破坏也的确极大,只不过确实能搂到钱。可如果仅仅是为了能搂到钱,千年文化与制度的积淀又有什么用?蒙元的包税制也能搂到钱,但对社会的破坏恐怕一点不小。 再者,矿监之类做的事,与西班牙在南美采白银的手段多少也有类似之处。也是徭役制度,征发徭役,只不过因为人口极多没有狠到七丁抽一而已,并非是想象中的矿井开采的问题。 采矿是门技术活,太监们想必还没有这样的水平,况且也没有那么多的雇佣的自由劳动力,并非是资本主义形式的,而一旦真有了那么多自由劳动力又要担心造反叛乱,矿工是最容易出问题的。 然而,藩王的土地不能动、士绅的土地是国策,这两者不敢动不能动动不了,也只能琢磨一些旁门左道。 养了几千万的猪羊,三方吸血,有两个吸血是“合法”的,另一种吸血也就会招致反对,实际上都不干净。 若是税监们敢拿士绅开刀,或可称得上大明之柱,然而他们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能力,也只是另一种吸干血肉的寄生虫罢了。 都是寄生虫那也不必谁比谁高尚。 对文官来说,六年前皇帝重病的时候是他们最接近召回矿监税监的机会,可是首辅怂了,导致不了了之。 朋党之争继续,各种怪案频发,等了这么久终于盼到了京城大雨、福建西安地震、彗星降临的机会,这可是整整盼了六年的机会。 可这个机会却被这群人给破坏了,给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其实这已经越界了,引起巨大的反弹和反感也是必然的。 本身流传出来的所谓国书上就有很大的问题,大九州的概念也是在挑战意识形态的底线。 如果处理得好,这最多也就是一个夜郎自大可笑至极的小趣事。但要是得罪了人,这就是目中无人不成体制,甚至可以直接驳回的。 陈健很清楚这么写会造成的影响,但他不得不这么写。 一方面他背后还有一群人,要是写成琉球安南朝鲜那样的朝贡表文,自己回国后分分钟被刺杀。另一方面狠病就需要下猛药,他是知道保守势力的顽固的,也根本没准备走上层改良的路子,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保守阶层接受了这个概念,就大有可为。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官员们对于这篇流传出来的所谓国书也是各执一词。 毕竟陈健是上杆子攀亲戚,一直攀到了商周时代,既不能说假,又不能证明是真的,殷地安否之类话听起来还是挺好听的。 而这门亲戚又没有法理上的争端,对于开国太祖也是充满了溢美之词,又说得国之正无过如此云云,这也算是亲戚的认同。 而且官员们也是一群喜欢谈论高尚和道德的人,既然谈到高尚与道德,官员们又不得不接受陈健等人在泉州救灾、备荒之类的事,总不好一棍子打死。 面上的事还是要过得去的,所以即便国书有些不太合适的地方,也还是混得一个虽非贡夷亦非逆种的相当不错的评价。 朝鲜国是孝子,日本国是逆种,夹在这两者之间,可谓不上不下,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往上,那就是远亲;往下,那就是夷狄。 只不过这八个字的评价整体来看正朝着不好的那面倾斜,而且是多方势力联合起来的反对,包括那些原本不太可能联合在一起的人,此时也联合了起来。 比如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 他本计划着靠着历法天文的手段来获取皇帝的认可,从而可以方便传教。靠着数学、工程学之类的书籍交好士大夫,只是为了最终目的的第一步,而也唯有如此才能迈出之后的几步。 然而利玛窦本身也不是个正式的天文学家,数学水平比起陈健派去北京的正牌的搞天文历法的还是要差一大截。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双方会面几次,也都知道了各自的水平,自然引发了耶稣会的恐慌。 天文历法是他们可以打开门路的唯一机会,比推测日食利玛窦自觉也就能打个平手,并不能占据全面的优势。论推算历法,这群人的水平也不低,测纬度和依靠一些天文记录的记载反推经度的数学水平也有。 更让利玛窦感到不安的是陈健手绘的一副大致的明朝地图,至少沿海地区山东半岛之类的地形画的那是相当标准。去北京的那十几人以为是陈健从别人那里获得的、利玛窦以为是这群人自己画的,因此出现了极为尴尬的场面。 尴尬之后便是愤怒,这群人持的是日心说的观点,而且颇有初级无神论和泛自然神论的观点。这是比异端更可怕的怪兽。 耶稣会派到中国的传教士中,论起科学水平此时也就属利玛窦最高。而陈健派去京城的那十几个先行者,都是靠着自己的关系和声望千挑万选出来的,各行各业都有,俱为一郡之俊杰,有几个又是跟着陈健接触了数年新事物的人,思辨水平也不低。 这些人人数又多,更是有心算无心,掐准了国本、内监、彗星这几件的机会,可以说一来京城就取得了比利玛窦活动多年还要巨大的影响力。 影响力太大,未必是好是坏,在利玛窦看来,这些人至少也能取得自己觐见万历皇帝那样的机会。 实际上他想错了,如果这是私人行为,或许真有机会觐见,甚至可以出任钦天监的官员也未可知。然而这群人不是私人也不是教会,而是一个国家的代表,正使还远在福建海外,不管怎么看都没有直接觐见的可能。 若论礼物,利玛窦靠着一些精巧事物得到了万历皇帝的夸赞。可这群人带来的礼物比他自己携带的可要多得多,而且论起精巧来更是不低…… 可以说利玛窦此时感觉,这是他来中国之后面临的最大危机。本身天主教作为外来宗教,想要立足就很难,这个国家从汉末五斗米和黄巾起义开始,就对宗教这东西防范极严。灭过佛、贬过道,至今白莲还在闹。 这群人又不谈宗教,只是祈求贸易,靠着庞大的财力支撑又在泉州救济灾民,而且根据泉州知府送来的消息这群人很知道进退,救济的时候也都打着大明官方的旗号,并没有任何不法之事。这一点就是利玛窦比不了了,而最大的依仗天文数学更比不了,可以预见危机之深。 ……可以说,这一次闹出的轩然大波得罪了太多的人,固然声势浩大引起了许多震动,可也埋下了被人反对的伏笔。 但这一切不确定的因素,终于在七月中旬变得清晰起来。 御马监提督太监刑洪出面,邀请在京城的这些人带着火器和燧发枪的演练之法,前往沙盘之中教授近侍使用操练。 同时,所携带的一些礼物也需要在内官面前演练,以便这些内官能够学会后呈献给皇帝…… 第六十九章 外交 这些人当即拆箱,除了火枪之外的各色礼物也都一一准备好。 太监自然是不可能没有命令直接来找这群人的,而即便有了命令贿赂的钱也必不可少。 御马监的太监们见这些人出售阔绰,给的极为大方,还有很多稀罕之物,也没有露出什么鄙夷之色,极为欣喜。 在来京城之前,陈健就告诉这些人,一定要学会贿赂,并且拿出了足够的贿赂的经费。 太监爱钱,除了钱之外他们估计也没什么能爱的东西,只不过未必非要是金银,一些稀罕的器物比如借用佩之宜阳事的鹿蜀为名的斑马皮,更是了不得的礼物。 陈健很确定万历皇帝也会喜欢斑马皮的,这是个好寓意。 因为大臣们总是给皇帝讲子孙越多越长寿的故事,皇帝对此而相当迷信极为相信,佩之宜子孙的鹿蜀皮又不是什么补药容易出事,取得又是《山海经》中的故事。 早在几年前沈一贯当阁老的时候,就整天忽悠万历,说是“多子多孙,方称全福”。 除了太祖和成祖外,剩下的皇帝大多短命。而沈一贯又说你看太祖有二十五个儿子一百二十一个孙子,成祖有四个儿子二十一个孙子,他们都活了六十多。 对于长寿这种事万历还是很在乎的,也可能是万历这时候生娃已经有些困难,所以沈一贯又打了补丁,说是不一定非要是儿子,孙子多也可以长寿,并且鼓励太子福王可劲生。 虽说都是自己的儿子,但是比起的性命,终究还是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如果此时能够进献几张宜子孙的鹿蜀皮,皇帝必然欣喜,指不定还要规定儿子们晚上办事的时候一定要在斑马皮上面。 陈健搞得这些东西,可以说都特么是幸臣、太监们擅长的,然而事实证明这的确是一条捷径。 葡萄牙人文化水平不高,虽然在莫桑比克有殖民地,但估计没看过山海经,也完全搞不懂皇帝喜欢什么,更不可能琢磨着抓长颈鹿、斑马之类的东西做礼物。 荷兰人文化水平更次,拿欧洲那些处理外交的方式与大明交往,动不动就弄几条破船做武力威胁的样子,实则根本没这实力还惹人厌恶。 这一点上陈健还是占据极大优势的,几年前利玛窦觐见的时候也无非拿出些自鸣钟之类的玩意,陈健手中的好东西可比自鸣钟之类的多得多。 这件事也算是一个态度,群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从福建而来的两篇奏章又引起了轩然大波。 一封是福建道御史方大美的请求蠲免救助。 “……这两年福建年年出灾祸。先是地震不平,又是狂风肆虐。” “因此臣请求蠲免四样。福建的漕粮、条鞭、叠税、存留这四样都请求免除。” “臣又请求两条救助,首先要救助那些无可依靠的人,其次要救助那些明年还要干活的人……” 到此为止,这是极为正常的一封奏章。但在这之后的内容,就和以往大为不同。 “这一次福建受灾,以泉州最为严重。但是较之数年前的大灾,泉州的死亡人数反而下降了。” “一方面是因为那个自称极西之国的人运来了稻米,帮助平稳了米价,让一些奸商不能因大灾而得益。” “另一方面,这些人教授了番薯种植的办法,而且运来了大量的番薯作为种子。” “这两件事,都是卓有成效的。所以,臣有两条意见。” “如今外出贸易的商船极多,而安南、暹罗等地俱产稻米。福建地稀而人广,灾祸又多,所以可以适当见面外运贸易的稻米的税银,并且将每石一分银的税费固定下来,不要要税监高寀等人滥收。如果可以强迫那些出去贸易的船都携带一些稻米,就可以保证福建等地的粮价。福建本身也不是鱼米之乡,并没有米贱伤农的危险。” “而番薯之事,如今已有成效,亩产众多,可以充饥,味道甘美。泉州许多饥民以此为生而不死,这是十分适合推广的备灾粮。” “那些极西之国的人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番薯的推广本来有两大难处,但这些人所作的《番薯备荒法》却可以解决。” “第一难处是插秧之法,难以长大,以致秧苗横生。这《番薯备荒法》中说,可以让人手持竹竿,每隔几天就将番薯的秧苗翻弄一遍。这样不能近土,也就不会扎根。” “第二难处是在北方的贮藏,《番薯备荒法》中说,可以挖掘地窖以贮藏番薯,尤其是河南、山东、陕西等地,天旱无雨,贮藏窖中不会腐烂。” “大灾之后,种植米麦都来不及收成,唯有番薯却不用担心,三个月就可以收获,而且秧苗也可以充饥。” “如今江南有冯夷肆虐、北方有旱魃为乱,若是能够在灾区推广,这正是彰显陛下仁心。” “我已经命人在福建种植番薯作为种苗,请求同意在北方一些灾区推广,可以用海船运送过去……” 这篇奏章一到京城,就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正所谓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不久前叶向高刚刚陈述了此时全国南涝北旱的灾情,这时候这篇奏章自然是有了不同的效果。 另一封,也是从福建送来的。 先是说了一番倭寇的事,又说到倭寇这几年又在到处闹腾,海波未平实在是一件祸患。 “如今福建不止是倭寇,还有红夷、和兰、吕宋、倭寇这些人,而且又多出了个自称夏国的新夷,这些人到底应该怎么对待?是区别对待还是一视同仁?这是需要陛下定夺的。” “以往的时候,水师有大船和快船。对付倭寇的时候,靠大船驱逐、靠快船追击,这本来是我们的长处。” “但是现在倭寇却学我们的手段,他们的船也变大变快了。” “有人说,这一定是因为国朝的奸民私通他们,才把这些技术传播过去的,所以请求严厉禁海。甚至希望将倭寇、和兰、吕宋、夏等国一并视之,因为倭寇也一定从他们那里学到了。我认为这样是不对的。” “臣以为通倭的奸民之所以络绎不绝,禁绝不能,是有原因的。” “如果想要彻底禁绝,只能是片帆不得入海,一定要渔者贾者及市籴者一切禁绝才行。” “只是福建山地多而耕地少,很多人都是依赖出海贸易或是捕鱼为生的,这是他们的生命所系,所以没有办法断绝。” “如果让乡里严厉地实行连坐法,只要发现出海的就连坐,的确是可以制止的,但是祸乱也是出现。” “那些生在内地却漂流出海的人,本来已经犯了大忌,但是他们心系故土仰慕陛下的圣恩。一旦连坐禁海,这些漂流在大海上的人恐怕再也不会回来,这样一来他们反而会去帮助倭寇,甚至加入倭寇。” “福建靠大海为生的,在泉州和漳州有数万人。一旦禁绝大海实行连坐,这就是数万的倭寇,所以万万不能禁绝。” “的确,有奸人私通倭寇,并且与倭寇进行贸易。但是除了倭寇之外,这些商人也前往吕宋等其余的地方。吕宋就是三宝太监当年下大洋的时候去过的地方,这都是有记载的。” “每年从漳州前往吕宋的船有四十多艘,带回的军费银两有四万多,养活的人更多,这是有利的好事。” “虽然吕宋之前有屠戮我子民的事发生,但是一方面是那些人咎由自取,另一方面吕宋酋长也送还了钱物并且知道天威的可怕。所以,对吕宋人和倭寇不能同等而视。” “除了吕宋之外,如今又多出了一个极西之地的夏国。他们在泉州大灾的时候表现了仁义之心,实在是仰慕中华的文化,而且请求派遣一些精通圣人之言的生员前往夏国,以教化他们,这又是与吕宋、倭寇更不相同的。” “如今他们请求朝贡,又请求在淡水停靠,遵守大明的法度,不敢靠近大明的海岸,所以我便允许他们暂时在那里停留,他们也表示不会做一些作奸犯科的事。” “他们每年愿意提供三千两的白银作为租用停靠的费用,并且希望陛下能够派出官员去淡水,建立孔庙、教化生番。” “如果能够与他们贸易,一方面他们会帮助我朝打击福建一带的倭寇,毕竟他们也不希望倭寇劫掠他们的船只。” “另一方面,他们的国家距离这里三万里之遥,所运来的人也不过数百,不会有什么危险,这是与倭寇大大不同的。” “再一个,他们的大炮和火器犀利,这也是我们可以购买用来防备和威慑四夷的。” “在这些之外,还有一件事是臣必须告诉陛下的。” “这夏国在日本国之西,距离日本国更近,而他们那里盛产硝石、钢铁、枪械、药物等倭寇需要的东西。这些东西又是我们所禁止出售给倭寇的。” “如果拒绝和他们贸易,并不会影响到他们跨越大海直接和倭寇贸易,这是我最害怕的地方。这样一来,恐怕当年的关白之事又要重演,朝鲜之乱再现。” “我们拒绝和他们贸易,恐怕他们怨心四起,以致资助倭寇。就算他们不在我们的沿海,却可以将倭寇需要的货物从他们本国运过去,这是极为不妙的。” “如果礼部能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教化谕之,让他们不和日本国进行贸易,这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功劳。” ……第一篇奏章只是关于救灾的,影响并不是太大,但也算是帮了陈健一把。 而第二篇关于是否禁海、与夏国贸易的事,则是一件大事——是礼部官员从未接触过的、真正的外交事务,而不是朝贡事务。 他们要第一次面对外交的问题,而且是很严峻的外交问题,甚至不得不涉足到太平洋地区的国际体系交往之中……如果他们想要达成目的的话,或者说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就不得不进行外交和贸易协定之类的努力。 实则没什么卵用,国内的资本更喜欢日本的金银,而大明发达的手工业和自给自足的经济,实在是资本不感兴趣的地方。是的,越发达也不感兴趣。 而认为教化之类就能阻止资本逐利的特性,似乎并不可能,否则倒是可以改写世界史了。 但如果这边能迈出这一步,不管成不成都可算是巨大的、可以载入史册的一步。 第七十章 此时尚是小人物(一) 使节入京、各处灾祸、两封奏章所造成的乱局,不一而足,纷纷扰扰,不知何时才能争出一个结果。 大人物有大人物要考虑的事,小人物有小人物要过的生活。 正是京城阙中,居庙堂之高,大人物指点江山。福建山外,处江湖之远,小人物自强不息。 却说这福建漳州月港,有一家小裁缝店。 店主姓颜,名叫思齐,字振泉。 如今年方十九,却使得一手好裁剪,在月港也是远近闻名。父母大人给他起名叫思齐,自是取见贤思齐之意。 只不过颜思齐并不好读圣贤书,只好学习枪棒,端的是一身好本事。平日里好打抱不平,手中裁剪手段又高,在市井之中也是个人物。 他开这裁缝店不过一两年,但有一样,从不偷偷裁走别人的布匹,剩下的针头线脑也都还给人家,这就极为难得。 有道是好裁缝一丈布必偷二尺,那《醒世姻缘传》中便说过便是县太爷找裁缝做件官袍,都要亲眼盯着。 只此一样不同,两三年间颜思齐的裁缝店也逐渐张罗起来。 他平日虽然不读孔孟之言,但却喜好那些春秋大义战国刺客,颇有侠客之心,结交的也是一些别样人物。 颜思齐有一好友,差不多年纪。这人姓林,字子规,也曾是儒学子弟,不过不知道读了些什么,终究不思进取,整日好发些偏激之言。月港人谓之狂生,他也不在意。 这两人的相识倒是颇有春秋侠士之风,两年前高公公的手下在月港多行不法之事,强取豪夺。本来这些人也不是什么良家子,都是些漳州海澄的市井无赖,投效了阉人竟抖了起来。 林子规当时刚读完《水浒》,又年轻,心中一股燥闷之气便咽不下,面对恶行之时竟然挺身而出,他一书生,虽然有浩然之气,却没有破面之拳,自是被人好打。 恰好颜思齐经过,出手相救,两人也算是患难之交,又都年轻,刚读完《三国》,免不得纳头便拜称兄呼弟,义结金兰。 这一日,金乌已偏,颜思齐正要上了门闩,林子规提着两斤猪下货远远喊道:“大哥,今日天好,去我家喝上几杯,正有个好东西给你看。” 颜思齐知道自己这金兰兄弟在码头做些计算之类的事,平日里确实见过不少好东西,正好自己也犯了酒瘾,便随口说笑道:“二弟,你在码头见得怪事不少,可到头来全是笑话。上回你非说那佛郎机人带了昆仑奴来,我真当是摩勒样的人物,舍了半天的正事陪你去看。黑倒是黑,可却没有摩勒飞檐走壁的手段。” 月港常有葡萄牙人往来,黑奴自然也有,颜思齐一开始也当是昆仑奴传中的摩勒,见到之后大失所望,这也成了两人常说的笑话。 林子规笑道:“这一次不是看昆仑奴,我在码头得了两匹好布,特邀你去看看。” “布有什么稀奇?再好不过天竺布,我也不是没见过。” “大哥,这次可真不同。这布据说是从极西之地的大夏国来的,两尺多宽,棉线坚韧,更难得是的颜料并非靛蓝,极为清奇。我知道兄长是开裁缝店的,所以特意买了两匹。” 颜思齐一听,也来了兴致,知道自己这义弟这种事上并无妄语,奇道:“两尺多宽的布?倒也不是做不到,只要两人投梭就是。” “恐怕不是,这布从万里之外转运而来,价钱竟和土布相差不多,我听说是新的织机织成,只要一人就够。今天我可算是开了眼,那佛郎机人的玻璃你见过吧?嘿,今日一见,才知道货比货得扔,人家大夏国的玻璃可不一样。” 边说着,边将手中蒲叶包裹的下货放在一旁,伸手帮着颜思齐将门脸合上,检查了一番,又和街坊们打了个招呼,两人又去沽了一壶酒,便回到了林子规家中。 到家之后,先让浑家把下货煮了,急忙回到房间拿出了今天弄到的两匹普鲁士蓝染过的宽幅平纹布,展出来给颜思齐看。 颜思齐也是多年的裁缝,伸手一摸便赞道:“好布。这纱线又细又密实,极为柔软,确实是好东西。更为难得是比寻常布匹宽出一倍,裁剪的时候也方便的多。原本需要缝制的地方,倒是省了许多功夫,原本两天的功如今只要一天半就成。” “是啊,我虽然不懂裁缝的手段,可也见得多了……” 林子规又说了一些今天的见闻,听得颜思齐一怔一怔的。 半晌,下货煮的好了,酒也烫下了,林子规便招呼自己的浑家一同坐下。 颜思齐也是早已习惯和女人同桌而食,知道自己这义弟读了几年圣贤书后又读了些禁书,想法与人大不相同。 便如这男尊女卑之事,就是颇多怨言,常和人说些“不可止以妇人之见为见短也。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子之见尽短,又岂可乎?设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见,乐闻正论而知俗语之不足听,乐学出世而知浮世之不足恋,则恐当世男子视之,皆当羞愧流汗,不敢出声矣”……之类的浑话。 又说女人家只在闺阁之中走不出去,男子可为农、商、仕,远可以乘舟赴海万里,近可以走街串巷卖货为郎,这见识长短很显然不需要多说,所谓“夫妇人不出阃域,而男子则桑弧蓬矢以射四方,见有长短,不待言也”…… 所谓超前的思想总是不谋而合,同样的话那英伦之地的一词人拜伦也曾说过,正是男子可以志在四方,女子只能爱了再爱然后再受伤害。 这番话往往在市井中宣讲,引得女人阵阵叫好,不少女人称他为小郎君,也是放心可可。只不过男人难免怨恨,只骂他是狂生。 他与自家女人相识也是源于此,并非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当时也引起了轩然大波。只不过他既是小人物,又素来狷狂,家中还有一个好爹,总没有被他气死,总算没闹出什么大乱子。 只是给了他些银两,赶他出了家门,也不准女人进家门一步。两人却不在乎,婚后两人举案齐眉,又最喜欢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故事,只不过既是狂生也难免会骂几句司马相如。 此时酒菜都上来了,女人便大大方方地坐在一旁,斟酒吃饭,笑吟吟地看着夫君在那说些别人觉得混蛋她却喜欢的话。 林子规和颜思齐喝了几杯酒,脑袋一热便道:“大哥,难道咱们这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要我说,咱们不妨干些大事。你没看杨员外家?每年出海那么多船,回来便能卖上上万两银子。” “如今你也看到了,就拿这大夏国的布匹和这些精巧玩意来说,若是能够运回来售卖,岂不是也是一笔买卖?” 颜思齐喝了一杯,叹道:“咱们哪有那样的本钱?我这裁缝店一年积攒下来,也不过几两银子。之前又因为些事,恶了高公公的恶仆何海,狗仗人势的东西……” 说完啐了一口,林子规却道:“何必非要用多少本钱?如今杨员外的船队又要出海,这一次说是要去淡水鸡笼,与大夏国等人交易些稀罕东西,正缺咱们这样的人手。你我便带着一些银两,随船当个水手,到了那边买些胡椒之类偷偷回来售卖,三五年内也有了本钱,或可被人看重。这高公公又不收杨员外家的货银,咱们便借个机会。” 颜思齐却摇摇头道:“兄弟,哥哥我没那么大的心思,就想着好好经营着裁缝铺。等再过两年,有了本钱,便用些学徒买些门面,未必就不能发达。这出海之事太过凶险,动辄葬身大海。也不是我丧门你,弟妹,你说说,要是子规出海不归,这家可怎么办?” 说完又拍了拍林子规道:“你难不成也想让弟妹立个贞节牌坊?让她吃这一辈子苦?听哥哥一句,别想着这些功利事,便老老实实地在码头上做些活,人啊,怎么过都是一辈子。” 颜思齐知道二弟与弟妹伉俪情深,固然说了这个话头,两人也算是无话不谈,并不不快。 酒也喝了不少,林子规也有了醉意,听到贞洁牌坊,忍不住狂态发作,笑着和自家女人说:“我若死了,只管嫁人,万万别守寡,苦了自己。” 女人笑着狠狠地掐了他一下,骂了一句好不正经,却也没有寻死觅活以证自己贞洁。 说到这,林子规起身推开窗,看着远处的房屋,隐约能看到一个牌坊,冷笑道:“如今这几年咱们漳州泉州的牌坊却是越来越多了,大哥,你说得对,为何会有这么多?一是出海都有了钱,二来呢……嘿,出海之后,常年不归,在外面可以吃些野食,又怕自家女人做出潘金莲、潘巧云那样的事,免不得要多修一些。这漳州海贸越是繁华,牌坊只会越多,反倒是那些耕种之地的牌坊要少得多。当真可笑。我若为官,第一件事便是砸了这些牌坊。” 颜思齐大笑道:“你还是这样,罢了,不说这个了。再说了,你又聪慧,便是读书考个功名也好,像你说的,他日若遂凌云志,为官一方,难道就不能做些事?” “难!” 林子规摇头骂了一句,叹道:“如今这些当官的读书的,大多都是心口不一的小人。读书而求高第,居官而求尊显,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真小人哉。” “我想了,就算考中了功名,也是和这样的人共事,哪里能够快活?” “别说是现在,就是那圣贤又有什么了不起?耕稼陶渔之人即无不可取,则千圣万贤之善,独不可取乎?又何必专门学孔子而后为正脉也?事事明着都学夫子,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实在是丑妇贱态。不学也罢,不学也罢!我倒是觉得,开口便谈功利事,也好过读圣贤书暗里却如猪狗。” 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喝道:“痛快!痛快!” 第七十一章 此时尚是小人物(二) 颜思齐吓了一跳,只当这位义弟要学那宋押司提诗一阙,好半天见不曾动笔,这才放心。 他哎了一声,心里还是渴盼着靠着裁缝店过上好日子的,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发达了,也不过是学些郭解、侯生、朱亥之流,若有不平事便也学学那武二郎。 他不想出海,也不愿出海,心底还是盼着过些安生日子的。 虽说裁缝活累些,也常有税监手下的恶徒来收些费用,但是日子还过得去。 他又不如自己这金兰兄弟这般读过书,而且读的都是些禁书。正所谓方向不对知识越多越反动,如今来说林子规所读的这些东西相对于时代而言无疑是进步的,但是进步还是反动是需要预设立场来决定的。 又饮了几杯,林子规的情绪也渐渐平复,颜思齐又道:“兄弟,出海的事,我看还是再考虑考虑。先不说海上风波,就说这事也不是官家允许的。” “大哥,何谓官家允许?何谓不允许?官家的话便是不可更改的?莫说官家,就是圣人之言,难道就是不可更改的?” “如今的人,本来就为富贵,却外矫词以为不愿,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 “我便明说了,我就是要富贵,我就是要有钱,这没什么可耻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说出来怕什么?非要遮遮掩掩说些道德之词?况且夫子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的话并不都是千古不易之理,不能以他的是非为是非,每一个人都应该自为是非。” 说到这,忍不住想到自己私藏起来的一本从码头上得到的小册子,来处不知,但读起来却极为痛快。 有些东西甚至极为胆大,但是没人知道这些小册子是从什么地方传播过来的,那些大夏国的商人各个温良恭俭让,似乎与他们无关。 想到其中的一些与自己之前所看的书籍心意想通的内容,大声道:“每个人,都应该有属于自己内心的是非与天地,这便是自由!” “我出海,一则是为了不遮掩的富贵,让我与你弟妹过上好日子。二嘛,便是要去看看海外世界,看看那些没有圣人之言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模样!” 颜思齐又看了一眼女人,女人笑道:“他想做的事,做就是。我不会劝,叔叔也不必劝了。你兄弟本就是想要劝你一起的。” 颜思齐叹了口气,也摇头道:“兄弟,我再想想,也实在舍不得我的裁缝铺子。” 或是为了给义弟打气,笑道:“都说,苟富贵勿相忘!哥哥盼着你发达的那天,到时候还要借你的光呢!” 两个人又说了些别的,走的时候颜思齐将那两匹布拿走,琢磨着自己手里还有多少富余的银两,明日都来送与义弟,既要出海就算私买货物,本钱少了也不行。若是借贷利息又太贵,自然虽然不想出海,但是兄弟要出海那也不能阻拦,也就能拿些银两。 颜思齐走后,女人自收拾残羹,林子规又借着烛光诵读前些日子得到的书本,忍不住击节而歌歌以咏志志向四方。 自由是不是好东西?自然是好的,尤其对于封建社会而言,这是一剂毒药,一剂可以快速蔓延的、仿佛瘟疫一样的市井毒药。 明末的江南,几分如文艺复兴时代的欧洲,肉欲、人性、拜金、唯利是图、极端自由……那些挣脱了旧时代蒙昧的东西用一种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叛逆、反抗、自由、冲破宗教礼教的束缚,艰难的萌生着,只是难以成为主流。 好的,与不好的,都是思想的萌芽。只想要好的,不想要坏的,那是痴人说梦。 当两性的解放、拜金、叛逆等等这些到极点的时候,才是传统重新回流的时候,互相交错才是一场宗教改革,形成传统与叛逆互相弥补的新的传统。自发的变革便是传统,而传统不是永恒不变的。 人权与自由,是打碎封建枷锁的武器,只有当资产阶级夺权之后才会重新修改这些定义,从绝对的权利与绝对的自由,变为有限的权利和资本的自由。 但在之前需要靠个人的自由与权利击垮旧时代,靠自由思想的人自发地反抗最终形成滔天烈焰,夺权之后再重新定义变为执政理念而非革命理念,从个人权利不受任何侵害变为国家可以在适当时候剥夺权利,这意味资产阶级人权理念在夺权后的成熟。 林子规的这些思想,还很简单,还未到想那么远、想自由、人、国家的联系的地步。 而且他想的很多,并非是那些小册子所传播的,而是在这之前就有基础,而这里的环境更让这种思想有了传播的机会。最先说这些东西的人,已经因为“敢倡乱道,惑世诬民”死掉了,一如那些地球另一端被屠杀的新教徒或是布鲁诺,并无区别。 人死了,思想却烧不尽杀不光。 只是,相信这些东西的林子规此时是小人物,他的义兄颜思齐也还只是小人物,这一切此时都不会掀起什么波澜。 颜思齐此时真的还是个很小很小的人物,小的连出海都不敢也不想,只想着在漳州经营自己的裁缝店,想着明天给义弟送钱,想着过些日子怎么躲避那些税监恶徒的勒索,想着这个月能剩余多少铜子几两碎银子…… 此时此刻,最大的梦想也不过是发达了、有钱了,靠一双拳头平不平之事,仅此而已。 回去后,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想,大海太危险了,每年都有很多人死在那里,也不知道义弟能不能安全归来…… 事实上,他想的一点没错,大海的确很危险,而且真的很危险。 比如此时台湾淡水河北边的海面上,漂浮着一艘小舢板,上面躺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感受着大海的恐怖与带来的绝望。 嘴唇已经干燥的裂开,浑身瘦削,想要咽口唾沫,却发现唾沫早已经没了。 喉咙干燥的就像是有砂子在那摩擦,每一次呼吸都是巨大的痛苦。 海面上碧蓝的水,唾手可得,可他知道这是海水,越喝越渴,死的更快。 然而在绝望之际,明知道是这样,脑海中一个声音却不断地告诉他:“喝吧,喝吧,或许真的可以解渴……水!水,那是水……” 另一个声音则不断地提醒着他:“千万别喝,你忘了那些忍不住喝了海水的人死的有多难看吗?撑下去!在吕宋的屠杀你都没死,在船上做奴隶仍旧没死……妈祖、佛陀、玉皇大帝、圣母玛利亚、上帝、祖宗,都在保佑着你,你能活下去的……” 两种声音就这样不断交错着,他狠狠地咬了自己的手臂,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些就在咫尺的水,平躺在狭小的舢板上。 船上还有几块硬面包,一块西班牙的干肉,还有随身携带的偷来的两块金条。 用手触摸着这两块没有打上西班牙王室印戳的违禁的金条,他想着自己只要活下来,靠着自己这一身本身,总可以东山再起。用不到十年,仍旧是一方人物。 这是梦想,靠着两块金条就是未来的梦想,显然这个人此时也是一个小人物。一个小到只想着喝口水活下来、最大的梦想也不过是靠这两根抢来的金条东山再起有一艘自己的船的小人物…… 这人叫李旦,几年前曾经在马尼拉也算是个人物,成为了华人社区的首领、所谓的维持会长,也曾风光过,也曾有过金银,但现在却只是个小人物。 几年前马尼拉大屠杀的时候,他有幸活了下来。因为他是天主教徒,在西班牙人看来尚且算是半个自己人,罪不至死。 但是经营多年的财产全都被没收了,自己还被罚在一艘船上做苦工。 相对于那些被杀的两万多人,李旦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至少没有成为白骨堆中的一员。 被罚在船上做劳役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身后还有个大明,或许大明能够出兵来解救自己。 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想到了国这个概念,只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即便吕宋总督和大主教同意了归还一部分没死的商人和这些人的财务,也已经移交到了福建,可是他不在此列。 恶臭的底层船舱似乎就是他最后的归宿了,和那些被抓来的黑奴、土著奴隶一样,在这恶臭的船舱中渡过余生,等到生病后被扔下大海,成为鱼群的食物。 那些黑奴或是土著已经认命了,不敢反抗也不想反抗,可李旦却没有认命。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相信自己的命运不会如此,相信自己既然可以在别人不敢出海的时候就前往马尼拉贸易,拥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那么自己的命运绝不会就终结在这恶臭的船舱之中。 靠着精通西班牙语和土著语的优势,一方面假装自己已经认命,每天如同奴隶一样干活勤快而又谄媚,另一方面却悄悄煽动着一次叛逃的机会。 他悄悄地观察着这艘船的航行,记下每一次航行的路径,终于在这艘船从日本返航的时候,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偷了两根金条,黑暗中抢走了一艘小艇,任凭风浪的颠簸,将一切交给了他不信自己会这样窝囊地死在大海上的命运的不屈。 不是为了复仇,也没想过复仇。支撑他的,仅仅是为了自己想要活下去,想要把命运自己掌握地活下去,仅此而已。 即便在苍茫无边的、自己的努力都毫无意义的大海之上,他也仍旧没有放弃。 或许是祖宗保佑、或许是佛陀仁慈、或许是上帝开恩,亦或许是天帝仁念,已经濒临死亡的李旦看到了远处一艘古怪的大船,正朝着这边驶来。 撑起已经虚弱到极点的身体,冷静地将那两根金条藏在裆下早就偷偷缝好的暗袋中,借着海面的倒影看着自己残破的衣衫和沧桑的面容,忍受着金条缀着夹着自己蛋丸的痛苦,确信露不出任何破绽后,挣扎着站起来…… 当看到那艘船朝这边驶来的时候,李旦耗尽了力气,躺在了小船舱中。 看着碧蓝的天、洁白的云、炽烈的日,他用沙哑的嗓子大喊道:“贼老天!想让我死?哪有那么容易!老子不但要活下来,还要活的比之前更好!” 喊完之后,哈哈大笑,干燥的嗓子裂开笑出来血,可笑声却停不下。 第七十二章 此时尚是小人物(三) 李旦看到的那艘船、那艘让他重新燃起希望之火的船,正是陈健的旗舰。 放下小艇去救他的时候,陈健并不知道这是李旦,也或许知不知道都无所谓。 或许是那个李旦,或许不是。 也或许,只是一个随着时代沉浮的小人物的代表。 代表着那些自强不息、渴望发财、不远万里出海开拓的此时大明沿海的无数人中的一个,是与不是那个李旦都无所谓。 是也好,不是也罢,都有着近似的命运。 在国内是最低的阶层,渴望在外面发财,却被外族屠杀,侥幸不死跑了出来,幻想着东山再起。 而这些年命运的沉浮,让他们更加相信了一件事:商人在国内是待宰的羔羊,去了外面也是一样。 经过了这些磨难,他们想到的办法,也只是和封建阶层们拉好关系,紧紧地抱在一起,结好权贵上层。 他们胆大,而又胆小。 为了财富可以不惧风波,但却从没有推翻他们所依存的封建权利的勇气,想到的也只是去和权利搞好关系,避免重演在马尼拉被屠杀的命运而已。 陈健甚至都不知道这小艇上的人是个商人,而且是个胆大心细地从西班牙帆船上逃走的商人。 但既然在海上,看到了落难的人,总要相救,除非是敌人,这是规矩。 水手们知道大海的无情,心中多少抱着一点好人有好报、等自己遇难的时候也有人搭救的心思。 此时的陈健正陪着几个人参观船舱和炮舷,叮嘱那些救人的水手,问清楚这个人的来龙去脉。别的便没多说,看得出他此时心情很好。 水手们答应着,忙不迭地去救人,水手们的心情也很好。 陈健的旗舰能出现在这里,并非巧合,心情很好是因为跟在他身后的那几个人是不远千里来这里学习算数几何和操炮开枪的上海人。 水手们心情愉快,则是因为船上有很多从福建买来的女人,可以做一两年的露水夫妻,免得常年的压力无处释放、上岸**又有些贵而且麻烦。 大约一年前,在淡水河选定了地点后,便让那些随船而来的无依无靠、本该死在这场大灾中的人搬运石头,修建堡垒。 鉴于此时人数不够,不能形成数量上的碾压,以及基层组织还未建立,所以先和当地的土著友好相处。 送钱送物,半买半骗,圈了一片地,而且建立了贸易市场,暂时与当地土著未起冲突。 当地的土著尚在石器时代,村社还有圣女祭司之类,这种事他见的多了,也知道该怎么处理,双方暂时也没有闹出什么矛盾。 从福建运到这里的灾民们都有家室,陈健有严令不准士兵做出些因为裤裆而招致矛盾的事,一时间跟随他出海的很多人眼睛都是绿油油的。 这些水手或是士兵们跟着他一路,也算是见识了不少女人。睡过荷兰妹、也睡过黑人妹,也有士兵或是水手染了病。 到了岛上,那些土著倒是也有女人,但是士兵们终究承受不住。 相对于文化的相近性,他们更习惯与他们差不多的明朝女人,而不是这些在马达加斯加和南部非洲的棕色人种出于同源的土著居民。 这是个大问题,想要解决士兵这方面的需求,要么靠药物和橡胶套、要么靠政委。后者不现实,前者没技术,陈健也只好琢磨着去福建买些女人,正好两年前白莲教在福建起事,官兵们屠戮了一遍,孤儿寡母怕是不少。 起事的地方在殴宁,正好靠河,只要和总兵们搞好关系,花钱买也是一条可行之路。是与不是全靠总兵一张嘴,说你是你就是,说你不是你就不是。 在淡水河口暂时站稳了脚跟,城堡开始修建的时候,陈健便将这里命名为“望北城”。 仓库有了雏形,也正好要去越南和泰国买大米运回来储存,便将望北城的事交代下去,自己带着几艘船转道去了泰国,计划买完稻米再去福建。 明年福建还有一场波及几十万人的大水灾,正是一个吸引流民的机会,提前做好准备便可以敞开数量地接收。 算起来如今花钱买是不合算的,且不说里面有没有白莲教的狂热分子,明年水灾一起不需要花钱也有数不尽的人往这边跑。只不过士兵水手们的需求也必须解决,也只能如此。 再一个,泰国那边的荷兰商馆也托人带信,希望和陈健交涉,提议陈健以雇佣兵的形式帮他们攻占马六甲。 一旦攻占,可以修筑堡垒,共和国出三成、荷兰人表示自己愿意出七成,修建后共和国的舰船与荷兰船一样通行等等。 这都不用问,堡垒的所有权在荷兰人手中。明显是个坑人的买卖,马六甲对陈健来说可有可无,知道荷兰人的那点心思,便说已经派船从太平洋回去接应一些舰队和军队来。 实际上就是拒绝,荷兰的印度公司因为距离的原因,不知道国内的形式。但是陈健知道,西班牙和荷兰马上就要停战,拖到停战协议签署,也就没有意义了。 荷兰人现在腾不出手,只能眼看着陈健在台湾落脚,但现在香料还未垄断,也实在是没心思和陈健争。 陈健便派人和荷兰印度公司的人在北大年签订了密约,以北大年为界限,陈健的船队不会涉足香料群岛和马六甲的事务,同样荷兰不准涉足台湾一代。 这是力量均衡下的妥协,双方都知道签了就是为了撕的,却也只能共同举杯表示愿意共同合作打击西班牙和葡萄牙人的势力。 荷兰人从欧洲绕天涯海角到这边,没有一年时间不可能;陈健这边可以直接从闽城横跨太平洋,这个位置也算是双方此时力量投送的极限,千把人、十几艘船,仅此而已。 至于和泰国与越南的生意,更简单,陈健拿的自己的私产用真金白银买的。一方面为了防止灾民太多难以生存,另一方面明年大灾之后米价又会暴涨,赚回本钱绝无问题,这种投机行为他已经驾轻就熟。 回去的时候顺路又跑了一趟泉州,路上也是巧了,遇到了一群被飓风吹散的倭寇,几炮下去两次排枪,弄死四十多人,抓起来八十多个。 这算是一份大礼,刚刚登岸,便问问情况,准备将这八十多个倭寇送人。 送礼也是一门学问,高寀那边就送来了消息,说是希望陈健把这些倭寇送到福建总兵朱文达的手中,而不要送到徐学聚手里。 高寀告诉陈健,徐学聚要倒台了,没必要再结好这人了,而朱文达又是高寀的把兄弟,正是一个立功的机会。 徐学聚去官倒也是情理之中,他是浙江人。沈一贯因为妖书案倒了,南京和北京方面弹劾徐学聚的人自是少不了。 一方面,说徐学聚前年在镇压白莲教吴建兄弟起义的过程中滥杀无辜以良冒功,杀了三五千良民,实在是罪大恶极。 另一方面,翻出几年前的旧账,说荷兰人只不过是想贸易,所以在澎湖那落了落脚,没有发生战争也没有一兵一卒的冲突,徐学聚却称自己立下大功,实在是欺瞒陛下。 至于贪赃枉法这种事,也属寻常,基本上大家都贪,但是党争本来就是个定向反腐的玩意,真要搞人的时候也能揪出问题。 陈健也正好做个顺水人情,却没有直接交付,而是让朱文达找机会假装出兵剿倭寇,在海上移交就是。 反正这些人都是真正的倭寇,这个做不得假,少说也是一件大功。 和总兵搞好了关系,买卖人口的事自然很容易就敲定。如今闹灾,各地又在闹腾肯定又要镇压。 三两银子一个人,朱文达拿一两半,剩下的半两分给身边的人,再剩下的便可堵住那些人的嘴,只需要组织一些内河的小船从上游运送就是,反正这些人也都是罪人,要杀或是成奴的。 只不过如今有大灾,人口买卖的行市不好,幸好陈健要。总兵也乐的如此,移交完那八十多倭寇两人已经称兄道弟起来。 喝酒的时候,朱文达忍不住埋怨陈健怎么不早出现了两三年,要是正赶上剿灭屠杀的时候就好了,少说也能卖个万把两银子,还算是积了阴德。当时手一痒便多杀了两三千,都是些穷鬼也没弄到多少钱。 陈健闻言也只是笑笑,这几千人枉死,也不过是给事中们弹劾奏章上的三千、五千这样的数字,很难想象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基本上这也算不上什么大罪,巡抚和总兵还因为剿灭有功、除恶务尽这样的功劳,被赏了俸一级、银三十两、总兵十五两…… 大约明朝的赏赐大约向来如此,陈健听朱文达一说也是不敢相信这么大的事就赏了十五两银子,难免惊奇。 两个人又说了一些,酒后便分开。 不久之后朱文达带着八十多倭寇回到福州,立刻向上表功擒倭多少、淹死无数等等。 陈健又给了些银两,只让朱文达提一嘴就说是自己助剿,当然功劳可以不要,但可以说追杀的时候船只正好出现,立刻堵截之类。 钱既给上了,这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并无难处。 陈健也没有去福州,而是乘船转道泉州,也听说姜志礼因为救灾有功、临机有法,要升到广东,难免要去送一程,也为后来准备。 姜志礼升任广东,如果一切正常的话用不了多久便会升任山东右参政,主管莱登两州的政务。 只是没人知道,此时尚且是个小人物、若是一切正常没有变化辽乱依旧的话,可以在那时成为莱登巡抚的孙元化此时也在泉州。 也幸好孙元化不知道陈健和高寀、朱文达等人之间的一些交易,要不然恐怕那颗儒学为体科学为用补益王化安邦护民的心,便要碎了。 孙元化等十二人从上海启程,本准备乘船,不想才到温州就听说前面不太平,有倭寇袭扰。 众人只好下了船,沿着陆路前进,徐光启那有陈健给的专门的银两,这些人虽然没有功名不能衣食免费地住进驿站,一路上倒也没吃多少苦。 正赶上江南大范围的水灾,一路上所见所闻免不得要落泪。沿河漂流的死婴,身上爬满了苍蝇,离得很远就能听到嗡嗡的声音。每逢大灾,死的最多的便是婴儿。 虽然比不得三五年后山东一带易子而食、折骨为炊、人肉鲜的三文钱一斤这般的惨状,却也让这些家境殷实的人承受不住,连连干呕。 每每读书,看到人相食、大饥之类的字样,不过是卷帙浩繁的史书中的寥寥数字。亲眼看到,那种震撼远不是读书就能理解的。 然而等到了大路,这些惨状也就逐渐消失,又经过一些富庶城邑或是藩王封地的时候,一片歌舞升平。 仿佛就像是两个世界,这给这些家中富庶的年轻人带来的震撼可想而知。 快到福建的时候,众人想着之前那些藩王、士绅的土地,又回忆着大灾之后那些这一个月始终在梦中出现的浮尸,一家境贫寒算不得富庶的年轻人忍不住道:“此时此刻,我竟不知道该念句什么。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还是杜工部的另一首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杜工部的后一首,每个时代都有,却偏偏在明代别有味道,既是朱色门也是朱姓门。 前一首是希望,后一首是批判,前一首是浪漫主义,后一首是批判现实主义。只是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孙元化叹了口气,来之前恩师说这些人的科学和算学值得学习,他当时也是深以为然。 在家中的时候,想的是将来建功立业。如今西有倭寇、东有鞑虏、北有辽乱,南有播祸。他在家中想的便是学好这算数、几何、操炮、棱堡之法,以便将来学那霍卫之事。 可现在看到沿路这一切,他忍不住道:“都说大道三千,到了泉州我要先问问他们,不管是道术还是科学,可能让人不再饥馁?可能兴修水利平波汲水?可能让这天下千万人不再有冻饿之苦?若是可以,就算不考功名,学上一辈子又能如何!” 一人却道:“初阳兄,你这话就错了。功名还是要考的,只要学那海刚锋,做些实事。都说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无功名,就算空有一身本事,又去哪里施展?” “就是,咱们去学那些东西,将来还不是为了报君卫国?要不然学到了用不出,岂不是没学?咱们出发之前,恩师也说,不能忘了经书学问、三省吾身。” 又有人道:“听恩师说,如今朝堂之中结党营私,但是欧阳文忠曾有朋党之论。如今的学问,都是高谈性命,清论玄微。咱们将来若学成了那些学问,倒是也可以治国安邦,说不定还要以朋党相处呢。” “是啊,初阳兄,这四书五经之中,虽然没有种庄稼、修水利、赈灾救助、操炮修堡的学问,但这些只是微末技术。在读经书的同时,再学些这样的学问就是。” 孙元化也点点头,同意这个意见,心说若是天下人都能遵守圣人之言以修身,这天下的粮食总是够吃的,说到底还是教化不够。 若是没有教化,人如禽兽,便是学会了那些科学与算数,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把这些东西用在率兽食人之事上? 略微犹疑的心想通了这一节,之前的那些忽然冒出的想法也就逐渐淡了,长长叹了一声便继续南下泉州。 PS:今日一更。 第七十三章 此时尚是小人物(四) 十二人抵达泉州的时候已是八月,一年前地震与风灾的痕迹犹在,但不屈而求活的人们还是在灾后坚强着。 毁掉的桥、城墙、塔和寺庙正在修缮,孙元化等人手中有从徐光启那里拿到的推荐信,略微一打听便知道了那些人的住处。 说起这些人的时候,泉州的不少百姓连连称赞,其实做的事并不多,但比起什么都不做总归能让人记住。底层的人民从来都是这样,有时候只需要松开他们脖颈上绷紧的锁链一点点,或是多施舍给他们一点残羹冷炙,他们就会心存感激。 十几人按照众人的指点,找到了当初曾经施粥、收治濒死之人,如今已经建起了一座小建筑的地方。 远远看去,透明的玻璃闪耀着炫目的光泽,一幢二层小楼一样的石竹建筑坐落在那里,旁边还有一排竹木结构的房屋,也都安着玻璃这种尚算是奢侈品的窗子。 施粥的地方还能看出痕迹,上面用汉字写着“糖煮绿豆水、夏日消暑多喝点淡盐水以防中暑”之类的字样,几个乞丐正围在那等着,似乎在等那些别人喝完水后剩下的苦涩的绿豆渣滓。 旁边的一幢石制建筑上挂着一面黑白相间的小旗帜,上面写着“救死扶伤、不问出处”八个字。 看到这里,孙元化笑道:“怨不得那些人说,只要往这边走,一眼就能看出来哪个地方是。果然与众不同。” 众人也都颇为好奇,玻璃的制作在这里还是稀罕物,尤其是窗玻璃。但对陈健来说,他在大荒城搞到了包税免税的盐、修好了南安的运煤运河,八年时间工人的技术水平也逐渐提高,除去运输和磨砂这几道工序,价格实际上已经颇为便宜。 他这一次环球航行又不是为了赚钱,只是打个前哨,船上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应有尽有,根本就没考虑卖掉换钱赚取高额利润的问题。台湾与泉州算是最后一站,下一步就是横渡太平洋,寻找夏威夷作为中转站,所以积存的那些东西基本都用在这这几处地方,自然修建的别致不同。 这些建筑没花多少钱,大体上走的是以工代赈的路子。 只不过这些建筑别致是别致,在孙元化等人看来却是少了庭院花草,终究落了下乘,而且还没有门和围墙,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靠近之后,隔着玻璃看到那几件临近的木屋中坐着一些十一二岁的孩子,正在那抱着书本,似在抑扬顿挫地读着些什么。 孙元化顿时来了兴致,招呼众人不要做声,靠近之后就听到里面正读些啊、喔、哦之类的字样,透过玻璃看到前面一块木板,上面写着一些孙元化不认识的极为简便的字,实际上是陈健很多年前弄出的切音。 他以为这是和恩师学习的拉丁文一样的夷语,却不想转头便看到另一间屋子里木板上写着几个字。 看上去那几个字有些熟悉,但是仔细一看又不是那么回事,听着里面的学生们正在念,他才算是明白过来上面那几个字是什么。 看了一阵,忍不住嘟囔道:“这算是什么东西?爱无心、学头轻、体无骨、龟无脚……况且若说开蒙,自有千字文、三字经,怎么用这些怪字?” 正自嘀咕着,身后传来一阵滴滴答答的脚步声,听着像是有人拄拐,回身的功夫,但见一个年轻人穿着一身青色儒衫,扎着方巾。 再往下看去,原来这人竟然断了一条腿,左腿从膝盖往下齐齐截断,下面安了一截木肢。 孙元化见这人古怪,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本地人。那些号称来自极西之国的人,行为举止透着几分怪异。若是不信他们的三监之乱西渡扶桑的说法,可这些人的旗帜便是阴阳鱼,束发,交领……至少礼服是这样的。若是信了,又觉得实在可笑,这怎么可能? 好在这个断了腿的儒生先用南京官话打了声招呼,又叙了表字,这才知道这是本地人。 说了几句,便说到断腿上,那儒生倒也不以为意,笑道:“去年大震,我的腿被压断了。也幸好这些人中有妙手回春之能,将我的腿切下,要不然如今命都没了。舍了一条腿,换了一条命,倒也没什么,况且又有这样的木肢,倒也不算是个废人。” 孙元化见这人如此健谈,也顺着问了几句,那人又道:“这些人中,还真有古书之中华佗的本事。用了一块布捂住了我的鼻子,之后我便昏睡过去,大抵这就是古人所言的麻沸散吧。等我醒后,腿已经切断了,又有两人将血以鹅毛管灌入我体内,这条命总算是留了下来。” “换血?” “输血。他们是这样说的。据说他们那战场之上常有濒死之人,也都是用这样的手段。不过我能活下来也是命大,之前他们就说了,这天地之间有肉眼看不到之阴秽之物,吞噬血肉,化脓流毒,能不能活下来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孙元化实在是想不到这样的手段,心中所想的那些东西便有萌动起来,心说既在杏林中也能用上这样的手段,或许真有安邦定国之用。 只是想到之前那些被糟践的字,心中又有些不满,问道:“这几间竹屋是怎么回事?” “学堂。都教些算数、自然、地理这样的东西。这些人家中清贫,又错过了开蒙的时机,科举无望,只是为了学些东西,以为将来安身立命。据说日后还要教授木工、瓦匠、种植之类的东西。” “立意是好的,只是缘何不教圣人之言?再者这些人既是开蒙,怎么不以千字文开始?” 那断腿的儒生笑道:“兄台这就是说笑了。这些人哪里懂什么千字文?他们都不会诵读,又怎么教授学生?只不过当初这些人中的头目也说过,就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千字文的开头八字,便极难。他还问我,如今可懂这八个字?” 孙元化一怔,忍俊不禁道:“兄是怎么回答的?” “天地宇宙,玄黄洪荒……我哪里敢说懂?那头目又说,夫子十五才有志于学,这些开蒙的孩子既不考科举,便认几个字就是。等到日后到了不惑的年纪,再去考虑宇宙洪荒之事。” “那就算学了这些字,又有何用?” “你说这些简笔之字?嗨,那头目说穷人买不起笔墨,这简笔字可以省许多纸墨钱。再者,既然不考科举,无非就是识字罢了。他说,治理天下是士大夫的事,日后士大夫用正字,百姓便用这些简字。若想考科举,自然不会来此学习,来这学习的也无非是想日后能学个木匠、会计、算数之类的本事,日后出海求食罢了。” “可是……” 断腿的儒生笑道:“没什么可是的,兄台你想,若是家中有钱读书的,谁不想考个功名?自然不会来这里读,因为自然、地理、算数之学,考功名毫无益处。而这里的人就算学的是简字,认的字多了,将来也能读些圣人之言,总比连读的机会都没有要强不是?” “兄台也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难不成白读了?句读之事,没有先生,难道自己看书就能看明白了?我的意思是兄台可以在闲暇之余教教这些孩子。” 儒生皱眉道:“我?我如今只是雇工,他们让我教什么我就教什么,混碗饭吃。你们这些精通圣人之言的,既不肯免费教授,又不肯让别人教这些穷孩子认字,动动嘴皮子便让我在闲暇之余教教他们,你们怎么不来?我如今断了腿,就算学富五车也考不了功名,总得吃饭不是?” 孙元化便要反驳,这人却又道:“莫说别处,就是如今福建山村之中也有一个村子都大字不识一个的,兄台如此心肠,不妨去教化他们?何必盯着这些认了几个怪字的孩子?” 这么简单的话,倒是让孙元化无法反驳,那人气哼哼的走了,留下孙元化一人在那。 回过身看了看另一件屋中,墙上挂着一张地图,一个人拿着竹棍指着地图上的一处说着什么,靠近玻璃窗,孙元化正听到一个孩子起身问了句什么。 “先生,咱们这的人都说吕宋,这吕宋在哪啊?” 教书那人拿着木棍一指,孙元化也是第一次知道吕宋在什么地方,那教书的先生用古怪的语调说道:“这便是吕宋。你们也见过那些银币,是从这里地方运到吕宋的……” 说完又在地图的另一端一指,下面的孩子们惊呼不已,孙元化也是第一次知道这吕宋的白银竟是从这么远的地方挖到的。 心中好奇,又听了一阵,孩子们又问道先生从哪来,那先生听到这,笑了笑指了指另一处极远的地方。 “先生,你从这么远的地方来,为了什么?” 那先生没有回答,却问道:“为了什么?得先知道自己将来想干什么,你们说说,你们将来都想干什么?” “我想等有了钱,买地!” “买了地,娶女人,生了娃,将来考功名。” “要是中了状元,啥都有了。子孙后代也就不愁了。” “多买地!” “俺娘孤零零把俺养大,将来有了钱给俺娘立个牌坊。”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那先生也是笑呵呵的,等孩子们说完,他笑眯眯地说道:“我来这里啊,一个是因为这是大家的决定,我要遵守,因为我有同党。二呢,便是觉得这里有很多的好东西。你们有自己的父母,我也有自己的兄弟和国人。我就想着,你们这里的药物我带回去可以少死很多人;你们这里种稻的办法带回去,可以让更多人不挨饿;当然,你们也是人,也和我一样都是穷苦人,我们也把我们的药物、种稻的办法带来,让你们也少死人、少挨饿。” 说完又道:“同时呢,也是绕着地球转一圈,想一想为什么有人吃肉穿绸、为什么有人吃糠咽菜。” “先生,你找到答案了吗?” 不只是孩子们好奇,连窗外的孙元化也伸长了耳朵,却不想那先生摇头道:“大概知道但还不确定。好了,不说这个了,来,我随便点几个名字,你们上来指一指泉州府在哪、吕宋在哪、京城在哪、倭寇从哪来。” 念了几个刚才说自己的梦想是买地、儿子中状元、母亲立牌坊的孩子上前,一一指点。 孙元化怔怔地看着那张地图,忽而醒悟。 “若以地理来论,我竟比不过这些才上了一年学的孩子?我竟然才知道,原来齐鲁是这个模样、原来吕宋在那……我生于斯、长于斯,竟不如一群来自极远之地的夷狄知道大明到底是什么模样?” “我整日想着封狼居胥,这狼居胥在哪?距九边多少里?我整日想着海波清平,这日本国又在哪?风向如何?我竟不知道他们的大小、方圆,却已经想这些事,到底是我立志心存高远?还是好高骛远?空谈误国,空谈误国,这些空谈脚踏辽患手平倭乱的大臣们,又有几个知道这些?” 第七十四章 此时尚是小人物(五)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心情竟然平静下来,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人讲着什么,和那些十一二岁的孩子一起听这些新奇的关于世界的故事,这大抵就是自然课。 正听到频频点头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吵闹之声,孩子们扭头往外看,先生却严厉地说道:“读书之时,不要三心二意,外面的事等你们下了学再去问。” 孩子们纷纷低头,孙元化却忍不住走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外面已经围了不少的人,不断地朝这里面指指点点,那个断腿的儒生和几个人在外面挡着。 来这里闹事的,为首的是一个男人,身后还跟着不少人,有个女人怯懦懦地跟在那男人身后,用孙元化听不太懂的闽南话说了几句,却不想那男人直接一巴掌打在那女人脸上。 女人再不敢说话,瑟缩地躲到后面。 断腿的那儒生走到前面怒道:“徐三,你又来闹什么?” “闹什么?把我外甥女交出来,要不然一把火点了你们这妖窝!” 那男人喊了几嗓子,后面跟着他的同族之人也跟着壮声势。 “这话说的,去年大灾的时候,你妹子养不活那小娃娃,便送到这里。如今灾年过去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无非是想着把这娃娃要回去,过两年卖给大户做个丫鬟,换几两银子。有你这样的娘舅,这孩子也是倒霉!” 徐三却不讲道理,回身喊道:“乡亲们,这群人去年收养了那么多的孩子,可是活下来几个?我看,他们是拿去炼药去了!今天不给个说法,就烧了他们的妖窝!” “放屁!若是不救,那些孩子也都被扔了或是埋在树下了,无非就是今年番薯能活的性命了,便想着养大了卖个几两银子。” 断腿那儒生指着人群中的女人道:“你也是当妈的,怎地就这样狠心?你还不知道你哥哥的为人?这孩子从鬼门关中转了一圈,总算是活了过来,长大后再不济当个护士女医,岂不是好过卖给人家?” 那女人捂着脸只是哭,却不敢回答,徐三冷笑道:“便就像是你说的那样,那孩子也不是你们的。怎么,你们还想养大了卖钱不成?说别的都没用,今天必须得把孩子交出来,这孩子就是父母的,这是天地间的道理,大伙说是不是?” 围观的众人却不吭声,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又不愿意招惹这些宗族中人,便是胆大的也只是劝道:“你说人家拿去炼药,岂不是污人清白?这孩子养不活也是常事。” 争吵中,楼上下来一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摸出一把短铳朝天就是一枪喊道:“吵什么?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学堂,你们的知府大人也曾提过字的。学童正在上学,那些收养的孩子也不在这,都在城外义庄,要闹去那边闹!” 枪声一响,众人都吓了一跳,不敢靠前。忽然间那女子跪了下来,哭道:“我是真想我那孩子了,就让我看看吧。” 说完看了身后的兄长和家里人一眼,忽然跪爬到众人之前哭喊道:“我也不求要回去,就是想的厉害,就想看看就是……” 话未说完,就被身后的娘家人一脚踢倒在地,伸出手便是两巴掌打的鼻孔流血,拖着头发拽了回去。 众人都知道,这一个女娃子若是从最难养活的时候活过来,以后也好养了。 如今番薯也种起来,以后喂养些番薯再养个六七年,将来出落的好,赶上和好年景,便能卖个几两银子,比之养猪可要赚得多。 在一旁看热闹的孙元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事,心中更为犹疑,这种事该怎么办? 他本以为这些人会讲些道理,却不想站出来那人直接挥手道:“当初暂时签了契的,一文钱买下的。一则是不想有人卖儿女,二则也是当时养不活,她这当妈的当时也是声泪俱下,让我们收留。我不会讲道理,也直接告诉你们,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义庄,你们去那边要。我们这些人各管一摊,各有分工,妇女儿童部的事我管不到,去义庄那边有人管,我这边只是学堂、医馆和救济处。” 既是说到这,这群人又骂了一阵便朝着城外的义庄而去,跟随的还有不少想要把孩子要回来的。既有想要将来卖钱的,也有是真的觉得如今能活下来想把孩子要回去。 最主要还是这群人看起来比较善良,若真要是卖给那些大户,必然连个屁都不敢放,早早被人打了出来。 难得遇到一群看上去讲道理的人,这事反而好办的多。 孙元化在一旁看的久了,又见挑唆那人的嘴脸,便问身边人道:“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去年大灾,救下的孩子想要回去。还有些卖掉的女人、大灾中抛的妇人家,义庄也收留了不少,既然是好人,那闹总是有用的。” “还有妇人?没有休书吗?” 那人看了一眼孙元化,笑道:“兄台怕是没见过大灾吧?有道是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大灾到来的时候,哪有时间写什么休书?自去求活就是。如今缓过来了,自然是要要回去的。” 听到这话,他心里一动,便先让那十一个人留在这里,自己悄悄跟在那些人的后面,去看看那义庄是怎么回事。 说是义庄,实则是一个社会实践基地和起到一个千金市骨的作用,从这里批量培养本地的年轻人,也为今后的渗透和人口转移做个准备,属于是打着慈善旗号为搞事做准备。 赶上去年地震加风灾,陈健委托以别人的名义,在泉州外的几处买了好大一片地。 收留了一千多人的本地灾民,又将随船而来的党内的一些专管妇女儿童、农业、手工作坊的一些人留在这里,做一个尝试。 这千把去年难以活命的人被组织到一起,从种地瓜开始,活过了春天,又组织在一起修整水利,整合田地,这种事本就不是小门小户一家能做的。 水渠挖完,土地也都整合完,根本用不到这么多劳动力,便分出一些人开了几个小作坊。 以地瓜酿酒、制作粉皮和粉条,又组合起来用地瓜叶养猪,这一年下来竟也过得相当不错,义庄的粉条和地瓜烧也在泉州有了些名气,一场大雨下来义庄的田地倒也没有受到多少水害。 陈健又舍得投钱,目的只是起一个样板和实践基地的作用,批量培养一些本地的穷苦孩子三五年后识字之后,如何做一个集体村庄的管理人员。 既是花钱免了徭役,又有一定的关系,这里过得好一些也算是理所当然,若是正常断不会有如此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既是为了名声,也就不计较金钱。 去年救下的那些婴孩也都在义庄养着,义庄中的一些哺乳期的女人便专职做起了保育员,看护这些孩子。 原本一些活不下去的女人也在庄中做些别的事,比如在粉条作坊里忙碌,或是农忙的时候跟着一同翻翻番薯苗、收获的时候一起收获等等。 女人中有个叫刘罗氏的,家里也算是没人了,嫁个丈夫公婆打骂,生不出孩子又要挨打,自己守着妇道,丈夫却不是个东西。 去年地震,丈夫先跑了,又赶上风灾大水,这时候卖女人媳妇的太多竟卖不出去,便抛了她让她自己求活。 正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她家里也没了人,眼看活不下去的时候被义庄收留,两个地瓜一碗粥捡回了一条命。 义庄中有三四个番邦的女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守妇道的人物,一些番邦的男人见了这些女人也要礼让三分。 刘罗氏初到的时候,只是为了活命,那几个女人便和她们住在一起,时间一长也就逐渐熟络起来,说了一些让刘罗氏害怕的话。 其中一个女人和她的遭遇差不多,便说在家乡的时候也是个织工,曾带头罢工闹事要求多发点钱,和自己那个男人也是分了找了另一个,又说加入了什么,总之就这样一个曾经的织工跑到了万里之外。 说起养活自己自己便说的算的时候,当真是理直气壮,听得刘罗氏一怔一怔的,心惊肉跳。 想到自家那个,又想到从小受到的妇道,总觉得这些女人太过可怕。 可是几个月过去,她又觉得这些人说的竟有那么几分道理,单说这女人能顶半边天,她一开始也以为是胡说。 然而另一个女人带头张罗起了粉条作坊,一干女人竟也干的是有声有色,几个月下来也为义庄添了不少收入。 尤其是刘罗氏干的出色,一次女人大会上还得了几句夸奖,又听了一些女人一样能做事之类的话,心里也有些萌动。 熟识之后,有一天几个女人坐在一起闲聊,就说到生孩子的事。那几个女人便说能不能生出孩子,也不一定在女人,还有一半可能在男人,又举了几个在家乡的例子,说是有个女的以前也是生不了,后来到了商社做事,后来和别人搞到一起竟也怀孕了之类的话。 刘罗氏一听这个,心说说不准自己之前挨的婆婆的打到有一半的可能是冤枉,心中也逐渐有了些曾经不敢有不该有的怨气。 义庄中男人也多,鱼龙混杂,也有夫妻一起来的,自然也有一些打骂之类的事。 若在别处也算正常,却不想这义庄内妇女们有了个妇女部,专管这些屁事。当天便带着火枪堵在那男人门口,轮番上阵,批评教育,让这男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竟成了个笑话。 见识了这么多新鲜事,听了那么多新鲜事,心中也活络起来。 她又没有孩子,看着义庄收养的那些孩子,难免母性萌发。便想着过些日子闲下来,便要好好学学认几个字,据说学得多了日后可以当女先生,教这些小孩子们。 不到一年时间,日子过得好了些,之前的那些苦恼和受得气逐渐忘了,也或许是不敢想,毕竟没有休书,只怕有一天男人和族里的人要找到这里。 本以为忘了就不会发生,没想到真到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慌了。这一天听着外面吵吵嚷嚷的,有要孩子的,有要女人的,有要把女人卖给义庄希望给钱的…… 乱哄哄的一大群人聚在外面,她这心里实在害怕,想想过去的日子,再想想现在,真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再也不回去…… 第七十五章 此时尚是小人物(六) 义庄之外,叫喊声此起彼伏,依靠宗族、家族组织起来的人群围在外面。里面也有一些因为去年救灾时候得罪的一些家族利益在内鼓动,反正如今闹事也是正常,处处民变,就算把皇帝派下来收税的人打死有时候也会不了了之。 孙元化赶来看热闹的时候,义庄之内的轻壮也都组织起来,手持着长长的竹竿,听着习惯了一年之久的上工下工点卯的哨声,密密麻麻地站在一起。 看着这一幕,孙元化忽然想到了之前那本关于武备战争之书中的几副插画,暗暗心惊。 “若是这些人并非手持竹竿,而是长矛,四角再有火铳手,这不就是一支军队吗?” 再看看外面那些人,站的散散乱乱,看上去人数众多,但孙元化相信真要是发生了械斗,义庄的这些轻壮可以轻而易举地击败外面这群人。 义庄之内的轻壮虽然也站的松松垮垮,但是至少能够听着哨子和外面站的一些人说话,竹竿如林,鸦雀无声,这些一年前四种求活的人不知道外面这些人要干什么,但他们会为了自己活下去的希望拼下去。 双方还在交涉,但看上去两伙人的态度都极为强硬。眼看就要起冲突的时候,二十多匹快马载着一些男女来到这里。 不等马停下,几个人就跳了下来,最让孙元化惊奇的是骑马的这些人当中竟然还有一个女人,侧坐在马鞍上奔驰起来不输男人,这实在是旷古未见之事,当真有几分花木兰的英姿。 二十多人跳下来后,一人便喊了几句让双方冷静一下,什么都好谈。而余下的人则匆匆进入到义庄之中,又叫了原本在那鼓动鼓噪的一些男女一同进去。 孙元化注意到骑马来的这二十多人显然就是那些番邦人,但是看不出地位高低,既没有人牵马也没有人垫脚,彼此之间的礼节也只是点头打个招呼,竟然看不出尊卑。 但仔细看还是能感觉出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正在和几个人说着什么,有人点头有人摇头。孙元化听不懂,却能感觉出这个年轻人应该就是个头目。 他感觉的一点没错,当时陈健是刚刚到泉州,就听着这边出事了,便和随船的党内的二十多人急匆匆赶来。 这件事处理不好,要出大问题,可能会在这里难以立足。 义庄的一间破木屋中,两个持枪的随船而来的内部纠察队成员站在外面,屋内挤了三十多人,一起商量着这件事。 陈健知道这时候事态紧急,他倒不是怕外面打斗会输,而是一旦赢了自己又是送礼又是跪舔的种种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看着这场内部的会议,陈健率先道:“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因为一直在望北城和暹罗,这边的事也是归你们负责的,我也是大致了解了一些情况。要我说,现在应该让那些母亲领走自己的孩子,咱们只是做些好事,又不是拐卖儿童,这件事总归不好。” 却不想一个负责保育的女同志摇头道:“你根本不知道,我听这里的人说很多人就是想把孩子要回去,等以后卖掉的。我也是个女人,看着这些孩子这么小,照看了一年,怎么也有几分感情。先不说孩子,那些逃到这里的女人怎么办?” 陈健挥手道:“遵守本地的法规法律和习惯,让他们回去就是。” 这话一说,几个女人顿时怒了,骂道:“你这话说的,怎么如此轻巧?这有个姓罗的女人,据说在家经常挨打,他男人又不是个东西,逃到这里好容易过了些安稳日子,就你这么一句话让他再回火坑?” “就是!尊重习惯和法律,在国内的时候,法律还不允许罢工、不允许矿工之类的结社、还不准穷人有票权呢。我看你在国内的时候也没管这些法律!” “陈健,你这些日子到底在想什么?咱们在非洲北边和一些信教的小岛上,看到的那些整天包裹着头巾的女人和那些被砸死的叛教的人,也是当地的法律,你却说这是腐朽的要扫掉它;在欧洲看到的那些禁欲被压迫的女人,这也是当地的习惯,你说那是宗教的枷锁要砸碎它。到了这边,裹小脚浸猪笼你就说这是民族传统,我们要支持?” “按你这么说,人家荷兰人想要贩奴,这也是法律允许的。咱们反对干什么?你要这么说,我们党不妨解散,回家做个遵纪守法的人便好了!你从到了明国开始就变得奇奇怪怪,我们早就想要批评批评你了!” “尊封建的纪、守贵族的法,你加入什么墨党啊?” 沸反盈天的指责终究汇聚出了最为诛心的一句。 “陈健,你愿意舔这边皇帝的腚,你自己去舔。舔的好了,说不准还要封你个王侯。不过咱可说好了,你要舔的话,我们要开会开除你的党籍。我们不远万里到这里,可不是为了来舔腚的,是因为我们在这里看到了和以前的我们一样受到压迫受到盘剥的人!要不然,我们闲的来这里?你愿意做帝国的万户侯,你去做,和我们无关!” 跟着陈健而来的那些人心中暗笑,心说在淡水的那场会议的想法还没传到这边,果不其然这里的想法出了大问题。 陈健也是秉持着唾面自干的教养,好半天等到这些人把怨气撒完之后,陈健才笑道:“舔腚?你们也真瞧不起我啊。我用不着舔腚,给我三十年时间我想当皇帝也一定当得。” “论财富,只要我愿意背弃咱们的理想咱们相信的人人平等的信念,只要我脱党,我去贩奴、我去开辟种植园、我去开办工厂,谁能比得过我?” “论名声,只要我愿意,科学史留名也不是问题,而且这些永恒不变的东西数百年乃至千年后仍旧有人记得我的名字。” “可要是为了这些,我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如你们所说,因为我们有理想,有信念,是这些东西支撑着我们做了这些事。我从未变过。” “如果只是为了利益,我回去后经营三五年,贩卖奴隶,组织雇佣兵。从新来这里,去北方帮助那些尚且奴隶制时代的蛮族,帮他们运粮食、建炮厂和枪作坊。必要的时候在淡水积累数年,等到北方蛮族南下的时候,我带一万人凭着舰船和火炮,截断明国的漕运,南北夹击,免不得将来那个蛮族当个皇帝要允许我的很多贸易的请求。” “如果是为了地位,我靠着钱财,靠着在淡水经营,靠着大灾之时放出一些我收的学生,积攒二十年。北边结好蛮族送枪送炮,西边勾连日本,南边与葡萄牙、缅甸和荷兰结盟。只要不动这些士绅、教士和读书人的利益,我用不着去舔腚,三十年后我就是皇帝,这数百万平方里、几千万人全都是我的私产,那些人全都得舔我!” “而这一切,只需要我脱党,只需要我回国内和那些财阀寡头们勾结在一起,只需要我鼓吹几句族群的利益至高,其余的所有民族都应该被当成奴隶。” “但是,诸位,我没有。因为我相信咱们墨党的理想,建立一个人人平等、主权在民、法治自由、和平发展、越来越好的世界。” “有人说,谁贫谁富,那是安拉的安排,这么想是痴人说梦。很简单,干掉他。有人说,人人平等不可能,这是主的安排。很简单,干掉他。有人说,伦理纲常、尊卑有序,人人平等天下大乱。很简单,干掉他。” “这一点,你们不曾变过,我也从未改变。” “正是因为这样想,所以我们在国内闹、在国外闹。反对奴隶、请愿游行、积极开拓、著书立说。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也是全人类都所适用的。这一点,我未曾变过,你们也未曾变过,否则你们不会不远万里在这里做什么义庄,也不会刚才如此愤怒的指责我。” “我很高兴你们的指责。但是,干掉这些腐朽落后的一切,也需要策略,不能同等对待。在闽郡在南安有用的办法,拿到这里是不是适用?” “绕了地球半圈,你们也看到了足够的世界。有石器氏族时代,有奴隶时代,也有天主教、穆斯林,还有种种其余的。这一切能用一样的办法吗?” “咱们出航之前,闽郡已经建起了水力纺织工厂;铁路和木轨路修了三十多里;油井还在继续建造;科学技术实用研究院正在尝试让煤和蒸汽变为力量;有人为了验证闪电和摩擦的电一样放风筝被电死;我学宫的师兄为了尝试制磷肥中毒、临死前用笔记下了那种可以腐蚀玻璃的毒素中毒的种种症状;矿工们拿着燧发枪高唱着你站在哪一边追求自己的利益;十一月的时候闽郡的很多人要游行庆祝劳动者的胜利之日;织工们在讨论贫穷是因为机器本身的罪还是因为机器属于谁……” “枪炮这东西,只是细枝末节,这些区别才要重视。” “这能一样对待吗?在家乡用的手段、追求的东西在这里适用吗?这不是跪舔与不跪舔,而是我们要做的一切不能用故土一样激进的手段。要讲究策略,要因地制宜,要慢慢来。” 第七十六章 此时尚是小人物(七) “当皇帝简单,真的很简单。可是你们愿意吗?我想,肯定是不愿意的,否则你们也不会那样的指责我。但是,想实现让人民过得更好、不再受到种种不公的压迫,这很难。” “你们的愤怒,源于你们把自己当成了拯救者。你们是上帝吗?是安拉吗?是圣人吗?都不是。你们这样能救下十个、百个、千个,但能救下几千万底层的被压迫的艰难求活的人吗?” “要记住,获得自己的尊严和活下去的权利,要靠自己,而不是靠别人去拯救。靠的是几千万人的觉醒,靠的是他们明白过来什么是人,明白过来不靠神仙皇帝。靠的是觉醒之后的自我解放,而我们……相对于这个壮阔的事业,只是小人物。” “这是一个伟大的族群,屹立数千年,出过许多让我们读过他们的史都折服的人物。这样的族群,只要底层的人醒过来,就会自己砸碎身上的一切枷锁。而不是说,靠我们建设什么义庄来拯救他们。我们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个能力。” 陈健看了看四周那些已经沉稳下来的人,沉声道:“我们在这里还很弱小,不能走的如此激进,我们需要慢慢渗透在不引起保守势力反对的情况下慢慢来。” “在南安,在闽郡,我们可以做的很激进。为什么?因为南安有我们四千多同志,矿山、工厂、农村的合作社和雇农协会、运河帮工处处都有我们的组织……不管谁去当了县令,南安的天变不了,除非将整个南安的人都杀光。” “但在这里,我们不可以,因为我们只有百十人的组织,只有百十人相信人与人是平等的、世界上被压迫的人应该争取自己的自由,所以我们这点人什么都做不成。” “那些跟随我出海的士兵,不是我们的同志,你们要搞清楚。这一次环球航行结束后,进步同盟内很大一群人都会急速地坐到右边,支持扩张、支持将异族都变为奴隶、支持屠杀……而这些士兵很可能就会成为这些人的支持者。” “一旦在这里引发了保守势力的反对,我们这百十个人能做什么?那些悲剧只会在数千万人中继续重演,我们谁也救不了。” “所以我们要虚以委蛇,先在这里站稳脚跟。引导这里的人们自发地觉醒过来,用他们自己的双手解放自己。” “我们所追求的自由、平权、公正、兼爱、主权在民这些东西,此时并不是世界的主流。为什么我会看重这里?因为一旦这里成功了,我们本土也成功了,两个真正的共和国所倡导的这些价值观,将会塑造整个世界的人民的追求和取向。” “不是我们刻意去追求这些东西,而是因为我们追求这些东西所以今天才会坐在一起。否则的话,我们不信这些东西,我们便可以回去支持扩张、支持将异族变为奴隶、支持对明国的肢解,这里的人民死活与我们何干?” “天主教耶稣会可以为了他们的信念,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我们也是一样,为了我们的信念,来到这里,把神仙皇帝全都推翻。世上有这样的人么?当然有,就是你们,就是我们。” “如果我们连这点追求都没有,连这点信念都没有,那我们还不如那些耶稣会的教士。” “因为你们的理想,所以你们并不是为了赚钱远赴万里跟着我一同来到这里,也因此你们之前会那样的斥责我。” “但,这不是造反这么简单的事,我说了,想当这里的皇帝,给我三十年时间,我只要脱党就能当。咱们在故土的南安,一个县就有四千多志同道合者,而这里成千上万个县,又需要多少人?” “砸碎旧的一切很简单,难的是怎么建设新的。需要的是几千几万的觉醒过来的、拥有知识和管理才能的人,彻底撇开旧的那些官僚和教士阶层。否则的话,只是一场换了一个人跪的轮回。” “这里和我们故土不同。故土的土地所有制的不公平之处在于大土地所有制和雇工制度,而且还有大荒城可以移民。所以我们在那里对土地制度的激进追求,是土地国有化,将私人的雇工变为共和国的农业雇工,成立集体所有的大农场。” “而这里,我们需要的纲领是保持小土地私有制,均分土地,打倒皇帝、打倒藩王、打倒大地主、打倒乡绅教士……做到这一切,就能得到最多数的底层的支持。” “但是,打倒了他们谁来管理?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人,这一切的成果又都会落回那些人手中。” “丈量土地要人、发展经济要人、治理水患要人、整军自卫要人、宣传鼓动要人、开办学堂要人……没有这些人,只是换了个皇帝继续跪。别说平均地权,就算掌权了地契还是地契,什么都没变。” “什么都没变,这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吗?” “既然不是,我们就需要培养,需要教育,需要当好先生。用二十年的时间,培养几千人的基干力量,建立自己的组织。一旦情势有变,深入到一些县城,改革土地、建立学堂、宣传鼓动、杀官造反,将基层控制在自己的手中,这样才能站稳脚跟,才能改天换地,才能靠自己来解放自己。” “二十年,一批新的科举人才长成,同样一批接受了新思想新科学的年轻人也已经长成,我们才不会怕那些旧势力的反扑而选择妥协。” “但现在,我们连立足都难以立足,所以我才说这时候需要妥协。等到我们站稳之后,再做我们要做的事,不要急也不能急。不然的话,就现在这个小小的义庄,能撑的住那些反动势力的反扑吗?不能,而且会将所有接触这些思想的人都杀光。” “以南方那座岛为基石和后方,不断培养人才。以福建广东为前沿,培养工商业阶层和小市民的自由思想。以海运贸易和开拓为准备,积累活动资金和经费,熟悉地形和海岸线为今后运送枪支火药和人员。以那几个偏远的、贫穷的、易于闹灾的省郡为目标,抓住机会派人去开展运动。” “既然这里的白莲教都能鼓动数县,难道我们连这些人都不如?我们在这里活动的纲领,就是均分田地、土地改革、识字教育、保护城市小资产者的利益、发展贸易、制定宪法、移民开垦。这与在国内的完全不同,这一点我们必须认清其中的区别。” “但说一千道一万,都需要先在这里站住脚。而不是此时就要做出一些让统治阶层恐惧和反对的事,现在不是撕破脸的时候。是救这一千人?还是让千万底层获得解放?这很难选吗?” “一旦我们现在这么做了,那就是相当于对整个旧时代宣战。可我们准备好了吗?没准备好,那不是自寻死路又是什么?” “谁还有什么疑问?” 众人相互看了看,也知道刚才有些激动,如今真要是闹起来,他们倒是不怕,大不了一走了之。可是只能救下这义庄中的千人,却很难有机会深入这里开展种种活动。 陈健说的很明白,现在的敌人多得是,还要和国内那些人抢时间。既然确定了反对奴隶、反对压迫,和平共处、人人平等、主权在民这些理念,那作为此时世上的巨大国家的大明,就是重要的一环。 在国内那些打着族群利益至上的那群人肢解掉这个国家之前,党内的人必须抢在前面让这个国家完成自己的变革,否则的话世界的主导将会是最黑暗的劫掠体系之下。 不想出现这种绝对黑暗的丛林法则的世界,说教是没用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殖民和占领的成本太高,无利可图。 至于资本的隐性剥削和新的隐藏的殖民方式,那又是之后的事了,早点均衡发展市场相对狭小早点打一战把底层真正打醒是正途。 这些人和陈健一样,都是“叛国者”,而陈健此时所能真正依靠的也只有这些“叛国者”。真正“爱国”的人,会选择此时往后金送枪送炮送技术人才,力求分裂与肢解这个在太平洋唯一可能的威胁和唯一不能获得高额利润的国度。 之后陈健又和众人透露了一点随船的高层内部会议上商量的结果,回去后会成立“共和与反封建国际”,对外的主要重心就是欧洲和亚洲事务。 国内和亚洲的事自不必说,欧洲那边也会大规模资助各邦国独立和反教会反封建特权的起义,吸引大量的欧洲的自由主义者和小市民以及极端反教会人士加入,之前的救死扶伤人道主义国际协会就是在欧洲的立足方式。 将这一切都说清楚后,之前那些斥责陈健和反对如此妥协和懦弱的人,也终于无奈地同意了陈健的意见。 收养的婴儿和儿童允许那些家人带走,但是需要他们认出来并且说出来胎记之类的记号。 那些有婚书的女人,也都请他们自己选择,但是义庄既然建立在泉州,要尊重大明的习惯和法律。说的好听,实际上也就相当于不再管这些女人了。 刘罗氏知道这个消息后,瞬间崩溃了。 那几个平日和她相熟的女人只是低着头,不敢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 刘罗氏恨恨地看了陈健一眼,她觉得这些人忽然改变的态度,就是和这个男人有关,和后来出现的这二十多人有关。 好容易当了大半年的人,没人打骂、对生活燃起了希望、觉得自己不再是猪狗。却忽然间这一切希望都破碎了,这种痛苦远比之前的麻木更难以忍受。 丈夫抱着膀子站在外面,吆喝着,刘罗氏忽然间抓着一个和她讲过很多事的女人喊道:“你们让我变成人,怎么又要把我扔回去当鬼?早知道这样,你们干什么要让我知道我是个人?” 那个女人躲闪着刘罗氏的手,咬着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看着远处那个已经忘了一年的丈夫,回身看了看这义庄。 往前一步就是曾经经历过数年的炼狱,往后一步就是自己当了一年人的地方。 看着那些女人哭哭闹闹,看着义庄的人只在后面有些怜悯地看着她,刘罗氏忽然抄起地上的一把砍甘蔗的刀。 旁边的人吓了一跳,她的丈夫也急忙往后一退,以为这是要发疯,正要大喊,却看刘罗氏忽然间拿刀划在自己脸上。 鲜血淋漓,三道伤口让刘罗氏彻底破了相,眼睛因为有血而眯着,嘴角像是疯了一样上扬着。 身后的几个女人急忙跑过来想要夺刀,刘罗氏却把刀一扔,径直地走向丈夫。 “来啊,把我领回去吧,我要让你一辈子就看着我这样脸!你还要吗?还要吗?我生不了!如今脸也破了!休了我吧!休了我吧!” 她丈夫见众人都看着他,竟也发了狠,上去就是两巴掌,骂道:“贱妇!莫说花了脸不能生!只要能日,我就要!窑姐儿还得花钱呢。” 重重的两耳光打下去,刘罗氏也不捂脸,而是大笑道:“好啊,那就领我回去。那你可要看住了我,只要看不住我就让你当乌龟王八,我就去街上找那些得了杨梅大疮的日。不是能日就行吗?我倒要看看等我下面都烂了,你还日不日!” 周围的人和她丈夫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这样惊世骇俗的话当着数百人的面说出来,比之寻死更需要勇气,也或许她心里还有活下去的希望,至少再当几年人。 看着如同疯了一样的女人,她丈夫终于受不了了,刘罗氏满脸是血,哈哈大笑,看起来有如鬼魅。 “疯了!疯了!这女人疯了!” 刘罗氏却不管,猛然拉住丈夫的手喊道:“今天你给我个交代,是休了我?还是让我回去?我就问你要不要我!要不要!” 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似乎感觉不到那些伤口的疼痛,眼神如同恶鬼紧紧盯着男人,那男人实在受不了了,骂道:“谁爱要谁要吧!” 转身就要跑,刘罗氏却不松手死死拉住,冲着后面那几个女人喊道:“借些纸笔!” 后面的几个刚才准备夺刀的女人一怔,赶忙跑回去拿出了纸笔,刘罗氏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看着身边一个穿着体面的人,问道:“你会写字吗?” 孙元化是怎么也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癫狂的一幕,他是听过破面守寡以证清白的故事的,却没见过破面只为一封休书的,这些血分明在冲刷着他的三观。 忽然被问,却下意识地点点头。 刘罗氏拿着毛笔,照着脸上的伤口沾了一些鲜血,直到饱满地往下滴坠,交到孙元化手中道:“劳烦先生!” 孙元化实在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心里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也能从这个女人的绝望中感觉到那些痛苦。 拿着血笔写字,还是第一次,甜腥的血被风一吹,说不出地让人胸口烦闷。接过笔,就在地上刷刷地写完了休书,早已经吓傻了男人懵然地摁下了手印。 拿着这样休书,刘罗氏转过身,擦了擦那些已经糊住眼角的血,一步步地朝着那个曾经当了一年人的地方走去。至少,那里有把她当人的人。 几步之后,反应过来的女人们赶紧跑过来扶住她,一边喊着让后面的人准备纱布和烈酒。 她的背后,还有几个原本和她命运一样的女人,正在那抹着眼泪哭泣却不知所措,终究被“家人”领着远去。 背影相对,直到再难相见,人畜殊途。原本相同相似的命运,终于在起身反抗和继续忍耐两者抉择的时候,分出了岔路。 第七十七章 海商集团的千金市骨 时代的大潮总是从一个小地方开始的,陈健所能影响到的地方此时也仅仅是福建的沿海,这点小小的影响也只能影响到此时的各种小人物。 叛变了理学、渴望革新的自由主义的市井市民林子规,接触到那些离经叛道的自由主义宣传,带着出去看一看的想法踏上了前往淡水贸易的小船。 以市井游侠有心思的颜思齐,留在了月港,继续开着自己的小裁缝铺子,渴盼着老老实实地凭着自身的手艺完成原始积累,成为有徒工的裁缝店老板。 渴望出海发财、胆大心细、属于最早一批拥有国际视野的曾经的马尼拉商人李旦,带着族群数千年积累下的自强不息的底蕴,以命相搏逃开了西班牙的帆船。这一场生死经历让他更知道权利的可怕和商人的脆弱,脑子里想的只是今后结好那些有权利的权贵,才有可能把生意做大。 受到妇女解放思想影响的刘罗氏,用脆弱的、女人可用的为数不多的手段起身反抗。没有选择求死,而是选择坚强地活下去,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罗丑,跟着陈健的船去了望北城,也成了最早的一批开始学习文字和思想的女人。 带着补益王化、儒学为体科学为用、将来学好了几何算数操炮兵法以为将来靖海平波攘击四夷的孙元化等人,从上海启程后看到了太多他们不曾想过的悲惨,又在泉州外看到了叛逆与癫狂的一幕,心思混乱。 而那些为了求活、为了生存、为了活下去、为了吃饱饭……等等这一切最基本目的的人,也各有不同的选择,也或许那座望北城也给这些人多出了一个选择。至少义庄的名声很好,给了他们足够支撑舍弃已有的那一座小破屋的勇气,跨越大海。 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就像是万顷云梦泽中投下的一枚小石子溅起的涟漪,大人物们并不在意也不在乎,仍旧在京城中党争着国本,运作着首辅。 正如陈健所计划的那样,土改与资产阶级的民法,都是资产阶级革命要做的事。只是此时的工商业阶层实力太过弱小,又与权利割舍不开,他们没有能力引导这场变革。 现在外部的一切文明成果还不足以引起全面的逆向民族主义反思,或许浴火重生之后能够托古改制,来一场属于这个民族自发的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 番薯和玉米等高产作物的引入,会在这一场变革之后造就一场盛世,绝不会有任何的诟病;科技的差距不大,也不需要最残酷的原始积累追赶工业化,要做的只是完成全民百分之四十的识字教育即可在下一个世纪成为国际体系中最重要的角色之一;如果几十年内蒸汽机和铁路能够完成,一条从北京通往辽地的铁路便能彻底解决掉北方的祸患,大规模的移民会缓解之后的所有压力和边界的既定事实;经济学的学成可以适当以纸币代替白银,解决内部货币不足而经济总量过大的困境。 这只是一场资产阶级革命,不需要走到下一步也不可能走到下一步,执政党的水平只要能够达到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前的水平就已经可以笑傲群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 所以陈健离开泉州的时候,心情很好,因为这一切变革的理论基础可以从故纸堆中找到,而不是新建立的本应在工业革命后出现的意识形态,那样反而会因为生产力不足导致小农思想的绝对平均主义蔓延。 所加入的也只是将主权在民怎么解释成民为贵社稷次之;所需要的也仅仅是变革科举的内容而非科举本身——科举是进步的公务员和官员选拔体制,但内容出现了问题,同样的体制如果考核《可兰经》与《新旧约》,恐怕再好的选拔方法也是一样。 从泉州离开的时候,陈健见到了孙元化和那其余的十一个想要学习科学的年轻人。托着关系让本地的官员给了一份外出游学的许可,跟着陈健的船一同前往望北城。 至于走私的人口、买卖的女人和劳动力,这些都是半公开进行的,大灾之后的户口管控的很松。 救起李旦的时候,陈健正在陪着孙元化等人参观船舱的大炮,细心地讲解着一些简单的操作方法。 兰芳号作为陈健的旗舰,上面的长管炮也都经过了拉锁燧发机构的改装,这些长管炮的水平比之此时欧洲的寇菲林炮只高不低,这一点陈健十分自信,毕竟自己那个族群也玩了五百年的大炮,从一开始就没走弯路。 骗走孙元化等人的借口,也有是说在福建海岸不能随意放炮,这是对大明的尊重云云,也算是引起了这些人好感。 参观之后,陈健要去询问被救上来的李旦之前,送了这十二个人一人一支长燧发枪,教了他们一番装填和射击的方法,让他们自去甲板上打水鸟玩。 李旦被押送到了陈健的船舱,那两块金条自然被搜了出来,李旦肉痛不已却又不敢说话。 让他没想到的是,陈健让人把那两块金条称重后登记,让李旦摁了手印,宽解道:“你也不用担心,是你的就是你的,我们不是贼寇,不会随意抢劫属于别人的东西的。个人的生活资料和财物私有不可侵犯,这一点我们还是遵守的。” 虽然陈健估计眼前这人也分不清财物和生活资料与生产资料的区别,但陈健说的时候还是口不漏风。 饶是如此,经受过诸多苦难的李旦还是被这句私有财物不可侵犯吓得够呛,连连感谢。 见陈健说的南京官话虽然不太熟练但是沟通起来绝无问题,又见陈健算是和蔼近人,知道陈健或是这支船队的总督,便有心结纳。 等告诉了陈健他的名字后,陈健也是小小的欣喜了一番,又用西班牙与和李旦说了几句,确信这肯定是个在吕宋待了许多年的老油子,联想到之前吕宋发生的屠杀,大致也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叙了表字籍贯之后,李旦也逐渐放松下来。这群人虽然是夷狄,但他与西班牙人长打交到,并不害怕,相反这些人竟然没有没收他的黄金,让他心生了不少好感。 “李兄以后作何打算?若是想要上岸,等有机会有船来贸易,你可以乘船回去。我可以写封信给泉州知府,就说你是被西班牙人扣留起来的,由我作保上岸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李旦苦笑一声,摇头道:“离岸数载,就算回去也是弃民。我这半辈子都在经商出海,回去也不过重操旧业。不知道总督大人这要去哪?” “淡水。” 便大致地说了一番与明朝之间的交往和允许暂时驻扎在淡水的原因,又说自己已经派出使者前往北京不久之后就能开市贸易云云,让李旦的心思也活络起来。 又见这些人船坚炮利,比之西班牙人不弱,心想若是这些人在淡水立足,倒是可以结好这些人,以便日后转运贸易。 不想陈健却道:“李兄,刚才说到你在吕宋,通晓西班牙语和当地生番的土话,不知道可有日本的朱印船前往吕宋贸易?你可会说几句倭语?” “会。” “岸上可有熟识的商人?” “有,还有些亲戚在泉州,前年西班牙人也送还了一些服苦役的商人回福州,在那里也有熟悉的。” “这可巧了。” 陈健笑了笑,背着手站起来转了几圈,心里有了计较。 这人不愿意回岸上,一门心思当海商,倒是没有那种有了钱就去买地当富家翁的小心思,又有许多本地的关系,倒是一个可以利用的人。 不过有些事也没有这时候说,便说道:“我也派人去了日本,商量贸易的事。你既然懂得倭语,又有股本,可有心思入股?” “入股?” 李旦有些不敢相信,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吕宋没有股份制公司,西班牙人倒是也想要组建,但是附加条款太多而且还要承担过多的军事义务,加之王室动辄破产赖账名声也不好。 而吕宋的华人也根本没有资格进入西班牙的王城之中,只能在外面居住,又多加挑唆华人与本地土著之间的矛盾,他虽然在那是个甲必单之类的头领,但也就是个伪保长一样的人物,只能仰人鼻息。 若是以后声名鹊起的李旦,自然会对这样的提议嗤之以鼻。然而此时刚刚经历了生死,手中也不过就两根金条,而且还被扣在人家手中,因而对于这个提议颇有兴趣。 陈健也是自有打算,开垦台湾和经营台湾,那是一条线,必须捏在自己党派的手中。而海上贸易,则是另一条线,两条线互不统属,但也一定要捏在手里。 一方面,南洋贸易公司一旦涉足奴隶贸易,他就必须退股,否则党内的人也会让他难以立足,所以他需要一条属于自己的贸易线以弄足够的资金。 另一方面,既然想要做大事,这里也需要重视,但是方式会有所不同,而且要形成一个特殊的、不以土地为目的的新海商集团,就必须要垄断福建沿海的商人。今后的大动荡和变革,还需要这些商人集团保持中立或是支持,而又不会因为土地政策导致他们反对,就必须组建新的武装海贸集团。 李旦虽然人脉广泛,不过开垦台湾的事陈健不想让他掺和。要是让他出面,弄来的一些宗族势力,将来尾大不掉又有麻烦,人口和劳动力盯紧明年的水灾弄个几万人不是问题。 但是海上贸易倒是可以让李旦起到一个商鞅立木的效果,想办法组成利益集团而不是如同荷兰人西班牙人那样挑唆华人和本地土著的矛盾做仲裁者,毕竟长相和许多习惯更容易互相接受和那些长相都不同的人不一样。 因此陈健大致地讲了讲今后的海贸计划,总结了一番后告诉李旦道:“这样,你可以用你的黄金作为股本,每年分红也可以选择继续投入。另外呢,你可以成为公司的雇员,如今正是草创之时,各方面人都紧缺。公司内自有提升和分红的流程,只要做的好,将来能够进入决策层也未可知。” “再一个,我们股本雄厚,有枪炮做靠山,你也不必担心在吕宋的事重蹈覆辙,我们是讲契约和法律的。” 说完拿出一大摞李旦看不懂的南洋贸易公司为蓝本的内部分红、提升和决策的法规,大致说了几条,让李旦放心。 实际上李旦并不放心,即便陈健说的天花乱坠也是将信将疑。在国内是待宰的羔羊,跑到吕宋还是一样,他对这种事已有了一些恐惧。 但是思虑半天觉得这或许是此时最好的选择,对方有枪炮有力量,也和大明的关系不错,而且陈健这人给他的印象也很好,视野开阔头脑清晰,所以他预感这支力量今后很有潜力。 这个潜力当然还没有到颠覆天下的概念,只是这一带贸易的巨大潜力而已。此时荷兰人刚刚涉足,西班牙人在吕宋的实力也就那样,日本被大明禁止贸易,台湾这地方北面就是琉球,正是一个极好的中转站。 只要得到了大明的贸易许可,这个位置就极为完美。走私的话,可以去日本。有野心,可以卡死海峡杜绝其余的走私船。有实力想争霸,也可以出海劫掠骚扰前往吕宋的货船。 他又是个读过书的人,知道凡是草创之时投靠和大势已成的时候投靠完全不同,从汉高到朱明太祖无不如此,虽然不是一样的事但究其本质还是差不多的。 考虑之后也就答应了,陈健便和他签了文书,如今公司还未建立,股本的问题以后再说,就先让他上岸学习一下这些人的语言。 第七十八章 插楔子 到了望北城,卸下了那些稻米以及买来的女人,自有妇女部的人接纳,留在望北城的人已经制定了一些法律,士兵们忙着观察这些买来的女人,找机会取悦结婚。 有家室的日后回国离婚就是,按照法律条文拿出一些银钱作为费用,这个钱陈健可以出。没家室的,也就选一个结婚,日后随船回去也行。 这些士兵又不是子弟兵,不需要做苦工,每个月的军饷按时发,又有陈健私人和南洋贸易公司给出的补贴,在望北城中也算是最能受欢迎的人。但是约法也是极为严厉,强奸之类的罪还是要判刑的。 此时的法律还很稀疏,不过党内和随船的人中有不少学过司法的,按照移民地的意识形态制定了一些简单的法律。 而最先推广和最为适用的、也是让这些福建来的灾民最受触动的、最为轰动的则是《婚姻法》,妇女部也发了枪,没有执法权但却有足够的监察权。 新的婚姻法在灾民中抵触不是很大,但在孙元化等人之中造成了巨大的反弹,这是乾坤颠倒夫纲不存的证明。 这也坚定了其中不少人坚定了学科学之术而不学这些番邦的治民之道的信念,当然也有一些受到反叛思想启蒙的人对此表示支持,双方的第一场争辩也就由此开始。 回到望北城的时候,那三艘派往日本的船也回来了,船上的人基本完成了陈健交代的任务。 见到了德川家康也见到了德川秀忠,随船携带的各种地图、火枪、炸药之类的礼物大受欢迎,而且这些人又带着印着王上和议事会印章的国书,也是受到了极好的招待。 德川秀忠还送了那些人一套日式的铠甲,让他们代为送回故土送给王上。 去的人又是能言善辩之徒,说清楚了他们不信天主教,正投德川所好,又展示了一番新式火枪和野战炮,更让德川家康极为欣喜。 这时候荷兰人还未立足,一个三浦按针也就是个英国的船厂学徒,见识和眼界都比不过陈健派去的那些人。眼界的问题不是一两天就培养出来的,三千万中的第一批官方和民间顶尖的出海的人,和一个船厂学徒和公司雇员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 讲起天主教的危害却比三浦按针更有水平,怎么说三浦按针还是个新教徒,而那些人都是受陈健熏陶了数年的人物,说起在西班牙殖民地的那些事,引得德川家康极为警惕,德川秀忠比起父亲更为保守。 如今丰臣家的事还未完全了结,看到了这些新式火枪后也担心丰臣家的那些钱用来买这些东西,很多事自然也就好商量。 这时候德川还琢磨着和李朝朝鲜重新建立贸易关系,仍旧想着打开与大明之间的直接贸易,很多人也参与到贸易之中大发横财。 不仅如此,德川家还希望能够派出人跟着陈健的船队回共和国,建立直接的贸易关系,这件事使者只说回去商量没有直接给出答复。 商馆、贸易和朱印船的事基本商定,使者们对于日本的印象非常好。不为别的,这个国家的白银特别多,在这些商人眼中可比大明更有魅力。 但是他们也清楚了日本人想要什么,算起来成本的话,这些商人而非作坊主更希望作为明朝和日本之间贸易的垄断商和中间商,这样利润更高。 爱国的商人,会考虑选择更低的利润运送国内的生丝,发展本国的工业,但资本的人格化自然会选择更高的利润,所以对这些满脑子利润的人来说陈健结好大明的行为也就成了“先见之明”,声望更高。 为此陈健很快将船队中的人聚集在一起,商量了一件事。 他是两头吃,说是从明朝的商人那里得到了消息,日本人可能要进攻琉球,事实上没人告诉他,但是明年三月琉球陷落的事他是清楚的。 这是打开与明朝关系最好的一个时机,如果一切顺利明年可以前往北京,那么这件事就会加深明王朝的印象和好感,最起码获得一个葡萄牙人一样的待遇。 这也是他为贸易和立足做的最后一项准备。 他是船队的最高指挥官,但是军队的动用必须和国家派的人商量,所以将这些人召集到了一起。 “陈先生,我们刚刚和日本建立的贸易关系,这时候出面干涉……是不是有些不合适?我想,你说要是咱们国家正在争夺西班牙的殖民地,忽然来了群人和咱们针锋相对,咱们肯定会极为不满。” “是啊,那个国家白银众多,正是一个好的贸易伙伴,我们不太同意这样做。” 陈健却道:“你们想错了。我问你们,就拿生丝贸易来说,如果日本可以直接和明朝交易,我们的存在还有必要吗?” “那当然是没必要了。” “对啊,所以我们要在两国之间埋钉子。不给他们任何一点互相贸易的机会,这件事就是个完美的机会。明朝的藩属被日本攻击,我们借用明朝官员雇佣的名义干掉他们,这两家还有可能和好贸易吗?” 众人琢磨出了一点味道,这种埋钉子做搅屎棍的事他们很熟悉,史书说这样的事做的很多。 和这群人,就不用讲什么主义信念理想,只要两个字,利益就足够。 陈健又道:“如果这件事做成了,日本和明国之间的直接贸易这辈子都没机会了。而我们做了好人,取得明国的好感,做个中间商大赚差价岂不美哉?他们打下琉球,借用琉球朝贡的机会,把名为朝贡实则贸易的权利掌握在自己手中,我们还赚个屁啊?” “可是……咱们刚和他们定下商馆的事,这样他们会不会……直接杜绝和我们的贸易?他们可是有很多白银的。” 陈健笑道:“不会。他们就像是一百年前的咱们一样,邦国林立,离琉球最近的那个邦国不久之前还站在如今日本王的对立面。再说,他们打琉球是为了什么?那破地方要是不能贸易,也就种种地瓜,白给我我都不要,还不是为了贸易?” 有人又道:“可就算咱们和明国的人长得极为相似,但是没有不漏风的墙,这……” “知道又能如何?本来贸易就是你死我活的争夺,我们不争他们就要得利。他们一心想要直接贸易,绕开中间商赚差价,那当然是不能给他们机会。打完之后,明国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和日本进行直接贸易了,咱们又能在这里站的更稳。而且,也顺便让他们开开眼界,知道火石枪时代来临了,也正好多卖些火枪。这东西可是暴利,怎么也是百分之二百的利润吧?日本内部也不安稳,有人不要自然有人想要,不打仗怎么卖枪炮?” “而且,如今机会难得。西班牙人伸不过手,荷兰人暂时无力,等再过几年我们不提前准备就要被动了。” 有人想了一阵,也点头道:“也对。一则这样一来,日明关系紧张,明国不会允许船只前往日本。我们可以取得这一带航道的名正言顺的协助缉私权,想要贸易必须经过望北城,要么加入公司成为股东,要么击沉抓走。二则,这一带能够与日本贸易的也就是那几个国家,我们控制住了海峡,日本本国的船与越南和泰国的贸易就不现实,除非他们一点钱都不想赚,否则肯定还是会允许贸易的。三则是西班牙人和荷兰人在这边的实力暂时还伸不过来手,我们又在日本埋了天主教的罅隙,葡萄牙人估计也很难立足了,还真的就只能靠我们。四则,这样一来我们可以获得明国的好感,取得开市贸易的权利,获得更为廉价和质优的生丝。” 这人说完,几个人也都点头道:“虽然人心难测,但从利益的角度看,只要日本内部还没有完全地没有反对势力,他们就不会关闭国门不进行贸易的。只有完全没有内部威胁的情况下,才有可能不管不顾,而此时可能会有很多人生出不满的心思,增加敌人。” 陈健点头道:“就是这样。我们已经做出了让步,不涉足对欧洲的香料贸易,所以这条贸易路线也不准荷兰人和西班牙人插手。公司的计划嘛,可以这样,咱们内部凑一些股本,不隶属于南洋贸易公司。同时可以拉拢明国的海商入股,人力的话也不缺,还不需要我们不远万里派遣很多人驻扎这里。” 这意思也就是将这里的一些利润出让给这些跟随他出海的人,众人心中自然乐意。至于台湾这个立足点的建设,这群人心中也明白,墨党会捏在手里,而这群人开辟移民地的水平自然不会差,大可放心。 问了问军方的人,军方的人倒很放心,说道:“两个营队,加上船上的火炮和公司的雇员,胜利不成问题。他们的投送能力也就是三五千人最多了。” 陈健也大方地说道:“这一仗,至少价值三万个银币。算士兵的股份,阵亡的话三倍股,交到家人手中。毕竟这事是为了利益,不是为了国家。士兵那边我去劝说?” 军官笑道:“大可不必,这些钱足够士气大振的。陈先生公司的股份,就是真金白银,大家信得过。转了一圈,回去后都有了几十个银币的股本,哪有这样赚的事?” “那就这么定了。我派艘船去福州,找明朝的官员借个名正言顺,就看有没有胆子富贵险中求的官员了。士兵们也都准备下,派两艘快船去琉球打听情况,但不要露出破绽。” 军官又道:“用不用做个准备?望北城要不要预备招致的报复?” 陈健挥手道:“累死他们。海军先胜过我们再说吧。一场小仗,打的漂亮点,也算是火石枪的一次检验,回去后写个报告总结一下,你们的上司免不得还要奖励。就这么定了?” 众人点点头表示同意,叫书记官将这些东西记下来,摁上印章,算是定了下来,按部就班地准备下去。陈健也写了一份党内的报告,以说明这件事对于今后计划的重要性,也都一致同意。 陈健心说,带上李旦和孙元化等人。让李旦坚信这是一个有希望的公司免得首鼠两端;让孙元化等人亲眼见识下新战术,若是在出航之前能够流露出可“统战”的思想转变,倒是可以有机会送个大功给这些还没有功名的人。 第七十九章 出兵 派往福州拿鸡毛当令箭的使者很快返回,交谈的十分顺利。 正是流水的福建巡抚铁打的税监高公公,只要别做的太过分,这厮暂时不会有事。 新上任的巡抚陈子贞垂垂老矣,之前也听过陈健这些人做的事,态度还算友好。新任的福建总兵也是个贪财的,陈健平日也派人和福建的地方官多行贿赂多加接纳,很多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琉球可能被倭寇侵袭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官员们也都觉得有没有反正就派一个人去看看,成了的话就是运筹帷幄,不成的话也没有什么事。 也实在是海军不行,管不到那边,全国到处有灾,各地军饷欠缺。真要是琉球出了事,大不了把两年一次的朝贡变为十年一次,这样既可以保留体面,又可以杜绝日本借琉球朝贡之手进行贸易。 然而这根鸡毛令箭对陈健来说很重要,有了这根鸡毛自己这一次就是雇佣兵,没有的话有些事就说不清。 战争总是为了利益的,这一次涉足琉球的事务他有足够的把握。 岛津家在关原合战的时候站错了队,属于幕府那边不可信赖的那批人,德川家想要的只是和明朝贸易,万一出了事岛津家就是个背锅侠,此时明朝的名声在亚洲这里还有一定的威慑力。 琉球则是想着仍旧保持自己贸易中转站的特殊地位,靠着朝贡贸易的许可赚取高额的利润。明朝携着三大征之威,琉球自我感觉日本还是没有胆子做的太绝的。 对于萨摩藩的威胁和之前日本希望琉球出面帮着联络明朝开启贸易的这些破事,琉球也有自己的打算,一旦谈成了自己中转站的地位就会很尴尬,这也是琉球所不能允许的基础,越是亲明一派负责朝贡贸易的实权官员越不会同意。 萨摩藩内部也是派系斗争激烈,所以陈健一点也不担心弄的动静太大影响贸易。只要丰臣家还没彻底完蛋,幕府还没有足够的控制力,锁国就不可能。 琉球这地方既然是个贸易的中转站,也就必然是个战略要地。将来真的和西班牙荷兰葡萄牙翻了脸,琉球到台湾控制住就能断绝他们和日本的贸易,为这个襁褓中的海上集团垄断贸易制造基础。 派去福州的使者回来后不久,派去琉球收集情报的人也返回了,萨摩藩要和琉球之间发生冲突的消息已经基本确定。 陈健也不着急,继续派人以购买硫磺、献给琉球尚宁王番薯种植技术的方式和借口,绘制着琉球的地图、收集当地的风土人情和一些炮台、堡垒的构建方式,以及测量潮差和涨潮落潮的时间,按时回来通报。 陈健自己安安静静地蹲在望北城,望北城的建设依旧,大范围的垦荒种植番薯已经开始,为即将到来的福建水灾积蓄足够的移民粮食。 剩下的时间,陈健就当个教书先生,教授孙元化等人几何学。 他当教书先生的时间也不短,又花了数年的时间编写了《算数与几何》,由浅入深的讲解正好可以让孙元化等人接受。 孙元化等人便称呼陈健为先生,年纪其实相差不大,不过韩昌黎说过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叫声先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潜移默化思想教育的机会陈健也是一丝机会都不放过,不求这些熟读圣贤书的人转变思想,但最起码将来真要出事可以作为统战的对象。 转眼到了新年,孙元化等人正式开始接触简单三角函数的时候,望北城迎来了第一户真正意义上的政治移民。漳州人林子规从上次返航后回去变卖了家产偕妻子一同来到望北城,开始在望北城学习文字语言,以期将来可以看到一些更为激进的思想书籍。 和陈健同船而来的这些人也各自忙碌着,有的忙着组织生产建设、有的则是找人一同翻译收集来的一些书籍,整理一些有用的知识。 上层知道要打仗的事,底下的士兵只是知道了风声。为了钱而打仗,太早的动员和宣讲没有意义。 二月份,陈健开始准备淡水、粮食和补给,整理火药,下面有传言说是可能要打仗,也有消息传出来可能要去琉球。 福建派来的一个小军官也跟着船到了望北城,乘坐的是陈健派出的船,带了三十多人,这也算是挺重视了。 三月下旬,琉球的快船终于送来了萨摩藩入侵琉球的消息,送来消息之前萨摩藩的军队已经攻占了北边群岛的几座小岛,是那些贸易商人将消息传到的首里,尚宁王派人求和。 望北城的军官们开始了动员。动员很简单,告诉他们打完仗之后,将来成立贸易公司这些参与的人按照受伤、战死和正常参战,均分三万个银币的公司股份;所有战利品参战者均分其中的一半。 简单的动员,士兵们欢声雷动,陈健承诺的公司股份和真金白银并无区别。而且这里又不是保家卫国,除了金钱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煽动士兵情绪的东西。 士兵们在荷兰见过荷兰的体系,觉得那些人也就那么回事,在炮兵的使用上比己方差一大截,而且火绳枪绝对没有他们手中的燧发枪射速快。 既然是登岛作战,想必对方也没有大规模的骑兵,士兵们更没有可惧怕的东西。 这边动员之后,孙元化等人就赶忙找到了陈健。 “先生,这消息可靠吗?倭人真的要大举入寇琉球?若是真的,还请先生派一艘小舟通报福建巡抚,以作准备。” 陈健笑道:“早就知道了风声,巡抚也派了人来。再说我这不是准备出兵击败那些日本人吗?” 孙元化心中不解,和陈健交流的多了,也知道陈健是个善于言谈的人,便问道:“先生,学生有些不解。先生不是大明子民,这种事和先生并无关系吧?若是说先生仰慕王化,我是不会信的。” 陈健笑道:“怎么没关系?我想要和大明进行贸易,总要证明不是倭寇那样的人吧?这叫用事实说话,来自证清白。你想,我们和日本人打起来,你们大明的皇帝和首辅们不是会相信我们不会和日本人贸易吗?凡是不能总靠嘴去说,得做出个样子来。” 孙元化还是不太能理解,陈健又道:“你看过那本《大九州海国志》吧?赤县神州有赤县神州的体系,朝贡、教化的体系,算是以义为主吧。其余几州的体系则是以利为主,为了贸易为了利益可以开战打个你死我活。” “义利之辩?” “是也不是。初阳啊,我虽然算不上君子,但也是个懂义理的人。但是,若是赤县神州的体系是大九州的体系,天下只此一个强国其余皆弱,自然可以教化朝贡。只是,你跟我学了这些日子,难道你真的以为这天下就单独一个赤县神州?” “那倒没有,但是……但是先生为什么要说的这么直接呢?如果说是为了仰慕教化,出于公义而去帮助琉球,岂不是能够获得更好的名声?” “可是并不是啊,我是个诚实的人。出于公义?什么是公义?谁来执行这个公义?如果是,此时的大明能够强大到随时可以执行公义的地步,这公义自然可以执行。但如果不能,你的公义是别人认为的公义吗?” 孙元化道:“所以才需要教化啊。如果每个人都能知道什么是大义,君主做出不义的事臣民就会反对。” “对,你说的没错。可是耶稣会的教士不远万里来到了大明,大明的先生可能不远万里去欧罗巴进行教化?既然不能教化,又怎么能让你的大义成为世界的大义?” “先生错了,义就是义,如先生所教的公理几何,在这里对,在别处也一样对。况且我的恩师也说过,天主教的教义与儒学不谋而合,可见大义并不会因为相隔万里就会变为不义。” 陈健哈了一声,点点头道:“你能这样想那是极好的。人的道德教化总是相似的,可是三代之治不可复刻;地上天国从未实现。如果道德没错,那就只能是靠教化而实现的办法错了。这样吧,算我这个当先生的提出一个邀请,如果以后有机会,你可以去的家乡看看,到了那你会想通很多东西。” 孙元化点头道:“若有机会,自然是要去拜访先生的家乡的。” 陈健也不多加解释,如今望北城的一切还是原始的生产力水平,解释很多东西是无本之木。 “既说到这,你来的也正好。你不是整日想着将来平波靖海封狼居胥吗?有没有胆子跟着我去琉球?去看看真正的战场,不要纸上谈兵。” “有何不敢?先生即便不说我也想去看看呢。” “那好。你去问问他们还有谁想去?想去的话一同跟着。就这样吧,我还有事先去忙,你真要去的话也收拾一下。” “是。” 行礼后退下,陈健打了个响指摇摇头,径直找到了李旦,和李旦说了一声,说是可能需要一个会倭语的通译。 李旦知道陈健这是准备让他放心,但见这些舰船和士兵其实他已经放心,但陈健还是希望让他亲眼见见。 第八十章 以多打少 三月末,早已准备好的舰队和陆军悉数登船,那三十多名明军也被安排到一艘船上,军官在陈健的旗舰上。 等了两天,等到了一场顺风,当即起航。转过了钓鱼屿这座小荒岛,在引航员的带领下继续向西北。 士兵和水手的心态十分好,抵达庆良间诸岛的时候正赶上这个季节大规模的鲸群,不少人在甲板上看鲸,或是琢磨着回来的时候用炮弄几头回去,并没有大战前的紧张,也实在紧张不起来。 这里距离琉球只有百十里的距离了,派出的侦查情况的船只很快返回,告诉了陈健如今那霸城一片火光,看起来日本人已经攻入了那霸。 之前在琉球逗留了一段时间的细作拿出了收集到的涨潮落潮的时间和潮差,认为今天就是一个进攻的好时机。 旗舰升起了战斗的旗帜,抵达那霸港附近海域的时候,陈健站在甲板上用望远镜观察着远处的情况,笑着摇头。 萨摩藩的水军船只就停靠在那霸附近的港口内,那霸已经被攻陷,看着那些冒起的浓烟,显然正在干着老本行烧杀抢掠。 敌方水军的那些小船在舰队水手的眼中不值一提,估计也没有多少人看守,更不可能想到会有一支海军忽然抄了后路。 陆军的事他不管,但是舰队和何时登陆还需要他决定,几个人跑过来问道:“是现在登陆?海军再毁掉他们的舰队?还是先毁掉他们的舰队再登陆?” “先炮击他们的小船吧,让岸上的那些人警觉起来。要不然他们流散各地,我抓还不好抓,让他们收拢军队和咱们决战。” 萨摩藩的那些舰船根本没有想到可能出现的敌人,停靠的位置很随意,水军也都上了岸,并没有停靠在已经陷落的琉球炮台的掩护范围之内。 下了命令后,桅杆上升起了旗帜,水手们各就各位开始忙碌,陆军士兵来到甲板上,手持着装填好的火枪准备攻击那些可能靠近的小船。 各个舰船上的执勤实习生观察着旗舰的旗语,大声叫喊着传递命令。 “舰队一字排开!打开炮口舷窗!寻找目标以旗舰炮声为号齐射!” 站在船舱通道处的水手也大声地重复着命令,闲散的船员将分装好的火药用绳索拉到了炮仓之中,炮手将大炮装填完毕后将大炮推出了舷窗。 孙元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的海战,也是第一次见到真实的海军生活,看着那些船只在精巧的操控下排成一线,和他想象的海战完全不同。 陈健送了他一支望远镜,透过望远镜他看到日本人的小船似乎是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几艘船慌乱地朝着这边开动,也或许是想要逃离。 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这里的水深良好,排成一线的舰队缓缓靠近了萨摩藩的水军,大多都是些空无一人的船。 陈健立在甲板前,伸出拇指左右眼测了一下距离,冲着旁边的实习生道:“开炮吧。” “开炮!” 大嗓门的叫声传到了炮仓内,一阵剧烈的响动和舰船的摇晃后,黑乎乎的实心炮弹纷纷飞出,狠狠地砸在了那些萨摩藩水军的舰船上。 这是孙元化第一次见到舰炮侧弦齐射的场景,看着远处那些被击中的倭寇船和溅起的水花,将这一幕牢牢地记在了脑海中。 陈健却不以为意,等到烟雾散去后看了看成果,觉得实在是没什么意思。演练了很久,目的是为了将来在大海上和西班牙或是荷兰人决战的,对付这些几乎没人的船实在有些乏味。 炮手们按照流程一次次地重复着射击的过程,甲板上的火枪手紧盯着可能靠近的敌舰,有些人甚至在烟雾中打起了哈欠或是卷了一棵烟草。 陈健挥挥手道:“差不多了,岸上的陆军也该知道咱们来了。别浪费炮弹和火药了,太贵。升帆,向北,准备登陆。” “不打了?” “登陆后舰队继续封锁,围三缺一,免得困兽犹斗。估计他们的船能跑的也不多了,能在海上解决他们也少死些人。” 命令传递后,升起帆,舰队如同没事人一样炮击之后便向北前进,绕开了扼守那霸的那座炮台的死角,向北航行了大约十里,选了一处平坦的登陆地点。 陆军士兵们小心地搬运着火药桶,还有几门营队的野战炮,都是些六斤的小青铜炮,重量不是太大。 两个营队的正规陆军和七门六斤的野战炮运到岸上,外加三百人的公司的武装雇员,正在岸上整队。 颇为明亮的海魂衫和宽檐的防止雨水的帽子,让这群士兵格外显眼,笛手个鼓手吹奏整队的乐曲,士兵们没有了之前的嘻嘻哈哈,严肃地排成队列。 军官们大声叫嚷着,让士兵再检查一遍火药和铅弹,看看有没有蠢货把通条也装进了枪口中。 陈健站在岸边,孙元化忍不住问了刚才就有的许多疑惑。 “先生,刚才的海战之法,和这陆战之法是不是一样?都是排整齐后一起射击火铳?” “对啊,打仗嘛,最优秀的将军只需要做好一件事。” “什么事?” “以多打少。谁能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中做到这四个字,谁就是不世的名将。” 孙元化咂摸着这四个字,隐约琢磨出了一些味道,但还没有想明白怎么个以多打少。 陈健也不管他,张罗着人让他们帮着推动青铜小炮,从福建买的一些马套上了辕杆,拉动着这些小炮,炮兵们将各式各样的一整套工具检查好后捆绑在马车上。 空出了十里的距离,也是为了防止对方的忽然袭击让他不能完成队形的展开。 就这么大一个小岛,估计现在萨摩藩的军队正在那霸不知所措,想要玩任何的奇谋也没有意义。 几个骑手骑着马在前面侦查,对面应该没有骑兵,最多也就有几个将领骑着的马。 真要是出现单骑讨之类的情况,装备了燧发手枪的骑手也不会傻到去和那些弓马娴熟的将领对拼,对准了来一枪更简单,打完就跑。 整队完毕后,以纵队行军的队形向前开进,两个连队在队伍远离海岸的一侧堤防可能出现的突袭。 …… 那霸港内,桦山久高和平田增宗两个时辰前还在庆祝攻下了那霸港、水陆两军终于会和而且在那霸抢到了不少东西。 这一仗在那霸港外的炮声响起之前,可以说是一帆风顺。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的琉球军队几乎是一触即溃,好容易有几个勇敢一些的,则是拿着刀剑朝着排好阵势的铁炮手前冲去,结果就是一阵枪响直接被打死。 萨摩藩的火绳枪手还算不错,对付琉球人只需要排枪射击就行,对付其余的正规军队还能想到诱使敌人靠近到火枪范围内后来一次齐射从而一次性打垮敌军。 本来计划着再有几天的时间就能攻下首里城,这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琉球的许多重要人物或是投降或是被俘,首里城根本守不住的。 然而这样的盘算却被之前忽然响起的炮击打断了,桦山久高以为是明朝的军队,心中骇然不已,急忙收拢了军队,暂停了朝首里城进军的脚步。 派出人向后侦查,又去查看了水军的受损情况,心中大为不安。 后路被抄,军心大乱,军中都传言这是明朝的军队来帮助琉球了,可以说此时已经乱了军心。 很快,侦查的人告诉了桦山久高和平田增宗,后方出现了一支奇怪的军队。这些人带着古怪的帽子,身上没有穿铠甲,几乎都是铁炮手,没有肉搏兵,打着明朝的旗号,但绝对不像是明朝的军队。 至于水军,在港口的八十多条船多有损伤,击沉的不多,可是不经过修理可以出海的却所剩无几。 幸存下来的水军也说那是他们所经历过的最为可怕的炮击,那些人的船在海上排成了一条线,随着火光一闪,白烟弥漫,无数的铁丸轰击在小船上,将木头打的粉碎。 真正被炮弹打死的人没几个,本来船上也没多少人,几个倒霉鬼都是被炮弹砸碎的木屑插死的。 听闻了这些情况,桦山久高皱眉苦思。 平田增宗的意思是,既然明朝已经出兵,在这里就没有意义了,而且这些人的火炮很厉害,应该立刻收拢军队乘船离开。 桦山久高却反问如果这些人在海上追上来怎么办?水军的船都已经被击伤,根本跑不快,这些人恐怕就是存了让自己上船逃走从而在海上击沉的心思。 如今能做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是回身决战;要么就是在这里的情况传到首里城之前快速攻下首里城,俘虏尚宁王的王室,以此作为要挟与明朝谈判。 想到后面的那支军队都是铁炮手而没有肉搏兵,桦山久高心想这还是有胜算的。对方只有千余人,自己手中还有两千多人,七百多铁炮手。只要以铁炮和对方对射后,发动冲锋对方必败无疑。 唯一可虑的就是那些军舰上的大炮,所以战场的选择不能靠近海岸。只要击溃了这支陆军,回身攻下首里城,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如今没有什么奇谋可用,桦山久高便找了一名随行的精通汉语的人物,让他去给背后的明军送一封信,谈判。 跑也跑不了,岛太小船又被毁了。万一攻首里不下,被前后夹攻,败的更快。唯一死中求活的办法,也只有决战一途。但在决战之前,还要收拢军队,选择战场,避开海岸,所谓谈判也只是争取时间。 第八十一章 新旧之交的第一战(上) 桦山久高的使者找到陈健的时候,陈健百无聊赖地听他说了一阵,身后跟着的孙元化等人已经怒不可遏地斥责这些人入寇琉球冒犯天威不如束手以降否则定将汝等擒获之类的话。 那使者还在讲道理的时候,陈健旁敲侧击了一番,知道了此时的大致形势。 琉球本就不大,闹倭寇的时候作为中转站的琉球也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倭寇的侵扰,而且琉球虽然国小,但是统治者该有的小国视野也还是有的。 听说了葡萄牙人侵占了马六甲的消息后,琉球王考虑到自己所处的位置,知道这种情况也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加上为了防备倭寇,在那霸修了两座炮台。 桦山久高和平田增宗也不是没想过直接攻击炮台直接杀入那霸,但是炮台的守卫森严,最终还是选择从琉球的北面登陆,一路烧杀捋掠杀到了那霸。 既然琉球不大,那霸被攻占,而这些人又没有说尚宁王做条件的事,很显然首里城并未沦陷。 那霸与首里城也就有三五十里的距离,陈健出现的时机正合适。如今桦山久高和平田增宗一定是陷入了一种腹背受敌的境地。 而琉球本身也达到了陈健想要的目的,除了尚宁王的亲属之外,其余的官员死的死被俘的被俘,就算复国了也难以维持原本的统治。 可以说桦山久高这些人已经算是置之死地,就看能不能使出淮阴侯那般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手段了。 陈健可以拖延下去,拖上一个月他都不怕,可是桦山久高拖不起。 既是这样,陈健也不得不装个大尾巴狼,用一种春秋义战的气势和那使者说道:“你跟桦山久高说一声,我给他半天时间,下午约战。我们的海军有优势,战场也可以不必选在海边。此处往前数里,地形开阔,正好决战。” 估计使者也是没见过说话这么直白的,尴尬地回了几句,只好回去。 陈健心中暗爽,心说就算自己不这么说,桦山久高也不至于傻到在海边和自己决战,而对方除了决战之外也没有任何可用的手段,自己这么一说倒是现在气势上赢了几分。 使者一走,孙元化等人便说道:“先生,莫要学宋襄公啊。” 陈健哈哈笑道:“世上没有了宋襄公,可不就礼崩乐坏了吗?你们都不学宋襄公,怎么能重现礼乐之世?” 笑过之后,叫士兵继续前进,在一片开阔地停下。 这里没有什么遮掩,除了远处海滩的几棵棕榈树外并没有什么遮挡视线的存在。 地势也基本上很平坦,没什么地形上的诡计可用,不管是借助高地的掩护调动部队还是绕过去掩杀,双方都不可能。 选好了地点,炮兵们开始挖掘阵地构筑胸墙,派出斥候后火枪手按照连队的阵列坐在地上休息。该上厕所的上厕所,该吃炒米的吃炒米。 陆军的指挥官接手了指挥的事,陈健只是带着人在后面观察,并不需要亲自上阵。 在后面的平地上,陈健拿出了纸笔,将孙元化等人叫到身边,想了想大明火器使用的最大问题,便画了一个很简单的图表,看起来像是一个指数函数的模样。 “在福建的时候,和巡抚、总兵们也交流过。你知道他们怎么评价倭寇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不知。” “就是他们的火铳。其实他们的火铳也就那么回事,但是为什么会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就因为他们等到你们靠近之后再开枪。其实这就是个简单的算数题。” 那几人都好奇起来,他们不曾想过奇谋军阵之法和算数还有关系。 陈健指着那张画完的纸道:“靠的越近,火铳打的越准。而装填火铳需要时间,这就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按照这些倭人的装填速度,每装填一次人可以步行前进一百四十步,一旦靠近这些火铳手是对付不了那些苦练刀剑的士兵的。然而一百四十步的距离又是火铳的射程,再远的也就打不到了。” 将笔在纸上轻轻一顿,笑道:“这问题就简单了,之所以福建的各方军门都对倭寇的火铳记忆犹新,最简单的解释就是他们可以撑到足够近再开枪。否则的话,我实在想不通还有别的解释。” 孙元化看了看那张图表,大致看明白了意思,便问道:“先生画的这张图表便没有了意义,如果攻守只在一鼓作气的话,只需要开一轮火铳,根本没有机会开第二次?” 陈健摊手道:“事实上也是这样的,我听那些军门说,倭寇最常用的办法就是将铁炮手隐藏在后面,前面诈败引诱追兵到铁炮手的近前,只要一次就能让追兵溃散。” 看了看这几个人,陈健将那张纸递过去道:“将来真的想要做那些征战之事,记住这张图表是第一步。只不过,知难行易,知道离得越近打的越狠,可是士卒们能不能做到却是另一件事了。如果能有一万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不得命令刀剑只在二十步外尚且能镇定自若口中有唾不提前开枪的士兵,只怕周边四夷也没有可以与之抗争的敌人了。” “就这么简单?” 陈健耸耸肩道:“不是就这么简单,而是为将者的临近决断需要有这样的士兵做基础。否则便有廉李之才,也无济于事。” “先生手下的这些士卒,可能做到?” “或许。” “先生怎么知道?” “看到那几门炮了吗?几十年前我们打仗的时候,士兵需要挨着对方的炮击继续保持阵型前进。看到同吃同住的同袍的脑袋被砸飞,连看到不看一眼,踢开后继续向前。” 说完笑道:“你们还没见过被大炮击中的士卒吧?一会倒是可以用望远镜看看,也不知道对面那些人是不是有本事能在炮击之下阵型仍旧不乱。要是做不到的话,这一仗可是无趣的紧。” 几个人不安地笑了笑,想象着那些被几斤重的铁丸子打中的人的模样,即便还未看到竟有些不寒而栗。 正是四月,天气不热不冷,加上远处的海岸,的确是个适合放松的地方。 陈健在那里侃侃而谈,说说笑笑,时不时拿出短剑在地上画些什么。如果没有远处正在燃烧的房屋,实在看不出这里将要发生大战的痕迹。 而在战场的另一端,桦山久高等人却没有陈健这般嘻嘻哈哈的心情。 使者已经回来,将看到的和陈健要转达的内容都说了出来,因为有明军的军官和旗号,所以桦山久高相信这是一支明朝的军队。至于雇佣兵,这也属寻常,并不罕见。 正如陈健所预料的那样,桦山久高真是进退不得,除了决战并无其余选择。 可让桦山久高看不懂的是,完全看不出对方到底是过于自负还是胜券在握。 使者回报说那些明军至多有一千五百人,而且都是手持铁炮的,并没有刀剑。 这种阵型桦山久高还真是没见过,他也算是见多识广了,许多年前还曾去过朝鲜,在国内也打了不少仗,也知道铁炮的重要性,但是全部手持铁炮的军队还真的不曾听闻。 他现在不能跑,水军根本不是那些巨舰的对手,而且多数被损毁。向北撤退,这支明军便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首里城,和尚宁王会和。 虽然琉球兵不善战,但一旦会和也能多出了三两千人,到时候再战反而不利。 向北撤退固守,更无可能,因为之前从未想过战败的可能,桦山久高根本就没留退路。从今归仁港登陆后,攻下了第一座城就放火烧了个干净,退回去也守不住。 心中数次大骂这些明人狡猾,明明知道自己除了决战之外再无选择,却偏偏在气势上先声夺人。 叫部下们赶紧收拢了军队,此时军心已经大乱,之前的炮击已经吓破了足轻的胆子,前后夹击、明朝大军压境的流言顷刻间传遍了军中。 桦山久高知道士气不可用,这种危急时刻竟也想到了一些手段,反其道而行之,将对方的水军说的极为可怕,意思是已经没有退路。 逃到海上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在这里背水一战,死中求活。 他告诉士兵们,对面只有一千三百人,只有击破这些人才有活路,不然的话全部都会被斩首。 狠狠地吓唬了一番后,水军的平田增宗也说只要击退了身后的敌人,回身便可攻入首里城,到时候那霸和首里城周边可以劫掠十日。 靠着对抢劫的许诺,总算是提起了一点士气,这也算是此时军队为数不多的提升士气的手段。 最终,集合了一共两千三百多士兵,包括七百名铁炮手的精锐,颇有一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势。 双方相距的并不远,在下午三点左右的时候,陈健透过望远镜看到了对面那奇怪的竖着的旗帜,以及模模糊糊的古怪至极的盔甲。 几声哨子响夹带着军官的命令声,让之前那些正在休息而显得有些散漫的士兵紧张起来。 第八十二章 新旧之交的第一战(下) 对面的人影逐渐清晰,陈健这边的军官也开始约束军队。 三个连队作为预备队留在了后方,剩余的士兵排成三列,最后一次检查了火药的装填情况。 因为换装了燧发枪的缘故,这些人可以排列的更为紧密,不用再像是火绳枪手一样彼此间至少需要留出一人宽的间距,火力也可以更为密集。 军官们拿着望远镜观察着对面的情况,将部队逐渐展开。 七门炮在手,这边有足够的先手优势。无论对面怎么转换队形或是选择攻击方向,这边都可以从容不迫地变阵,而对方却需要绕一个巨大的圈子。 而且炮兵可以打断对方的集结,而对面没有火炮,在火绳枪射程之外根本没有影响这边队形转换的手段。 这边的孙元化等第一次真正见识到战场的人都睁大了眼睛,想要看看这打仗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他们的感觉就是这些人训练有素,令行禁止,唯一不解的就是这边的人吹着笛子,曲声悠扬,这一点倒是不太像战场。 战场另一端的桦山久高则是一脸疑惑,看着对面排列的极为密集的阵型,他是真的没见过铁炮手可以排列的这么紧密。 自己这边的铁炮手岔开了很大的距离,彼此间不能靠的太近,否则引燃了别人身上的火药自己也要倒霉。 正在疑惑的时候,对面白烟一闪,几枚铁球朝着这边飞来,轰的一声砸在了旁边的泥土中,飞起来后将远处的几个足轻砸的粉身碎骨。 陈健这边的炮兵们已经开火。 炮兵队长观察着射击的效果,炮手忙着熄灭炮内的火星,擦拭炮膛,不需要用太快的速度装填。 翻出来炮兵手册,按照上面的标注让炮兵们稍微调整了一下仰角。 第一轮炮击的效果不错,两枚铁丸子落在了对方的火绳枪手的阵列中,打断了第一排那个人的腿,跳起来后砸掉了第三排一个人的脑袋。 军官拿着望远镜看了一下,看到了对面几个穿着样式不同的盔甲的人物,猜测那就是对面的指挥官,命令炮兵第二次炮击的时候,对准那些穿着不同盔甲的人物。 炮兵们懒洋洋地调整着角度,在军官的喝令下进行了第二次炮击。 虽然没有击中对面的将领,可是这次炮击显然将对面那些人吓得够呛,知道在这样慢吞吞下去,士气用不了多久就会陷入低谷。 这种别人可以打到自己,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在战场上实在是不好受,对士气也是最为严重的打击。 平田增宗看了看对面,提议道:“他们都是铁炮手,若以铁炮对轰,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不如这样,找人带一些人贴近,你我在后面整军靠前。若是骗他们开了枪,趁着他们装填的时候便可以一拥而上。只要冲入他们阵中,定如狼如羊群,胜负顷刻可分。” 桦山久高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同意,只是派谁去送死这是个难题。 这支军队的构成复杂,真正属于萨摩藩直属的部队也就一千多人,之前还分出了一些人驻守北边的岛屿。而就算是萨摩藩直属的部队,也是分属于三部分。 铁炮手是萨摩藩的利器,之前攻打琉球的时候可谓攻无不克,但现在对面全是铁炮手,还有大炮,自己最大的依仗反而没有了意义。 现在不知道对面的深浅,平田增宗的提议也有危险,万一对面不是一群离得极远就乱哄哄开枪的人怎么办? 而现在却又必须尽快做出决断,因为对面的大炮还在有条不紊地轰击着,每一次轰击都会有人倒下。 当机立断之后,二百多人前出阵前,其余人整队在后面跟进。 从五百步前进到可以发动冲击的这段距离,在有火炮威胁的情况下是极为漫长的,不断有人被铁球击中,不断有人惨叫大喊,却对对面造不成一点威胁。 陈建这边的军官们很快判断出了对面的意图,笑着让士兵们三排轮换射击。 自从换装了燧发枪后,这种在火绳枪时代对付纪律性极差的对手最为有用的战术已经失去了作用。 双方的距离逐渐接近,炮兵们开始了摧残火炮寿命的速射,装填的速度比刚才的尝试射击快了数倍。 前出的二百多人接近到中间将近八十步的时候,军官们抽出了长剑挥下。 第一排的士兵扣动了扳机,立刻向后退了一步,第二排的士兵向前一步继续射击。 射击完毕的士兵从口袋里取出用纸和牛油包裹的铅弹,咬开了纸包将铅弹含在嘴里,将纸包火药倒入到枪管中,将铅弹捣实。 常年的训练让他们的装填速度极快,三排燧发枪士兵的轮番射击爆发出了这个时代的最强步兵火力。 事实上第一排射击退后装填的士兵刚刚完成装填,射出第二枪后,那二百多人就已经崩溃,朝着后面溃逃而去。 对面的桦山久高已经被吓住了。他见过被吹得神乎其神的三段击,可是没见过这么快的三段击。 等第二轮枪声响起的时候,他就知道对面的装填速度比自己这边引以为傲的铁炮手足足快出了至少三倍,这是根本不可想象的速度。 而燧发枪的更为致密的阵型,让这次射击的效果更为可怖,两到三倍于火绳枪密度的阵型发挥了铅弹的最强效果。 两轮排枪,桦山久高这边已经倒下了二百多人,前面那些人已经溃退,看来那种战术已经证明毫无意义。 这时候主力已经靠近到一百步左右,连续砍杀了几个溃逃的人,这才堪堪稳住了军心不至溃散,但是士气已经降到了极点。 对面两轮射击之后,竟然停住了不再攒射,只有三门炮继续朝着这边射击,而剩余的四门炮似乎停下来,看样子在装填不同的炮弹。 桦山久高听到对面的鼓声忽然变换,紧接着看到对面装填完毕的士兵从腰间取出了一柄短剑安插在了火铳上。 他不知道这是何物,心中更为惊慌,对面这些人战术是他从未见过的,而且自己常用的引诱对方先开枪的战术竟然毫无效果。 他心中已经惊慌不安,硬着头皮向前又走了十几步后,又是火光一闪,几枚铁丸子直直落入了铁炮手的阵中。 这时距离已经相当接近,那些铁炮手似乎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不知道是哪个铁炮手不等命令就开了枪。就像是清晨的地一声鸟叫,很快铁炮的声音就乱七八糟地响了起来。 烟雾之中,对面似乎倒下了十几个人,但后面的人很快向前补足了前面的空缺。 陈健这边,听到了这一阵对面铁炮的枪声后,指挥的军官和陈健相视一笑。 陈健回身告诉那几个第一次上战场的人道:“对面输了。” 孙元化不知道陈健何出此言,看上去对面虽然刚才经受了一次伤亡,但是人数依旧不少而且还正在靠近。 陈健没有解释,只是让孙元化等人看着。 这边的军官喝道:“击鼓,向前,缓步走!” 流传了数百年的笛声吹动,小鼓咚咚,士兵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合着小鼓的节拍,同时踏步向前。 军官和陈健都明白,对面已经输了。 九十步的距离,火绳枪没有机会装填第二次。 整队齐步走合着此时的腰鼓速度,大约是每分钟七十五步,一分钟的时间对面不可能完成装填。 所以他们已经输了,只要这边选择进攻。 士兵们就像是无数次训练过的那样,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一,听着鼓声的笛手吹奏的鼓点,无数次被军官的军棍留下的习惯让他们的脚步已经和这笛声融为一体。 千余人同时前进,脚步声踏的如此整齐,就像是万马冲锋一样。 可是除了脚步声笛鼓声以及对面的嘶喊声之外,这边没有丝毫的其余声音。简单的刺刀在阳光下发出黑乎乎的光泽,并不锋利,但却是尖的,可以刺死人,或许拔不出来或许会弯掉,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 这千人同时前进的时候,仿佛整个原野都动了起来,整齐而又麻木,透出一种可怕的味道。 对面的铁炮足轻慌慌张张地装填着火药,可是繁琐的火绳装置让他们确信在对方靠近之前根本完不成装填,这种心态之下让他们错误频频。 桦山久高眼看着对方如同一面面移动的城墙朝自己这边压迫过来,别无选择,抽出倭刀大喝一声,带领部众发动了冲锋。 陈健这边的这些正在前进的士兵听到了军官的命令,右腿朝地上重重一踏停下了脚步。 “举枪!” “举枪!” 军官们吆喝着,士兵们重复着,手指扣在扳机上,第一排的士兵半蹲下,第二排和第三排的士兵交错着,将枪口对准了正发动冲锋的敌人。 对面的叫喊声听不懂,但那些叫喊声中蕴含的情绪士兵们却能听懂。 有绝望,有恐惧,也有无奈,但唯独没有必胜的信心。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些弯弯的长刀、竹木的长枪、古怪的铠甲似乎都已经近在眼前,只有三五十步的距离了。 “开火后冲锋!开火!” 军官的命令终于下达,一千三百支火绳枪在几秒钟之内同时击发,上千枚弹丸在数秒之内射入到对面最近只有三十步的敌人。 六百多人倒在了这一次齐射中,而此时那些铁炮手的装填才刚刚完成了一半。 身中四枪无可挽救的平田增宗倒下前看到了倒数第二幕,是仿佛城墙一样的、密密麻麻的、穿着蓝白条纹衣衫的、铁炮前端有着短刀的士兵们,呐喊着他听不懂的话,如同冲垮一切的海潮一样席卷而来。 而最后一幕,则是一双不知道谁的脚踩在了他在弥留之际注视着天空的双眼上,一片漆黑。 第八十三章 送一程 从开始炮击到战斗结束,一共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一次抓住对方装填时间差的齐射反击冲锋,彻底击垮了萨摩藩的这一支拼凑起来的队伍。 三个连队的士兵继续北上,追击那些溃逃的败军,当然主要是为了搜索那些日本人掠夺的财物。 陈健和军官商量过了,不要让这些士兵劫掠平民,士兵们只好去搜刮敌人,心中略微有些怨气。 剩余的士兵打扫战场,将受伤的敌人的脑袋砍下来,也算是帮着他们结束被铅弹击中的痛苦。 己方这边伤亡了四十多人,对面因为没有控制住战场,受伤的基本被杀死,一共被杀了九百多人。 副将平田增宗被击毙,桦山久高以下的将领被俘,剩下的逃往北边,但用不了多久就会全部被抓,他们已经无路可退。 看着远处正在燃烧的那霸,几个上岸来清扫战场的贸易公司那边的人物心中暗喜。 经过这一年多的了解,他们已经明白了朝贡体系是怎么回事。对于琉球的重要位置他们也已经知晓,陈健出兵琉球他们是同意的,但从利益的角度上他们既不是为了保卫琉球也不是仰慕王化。 如今他们希望的就是让陈健托福建官场的关系,以“琉球新经残破,财匮人乏,免去朝贡”之类的理由,剥夺琉球朝贡贸易的机会。 朝贡看上去是个附庸国义务,但实际上却是大赚特赚的买卖,免除朝贡的义务琉球怕是要哭爹喊娘,但这个理由又实在完美,无可挑剔。 多出来一个竞争对手,自己这边就能获得更多的利益。而且经此一战之后,琉球的萨摩藩以及日本国的关系都会降至最低,恐怕很难有机会前往日本进行贸易了。 这样一来,琉球空出来的这些贸易份额自己这边就可以拢在手中,而且不会被旁边的明朝厌烦和警惕,实在是一举多得。 明朝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守卫琉球,琉球人又要担心岛津家的报复,也只能依靠自己这群人。如果由琉球王上书明朝,恳请明朝同意这些人在这里巡视驻守帮助平复倭患,那就再好不过。 打扫战场的士兵们按照族群的习惯,将这些砍下的脑袋筑城京观。两个会摄像术的人忙着搭建暗房帐篷,将这些人头拍下来留作证据,以及将战场上的死尸都拍成黑白的简单照片。 随行的船医正在治疗受伤的己方士兵,简单的截肢手术就在战场上进行着,那些被铅弹击中的地方惨不忍睹。 陈健对战场的种种早已习惯,带着身后的一群人围着战场转了一圈,等着那几个忍不住战场血腥味的年轻人在一旁呕吐。 被陈健非要随行的李旦笑呵呵地看着这些死人,心道:“这些人果然厉害,片刻之间就能将这些倭人屠戮干净。手段之高,只怕不低于在吕宋屠杀的西班牙人。跟着这些人绝不会错。” 他倒不是那些没见过战场的年轻人可比的,出海吕宋也是九死一生,又亲眼见过几年前马尼拉城的大屠杀,这样的血腥味他早已习惯。 孙元化等人虽然也见识过了浮尸饿殍,但是战场还真是第一次见识,对于战争的认识也从这战场上焕然一新。 在战场转了半圈熟悉了战场杀戮后的血腥,便道:“先生,若是能学到这样的练兵之法,倭寇之乱倒也不足为惧了。” 陈健摇头道:“制倭于大海之上,那是上策。等倭寇上岸,再行征伐,那是落了下乘的。你们军中也有各种大炮,这是优于倭人的。而对火绳枪的使用,未必比得上倭人。这倒不是我说的,是福建的军门们说起的兵部的意思,兵部的大臣们觉得倭寇火铳很强。你也看到了,这火器强弱,未必在火器是否犀利,而在于使用火器的人能否做到令行禁止,不得命令不得开枪。” 孙元化点点头,之前排枪的震撼不需要说再多,那就是最好的证明。略微回忆了一下之前的战场,暗道:“果真如此,就算有这样的火铳,若是不得命令便胡乱开枪,等到敌人冲到面前的时候并无铅弹,自然军心涣散。按先生所说,离得越远用火铳齐射杀死的敌人越少,而离得太近又需要军心士气,说到底明白了这火枪怎么用还是比不过编练出一支可以令行禁止的士兵。” 于是忍不住问道:“先生,这样的军心士气,靠的是什么?” 陈健想了想道:“纪律和训练,这是战场之外。而战场之前,需要的是钱。没有钱,打不成仗的。这一仗,我许出了许多的银两,自然士兵听用。都说兵过如洗,你也会通读史书的人,印象中可有几支军队可以做到?” “若论起来,恐怕也就是岳王的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吧。不知道先生是靠什么来约束军纪不行劫掠之事的?” “很简单,钱。否则的话,你觉得我能约束住这支军队?若是没钱,那霸免不得又要被抢一次。所以,最重要的问题,还是钱从哪来?有了钱,你们大明周边的敌人岂是一合之敌?” “难道世上就没有一支不劫掠不贪财的军队?” 陈健哈哈大笑道:“可能有,但是为什么呢?岳王的军队除了军纪严明,还因为他们知道那些百姓是自己的兄弟姊妹,已经被金人蹂躏了一次,至少还可以用这个来告诉他们为什么不劫掠。可对我这支军队来说,凭什么呢?这是别国,也不是我们的贡邦,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讲道理。讲不通的,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既然无名我便是说破了嘴皮子,也是无用。” 陈健又道:“之前我从福建救回了很多女灾民,都与这些士兵自行婚配,出征之前又放了两天休沐之假,免不得要做些敦伦之事。这样一来,出征数日也不至于管不住自己,所以强奸之类的事也可以遏制。这就是我说的道,想通了就是很简单的事。” “可是先生,这种事,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啊,正所谓存天理灭人欲,今后你若是有机会,倒是可以组织一些饱读诗书的人从军,以教化之理训导他们,或许也能做到不做劫掠强奸之事。只不过信这些的不肯从军、从军的又不肯信,却偏偏用信的想法去想不信的人,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孙元化尴尬地笑了笑,这些天他听陈健不止说过一次这些类似的话,心中也开始动摇起那些之前以为理所当然的事。 陈健也趁机苦笑道:“为何打仗?这件事若是能够弄清楚,很多事便要容易的多。一将功成万骨枯,兴亡天下百姓苦,初阳啊,你们这些人喜好军阵、几何、操炮之法,你想过到底为了什么吗?” “自然是为了天下安宁。” “天下是谁的?” 这个问题有些麻烦,孙元化知道怎么回答,长叹道:“先生,不管如何,若是贼寇入境,必然是烽火万里,无数人流离失所哭号连天。” “这当然是。只是那些没有敌寇入侵而易子而食的百姓,又怎么说?他们的哭号又有几个人听呢?兄弟阋墙,外御欺辱,这是首先要做的事,从未错过。你是对的。” 陈健哈哈地笑了几声,便道:“我也只是长久没去过战场了,加之之前在福建见过了太多食不果腹的灾民,此时随意有感而发罢了。” 偷眼看了看孙元化,正在那低头思索,陈健心中暗喜。 孙元化这一路从上海到福建,一路上见到了许多不曾想过的事,又在淡水听过几次那些灾民的一些关于非天灾的哭诉,心中虽然极力抗拒那些经常被潜移默化被灌输的道理,却找不出反对的话。 一个小小的望北城中的灾民,就能说出太多的故事,而这些最底层的故事是他从未听说过的,而这一切的根源又是什么更是他从未想过的。权利与义务的一些简单的思想启蒙、家与国与天下之间关系的几个月的悄然灌注,让他心中即便排斥却有了那么一丝丝的认同。 只是在已经布满了颜色的画布上重新挥毫太难,陈健不可能有这个本事弄出一个革新的体系,他的水平有限,所能依靠的也只能是这些人的自我变通。而此时,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将来的潜在的中立者或是抗击外敌的人物。 看到孙元化还在那思索,陈健走过去拍了拍孙元化的肩膀道:“初阳,你心怀天下是好的,但是只学几何算数操炮之法是没用的,因为这些你若不中功名就没有用武之地。所以,想要把你学的这些东西用在你想的那些事上,科举还是要考的。以后你还是多加温习经书,每隔几天我再教你那些几何算数。否则的话,空有一身本事却报国无门,岂不可惜?你若能中举,便有机会行走边关;你若是能够殿前留名,也更有机会做出一番大事。否则的话,你只是白身,又能做什么?” “先生说的是。我这些天也是这样想的,只是痴迷于几何算数,还有军阵之法,只觉其中机巧无限,实在是欲罢不能。” “凡做事总要一心一意,这是没错的。孟母三迁也正是为此。不过凡事也要讲究一个目的。我只问你一句,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先生请说。” “你是想要穷天地算数军阵之理?还是想要把学的这些报效天下?二者不可得兼,你又不是新建候那样的天纵之才,上马可平宁王之乱、读书可为一派宗师,你是做不到的。” “先生说笑了,我哪里敢和王文成公相比?我想,若是真让我选,我还是选这一身本事报效天下。” “对,总要明白自己做什么。既是这样,我这个当先生的便送你一程。” 第八十四章 告状 孙元化还没明白过来陈健要怎么送一程,陈健指着远处的被俘的桦山久高等人道:“这几人便是这些倭人的将领。说起来,这些人也曾在朝鲜打过仗,自从壬辰之乱后,虽然也有斩获倭寇首级的,可是这样的将领人物却是鲜有所获。” 孙元化顿时明白过来,惊道:“这,这。先生的意思是?” 陈健摊手道:“不要想太多。当年冠军侯要不是长平侯的外甥,难道能建下封狼居胥的功勋吗?正所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领头的主将自然是要献俘于北京的,但是其余逃走的副将,这人头倒是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 这样一说,孙元化心中也是一动,陈健又道:“这火枪击发之法你可掌握了?” “掌握了。” “那就简单了,你们几人听闻倭人入侵琉球,冒犯天威,便要学那班固投笔从戎,以身犯险。军阵之中,以火枪阵斩倭人副将平田增宗,又向北追击追杀倭人头领数人,不降,击杀。写这些东西我是没本事的,你们倒是可以好好写一写,等去北京的时候也方便你们这些人简在帝心。日后真要是中了功名,要做一番事也容易的多。” 孙元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虽然这样做有欺君的嫌疑,但是不得不说这么大的一个诱惑摆在面前,说不动心那是假的。 而陈健又说了一堆的例子,不断地冲击着他的心理防线。 心说:“先生说的正是这个道理,若是冠军侯不是长平侯的外甥,又怎么会有机会封狼居胥?先生问我是想一辈子做学问还是报效天下,我已经给出了答复,若是没有这个机会,就算恩师将来多多提携,终究没有可以服人的地方。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正是这个道理。如今朝中军中懂得火铳之法的人可谓不多,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天下安宁。” 人心一旦开了口子,说服起来就容易的多。陈健又道:“琉球仰慕中华文化,通晓汉文之人颇多,告令也都是以汉文书写。这样吧,安抚那霸众人、与尚宁王沟通的事也都交给你们。这些东西对我们而言毫无意义,你们放心去做就是。我想,阵斩倭人副将、俘获在壬辰之乱中参战的将领这样的功劳或许值三十两银子,但若是你将来中了功名成为文臣那又不同。” “那就多谢先生了。” “不必。” 笑着让孙元化和那些和他同来的人去沟通,北面那些逃走的人都是死路一条。他自己并不是天朝体系内的人,这些功劳也就没有意义,还不妨做个顺水人情送出去,也为以后做些准备。 对他来说,也就是获得明朝的好感、贸易、以及将琉球从贸易中专港的地位赶下这三件事外,并没有太多想要的。 经此一战,琉球王国中亲明一派的大多战死;忠于琉球的也没活下来几个;剩下的亲日一派的经此一战后就是一场大清洗,估计也都会丧失权利。 这倒是给了他足够的机会,今后这地方肯定是成为一个三不管的地方。萨摩藩经此一战内部又要出现巨大的矛盾;在福建用点贿赂就能让琉球经历战乱无力朝贡的名义坐实,十年一贡的话大明的心思也不会对这边多加关注。 朝贡贸易断绝,琉球王室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内部扶植一些人搞掉尚宁王或者架空权利,做起事来也就简单的多了。最起码把这里的一些封建的土地制度变革一下,释放劳动人口的劳动力,至少让这里成为稻米和番薯的产地,利用这里的劳动力提供一些粮食,从经济上控制住琉球。 在荷兰和西班牙将手伸到这边之前,控制住这里,将来排挤和垄断都会很方便。 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在那霸港折腾了一天后,陈健派人去了不远的首里城传递了十分确切些消息。 在这之前流言很多,首里城内已经军心涣散。主和派的人一般都活着,所以都试图让尚宁王投降,加上一些尚宁王已经决议投降的流言让首里城中的人根本无心守备。 尚宁王已经做好了万一的可能,将自己的妻妾们涂抹了脸让他们藏到了山上,大约是萨摩藩的这些士兵名声在外。 可是陈健的忽然出现,让之前的一切都天翻地覆。陈健只说是受到明朝福建巡抚的委托前来,尚宁王自然是千恩万谢,叫人赶紧准备劳军之事。 陈健带着人,在写着“守礼之邦”的大门前参观了一阵,叫人拍了张照片,让人安抚了一番尚宁王后,便让尚宁王写一封求助信。 尚宁王明白事已至此,不写是不行了,本来想着在明朝和日本之间夹缝生存,写了这封信就算是彻底和萨摩藩决裂。 决裂之后,之前入侵朝鲜时候丰臣秀吉让琉球出的军粮的债务算是免除了,当初萨摩藩说是帮着琉球拿了一半,就这件事一直逼着琉球还钱。 可是尚宁王明白这样一来自己其实是赔了,和日本的贸易基本已经不可能。虽然在被攻击到岌岌可危的时候,期盼的就是保住自己的宗庙,但一旦事情有了转机倒是心中便有些不太情愿。 若不是陈健带着兵,恐怕这封求救信尚宁王是绝不会写的。而尚宁王也明白陈健的意思,将写这封信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多月,盖上了印章,写下万历年号的日月,这件事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写完了提前了一个多月的求救信,又写了一番萨摩藩入侵的战况,以及一些悲惨的情形,不久之后就要派人前往福建正式说明这件事。 陈健也没多要什么,只要了一些稻米作为匡扶琉球“社稷”的军费,尚宁王自是千恩万谢,万万没想到这些人这么好说话,可心里却对这群人大为不安。 现在已经惹恼了萨摩藩,尚宁王也清楚琉球这点兵力根本没有抵抗萨摩藩入侵的可能。 而这些打败了萨摩藩的人,虽说是应明朝巡抚的要求来帮忙的,可也是番邦。葡萄牙人占领马六甲的事就在不久之前,尚宁王也明白恐怕自己这边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心中暗叹却无可奈何。想要抵抗萨摩藩可能的报复,就需要请求这些人驻军,但驻军之后那岂不是把自己的一切都捏在了别人手中? 可这时候却别无选择,只能主动请求陈健的舰队定期巡逻,每年支付一定数量的稻米和硫磺作为感谢。 陈健假意不许,琉球王再三请求,终于签订了一份双方的条约。 陈健所辖的舰队拥有随时停靠的权利,并且保证琉球不受到任何的入侵,每年支付一定数量的稻米和硫磺作为感谢。 三重城和屋良座森城这两座卫城,购买六门大炮,同时陈健派人帮助琉球训练六百名琉球士兵帮助守卫,士兵的花费由琉球出。为了防止有倭寇报复袭击,两座卫城的防务交给陈健派出的军事人员负责。 剩余的内政方面的渗透,陈健倒是没有太过分,如今涉足还不合适,将来有的是机会,有的是地头们会和陈健合作,影响力会逐渐扩大。 反正琉球没了朝贡的机会、没有转口贸易的可能、也没有了和日本贸易的可能,这倒不必担心。 尚宁王在忙着书写前往明朝的表文和选择方物谢礼的时候,陈健又找人给德川父子两个写了封信。 这就不需要用日语了,汉语是亚洲朝贡体系的“国际”语言,只要写出来对面就能认识。 按照消息传播的速度,琉球之战的消息传到骏府城和江户那边还要些时间,自己这边反倒是可以抢先一步。 他先是说根据桦山久高的供认,岛津家准备将琉球作为自家的藏入地,这是不是经过将军允许的? 其次,如果将军想要建立以日本为中心的朝贡体系,悍然灭掉一国是否合理?至少要保其社稷宗室,否则那就是陷入了不义之地,希望将军阁下可以多多读读春秋,以明白灭国而保其祭祀的重要性。 再次,既然日本已经安定,岛津家轻易出动了三千军队,还有一千铁炮,这难道不是该值得警惕的吗? 然后又说尚宁王向大明求援,以至于明朝的巡抚十分愤怒,甚至准备片帆不得入海以免资助倭寇,这是对我们的贸易极为不利的行为,我们需要将军给出一个解释,这严重损害了我们国家的利益。 此外,大明认为丰臣家当初要求琉球提供入侵朝鲜的军粮是不合理的,所以这是无效的。而琉球的各方官员与岛津家之间私人的借贷,我这边已经让人写了借条,这是他们也承认的,这几十贯银当然还是需要归还的。 但是,桦山久高等人在那霸放火,死人数千,我们的四名商人被杀死,这是我们所不能容忍的,希望将军代为传达于岛津家赔偿一定数量的白银。而琉球自身的损失,由尚宁王单独和岛津家索要,这不是我们能管到的,而且琉球作为一个独立国家并且与国家的主权索取赔偿,这是我们不能干涉的,同样也是我们必须保持中立的。 最后,陈健又将这场战斗的经过绘制成了图文,加上一些打扫战场后的照片连着这封信一起封好,连同双方的伤亡情况和被俘的经历过那场大战的几名低级武士一同,找人送了过去。 第八十五章 求助 完成这些事的时候,琉球北部的战斗尚在零星地进行着,但是抵抗并不激烈。那些连火绳枪都防不住的栅栏不可能阻挡住野战炮的轰击,萨摩藩的军心已散,主将或是被杀或是被俘,根本难以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那些之前在那霸被劫掠的琉球的各种财物,陈健也都登记在册,唯独一些史书、典籍之类的在到手之后付之一炬,只推脱说被萨摩藩的士兵全部焚毁。 尚宁王也是没想到陈健会把收回的这些财物还给琉球,除了一些被杀的人的财物找不到主人外,剩余的基本都归还了,这简直已经算是此时天下的第一义军。 整理了那些主人已经死掉的或是找不到主人的财物,按照士兵的人头数换算了一下,军官分了三分之一,士兵分了三分之一。 这些士兵得了战利品,也信守了当初的承诺,没有进行抢劫之类的行为,算是小小地出乎了陈健的意料。 事已至此,琉球满目疮痍,那些被救回来的亲明派的、独立派的和亲日派的官员之间借着这个机会将原本的矛盾扩大。 陈健若是留在这里,或许还能压制住三方的矛盾,但是一旦离开这些矛盾就会白热化,一场内乱已经不可避免。但是占上风的已经可以确定。 即便明知道可能内部要乱或是要重新洗牌,但是琉球上下都知道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北京谢恩,如今已经彻底惹恼了岛津家,只能求着大明这个靠山,毕竟陈健这些人名义上是明朝福建巡抚派出的支援琉球的。 而陈健在琉球所做的一切,暂时并没有触动琉球本地士族的利益,所以在琉球还是被当成了救星。如果这些士族知道陈健想把琉球朝贡贸易的机会都扼杀,恐怕现在拼了命也会请萨摩藩的人回来,毕竟就算亡国至少还会给他们留下一部分利益,受损的也只是尚宁王这一系的人的。 对没有获得明朝许可的贸易允许的公司和国家而言,琉球的位置毫不重要。不论是淡水还是大员,都比琉球重要的多,那里是适合明朝的走私商人活动的地方。 对于获得了明朝许可贸易的公司和国家而言,琉球的位置同样不重要,绕开琉球一样可以交易。 所以这些与朝贡贸易关系密切的士族们感觉到了一丝恐慌,这些人不管是否得到了贸易许可,琉球对这些人来说都不值得付出这么多。 既然对琉球有兴趣,要么是为了垄断贸易劫击其余的竞争对手;要么就是为了干涉日本的内部事务。 不可能会有第三种情况,因为除此之外和除了明和日本之外国家此时控制琉球都是得不偿失的,除非是为了其余的不以单纯的金钱利益为目的的目的,显然这样的目的都是不可告人的。。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这都对琉球本地的士族们极为不利。处在战略要地而又弱小的国家总是悲哀的,不可避免会成为各方势力的角逐场。 一旦世界的概念从亚洲变为地球,春秋已去,战国来临,这种情况下的外交局面会和从前完全不同。只是此时的琉球觉察到这种变化的人,并不多甚至并不存在,以春秋的思维立于战国乱世,结局不会好看。 等到琉球北部的那些萨摩藩的士兵基本被肃清后,尚宁王这边也准备好了前往明朝的贡使,准备搭乘陈健的船去福建。 但在离开琉球返回福建之前,有三艘舰队的船只脱离了舰队,满载着粮食和淡水以及一些沿路购买的大量的象牙、香料、苏木等货物,从琉球继续向西,借助信风和洋流单独横跨太平洋。 这三艘船的船长和水手都很兴奋,因为陈健将共和国第一次环球航行的荣耀让给了他们,他们的名字将会载入史册。 三艘船中,不仅仅有这些货物,还有这一年来翻译的《论语》等书籍,一同送回去。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陈健和随船的组织成员写的沿路见闻和需要存档登记的舰队内部组织的会议报告。 在报告中,随船的众人基本同意了建立反封建特权与共和国际的想法,并将亚洲事务的重要性用了三十多张纸明白地写了出来。 报告中希望组织内部讨论,如果同意的话,请调派大约二百名党内的成员和家属,随船来到望北城。 这二百人中,主要以农业、手工业工匠为主。 此外,报告中又说这里硫磺矿丰富,可能也有煤矿,所以希望能够派来一些专业的矿业人员,而且可能会有金银矿,所有也请派一些精通淘金、冶炼和探矿的人。 而且因为硫磺矿丰富的原因,希望能够订购三套完整的以硫磺为原料的硫酸生产设备和玻璃的生产设备,海上可能会有三分之一的耗损率,所以准备了多套。 同时希望能从内部控制的学堂和技工学校中派来二百名酸碱、制盐、铁匠、床工、测量之类的专业人员。 还要以陈健私人的名义,雇佣一千五百名愿意成为军事雇工的人员,以及采购的三千支燧发枪和一部分野战炮,尽快运送到这边。 同时,随船的人员也根据沿路的一些见闻,写了一些关于土地制度、资本流向、贸易、货币、各个途经国家的组织形态等问题的报告。 以及最重要的:随船组织的内部讨论的关于国内的一些建议,主要就是三方面。 在故土的活动,要注意方式方法。一方面要坚定地相信造成雇工越发困苦局面的根源不是因为机器而是因为机器属于谁,这一点不可动摇;另一方面也要尽可能避免组织有政治目的的罢工和游行,此时的工作重心应该放在同业之内与工厂主和作坊主之间的合理的争取工资等目的的活动。如果涉足到政治目的的罢工和宣传活动,可能会遭到作坊主和旧阶层的联合绞杀。而如果将重心放在行业内与单独的作坊主和工厂主之间的斗争,可能会在某些方面获得旧阶层的许可,不能因为是同盟而对这些作坊主和工厂主无限制无底线的退让妥协,同时这种手段也能获得雇工阶层的好感,从而方面建立组织。 而在大荒城的活动,也要注意生产资料稀缺性和归属问题变化带来的一些不安定因素。那里的土地资源丰富,劳动力的价格必然紧俏,在对那里的原住民进行渗透和开展底层反抗运动之前,必须要保证数年的契约工制度的执行,否则的话那里建立的任何作坊和工厂都将面临无人可用的局面。 最后则是最为实际的也是最重要的贸易问题。在提议中说起此时应该从欧洲返回的人已经抵达,所以欧洲的大致形势和南洋贸易公司的事基本已经可以确定。 南洋贸易公司占据在对非欧和南部群岛贸易的绝对优势,而且有可能涉足奴隶贸易,所以组织想要获得活动资金,最好还是选择在别人之前建立对亚洲的贸易。 一方面可以继续进行政治目的的活动,另一方面也可以募集到足够的资金为今后的事做准备,这也是希望国内的组织成员们重视驻派到这边的人手问题。 既然很重要,那就不能轻视而要用一种仅次于大荒城那边的事的态度来对待这边。 如今靠着环球航行的航线优势,对亚洲的贸易也可以走在国内其余资本的前面,建立属于组织的贸易公司,并且牢牢掌握在手中,至少占到半数以上的股份和半数以上的可信任的成员。 这三件事都很重要,因为陈健可能还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所以必须要尽快得到组织的支援和协助。 不论是带回去的请求还是带回去的提议,都是正常的程序,也是必须要走的程序。 一个人的力量是弱小的,背后有一群想要做大事的人,力量便会很强大,也更为容易做一些事。 望北城附近有金矿、煤矿和硫磺矿,这些矿产正好可以配合陈健的那几个作坊,建立起一些初步的工业和采矿业,这也将成为一项重要的收入,从而支持这边的移民垦殖事业。 但是只有矿而没有专业的人才是不够的,一个稍微有雏形的现代的政党组织可以很方便地组织起足够的人力,只要这件事能够在道理上说明白是为了政党的目的和利益就可以。 对亚洲的贸易如果能够抢先一步,也是大有裨益。对非洲和欧洲以及西班牙殖民地的贸易,利润极高,资本的眼睛都会盯着那边。趁着这个优势可以在强大的资本涉足这里之前,控制住亚洲这边的贸易路线,从最简单的利益和资金的角度上来看,组织内部也会极度重视这边的建设。 终归在短时间内,大荒城是个赔钱或者不能赚钱的地方,除了自由的思想传播之外基本上得不到什么东西。而组织的发展需要钱,又因为意识形态的原因很多事不能做,束手束脚,在这边进行贸易也是一个重要的重视这边的加分项。 陈健想做的事,别人未必想做,就比如他在大明这边折腾的这些事。 说服是一方面,利益也是一方面,只有这样才能整合内部的两种力量:对那些认可世界的人都是人的那部分人来说,来这里做事是符合心中想法的;对那些认为先解决国内的不公再去管别人的事的那部分人来说,来这里做事是为了募集更多的资金。 看上去很麻烦,内部有分歧、还要解释还要区别对待还要考虑很多人的意见。但没有这些麻烦,这些事也就做不成,因为有组织并且依靠组织的力量就必须如此。 第八十六章 基调 福州城。 陈健在琉球的所作所为,算是给新任的巡抚陈子贞送了一件大礼,可这份大礼让这位巡抚有些不知所措。 他本不是军中的人物,从巡按和通政之类的文官成为了主管军务的巡抚,很多事情做起来也是很难。 之前陈健假冒有商人带来消息说萨摩藩可能入寇琉球消息的时候,他也是考虑了半天派出了三五十人,想着如果能够劝告那些萨摩藩的人不再对琉球有非分之想那就最好。 当时消息还不确定,这也算是有备无患。他新到任,知道陈健这些番邦人士已经派人前往京城商讨朝贡和贸易的事,也知道上任算是默许了这些人留在了淡水,但是并不知道如何和这些人打交道。 只能说之前泉州赈灾的事给他留下了一些好印象,加上之前留下的问题他也解决不了,只能是萧规曹随。 然而万万没想到一个月的时间,琉球那边传来的消息彻底让福建的官场陷入了一场不可思议的混乱之中。 最开始的消息是萨摩藩三千余人入侵琉球,一场大战,阵斩副将平田增宗、俘获主将桦山久高,斩真倭九百余人。 这样的消息简直堪称神迹,前任总兵朱文达曾经斩获了三十多个倭寇的首级,便可入报京城赏银五十两大受褒奖。 这一下斩了九百多个脑袋,还抓了一个主将,尤其是带回的消息说被抓的桦山久高还跟着岛津家入侵过朝鲜。 当时很多人都不相信这是真的,这样的战果实在有些惊人,而且政治意义比之这个战果更为重要。 众人不太相信的时候,第二次消息传来,这一次已经确定。印着尚宁王印记的书信送过来,夹杂着还有一些模模糊糊的黑白照片。 这些官员已经逐渐接受了照相术这种东西,虽然也有人认为这是吸走人的魂魄,但终究还是有人接受,自认为这东西做不得假,看着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已经信了十成。 众人均想,这些人居然没有虚报数量,倒真是有趣。然而再一想,这些人毕竟不是官员,不涉及到评定功勋的事,也就更加高兴,心说不管怎么样这功劳自己怎么都能分上一份。 尤其是随着时间流逝,消息越来越准确也越来越详细,福建的文武官员们陷入了一场狂欢之中。 被俘的桦山久高自然是要押送京城的,这可是数年来数一数二的大事,怎么说这些功劳是少不了的。 陈子贞要考虑的是这件事该怎么上报。 怎么上报,涉及到两个最重要的问题。 运筹帷幄守住贡邦社稷的大功,自然是归巡抚的。但是剩下的功劳怎么分?派去的人是哪部分的?是不是还有人大为支持义愤填膺?这是首先要考虑的。 其次便是这件事到底算是怎么回事?这些自称大夏的番邦船坚炮利、火铳竟比倭寇还要精熟,他们在这里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皇帝和中枢官员远在北京,地方大员的奏章会决定这件事今后的走向,陈子贞也不想独自决断,便找来了福州的各方军务、岸防、水师之类的官员们商量这件事。 有人收了贿赂,自然明白怎么说。 “大人,卑职觉得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不管怎么说,琉球也是太祖时候的贡邦,这一次也是彰显了我天朝威势,相比倭人也会收敛一些。若是琉球被占,那么江浙、福建都会陷入危局当中,而且有损天威。” 陈子贞点头道:“的确如此,这我自然知晓,只是这些大夏国的人,为何要这么做?” “大人,他们不过是为了互市。大人你想,他们经此一战,必然和倭人结怨,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而我们只要抓住互市贸易这件事,他们就不敢有非分之想。” “我只怕他们互市是假,窥测社稷是真啊”。陈子贞不急不慌地说了这样一句,主要是担心出了什么事他要担责任,自己的名声恐怕也会不好,落的一个引狼入室的罪名。 “大人大可放心,他们若有这样的心思,自然是和倭人结盟。而且他们之前在泉州所作所为,也算是在行教化之事。如今他们已经派出了使者入京,上面到底是怎么个情况还不得而知,我们也只能等下去。” 另一人也趁热打铁道:“大人,他们只是为了互市贸易,而起如今又和倭寇结怨,正是大好事。倭寇精于火铳,而且若是等倭寇登岸再行围剿,那是落了下乘,不若借师助剿,在海上剿灭。” “如今福建刚刚经受赈灾水灾,各地所欠的军饷也是积年已久,水师难以力战。如今不费朝廷一兵一卒一银一米,就能守住琉球贡国,又能借那些人之力在海上劫击倭寇,岂不是一举两得?” “大人不妨向上面奏报这件事,这些人越是想要互市贸易,便可以以此要挟。若是答应他们互市贸易,便要求他们帮助围剿倭寇。若是有奸民入海私自与倭人贸易,也可以让他们帮助抓捕。” “如此一来,不需加兵,如此一来每年可省下银钱数万,又能海波清平,难道不是一举多得吗?这正是以夷制夷之法,莫说倭寇,就是红夷若有异心,这些人为了贸易也必然与之死战。” “这一次若是大人料敌先机运筹帷幄,恐怕此时琉球已经沦陷,这实在是不可容忍之事。如今靠着大人的运筹帷幄,琉球可保其宗室,只不过据说琉球被那些倭人烧杀掳掠,已经破败不堪,倒是可以请旨改琉球十年一贡,这才彰显天朝恩义。” 这样早已拟定好的说辞,花了些银两便在这样的会议中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而且说得简直是天衣无缝,听上去似乎还很有道理。 陈子贞考虑许久,叫众人散去,自去书写上报的奏章,心中也有了计较。 不管怎么说,此时是一场很重要的胜利,既扬了国威又彰显了自己料敌在先,这件事自然是要好好书写一番的。 之前那些人的意见,他也听进去一些,也明白自己作为巡抚的一席话会影响到上面的一些决策。 左右权衡了一番利益得失后,终于决定,就按照之前那些人提出的那些思路为基调。 第八十七章 另一方 陈子贞的第一封奏章在确定了琉球的消息后就已经沿着驿站向北传递。对于消息的准确性他已经十分确定,陈健不断先派人回来传回了消息,一些从琉球返回的商人也将消息带了回来。 这些商人都是违法的走私贩,但是很多事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陈子贞想要知道的只是琉球之战的真实结果,如今这年月报上来的东西全都未必可信,这也由不得他不小心翼翼。 作为福建数一数二的大人物,陈子贞的奏报可以影响很多事情的发展。 但福建的大人物并非只有一个。 此时福州城另一位大人物的家中,也迎来的陈健派出的使者。 税监高采屏退了身边人后,神采奕奕的接见了陈健派去的人。 他也经常参与违禁走私日本贸易的事,所以看事情的角度反而比一些官员更为清晰。就算琉球那边闹得再厉害,也不会影响到日本那边的贸易,反而会让贸易更为的有利可图。 出了这么大的事,对日本贸易的禁令会更加严格。 禁令越严格,走私所能获得的利润也就越高,这一点高采非常清楚。 使者寒暄了一阵后,送上了一些陈健在琉球搜刮的没有失主认领的一些财物,高采也是乐呵呵的收下了。 双方已经交流过许多次,有些话便可以明目张胆地说。 “这一次你们做的漂亮,咱家还真没想到了可以做的这么痛快,那倭人少说几十年之内不敢再对琉球起什么心思了。这样一来,我也可以向圣上表奏你们的功劳和心思,终究和那些红夷不同。” “那就多谢高公公了。” “那陈健又让你说些什么?” “是这样,还请高公公见谅,有些话我便直说了。” “直说就是。” “从这里售卖货物到日本,获利颇丰,这一点想来高公公也是清楚的。那些香料、苏木之类的货物,福建不多,转运过去不会获得什么利益,南边暹罗、马六甲等地这些货物众多。但是,生丝之类的货物,到日本仍旧可以换来白花花的银子。” 高采在福建也多参与走私,哪里能不知道什么值钱什么不值钱,点头道:“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高公公有所不知,根据那些入侵琉球的倭人供认,他们攻下琉球也是为了借琉球朝贡的名义,却暗中操控朝贡的货物以此盈利。正所谓物以稀为贵,若是这些货物多了,恐怕咱们之前商量的股份船队便很难赚到钱。” 高采冷笑道:“这倭人果然狡猾,恐怕在朝鲜也有动作,又想要通商朝贡,却又做出这样大逆不道之事。经此一事,我便给你们打个包票,他们再也没有机会朝贡贸易。我听闻巡抚已经上奏这件事了,我自然也要写上一些送上去。” 使者连声道谢,又道:“高公公,如今最赚钱的两条海路,一是前往吕宋,另一条就是前往日本。那吕宋有万里之外的银矿,端的是不差钱,白银如水。另一条前往日本的海路,也是获利极多。若想要赚钱,有两条路可走,所以陈先生派我来和高公公商量。” 高采便道:“四下再无别人,但说就是。” “高公公,我们和那红夷和兰不同。他们不被允许通商,但是我们有高公公运作,通商之事恐怕十有八九可成。” 高采大笑道:“这也是你们有分寸,做了几件漂亮事,否则我还真是不太好说。” “陈先生说了,一言可成事、一言可坏事。就说当年赵之廉颇的故事,还不是使者一句话的事?所以陈先生说我们万万不可惹的高公公不痛快,当初商量好的金银不论如何都是要给的。” 这话说的直白,高采却很受用,问道:“这事我也觉得可成,那么这件事成了与那两条海路有什么关系?” “第一条前往吕宋的海路,若是这事不准,咱们的股份船队想要赚钱,就必须用些手段不准海商前往吕宋贸易。是抢、劫、烧、杀,这些手段都要用上。不然的话,吕宋人多金,货物卖给咱们赚的少,卖到吕宋赚得多,正是能赚三倍的利,就是冒着凌迟的风险也有人做。” 听到这人说的有趣,高采也笑道:“商人趋利,无需讳言,倒真是这么回事。” “是啊,但如果能够通商贸易,那就又不一样。咱们可以直接去吕宋交易,咱们船多、又有枪炮,不怕海匪贼盗,别人是争不过咱们的。不过若是自己吃的太多却不给别人留下汤水,总要招人嫉恨,所以还请高公公出面,找一些大商人海商一同参股,免得他们生出些是非。” “是非?能有什么是非?每年弹劾我的不知多少,咱家不还是在这里好好的?” “是,只不过树敌太多终究不好。若是这些人心怀不满,资助海贼海寇暗中劫掠咱们,这也是一大损失不是?高公公,万不可竭泽而渔。我们那里有人养羊,每年剪羊毛售卖,算下来一头羊的羊毛要比羊肉更贵。既是为了发财,总要讲究些手段。” 高采之前虽说的硬气,但也知道如今的日子过得也不是太如意。各地的官员们都在弹劾他们,而自己在福建做的一些事也实在是有些过分,破家无数家破人亡的事着实不少。 他这样说,也只是为了显示一下自己雄性的攻击性和骄傲,虽然他曾经是雄性,但正因如此所以只能从心理而非生理上得到满足。 使者的话说的很清楚,高采想了一下问道:“如你所言,若是海上有匪寇在吕宋海路上纵横,反倒是对我们有利?我们的船队他们不敢抢,时间一久个人的商船便不敢通行了?” “正是。只不过这匪寇远在大海之上,这就很难说到底是谁了。加入咱们的人一多,自然要维护自己股份的利益。再者参股的人一多,又有炮舰护送,想要劫掠就不是几家几户能够和咱们作对的了。” 入境老老实实,出境即为贼寇,这种事稍微一说,高采就明白过来。也明白要是这么干的话,就真的需要多拉一些人入股,否则触动了太多人利益,免不得那些人也要联合起来。 官面上弹劾他,私下里组织海盗争夺贸易的主导权,这还真是不得不防。 “那前往日本的另一条海路呢?” “高公公,恐怕前往日本贸易都是违背大明国法的吧?” “那是自然。从前就不准,现在琉球这件事一出,恐怕管的更严。只是管得再严,也不妨碍那些人拼死求利。你刚才不也说了吗?那些奸商有三倍的利可赚,就是凌迟都不怕。” 使者嘿嘿笑道:“如今前往日本贸易,必经琉球。除了在澳门的葡萄牙人,恐怕没有几个有本事不绕琉球直达长崎。而且广东、福建的商船想要前往日本贸易,又要经过淡水鸡笼和福建之间的大海。所以陈先生的意思是,高公公若是能做成一件事,怕是可以当几万两银子的股本。” “什么事?” “帮着活动活动,让咱们巡航琉球与淡水之间,凡是前往日本贸易的走私船通通截住。一方面,这可以严防倭寇,也算是高公公为神州皇帝分忧,拦截倭寇与大海之上,可是远远胜过上岸后再行驱逐的。另一方面,如此一来能够前往日本贸易的,除了咱们便只剩下澳门的葡萄牙人。陈先生说了,葡萄牙人的事他自会去办,保证不多久便要被赶出日本。而这个巡航淡水琉球的事,就要高公公费心了。” 这明显就是挂着正大光明的借口,做贸易垄断的事实。这一点陈健在派出使者之前已经仔细交代过,尤其是和船队内那些将来准备在这里的贸易公司参股的人说清楚。 做出了琉球的事和朝贡的事后,自己这些人的定位就不能放在吕宋西班牙和南边的荷兰人。他们只能是做中日之间的转口贸易,而自己这边的定位则是做垄断贸易。 转口和直销垄断之间的利润区别不需要多说,陈健也借此苦口婆心地说清楚前往北京“朝贡”的重要性:即为了利益,可以暂时将国与族以及自己的荣耀放下去,尤其是在一些意识形态的事上不要做太多争执,以免前功尽弃。 组建一支亚洲地区的武装船队,三千名本地招募和从国内雇佣的燧发枪士兵,琉球和望北城的两座炮台堡垒,以及福建地方官的贿赂和一些渗透及善行,拉拢福建的大商人入伙,从贸易船队中开始渗透股份、权利、契约之类的东西。 做到以上几点,基本上就能控制住以明朝和日本为主线的贸易垄断。等到荷兰人腾出手来想要涉足的时候,琉球和望北城在手,舰队在手,他们也只能铩羽而归。 至于西班牙人那边,与历史上的荷兰人所做的就要大大不同。荷兰人是转口贸易,想要扶植海盗以武力阻碍海商前往马尼拉贸易。因为他们的白银不如西班牙多,而且只能靠走私贩子将他们想要的货物送来。 而陈健这边则不是转口贸易,相反可以排挤那些私人的走私船,从白银巨多的西班牙那里换钱。只要拉拢了福建的一些大商人入伙,以武力保证安全和成功率,受到的反抗和嫉恨也会少一些,想要争夺贸易主导权靠那些人恐怕极难。 这些事的关键之处,就是两点:贸易许可和缉私执法权。这是名正言顺的东西,有了这两个很多事做起来就简单的多,也不会有太多的“大义”上的反对。 高采倒台还要一些时间,再一个高采若是倒台了那些股份自然也就落入了陈健手中。如今明朝内阁的大佬们正忙着最关键的党争,这边的事暂时还可以活动活动,再拖延几年就真的要在党争中站队了:站队不是参与内政,只能算是政治献金。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高采也很清楚自己要活动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底线了。 暗自琢磨了一番,借助琉球这件事,这件事还是有很大几率成功的。一个关键是陈子贞那边怎么说,另一个就是自己这边和内廷的沟通,再一个就是这样如果能让内帑赚一些就更好了。 考虑之后,使者又道:“高公公,还有件事。陈先生已经派人回国,找来一些矿上的人才和玻璃厂的人才,这个当时商量的开矿和开厂的事,高公公也要抓紧了。” 高采点头道:“这是好事。如今福建刚历大灾,流民无数,这开矿开厂的事若是办得好,也算是活人无数。你们且放心,已经有眉目了,用不了多久就有消息。就算没有琉球这件事,你们入京朝贡的事也是十拿九稳了,更别提有了琉球这件事。你也回去告诉陈健,让他早作准备。南京那边的一些朋友也在活动,你们放心就是。” 使者忙道:“既是这样,若是成了还要多谢那些南京的朋友,我回去自会和陈先生说,自然不能亏了大家。对了,陈先生还托我给高公公送来一辆哼哼车,这船上一共也没多少,便先送了高公公一辆。过几日便送来。” 高采虽然不知道哼哼车是什么,但是也知道这些人手中稀罕物层出不穷,既是船上都没几辆的东西,想来也是别有特色,心中暗喜。 又说了一些日后贸易的事,使者便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说的天花烂坠,高采大喜过望。 PS:今日一更,这几天热感冒,见谅。 第八十八章 梦碎与现实(上) 与此同时,德川家康居于幕后操控幕府大事的骏府城。 陈健派出的使者已经等了等了很久,琉球之战后陈健立刻派出了使者前往这里,所以琉球之战的消息要比从岛津家那里传到这边还要早。 使者很清楚陈健写的外交交涉条文很不客气,也知道这一次生死未卜,但却并不害怕。 相反,倒是有些隐隐地兴奋。在望北城这些人看了很多明朝买来的书籍,这些使者早在船上就打好了各种情况的腹稿,甚至还刻意跟着那几个会日语的人着重学了几句诸如:大丈夫生当五鼎食、死当五鼎烹、吾请就鼎镬之类提气的话。 这些人中的几个不是第一次来骏府城,上次来的时候骏府城刚刚失火不久,如今已经重建的有些模样。 将陈健写的条文递上去之后,德川家康一直没有露面,也没有任何其余的表示,只是叫人安排了这些人的饮食。外面有武士看守,算作是变相的软禁,这些使者倒是不怕。 经过琉球一战,使者们相当自信,心说背后还有一个三千多万人口的祖国,所以无所畏惧。 除了不能离开之外,一切生活如常,使者们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 过了大约半个月,有人来找这些使者,还带来了一张简单的世界地图,看着上面的文字应该是荷兰人的。 来的人倒也客气,问了一些奇怪的问题,使者也都一一回答。 无非就是问了问西班牙的殖民地在哪、这片被称作太平洋的海域需要大约多久可以横渡、你们的国家在什么地方、与西班牙的关系如何等等。 来的人又问了问这些人,西班牙殖民地那里的贸易如何。使者其实知道的并不确切,但是听陈健说起过,而陈健说的时候又向来喜欢叫人知其然而又知其所以然,所以很难遗忘。 使者便说西班牙的殖民地都是西班牙的王室进行的垄断贸易,每年王室获得的金钱极多,可以支撑在欧洲的种种战争。外人想要介入贸易很难。 来的人感谢之后,又问了问这些人是否知道天主教、新教之间的区别,以及荷兰人与西班牙人之间的矛盾等等问题。 使者们对此倒是熟悉的很,在海牙和阿姆斯特丹玩耍了半年多,基本上其中的恩怨情仇也知道一些大概,便一一说出。 随后来的人又将这些人登陆时候携带的燧发枪带来,让这些人演示了一番,看了看穿甲的效果。 使者们本想要问问来的这人到底要怎么对待自己这些人的时候,来的人行礼后离开。使者们再一次陷入了无尽的等待之中。 这种等待的折磨有些无趣,便趁着机会学了一些日语,有时候也会被允许出去转一转。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约一个月后,又有两个人前来拜访,显然也是德川家康有意安排的。 一个是耶稣会的教士胡安罗德里格斯,另一个是据说是荷兰人但实际上是英国人因为英国此时在日本并没有荷兰有知名度的亚当斯。 陪这两个人来到这里的还有一些日本人,使者们估计也是在旁敲侧击一些事,便捡了一些可以说的说了一番。 从女神岛再到海牙的各种见闻一一讲诉了一番,基本上没有什么漏洞。倒是亚当斯询问了一番这些人英国的事,他去荷兰印度公司做事的时候英西之间还在打仗。看得出这人已有乡愁,只可惜暂时不能回去。再者在欧洲只是印度公司的水手雇员,在这边却颇受优待。 这样奇怪的旁敲侧击数次之后,使者们终于等到了德川家康的接见。 使者们估计此时琉球之战的确切消息已经传到了这边,很多事情也基本已经弄清楚了,也是到了应该解决的时候了。 按照正常的礼仪见面后,出乎使者们的意料,德川家康没有先询问琉球之战的事。 而是拿出了那幅标注着字母文的地图问道:“如你们所言,你们的国家从这里出海向西两万里就能抵达?” “正是,就在西班牙殖民地的北面。” “如此说来,从江户起航更为便利?” “是的。” “上一次你们来的时候,我说过的要派人跟随你们的船队去你们的国家,你们的总督如何答复?” “总督说,欢迎与你们建立贸易关系和双方互不侵犯的友好关系。并且在返航的时候,可以捎带着贵方派出的使者。” “你们对外贸易有什么不能够售卖的货物?” “基本上没有。只要有白银和黄金,什么都可以买到。” “包括这种不用火绳的铁炮和可以轰碎城墙的大筒?” “可以。” “昔日吴钩锋利,吴王为绝兵造为他国所得乃杀欧冶子。你们为何愿意将这利器转运售卖?” “金银。况且我国人众千万,持枪士卒十万。虽然大海风波不定远赴万里征伐并不可能,但普天之下八万里之内,并无可以登陆我方国土的外敌兵卒。有何可惧?” 使者这样回答着,心里却想:不能出口的东西其实不少,比如在来之前签订的禁止机器出口条例,但是说了你们也未必懂,也不必多说。反正陈先生在来之前也说了,得让这些人安心不要让他们以为我们会做出攻击他国的担忧。 德川家康听到这样的回答,又问道:“上次你们来说,那些西班牙人靠着数百人便可征服百万之国,那又是怎么回事?” “那百万之国不过刀耕火种,不会用铜铁弓箭。征服之后,又灭绝其国祭司文史,逼其国众信奉天主,自然可以。大御所可以想想若是日本举国信奉天主,那将军与教皇,对信众而言谁更亲近呢?” 德川家康闻言不语,知道这些人是为了贸易或是利益,故意在诋毁西班牙和葡萄牙,但这些话却也不得不防。 他个人对天主教本就颇多警惕,几年前好容易弄死的小西行长教名约翰,而他很担忧的东部的一些大名或是武士也有颇多的天主教徒,实在是不得不警惕。 就算这些使者不在这里搬弄是非添油加醋,他也知道这其中的危害。他是很担心将来收拾丰臣家的时候,一群举着十字军旗帜以殉教为勇气的浪人们和他抗争到底的。 但现在他还并没有完全地控制住局面,关原之战刚过去几年,丰臣家还在苟延残喘,他也不清楚这些人到底还有多大的号召力。 这时候是不能弄出一些太大的动静的,断绝贸易锁国此时更是不智之举。 两个月前这些使者带着琉球之战的情况来到骏府城的时候,德川家康因为骏府城重新修缮后的兴奋劲一下子就没了。 看到那封措辞不是很客气的文书,本来极度生气,可当看到战果伤亡比和陈健手绘的一些战斗阵图后,立时将那种愤怒收了回去。 岛津家几年前还站在对立面,要不是因为一些事早在关原合战之后就该收拾他了。 入侵琉球的事,德川的本意是通过控制琉球和明朝进行合法贸易。为了这一点,他也派人去了朝鲜,想办法修好与朝鲜的关系,希望朝鲜帮忙代为传达。 然而他心中也清楚,恐怕很难。朝鲜和日本之间的仇怨不是这么容易可有放过的,而明朝对日本的警惕也让这种事的可能变得虚无缥缈。 断绝贸易那也不可能,他自己就靠贸易赚取了不少的财富,断绝和明朝的贸易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承受的。 只是这些使者说的是真是假还不能确定,他一时间也不能决断。先是派了自己的外交顾问和荷兰人去问问这些人的来历,又等到了岛津家的消息传过来,德川家康终于确信琉球那边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这十有八九不仅仅是这件事本身,还有那场恐怖的伤亡比的战斗。桦山久高肯定是被俘了,剩下的那些在外交文书上写着战死的估计也真的是死了,而这场战斗一共不过半个时辰,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确定了这个消息后,德川家康想的不是琉球或是对明贸易的事,而是东南部的那些大名们日益增长的实力。 无可避免的,平户一带有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如今又加上了这群号称大夏的人。这些先进的火器会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德川家康甚至可以想到岛津家那几位在知道了琉球之战的情况后,肯定会第一时间想办法弄到这些新的铁炮仿制。 本来萨摩的火器水平就已经十分高,德川家康不想看到数年之后拥有数万燧发枪的萨摩藩士卒:将近一比十伤亡比让德川家康不敢想象。 原本他想着派人直接和西班牙的殖民总督区进行贸易的,因为那些总督区在日本的西边,横渡太平洋可以抵达,这样就可以避免东南的大名们通过贸易做大。 但是听这些使者讲诉了一番西班牙的垄断贸易机制,加上这次琉球之战的新时代火器的一场演练,德川家康改变了主意。 西班牙人信奉天主教,他已经不喜欢;而西班牙的火器显然不如大夏国的这些人,这些人对于贸易更为热忱,况且不需要绕到平户进行交易。 既然这样,为何不能与这些人建立直接的贸易关系呢?如果可以让这些人将商馆建立在自家的江户附近,正是一举两得的事。 第八十九章 梦碎与现实(下) 他本就是个善于运用铁炮手的人,对于火枪的改进也很善于学习。 只不过在琉球之战之前,世上的主流还是冷热兵器混搭风。戚继光的改革、西班牙方阵再加上荷兰的莫里斯体系,算是此时火绳枪时代战术的巅峰和几种典型。 德川家康也是个久经战阵的人,在看过陈健画的那些琉球之战的军阵图之后,也看出了其中的一点味道。 抛开燧发枪的射速和刺刀导致的冷热兵器和投射肉搏的统一,琉球之战中的野战炮运用,也算是远超时代。小口径的野战炮走得是将来三十年战争的瑞典模式,而这些运用是从很久前有了炮之后就已经基本成型的东西,那些参战的军官和炮兵们有了几何学的帮助更加炉火纯青而已。 这些战术德川家康明白不是看看就能明白的,需要专业的教官。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些人幕后的总督对于日本的情势比外面的人了解的要多,也最怕这群人在海上将大量的枪炮走私到丰臣家的大阪,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至于更大的威胁,他暂时还看不到。但是眼前的这些威胁已经足够引起他的重视。 考虑了种种得失之后,这才决定接见这些使者。 使者们对于德川家康没有直接询问琉球而是询问是否可能横渡太平洋进行贸易有些意外,但想到日本多金银,这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在国内的时候,劳动创造财富、国民财富在于那些生产出来的产品的概念才刚刚开始传播。这些使者们还是更倾向于贵金属的积累,这些日子对日本的了解让他们确定日本和本国的贸易并不会让国内损失什么,相反却能换来足够的金银。 而且贸易一旦出了问题,一个关税调节就能解决很多的问题。国内庞大的手工业阶层也日渐发展的大作坊工厂,可以阻挡海商和走私贩关于贸易问题的提议,这一点倒也不必担心。 至于说这些使者自己的利益,也就是陈健许诺的以大明为中心的贸易线的利润,他们也不担心。 哪怕封锁了平户长崎的港口只允许在江户贸易,自己这边也一样可以把船弄到那边去,而一旦那样反倒是帮了大忙:琉球在手,西班牙和葡萄牙以及荷兰如果不能在长崎展开贸易,也就必须要绕到对面的江户,琉球的位置会更加重要。 而明的生丝等畅销物品,距离终究还是比国内更近,利润也就更高。至于西班牙,为了王室的垄断贸易,在总督区是严禁养蚕的,严禁损坏王室的垄断贸易,这都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 德川家康在考虑得失的同时,这些使者也在迅速地思索着可能的得失,因为他们已经嗅出了一丝德川可能会同意在江户开放商馆的可能。 日本有的是白银,若是真的可以排挤掉其余的商人,这可是真的大有可为大有可赚。枪炮的利润从来都是百分之二百之上的,而从古时候就传下来的、已经形成了专业体系的硝池养硝技术经过数百年的发展也已经极为熟练,加上一些天然的硝石矿,这又是一笔必然的大宗商品。 陈健派来的使者不是党内的人,对于陈健要做的很多事兴趣不大,甚至是反对的。他们所考虑的是个人利益、公司利益以及背后的国家的利益。至于别国人的死活,在他们看来完全无关。 在他们看来,卖给日本枪炮根本不需要过多考虑,若是卖给西班牙他们站在国家和公司的利益上必然会反对,因为那两大总督区和富饶的热带岛屿群离本土太近了。 可卖给日本,并不会对本国产生任何的威胁:移民可以缓解国内压力的大荒城在西边,日本的船根本到不了;日本不可能跨海去攻击本土;日本内乱连连的话枪炮硝石药物棉布之类的货物会大卖;若是挑唆日明战争从中大发战争财更是最佳选择。 于是在这种各怀鬼胎的一番与琉球无关、但却与今后的外交和贸易有关的交流后,双方终于谈到了本该是这次派遣使者的最重要的琉球问题。 本该是焦点的问题,在利益的选择之下终于只成了边角料。琉球离岛津家太近了,离江户太远。 如今的现实是使者带来的消息说是明朝得知了萨摩藩进攻琉球的消息而雇佣的陈健等人,这也让原本的通过琉球为中介开启对明贸易的机会泡汤,绝无可能。 德川家康也明白,陈健这些人分明就是刻意从中作梗,阻断自己和明朝之间任何可能的贸易往来,从而垄断贸易。但这种事实已经无可挽回,再加上一些军事和政治上的考虑,也只能不提这件事。 丰臣时代的以日本为中心的朝贡天朝体系梦,在朝鲜被打的粉碎,如今唯一可能的琉球也被人插了一脚堵住了路,心态也算是缩了回去。 一番交流后,德川家康谈及琉球问题的时候,终于表态。 “琉球本是个自有社稷的国家,向谁称臣朝贡那是琉球的选择。” 这话说的漂亮,事实上就是如今没有控制琉球,而明朝三年前刚派人去了琉球册封,陈健这边又把岛津家怼了回去,可以说说这些都不过是场面话。 但是这番话也透漏出了对于陈健那封文书的一种态度。 陈健说岛津家进攻琉球的一大原因,是当初丰臣侵朝时候让琉球出兵出粮的时候萨摩藩帮着出了一半,而琉球一直不还。 德川家康这样说,也就相当于默认了陈健的话,这份要求本就是不合理的。因为琉球是个独立国家,是向明朝朝贡还是向日本朝贡那是琉球自己的选择,所以欠下的那些粮也就是无效的,这个借口也就是不成立的。 倘若琉球此时和日本有了朝贡的文书或是外交文件,那就又不同,理由充分,陈健干涉就算是共和国身份干涉亚洲体系和国家内政外交。 使者们听到这话,也算是松了口气,心说早已经背熟的请就鼎镬之类的话也不用说了,这是极好的,谁也不想死。 德川又道:“但是,四年前琉球的商人漂流到了江户,我派人救助又将他们送回去,琉球王竟不派出谢使,这是没有礼节的行为。这样的要求是符合礼的,但是琉球人却对使者大声辱骂,这才是萨摩藩出兵琉球的原因。” “本来就是为了小施惩戒,并没有夺其社稷的想法。再者,琉球人狡诈,多曾借贷却不偿还,这也是萨摩藩的士兵愤怒而焚烧的原因,他们只是想要拿回琉球人欠下的债务。” 有照片为证,又有众多的第三方目击者,萨摩藩在琉球一路烧杀的事也不好不认。 虽然此时杀人放火本就是正常的事,但出兵的借口是礼,那辩解的时候也没办法绕开这个基调。若是放下身段就说自己就是为了烧杀抢掠,这问题也就不需要解释,可是这时候琢磨的还是面上光的新朝贡体系,这样的屁话就总得说。 使者们心说那些人的死活管我们屁事,我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不要断绝贸易,如今不但没有断绝反而还要展开新的贸易,那这就好说了。 顺着德川家康的话,使者们也没再说这个问题,而是找了个台阶道:“大御所,总督已经将私人所欠的债务整理出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私人的借贷自然是需要偿还的。那些借贷的欠条总督会派人送到萨摩藩的。” 既是对方已经默认公债不合理,那私人的这点钱的态度还是要表现一番的,其实谁都看不上这点钱。 使者又道:“其中的误会,总督会想办法和明国的巡抚说明的,若是大御所有意和明国展开贸易总督也会代为传达。” 德川家康心中暗骂,他明白这些虚伪的话语毫无意义。若是真的有这样的好心,那这些人忙活这么多是图了什么? 莫说自己写了毫无意义,恐怕写了也会被这些人暗中施展手脚。明国对于琉球这边的事反应向来缓慢,这一次却反应的这么快,若说这些人没在中间做手脚他是决计不信的。 在朝鲜被抽了一巴掌,在琉球又被抽了一下,可以说憋了这么多年的新的亚洲朝贡天朝梦已经被彻底抽碎。 琉球虽小,可若是能够朝贡那心理上也能得到极大的满足,单独一个日本而没有藩属国是没资格做天朝的梦的。就像是一个番邦都不朝贡的天朝就不再是天朝而只是一个国家一样,再不是天下的体系。 梦醒了,考虑的也就更实际了一些,琉球这个对德川家来说的边角料被一笔带过。陈健在信上说琉球是个独立的国家,琉球国家的损失应该以国家的身份和萨摩藩单独谈,他不会参与,这也就意味着琉球不可能去谈。 双方都没把那里当回事,说到这里就算是讲的很清楚了。就算签订了什么条约,在琉球承认新的朝贡国之前,共和国也只能是个第三方的见证者和观察员。 这一笔被带过之后,双方十分愉快地谈论起将来的商馆、贸易、出使、交流之类的事。 这些都是现在很重要的事,在现在琉球并不重要。 至于将来? 把天朝体系变成一个国家,那是天朝的能耐;保持朝贡体系成为亚洲的秩序不受威斯特法利亚主权国体系的影响而成为单独的国家关系模式且保持下去,那是天朝的奋起;而体系崩塌的同时,藩属国大部独立甚至连一个联盟都未成立,威斯特法利亚体系成为唯一选择,那则是天朝的悲剧。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终究还是看一个体系的话语权分量的,靠的是自我的奋斗。 第九十章 授权 骏府城的使者们还在和德川家康交流的时候,陈健已经做好了从琉球返回望北城的准备。 萨摩藩水军的那些舰船,挑拣了一些可以修补的,在那霸港进行大修。二百多条小船剩下能用的也不过三五十条,吨位都很小,而且都是典型的日式船。 虽然装货或是远海海战并不适合,不过装人越过台湾海峡应该还不成问题,回去的时候没人可装,大多载着稻米或是番薯干。 陈健问尚宁王要的出兵解救危难的费用并不高,只需要尚宁王用稻米支付即可。而萨摩藩烧杀捋掠后造成的对比,也让琉球的百姓对于这支用钱收买而未曾发生大规模抢劫强奸的军队有了许多的好感,不敢说是箪壶食浆却也贡献出了一些东西作为感谢。 临行之前,陈健又以信用购买的方式从琉球这里购买了一些粮食,虽然琉球本身的粮食产量也不高,但是各个士族们凑一凑还是有不少的。 回去的时候琉球的贡使也借着陈健的船一起去福建,前往北京朝贡感谢大明出兵,顺便以感谢为名再来一次朝贡,这是很难拒绝的。 船队返回望北城的时候已是六月,刚刚靠岸,留守在望北城的一些人就急忙找到了陈健。 “刚刚得到的消息,福建发生水灾了。” 这是陈健临走前交代的事,这一次没做神棍,只说注意一下福建那边的情况,一旦有什么问题立刻处理。 除非是风调雨顺,否则以此时的生产力和分散的小农经营,随便的一场灾祸就会造成成千上万的灾民,尤其是基层组织彻底崩溃兴修水利之类的事难以做成的时候。 来找陈健告诉这个消息的人根本就不关心胜负,或者说不需要关心一件必然的事,反倒是对水灾的事极为关切。 不论是出于对天下苍生命运的怜悯,还是出于地租的利润在土地和人口够多的情况下高于贸易的原因,这一次福建的水灾都必然在望北城得到重视。 对于自己的家底陈健还是清楚的,从去年就开始准备的备荒粮和从各地不惜白银买的稻米积累了一年多,这一次逃亡过来两三万人还是足够支撑到明年的。 实际上还能更多,但如果借着这个机会大发灾难财,高价出售一部分稻米则可以在收回本金,所以也只能选择收容两三万人。 听到这个确切的消息,陈健叫随船的几名军官和望北城的一些负责民事的人准备这一次大胜的庆祝会,将大量带回的用盐和石灰腌制的头颅展览一番。这些望北城的第一批居民很多都是泉州人,所以对于倭寇很了解,若是别处的人反而没有了效果。 他自己不再负责这件事,叫来了城中和随船的一些管理层,秘密地商量起这一次借机发财、搏名和吸引来望北城的灾民的问题。 由公司的会计客串的统计人员先是说了一下存粮的情况。 “基本上数目就是这些了。刨除掉口粮和日后购买耕牛、铁器之类的借高价售出的稻米,我们最多可以收容两五千人。” 坐在那里的一排人看了看数目,问道:“按这数目来看,咱们可以适当多收容一些。三万到四万应该不成问题吧?” “不行。四万是极限,是按照这些人来了之后就种植番薯、并且我们这边不闹饥荒和灾祸的情况下。但是我们不能这么做,一旦我们这里也出了问题,这四万多人恐怕会出现大规模的反抗,我们之前积累的一切都化为乌有,所以必须要留出余量。” 陈健点头道:“我同意。余量肯定是要留出来的。现在的问题是一下在涌来两万多人,必然要和本地的村社和原住民发生冲突。上好的土地就这么多,这是不可避免的。” 之前反对过陈健数次的那个年轻人笑道:“这倒简单。我们可以挑唆明国人和原住民之间的矛盾,我们居中调节。这样一来,他们仇恨的就是彼此,而他们双方都必须要结好我们。” 还没等陈健反对,兰琪摇头道:“不行。暂不说这是我们所不能同意的,就说最实际的利益。这里和故土不同,这里的人是以宗族的形式组织在一起的,如果挑唆双方的矛盾,宗族的势力只会越发稳固,单从利益的角度来看也不是个好的选择。的确,这种组织形式不足以对抗军队,但为了争夺土地水源等问题争斗的时候并不需要依靠我们。而原住民也是村社,形式也差不多。” 陈健笑道:“好嘛,就该这样说,咱们讨论什么事首先都得先把基础定下来。你谈利益,我谈道德,那肯定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怎么也争不过来的。那今天咱们就只谈利益,不谈其余的。” 压下了两方的不满,党内的人知道陈健肯定会站在自己人这边,而另一边的也因为陈健要谈利益那也算是让了一大步。 “这么说吧,劳动创造财富,而我们想要获得利益也必须从这些创造的财富中获得。现在来看,这里最缺的就是人口,没人怎么创造利益?旁边就是福建,而我们的故土在数万里之外,谁都知道用不了二十年这里的明国人就会远超那些原住民。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吧?” 众人都点点头,陈健又道:“如果我们挑唆双方的矛盾,他们虽然暂时需要结好我们,但心里肯定会怨恨,这不是长久之计。而我们在这里,不管是贸易还是武装护卫的士兵,都必须要用到大量的明国人,这是最节省成本的办法。所以最好不好很容易让他们生出与我们的疏离感和怨恨,这才是长久之计。” “你们也知道,我们在大荒城那边也有很多原住民,但那里有奴隶,而大量的奴隶才是我们需要的劳动力,所以那边的手段可以激烈一些,依靠奴隶去反对原本的主人。但这里的原住民村社,社民之间都是平等的,很难在他们的内部进行一些活动,从而用阶层在他们的内部制造仇恨从而分化他们。” “所以,对付这里的原住民,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文化的优势进行同化,因为我们的文化原本他们强势。他们还在刀耕火种,我们可以派人去他们的村社指导他们种植,让他们固定下来。原本刀耕火种需要极多的土地,耕种之后所需的土地也会少许多,这样矛盾暂时就不会那么激化。” “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一定要按照咱们制定的法律执行,让他们对村社的认同、对宗族的认同要弱于对法律的认同。如今也在这里这么久了,我们这边的人也有不少学会了一些原住民的语言。教会他们耕种、集中那里的孩子上学、允许他们继续采取村社自治、尊重他们的女祭司。” “一旦他们融入进来,从货币和他们所稀缺的铁、布、盐之类的东西就能赚取我们想要的东西。” 不等众人提出什么质疑声,陈健又道:“和你们交个实底,探矿队的人在山中发现了不少矿藏,有煤、硫磺和黄金,而且数量相当不少。” 这话一出,不少人嗡的一声乱了起来,听到黄金的时候眼睛简直都绿了。 “之所以暂时没和大家说,是怕大家走漏了风声。毕竟,望北城是我们租借的,一旦这个消息传开,我们就会很被动。北面的明国正在到处挖矿,派出了很多矿监,这个消息传开我们也就难以在这里立足了。” 众人也都明白其中的关键,与会的都是某个角度的自己人,讨论的声音渐渐小了许多。 “坐在这里的人,为了不同的目的。有利益,有信念,也有其余的东西。想要在这里立足,咱们之间必须要团结,任何的矛盾都会让咱们的立足变得艰难无比。咱们之间的分歧可以以后再谈,可如果现在就把分歧扩大,将来这两个字也就无从谈起。” “可以说咱们之间对很多问题的看法都是冲突的,这种冲突从在天涯海角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积累。可能因为这几次的事,你们中的一些原本对我颇有意见的人也开始信任我,但本质的冲突并未解决。” “咱们之间不能讲道理,也没法讲道理。讲道理是有基础的,我们认同一加一等于二,你们认同一加一等于三,那么之后的许多问题那就不是讲道理,而是变成了争吵。” “我们党内的事,有我们内部的讨论方式,那是因为我们认同的基础相同或是至少相似。但抛却党内的身份,我还是这次舰队的总指挥。现在,单就整个舰队的而言,在从这里返回到故土之前,我希望得到你们的授权:在不违反族群的利益和背叛这个条件之下,我拥有绝对的指挥权。除非涉及到族群利益和背叛,否则不需要受到任何的质询和诘问。” “事出紧急,现在是我们在这里立足并且为今后开采那些矿产和将来贸易最重要的一年。而随着琉球之战结束,我们前往明国都城的事也基本确定。所以现在我希望你们授予我这个权利。” “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回国后我个人向国人议事大会做解释,也由我个人承担责任。” 第九十一章 水灾、求活(上) 这一席话是冲着公司董事的随船人员、国内的官方人员和军方的人说的。说这些话的基础是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取得了一些现在看来十分不错的效果,以及之前许诺的许多今后的利益换来的。 这些人在船上,其实很大一部分就是为了制约陈健的,毕竟陈健在国内的许多行为属于某种程度上的异己分子。 如果这支舰队是属于陈健私人的,包括那些士兵都是雇佣的军事雇工,一切都好说。如果这支舰队是如那些人斥责陈健所说的党产,出航的人价值观基本接近,那也好说。 然而船上的人五花八门,想要做事就必须得到大部分人的认同,尤其是一些涉及到根本的大事,否则很难做成。 如果此时国内组织的成员、金钱和支援的工匠已经到达,陈健自然不需要在望北城建设的问题上看这些人的脸色,只需要在外交事务上给出解释就行。 可现在返回国内开辟太平洋航线和支援这边的船刚刚起航不久,陈健不得不借助这些根本不是自己同路人的力量,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先稳住这里的形式,借助自己在这里可能逗留的最后一年,将这里的基础定下来以为今后。 这一切可利用的基础,就是这些人对陈健的信任。 至于信任,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经过很多事情的积累之后水到渠成的。 在起航之前,陈健最多也就是个有些名声的人物,很多船上的人听过他的名字却和他接触并不太深,尤其是一些官方派出的人。 但现在,经过这两年的航行和从天涯海角时就做的种种解释和预判,终于让这些人有了信任的可能。 这席话后,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支持的是军方的人。 本身陈健和陆军那些人的关系就不错,有给出了不少的利益,对士兵的收益也还算慷慨,更别提这些军官。 燧发枪也是陈健提供给军队的一次改良,经过琉球之战的检验证明了实战的效果,可喜可叹的伤亡比让随船的军方的人选择了对陈健的无条件信任。 虽然战役不是陈健指挥的,但是出兵的时机选择的恰到好处,而在战场上陈健的表现让让这些军人确信这不是一个怂货而是一个相当标准的军官的心理素质,赢得了这些人的尊重。 利益可以收获军官的支持,但却不会收获一些军官的尊重,军官的价值观中尊重也是心灵天平上很重要的东西。 因此在这三种情况下,随船的军官们给出了最早的明确的支持。 这个头一被牵起来,剩下的也就水到渠成。权利这东西是需要负责的,既然陈健说了将来有什么问题由他个人向议事会解释,军方的人也表示了支持,剩余的人也就顺水推舟。 至于党内的意见,依旧是原本的形式要经过讨论。但讨论的基础是三观相近,否则讨论所有事都会变成三观之间的争执,这个问题在内部反而不是问题,也有讨论的基础。 定下来了这件事,整个望北城和舰队的重心都放在了这一次福建的水灾之中。 人并不缺,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军队留下五百人维持望北城的秩序,同时帮着镇压可能的移民暴乱。剩下的人则乘坐四艘战舰在海峡和琉球一带巡航,防止出现倭寇的袭扰,导致水师那边有所动作。 党内一批在数年前的运河工程和矿工请愿活动中,经过了实践锻炼的组织术人才,负责移民的安置。从运河工程开始的时候陈健就刻意派人去那里进行过锻炼,选出的都是在两次活动中表现优秀的。 妇女部的人组织望北城的女人制作一些方便携带的食物;林曦、兰琪和船医组织起了防疫工作,这也是驾轻熟就的事,并非第一次。 先是一艘船先行前往福州,通报了琉球贡使朝贡的事,提议因为水灾的原因暂时让琉球的贡使暂缓北上的时间,同时希望平价提供一部分的稻米作为接济灾民所用。 福建的民政官员正为水灾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具体的损失还没出来,但是整个福建普降大雨,不止是一县一府的问题。 五年之内两次大地震,四次台风,两次海啸,一次白莲教起义、一次民变、三次大洪水,已经将福建底层积累的那点家当全都榨干了,蠲免的旨意迟迟未下,流民四起,这一次处理不好白莲教又会借机起事。 这一次暴雨一连十余天,太阳就没出来过,上游的一些山区洪水蔓延,河流倒灌,据一些送来的奏报来看,单单是一个建宁在户口上的损失就至少七万。也就是说一个县至少有七万的家庭彻底完蛋,或是逃荒或是被洪水淹死,总之就这样消失在了统计之中。 这还只是预计。 至于泉州、福州之类的沿海城市,损失也是不小,而且因为城市太大,粮食已经成为一种商品,还要面临粮价暴涨的问题。 福建缺粮,海外不缺粮,但是粮食在正常情况下的利润不高,所以海商不运粮,除非是政策支持或是强制要求。 陈健派来的这艘船可谓是雪中送炭,虽然送来的粮食不多,但却是独一份。携着琉球之战的好名声,又狠狠地靠着从琉球运来的三船稻米取得了一些福州官员的认可。 只是这三艘船的稻米实在是九牛一毛,象征性大于现实。好在陈健派去的人又和福建的官员商量可以暂时借贷这边的一些稻米,只要打个欠条,将来若是福建获得了蠲免税费的机会,可以用截留的税费平价补偿。 这倒真是个好机会,官员们既可以从中搂一笔,又能博得一些好名声。如今截留税费这样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了,漕运总督为了修河据说也干过截留税款的事。再者,这钱理论上是可以无限期拖延下去的,反正人走官位留,这些借贷的偿还也只能找官位而不是找个人。 那欠条上盖的是官印而不是私印,实则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贿赂。 当然,走私的高价稻米也照样进行,不会有人闲着没事干出海的时候购买稻米的,陈健派去走私的这批稻米来的正是时候。借助消息传播的时间差赚了一笔,也让不少的福建本地的豪商吃肥了,那些和陈健关系密切的官员们也狠狠地赚了一些。 与高采和前任总兵的关系密切,沿海的一些守卫的官兵或是水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真遇到了便送些贿赂,大家都好看。 福州官面上的事,只不过是为了今后立足,而真正需要的那些劳动力则在江的上游。 那里是重灾区,大部分的贫民底层除了一条命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只要有一丝活下来的希望,这些人绝不会放弃渡海求生的机会。 围绕着这个中心,一场人口转移行动悄然开始。 一些沿海的渔船在水灾开始后不久,就听到了一个传言。说是大海对岸的那些人都信佛,心善无比,见不得死这么多人。所以若是有因为水灾逃难的,这些小船若是可以将他们送到淡水,会按人头给予一些谢礼。 谢礼当然是白银,虽然价格不高,但是挡不住人多。加上水师那边也打过了招呼,送去了一些贿赂;陈健又派了几艘战舰沿着琉球一带巡航倭寇暂时也不可能到这边来;琉球之战刚刚打完,脑袋清醒的倭寇也都收敛了许多。沿路也没有什么问题。 一些渔民是自发的,另一些大手笔的,则干起了人口贩子的买卖。反正灾民有的是,便说去了那边就有能活下来,骗了不少的人。 为了赚这笔钱,一些船都经过了改装,里面装的人一点不比黑奴贸易的奴隶船少,稍微遇到风浪就要死上一批,加上水灾之后疫病横行,短短一个月时间海峡之间也成了一条白骨之路。 海峡那边却很大方,船一到,立刻点数人头按照活人的数量算钱,从不短缺。有时候白银不够也会用硫磺、玻璃、棉布之类的东西抵账。 这种事地方官们也都管得不严,若是平时少了这么多户口就难说,可这一次大灾,少的这些户口只需要写一个被水灾淹死导致户口减少了多少数量就行。而且毕竟也是求活,算是做了件善事,也好过在自己管辖的地方闹出民变或是白莲教起义、抢砸大户之类的事。 从泉州地震后陈健开始营建望北城,台湾总算是迎来了第一次大规模的移民潮,大量沿海的灾民流民被这种类似奴隶贸易的方式运到了望北城,如同货物一样清点数量,再如同货物一样安排进不同的小社区内进行疫病的观察。 每天都有大量的死人在岸边焚烧,火光冲天臭不可闻。 但一样的,每天也有一些原本必死的人活了下来,失去亲人的痛苦他们已经麻木,只想着每天的一碗粥,尽量让自己活下去。 这些人大多来在沿海地区,而在稍微深入内陆的江的上游重灾区,则是采用了另一种不同的形式。 利用水灾后的混乱局面和在福州贿赂的优势,每天都有几艘船悄悄来到了江的上游。 船上载满了一些炒米或是炒熟的地瓜粉,都是些可以活命的食物。 船上还有一些人。 有从望北城遴选出的闽南话的本地人;也有数年前在共和国那边经历过运河工程、矿工组织等成长起来的一批训练和实践过组织术的人。 数年前的运河和矿场请愿两次行动,培训出的这些人有理论也有实践经验,组织个数百人的转移不成问题,若没有之前那些事端的经验积累,还真是很难找到适合的人手来做这件事。 一些谣言、一些活动,在北部上游山区灾民集中的地方悄悄传播和进行。 第九十二章 水灾、求活(中) 灾区并非最严重的延平府沙县,是陈健派出的人深入到最远的地方。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陈健最先想到的是这里闻名遐迩的小吃,但此时这个地方却和死亡、瘟疫、家毁人亡这样的字眼联系到了一起。 这里并非是灾情最重的地方,但这里是受灾较为严重同时还有比较方便的交通的地方。 再往北的建宁受灾最为严重,但那里已经是山区,已经无法深入。如果什么都不改变,那里仍旧是最为贫穷的地方之一,以至于那里一度成为过闽赣苏区政府的所在地。 从建宁到延平府,这些灾区最严重的地方,也是明朝福建地区最不稳定的地方,没有之一。从百年前的正统大起义再到前几年的白莲教,这里的人杀了一茬又一茬,屠了一遍又一遍,又一茬茬地长出来,继续在这灾祸频发的地方生存着。 连续十余天没有见到太阳的暴雨终于停歇,又过了半个多月水势也慢慢下去,那些在暴雨和洪水中存活下来的人,撑着载着他们抢出的所有家当的小船回到了已经被夷为平地的家园。 许多人在树上趴了一个月,将树上的叶子吃了个干净。有时候,这些人真希望自己变成一条虫子,就像是吐丝的蚕或是让人恶心的毛毛虫,至少这些东西可以靠吃树叶子活下来。 村落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几个小孩子挺着因为吃土和树叶而胀大的肚子蹲在那里屙屎。看起来这几个孩子运气不错,至少没死在洪水中也没死在肆虐的瘟疫中,但事实上他们只是暂时没死,并且离死已经不远了。 孩童们痛苦地蹲在那,肚子里胀胀的,可就是拉不出来。两个人结伴儿,互相用小木棍从对方的那里用力地抠着或是撬动着,想要将那些干燥的东西弄出来。弄出来就能活,弄不出来就会活活胀死憋死。 大人们木然地看着这一切,脚下有时候忽然一松,陷到了什么松软的东西之中,紧接着就是一股恶臭以及嗡的一声苍蝇飞起的声音。 不需要低头,也知道踩到了死人的胸腔或是肚子。或许是自己的亲人,也或许不是,但都不重要了。 活人尚且离死不远,谁又能顾得过来这些已经死掉的人呢?被大水冲走的人,被鱼虾蟹子咬得露出一半的骨头;没有被水冲走的也生满了蛆虫在长了绿霉的尸体上蠕动着,白花花的。几个饿极了的人从那些死尸的身上挑拣着蛆虫,那些带着长长尾巴的会被丢弃,只留下那些白色的没有尾巴的。 今天还活着,而且还可以挑挑拣拣,只是没有人去想以后怎么办。不是不想去想,而是不敢去想。 种的稻子已经绝收,救荒备荒的番薯还没有传到这边,家里的一切大部分都被冲了干净只捡回了一条命,要缴纳的赋税还要继续缴,借的高利贷还是要还。 最烦人的,则是还要吃饭,否则就会饿死。 为了吃饭,有几亩薄田的自耕农将最后的这点家底用最便宜的价格出售。饶是这样,还需要挑挑拣拣,而能在灾年买地的人也会被称之为善人了。 随意的一场灾祸,就能让自耕农沦为佃农。自耕农善良好意勤劳地耕种成为地主,正是因为稀少所以才成为了励志的鸡汤故事。 而那些原本就没有土地或是土地极少的人,在这一场灾祸之后就只能选择活一天是一天,如果能撑到下一次播种的时候,或许还能找到一些活做,这样就能再活一年了。 数百数百的饥民灾民为了活下去,也仅仅是为了活下去。如果这时候白莲教的人站出来说这是光明与黑暗相争最后的日子,只要承诺能让这些人吃上一口饭,这些人才不会去管光明什么时候来,只会为了这一口饭而做出他们的先人所做的种种可能被杀头的事。 只是前几年白莲教刚刚被杀了一批,基层组织基本被破坏,骨干大部被杀,这一场大灾之后竟然没有闹起来。 更重要的是,据说还有另一种选择,不需要做这种杀头的事就能再活几年:沙县附近有传言说,在一些地方有人选择施粥,而且如果年轻力壮的话,会被雇去做三五年工,三五年后会分到一些土地。 听起来很美好的事,有时候往往充满了欺骗。只是这么多年了,从没有人给过他们关于分一些土地的承诺,这种承诺听起来有些醉人。 沙县附近的一个小小的救济站外,挤了两千多人,有人拿着棍棒维持着秩序,分批轮流地救助这些可能活下去的人。 每个人每天两碗粥或是一把炒米,确保这些人饿不死就行。 在这个救济站数里之外,是一片洼地,那里躺满了等死的人。 发动群众只是一种手段一个工具,目的未必是做什么,邪教起义同样也是用了这个工具。而这里将这个工具运用的目的,就是隔绝那些染了疫病的人。 在这些灾民抵达这里后,吃过了这一两个月的第一碗热粥后,就有人站出来告诉他们:疫病是会传染的,染了疫病大家都得死,希望大家互相举报染了病的人将他们驱逐出这里。 下命令的人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也知道这种情况下就是让那些人去死,也知道这会将人性中最为丑陋的一面暴露出来。 可是没办法,救不了。没有药,没有足够的医生,也没有预防或是消毒的手段,就算有也用不起。 短短两天之内,救济站中哭声连天。 染了病的孩子被人举报,或是直接被人扔到了数里之外的洼地中,给母亲一个选择要么活下来要么离开;病怏怏的老人被驱赶着离开了这里,一人送了一根白磷火柴头,告诉他们饿的受不了或是病的受不了的时候,就把火柴头吞下去,一下就死免得遭那么多的罪;为了保护自己染病妻子的丈夫,被一群人打死,扔到极远处的石灰场地中一把火烧个干净。 先来的并且没有病的轻壮很快被组织起来,靠着多吃两碗粥的力气,拿着竹竿成为了最为忠实执行这些命令的人。 三个入口都有这样的人守卫着,不经允许不得进入,必要的时候还要抬死人或是把活人扔出去,这样可以多换一碗粥。 这些不久前还是灾民、此时手持着竹竿维持秩序的人,就像是多云天气时云影与阳光的分界线。往前一步是光明,往后一步就是黑暗。 一幕幕人间的惨剧就这样不断地上演着。 短短十天的时间,陈健派到这处救济站的党内同志中,两个人精神崩溃逃回了福州,救济站的负责人在看到那些洼地中蛆虫满地的尸体后吞枪自杀。 新的负责人被派到这边,看过这里的情况,又亲眼去那片洼地看了一遍后,当天晚上就把这些没有经历过这样场面的人叫到一起开了个会,因为如果再不开会坚定这些人的想法,恐怕都会给这些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创伤。 这些人并不是没见过死亡,这是没见过这样的死亡。精神崩溃与吞枪自杀的人,出过海、见过沉船、组织过矿工运动、上过战场,但真正看到那些腐烂、发霉、半死不活的堆积在一起的人时,终究还是承受不住了。 新的负责人到来的时候,救济站士气低沉,很多人一肚子的埋怨,当天晚上的内部会议中就有很多的不满和埋怨,也有觉得这样做是不人道的是残忍的。这不是一两个人的情绪,再坚强的人见多了这样的情况也会有承受不住的时候。 新来的负责人是个矿工出身,在南安的矿场中见多了各种各样的事故,也被工友们分享过被困在矿井中吃死去工友尸体的故事,心理远比常人要坚韧的多。 听到各种各样的疑问,他反问道:“你们的疑问我也一样有,但问题的关键是解决问题,而不是讨论这些决定是否残忍。你们能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吗?没有的话,我们只能替这些人做出决定,为了更多人活下去。现在,我问,谁有办法?说出来!” 一干人不做声,他们不是没想过,但却知道真的是没有办法。 好半天,一个人起身道:“可陈健说,我们不要做上帝、佛陀或是安拉,抱着一种拯救的心态而来。按说,如果不是神,就不能决定这些人的死活。我就是觉得,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把自己当神了?我们让谁活谁就能活,我们让谁死,谁就要死?” 新的负责人摊手道:“我们不想有,但我们做的现实就是如此。如果是自我的选择,他们可以自救、抢粮、组织生产、如果官方不放粮就是抢粮仓。但是他们没有这么做,也不会这么做,甚至连组织在一起都很难。这时候能怎么办?我们救得了几千,却救不了几万。救下的这些人,是为了教会将来这些人如何组织、自救、再生产,让这种情况不再发生。” 第九十三章 水灾、求活(下) “况且,神啊、上帝啊什么的,可以决定谁活,也能决定谁死。但我们现在做的,只是决定谁活而不是可以决定谁死。我们不是个慈善组织,我们是个政治组织,有我们的目的。” “过程中总会看到血腥,可这些血腥不是我们造成的。你们若是蹲在家中,自然看不到。反正不去解决,一切顺其自然,你们自己心中舒服了,可是世界改变了吗?做个好人,可能是你们中的很多人加入组织的最初原因,但是如果有这种心态,信天主、信佛、或是很多宗教都可以。但很显然,我们不是干这个的,如果你们想不通这个,很多事做起来就很难。说句难听的话,我们是毁掉此时的好人存在的基础的。” “你们也看到了,也有一些本地的乡绅有救济的行为,所以从某种角度来看他们是好人。但为什么非要有好人呢?如果那些粮食归劳动的人所有,让他们有所积累,需要这么频繁的好人吗?如果救济有力,组织人在农闲时候兴修水利,灾祸年份的时候可以调剂快速组织救灾,是不是就算没有那么多好人也能有更多的人活下去?” “没办法,现在做不到,我们只好做好人。可我希望的,则是有一天没有这么多的好人,这些人也不会死。我们一步步地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所以这是我们的目的,而不是做个好人。记住,做此时的‘好人’,只是我们为了达成目的不得不经历的一个阶段,而不是我们最终的目的。” “如果最终的目的是这个,我劝你们脱党去信仰宗教,去修身养性。即便同样在做救灾的事,我们的最终目的也不是当个好人完成身心的升华、完成自我的救赎、完成道德的光辉。” “大家都想想这个问题,或许很难想通,但我是个矿工出身的人,想这个问题反而简单一些。就好比,再好的矿主,也不是我想要的。” 众人默不作声,琢磨着这些话,或许暂时想得通了,但心中的很多疑问依旧没有解开。脱胎于进步同盟的新墨党,即便经过了一次分裂形式的清党,仍旧有很多人是一种出于人性观而加入的。 这种出于善良或是基于人性的改良而想要让世界变得更好的人,在面临这样问题的时候很容易承受不住那些残酷的世界。可因为超于生产力时代的原因,加入组织的人很多都是出于这种想法而加入的,一如大部分生产力落后的国度对于类似组织的理解就是做个好人、圣人、清教徒、禁欲者。 很快,默不作声的人展开了一场讨论。外面就是残酷的世界,明天还要做很多的事,可这种讨论却是必不可少的,也是必要的。 暂时达成了意见的统一后,新来的负责人苦笑道:“恐怕,过几天我们还要继续做坏人,所以这场讨论不是浪费时间。人啊,终究有自己的想法,而你们不是为了利益不是为了钱财,总要符合大家的信念这些事才能做成。” 长叹一声,道:“宣读一下委员会的讨论决定。这一次送往望北城的人,只要轻壮和儿童,老弱一个不要。也就是说,就算有带着年迈父母的,我们也不能要这样的人,留在原地吧。没办法,这次大灾实在超乎了咱们之前的预料,加上望北城的开垦才刚刚开始,粮食根本不够,我们没办法救下所有的人。” “原因有两点。如果我们只是想要做个好人,那么我们救回去一些轻壮组织开垦,一旦将来再有灾祸我们也能救下更多的人。第二如果我们不仅仅是为了做个好人,那么组织开垦、教会知识、以备将来不需要这么多的救济就能靠双手活下去更多,也最好应该多带走轻壮。” “不论你们内心认同哪一种原因,我希望你们能够想清楚,坚定你们的想法,坚信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将来、是为了更多的人。” “如果你们不能认同,或是觉得这样做实在是残忍,那么如果能够保持疑问但遵从组织决定,就留在这里。” “有什么问题,有什么意见,有什么不理解的反对的地方,等这件事做完之后再说。如果既不认同又不愿意遵守组织决定,那么我们会送你回到望北城,乘船回去,脱离组织。” “给大家一晚上的时间考虑,明天一早给出答复,因为这件事马上就要实施。如果没有除此之外的疑问,就先散了吧,管理船只和存粮的人留一下开个小会,其余人回去好好休息吧,过几天还有更疲惫的事。” 众人或是认同、或是不认同但却决定遵守组织讨论的决定,终究散去。第二天一早也没有人选择回望北城,这是一个好现象,一些认同的人也都尽可能在闲暇时间和那些有些意见的人做了一些交流。 数日之后,聚集在沙县救济站的人已经将近四千,还有更多的人朝这边涌来。县里一些地方发生了抢粮风潮和吃大户的事,县里的官员也没心思管这边的事。 船只已经在下游可以通航的地方等待着,只等那些组织过矿工请愿的内部成员组织起这些人不出问题地走到可以乘船的地方。 这对常人来说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既便于一些把总之类的武官都未必有这样的能力,这是一门技术。 在救济站,负责宣传的人与这些灾民的交流并不方便。沙县说的是闽北或是闽东话的杂合体,而第一批到望北城的人大多说的闽南语,虽然不至于十里不同音,交流起来却也很不容易。这导致一些效果大打折扣,而且一些过于激进的宣传鼓动的话也不能讲。 很快,救济站中就传开了关于去望北城的消息。 当人们从饥饿中开始饿不死的时候,原本饥饿时候毫无意义的未来与希望,就变得比饥饿时候更重了,所以这就不是一碗粥可以解决的事情了。 灾民们听说到了那边做四年工,每个月的工钱也都不少,四年后就可以分到一块地,或是继续选择做工。 一些在望北城生活了一年的人也来现身说法,这都是从去年的那批灾民中找出的一些老家在闽北一带山区的人。以同乡、近邻等易于让人相信的身份说了一些动听的话,而陈健派来的这些人也都是黑发黑眼黄皮肤,彼此间倒是没有太多那种外夷的抵触,也更容易被相信。 当灾民们燃起希望的时候,一些挑选的条件也出台了:只要没病的轻壮和儿童,不要老人和病残。如果是一家人并且还有老人,就只能留在这里自谋生路了。 正是升米恩斗米仇,或许会有一些反对声,但很快在竹竿、棍棒的镇压下将这些反对声压制住。 大灾中活下来的大多数轻壮,老弱病残很难存活,那些反对的声音终究还是少。 救济站中一处简易的小木屋中,一对母子愁眉以对。儿子二十多岁,母亲已经五十,家里的其余人都在水灾中死了,当儿子的孝顺,真发生了母亲和媳妇掉进水里这种情况的时候还是选择救了母亲,因为这个问题此时不可能是个问题,价值观不允许出现这样大逆不道的问题。 只要轻壮的消息已经传了几天了,也正在开始报名登记和签订文书,当儿子的却没有报名,当母亲的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儿,你也别怨人家,要不是人家救济,咱们许在半个月前就饿死了。可不能学那些人埋怨啊。” “娘,瞧你说的,我还能不知道个好赖?咱们就不去望北城了,我估摸着今年要是天好,地里还得要人干活,总不至于饿死。咱这就回去,或是去县里找些事做,混口饭吃。” 当儿子的在宽慰母亲,如今到处有灾,哪里有这么容易找到事做,自己除了种点地别的什么都不会,现如今一个孩子才卖几个钱,自己如今就只剩一个老娘一身破布,就算逃荒要饭也得有人有饭才行。 就算暂时饿不死,可相对望北城能在几年后得到一块土地的诱惑,其实心中也明白这其中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娘俩之前也曾说起过这事,在吃了一碗粥后幻想过一种名为“未来”的奢侈的东西。尤其是听那些在望北城生活过一年的带着乡音的人说起一些事后,更是充满了期待,而且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期待。 他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多年,从没有过距离“希望”这么近的时候。 在这种“希望”之下的抉择,更是难更可贵,他选择了母亲而不是自己的希望,无需多言的可被赞美的抉择。 娘俩个做出了决定后,当儿子的带着母亲,从救济站领了三斤干的番薯干,给救济站的人磕了个头,用树枝做了一个要饭棍和拐棍给母亲,娘俩便离开了救济站。 走了半天的时间,当娘的一直夸当儿子的孝顺,别的什么都没说,翻来覆去的说,就像是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一样。 当儿的便道:“娘,省些力气,少说些话,还要走很远哩。” 当娘的便闭了嘴,又走了一段路说道:“我去解个手。你在这等我会。” 正好也走得累了,当儿的便拿出来一块晒的硬邦邦的、生的粗糙的番薯干,掐了一半含在嘴里,小心翼翼地用唾沫润一润,咂着里面的甜味,心说等咂的没甜味了再嚼碎了咽下去,能抵一上午呢。 在那等着,嚼着,左等右等也不见娘回来,忽然哎呦怪叫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顾不得洒的满地的番薯干,急匆匆地朝着那边跑去。 当娘的已经用衣裳做了个上吊绳,在树上挂了许久了,身子早已经硬了。 娘俩都不认字,所以当娘的留下的遗书是地上泥巴上用树枝子画的一个东西。 上面是尖的,下面是半圆的。 像是,一碗盛满的米饭,而且还是干的的,要是稀粥的话怎么会冒起尖呢? 像是,盛满了稻米的竹筐,而且还装的很满,看上面歪歪斜斜的似乎要洒下来一样。 像是,一个元宝,虽然没见过真的,但是村里死人的时候见过用纸叠的,大致是个模样的。 又或者,像是一艘远航的、可以前往望北城的船。还或者,像是很多很多的东西。但像的所有的当儿子的能想到的一切,对现在而言都是希望与未来:活下去,如果有可能在活下去之后能吃碗干米饭,然后能有一大筐的要溢出的米,做梦的时候才有资格梦到一个元宝。 但这一切,似乎除了靠也像的船,并没有别的选择。 第九十四章 亡天下 /??ff2??i?4?v;p|2d??hT?s?T??V??fV,%?%I??w??l??死了,有的人活着。灾祸总会过去,死去亲人的伤痛总有一天会磨灭,但多出了一条求生的手段这样的记忆则会永远清晰。\r 沿着江运送灾民的船一艘艘悄悄驶过福州,在沿海的秘密港口完成了交接,用各种各样的大小船将这些轻壮和儿童载过了海峡。\r 海峡的对面,各方面的准备已经做好了预案,而且人数也是严格控制的,留出了三五千人的余量以防那些独自渡海而来的人。\r 将近两万人挤在台湾的北部,南部还有更多的土地,只是暂时控制不过来,而这些渡海来的灾民除了力气和一条命什么都没有。\r 陈健算的很清楚,如果想要获得便宜的劳动力和控制住这些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签订的这四年的文书后能够确保这些人获得一块“合法”的土地,并且得到类似贷款、农具之类的扶持。\r 如果组织内此时有一千名干部,大可以放心地立刻将台湾沿海地区的肥沃土地占据,但是并没有,只能暂时在这里用三五年的时间培训出一批,同时依靠国内的帮助。\r 提前规划好的安置区每天都会送来很多的灾民,最先来到这里的一部分人帮着维持秩序,每天分发定量的粮食。出榜安民是没有意义的,灾民们认字的没有几个,只能靠人的嘴巴去宣传。\r 作为最早的一批“政治”移民,林子规被分派了一个最简单的任务,帮着把一些写出来的文件用嘴传达下去。\r 他也想过做些更重要的事,但眼看着两万多人被一批批地送到岸上的种种乱局,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r 除了发发感慨写几句诗抒发一下这种一下子让万余人死中求活的场面,他发觉自己甚至都比不过那些船队中的一些会计,按照他的理解就是账房先生。\r 在这些灾民抵达之前,他倒是找过陈健,希望自己也能出一份力。这是情怀,也是读了圣贤书后最重要的东西,心怀天下人,心怀天下事。\r 陈健对于林子规的印象不错,或许才学不是很高,但至少是第一个到这边的正规的读书人,虽然属于理学的异端。\r 于是发生了一些对话,对话之后林子规垂头丧气。\r “你知道怎么种地吗?”\r “不知。”\r “你会算每天灾民的消耗吗?”\r “不会。”\r “你知道怎么预防疫病或者说疫病如何传播吗?”\r “不懂。”\r “你会操船控帆前往福建去接灾民吗?”\r “不能。”\r “你可以组织千人而不乱,渡海而来,自灾区安安稳稳地行走百里吗?”\r “不可。”\r “你敢保证安置灾民才能不会让今后出现宗族、同乡与外族、外乡的械斗吗?”\r “不敢。”\r 连问连答,越问林子规的脸色越难看,到最后陈健笑道:“所以你认字,也很聪颖,正是人尽其用,自然有你适合做的事,但不是现在。”\r “这是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吗?”\r 陈健大笑道:“难不成你以为我说的那些事都不用读书学习?那不是书生是什么?”\r 林子规长叹一口气,只能接受了陈健安排的那些在他看来似乎并不重要的事,心有戚戚,却无可奈何。\r 不过他也没有太大的失落,而是欣然接受了这种差距。本身他就是理学的叛徒,在月港看的那些书基本都是些思想危险的禁书,写书的人虽然不得好死,但是终究还是让很少的一些儒生们相信:夫子也只是个人,没什么万世不易的东西,百工渔樵都有可学的东西。\r 眼看着这些被送上岸的灾民很快就被安置下来,很快就没有了那种初次登岸时候乱哄哄的情绪,林子规明白自己之前所学的很多东西,只能修身养性,对于处理这种事实在是无能为力。\r 若说这些行为不符合夫子之言,林子规觉得实在有些扯淡。他觉得若是夫子复生,恐怕也不会见死不救,只不过夫子似乎并不会种地,而且把稼穑之人当成小人,恐怕未必会指导这些人种植、开垦。\r 随着对这里了解的深入,林子规终于指导这群船上的人也有朋党,而且这种朋党的形式是他从未见过的。\r 他自然是读过朋党论,也听人说起过朋党之事,但是他从未见过一群有目的、有纲领、有计划、有组织的朋党。\r 党和朋党的差别,本就在这里,林子规想到一点没错。是先有党这个词,然后才有了把政党概念套用在党这个词上的行为,东林党、齐楚浙党不是党,只是朋党。\r 等到逐渐熟悉后,逐渐会了一些语言后,听到这群人朋党的名字,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先秦之时纵横各国一度成为无封地之国的跨国准军事组织、无君无父的墨者。\r 只不过终究还是不一样,很多东西有些相似,但又并不相同甚至是相反的。\r 前者靠明鬼,后者靠天下人。\r 又听说了一些在遥远的共和国的一些事后,林子规想,他们那里有三十六郡,可事实上却有三十八郡,只不过第三十七和第三十八个郡只有人而没有具体的位置和土地。这些人组织在一起,可以迸发出相较于一个郡还要强大的力量。前者有理念、有理想、有改变世界的纲领;后者有钱,有人,有将来甚至可以和国家的海军一较雌雄的舰队。\r 前者是朋党,后者是公司。前者为义,后者为利,却都可以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可林子规却想不明白自己追求的义是什么。\r 当他又听说在那里的朋党不止这一个的时候,林子规又想,这些朋党若是都有纲领,那岂不是就是百家争鸣?百家各自有道,这道是不是就是纲领的基础呢?\r 而如今这天下的道统,又是什么?还是说道统已经如此,所以和这天下融为一体了不可分割了,因为此时已经不是百家争鸣的时代,所以亡了道统就是亡了天下?族群是一个和历史息息相关的概念,而历史是不可改变的,已经如此,只要道统亡了就是天下亡了;而道统不变换个人当皇帝,只是改朝易代?\r 当有一天类似于这群人的朋党也在这天下出现,怕是离亡天下就不远了。就像是听那些人说的那些红夷的道统改革一样,恐怕红夷的天下已经亡了,新的道统不再是之前的,那不是亡天下又是什么呢?\r 哪怕衣服还是这身右衽的衣服、哪怕仍旧峨冠博带束发及笄,可若是没有了礼,没有了尊卑有序、没有了家国同构,恐怕依旧是亡了天下,因为这道统变了。\r 林子规从未有过如此恐惧的时候,恐惧的有些不知所措。他固然喜欢这里的一些氛围,喜欢那个朋党内人与人平等的氛围和追求,喜欢那个朋党内那些自己做事的女人,可这一切却是要亡天下的。\r 他想,欧罗巴的道统和天下,在他们说的宗教改革的时候已经亡了;那个所谓共和国的道统和天下,照这个趋势迟早要亡;如今看来最有希望不亡天下的,竟是那些穆斯林的国家。\r 怀揣着这样的恐惧,在忙完了灾民的安置之后,他又一次找到了陈健。\r 但没有直接询问自己的恐惧,而是询问了一些别的。问的东西太多,逐渐就流露出一些困惑和不解,以及一些年轻人所特有的激愤和对理学的异端对自由的追求。\r 陈健听多了这样的话,借给了他几本书,和一本在福建、望北城这一年多总结出来的小册子。\r 那本小册子是一本泉州附近的调查报告,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实话实说加上陈健的一些得自后世学来的“总结”。\r 无非是粮食亩产、赋税征收、地租数量、功名投献避开公税、税监的横征暴敛、走私、大户圈地占海、宗族内卷械斗、宗族欺压同族小门小户等等之类的问题。\r 都是些很常见的事,但用方法总结出来和用利益分析之后,这些问题让林子规看出了一身的冷汗。\r 看过之后,林子规数天没睡,小心翼翼地收好这些东西。陈健敢给他,是因为他是异端;而林子规也清楚这些东西一旦流传出去会出大事,恐怕宁可灾民都饿死也不会被允许这些人再上岸了。\r 送还这些书本的时候,他本想问问陈健这些问题说明了什么、该怎么办的时候,陈健却率先问了一句:“你说,怎么办?”\r 最简单的三个字,林子规却觉得这三个字从未如此沉重。\r “是啊,怎么办?”\r 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忽然有些自嘲地问道:“这是我该考虑的事吗?我不是宰相,也不是首辅,也不曾食君之禄。这是天下大事,我一小小的芝麻绿豆样的人物,哪有资格去想?”\r “男子汉大丈夫,别做这般小女儿姿态,自怨自艾自嘲,阴阳怪气似有满腹委屈。想明白,到底想不想知道怎么办,别现在做决定。仔细去想。想清楚了,来告诉我。怎么办是一回事。想知道怎么办和不想知道怎么办,那又是另一回事。” 第九十五章 南下与北上 p#??6??4?0?I?d5n?E?=??)G1??????p?qJ+0v????QT ?U??对话十天之后,林子规想通了第一个问题,决定想要知道。于是带着问题去问了陈健他一直想不通的第二个问题,但陈健没有给出解答。\r 而是连同第一批望北城中遴选出的最有反抗情绪的六个人一同开始了为期不知道多久的学习。\r 白天这七个人继续做自己应做的事,连同一天天发生着变化的望北城感受着成长的喜悦,那种披荆斩棘荒芜之地聚为城邑村落的创造世界的成就感每一天都能感受到。\r 堡垒一天天增高、围墙一天天修筑、暹罗带来的新稻种开始播种、番薯又到了收获的季节、第一批甘蔗田种了下去、第一间榨糖作坊正在建造、第一艘新船就在望北城的船坞里开工、第一件关于婚姻的司法介入、第一批选出来的军事民兵开始了操练、第一次有原住民的女祭司来这里感谢。\r 种种的第一次,让他们越发确信生活其实可以过的更好,也让他们确信怎么办真的可以解决怎么办的问题。\r 晚上,这七个人会前往一所特别的学堂,学习一些东西。从最简单的一些东西开始讲起,另起炉灶。组织术、宣传术、为什么要反抗、为什么要造反、造反为什么要缓称王的历史教训、造反后怎么办、藩王的存在是否合理、权利与义务相对性、人口的增长速度和耕地面积的问题等等等等。\r 按照林子规的理解,这是屠龙术,而且是可以普遍教授的屠龙术,现在才学了两个月,他已经认为屠龙是一件大义凛然极为合理的事,甚至没有丝毫的恐惧和自责以及道德良心的指责。\r 当有一天终于说到怎么办的时候,有人给出了解答,在科学的发展达不到合成氨这项技术之前,无非是两个办法。\r 那就是组织移民去开垦那些荒芜的土地,缓解人口压力和耕地面积,组织农人兴修水利工程人定胜天。然后相信科学可以解决很多事,为将来准备提高天下人的识字率,开办新式学堂。\r 这是怎么办的答案,但怎么办这个答案之后还有个问题,就是怎么能做到这么怎么办的答案。\r 组织移民要有组织术、要有钱、要能调控粮食和税收、要能打得过站住脚不被蛮族抢、要有足够的会种植组织计算的人、要有足够的新式学堂的教师、要有明确的目标、要把天下人当人而不是当成一家一姓的私产、要把天下人的死活高于一家一姓的统治、要有法律的概念、要有权利的追求、人的平等自由等等资产阶级革命所追求的东西。\r 而这些答案之后还隐藏着一个很重要的东西,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凭什么要这么做?凭什么管那些人的死活?\r 这是个解不开的死结,明明是资产阶级革命,却要靠一群和资产阶级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去完成。\r 幸好,这个族群有忧国忧民天下为公心怀天下这样的思想,而且一直都有,这个最难绕开的死结最是容易解开。\r 所能依靠的也只是这样的人组织起一群仿佛苦行僧和清教徒或是圣人一样的组织和军队,那不是党派的正途并且在此时的生产力之下必然被曲解的路线,却是因地制宜唯一能用的办法,因为资产阶级脆弱的根本没有能力去组织一场他们最终会受益的革命,而别的理由无法发动起更多的人。\r 这就是族群历史的底蕴,没有像样的宗教却从不乏为信念理想而死的人。\r 也只有这样才能在这个时间点上赶上很可能被提前的工业革命和科技进步,在一战开打之前普及那些资产阶级革命所追求的那些进步的东西,并让这些东西深入人心,建立一个资产阶级的法制共和国。再之后,那是右转还是再来一场革命,总归不需要从头起步,不会落下太远也不需要追赶的太累。\r 既然是分阶段的,这所学堂中教授的东西也没有如同南安闽郡的一些矿区和纺织厂里那样超前。\r 这七个人,是陈健庞大的这一世死前的批量培训造反人才计划的最早的一批人。而将来,这七个人会变成七十、七百、七千乃至七万,一批批地送往到最容易起事的地方。别的地方不敢说,这一次福建水灾最严重、百余年两次大起义的地方,向北不远就是井冈山。\r 最终,靠的还是他们而不是自己这个外来者,将来走成什么样他不知道,但至少会比满清走得更快更远。\r 既然历史已经是最坏的选择,那么再坏又能坏到哪去呢?\r 现实总是这样的可笑。\r 当第一批的七个人开始讨论皇帝凭什么富有四海、藩王又凭什么靠着血统就能得到那么多封地的时候,陈健终于等到了被允许前往京城朝贡的同意,或是因为琉球之战的消息还没有传到的原因,只是夸赞了一番陈健这些人心慕王化、救济灾民之类的事。\r 这是一件大事,也是在这里立足最重要的一环,早已经讲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反对的声音已经基本很少了。\r 那些被许诺将来公司利益和贸易分红的人表示,只要能赚到足够的钱,莫说下跪就是叫爹也不会少块肉,只当跪一下每年就能赚到几十万上百万的银币,这样的事不需要太多考虑。\r 军方的一些军官和礼部的一些官员虽然同意这样有利,但是拒绝参加这次北上,党内的一些人更是油盐不进,抽签选中的几个人破口大骂,却也无可奈何。\r 陈健又求爷爷告奶奶地请那位精通天文学、历法和数学计算的人陪他一起,那人也知道这一次不可避免,也只好同意。\r 算了算要去的人数,从第一批灾民中选了一部分人凑数,带着五百名士兵和一些水手,就算是这一次前往北京的队伍了。\r 虽然是和琉球贡使一同来到这里的,但前往京城的路径双方不同,陈健又一次赶在了琉球贡使的前面。\r 陈健等人被允许沿海而上,进入渤海湾,从登州上岸前往北京。而琉球的贡使还是要走原本的路径。\r 这些天陈健也将各种各样的礼物翻译成了中文,每一个下面都做了足够的解释,这种翻译工作他不擅长,尤其信雅达三字太难,然而却可以抄袭历史人物的智慧,算是过了这一关。\r 临行之前,陈健和留守在这里的人讨论了一下今后望北城的发展计划。\r 如果一切顺利,估计在自己从北京返回之前,故土那边的组织就会派他申请的那些人来到这里。\r 几个工厂和蔗糖等热带作物的种植合作农场是必然建立的。还有沿着淡水河向上的煤矿、金矿、硫磺等矿产的开采。\r 一年前来的那一批人已经逐渐熟悉了这里的生活,一年来边学边做,种植了大量的稻米和番薯。\r 这些种粮的土地都很肥沃,如果按照利润第一的方式考虑,最好是种植甘蔗,但粮食问题如果都不能保证,什么都做不成。\r 后续的发展需要连续三年投入足够的资金,这些资金的取得方式也只能依靠商业来获取。\r 以商业利润反哺灾民开垦,再用灾民开垦后的矿场、赋税、蔗糖、鹿皮等货物发展工商业,这是既定的计划。\r 商业的两条路无非是马尼拉和日本,这两个都有足够的白银,也都需要明朝的货物。\r 日本那边的使者还没回来,加上如今情势还不明了,万一前往日本贸易被抓个正着,与大明贸易的事就可以告吹了,也会被那些反对的人找到更容易下手的借口。\r 所以在临行之前,陈健找到了李旦,以公司的名义希望他带领第一批前往马尼拉的货船,而且要暂时以明朝商人的名义开展贸易。\r 论起来没有比李旦更合适的人,这是个从马尼拉大屠杀中活下来的,原本对于西班牙人不敢有仇恨,但现在看过了琉球之战后已经敢了。\r 他又精通海路,精通西班牙语,又熟悉那里的交易机制。陈健许诺这一次航行和今后几次如果成功,李旦可以抽取其中的一部分利润作为股本继续投入,还可以提高在公司中的地位和薪金。\r 这一年通过高采和一些走私商人以及一些不清不白的关系,囤积了不少马尼拉需要的大明的货物。算起来大屠杀之后,前往马尼拉的明朝商船少了许多,正是一个可以赚取超额利润的机会。\r 李旦本以为陈健会派几艘战舰或是大船跟随,没想到陈健派去的都是些小船,李旦心中难免有些担心,生怕西班牙人做出什么举动。\r “没办法,如今派去几艘大船,西班牙人会吓得不敢贸易,屠杀的事才过去不久。这时候派去大船,恐怕马尼拉的华人就要被再一次屠光了。”\r 陈健这样解释道,又苦笑道:“现在没办法和西班牙人硬拼,若是将来在这里站稳了脚跟那又不一样。不过你放心,虽然没有大舰,但是西班牙人也不敢怎么样。”\r 李旦还是有些担心,陈健为了让他安心,便道:“如今西班牙人很希望大明的商船过去贸易,这时候只要不是兴师动众有报复的模样,他们是不会做出什么举动的。这一次的贸易只会比之前几年更容易,再说你就那两根金条入的股,难道就不想搏一次?”\r “我是有这个胆子的,但我担心西班牙人发现咱们的船队不是大明单独的商人,而是,呃,而是你们的,会不会做出什么举动?”\r 陈健这一次颇为自信,笑着摇摇头。\r “吓死他们!就算知道了,也最多只敢以各种理由收点税费或是扣下船等我派人去交涉,至于船员他们一个都不敢动,货物也一分不敢少。”\r “为什么?”\r 陈健指着港口停泊的战舰上飘扬的黑白旗帜,说道:“因为那面旗的背后,有一个可以让西班牙不得安宁的国家。” 第九十六章 家国和国家(上) ??????D6s??gf?V遛1???u`??}5z????q*????D????w??李旦将信将疑地引导着船队,重返他记忆中那个曾是地狱的城市马尼拉。\r 向北,陈健带着几艘船沿着海岸线一直向北,受到了沿途官员的招待,并在温州顺道击溃了三百多人的倭寇。\r 抵达渤海的时候已是当年的九月,刚刚上岸又受到了比之前规格更高的招待,想来是琉球之战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京城。\r 此时的北京城中,正值盛大的万寿节,皇帝的诞辰是无比重要的节日。虽然各地都有灾祸,但并不影响过这个节日。\r 堆积如山的奏章,让此时的明王朝就像是一艘到处都是窟窿的破船,若非万历皇帝从小经历了太多,只怕此时心理已经崩溃。\r 山东的一头牛生了一个双头两鼻三眼的怪物,礼部认为这是上天的警示,所以希望皇帝陛下蠲免山东的赋税。\r 陕西地震,边堡倒塌,请求出钱修缮。河南一个妇人生了一个连体婴儿,这是灾祸的预示,请求蠲免钱粮。\r 山西大旱,请求蠲免;福建水灾,请求蠲免;南昌水灾,请求蠲免……\r 努尔哈赤带着五六千人耀武扬威,要求提高人参的收购价格并且要求把自己携带的人参都买了,虽然表示自己不是来打仗的只是恰好带了几千人来遛弯,但这一次武装游行也将辽地的官将吓得不轻。\r 温州的守将面对三百倭寇不战而逃,想要欺瞒被人弹劾,还是靠了恰好经过此处的一群朝贡的番邦船队击溃了倭寇……\r 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事都关系着成千数万人的性命。\r 然而这些事死的人只是个数字,即便到处乱哄哄到处缺钱粮,赐给寿宁公主的三万亩庄田却仍旧照常。怎么说寿宁公主也是郑贵妃所生,有个好爹娘便值得几万亩的土地,反正家既是国、国即为家。\r 总的来说,修修补补这艘破船依旧开得,所以这个万寿节过得还是极为正常的。\r 在这个万寿节之前不久,万历皇帝就得到了琉球之战的消息,而得到消息的时候允许这些人朝贡的旨意已经下达。\r 对于这群人来自何处,万历皇帝比之一些大臣还要清楚。他是个好读书的人,小时候有太后、有摄政,小小年纪无事可做就只好读书,长大后更是将喜好读书的习惯保留下来。再者还有内阁帮着处理政务,他也有的是时间。\r 妖书案事发的时候这位皇帝便已经读过,平日里让太监收集各种稀罕书籍,生冷不忌,诗词小说以致卜医星象都有所涉猎。\r 所以去年那群自称来自极远之地的人来到北京后,万历皇帝很快就看到了那本《大九州海国志》,对于其中描绘的种种事物和一些夹杂的黑白的照片惊奇不已。\r 去年那群人来京造成了极大的轰动,正赶上彗星降临,不论好坏总算是让整个京城都知道了有这么一群擅长天文历法的人,闹得是沸沸扬扬,风头盖过了请求册封新君的朝鲜使节,可谓一时无两。\r 正因如此,皇帝才派出了御马监的太监刑洪带着一些阉人去和这些人接触,学习这些人的火枪操练之法,同时将一些稀罕的小玩意送入宫中。\r 几年前番邦的利玛窦送过一些精巧的自鸣钟和一些乐器,当时看来极为精巧,然而比起这些人带来的东西却要差得远了。\r 可以将阳光拆为彩虹的三棱镜、用类似自鸣钟的手段做的可以自己敲鼓的小人偶、明显是投其所好弄的写着子午卯的座钟、一擦就能燃烧的火柴……\r 这些东西都是小玩意、小玩物,很精巧,也很实用。而御马监的太监们又回报说那些火铳使用方便,不虞风雨,远超鸟铳,实在应该寻找一些能工巧匠仿制以装备京营,然而并没有钱,而且依旧是兵部、工部和户部之间互相撕扯,只能暂时搁置,反正暂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威胁和敌人。\r 这些人来到京城之前,就有福建的官员说起过泉州救灾和通商的事,高寀那边也是不断为这些人说好话。皇帝很清楚高寀定然是收了不少钱财,不过能为自己弄到钱,敲诈勒索或是破家劫掠收取贿赂那都不是问题。\r 这群人来京城后,万历皇帝也是时常听东厂说起这些人动作,这些先来的使者看似很老实,平日并没有什么太出格的举动,唯独就是对什么都好奇,尤其是对一些医术、纺织、手工等事物极感兴趣。\r 然而这群新来的使者却也造成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一番交谈之后,中书舍人赵士桢自杀;极远之地而来的传教士利玛窦与这些人争辩了一番天文地理或是其余东西后闷闷不乐大病一场至今未愈;这群人预测了一次日食,让一些掌管历法的人极为不满,并且上书弹劾认为这些人虽然可以测算历法但是用的不是尧舜所留下的历理,道理不对就算对的也不能用。\r 这些事万历皇帝都不是很在意,对于这些使者送上的一些后面主使的礼物清单却很有兴趣,比如可以多子多孙的鹿蜀皮,正是有些迷信的皇帝希望长寿的东西。太祖和成祖的经验在先,的确是子孙多了可以活的更长。\r 关注这些使者的,不仅仅有皇帝,还有此时唯一真正算是阁臣的礼部尚书叶向高。\r 叶向高在南京的时候就认识了利玛窦,对于利玛窦的才学向来钦佩。一则是利玛窦也算是耶稣会中的人杰,天资聪颖;二则是精通汉语,还能写诗写文言文;三则是的确掌握了一些此时算是先进的知识。\r 然而叶向高却没想到已经可以称之为“利子”的人物,竟然在和这群人辩论之后病倒了,让他实在有些惊诧。\r 一开始他对这些人的印象并不好,甚至怀疑这是宦官们找出来专门对付官僚的。然而这群人弄出了彗星事件轰动京城后,反倒是让保太子一派的官员们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这颗彗星就算是天文现象,那么太祖当年就是在这颗彗星降临的时候规定了各个藩王的封地大小,这难道不正是让福王就藩的启示吗?\r 凡事可以活学活用,而那群番邦人对于这些事丝毫不关心,似乎真的只是一门心思在学问上,将天文之术看成一个学问而已。即便不小心被卷入了政治漩涡中,可叶向高经过观察也相信这些人并非出于本意。\r 去年的某一天,叶向高还邀请了这些人到自己府中。他对纵横十九道极为痴迷,却没想到这群远在数万里之外的人也精通此术,并且说这是数百年前立国之时就传下的游戏,其中竟然还有高手。\r 本来叶向高是不信这些人说的什么三监之乱远渡扶桑的故事的,可是从这次下棋之后,叶向高越发觉得似乎真有这种可能。\r 先是许多文字的读音虽然生硬,但是韵律却很相近;这些人的文字似是而非,仔细看看竟然也能认出不少,只不过意思略有些变化;这些人虽然不懂圣人之言,但是说的一些话明明白白就是圣人之言的白话文版本,有些甚至一字不差。更为诡异的是这些人的旗帜是一面阴阳鱼,若说他们和文王没有关系也实在说不过去,而且这些人的一些传说让叶向高觉得实在是难以理解的相近。\r 很多事可以作假,这文化的传承却做不得假,正是郁郁乎文哉、吾从周。\r 叶向高觉得看这群人、听这群人说话,就如同看这些人送来的哈哈镜一样:看着像,却又不像,介于像与不像之间。\r 若说像,最像的地方没了;道统不对。\r 若说不像,除了最该像的地方不像,别的地方都像。\r 于是很多东西都解释的通了,因为这些人在三监之乱的时候就离开,所以不知道圣人,但却知道阴阳;这些人明明远隔数万里甚至据说比那些佛郎机人还要远,却偏偏束发右衽;这些人会下象棋和围棋,显然不是初学的,而真的是自小就有喜好;这些人和大明无亲无故,却偏偏帮着救灾,还写了一本《番薯备荒书》,授之以渔以解决饥荒大灾的问题。\r 这些人虽然不承认天下共主,但却承认赤县神州的朝贡体系,这就让一些本来很复杂的问题变得有了一些可操作性。\r 几次交流后,叶向高发现这群人都算得上是君子。这也必然,这些人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论及聪颖都是顶尖的人物,临来之前陈健也告诉了这些人要注意的事项,到了这里做起事来小心翼翼,自然让一些人大有好感。\r 又谈及起一些救灾、吏治、道德、税监之类的事,这群人回答的也是条理清晰。唯一没谈的就是共和国的政治体制,即便那是伪的财阀和隐藏贵族的共和,但共和这个概念还是有些太过吓人,说出来的话就距离滚出北京不远了。问得多了,也最多就说是三代禅让之法云云,语焉不详。 第九十七章 家国和国家(下) ????y?C?:??V???{Y??tQ??9`K???({?x??+??????*?x?避免地有可能出现的意识形态的冲突,同意这群人的正使入京的事也就顺理成章。\r 只不过不久之后琉球之战的消息又传到了京城,让原本这些人造成的轰动刚刚平静后的京城又一次轰动起来。\r 歼敌三千、斩首九百、俘获主将、阵斩副将这样的大事,首功自然是皇帝陛下洪福齐天;次功是巡抚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再次功才是真正杀敌的人。\r 可即便这样这件事也不小,按照福建巡抚送来的奏报,刨除掉水分不说,俘获的桦山久高那可是在朝鲜露过面的人物。\r 最为重要的,则是维护了天朝的朝贡体系,若是琉球被倭人攻占,那难免有些说不过去。\r 大臣们哪里能想到贸易垄断这样的事,他们没有这个眼界。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看到的是不同的,这取决于价值观。无非是买椟还珠、义不受玉这样事的翻版。\r 不过大臣们并不迂腐,虽然送上来的奏章说这些人仰慕王化之类,但大臣们也知道这无非就是标榜一下为了获得贸易的许可罢了。\r 略微考虑,阁臣叶向高就觉得这件事的确没有什么坏处。按他想,这样一来这群人和日本的贸易就会断绝;而这些人既然是为了贸易而来,只要掐住贸易这个死穴,就能让这些人俯耳听命。\r 之前的交流中也听说这些人的故土距离这里数万里,沿途病死也是常事、帆船不知所踪更是寻常,叶向高也不担心这些人窥测社稷,否则的话这些人也不会将火枪之类的东西送来……至少他是这么想的。\r 如今南部沿海乱象环生,倭寇之乱一直没能平静,国家到处灾荒,沿海守兵不堪一战,卫所荒驰……若是真的可以借师助剿,倒的确不失为一件好事,每年可以剩下诸多钱粮。再者,这些人不远数万里而来自是为了贸易,叶向高觉得这倒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手段,以贸易为要挟让这群人在沿海防备倭寇。\r 基本上,叶向高想的这些东西,多少有了一些外交的思维,懂得借助外部的力量或是贸易的关系来达成一些目的。正常来说这种选择无疑是正确的,判断也是正确的,唯独没考虑到的就是陈健并不是为了贸易的利润,不但在窥测社稷而且已经开始着手准备。\r 这属于意料之外和完全不能理解的思维,想不到也属正常。\r 不管怎么说,琉球一战,也让一些原本反对的声音小了许多。从大义上讲,这些人不是那种逆种贼寇,站住了大义很多读书读傻了的人就会大为支持。\r 在确定了这件事属实之后,礼部便要考虑献俘、奖赏那些奏报中投笔从戎的书生、提高接待的规格等等之类的事。\r 俘虏轮不到陈健来送,这点小事也不足以让贡品变为礼物,简单的两字之差涉及到意识形态,这是国本与道统,肯定是不能变的。\r 真要是把贡品两个字变成了礼物,也就意味着自己承认天朝体系已经崩塌,只要道统还在这个改变是不可能的。\r 唯独可以变动的,也就是一些接待的礼仪,可以适当地放宽,互相尊重一下,不需要如同琉球、朝鲜那样三拜九叩。\r 消息一来一回,直到陈健进入渤海登陆登州之后才得到了琉球之战的反应。\r 随船的人这一路过得相当惬意,一路有吃有喝而且不用花钱,又沿着海岸前进,并无太大风浪。\r 在登州做了短暂的停留,当地的官员也来凑个热闹,举行了宴会。陈健以水土不服、舟船劳顿为借口,在登州停留了几日,到处转了转。\r 跟着陈健一同北上的孙元化此时不可能知道,若是什么都没变,这个地方将是他一生的转折点,也是满清进入火药时代的起始点。\r 陈健站在海边,朝着北边远眺了一阵,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但却知道对面就是辽地。\r 如今努尔哈赤还没有强悍到让明廷震惊的地步,最多卖卖人参貂皮亮亮肌肉为了多卖几个钱。\r 如今的登州还没有发生那场人相食的大饥荒,还不至于出现赤地千里的场景,但也快了,最多三五年。\r 看得久了,跟随他的众人也不知道陈健在看什么,孙元化便说:“先生可是再看蓬莱仙境?”\r “仙境再美,终非人间。”\r 一句话绕开了这个话题,将孙元化叫到身前道:“初阳,你往北看,能看到什么?”\r “除了大海,什么也看不到。”\r “但事实上越过大海,那里出过让宋结檀渊的辽;让宋靖康耻的金;如今我听说北边也不安顿?”\r “是的,辽乱建酋也不是一两天了,不过难成气候。”\r “或许吧。若是有一天对面那些人真要是成了辽、成了金,脚下倒是一处咽喉之地。只要海军强盛,便可以让他们疲于奔命。只是我终究是个外人,如今我这当先生的送了你一程,也是希望你将所学的这些本事用到该用的地方。”\r 孙元化笑道:“先生,恕我直言,按说先生非我族类,为什么先生要想这些事?”\r “为了少人死呗。你知道我心肠软。兵乱一起,妻离子散,终归是件坏事。况且向北地广人稀,那些玉米、大豆、高粱都可以在北边种植,这样一来又能有多少灾民可以活命?”\r “苦寒之地,怕是难。”\r “总结办法、改良种子,总是可以的。况且那里就算渔猎,深山老林,鱼肥兽多,一时半会也饿不死。前些天我给你看的那些书,你也看了。正所谓三百年的治乱循环,土地增加的速度哪里及得上人口的增长?出路在哪?”\r 有意识地教授了一些科学分析的知识,孙元化接受的很快,加上几何学和代数学锻炼的逻辑思维,让他也能接受一些新的东西。\r 想到之前陈健看似无意间灌输的一些东西,孙元化略微思索便道:“先生说的没错,若问出路,恐怕也只有移民垦荒一途。只是出海即为罪责,私自流动也是大罪,这……这……”\r 有些话他还不敢说,心里还是转不过来这个弯。都说华夷之辩,那些出海的人算华还是夷?可若是不出海、不垦荒,之前学的那些让他心惊肉跳的东西恐怕真的会再来一次反复:孙元化接受的概念是每次战乱大灾之后,人口就会减少,然后人均的土地多了,迎来一次盛世。随着土地兼并、人口增多……似乎也只剩下天下大乱这一途了。\r 然而此时想到这些东西的,却寥寥无几。而孙元化心惊的,则是原本相信的失德、天下易主,在这些道理的面前却变得赤棵裸。\r 用失德、神器更易天数有变可以解释。用那种更为残酷直白的道理也可以解释。\r 而他要做的,就是从这两种解释中选择一个相信。只不过后者太容易说服人,尤其是说服一些有了逻辑思维能力的人,孙元化不想承认,可是心中的倾向已经很明显。\r 因材施教,对于那些苦大仇深的用斗争的反抗的理念,对那些心怀天下的则用道理来引导,对那些自由浪漫的则用理想去引诱。\r 不管怎么样,道理终究是道理,当现在的道理与之前的道理出现分歧的时候,哪怕是仅仅开始考虑哪种才是正确的时候,其实人的心已经悄悄改变了,只不过自己还不知道而已。\r 若是以往,若是往常,若是旁人,陈健一句三百年的治乱循环,就能要了自己的命,也至少这一次京城之行不可能成功。可现在看似无意地说出了这句话后,孙元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多大的罪责,而是从这句罪无可赦的话开始思索起未来。\r 陈健默默地观察着,看到孙元化没有第一时间对自己诅咒朝廷的话提出异议或是反驳,心中暗暗欣喜。\r 片刻后,又说道:“初阳,我是希望你能再读圣贤书,去考科举的,你们不是有句话说达则兼济天下吗?就是这个道理。只是你得想清楚这天下到底是什么。”\r “先生,这个很难想。”\r “是啊,很难想。福建的灾民是天下的一部分吗?我以为的答案,和我看到的答案并不一样。都说天下天下,这天下到底是什么?”\r 孙元化低头不语,陈健又道:“当有一天,你若为官,牧守一方。正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才是君子所为。可是,君之禄是从哪里来的呢?总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r “先生,这个我当然知道,都是千万百姓的赋税。”\r “那倒是奇了。我只听说过父母官,难不成这父母竟然要从婴孩手中拿吃的?谁是父母?谁是婴孩?”\r “先生,你这些话,说的越发叫人害怕了。”\r “是害怕疾?还是害怕医?我不是扁鹊,你却是蔡桓公。要我说啊,是食国之禄、忠国人之事。刚才问过了你天下是什么,现在再问你国是什么?”\r 孙元化回味着这两个看似相近、但仔细一想却又不怎么相同的词汇,越发不解。\r “国是什么?天下是什么?君……父……天……”\r 喃喃许久,似乎看到一些眉目,却又很快消失不见。那些奇怪的、让孙元化忽然会感觉到恐惧的思想,就像是五月麦田中的铃铛麦一样,疯狂地生长着,看上去和麦子没有什么区别。分了蘖、开了花、灌了浆……直到结果的时候,才能发现那已经不是那片原本的麦田了。 第九十八章 此时小事,将来大事(一) 结束这一次谈话后不久,官员们带来了北京的最新消息,对于在琉球之战中“投笔从戎”的一些陈健提名的人着实勉励了一番。 陈健之前和这些人说的“送一程”的说法,算是兑现了。 从涉足泉州开始到现在,其实他已经送了不少人一程。有前程、有生命、有希望,当然也有死亡。 比如对于孙元化来说,陈健送了他们一个前程;而对于在北京居住的利玛窦,陈健则在前往天堂的路上也送了他一程。 琉球之战的消息已经在京城传开,上一次和陈健派去的使者争论后大病一场卧床不起的利玛窦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病情更重。 本来他是希望靠着文化和历法知识,来结好达官显贵,从而获得官方许可的传教机会的。 可是这条路被另一群人堵死了,自己勉力支撑却独木难支,远远不是这群有备而来之人的对手。对于天主教在中国的未来,他感到了深深的担忧,换揣着梦想远渡九万里来到中国,当眼看着梦想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时候,那种无力感和恐慌以及那些对异端邪说的愤怒让他五十多岁的身体撑不住了。 琉球之战后不久,利玛窦又收到了一封同时耶稣会来华教士的信。 信的前面是一些问候的话语,在问候的话语之后,则是一些隐约的批评和不满: “尊敬的里奇,上次的书信我已经收到,但是我仍然坚持我的想法。” “我翻看了《大学》、《论语》、《中庸》等书籍,对于上帝这个称呼越发的感到不安。上帝这个词与我们的神是格格不入的,并且有他本身已经存在的解释。甚至于在日本的弗朗西斯科教士认为我们的译作是异端,以至有不信教的可能。我们所信奉的陡斯,不是上帝,这一点我们必须要清楚。” “而且孔子作为异教徒,我们必须要和那些已经入教的举人、秀才和官员们说清楚。他们不应该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去参加祭孔的典礼。” “至于他们对祖先的崇拜,或许是出于道德的孝,这是我们支持的。但是他们会在祭拜祖先的时候祈愿,请求祖先的保佑。只有神可以被祈祷,他们的祖先是没有这个能力的。如果他们在祭拜祖先的时候祈求,那么他们的祖先就是异端的邪神,所以可以允许他们祭祖,但是一定不能允许他们祈求任何的事物。” “以上这些,是不可更变的底线,如果我们连这些都变更了,那么和那些异端又有什么区别呢?” “此外,多明我会的人已经开始攻讦我们在西班牙总督区的传教活动,认为我们将羊驼豚鼠等内容带入福音的内容、允许印第安人用他们自己的方式祭祀等等,都是异端的行为。现在我们还不知道罗马的反应,中国教区能否独立,这都是未知的。如果我们继续这样做下去,用上帝之类的称呼、允许信徒们祭祀祖先,这将会被多明我会的人攻讦。他们热衷于异端审判,这些问题不需思索就知道是他们不能允许的。” “即便这些改变是为了传播福音,但最好还是尽快派人回罗马,汇报这里发生的事,让教宗做出决定。” “另外,修士们的中心应该放在传教上,而不是把重心放在传播数学和其余的科学上。如今我们已经在中国站稳了脚跟,不可能会被驱赶出去,我认为是时候给皇帝上疏,允许宗教自由传播了。” “以我在南方的传教行动来看,我们的做法可以更为大胆一些。在南方,我尝试着让信教的父亲去教导他们的女儿和妻子,因为在这里女人是很难抛头露面的。现在看来,效果很好,这些女人们在他们自己的圈子中继续传播,每隔几天就会组织读圣会和唱诗忏悔等活动,他们很愿意参加,而且对于我们信众皆是兄弟姊妹的教义十分认同。” “与士大夫的交往是很难的,他们很难放弃妻妾,而底层他们虽然也很难放弃,但是他们没有,所以他们很容易接受。在南方,我将教众们组织起来,有人家中失火教众们会一同帮忙;有人家中遇到了困境,教众也会解囊帮助。每一次这样的事情发生,受洗的人也就越多。他们很少有这样的社区活动,所以很容易得到在平等基础上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如果罗马能够支援我们更多的金钱、书籍和人员,我们在底层的传播活动会更加顺利。” “最应该让我们感到欣喜的,是在一些地方的传教活动遭到阻挠时,会有中国的信众站出来,手持黄旗疾呼:‘愿殉教为上帝死’。没有什么事能比又多出一个忠实的信徒更让神所高兴的事了……” 看到这里,利玛窦已经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本来因为生病已经昏沉的头脑更加的疼痛。他觉得若是自己这时候死了,恐怕自己在中国活动这么多年的成果都会毁于一旦。 愿殉教为天主死……这在那些蛮荒之地或许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可在这里会招致灭顶之灾。 如果说是否翻译成四书中已有的上帝和天,这还只是个文化和普及是否方便的问题。可禁止官员和举人祭孔、禁止祭祀祖先、禁止立牌位种种这些行为,怕是一旦实行在中国就根本无法立足了,被赶走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多明我会是靠异端审判所起家的,与耶稣会之间有冲突,利玛窦清楚真要是被多明我会的那群人参与到中国的传教事业中,那群狂热的以审判异端而闻名的家伙会做出什么事。 至于耶稣会内部的分歧,利玛窦也清楚这些事不简单,而是关于教义的大事。很多人对他翻译成上帝之类的词汇极为不满,只是他为耶稣会在中国活动打开了大门,众人对他很是尊重,活着的时候没人敢于直接反驳,他也能压制两派之间的矛盾,团结众人。 可他也清楚,一旦自己魂归上帝,这两派的人会立刻因为这个分歧而陷入争吵和矛盾。自己要做的很多事都还没完成,可现在已经时日无多。 第二天一早,利玛窦便开始准备回信,同时开始了准备身后之事。 自己死之后,中国教区的传教方式到底该怎么办?陡斯到底翻译成什么?是否允许祭祖允许祭孔?下一任中国传教徒的监督是谁?接班人能否贯彻自己的理念?能否保证在华传教士内部的团结?今后的传教是走上层路线还是下层路线?靠着文化和科技吸引官员能否胜过那群忽然出现的有无神论和泛神论倾向的异端?能否斗得过那群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异教徒?能否在哲学辩论上胜过那群认为神在创世之后就没有意义的泛自然神或者干脆就是无神论的使团? 种种这些后事,让利玛窦以极为坚韧的精神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已是油尽灯枯。 几天后,曾经和他辩论过关于道与上天问题的那群人又一次来了,这一次来的目的是来看望他,送来了一些礼物,同时来请教一些问题。 利玛窦不想关上这扇门,希望能够感化这些人,让这些人的灵魂皈依。 然而这群人来请教的不是关于神的问题,而是一些关于数学、几何等书籍的翻译。他们带来的几何书不是几何原本,而是另一套自成体系由浅入深的算数与几何以及一些关于水利、建筑、工程、会计等方面的书籍。 据说是因为听说利玛窦口述过几何原本的前几卷,而京城中懂几何学的除了这群人也就是利玛窦了,所以想要利玛窦帮着指点一下里面的一些内容或是做些词汇上的修改。至于一些历法方面的问题,更是直接询问利玛窦了一番他们预测过几天有月食,不知道利玛窦先生对这个预测有什么看法? 说是来请教,不如说是来炫耀。说是来看望,不如说是生怕利玛窦不能气急攻心忧虑而死。 利玛窦翻看了几本书,心中明白靠科技文化争取上层官僚的路彻底被这群人堵死了,又想到之前收到的那封关于礼仪问题和翻译问题的信,顿觉两眼一黑,心中剧痛,捂着心脏做出极为痛苦的表情。 却不想这群人拿出一枚小药丸,利玛窦吃下去后心痛和慌乱竟然好了许多,只是心灵的不安更加严重。 身体逐渐恢复过来后,利玛窦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国家派来的正使,对于这些知识掌握多少?” 他此时迫切盼望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如果对面的正使是一个职业的官僚或是不懂这些东西的贵族,那么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我们的正使?说起来,我要称他为先生的。他是极端反宗教的。” 简短的一句话,了结了利玛窦心中最后一点盼望。 …… 数日后,陈健率领的使节团正式入京。论新奇,有携带的大量山海经中异兽的皮毛;论亲近,有琉球之战拥护亚洲朝贡体系的事实;论历法,有一名专职的天文学家;论警惕,有完全心思传播一神教的商人;论技术,有随船带来的优秀工匠;论数学,有这个历史线上微积分和平面直角坐标系的最早一批的学习者……连同这一切一同带入北京的,还有许多的书籍。 数日后,忧虑不安心神不宁重病缠身的利玛窦与世长辞,这个原本应该再活些日子的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使者和可以称之为利子的人物,被陈健送了一程。 最后的回信没有写完,下一任中国传教区的监督没有指派和推荐,关于礼仪问题的正值他一死再也压制不住。一场关于祭祖、上帝、天主、教义、继续坚持上层路线学术传教是否还有意义、是否派人去罗马请求教宗因地制宜等等问题的争执,在他的葬礼之后展开。 而他带来的与影响的关于直角、钝角、锐角、线段、直线、几何等等译名的传播,并没有因他的与世长辞而中断,继续影响着这里的现在和未来。 第九十九章 此时小事、将来大事(二) 朝贡或是谈判的过程是无趣的,唯一值得称赞的是陈健提出让京营的军官和兵部的大臣们观看燧发枪的军操表演和齐射表演的时候,没有得到一句“看亦可、不看亦可”的回答,而是得到了交口的称赞。 在拜访了此时的东林领袖叶向高后,陈健大谈了一番道德、税监、还政六部之类的话题,切入要害地赢得了这一朋党的欢迎。反正这些人从未考虑到从体制和技术层面解决此时的危局,谈谈心性谈谈道德这种事陈健很喜欢。 此时正是东林与齐楚浙两党之间较劲的时候,围绕着李三才入阁的事,又赶上一年多后就是一次京察,北京掌握在东林手中;南京掌握在齐楚浙党手中,双方正卯足了劲互相找罪证,对于陈健等人贸易的事可能产生的影响并不关心也没有想过会产生什么后果。 最终的谈判之后,陈健得到了一份梦寐以求的条约。 共和国认同赤县神州皇帝的合法性以及朝贡体系的法理,对于朝贡体系内的国家内政不得有任何干涉;不经允许不能与几个朝贡藩属国进行贸易。 允许共和国的商人在泉州、福州、漳州居住,但要遵守大明的法律,只不过以化外之人的身份享有两少一宽的待遇,最多也就是驱逐出境返回原籍。 允许暂借台湾作为货物的中转站,为期二十年,租金免除但要以两千支燧发枪和八门长管炮作为贡品,三年内作为贡品入京。其余贡品十年一贡,但允许朝贡之外在福建和广东进行贸易。 特许五人的名额进入南京国子监读书,给予一些人路引允许他们周游各地,允许陈健等人在北京择地居住,购买房屋或是兴建学堂。 任命了一人以归化之民的身份,加入钦天监,作为九品的五官司历,并要求礼部编纂新的历书,实则是东林趁机打击齐楚浙党一派的人。 陈健以西藩宣慰使司的身份,名义上有拥有宣慰台湾的资格,每年缴纳一千五百两白银的羁縻差发。此职位非世袭,但具体的官职人物由陈健这边决定,定下来后上报明廷,得到官方许可认证。 允许陈健在月港进行贸易,船上进出口货物按照估价大约征收百分之三的税。进入内河的货物征收百分之八的税,以印花为记,沿途不再需要缴纳其余税费。 每艘返回月港的贸易船只,必须携带五十石稻米,此稻米免税,平价征收。 不得与日本进行贸易。不得雇佣倭人作为私兵或是私奴。 允许陈健在琉球到台湾之间巡航游弋,如遇到倭寇劫掠有出兵之义务。同时派太监一名跟随陈健,负责巡查那些前往日本走私的船只,一经发现立刻扣押,没收全部货物,船主及船员送回福建处置。 如遇到紧急情况如台风等,可以在沿海港口停泊,但入港时不得携带武器上岸。 琉球因为刚刚经历战火,免除琉球的朝贡,由三年一贡改为十年一贡。 允许陈健派人以明廷低级官吏的身份,前往山东、山西、河南等地推广番薯种植和玉米种植。 允许陈健在琼州等偏远之地勘探矿产,如想开采则需要上报,得到允许后需缴纳矿税。 选派十二人驻派京营,教授火铳操练之法。在福建开办一所新式学堂,培训操炮之人。 ……基本上这份条约对陈健的计划颇为有利,而且最为梦寐以求的名分得到了解决。 至于说是否和日本进行贸易等问题,也就是停留在纸面上,谁也管不到。 而在琉球附近巡航缉私,则可以牢牢地把握住垄断走私贸易的机会。固然会招致一些走私利益集团的反对,但同样也能借此机会收拢一些海商参与垄断贸易。 合约的作用只是让一些行为变的合法,而且合乎大义,比如缉私。在海关和税收彻底烂掉的情况下,缉私这种事也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若是手伸的长一点,等过几年股份制公司壮大加上舰队成型,走私的事基本就会断绝:要么加入公司,要么被扣押。 这不是一句话或是一个条约能解决的,这是几十艘战舰可以解决的。 一个宣慰使司的不疼不痒的身份,也给了陈健将来干涉辽地建酋等大事的合法性。未必是他亲自出面,反正这个名头和土司差不多。 签订了这份条约的时候已经是年关,眼看着这一年就要过去,陈健也马上迎来了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十个年头。 这一年并非是一个特殊的年份,但却是一个适合签订条约的年份。陈健在北京忙着条约的事时,地球的另一端在这一年也签订了不少的条约,派出了不少的使者。 种种条约之下,整个世界都迎来了暂时的平静,但在这些脆弱的条约背后,酝酿着更大的混乱。 在海牙,各国的贵族以及共和国礼部派去第一批驻欧使者们,见证了西班牙和尼德兰签署了《十年休战协定》。 这份协定与共和国有极大的关系。 去年的战斗中,斯皮诺拉在进攻莫里斯的时候,敏锐地发现了一个缺口,但是荷兰人四个装备了新式燧发枪的连队以横队纵队而非方阵的快速机动性堵住了缺口,两门雇佣兵形式的野战炮在战马的拉动下快速转移到了缺口附近,炮击和燧发枪的快速齐射之下让斯皮诺拉损失惨重,没有冲破缺口。 这是燧发枪和快速机动野战炮在欧洲战场的第一次亮相,也是此时瑞典王储古斯塔夫二世的表哥在莫里斯的军队中服役后见证的第一次有别于之前战术的体系,深深地影响了这位贵族。 同时这一场胜利,也让莫里斯的威望更高,引发了大议长的支持者们的警惕,战还是和平的争论埋下了今后尼德兰政治乱局和宗教乱局的种子。 西班牙已经筋疲力尽,急需休息。三年前就开始接触到共和国的存在,也让西班牙人如芒在背,生怕共和国与荷兰结盟,哪怕不是结盟,只是提供贷款、武器甚至雇佣兵,就会让尼德兰南部的那些省份陷入恐慌。 西班牙以前所未有的反应速度,与共和国的驻欧使节联系。作为之前既定的方针和陈健对形式的估判递交回国的报告,共和国很快与西班牙签订了一个奇怪的公约和一份贸易的条约以及一份密约。 公约的名字为《反海盗公约》,此公约的签署国只有两个国家,共和国和西班牙,此外没有其余国家认同此公约,英、荷等国拒绝在上面签字,也拒绝加入此公约,并且派人对此公约提出了严正交涉,认为这是不合理的。 依据此条约,任何的私掠行为均属于海盗,一经发现不享受战俘待遇,而是以海盗罪名进行处置。西班牙与共和国不会资助任何形式的私掠船。 实际上,西班牙对私掠船没兴趣,只求别人别抢他就行。而南洋贸易公司对于海盗深恶痛绝,严重影响了他们的许多贸易;国内发达的手工业需要出口市场,作坊主和工业资本恨不得到处都开放自由贸易;意识形态因为手工业发达和手工业机械革命的原因,逐渐朝着自由贸易的方向倾斜。 这份可怜的、只有两个国家签署的公约,管不到欧洲的事物,只是管着群岛地区和西班牙的总督区。英荷虽然愤怒,却也无可奈何,因为他们的手伸不到那里。 在这份公约背后,是一份共和国与西班牙的贸易协定和密约,这二者是配套的。 贸易协定允许南洋贸易公司以每年一定数量的比索,买一条王室垄断贸易的船引,同时允许每年两艘合法的船只前往西班牙总督区进行特定商品的贸易。 这让西班牙王室极为肉痛,也清楚两艘合法特定商品的贸易船和一艘垄断贸易的船引,意味着至少十倍甚至百倍的走私,可却没有办法。因为他们急需和共和国签订密约。 密约以贸易条约为代价,希望共和国不要对荷兰进行支持、不得派出军事人员、不要提供给尼德兰贷款,并在此次尼德兰与西班牙的战争中保持绝对的中立,否则就会取消贸易条约。 这边的条约的墨迹还未干,在欧洲活动的共和国的第一批走到世界的人,又趁着这个机会,在海牙召开了一次以“主权、领土、领海、殖民地所有权、岛屿命名权、视觉发现登陆发现名义控制与实际控制之区别”等内容的研讨会。 各方势力奔走相告,各怀目的,积极地参与到了这场研讨会之中。然而和反海盗公约恰恰相反,对这件事极为积极是英、法、荷,而西班牙对此严正抗议,极为不满。 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参与的各国一致认为:教皇规定的子午线和新大陆归属权就是狗屁,不合法也不合理。我们不但不承认,而且还要从道理上讲清楚这是错误的。 至于怎么算是合法合理,这些第二批参与大航海的国家倒是在一些问题上高度一致。这东西里面的道理没有绝对的合法合理,但如果谁不合法合理就叫他明白什么叫合法合理,于是时间一久也就绝对的合法合理了。 明着看,是一群闲的蛋疼的学者、贵族或是政治人物在扯淡。 实际上,就是一个“反哈布斯堡体系同盟”的雏形。 第一百章 此时小事、将来大事(三) 这场关于主权或是其余什么东西的讨论,只是今后欧洲混战的餐前甜点。共和国的人打心底根本就没把一些东西当回事,只是想成为规则的制定者。 不论是出航的舰队还是之后派到尼德兰的“自愿雇佣兵”,都像是一个长得很壮实的小伙子,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亮一亮自己的肌肉。 欧洲的乱局对于共和国的这些人并不陌生,国内的统一战争过去不过几十年,之前的数百年都是合纵连横朝秦暮楚:就像是地球另一端周天子威信扫地之后一样,旧的体系被打破,新的体系还未建立,所以急需一场战争甚至持续数百年的战争来建立一个崭新的、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都认同的体系。 这场会议和讨论还在持续的时候,法国的巴黎发生了一件大事。起因并非是因为这场会议,但这场会议却成为了这件事的导火索。 法王亨利四世从一个小国的君主成为法国的国王,经历过巴黎对新教徒的大屠杀,自己也经历过从新教徒转为天主教徒的改变,借着国内宗教战争的机会削弱了贵族的势力,也颁布了让天主教徒极为不爽的南特赦令。 法国不管信什么,想要获得欧洲的霸权在此时就不可避免和西班牙发生冲突。哈布斯堡家族此时号称是天主教的守护者,陆上在奥地利抗击奥斯曼、海上在地中海打着苏丹的海军,至于地域的民族——这个概念对很多法国的天主教徒而言远不如主更为亲近。 国王是异端、国王曾经是异端、国王和天主的守护者开战、国王派人参加对西班牙不利的会议、国王派人去异教徒的国家学习农业技术……所以国王应该死。 法兰西曾经出过一个圣女贞德,于是一位受偏头疼和臆想症病痛折磨的人认定了自己就是天选之子、如同贞德一样的人物。 因为这种病痛他时常感受到天堂的歌声、神沐浴在圣光之中。既然自己是天选之人,那么一定要完成一项重大的使命。他至始至终都认为自己就是另一个贞德,是上帝派来拯救天主教徒的。 为了完成这个盛大的使命,他从家乡来到了巴黎。在下决心我以我血护天主之前,他找到了一位神父完成了最后的告解。 神父告诉他这么做是不对的,但也只是开解了他,顺带着告诉了几个应该告诉的人。于是很快几个人找到了他,送了他一枚精巧的燧发手枪和一枚炸弹,以及一片剧毒的、看上去像是蜡一样的药丸,并让他坚定了信念:国王此时正派人和异教徒接触,再这样下去就会和天主教徒共同的精神祖国西班牙开战。 于是巴黎的街头,发生了一场巧妙的车祸。自认为是天主遴选之人的这位先生,趁着混乱冲到了亨利四世的身边,朝着国王的胸口开了一枪,投出了那枚威力巨大的炸弹,随后高呼:“我是蒙天主号召的义举!审判异端!” 高呼就义的口号后咬破了那枚包裹在石蜡中的药丸,不治身亡。亲西班牙的太后与贵族们一边哭泣,一边迅速摄政,并成立了专门的审查团,已经做好了为即位的路易十三找个西班牙妻子的准备。 审查结果是:凶手所用的炸弹、燧发枪均来自刚刚出现在欧洲舞台不久的共和国。服用的毒药也是一种新奇的、无法救治的剧毒。 全国上下陷入了哀痛当中,并且深深地怀疑这是哈布斯堡家族做的,就像是不久前发生在英国的搞掉国王和议会的阴谋一样,不可能没有他们的身影。这种嫁祸的行为太过明显,但却有了足够的借口。 一些贵族们宣布燧发枪是不祥之物,以此为借口极力反对法国装备燧发枪。亨利四世一死,因为宗教内战而导致力量大幅削弱的贵族势力们迅速抬头,种种亲近西班牙的政策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我们贵族不想要一个强大的法兰西,因为那和我们无关,我们想要一个分封建制王权削弱的法兰西。 刚刚有所起色的法国再一次陷入的阴云当中,国王遇刺后短短三个月,数以千计的清教徒逃到了荷兰、或是出海前往新大陆群岛地区。 他们不得不怕,在日内瓦他们杀天主教徒杀的花样多变。也同样,几十年前的巴黎,天主教徒们杀起他们来也是花样百出。关起门来杀、边做弥撒边杀、敲钟为号地杀、门上画记号地杀。杀完了诗人们写十四行诗赞美、罗马城敲钟谢主、发行银币纪念…… 法国的清教徒记忆犹新,亨利四世一死便纷纷出逃,暂时看上去荷兰是一片清教徒存在的净土。 然而随着西荷休战协定的签订,外部矛盾忽然消除之下内部的权利斗争也在荷兰展开,一场新教徒内部关于教义的争端以一种如火如荼之势席卷着尼德兰:上帝到底是预知?还是预定?人的自由意志是否有意义?还是人的所谓的“自由意志”也是上帝预定的意志让你以为是自由的实则是预定的? 尼德兰是宗教自由的,任何派别在自己的教区都应该有自己的武装来保护自己的自由!这样的口号在一些城市流传,最适合平民暴动的燧发枪和完美配方的黑火药铜丝玻璃粉拉索手榴弹或是炸矿雷管一批批地运到了尼德兰到处销售。 火绳枪时代不适合底层暴动;后膛枪时代不利于底层暴动。底层暴动与自由主义最盛行的燧发枪时代来临了,有了燧发枪就有了扑不灭的自由主义火种。 大量的以弗拉芒文印刷的《街垒战实用手册》在一些阿明尼乌派的教区传的到处都是。支持或是同情该派别的大议长在签订了休战协定后威望日增,莫里斯极为不满,一个有名望,一个有军权,一个要自由的联省,一个要集权的荷兰。 法国乱了、西班牙怂了、荷兰要内乱、德意志境内新教同盟与天主教同盟已经组建…… 混乱的阴云中,一股清流悄然出现。 就在西荷休战协定签署之前,西荷之间的一场战役后,一群举着黑白相间的、用方块字、拉丁文、弗拉芒文写着“救死扶伤国际协会”旗帜的人穿越了战场,在战场上不分双方地救治一些伤兵,但就如陈健临离开阿姆斯特丹时说的那样优先救助贵族。 从共和国聘请的或是真的有救死扶伤之心的大量外科医生用战场上的伤兵不断提高着自己的截肢术、缝合术、输血术的水平。几次之后,积累了宝贵的、无法用活人实验的经验。 两三年时间培训的平民女护士在战场上照看着伤兵,按照《伤兵管理条例》那样,让双方伤兵的死亡率急剧下降,并且在交流中学会了很多方块字和在她们听来古怪的语言,以及一些可怕的女性的解放的“反动宣传”。 受伤的雇佣兵们也从未想过原来不需要太多的医学进步、只是一些细心的护理和照料就能让死亡率降低这么多,他们称呼为这些穿着白色衣服的人为白衣天使,雇佣兵们第一次有了对女性的尊重。 但是伤兵的死活影响并不是太大,重要的还是那些被优先对待的贵族们,他们对这些人的行为表示了认可。 终于在海牙,在西荷双方签订了休战协定后,荷、英、法、西以及共和国的代表共同认可了这个组织的存在,并且承诺不会朝这群人开枪或是攻击,这些人可以自由地穿行战场,士兵们也不会对这些人进行抢劫。 距离陈健计划的审判屠杀罪或是将对平民的屠杀当成一种犯罪或是至少让主流的想法认为这是不正确的,还有很长的距离,但第一步总算是迈了出去。一旦时机成熟、实力强大并且可以干涉的时候,就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把一些人抓起来审判,并以此为契机将地球另一端的那个国家牵扯进来,涉足国际法的制定,完成对马尼拉大屠杀的审判。 组织是陈健发起的,内部的管理自然也是党内的人,这里距离故土更近,增派人手也更容易。 第一次的文化输出就用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进行着,一些被救治的贵族捐献了财物,而一些贵族也因为捐献的数量较多,获得了一个“委员会荣誉成员”的头衔。这个头衔此时并不算太贵,可随着时间的积累头衔的价值也会越来越高。 这一股清流在欧洲缓缓地流淌,靠着违背了医者不分患者贵贱的行为,在这个贵族和平民是两个民族的地方站住了脚,一种最为原始的国际主义精神开始以此为中心悄悄传播,夹带的关于自由、为谁而战、屠杀是不对的等等私货的宣传也开始在伤兵营慢慢地传播,如同天花一样感染着这些人的心灵。 就这样,在一名贵族骑马因为挡路的原因抽了一位护士一鞭子后,西班牙的雇佣兵爆发了一场奇怪的哗变。 雇佣兵哗变很正常,因为军饷没到位、因为不准抢劫、因为驻扎的时间太长等等都有可能哗变。可是因为这种原因——某个人受到了侮辱而哗变——却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那些伤愈后归队的士兵和一些担心自己在战场上受伤的士兵们叫喊着自己的愤怒与不满,竟然不是因为军饷。 尤金尼娅夫妇亲自出面安抚了这群士兵,并且象征性地“处罚”了那名贵族,这才平息了纷乱。 真正的大人物其实对这个救死扶伤的组织心怀不满,多死一个人就可以少付一份遣散费,如今暂时也没什么仗可打,将这些士兵转让给其余贵族都没机会。然而却又不好明着反对,只能默默接受这群可恶的举着阴阳旗的人四处活动。 这就是此时的现实,地球的任何一处,陈健所认为的主流价值观,都是非主流。包括屠杀,那是可以发行纪念币的盛大仪式;包括伤兵,那是纸面上可以省掉一部分遣散费的数字…… 第一百零一章 此时小事、将来大事(四) 在欧洲的许多国家签订了条约后,在共和国第一次用巨大的身板涉足到欧洲事务中的时候,一艘双桅的小船停泊在西班牙的一处港口。 船上的一群人正在从船上向下卸载一些货物,一个穿着长衫的年轻人抬头看着天空,伸出吐了唾沫的手指估算着风向和风速,眉头紧锁。 这个年轻人跟随过陈健出海,作为水手从欧洲下船后返回了共和国,也跟随后续的使者见证了欧洲的一些条约的签订。 此时他刚刚得到了共和国与西班牙签订了贸易条约的确切消息,急不可耐地来到了码头,将船上的不必要的货物卸下来,准备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个消息传回国内。 船上的另一个人劝道:“兄弟,这时候回去,是不是太冒险了?风向不太适合。” 年轻人却道:“消息就是金钱!只要我们比别人更早地将这个消息带回去,这个消息就能价值几千个银币。诸位,现在到处都是机会,到处都有发财的机会,但所有这些机会都是靠命换来的,你们就不想趁着这个机会,赚上一笔吗?第一桶金,太难了,如果现在慢了,以后就会越来越慢。只要我们活着回去,我们就能过上人上人的生活,否则我们为什么出海?” 有人反对道:“可是我们将这些货物卸下来,便宜出售,是不是赔了?” “赔的这点钱算什么?只要将这个消息传回国内,南洋贸易公司的股票很快就让上涨,难道这个消息对那些每天蹲在股票和期货交易所的大投机商来说还不值几千个银币吗?有几千个银币,我们可以有自己的大船,或是可以买下更多的股票!有什么比这个更赚钱的办法?不就是可能会死吗?这算得了什么呢?” 几个人一咬牙,点头道:“正是如此,富贵险中求,便拼这一次,博一个未来。” 下定了决心,这几人操控着这艘双桅快船,在不适合出海的季节,为了金钱用一种大无畏的精神横跨了大西洋。 正如他们所预想的那样,当这个消息最早传到闽郡的时候,这个消息卖出了六千枚银币。 随后的几天,一个关于贸易协定签订失败的谣言在闽郡流传,南洋贸易公司的股价快速下跌,一些大投机商看上去也在抛售这些股票…… 然而几天后,一条爆炸性的、确定的消息出现在了闽郡消息最为准确的报纸上——共和国与西班牙签署了贸易条约,贸易合法了! 瞬间,原本下跌的股票在一天之内暴涨,那些操控的投机商花了六千枚银币,换来了十倍乃至几十倍的利润。而对于一个穷当当的水手来说,六千枚银币也足以改变他和他的兄弟们的命运。 伴随着欧洲的消息不断传来、伴随着普及欧洲形势的进步同盟所掌握的报纸不断刊行,闽郡的股票和期货交易所每天都在上演着一幕幕让人疯狂的举动。 船运保险公司的股票在涨,陈健的钢锭、零件和枪械大作坊的股票在涨,生丝期货的价格在涨,标准石油作坊的股票在涨,棉花期货和纱线期货的价格在涨,闽郡陶瓷联合分工作坊的股票在涨…… 一场小市民和小工业者的狂欢就这样上演着,他们为自己手持的这点金钱变得更为值钱而兴奋,为一个打开的市场而兴奋。 只是这些小市民的兴奋,在一些大商人的眼中,不值一提,因为最赚钱的东西永远轮不到这些小市民。 陈健在海牙写的一些名为“分析”实为“神棍”的见解,不断地刊登在进步同盟的报纸上,扩大着影响力的同时也成为整个闽郡或是沿海六郡最为畅销的报纸。 大商人们从上面寻找着商机,对陈健的信任让他们大发横财。 随着世界不再局限在故土,随着对外贸易的开展,也随着股票和期货交易所的建立和深入人心,沿海六郡资本联合在一起的“股份制银行”不可避免地成立了。 注资的人都清楚这其中巨大的利益,相对于那些小打小闹的市民阶层的那点东西,这才是真正赚钱的地方。 股份制银行的成分很复杂,有豪商、有作坊主、有党产也有被委托的私产,还有很小一部分的对外募股,以及北方的一些大家族的资本注入。 一开始的业务很简单,兑换各国的不同货币,因为各国的银币的含银量有区别、重量有区别、磨损程度和被磨掉的锯齿边缘等等都会导致货币本身的贬值。 随着兑换业务的进行,大额的贵金属货币交易变得有些复杂,于是开始发行一些信用的大额纸币,作为大宗交易的指定纸币。 入股的人与贸易公司和大作坊主以及大投机商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便议事会还在讨论这件事,但是资本主导之下的信用体系很快在沿海一带和对外贸易中建立起了银行的信誉。 千丝万缕的利益纠葛之下,盈利成为了第一目的,南洋贸易公司也无可避免地做起了奴隶贸易,因为这获利颇丰。 有人提出了质疑,认为这是不对的,人不能当成奴隶。但贸易公司控制的庞大资本快速地发动了舆论宣传。 这不只是贸易公司的资本,还有银行、航海保险、造船业、武器制造作坊等等相关的资本的利益。 他们雇佣了大量原本进步同盟内的成员,用笔杆子开始造势。幸好,此时林曦的那篇关于动植物在家养状态下的变异和适者生存之类的东西还没有传到国内,造势的根据没有走向极端的种族主义,至少暂时没有。 造势的出发点是从利益分析来说,先是认可了奴隶贸易是不对的,并且认同在国内不允许出现奴隶。但同时,笔杆子们又说,如今就像是许多年前列国纷争的时候,别人都在获利却偏偏我们坚守底线,那我们只会衰弱下去。 所以,一个强大的共和国才能阻止奴隶贸易,因为这一切只靠嘴皮子是没用的。而想要强大,就要赚取足够的利益,才能让自己的价值观成为世界的主流价值观等等。 许多大商人和资本代言人联名写了一份承诺:他们不会将奴隶运送到国内。如果世界的秩序建立起来,并且已知的这几个大国都承诺禁止奴隶贸易,那么他们将会第一时间停止奴隶贸易,绝不会提出反对。但在世界秩序建立起来之前,他们不会放弃这种行为。我们贩卖奴隶正是为了让共和国有资格影响世界的秩序,任何反对奴隶贸易的人都是卖国者。 他们用一种逻辑演绎的方式给出了一个诡异的解释:他们进行奴隶贸易,是为了世界上不再有奴隶贸易。只要目的正确,手段是可以忽略的。 听起来似乎真有那么一点道理,但是反对声依旧不断,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辩论就从闽郡开始。 资本与人的良知争夺着舆论的主导权,对骂的内容也日趋升级。一方是卖国贼、一方是反人类,互扣罪名的报纸和指名道姓人身攻击的传单,到处都是。 现在议事会还没有做出决定,这种贸易属于灰色地带。 一杆枪可以在非洲换来奴隶,这其中的利润至高令人咂舌。而贸易公司在贿赂了议事会,用高价买下了对西班牙总督区贸易的合法证书后,第一艘前往秘鲁进行“合法”贸易的船只就是从非洲运回的一船奴隶。 印第安人的大规模灭绝,让秘鲁沿海的种植园劳动力紧缺。当初那些走私贩子许诺了三倍的利润,但事实上这利润高达五倍。 资本为了利润能够突破人类的底线,也或许此时人类的底线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名为“奴隶养殖厂”的股份制公司公开成立。 在自油港上购买了一片土地,盖起了房屋和栅栏,按照养猪养牛的办法开始豢养大量的女奴,并且开始培育男性种奴。 医生、用消毒粉处理过的水、助产婆、牛痘接种等等措施一应俱全,并且开始预定数年后的期货。用科学的办法反人类,是反人类的最高境界。 在这种情况下,一位原进步同盟的成员,写了一本名为《真正的理想社会》的小册子,开始鼓吹另一种思想:由国家对外侵略,强制其余族群的人进行劳动,将异族全部作为奴隶,全民分红,实现真正的族群的人人富足。并在书中许诺了一个美好的社会:只要是纯种的族群的成员,都要服兵役,并且服兵役的人才有选举权。按照功劳的大小分配土地和奴隶,让最底层的纯种的族群成员都能获得一片一百亩的土地和两个奴隶,从而达到每个家庭都洋溢着笑脸的美好社会。 这本小册子一出,引发了一场轰动。原本已经分崩离析的进步同盟,在陈健缺席的情况下,进步同盟的各个党派做出决定:进步同盟正式解散,不再以此组织进行任何形式的活动。 宣告解散的那一天,各个原同盟党派列席的领袖人物最后一次互相握手。 “我们都认为,自己才是对的。谁来评判我们的对与错呢?” “交给时间吧。” “我很怀念以前的日子。那时候我们就是世界,所以我们所追求的进步,都有相似的敌人。” “那时候我们没得选。现在有得选了。我们不再是世界了。可我奇怪的是当世界的概念变了后,原本相似共同的敌人就不是敌人了?” 众人尴尬地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善意地笑了,没有再说什么,就此离开。 出门的时候,某党的某人喊道:“喂!将来我们会连你们一起埋葬的。” 被喊的那人没有回身,抬起手挥舞了一下,很确定切没有丝毫犹疑地回道:“彼此,彼此。” 第一百零二章 主角与配角(上) 进步同盟在正式解散之前,闽郡的一对兄弟之间已经反目成仇,而反目成仇的原因,或许用时代在进步这五个字就能解释。 陈健出海一年后,闽河上游的一些支流和河谷地区建起了很多的纺纱厂。 终于可以用得上工厂而非作坊这两个字,也不仅仅是两个字的改变。 水力纺纱机、梳棉机、绞棉机、滚筒机、轧花机等等,棉纺行业迎来了手工业的技术革新和随着海外市场的开拓的大发展。 手拉式的宽幅平纹布拉梭织布机造成的棉纱价格暴涨,进步同盟其余派系组织合作社和靠着陈健怜悯式的低息贷款,让纺纱的手工业者迎来了一段短暂的春天。 可随着新式的水力纺纱厂的建立,过了几年好日子的纺纱小手工业者陷入了恐慌和贫困当中,他们那点微薄的资本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悄悄地被大工厂所消灭着。 投机商配合上这些大作坊主,在期货交易所一次简单的杠杆操控,就让那些洋溢了两三年笑脸的小生产者一夜之间大规模破产,撑不下去。 棉纺行业只是一个方面,或许这还只是历史无情地消灭小资产者、消灭个性的过程。 而种植业采用的新式的马拉播种机和马拉脱粒机,让原本的无产者变得更加赤贫更加难以生存。 这些农业雇工是最底层的存在,他们靠着在农场的劳作换取他们的收入,维持自己的生存。然而随着忽然批量出现的大量的马拉的手工机械,他们连最后存在的价值都已经不复存在。 整个闽郡陷入了及其诡异的局面。一方面是随着大荒城的开拓导致的移民数量增多、海上贸易和热带岛屿开拓的原因,导致了闽城的轻壮劳动力价格上涨。另一方面是在广大的农场和大土地所有制的经营庄园中,数以千计的雇工失去了自己的工作,原本需要二十人收秋脱粒,现在只需要两匹马和三个人。 农业雇工们自嘲地说,自己比不过一匹耕马,而这种自嘲的基础竟然是现实。 出海之后两年,闽郡爆发了三次农业雇工的请愿和反抗,他们冲到了农场中砸毁机器、屠杀马匹、殴打销售人员和推销员。 这些东西抢走了他们的工作,让他们从可以养活自己变为依靠救济才能活下去,不仅仅是饿肚子,更是失去了人的最后一点尊严:在这之前他们还有资格去嘲弄那些需要救济才能活下去的人,而现在他们的处境沦落到那些人一样。 不是他们不想去城市找工作,而是城市根本容不下这么多的劳动力。这是一种病态的、人为干涉的发展,原本那些应该死掉的或是饿死的人此时并没死,而新的技术已经开始传播。 那些新建立起来的纺纱厂,迎来了一个行业的神话,一位恰好买得起一整套机器的人,用了两年时间建起了第二套纺纱厂。 他成功的秘诀,就是采用了更为便宜的劳动力。比如女人,比如孩子。女人的劳动力价格相对于男人来说更为便宜,对水力工厂来说,机械的使用让男女之间的差别变得越发的小。 而孩童,这拥有比大人更为灵巧的手指和更快的学习能力,以及更为便宜的价格。一个从小培养起来的纺纱工比起那些粗糙的手指的以前在农场做工的人,显然前者的效率更高,在支付相同工资的前提下,成本越低也就越便宜。 资本是相互吞噬与竞争的,这正是最为残酷的时代,靠着良知与人性根本无法生存。 但此时在闽城喝酒的兄弟俩,都没有谈及那些悲惨的童工,而是谈到了关系到自己切身利益的一切。 兄弟俩是乔铁心与乔石肠,一个是新墨党骨干分子,另一个是在短时间内经历了陈健强制拉动的生产关系改变的浪潮带来种种冲击的小资产者。 父亲的酱油作坊被陈健更为便宜的盐酸水解酱油挤跨,乔石肠开办了一家小纺织作坊,过了三年好日子,又迎来了水力纺纱机的大规模推广和棉纱涨价带来的资本流动。 三年好日子,积累的那点钱还不足以买得起一套水力纺纱机和全套的梳棉、绞棉、搓条之类的水力机器。那些靠着土地、航海、走私、贪污、诈骗、投机获得了第一桶金的人先行一步。 兄弟俩很久没坐在一起了,酒桌上的那些吃食也默默地流露出时代变迁的印记。 照明的是煤油灯、喝的是南方群岛的甘蔗废液酿的酒、配菜是据说有火腿味的豆腐干和花生,桌子下摆着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烟草和纸卷。 熏的微微发黄的手指熟练地卷起了一截烟,轻咬着被熏得发黄的小胡子,拿出火柴点燃,抖抖手熄灭。 兄弟俩已经喝了很久了,玻璃瓶装的酒只剩下了个底,也到了饭后抽烟的时候了。 之前已经聊了很多,乔石肠接着兄弟的话道:“是,你说的一点没错。技术或是你们说的科学在进步,的确变了很多。可是哥哥,你弟弟我的日子,却被科学技术毁了。 乔石肠猛吸了一口烟,眯着眼睛叹气道:“如今棉纱的价格一天天地往下跌,手纺的纱哪里比得上那些机器结实细腻?一个破机器就能带动几十个纱锭,可我们却全得靠手。你们整天说要让所有人过得更好,我却没发现,我只看到我过得越来越差。” “我这还算好的,还能撑下去,大不了不干了,我还有几张股票,总还饿不死。可那些家里还靠女人纺纱的人家,从今年开始这日子过得怎么样?投机商们经常在期货交易所炒棉花,买回来棉花纺成纱,又被挑挑拣拣,干了一年算了算赚了一斤棉花……将将够给自己做条破裤子,不至于光着屁股出去。” “你们不是替穷人说话的吗?如今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人家别的党派都在趁机搞事情,反倒是原来最积极的你们连个屁都不放。” 乔铁心默默地又卷了一些烟叶,递给弟弟续上省一根火柴,沉默许久道:“弟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说的难听点,你们终究是要被消灭的。” 乔石肠啪的一巴掌扇在了桌子上,骂道:“看吧,这就是你们的嘴脸。消灭,消灭……你们知道你们为什么在闽城越来越没有人跟随了吗?就因为你们动辄消灭、毁灭……” 乔铁心摇摇头,苦笑道:“我们哪有这本事?消灭你们的不是我们,而是时代。这是进步,我们怎么反对?又怎么可能反对?” “进步就是让我们过得一年不如一年?谁过得好了?谁进步了?谁得益了?原本有钱的还是有钱而且更有钱,原本我们这些可以自己盈余点雇两三个雇工的反倒落了下去,可原本最底层的那些人仍旧没什么变化。你们到底是为了谁?是,技术在进步,可我们过得还不如原本行会存在的时候。那时候只要有个好心点的行会领袖,总会平衡大家的利益,还能混口饭吃。现在呢?行会算个屁,棉纺行会已经死了,就算想要提高价格,那些闽河上游河谷的水力纱厂几天就会让价格跌落到最下面。” 乔铁心反问道:“你真喜欢原本行会还在的时候?” 对方沉默了片刻,摇头道:“或许那时候有明着的欺凌,但最起码道德面子上还过得去。就算不好,就算不对,就算落后退步,可我那时候过得确实比现在要强。你们就没有解决的办法?” 一听这话,乔铁心的眼睛蓦然亮了起来,赶忙说道:“你听说我,弟,这不是……” 还没说完,乔石肠就摆手打断道:“你又要说什么不是机器的错,是机器属于谁的错。我信你说的这些,我只问你就现在来说,你有没有解决的办法?你们能做到吗?在做不到之前,你们怎么办?就干等着?干等着你们整天宣传的那样,等到技术很进步之后?那么你们为什么要活在现在?你们为什么不在技术很进步之后再组织你们的党?你们现在活着有什么用?” 乔铁心笑道:“我们不是什么都没做,而是不断地再做。我们不是在追求十个半小时工作制、追求工人普遍票权这些东西吗?这么说吧,时代是不可阻挡的,你们这些人注定是要被时代消灭的。你也别害怕消灭这两字,时代消灭的是有几台小纺纱机的乔石肠,换成一个在工厂做工的乔石肠。而不是要消灭你这个人。我们就算为你们说话,也只能让你们再苟延残喘几年,我们为什么不为将来准备呢?” “扯淡,我看再这样下去,我这个人也得被消灭,我得吃饭啊。你别说那些没用的,你告诉我就现在闽城,工厂容得下这么多人吗?容不下的这些人怎么办?饿死?等救济?九死一生地去移民开荒出海?我拢共就会这么两个谋生的手段,酱油作坊让你们弄垮了,现在又要把我的小纺纱作坊弄垮,一句轻描淡写的时代的必然就完事了?要是你们的那个什么陈健,我的酱油作坊开的好好的。要是没有什么科学技术实用研究院,我这纺纱小作坊也开的好好的。你们说的那些东西太远,我就问你现在怎么办?不管我们?” 乔铁心犹豫了片刻,看着自小一起长大的弟弟,郑重地点头道:“不管。等你们一无所有了再管。管你们不是我们党派要做的事,现在我们不代表全民的利益。” 第一百零三章 主角与配角(中) 兄弟俩酒桌上的谈话陷入了无尽的沉默当中,乔石肠将最后一点甘蔗酒倒进杯子,问道:“哥,我就问你最后一句话。” “说吧。” “你们党派在议事会能说上话,在闽郡也有很大的影响力。科学技术实用研究院你们的人也很多。你们能不能帮帮忙,说几句话,提一些提议。不看在我是你弟弟的份上,也看在这么多人越过越惨的份上。” “怎么帮?” “让国家出现干预,强制棉纱和棉花的价格。给我们这些小纺纱者一条生路,或者是规定预留出来三分之一的产量给我们。不准再研究新的机器,否则的话天下要大乱的。成千上万的人无事可做,难道这天下还能安宁吗?你们弄出的农场马拉的机械,已经让许多雇农失业,再这么下去几十万人要生存要活命,你们是要负责的。” “没用。既不可能成功,也没有效果,而且我们是反对你说的这一切的。况且,暂不说我们同不同意,我们内部的事我自己说话也不顶用,要讨论要说服的。” “那就是没得谈?” “没得谈。” 乔石肠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而是如同每一个酒桌上的弟弟一样和哥哥碰了碰杯,仰头喝干,喊自家的女人来收拾桌子。 第二天一早,几个乔石肠的同行来到了他家,开门便问道:“你和你哥谈的怎么样了?” “铁石心肠。他们那群人没心没肺,血是冷的,跟石头一个样。跟那群人谈什么亲兄弟?狗屁。墨党那群人知道什么是兄弟?无君无父之辈。要兼爱哩,我这个当弟弟的和别人一样呢!” “那就是没得选了?” “没得选。只能那么干了。” 几个人闭着门商量了一番,便又去联络其余的小纺纱工个体小市民,涌上了街头。 街上,从今年前墨党兴起开始闽郡的街头政治氛围越来越浓,但此时在街上演讲的主角不是继承了墨党名号的那个组织,而是一个进步同盟内的名为“民本浪漫社团”的组织。 事实上从几年前开始,新墨党在闽郡的影响力越来越低。在经历了矿工请愿的高峰之后,陷入了活动的低迷期,如今唱起了主角的不再是原本的那些人,而是许多形形色色的组织。 这个早产儿引领了党派政治和内部的学术进步,但终究是早产儿,此时唱不得主角,只能等待自己逐渐成熟长大也在等待时代的成熟和长大。 这几年的发展和经济学的引领进步,让各个组织都有了自己的纲领,一些走的比较靠前的比如这个“民本浪漫社团”已经走上了批判现实的浪漫未来。 他们内部有一流的理论家,至少此时的一流的,因为他们已经走向了批判现实的道路,并且敏锐地发现这种大工厂模式下的未来是要崩溃和普遍贫困的。 街头的那个人正在高声地演讲着,围着的都是一群狂热的小市民,和很大一部分因为水力工厂的发展而趋于破产的小资产者,时不时发出一阵阵的欢呼。 “对,没有错!市民们,政府存在的目的,就是要干涉经济的发展,让这种发展的速度慢下去,让财富总量的发展速度等等我们这些穷人。立法者也应该使得我们这些穷人,不受到普遍的竞争的影响才对。” “凡是去鼓励无限制的生产的人,终究会把国家带入灭亡——就像是你们看到的如今的水力作坊一样,今天他们活的很好很滋润,可是将来呢?这种无限制的、为了盈利为第一目的的生产,带来的是普遍的贫困。等到水力工厂很多的时候,请问谁来买这些纱线?到时候就会陷入毁灭——毁灭的不仅仅是那些工厂,还有那些依附着工厂生存的雇工。”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这样的路走下去只有灭亡一途。所以,如果政府对于致富的欲望加以调节和节制,才是一个真正的好政府,一个真正的为全民的国家。而不是现在一样,鼓励发财、鼓励无限制的生产……这叫什么?这叫本末倒置。” “什么是本末倒置?为了物而忘了人,这难道不是本末倒置吗?道德没有了、个性没有了、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贫困,而且还坐在一个将来可能会将我们很多人炸的粉身碎骨的火药桶上。” “想想吧,市民们。几十年们,你们的父辈的年代,当行会还存在的时候,那是什么样的光景?就像是一个制靴的工匠,如果没有人来买靴子,那么他就不会生产——而现在的大量雇工的大作坊呢?他们不会停下来,只会不断地、漫无目的的生产,然后再破产。就像是原本的棉纺行会,当棉纱的数量太多的时候,行会会降低棉纱的产量——而现在?一个个建立起的水力棉纱厂,疯狂地生产着,总要有人需求,可是没有人去调控这一切,直到那些资本更少的人的厂子关闭,一次又一次的循环!” “是什么让我们道德沦丧?是什么让我们彼此仇恨?是什么让我们的日子越来越苦?” “墨党的那群人,割裂了我们的国家。私有者资产者和劳动者的对立,是一直存在的吗?不!是墨党这群人强加在我们身上的枷锁,是他们强加的一种称之为‘进步’的大生产工厂模式的组织结果。” “可是市民们,他们管这个叫进步,这是多么可笑的事?什么是社会的进步?社会的进步绝不是要把人和物分开、把资本和劳动分开、把资产者和劳动者割裂。这不是进步,这是在退步,退回到道德沦丧、国家破灭的边缘。” “劳动阶级和资本阶级分离,绝不是时代的进步所必须的。几十年前,农夫仍然是农夫,他们劳动且拥有土地;几十年前,我们这些小生产者既有资本,又要付出劳动。那时候没有这种割裂,那时候还有行会居中调节,可他们却说我们终究会走向灭亡,这种割裂是必然的,这难道不可笑吗?” “社会生活开始时,每个人都有资本,他们靠这些资本来运用自己的劳动,而且几乎一切手工业者都靠同样由利润和工资构成的收入为生。这是我们的传统——生产资料和劳动相结合的传统。我们舍弃了这些传统,却去相信什么大工厂的发展,前面我已经说过,这种漫无目的、毫无节制的、以盈利为第一目的的发展模式,终究会炸掉,炸死我们所有人。” “怎么去解决?传统已经给了我们答案,我们的祖先也给了我们答案。” “把生产工具分给市民,把土地分成小块给予农民,把工厂收归国有由那些道德高尚的家族来管理——市民们,那些真正的、有教养和传统道德的大家族,是不会贪图那点利益的,也不会如同那些资产阶级一样为了利益无限制的生产,将所有人拖入贫困的深渊!” “在农村,我们要学习当年北方侯伯国的宗法经济:每个按天计费的农业雇工分到一小片土地——墨党的那群人说,这样的小生产是落后,是不能抵抗灾祸的。可是解决起来也很简单不是吗?让那些拥有大土地的地主照顾这些分到土地的雇工——这不是靠良心,而是大地主需要雇工为他们劳动,让他们享受,所以按照逻辑他们一定会保护这些分到小片土地的雇工的。” “在城市,我们要重新建立行会。当然,以前的行会有压迫,也有不合理,我们当然要改进。现在那些水力工厂的工人,一辈子就只是工人,没有任何的盼头,没有任何的希望——可我们所建立的新的行会,将是这样的:由国家出面支持和干预,提高纱线的价格。任何一个雇工一开始就只是雇工的工资,但是就像是以前的行会一样,从雇工变为学徒再变为熟练工最终变为师傅,以至于行会的领袖和头人。” “我们要恢复这个被割裂的国度,要恢复人的荣耀,要赶走资本和劳动的分离。让每个国人都是劳动者,也让每个国人都是有产者!这就是我们许诺的世界。” “这个世界比起墨党那群人所许诺的未来要容易的多,也现实的多。市民们,就像是工厂一样,如国国家出面干涉,行会重新组织起来,工厂的收益分出一半给劳动者,控制工厂的生产数量,保护我们这些既有劳动也有小资产的人,我请问怎么可能会出现普遍的贫困?” “众所周知,资产者为了利益可以不择手段,而墨党的那群人每一天都在为我们这些小资产者被消灭而欢欣鼓舞……哈,那我们所能依靠的,就只剩下那些大家族和官僚们。至少,比起这两种人,他们还更好一些,也更有道德。我们是脆弱的,除了依靠他们别无办法,所以不要去怨恨那些大家族和官僚以及那些隐藏的贵族。至少,他们没有把我们逼上绝境,至少他们没有让我们破产!” “想想吧!假如你是个农业的雇工,你在地主的庄园附近分到了二十亩地。在做完你的事之后,再去帮地主劳作,而遇到灾荒的时候地主会救济你,因为是你让地主过上了不需要劳动就可以享受的生活——比起现在你们的工作被马拉的机械抢走,难道不是梦一样的生活吗?” “想想吧!假如你是个小资产的纺纱工,大工厂都被控制减少生产,我们建起了行会,纱线的价格保持不变,而我们过得和以前一样。而且,除了工作,我们还有小资产小市民的个性、尊严、荣耀种种这一切。我们可以从最低级的行会成员做起,一步步提升,那些名号不仅仅是我们吃饭的东西,更是我们劳动的荣誉——而现在,劳动是什么?人被异化成了劳动的力量,只为了换取金钱,消灭了个性消灭了尊严!” 台上的人用尽力气,呼喊着尊严,许诺着未来。台下的人疯狂地叫喊着、支持着,高举着拳头。 “市民们!我们要派人去国都的议事会请愿,请王上来维护我们的利益,请王上和大家族去遏制这些唯利是图的资本家!” “市民们!我们要让王上与道德高尚的家族,成为我们与那些大工厂之间的仲裁者,让他们来维护我们这样弱小的人!” “市民们,我们要取回我们的尊严,取回我们的荣耀,争取我们的未来!正如十一月的劳动者节日一样,难道我们就不是劳动者了吗?” “现在!就让我们迈出美好未来的第一步!去砸毁那些害人的机器!去砸毁那些会把我们全都拖入灭亡和贫困的机器!去砸毁那些把我们异化为劳动换取金钱的奴隶的机器!去砸毁那些让我们获得失去了尊严的机器!去砸毁那些将国人割裂为有产者和劳动者的机器!” “退回宗法!重建行会!国家立法调控阻滞生产!重归传统!不再割裂!还我个性!还我尊严!还我人的本质!” 组织起来的濒临破产的小资产者、农业雇工和小产业的纺纱作坊主、小陶器作坊主或是其余形形色色的小市民们,被煽动起来,呼喊着口号,浩浩荡荡开始了被称作“尊严进军”的行动,朝着水力作坊和分工细致的工厂密集的闽河上游河谷和运河沿岸行进。 受到威胁的北方大家族和隐性贵族们默许了这次行动,严禁士兵弹压,说是这是国人自己的选择,让国人自己去解决,顺带着造成内部的矛盾和血案,以方便控制和分化。 从进步同盟分出去的“民本浪漫社团”学会了组织术,也组织了自己的纠察队——保证市民只砸机器不砸人,不要出人命也不要人身攻击,揪出可能混入的可疑分子。 第一百零四章 主角和配角(下) “尊严进军”发起的时候,进步同盟还未解散,参与的各方进行了一场关于是否支持的讨论。 这种事如果想要进行的比较顺利,需要金钱的支持,在当初变为同盟的时候留下了一部分的公共活动资金,这些资金的动用需要得到各方的支持。本来这些资金是用来做一些诸如种痘之类的、确定的、没有任何政治利益冲突的、确定的对所有人都有利的事的。 关于这场活动,进步同盟内的很多组织是不同意的,尤其是本身内部还有正式的代表新兴资产阶级和海外贸易利益的准政党组织。 此时的闽郡,墨党不是主角,也不可能成为主角。就如同这些事一样,注定是新兴资产阶级和那些受到冲击的小农小资产者做主角。而且在很长时间之内,这些人都是整场社会变革矛盾双方的主力。 然而墨党却是个重要的配角,利益无关但是想要搞事,却最好得到墨党的支持:党产丰盈、财力丰富、影响力足够大、以及大量的矿工、码头工人、运河帮工,以及一流的宣传部门和党内控制的报纸。 随着时代的变迁和原本组织的不断分裂,从最开始的全民的慈善党或是好人党,变为了一个代表着某个阶层并且有着自己利益诉求的组织。 于是这场名义上出于怜悯与道德的“尊严进军”,在动用进步同盟的共同资产决议的时候,墨党没有投支持票。 在这之前就在报纸上互相论战,抢占底层的领导权,已经是达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许多人每旬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一份报纸看看双方的几位笔杆子又抓住了对方什么漏洞。 当一个组织有了自我的思想意识和利益诉求的时候,就像是一个脱离了父母开始长大的孩子,虽然有些地方还很幼稚,但却在幼稚中不断地长大成熟。 对于农业和土地,他们坚持土地的公有化,但同样支持此时的经营性农场——讨论会组织做出了决定,小块土地是一种退步,而国内的变革可以省掉很多事:到时候将那些私人的农业雇工,变为国有的或是集体所有的农业雇工。至于腾出来的大量劳动力,可以选择去大荒城等地谋生,在那里也一样是建立大片的大农场。 对于这次“尊严进军”的小片土地重分的说法,坚决抵制。 在手工业上,他们得出的结论和“民本浪漫社团”一样,这种大工厂的体系在内部逻辑上最终是崩溃的,但解决的办法不是退回到国家阻滞发展和行会制度的时代,而是采取另一种办法。 对于这次“尊严进军”的关于重建行会的说法,同样坚决抵制。 墨党和民本浪漫社团,是这个时代想法最为超前的两个组织,至少他们从内部逻辑指出了这样下去体系最终会崩溃。而其余的形形色色的、为了建设“理想社会”的组织,则还是将想法寄托在人性上,从人性与道德角度阐述这一切问题、批判这一切问题,但同样又将所有的未来寄托在人性与道德之上——一边是内部逻辑上看这样下去迟早要完;另一边则是从人性的角度上看这样下去是罪恶的。这就是最大的区别,与最大的差距。 一如民本浪漫社宣传的那样,墨党的人处在一种痛苦的抉择之中。一方面为数万人甚至全国将来会影响到的几十万人数百万人的生活越发困苦而感动同情;另一方面又因为时代的进步将这些人一批批地消灭掉而欢欣鼓舞。 同样的,墨党将来最大的敌人和他们宣传的对立面们,也处在一种并不痛苦却很不舒服的抉择当中:墨党给他们准备好的坟墓在数百年后,而且坑还得他们自己挖;民本浪漫社和那些旧时代的遗留物们给他们挖的坟墓就在眼前。 整个闽郡出现了最为诡异的一幕。论战的时候,墨党的人痛斥着时代的种种不合理,并对此时这种唯利是图的时代做出了最终自我毁灭的预言。被痛斥的那一方欣然接受并且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时代的进步,而未来的毁灭那是未来的事。 原本互相对骂最厉害的两拨人,此时竟然默默地在背后握起了手。墨党不需要表示对资本家的支持,只需要保持中立,就是这个配角此时最大的支持。 当两个主角旗鼓相当的时候,主角并不如配角有力量。 进步同盟的内部会议上,墨党的人在一阵阵嘘声中投出了关于“尊严进军”的反对票。这宣告了进步同盟已死,正式解散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让墨党的人惊奇的是,思想已经逐渐倾斜于他们的湖霖投了支持票,但这一票的力量并不大。超半数的反对让进步同盟无法动用那些公共资产支持这样活动。 会后,一直闷闷不乐的湖霖给墨党的成员送了一封个人的信件。 上面的内容很短。 “我知道我投支持票是不对的也是毫无意义的,但我的良心让我必须这么做。” “你们有理论、有科学、有设想、有未来、有事实、有道理。但你们……有良心吗?” 作为看的很清楚的一波人,湖霖早就预料到了这次的失败:在别的地方他们可能会成功,但没有这么迫切的动力,所以难以组织;在闽郡他们有迫切的动力,但正因为有动力所以证明那些人的力量更大,因而不可能成功。 一如他预料的那样,这场声势浩大的“尊严进军”持续了六天,就被镇压了。 墨党的人保持了中立,给出的解决办法是让开办工厂的人缴纳百分之二的特殊济贫补偿,组织这些难以生存的人移民他处。 他们的中立让最富有斗争性和经历过数次斗争经验的那群人没有支持,只是在心理和语言上表示了同情。 在确保了墨党中立并且口头答应了特殊济贫补偿税费后,闽郡的资本家、作坊主和海商,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联合在了一起。 新成立的沿海银行迅速给出了大量的现金;雇佣的流氓和公司的员工迅速集结;投机商被警告不得趁乱扰乱闽郡的经济秩序;在混乱中保障了对自身利益尚无影响的诸如织布工小织布作坊等其余产业的秩序和正常生活让他们保持中立;大量的公司的武装雇佣兵兴致的员工快速从海上撤回,脱下了制服放下了火枪,拿起了木棍;大量的金钱投入到报纸和舆论之中,造谣说民本浪漫社的人收了西班牙的比索,是为了毁掉本国的工业,并且声称他们的头目收了传教士给出了三万五千银比索…… 早已得到消息做好的充足准备,让这场“尊严进军”变得毫无尊严可言。双方在闽河沿岸爆发了一场剧烈的冲突,一群被雇佣的伪装成雇工的人守卫在纺纱厂的门口,高呼着“我们也要吃饭”的口号,打成一团。 军队化的武装雇工对付这些只靠一点数量可怜的纠察队撑着的砸机器运动示威者,结果可想而知。 随后从抓获的几个头目之中,收买了一人,写下了供词:砸机器是民本浪漫社的头目指使的,而且据说头目们收了西班牙的比索等等。 一封以据说为开头的供词,早已收买的治安官和其余官员们迅速地活动起来,查封了民本浪漫社的总部,抓获了大部分的负责人。 很快,证据表明收受比索的事是子虚乌有,但是砸机器的事却是赖不掉的,必须安在这些人的头上。 在上面那些大家族和隐形贵族们盼着这边的事闹大之前,这件事就已经解决。 七十多人被闽郡的司法部门判处了监禁、劳役或是驱逐出境。闽郡的议事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出台了机器及其工厂生产资料保护法案,任何试图砸毁机器的人都需要被判处两年的劳役或是选择被流放出境——虽然不适用于立法之前的这次行动,但为以后的镇压做了有法可依的条件。 没有给任何一点都城那些官僚、隐性贵族或是旧时代政治家族发难的借口,也让闽郡的郡守嗟远山不可避免地被绑在了这群利益集团当中,他背后的一些政治投机家族也开始将宝压在了沿海的大商人大资本家的身上。 作为让步,闽郡也出台了工厂特殊济贫补偿税费的决议,以及崭新的《热带种植园雇工发案》。 前者由工厂出一部分钱,让那些因为工厂的建立而暂时陷入了无依无靠贫困的人出海谋生,主要流动方向就是墨党控制的大荒城。 后者则规定,当有本国的自由劳工存在的时候,种植园等产业必须优先雇佣本国的自由劳工,而只有在本国的自由劳工数量不足的时候才允许使用奴隶。并且成立了一个专门的监察委员会,负责监督这件事,但是同样的种植园自由劳工的法定工资也是极低,比起奴隶来只能是稍微贵一些。 最终审判那些组织者的时候,唯一出台为那些组织者辩护的只有湖霖。他知道这是一场不可能胜利的辩护,却在心底打定了将辩护作为一场声势浩大的宣传。 许多人围观,湖霖早已习惯,从认识陈健到现在已过去了八年,经历了太多大事让他不再是那个充满幻想的年轻人,但心里的良心却一直未变。只是越发的苦闷找不到出路。 千百人听到了湖霖看似辩护但却是演讲的宣传,心有所动,但审判的结果并未改变。 “在场的诸位,抢劫有两种。一种是快速的、致命的、明明白白的。另一种则是隐藏的、缓慢的、靠着钱生钱的手段抢走别人口袋里的钱。难道这是合理的吗?这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反驳的人淡然地说道:“柱乾先生,前者违法,后者不违法。除非您现在推翻了政府、或是在国人议事大会上更改了法律,否则您说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合理与不合理……就像是收税一样,我能找出一万个理由说他合理,也能找出一万个理由说他不合理。但最重要的,只是它是否合法。” 这一场简短的宣传之后,湖霖又找到了正在忙着组织新一批往大荒城的移民的墨党成员。看着这些原本的纺纱手工业者和将来的农户或是其余行业的人,湖霖问接待他的原本的同志道:“他们想要个橘子,但你们却偏偏给了他们个桃子。他们的自由呢?人的自由意志你们尊重了吗?” “柱乾,他们原来想要桃子,但是买不起,于是只能买橘子。所以这就是自由?” “桃子不够的时候,买桃子和分桃子,都不自由。于是你们觉得那就无所谓了?” “不,我们只是为桃子足够多而努力。至少比你坐在那,只说分桃子也不对、买桃子也不对要强。至于那些人更可笑,桃子不够多,那就把桃子都砍了就没有这个问题了。你比他们还要强一些。” 尖锐的批判让湖霖很舒服,就像是心中已经做出了决定却需要被人痛斥一番帮他下定决心一样。虽然眼前这个人八年前还是看自己写的《梦城》的年轻人,却没有让他感到太多的不快,只是笑了笑,问道:“陈健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有些事不能和你说,但有些事告诉你无妨。他现在就在大海的东边,我们派去的船已经出发,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 第一百零五章 放火与点灯(上) 回来,可能还要段时间。这些事发生的时候,陈健大约正在琉球或是赶往北京朝贡的路上。 这些事结束、墨党组织的船队穿越太平洋抵达台湾的时候,陈健已经从北京回到望北城整整半年了。 这一年,其余的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他则静下心来开始编写一整套小学教材,包括识字、数学、自然常识地理天文物理和化学启蒙、思想品德等,作为亚洲地区的通用课本。 从启蒙开始,就要彻底毁灭封建迷信和君权神授的基础。反正没有特效药,那些流官在台湾也活不下去,北方派来的官员很容易得疟疾,这里倒是不怕引起太大的轰动。 陈健相信,十几年后这一批孩子长大成人后,至少在这里将不会存在王权皇帝的基础。漫长的过程,却是跳不开的,好在前一世他用了后半生许多年琢磨启蒙教育的问题,这一世又费心尽力地编写了算数与几何,编写一套此时超前且易于被孩子接受的启蒙教科书难度不大。 想尽办法用快速教学的方式培养了十二个本地一些识字的语文老师,从船上准备的人中找了十二个开蒙的数学老师,一批从蓝翔学校签订合约随船的年轻人成了自然常识老师,以及一些伤残军人作为体育老师。 采取了强制入学的方式,按照每四个班级共用一对语文数学老师、每十二个班级共用一对自然和体育老师、每十二个班级共用一个劳动技能常识老师,以及每半个月一次例行地参观种植园和其余作坊劳动的效果。 前期他是教老师,必要的时候也自己上课,用这种老师比孩子早学两个月的方式,用自己每天的时间从早到晚都在讲那些小学课程的苦闷,搭建起了一个成体系的开蒙学堂班底。 每个班级塞进四五十个人,男女分桌。 对于大人的教育,则是半强制性的,反正来的这些人大多是灾民,一无所有,成为了实质性的雇工。于是识字水平决定工资,工资的公积金决定了等到四年后分配土地和牛马铁器的优先度,用这种半强制的办法和带来的已经抵达极限的党内成员撑起了短期的教育。 除了他做的这件事,其余的一切都很顺利。 从景德镇和四川回来的人,借着官窑罢工的事件雇来了几位手段高超的瓷器工匠,花了真金白银从自贡带来了一整套的卓筒井工具和娴熟工匠。 这些宝贝将会在他返回的时候,乘坐他的旗舰一同回去,只要自己不死,这些人就不会死。 奇特古怪地卓筒井的工具让陈健耳目一新,更加确定了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听那人工匠一一讲解,陈健一一将内容整理出来做出笔记,刨除掉一些迷信的东西,尽可能做到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 前往马尼拉的李旦也带回了好消息,西班牙人显然感觉出了船队有问题,但是却没有做出什么举动——马尼拉已经从总督区得到了欧洲和总督区的消息,对于这个国家保持了警惕的同时,也不给这个国家搞事的机会,尤其是在诸国商讨国际法的问题之后更是如此。 西班牙人派了两艘船来台湾转了半圈,陈健的舰队就陪着西班牙的船在海上游走了半圈,临行的时候还鸣炮致意让他们赶紧滚蛋。 日本那边的消息也相当不错。德川家对于陈健在琉球的作为表示了理解,并趁机收了岛津家的一些土地、将岛津家五百石以上的大船收归幕府所有,同时派出了使者希望跟随陈健回国,并且商讨开放江户附近设立商馆的事。 岛津家果然压制不住内乱,陈健个人出钱帮着琉球的那些借了岛津家钱的人还了钱,重新写了张自己名下的欠条。岛津家为陈健耍无赖的说琉球之战死了自己国内四个商人的行为无可奈何,赔偿了四十两白银,换取了陈健写了保证文书:琉球和岛津家的赔偿,琉球人自己去解决,他不会干涉,也就意味着琉球不可能去要这比赔偿,只是走个形式。 至于今后的关税、台湾、东南强藩、天主教、锁国之类的事,日本正在处理,但不可能如此激烈。 再向东,陈健派出了两条船,跟着荷兰人去马六甲转了一圈,以雇佣兵的名义朝着葡萄牙开了几炮,久攻不下便退了回来,算是履行了义务。 同时迅速地做好了西荷休战协定签署后荷兰人不再会直接攻击西葡的预想,鼓动荷兰人占据香料群岛,示意自己可以派人支持。 荷兰的印度公司本来是要和英国的印度公司谈判的,被陈健插了一脚后,这场谈判在这个时空再未发生,双方围绕着香料垄断的矛盾日益升级。 原本双方都觉得自己在亚洲群岛地区的力量都不是太强,而且还有西班牙葡萄牙共同的敌人,彼此间商谈一下按照比例分配香料的配额,这样对双方都有好处。 然而现在荷兰在这边找到了陈健这样一个盟友、陈健对于现在的英国又看不太上,这场谈判也就没有了必要。 陈健很确定荷兰人在香料群岛站稳脚跟之前,绝不会把手伸到这边,尤其是自己已经站稳的情况下。 荷兰人以放弃北大年以北贸易为代价,换取了陈健对荷兰在香料群岛地区行动的默许和支持。至少暂时是这样的,若是再过几年荷兰人腾出手来在印尼站稳了,自然是要琢磨这边,只可惜时间没有给他们机会。 不久之后,从闽郡出发的横渡太平洋的舰队,在派出回去的帆船一年多之后抵达了北大年,中途沉了一艘、被风吹丢了一艘,剩下的倒是还都在。 紫石英好的姊妹舰为主的三艘战舰、三千支陈健的兵工厂自产的燧发枪、大量的硝石、完美配方的火药、整套的以硫磺为原料的酸碱联合作坊的器具、一千人的准军事人员雇工、大量的工匠、移民、学堂的新一批毕业生和党内干部,以及四十万银币和一百二十斤黄金的现金贵金属、四倍超额的移民地通用纸币,让陈健顿时抖了起来。 一场盛大的欢迎会后,陈健搓着手,看了看大量的枪炮和增加的舰船以及堆放在仓库的贵金属,立刻挥笔写了一封信。 在舰队抵达之前,他是没胆子写的,但现在却是巴不得这信立刻穿越大海。 信是写给马尼拉都督的,内容简单的很:大明租借了台湾给我们,为期二十年,我们需要朝贡。同时我还是大明的外籍羁縻官员西藩宣慰司使。 除了介绍了自己的身份、重复了一遍与大明的条约外,再没有其余的话。选了一艘商船,让李旦跟着又去了一趟。 之后快速地在望北城成立了一家银行,以银币和黄金作为储备金,在望北城的灾民当中推行纸币。 一则这些灾民知道贯钞的存在,二则他们身上也没有白银,所有的吃喝用度都要靠发下来的工资购买,纸币的推广异乎寻常地顺利。 如今粮食和番薯已经可以自给自足、一些种植甘蔗的大农场也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这些工匠来的正是时候,正好可以建立榨糖作坊,改进工作陈健也有信心,那些靠着工匠眼睛和技术的很多问题,可以靠温度计去解决;那些脱色、酿酒之类的手段,自己也略知一二。 沿河而上的伐木场、淡水河河口修建的码头、造船厂都在工匠补充完毕后快速开工。 金矿、煤矿和硫磺矿,陈健暂时没动,而是继续叫探矿队的人不动声色地去考察,制定出一个可行的方案,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时候是时候的事,自然是贸易。 一边派人在漳州、泉州造势,准备组建贸易公司的消息开始在这两处传播,暂时应者寥寥,不是很多。 另一边,在横渡太平洋来到这里的舰队整修完毕后,陈健耀武扬威地去了一趟福州,载着那位赤县神州皇帝陛下塞给自己的太监,直奔琉球。 一个月的时间,在琉球做了十分合格的缉私水军。谁都知道去日本贸易是违法的,但是违法的大部分必然是赚钱的。 他这么做当时不是为了缉私,而是为了垄断贸易,逼着那些人加入贸易公司,组成一个利益集团。 正值前往日本走私贸易的旺季,陈健让舰队散开,用海盗的狼群战术在琉球和日本之间到处游弋,抓到一艘就逼停一艘,实在不停的就开炮击沉。 剩余的全部扣押,船开回望北城,清点货物。 这些走私船当然都有关系,尤其是和各方的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陈健也不听,凡是抓到的船把上面的水手通通关押起来。 既然官员们和士绅嘴上还要讲道德,那自己就和他们讲道德:这样走私的行为与通敌无异,这么做的人就是倭寇的帮凶。自己想要拷打,把拷打的内容递交到那些御史、给事中的手中,这道德谈起来就会很有意思。 至于不讲道德的地方,只要这些人还没有能力突破自己舰队的封锁和袭击,就只能默认,那就都不讲道德就是了。反正自己又不吃独食,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的股本,这时候谈道德就没有意义了。 估摸着这消息已经在福建传开了而且炸开了锅,此时已经招人嫉恨并且已经有人准备上书自己横行不法之类的时候,陈健慢悠悠地来到了漳州。 一年前得到了朝贡结束之后就已经开始修建的大型建筑已经竣工,陈健的马车进入建筑的时候,成百的人将这个消息传到了他们幕后之人的耳中,已经急的如同热锅上爬的、方便出面和不方便亲自出面的人,都派出了人来交涉。 之前,他们听说走私违法,但是从来不知道有人真的扣船——他们这才知道原来走私这种事真的违法。 第一百零六章 放火与点灯(中) 陈健安坐漳州,整日摆酒设宴,招待那些提前和他接触的人。 他可以安坐,自有人坐立不安。 某处宅邸,几人面色焦急,正等着什么消息。 他们的走私船被扣了,这简直是破天荒的大事。若是被倭寇抢了也有情可原、被其余的海寇劫了也就认了,可却是被人以违法为借口扣住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走私违法竟然是真的?而且真的可能受到惩罚?这些人对此颇觉不可思议。 不多时一个人急匆匆跑进来,几人连忙问:“怎么样了?” “老爷,这陈健真是铁了心了,油盐不进。进去后该吃酒吃酒,该闲谈闲谈,可是一谈到被扣押的船,直接就不谈。可也不说什么正人君子的那些话,诸如前往日本贸易走私违背国法之类的话一句没说。” 问话的几人显然是有走私船被扣押了,听到这忍不住骂道:“芝麻绿豆大小的小官,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东西了?多少年都这样,怎么他一来就变了?” 这几人显然有个弯没绕过来,陈健的权利来自手中的舰队和军队,而非来自皇帝的授予,体系之外的人是最难解决的,旧有的手段怕是行不通。 焦躁了骂了几句,便又问道:“他想要什么?不是告诉你了嘛,要是想要钱只要价格合适都可以谈谈。还是说他准备细水长流每年收贡金这都是可以谈的。” “老爷,他又不缺钱。百十斤的黄金和一箱箱的银币就摆在那。吃饭的时候还叫人扔银币听响,说是最喜欢听银币哗啦啦落在一起的声音,粗俗至极。” 这么一说,问话的人奇道:“难不成还真遇到了个海刚锋那样油盐不进的人物?如今这巡抚换了一茬又一茬、总兵换了一批又一批,我还真就没听说有人真的管这通倭走私的事。不过是个番邦夷狄,混了个宣慰司使的小官,竟还真要学那金日磾?他还说什么了?总不至于说真的就要铁面无私吧?世上哪有这样的傻子,就算是番邦的人也不至于傻成这样吧?” 报信那人道:“倒是也没说什么,只是在悄悄送钱的时候他说不是来收钱的,而是带大家一起发财的。顺便给了一份价目表,让我带回来给老爷们看看。” 那份价目表不大,就是一本小册子,上面的字也不多。 前面大致介绍了一番世界的模样,后面写的是四年前阿姆斯特丹那场青花瓷拍卖会的售价表,瓷器的种类写的清清楚楚,甚至有些东西这些人比陈健还懂,都是些景德镇官窑的。 看完了价目表之后,两个人的心脏已经有些受不了了,心说自己赚的那点钱和这群人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怪不得那些红番商人会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正是无利不起早,早该想到他们获利颇丰却没想到会赚这么多。 若是以往也就只能想想,暂不说去了不认识人有没有销路、也不提海上的海盗贼寇的劫掠、更不要说什么海浪风波之类,就是风平浪静没有海寇那边有座金山也没用——如今能直达日本的都凤毛麟角可称得上是海上一等一的人物了,只能从琉球绕行,所以绕过那什么天涯海角的九万里路程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前几页是惊人的青花瓷的价格,后面则是肉蔻、桂皮、胡椒、生丝之类的价格统计。之前陈健在海牙的时候,正赶上意大利灾祸蚕丝减产,那一年的生丝价格简直突破了天际。 看完之后,那几人吞了口气道:“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这些东西在番邦竟能卖出这样的价格?” “想想也是,否则那些番邦的人怎么可能会跑数万里?十里贩米、百里运盐,况于九万里之遥!” “可他图什么?要瓷,他自己就能买;要生丝,只要有钱他就能换。我就不信了,真有人信服王化一心归化?真的不远万里来拉大家一起发财的?怕是暗藏祸心啊。” 传话那人道:“老爷,他倒是说了。说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又说什么种树当时、廿年收果之类的话。倒也有人提点了他一句,问道如今种树二十年收获固然好,可现在吃什么?” “他怎么说?” “他说种树又不妨碍种稻。” 那几个人都笑了,不屑道:“我还真当他是个道德人物,心服王化奉公守法,这样看来也不过如此。虽是扣了船,倒还真有几分佩服,如今一看到底还是个这样的人物。” “老爷,我听他的意思,是想让咱们也出些股本,大家一起赚。” “如果只是盈利,那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怕他把我们当火中取栗的猴子。听说那和兰红夷的船只长五十丈,一炮糜烂十里俱为齑粉。这人虽然在琉球赢了三五千倭寇,恐怕也不是和兰人的对手,更别提那佛郎机人。” 那传话之人连忙道:“这倒是不用怕。他们也船坚炮利不说,这陈健还给我们看了一张合影画。说是其中一人是和兰国的执政,大意便是摄政的意思。还有一画是他和一老人,说是荷兰国的大议长,大抵便是丞相。他说自己都是与这些人谈笑风生的人物,若是自己船不坚炮不利,怕是没这资格。否则的话,莫说合影,只怕他自己就像是吕宋屠城一样成了一个数字了。” “既是这样,那就更没理由了啊。他自己就能发财,资本也够,怎么就要和我们做什么股份公司?” 众人陷入了沉默之中,实在有些搞不清楚陈健想要干什么。怎么看,于道理都说不通。 股份制的概念于明朝沿海各省的商人而言并不陌生。陈健扣押货物背后的目的商人们也很清楚,他并不是这个人真的是个奉公守法的人,只是为了把贸易垄断主导权垄断在手。 要真的是个奉公守法的国内的人,自然是群起而攻之。然而已经做到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地步,反对的声音就比正常少了许多。 与正常线上的南中国海海盗局势不同,望北城不是马尼拉也不是巴达维亚,不是贸易的终点,只是贸易垄断的军事基地。 所以不需要像历史上荷兰人一样培植本地的海盗,截断通向马尼拉的海路,依靠抢劫增加前往马尼拉的成本,从而逼迫中国的海商转道巴达维亚。 在陈健获得了合法贸易权和那个官面身份之后,海盗已经是他的死敌。他要做的就是成为合法的海盗,用各种或黑或白的手段逼着海商和自己站在一起。至于海商们去哪,自然是哪边利润高就去哪边,大家都加入后那就可以护航了。 开海自由贸易什么的,对于这时候组织能力内卷到家族就是极限、靠着宗族组织在一起的海商来说,那就是给外族送钱送被屠杀的羔羊的。哪怕是成了大海盗组织都比现在的无组织要强,一个人一个家族怎么可能干的过股份制的公司,会被人玩死的。 如今南中国海的局面已经打开,其实陈健并不需要这些海商的股份,现在派回去一艘船将这边的情况说明成了一个印度中国公司,一个月内就能募集到足够的股份,只是将来那样台湾恐怕就成为殖民主义的前进基地了。 正因如此,这些海商士绅或是官员的亲属们极为想不通陈健的作为,这完全没有道理。他们虽然嘴上说着要靠教化以让四夷臣服,实际上真正信的没几个,所以根本不相信那个唯一解释的通的理由。 明明听起来是好事,但是道理讲不通的时候就会感觉像是一个陷阱。 思索良久,又问道:“去陈健那里的人可多?” “车水马龙。人是不少,不过大多还在观望。这些人虽是番邦夷狄,但平日看起来也是说话算数的人。又说今后股本分红账目清楚,公司内也自有法度。如何分红、如何积累,都清清楚楚。又说若是将来有人犯下了违法抄家的大罪,这股本只要子嗣拿着账目去那是一个子都不会少的。他们倒是也知道人无信则不立的道理。” 说到这,传话这人又道:“老爷,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只怕这陈健定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如今他能卡在琉球,将来他势力大了难道不能扣押前往吕宋的船只吗?论起来,太祖祖训,片帆不得入海。就算是抓了,这事也只能忍着,最多一拍两散恳求禁海,他固然是不能贸易了,可他要是狗急跳墙别人也别想出海。这人做事虽然讲道理,但从他的作为来看也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若是以往禁了海,大家还能走私。若是和他撕破脸损人不利己禁了海,那他可是真能不惜代价把禁海这件事变成真的。” 都是禁海,有没有制海权就可以分出来方便走私的假禁和走私不可能的真禁。怕的不是唯利是图的人,怕的是为了什么目的而不唯利是图的人,这样的人讲道理讲不通,也正是人们喜欢与贪官交往而不喜欢真正铁面无私的官员的原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估摸着,陈健想要分利众人,怕的就是到时候集体上疏以致禁海的缘故。这可能是唯一能说通的道理,否则他也不可能分利于我们。如今他想要得利,肯定还是要运送天朝的货物,所以自然要用到咱们。庙堂之人的大人们杀不了他、害不了他,却能让他赚不到钱。他看中的不是咱们的股本,也不是咱们的人脉,唯一能让他分利的原因,就是害怕有些人损人不利己。也或许是想让那些人明白,真到了不准出海那一天,他有能力把这句话变成真的,到时候可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众人咂摸了一下,心想这倒是真的。 有些话不能明说,可心里都如明镜一般。都觉得别看陈健如今跳的欢,将来朝堂之内一句话就能让他费了好大功夫打出的基础化为乌有。 然而他们也明白,虽然顶着一个宣慰司使的名头,可真不是真正体制内的人,倒像是北边的建酋,只是暂时看起来不是逆种而已。就算将来庙堂之内一句话让他没办法合法贸易,那想靠着真正得利的人也捞不到好处——至于真有出于为天下考虑而要求禁海的人,那成不了气候,原本禁海能捞到走私好处的人捞不到好处的时候就会反对,正反两张嘴,怎么说都有道理。 想到这,传话那人又道:“只怕咱们还在犹豫,有人已经加入。到时候,只怕咱们想要加入已经晚了。今天他能扣船,明天一样可以,而且有人加入后消息更加灵通,扣一艘就分红一艘。加入的船不扣,只扣没加入的,在海上打又打不过,也真是无计可施。除非找到新的海路,绕开现有的航线,但又极难。那陈健之前也讲过故事,就说佛郎机人为何能远赴万里,还是因为想要找新航路。他虽然没说的这么直白,但说以后这些走私的若是能绕地球一圈绕到日本,他也有心无力,就怕没有这本事。” 第一百零七章 放火与点灯(下) “如此说来,他是有恃无恐了?” “看起来是的。他也说了,若是海商能够一心众志成城,他会害怕。到时候福建广东江浙沿海的商人若是能夺取制海权,他就是个狗屁。但他又说,就像天塌下来一样,塌下来肯定要完,但可惜他是夏国人,不是杞国人。” “他怎么就知道众人不能齐心?” “因为他以利合众,而那种假设的仿佛天塌一样的齐心也只能是以利合众。都是一样的,别人凭什么不选他而选那件不太可能的事?凡事无非义利,利弱于义,然而靠义又怎么能把商人组织在一起?就算取义,这义又是什么呢?总得想到个理由,可这理由很难想。所以我看他真的是有恃无恐。” 几人暗自琢磨一番,唯一能制住他的办法还是损人不利己,如今其势已成,再难撼动。 再听说已经有不少人开始接触,这些人心里也开始着急。 消息不断传来,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人进出那幢古怪的建筑。最开始的矜持或是犹疑,终于变为了焦急,开始主动地去和陈健接触。 月余时间,陈健接触了不少的人。有的是正主、有的是不能露面的代理人。 酒宴之中,陈健不断变幻着开场白,但基本上都是“几年前我与和兰的摄政王喝酒的时候”;“几年前我和佛郎机的总督见面的时候”;“我和暹罗王谈笑风生的时候”;“琉球王求我帮忙的时候”等等。 这一切开场白的背后是那个数千万人口的族群,若没有祖国那就是个任人宰割的肥羊。 但这时候讲出来很容易让人忽略背后的那一切,只当成个人的可以吹嘘的事,也坚定了那些犹豫者的心思。 早已拟定的股份制公司的种种条款,只需要翻译过来加上一些特定的内容就行。条款细致,说的清清楚楚,但仍旧让人不能安心,若非公司的总部设在望北城,很多商人还会惊恐,因为这些东西在岸上只需要官员的一句话就能剥夺。 开场白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健拿着筷子做了一番那个很出名的比喻。 又道:“如今海上并不平静,贼寇横行。出海求活之人,既要与风浪相斗,又要与贼寇挣扎,实在是艰难。海上获利颇多,我觉得日后海上的贼寇也会越来越多,大家若是齐心才能保得货物不被贼寇截获。水浒中不是也讲过嘛,路过紧要地方的时候都要凑足了客人一同通过方才安全。我想咱们要是合力齐心,这贼寇也就不是什么威胁了。” 一桌的人点头称是,心中却道:“那是自然。若是不加入这什么公司,你就是最大的贼寇,这还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大海茫茫,你说船被贼寇劫了,谁又能讲清楚?” 然而桌上的人最关心的不是这个,已经选择了来这场宴会,那就是有了加入公司的想法,贼寇的问题已经不是他们所担心的了。将来冒充海盗劫船的称呼就不能用你,而是用咱了。 他们真正关心的是陈健到底是不是一个真正奉行国法的人,也就是公司是否参与前往日本的走私?因为琉球之战后陈健和日本的关系到底如何?如果因为加入公司导致了日本方面拒绝和公司贸易怎么办? 虽然之前的表现和猜测让他们心中多少有数,但这种时候还是希望陈健表个态的。 然而这个最关心的问题也是最难回答和讨论的问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没办法说,一旦说了恐怕会有人借机发难。 没有加入公司,内幕就不会清楚。不清楚内幕,又有些担忧加入后获利的问题,是否加入就要犹豫。 陈健却仿佛不知道众人想知道的事一样,接着刚才贼寇的话题又说道:“刚才说完了贼寇,咱们再说说将来。我给诸位的价目表大家也看过了,这其中的利润之高,想来不可能不动心。这钱是赚的什么?赚的就是血命钱,数万里的海路航行过去就能赚到这么多。然而虽然凶险,那些和兰人、佛郎机人也不过才走了十年,他们就能如此熟悉。他们能做到,咱们自然也能做到,不过这是少说三五年、六七年之后的事了。” “就近来看嘛,前往日本贸易那是不允许的,咱们诸多都是天朝的良民,公司自然是不会做这种违背国法的事。” 这话一出,桌上顿时传来一阵轻微的嗡嗡声,心说你要是为了六七年之后把货卖到和兰去,我们可不参与。这六七年后的事谁又说得准? 陈健轻咳一声话题一转道:“就近来看,吕宋自是一个好去处,贸易的话也能赚到不少白银。再一个,这西边大海之中还有一国,名为霓虹国。他们白银也极多,我与他们国的国王也有往来,可以特许通商。所需要的货物也大多是生丝、硝石、铁……” 拿出一个小本,将日本贸易的大宗物品念了一遍,桌上的人听到这顿时明白过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去往这国的海上贼寇极多,而且寻常人也未必可以直接通商贸易。好在这些贼寇都畏惧我,我倒是也劝他们与人为善莫做这些乱法之事。他们却说陈先生的船我们自然不敢劫,但是我们也得吃饭,别人的船那可就未必了。我一听这话顿时动怒,便教化他们回去种田做个安分守己之人,却不想他们藏身隐秘,我派船转了几圈都找不到他们的巢穴,只好回来……” 众人均想,对我们来说,日本国就是一个可以贸易的市场。既然也有白银,既然需要的货物也是这些,那么这个国家是不是叫日本和我们并无关系,你说叫霓虹那就是霓虹了。 你这么说,无非就是恐吓别人,再去日本贸易你还是要扣船。那霓虹国到底在哪,谁也不知道;那贼寇藏身何处,谁也不清楚。扣了去日本的船,是你的职责;打劫了海上的船,那就是你的本事了,只要抓不到你,谁能说你就是贼寇? 这话一说,桌上众人唯一的疑虑也打消了,纷纷称赞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国家,我们竟然还不知道。看来天下之大,实在是匪夷所思啊。这前往霓虹国贸易的事,还得请陈先生费心。” “这话说的,既是成了公司,公司的事便是股东的事,这是自然要做的。公司获利,大家才能得利不是?账目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错不了的。这前往霓虹国贸易的事,我看今年就能进行。原本我估计一年只能走一个来回,现在看说不准还能多走半次。” 众人纷纷称是,宴会上的气氛逐渐热烈起来,最后的疑虑打消,酒也好喝了菜也好吃了乐也好听了。 桌上众人均想,幸好自己加入的早,要不然今后真被公司截断了通往吕宋和日本的海路,可是要追悔莫及的。 …… 月余之后,一个名为商会的股份制公司悄然成立,主要业务就是武装走私,而且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武装走私。 第一批股本的数量不多,但还是有一部分中小海商加入,剩余的还在观望考虑,等待着木头搬到城外领钱的时候才会有更多的人加入。 陈健以舰船、航线、领航以及银币作为股本,党产占据了其中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并不涉及到望北城的地租和开矿等。剩余的他以自己的私产作为当初许诺的士兵、军官和之前随船的那些人的股本,占了一部分。 这是用股份制公司的形式,让这些沿海的商人拥有明确的、可以说清楚的、明白自己要什么的共同利益。最差的组织也好过无组织,当有一天这些商人熟悉了股份制公司内部的关于财产问题的种种条例和法度后,他们也会要求一场变革——前提是陈健得保证每年的收益率大于回乡买地之类的收益,否则就没有意义了。 剩下的除了正常的股份,还以某种名义送了万历皇帝的内帑百分之五的分红股,当是贿赂和私税,换取默许。 这么久的时间,那些被扣押的船只的背后关系也都梳理清楚了。 加入公司的全部退还,没有加入公司的惹不起的悄悄退还,既没有加入公司而且后台还不硬的,通通正式扣押。 将那些既无后台又不加入公司的船只上的货物折价后,让望北城的政府以纸币收购,再抬一点价卖给公司,再把纸币换为白银,一共是大约五万两白银。这还是剥了两层皮之后。 取出五千两按照流程送给随船的太监,并且鼓动太监换了纸币只说随时可以兑换。 剩下的又取出了三千两送给福建的官员作为今年应该的贿赂,四千两收下作为望北城的小学开蒙教育基金入股贸易公司,扣下两千两买了稻米打着自己的名号救济了福建的灾民,留下一千五百两作为今年的羁縻差发,最后剩下的三万两叫人装箱。 随后派了条船前往登州,从登州敲锣打鼓地将这笔钱送给万历皇帝作为内帑。虽然剥了几层皮,这笔钱还是有些多,百分之四十的贪墨率和挪用率已经突破了廉洁的天际。 第一百零八章 不是殖民的殖民(上) 名为商社的股份制贸易公司,强行将一种新的组织形式强加于这些原本分散的海商身上。 手段有很多卑劣之处,比如截断琉球前往日本沿途的海路,以武力相逼的形式半强制让很多海商不得不加入。 新的组织形式并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但却会在今后漫长的岁月中逐渐影响这些加入股份制公司的商人——他们是最迫切追求资产阶级法权体系以及渴望资本不被封建权利直接掠夺的一批人。 同样,在望北城周边,随着移民的逐渐增多、政府的建立、贸易交换的频繁,也在不经意间让原始落后的原住民的村社制度走向解体。 在望北城建立之初,陈健是用布、镜子和一些火枪买了村社的土地,暂时与他们友好相处。 原住民以鹿皮、香蕉等换取望北城的货物,并在运送的超额纸币抵达后,一些最为接近这些地方的人开始接受了能够兑换各种他们想要的盐巴、铁、刀之类必需品的纸币。 但是随着移民人数越来越多,关于自然资源的争夺与冲突就不可避免会发生。 有大荒城这个样本,望北城组织的人很快给出了一份关于移民土地的法理性根据,适当地做了一些变动但是本质的内核并无变化。 自然资源——比如不曾开垦的土地——是属于全人类的。人类对于这些土地只有劳动的使用权,并没有个人的所有权。没有经过人类劳动的土地是没有意义的,而被开垦的土地的使用优先权在于人的劳动成果,而非对于土地私有或是村社所有的、理所当然的所有权。 于是按照这个法理,所有原住民村社拥有的土地、猎场,只要没有进行耕种、建筑房屋,那么这些土地的所有权就不需要花钱去购买,而是直接可以开垦的。不承认村社所有权的法理,自然也就不需要花钱去买,只需要劳动抢占就行。 在大荒城的理论就是这样,并且以此为基础确定了大荒城移民的开垦土地国有集体优先使用的大农场制度。 而在望北城,陈健刚来的时候人不多,还要把精力放在救灾、琉球、朝贡等问题上,所以一开始还要花钱买。 等到如今移民数量已经达到三万轻壮、国内的一批军事人员和党内组织成员抵达后,立刻撕下了原本认同所有制并且花钱购买的嘴脸。 内部的意见统一之后,这个理论也在移民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们此时是喜欢这种理论的,否则的话人家原住民村社的土地凭什么让我们无偿开垦呢? 淡水河周边的七个距离望北城最近的村社,对于望北城的建设是欣然向往的,对于土地法理的问题他们也不怎么关注。 对于台湾,陈健从没有想过把这里当成一个转口贸易基地、仅仅为了海上贸易。而是为了对这里实行正式的统治,所以政策也就大不相同。 这七个最近的村社都很弱小,人口也就在八百到一千左右,淡水河再往上还有一个人口四千多的大型的联合村社。 原始的猎头“出草”的习惯,让这七个小村社很是不安,在陈健抵达之前他们经常受到那个大联合村社的袭击。 野蛮与文明是一个很难界定的东西,世界普遍适用的价值观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某种意义上讲,这些原住民的世界观中,出草、猎头是神圣的仪式、是族群的习俗、是对祖先的尊重。 但在已经文明制度化的汉人移民和共和国的移民而言,这就是野蛮的、不文明的行为。 七个淡水河边的小村社很早就与福建商人或是日本商人有接触,他们是“开化”最早的一批人,同时也在利益相关性命相关的时候,选择了背弃自己的习俗,融入“文明”社会的共同价值观之中——因为他们常常被那个大的联合村社出草猎头。 考察过这里村社之间的矛盾后,望北城的组织很早就派出了指导定居农业种植、牛耕技术的人前往这七个村社。 在一次部落冲突中,望北城的士兵站在了弱小村社的一边,但在确定帮助这些人之前,望北城的通译和在这里知道种植有一定威望的人和村社的长老提出了一个要求。 望北城政府认同这些村社对祖先的尊重,但猎头的行为是一种野蛮的风俗,希望他们能够用更为“文明”的方式表达对祖先的尊重。这一次部落冲突,望北城的政府不会站在部落战争的角度帮助任何部族,而是站在维护“文明的世界”的角度上去帮助希望从野蛮步入文明的族群。 如果在平时,这是巨大的屈辱。但在村社受到严重威胁的时候,却又必须接受。 一场短暂的、低烈度的冲突后,三斤野战炮燧发枪与标枪投矛的对决后,七个村社的长老和神女带着几株沾着泥土的香蕉树苗、橘子树苗来到了望北城。 按照部族的习俗,沾着泥土的树苗就是土地的象征,他们表示愿意服从望北城的管理,并且献上自己的土地。 这些人受到了望北城政府的招待,并且回赠了许多的礼物,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 进而按照共和国的传统,在望北城举行了一场遗留着部族奴隶时代力量为美的竞技运动大会,邀请了七个村社的年轻人参加。 一如陈健在部族时代做的那样,用这个时代的精美礼物和认可个人力量的态度,设置了角斗、射箭、标枪等适合原住民村社参加的项目,颁发了铜制的“成人礼”奖章,算是一种官方认可的、改猎头为竞技的成人礼。 原始社会残余的力量为两性吸引的美学和部族传统,让这种成人礼的方式得到了村社长老和神女的认同。当然,野战炮和燧发枪更是功不可没。 仿照共和国的旧事,望北城每四年会举行一次盛大的运动竞技大会,并且颁发各个村社与望北城都认可的奖章和物质奖励。这些奖章会逐渐替代他们“出草”猎头之后的纹面和纹身,成为原始时代雄性力量的另一种象征,用这种不会受到太大反对的方式将这些原住民拖入“文明”社会。 这些原住民或许不是合格的、适合大农场、大矿场和大作坊的劳动力,甚至不是合格的排枪方阵的士兵,但他们的风俗习惯使得他们是良好的散兵、猎兵的兵员。 竞技大会结束后,望北城政府将村社长老送来的香蕉树苗和橘子树苗还给了他们,但将上面的泥土撒在了大地上。 “土地是属于自然的,而树苗是属于劳动的。每个人都有在土地上劳动的权利,每个人的劳动成果也是要受到尊重的。” 这样的理由与良好的态度,以及那个大村社部族的威胁和望北城教授他们耕种的良好态度,让这七个村社的人认同了这种说法。 一份简单的条约就此签订。 “七个村社属于望北城人民政府的一部分,望北城尊重村社的自治制度和长老推选。” “望北城认同村社原住民对祖先的尊重,村社原住民放弃猎头出草的野蛮方式。” “村社认同自然资源的所有权归所有居住者所有,尊重劳动成果,放弃所有圈地、猎场等传统土地所有权。” “凡是认同且自愿成为望北城居民政府组成的村社,望北城政府有义务保护其村社成员享有望北城之居民的所有正常权利,但认同望北城政府就必须认可望北城的法律体系——除一些特殊的风俗外,其余审判由望北城的法院执行。” “所有儿童均有在望北城学堂学习的义务,如果适龄且不接受教育将会处以两张鹿皮的罚款,不能够在开蒙教育结束后学会认识三百个方块字的也要处以十束水稻或是三十斤地瓜干的罚款。” “不允许没有望北城身份牌的外来人口在村社居住,且有举报之义务。” “望北城会在村社之间开办贸易市场,鹿皮、鹿脯等狩猎所得可以在贸易市场无税交易。望北城保证纸币可在消费社中购买到任何可用的商品,并且盐、棉布、铁等必需品必须以纸币购买,不得私下以鹿皮等交换。” “进村收购鹿皮等人必须佩戴望北城政府颁发的身份牌,没有此身份牌的人村社不得与之交易,且每抓获一名奖励纸币若干以及宽幅平纹布三匹。” “赋税的目的是为了维护政府的运行,实施教育、军事训练、修建道路等于民有利的种种行为。村社在认同此税收目的的情况下缴纳赋税,四年内免除,四年后各个村社的代表前往望北城共同商量赋税的比例。” “驻村社之教师,在村社重大问题的决策上有参与的资格,并且有对村社长老意见的最终否决权——依照条款以村社违反了望北城人民共同利益的基础上的否决权。” “村社按照人口数量,提供少量的村社成员参与军队,保护整体利益不受外敌侵犯。” “望北城政府有义务对村社的定居种植业进行指导,且可以用低息贷款或是长久鹿皮偿还的方式借贷村社耕牛、耕马、铁器等农具。” 第一百零九章 不是殖民的殖民(下) 七个弱小村社最早与望北城签订了条约,成为望北城政府管辖的一部分,也成为了最早一批融入或是被生产力发展而强行改变习惯和原本结构的村社。 短期利益的最佳选择是强行征收人头税、长老免税、挑唆部族战争等方式。但长期来看会带来各种各样的问题和矛盾,并不适合作为长期基地的发展。 同化和教化是个漫长的过程,平原地区适合耕种的地方最为容易,山区最为困难。改变这些习俗的方式最重要的还是生产力的进步,山区不适合,山区的问题可以用经济手段控制,暂时不会去招惹他们。 等到平原地区的汉人移民达到十万左右的时候,才会让问题变得严峻和亟待解决,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 七个村社与望北城签订条约后,望北城政府一直没有放弃和上游那个更大的四千多人的村社的接触。 之前的战争虽然双方处在敌对状态,但也让那个村社认识到这群人武器的先进远非自己可以抵挡的,严格的缉私制度让村社很难与其余商人接触,双方的贸易往来仍旧正常。 这个村社是通往火山硫磺矿、煤矿和金矿的重要通道,与这个村社的接触也是望北城政府极为重视的一件事。 不断地派人接触,或是在村社内进行贸易活动,或是传授一些种植的技术,或是进行一些疾病的治疗。 这种善意的接触也让那个村社的人对那些游走在村社之间的医生或是教授种植技术的人极为尊重。 然而,不久之后双方的矛盾终于还是爆发了。 这些外地的移民带来的新的疾病,而这些疾病又是这里的村社所不曾经历过的,抵抗力十分微弱。那些望北城的居民可能只是发烧几天的病,在村社中就是致命的。 按照古老的习俗,瘟疫爆发的时候,是需要“出草”猎头以取得祖先的庇护,这样才能平息瘟疫。 长老和神女们做出了“出草”的决定,而出草的对象就是那个比较弱小的村社或是移民的望北城居民。 这是神圣的仪式,村社中当时还有望北城派出的人,于是极力劝解,认为这样是无效的,不如去望北城请那里的医生帮着治疗这些人的病情,这才是正途。 虽然村社的人对此人很是尊重,可是长久以来的风俗和原始宗教理念让他们难以接受。 他们不祭祀天地、风雨、雷电以致自然的万物,只信仰祖灵,认为猎头是庄重的仪式。 得到消息的人抓住机会逃离,想要将这个消息告诉望北城,然而在路上却被村社的人伏击,头颅被割下成为了祭祀的祭品。 消息传到了望北城,组织内的人连夜进行了讨论,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第二天,望北城便派出了一名使者,前往那个村社,与村社的长老说明了望北城的解决方案。 “村社长老前往望北城道歉,并且交出猎头小队的参与者,执行死刑。” “望北城会派出医生救助村社居民。但该村社必须放弃出草的野蛮习俗,并且认同望北城的法律。” “交还被害者的头颅,该村社的成员必须出席此人的葬礼。” 望北城的武力威慑之下,村社的长老、头目和神女们做出了回复。 他们可以道歉,但是绝不会交出猎头小队的村社成员。同时对所谓野蛮与文明的说法嗤之以鼻。 他们反问: 你们这些文明世界的人难道没有战争吗?你们的战争与我们的出草有什么区别呢?在你们文明世界没有战争之后,再来教育我们出草是一种野蛮的行为。用你们的枪炮不为任何神圣的祭祀去杀人,和我们用弓箭为了祭祀神灵而去猎头,到底哪一种行为是文明? 这里是我们的土地,这里的法则是我们祖先留下的法则,这里的风俗是我们的祖先留下的风俗。在我们的土地上,我们实行我们的法则和习惯,这难道有什么错吗?如果我们在你们的土地上做出这样的事,我们应该受到应有的惩罚,但这是我们的土地。 不是我们请你们来传递“文明”的,是你们自己来到这里非要传递“文明”的,在我们祖先的土地上实行我们祖先的习惯,你们有什么资格反对? 这就算是最后的回复,使者返回了望北城,将消息传回去。 但是望北城并没有立刻采取行动,而是等待那场瘟疫继续肆虐。同时各个农场和种植园的民兵组织严防死守,严禁任何人单独出行,以防遭受袭击。 七个隶属于望北城的村社也做好了防护的准备,防止那个敌对的大村社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 一个月后,肆虐的瘟疫让那个大村社的许多人丧命,而他们的信仰与世界观也受到了残酷的打击…… 那七个投靠望北城的村社靠着强制的饮食习惯和次氯酸钙消毒粉等卫生习惯和隔离制度,并没有受到瘟疫的灾祸。 而这个村社即便有了出草的仪式,却依然没有让瘟疫散去,相反还死去了很多的村民。 原本的信仰在这种对比之下出现了动摇和崩塌,这种神圣的仪式也有了成为民族习惯的一部分但却不是世界观的基础。 不少村社的人疑惑,是自己做错了吗?是“文明”更胜于“野蛮”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那些投靠了望北城不进行出草仪式的村社没有死太多人;自己这边进行了庄重而严肃的仪式,却死了这么多人? 可怕的不是死的那些人,而是那些人的死亡带来的世界观的冲击,村社的人开始重新审视之前的条款,一些人认为如果让望北城的医生进驻村社帮忙就不会死这么多的人——原本祭祀出草而猎头的英雄,而一些人眼中成了村社灾难的源头;原本的尊重与颂扬变为了质疑和愤怒。 与此同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的望北城,也开始了军事动员。 一场维护“人的生命权”的军事行动由此展开。 七个村社的人负责带路、运送粮食,望北城的正规军队携带着枪支炸药和火炮,开始攻击那个联合村社。 在攻击之前大声喊话,让他们交出凶手,就地审判,并且会派出医生治疗村社的疾病。 秉持着不开第一枪的信念,在村社射出弓箭之后,填装好的火炮轰开了村社的栅栏…… 几个小村社被攻陷后,并没有进行屠杀,而是安抚了这些人并且为那些被杀死的人举行了葬礼。 最后的大村社之前,大炮架起后的喊话一结束,村社的长老们绑了之前进行出草仪式的几个年轻人送到了军队的面前,表示同意之前的种种条款。 几个参与出草的、懵懂的、只是按照部族习惯做事的年轻人被送到了望北城,七个村社和那个大村社的长老、神女和一些人也被邀请必须参加。 一场关于人生命权的宣传和一场关于谋杀的审判,持续了三天。 既普及了法律,又普及了法律的原由,同时起到了震慑的作用。 三天后,那些参与猎头的年轻人被判处枪决,万众欢呼,以人的权利为基础的法律概念也开始深入人心,这一场持续三天的审判就是完美的宣传。 人死了,原本的世界观崩塌了,对祖灵和猎头的风俗的质疑产生了,甚至于认为那些在之前军事行动中被杀的人应该由村社长老负责而非望北城军队负责的人也开始出现。 但这还不算完,笔杆子们抓住机会进行了一次声势宏大的宣传。 那个之前被猎头而死的人,被宣传成一个样板。 原本他只是想要去报信的,但在宣传中他成了一个舍生取义的英雄,一个游走在对科学的信任和对原住民的尊重之间痛苦的勇士。 简单的故事经过宣传鼓动专家们的炮制,味道完全变了,故事变成了这个模样: 那个人笃信科学,笃信文明,笃信新的种植方式和新的生活方式可以让村社的人过得更好。为了这个让人人都能享受文明与科学的进步带来的益处,他甘愿来到了村社教授这里的人种植、开垦和用草药治疗一些简单的疾病。 瘟疫爆发,他尽量去救人,同时也劝阻出草的行为是野蛮的,也是对瘟疫毫无意义的行为。然而村社的长老虽然尊重他,但却没有听他的,而是选择了继续进行出草仪式。 那个人知道这种仪式是无意义的,但却知道如果没有出草仪式村社的人就不会知道出草并无意义,这是一个绕不开的悖论。 在犹豫了一晚上之后,那个人决心以自己的死,带来这个族群对文明的认同,带来这个村社放弃出草这样野蛮而无意义的习俗——他这么做的目的,仅仅是因为对方也是人,和他一样的、天地间的人。 于是他叫一个被他救过的村社成员带了一封信给望北城,希望望北城不要因为村社的野蛮和愚昧而惩罚他们,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教化他们。 第二天一早,带着一种引领“文明”而舍生取心中之义的信念,找到了“出草”小队埋伏的地点,主动让这些人射杀了自己,死前还带着微笑。 实践证明,出草是没有意义的,瘟疫依旧带来的大量的死亡。 作为对比的另一边,则依靠着医生和科学,指导着疾病的预防,并没有大量的死亡。 同样,望北城的人对于那封信也给出了解释:法律的尊严不容亵渎,包括再道德的行为都必须受到法律的制裁,法律不是道德,一个人的请求不能影响法律,要法治而不要人治……于是在那个人死亡后,望北城政府要求交出凶手,但在交出凶手后没有对村社进行报复,而是派出了护理小队帮着村社的人重建…… 于是,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经过宣传,变为了一场关于人性、法律、牺牲、文明、野蛮、冲突、国际主义、怜悯、善良、人、仇恨、爱、疾病预防宣传等等内容的宣传教材。 编写成了原住民的诗歌,到处传唱。 编成了话剧,而且以十分正式的形式上演,引发了许多人的感慨和思考。在看到出草小队埋伏痕迹时留下的那种取义献身牺牲的微笑和戏剧中临死前的独白,成了戏剧史上经典片段之一。 编成了教材,成为开蒙教育语文课本的内容。 编成了一个纪念的节日,成为原住民村社都要参加的盛大集会。 编成了关于法律的思索:那个人请求望北城不要惩罚,到底是对是错?如果不惩罚会不会招致更多的罪恶? 编成了关于价值观的思索:价值观是否有普遍适用的?为什么同一件事在不同的文明中意义不同,甚至善恶都不同?在面对这种冲突的时候如何选择? 这场宣传连同之前的土地所属问题,奠定了今后这里的统治基础。 不是抢占你们原住民的土地,是土地这种自然资源本就是全人类共有的,没有劳动土地就没有意义。我们移民过来是来劳动的,我们保护劳动的成果,我们尊重劳动的所得,但不认可自然资源的私人所有,所以我们没抢你们的土地,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你们的——土地和自然资源私有制是说不通这个道理的。 不是我们毁灭了你们的文化,是你们的文化是野蛮而落后的,我们只是来帮助你们横扫迷信的牛鬼蛇神,传播科学与文明的曙光,引导你们过上新生活,我们尊重你们的族群传统和习惯,但这个习惯和传统不能以损害他人权利为条件——并未强制纳贡和税收,采取的也是一视同仁的法律之下人人平等的政策。 看着和殖民一样,但其实根本不一样。 如果这两条变了,那就是殖民。 第一百一十章 要敢于做梦 与原住民之间的关系、教化、同化,是个缓慢的过程,如同股份制公司对那些海商的影响一样,并不可能一蹴而就。 望北城与村社之间的冲突或是贸易,是按照之前商讨过的结果和长期基调而执行的。那些事发生在陈健前往福建之前或是之后,今后再发生类似的事也会用这种类似的方式去解决。 贸易公司的事大致有了基础后,陈健前往福州拜会了巡抚陈子贞,同时贿赂了巡按和布政使,以白银购买了大量的耕牛。白银的来源是岛上种植的甘蔗榨糖后以纸币支付工资后,再运送到别处贸易换来的。 陈健给陈子贞送了一份运筹帷幄的大礼,也让陈子贞确信朝廷可以不费一兵一卒不花一银一铜,便能杜绝海贼和倭寇的问题,对于陈健也是热切接纳。 上任之初,兵部给陈子贞的指导方针就是御倭寇于海岸线之外,并且认清了明军在火绳枪使用上和倭寇的差距,认为大炮加巨舰才是帝国的优势。这一点难能可贵,只不过实施起来太困难。倭寇和岸上的商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些城墙的外面就有商人故意建造的房屋,倭寇来袭的时候可以方便地登房而入。 随着贸易公司的组建,一部分海商加入了公司,那些倭寇就成为了这些人的死敌,分化瓦解了一部分商人。 只要倭寇不闹,陈健不要做的太出格,巡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要惹急了沿海地区乱起来自己这个巡抚还要背锅。试探着询问了一番陈健他准备上疏请求在台湾修建孔庙,陈健表示很支持,并以一个番邦人的身份当场摇头晃脑地背诵了几段论语以示对孔圣的尊重。陈子贞顺便纠正了一下他的句读之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陈健虚心接受,然后又提出希望可以在福建北部的山区建立一所学堂和医院,由他出钱。主要是为了教授开蒙儿童识字,也可以让一些童生教导孩童句读之事,模仿日本寺子屋的形式只让那些孩童带着地瓜、稻米或是一些力所能及的东西前来入学。 陈子贞当即答允,写了一幅字送给了陈健,陈健与他合了个影,叫人收好了这幅字,以备过些日子将手脚伸到福建北部的贫穷山区和潘洛铁矿附近。 一番交流贿赂酒宴之后,陈健带着一些公司的股东乘船来到了望北城,让他们增加信心,也为了让这些人安心。 这条航线走的多了,一路上也没有什么问题。还没靠岸,跟着陈健前往望北城的一些股东就看到不少的新造的渔船在沿岸捕鱼,远远望去还有大片的盐田和扬卤的风车。 晒盐法在江浙地区已经兴起,只是因为盐户匠户制度的原因,很难推广因为这样不好管理。 风车扬卤的办法,是陈健前世建造立轴风车的想法启蒙,如今派来的工匠手段传承早已成熟,建几座盐场还不成问题。 几个小股东眼望着远处的盐田,啧啧称奇道:“本以为陈先生只是个商贾,没想到也懂这些牧民百工之事?几年前我们也曾经过这里,一片荒凉,只有些食人的生番,不想数年之间就有这般风景。” 陈健大笑道:“万一有一天被数万贼寇袭扰,这望北城就是安身立命之地,自然要建好。这里看不清,上面不止有盐田,还有稻田、番薯田、甘蔗农场……” 这话一说,那几个小股东心中一喜。数万贼寇什么的,想想就不可能,若是公司一边打压着还能发展出数万的贼寇,这可是怪了。陈健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有一天招致了皇帝、太监、官员们的勒索或是犯了罪刑后,往岛上一跑那就万无一失。 陈健就像是无意中说了一句,正是说着似乎无心,听者显然有意。 “对了,诸位,公司盈利分红之后,你们想要投钱做些什么?” 一干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有说想要继续投入股本,能够做到如陈健所说的那样,学当年三宝公下南洋,甚至还要把瓷器茶叶这些东西卖到欧洲。 也有说想要功成身退,回乡买上一些地,做个富家翁,让子孙辈读读圣贤书科举求功名的。 陈健啧声道:“这买地何必回乡?不说这岛上,就是别处还有许多空闲的土地。你只要花些钱雇人开垦,回乡买千亩地的钱足以开垦出万亩的新田。再说就算不买地,直接把钱投入公司,或是存入银行,这钱谁也拿不走。不要说在这,只要你手里有银行的存票,在欧洲、在我们那,只要有我们商会的地方都能用。这天下之大,处处不同,可是金银却在哪里都是金银。” “要我说,你们分了红若是不想继续投入,不妨雇人来我们控制的岛上买地开垦,种植甘蔗、胡椒之类,一年收入也不少,那也是子孙万代的事。只要有钱,那里去不得?” 一人却叹息道:“只是这钱……若没有个靠山大树,终究不安心啊。当年不是也有人到吕宋谋生,到头来还不是被人杀了个人头滚滚?” 陈健指了指一旁水兵身上的枪道:“钱能买枪,别人杀你你就偏要引颈就戮?海外之事,不比天朝,有钱有枪,有船有炮,这岛就说是公司的,谁又能怎么样?到时候若是又有天灾,移民数万,又有什么可怕的?” 众人却都摇摇头,心中还是不放心,观念不是一两天能扭转过来的,陈健也不强求,只是慢慢引诱这群人。 说话间便到了港口,离得很远便看到了几艘欧式帆船,都下了旗也不知道是哪国的。 港口上还有一艘中式货船,看样子正在搬运蔗糖作为压舱货,一行人等在岸边做迎接。 靠港后,一人急忙跑到陈健身边,陈健问道:“那几艘船怎么回事?” “陈先生,一艘英国船,几艘荷兰船。南边班达岛出了点事,荷兰人在当地王公谈贸易的时候,被袭击了,四十多个荷兰人被当地人杀了。荷兰人扣押了英国的一艘船,说英国人是幕后主使。英国的使者跑到北大年咱们的商馆中,请求陈先生帮忙出面调节,做个担保,问荷兰人要回那艘船。” 跟着陈健下船的股东们听不太懂这些语调明显有些北方生硬感觉的古怪的语言,偶尔一些字眼能听懂,连在一起却不太懂是什么意思。 陈健一听这话,便说道:“既然是贸易的事,这都是贸易公司的股东,叫个会福建话的人过来翻译一下。” 那人一听便明白是什么意思,跑回去喊来了林子规。陈健扭头和那几个一脸茫然而又好奇的股东道:“没什么事,就是一些红夷之间的矛盾找我调节。这也算是公司的事,以后免不得和他们打交道,你们既然是股东,定是不能瞒你们的,我这就叫个通译过来。” 小股东们连忙道:“不必不必。” “怎么能不必呢?公司嘛,对股东就是要公开。再说以后有什么决定,也是需要股东们提意见表决的。这是咱们的公司,可不是我个人的公司。” 这样说着,林子规也跑过来,用福建话翻译了一遍。 陈健又问:“荷兰人什么意思?跑这里来抓人来了?” “不是。荷兰印度公司现在改组了,委任了个全权的印度总督管辖这边的事。总督派人来告诉陈先生他正式上任的,这是阿姆斯特丹董事会要求的,此外还有些别的事要商量。还有一艘前往日本平户开办商馆的船,遇到了些风浪,正在修桅杆。还有一些咱们组织在欧洲那边雇佣的一批造船工匠和一些咱们在荷兰海军雇佣参战的实习生,随着荷兰印度公司的船一起过来的。看看什么时候见见他们?” “我这正陪着公司股东呢,今天是不行。城里有什么安排?” “后天要开会,讨论明年开支预算和对原住民鹿皮贸易的事。” “那就这样吧,告诉他们一声,明天下午我见见他们。第二批回国的舰队的食物和淡水还有回去的货物都准备好了?” “差不多了。” “那行,就先这样吧。我陪这几位围着望北城转转。” 那几个人离开后,这几位股东或是股东代表们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心说这礼遇可是从未有过,虽然难免有作秀之嫌,可终究心里受用。 再者,那些红夷之间出了问题,不来天朝请皇帝裁决,反倒是来到这里,这可真是意想不到。 陈健又说了几句,带着这些人乘着马车先去已经基本竣工的望北城棱堡和炮台看了看,又去参观了一番正在安装的硫磺食盐酸碱作坊体系和玻璃作坊,大片的稻田、甘蔗田和风车榨糖磨房,以及不久前举办过原住民竞技大会的简易赛场。 赛场中,正有一批人正在接受军事训练,看的这些股东们极为安心。 受到陈健这些日子的洗脑和蛊惑,他们觉得这些枪可以保住自己的投资。 陈健指着那些枪炮道:“天朝自有制度,这暂且不提。但在海外,正是真理只在枪炮射程之内。对你们来说,买地什么的也好,投资什么的也好,你们得明白一点。” 众人看着陈健,陈健却卖了个关子道:“回答这个之前,我还有一事不解,什么叫三代之治?” 不解陈健为什么忽然说这个,却都一一解释了一番。 陈健大笑道:“你们是四民之中最贱的,一个个连个功名都没有,读书人的三代之治与你们何干?商人眼中的三代之治应该是什么样?我来告诉你们,私有财产不可侵犯加资本指挥枪。看看你们,你们这是连属于自己的梦都不会做啊。” 几人尴尬地笑了笑,觉得这个笑话倒是蛮不错的,心里也暗自琢磨,若是纯以商人的身份来看,私有财产不可侵犯加资本指挥枪,那可不就是四民最贱该想的三代之治? 不管是小国寡民还是尧舜禹汤,貌似距离自己这一阶层的梦想之国都很远啊,难不成真得好好琢磨琢磨做个属于自己的梦? 第一百一十一章 离开前的安排(一) 国家嘛,本就是各阶层的矛盾不可调和后的产物。把大家的三代之治的梦想都融合一下,互相妥协让步,也就那么回事了。每个阶层都得敢于做属于自己的三代之治的梦才行,然后才能自发地、而不是亡国灭种的边缘再去想国家是什么。不敢做梦,怎么调和怎么妥协。 陈健当了个笑话去讲,让这商人尝试着做个梦。晚上设了宴会招待一番,敬了些酒让他们更容易入眠以方便做梦。 第二天下午,陈健去先去见了第一任荷兰印度公司总督的代表。 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个子很高,可能是公司的授意或是为了刻意讨好陈健,明明知道陈健会荷兰语,却还是用共和国的语言与陈健交流。 “尊敬的总督陈先生,我谨代表第一任荷兰印度公司总督彼得波什向您致以问候。我是总督大人的全权代表,公司的财务会计彼得逊昆。同时为您带来联省共和国荷兰省总检察长格劳修斯先生的问候。” 这番话估计是练了很久,说的还是很顺的,陈健也问候了一番,打量了一番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心说年纪这么小就混成了第一任总督的亲信,也算是个人物了。 分了宾主坐下,昆先解释道:“我来这里,首先是传达一个消息的。联省共和国在直布罗陀击败了西班牙舰队,已经和西班牙签订了休战协定,从今之后十年我们公司与西班牙和葡萄牙之间不会发生正式的冲突。总督大人委托我来告诉陈先生,同时也希望陈先生能够派人前往班达与总督大人进行一些事物上的谈判。同时,执政官和总检察长希望陈先生能够快些回国。” “怎么了?” “贵国的使者说,在陈先生的舰队回国将见闻在贵国国人议事会上讲清楚之前,是不可以轻易与各国之间签订条约的。而陈先生深知联省共和国的一切,以及欧洲的局势,所以希望您能尽快回到您的国家。” 彼得逊昆又解释道:“我们与西班牙签订了为期十年的休战协定,但是在国际法的问题上和英国人发生了一些冲突,英国人又在香料群岛和我们出现了很多的冲突。十年的休战协定很快就要过去,执政官必须知道贵国的态度,以做出决定。” “具体呢?” “陈先生,您一定已经听说班达岛的惨案,虽然没有证据,但那显然是英国人在幕后指使的。现在公司的香料贸易受到了英国人的威胁,而在香料群岛的据点都是联省共和国和公司一点点从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那里抢来的,英国人在这里并没有出力,却要享受成果。” 陈健点点头,心中暗骂说我从海牙离开的时候,即便英国撤军了莫里斯的军队里还一群英格兰连队和苏格兰连队,更别说之前无敌舰队遭遇爱尔兰神风的时候了。贸易公司果然是只认钱不领情,联省国更是彻底被资本控制了,说什么都不如利益。 “陈先生,在我出发之前,英国人在国际法的研讨会上已经和我们发生了一些争执。对于殖民地、领海、航行自由的问题有许多细节上的不合,这关系到英国在香料群岛地区的贸易是否合法。这不仅仅是公司的问题,更是法律的问题,英国人不承认我们与当地人签署的合约,认为这是不平等条约是无效的。您是知道的,国际法如果没有贵共和国的参与,就不能称之为国际法,也是没有效力的,所以参与各国急需贵国就国际法的争论表态……” “同时,因为西班牙的存在,以及法国出现的天主教徒刺杀国王事件,让联省共和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执政官希望秉持真正的国际法的正义,但是又必须为联省共和国的未来考虑,不得不考虑与英国的关系。当然,如果贵国能够介入并且与联省共和国签订一些条约,那么执政官便可不必考虑英国人的看法,公司在亚洲地区的香料贸易也能放开手脚。” 陈健楞了片刻,仔细询问了一番欧洲的局势,等彼得逊昆说完之后也不置可否,半晌道:“我本来也会在一年之内回国的。英国人是希望我能调节你们双方在香料群岛地区的关系的,至少将扣押的他们的船只还给他们,毕竟没有证据表明那场惨案是英国人在幕后指使的。” “这个当然是可以考虑的。这件事并不重要,波什总督更注重与您的关系。现在万丹的属国雅加达求助波什总督,希望波什总督支持雅加达从万丹的邪恶统治中独立,公司也正考虑在那里建立商馆。总督大人希望陈先生能够提供一笔贷款购买几门大炮和一部分枪支或是棉布以及明帝国的手工业品,作为在那里建立商馆和要塞的物资,公司的下一批运送贵金属的船只会偿还,或是在阿姆特斯丹的银行偿还。同时希望陈先生转告明帝国的海商,希望他们能够前往雅加达进行贸易,我们会给出不低于马尼拉的价格。” 看来陈健在福建组织明朝海商成立股份制公司的消息彼得逊昆还不清楚,陈健心想不用传达我就是明朝海商集团的头目,嘴上却道:“我会传达这个消息的。你们在那里的香料贸易进行的如何?” “并不好。班达岛上的人极其狡猾,而且极为无耻。是我们帮助他们从葡萄牙人的威胁之下解脱出来,现在他们转而求助英国人反抗我们的贸易。他们对于贸易的态度也让公司很不安,除非在卖掉五倍的豆蔻之前,绝不销售他们手中的肉豆蔻,甚至宁可让这些豆蔻烂掉。我们不是葡萄牙人,对于他们的道德或是拯救他们的灵魂没有丝毫的兴趣,公司从不传教,只为盈利,即便这样仍旧不能让那些贪婪的班达人满足。” 陈健心说废话,肉豆蔻什么利润?豆蔻什么利润?人家不先卖豆蔻,你们直接买了肉豆蔻还会要人家的豆蔻吗?岛上的人都指望着这东西换大米和棉布活着呢。 如今的形式不在正常,万丹的宫廷政变已经发生,雅加达希望借荷兰人之手独立。荷兰如今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可以影响欧洲局势的共和国潜在盟友,不在需要看英国人的脸色,最重要的一票就在陈健手中。 如果陈健能够保证共和国与荷兰签订一系列的条约,今天签约明天荷兰人就会跑到伦敦告诉英国国王什么叫国际法、什么叫不平等条约和平等条约,等消息传到亚洲公司就会立刻开战。 荷兰人刚打完直布罗陀海战,气势正值巅峰,所担心的也就是十年休战协定后西班牙喘息结束的进攻,和如今态度暧昧似乎亲西班牙的法国摄政太后……若是没有共和国当搅屎棍,他们只能继续和英国人保持良好关系,甚至不惜出让一部分利益,以为十年后的战争拉一个盟友。 陈健在台湾能控制的士兵不多,但是一千人和手中的舰队已经足以影响整个香料群岛的局势,只要他愿意。现在各国在这边都没站稳,十年后这点人和船不够看,现在嘛则是足以居中调停。 彼得逊昆见陈健没有立刻回答,又继续说道:“陈先生,贵国与西班牙之间的是有很大的矛盾的,比如在印度群岛地区的冲突。而联省共和国需要真正地从西班牙的残暴统治之下独立出来。我们双方拥有共同的敌人。” “在亚洲,陈先生对香料贸易没有兴趣,而我们对陈先生的贸易也不会涉足,我们是可以合作的。英国的印度公司是独立的个人参与,在竞争力上不如联省共和国的委员会制公司。英国人对于经济学的理解也很粗浅,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如果不能垄断住香料,减少香料的产量,欧洲的香料市场迟早会供大于求,导致价格暴跌,这一点我们又走在了英国人的前面。现在他们做的一切,迟早会让香料贸易的利润一落千丈甚至不能够赚回成本,可见他们的短视。英国人丝毫不考虑联省共和国在香料群岛的付出和与西班牙葡萄牙争夺所付出的牺牲,可见他们的无耻。” “一个股东独立的公司、一个雇员损公肥私的公司、一个短视的公司,一个无耻的公司,是没有前途的。” 陈健点头称赞,心想这个小伙子还是很有见地的,单从香料问题上来看英国的印度公司实在是和荷兰的印度公司差了十个西班牙王室垄断贸易。基本上说的都对,只是最后一个说错了,一个无耻的殖民公司是最有前途的。 很显然荷兰印度公司很担心英国人和陈健搭上话。对共和国和陈健而言英国或是荷兰都是可以选择的盟友,但对荷兰来说共和国是最佳盟友,英国只是无奈的选择,况且双方在欧洲的海权问题上还有争端和可以预见的将来的冲突。 荷兰国迫切地需要一个盟友、荷兰的印度公司迫切地需要陈健对公司的支持、荷兰的印度公司第一任全权总督急需陈健的支持做出成绩、荷兰的印度公司年轻的心胸远大的财务会计急需展示自己的办事能力…… 听着彼得逊昆野心勃勃的计划,陈健也在盘算怎么才能博取到最大的利益,对于彼得逊昆的说辞只是不断地嗯嗯啊啊地象征性地表示了在听的最起码尊重。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临行前的安排(二) 彼得逊昆面对陈健,希望为公司争取到最大的利益,这是绝佳的机会,不只是公司更是个人的前途。 刚刚成年他便将这辈子的希望都寄托在海外贸易之上,十五岁就为自己的人生做好了规划。在整个尼德兰的年轻人都忙着出海趁着年轻暴富的时候,他去意大利充实自己的头脑,花了两年时间学了一套威尼斯的记账体系;当尼德兰北方诸省的年轻人醉心于印度公司股票的时候,他则静下心来学了两年的拉丁文、法文、英文和意大利语。 正是凭着对人生的规划和极为有用的学识,刚刚加入公司便受到了公司的重视,并在参与航行后在阿姆斯特丹提出了公司在亚洲的发展方向。野心勃勃的计划正符合公司董事会野心勃勃的气势,二十四岁的年轻人从一个实习雇员完成了进入大亚洲区决策圈这一最难的一步。 他根据荷兰这些年做生意所积累的经验,得出了一个放在这个时代惊人的结论:供大于求将会导致无利可图。 很简单的道理,成为了他受到公司董事会重视的最重要的原因。 针对亚洲贸易波谲云诡的形式,他向第一任公司亚洲全权总督提出了两个重要的发展方向: 其一是垄断香料贸易、砍树减产、烧毁过剩香料、武力垄断、驱逐英、西、葡三国在香料产地的势力、杀人杀到岛上没有走私的力量、派荷兰居民定居携带奴隶建立公司能控制的香料种植园、焚毁部分香料保持欧洲香料市场的短缺。 其二是公司遵守在北大年与陈健签署的一些协议,不再将精力放在北边,集中力量在雅加达站稳脚跟,将精力放在万丹等地的巡逻上,从而不给英国人朝那里运送大米和棉布的机会,靠大米的棉布这两种生活必需品用最低价换取岛上的肉豆蔻和豆蔻。 这两个发展方向的重中之重,就是能够和陈健达成香料换大米棉布这一计划,与陈健合伙打击自发前往香料群岛地区贸易的明朝商人,形成一南一北互不干涉的垄断贸易区。 同时还需要陈健出面帮着搜罗或是诱骗一批明朝沿海地区的移民前往雅加达,让这些勤劳肯干的中国人成为那里的另一支力量,从而挑唆本地土著和中国移民的关系,尤其是让中国移民成为那里的中层这样便可以让土著的仇恨找到发泄点,而不会选择直接反抗荷兰人。 如果不能在本地以夷制夷,那就人为制造第三方的参与者,不要搞二元化,那样会导致矛盾尖锐和直接。 计划是完美的,一经提出就得到了第一任总督的称赞和支持。 而这计划中最不可控的因素就是英国人。英国人在亚洲的势力不强,立足点不多,什么都没有就什么都不怕失去:如果英国人找到陈健,双方合作,英国人的底线之低都是可以预见的,他们甚至可以选择只要三分之一的香料份额,因为他们除了未来的承诺外,此时并不能得到多少香料。 曾经的英国是荷兰不可或缺的盟友,现在不可或缺这四个字已无意义,于是公司董事会对英国的态度变得很强硬。 寸步不让彻底不再考虑合作垄断这件事——为了香料,不惜开战,联省共和国的海军打完了直布罗陀海战正值巅峰。 陈健能听出这个年轻人心中的渴盼,也能想象出这个年轻人的野心,对于这件事他有自己的考虑。 现在亚洲贸易的局势是这样:英国人开始伸手香料贸易,荷兰人想要垄断香料贸易,这两个在香料上分出胜负之前和自己没有利益冲突也不敢有。西班牙的马尼拉对自己来说就是个自动取款机,现在荷兰人就是不顾休战协定去打马尼拉他都得派兵去支持西班牙在马尼拉的合法统治——没有西班牙人万里迢迢从波托西把白银运过来,去哪倾销福建沿海的手工业品换取大量的贵金属? 算来算去,整个亚洲地区的欧洲势力,短期来看和自己最有冲突的反而是逐渐消退日渐萎靡的葡萄牙。 西班牙和荷兰没有取得直接同明王朝贸易的资格,葡萄牙人占据澳门对于西班牙的商人防范极严,前往马尼拉贸易葡萄牙人获利颇丰,但是直接前往美洲总督区殖民地贸易是不允许的,会被当地的西班牙人扣留和没收货物的。 所以葡萄牙人与望北城和商会公司之间有很大的利益重合区:双方都可以与明王朝合法贸易,所以注定了双方的贸易形式与荷兰人或是西班牙人截然不同。 因为利益重合,双方有很深的矛盾。 马尼拉每抵达一艘福建海商商会的船,葡萄牙人就会少卖一些货物;葡萄牙人在日本的商馆受到了陈健的极大威胁,在天主教的问题上陈健添油加醋在德川家生了把火;陈健在北大年和泰国的作为,严重侵害了葡萄牙在缅甸的利益,葡萄牙已经向泰王提出了驱逐共和国商人的要求和威胁;暂时表面上与荷兰公司交好的行为以及之前雇佣兵的形式陪着荷兰人去马六甲转了一圈的实质性动作,更让葡萄牙怀恨在心;在明朝内部排挤天主教,抢走了耶稣会擅长的科技传播亲近上层士大夫的路子…… 可惜现在荷兰已经和西班牙休战了,现在对付葡萄牙在十年之内只能靠自己。 至于说荷兰与英国之间的站队选择,与短期利益没有太大影响。 长期来看,陈健决定还是站在荷兰这边,中立搞点小动作即可。 无它,荷兰人口太少了、国土太小了、商业太发达、商业资本投资回报率远高于工业资本投资回报、民族意识尚未形成、国内政治斗争剧烈……注定了荷兰只能是昙花一现流星划过,蹦跶不起来,所以当然要站在荷兰一边,将来也好收拾——荷兰人需要一直赢,只要输一次就再难翻身。 让英国人和荷兰人去搅合吧,真到了双方分胜负的时候稍微替荷兰人撑撑腰就是。 双方在这件事上并非一拍即合,但彼得逊昆想的是十年之内,陈健想的是十年之后,于是诡异地有了合作的前景。 彼得逊昆等了好一阵后,终于等到了陈健开口。 “你们购买大炮和火枪,以及一批棉布和手工业品的贷款……这个当然是可以的。只是,这一次你们从欧洲赶来,难道没有带够吗?” “陈先生,董事会在阿姆斯特丹,他们并不能完全掌握亚洲的局势,这也正是设置了全权总督这一职位的目的。总督大人已经向公司董事会申请更多的军舰和士兵以及白银,相信会得到答复的。鉴于海上运输的风险,我们可以利用阿姆斯特丹银行的交易优势,在欧洲偿还这些债务。此外,公司知道您可以在明帝国进行合法的贸易,所以想要和您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包括长效的交易方式。” 陈健哼哼地笑了笑,摇头道:“长效的交易方式自然是可以的,但是这种长效的交易方式不可能是在阿姆斯特丹的银行进行结算。你要知道,利息和海运成本。” “是的,这个需要您或是你的特使与总督谈,我只是传达一下公司的意愿。此外,我们也希望能够在望北城进行贸易。” “这一点是不可能的。望北城不是一座贸易港口,只是一座抵御海盗的军事基地,是明帝国的皇帝授予我在这里驻扎和管辖的权利,并没给给我在这里开市贸易的权利。这是军港,不是贸易港。这里是明帝国的领土,我必须遵守与明帝国之间签署的条约。” 陈健拒绝的极为干脆,不是因为什么条约,而是因为他能在泉州和漳州合法贸易,并不需要把台湾建成一个走私贸易中转站。 不但荷兰人不能来这里贸易,日本人也不行,拒绝的理由就拉着明帝国当虎皮。反正荷兰、日本、西班牙绝不可能在明朝获得合法贸易的地位,想走私等福建海商的贸易公司走上正轨就是执行的最为坚决的缉私海军。 彼得逊昆也没有太感意外,公司很清楚这其中的把戏,也明白陈健不可能吐出来费尽功夫得到的贸易权利。 现在公司的重心在香料上,又不想招惹陈健,他这样说自然有别的目的。 在陈健解释了一番后,彼得逊昆点头道:“陈先生,我想整个世界没有第三家公司能够理解咱们之间的相似之处。正如您和您的员工们费尽心思取得了明帝国的贸易权,自然不会与那些没有出力的人分享。我们又何尝不是呢?我们在香料群岛与西葡两国奋力厮杀、与当地土著数次谈判,才取得了香料贸易的权利,英国人却想要插手,这并不合理不是吗?” 陈健正色道:“这个比喻并不恰当。我是和明帝国之间签订的条约,明帝国作为一个强大的、非附庸的帝国,有资格也有实力签订任何的条约并且保证条约的实施。如果你们能够取得与明帝国之间的贸易协定,我当然会尊重明帝国的决定,而不是以我们的利益受损而认为这条约是不合理的。一样的,我再次重申,你们与西班牙葡萄牙之间的战争,和英国人之间并无关系。他们是坐享其成也好、道德不堪也好,在国际法真正建立起来之前,都是没有意义的。如果说,崭新的国际法体系认为武力取得的势力范围是合乎国际法的,那么共和国作为国际法的发起国自然会遵守。” 第一百一十三章 离开前的安排(三) 彼得逊昆有些错愕,不明白陈健的态度为什么会这么坚决。 纵然他年轻有为,但毕竟不是外交官出身,这些云里雾里的外交辞令让向来遵循武力解决一切问题的公司出身的雇员难以摸清楚陈健的真实意思。 到底是支持英国?还是支持荷兰? “你要清楚,我不仅仅是个商人,更是共和国的国人议事会成员,在这件事上我不能轻易表态。我有我的倾向,但也只能是倾向,在国人议事大会做出决定之前,我必须遵守这个准则。当然,公司或是私人之间的合作,那又是另一回事,之前所说的支援一部分枪械、火药和货物的事,我是可以做主的。” 彼得逊昆松了口气,只要陈健保持中立不倾向于英国人,公司还是有把握在十年之内于雅加达站稳脚跟的。将来的战争不可避免,但是有了这些人的支持,胜利的把握也会更大一些。 “陈先生,那么您的意思是,只要与独立的国家之前签订的条约,其余人是无权干涉的?” “是的。” “那么对于本公司在万丹、班达、雅加达签订的一系列条约您是承认的?” “是的。就算英国人与他们签订了其余的条约,你们的条约我们依旧承认。其中还是有些不同的。万丹和雅加达之间的关系,不同于明帝国的体系,所以你们与雅加达签订的条约我们认同,但我们不会认同你们单独与明帝国朝贡体系内其余国家签订的任何条约,这一点请你务必转告贵总督。” “比如?” “比如琉球、朝鲜等几处确定的朝贡国。包括与他们的贸易,必须与明帝国签订条约,而不是单独与他们签订任何形式的条约,那是无效的。同样,包括台湾在内的明帝国土地,我们是租借的,是明帝国的皇帝授予我在此地的驻军和管理权,所以我会与明帝国的军队合作击退任何没有经过合法途径占据此地的敌人,这是条约中我方的义务之一。这一点我请你务必和总督讲清楚,即便发生战争也不是共和国与第三方的战争,而是明帝国与第三方的战争,我方只是遵守与明帝国的条约而履行的义务,并非针对第三方宣战。” “陈先生,公司并没有兴趣占据这里。公司需要的是香料贸易,而且会信守与陈先生之间的条约,只要陈先生不涉足对欧香料贸易,我们也不会涉足北大年以北地区的贸易。但是……日本除外。日本是个独立的国家,他们派人前往北大年邀请我们建立商馆……” 陈健笑道:“当然可以,日本与明帝国之间并无正式的朝贡关系和藩属文书。你们与日本之间的商业往来,是你们的自由,我们无权干涉。但是台湾、琉球那又是另一回事。共和国已经从明帝国那里取得了租借台湾和屏护琉球的义务和权利,这是不容质疑的,并且除非明帝国收回这种权利我们不可能放弃也不可能允许其余人染指。” “我会将陈先生的意思传达给总督大人的。” “请务必传达,我不希望因为一些事造成双方的不愉快或是合作的终止。你们前往日本的商馆船队可以在这里停留一阵,修补好船只再出发,我会派工匠予以支持。” “感谢您。公司会尊重与珍视这份友谊的。此外,公司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说。” “公司希望本公司的船只经过贵国的天涯海角殖民地时,能够获得补给、避风、和修理的资格。同时也希望在非与贵国签署条约的国家经过的时候,请避免给他们补给和避风港待遇。我们来的时候在那里遇到了风浪,幸好船上有贵国和陈先生公司的实习生,在那里受到了很好的待遇。” 离开那里已经三年了,也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是听到荷兰人请求得到在天涯海角补给或是停靠的说法,陈健心中还是很高兴的。 “这当然是可以的。你们在那里补给,带动了那里的消费,我们当然欢迎。但是请约束贵公司的水手,哪里作为共和国实际控制的领土,请遵守本地的法律。” “当然,当然。那里不是蛮野蛮人的土地。我们当然会遵守那里的自治法令。” 两个人又谈了一些其余的问题,天色逐渐黑了,但是很多事还没有谈完。 “这样吧,你们先在这里休息,具体的事可以签订一系列公司之间的合作协议,包括以香料换取棉布稻米和其余手工业品的具体价格,都需要定下来。回去的时候,我也会派人跟随去拜见你们的总督的,在我回国后这里的全权代表拥有签订公司之间协议的资格。但是有一点要搞清楚,在我走后,签署的双方只能是亚洲地区的总督,而非董事会。” “我会转达的。” 当夜,陈健以福建海商贸易公司的特殊招待资金,安排了一场晚宴,出席的人不少,也在晚宴上介绍了贸易公司的成立,并将一些海商股东与荷兰方的人介绍了一番。 第二天陈健又去见了英国方的代表,还是差不多的辞令,只是宣告保持中立并且维护法律的尊严,除非荷兰人找到确切的证据证明那场屠杀与英国人有关,否则一定会敦促荷兰人释放英国的船只。 给英国人和荷兰人的感觉,陈健都是一个很讲究法律或者体系不太像商人的商人,这种感觉也赢得了双方的尊重。当然,人格魅力什么的是在背后的火枪大炮的操练和军舰的掩护下才熠熠生辉的。 只是这样一个正直的、满口主权不干涉尊重之类字眼的人,却在暗地里开始为回国之后布下许多肮脏的种子。 几天后,各种协定口头达成了,陈健又派人跟着彼得逊昆前往荷兰印度公司总督的所在地。 然而这些人刚走,陈健就找到了那批收拾行囊准备沿着已经开辟的太平洋航线先行回国的人。 他当然也要回去,但不会第一批回去,而是留下了三艘船卸载了货物,只在预备淡水和食物,准备继续向南。从安汶到澳洲,不走大堡礁那边,绕到新西兰再前往智利,最终回国。 第一批回去的人也分成两队,一批军舰和四百名先行返回的士兵以及他们在这里的妻子,还有一批思乡的水手。 这里的股份陈健已经送了出去,绕行了地球一圈发的超额薪水也让他们回去后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是他们仍旧渴望一场暴富,陈健也给了他们这样一个机会。 夜里,第一批返回的军官和几名舰长被陈健叫过来,拿出了一份六千枚银币的私人印章的信件。 “临走之前,我希望你们能够再做一件事。这件事必须保密,只有到了海上后才能告诉士兵和水手们。一旦做成,立刻起航回国,不要在这里停留。回去后这件事也不要宣扬,否则可能会引起战争。这是私事,六千枚银币是我个人雇佣的费用。” 军官们和舰长们很自然地收过了那张私人的印章信件,没有丝毫的犹豫。 “外面停靠着荷兰人派往日本建立商馆的船,上面有白银、香料和其余货物。在海上抓住机会,确定四下不可能被人发现的时候,干掉他们。他们上面只有四门炮,火绳枪也不多,水手更少。我已经数清了他们的人数,下手的时候你们也数清楚。” 几个军官笑道:“陈先生总算是允许我们抢劫了?士兵们已经憋得手痒,水手们也都盼着多弄点钱回去。我听说他们有些人准备回去后合伙在群岛地区买些土地建立种植园呢。” 陈健也笑道:“回去后收敛些,咱们已经和西班牙签订了《反海盗公约》,南洋贸易公司的人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敢损害他们的利益,肯定会绞死后吊起来的。你们回去后继续从军也好,都是第一批环球航行的人,前途无限。水手们愿意去南洋贸易公司最好,愿意开辟种植园也行,咱们不是一路人,回去后情谊归情谊,剩下的我也管不到了。总之,当海盗是没前途的,如果和西班牙没签贸易协定,国家和公司都会鼓励,但已经签了再这么干就是找死。我会写几封推荐信的,你们会在南洋公司得到一个好位置的。” “谢谢陈先生。我们本来是想留在这里的,但是看起来陈先生并不愿意。” “这里?南洋公司的利润更高,这里有党派的目的,毕竟不是纯粹的盈利目的,你们留在这里也不合适。” 一名舰长问道:“陈先生是担心荷兰人和日本展开贸易?” “何止。将来还要排挤掉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或是不属于公司的明帝国走私贩子。这对大家也都是好事,将来分红更多。我已经在你们的船上配了一些荷兰船上有的货物,总之记住,自己船上有的就留下,自己船上没有的就算再贵也都一起沉到海底。这件事就当是个秘密吧,离开大海之后大家都忘记。” “但是,陈先生,就算击沉了这一次,下一次荷兰还是会派人去的。” “下一次?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如今往来不便,三两年过去后,有些事就可以明着来了。现在都在抢时间,差了三两年就会越差越远。对你们来说,金钱货物到手,对咱们来说,公司盈利。知道了为什么,也能更明白该怎么做了吧?” 众人点头道:“简单。沉船、清点死尸确保一个不留、绑上石头沉海。货物和银币抢走,全员分配。本船上没有的货物或是荷兰的特产,一并沉海。抢走后立刻向西返回故土,如果船有损伤,在琉球的岛屿上停留自行修理,不回港。到了海上后宣读,并说这是军官和舰长的临时起意,由船员和士兵们表决。回去后就说这六千枚银币是陈先生送与大家的情谊钱。” 陈健大笑道:“不会有水手或是士兵们充满正义感而不同意吧?” “陈先生说的这种人,我见过,但都被你留在了望北城或是加入了你们的外围组织,这一批船上可没有。至于回去的人,如果不是这一次有足够的股票和银币,他们肯定会沿途顺便当一回海盗的。我能想象到的只有欢呼,而不会有人怯生生地说这样不好……” 众人都笑,陈健和他们一一握手道:“那就一路顺风。今后归国再见,自当把酒言欢。送一句你们喜欢的祝福:祝你们升官、发财。” 那些人也都一一回礼,送了一句同样重要的祝福:“祝你们期盼的人人平等有一天会实现。” 第一百一十四章 离开前的安排(四) 送走了第一批归国的舰队和荷兰前往平户开办商馆的那几艘船之后,陈健将这些天与各方讨论的事整理出来,递交到了组织之中,但是隐瞒了关于他对荷兰商船所做的不为人知的残酷行为。 搭乘荷兰印度公司船只抵达这里的舰船实习生安置到了新成立了海商公司的舰队中。组织内送来的一批关于国内“尊严进军”行动的信件,在内部传播了一下,引起了很浩大的讨论。 这些小资产社会主义者的诉求隔着半个地球,却在明朝以及之前朝代的一些已经实施的诸如抑制兼并之类的长久以来存在的想法和实践中得到了印证,在这个铁制农具刚刚普及就打破了贵族分封和农奴束缚制度的古老帝国,这种诉求很容易理解也很容易产生,两千年前的步子迈的太大了,不成逻辑的体系,却自有对这一切的洞察。 某种程度上,两千年前的那场新旧时代的变革迸发了诸多的思想,迫于生产力的不足却超前地、自发地尝试起封建僧侣式的社会主义或是小资产者的浪漫道德社会主义——存天理灭人欲、抑兼并慢工商、土地可以自由租赁买卖下的宗法农业、基层依托道德的乡贤、每一次起义前喊出的粗陋绝对平均主义的口号等等——并用实践证明这些东西都不能绕开周期性规律。 这些东西与封建糅合在一起,保持着生产力不足时“天下”的稳定和最优方案,却在大机器大工厂的冲击下不堪一击。 也正是共产党人为资本主义大加赞扬却优先反对这些异端的原因,这些打着理想社会旗号的东西总是和封建的种种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为它出生于生产力不足的时代,也注定了在理想社会的设计上是以小农和手工业经济为蓝图的。 这是封建解体后必然出现的过渡阶段,只是因为大工厂时代科技的快速发展没有在别处成为主流,被时代无情的碾压而过不过流行了一二百年,被大资本家和共产党人联合在一起反对和嘲弄,在这里却因为出现的太早生产力水平没有达到而过渡的时间稍长了点。 从那边送来的信件可以与这边相互映照,从而因地制宜地明白想要进步到底要反对什么、支持什么、谁是同盟、谁是敌人、别走快了、别走错了。 而陈健也快到离开的时候了,这种情况下,望北城今后的建设、目标、计划种种的一切都必须要确定下来,一场扩大规模的会议不可避免。 一切刚刚开始,一切欣欣向荣,在闽郡、南安、大荒城锻炼了数年的年轻人也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毕竟望北城的人口还不是太多,管控过来并无问题。 这一场会议中既有原本组织内的成员,也有新一批在望北城中逐渐接受了新思想的六七个福建沿海的年轻人。 比如那个割破了脸只为求得自由的改名为罗丑的女人,又比如思想出现问题的林子规。 本地的人暂时还不多,但陈健相信伴随着这里的建设和教育,等到新一批人成长起来后会不断增多的。 这次会议最主要的问题,就是完成这里的权利交接,由内部提名,经过众人讨论的表决,选定了组织在这边的总负责人和各个部门的负责人,以及今后数年的目标。 政党组织是否成功,就看将来派人来的时候能否顺利交接权利,如果连这一点都不做到,可就连荷兰英国的股份制公司都不如了,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林子规和罗丑对于参加这样的大会极为兴奋,他们还不理解很多东西,但是在一些问题上极为赞同这里的、可以看到美好希望的做法。 对林子规而言,两年前他还只是一个满腹牢骚的狂生,处处不满,受到了极多的儒学异端的影响,心中苦闷而又彷徨。 而现在,他却坐在这样一群人当中,成为了他们之中的一员,可以为数万人的生存与生活发表自己的意见——虽然他想不出什么意见,但至少有了这个资格。 会上,会计出身的财务人员先做了一番前几年的收支报告,并对今后数年的收支情况做了一个预估。 陈健在这人说完后,总结道:“可以看出来,海上贸易仍旧占据了很大的收入份额。这种情况会随着咱们以集体股份的形式投资贸易公司而变得越大,一些收入的来源也必须分清楚。” “在投资成立公司之前,岛上的稻米、鹿皮等,都可以算作直接的收入。但是随着公司的成立,我们必须要认清楚,公司盈利我们有份,但是望北城并不是属于公司的,而是岛上所有人的。我们在公司中占据五成的股权,这是无可奈何的行为,但是望北城以及整个岛屿,必须要保证不能被公司插手,必须要牢牢地控制在我们自己的手中。” “为什么要分这么清楚?因为对我们来说,盈利不是目的,只是达成我们目的的一个手段。如果岛上被公司控制,那么盈利就是最终的目的,而且一切手段都会为了盈利。” “岛上现在的三万轻壮移民,采取的是大型雇工制度的种植园、作坊。现在是极度盈利的,因为他们刚刚经受了灾祸的威胁和死亡的绝望,而且签订了四年的劳工合同。” “但是,这种合同能不能无限期地执行下去?要我说,是不能的,哪怕是靠极端的措施逼迫也是不行的。” “岛上还有很多的平原土地,我们还不可能用这种全部雇工制的方式执行下去,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干部。” “以四年为周期,四年之后,这里种植园的人熟悉了法律、咱们的组织形式、互相有所了解之后,就以集体迁徙的方式让他们去开垦别处的土地。” “按照百十户一组,继续以集体的方式划分一片荒地,给予耕牛、铁器。按照集体的方式开辟农田或是集体种植园,除了正常的共同税之外不再多加管理,只要保证每年一定数量的稻米种植即可,不要管的那么严。” “但是村落的基层组织一定要建立起来,包括各种妇女组织、生产组织、民兵训练组织等等。大规模成片的土地和种植园可以节省人力成本,数百人的集体村落也更容易抵御风险。” “我们的主要收入来自垄断的海上贸易,以商业收入滋养农业,以农业生产保证大作坊的粮食,再以大作坊和将来要建的矿场返还收益。这种方式在这里可以用,但是在别处未必能用,因为别处没有垄断海上贸易的收入,这也是将来必须弄清楚的。” “短期来看,除了贸易公司的分红之外,岛上的贸易收入主要有两方面。” “一个是鹿皮,原住民的鹿皮贸易必须被我们垄断在手里,不能让别人插手,也禁止贸易公司直接收购。鹿皮是日本人制作盔甲的材料,他们需要大量的鹿皮。” “另一个就是甘蔗。可以预见,这几年蔗糖的价格会稳步提升。国内来看,西班牙总督区附近群岛的甘蔗数量并不能满足国内的需求,更别提欧洲。而随着茶叶、咖啡这些饮品的传播,只要不爆发战争,蔗糖的价格会步步提升的。这一点你们不少人都会有印象,之前那几个英国人的牙都是黑的,因为他们太喜欢吃糖了。” “甘蔗的种植园规模就保持这个程度,按照四年的周期,收拢福建的流民和贫困者,让他们先用四年的时间熟悉种植园的劳作和这里的组织模式。剩下的集体开垦的土地,让他们正常种植甘蔗作为村社小作坊的收入,但是一定要保证一定数量的稻米。” “这么说吧,每年甘蔗收入的一部分,要用来囤积从泰国、越南等地购买的稻米。要做到足够的粮食储备,为迎接更多的灾民和移民做好准备。” 说到这,有人举手,得到同意后说道:“如果是这样,蔗糖的价格的确会逐步提升。那么三年后第一批出去集体开垦的人获得了足够的自由,不再是强制的雇工,他们肯定会选择种植甘蔗的。” 陈健点头道:“是的,在劳动力足够和技术足够的条件下,他们当然会选择种植甘蔗。但是,基层组织建立后,可以选择行政强制手段和劝说为主,保证一定数量的稻米种植。这一点不能够过于自由。蔗糖嘛,统购统销,可以适当调低价格,或是提高其余铁器、棉布或是其余咱们能生产的商品的价格,靠价格调控一下。” “这里可以做到一年三熟,加上附近那些人迹罕至的岛屿上的大量上好的鸟粪石肥料,只要不遇到太大的灾荒,粮食问题还是可以得到保证的。但不能仅仅保证岛上的生存,我们必须要明白建设这座岛屿、移民垦荒、培训兵员的目的是什么。” “下面的内容,所有人不得记录。严格保密,禁止外传。” 第一百一十五章 离开前的安排(五) 在场的大部分人立刻停下手中的纸笔,外面的人守好,一些人心中怦然,已经猜到了一个大概,却不敢确定。 等到众人安静下来后,陈健做了《关于明帝国藩王土地和官僚阶层免税土地问题》以及《四民不平等之制度》和《以福建泉州地区为样本的乡绅豪强问题》的三份报告。 “诸位,既然我们以人类平等和人类的进步为我们党派的理念,就必须得到足够的同盟。为此我们不仅要在国内争取权利,更需要在世界范围之内掀起一波反对封建帝王、贵族、教士等等不平等的大革命的风潮。只有当人人平等、人类进步这样的思想深入到每个底层人民的心中,才能确保我们理想的实现。而不仅仅是国内,更不仅仅是移民到大荒城那样的世外桃源单独去建设。” “当然,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形式,我们在这里只是为将来打好基础。只有本地的人民明白过来,展开属于他们追求自己信念的革命,才是唯一的正途。这是个长久而漫长的过程,可能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更远,因为对面是个庞然大物。” “但是十年、二十年,我们可以在望北城培养出一批又一批与我们信念相同的人,争取属于他们想要的东西,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而不是我们的拯救。” “当有一天成功的时候,认同我们梦想的人在世界上又多出了许多。你们在座的大部分人,我想说你们就是先生。教授科学、算数、组织、种植、战斗种种一切的先生。” “如果比作做生意,将我们的目的作为盈利的标准来看,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比这里还能获得更高的利润——我们只需要投入数千人,获得的将是一万万认同人人平等、期待人类进步、认同科学与民主的盟友。” “就像是国内那些正在贩奴的人说的借口,当别人都贩奴的时候自己不贩就是傻瓜。那么,当人人不平等的时候,追求平等就是傻瓜,所以我们追求的东西必然是整个被船只连在一起的世界的事,而不是我们这一些人的事。” “我们要用一场又一场的革命,去打破旧的世界、旧的观念,让世界的人们认同平等、自由、民主等等这些美好的事物,最终实现一个我们想要的世界。” “到那时候,认同这些的是正常人,不认同的才不正常——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我们被当做异类。” “正如你们所看到的这里的原住民,从不认为猎头是一件野蛮的事,当每个人都在这种环境下成长,我们所认为的不正常也会变为正常。” “所以我们的事业绝不仅仅是在国内,是在那些荒芜之地,更是在全世界所有有不平等、有压迫、有丑陋与黑暗的地方。只是因为发展的不同而采取不同的方式,分出阶段地去争取。” “单纯从科学的角度,世界的所有人都认同科学,基数越大,科学进步的速度也就越快,我们追求的以科学为蓝图的世界也就更加美好。” “单纯从人性的角度,我们不忍看下去这些不公平的压迫,用一种浪漫的热血满坡的激情来投身到世界上作为壮阔的事业。” “我们追求的是一个新世界,而不是苟藏在荒芜之地的井中之蛙。我们要做的就是像秋天的蒲公英一样,将种子播满世界,一点点地向前挪动。” “既然是做种子,我们就当好我们的先生,仅此而已。至于牺牲,那是他们解放自己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如果他们不愿意牺牲,那也是他们继续忍受下去的自由。” “听起来可怖,听起来可怕,或者听起来激情澎湃,但实际上做起来无趣的紧。” “因为我们不是去冲锋陷阵的,而是坐在望北城教学生,那种为理想现身的冲动恐怕难以实现。” “其实,说到底,只不过是生活,把我们理想的生活在望北城过好,自然会有人想要追寻这里的脚步实现他们的生活。” “你们要做的,也就是帮助本地成长起来的新一批人建起组织、教会他们要学的东西、培养这些人的工匠技术、枪炮战术、数学自然、以及最重要的世界观——不需要有皇帝、权利与义务相对、凭什么免税、盘剥的隐藏手段、贫困与饥饿的根源……” “以及打破这一切之后,如何建设一个属于一万万人民的、平等的、识字的、懂数学和科学的国家。” 说到这,陈健冲着下面所有人笑了笑,道:“其实,既不激情,也不澎湃,对我们来说要做的只是好好生活,和在闽郡、在大荒城等地一样去好好生活就是。甚至于,你们是种子,你们教出来的学生也只是种子。这……就是我们现阶段的任务。” 下面的人也都笑了起来,实在是没想到那么宏大的一个开场之后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平淡的结局。 是啊,仅仅是好好生活,按照理想的方式去生活,去建设,去尝试,去追求,那就足够了。 南安的矿工出身的同志只需要换个地方,从北纬二十八度的南安矿区,来到北纬二十五度的望北城矿区,然后教授这些和他们一样穷苦出身的年轻人挖矿、炸矿、建木轨路、支撑矿道、用雷管。 蓝翔技校出身的年轻的算数自然常识教员,来到这里说着相同发音的一二三四五,用最快地速度熟悉那种仿佛哈哈镜一样似是而非却又很多相同的文字。领着正常的薪水,教授这里的孩子们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同时想着自己这是在改变世界。 织布棉纺作坊出身的同志们只需要在这里,从零开始建起一座利用印度棉花纺织的棉布作坊,教授那些和她们一样被压迫的女人们在属于自己属于所有人的作坊中,做自己的事,赚自己的钱,掌握自己的命运。 军事培训基地出身的纠察队们,要做的也只是组织这里的年轻人进行训练,教会他们装填燧发枪和冲锋。既然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可以训练黑奴,完全没有理由不可以教会这里这些和他们一样的人。 造船工匠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抚摩着从泰国运来的上好柚木,梦想着建一艘在船舷的硬木上刻着自己名字的大船。所不同的,只是告诉那些将来可能要教授的徒弟和实习工们,这一切是为了保护这样美好的生活。 等等的一切,都是生活,而不是为了殉道那一刻的锐意快感与满足。毕竟生活是永恒的主题,而战争只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而不得不做的一种手段。 唯一不同的,只是专职于组织术和意识形态宣传的一部分人,他们要做的就是从这场会议之后,开始总结为达成此目标而要进行的宣传和组织模式,以及按照陈健说的在这里建立一支基于文化传统的道德要求严格的当地组织。 将传统文化的为义牺牲的大无畏精神、将传统文化的小资社会主义的萌芽思想发扬的浪漫道德、将传统文化中的民本思想、将为生民立命等等这些从纸堆中翻出来,总结成一套体系,而不是直接去宣传难以接受的远超此时时代的东西,只会适得其反。 时代的差距并不大,要追赶的东西并不多,解决的方式也更简单,因为时间还长还没有到亡国灭种的时候。 但就最简单的两件事想要做好,就不能指望现在的封建王朝。 比如移民开垦、比如普及教育。 移民开垦需要组织能力,需要钱,需要打得过蛮族,需要能在基层把税收上来用于移民,需要打破宗族,需要移民区的基层组织而不是家族势力弄成独立王国。 普及新教育需要组织能力,需要钱,需要新的学堂模式,需要新的科举内容,需要能在基层把税收上来用于教育,需要打破文化垄断,需要数万名会数学和自然启蒙的种子。 这是个可以移民来释放国内人口压力的时代,这也是个不需要将国民收入的大半投入军事防御的时代,这还是个新作物传播过来的时代。 即便这样,追求这一切的过程也必然是血腥残酷的、轰轰烈烈的。但对在场的“外邦人”而言,最好不要参与,只要好好生活,去当蒲公英。 第一百一十六章 离开前的安排(六) 人头滚滚不是没有原因的,具体有多少逃税免税的这是个难以估计的数值,但是藩王宗室的人口和每年所需的钱粮却是触目惊心的。 嘉靖时期,以山西为例,地方财政的粮食存留一百五十万石,然而需要供养的在山西的宗室需要花费三百一十二万石。那时候全国的宗室每年需要八百六十万石,当然不能是全都是粮食,但折合一下还是很吓人的十亿斤。 但现在,这数量翻了三番。全国的宗室每年需要两千三百万石,约合三十亿斤每年。 如今的福王的封地最开始皇帝大笔一挥就是四万顷,听起来不多,折合成亩就很有意思了——四百万亩。这还只是一位。 虽然这要进行准备的是一场小资产阶级的革命,但是这种封建特权的王公们免不得是要杀的,但愿不要等到后来吃饱了后有人拿着资产阶级那一套的私有财产不可侵犯为这些封建王公们上一炷香哭一场丧。 革命者不能制造革命,只能等待时机降临后自然地爆发。算算时间还剩十几年,要做的便是在这十几年内完善纲领、丰富思想,将一场改朝换代变为一场革命,一场有自己纲领和组织的革命,否则一场改朝换代带来的也只是百余年后比之异族统治更容易的觉醒,代价太大。 具体的政策,还需要足够的探讨,可能需要花上十几年时间去琢磨,但等得起。 五年之内,不急不躁,好好生活。这就是陈健所说的最重要的内容和今后数年的政策延续。 说完了这一番并不骇人的宏大目标,陈健又说了说最近几年的发展计划。 “现在很确定的就是海上贸易的利润会逐步升高,甚至在垄断了对日和对马尼拉贸易后,投资的回报率会更高。但是我们既然不是以盈利为第一目的,就必须要投资到一些回报率不是很高、可能需要三两年才能见效的地方,甚至更久。” “我说的不是将来的庞大计划,那是另一个系统内的事。我说的只是民生、作坊、矿场之类的问题。” “沿着淡水河向上一百多里,便是火山群。前往那里的通路我们已经打开,那个大村社至少不敢与我们直接为敌,而且已经可以做到经济控制和牛耕时代的慢性改变。” “在座的诸位都知道,也都听我说过,上面有黄金。位置探矿队的人已经找到,但是这件事暂时仍旧需要保密,不要着急开采。但是火山群地区大量的硫磺矿、煤矿和石灰岩,则是可以准备开采的。” “晒盐、硫磺、煤、石灰和石英砂。这几种原料加上之前船队带来的几套酸碱玻璃的大作坊设备,需要尽快完成生产。输入明帝国的关税很低,我们正常走税,玻璃与食碱仍旧可以获得很高的利润,同时还可以输入到其余地区。” “水力纺纱厂和宽幅平纹布的手工作坊,也要尽快建立。棉花我们不种,利用船队从印度运送。这也是今后贸易公司的一个主要目标,就是印度。” “望北城不要成为一个走私集散地,但要成为从印度到日本的贸易中心。短期来看我们唯一的敌人就是葡萄牙,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冲突,但是如果他们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一定不要手软。” “也就是说,不算作坊工业,单单看贸易公司。咱们作为大股东和控股者,要靠日本和马尼拉航线确保福建海商集团的依附,但我们本身不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日本和马尼拉。” “一旦我们这批人离开,消息交流不便,你们留下的这些人就算是整个亚洲地区的总负责人了。分出一部分精力,放在泰国,靠泰国人制约缅甸和葡萄牙,保持那里的大米贸易。” “分出一部分精力前往印度,打着明帝国二百年前三宝公的名号,在那里展开贸易——没人会揭穿你们的,明帝国不可能派出船队去那里,你们就说自己是明帝国的舰队,谁也不知道你们是真是假。这个名号比起英国人、荷兰人或是葡萄牙人,在印度一代更为管用,这是咱们的机会。” “我们要把望北城建成棉布生产地、玻璃生产地、碱产地和硫磺出口地,以及亚洲地区的最为出名的蔗糖产地和甘蔗酒产地。靠着发达的作坊工业来确保望北城的繁荣,这样才能持久地发展下去。” “这样看来,我们的人手还是不够。粮食可以自给自足后,随着那些村社原始经济的解体和新农具的使用,他们很快就会加入到这个商品经济交换的体系当中。他们可以提供一部分多余的稻米来换取他们所需要的各种手工业品,这又能保证一部分粮食。” “不以盈利为第一目的,从越南和泰国进口稻米,这一点也必须要保证。除此之外,就是不断在沿海地区招募雇工和流民,灾荒虽然过去,但是后遗的土地兼并、渔场兼并还在继续,源源不断的流民仍旧产生。” “在确保粮食可以自给自足的情况下,每年都要运人。这是既定的目标,必须要严格执行,也必须要把很大一部分预算放在招募流民来这里开垦这件事上。” “我知道,钱如果投在海上贸易上会获利更多,但我再次重申盈利只是我们达成目的的手段,这个问题要年年讲、时时讲、刻刻讲。委员会的同志们需要经常召开内部的讨论,纠正一些可能出现的错误。” “要记住,就算从盈利的角度,这也是个长期的更为有效的投资。人数不够,我们就无法保证这里的安全,也就无法开采那些黄金。更别说其余的矿产或是其余的东西。” “关于这件事还有什么疑问?” 一人站起来道:“第一批雇工年满之后,会有人选择留下来继续当雇工,也会有人选择做些小本生意,这种情况怎么办?” 陈健想了想道:“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吧。比如说,嗯,比如说纺纱织布。在水力纺纱厂和联合的织布女工作坊存在的情况下,他们不会选择织布。但是如果是有别的手艺,比如说酿造、木工、泥瓦匠、饭馆之类的小本生意,这当然是要支持的。不但不反对,还要拿出一部分资金作为小额的贷款支持他们这么做。城市嘛,他们是不可或缺的。” 那人想了想道:“如果这样的话,农业种植方面的生活会更为惬意。如果我们不把收购的价格调控的很低的话。那么,怎么保证作坊的用工和海员的数量呢?我们如果想要保持住对舰队和贸易公司的绝对掌控权,单单靠股本是不行的,还必须要保证大部分的舰长、实习生和战斗海员,是我们的人。还有,我们既然目标定在了北边,军队的事是不是需要现在就开始准备?” 陈健笑道:“后面一点关于控制海员的事,我万分赞同。这里远离故土,有些名字就不必遮遮掩掩的,海军学校和实习生制度必须保持。从宣传上让他们以加入舰队成为实习生和舰长为荣;从待遇上让他们以加入舰队和实习生成为第一选择。待遇方面研究好,这一点是你们的事,我马上就要离开了,一起诶看你们的。这是一座海岛,没有强力的海军我们所建设的一切美好生活都有被潜在的敌人破坏的可能。” “军事准备嘛,随着第一批随我出海的军队陆续离开,还有国内组织帮忙雇佣的一批人补上这个空缺。之后的话,就建立一支一千五百人左右的常备军,靠贸易的钱来补充。剩余的则要实行普遍的闲暇操练制度和学堂的从小操练制度,虽然燧发枪出现了,但是一些人的头脑还停留在火绳枪和长矛阵的年代——我说诸位,燧发枪时代带来的不仅仅是战术的变革,更是战略的变革。如果从开蒙学堂就开始教授队列、转弯、报数、跑步这些课程,真出事的时候三个月就能拉出一批新的步兵。现在比拼的,最重要的是人数。” “一千五百人的常备军,没有骑兵。炮兵没有问题,三百人左右的原住民的散兵或是掷弹兵,用以自保不成问题。十年之内,荷兰人或是葡萄牙人,都没有一处一千五百人和优势炮兵以及挖坑爆破战术打不下来的堡垒。十年之后,到时候视敌人是谁再行决定。” “说到底,还是一个建设的问题。炮兵和军官学校正常招生,以超过编额军队的数量培训基层军官。正常的学堂建设也要抓紧,让孩子们在开蒙教育就接触燧发枪步兵应有的训练。继续积累粮食、建设望北城,靠海贸和技术垄断优势积累钱财。” “十年后,真要是天下有变,十年的学堂能培育出多少孩子,我就能拉出来三分之一的男孩子训练一年成为合格的燧发枪士兵。而始终保持超额的大量基层军官,则是到时候战斗力的保证。平时没有太大的敌人,一千五百人的常备军足以震慑附近的敌人。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呢,我们不需要保持那么大数量的军队,需要的只是战斗爆发的时候征召每一个想要保护他们美好生活的、从小接受了教育的新一代公民。” “我大概算了一下,咱们之前救济灾民的时候,也是着重救济了一些年龄在六岁到十岁之间的孤儿。这些孩子吃过苦、见过灾、从苦生活过到了如今可以不用担心饿死的日子。十年后,他们十六岁到二十岁,正是最为黄金的年龄。他们在学堂知道了自由、权利、公民、保护、守护、义务这些每个人都应该知道的东西。” “现在,我们用劳动、用技术、用学堂来保护这些孩子。十年后,我们老了,年龄大了,这些孩子一样会用我们所付出的和他们的勇气和力量来保护我们,保护他们自己,以及解放他们所认为的共同悲惨命运的兄弟姊妹。” “归根结底,教育和建设。永恒的、欣欣向荣的、美好的生活,就是将来胜利的保障。” 第一百一十七章 离开前的安排(完) “这需要钱,但是我们恰恰有钱。明朝的禁海制度保证了我们贸易垄断成功的可能性与极高的利润;低廉的关税保证了棉布、玻璃、碱和其余产品的销路。我们在国内控制的钢锭、机械和枪械作坊,可以保证成本价的枪炮供给;小口径野战炮的配合,炮兵技术和数学水平,保证了我们的燧发枪战术一定是领先时代的;挖坑掘进战术和甘油炸药的使用,可以保证亚洲敌人的大部分堡垒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坚固。” “而蔗糖集中种植、成片的平原土地开垦、新的高产作物的粮食保证,可以让大部分移民者过上比以前更好的生活——只要大型的、世界贸易体系内的战争没有爆发,蔗糖的价格会十分稳定。” “至于军官,我们培养的超额军官,不仅仅是我们在花钱。琉球需要聘用、泰国需要聘用,甚至于军官这些都是可以作为一种在外部的高收入职业。” 说完了军队的问题,陈健又道:“所以我们现在不缺钱,不缺技术,甚至不缺代表着国民财富的各种产品的未来。我们缺的是人,大量的人,大量的劳动力,而且是廉价的、在来到这里前不成组织的、拆开宗族的劳动力。也就是刚才这位同志问的如何才能留住劳动力的问题。” “对我们来说,我们是劳动力相对稀缺,土地资源足够,导致的在人数不变的情况下用工成本的提升。就算望北城建设了下水系统、简易的水泥红砖楼、娱乐剧院之类的东西,这些吸引力比起算起来日子将会过得不错的集体村社,也就抵得上一部分。所以我们一方面要秉持着靠技术优势的对外出口让雇工们过上一种相对不错的、每天十小时工作、十天休息一天半的生活;另一方面还要不断地救济灾民,将灾民从绝对人口过剩的北边运送到这里。” “仅仅是福建吗?可不止。福建作为边远地区,明帝国的藩王并不多。但是再往北,藩王的数量就逐渐增多了。内陆地区没法去,但是沿海地区却可以利用我们的关系和名声,做很多事。藩王越多的地方,灾民越多,流民越多,贫困者越多。” “所以还是那句话,不要以短期盈利为第一目的,要每年留出足够的预算,成为专职的‘人口贩子’。同样的,藩王越多的地区,也是将来出了大问题后起事最容易的地方,我们需要大量的本地人。” “我们要做到,从莱州登州到泉州,哪里沿海地区出现了大规模的灾荒,哪里就会出现我们的船。做好人、做救济,然后批量地把人装船送到望北城。” “达到一个什么样的数量级?两年多后,第一批熟悉这里法律和生活的望北城居民就要离开他们已经开辟的农庄和种植园,空出来的劳动岗位,每年可以照着三万人甚至更多的来。两年多后,粮食可以保证、贸易垄断达成、牛马养殖成型、鸟粪石的开采形成规模后,矿产和作坊也就可以增加人手。” “福建北部灾区这几年卖儿鬻女的事也不会少,六岁到十岁的儿童,有多少要多少。我们在福建的名声不错,这里是我们的重点地区。” 一连说了数次“盈利不是目的只是手段”这样的话,让在座的不少人觉得陈健有些小题大做了,心说这件事似乎并不需要说,觉得陈健不是再看一个有政治诉求和目的的政党,而是在看一个利益集团。 陈健却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陈诉,直到又一次说到这句话时,下面发出哄哄的笑声。 有人喊道:“不就是让我们控制资本的流动,而不是让资本自发逐利地流动嘛?我们的目的是让人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让资本逐利地、无目的地增值。换句话说,国内那些‘尊严进军’行动的人,也有这样的想法,他们担心的也是无目的无计划的增值带来的普遍贫困和最终的体系崩解,只是他们给出的办法是倒退地掐断这种可能。你可以说的更明白一点的。” 陈健耸耸肩,也笑了,下面的气氛也逐渐热烈起来。林子规和几个本地的参与者于之前陈健的话听得很清楚,到这些人喊这些话的时候却有些听不太明白了,心说回去还是要学习。 等下面的笑声渐渐停歇后,陈健说道:“有些事吧,要分出阴阳面去看。国内是错的事,在这边未必是错的,因为发展的程度不同。国内的大土地以经营的方式存在很大的部分,马耕牛耕新技术水力设施的投入,都已经这样了再拆成小块,那就是退步。而且距离大荒城太近了,气候也适合,国内的手工业不断发展,还有巨大的市场,我们要带着怜悯同时又欢欣鼓舞地看到一批批的小手工业者和小农破产。” “你不能说一件事在那里错了,在别处也一定是错的。总之,我们的目的与计划是要始终如一地执行的,违背资本的逐利天性这种事咱们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否则的话大荒城是没必要开垦的,傻子都知道把钱投入到海贸、作坊甚至与奴隶贸易之中,利润更高。投到海贸、作坊或是奴隶贸易中,我能得到百分之二百的回报。投到大荒城的开垦和移民,回报率短期之内是负的……没办法,谁让咱们走了一条别人眼中的不归路呢?” “但是如果我们换一种角度看,我们投资的目的是为了更多的人过得更好,那么可以说我们得到了我们应得的回报。所以,从某个角度来看,关键看追求的目的是什么。还好,你们中的许多人,都是南洋公司奴隶贸易或是海上贸易的抢手人才,但你们都没去,也和我一样走上了这条不归路。那就一直走下去呗,别人可以支持奴隶并不是咱们支持奴隶的理由,不谈我们的价值观,就是咱们的思维逻辑这也是不成立的。” “现在看,我们要走的路很长。但试看将来的世界,到底是哪种价值观、哪种思维方式会成为主流?我们是充满自信的,我们确信那些美好的价值观会取代现在这种肮脏的价值观。” “怜悯存在的意义是不合理成为合理之后,居高临下的感觉。而将原本需要怜悯的事变为正常的、不值得称赞的事,是我们追求的目标。比如壮汉抢走别人一个饼,这是理所当然正确的事,怜悯的人会怜悯那个可怜的人儿。而我们所追求的,则是抢走饼这种事发生后的情绪不是怜悯,而是指责那个壮汉。” “这就像是这里发生的灾祸一样。只知道怜悯的人,会怜悯那些灾民,祈求皇帝或是别人的救助。但在我们看来,明明可以干掉那些藩王、收取那些免税阶层的税来进行救济嘛,或者说你们享有了权利自然要付出义务,为什么要把很正常的一件事变成一件值得歌颂的怜悯呢?” “我们要做的,就是把那些因为不合理的制度所产生的怜悯清除掉。而制度合理了之后的贫困与灾祸,则靠双手去战胜、靠科学的进步去减少。哪怕,做到表面的、不以血缘而不平等的人人名义上的平等,都是一场巨大的进步。四百万亩土地,不是不可以,但前提是你付出了什么,而不是因为你姓什么、你爹是谁、或是你当了官。” “至于说隐藏在这种名义的平等之下的不公平,那是我们要在国内解决的事,这里还轮不到解决这件事。事有轻重缓急嘛,路也是一步一步走的。” 众人拍了拍手表示赞同,可随后又有人道:“陈健,现在北面的情况,将来最容易出现大规模起义的地方就是那些藩王众多的地方。那里的不平等与特权情况也最为严峻,但也是我们的势力最难深入的地方。至于福建,工商业在发展,还有我们不断地带走流民,恐怕问题并不是太严峻,只能是一个长期的、缓慢的、十年二十年让沿海的人逐渐接受新思想的地方。但是北方我们势力难以深入,也靠近帝国的都城,更是他们的势力最强大的地方。” 陈健笑道:“你们不要忘了,和明帝国谈判的时候,我有一项示好的行为:我们会组织一批农学的人,去北方一些地区帮助推广玉米、番薯、土豆等高产的、备荒的作物。顺便,我们可以在那里救济一些穷孩子,开办学堂,考察当地的农业、土地、赋税、贫困、地形等等情况。那些孩子们跟着咱们派去的人学个一两年,送到望北城学点有用的东西,真到了大灾忽起、烽火遍地的时候成组织地放回去,那就是一颗足以扰乱数县的大火药桶。” “不要急,慢慢来。不是我们创造乱世,而是乱世降临的时候我们将这乱世变为一场变革。我们哪有这本事创造乱世啊?躲在望北城种种田、航航海、建建作坊就能让帝国大乱?我们是趁乱做事,不是非要扰乱世界,别把咱们想的和恶魔一样。” “好了,我该说的也都说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就看你们留下的这些人的了。我呢,去寻找传说中的南方大陆,如果将来咱们失败了,至少还能组织一些沿海的难民灾民去更广阔的土地上生存,建设新的家园。” “胜则变革天下;败则世外桃源。” 第一章 向前走、莫回头 关于未来、理想以及现在如何好好生活的会议持续了十五天。权利的交接、近年的计划、长远的打算,都是内部的事。与一些人有关,与一些人无关。 在这个变革即将到来的时代,假如慢了,将来慢了几步的族群会选择不同的与植入骨髓的传统精神相结合的方式集结着力量:中华的理解成无私圣人式革命者、东正教的受难圣徒式建设者、西班牙后裔的冒险革命家、德意志的小市民浪漫的狂热作死……许多人人用他们曲解的方式理解着未来,用最纯粹以至于看似被忽视的民族传统的内核,以最民族的传统精神殊途同归地奔向资本主义的康庄大道。 这条大道上,资本主义的发展将斩断封建道德的羁绊、家庭的温情脉脉、个人修养的神圣情感、中产者的居高怜悯、宗教的遮遮掩掩……将这一切都斩断,整个世界只剩下纯粹的金钱关系和资本的联合,然后那些曾经献身的人才会明白他们的血没有白流,只是流在了铁轨的一侧,另一侧还要靠资本自己去铺。 这场会议并没有这么复杂,还不到这么复杂的年代。 这场会议牵扯着整个望北城和岛上人民的未来,包括没有参加会议的绝大多数人,但并不代表所有此时在岛上的人都与这次会议有关。 无关的人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他们将是第二批返回故土迎接万众欢呼和环球航行胜利返航的人。是跟随陈健出海的官员、组织外的学者、在这里结婚的士兵的妻子、以及几名前往共和国去亲眼看看的儒生,还有不得不携带的日本幕府和泰国神王的官方使者。 会议与他们无关,但并不是所有要离开岛的人都无关。比如一部分跟随陈健去南平样寻找新大陆新航线做一场正式的、属于本国尊严的第一次、早于欧洲的新地理大发现的第三批要离岛的人。 南方大陆,或许有,或许没有。在这个大航海大发现的时代,仅仅是或许两个字,已经足够许多人做出决定。 自愿跟随陈健去更南的南方寻找南方大陆的人,趁着第二批归国的船队还没出发,纷纷书写着自己的信件或是遗书。 海上的事,谁也说不准,对于南十字星的了解远不如对北极星的了解,茫茫的大海之上到底会出现什么情况更是难以预测。 很多随船的学者不忍自己这三年的成果随自己葬身海底,以致无人知晓,却又忍不住想要成为第一批看到更新的世界的人。 新的世界包括新的物种、新的动植物、新的土地、新的岛屿、以及新的人组成的社会形态。 沉重的特制的木箱正在打包,里面包裹着一层特殊的松脂浸润过的纸张用来防水,大部分都是些笔记或是书籍,包裹的严实程度远胜过那些金银。 压舱石用的是的大量的蔗糖,一旦出了什么危险,砂糖可以溶解在水中便于修理也更不容易沉没。 很多人在整理自己的笔记,塞入严实的防水桶中。 兰琪坐在屋中,旁边是已经整理好的一部分笔记,不经意露出的笔记的标题,都是诸如《土地制度见闻》、《法律束缚的农奴与经济束缚的农奴》、之类的内容,却配上一笔好看的、女性的细腻的笔体。 桌子上一张纸的墨迹还没有完全干掉,还在皱着眉苦苦思索。 作为女性,作为共和国不因为父母或是丈夫而拥有了名望的女性,上一次的船只到来的时候她收到了很多同样是出自故乡的女人的信件,她只是在思索着如何回信。 “亲爱的走出闺房的姊妹们。” “书写这封回信的地方是在望北城,北纬二十五度十一分,经度并不知晓,所以我不能确切地知道我与你们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幸运的是,这里有一个古老的国家,这里的人民与我们很相似,他们的史书记载很丰富。陈健和一名学宫的精通天文学的国人对照着这里史书记载的曾经出现的月食日食等现象,大致推算出了这里的经度,只不过他们说误差大约在六到十度之间……对偌大的地球来说,这就是很遥远的距离了。” “这里仿佛哈哈镜一样的惊奇巧合,我想你们一定已经听第一批回国的人说起过。这里就不再多说了。” “从闽郡起航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三年多,我也看到了许多与众不同的、但仔细思索却又有些相似的世界。那些东西在我送回去的笔记中可以看到,如果你们能够看到这封信的话也一定会看到那些内容,如果看不到就证明船沉入了海底,或许有一天运气好木桶可以飘回故里,被海边的人捡到。” “恕我不能一一给你们回信,但是,姊妹们,你们的信件中有很多相似的疑问。尤其是对如今闽郡正在发生的大作坊和水力工厂的变革的疑惑,以及上一次所谓的‘尊严进军’行动中,关于我们这个性别应该支持还是反对的疑惑。作为新的墨党的成员,我想关于整体世界的理想你们已经听得太多了,那我就随便写一些这一路的、仅仅关于女人的见闻吧。” “在我现在写信的这座叫望北城的地方,有很多尚处在用石头和弓箭狩猎的部落村社。这里的村社很原始,原始的就像是我们翻看那些开国之初的史书详细记载的那些现在看来不可思议的故事。” “三个月前,我沿着淡水河向上去村社做客,正赶上一个女人生孩子。他们信奉的祖灵留下了许多有趣的习惯,关于孩子的问题上他们也有一个必须遵守的习俗,或是禁忌。” “婴儿在出生后很长一段时间,是禁止男人触碰的。包括他们的父亲。理由是新生儿是孱弱的,这样会让抱孩子的男人一样变得孱弱以至于没有力量狩猎。” “这个理由从祖灵崇拜的道理可以讲得通,因为宗教或是风俗似乎总是多变而无理由的。但是从欧洲起航后,我在天涯海角、非洲海岸的许多肤色或是黑色、或是棕色或是黄色的部落中都见过类似的相差不多的习俗。从归纳的角度来看,剥离这种表面应该会有一些隐藏的道,至于是不是只是一个解释的办法,但科学和神说的正确的区别不就是这样的吗?” “在和陈健争论了一阵后,我觉得望北城这些族群的习惯,是一种女人对部族平等权或是参与权的一种‘权谋’的体现,甚至这种行为就是有意识的。” “因为他们太落后了,刀耕火种的刀还是石头的,男子要靠狩猎来补充食物。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部族的成员成为了最重要的、维持部族的因素。而部族的成员,只能通过生育获得,也就是说,就现在而言越是落后,女人的地位也就越高。” “没办法,孩子是从我们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对一个部族来说,男人哪怕都死的只剩下几个,只要还有女人就可以继续生,而男人是生不出孩子的。一百个女人一个男人,运气好采集的数量足够,二十年后又是一个部族。一个女人一百个男人……这个部族就很危险。” “但我们知道,这种情况只存在于很落后的地区。随着人口的增多、工具的提升、粮食的富余和社会的交换……单纯的人的作用也就越来越小。靠着生育不再能获得原本的地位,因为生活中更重要的将是遗传的财产、土地、农具,而非单纯的人。” “事实上,与我们最早接触的几个村社,他们的女人已经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村社的男人学会了牛耕之后,我看不出不能成为农业主力的女人还有什么平等的机会。我想,之所以还有这样的习惯和平等,更多的是传统的习惯,而习惯和传统总是慢于物质条件和工具的改变,要晚个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除了这些村社,还有在天涯海角和非洲看到的一些聚落,他们也处在这种变革之中。但是更为原始的一些聚落,女人的地位仍旧没有低至物品的境地,那是因为那些聚落想要生存,需要女人的劳动——而且女人的劳动在原始的聚落中是有巨大意义的、且是被聚落这个社会所承认的劳动,所以她们才能有那样的看似平等的地位。” “事实上,我们也在劳动,但是很多女人的劳动并不被社会所承认,因为他们的劳动没有参与到社会的交换当中。比如照看子女、做家务或是单纯地成为生育的动物。这正是我们一步步沦落的原因与过程。” “所以,看起来我们的境遇就像是那场‘尊严进军’一样——是退回到更落后的时代以换取所谓的尊严?还是相信继续向前走会有更美好的时代?” “所以‘尊严进军’这件事,不仅仅是那些劳作者的选择,更是单纯的女性角度的抉择。我的姊妹们,什么时候我们的劳动被社会所承认、参与到社会的生产当中,才是我们重新获得自由的时候——要么退回到原始的、编麻照料孩子采集都是社会劳动的地步;要么向前走、走到新时代。参与到男女差别不大的纺织水力工厂、女性更适合的护理员、教师、算账会计之类的工作当中,以大工厂为基础组建看护孩子照料孩子的幼儿学堂,让照料孩子这些原本不参与社会交换的劳动变成一种被认可的、花钱雇佣的劳动。” “男女差别不大的大工厂、幼儿学堂这些东西,不是退回到宗法和行会的‘尊严进军’能带给我们的。对我们追求的自由是一种倒退和束缚。” “是的,你们说的没错,那些水力工厂带来的是残酷的劳作、极度的疲惫以及麻木的身体。你们告诉我,的确不再有男女的压迫了,因为很多女工已经不敢怀孕怕被开除而挨饿,也没有时间去做男女间应当做的那些事,连被压迫的资格都没有了。” “你们问我,自由的代价到底是什么?如果有优越的生活去当笼中鸟,自由到底及得上多好的鸟笼?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我的家庭自小带给我的就是璀璨的、带着缺口的玉鸟笼,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要回避和沉默。因此我没有资格去谈,而且我也没有去水力工厂亲自感受女工的绝望生活,仅凭想象是不够的。” “从感情上讲,我想说自由是无价的。但因为我的父母足够有钱而且足够宠溺我,所以价这个东西对我个人是无意义的,我不普遍单存的感性也不适用。我可以悠闲地骑马、打猎、养几头每天要吃肉的狼崽子只为看看它们能不能变得有狗的‘道德’,女工们却要在工厂劳作十四五个小时,从感性的角度去谈那是无耻。” “可从道理上讲,我的想法内部逻辑是没错的,积极参与大工厂的劳作与家庭劳务雇佣化抚养社会化,是女性通往自由的路。错的不是机器和大工厂的模式,而是别的。” “所以,既然逻辑没错,我们为了自由与解放就要朝前走,而不需要去梦想着倒退回原始的刀耕火种男猎女采的时代,也不应该为那些‘尊严进军’之类的行动所蛊惑和欺骗。至少,光明在前方,怎么走那就是我们下一步要做的了,至少可以看到前方的希望,属于全天下姊妹们的希望。” “好了,水手们再催促了,要抓紧时间装箱密封了。就写到这里吧,我还要继续向南去寻找以几何对称美为基础推测的南方大陆,看看原始的氏族生活是否具有普遍性,假如他们存在的话。” “——因为出海见识了太多新奇而其实并没有太多时间想念你们的兰琪,祝安。” 第二章 圆白菜、黑天鹅(上) 水手又一次的催促声中,兰琪将回信折好放进木匣中,让水手帮忙抬到了船上。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看多了细小黑字的眼睛有些不太适应北回归线附近的炽烈光线。抬起手臂遮挡在眼睛上面,看了看码头上忙碌的人群,也看到了正在那和林曦说话的陈健。 并不在码头前,而是在林曦做实验种植的一片圆白菜的苗圃边上,沿途各处收集到的世界各地的圆白菜在这里经过精心的照料,长得很好。 伸出的淡黄色或是紫色的小花,在兰琪眼中看不出什么不同,但她相信在田圃边上的那个女人眼中或许就像是自己看到的那些土地制度一样,各有不同。 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几乎是无意识地走到两人的旁边。 靠近后才发觉,为了避免可能的尴尬,急忙问道:“你的笔记都装好了吗?我可是看你写了好多的。” 林曦摇摇头,有些苦恼地说道:“我还没想好送不送回去。” “为什么?” “因为你们。” 陈健无奈地苦笑,兰琪打趣道:“这话是怎么说的?你琢磨的是花鸟鱼虫还有这些圆白菜,你旁边这个人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想的是自由之类的东西,圆白菜和自由有什么关系吗?” 林曦觉得陈健想的东西显然离自由什么的更近一些、离圆白菜显然更远一些,心中不免有些恼怒,于是说道:“不是圆白菜,而是圆白菜中的道理,你应该听不明白的。” “术业有专攻,这个我才不和你争哩,你说我不明白那我一定不明白。只是大道三千,殊途同归,道理总是相通的。不然你也不会为了我们而犹豫,对吧?” 林曦看了眼陈健,想着自己在犹豫是否装箱运回去发表的、那几本颇受陈健暗中影响的的诸如《动植物野生与家养的变化和选择》、《竞争、繁衍、控制》、《从玉米每年结六百颗种子、六百的一千次方为什么没有铺满全世界说起》、《动植物守道而存的猜想》等笔记,又看看眼前这个被太阳晒得小麦色的、健康的如同雌豹一样的女孩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兰琪姊姊,你知道陈健的先生为什么没有给他取字吗?” 兰琪怔了怔,但这件事在都城很多人都知道,点头道:“知道。因为木老先生怕陈健太过理性,把人或者社会去当成理性的科学去实践和尝试。” “那如果有人因为看了我的书,而用一种人看蚂蚁一样的心态,去试图找出科学的、合理的、消灭一部分人是正确的道理,我又算是什么呢?” “持刃杀人者,非兵也,人也。” “但和你们追求的东西是相悖的呀。” “怎么会是相悖的?我们追求的也是科学,科学又怎么会是和我们追求的东西是相悖的?只有用科学去做的事是和我们相悖的,而没有科学和我们追求的东西是相悖的这个说法。” 听到这,林曦不再反驳,而是指着脚下那边开的正艳的、经过细心照顾的圆白菜道:“好吧。我们马上就要走了,这些圆白菜也马上就要结籽了。好多好多的种子,你知道一年后这片小田圃会变成什么样吗?” “这个问题我不如你。” “嗯,会有两种可能。一是长势最大的几颗,抢走了其余弱小的养分,弱小的逐渐死亡就算活下来也无法结种子、结了种子也干瘪难以萌发。数年之后这里只会剩下最适合的圆白菜。第二种可能,就是大家相差不多,谁也争不过谁,到最后整片园圃的圆白菜都变得很小、孱弱、甚至被野草吞噬。” 她蹲下来,从旁边拾起一根用来撑住圆白菜的小木棍,在地上画了几道。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研究社会的问题,在都城的时候你就知道我对你们的集会也不喜欢参加,因为我觉得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所以我觉得你们想的那些东西太复杂,很难得出一个确定的结果。我喜欢用道理能够轻松解释的世界、有一个完美规则运行的世界,但我找出的规则得出的结论,就是你们追求的很多东西都错了。” “如果只是因为推断出你们错了,我不会犹豫。但我推演出的世界是灰色的,而我和你们接触的多了,听到你们所说的那些苦难,又觉得那些苦难太黑暗,我写的这些东西只会助长这些黑暗。当良心与科学相悖的时候,选哪边?我在犹豫这个问题。” “你们想的是人的社会,我想的可能是圆白菜,但就像你说的,殊途同归。就因为这个殊途同归,让我心中不安,总有一天有人会把人当成圆白菜的,而我则让这个时间缩短了。” 兰琪也蹲下来看着园圃中的圆白菜,似乎明白了什么。 林曦看着站在那里仍旧笑吟吟的陈健,叹息道:“我在想圆白菜的时候,听到你们在讨论富人收税救济穷人的事。救济是良心,但却违背了科学,长久来看并不是一件好事,只是将该死的人拖延了死亡的时间。” “假设底层有十万人,没有富人收税救济的话,这十万人中会有一半无法结婚生子。而剩下的一半可以结婚生子的人,正好保证底层这十万人的数量,而假设十万人正好是可以当雇工的人数,从而保持一个平衡。” “现在富人收税救济他们,明明只有一半人可能结婚生子的,却变得都可以,而且活的时间也更长了。于是,十万人变成了二十万,可是只需要十万人。多出来的十万人怎么办?而且多出的十万人,导致雇工的价格会变得更低,只要有口饭吃就行。剩下的十万人怎么办?只能饿死。” “这么一算,富人收税救济,该死的仍旧还是死了,活下来的人工资反而下降,过得比以前更加不好。” “等到二十年后,这十万人因为工资更加下降,结婚生子的人数更少,连一半都没有了。可能就剩下了五万人,但是还需要十万人。于是工资又上升了,这五万人又开始结婚生子,又是轮回……” “我越想越怕,这样轮回下去,和直接不救济让那些人饿死,有什么区别呢?明明出于良心去做了事,结果却没有任何的改变,这世界难道有比这个更让人绝望的事吗?” 兰琪哈哈笑道:“这就是你看圆白菜得出的道理?” “是啊,圆白菜我可以随便摘掉,因为它是圆白菜,只能长十棵我就要把第十一棵摘除。可自从想过这个问题后,我总觉得这些圆白菜就是一颗颗脑袋,人的脑袋……” 兰琪故意伸出手摸了一下旁边的一株圆白菜,嗖的一下把手缩回来用嘴吮着手指道:“真的呢!它咬了我!” 说完大声地笑了起来,林曦觉得这个玩笑并不好笑,嗔怒地轻踢了一下兰琪的小腿,嘟哝道:“你们想的自然资源归全体国人所有……那就是我说的那种大量的圆白菜长得都纤细以至于最后全都瘦弱不堪的情况。因为那种情况下每一颗种子都能发芽,越来越多,可你们的想法又导致你们不会去主动杀人,你们又抛弃了那只冥冥中暗中操控的手,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你们不杀,也不让冥冥中那只看不到的天道的手去杀,除了一致的贫穷和瘦弱,我想不到别的推论。” 林曦以为兰琪一定会沉闷地低头思索,却不想兰琪仍旧笑嘻嘻地,反问道:“还有什么呢?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困惑能让小林曦皱眉。” 林曦咬牙道:“还有你们追求的人人平等,怎么可能?这一路你们不是没见过那些各种各样的人,你说天涯海角那些部落的人,真的和你平等吗?他们说话都结巴,而且是整个族群都结巴,行为更……更……更像是猩猩。” “就像这些圆白菜一样,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只能是适合生长的遮挡住其余不适合生产的阳光。就算他们之间可以如同不同的羊一样互相交配,可最终能够存活下来的,仍旧是那些适合生长的圆白菜结出的种子,或是继承了它们特点的后辈。” “十年之后,这里只会有一种圆白菜。的确,那时候圆白菜们都平等了,可是只剩下一种圆白菜了,而剩下的这种圆白菜的祖先,却很可能都是一两种圆白菜,而剩余的那些连种子都不会留下。” “我凭着良心相信人人平等,也希望你们说的那种没有争端的世界会出现。可是当我的这些笔记送回国内的时候,会有人轻易地从里面找出来这些东西。你们不是认为奴隶贸易是不对的吗——我的这些笔记会有人从里面找出科学的结论,奴隶贸易是正确的,因为人与人并不平等。” “是的,科学,到时候怎么反驳你们最相信的东西?” 林曦痛苦地说出了自己的不安,并没有忘记当初在天涯海角时候的想法——把这些可以逼疯人的疑惑留给兰琪,自己才不要去碰哩。然而越是这样逃避,忽然开始想到这些问题的时候,那种一直避免的、逃避的痛苦也就越发的强烈和难以控制。 第三章 圆白菜、黑天鹅(下) 偶尔闪过的思考总是让人困惑,就像是每个幼小的孩子抬起头仰望星空时想起的那些从哪来、到哪去、生于死、天与地这些最伟大的人一样会困惑的问题。 林曦心中的困惑,她以为只是和渔民接近的人身上总会沾染上一些鱼腥味一样的感染,所以偶尔去思索社会与人,才会如此受折磨。 事实上,并非如此,他的困惑更源于一个思考之后更为本质的问题:物种的选择与生存的传承她已经看到了端倪,可物种是从哪来的呢? 曾经在天涯海角,她告诉自己不要去思考任何大约是哲学的问题,但却没想到大道三千,殊途同归,即便自己只是去思索花鸟鱼虫甚至这些不会咬人的圆白菜,最终还要绕回到“从哪来”这个终极的难题。 这个问题太难,兰琪解答不了,但却可以解答关于奴隶的疑惑。 “人种的差异,并不能得出一些人必须要做奴隶的结论啊。” “首先你要证明为了所有人的共同利益,一部分人当奴隶是最极好的选择。然后还要证明那些人种的区别,导致他们适宜当奴隶。最终才能得到这样一个看似很契合但实际上是建立在双重假设之上的一个结论。” “你所书写的这些东西,与我们追求的东西并不相悖啊。我们不需要去证明人种是一样的,只需要去证明为了所有人的共同利益一部分人当奴隶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就行。我们所说的平等,并不是印刷术印出的字一样的相同,也不是基于这个基础之上的。” 林曦哀然而又无奈的叹了口气,摇头道:“如果我不去想你们所想的那些问题,这些东西本就与我无关。但是,我担心有一天人们自认为自己通晓了天地之间的道——就像是明白了园圃之上还有我的一双手一样,自认为能够控制这双手,并认为人和圆白菜是一样的。” “祖先的传说中,是盘古开天辟地,那一刻起,天道已存。别的学科我懂得不多,但就博物学这一点来讲,我们知道了传给下一代的遗传、我们正在探索物种的守道而存。” “只剩下两点,万物的起源、万物变化的根本。如果连这两点都参透了、明白了,仅就博物学这一点来看,我们和开天辟地的盘古又有什么区别?” “凡事总有利弊,可现在的人心,让我看到的未来却是一颗颗菜园里的圆白菜和一双双悬在圆白菜头顶的手。” “就像你们所讨论的‘尊严进军’一样,机器的出现是好事,但人们做好了迎接这些机器和分工大作坊这个时代来临的准备了吗?” “想到这,我就恐惧。我们这些年走的太快了。我们看到了月亮上的凹凸山川、看到了显微镜下的滴水世界、想到了构成世界万物的微粒原子分子、总结出了万物之间的引力、算出了大气的压力、飞上了天空、化合了肥料……一步步撕开笼罩在天地之道之前的神秘的面纱。而这一切不过十年的时间,人却还是以前的人。我们,我们这些名为人的动物,真的做好了参透天地之道、并且将其握在手中改造整个世界的准备了吗?” 听到这,兰琪用一种少见的、带着宿命论基调的话宽慰道:“或许,这是命运,躲不过去的命运。既然躲不过去,为什么不早点让这一切发生呢?想得太多,只能踏足不前。就像我们的古老的故事里说的那样,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我们要做的便是当年在草河边将翠石冶成铜的那些人,当年在草河边种下麦粟的人,亦或是当年那些研磨火药的人。带来了新的生活,也带来了更残酷的纷争,这是躲不过去的阴阳面。” 林曦沉吟了许久,没有选择点头也没有选择摇头,只说自己想去静一静,做到了远处海边的石头上沉默着背影。 这是心结,别人解不开的心结。 ………… 最终,林曦还是没有选择将那基本笔记密封好送回去,而是选择装好后随身携带。 陈健没有劝说什么,他知道这时候的劝说是无意义的,那是一个独立的有自己想法的女孩,并不是一个会为了爱慕之类的情绪放弃自己所有怀疑的一切的人。 林曦将那些笔记包好后,在某个月色袭人的夜晚,悄悄用一种带有些许迷信或是推脱责任式的心态,对着月光盟誓。 “一直庇护着我们的祖先,创世开天的盘古……我知道你们创世之初便定下了天地之道,再也不会去管宇和宙之中的一切。但我还是想把这一切可能带来的罪恶交给你们,因为传说祖先会无条件地庇护族群的每个人。如果……如果这一次继续的航行,我没有淹死在大海中,也没有因为各种疾病而身亡,活着回到了故土,那我会发表这所有的笔记与猜测,这辈子再也不会去触碰任何与人或是社会有关的学科。” 冲着皎洁的月亮拜了两拜,第三拜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冲着地上呸呸地啐了两口道:“呸呸呸……改一下,我还是想知道从哪来的,但不想知道到哪去。” 说完思索了片刻,又改口道:“这个从哪来是指的脱离了社会属性的、博物学概念的、剥离了灵魂概念的肉体的人。” 再三确定自己这些话没有什么问题了,这才拜了最后一拜,才发现月亮拉过一片云彩掩住了偷笑。 之后的一个半月后,三艘仔细检查过的、装满了粮食淡水和一批牛羊和三盒蜣螂的帆船,在望北城居民的欢送下离开了港口,鞭炮声遮挡不住岸上各种口音的一路顺风的喊声。 漫长的航行,经过了荷兰人在雅加达建起的堡垒、停靠了漫山遍野到处爬行着红蟹的荒岛、看过了印度洋上追逐的鲸鱼、瞭望了南半球不同于北方的星辰……转而向西。 南半球的二月份正是夏天,漫长而无趣的航行持续了很久,知道有一天瞭望的水手看到了陆地。 一片广袤无垠的陆地,迎着船队的是一条淡水河,河口处没有一点人烟,即便如此晴朗的天空还是看不到哪怕一道随风而上的烟尘。 河口处有天然的避风港,河水清澈的可以看到水下的石子,冰凉的河水流过一片沙滩,风帆被吹过的呼呼声,惊起了成片的、似乎从未见过人的黑色飞鸟,漫天遍地。 船上的人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几个原本举起了枪的水手将枪放下,大声地叫喊着,冲着天空摇晃着他们的上衣或是帽子。 那些飞起的鸟,正是象征着志向高远的鸿鹄、爱情忠贞的鸿鹄、神秘而又优雅的鸿鹄。 不同的是,这些飞翔的象征着好运气的天鹅,却是黑色的。宛如在屋檐下安窝的玄鸟一般的黑色,宛如海边最为昂贵的黑珍珠一样的黑色。 船上的人兴奋而又惊奇,不仅仅是这些天鹅所带来的幸运的寓意、亦或是看倦了无边的大海之后感受到的勃然生机,而是一种神秘的震撼。 即便他们早就知道或是被科普过地球在黄道面的倾斜导致了南北冬夏的颠倒;即便他们早就见过了许多奇特的在家乡不曾见过的物种,但当这一切汇聚在一起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那些匮乏而又机械的语言解释仍旧敌不过世界的神奇。 就像是梦幻中的合理一样:南北半球是冬夏颠倒的,于是南北半球的天鹅的颜色也是不同的。 当这种看似有逻辑的巧合出现的时候,即便是那些深信这只是巧合的人也怔在了船头,赞叹着开天辟地之后万物的神奇。 这些日子的航行中一直有些郁郁的林曦终于和陈健开起来玩笑。 “如果这里的物种的颜色都是和北半球颠倒的,按照归纳法,是不是就可以说南北半球的物种颜色一定是颠倒的?或者说颜色的颠倒和南北半球有逻辑上的联系?” “如果样本够多,可以这么说。归纳嘛,只是找出一个可以解释的例子,但我只要找到几种不是的,那么这就不成立啦。” “所以假如是,那么这明明讲不通道理,也必须承认这就是科学?然后再从这个结果中猜测出一个可以解释的通的理由?” “是啊。世界就在那,我们只是尝试用一种东西去解释世界。看啊,这世界多么神奇,即便一件事上穷其一生,都未必可以在一门学科上做到精通,又何必把心思放在自寻烦恼上呢?” 林曦明白陈健在说什么,走到陈健身边,拉起陈健的手,仰起头看着天空飞过的一对对的优雅艳丽的黑天鹅,知道这些可爱的鸟儿终其一生都只会有一个伴侣。 “这些黑天鹅会找一只白天鹅做伴侣吗?” 幽幽地问了一句,似在回答着陈健说的自寻烦恼这个问题,或许在心底并不喜欢去想社会与人,可有人喜欢啊。自己是白天鹅,手牵的是黑天鹅,远处还站着一只优雅欣长的雌天鹅,而且羽毛是黑色的。 陈健轻拉着林曦的手,悄声道:“你抓几只,剪短翼羽,回到故乡后看看和那些白天鹅有没有生、殖隔离不就知道了?” 第四章 天下与国家 在啐了陈健一口后,林曦最终还是抓了几只,一如许多许多年前在草河抓捕雁鹅那样,剪短了黑天鹅的翼羽,带回了船上喂养。 当天夜里,船队的人屠杀了很多只漂亮的黑天鹅,用奢侈而又破坏美感的玉米粒炖天鹅肉的方式庆祝船队找到了一片新的、无人的大陆。 沿河一代的土地很肥沃,没有高山峻岭存在的单纯洋流的地中海式气候让这里很适合那些同纬度地区的人的生活。 几天后,仔细测算过了这里的纬度,南纬三十一度五十二分,正是最适宜居住的纬度。 船上的众人经过一次表决,将这条河命名为黑天鹅河。 一块用汉语、华夏变种方块字、弗拉芒文和拉丁语四种文字书写的木牌插在了河边,船队的人用石头垒起来一座建议的小屋,挂上了一块黄铜做的金属片。 “华历五一二年、中国历万历三十八年、基督历一六一零年。月、日。华夏共和国环球探险队登陆此地,并将此河命名为黑天鹅河。” 木牌之旁的一块石头上,一群人用颜料书写着自己的名字,然后加上一句到此一游之类的话。 附近的灌木丛中,几个人抓到了几只根本不怕人的短尾矮袋鼠。圆滚滚胖乎乎的脸庞,看起来始终在笑一样,即便躺在地上装死也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笑容。 毛茸茸萌萌哒的模样让船队中的人开怀大笑,从船上拿出一些食物放在手中,这些从未见过人也不怕人的小袋鼠蹦跳着过来舔舐着手心中的食物,半圆形的耳朵微微活动着。 这是林曦第一次见到有袋目的动物,将之前那些微微的疑惑都抛到了脑后——天涯海角或是非洲的动物,至少还能理解,可这里的小东西却向她展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一切可以确定的之前没有发现的物种。 船队决定在这里休息一阵,陈健和一群人拿着枪,撑着小筏子沿河而上,几十里后找到了一处幽静的山谷。 挖开那里的泥土,看了看这里无垠的草地,同行的人们舒坦地躺在草地上闲聊着。 “这是一处好地方。比起望北城那种炎热而又潮湿的地方要好得多,至少不会有那么多的热带的疾病。” “是啊。同纬度的迁徙总是愉快的,同经度的迁徙总是烦躁的。北方人很难适应望北城的生活,但却没想到沿着经度继续向南,物极必反之下倒是别有天地。” “嗯,这里的那些被林曦命名为袋鼠的小家伙们不怕人,所以这里应该没有狐狸、狼或是老虎狮子之类的东西。会是一片很好的牧场和耕地的。单单是这一片河谷,足以养活十万人,而且过得要比在国内给人当雇工强得多。我们故土大峡谷和雪山的背后就是大荒城,运气很好,可别处的人呢?” 陈健折了一根草茎,绕在手指上玩弄着,笑道:“就算有又能怎么样呢?对皇帝君王来说,臣民不过是用来维系家族统治的牛羊。这里这么远,有那个帝王会选择把收来的税用在移民这里开垦以减少人民饿殍的事呢?那些贸易公司又何尝不是一样?这里可没什么赚头,既不能种植甘蔗、香料或是别的值钱的东西,养的牛羊也不可能运到市场中卖掉,那对资本来说就是无意义的土地。” 兰琪接话道:“对资本或是帝王无意义,但对活着的人却有意义。如果这是一片广阔的大陆,足以养活数百万人,而且这数百万人可以过上农业时代最为理想的生活,田园牧歌,比起城市中难熬的水力作坊要强得多。” 另一个人也道:“在出海之前,我曾无数次对这个世界满怀希望。可当出海之后,我才知道这世界真的是黑色的。如果我说的算,我会收来税,建造船队,建一所‘移民学堂’,批量地把可怜的人民送到这些地方。就像林曦说的圆白菜,现在的问题不是园圃不够,而是明明园圃足够大,却没有一双手将那些圆白菜的种子放到园圃之外。” “移民学堂?” 有人问了一句,那人看着陈健笑道:“不要问我,他不是一直都那么做的吗?不管是龟岛还是大荒城,都证明一千个移民中需要一些技术性的工匠和指导着,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定制——从移民学校中按照需要批量培养专门的人才。一千人的移民,恰好可以组成一个村社,武装起来的村民可以让海盗之类的劫掠者付出的成本太高从而选择遗忘和退让。现在的问题是,谁来当那双手?或者说,这双手是否违背了人的自由?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移民的,有些人宁可在家挨饿,也不愿意离开的。” 几个人点点头,又道:“自由选择呢?” “效率太低。有的地方人多地少不足以生存,有的地方人地还能支撑,而越是人多地少的地方这种约束和思维也就越严重。现在的问题是如果确定是有益的事,我们强制执行是不是错?而形成这个习惯后,会不会造成这种强制带来的权利滥用?正如林曦说的那样,假如这件事是对的,那么同样的别的事如果证明也是对的,是不是合理处决一批人、饿死一批人、放弃救济也是最佳的解决办法呢?” 兰琪瞥了这人一眼道:“林曦说的那个其实是可以反驳的,也好在她给了我足够的反应时间,回去后免不得要一场思想的混乱和报刊小册子的骂仗,到时候可真就是百家争鸣、三教九流了。左边的、右边的、中间的,这回的位置可以坐齐了,也更混乱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到时候咱们这些笔杆子可有的忙了。你们在望北城读那些中国故事,听过夫子诛少正卯的故事吧?” “听过,为政而始诛之。他的弟子子贡不是也疑惑过这是不是过错吗?” “我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我们回去后,除了论战对骂之外,恐怕还要面临这样的威胁啊。陈健,你说呢?” 遥远的南半球的草地上,一群人讨论起即将回去的故乡,陈健摇头道:“难说。看什么事吧。南洋公司我肯定是要退股的,对欧洲和西班牙殖民地的贸易、热带种植园和奴隶贸易的利润太高。有钱就有力量,不论是舰队还是陆军,恐怕我们都不是对手。经过‘尊严进军’这件事后,小市民和小资产者也对我们不信任。说句你们不喜欢的话,不要批判。” “说吧。” “回去后避而不谈奴隶贸易。不是支持,是反对,但不是现在反对。用默许换来他们的支持,放任原进步同盟的其余守旧和反动倒退的党派发动类似尊严进军的运动,用小资产者吓唬大资产者、大作坊主,换来他们在工厂福利上的退让。” 陈健无奈地一摊手道:“这么说吧,我从南洋贸易公司退股之后,最盈利的地方我都不能参与了。南洋贸易公司垄断着对欧和对西班牙殖民地的贸易,以及热带种植园,这是绑定一体的。有那么一笔股份的分红,咱们一年可以多移民两三万人到大荒城,但是真的不行,咱们要有自己的底线,总不可能说为了目的就一点底线都没有。” “那倒是,这个是必然的。否则的话,大家怕是要开除你党籍的。” “是啊,原则,如果一个党派来原则都不讲了,那距离解散就不远了。移民的短期收入真的不够,至少也得五六年之后大荒城才能成为西海岸的最重要的城市,而且是捏在我们手中、执行我们这一套法律的第三十七个郡。总不能我们在大荒城解放奴隶、在明帝国反对封建特权,却在南洋公司做奴隶贸易。回去后我会把产业都捐为党产的,但是钱还是不够,总之还是慢慢来吧。” 众人好奇地问道:“你的产业到底能有多少?” 陈健算了算,摇头道:“我也没数。论积累和储蓄或是土地也算钱的话,肯定是比不过那些数百年的家族。但是单论每年的盈利,可能也就南洋公司这个怪兽能比吧。技术垄断的油井和煤油、南安煤矿的私营运河、船运保险的股份、垄断的玻璃厂、矿用炸药作坊、科学实用技术机械所、钢锭作坊枪械作坊、闽郡的大片房屋地产、龟岛九十九年经营权、和闽郡监狱合办的制磷火柴厂和缝制火柴盒作坊……算算还是不少的。这几年的积累和组织帮着经营,收益的话我也不太清楚,但肯定不低。” “回去后变为党产后,整合一下产业。以后用铁量会暴增的,咱们得投资一个冶铁厂。从明帝国高价聘请的盐井工匠可以扩展石油井产量。还有从景德镇高价聘请的陶瓷工匠,可以开办咱们自己的陶瓷厂。棉纺行业也要利用咱们控制的合作社和大荒城那边继续兴建。还有一个最赚钱的产业,现在估计吸烟的嗜好已经积累起来了,火柴行业也开始大范围销售了,烟草行业咱们也要抓在手里——这么说吧,南洋公司的海上贸易咱们退出后,要保证今后沿海六郡的化学、石油、炼油、烟草、钢铁、水泥、运河、铁轨或是木轨路、炸药、机械这几个行业捏在咱们组织的手中。棉纺、陶瓷之类的产业,也要形成自己的大工厂品牌。” “记住一点,资本是跨国的,眼睛别局促于国界之内。咱们组织的意识形态必须是跨国的、无国界的、世界的。否则的话,我就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就无法解决。” 众人看着陈健,陈健笑道:“若是以国界论,就算咱们在明帝国成功了,那里的人民凭什么愿意缴税支持国人移民黑天鹅河呢?没有钱,怎么批量组织移民?” “管不到的地方,就无意义。不能参与世界市场贸易的,就无回报。就算这里产粮、产牛羊……对望北城以北的国人而言,有意义吗?运不回去、出了事不能支援、无法调控粮价、无法让国人多吃肉,那么以国界而论的移民对本国有什么意义?以国家的论调去做事,国人只会怨恨,我们交了税却让那些人在黑天鹅河享受田园牧歌,却丝毫不能为国出力……国家等于族群吗?恐怕并不是,所以只能借‘天下’这个他们熟悉的论调去做事。” “有光明的未来,意识形态就不要往此时天然的高山大海组成的‘天然国界’中缩。” “总之,难啊,未来是光明而美好的,但免不得要挨几十年的骂……没办法,谁让咱们被称作未来派呢?身前骂名滚滚,身后之事却又不知道,我是无所谓,你们可得做好心理准备。” 第五章 相濡以沫相忘江湖 “挨骂倒是没什么,我倒是担心现实一些的问题。我们在这里大规模移民,肯定是要按照每个劳动力极限的大农场、土地自然资源全民所有的法理来。可是我们怎么保证实施?那些荷兰人并不认同,他们更倾向于照着土地一指画个圈就说这是自己的,而他们在雅加达那里建立的堡垒,那里的海峡又是咱们今后移民的必经之路或是中转站。” 陈健摇头道:“这个不用担心。这片土地现在白给他们,他们也不会要的。对商人来说,这里无价值无意义。什么时候这里人多了、发展了、开垦了,对商人的共和国来说这里就有意义了,但到时候也就晚了。他们是商业资本的祖国,不是求活挣扎的底层的祖国。资本既然不喜欢这里的现在,只喜欢这里的未来,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把未来握在我们的手中。” 一个原本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人半坐起来插话道:“要说起来,咱们也未必挨骂。看看这些树木和草,还有这里的纬度,这里不会有寒冷的冬天的。这里太舒服了,惬意地用耧车条播机和双马的大犁就能开垦种植,甚至于放羊的话都不怎么需要管,因为从那些袋鼠来看连狼都没有。” 另一人反驳道:“骂我们的肯定不是移民垦殖的人啊。” 那人笑道:“我说的就是留在故地的人不会骂咱们。这里太舒服了,我问你,有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广阔的土地,你愿意种地放羊田园牧歌?还是愿意去作坊里做工?”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当农民牧民更舒服。” “所以啊,这里的工厂、作坊、矿场在人口足够之前建不起来的。谁只要不傻就会选择去当农民牧民。就算你拿枪逼着他做工,他也会起来反抗或是逃走的。可田园牧歌也得需要铁、布匹、耕作机械之类的东西吧?田园牧歌,有的是羊毛,可是没人纺啊,所以只能用羊毛来换这铁、布匹、呢绒。怎么看,那些北边的大作坊主都会高兴的。咱们要做的,只是能够贯彻政策,将来把这笔钱从作坊主手中以税的方式收回来,用在底层的教育、补助或是救济之上。说到底,就算在国界上不是一国,但在经济上仍是一国。” 兰琪点点头,补充道:“我同意他的意见。随着帆船航行的进步、八分仪的普及,以及如果国内陈健花钱高额悬赏的航海钟经度仪的成功,世界会被联系在一起。我们的事业就不可能局限于世外桃源或是化外梦城,必然会被卷入世界当中。” “能在船上保持三分钟误差的钟表一旦出现,世界再无世外桃源。”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把所有的精力金钱都花在大荒城建立人间梦城、却把一部分精力用来改变亚洲秩序的原因,我们不可能独善其身。要么改变世界,要么被丑陋的、荷兰西班牙式的明火执仗劫掠的世界秩序把桃源梦压碎。” 陈健拍了拍手笑道:“其实,我连日后批判荷兰和西班牙的话都想好了,就等着咱们在亚洲站稳脚跟就要开始造势了——荷兰商人为了香料的高价,到处砍伐焚烧肉豆蔻、豆蔻和丁香树;然而广大的人民需要更多的香料提高生活水平,这是有悖大多数人更好的生活追求的,所以我们要支持当地人们的反抗。西班牙王室为了垄断利润,在总督区严禁养蚕,只能高价购买垄断运去的生丝;这也是有悖大多数人更好的生活追求的,所以我们要支持当地人民反抗。” “可惜现在实力不济,不好这样喊。但有一天我们站稳了脚跟,在香料群岛驱赶荷兰人的时候,我们就要这么喊了。这和我们的一贯追求是一致的,我们不是在狗咬狗,而是在为了世界更美好、更多的人的生活水平提升。” “笔杆子们和宣传部门的诸位要记住,一定要这么说。” “因为我们要建立新的秩序和新的价值观。否则我们纯以利益为理由,那就没有正义与非正义了——以利益为宣传手段,荷兰人输了,只是因为实力不济,但他们之前做的没错,为了利益没有对错,只有胜败——到头来我们赢了利益,却输了世界秩序的解释权,秩序和价值观还是他们那一套,那我们失去的可远比得到的要多。” 说到这里,众人也都心领神会,明白自己和旁边这些人要做的事远比此时世界绝大多数人所想的要宏大和壮丽。是在塑造一个新世界,而不是在旧世界的规则中当个冠军。 坐在柔和的牧草上,这些平均年龄在二十八九岁的最为浪漫的青年人,围坐在一起难得地享受了一场烂漫的草地野餐。席地而坐的觥筹交错中,讨论着回国后要面对的一切现实和将来。 这种席地而坐的野餐在出海之前他们二十三四岁的时候幻想过,却在出海后数年成熟后才真正有时间和心情尝试。 微醺的人仰头看着蓝天白云;感受着没有蚊虫、马蝇和牛虻的草场;脚踏着松软的极为适合开垦的土地。 回味着年轻时候因为类似世外桃源的梦想而走到一起的初心,感受着此时世外桃源就在脚下却没了兴趣的壮阔,忍不住引吭高歌。打着节拍,几个更为年轻些地跳起来很传统的舞蹈,用力踏着松软的仿佛五花肉一样丰腴的土地,脚下甩起的草屑和泥土引来一阵阵醉醺醺的叫好声。 欢闹过之后,陈健带着这些人来到了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和小草地,将这里烧出来一片黑色。 几个人拿出一直背在身上的几口袋苜蓿种子,就像是那些刀耕火种的族群一样将这些种子撒在了这片烧荒过的土地上。 “出与不出、长与不长,听天由命吧。” 不少人嘀嘀咕咕地念念有词,对于撒苜蓿种子这件事他们觉得就像是族群流传下的耕种时节的风俗一样,或许象征着对这片土地的热爱或是将来的收获。 但事实上只是陈健觉得反正这里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之内都没有可能有人定居,阳光雨露全都浪费了,不如撒一些这里没有的、可以固氮的肥田苜蓿。 这里的气候最为适合开辟一些地中海气候的果树种植园,葡萄、柠檬,将来既可以是牧场耕地,又可以作为经济作物的产区。 反正苜蓿在这里是外来物种,没有什么蚜虫之类的天敌,唯一的敌人就是本地的野草,互相争夺生存空间吧,若是几十年后有机会来看看,会有一番沧海桑田的感觉的。 漫天撒过种子后,这一次沿着河谷的探险也就结束了。回到了黑天鹅河口,众人也已经重新装满了烧开的淡水,又在河口出休息了几天只当度假,每天都喝的醉醺醺的。 陈健选了三对家猪、一头公牛和三头母牛、还有八只羊,将他们沿着黑天鹅河放生。 又拿出了一盒早早准备好的蜣螂,扔在了这群牲畜的粪便附近。 这里没有天敌,短尾小袋鼠只会卖萌,狼和狐狸几千万年都没有,如今放下的这些猪牛羊,很快就会充满野性,为这片空旷的草原增添几分生机。 这些在船上颠簸了许久的家养动物似乎已经忘记了如何在野外生存,但不重要。这里不是野外,只是一个辽阔的以万平方公里算的饲养室。只需要会吃、会喝、会繁衍就够了,不要说逃避捕食者,就连牛尾巴的作用都可以退化了——这里暂时还没有大型的吸血牛虻。 或许几十年后野猪、野牛和野羊会泛滥成灾,但那时候最有吃货精神的一个族群的移民就会来到这里,生态平衡由他们来守护吧,顺便为第一批来到这里的移民提供一些可能的食物。 数天之后,休息过后恢复了精神、平息了因无边大海而厌倦的情绪后,重新登船。 这里只是澳洲濒临印度洋的海岸,当然此时或是以后都不会叫澳洲了,但是翻译成汉语陈健已经想到该怎么翻译了。 在河口看到的那些黑天鹅,可以转译的时候简称为黑鸟,黑就是玄,出口转内销再转回来就是玄鸟。玄鸟和朱雀都是鸟,朱雀又掌管南方,同时按照五行学说朱雀又有夏季之意,这里恰恰和北方冬夏颠倒。又说朱雀五色斑斓,在澳洲南部还是可以看到极光的,描述基本吻合。正所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简狄正是吞了五色的玄鸟卵为生出了商契。 是叫朱雀洲、殷洲、契洲、陵光洲、赡部洲,亦或是别的什么名称,那就是日后再论的事了。 即将起航的时候,兰琪看着被林曦带上船的剪短了翼羽的黑天鹅,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笑道:“算起来,如果下一次还有朝贡以及需要维持和明帝国皇室之间的关系,这黑天鹅倒是可以作为贡品。” 陈健点头道:“嗯,的确挺罕见的。” 兰琪笑道:“不是罕见,庄子曰: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这可以告诉他们古人之言未必不可改。只是我有一点特别奇怪的地方。” “怎么了?” “为什么我在望北城跟着林子规读《庄子》之类的书籍的时候,很多故事真的听过,就像是秋水之类的篇章,简直和数百年前书上的那些故事一模一样,除了是文言而非白话之外。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还是说……咱们的祖先,真的是从这边迁徙过去的?” 疑惑地摇摇头,忽然问道:“你知道关于天鹅和乌鸦的下一句是什么吗?” “相濡以沫,比如相忘于江湖。你想问他道统与万民的生存,哪个更重要?皇帝不会回答的。” 第六章 进化论(上) 兰琪的疑惑不只是她自己的疑惑,而是船上许多人的疑惑,疑惑于文化的太多相似之处与故事的太多巧合之处。 这样的讨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船上无聊的生活也成了陈健给水手们读书的日子。 从《庄子》读到《三国》,从《史记》读到《水浒》,只剩下男性水手的时候也会读读《金瓶梅》或是以批判为名读读那些市井书籍。 船上的生活就这样变得有趣多了,一个个原本不熟悉的名字也逐渐成为了日常讨论的内容之一,譬如刘关张譬如水浒英雄再比如墨子庄子这些先贤。 很多人忙着将这些书籍翻译成白话文,准备回去之后就印刷。文化的相近性让船上的人更喜欢这些书籍,而很难接受欧洲的一些以基督教为核心价值观的故事,就像是哈姆雷特的纠结是船上的人所根本不能理解的一样。 这些人最喜欢的还是那些先秦的书籍,即便翻译成了白话文,其中的风韵仍旧不减,隐隐可以想象到当时那个时代变革的年代所发生的论战、疑惑、求索。 一旦过上这种有吃有喝、每天有人读书就像是连载一样期待故事的日子,这种航行也就变得有趣起来,这些故事也更能深入人心,让人印象深刻。 船队就这样慢慢地沿着不叫澳大利亚的澳大利亚绕行,从印度洋绕到了南端,再围绕着新西兰转了半圈登陆。 看到了罕见的低纬度极光,和毛利人部落交易了些小玩意,与毛利人碰了碰鼻子,观看了一场吃人的盛宴,考察了毛利人氏族社会解体的生态结构,顺便送了几个部落几十把钢刀和十三副铠甲,与一伙和船队众人起了冲突的部落打了一仗。 陈健也算是做了一件可以在博物学史上留名的大事,带着人在新西兰亲眼看到了高达三米多的恐鸟,抢走了几只恐鸟的幼崽,也见识到了翼展在三米多可以轻易抓碎人颅骨的哈斯特鹰。 打死了两只恐鸟,尝了尝味道,发现肉有点柴,并不好吃,而且有浓重的腥味。恐鸟蛋足足有三十四厘米那么长,味道也就那么回事。有船队有交易的毛利人教了陈健怎么吃这种鸟蛋的办法,打开后放置一天等蛋黄中的油脂冒出来撇清后再吃。 领着林曦在树林中考察了三十多天,带走了二十多只恐鸟的小鸟雏,还有四只哈斯特鹰的干标本。哈斯特鹰和恐鸟的灭绝已成定局,或许自己手中的这二十多只恐鸟鸟雏,就会是世界上最后一批恐鸟了,如果能安全活着回到故土的话。 其实到这里,已经算是不虚此行了。在望北城,陈健从原住民那里买了不少将要灭绝的台湾云豹的毛皮;在这里陈健看到了将要灭绝的两种超乎人们想象的鸟类,也看到了仿佛翼手龙和梁龙之间厮杀的哈斯特鹰猎杀恐鸟的场面,这种动辄三米多高三米多长的巨鸟给探险队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没有羽毛,只有绒毛;没有羽翼,只有退化的几乎看不到的肉翅……这简直就是进化史上最为原始的鸟类,亲眼看到已然不易。 但这还不够,从踏上新西兰丛林的那一刻开始,陈健就开始和林曦形影不离,用各种方法或是提醒或是假装疑惑地灌输着进化论的各种观点。 这里是返回故土的倒数第二站,下一站就是陈健送给林曦的最好的礼物——加拉帕戈斯群岛的考察之行。 从新西兰到加拉帕戈斯,这两处最容易找到证据的地方,将成为这场环球航行中最大的闪光点。 从猎杀第一只恐鸟开始,陈健带着林曦以及探险队去了许多原始的丛林,每一次猎杀都尽可能地与林曦探讨这些恐鸟之间的区别,逐渐引发着对方的思考。 这些巨大的鸟需要大量的食物,所以他们各自拥有各自的领地,这也造成了不同地方的恐鸟长的有许多明显的区别。 在又一次猎杀了一对恐鸟后,陈健和几个人把这头五百多斤的大鸟拖到一边,与林曦讨论起这对在丛林中的恐鸟和外面洼地中的区别。 “你看,这里的,脖子明显要比外面洼地的脖子要长一些,这能明显看出来。” 林曦拿出绳尺量了一下,点头道:“是的,要长很多。应该是树林中需要抬高脖子观察远处的动静,方便寻找食物。而且你看它的喙,也是外面洼地中的那些完全不同的,比较适合吃树林中的坚果。其实我猜在树林中的这些鸟嗉子中的砂子应该也比外面的多,外面洼地的主要出虫子和草籽还有那些矮灌木的浆果。” 几个人拿出刀,熟练地剖开了恐鸟的嗉子,把里面的各种食物都掏出来,忍者那股诡异的恶臭,找到一条小溪用水洗了洗,淘出了里面的砂子。 称重中果然比外面洼地的那些恐鸟嗉子中的砂子多出了两斤多,林曦记录在本子上后,又观察了一下这些恐鸟的简单的找了块破石头的凹坑做的简单巢穴,用石墨笔仔细地画下来。 “这些鸟因为在树林或是洼地之间导致的形态、脖子、喙之间的区别,很好理解,为了生存。但我不能理解的是这些鸟是从哪来的呢?在黑天鹅河或是北面的那片大陆,都没有这种古怪的鸟,而这只是一片一郡大小的岛屿,难道从开天辟地之初这些鸟就是在这里的?” 陈健笑道:“你还是相信开天辟地之初这些鸟就存在?日后只是在不断地进化以适应各种变化?” “不。我才不信什么开天辟地不过几千年的事呢。你记得很早前我和你说过的关于在煤矿区挖到的古老动物的骨头那件事吗?” “记得。” “我怎么觉得这恐鸟的模样,和挖出的那些骨头很相似呢?” 陈健斜眼看了看另一只还未剖开的恐鸟,笑道:“你不说我还忘了,真的有点像。但挖出来的那东西明显不是鸟。” “是,这个我能分得清,我也去看过。矿区挖出来的那些骨头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到底是那些东西灭绝了?还是那些东西变成了鸟?如果是那样的话,究竟这个世界经历了多少年岁月的变迁?相对于这些漫长的时代,世界其余地方有历史记载的岁月也不过三五千年。” “应该是吧。” “嗯,三五千年之前,我们应该就和这岛上的食人部落、非洲的那些部落或是望北城的那些部落一样。这是史书上有记载的。三五千年的时间,变化就有这么大……我真不敢再往下想去去了。” “怎么了?” “猩猩啊!如果三五千年人可以从部落里那样的人变成我们现在这样,如果数不尽的岁月那些矿坑中的巨大骨骼的动物变成了恐鸟这样的东西,说不准更早的几十万年之前我们的近亲就是猩猩。这需要一个实验……但这个实验又明显不太好。” 陈健打了个激灵,问道:“人和猴子、猩猩或是猿交配?” 林曦嘻嘻笑道:“我是不会去做的,但是我相信会有人忍不住去做的。不过既然马和驴能生出骡子,我倒是想要尝试下狮子和老虎能不能生出后代。其实之前我疑惑的就是这个问题:这种事肯定会有人忍不住去做的,那么这种科学实验的底线到底在哪里?别的科目都好说,不管是格物、化学,哪怕是农科的圆白菜甚至于马和驴……但一些问题涉及到人的时候,该怎么办?” “这就是道德问题了。” “不止。你记得当初都城天花事件的时候吧,我那时候特别信任你……” 说着挽起了手臂,露出了手臂上用小刀割破的留下的牛痘的疤痕,说道:“但即便信任你,我仍旧是先用自己做了实验,牛痘的病症消失后我就和一个得了天花的病人接触了很久,确定了没事之后才在都城做了那么一番事。这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为了更多的人幸福,去做一件违背道德的事,是否合理?” 林曦眨着眼睛,脸上露出了两个小酒窝,淡然而又怅然地说道:“这就是我疑惑的……我们是否准备好了的原因。这十年我看到了太多的改变,但是就像你们常说的物质的改变在前,意识的改变在后,我们的意识和道德马上就要落后于时代了,尤其是在我们这一学科和离我们更近的医学这一学科上。” “就像是我们已经是人了,至少看起来是了,但是却还在做着野兽才会做的事。” 陈健似乎明白过来了一些东西,皱眉道:“恐怕很难。就像是不要屠杀平民这种事可能都需要数百年的时间才能变为大家都接受的东西。” “是的,但你们不是已经开始准备了吗?不去准备,永远不可能。做了准备,至少有可能。回去之后,利用你在学宫的名气还有我们的名声,发起一场科学底线的讨论会吧。至少……确定什么是人。尊不遵守那是一回事,但总会让更多的人去思考。” 陈健奇道:“你怎么忽然这么想?” 林曦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不是忽然这么想,是之前看到那些食人族食人的时候,我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冲动,想要做个实验……砍下那个人的头,问他几句话看他能不能在头掉了之后回答。虽然只是那么一瞬,随后就被我压下去了,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后怕……” 第七章 进化论(中) 看得出,林曦有些恐惧于自己的灵魂被野兽吞没。 瑟瑟发抖这样的行为早已远离了她这样的人,但陈健还是听出了她内心的寒意。 “荀子曾说,墨子蔽于用而不知义、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现在看来这样的境地我们一样要面对。蔽于天而不知人,就分不清动物和人;蔽于用而不知义,就会失去道义伦理。” “我们既然相信日月星辰的运转以至于万物衍化都是天地之道,那么天地以致神明就没有人格。道德不是源自天地的人格所赋予,而是源自后天的培养,社会的影响。” “你只是这一路看到了太多残忍和黑暗,尤其是到了岛上之后看到了那些食人族的行为之后偶然产生的。不是野兽在吞噬你的灵魂,只是你处在一群野兽的附近。不要怕,等回去后就好了。” 林曦嗯了一声,扭身看了看那只被剖开的恐鸟,苦笑道:“小时候我捉蝴蝶做标本,偶尔也捉小蛇或是别的什么,但都很小。大约这样的鸟太大了,不是为了吃而捕杀,总归和踩死一只蚂蚁的感觉不同。越大,越可怜,越能让人想太多。” “好了,不想这些了。你要是觉得压抑,那咱们就早点回到有人的社会就是了。” “嗯。” 前往加拉帕戈斯群岛的消息总不能在这时候说,只能在离开之后找机会前往,那里距离陆地并不太远,也正好是在归国的路径之上。 结束了在新西兰的考察,也积累了足够数量的笔记和样本,船队重新起航。 从黑天鹅河到这里,他们见识到了足够新奇的世界,也对下面的旅途充满了新鲜感。 但是陈健明白,从这里起航之后再也不会有任何新奇的地方了,越过广袤的南太平洋,西班牙人早已在七十年前就建立了炮台和据点,不会再有任何没有人涉足过的、可供居住或是移民的土地了。 暴烈风带的艰难航行中,陈健仍旧坚持着在没有狂风暴雨的时候给船上的人讲故事读书,来缓解漫长无趣的旅程,也为了让他们多多了解自己想让他们了解的文化。 只是别人的生活充满了趣味,陈健却是无趣的紧,只能翻来覆去地将已经看过无数次的书籍再看一遍。 一个半月的艰难航行后,众人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大陆的海岸线,但是登陆后很快就意兴阑珊,这里的原住民有一些可以说西班牙语的,可以做到交流。 原本以为又是一片自己先发现的土地,瞬间被从这些原住民嘴中冒出的西班牙词汇给破坏了心情。 即便没有航海钟,众人还是明白下一个目的地就是故乡了,这一切如梦如幻的南半球之旅已然结束,要不可避免地投身到社会当中。 船队沿着海岸线北上的途中,停靠了几次,陈健在阿塔卡马沙漠停留了一段时间,尝试着寻找一处此时还无人的可以停靠的天然良港。 作为世界上最干旱的沙漠,这里良好的自然环境赐予了这里品位最好的硝酸钠矿石和含碘矿石,这些东西都有极强的吸水性,非干旱地区很容易渗入到地表之下。 随着银盐感光加蛋清感光纸这种简易照相术的普及,碘的用途会越来越大,销量也会越来越多,这里硝石矿的碘是一笔巨大的可以提升照相技术的矿产。 而这里的大量的硝石矿,也是陈健志在必得的东西,这是合成氨技术之前最有价值的氮肥,没有之一。 随着硫酸工业的建立,化学的湿法磷肥已经不成问题,即便技术不成熟,配合上鸟粪石,磷肥的使用也可以保证推广。 钾肥本来就有大量的矿,共和国有大量的氯化钾矿,泰国那边也有值得开采的光卤石矿。 庄稼所需要的三种肥中,唯独剩下氮肥。 志在必得的原因不仅是这些氮肥可以赚钱、提高粮食产量,更重要的是可以帮助国内完成土地的集中化。 经营性的农场资本家用得起这样的肥料,小的自耕农很难使用,不只是成本问题,更是普及度不太容易传播到小自耕农那里。 各种耧车、条播机和马拉的脱粒机的使用已经有让土地集中的趋势了,但是单单靠这些还不够。 一旦在这里开采硝石,沿海一代的种植园和大片的棉花、小麦种植区,就会逐渐挤压自耕农的存在。肥料释撒造成的产量提升,会在短期之内降低粮食的价格,从而让自耕农逐渐破产。 要么出卖土地去城中打工,要么被迫选择墨党提出的自耕农联合农场计划,没有第二种选择。 这里的硝石储量足够,陈健觉得就算大荒城那边开发起来,维持二百年左右的农业用量还是足够的。只要在二百年之内完成合成氨工业的发展,就不会出现肥料忽然不够、人口过度增加而可能导致的忽然性饥荒。 至于炸药用,这反倒是其次,世界上暂时还消耗不了这么多的硝酸钠,再者钝化剂的研究估计也只是自己在学宫的先生在做,暂时还不会扩散出去。 再者,这里还有储量惊人的铜矿,应该是世界第一的铜储量。西班牙十几年前刚刚开始大规模铸造铜币,如今世界市场铜的价格节节攀高,这也是值得开采的,利润足够。 只不过这里的条件有些艰苦,作为全世界最干旱没有之一的沙漠,十几年不见一滴雨水都是正常的。 船队找到了一处适合停靠的天然良港,但是在这个天然良港的上下五十里之内都没有找到任何一条河的入海口。 陈健也没放弃,继续向北,终于找到了一条小河。河口处有当地人的村落,而且有会西班牙语的翻译,按照当地人的音译,这条河的名字叫“洛阿”。 这个词陈健倒是听过,凡是和巫毒人偶、献祭活人、羽蛇或是类似的东西联系在的神话书籍故事或是游戏中很是常见,大抵就是一种动物的神明。具体是什么玩意陈健也弄不太清楚。 不过这里的原住民已经基本选择了被迫融入了此时的社会,最为突出的证据就是陈健拿出银币的时候这些居民欣然接受。 以沿河考察为名,让船队在河口附近停泊了一阵,与当地的原住民展开贸易,陈健带着一支五十多人的考察队,沿着洛阿河而上。 这是一条穿行在沙漠中的淡水河,水流极小,但却为这片荒无人烟的沙漠带来的一片片沿河谷一代的绿洲。西班牙人已经在这里建立的统治,但是统治基础极为薄弱,这里因为土地贫瘠的愿意,当地也没有成规模的大聚落。 在当地会西班牙语的向导带领之下,五十多人的考察队来到了阿塔卡马沙漠的深处,询问了一番附近盐湖的分布情况,准备好了足够的水、指南针和食物,向导选择在这里等待,陈健和考察队的人尝试着前往盐湖方向。 好在这里虽然干旱,但也只是干旱,并没有太大的风暴,只要有水比起那些流沙区和黑沙风暴区更容易生存。 踏足到沙漠之前,陈健给这些考察队的人打气道:“这里气候极为干旱,很适合一些特殊的矿产存在。如果运气好,我们可以找到硝石之类的矿物,这对世界再无饥馑之苦是有很大帮助的。” 众人看了看这片被黄沙和死亡笼罩的荒漠,倒也没有胆怯,绕了地球一圈,从食人族到各种怪兽见的多了。 既然是对人类或是对族群有意义的事,这一番考察也就变得有意义的多,互相鼓舞着朝着沙漠的内部进发。 两天后,已经到了盐湖密集的地区,大量的咸水湖星罗棋布地在沙漠中忍受着太阳的煎熬,一层层的白色矿物盐碱就铺在地上。 对当地人而言,毫无意义。但对一个已经步入到后农耕时代的族群来说,却充满了意义。 这里就是硝石矿,陈健知道这里就是硝石矿,但还是做了一些简单的实验,然后再用一种伪装出的忽然发现的兴奋大声呼喊。 考察队的人陪着陈健高兴了一阵,随后一个个都表示会严守这个秘密。将来时合法地从西班牙买,还是说用别处交换,亦或是等到将来欧洲开战之后抢走,不少人心中已经生出了想法。 跟着陈健一同来考察的人,确信一处能让陈健兴奋到如此地区的地区,完全是值得开战抢过来的开发的,因为即便发现了黑天鹅河一带的广袤草原和可耕地都没有让陈健如此兴奋。 既然兴奋,也就确定了这里有现在的开采价值——哪怕是从资本盈利的角度上看也是值得开采的,只是回报率低于海上贸易就是。 这里干旱无雨,风暴不多,没有流沙,而且不远处就有一条可以补给的淡水河。 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这里将是此时世界上修建一条铸铁或是锻铁轨的铁路最为容易的地方,不需要钢轨,因为这里干旱让铁轨不太可能生锈。 采集了这里的矿石样本,逗留了几天做了足够的笔记,回去的时候绘制了洛阿河的大致流向,考察队返回了海边。 第八章 进化论(下) 舰队再一次起航,并且在航行了数天之后看到了一艘南洋贸易公司的走私船,打着捕鲸船的名号不知道在走私些什么。 当看清楚陈健舰队的旗帜后,这艘隶属于南洋贸易公司的走私船立刻发出了信号,并且用最为热切的礼节招待了陈健这位还没有退股的董事会成员。 船队中的人明明知道已经距离故土不远,但在西班牙城市外的港口能够看到共和国的走私船,还是涌起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快感。 走私船上的人用一道美味招待了陈健等人——加拉帕戈斯的象龟。那片岛屿早就被这些捕鲸船或是走私船发现,而且成为了一处标注在航海图上的特殊补给站。 岛上的象龟可以一年不吃不喝地在船舱中存活,而且不好动、不会有异味,正是最为适合的航海鲜肉补充,味道又着实不错。 原本想要在港口找个西班牙水手或是隐居的海盗做领航员,这倒是也不必麻烦了,从那艘南洋贸易公司的走私船上借了一名领航员,等到走私船交易完毕后让那些思乡心切的人随船回去,陈健带着两艘船前往了此时被称作“鲜肉岛”的加拉帕戈斯群岛。 这片奇特的、可以被称作进化论诞生地的岛屿,处在赤道附近。但是因为寒流的作用,让这片在赤道附近的海域极为凉爽,甚至还有企鹅的存在。 火山造就的恐怖地貌、洋流交汇的丰富养料,让这片岛屿呈现出一片死亡与生命交织的奇异之美。 没有任何一处能及得上这里给人以生命的震撼——相邻的岛屿火山还在轻微地喷发,炙热的岩浆还在新形成的小岛上流淌,升腾起骇人的蒸汽,距离几十里之外依旧可以看的清楚;而在另一处岛屿上,最有生活气息的蓝脚鲣鸟正在用滑稽的求偶方式延续着生命的伟大。 当踏足到一座大岛的时候,那种神话中仿佛地狱的场景就这样展现在众人的面前。 岩浆留下的斑驳的条纹还在,那些没有经过风化的熔岩诉说着这里最多只有几十万年的寿命。黑色的岩石上,趴着宛如怪兽或是想象中的地狱中的恶魔那样的海蜥蜴,懒洋洋地看着这些对他们并无影响的人。大抵,欧洲许多神话中的地狱就是这番模样,而让此时的陈健来形容则像是看到了末世之下遍地的哥斯拉。 三个月的考察,陈健留下了很多的人与动物相处的简陋的黑白照片。 三百多斤重的象龟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林曦骑在龟背上,像是在骑马一样露出了笑容,迟缓象龟也留出了足够的曝光时间;不知道人有多么可怕的海狮,就躺在几个在那里晒太阳的考察队成员的旁边,用尾巴轻轻顶着考察队成员的肚子示意让他往边上一点留出些空间;高大的长在海滩附近的仙人掌,用常人难以想象的高度想要触摸天际,考察队的大部分成员坐在仙人掌下留下了一张合影。 三个月的考察,语言中多出了几种新被命名的物种。 行为滑稽、求偶时候的总是像小丑一样做着各种高抬腿动作的蓝脚鲣鸟,被命名为“学院派话剧蓝脚鸟”,因为考察队的文化中没有滑稽的小丑,只有从戏剧学堂中走出的任何动作都一板一眼而又故意夸张和大幅动作的话剧表演者。 那些飞翔的各种奇怪的雀鸟,被命名为“曦曦雀”,因为是林曦命名的,而这种雀让她坚信了物种分化的原因,并以这种雀和岛上的象龟作为万物天择、守道而存的证据。 陈健用了最后的灌输手段,并且可以放心大胆地用那些原本不能轻易用的灌输手段。 这里特殊的环境实在是太过适合去“先开枪再画靶子”了。 相隔几十里的岛上,明明就是一种象龟,但却因为食物的来源不同、岛上的干旱情况的不同,进化出长脖子、短脖子、粗脖子、带屋檐的壳、光滑的壳种种不同的形态。 每一种形态,都能找到他们的原因,而且原因是如此的明显,几乎无懈可击。 相隔几十里的岛上,明明就是差不多的曦曦鸟,也因为食物的不同,进化出了各种截然不同的喙和各自不同的生活方式。 相隔几十里的岛上,两种蜥蜴长得如此相似,但一种可以在海中游泳以海藻为生;另一种不会游泳只能以陆上的食物为生。 三个月的考察,“从哪来”这个究极的问题仍旧没有解决,但是林曦却明白了一个理论中最重要的问题——隔离。 从地理隔离到生殖隔离,最终出现新的物种。 这个问题的解释更容易,因为这个族群的农学科已经种了数百年的豌豆,并且陈健已经用穿凿附会的阴阳学说来解释过了隐性和显性基因问题,发展到现在已经算是一种不可更改的“圣人之言”。 一种新的变异必须要在地理隔离的情况下才能发展壮大,否则这种变异就可能会被种族稀释掉;地理隔离导致了不同的近亲不再交配,从而失去了特性互相交流的机会,最终导致了生殖隔离的产生,于是一个崭新的物种诞生了。 岛上的曦曦雀用无可辩驳的事实验证了这一点,并且成为了牢不可破的证据;岛上的象龟更是用或长或短的脖子,活脱脱地演绎了什么叫适者生存。 远处还在喷发的火山和岛上那些还没有风化的火山岩,更证明了这一切的物种都不是从天地初开就存在的。 植物种子或许是鸟儿排出的粪便中不能消化的果实、动物或许是因为一场洪水或是一场灾难从陆地漂流到这里的……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万物不是从天地初开的时候就存在的,比如岛上的这些曦曦雀,就算很久前存在也一定不是现在的模样;比如岛上的象龟,就算很久前存在也不是现在的脖颈。 天地之道的演化,可以自发地产生新的变异,并且依靠地理或是生殖隔离为世界多出来新的物种。 世界,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始终在变化的,甚至活生生的生物也是在不断变化的。 道不变,而天地恒变,这个变化与不变辩证统一的世界观,终于在这里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剩下的,只是将最小的不可分之物与最宏大的宇宙勾勒在一起,以这个世界观为基础阐释崭新的世界。 三个月后,林曦已经逐渐完善了自己的想法,就在海边之前曾经留影的那株大仙人掌下,开始书写自己这一路见闻笔记的序言。 “在地球的另一边,又一位两千年前的哲人曾阐述过什么是天,他叫荀况。” “关于天地宇宙,他是这样理解的: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 “巧合的是,我们对于天地也有类似的、甚至同样的看法,并且我们已经触摸到了天地之道的神秘的、仿佛草河畔的彩虹一样朦胧的开端。” “我们知道了引力的存在,并且知道了星辰日月这种似乎本该如此的道理,实则是因为引力的操控;我们知道了不可分之物与可分之物的分别,并且知道了爆炸、放热、燃烧、化合这些观察到的东西,实则是因为从新拆分组合的过程;我们知道了气压的存在,并且知道了那种提水的机器只能将水汲取几步高虽然是常识,但却是因为两尺高的水银恰好等于十步高的水……” “知其然,并且知其所以然,这似乎已经成为了可能。既然星辰、日月、空气、燃烧、爆炸、降落这些东西我们已经找到了其中的道,那么关于万物的存在与万千的变化,是不是也有一种内在的、我们认为理所当然却实则隐藏着秘密的道呢?”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在开国之初,我们都知道尺的存在,是一百粒小麦并在一起的长度。这是记载在古籍上的,而且从来不曾变更过。” “然而我们如今谁都知道,一百粒小麦的长度并非是一尺,而是要比一尺要多出不少。可是,那把用黄金制作的标尺至今还在,就放在国都之中,尺历经数百年没有变化,那么唯一可能变化的就是小麦的长度。” “我们必须承认一件事:小麦麦粒的长度,比起数百年前开国之时要长了许多,也要大了许多。很显然,那时候并没有银盐摄像术,但感谢我们的祖先为我们留下的书籍和度量衡以及那些精确的记载。” “即便北方小麦区最为普通的农民,也知道留种的时候要选择麦粒较大的作为种子。于是数百年过去了,现在的小麦再也不是当初的小麦,至少在长度和大小上变了,而且变化惊人——如今的百粒麦比起当初要长出很多。” “从闽郡到大荒城,再到欧洲到天涯海角,一直到望北城、黑天鹅河以及鲜肉岛,仅仅从农作物的角度来说,我亲眼见到了许多原本以为理所当然却并非如此的事。” “比如在大荒城见识到的原始的玉米、比如原始的甘蔗、原始的水稻、原始的萝卜、原始的白菜、原始的许多许多。” “但凡有文明存在的地方,这些作物总是长得和不懂种植的地方不一样。那么这种不一样是天生的?还是如同我们的小麦一样一代代筛选的?” “我想这个问题并不难做出回答。” “既然可以人工选择种子,那么严酷的自然是不是也在暗中选择着种子呢?——虽然天地没有人格没有喜好,但天地就是天地,造就了环境,自然环境再用一种非‘人格’的喜好来决定物种的模样。” “不得不说,这种非‘人格’的喜好是残酷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哪一种‘刍狗’能够留存下来,既然不取决于天地,那就只能取决于他们自己能否适应当地的环境。” “这种选择有多么残酷?就像是之前人们对温热气候下的一些疾病的调查一样:是因为南方人比北方人对这些温热的疾病更有抵抗力,所以南方人比北方人对这些温热的疾病更有抵抗力?还是因为南方温热病多发而不能抵抗的人都死了没有留下后代,所以南方人比北方人对这些温热的疾病更有抵抗力?” “这种因为所以,就是这本书要说的内容。就像是那些对日月星辰那些常见的理所当然的东西给出的解释一样,这本书将用一种道的理所当然,代替因为观察到存在所以就合理的理所当然……” “这本书,将揭示隐藏在万物之内的天道,打破那些原本的理所当然,诉说一种可怕而又可敬的生存——我们在这种可怕的选择中成为了万物之首……” 一气呵成地将序言写完,极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动静,林曦眺望着极远处岛屿上喷发出的象征着死亡的火焰和烟尘,和旁边的那些动物一样淡然地目睹着生于死的交替…… 她想,那座现在还是熔岩和死寂的岛屿,终有一天会布满生物。而那些生物,不是有人格的天地按照自己的喜好创造的,只是生物们用自己的坚强和适应成为了那里的主人。 不是因为长得那样,所以长得那样。而是因为岛屿那样,不长那样的都死了。 第九章 被忽视的大事件 加拉帕戈斯群岛考察结束的二十天后,环球航行舰队的最后两艘船终于抵达了共和国的港口,此时整个热带群岛地区最为繁华的岛屿,自油港。 远处巨石和水泥砌成的炮台如同蹲伏的巨兽,海岸边的一些高高的木头上挂着许多风干的海盗尸体,随风而动如同风铃,有些还将皮剥下里面絮上了稻草,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响声。 与这样野蛮的风景做对比的,是在自油港停泊的各种各样的、悬挂着各色旗帜的船只。港口处可以看到搬运货物的雇工,一队士兵看到了陈健的旗舰,鸣枪致意,搬运货物的雇工也都站起来冲着海上吆喝着。 黑白旗与蜿蜒龙旗之外,还有南洋贸易公司的画着一艘在金币的上游航行的帆船的古怪旗帜,迎着港口的那面墙上粉刷着红色的标语:敬告海盗、早日从良。 一艘大约刚刚从非洲回来的奴隶船正在港口卸“货”,一群非洲人被驱赶着来到了一处空旷地,几个人正拿着掺了漂白粉的水泼在这些非洲人的身上,按照身高、性别和健壮程度分出来类别。 一幢四层高的明显是仿闽郡最早的砖石结构的木框架的楼房,写着“沿海国人的股份制银行自油港分部”的字样,看来是用来结算票据和通兑各国银币的,往来进出的人很多,大约知道了船队归来的消息,纷纷前往码头去迎接。 一艘军舰迎面而来,在远处鸣炮致敬,随后两艘货船被强制引水到别处,以让陈健的船先行入港。 甲板上,陈健看着身边几个人,笑道:“我估计你们心里还是很不舒服的,共和国第一批环球航行的人这样伟大的荣誉不属于你们了,而是属于那些最早一批回来的。不管你们说不说,我都知道这种名留青史的事总是很多人想要的。” 水手们嘻哈道:“但是第一个发现太平洋南部新大陆的人是我们啊。说起来我们还没达到陈先生说的温饱已解决的更高层次需求上,但肯定还会有遗憾的。就算是陈先生将我们的名字都记下来,但是数百年后人们说到南半球大陆的发现,肯定不会想到我们……而是先想到你们。” “那就只能怪你们没钱啦,谁让我之前有钱呢?” 众人哄笑着,整理着自己的衣衫,不少水手准备下船就去**,争抢着望远镜打量着码头上那些花枝招展一看就是专门做这种事的女子,笑着推开了陈健这批人便说起了一些憋了许久的话,发出一阵阵荡荡的笑声。 当地驻军的指挥官和银行、公司的负责人也都乘着马车来迎接,并用最快地速度准备了宴会。 不管是银行还是南洋公司,陈健的股份都不少,又是发起人,这样的招待规格已经有些赧然。 宴会中陈健自然是坐了左位,接待他的人还不知道他要退股的事,很多公司的消息陈健都是有权过问的。 宴会中的众人也都知道陈健关注的公司的消息,酒只是点到即止,说起来如今的情势。 “岛上现在有两处炮台,驻军还是那些,但是公司的武装雇工有九百多。岛上种植园也已经开辟了不少,这里是重要的中转站,公司的投入很多。加上和西班牙发起了《反海盗公约》,舰队也按时巡逻,可以说坚不可摧。” 陈健想到挂在树上的那些海盗,问道:“这些海盗都是海上抓获的?” “是。只要西班牙人能够提供证据,西班牙人认定的海盗我们也一样承认。前几年西班牙海军被荷兰人击败,王室又破产,我们还帮着护航了一批运银船和贸易船队呢。有时候也帮助西班牙人在殖民地巡逻,抓获别国的走私贩。” 陈健笑道:“董事会这群人真是热心肠啊。” 宴会中的众人都笑,这其中的利益他们比谁都清楚。如今西班牙在维持着殖民地,靠着拿到的合法的贸易权,公司的每条走私船都是合法的,西班牙无法扣押——扣押的必然是合法的,没扣押的才是走私的。至于别国的走私船,那自然是要堵在港口中,交由西班牙总督处置,几年下来殖民地本地的二等人走私贩子也都不愿意和其余国的人交易,有时候还会主动举报。 整个西班牙两大总督区的走私贸易基本被南洋公司所垄断,付出的代价就是要和整个海域的所有海盗为敌,现在看来这个代价无比值得,没有走你海盗我也海盗的歪路。 又说了一阵,有人道:“现在只有我们和西班牙在《反海盗公约》上签字。英、法、荷都没签,所以有时候也不好办。我们追捕海盗船的时候,他们就躲入法国清教徒的移民区或是英国人的小港口,进去抓捕就是开战,他们又不承认那是海盗……有时候也很为难。有时候进了港海盗们就换了条船,我们也不能抓……” 陈健沉吟片刻道:“不要轻易触动底线,有些事一定要听董事会的决定。” “这一点陈先生放心,如今在座的诸位都明白,暗地里怎么办都行,但是明面上还是不能做的太过。” “嗯,国内的其余海商呢?” “求着公司扩股呗,还能怎么办?公司现在帮着海军缉私,陈先生的父亲又在闽郡,这一点管的极为严格。加上海运保险公司那边的审核,国内贸易我们不管,非洲欧洲和西班牙殖民地之外的贸易公司也不伸手,大家面上也都过得去。” 另一人也笑道:“打又打不过,拼钱又拼不过,个人哪里能干的过股份制公司?倒是也有铤而走险去走私的,抓了几次就都老实了,如今沿海各郡入股的人那么多,这牵扯到多少人的利益?不要说他们,哪怕是北边的那些家族真想要走私,也就在国内玩玩,来到这里也得听公司的。” “船员的培养也得跟得上,这钱可不能不舍得花。” “这个你就放心吧。海军……呃,不,远洋航海学堂,每年都提供一批合格的实习生。如今已经形成了规模,公司有补助的,每年考入学堂的学生很多,实习生的数量绝对够。仅仅是沿海六郡,每年报名的穷孩子都可以撑起两支舰队了。现在董事会正等着陈先生回去,商量扩股和将来的一些事。” “怎么?胃口又大了?” “如果情况没有太大变化,控制住这里的海权并无问题。但是欧洲那里的贸易权我们很难拿到,西班牙人禁止我们在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欧洲港口贸易,荷兰人垄断着其余地方的贸易赚取差价,但是荷兰海军此时正盛,在这里肯定打不过我们,在欧洲我们也肯定打不过他们……现在欧洲船只想要在国内贸易,必须在自油港停泊注册;但我们想要在欧洲贸易也只能先到荷兰人那里……” 陈健摊手道:“这就没有办法了。西班牙如今还是个庞然大物,殖民地我们要管的话成本太高,还不如继续走私。还得靠荷兰人拖住西班牙,现在还是不要吃独食,适当出让一部分利益。等吧,该拿海盗练手的拿海盗练手、该培训实习生的培训实习生,机会来临的时机可能只有一次,别到时候把握不住。” 宴会众人纷纷点头,又道:“我们也是没办法。国内贸易咱们插手不方便,只能把心思放在外面。就现在这个情况,不能扩展贸易范围就无法继续高额盈利。公司倒是想着学西班牙在一些地方收取地租,算起来这也是一笔大收入,所以都盼着陈先生回来,琢磨琢磨哪里能收地租。” “贸易的利润还不够啊?” “陈先生说笑了,钱哪有嫌少的?公司早就算过了,如果可以征服一片富庶的、人口众多而又方便管理的土地,收取地租的利润并不比贸易的利润低。或者说金银矿多的地方。” “公司不会是在打大荒城的主意吧?” “这倒没有,陈先生放心。那破地方,卖不出多少东西,收地租人口也不多,回报率太低。再者那是你们党派的地方,我们也不好去,公司是没兴趣先对那地方进行改造的——就像你们说的先解除奴隶制、推广工具发展生产力——我的天,那少说也得十年啊。到处都是回报率高的投资,何必把钱扔到那?” 陈健也笑了,举起酒杯,众人赶忙举杯,敬了一杯后陈健问道:“公司现在的中层是怎么来的?” “考试呗。你们党派的一些学堂,还有陈先生建的那所大学堂,北边是不承认和那些学堂同等资格的。做官吏没资格,那肯定都想着往公司里钻啊。” 听到这,陈健微微点头心中暗笑,这里面肯定有人在推波助澜。按说闽郡的那所建起的大学堂水平其实足够,如今人数虽然还不多,但却把正常的上升渠道给故意堵死了。大规模贿赂几乎可以是肯定的了,保不准这里面就有背后一些人的操控甚至故意而为。 一群大致水平的初中生,不被承认拥有类似科举的资格,这可真是变革出现后这个大条件下的造反的三小要素都齐活了——组织、资本、外加批量毕业却不被旧体制认可的新学生。 不被官方认可这件事,恐怕是一件最容易被忽视的大事。 第十章 渎神 对于贸易的事陈健也没再多问,而是主要问了一下闽郡和沿海临郡那些毕业学生的事。 教育事业的蓬勃开展,还没有积累到质变,此时的数量一部分是专职技工,另一部分的数量还太少,而且基本都能在南洋公司、银行、股票期货交易所之类的地方找到不错的工作。大概只有一部分野心家明白这是一颗迟早要爆的炸弹,而大多数人看来是一片祥和。 再穷不能穷教育,这话说的一点没错,哪怕是造反也要牢记这一点。 宴会中诸人对于陈健的关注点也有了不同的想法,他们本以为陈健会重点关注贸易的事,却没想只是大概问了几句也就不再提。 有人想大约是因为太有钱了,所以根本不在乎了;也有人暗暗猜测陈健可能会退股或是转让股权,毕竟奴隶贸易的事触动了墨党的底线,之前的报纸上已经喷过多次了。 有心人自然会想到这一点,尤其是故意问及在非洲开辟公司新据点的事,陈健都不回答,心中也明白了几多。 当夜,陈健等人休息之后,宴会的一些参与者立刻准备了一艘快船,以将陈健返航的消息带回闽郡为名,暗中给自己的家人或是亲戚送了一封信:这些天一定要在交易所盯紧了,一旦抛售股权,不要想太多全都买下来。 第二天一早,一艘轻便的快船就起航向北。 陈健返航的消息传回了闽郡,整个闽城都沸腾起来,虽然陈健不是国内第一批正式完成环球航行的人,但却是整场航行的组织者。 新的占城稻的稻种、各种整理出的中药方子、南洋贸易公司的活跃、新的蔬菜主粮以及其余的种种,在沿海诸郡的方方面面都带来了不可被忽视的影响。 包括郡守在内的绝大多数闽郡的官员、闽城大部分的大亨、各种与陈健有利益瓜葛的资本家,都决定去迎接,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欢迎式。 陈健在靠岸后,也投其所好地发表了一篇关于环球航行重大意义的演讲,听众的欢声雷动中鞭炮齐鸣,乘车在闽城新修的水泥石子路上转了一圈,推迟了当天的晚宴,而是先回到了墨党的中央党部去做一些汇报。 大问题上没出什么纰漏,小问题上暂时不必考究,之前已经有过一次通信,组织内部也还不是严密的先锋党,特殊环境下的幼稚和散漫以及自由与浪漫理想横行,但不管怎样志同道合的欢迎总是最舒服的。 说了一些别的事后,陈健就问了问宗教的问题,本地的与会者都笑了。 “之前不是没有传教士来咱们这里,那算是和西班牙签署的贸易协定的附带部分。上边推给了闽郡,郡守给我们打了个招呼,推到了南安。” 说到这,不少人都憋不住笑了,忍俊不禁道:“南安啊!那可是南安啊,咱们扎根最深的地方。嗟远山估计也明白,提前也和咱们打了招呼。这两个传教士去了之后,不到一年,一个就乘船去巴拉圭去建他们的耶稣会神国去了。另一个还没死心,不过我们估计也快了。” 陈健赞道:“快走了?能在南安坚持到现在也不容易了。” 众人笑道:“不是快走了,是快成他们说的异端了,前一阵他还找我们来问什么是道呢。” “若是在别处,肯定会有不少信徒的,可在南安,他们实在是发展不起来。矿区有雇工消费合作社和雇工协会,有困难,找工会,有问题,找组织。县城中咱们控制了所有的学堂,接管了救济和慈善,组织了几个样板的集体合作制纺织厂。每旬的科学普及和世界观教育遍布酒馆、茶馆。农村要么是大农场,要么是咱们援助的自耕农合作农场。几个中等学堂、技工学校也都在南安。” “他们能用的手段,也无非就是建立小圈子互助、基层组织、社区仪式、偶尔可能会帮着治治病或是别的。问题是这些东西咱们的组织全在干,而且更有钱,至于归属感咱们有剧院、街头演出、旬休活动和组织生活。他们实在是比不过。” “主要党内的一些笔杆子们每旬都要找茬辩论,其余进步同盟的一些人也会过来这里。换了谁谁也受不了啊,那人被逼走的能坚持那么久也算是相当不容易了。按他们的话说,四周不只是异端,而是身处在渎神论盛行的炼狱。” 众人又讲了一些传教士在南安遇到的趣事或是囧境,说到那个被逼走的传教士的故事,听得陈健也是前仰后合。 “那个传教士那天讲到什么五饼二鱼的故事,下面顿时一阵阵嘘声。当时就有个学堂里学化学的学生站出来喊道:这也没什么,万物都是微粒构成的,所有世界的一切不过是微粒的重新组合。饼烧了之后有炭,还有水。等将来科学发达了,我们只要把烧了的那些热量塞回到炭和水里面去,就能变成饼。虽然现在做不到,但相信将来有一天肯定能,到时候岂不是人人都是神了?” “你当时是不在场啊,当时这番话说完之后,那传教士的脸都绿了。我估计要是一群他们说的异端或是迷失者也就罢了,这一群群的满脑子想着将来认为自己也能当‘神’的人,换谁也受不了啊。” “第二天闽郡你的师兄又跑过来,就创世的问题做了番请教。那传教士大喜,总算有个执意请教的人了。你那师兄就做个扣,问道:神真的能把水分为空气?那传教士连忙点头,以为此人必入其罟中。你那师兄又问:果然厉害,那能把水分为空气的也只有神能做到了吧?那传教士又是点头,以为你师兄已然信服。却不想第二日你师兄拿着一套电解水的装置来了,然后非说自己可能是神转世,让那传教士写封信给罗马教廷,抓紧时间派人过来接他。” “你这师兄也是个会玩的,当即出去大肆宣扬。你也知道,闽郡里可不只是你师兄这么几个人,当即便有人翻阅《创世纪》,纷纷前来,当真是络绎不绝,还因为到底谁是神的转世当着那传教士的面争执了起来。” “第二天那传教士就回了闽城乘船离开,他那位同伴倒是有心向学,如今正在南安学习呢。” 一群人哈哈地笑了起来,陈健打趣道:“南安是一群相信自己就是自己的神的人,也难为他们了。嗟远山倒是好想法,估计也没安好心,真要是成了,将来一个清除邪徒的口号就能把南安颠覆。总之,这件事笑归笑,但千万别以为嗟远山是为了看笑话的,凡事小心些为妙,千万别把那些人当傻瓜。” 特殊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一批没有经历过真正腥风血雨的年轻人真的没想这么多,整个党派也都是在幼稚之中,充满了理想主义和幻想,被陈健这么一盆冷水浇下来,几个人这才感觉到其中隐藏的危险,骂道:“若是真的,那未免就有些太可怕了。” 陈健摇头道:“我也只是猜测嘛,但是早些准备总是没坏处的。好了,现在问清楚,党内没有人拥有南洋公司的股份吧?” “除了你之外,都撤了。不撤的也都清理了出去。既然大家都回来了,是不是开个会?” “出海太久了,很多事都不熟悉,一些文件还得看还得学习。会是肯定要开,但现在不行。这样吧,我建议派船将大荒城的一些人也都接回来,除了望北城那边和在欧洲的,尽可能都派代表参加吧。日子可能要定的晚一些,半年后吧,我还要去趟都城卸下一些事,具体的我已经写在报告中了,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就尽快出发。今晚上还有个宴会,我还是要参加的,明天我就退股,这几件事要先办了。” 几个人看了看陈健,点头道:“是这样,大家之前讨论了一下。对你退股的事,宣传肯定是要宣传的。但是阐述奴隶制度罪恶的文章篇幅不宜太长,也不要以道德批判的形式批判更多人,毕竟牵扯的人太多了。只能从别的角度阐述这问题不对,同时你退股的原因是因为组织内禁止,而不是以道德批判为主要阐述对象。” 说完递过来一份文件,陈健扫了几眼道:“我同意。刚刚因为尊严进军的事,咱们收获了不少怨气,也让很多人不理解。咱们就先不在这件事上触动持股小市民的敏锐神经了。我不知道咱们的步调变没变,但我还是持我的意见,路要一步一步走,暂时他们是我们的政治同盟,先争取到那些我们有共同追求的政治目的再分道扬镳。” “这个问题基本上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大家对于将来是充满信心的,也对现在确定了步调,但是在不远的将来怎么办?那条小生产者被碾碎的血腥之路,怎么走?有没有别的办法既要碾碎,又不这么残酷?” 陈健摇头道:“半年后大家肯定要琢磨这个问题的,到时候再说吧,我也不知道。” 众人也都点头,没再讨论这个问题,然后发给了陈健、兰琪和随船的其余高层人员一张通行证,可以翻阅一些特殊的文件和记录。即便离开了许久,不在场情况下还是推选了这几人。陈健等人也将一些特殊的笔记之类的东西交上去,便先行离开去准备退股的事。 第十一章 闽城印象 几场晚宴之后,闽城的很多人都知道陈健即将退出南洋贸易公司的消息。但是控制的小报上只是说了这种制度不好,却没有用尖锐的道德批判去刺激那些入股的小市民的神经,随后就会闽河上游的一起童工工厂的事故转移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再又一场宴会之后,陈健别了其余人,独自骑着马在闽城夜晚的街道上漫步。 路上很多人和他打着招呼,陈健也一一回礼。沿途随处可见的乞丐、出来偷窃的小孩子、码头附近等待有钱的水手们花钱的妓女,还有街上飘荡的有些浓密的煤烟味、河水中飘荡的排泄物的臭气,构成了这个时代特有的街头风景和味道。 社会正在被割裂,却还没有形成简单的对立。旧时代残余的一切与新时代的矛盾交织在一起,变得错综复杂。 水力大作坊、分工制的采用,让一些原本男性占据优势的工作有机会让女人和孩子也参加。临郡大量的儿童被送到了闽城附近的作坊,不再是学徒,而是最为便宜的工厂工人。 童工总是最便宜的,为了一口饭吃他们可以承受比男工和女工都低的工资,加上儿童灵活的手指和极好的学习能力,让他们掌握工厂劳作的速率也比成年人更快。 成年雇工已经养成的、被生活所折磨的酗酒等习惯是工厂制大作坊的大敌,童工们暂时还没有这方面的嗜好。那些从事童工贩运的中间商们也发了大财,如今棉纺业的水力机械已经大规模取代了原本的手工业,正处在一个急速发展的阶段,正是最需要一些童工的时候。 一些从原本的小生产者沦落至破产的男性雇工被有心人引导着,认为是童工和女人抢走了他们的工作,于是更加怀念旧时代的家长制和行会制,对这一切满满的诅咒。 的确,行会存在的时候也有很多压迫、盘剥、欺压。但那时候对小生产者来说至少还有希望——有朝一日成为行会师傅压在别人头上的希望,但现在连这点希望都没有了。 他们陡然发现在那些作坊主的眼中,男人女人和儿童并没有太多区别,唯一的区别在于哪种更为省钱。想要当人上人,只有成为作坊主,而不再有一步步按照等级制度爬上去的机会了,可成为作坊主这样的机会对于发了点工钱就要变成吃喝住宿的雇工来说太难了。 性别、年龄,这些原本不该将族群撕裂的东西,开始将原本和谐而美好的家长制的、行会制的、宗法制的种种一切完美的制度都撕裂了。但是他们还没有认识到隐藏在这一切撕裂背后的另一种统一的身份。 同样的,科技的快速发展导致的踏步式发展,放大了转型期的各种矛盾,或者说只是把原本该几十年走完的路在十年之内走的快了一些。 农村的生活此时要远高于城市的大部分雇工的生活。这句话说的一点没错,因为凡是在农村撑不下去的自耕农都来到了城市,而如今还在农村的所拥有的土地数量足以让他们过上比起城市雇工更好的生活。 城市开始变得拥挤,雇工的价格越来越低,需要救济的人越来越多,不断有新的从农村赶来的、被迫放弃了原本阖家欢乐老婆孩子热炕头生活的农民成为了城市的一员。 他们的选择很多,尤其是如果能够搭乘上前往大荒城移民的船那是最好的,至于其余地方……殖民地的建设远不是想的那么容易,没有基地第一批的死亡率在五成之上,而且能够前往大荒城的船大部分在参与贸易,就算是去捕鲸都比这个赚得多,可这些前往城市的流民总不可能游到大荒城,每年前往大荒城的舰队只有两批,人满为患。 按照“天道”规律解释的新出台的救济办法,认为不救济才是正确的,即便救济也要强制这些人劳动,同时还要把男女分开:按照经济规律,救济是无意义的,只会造就更为普遍的贫穷,所以还不如不救济早死早腾出地方,达到供求平衡,一个完美的平衡就可以保证底层的生活不至于很差了,否则的话工资会越来越低。 童工和单身女工或是单身男工以更低的工资进入那些作坊中劳作,那些还有家庭的从农村来到城市的流民们不得不接受前往种植园劳作的苛刻命运。 闽郡有相关的法令,种植园在选择奴隶和国人自由雇工的时候,国人自由雇工有优先权,而且还规定了最低工资。但是,对于这些不想要领取那种可怕的救济的流民看来,法规就是个屁,他们生怕最低工资会被拒绝,也明白这样的束缚毫无意义,只会让种植园主选择奴隶抢走自己的饭碗。于是纷纷选择秘密签订合同:劳作六年,分文不给,六年后给一小块大种植园附近的小稻田,用一种半宗法半雇工的形式,来满足忙时的用工需求,形成一种名义自由实则依附的半宗法关系。 种种这些,注定了这一批人是这场变革与转型中被抛弃的一代:他们还保留在小手工业时代的悠闲散漫,不如那些童工和城市的新一代底层适应严格的工厂制度。他们已经成年,失去了重新选择的机会,除了对过去的怀念,就只剩下明确的、可见的、不超过十年的被使用寿命,而且用不到十年这批人就会基本死光。 这样或是那样的黑暗、割裂与血腥,被闽城看起来有些繁华的夜晚和笼罩而来的天幕所掩盖。这些陈健在这几天听说的或是看的过往的报纸的黑暗,并不会明明白白地在万家灯火中显现出来。 玻璃窗、桑纸或是黄纸窗透出的油灯的光芒;码头附近繁华的夜市;喝的醉醺醺的在时代中发财的往前走了一步而不是往后退了一步的市民;砖石与竹子水泥结构的新式房屋……种种这些在此时这个夜晚表现出来的,则宣告着闽城此时是最有活力最为繁华也最有生机和未来的一座城市,一座处在时代最前沿的最有希望在将来成为第一座国际化都市的城市。 而那些割裂与血腥,则不是此时的夜晚所能展示出来的。 马前面悬挂着挡风的玻璃煤油马灯的马车隆隆驶过,并在陈健身边让开以示尊重。煤油灯成为在夜晚行驶的马车的必备之物,加了小镜子的精致马灯可以照亮前面很远的路。 夜晚仍旧营业的酒馆、茶馆或是南部贸易运来的可可、咖啡,成为了一种常态的夜晚的消遣。里面的人或是讨论着明天的物价、拿出银币赌注一艘货船会不会沉没、议论着报纸上的一些消息,争论着现存的法律哪些合理哪些不合理。 剧院外车水马龙,正在上演一幕新的反应时代的与航海、发财、利益、背叛之类的戏剧。看过戏剧的人则在等待着明天市井小报上出现的那些批评家或是评论家的新文章,或是讨论着这幕新戏剧的女主角成为成为今后重要宴会上的一朵新花。 不知道哪位投机商或是走私贩又发了什么横财,燃放了绽放于夜空的焰火,那些衣着体面的男女们坐在河边仰望着天空,哝哝私语,或是话着一场出海求财前的告别。 兜售白磷火柴的小孩拦在了一辆停下来的马车前面,央求着马车上的人买一盒火柴,马车上的人大约是今晚心情好,从里面好心地扔出来十几个铜子,即便不吸烟却不能没有成功者的怜悯之心。 一名故意穿着破烂衣衫的富家子弟,领着一个美丽的女孩,故意去一些最容易招致白眼的地方,然后拿出一张银行的大额的通兑纸票让那些小经营者瑟瑟发抖,博得女子的开怀大笑,男子再去骂几句势利之类的言语——时代变了,值得被尊重的人不再都是十年前亘古不变谁都认得的那批了。 几处出名的市民政治家的辩论所与演讲地,许多人静听着一些人的宣扬,时不时发出一阵阵叫好声。原有的世界观被完善,人格化的天地彻底被剥离,只剩下所谓的天地之道。以这种世界观为基石塑造的新的道德、法律、权利的基础也如同瘟疫一样弥漫着:天地无人格、天道即自然、自然赋权利、劳动创价值……种种摆脱了人格天地的新道德新伦理体系新价值新所有权的种种思想开始逐渐自洽,新兴的资产阶级们开始准备他们执政和财富的合理性,所谓自然权利的基石也正是将神秘的天道变为可测量总结归纳的规矩并使之失去神秘和人格化的可能。基石变了,以往对的也就成了错的,以往错的也就成为对的。 这是眼中所能见到的、此时此刻的闽城,而不是那些隐藏在报纸、文件或是笔记中的闽城。 陈健不知道是该称赞还是该感慨,却不得不承认此时的闽城是此时整个世界资本持有者的梦中之城。 连接矿区修好了数年的当时看似意义不大此时终于开始发力的运河;上游原材料充足和方便运输的闽河;南部广阔市场的港口;北部人才流动的内海;郡内不断发展的教育和持续有计划的科技工匠研发;思想变革的世界观变动已经初步成型的事实…… 于是一座率先抛开了宗法行会时代的种种温情脉脉和热忱浪漫的最有剥削效率的城市,一座除了逆时代而动的大荒城或是望北城外发展的最快最“正常”的一座城市,一座率先走到了最好与最坏的时代的城市,就这样将它的的美与丑、光与暗、善于恶毫不羞涩毫不遮掩地展示在众人面前。 或为眼中天堂、或为眼中地狱,它不在乎。 第十二章 两条线 如果闽城已是一头肮脏与希望并存的怪兽,那么南洋贸易公司就是这头怪兽最为闪亮的眼睛。 几天后,陈健打开了这扇心灵的窗口,走入了怪兽的心房,他是为数不多可以直接走进来的人之一。 在闽郡的董事会成员都已到齐,只有内部股东,再无其余人。他们明白陈健是来和他们商量退股的事,而他们也乐于如此,虽然有些不舍陈健所带来的发展和被印证的基本正确的政策,却明白有些底线是陈健不能接受的。 会场中很沉默,只有淡淡的从南部运来的高级烟草的味道和浓郁的陈酒的醇香。 董事会中的人不需要听陈健解释原因,他们也明白原因,但还是有人忍不住或是为了劝解、或是为了自己的良心,和陈健说了一句。 “陈先生,说起来,奴隶没什么不好的。至少,奴隶是我的财产,奴隶死了就像是丢了钱一样心痛,所以我会尽可能保证奴隶的存活。而且越是生而为奴,这种保证越能持续,如果只是一辈子的事,那么我才不会让奴隶生孩子,而是会选择压榨掉他们最后一点力气。” “所以,至少奴隶还有吃有喝,说起来日子过得并不比那些雇工要差。你可以看看南安上游的那些水力作坊,那里的童工女工过的是什么日子?要知道,对作坊主来说,财产是机器、皮棉,雇工的死活和他们毫无关系。累死一个,明天就再雇一个就是,至于生孩子之类的,我敢保证绝对不如奴隶。这就是你们要的自由?雇工生下来的孩子是自由的,同样也就可以自由的饿死。而奴隶嘛,不自由,是我的财产,所以我还得养着,我可不会轻易把我的几枚银币扔到海里。” “所以,陈先生,我知道辩不过你,但董事会还是希望你能留下来的,因为我们做的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事,相反还是一件好事。董事会和所有的持股市民是绝对不会放弃奴隶贸易的……” 陈健点头道:“所以我也没准备说这个问题。只是我不同意,所以我要退股就是。我不是来争辩什么的,毫无意义。” “但在退股之前,我还是董事会的成员,还是有谈事的资格的。再者,这次环球航行有公司的资助,按照当初说好的,海图公司也有一份。我会尽快整理出来,送过来的。” “在我正式退股之前,我也有资格知道公司的一些业务、账本、计划之类的东西吧?” 众人都道:“这是自然的。就算是陈先生退股了,董事会仍旧会保留陈先生的建议权的。” “那就免了,到时候我们敌对派的小报再说你们的奴隶贸易都是我在暗中唆使的,我可说不明白了。” 董事会的其余人都笑了,不多时有人送来了几箱子的海图,这在此时就是无价之宝,也是垄断海运的保证。同样的,陈健也获得了公司画出的南部热带群岛地区的一些海图,同样也是价值连城,都是花了高价偷买或是用人命航海换来的。 陈健随意翻出了几张南部群岛地区的海图看了几眼,边道:“我也知道大家的胃口现在都大了,我这点股本大家想吃下去易如反掌。但我觉得还是分给更多的人,不要吃独食,扩股的事咱们不可能,这部分股权就转让到那些急着想要入股的海商,免得他们动什么歪心思。” “嗯,这个大家也讨论过。到时候董事会成员削减一人就是。陈先生手中的股权可以转让给别人,但绝对不能让一人持。” “那就好。怎么说呢,除了奴隶贸易和你们琢磨的投资收取地租这两件事外,我还是很希望你们发展起来的,因为你们能带动我们这群作坊主的事业。说句你们不爱听的,如今制海权还不稳定,真到了海盗都死的差不多了、外部的市场也开拓了,我还是支持自由贸易而反对垄断专营的。只不过如今分散开那就是让荷兰人、英国人或是西班牙人一点点把咱们都吃了。” 对面一人笑道:“陈先生这就是卸磨杀驴啊。争夺制海权的事,公司肯定很在意,只不过按照陈先生所言,等到制海权获得之后你们又该鼓吹自由贸易、反对垄断专营了。” 陈健也笑道:“这是我们一贯鼓吹的,又不是忽然变的。不过还早着呢,大家还能和平相处十几年或是更多时间呢。公司的垄断权是有时间期限的,将来指不定什么样呢。” 这是悬在公司头上的一柄利剑,在场的很多人却知道将来该怎么办,只是这时候没法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很自然地绕开了这个话题,有人又问道:“我们知道陈先生反对哪些事,但是我们可以确定投资到控制国家、发起战争以及在富庶地区收取地租是个有长效和高额回报的方向。我们今天就不当是在讨论公司的业务,就当是很简单的、没有善恶之分的分析,陈先生有什么看法?” 陈健从图纸箱中抽出一张并不精确的世界地图,很多部分是从欧洲人的地图上照抄的,该有的地方有,不该有的地方没有。 在场众人顿时严肃起来,以为陈健要出点什么主意,却不想陈健拿出一支石墨笔在上面敲了敲道:“我反对的事,不会提任何一件,包括你们说的没有善恶的分析。” 说完拿起石墨笔在地图上刷刷地画了两条经线,一条画在大荒城附近,一条画在了马六甲海峡。 “如今我虽然在公司退股了,但是我们党派还是有船有人有钱的。对你们的事,我们该谴责的谴责,该批判的批判,但是我们不会把手伸向你们伸的地方,因为我们还有更为重要的事。” “大荒城,你们不要动。动了也没意义,那不是你们愿意投资的地方。这个我希望你们能够清楚。” 众人看了看那条经度线,明白陈健即便退股了,他所在的组织仍旧有大量的金钱和属于组织的舰队、纠察队或是一个空头的名义公司。 于公理法律,大荒城移民公司是议事会授权的,陈健每年也要缴纳专营税的。 于敌友关系,众人也都听出来陈健这是在做妥协和划分,申诉自己的底线。算是一种实力相近的警告,这个底线不要碰,那么就不会搞你们。大家该骂仗骂仗、该互相批判就互相批判、该扯皮就扯皮,但不会动真格的。真要动真格的,互相间都要扒层皮不说,还会让潜在的共同敌人得利。 于私利利润,陈健说的那破地方他们也是真的没兴趣,可能北边还有点毛皮,但是那里欧洲人也容易涉足,双方之间在那发生争执,还不如把这钱投资到别处,得不偿失。 按他们所想,一个破大荒城附近的土地,绝对比不过一座更近的自油港附近的可开辟热带种植园的岛屿。 然而除了大荒城附近的那条经线,陈健还在上面画了另一条经线,竖直穿过马六甲。一边是印度洋,一边是南中国海。一边是印度非洲,一边是中国日本。 大致讲了一下欧洲各国的关系和在这边的竞争,陈健道:“这条线,也希望大家清醒一点。与荷兰人的关系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该动手的时候我们动手你们也不会闲着。但是就以这条线为准,往这边公司就不要伸手了,伸手也没意义。太远不说,你们去了也站不住脚,你们对那里一无所知,而我们在那里的经营不比大荒城差。” “线这边,是我们的。线那边,你们随意折腾。我们反对,但反对需要手段,现在我们能用的手段就只能是口头谴责,不是我们不反对而是我们没能力。是建立据点贩卖奴隶,是想办法获得地租收益,我和我们的组织都对此表示反对。” 一人笑道:“你们反对的事,大多都是获利最高的事。哎,陈先生,你们不好号称未来派吗?这样吧,你们在你们的报纸上,用将来我们可能要做的种种你们看来的‘罪恶’,将我们批判一番。一个呢你们出海的人多,见识也广,推测的也更准确。二呢,万一你们猜对了,比如说二十年后五十年后,哪里最容易被我们‘作恶’、‘挑唆’之类的,也显得你们水平不是?留此存证,数十年后见分晓。” 众人都看着陈健,陈健想了一阵点头道:“会的。” “那这份报纸我们一定会好好研读收藏,到时候再见分晓,若是臆造污蔑,将来我们可是要骂回来的。” 兴奋的笑声中,陈健再一次指着那张画了两条经度线的地图道:“这份地图我就留在这里了。这是警告,也是底线。” “请放心,我们知道你们这群人的底线有多可怕。连这么赚钱的股权都会因为一个底线而退掉,我们又怎么会去招惹这样的底线?” 这一次的回答极为郑重,既是无利可图,也是为了杜绝一些私自的为了蝇头小利而可能做出的举动。在场的人知道底线对眼前的这个人或者说他背后的那个势力意味着什么,当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底线可以放弃让数百万人眼红的利益时,这样的底线千万不要碰。 第十三章 科学在偷偷进步(一) 两条看不到的经线,就是两个有资本在海外搞事的有活力的社会组织的瓜分线。 这两条线的背后,是一个已经成型的、最不希望分裂或是沿海独立的大型资本集团。此时的共和国是资本最好的宿主,工业资本和商业资本的利益一致,正在被逐利性逼着对外扩张。 分裂、独立这样的事,于南洋公司这样的资本集团来说是他们最不想见到的事,对工厂主大作坊主来说也是不想见到的。反正收税均衡之类的有中层和底层,他们不需要承担更多的义务,却更需要一个庞大而统一的国内市场。反倒是小市民之类的中层自由主义思想有些蔓延,少部分人觉得独立出去可以过上好日子,只不过大资本对市场、原材料和廉价人工、以及对更便于宣传的廉价炮灰的追求会把这点小心思碾的粉碎。 殖民地还要大量的武力投资以确保收益,外部市场还有关税和武力威胁,哪里及得上在国内进行合理合法的地域倾销。 陈健在国内要做的很多事就是帮这群人擦屁股。把小资产者、小农们的怨气尽可能找到一个发泄点,不管是移民还是鼓吹政治变革还是争取舆论和宣传主导权,很大一部分都是在替资本争取时间,否则很可能被旧时代的那些掌权家族借着这些人的不满形成诡异的急速右转的新财阀集团和狂热底层,这需要再撑一段时间让资本这个旧时代的肿瘤深入到国家的每一处血肉之中,无法割除。 南洋公司的这群人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利用欧洲的矛盾争取到了三艘合法的对西班牙殖民地的贸易船,靠的只是巨大身形的威慑和足够当搅屎棍子的能力,没有花费一分钱和一兵一卒。 荷兰人流了五十年的血,换来的还是不能在西班牙殖民地和本土贸易的休战而非停战和正式独立。英国人在无敌舰队面前吓出的汗,换来的是在亚洲香料问题上被荷兰找到新盟友后彻底抛弃。西班牙被荷兰人逼到破产无奈和平,换来的是陈健抓紧时机插了一脚以不干涉、不贷款、不与荷兰结盟、共同打击海盗为名头换来的三艘合法贸易船。 完美的起跑线已经替南洋公司画好,剩下的事就要靠这个资本集团自己去做了。 退股意味着和这群人彻底剥离了关系,从原本的利益同盟变为互相独立的短期政治同盟。 相对于这一支已经脱身的商业资本,陈健明白今后十年的精力都要花在工业、技术和发展教育上。 退股的事处理完毕后,陈健准备在前往都城前看看从六七年前就开始投入每年收益一部分的科学实用技术研究院和蓝翔技校。 正常来说,此时是一个工匠凌驾于理论科学家之上的年代,但这种情况被陈健强行颠倒,以系统的简单力学、化学为基础培养出的一大批具备了初级水平理论知识的年轻人经过七年的时间已经成长起来。 原本无序的、偶然的工匠技术的进步,也被大量的金钱和资本作担保的专利保护手段养育起来,闽城和南安拥有很多技术水平很高的工匠,拿着超额的薪水,拿着陈健的资本、党组织和资本集团联合背书的专利垄断的高价,与那些经过初级水平理论知识的年轻人组成了研发集团。 正常的技术进步是资本有需求、某项发明有利可图、工匠尝试、发明出来、改进、资本拿去使用。 这是一个漫长的周期,也是无预见性的正常的发展模式。 但在闽郡的实用技术研究院则完全不同。陈健出钱,提出一个“设想”或是改进的方向,靠预估资本的需求提前准备,投入大量的金钱由工匠完成研发,方向确定地砸钱砸人。 这是一种别处不可复制的办法,也是一种别人不可复制的办法,但这种“计划”式的研究方向对陈健来说是最好的选择,远好过无序的“自由”式发展。 从他获得第一桶金之后,在这方面的投入一直没少,主要就是五件事。 精密的天平、在学宫展示过的玻璃的蒸汽机模型的现实化、航海钟、新式的泵式的非风箱式的鼓风机、可控移动的脚踏式或是水力的镗床。 这五件极为烧钱耗人的事,每年的资金保障都是充足的,不断有通过工匠认证的外敌工匠慕名而来,加入到这五件事的研发之中。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大堆各式各样的项目,他出海前最重要的叮嘱就是这方面的钱不要断绝,各式各样的改进都要持续投入。 这些项目到底进行的怎么样了他还不清楚,但他相信走的不会太慢。工匠与科学之间的关系,需要有人归纳,也需要有人利用科学变为技术,系统的初级力学让这一切结合的速度变得更快。 在前往那里之前,陈健先翻阅了出海这几年发表的科学方面的文章,这些东西有专门的人收集整理,可以说任何的风吹草动都没有落下。 在他出海的这几年,学术界出了很多事,一场场的争论不可避免,而基于那些基础理论的东西造成的研究加速也可以明显低感觉出来。 这些书本和小册子大致翻阅了一遍后,陈健确信的是科学圈内出了两件大事。 在出海之前,陈健在学宫做过小球斜面下滑的实验,讲了七八天定义了质量这个哲学上的概念,算出了圆周运动的向心力,给出了万有引力这个定理的猜想。 到如今,这一切被基础定义的东西已经开始发力,并在这些基础定义之内不断完善。 但很多东西陈健只是开了个头,挖了个大坑陷进去许多的人,拍拍屁股出了海。陷入坑中的人却不以为苦,相反还为坑中那些烦躁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 关于重力加速度的测量就是陈健挖出的一个大坑,围绕着这个大坑人们大致上分为了两派。 一派可以称之为斜面测量派,另一派被称作基础反推派。 斜面测量派的人继续着陈健当初的实验,不断制造更为光滑的斜面、更为光滑的小球、更为完美的球体、更为准确的计时装置,更多次的可重复的实验。 他们确信只要斜面足够光滑、只要球体足够完美、只要计时装置足够准确,重复的多次实验后利用三角函数就一定可以计算出更为准确的重力加速度。 而另一派的人则认为无论如何斜面都不可能光滑,现在也造不出完美的球体,所以这种测量方式的误差实在是太大了,完全可以用别的办法。 比如钟摆,人们早已经通过了眼睛发现了钟摆的等长等时性,就像是发现了物体从天而降越来越快一样,靠的是双眼的总结,并且给出了这样的定理,但为什么会等时并没有人知道。 可随着力学概念、加速度、向心力等问题的提出,钟摆成为了基础反推派的一件利器。 根据力和加速度以及向心力的关系,用当初陈健在学宫算向心力的那种原始微积分的手段,反推出了钟摆的周期性公式和重力之间的关系——他们确信空气的阻力比斜面更小,这样测量的结果更为精确。 基础反推派需要的是理论基础,但不得不说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所有需要的理论基础都已经出现。圆周率的计算早已完成、十分为单位的三角寒暑表也早已出现而且最早从欧洲回来的人还带回了对照版本加以修正、以及力学加速度这些归纳成公式的最基础的东西。 利用基础力学反推出钟摆的周期公式后,只需要确定钟摆的长度,利用已有的计时器算出来钟摆的摆动时间,再套入到公式中算出来重力的大小即可。 内部逻辑是无懈可击的,外部操作也肯定是小于斜面的摩擦的,而且为了尽可能精确还可以利用密封玻璃罩充二氧化碳以烧碱吸收的方式理论上连空气的阻力都尽可能排除了——在计时装置水平一样的前提下,无疑后者更为精确。 前期,斜面测量派稳稳地占据着优势。 但是当单摆公式被另一派反推出来后,整个形式发生了极大的扭转,一场巧妙的利用了数学、化学和基础力学的公式和实验,战胜了传统的单科实验派,并且证明了内部逻辑是可以通过演绎战胜经验的。 陈健按照自己熟悉的公式换算了一下他们得出的结果,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结果距离正确的答案已经很接近了,大约在九点六左右,可以说这个数字已经完全可以套用了。 这个经典的故事到此并没有结束,获胜的一派为了回报陈健提出的理论,按照逻辑演绎的推理又做了一场轰动全国的实验。 他们提出,既然地球是自转的,那么地球的赤道应该是比两条经线要长一些的。同样,按照万有引力之间的联系,是和半径的平方成反比的。同时,因为地球的自转带来的离心力,会让重力变小。 所以按照这个推论,同样的摆长,如果在南方的山区测量,摆会慢。而在北方的峡谷凹地,摆会快。 这是一件帮助陈健的理论验证的大事,即便陈健当时在大海上,这些人还是得到了足够的金钱支持去完成这个实验。 第十四章 科学在偷偷进步(二) 一年后,实验结果出笼,一如基础反推派推论出的一样,在南方山区的摆比起北方峡谷凹地的等长、等条件的摆钟要少摆动了很多天,算起来平均每天要少摆动七十下。 其实这不是个完美的实验,因为这个实验中有两个变量而非单一变量。地心距离和自转离心力。 也的确有人提出了批评,但在众人的惊叹中,这明明是实验不可原谅的错误成为了无伤大雅的小事——实际上这个实验无法证明他们想要得到的结论全部存在,只能证明他们想要得到的结论存在,但具体是哪个还是全部是不清楚的。 但即便这个出现了重大失误的实验,也确定了陈健所说的那些基础理论的正确性:即便挑出了实验的两个变量的错误,但却不可否认这两个变量的基础都是陈健提出的体系。要么是距离和引力的关系;要么是离心力与作用力反作用力的平衡问题。只不过是体系之内的失误,而不是漏洞足以推翻体系逻辑。 这场为期三年的争论和实验,不仅仅带来的轰动、带来了很多市民看热闹、带来了一场场暗地里的赌博、带来了更为准确的重力加速度值,也带来了一场计时装置的革命。 既然钟摆有等时性、既然钟摆的摆动周期有公式、既然钟摆的周期时间是不可更改的数学时间,那么以单摆为新计时装置基础的钟表也成为了各种钟表匠、工匠们的研究方向,也有更多的工匠带着新的想法来到了闽城投身到那场据说成功就有五万银币外加石油作坊股票的“精确钟表制造计划”之中。 陈健认为这件事是他出海的这几年中科学圈最为重要的两件事之一。 并非是一个他就能抄袭出来的单摆周期公式或是极为接近的重力加速度值或是摆钟之类。 而是一整套逻辑演绎和传统观察经验的对抗、宣告物理学离开了观察性阶段步入了推理阶段、尝试了一件虽然不完善但却自信的实验证伪、认可了数学走入其余学科并且成为一种必备工具……以及给那些研究算学的人一个大大的提醒:类似微分积分之类的东西你们再不总结出来,那就要跟不上时代的需求了。 重要的不是抄来的公式,而是一种可以自己前进的思维方式,而这个很轰动的实验让陈健确信自己当初在学宫口干舌燥地从哲学定义的质量开始讲起而不是直接抄公式装神棍的做法是正确的,并且已经开始给他回馈了。 至于他认为的第二件极为重要的事,可能要比这件事还要重要也还要复杂,只不过暂时来看轰动远不如单摆事件。 一如前几天他听到的那个五饼二鱼的故事一样,正所谓无知者无畏,而刚刚知道了一点的人往往会盲目自信,知道的越多才会发觉自然的宏伟…… 那些学生们认为五饼的故事太过可笑,因为他们刚刚学到了灌输性的尚属于哲学与世界观范畴的化学,所以他们认为自己距离所谓的神已经不远。 而真正投身到这些学科的人,却知道即便陈健的体系与世界观是正确的,五饼的事简直就是幻想与不可逾越的深沟——这些体系宣告了炼金术时代的结束,宣告了化合与分解时代的降临,但却没解释生于死之间的界限。 就物质不灭这个世界观,有人不断尝试做一些实验试图推倒,但很快被陈健的支持者驳倒——陈健现在属于学阀,垄断着很多事的话语权,又有大量金钱支持、还在闽郡控制的学堂中推行自己编写的启蒙化学课本,支持者自然众多。 有三种反对者。 一种反对者没有任何证据,直接狂喷陈健的说法纯属扯淡,完全违背传统的认知,物质怎么可能不灭?灵魂怎么可能不决定物质? 另一部分反对者在经受了数次批驳之后,终于明白过来想要从根源上干掉陈健的体系,只能从陈健的体系中寻找漏洞。他们在一件事上与陈健这个大学阀的支持者上追求是一致的:更为精确的天平。只要精确的天平出现后一个实验,就能用陈健的逻辑体系打倒陈健,从而彻底推翻物质不灭的定律。 还有一部分反对者这是希望修正陈健的理论,从而确保他们灵魂与物质二元的世界观——在某种程度上支持陈健的理论,但在理论内部修正,从而证明物质不是单独组成全部世界的,生命与非生命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难以琢磨的鸿沟,而这道鸿沟就是此时还没有看到的与灵魂或者说生灵有关的东西。 三种反对者反对的方式各不相同,第一种自然无视,第二种遥遥无期,第三种却在陈健离开后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做实验的人支持陈健的部分理论,并且以陈健提出的理论为基础,做了一个找到了陈健理论漏洞的实验。 陈健将氮磷钾对植物生长作用的荣耀送给了木老先生,这位自己混成学阀的引路人,而且完美的对比试验证明了这个结果是正确的。 于是才有了化学科的师兄已经有死在用浓硫酸和磷灰石尝试制取磷肥而产生的氟化氢上这件事。 按照陈健的物质不灭理论,既然植物需要氮磷钾,那么成熟的植物植株中一定含有氮磷钾。这也不是问题,草木灰本来就含有碳酸钾,这是玩了数百年的东西。剩下两种反对的人也没办法找出来不存在的证据,支持者又拿着草木灰含钾这件事喷回去,也就无法在这上面打开突破口。 然而有人提出了这样的疑问:如果是物质不灭守恒,世界真的像是陈健说的那样只是微粒的重新组合。那么植物焚烧后可以产生碳酸气、水。 那么刨除掉空气中氧气的存在,可以证明植物中肯定有炭和氢,有没有氧还不清楚。 氢很好解释,植物生长要浇水嘛,不浇水植物就活不了,所以不管有没有氧,氢的问题可以解决。 但是碳呢?碳从哪来的? 植物施肥,不需要施木炭。原本以为草木灰中含有植物的生灵所以可以促进植物的生长,但按照陈健的说法施氯化钾或是碳酸钾有一样的效果。所以排除掉草木灰中的碳的存在。 然后这个质疑的人将种植植物的沙土进行了加热、燃烧,确定沙土中没有碳的存在,加热后澄清的石灰水没有变浑浊。然后又将可以确定没有碳的砂砾和配好的肥料进行了植株培养,这可以确保植物不会从根部获得碳。 于是前两派的反对者们都兴奋起来,认为这件事彻底扭转了局势。陈健的那套体系明显错了,如果真的是物质不灭重新组合而且不可分之物不可转化,那么植物中的碳从何来?如果植物可以变出碳,是不是炼金术并不是没有可能的?只是大家没有找到办法? 然而想要搞修正的那一派却主动帮陈健找出了这个实验的漏洞,认为这个实验没有考虑到空气中的碳酸气的存在。 他们这一派大约明白陈健的这个体系只怕内部是圆的上的,基本上没办法在逻辑上反驳。与其在直接推翻上浪费时间,还不如深入内部进行修正,他们可以承认物质不灭守恒,但却可以找出生于死之间的鸿沟,从而完成在物质不灭前提下生灵或是人格灵魂这种神秘植物存在的概念。 不是瓦解,只是修正。 第三支反对派的人不但设计了一个植物可以从空气中获取碳酸气的实验,还同样验证了一件事:植物在白天吸收碳酸气放出氧气,晚上吸收氧气排出碳酸气。 在陈健的微粒体系之内提出了植物呼吸这一说法,生动详实而又不可反驳的实验让这个人获得了很高的名声。 获得名声后,他立刻开始修正陈健的那套体系。 既以陈健的支持者自居,又尊陈健为先生,却又趁着陈健在海上不能回答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要将陈健弄出的这套体系在世界观上修正掉。 按照物质不灭的体系,天地之初是否有生命都是无意义的,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所谓生命只是微粒的某种聚合。可能出现,也可能不出现,可以是必然也可以是偶然。 既然这样,一切天地人格论、灵魂论、生灵论、生死鸿沟论,都从世界观上失去了统治地位。 这是很多人所不能接受的,而且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但是,如果物质不灭,但是生命从天地初开之时就已经诞生、生者与无生机者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不管是人格、灵魂、万物之灵等等,都可以变得和陈健的体系不矛盾。 的确,物质不灭,但生物死物之间有越不过去的鸿沟啊,物质的不灭的,可生命却是早已注定的,生命属于物质但又不同于物质,所以对人而言物质不是第一性。 生者之物高于无生之物,生者之物可以依据物质不灭理论拆分成一切,也可以将无生之物变为有生之物,但这个过程却是不可逆的。之所以不可逆,那就是有某种神秘的、开天辟地之初就存在的、和生命灵魂之类息息相关的东西。 基本上到了这时候,之前痛骂这人的反对派们才明白此人的良苦用心,顿觉可以互相扶持一起对抗陈健的体系,扭扭捏捏地承认了陈健的体系“或许有一定道理,但很显然不完善”,大张旗鼓地为那个人站台。 往小了看,这就是个屁事,或者只是个化学或是植物学上的事。 但实际上,这是世界观之争,也是物质第一性和唯物无神论的化学基础:物质与人格天之间的创世之争。人格天到底有没有生命的世界观之争。 一番造势之后,那人用了陈健的那本《归纳总结和逻辑演绎》狂抽陈健的脸——如今还没有任何实验可以逾越生物与无生之物,所以他的说法未必对也未必不对,但说他不对是肯定不对的。你们不是讲逻辑吗?你们讲逻辑就不能说我说的不对,除非你们真的创生。你们要是不讲逻辑,那你们的一切体系都是错误的崩塌的。 这番修正与造势的时候,陈健正在海上飘荡,因而这大嘴巴子抽的啪啪响,却没人能反驳,造成了巨大的思想混乱。修正的东西最难反驳,而且看起来比之直接反对派更温和也更无害,也更容易蛊惑更多的人,毕竟这理论还是承认物质不灭论的。 第十五章 科学在偷偷进步(三) 想要反驳回这种反驳,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还需要想办法挖一个坑让对方跳下去。 看过这篇文章后,陈健就在琢磨怎么挖这个坑。 这个坑要深,要让对方对方跳的时候还兴高采烈,并不会认为这是一个大坑反倒觉得这是通往胜利的彩虹之桥。 实际上这是一个此时无解的问题,生命本身不是陈健能解释的,也不是这个时代所有实验室法或是不计成本的方法可以创造的。 所以必须要把这个问题挖成一个偷换概念的坑,将生命本身偷换为与生命有关的物质,而非生命本身。只要对方上当,再利用自己学阀的身份制造舆论压力,造成另一种混乱,才能偷换概念浑水摸鱼。 先讨论、后讨论、再造势、露破绽,造成巨大的轰动之后吸引所有的目光,再完成反杀,这样才能获得最大的成果——对陈健而言,输赢或是名誉那都是狗屁,他想要的是因为这件事引发的讨论和广泛的影响力和参与度。 盘算了一下,恐怕又需要一年到两年的时间造势和引诱,最后才能进行反击。 而且反击的过程要不留破绽,还要足够吸引目光,而且还要在对方的体系之内找茬。看似很简单,实则这个问题很难。 想要做到不留破绽,就需要以最为广泛的、公认的和生命完全无关的物质,利用多重的步骤变成与生命有关的。所以任何此时不能够用最基础的东西合成的物质都是无意义且有破绽的,必须依靠最简单的碳、水、金属、卤素、氧气、氮气这六种种东西完成从头到尾的全部实验才行。 闭门思索许久,陈健拿着纸笔,把如今可以利用的六种东西琢磨了一夜,寻找着任何可能的关系,终有找到了一丝头绪。 但最重要的挖坑、造势、诱骗这三件事却需要漫长的过程,比起前者花了一夜的时间琢磨,后者这种人心的事需要的时间更长但也更有意义。 几天后,陈健暂时放下了挖坑的事,整理好心情去了那所投入金钱众多以致数年的地方,去看看他最关注的五件事到现在到底往前走了多少。 蒸汽机他是最不着急的,手工业革命的起源并非蒸汽机,而是大规模的生产关系和模式的变革,这个已经在进行了。没有浓烟滚滚的浪漫,只有血腥血汗的现实,但这就是正在发生的革命,最不浪漫的革命。 而航海钟则是他最着急的,这是真正把世界变为一个可测量的世界的至巧之物,至巧到似乎看不出重要到却真正让世界变成了世界而非分散的地区的东西。 着急与不着急是主观的,论起来客观上最重要的实际上却是看似最不起眼的“精确天平”之类的度量衡的贵金属惰金属精密化,这也是最早立项的项目,早在手中只有两万个银币的时候就拿出了一千作为悬赏。不只是天平,还包括其余的各种度量装置,客观说起来重要因为这东西就是“科学”的“科”字。 时隔数年,陈健再一次步入到投钱无数的这所实用技术研究院的时候,这里已经和当初完全不同了。 沿海各地的工匠为了各式各样的目的,或是金钱或是荣誉,通过同行的推荐和认可后来到这里。 免去了各种繁文缛节之后,陈健还是按照自己的主观意愿来到了航海钟制造的建筑中,门口有人守卫只是为了防止可能的破坏。 最早在这里的一批工匠很快围了过来,几名崭露头角的技校出身的接受了陈健编写的自然常识基础教材的年轻人也跟在后面。 陈健看着四周那些昂贵的、若是让别人来非要心痛死的黄铜的零部件,感受着据说存在的机械的美感,终究发现自己缺乏这方面的审美情趣。 围过来的人当然知道陈健想要什么,可能是怕陈健觉得投入了这么多钱没看到想要的东西,一名工匠解释道:“陈先生,虽然你要的可以在大海上保持准确的钟表还没有制作出来,但是收获也不少。这么说吧,五年前制作钟表最好的地方是钦天监、其次是都城的钟表匠。但现在,最好的制作钟表的地方,就是这间屋子,尤其是在摆钟这个新事物上,咱们这里的工匠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并且可以确信的是摆钟必将代替以往的那些钟表。” 陈健哦了一声,问道:“这样说来,正常摆在家中的摆钟是没问题了?” “这个本来问题也不大,尤其是学宫的那些人给出了钟摆的公式后,问题就简单多了。我们虽然不懂,但是你们学堂出来的那些年轻人懂,与我们平时的经验一对比,大家虽然还不明白重力到底是什么玩意,但是心中也大致有数了。” “陈先生暂且放心,现在就算是卖摆钟,很快也能收回这些投入了。虽然这里的技术都是大家共享的,将来离开后可以利用这些技术回去开个比以前更好的钟表店——在这间屋子里做过这么久,就是最大的名声。不过大家都商量过了,到时候肯定会制作一批摆钟替陈先生换回来这些投入。” 陈健笑道:“那就不必了,一码归一码,我答应的那笔钱和那些股份,肯定不会少的。这点黄铜零件和平日的开销我还是出得起的,荣誉归你们,我只要东西。你们觉得可能还要多久?” 这话问出口,旁边的几个工匠都皱着眉,一个拿着小本子的年轻人说道:“这个很难说。我们仔细研究了那个单摆的故事,请教了工匠师傅的摆钟制作,归纳出的问题可是一点不少,只能一点点地解决。” 一听这个,陈健也来了兴致,连忙道:“能总结出问题,解决起来也要容易得多。说说看,需要解决什么问题?” 那年轻人叹了口气,合上本子道:“一共十四项,已经解决了九项,还剩下五项。” “十四变成五,这岂不是近在眼前了?” 年轻人苦笑道:“行百里者半于九十啊,前九个加在一起可能都不如后面这五个中的一个有难度。摆钟内的弹簧和擒纵器之间的摩擦要尽量减少;因为摆钟的长度必须固定,所以要解决钟摆热胀冷缩的问题;因为船只颠簸摇晃会导致钟摆失去平衡,所以要解决因为船只摇晃导致的失衡;因为船只在转弯的时候会有离心力,所以要解决船只转弯的离心力对摆钟造成的问题;因为转动时候的摩擦靠油脂来减少不能长久,所以要解决转动摩擦的问题。这五项,哪一项想要解决都要让人绞尽脑汁的。” 陈健想了想这五项,单单是听着名字就知道想要解决真的不是一朝一夕的问题。 似乎有些问题有些小题大做,但仔细想想既然要精确测量,那就不得不考虑热胀冷缩之类的问题。 尤其是在闽郡的第一个水泥广场建成的时候众人对割出的缝隙不解而陈健用热胀冷缩给出了解释之后;在玻璃管和水银变为了温度计并且公布了其中原理之后;热胀冷缩已经从工匠的常识变为了一个可以用课本传承的道理。 对精确计时的追求,也让这些工匠们不得不考虑——影响实在是太大了,一天二十四小时是一千四百四十分钟,除掉三百六也就是四分钟就是一个经度。这时候航海动辄一个月,若是一天差一分钟,一个月就是七个经度,正好半个时区的误差……看看表你以为自己在上海,实际上船却在长崎。 所以这个摆钟如果想要得到四舍五入的整数经度,哪怕按照一个月这样的最短的航行周期来算,每天的误差必须要在十秒钟之内。假设是一个秒摆,一天之内的四万三千二百次摆动,要均分这十秒的误差——不考虑热胀冷缩可以宣告这就是白日做梦了。 至于摩擦、转弯的向心力、颠簸导致的摆动失衡……这些更不需提,任何一项都可以让钟表一天之内差个三两分钟。 “这几件事一点头绪都没有吗?” “那倒不是说一点头绪都没有,有工匠提出了一些解决的办法,陈先生所熟悉的一些学宫的先生也给出了一些建议,但还需要不断地尝试。所以大家觉得解决并非不可能,但是具体的时间我们是真的不能给出保证。” “那就好。时间不是问题,工匠们的开销我尽可能保证吧。我知道钟表匠此时都是收入很高的工匠,就按照每年的收入给予百分之一百二的补偿就是,这个钱我暂时还能出得起。就记住一点,钱不是问题,挣钱的事交给我。名誉和荣耀也不是问题,我不想要。材料的问题,只要是工匠们提出来的,就去买去尝试去收集。此事若成,任何一个参与这件事的工匠,都能拿来吹一辈子,从闽郡吹到亚洲吹到欧洲,都可以畅行无阻,想在哪里开钟表匠铺子就能在哪开!” 第十六章 科学在偷偷进步(四) 提振了一番士气,年轻人拿出一张纸道:“就像是热胀冷缩的问题,有位工匠想出了个办法,现在正在尝试。大家琢磨了一下,都觉得可行。” 陈健拿过本子看了看,年轻人解释道:“热胀冷缩肯定存在,工匠们之前也都清楚。既然两种材料热胀冷缩的比例不同,这完全可以尝试着用两种材料互相牵引,从而达到一种平衡。” 本子上画着一张精妙的结构图,整个钟摆完全颠覆了陈健的认知。整体上看这的确是一根钟摆,但细分下来看,则是用一种类似栅栏的结构从一个一纬的线摆变为了二维的平面摆。 一维线摆的单一材料的缺点,被二维的平面摆解决了。整个钟摆不再是一条线,而是由多条线组成的长度特定的面。 整个摆的形状,像是一个倒立的凹字,而且在倒立的凹字的中间还垂下了一条。倒立的凹的两侧,用的是相同的材料;凹字中间的两条,用的是另一种材料;倒立凹的中间下垂的那条用的是和最外侧相同的材料。 当中间下垂的那条因为受热变长的时候,临近的两条异种材料会将这个长度变成“多余”的长度。 不管哪一根单独的边在一纬概念内变长了,整体的这个二维的平面摆的总长度却是不变的,仍旧作为一个整体行使着单摆周期公式中的那个长度的意义。 年轻人又说道:“思路基本是对的,解释了一番大家也都明白了。现在的问题就是尝试各种不同的材料了,计算出膨胀后变长的比例,再用除法算出两种材料之间的长度比就可以了。只是在用料上有些麻烦,最好是不容易生锈的,但又不能像黄金一样软。再一个,这个的测量也需要更为精确的计量工具,还要等做天平和刻度尺那边的消息。据说有位博物学家发现了一种新的仿佛白银一样的金属,也不容易生锈,但是数量稀少,可能又要一大笔钱。” 陈健又看了一遍这个精巧的化一维为二维的精巧结构,称赞道:“只要能做成,这可真是可以称得上是精妙设计了。你说的那种矿石金属,由我找人去办,总归我在都城或是学宫还是有些熟人的。提出这个建议的工匠,要记上一笔啊,知识就是金钱,到时候评功的时候免不得要评个上功。” “嗯,之前说的那五个问题,只要能解决一样,就都会被记住的。陈先生,看起来钟摆的问题有望在几个月之内解决,但是具体这样的钟表什么时候能做出来,也请陈先生不要太过充满希望。或许三年,或许五载,甚至十年二十年也有可能。” 陈健点头道:“这个我省的,暂时来看我也等得起,现在我马上三十了。就算二十年,到时候也不过五十,仍旧骑得马上得船,到时候一副最为精确的世界地图还是可以画出来的。我等得起。” 说是等得起,实则十分急。 航海钟是陈健个人主观上最为着急的一件事物,而且在亲耳听到工匠们说起制造难度之前,他认为这是那五件事中最简单的一项,比起蒸汽机不知道要简单多少。 然而等他离开了航海钟的制作作坊,去了别处转了一圈之后,才明白自己的主观臆测犯了多大的错误。 相对于暂时看来进展不大、差之分毫谬以千里的航海钟而言,蒸汽机的研究速度要快出许多。 不考虑实用性或是效率性,这里的工匠们已经研究出了许多种……模型,还有一种已经投入到使用的笨拙的、效率极低的最原始蒸汽机,已经在矿区取代了马拉动的水车和砸矿石的畜力锤,但也只能在矿区使用,因为能耗太高效率太低。 这种最为原始的已经尝试使用的蒸汽机透出一种最粗犷和原始的笨拙,靠的是蒸汽将活塞顶起来后,朝蒸汽中喷洒冷水,将蒸汽冷凝为水,人为制造真空,再利用大气压将活塞压回去。 因为原理如此,所以效率极低,而且很大,除了在煤矿能用,放到别处谁也用不起。 蒸汽中的那点热量一盆冷水泼下来全没了,下一次再顶起来还要靠新的煤燃烧的热量生成,冷凝室和气缸都在一个地方,每一次都相当于重新加热,这效率要是能高了反倒鬼了。 可即便是这样,仍旧是一个巨大的进步,虽然实用性真的不是很高,却宣告了陈健当初画的那个大饼真的不是妄想。 南安的煤矿联合集团已经在自己的矿区使用这种可怕的冒着黑烟的原始机械了——大约一匹马的功率,好处是可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用,而且就地取材用煤就行。 炸矿法和铁轨路让煤在运输之前的成本大大降低,煤老板眼中的煤和闽城其余作坊主眼中的煤是不一样的。在南安,煤比马便宜,可运到闽城那就不一定了。 相较于这种效率极低的笨拙原始水冷真空蒸汽机,由当初陈健在学宫展示的玻璃制的蒸汽机模型衍化出的各种铜铁的手工锉刀制作的蒸汽机模型可谓是百花齐放。 思路一旦展开,脑洞便停不下来,反正每种模型都有一笔奖金可拿,而理论基础也已经存在。 密封的不与外界交换的热胀冷缩机模型、黄铜的往复式蒸汽机模型、黄铜的可带动连杆的低压机模型……奇奇怪怪的东西摆在陈健的面前,让陈健明白自己真的是想错了——比起看似简单的航海钟,这看似复杂的蒸汽机并不比航海钟的难度要大,只不过实用性的话还要很长的路要走。 一群工匠给陈健展示了一番那种笨拙的烧煤蒸汽机用来提水、打铁、锻打之后,陈健问道:“你们就没觉得这东西除了煤矿别处都用不了?” 工匠们嘿嘿笑道:“肯定知道啊,但问题不在我们。思路有了、想法有了、甚至我们连蒸汽机出现之后怎么带动纺纱机的连杆都已经想出来了,问题是剩下的问题不归我们管啊。” “那归谁管?” “陈先生,现在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们这群人真是无能为力了。你看看这些手工锉刀弄出来的模型,哪一个都比现在给你看的这个要强,可是做不出来啊。就算是最为简化的方式,我们也不是没想过,可是挖不出来气缸,我们有什么办法?” “是啊,你看这些模型,我们靠多年练出来的手艺可以挖出来,可以用失蜡法用黄铜弄出来,可以用锉刀一点点地凭眼睛去修,我这双手就是度量尺……可是真要弄成实用的、两三人大小的东西,手就用不上了。” “这东西你和我们说了之后,我们就觉得道理真的简单、将来用处也很多,可问题就是知易行难啊。块铁没有问题、连杆没有问题、注水没有问题、往复换气也没问题,但是气缸挖不出来……就像是大炮一样太容易炸膛了。” 陈健失笑道:“已经到这一步了?” “可以这么说吧。我们这钱也不是白拿的,连杆结构古书上就有,咱们玩了几百年了,这点技术还难不倒我们,一点就通。炼铁、搅拌、块铁或是钢锭,咱们也都有。密封、润滑这也都不是问题。但是挖气缸,我们也尝试过,但是难度太大。你要是愿意,我们不是不可以花上十几年时间用手给你弄出来,但是没用啊。” 陈健道:“挖炮膛的镗床不能用?” “不是不能用,是现在只能修炮膛而不能挖炮膛。那么长的东西,真挖起来的时候肯定会偏斜扰动,这个精确的程度控制不好。那边也在想办法解决这件事,大家都知道陈先生在这里最花钱的地方就这五个地方,镗床那边现在还在尝试,度量衡那边也在不断细化,什么时候这两边把他们的问题解决了,我们这边很快就会给出陈先生要的东西。所以这问题不在我们,而在于那边。” “也就是说,他们那边给出来新的挖炮膛的镗床,确定了精度之后,你们就能给我成品?” “当然。现在除了气缸之外的一切东西我们基本都弄出来了,但是最重要的东西没有。就算有了那东西,气缸挖成什么样、具体多大的口径这些也需要尝试。现在能尝试的那些办法和弄出模型差不多,你肯定要不乐意要,所以我们就只能等那边的消息。” “控制阀门进气量的东西也弄出来了?” “弄出来了啊,是那些科班出身的年轻人弄出来的。从单摆测出来你们说的重力大小之后,这群人连公式都写出来了,到时候按照需求套公式就行,会算数就能算出来。” 那工匠看着陈健一脸的不可思议,笑道:“陈先生,我们是工匠。你画在图上的那些东西,只要是手工能敲出来的,我们都能给你敲出来。很多灵光一闪的东西,我们也有。虽然不敢说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吧,但是这东西和一匹马拉动的机械没有太大的区别,无非就是马是转圈的,而这个是上下往复的,把这个力头用连杆换成需要的方向就是。这玩意从磨房、水车、水力风箱的时候咱们就在用,真的不难。难的就是怎么把马变成这个铁疙瘩。你以为难的,对我们工匠而言未必难。你以为简单的,对我们而言未必简单。” “你们就这么自信?“ “不是自信。你要说一下子弄成无可改进、完美无瑕,我们不敢说。但你要说不炸、能动、烧煤、能有一匹马的劲儿,只要气缸的问题解决我们就敢保证。” 陈健连忙点头,想了一下道:“既是这样,那你们在等镗床和度量衡那边完成之前,倒是可以干点别的。” “什么事?” “用锉刀、黄铜、失蜡、锡焊、簧片这些技巧,做几个小玩意呗。具体做什么我再想想,但都是些不实用的、可以靠手工完成的、不能复制的精巧玩意。” “什么用呢?” “我想开个万国博览会,透过你们的双手和这些精巧的模型,让更多的人看到未来,看到我当初许诺或是描绘的未来不是遥不可及的,也让一些人早点睁开眼睛去看看五十年后的世界。” “缘何非要现在看五十年后?” “震撼。” “缘何不等五十年后再看?” “晚了。” 第十七章 科学在偷偷进步(完) 见陈健其意已决,工匠们都来了精神。他们中本来就有很多人精于这些小玩意儿,尤其是如今那些跟着他们学习的“学徒”们都是一批受过了基础教育的,很多东西可以量化也可以计算,各种奇思妙想的以往只能是用来自娱自乐的东西如今有人花钱请他们做,心情自然不同。 所谓的自由人的联合,在此时最为接近的不是宗教式的禁欲,不是圣人般的道德,而是这些工匠或是可能出现的木匠皇帝——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自己所热爱的行业之中,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发挥自由人的创造力了。 工匠们唯一不解的就是陈健为什么要办这样一个展览会,他所说的震撼或是晚了又是针对谁。 陈健想了一个说辞,找了一处小矮凳坐下来,从怀里摸出烟荷包,给每人敬了一把昂贵的西班牙热带烟草。 烟雾缭绕中,陈健把自己的脸藏在青灰灰的烟雾中说道:“这一次出海,我见识了很多的东西,比如一些其余的国家所信奉的神明。他们在书中描绘了理想中的世界,流淌着牛奶和蜂蜜,每个人可以发很多的用来发泄的类似女人的物体。我很震撼,很多人也很震撼,震撼之后要么是相信,要么是不信。” “然而我也在大庭广众之下描绘一个未来。未来是什么样?单靠想象总归是少了些味道。我们这群人是群很务实的人,所以我们描绘的未来首先要解决的是‘遍地流淌的牛奶和蜂蜜’是从哪来的?这个可以简称为从哪来。” “然后呢,我们要描绘未来的城市是什么样。就像是之前尊严进军的时候,那些人描绘的未来,其实只是过去的重现。以那种分散的土地、小作坊、乡愿一样的梦想——我觉得没资格称之为未来,可人们难以想象未来的世界到底什么样,所以我们这边的宣传总归是被他们压了一头。既是未来,这可以简称为到哪去。” “从哪来,到哪去。这两个问题总要解决,而且我们一直在解决这个问题。但现在距离未来太远,所以只能依靠你们的一双巧手,敲出来一个微缩的未来,一个微缩的冒着浓烟的未来,一个微缩的冒着浓烟的大作坊大工厂为蓝图的未来。” “就像是……那些人说的遍地流淌着奶和蜜的世界,只不过我们的世界看得见摸得着,有生之年有望。或是孩子们有生之年有望,总归有个实实在在的盼头。” “所以啊,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工匠们带着吞云吐雾后那种晕乎乎的感觉,连连点头,又问了陈健一些出海的见闻,最终还是绕回了这个问题。 “陈先生,你说的我们都懂,但是未来是什么样的?这需要有个人知道,然后才能告让我们按照计划将这些精巧的小东西敲打出来。还是说凭着我们的想象,自由发挥着我们的想象,然后陈列在光怪陆离的黑烟黄铜熟铁之间?” 陈健想了想此时这些工匠、学徒或是接受了自然启蒙的一些浪漫情怀的文艺工作者,脑洞肯定是停不下来的。不管是模型、图纸、想象亦或是小说,都会出现一种极端诡异的风格,而且这种风格他都可以想象的到:黑烟、钢铁,以及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认为已经可以操控万物征服自然的豪情。 从科学的角度上来讲,此时和未来的百年肯定不是科学的终点。 但从情怀的角度,此时和未来的百年必将是人们最为浪漫的时候。 从无到有地开始系统的认识世界,但还没有触摸到更深的难以企及的境界,于是那种初生的太阳般的情怀将是不可复制的。即便当科学发达到回首这百年所看到的一切都觉得可笑的时代,也不会再有这种无边的浪漫,因为缺乏了那份被残酷的自然压抑了数千年忽然翻身的对比情怀。 就像是眼前的这些工匠,他们所想象的、设计的很多东西,或许将来都是无用的。比如永动机之类的东西也会层出不穷,甚至可能会耗费掉工匠一辈子的心血,乃至延后数代的孜孜追求。 然而陈健并不想去扼杀这些东西,最多也就是提供一部分他所熟悉的思路,剩余的那些则靠工匠的自由发挥。 至于说到底什么样的东西最能震撼人心,陈健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想法。很多东西工业化生产此时绝无可能,但很多东西的模型或是概念却可以靠工匠的手弄出来。 比如微缩的水泥砖石和铁条预制板结构的大楼、昂贵陶瓷的此时尚且不能批量生产的抽水马桶、蒸汽模型驱动的磨坊水车、靠酒精或是煤油加热的以黄铜和精铁锉刀弄出的蒸汽小火车、发条弹簧驱动的微缩的氢气飞艇、发条弹簧驱动的不需要风帆的明轮船、手工敲打的双层夹片的滚动轴承、手工吹制和手动抽气的寿命很短的炭丝灯泡、近距离的电磁铁滴答的概念有线电报、可以电人的电容器莱顿瓶…… 这些东西都是此时的工匠可以弄出来的,包括听起来玄之又玄的蒸汽小火车模型,靠锉刀就能完成全部,只不过小的仿佛手臂大小就是。 难的不是概念或是微缩模型,难的只是批量的工业化生产和可延续性。其实只要懂原理,这里的很多东西唐宋时代的工匠有人指导不计成本一样能做出来,而且可能更为精巧。 这些东西既要描绘仿佛天堂一般的、具象化且似乎可以达到的未来,又要扫清原本那些根深蒂固的观念,靠着奇技淫巧冲击此时人们想象力的边界。同样,也是为了自己党派组织的社会学意识形态站台,以这种微缩模型的蒸汽时代的世界去构想将来的生活,而不是以小作坊小生产者和完美宗法行会为蓝图去构想将来的社会。 可能这些只是玩具,但比起书本的描绘,三维的东西更容易让人产生震撼的感觉。 面对着这些跃跃欲试的工匠,陈健回道:“既要有计划,也要有自由。我会去想一些东西,你们做完了之后还是要发挥你们的想象,去做你们真正喜欢的东西。” “这要多久?” “时间肯定够,但现在就要准备了。我琢磨着三年时间,三年后我会邀请这天下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的各个国家的人前来观看。懂的,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不懂的,可以让他们产生想要懂的想法。只不过那些东西不能变出来,只能现在就开始积累尝试。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花了大笔钱换来了三年后的一堆玩物,但你们不要这样想,等将来你们构想或是敲打出的那些东西变成实用的现实的时候,人们总会记住你们的名字。” 工匠们想想,三年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但陈健给出的东西向来超乎人们的想象,也不知道三年能否做的出来。 陈健此时并没有说此时要做什么,很多东西还需要回去后仔细地规划琢磨,这时候也就只是让工匠们先知道可能要干什么而已。 从这里离开后,陈健也去看了看其余地方,总体上发展的都还不错。提前计划的、有方向的发展要快于资本需求催生或是工匠爱好的偶然,这一点毋庸置疑。 诸如精准度量衡,这个是陈健要求的,按说之前还并不需要这些东西,所以尝试去做的人很少。这是今后很多东西的基础,就像此时航海钟和蒸汽气缸的瓶颈出现之后,精准度量衡的意义也就显现了出来。 但要说那种叫人眼前突然一亮直接可以立刻改变世界的东西,并没有,只能说在不断进步,距离突破那个瓶颈越来越近,只是越近越让人感觉仿佛停滞。 总的来说,五件最重要的事,这几年都在前进,但是大部分都还没有最终完成。 唯一可以算是最终完成的,就是那种可以代替原始的木箱鼓风机的铁制的泵式鼓风机。 相对于技术已经相当成熟的风箱而言,这种泵式鼓风机在技术上没有太大的革新。该有的结构在数百年前的风箱冶铁和冶铜的时候就已经完成,如今要做的只是完善,将木箱变为可以承受更高风压的铁泵。 阀门、进气、出气,这些有风箱皮橐的技术积累都已完善;离心泵式的此时还没可能,其实这就是个风压更大、更为流畅、能够提供更多空气的大型铁制水力驱动的鼓风机。 虽然没有惊天一跃的进步,可对于此时日趋发展的用铁需求来说这东西的作用不可小觑。 它的出现意味着每天可以生产更多的铁、更大的生铁高炉、更高的炉膛温度、更充分的送氧。 如果说蒸汽机、航海钟之类属于一种从无到有的进步,而泵式鼓风机对于这个族群而言更像是替换材料替换时日已久的理所当然的另一种改良式进步。 前者是技术积累直至改天换地。后者是立足现实改良进步变更规模。陈建确信,科学与技术真的在偷偷摸摸地进步着,也确信距离突破那道瓶颈的日子越来越近。 第十八章 海外投资(上) 以今后用铁量会越来越多为推测,这种新式的大型鼓风机的应用已经迫在眉睫,而且第一家大型的焦炭泵鼓风的生铁高炉必须要捏在自己人的手中。 今后用钱的地方会越来越多,钢铁的重要性也越来越高,垄断闽郡或是沿海的生铁或是占据绝对优势,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技术条件已经成熟,趁着铁的使用量还没有忽然提升的节点,提前做好准备是明智之选。 在确定了铁泵鼓风机已经可以实用的事实后,陈健趁着离开闽郡前往都城之前剩余不多的时间,与组织内的人商量了一下,先行开始准备。 如果只是开办个大型冶铁作坊,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还要为其余的事提前布局,所以动静也要闹得大一些。 先是陈健在外人看来只是礼节性地去拜访了南安的煤矿联合集团。 双方身份上的缘故,导致了关系有些微妙。运河捏在陈健手中,煤老板们不敢招惹。矿工协会基本都被墨党掌控着,雇工消费合作社或是种种类似于工团或无政府主义模式的基层合作也在不断进行,加上一些技术型的矿井人才都是蓝翔技校批量培训的,以及如今用煤量的激增和垄断后的利润,让双方之间的矛盾并未激化。 确定了焦炭和用煤得以确保后,陈健又在闽河的上游选定了一处将来准备建造冶铁作坊的地址,计算了一下距离和成本。 随后,陈健利用自己手中的南洋公司的即将脱手的一小部分股权,换来了几座规模不大的冶铁作坊,此时正是南洋贸易公司风头正盛的时候,对股票的狂热并没有因为数年前的兰花风潮而影响太多人。 陈健准备涉足冶铁行业的消息迅速在闽郡传开,之前干哪一行哪一行出事的名声让那些冶铁行业的作坊主紧张兮兮,坐立不安。 此时与数年前还不同。最开始陈健只是孤身一人,现在则是背后有一个庞大的组织和充足的资本。数年前可能还会有人小觑,但现在这些冶铁作坊的作坊主却会第一时间选择来拜访。 例子就活生生地摆在那,玻璃厂初建的时候,对抗的家破人亡不知所踪、合作的成为股东日进斗金。 况且就算不是亲自涉足,只是露出来有要行动的意思,后果往往也很不妙——闽郡的棉纺行会的坟头上草都七尺高了。 此时这样的风头一起,闽郡的冶铁行业主们立刻明白要干什么。小资本小作坊对抗大组织大资本,只是早死晚死的问题,最好的结果就是成为附庸做个屁事不问的小股东,对抗的话只能是死路一条,尤其是没有太多技术垄断的作坊。 拜访的越多,终于发了请柬,闽郡冶炼行业的绝大多数作坊主都来齐了。内心忐忑之时,陈健却宽慰道:“我这一次来是给大家送个发财机会的。” “陈先生若是想要送发财的机会,只要转手给我们你手中的南洋公司的股票就好。在座的都比不得那些人,很多事都是暗里交易的,我们手中空有些钱财,却没办法全都换成南洋公司的股票。” “是啊,我们也知道如今很多行业赚钱。但是除了南洋公司的股票让人确定信任之外,其余的回报率并不是太高。若是干其余行业,实在是没有涉足过,钱投进去就是打水漂……” 话说到这个份上,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地说道:“还请陈先生给条活路。” 陈健笑道:“这话说的,倒像是我横行霸道一样。若是换了不知道的人,听到这话免不得要以为我是欺男霸女的人物。” 众人也觉得这话说的不妥,可事已至此,实在是再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道:“陈先生自然不是什么欺男霸女的人物,可是陈先生手中的资本却是吞人不吐骨头的怪物。如今闽郡每天发财的无数,每天破败的也有不少。我们除了干这一行,实在是干不了别的。” 陈健摇头道:“我也没说不让你们继续干这一行啊。” “陈先生这话说的不对啊。先不提你们要涉足这一行业肯定是又能如同玻璃厂、纺纱厂一样建起大工厂来,就算是建不起来单单靠现在的作坊模式,我们也斗不过你们啊。钱是一个方面,你们要是建起来雇工嗖嗖地往你们那跑我们也承受不住啊……” 这话暗里有些讽刺的意味,陈健却不在意,只问道:“那你们到底是为了赚钱还是为了这份行业啊?” “那还用说?当然是为了赚钱啊。若是会干别的、而且赚的比这还多,我们今天就不来了。陈先生既然涉足,我们便收拢钱财去干别的行业就是。然而我们并不会干别的,手里空有点钱却也知道斤两,比不过你们,又不能换成稳赚不赔的南洋公司的股票,我们也是没办法不是?” 倒不是真的没办法,比如去南洋公司控制的热带岛屿,投资种植园回报也很高。 但是这些作坊主毕竟干习惯了老本行,忽然之间让他们去干别的确实很难接受。陈健做出这么一个态势,由不得这些人不去多想。 “诸位,这么说吧,我,或者说我们组织吧,的确是准备干冶铁这一行的。要不然大家今天也不可能聚集到这里。不过也没有你们说的那么恐怖,你们看那些玻璃行业的人不是都活的好好的吗?如今每年的分红收入难道比以前自己开小作坊的时候少吗?” 一人摇头道:“陈先生,话就说明了吧。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你刚刚起步,身上才几个钱?在闽郡又有几人认得你?那时候你只能拉一边打一边,不可能把全行业都得罪了。现在呢?不说现在,就说当年棉纺行业是什么情势?如今一个个大水力作坊,又有几个原本棉纺行会里的老面孔?” “就是,陈先生,我们真是不得不怕啊。如今这铁虽然有几分赚头,可是哪里比得上别的行业?陈先生人脉广泛,你们组织之内又藏龙卧虎,为什么非要盯着我们这一行不怎么赚钱的啊?” “就算陈先生反对奴隶,从南洋公司退股。可是不触及到底线的行业有的是,还请陈先生高抬贵手,干点别的吧。” 和陈健同来的一些人听的只想笑,陈健也憋住笑,明白此时用铁量还没有达到一个巨量提升的阶段,短期来看也没有战争之类,市场似乎就那么大,这些人难免忧心忡忡。 此时社会上的资金分布的极为不均衡,几个巨型的股份制公司吸取了一部分资金,剩余的则是投入到各种新兴行业之中,但是仍旧还有一大部分处在闲置状态。 买耕地此时并非是资本流向的第一选择,尤其是在闽郡这个大港口的资本。 有野心的、胆子大的,将钱投入到那些小型的股份制分工制作坊中、投入到海外种植园之类,或是一夜暴富或是一夜至贫。 然而还有一部分谨小慎微的,即便也有着发财的愿望,但是除了诸如银行、南洋公司、船运保险等几个大公司之外,并不知道这些闲钱该用在什么地方。尤其是以一些作坊主阶层为主,出于传统或是习惯,大部分仍旧是干自己的本行,一些行业也还没到出现大工厂大作坊的阶段。 陈健盯上的是这些人的闲置资本,还有这些人的传统改变给那些旁观者带来的思想观念上的冲击,以及借他们的资本来影响一些将来的局面。 第十九章 海外投资(中) “陈先生,贵党到底要干什么?你们做的这些事,显然不是为了赚钱,赚钱只是你们做事所必要的手段。可我们不同啊,我们就是想要赚钱。所以呢,不妨大家各让一步。钱我们来赚,但是我们会捐出来一部分做慈善,或者直接提供给你们,让你们去做你们要做的事,反正你们的目的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做事。这样一来,两全其美,岂不美哉?” 话一说完,坐在陈健身边的众人都笑了起来。现在这是他们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但要是放在七年前,他们或许真的会动心。 陈健笑的前仰后合,半晌等到这边的笑声都停了后,摇头道:“这事我们不是没这么办过,准确来说旧的墨党变成松散的进步同盟之前的那段时间,我们还很幼稚,也的确是这么想的而且是这么做的。然而……等到真需要的时候,进步同盟的几个人不是满怀着理想去都城请愿了吗?结果呢?绞死了好几个。这么大一个大嘴巴子抽到我们脸上,我们要是还不醒醒,那我们不是永远长不大了?” 那人连忙道:“那是他们找的人不对,但是闽郡自有特殊的情况,这里是不一样的。” “没什么不一样的,暂不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就说今天我们这些人坐在左边,你们自觉地坐在右边,为啥?真以为靠的是我们的这点名声?或者说我陈健又是学宫留名又是环球航行的这点威望?其实你们都知道,根本不是,是因为我们有足够的资本、有属于我们党的大作坊和大产业,还有我们的组织。你看,上回矿工运动,组织募集了大量的罢工基金,我在后面靠着几个垄断的大作坊撑着,这不就成了?而要是没有的话,恐怕我坟头都长草了。的确,钱是我们所需的手段,但我们必须得捏在自己手里。” 对面的那些作坊主和小工厂主有些尴尬,从矿工事件之后他们就清楚墨党这群人最为可恶,但又因为各种千丝万缕的关系,又不可能彻底翻脸,只能将这种厌恶暂时隐藏在心底——当初做出让步的煤矿主现在成了沿海诸郡最大的煤矿产业,当初那些丝毫没让步准备死扛到底的如今要么破产要么改行,而一些位置比较尴尬的地方则完全就是墨党鼓动罢工把这些死硬的煤矿逼得干不下去,只能并入到成立的煤矿集团之中。 陈健为了坚定这些人确信自己不可能让步的决心,又道:“你们也知道,进步同盟已经正式解体,原本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人现在动辄在街头报纸上对骂。的确,还是有人如你们这么想的,他们要做的就是靠改变道德。当做慈善成为正确、而不做慈善会被众人唾弃的时候,他们的路就走通了。但说到底,不过是在告诉一些人:把这些猫啊狗啊当个人看,可怜可怜他们。因为他们默认不需要做出任何的政治变革,需要的只是在道德上确定正确的事。” 微微摊手耸肩道:“很显然,你们知道我们从不讳言我们想要做出政治变革和所有权的变革。为什么非要把猫啊狗啊当个人看?为什么不能让他们成为人呢?你们肯定喜欢那些和我们分道扬镳的人,因为他们没有动你们的根,只是在帮你们涂脂抹粉。我们的想法有些听起来是要动你们的根啊,所以我们就很可怕了。你看,现在我们都没动你们的根,只是在你们的旁边栽了棵大树,你们就吓得想要去选择他们提出的做法了。” 对面尬笑,不知道怎么回答,许久有人道:“陈先生,如今就是这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比起来偷偷摸摸吃的行会,我们原本还是喜欢这种局面的。因为我们往上爬的比以前更容易了,所以我们高声欢呼你们对行会制度的批评,对原本进步同盟的一些人提出的自由竞争欢呼不已。” “但是现在你们忽然出来,这么大一个庞然大物,这么大一条鱼,我们既想吃虾米,又不想被大鱼吃了,我们该怎么办?” 陈健啧了一声道:“物质不灭嘛,你们让大鱼吃了,变成大鱼身上的肉,变成大鱼的一部分,这就是个解决的办法。这才叫两全其美、岂不美哉。” 来的这些作坊主明白陈健的意思,却对这个说法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 “只怕池子太小,容不下这么大的鱼啊。” “海阔凭鱼跃,跳出池子去大海,难道还容不下吗?” “陈先生,冶铁这一行和别的是不一样的。铁就是铁,和之前的玻璃不一样。玻璃可以改进技术,从而获得更大的池子。但是铁能怎么样呢?铁不是钢,这一点我想陈先生自然是分得清的,因为闽郡的钢锭都是你垄断的。若是陈先生弄出来更为适合大作坊大工厂的炼钢办法,想必也轮不到我们进来掺和,这里面的利润以贵党和陈先生现在的资本与产业,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忙。” 说话的人看了一眼陈健,见陈健没有反驳,鼓足勇气道:“可铁不是钢,铁就是铁,再怎么熔炼还是铁。北方的一些地方铁的产量和技术都不比这里差,尤其是故都附近,从开国之初就炼铁,那里家族纵横盘根错节,咱们根本没能力将铁弄到别处。” 陈健点头道:“你说的没错。真要是有什么新的东西,我们也不可能找你们合作。冶炼行业也确实特殊,但你们想的海阔还是三十六郡,我说的海阔真的是大海之外。当然,国内的冶铁行业咱们还是联合一下比较好,南洋公司的事你们也看到了,如今还有哪家小海商能在海外和南洋公司竞争?” “陈先生说笑了,如今在海外哪里还有海商能和南洋公司竞争?和航海保险、银行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说句难听的,如今陈先生已经退股,就算是陈先生和贵党的人想要涉足海外贸易恐怕如今也不是这个庞然大物的对手了。但是南洋公司并不愿意出口大量的铁,相较于其余的东西,铁的利润太低了……” “是,这个的确是这样。我说南洋公司的意思并不是说指望他们帮助出口,而是说咱们也可以采用这种办法,海外赚钱未必只有贸易一项的。铁靠船运利润不高他们肯定不会选择,但如果这铁就在需求很大的地方不远呢?难道这不是一个赚大钱的办法?” 跳出了闽郡或是国内这个小空间的话,登时让在座的作坊主们兴奋起来,之前几次成功的商业行为给陈健的信誉背书,众人又燃起了希望。 “我从南洋公司退股的事,你们也都知道。除了我对奴隶和占领收取地租之类的投资不认同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如今大量的钱都涌向了海外、岛屿、种植园和短期出口大为有利可图的东西。但是一些不怎么赚钱的行业很难募集到足够的资金。” “我离开闽郡的时候,曾想过可能会有第二条商业运河出现,毕竟我已经证明了这是有利可图的。可我没想到我围着地球转了一圈了,仍旧还是那么一条。需要的人,分散着很难凑够足够的金钱;大量的从地租积累来的资金又不不愿意投资到这条虽然赚钱但不是最赚钱的行业。” “就像是闽郡的那些铁矿产区,你们是冶铁为生的,难道你们就不想着搞一些基础建设,降低自己的成本?” 质问之后,许多作坊主有些羞赧,说道:“这件事没人牵头。如今大家的目光都盯着那些回报率高的行业,我们还是各自负责,修建运河之类的事不是一两家可以募集到流动资金的。再说,作坊分散,这运河可能与我有关,可能与同行的其余不在附近的作坊就无关了,所以这事一直也就耽搁着。” 陈健又道:“对啊,所以说分散的小作坊很多事做不成。于国内,你们向来知道我们是支持大作坊大工厂的,咱们有合作的基础。于海外,大家凑在一起的资本可能闽郡真的容不下这么多铜铁,但是海外还有不少有利可图的投资方向,而且是你们的本行。一个人势单力薄,但人多分散一下风险,也是可以的。既然南洋贸易公司可以垄断贸易,让还在贸易无人可以与之竞争,那么咱们为什么不绕开贸易,投资与南洋公司没有竞争的产业。” 作坊主们终于松了口气,暗自盘算了一下。 且不说海外投资这种由陈健这个至今为止似乎没有赔过钱的人牵头,就算是闽郡的冶炼行业整合后,修建连接铁矿区和煤矿区的运河,这就是一个巨大的成本降低。 之前担心的是闽郡的池塘太小,被吃下去之后分的利润太少。但陈健信誓旦旦地说了一些海外投资的事,让他们心中又燃起了不一样的希望。 “诸位,在海外,确切说是在欧洲,也就是和南洋贸易公司最为密切的商业往来的地方,有一个小国,在极北之地。但是这个小国拥有咱们这一行都羡慕的高品位铁矿,还有大量的铜矿。如今西班牙正在铸造铜币,欧洲也是战云密布,不管是铜还是铁,都是大有赚头的行业。” 第二十章 海外投资(下) “一些垄断的、技术革新的产业,我们是不可能和别人分享的。但是这种投资却也能获得不低的利润,只是前期的投资有些大。而我们虽然有钱,但是用钱的地方也多,真要是慢慢来,靠着资本挤垮你们需要的时间太久,我们等不及。所以思来想去,我们在讨论之后,还是决定和大家合作,一起分享这些利润。这是双赢。” “这个国家的铁矿极好,这一点我可以确定也可以担保。铜矿也有不少。但是这个国家的技术极为落后,而且如今巨大部分的税收还是实物税,你们可以想象一下。” “但是这个国家距离那些用铁、用铜的国家不远。只要在那里开矿,可以说大为有利可图。” “就说铜铁这件事,我想的就是以股份合作的方式,在闽郡建立大型的冶铁作坊,这样可以节省大量的资本。剩余的资本就可以投入到海外的一些矿产冶炼行业之中。” “当然了,若是你们愿意将资本投入到大荒城移民之类的事上,那就最好。但我估计你们肯定不愿意,那我们也没办法,只要想办法赚到钱再把钱用在移民之类的事上了。” 众人嘿嘿笑道:“陈先生,你所欲的,未必是我们想要的。把钱投入到大荒城移民这件事上,我们肯定不愿意。但是投入到你说的海外投资开矿上,这完全可以考虑,我们信得过贵党赚钱的眼光。若是这消息在你退股南洋公司之前说出来,说不准南洋公司的股票还会停滞一段时间呢……大家肯定会以为你又找到了回报率更高、而且没有那么多道德舆论压力的行业了。” 陈健也笑道:“所以说嘛,这是双赢。我们不需要投入那么大的股本,因为我们还要应付很多事的开销。你们呢,也可以把空闲的资本继续生钱。但是要是分散的话,我们会犹豫这一项投资,你们没有人牵头短期之内也不会把钱投过去。” 一干人纷纷点头,听起来的确前景光明。这个和南洋公司还不同,除了资本的投入,还需要一些干这一行的人物投入其中。 然而唯一担忧的事,也终于有人提出来。 “陈先生,现在的问题是如果那个小国将来出了什么变动,咱们的投资会不会有损失?” “这个……要看你们投多少钱了。要是投入的他们国家的战争运转都需要这些资本和矿业冶金行业支撑,恐怕他们也没这个胆子。不管谁想要夺权,首先要联系你们,获取你们的支持。再者,还涉及到一个被承认的问题,如果政变的贵族们不承认,那共和国也一样不承认这个夺权的贵族的统治权。” 大约是为了将来某一天真到了天翻地覆的时候立下基调,陈健又补充道:“当然,如果说有一天爆发了底层的革命,要求废黜国王、驱逐海外资本、收归国有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自然资源和土地归全面所有之类,我们基于信念会退出。但到时候肯定会有愿意和你们合作一起镇压以换取你们支持的人。只是这些东西是在挑战旧的世界秩序,面对的将是所有资本的联合反对,能打得赢站得住,其实我们会欢欣鼓舞的。” 那些作坊主笑道:“这就是遥遥无期的事了,再说陈先生说那是一个小国,一个小国不可能改变整个世界的秩序的。与其担心那个,倒不如担心有一天你们在国内弄出大动静,那到时候我们就逃到国外就是。但现在大家还是可以合作的,我们再怎么差也比那些农奴贵族要强,是吧?” “这倒是。之所以现在就急着找大家商量,主要是我马上要去都城,将这一路的见闻诉说出来,在议事会争取咱们在海外的政策。所以我希望大家尽快做出决定,在咱们的使节正式出使的时候,咱们也能够一同前往,签订下关于开矿的一些条约。” “这么急?” “是的,就是这么急。如果我们不主动不提前,欧洲其余国家的资本就会捷足先登。现在欧洲刚刚平静,但这平静持续不了多久的。” 陈健说的很着急,说的这个极北之地的小国正是此时默默无闻的瑞典,古斯塔夫即将继位,急需大量的外国资本和技术投入到铁矿和铜矿的开采之中,会给予很大的优惠政策。 瑞典有欧洲最高品位的铁矿石,还有不少的铜矿,这是自然资源的优势。 一方面组织需要更多的金钱应付越来越大的开销,这是一个不错的海外投资机会。 另一方面,早点给瑞典支持,也便于日后欧洲局势的巨大变化,而且也可以早点以资本控制瑞典将来的政治,取得一个合适的立足点涉足欧洲的宗教战争。 一旦一个以新教的瑞典为中心的新教德意志诸邦联盟出现,俄罗斯的基本上不太可能再成为欧洲压路机,面对着北方邻居的巨大压力,就算是俄罗斯经过顺利的改革,也不太可能有双头鹰两望欧亚的心气和精力了,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拖延俄罗斯向亚洲扩张的脚步,赢取更多的时间。 反正瑞典的海军差得远,就算陆军强大到可以崛起为波罗的海的一霸,只要海军不行陈健就不用担心。海军不是一天两天能训练出来的,而且俄罗斯的韧性也足以把打俄土战争的精力放在打北方战争上,瑞典就算站稳了脚跟、掐死了即将冒头的普鲁士,也最多是个陆军强国,没有精力去海外扩张。 并且,这是一个可以确定的稳赚不赔的海外投资,作为第一笔买卖开个好头吸引更多的人投入是很有必要的。 短期能赚钱,铜铁的价格正在上涨,短距离的海运供应欧洲市场,同时建立枪炮作坊大规模军售,把三十年战争强行拖拽到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陆战水平是有可能的。 长期看更是回报率惊人,就算不帮忙和大量的资本投入,瑞典也可以赢。而一旦资本帮助,得到的回报也必然不少,很多更为优惠的条件也会成为贷款抵押的一部分。 如果能够在开战之前以大量的资金、武器帮助,让瑞典以将来的关税作为抵押,或者以包税的形式包战争结束后瑞典控制范围的关税,而且很容易就会把南洋贸易公司的资本拉入到欧洲战争之中。 至于其余的诸如条约、体系、公约之类的价值观输出和世界体系引导之类的潜在价值,更是不可估量的。只不过陈健不想把大把的钱都投入在这边,只能引导着国内的一部分过剩资本涉足,以最少的现金和资本投入获得最大的利益。 和在场的人用百年前列国纷争的局势大致讲了一下欧洲的情况后,在场的人也都觉得陈健说的没错——铜、铁以及枪炮在不久的将来肯定是要大涨的,而海外种植园的蔗糖如果仅仅满足国内需求价格肯定不会这么高下去,所以投资到铜铁冶炼上长期看的确是值得。 “诸位,我当然不是仅仅准备与你们联合在瑞典投资开采冶炼,也不仅仅是在闽郡建立咱们联合的大冶铁、锻打、搅拌、铸造一体的大作坊,而是希望以此为基础成立一个新的公司。” “南洋贸易公司固然收益极高,但是暂时不可能继续扩股,而且就算扩股恐怕也轮不到你们。所以咱们就退而求其次,成立一个‘矿业、冶炼和基础建设投资公司’,将大家手头的资本集中起来做些长期收益未必低于南洋公司贸易的大事。” “这样一来,我们和南洋公司之间并无冲突,而且对南洋公司有利,可以减少很多的掣肘,但又不受南洋公司的资本影响。” “国内、国外,只要矿业、冶炼或是基建有利可图的地方,我们就会进行投资。这些投资可能回报的周期稍微有些长,但胜在稳定,不像是海上贸易那么冒险。” “也不怕告诉大家,我在海外还发现了几处特殊的矿产,收益率很高,但是需要的资本也极大。具体是什么、具体在哪,现在我不能说,只能以我个人的信誉来保证这是真的。我想,这点信誉我还是有的。” “今天请大家来,主要就是谈这些事的。总之一句话,合则赢、争则损。道理已经和大家讲清楚了,前景也和大家说明白了,大家如何选择还要再去考虑考虑。这件事我会尽快把消息散出去的,争取募集到更多的投资。” “一方面投入到收益很高的海外投资当中,一方面公司之内的矿产产业之间的道路、运河、轨路之类的基础建设也可以投资完成。” “如你们说的,分散的作坊没有投资修建运河的欲望和实力,合成一家按照股本分红,这就变得有价值有意义了。” “再者,如今闽郡乱的很,很多人暴富的同时也有很多人比以往更加贫困,涌入城市。一些运河、道路之类的修建,也算是你们帮助一下这些人。这可比你们捐些钱发发善心要强,顺便也好过这些人被人鼓动央求退回到行会宗法的时代,这对大家可都不妙。” “这件事我也知道需要时间去考虑,但最好快点决定。一会大家离开的时候,可以看看关于这个新成立的公司的几个投资方向、计划和收益的预估,这还是一些现在可以说的,还有一些暂时不能说的等到成立后再谈。也算是让大家快点做出决定的引诱吧。” “总而言之,公司就是公司,不是全额控股的党产,我们不会违背股东的利益去做你们认为完全无收益的事,比如移民大荒城、扶助农户合作、培训乡村教师或是简单乡民医生之类的,我们不会用股份去做,我们会用自己的收益去做。我知道现在你们最担心的是这一点,这一点我们绝对可以保证。” 第二十一章 卖药 “如果你们可以保证这一点,其实大家还是愿意将钱投入的。只不过你们之前从南洋公司退出的时候,很多人觉得风向不对,觉得你们……呃,觉得你们事儿太多。事一多,钱就不好赚。这个不好,那个不合理……大家都有些怕。” 陈健抖了抖手中的计划书道:“有些底线是现在就要秉持的,有些底线是可以将来再说的。路要一步步地走,当然越没有底线越容易赚钱,但有些钱也是可以有底线就能赚到的。正常的工商业我们这个阶段还是支持的,包括南洋公司如果不是涉足奴隶贸易和榨取地租这两件事,我们也不会退股。” “再一个,奴隶贸易和榨取地租需要雇佣的士兵和水手支持,这个需要的投入相当不少。咱们组建这个公司绝对不是为了和南洋公司抢生意,主要还是投入到矿产、冶炼、修运河道路之类的行业之中。” 众人也深以为然,这两项利润超高的行业需要投入的本金也实在有些大。 海外投资需要有强大的武力才能保护,但未必需要公司亲自上阵。 陈建也是担心再养出一个如同南洋公司一样的怪物,手中有钱有枪,到时候谁也控制不住。 一旦开了这个头,到时候国内雇佣个万儿八千的雇佣兵,镇压雇工的时候肯定不会手软。 鉴于此时还需要这些社会资本凝聚在一起,帮着闽郡度过这个严峻的过渡期,陈健这边已经退让了许多。 这也是没有办法,要做的事太多,陈健又太过着急,到处需要用钱,可是自己这边又没有收税权和调控权,只能借助这些人的力量尽可能有计划而不是无序地发展。 再一个他也是担心社会上的过剩资本学一番南洋公司,正是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学着同样的事把手伸到亚洲,毕竟和欧洲不一样,欧洲的殖民者需要先占据了印度才能继续深入,而这边只隔着一个太平洋。 而且他也需要这些人帮着组织培训大量的冶炼、矿产行业的底层雇工和技术骨干,这样可以用最少的钱培训最多需要的人才,主要还是节省时间。 这件事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定下来,陈健让众人再考虑考虑,之后的几天又拜访邀请了一些熟悉的其余行业的人,尤其是一大批被排斥在南洋公司体系之内的一些人。 商量的大致结果还是不错的,此时陈健还有着之前赚钱手段作为基础,在闽郡和沿海地区很多人对他赚钱的能力相当认同,也明白此时联合在一起的资本可以轻易挤垮一些小资本的产业,一些大事的回报率也不会低,甚至高过正常放贷的回报,只是个人的那点资本相对于大型矿业、修路、运河之类的事过于渺小。 数日后,一艘从大荒城运送烟草和靛蓝的船靠岸,一同上岸的还有几名大荒城的高层,他们并不知道陈健已经回来,但是之前先行返航的船只通知了他们陈健即将回来,所以带足了文件返回,讨论一些事情。 会场中,从大荒城回来的人汇报了一下大荒城的情况,最关键的是在大荒城已经站稳了脚跟,准备干掉附近的那个奴隶制邦国的上层,解放奴隶扩展劳动力的时候了。 再一个,因为第一批属于包身契约工的周期已经到了,不再如同之前几年一样完全从属于“移民公司”。土地问题、所有权问题、制度、税收种种问题都要讨论,做出决定,大荒城那边只能有建议权没有最终的决定权。 大致地问询之后,陈健问道:“现在大荒城那边的粮食够吗?” “粮食足够,之前既然是雇工制度,所以可以强制绕开市场和利润。烟草、靛蓝这些赚钱的东西种植量保持在一个范围之内,其余的土地还是以粮食为主。运往欧洲售卖,价格上争不过荷兰人从北边运来的。运回国内更是不行,国内的粮价也不高,闽郡虽然大量种植棉花,但是北方的粮食一直源源不断,所以这些粮食也都积压了。” “主要收入呢?” “内部还是流通纸币,外部贸易以白银结算。咱们的棉布、靛蓝、烟草之类的,换取白银。现在是粮食很多,但是不能变成钱,钱也不能投回到闽郡这边。那边的银矿已经勘探的差不多了,组织也派人去西班牙的银矿看了看。汞这些年也偷偷积攒了一部分,但是现在还是没有开采银矿,所以大荒城整体上是赚的……但是粮食不能进入市场流通,所以从白银上看还是赔的。” 几个人交流了一下,看了眼陈健,陈健问道:“就现在的粮食产量来看,如果正常的话,每年最多可以接受多少移民?不计白银成本,只算能不能保持正常的生活。” “七万左右,并无问题。再多也不是不行,比如将那些已经完成了契约的雇工强制种粮。但大家在这一点上意见不同。” “怎么说?” “主要是两方面。干掉那个奴隶制城邦的上层,解放奴隶,粮食产量又能提升一些,这是肯定的。但是那些自由雇工们分到的新垦地,如果不进行强制手段的话,他们会尽可能种植烟草靛蓝甚至是棉花之类的收益较高的作物。那咱们这些已经开垦出的熟地和大片的可以进行大范围马耕的土地,就还是要保证粮食的生产,也就是说彻底放弃利润,沦为大荒城地区的粮食保护地。” 说话的人笑了笑,有些无奈地说道:“咱们在大荒城面临的问题,是怎么在城市中留住人。雇工的生活比起农民要差太多,大片的适宜开垦的土地,分出去的农户日子过得要远胜于雇工。一旦彻底放开,咱们在大荒城的几个大作坊想要留住人实在有些难。” 几个和陈健一同参与了环球航行,见过黑天鹅河以及附近那些土地的人也都皱眉。这是个当初就要考虑的问题,和地少人多的地方不同,在地多人少的地区、工业化城市的魅力还远远没有显现出来的时候,做个拥有百十亩地的农民这样的梦想不是雇工能比的。 “还一个。咱们一直致力于十个半小时工作制,以及一旬休息一天这样的底线,再加上城镇建设的花费,咱们雇工的成本要远高于闽城的作坊。这里的童工、女工之类的工资很低,每天十四五个小时的工作,这个成本是咱们根本无法比的。” 陈健考虑了一下道:“的确,往国内销售棉布、玻璃之类,就完全不如在闽城建厂。但是咱们也有个优势,距离欧洲很近,咱们作坊生产的东西可以外销欧洲。这就比从闽郡运省了一个海运成本的优势。再者,那里的盐咱们可以自己生产,是无税的,原料也更便宜。再一个第一批移民的劳动积极性还是很高的,同一个小时的效率肯定要高于闽郡的作坊。” 那人也道:“这个问题我们也考虑过,但是这种不合理的竞争,我们真的是没有优势。世外桃源要是仅仅自给自足,并无问题,可是外部世界的规则已经确定,我们又不太可能在短期之内争取到工厂法和十一小时工作制,长久竞争下去我们会撑不住的。” 旁边一人嘿了一声道:“之前大家也讨论过这个问题。有一部分人的意见,是暂时不顾咱们的理念,别的作坊工作十四五个小时,咱们的工厂也是一样,法律所没有的福利一律取消,只要保证咱们的目的不变,积累钱财推动变革,争取十一小时工作制立法。只要我们的目的确定不变,必要的时候可以放弃一些底线,我们不是要建世外桃源,也不可能在一郡建成,除非我们关上门不参与外部的一切竞争,也不再管国内的这些事,包括贫民、失业者、流民的事,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海外那些无人之地……” 立刻有人反驳道:“那这样的话,只要目的确定,咱们就可以参与奴隶贸易?到时候你确定咱们这些人还会坚守咱们的信念?” “但现在的问题是这件事不解决,咱们党产所控制的许多不能垄断技术的产业,全都不可能赚钱,只能拿着那些垄断技术的产业往里面贴钱。如果只满足内部需求,这个可以,基本上可以做到不比外面的成本高。但如果想要参与到外部的市场竞争中,根本争不过那些毫无底线的工厂。你看看现在的闽城,一个童工一个月才拿多少钱?怎么比?” “莫吵,莫吵。要我说,这也是件好事。至少有一点,咱们可以确定,建世外桃源的这种想法绝对是不可能的,对吧?如果关于这件事的争吵能够把这个意见统一了,我个人觉得这件事引发的讨论还是值得的。” 陈健站起来制止了双方的争吵,这个问题很重要,既是底线、目的、过程的正义性问题,又是一个无解的廉价劳动力冲击下怎么赚钱的问题。 “关于大荒城的事,咱们以后再慢慢讨论,至少也要大荒城去看看那里具体的情况。今天就是知道个大概,但关于赚钱的途径,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可以赚一笔的办法,而且绝对不会涉及到咱们的底线。” 看了一眼从大荒城来的几个人,陈健问道:“北方的海岸线海图绘制的怎么样了?贸易站建立的如何?再往北的情况怎么样?” “差不多了。不敢说内部全都知晓,但是河流的入海口、地图的纬度线之类的都已经绘制出来了。” 陈健想了一下道:“是这样。在明帝国,有一种草药很值钱。这种草药只长在纬度大约在北纬四十度到四十五度之间。至少我在泉州的时候,有人送过我几支,价格贵到离谱,主要是从北方的蛮族那里获得。我琢磨着,是不是在大荒城以北四十度到四十五度左右的地方也会有这种草药?或是类似的草药?” 第二十二章 粮食换钱 “卖药?” 陈健点头道:“卖药。我是这么想的,按照价格来看,一船的这种草药,换回来大量的白银和其余的手工业品是没有问题的。这个咱们也可以达成垄断,又能多支撑一些咱们要做的事,至少在工厂制度的问题上可以有坚实的经济基础坚守咱们的底线,也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讨论这些事。不然的话,咱们就得迅速做出决定,多些时间考虑也是好的。” 一个负责在大荒城北部沿海河口建立与当地原住民贸易站的人考虑了一下道:“这倒是个办法。现在和那些原住民之间的贸易,也主要是以毛皮为主。如果可以让他们帮助采集草药,咱们收购……真要是像你说的那么昂贵,贸易站的收入又可以每年支持万余人的移民费用,或是闽郡的一些学堂开销。” 陈健笑道:“从原住民那里收购野生的,效率有些低。我琢磨着咱么为什么不种植呢?你看,咱们现在有钾肥,硫酸作坊可以适当生产一些磷肥,硝石矿一旦开采,这三种矿物肥料就算还是有些昂贵,种植粮食利润不高,但是种植这种东西难道不行?我估摸着,野生状态下,肯定长得慢。如果用矿物肥料种植,以温带种植园的模式,可能长得和黄萝卜差不多快。” “我说这个办法主要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我是支持咱们继续保持咱们的底线的,不能因为目的就放弃底线。赚钱的办法有很多,这几年我也可以把大部分精力放在这上面,这也算是自我推荐吧,我觉得我有时间也有精力和能力担任财政委员一职的。” “再一个,大荒城的事呢,我有个想法,大家发表下意见。” 众人停下来手中的事,陈健拿出个小本子,翻了一下道:“现在闽郡正处在一种特殊的事态下,昨天我经过街头的时候,有人冲过来朝我吐唾沫。为什么呢?因为他本来在农场做工,自从一些马拉脱粒机之类的东西出现后,他没工作了,养活不了自己,涌入闽城,这事因我而起,他冲我吐唾沫也无可厚非,没冲过来刺杀我就算是不错了。” “现在闽郡的流民、失业者、流浪者越来越多,这件事咱们不能视而不见,总要解决,这是咱们的信念。” “怎么解决?救济?我是不同意咱们把太多的钱放在救济上,这没意义。随着时间过去越久,各行各业发展起来,度过这段变革期之后,需要的人手也会越来越多。关键的问题是怎么度过这段变革期?” “大荒城移民是个很好的选择,可现在咱们的资金并不充足,要做的事太多,不可能把所有的钱都投入到短期毫无收益的事上,那样做咱们支撑不了太久。” “我考虑是这样,既然和外部的资本成立了新的采矿冶金和基建的公司,可以在闽郡修建一些有利可图的运河、道路之类。这样可以容纳大量的劳动力和失业者,他们现在的要求很低,只要能活下去就行。” “那咱们可以采用延长支付工资的手段,先让这些人参与到劳作之中,缓解一下此时造成的流民混乱情况,也避免被一些人利用反对机器的使用。” “大荒城有粮食,只是不能变为市场流通的货物,那么只要能够吃掉这些粮食的人出现在大荒城,粮食是不是就可以变为一种有交易意义的货物呢?我们可以用粮食代币和少部分救济一样的粮食支付挖掘运河、修建楼房和冶铁厂的费用,两三年后批量移民到大荒城,将粮食以贷款的形式付给他们,再由他们的劳动成果偿还。” “我们在闽郡可以收获道路、运河、厂房,同时可以将大荒城的粮食变为一种提前预支的货币,只要我们有足够的船只将他们送到大荒城,就相当于大荒城的粮食参与了市场交易。之后的道路、运河、厂房也会源源不断地给我们带来长期的收益。” “我们现在没有精力和能力移民太多的人,但是三年之后可不可以呢?既然可以,为什么不提前给那些在闽城活不下去的人提前找条活路呢?” “成立了公司之后,我们可以用我们的粮食代币从公司兑换银币,用以支付雇工的费用。而雇工拿到这些将来才能花的钱,也能给他们带来希望,他们也会欣然接受,只要暂时饿不死就行。这就相当于募集的社会资本将咱们的粮食代币兑换过去了,银币回流在咱们手中,可以继续造船,或是投入到银币的世界继续获取利润。” “包括闽城的一些官方出钱的改建之类的事,咱们都可以承接。那些有家庭的流民,可以允许他们的子女妻子先行前往大荒城,从事一些摘棉花、采摘、纺织之类的工作。” “事实上,钱既没有多也没有少,只是把咱们不能变为银币的粮食变相地花了出去,或者说变相地变成了银币,换取了我们想要的劳动力。当然,除了劳动力之外的东西,咱们还要以银币购买,但是劳动可以创造财富,只不过创造的财富是不是参与到整体的流通之中的区别。” “而一旦那个奴隶制城邦被我们改造掉,有效的劳动人口激增之下,我们的作坊工业也可以发展起来。就算是不参与一些外部的竞争,内部消耗还是没问题的。大荒城直接打破了那种小农经营的模式,不管是分出新垦地的那些人种植什么,他们总得穿衣、总得用铁、总得买玻璃之类的吧?怎么说,咱们的棉纺厂总能争得过小户的单独纺车吧?而且大片的土地存在,从事单独自用的纺织已经没有意义,得不偿失。” 众人讨论了一阵,大致上同意,陈健又道:“等我从都城回来,会把我的产业整理一下交由党产管理。每年的收益看起来不少,但是不可能把所有的钱都投入到大荒城、投入到救济这种长期看无意义的事上。一方面要扩大生产,另一方面要继续投入一些长期才能得到回报周期较长的产业,另一方面还要投入很大一部分钱将闽郡和沿海几个郡的教育拢在手中。” “教育这件事,更是个无底洞。但是以十年甚至更长的周期来看,隐性的回报率是最高的。” “既然咱们之前的讨论中确定了不建世外桃源,或者说世外桃源根本建不起来。那么这边的教育投入就是必须的、长期的、长久的。没有足够的知晓自然常识、咱们世界观的年轻人,咱们追求的事就不可能。” 关于教育投资这个问题,众人本意上支持的,陈健只是找出了一个符合长久目的和必要性的解释。 这也就意味着很大一部分的钱,要负责培训简单的新式学堂的开蒙和自然常识、物理化学生物地理之类的年轻教师。让这种新式教师成为一种职业,开办属于党内控制的师范学校,建立以各项产业的利润支撑的新式学堂。 之前数年培训出的大量的、超额的新式毕业生,可以担任新式的教师。但是不被官方所认可,也就只能组织自己掏钱。这是无解的,没有足够的人就不能被承认,而足够的暂时不被承认的人就只能承认的组织自己花钱。 学着陈健等人编写的新教科书,与沿用之前的那些学堂里走出来的学生,必然是不同的。就算不考虑意识形态更为自由激进这样的隐性优势,那些呕心沥血编写的自然学科的基础教材也可以让这些学生在将来的竞争中更有优势。 除了这些可以直接讲、不会引起剧烈争论的原因之外,对陈健来说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就算这边没什么事,他也必须保证有足够的贵金属储备,一旦时机成熟就要源源不断地对望北城进行支持,对明帝国进行渗透。这些计划中的新式师范学校交出来的毕业生,也将成那边自然科学教育普及的种子,可以源源不断地从望北城调人过来进修、系统培养。 会议的最后,主持者出面宣读了一下讨论后的近半年的工作重心。 陈健等前往都城的人自有要在都城做的事,而这边的重心则是整理陈健产业的账目,牵头成立矿业冶炼和基建联合公司,尽快在定下来后派人前往都城,商量海外投资的事。 在闽郡建立以新式泵鼓风机为基础的大型冶铁厂,成立下属的生铁铸造、熟铁搅拌、坩埚钢锭和农具刀具机械组装的大型联合企业。 修建一条急需的连接铁矿产区和煤矿区之间的运河,并且从成本和运输的角度制定最佳的挖掘方案。 派人拿着人参和图样回大荒城,组织一批考察队深入到北纬四十度到四十五度之间的山区或是询问当地的原住民,寻找这种可以换取大量白银的草药或是类似的草药。 在闽城的一些流动性不高的非饮用河水中大规模施撒磷肥,争取让闽城的一些内河内湖一年之内出现剧烈的变质,引起水华,达成恶臭难当的效果,从而用事实逼迫闽郡议事会决定修建新的排水系统和内河改造,容纳一部分失业者。 与之前已经争吵过许多次的进步同盟派别重新接触,联合他们让闽郡议事会同意对闽郡进行一些基础建设和拨款,以代替原本的救济计划。 尽可能在短时间内靠基础建设平息越来越多的破产小手工业者和失业雇农的愤怒,暂时度过越来越危险的、随时可能爆发空想派或是捣毁机器派的小规模武装起义的、暗流涌动的过渡期。 第二十三章 主导权(一) 前往都城的船就停泊在港口,需要前往都城的人用各种不同的方式,从闽城的各处汇聚过去。 这不是一艘普通的通航的帆船,而是和陈健一同参与了环球航行的众人前往都城参加盛大的欢迎仪式的专门船只。 都城的人很着急,他们迫切需要第一手资料,以确定今后在海外的亲疏远近和利益趋向。 闽城的很多人也很着急,对外贸易与很多人的生活息息相关,他们希望国家建立一支强大的海军,以确保自己的利益。 陈健的马车就在许多人的期待或是怨恨中,缓慢而又低调地行使在通向港口的那条石子和水泥混合的硬质路面上。 马蹄铁发出哒哒的响声,马车包养的很好,即便没有轴承,却也没有发出吱吱嘎嘎的、让人烦躁的响声。 玻璃窗上挂着一层防止日晒的布帘,可以挡住刺耳的阳光,却挡不住外面喧闹的声音。 轻轻挑开布帘,远处的空旷地上,有人正站在高处喊着什么,拿着一个铁皮卷的扩音筒。 背对着陈健,但看着那背影有些熟悉,就让马车朝前面靠了靠,从马车上跳下来,用此时很流行的、公司雇佣兵经常穿戴的宽檐防雨点湿火石的、宽檐的毡帽遮住了半边脸。 从驻足倾听的人群中挤了过去,说话的那个人声音虽然因为长期间叫喊已经有些沙哑,但陈健的嘴角还是微微翘了起来,露出了笑容。 站在那里高声呼喊的是湖霖,多年未见,和上一次在都城秋雨中那个苦闷的中年人已经完全不同。 蓄起的胡须很漂亮,不再穿着长衫,而是穿上了棉布的短褐。 许是来的晚了,等陈健挤过去的时候,湖霖已经不再说话,下面的听众已经开始质疑。 “祝乾先生,你说的我们都知道,可是我们能怎么办呢?难道你以为我们做父母的就忍心让孩子去那些作坊做工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那些作坊宁可要孩子也不愿意要我们这些手指粗笨的大人。” “孩子们过的很苦,可至少能获得几个铜板,能混口饭吃。不然的话,就要去救济院开办的火柴厂中,那里还不如那些纺纱作坊呢。你看看那些在里面的女工,下巴都烂了,一个火柴头就能毒死一个人,那样的作坊我们又能活多久呢?” “我的孩子因为饿的受不住,在街上偷了别人的东西,手指被依法砍掉了。现在他连去棉纺厂的机会都没有了。你让我们都不把孩子送过去,这样那些作坊就只能收大人了……我们都知道如果大家都这样,是可以的。但是,我不送过去,别人就要送啊,我又怎么知道别人没有违背大家的盟誓呢?” 还有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喊道:“祝乾先生,上学有什么用呢?学的认字、懂那些自然常识,能换来钱能换来吃的吗?难道说在棉纺厂做工,会算数就要多给我几个铜板吗?” “你们什么都改变不了,这就是命。我们这些人的命就该如此,你们总说平等,可这些东西我们不喜欢,我们想要的就是一顿饭。哪怕有人说让我们去当奴隶,我们也愿意,至少饿不死不是吗?” 正询问的时候,一个人从陈健身边挤过去,大声问道:“祝乾先生,有人告诉我们,如果恢复奴隶制,我们这些人的日子会过的比现在要强一些。那些人印刷的报纸总有人念给我们听,说当奴隶的好处。如果大家嫌弃不好听,就改成终身制和世袭制雇工,这样最起码有工作。现在大家的脑子都乱掉了,你给我们讲一讲这个吧。” “对啊,不要讲童工有多么凄惨了,讲讲这些事吧。有人说应该让那些大家族做官,因为他们有钱,所以不会贪墨。他们说现在的这一切苦难,都是因为大工厂和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大作坊主造成的,我们应该联合起来维护大家族执政,让大家族维护我们的利益,去和那些大投机商和大作坊主斗,这样我们才能得利……” “你讲了这么多,我们觉得有道理,可是填不饱肚子啊。做不做奴隶,有那么重要吗?是不是世袭,有那么重要吗?要我说现在还不如世袭呢,一代代的家族传下来,最起码人家的教养也好道德也高,哪里像这些奸商和那些大作坊主啊?我们现在宁愿回到北方那些侯伯国的大贵族手底下去当农奴,至少那样我们还有一块份地……” “原来我在农村的时候,看过一本小说,里面说的大农庄的生活其实也挺不错的。就算当个马夫仆役,还能和少主人一起出去打猎,而且少主人心肠也不错,悲天悯人的而且还很博爱,和当女仆的少女一起坐在夕阳下的山坡上唱歌……” 连绵不绝的问题不断地问出来,让湖霖左支右绌,正愁的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低头看到了人群中带着毡帽的陈健。 两个人这是时隔数年再一次见面,只是在湖霖发现的时候,陈健压下了帽檐,朝着人群外挤出去。 他愣愣地看着陈健的背影和远处停靠的马车,摇了摇头。旁边和他一起的人也注意到了,小声道:“那是陈健?” “是。” “哈,如今他可是大人物了。又是航海又是大工厂,悲天悯人地从南洋公司退股,就成了好心的大人物、道德的表率了。呸!” 湖霖皱皱眉,远远地看着陈健登上了马车,临上车之前,明明不知道湖霖在看着他,却还是冲着湖霖的方向脱下了帽子鞠了一躬。 “他……他应该还记得当初的话。” 仿佛是为了确认一样,自己重复了一遍,然后郑重地点点头,重新将心思放在了和下面这些经常被他们救济的人交流起来,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地解释那些听起来有些深奥的道理。 ………… 闽城的旧下水道排水渠附近的阴暗角落中,二十几个穿着破烂衣衫的人坐在那里,听着一人读一本显然已经被传阅了无数遍、封面已经破旧的、有些灰黑色的小册子。 小册子的名字叫《论真正的共和国》,没有作者,也没人知道作者,但肯定是进步同盟内的某个派别的人写的,但肯定不是墨党的成员,因为这本书被传阅的最为疯狂的时候正是尊严进军行动开始的时候。 读书的年轻人显然有些字并不认得,但是不妨碍他用慷慨激昂的语气给围在附近的这些破产的小市民或是农村来到城市的流民阅读。 不同的派别在用不同的方式不同的理念与这些人接触,但若论对这些人的影响力,显然还是这个派别的激进想法更为深入人心。 年轻人读到兴致高昂的时候,站起来,挥舞着拳头读到:“国人们!劳动是每个人的权利,我们的尊严就是靠劳动换来的,靠人施舍的生活既可悲又凄惨而且丧失了人的尊严。” “有尊严,才有自由。说到自由,国人们,我们不得不说,如今的共和国就是一个监狱。繁复而吹毛求疵的法律是为刀剑、监狱的锁、闩及门所支持着。法官是狱吏,而穷人是囚犯。” “我们不需要政府,不需要任何束缚,我们需要真正的自由。而自由的基本要素是生存的权利,而惟有土地共有制才能保障人们的生存,在我们追求的真正的共和国中,土地及一切自然资源是社会共有的财产,我们可以自由利用土地进行生产,我们的生活得到社会的保障。” “当那些吸血的大作坊离开城市,让那些大土地拥有者献出他们的土地。我们将组建以家庭为单位的、互利帮助的自由村社。每个家庭都有足够施展自己劳动的种植粮食的土地,一台纺车,十亩桑棉田,自给自足,不需要那些肮脏的大工厂和大农场。” “没有法律、没有治安官、没有政府,只有分散的村社。每个人都可以自给自足,那就不需要任何的商业行为,那些操控粮价的大投机商也就无法操控。一旦那样的社会实现,我们将杜绝一切商业行为,凡是经商的通通处以死刑。” “没有了商业行为,金银这些肮脏而罪恶的东西也就没有了意义,只能用作家庭的装饰。” “我们的孩子不需要去做童工,而是依靠各个村社提供的公共的富余的粮食和手工业品,成立社会的作坊。在作坊中,孩子们要学习,也要熟悉各种家庭的劳动,长大后可以成为家庭劳作的重要传承者。” “当然,一些社会性的公益性的公职人员还是要存在的。为了杜绝腐败,我们应该每隔两年就让公职人员换个工作,不让他们在任何熟悉的岗位上干满三年,这样他们就不会熟悉贪墨的流程。所有人都有选举权,在道德上有表率行为的、年龄超过三十五岁的有被选举权,选出来的只是公益性的职位。” “一切知识都是无用的,只会带来社会的分化,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知识已经足够我们生存下去。任何敢于研究新机器的人都将被处以死刑。” “土地归全体国人所有,均分所有的土地。毁掉所有的大作坊大工厂,任何敢于雇佣别人的行为都将被处以死刑。” “国人们!私有财产是一切罪恶的根源,是它带来的战争、抢劫、偷盗、和社会的不公。它将一国的人分为不同的党派、阶层,并且是一切战争及流血斗争的根源。” “国人们!是劳动创造了财富。如果人们得不到别人的劳动,他在一年内决不会积累上百上千的财产;明明是别人帮助下的劳动,这些财产却是他自己的。如果别人帮助他工作,那么这些财产既是他的,也是别人的才对;因为这是他自己的,也是别人的劳动成果。但是一切富人都舒适地生活着,借他人的劳动,而不用自己的劳动生活着。” “现在,我们被从农村驱赶到城市,从纺车前驱赶到了下水道,我们连劳动的权利都没有,自然也就不可能拥有财富,更不可能拥有自由……” 第二十四章 主导权(二) 类似的小册子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疯狂地在那些流民、破产小市民之中流传着。 比起墨党的那些理念,此时此刻这些没有被大工厂资本主义操过的底层根本难以理解,也就不能感同身受,而这些宣传却更符合他们此时对社会的理解与对未来美好社会的追求。 无政府的、空想的、完全自由的、家庭作坊式的未来似乎触手可及,即便他们已经觉察到了劳动创造财富、即便他们已经开始批判私有制,但却是站在一种空想与家庭手工作坊的基石上去设想未来。 可以说,此时此刻,在对这些底层失业者和破产农民的领导权上,墨党一败涂地,而且沦为了一种类似于大商人大作坊主帮凶的角色——墨党的一部分人和新机器的推广使用有直接关系,实用技术研究院的门前每天都有人扔粪便和砸石头。 即便费尽口舌,但那些东西理解起来太过复杂,哪里有这些东西更让人充满现实的希望。 不论对于此时的现实还是未来的设想,这些都是反动的、幼稚的,但却最容易让农业时代的底层理解的、粗陋的绝对平均的思想。 大工厂逼死了小手工业者,新农业机械逼死了日结算的农业雇工,棉价上涨带来的土地兼并逼死了小块土地的自耕农,种种对旧时代只看到美好一面的怀念和对现实罪恶丑陋和财富积累过快的无奈与愤恨,让这些思想犹如在草原燃起的大火。 那些认为陈健和墨党背叛了当初誓言的激进分子和密谋主义者们,开始蠢蠢欲动。 时机似乎已经成熟、理念已经丰富、纲领已然传播、街垒斗争的经验也在当初没分裂之前学过、思想激进的新一代年轻人已经成长起来了一批…… 借助有组织的救助和宣传,积累的越来越多的不满情绪终于到了爆发的时候。 但在爆发之前,沉默许久的墨党似乎终于在内部统一了意见,开始发力。并且以更加完善的、修修补补的、改良的纲领,吸引了一大批人的支持,包括很多从进步同盟内部分出去的党派这一次也重新和墨党结盟。 千余人无业者和城市流民被组织起来,前往郡议事会和郡守府请愿。 请愿书的内容非常简单,希望改救济慈善为郡属工厂,收容大量的失业者,从事修路、挖河之类的建设,由郡里拨款,拨款来源按照富有累进税的原则从大作坊大工厂和大土地经营者手中征收。 而且在内容上也做了十分详尽的分析,闽郡的地理位置和用工成本,决定了按照某个比例征收并不会损害闽郡工商业的竞争力等等。 这是陈健在离开闽郡之前就在内部表决过的决议,内部的争执也有不少。 近半数的人认为这样是毫无意义的,对方根本不可能同意,除非发动组织所能影响到的所有人予以支持,但是这样一来可能会招致报复,甚至可能被取缔合法性,强制被解散。如今实力还很弱小,这样的过度时期,既然确定了和大作坊主是短期的政治同盟,这时候就不应该主动,而是将主导权让给那些大作坊主和大商人,等到适合咱们的时候再行动,这时候不宜造成双方的裂痕。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必然的趋势,我们不应该干涉,而是等到大工厂普遍建立后再发动我们追求的理念。 另半数的人则认为如果一点不去做,那么对不起自己的信念,即便这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但既然如今时机还不成熟,为什么就不能尝试一下,至少与那些各式各样的派别争夺底层的舆论主导权呢?再说如今不是治标治本的时候,而是已经有人开始宣扬世袭、大家族执政、奴隶和贵族封地制的时候了,这时候不帮资产阶级续命还等到什么时候?再说政治同盟是政治同盟,未必就要拱手让出自己的独立性,那样的话我们将失去最重要的支持基础,我们得明白我们代表谁。 最终内部两派各退一步,松散性和幼稚性在度过了前期的纯粹理想主义阶段后开始展现出潜伏的大问题。 反对派同意组织这场行动;支持派同意不发动党派的基本盘予以支持,而只是发动那些失业无业和破产者。 既然是各退了一步,也就决定了这次行动的失败是必然的,没有墨党组织控制的基本盘的支持,单凭这些失业者流民的请愿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什么都影响不到。 最终的结果失败的一塌糊涂,党产拿出一部分钱作为物质支持,数千人围坐。安插在墨党内部的成员告诉了郡中大人物,说是墨党不会发动全面的罢工支持,于是那些人的心里也就有底了。 一些人就直说了:“你们愿意在这喊就继续喊,国人嘛,当然有与国请愿的权利,但是要依法。往前一步未经许可踏入议事会大厅就是反叛,阻挡正常出入就是犯罪,议事会鉴于同是国人之考虑,担心你们中暑,故而准备了绿豆汤。” 随后一部分人又做了一番合理合法的宣传:“任何剥夺他人的财物而补偿另一部分的行为,就是伤害了那部分国人的合法权利,所以这次请愿没有合理性,不可能被通过。慈善与救济,只能以个人道德自愿的形式,这就是自由。” 其实与上次矿工请愿最大的区别,不在于是否合理合法,而在于参与者是否能影响到城市的运转,以及那种没有包袱理想主义的放手一搏,和初次登场时对面的应对失措以及更广泛的阶层支持。 最终无声无息,墨党的声望没有低至低谷,而是争取到了一部分人,并且给出了一个退回旧时代之外的似乎更好的解决办法,也有了反动旧势力舆论战的基础,至少提供了一个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改良式的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不再是如同宿命一样干等着时代的发展。 然而这种被忽然截断的爆发终于开始控制不住。 八月份,一场暴风雨让闽城的粮价暴涨。闽郡的大量土地要么种植甘蔗、要么种植棉花、要么就是种植桑树养蚕,这几年的贸易让闽郡的粮田越来越少。 暴雨让闽河决堤,上游运送粮食的船只难以穿行;暴风让海运的粮船暂时停靠在外。投机商们借助这个机会,狠狠地赚了一笔,大量囤积的粮食其实足够闽郡的正常使用,郡守出面打压,降了一些价,一些正常的市民还可以维持,那些靠救济或是今日有活明日无活的流民们却撑不住了,那些本在破产边缘的小手工业者更是难以维持下去。 停歇后,粮价逐渐恢复的日子里,一篇关于饿殍和童工悲惨境遇的小册子彻底引爆了大量流民的愤怒。 某天夜里,被与亲哥哥所属的党派密切关联的水力纺纱机大作坊弄得濒临破产的、上次尊严进军行动后成为砸机器派骨干的乔石肠,走进了一个小巷。 从两个人严密把手的楼梯走进去,进入到一间秘密的、玻璃窗上遮挡着布帘的小屋。 小屋中点着煤油灯,旁边是一面黑色与红色相交的气质,长方形的旗帜被沿着对角线分为了红黑两色,示意与墨党的黑旗不同,但又认同一些相似的理念。 屋里烟雾缭绕,已经聚集了三十多人,乔石肠可能是最后一个到达的,坐下后门便从外面关上了。 里面有几个熟悉的面孔,是上回尊严进军行动中被流放出海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乘船悄悄返回。 “消息确切吗?” “确切。一艘前往荷兰的船,上面有从陈健的兵工作坊里装货的一千多条燧发枪,还有一批火药和铸铁雷,是运往阿姆斯特丹的。船上有咱们的人。密谋派的那些人可以提供一些会用大炮的炮兵,都是从航海学堂毕业的激进年轻人。” “没有走漏风声吧?” “没有,包括那些原本进步同盟的和咱们走得比较近的派别都没告诉。墨党的那些人应该会保持中立,他们不会和咱们兵戎相见的,如果他们的纠察队出面镇压,那他们就彻底丧失了理念,距离解散也就不远了。驻扎的城外的驻军这些天正好换防,海军也正在外面巡航,郡议事会正好要召开会议。” 一人拿出来一张明显是用热气球升空后绘制的、基本上很准确的闽城的地图,指着上面的几处地方道:“粮食仓库、码头、股份制银行、期货交易所……这几个地方必须要拿下。但是尽量不要去碰墨党的中央党部,别惹他们,让他们保持中立就好。” 几个人愤愤道:“这些背叛者。他们如今一个个都有了被大机器盘剥的机会,安稳地做了奴隶,恐怕还在嘲笑我们想要被盘剥都没机会呢吧?” 不少人吐了几口唾沫,乔石肠想到自己的亲哥哥,也不屑地骂了一句。 “诸位,咱们必须要弄清楚咱们的目的,咱们是为了那些无所依靠的从农村流浪到这里的人,为了这些破产的和即将破产的国人市民。我们要记住我们的目的,要达成我们的目的,但不能一步到位,要一步步地来。” “现阶段,咱们所设想的那一切想要实现都很难,但是我们可以寄希望与王上和北方的大家族,由他们来支持我们,反对那些大作坊主和大商人。这样我们才有可能成功。” “打下银行,上疏请愿让银行收归王上独裁控制,由王上作为我们小民与大商人大作坊主之间的平衡,为小生产者提供无息的贷款,用来购买原材料。围困议事会,逼着议事会的成员上疏请求提高王上独断之权。闽郡六百亩以上的土地所有者,必须分出一部分土地容纳无地农民,分给一部分份田保障无地者生存,由无地农民帮助土地所者耕种大片土地,自耕农土地保持不变;所有棉纺织品按照大工厂百分之四十、家庭手工业百分之六十的份额分配,推选行会领袖,并请求王上派人监督,保证分配棉花和收购份额的公平;废除贫困者欠债的利息,改由无息分二十年偿还本金;立法禁止在闽郡建立新的水力作坊;制定最高粮价,没收之前投机商的黑心钱,建立社会工坊,教儿童劳动技能;没收作坊工厂主的纺车和其余工具,分给家庭使用。” 第二十五章 主导权(三) 武器的批判总能胜过批判的武器,但并不意味着理念毫无作用。 在密谋者和骨干们讨论着武装起义的时候,这一派系的理论家们也在某间房屋中阐述着他们所要求的社会的合理性和可以存在的逻辑性。 昏暗的灯光下,几十个激进的年轻人围在一个中年人的周围,中年人用一种缓慢而又平淡的、没有那种激情四射的亢奋的语气,阐述着这一切。 “古书上曾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自然是什么?” “自然是一切的基础,一切都是自,一切自都是然。对人而言,我们人类的自然状态是什么样?自然状态又是靠什么来维持的?搞清楚了这个,我们就能知道什么才是人这个自的然,什么才是理想的社会。” “在自然状态下,并无私有的财产,一切的自然资源和土地都是无意义的,而人的劳动从自然资源与土地中获得了自己所需的衣食住行。这种自然状态下,人与人之间是无争无求的,自然也就没有国家没有权利,每个人如果都不侵占别人的劳动,又怎么会有争端呢?” “数百年前,姬夏借以梦游海外百国的名义,曾记载过这样一个自然状态下的社会。”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没有政府、没有权利、没有私有制、没有战争、没有盘剥,更没有法律。这样的社会是一个分散的社会,人人参加劳动,人人享受劳动成果,人人不剥夺别人的成果,人人从自然资源和土地中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人人所生产的一切都不参与交换,没有商业也没有唯利是图。” “当然,要用发展的眼光去看待那一切。不能说那时候人人复结绳记事,咱们现在就要结绳记事。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难道我们想要毁掉所有的大机器,不就是此时此刻此种情况下发展的回到结绳记事的年代吗?” “到时候,人人都有自己可以耕种的土地,但也不会多出自己劳动范畴的土地。每个家庭用纺车编织着自己的衣物,而不需要拿去交换,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纺车,自然也就不可能去交换。” “每个小村社之间相隔虽近,可是没有交换没有私有制,也就没有战争更不会出现权利的统治、法律的束缚、以及机器的盘剥。” “如今的人们用着各种各样的理念,试图去说服很多人去建设一个美好的未来的社会,但如果不回归到社会的自然的状态,难道不是南辕北辙吗?当然,此时说南辕北辙已经并不正确,因为地球是圆的,但传统还是沿用的。” “古书上说,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 “马在自然的状态下,难道会去侧目怒视,僵着脖子抗拒轭木,暴戾不驯,或诡谲地吐出嘴里的勒口,或偷偷地脱掉头上的马辔吗?难道不正是因为人们强制违背了马的自然,才会出现这一切问题吗?” “制陶工匠说:‘我最善于整治粘土,我用粘土制成的器皿,圆的合乎圆规,方的应于角尺’。木匠说:‘我最善于整治木材,我用木材制成的器皿,能使弯曲的合于钩弧的要求,笔直的跟墨线吻合’。可是粘土和木材的本性难道就是希望去迎合圆规、角尺、钩弧、墨线吗?”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难道人的自然天性就是要去迎合后天规定的道德、法律、统治和权利吗?” “在道德、法律、统治、权利以及种种的学说、种种的创造未来美好社会的理念出现之前,人们在自然状态下的思想和行为浑然一体,没有纷争,合乎自然。” “明明可以返回到最自然的状态,却偏偏要在种种不合理的基础之上追求美好的未来,这难道不可笑吗?” “我们所追求的小国寡民、无政府无权利无法律、没有大机器盘剥、没有商业利润往来、人人劳动人人满足自己的社会,难道不正是道法自然吗?” “所以,一切的要求人们做什么、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学说,都是反动的,都是违背天道的,都是违背自然的,也都是永远达不到的。而只有我们所追求的东西,才是复归人类的本质的自然的状态,才是真正的法自然,而非法法法德。” “诸位,我们的事业,不仅仅是为了这些贫苦的可怜的人儿,更是为了让迷惘的人类,复归人的本质,而不是异化为一种迷茫在道德与法的奴隶、名利场中的雇工、亦或是大机器所盘剥的劳动。” “只有回到那种无政府的、无法律的、人人自给自足、没有道德规定对错的自然的状态,我们才能真正明白人的本质!才能明白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中的自然,对人而言到底是什么。” 围坐在四周的激进的年轻人,听着眼前这位中年先生平淡而伟大的话语。这种古书上常常使用的比喻与讲故事的手法,不如那些让人热血沸腾的宣言,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灵的力量。 然而激进的年轻人们还是提出了质疑。 “先生,如你所言,我们应该反对一切权利的束缚,可是为什么我们这一次要给予王上和那些大家族如此多的利益呢?我们要反对作坊,要反对商业,要反对大机器,可也应该反对那些大家族和权利才对啊。” 中年人微笑道:“从自然状态走来,是分步骤的。先有了大家族和那些权利法律,然后才有了大机器、大作坊和商业。所以我们想要回到自然状态,就应该分步骤,先反对大商业大作坊,然后再反对那些大家族和王上的权利。” “再者,天地分阴阳,万物有矛盾,我们正应该利用这些矛盾,一步步达成我们的目的。这些大商人、银行、大作坊大工厂,与王权、大土地家族、军功家族有矛盾,我们正要利用这种矛盾。” “我们所追求的,其实最容易的就是在海外之地实现。但是陈健背叛了我们,墨党也背叛了我们,我们没钱,也不能移民到海外去实现那种无政府的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的社会。” “我去过大荒城,那里真的就像是很多人想的那样美好吗?并非如此,陈健和墨党的那些人用纸币强制兑换了那里的人的劳动成果,再把这些劳动成果换为银币,用银币兑换为大荒城所没有的东西,再拿回去让那里的人用纸币买。多么虚伪的一群人?” “那里也有法律、也有道德,虽然不与这里相同,但却绝不会朝着复归人的本质的道路上走的。” “而对我们来说,我们想要的只是一个闽郡成为那样的社会,我们不需要墨党那种社会是不可分割的、联系的越紧密越好的理念。所以他们要做事就必须是全国的甚至是整个世界的,而我们只需要一方净土。” “这一方净土,我们就可以在闽郡得到。王上和那些大家族在这里并无根基,他们当然会乐于如此。而那些资本、作坊,迁徙到别处难道不是一样吗?莫说闽郡,他们连国家都不需要,他们也不需要土地,只需要有人有钱有一个异化的社会就行。我们谁都没妨碍,我们谁都没有对不起,我们救了数万无依无靠的人,我们尝试建立一座被湖霖、陈健等人背叛的梦城,或者说,是梦的村社。没有城市,只有一个又一个的自给自足的村社。” “此时此刻,我们要追求的是一个过渡阶段。可能短期之内大工厂还存在,议事会还存在,城市还存在,交易商业还存在,但我们可以慢慢过渡到那种纯粹的符合自然之道的社会。” 中年人看了一眼周围的年轻人,动情地说道:“孩子们,这一切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只能靠我们的双手甚至于我们的鲜血去争取。而今天,就是我们为真正的人类的未来所迈出的第一步。我们手持着我们的黑红旗帜,走在最前面。我希望当我倒下的时候,会有人踏过我的尸体,继续擎着旗帜,争取我们想要的美好的纯粹的自然的社会。” 说完这一切,中年人看了一眼桌上的摆钟,距离约定好的时间还剩下一个小时。 他不再说什么,那些激进的年轻人也没有再问什么,而是默默地将黑红相间的袖带缠在了手臂上,整理着早已准备好的炮用量角器,检查着偷偷准备好的各种枪支和火石。 中年人也将黑红相间的袖带缠上,他的手很白嫩,并没有那种常年劳作的老茧,只在握笔的指节处有两处厚厚的茧子。手腕比起那些常年劳作的人很细,或许握不起几十年前制式的大口径的沉重的火绳枪,但或许可以使用新式的燧发枪。 摆钟最后的一千八百次摇晃中,中年人折断了自己的笔,烧掉了自己的书。既然道法自然,那么这一切说教都无意义都是违背自然的。可如今,他却要为道法自然而去做最不自然的事情——拿起兵器,开启争端。 唯争,为不争。 第二十六章 主导权(四) 码头上,那艘装载着火枪、火药和纸包铅弹的货船上的人并不知道这艘船已经被人盯上。 船上的水手并不是第一次前往阿姆斯特丹了,他们要在大荒城停靠后横渡大洋,这一路都是无趣而漫长的、缺乏刺激的旅途,因而船员们正趁着起航之前在岸上找乐子。 除了运送的货物,还有一些前往荷兰的墨党组织内或是外围组织的人。有的是为了指导荷兰的抗辩派信徒们在教区成立的教区自卫民兵的,有的则是前往荷兰的造船厂当学徒学习帆船技术的。 几个人聚在船外的一处小酒馆喝酒,酒馆中有几个年轻人喝醉后在那一知半解地争论春夏秋冬到底是因为椭圆轨道还是因为黄赤交角,吵的脸红脖子粗,喷出一股股的酒气。 角落的两张桌子并到了一起,那几个将要乘船前往荷兰的人正在喝酒,要了半桶甘蔗酒已经喝了大半,桌上堆满了盐水煮过的花生壳。 一个坐在最里面的年轻人身边放着一个大口袋,明明这口袋可以放在船上,但大约是习惯了所以背在身上形影不离。里面装着墨线、短锯、量尺之类的东西,显然是个木匠,应该是派去荷兰的造船厂当徒工的。 这一桌的人以前可能都不认识或不熟悉,但因为相同的组织聚到了一起,又因为有着同样的航程,半桶酒下去也就熟识了,正在互相打趣揶揄。 “我说,你们联合木工协会不是搞的不错嘛?有学有样的,搞得比咱们组织的那些雇工协会都要强,除了南安木器厂的木匠之外,我还真的少见别处的木匠加入组织。” 那小木匠摇头道:“别提了,我和那群人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一个个整天说雇佣制度天经地义,雇工们追求别的都没用,只要追求做一天公平的工作,得一天公平的工资就行。我问联合会的头目,最终的目的是啥?他告诉我,减少劳动时间,提高工资,就是最终目的。一群人一天天的排挤新来的雇工,认为人越多越不好,抢自己的饭碗,喊出口号凡是不加入木工协会的来一个挤走一个,这他妈和行会有什么区别?” 骂完之后,喝了一大口酒又道:“我又问我说怎么才能提高工资?他们说那还不简单?对外扩张啊,把东西卖出高价,把各种好木头不花钱地运回来。原来赚十个工人分一个,现在赚二十个工人分一个半,那不就提高工资了吗?理是这么个理,可我稍微一想就觉得不对。我四舅是扛木头砍木头的,我倒是好办,那我四舅怎么办?这些活让外面的奴隶干了,也不太可能让我四舅不干活就拿钱吧?到时候他不是要混成流民了?妈的如今这群人弄得小纺工都破产了,也没见他们拿出多挣的钱分给那些破产的啊?” 这种明显是外围组织成员的简朴的意识和粗鄙的言语,引来了一桌人的哄笑。引起话头的那人正准备更深入地说点什么和这个小木匠谈谈的时候,忽然间外面传来了一阵乱哄哄的响声,接着传来一阵沉闷的枪响。 桌上的人明显感觉到不对,急忙朝外面跑去,然而酒馆的门忽然被推开,从外面冲进来二十多个拿着短刀、铁叉或是短枪的人,一个个手臂上缠着黑红相间的棉布,里面还真有几个熟面孔。 “都别动,安安静静呆着。你们几个是墨党的吧?” 角落的那些人点点头,皱眉道:“你们干什么?” “不干什么,大家同气连枝,以前都是进步同盟的,如今也别伤了和气。刚才是你们的人开的枪,幸好没伤到人,你们出去劝他们一声,让你们的人赶紧离开这里。我们的事你们别管,暂时征用你们这一船的枪用用,如今已经借过来了,你们的人在角落死守,别伤了和气,劝他们赶紧离开。”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外面进来的人拿出来一张纸递过来道:“看过就知道了,正好,你们回你们的党部,送一封信。” 酒馆里的其余人不知所措,那几个墨党成员大致看了一下那张类似宣传单一样的东西,酒也醒了一半,劝道:“你们这么搞这不是扯淡吗?” “怎么?你们的纠察队还准备和我们动手啊?行啊,你们有人有枪,当初的誓言全都忘了,如今却要镇压咱们这些失业无依无靠的人了?你们解决不了的事,难道还不准我们解决?你们就天天等着未来吧!” 说话间外面又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声音,听起来人数越来越多,而且隐约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炮声,还有外面一阵阵急躁的维持秩序的喊声。 推门进来的人显然有些不耐烦,问道:“你们快一点,要是不去劝,我们就要用武力把你们的那些人赶走了,没这必要。有这铅弹和鲜血,用在那些为富不仁的大投机商身上。” “我们要商量一下。” 那人知道墨党的规矩多,点头道:“快一点,两分钟。” 短暂的讨论后,这群人同意出去劝阻组织内的人退走,不要发生冲突,两个人迅速地穿过已经乱成一团的码头将消息传回去,另外四个人留在这里观察情况。 剩余的则以个人的名义帮着维持秩序,预防可能出现的扰民或是趁乱为祸的事件,但不参与任何的军事行动,等待城内的消息传来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 乱局不止出现在码头,三百多名骨干,一百多名激进的年轻人,还有许多参与过上次尊严进军行动的暗中学习过使用枪械的人,连同那些已经积累了太多不满情绪的失业者和破产者一同行动。 虽然之前制定的计划,骨干的数量也算不少,但是行动起来的时候仍旧出了一些问题,不过大致的一些目标都已经达成。 到处都是叫喊声,枪声。有五六年前那场矿工请愿运动为样板,加上后续的许多教学,骨干们还算是维持住了秩序,市民们关紧了门窗,也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抢劫之类的事件。 谁赢谁输并不清楚,但是想要趁乱做事的市井流氓们看到黑红色的旗帜以及那些明显的袖标,数年前的记忆犹存,明白这时候作乱就是作死,不管谁赢谁输这时候趁乱抢劫放火那就是火上浇油,绝对是第一批被挂在树上的。 很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夜里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只知道外面乱翻了天,有几处地方发生了并不激烈的战斗。 这种事,死人一般不会出现在当夜或是之后数天,而会基本集中在镇压的军队开始反击的后续阶段,城市中并没有多少抵抗的力量,而且事发突然,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应不及。 郡守府中,仍旧是郡副守但实际上已经是郡守的嗟远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站在高处眉头紧锁,却没有看那些偶尔传来闪光和枪声的地方,却将目光盯着黑暗。 虽有月光,但仍旧看不清远处,只不过他知道自己看的方向是伫立在城内的墨党中央党部,也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如果这些事真的是那群人弄出来的,事情就麻烦大了,莫说闽城,只怕是整个闽郡都要乱成一团,他这个郡守怕是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正是夜里,除了巡逻队和治安队守卫着郡守府外,其余的力量都已分散,根本不可能组织起有效的抵抗,而如果真是那边有事,恐怕就城中此时的这点力量就算组织起来了也是没用。 正自焦急的时候,外面跑回来一个人,守卫的士兵见是认识的就放了进来。 嗟远山连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 “是墨党那群人作乱了?” “这倒应该不是,不是墨党的黑旗,而是黑红相间的旗。” “你确定?” “确定。” 听到这,嗟远山失态地坐了下去,紧张不已的情绪也顿时放松下来,连忙道:“不是黑旗就好,不是黑旗就好。” 念叨了几句,既然自己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原本愁眉不展的心态也顿时轻松了许多,头脑也恢复了原本的灵活和敏锐。 只要不是墨党发起的,那么事情都好解决,都在控制之中。 想了一下最近的局势,猜到应该是那些失业者流民在闹事,只不过幕后肯定有人组织。因为枪声和火光传来的那几处地方,如果只是普通的无组织的作乱,根本不可能发生战斗,那些人会选择第一时间攻打郡守府和议事会。正因为那几处正在发生战斗,显然这些人有目的而且有人在幕后组织,但又不是墨党那群人领导的,那这就简单多了。 “来人,点上火把,把能找到的油灯、灯笼都挂出去。” 守卫的士兵执行着命令,有些人不解,嗟远山也不解释。如果是起义,那么肯定会有诉求,一般也不会选择攻入郡守府和议事会——这是底线,如果逼得活不下去,按照开国时候的一些烧不绝的书,这总归是有情可原的。但是如果攻入郡守府和议事会,杀害了议事会成员和郡守,那就是宣布与共和国这个强大的暴力机器为敌,那就是战争,而不能用情有可原来解释了。杀官才是造反,不杀官那只是绝望的呐喊,于国家权力看来尚可挽救。 嗟远山在赌这些人没有这个胆子,因为既然有组织,那么必然有人很清醒这样做的后果,而且共和国的威严仍在,基本没有人敢于挑战底线。包括几十年前的底层雇工起义也是如此,就算占领了城市,也仍旧不会去动象征着国家权力底线的东西,因为他们知道国家有多大多强,这不是一个城邦式的小共和国。 上层又乐于挑动城市阶层内斗居中调节,有时候适当地放放火也是维持大家族政治的办法。 这种事这几年见得少了,书上和家族传承的教育中可是不少。嗟远山唯一觉得难以应对的就是墨党那群和以往种种截然不同的这批人,很多经验用不上,但绝对对付其余的应该尚可游刃有余。 镇定之后,嗟远山明白此时所能依靠的反而是平时最为担忧和最要防备的那群人。远水解不了近渴,军队镇压还需要时间去联络,现在需要的是先稳住局面、拖延时间、弄清状况。 喊来四个人,嗟远山命令道:“两个骑马,立刻赶往墨党的中央党部,问清楚他们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他们在开会,就在那里等他们的消息,请他们派代表来这里。两个骑马出城,去军营,告诉驻军先别轻举妄动,等这边的消息,别把现在中立的一批人逼到底线。” 说完急忙写了几个字,拿出印信印上,随后将印信找了处无人看到的地方藏了起来,琢磨着可能听到的请求,以及拖延时间等到军队集结镇压的借口。 第二十七章 主导权(五) 天将亮未亮的时候,码头、粮食仓库、投机商的货栈、陈健的私营枪械作坊等地的声响渐渐停歇。 到此时,嗟远山已经明白这是一场有组织的起义,而非是单纯的发泄怒火的起义。当然,用起义这个词对嗟远山来说政治不正确,他只能也必须用暴乱这个词。 城中不可能驻扎大量的军队,而那些在城中的治安巡逻队之类的武装,论起武器和战斗力未必有那些起义者的骨干力量强。老式的未曾换装的火绳枪、剑盾、长矛,即便有甲,也难以抵挡激情四射的、暗中经过数月训练的火石枪武装,尤其是在一些砖石结构房屋密集的街区。 但这并不是胜利,只是开始,远未结束。从开始,这些人就必须想到怎么收场,而且很显然这些人暂时还没有对抗国家这个庞大暴力机器的能力,所能做的只是谈判和妥协,力求在闽郡实现那种无政府自治互助的梦城,将对大机器的恐惧宣泄出来——未来对这些起义者而言,是灰暗的,那些大机器带来的冲击不是希望,而是绝望和恐慌。 漫长的等待中,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了郡守府和议事会附近,嗟远山也终于盼来了墨党派来的代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到这里的几个墨色分子中带头的是乔铁心,听到嗟远山的疑问,将那封誊写过的起义者送来的书信递过去,嗟远山大致扫了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乔铁心。 “这件事和我们无关,我们从不讳言我们的目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很显然这些东西并不是我们所追求的。” “既然和你们无关,你们能不能先帮着维持一下秩序?闽城不能乱,你们有人有枪也有组织,能不能先帮着把那些人的枪缴了?有什么事都可以商量,这样做可不行。” 乔铁心摇头道:“郡守,之前这些人已经请愿过一次了,然而并没有什么用。你们可以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但是人七八天不吃饭就要饿死的。虽然他们的追求我们并不支持,但他们的方式我们并不反对。我们只能帮着维持城市的秩序不至出现抢劫之类的事件发生,但不可能去做你们手中的刀枪,我们的铅弹也不可能射向那些人。” 嗟远山咬牙道:“你们得弄清楚现在的状况,闽城一旦乱起来,恐怕到时候就不是你们能控制住的了。一旦这件事太过轰动,你们要小心取消结社权和雇工成立协会的权限。到时候你们会后悔的。” “这是我们的底线,如果真有一天被强制解散或是取消结社权,我们会用与之相同的方式争取的,这个你不用担心。” 乔铁心明白嗟远山的弦外之音,如今闽郡已经成长为一个不容忽视的力量,很多人的手想要伸到这里,很有可能有人会借题发挥。 面对嗟远山的担忧,乔铁心笑道:“郡守担忧的,我们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真到那一天的时候,老老实实的别人就会允许吗?不抗争,什么都得不到。” 嗟远山抖了抖那封信道:“抗争的结果就是这样。” “他们没有攻下郡守府,也就是意味着他们还希望妥协,希望郡守能为他们做主,说不准还要希望郡守当青天大老爷来抑制豪强呢。他们没有打破旧世界的胆量,所以也就没有让闽郡乱起来的力量。我们那边还在商量具体怎么办,现在只能说要看看再说,具体怎么办还要看后续的发展。” “也就是说,你们有可能和他们达成妥协一起暴乱?” “不,郡守。按照我们看待世界的看法,这是一场不成熟的、幼稚的起义,绝不是一场暴乱。” “我现在不想和你们争论这个问题,这是最基础的问题,咱们看到世界的基础就完全不同,争不出结果。但现在的情况,我希望你们能够帮忙控制一下局面,我已经无路可退了,如果你们和他们达成了妥协和一致,我也只能和我的这个决定一起陪葬,但我不想让闽郡现今的局面毁于一旦。你们是唯一不太可能和他们直接发生冲突的力量,还有和平解决的可能。” 乔铁心点头道:“这个我们当然愿意出力,维护闽城的秩序。但我们需要郡守您来背锅,我们可不想等到将来出事的时候以这个借口来对付我们。” “如你所说,真相对付你们的时候,并不需要借口。” “师出有名,则可以同仇敌忾。我们暂时还不准备用我们的名来出师,那就只能您来背锅了。我们需要郡守的命令,请求我们的纠察队来维持秩序,并且由郡里出钱补偿我们的人上工的工资。而且必须声明,只是请我们来维持秩序,而不是与这些起义者发生冲突,也不是来镇压他们。” 嗟远山叹了口气,心中矛盾至极。 他不是在北方的那些人,自己在闽郡这些年亲眼看到了这处大家族势力最为薄弱的地方拥有怎样的力量。 因为亲眼见到,所以才能明白。他知道闽郡迟早要出事,而且一旦出事就要惊天动地,不仅仅是这些底层党派,还有那些大商人大作坊主银行家海商之类结成的松散党派,那也是一支不容忽视的力量。 所以他已经决定将自己绑在闽郡,就像是那些投机商一样,把自己的野心和未来投机在了闽城,回报率远超老老实实地做个旧时代的郡守。 可刚才看到的那封信上的政治诉求,却明显不是他希望看到的,一旦北边那些人把手伸到这里,闽郡恐怕立刻就要乱起来。 他必须做出决断,是站在哪一边——是站在北方那些大家族之中?还是另起炉灶这时候就稳稳地站在闽郡的大商人大作坊主工厂主银行家海商这边。 同样是镇压或是平定这件事,由谁来动手、什么时候动手、怎么动手、怎么安抚、怎么解决,不决定站在哪一边就无法做出决定。 那些大资产者大商人有钱,也很容易武装起一批队伍,但是如果他把这件事的处理权交到这些人手中,一场不可调和的镇压是不可避免的。 到时候肯定会有无数的人攻讦自己,非授权的武装没有参与镇压的权利,而自己作为授权者肯定会被人抓住漏洞,到时候几张悲惨的照片传出去,几篇凄惨的文章写出去,北边那些人肯定会乐于收拾自己这一派别,有了借口。 忠于旧时代,最好的选择就是逃离闽郡,军队是不是动手自己不背锅,但也一样意味着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结束,没了闽郡的支持,自己就是无根浮萍,随意让人揉捏。 北边那些人乐于见到重回家族时代,反正他们也不靠工厂利润和海外贸易生活,这些人的诉求正好是他们居中调解搞掉闽郡越发强大的资产阶级的机会。 他们会痛斥资产阶级和雇工阶层所诉求的可以部分达成共识的政治体制,并且蛊惑底层说最好的办法就是退回到宗法和行会时代,什么代议制什么选举什么平等什么自由都无意义。 还是靠家族代代传更好,否则在资产阶级的竞争之下,国人将会失去一切。 这些东西自然不是嗟远山自己想到的,而是看过墨党的那些报纸和小册子之后了解到的。 正如此时闽城发生的这些事,再联系到那封政治诉求的书信,嗟远山几乎可以确信:如果这件事没有幕后推手就有鬼了,而且这幕后推手隐藏的极深,否则不会提出这么古怪的诉求。 在衡量了一切之后,嗟远山不得不做出一个看似极为诡异的决定:借助墨党的力量来平稳闽城的局势。 陈健回来后拜访了嗟远山,而这几年嗟远山仔细研读过墨党的那些小册子和宣传材料,终于明白了一个问题:很多人想错了,墨党成立之初看似站在最底层,但并非是一个全民的或者说底层的党派。 随着闽郡大作坊的建立,以及数年前旧墨党解散为进步同盟而进步同盟又解体后,墨党已经完成了从底层贫民党到雇工党的转换。 这不是个底层贫民的党,只是个雇工党,只不过雇工恰好属于底层而已。 嗟远山仔细想过墨党这些年做的事,捋顺了一切的脉络。 从建立大作坊工厂,到投资机械技术进步,这正是一步步地为将来努力。借助社会上的资产,形成一个靠大工厂和大作坊大土地所有制下雇佣劳动牟利的人,并扩大雇工阶层的数量。 引导着、引诱着将那些与土地租赁有关的资本尽可能变为靠盘剥工人劳动的资本,让原本只有租赁土地的资本投入到可以批量产生雇工的地方。 甚至于他们一直致力于对大荒城的移民,那都不是站在国人贫民的角度上,而是在批量制造不同形式的雇工。那里的土地制度之下根本就不是传统的农户,虽然有些像,但那里的土地的所有权可不是私人所有制的。 嗟远山在此时终于明白陈健曾告诉他的那番话:他们不是好人党,甚至不是心怀怜悯的贫民党,而是另一种力量的代表。 于是,做出这样看似荒谬的决定也就成了一种正确的选择。 除了那些不死不休的大商人大资本家外,最为有纲领有组织有力量且不希望摧毁机器、退回小土地制和宗法行会的政治组织就是墨党。 此外这也是唯一一个有可能达成和解不至于被北方那些人借题发挥的政治力量,而且上次的矿工事件证明了这群人的组织能力,有足够的力量维持城市的秩序。 当然,嗟远山觉得,如果自己要投机的这一方能够挑动双方对立甚至爆发流血冲突,那就再好不过。 第二十八章 主导权(六) 理顺了这一切,权衡了利弊,嗟远山终于手书了一封特殊的信件,找出了藏起来的印信,授予墨党的纠察队维持城市秩序的权利,以郡里的财政支付,并且请求那些工厂主和矿主的支持。 得到了信件后,乔铁心叫人仔细收好送回去,有了背锅的人和此时这个时代的师出有名的名,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组织一批力量参与到闽城的乱局之中。 这是个危险的地方,稍微走错一步就会前功尽弃甚至万人唾骂。 但这也是个充满机会的地方,正是从分裂后的影响力下滑后重新扩大影响的机会。 “你们的人什么时候能够组织起来?” “城中的明天上午就可以,矿区的骨干们要七八天时间。会赶在那些人的前面的。” 到底是哪些人,乔铁心没说,嗟远山却明白是谁,只是这时候总不能说破。就算嗟远山明知道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利用那些人,他也只能装傻装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要靠装不知道作为表达态度的方式,为将来争取政治资本。 原本的忐忑随着墨党的介入,变成了为今后谋划的绞尽脑汁,在种种说不出的情绪之下,终于盼来了天亮。 当太阳暖烘烘照耀大地的时候,黑红色的旗帜已经在郡守府前挥舞,但却没有踏足到那条看不到的线之内。 一条写满了字的条幅高高地举着:我们也是国人,我们有生存的权利,我们有劳动的权利。 很多人拿着枪,或是各式各样的稀奇古怪的武器,喊出的口号也是慷慨激昂。 然而地上明明没有线,这些呼喊着口号的人却还不敢越线,数百年积累下的传统和威严终究战胜了无政府的自由,只剩下那些幕后煽风点火的那批人的恳求权利施舍来帮着他们战胜资本的幻想。 嗟远山听着外面的口号,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底层还有那些狂热的年轻人,挥手将严阵以待的士兵散开,自己迈步走了出去。 几个人拿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恭敬地递到了嗟远山的面前,喊道:“请郡守同意我们的请求,请郡守在上面签上名字递交都城。” 看着上面五花八门的要求,嗟远山摇头道:“我不会签字的,而且你们找不到我的印信。而且这些事和我没有关系,你们需要得到郡议事会的同意。” 几个人呼喊道:“我们信不过他们!他们只知道喝我们的血肉。” 嗟远山用一种像是嘲讽的语气说道:“这就是规矩,你们想要在这个规则内玩,就要遵守规则。除非你们打破这个规则,建立新的规矩。我现在就站在这里,你们的选择很简单。” 伸出手指指着那些人轻蔑地说道:“要么,打死我。要么,在规矩之内玩。我躲不过铅弹的。” 他有些害怕,可最终人群中没有射出铅弹,只是有人喊道:“我们不是要叛乱,只是希望共和国给我们这些人一些生存的权利。请郡守务必答应。” 数百人齐声呼喊,嗟远山坚决地摇头道:“我不可能答应。这违背了共和国的传统和法律,而且你们至王上与那些显赫家族于背叛共和的不义之中。” “恐怕郡守还不知道现在的局面,我们已经控制了闽城,还请郡守和各级官员去参加我们的议事大会。如果郡守不答应,那我们就让所有闽城的国人来决定这一切!” 嗟远山点点头,叫众人稍等,回去换了一身制式的丝绸长衫礼服,正了正衣冠,和那些惴惴不安的各级官员们一起,在众人的“邀请”之下前往了议事会大厅。 议事会上的旗帜没有变,只不过在并排的地方,插了一支更矮一些的黑红相间的旗帜。 广场前人山人海,许多人站在高处大声做着演说,外围有带着袖标的年轻人在维持秩序。 不少闽郡议事会的成员都垂头丧气地坐在外面,并没有绞索在他们面前,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羞辱。 不久前他们刚刚拒绝了这些人的请愿,没想到这么快这些人就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做出了回应。 看得出,这些人要么是被“请”来的,要么是被“抓”来的,只有少部分的底层选出的代表们并不紧张。 昨晚上的行动异常成功,大量的流民攻占了几乎所有界限之内的重要地点,并且靠着人数封锁了出城的通道,码头又被控制住后,城内逃到外面的路基本都被封死了。 这些议事会的成员无一不是“知名人物”、“一郡之望”、“成功商人”之类,加上财产地产加成票权的缘故,这些人的住处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能把这些人“请”到这里也就理所当然。 城外的军队正在换防,人数不多;海军被调走说是去剿匪,也不太可能在短期之内返回;海商的雇佣兵不能镇压,没有权利。 种种刻意或是提前预谋的环境,让这次起义前期的成功很容易,但大部分城市起义前期成功甚至成立自治政府都很容易,难的是能不能顶住今后的反扑。就像是陈健所熟知的那些历史中,喊出来自己当皇帝是件很容易的事,甚至可以快速成立自己的百官体系,难的是能不能撑到最后。 上次矿工事件和之后的“制造选民”事件后,郡中的一些东西被修正,加上墨党分裂为进步同盟和进步同盟的解体,以及墨党上次在尊严进军行动中的作为,让议事会中墨党成员的人数锐减。 要么发表宣言脱党、要么被选下去,但留下的终究还是一支可以说得上话的力量。这些人是真正被“请”来的,也是内部做出决定后让他们来的。 除了这些墨党控制的议事会成员,还有一些算是近亲同盟的组织代表或是可团结的个人,比如湖霖之类。 湖霖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墨党成员,苦笑着要了一把烟叶。上次墨党组织失业者请愿成立郡属工厂收容失业者、改救济为劳动尊严的事,让湖霖那一派重新和墨党联系的紧密了一些。 只是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实在是湖霖没想到的,他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却明白恐怕要出大事。 刚想要说点什么,身后一个带着黑红袖标的人走过来,很是尊重地说道:“祝乾先生,请不要交谈。” 看得出,尊重是发自真心的,湖霖毕竟写过影响过这些激进年轻人的书籍,也一直在为底层奔走。 他有些尴尬地指了指自己的烟斗,那个制止他说话的人从怀里摸出火柴给他点上,却没有管在一旁叼着纸卷烟的墨党成员,将还在燃烧的火柴拿手一抖熄灭扔到地上。 湖霖憋住笑,再看看对面那些脸色很不安的议事会成员,心说这回可有意思了。 广场上回荡着各种奇葩的演说,宣扬着资本世袭的恐怖,扇动着对立,许多承受着水力作坊冲击即将破产的小市民们高声欢呼。 “市民们!市民们!看看吧,这就是咱们选出的议事会成员……哦,不,我说错了,咱们根本没有票权,怎么会选出他们呢?就算是稍微有些财产的、靠着自己的劳动纺织的市民们,也将很快失去这个资格。” “我们也是国人,可我们的意见却从没有人尊重,甚至我们都没有提出自己意见的权利。这样的议事会,只代表那些吸食我们血肉的家伙的利益,可不是代表咱们的!” “现在,就让我们看看他们的嘴脸!” “两年前,这些人制定了《禁止砸毁机器法案》,凡是砸机器的人不仅仅要赔偿损失,还要被投入监狱或是被流放。可这个法案我们并没有提议,甚至我们都反对,可就是这么通过了!” “市民们!今天,就是今天,我们要自由地提出我们真正想要的、而不是这些代表着吸食我们血肉的家伙利益的、我们这些没有票权的国人所希望的意见!” “既然他们可以提议制定《禁止砸毁机器法案》,我们今天就要提议《禁止新建水力机器作坊法案》。让那些大机器滚蛋,恢复咱们市民的尊严和自由,以及劳动的权利!” 那些聚集起来的小市民们高声欢呼着,纷纷喊道:“议事会的诸位,投出你们的票吧!” “对啊,让我们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在维护你们心中的正义!” “让我们看看我们到底算不算国人,算不算是人!” 叫喊之余,不少狂热的小市民将火枪朝天射击,发出砰砰的响声,冒出一阵阵的火药的白烟。 叫喊声、枪声以及之前那些因为砸毁机器被绞死的旧故事,让很多坐在那里的议事会成员瑟瑟发抖。 一个人走到这些议事会成员的面前,大声地宣读了《禁止新建水力机器作坊法案》的全部内容,读完之后重重地将那张纸往桌子上一拍,喊道:“诸位!投票吧!就当着所有闽城市民的面,让我们看看你们真的代表着国人的利益吗?还是说,我们这些人就该死,就根本不是国人?” 刻意煽动的话语再一次点燃了那些小市民的激情,有人抬着两个巨大的透明玻璃做的箱子摆在了桌子的前面。 一个写着支持,另一个写着反对,没有弃权的选项。 箱子的后面是狂热的、被水力机械和分工制工厂以及期货投机逼的即将破产或是已经破产的数千小市民。 箱子背后的怒火和故事,是两年前被终身流放的一些人,是挂在广场半年多被绞死的砸毁机器的带头人,以及被打断了腿和胳膊的妄图砸毁机器的破产市民。 第二十九章 主导权(七) “来吧,议事会的大人物们,请行使你们‘神圣的权利’,让我们看看到底我们算不算是国人,我们这些人的利益到底有几个人在乎!” “是哦!投吧,大人物们!” “我们看着你们呢,肥胖的猪狗们!” “应该把你们架在火上烤,看看你们身上的肥肉,足可以熬出一大锅的油啦!” “你们绞死他们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吧?” 各式各样愤怒的叫喊声让整个广场都陷入了疯狂,闽城自然是繁荣的,但这繁荣的背后隐藏的矛盾和积累的愤怒总有爆发的时候。越是繁荣,这种矛盾和对抗的愤怒也就越深,新的机器和新的分工制工厂与银行期货投机,让贫富差距的积累速度更快了。 面对着愤怒的市民,很多人选择将票投入到支持的玻璃箱中,但也有一部分人仍旧坚持。或是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或是因为心中的信念,亦或是一种自我的坚持。 很多人投了反对票,这些反对票引起了市民的愤怒,但也只是应该愤怒的愤怒。就像是猫总会偷鱼偷腥一样,人们见到猫偷自家女人小心藏起的晾晒的干鱼会愤怒,但这种愤怒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情理之中的愤怒。 湖霖坐在了墨党那些议事会成员的左边,轮圈的话他在这些墨党成员的前面。 此时支持票占优,围在四周的市民们已经开始庆贺。在他们看来,湖霖自然会怜悯自己的遭遇。剩余的墨党成员虽然说有些想法和自己这些人不太一样,但想来在这件事上也不至于站在自己这些人的反面,怎么说这些人还是有良心的。 湖霖站起身,拿起手中的那种单薄的、很便宜的、但却赋予着旧时代规矩的沉重的票,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着周围那些人的期待的眼神,长叹了一口气。 几年前陈健出海之前,在都城的那个雨夜,他问过陈健一个问题,但那时候陈健没给出答案。 他骂过陈健冷血,也骂过陈健眼中的世界是死的,只不过是把世界当成一片画布,肆意地在上面挥洒。 但在陈健出海后,他在闽城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变化,那种新旧之交的矛盾真真正正变为现实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也是无能为力。就算自己不冷血,就算自己眼中的世界是多彩而鲜活的,就算自己有良心,可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明白那些破产小生产者的痛苦,也目睹了那些原本日子过得尚算可以的市民是怎么在数年之间沦为赤贫,将自己的孩子送到水力作坊去做童工,变卖掉原本宽敞的房屋,住进那些狭小的“楼房”。 然而此时此刻,手持着这张票的他,却没有走向那个写着支持的玻璃箱,而是在叹气之后径直走向了反对的玻璃箱。 两个玻璃箱离得不远,但终究不在一条直线上。三十步的距离,或许可以二十九步都走在不偏不倚的那条线上,只在最后一步的时候做出选择,但他却从第一步开始就迈向了那个写着反对的玻璃箱。 原本已经准备庆祝的市民忽然间将笑容凝固在脸上,他们认得支持与反对这四个字,所以他们确信湖霖一定认得,因为在墨党之前的夜校中湖霖当过先生,讲过很多故事。 听故事的人都认得,难道讲故事的人还会认错吗? 眼看着湖霖一步步走向玻璃箱,很多人的心中开始揪紧,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是一种背叛。 “柱乾先生,那是反对的票箱!”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其实每个人都知道湖霖不可能不认字,也不可能分不清什么是支持什么是反对。 然而就像是理所当然的事变为了意料之外的错愕之时,很少有人能够在三十步的距离之内做出应有的反应,或是说出一句应说的话。或许有人能七步成诗,但正因为稀少所有才能留名。 错愕中不知道该说什么,亦或是该表现出什么样的情绪,这句让人啼笑皆非的、三分期待、三分愤怒、三分惊诧的提醒,也就成为了最为应景的一句话。 湖霖没有停顿,径直走到了玻璃箱的面前,投下了那张示意反对《禁止新建水力作坊法案》的票,然后回过头,用他这辈子所能喊出的最大的声调喊道:“我反对!” 原本混乱的广场陷入了一阵奇诡的安静之中,但安静并不意味着投票会停止。排在湖霖后面的墨党的议事会成员一个个地将票投入了反对的玻璃箱中,然后和湖霖站在一起,说出了类似却不尽相同的话。 “我们党反对。” 嗡…… 整个广场顿时传来一阵阵的骂声,夹着断断续续的嘘声,不少人咒骂着,维持着秩序的年轻人将手臂拉在一起,阻挡着愤怒的人群。 “叛徒!” “呸!你们许诺的未来,根本就没有我们的身影!” “看啊,这就是墨党给我们的未来,是要饿死我们!” “滚下去!你们不配站在那里。去舔那些大作坊主的腚沟去吧,汪汪叫几声,还能得一块招满了苍蝇的骨头。” “骗子!走狗!” “投降派!” 墨党的那几个议事会成员并不避讳那些愤怒的目光,也不去堵住耳朵去听那些咒骂,而是大声地呼喊着,讲诉着他们的道理以及解决的办法,哪怕是短期改良的办法。 然而被煽动起来的人群根本听不进去,湖霖跑过去抱起一个玻璃箱,高高举起朝着地上狠狠一摔。 声音并不大,但是这个忽然的举动却让乱哄哄的人群暂时安静下来,他爬到桌子上,喊道:“市民们!听我说!我们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终究,湖霖的名望还足以让众人保持最后的清醒,包括那些墨党的成员。反对的人不只是他们,但正因为这种被视为背叛的行为,才让众人感到了极端的愤怒,而这也证明他们之前做的并不是那样让人恨到极点。 短暂的安静,几个和湖霖站在一起的墨党成员用一种信任的目光示意湖霖来解释后续的问题,毕竟在市民中的威望湖霖更高一些。 然而就在湖霖即将张嘴的时候,人群的边缘忽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笛声和小鼓声,紧接着几十人和声唱了些什么,压住了湖霖的声音,也将原本稍稍安稳的局面重新点燃。 这些人投反对票在这些愤怒的市民看来出乎意料,但在另一些有心人看来是理所当然,于是不能让他们把该说的话说出来,而是早早地做好了准备。 几十人的和唱,绝不可能是忽然的感觉亦或是天赐的默契,包括那些笛手和鼓手,显然都是早已准备好的。 为的,就是这一刻,在这些人投下的反对票的时候,将这些人彻底拖入这些市民的反对面。不准理智、不让理智,就算暂时的理智也要制造机会烧一把火。 有节奏的歌声引起了市民们的注意,那一段段充满了讽刺的歌词彻底烧尽了这些人最后的理智,也将背叛后的痛苦、愤怒和无助扩展到无边无际。 …… 官员们真高明!议员们更精细! 靠你们,准能够兴盛共和国; 大商人,作坊主,帮你们治理国家, 他们的医术是:先杀了再说。 那一帮贱种,小纺工们是贱种, 居然以国人之名,要什么救助;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吊死在工厂近旁, 像条被吊死的狗,就能够了结共和国的病症。 你看,那些小纺工们。 那是群无赖,也许会抢劫, 像一群野狗,没啥东西吃; 野狗都要吃东西,所以他们一定要抢劫。 最简单的医术就是,将这群无赖都绞死。 谁弄坏机器,便立刻绞决,就不用再吃饭。 节省政府的钱财和肉食,去喂养那些作坊主的看门狗。 造人挺容易,男女一年就能生一窝; 机器可难得,工匠数年才能打一台。 算一算啊算一算,人命哪有机器值钱? 闽城的绞架使山河生色,码头的刑船让日月生辉。 绞架显示着商业的兴隆! 刑船彰显着纱厂的昌盛! 哦!共和国!万岁! 雇佣兵、治安队、还有某党的纠察队。 绞刑手、大法官、还有背尸的收容队。 他们为了共和国,要把小纺工都干掉。 有人傻傻的还惊讶: 在百姓啼饥号寒的时候, 人命竟不值一轴棉纱? 哎呀呀,你们不懂,这是为了共和国的昌盛和兴隆。 哦!共和国!万岁! …… 这里并没有窦娥的故事,但站在台上的那些墨党的成员却如窦娥一般,上次尊严进军行动他们只是反对,却根本没有在最高绞刑的《禁止破坏机器法案》上投支持票,更没有武装纠察队帮着镇压。 然而这是一个陷阱,反对《禁止新建水力作坊法案》,在逻辑上并不意味着支持最高绞刑的《禁止破坏机器法案》,但愤怒的人群已经忘却了逻辑这种东西。 歌声煽动起来的市民们很快一起唱着这首“赞美”的、朗朗上口的、直击他们心灵怒火的歌谣。 数千人,齐声和唱,地动山摇,压过了其余的任何声响…… 第三十章 主导权(八) 抱头鼠窜,没有另外四个字更符合被围在中间的那些人此时的动作,八个人都打伤。 好在外面那些小市民狂热而不持久,没有彻底砸翻旧世界的胆子同时又期待着北方的大家族和旧的政治势力赐予他们幸福,毕竟中间还有郡守,还有看起来代表着共和国权利的一些人,所以只是打伤,并未开枪。 嗟远山目睹了这一切,明白局面已经不受控制,也明白背后煽风点火的那些人虽然目的各不相同,但却都谙熟这样的挑拨手段。 很快,混迹在其中的各式各样的人物开始发表他们的宣言,引来了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议事会根本就不在乎我们的死活!我们要选举底层的议事会代表!” “二十岁以上的男性都应该有票权!” “我们要选出真正能为我们说话的人!” “重新推选议事会!” “我们要将要求写下来,去都城请愿!都城的王上根本就不知道我们的痛苦,因为旧议事会成员都是些混蛋!” “选出纺纱行会的领袖!以前再怎么不好,可也至少还能剩下一口汤!” “砸了机器!砸了大作坊!砸了银行!烧毁票据!废除利息!规定粮食最高定价!” 越发激动的人群开始做出更为激烈的举动,这些被聚集起来的人本来就是受到冲击最为剧烈的小生产者,他们有愤怒的理由也有争取自己活下去和尊严的权利。 只不过,他们在这里闹得再凶,出了广场真的能在整个闽城获得这样的支持吗? 或许可以,但那要需要其余阶层的人都毫无组织。 一定可以,那是因为有一部分是各个阶层都希望的。 一定不可以,那是因为有一部分是一些组织极力反对的。 ………… 议事会大厅前闹得正凶的时候,墨党的中央党部内也在忙碌着,暂时情况还不明朗,但是一些准备势在必行。 外面,大量的骨干纠察队和年轻外围组织的成员们筑好了街垒,火枪已经分发下去,但是得到的命令是在没有得到命令之前绝对不要开枪,包括遇到被人袭击的情况也要保持克制。 里面,争论还在持续,甚至争论的人都忘记熄灭已经用不上的油灯,时不时传来把桌子拍的咚咚响的声音。 紧急事件的临时委员会的成员们并不是第一次处理紧急事件了,但是这一次实在是有些不同。 理念都很清楚,可在具体怎么办上产生了分歧。 一部分人认为这是一个机会,可以和那些愤怒的市民联合,达成一些变革的提议,成为这一次起义的一部分。如果能够争取到一些对雇工有利的条件,可以适当地放弃一些原则。 另一部分人认为这不是一个机会,更像是一个陷阱,现在要做的不是联合,而是保持独立性的前提下,争夺整件事的主导权。如果能够争取到一些变革那是最好的,但底线必须坚守,宁可得罪这些愤怒的部分市民,也不能毫无底线地和这些人妥协。 不但有人进进出出,将城内发生的一些情况、起义派的一些纲领、街头政治的宣传内容整理出来,传递过来。 每来一封新的信件,讨论的喧杂程度就减轻了一分,等到油灯将要重新有用的时候,局势似乎变得明朗起来。 在别人看来外面的情况一点都没好转,但在墨党的临时委员会这些人看来问题已经清楚的很了。 眼看着时间已经不早,熬了一天一夜的众人红着眼睛,开始了第一次投票。 “同志们,现在的情况基本上也就是这样了。可能会发展成什么样,这个难说。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维持闽城的秩序,不给任何的其余势力将手伸过来的借口。” “如果说,出了大事,以保护闽城或是维持秩序的名义,派来数千名士兵,这会非常不利。不是说现在能派来,而是今后以闽城的秩序不能维持为借口,虽然借口很多,但我们现在要尽可能堵住这个可能被利用的借口。” “既然嗟远山已经选择我们帮着维持秩序,证明他也不想让闽城被别人伸手进来,也希望闽城的事可以尽可能少流血的解决。我们并非是说他心地善良,而是少流血对他有利,他需要名声名望,这正是我们所能利用的。” “所以,我提议,现在就组织骨干成员,连夜巡逻,维持夜间的秩序。不要让任何人有机可乘,趁夜做出一些让事情变得更复杂的举动。不要开枪,如果有人闹事就抓,我们的人足够。” “工厂主和大作坊主估计也被吓得够呛,这时候他们会支持我们维持秩序的。用小生产者吓唬他们,但也不能吓唬的太厉害,以免他们的屁股坐到那些大家族和旧权利那边——我们得证明,有些时候有我们照着就行,不需要歪到那边。暂时来看将来会不会歪过去难说,但是至少我们可以拖延一下他们歪过去的时间。” “南安的基干力量也要尽快组织起来,进入闽城壮大力量。拿着嗟远山的信,告诉那些矿主这件事是郡守请求的,造成的损失也由郡里的财政支付。矿区那边也是如此,立刻派人组织,越快越好。” “学堂里我们组织外围的年轻人也要组织起来,不要给那些人蛊惑宣传的机会。” “陈健临走之前为组织准备了大量的资金,我们之前也囤积了很多的粮食,这一次一定要全力维持好闽城的秩序。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或是看法?” 红着眼睛的发言者看了一圈,对面有人道:“现在的问题是出现突发情况怎么应对?我们不可能随时指挥,而且很多紧急事件也不可能等到我们这边讨论出结果,前面再做决定。所以我们必须要有一个方案和提纲。” 另一人道:“是。我们在闽城的力量维持秩序是足够了,等到南安和矿区的那些人过来之后,控制闽城也没有问题。但是现在那些砸机器的人对我们极为不满,我们守在大作坊的门前,这算是怎么回事?我们是那些人的看门狗?要我说,让各个作坊和工厂的人自发组织。理由很简单,大作坊的雇工一无所有,并没有那些小生产者的工具和购买原材料的资本,他们想要劳动必须依靠水力机械,所以他们也要捍卫自己劳动的权利。一旦出了什么事,也不会玷污咱们党派的名誉。” “我不同意。既然道理很明白,咱们就不用遮遮掩掩的。的确,如果出了事可能会招致怨恨,但危险中也有机会,我们想要争夺这次事件的主导权,就必须旗帜鲜明地站出来。现在的事,很明显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这不是说我们藏起来就可以解决的,他们想要找借口总会找到。” 眼看争论又要开始,有人敲了敲桌子让众人急躁的心情暂时安稳下来,用一种慢条斯理的语气道:“现在看来,最为迫切支持这次起义的只有两拨人。一波是从农村来到城市的农业雇工或是破产农民,以及原本就一无所有的城市最底层雇工;另一部分则是城内的破产小手工业者。” “要弄清楚,这是两个阶层,只是暂时合力起义而已。而且主导者是市民阶层,那些最底层只是负责出力的,主导者的诉求是那些最底层的诉求吗?” “从他们的诉求来看,乱的要命,他们根本就没有一个完整的纲领。唯一一个能够完美满足这两拨人需求的理念和诉求,太过激进,也就不可能实行,而且估计幕后的一些人也没有这个胆子——他们真敢喊出不要政府不要法律彻底自由家庭劳作土地均分村社所有的小国寡民口号吗?现在看来他们不敢,他们怕了,或者说妥协了,希望北边那些旧权利的施舍,甚至妄图回到旧时代甚至更旧的时代,复古。” “问题是这就根本不可能,完全是缘木求鱼。今天闹腾的最厉害的,就是那些城内的破产纺织工和一些小手工业者,但是他们要求的东西,那些从农村赶来的还有那些最底层的什么都没有的雇工想要吗?反过来,那些什么都没有的想要的东西,是那些小手工业者想要的吗?” “除非他们更为激进一点,要求彻底的自由,实现他们的小国寡民的村社联合,否则他们不可能有一致的要求。” “我们给出的改良的办法,是建立郡属工厂,以挖掘运河、修建道路的方式容纳那些人。但是一样,这个办法对那些小市民小手工业者没有任何的吸引力,却对那些底层一无所有的失业者有吸引力。” “让这些精致的小市民去帮着实现那些破产农民的诉求,帮着他们去农村分配土地,和那些大土地主战斗,你们觉得那些精致的小市民会去吗?” “这就是症结所在,既然幕后的那些人今天摆了我们一道,我们难道就不能还回来,分化这些人?把那些一无所有者团结在我们这里,而不是试图去团结所有人。” “我们可以逼那些人表态!逼他们在土地问题上、在破产流民、在一无所有的最底层失业者的安置问题上表态。让这些精致的小生产者认同公有制、让这些精致的小生产者去帮助和他们完全无关的人争取利益……你觉得他们会同意吗?” “别忘了,几十年前的弹花工起义的时候,那些有些资产和私有工具的小生产者做了什么。” “先是和弹花工一起争取到了他们要求的条件,等到弹花工希望更进一步的时候,转手就把这些最底层的弹花工卖了。镇压的时候,弹花工请求这些人的帮助,但这些人得到了大作坊行会主维持条件不变的许诺后,直接拆了街垒把后面露了个干净。这么多年了,他们还是如此,绝不会变,精致的如同瓷瓶,绝不敢拿自己去碰整个旧世界,更不要说去争取所有人的未来了。” “所以,我们要宣传我们的理念,去争取那些一无所有的可以接受郡属工厂的最底层。然后,由着那些人继续闹腾,闹腾完之后逼着那些人表态——如果他们组建新议事会,我们可以参加,那么我们也可以激进,甚至可以从根本上变更土地制度,反正我们一直激进嘛,众人皆知。那些底层肯定支持,到时候我们就逼问那些小生产者小市民支不支持?如果不支持,那最底层会明白该跟着谁走才是对的。” “我们负责激进,那些小生产者小市民一派负责反对,他们激进?我们比他们喊的更激进,到时候他们自己就会吓得把他们的本质露出来,我们才能夺取这件事的主导权,从而以进为退争取到郡属工厂和微额累进税,顺带着救他们一次。” “不以进为退,这件事根本没办法解决。虽说他们今天摆了我们一道,背后插了我们一刀,但终归大家曾经同气连枝,早晚他们也会沦为一无所有只余劳力的人,算是做件好事吧。” 第三十一章 主导权(九) 那场有些急躁的讨论之后,闽城正式进入了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当中,宁静中透着一股股的狂热。 闽郡驻扎的士兵并不多,两千名士兵,根本不能够完成镇压。 况且,有权请求士兵出面镇压的官面人物诸如郡守,对这件事的定义只是“民变”,而非“叛乱”,可以弹压或是达成请愿去解决,还不至于用到平叛这两个字。 领导这一次起义的几方人物,心中都如明镜一般。本身就不是一个派系,而是数个派系的联合,或者说处在凄惨地位和对未来担忧的不同阶层的联合,内部的意见都还未统一。 他们都清楚,事到如今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就是采用最为激进的政策,变革土地制度,煽动整个闽郡的底层来一次北伐,彻底改变共和国。 要么就只能采用妥协的政策,寄希望于第三方的绝对权利,制衡这些大机器和大作坊,从而达成小市民自己的诉求,从而和平地解决这件事。至于土地,小市民并无需求,那些闽城内的大部分小市民为基础的活动家对于土地制度并无太多的想法。 然而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第一条路根本走不通,按照第一条路走下去的结果就是闽城又多出了一排绞刑架。 而且如果把这件事的性质从民变变为叛乱,不要说北边那些力量的镇压,就是闽城内其余势力的拼死反扑也会让这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最开始的那批理想派、激进派们,在起义中冲在最前面的那群人,此时已经沦为边缘,根本不能在主导起义的这些人中占据多数。 根本不需要墨党的人去质问什么,这些人的内部已经开始分裂,或者说原本就存在不可调和的裂痕与矛盾,只是之前被共同的痛苦所凝聚在一起,但终究不是一路人。 传统的力量是巨大的,数百年的传统的习惯也是不容忽视的。 起义之后这些人用族群最为传统的习惯去解决面临的问题——承认议事会的权利,但不承认旧议事会成员的组成。 所有的行动都力图要控制在一个不是彻底毁掉传统和毁掉旧时代的范畴之内,虽然口号喊的十分响,但是除了控制了粮价、拿出一部分粮食发给最底层之外,暂时并没有太过过激的行动。 他们希望让新的议事会去决定所有的事,去分担所有的责任,而且按照传统获得所有今后行动的合法性。 在折腾了几天之后,起义的领导层将闽城当下最为重要的任务定为:重新推选议事会,按照二十岁以上、无犯罪记录的男子一人一票的形式,推选出新的议事会成员,从而做出关于种种制度的决定。 数日之间,街头、酒馆、茶馆、茶铺凉棚等地,到处都是宣扬各种思想的演说者和活动家。 墨党的纠察队武装起来后,帮着起义者维持城市的秩序,双方都保持了极大的克制,墨党承认二十岁以上一人一票推选议事会成员的进步性,而对方又将此时最重要的事定位推选新的议事会,双方在推选出新的议事会之前并无不可调和的矛盾。 虽然之前发生了诸多不愉快,可是对方也明白墨党这些人是他们在新议事会这件事上最为可靠的盟友,这时候闹翻得不偿失。 他们有足够的信心在闽城内击败墨党的宣传,占据多数人优势,从而占据传统习惯的制高点,如果墨党以武力反对那么墨党就会在闽城成为众矢之的,传统习惯是难以忽视的力量。 当然,暂时的和平和互不侵犯只是双反的意愿,挡不住一些希望双方杀的血流成河的人从中破坏、煽动,只能一件又一件地去挫败这些挑拨,在不打破旧习惯的前提下进行宣传鼓动。 每一天,都有新的活动家成为许多人信任的政治家;每一天,都有新的思想与对未来的设想出现在闽城的街头。 八年前就开始准备的各个党派的补习班,这时候终于有机会尝试大规模的街头政治。 茶馆酒肆之中、桥头街角之处,混乱而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锐利的仿若春雨般的味道。 然而隐藏在这一切短暂的平静背后,是各种不同目的的人在开始活动操作。 小市民阶层们的代表们在小市民人数不少的闽城,自然收获了不少的支持,毕竟此时是在变革的前夜。 大量的小生产者和行会时代的市民还没有完全被资本和机器碾的一无所有,反而正经历着那种毛虫蜕羽的痛苦,而且蜕羽之后很明显不是成为鲜艳的蝴蝶而是成为更为丑陋凄惨的蛾子。 这种情况下,一场名为“让王上和都城的与共和国同龄的家族们看清闽城的情势并且请求他们的怜悯”的请愿书签名活动,先于新议事会的选举进行,并且很快成为闽城暂时的平静中作为浩大的事件之一。 “尊敬的王上、尊敬的与共和国同龄的曾无数次站出来拯救共和国的共和国之柱的家族们,来自闽城的贫苦的劳动者国人送上我们的祝福。” “你们远在都城,并不能完全知道闽城这些年发生的事,或许会把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当成一场叛乱,毕竟选出的国人议事会的大人物们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他们所说的一切蒙蔽了诸位的双眼。但我们相信你们是睿智的,而且相信你们是怜悯我们这些同属一个祖先的国人的。” “如今的闽城,正在发生一场可怕的、缓慢的吃人事件。水力作坊在与民争利,这些机器和与之相对应的分工制工厂和大作坊正在吃人,虽然不是那样的鲜血淋漓甚至没有违背法律,但确实在吃。” “一个小的纺纱从业者,本来可以养活自己的一家老小,经过努力在行会中成为师傅也有可能。孩子可以在开蒙学堂可以学到共和国先辈们的历史与荣耀,即便最普通的徒工也不至于饿死。” “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小纺车怎么可能争得过那种可以带动几十个纱锭的水力纺纱机呢?纱线的价格一天天在下降,棉花的价格却一天天被那些投机商所操控上涨,纺纱不但不能养活自己,甚至可能要赔掉自己的祖辈所积攒下来的所有家当。” “去年的风灾过后,很多闽郡的女人拿着出嫁时候从古时候就流传下来的簪子去售卖,只为了买几斤米度日。而在机器和分工制作坊出现之前,这些女人可以聊着天经营着自己十几台小纺车的家庭作坊,并且可以在旬休的时候出去游玩,至少不用考虑明天是否有米下锅的问题。” “闽城的很多人,都已经在这场机器与国人争利的恐怖过程中失去了一切。仓廪实才能知礼节,这样下去很多国人就要沦为下贱的最容易犯罪的一无所有的贫民了。” “我们相信,王上与那些共和国同龄的家族们不会无视我们这些人的痛苦和磨难,只不过你们被那些人所蒙蔽了。” “因而,我们请求尊重的王上与那些有教养有情怀的家族们,帮帮我们,救救我们,不要再让水力机器把我们都吃掉。” “闽城的这些苦难的国人对独裁亦或是有些人诟病的大家族执政,都没有丝毫的怨念和反对。只要王上和这些家族们把自己当成是国人的王、与普通国人共同祖先的只是更为优秀的家族,那么闽城的这些苦难的国人倾向于将王上看成一个与唯利是图的大商人大作坊主完全不同的、有利于绝大多数国人利益的体现者——包括家族执政和隐性世袭,也都是我们所认可的。” “我们建议王上能够派遣专门的检察官,来禁止水力作坊的修建。因为水力作坊和大工厂是与民争利的、将大多数人逼入绝境的可怕的东西。” “我们建议王上能够派遣专门的均输官,控制棉花等原材料的价格。那些唯利是图的奸商,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 “我们建议王上能够收回闽城的银行的所有权,并让银行属于那些大家族和每一任王上控制。这样就能够以低廉的利息,将款项贷给我们,从而帮助我们建立合作社,并且可以有足够的金钱购买原材料。” “我们建议王上能够收回闽城的南洋公司的垄断权,这个公司完全可以由王上和那些与共和国同龄的家族经营。我们曾想过,将公司的股票国人均分认购而不是垄断在几个人的手中,但除非禁止交易,否则终究还会转回到那些人手中,所以比起他们,我们更信任你们这些家族的势力,至少你们不靠唯利是图生活,那些土地和军功土地就足以过上很好的生活。” “共和国应该用奴隶贸易来获得足够的金钱和更为便宜的棉花,这些金钱可以帮助我们这些自食其力的国人,更为便宜的棉花也可以让我们有利可图,对外扩张也可以让棉布棉纱的价格更高,这也是我们所期待的……” 第三十二章 主导权(十) 这封请愿书洋洋洒洒数千字,得到了很多市民阶层的认同,但也引起了一番轩然大波。 整篇请愿书中没有一处涉及到土地问题,也没有涉及到那些一无所有的城市最底层的人该怎么办,所有的出发点都是有点小产业的小生产的角度。 土地问题他们不敢谈,在他们看来的请愿而非“起义”成功后,那些无政府小国寡民均分土地村社激进派们就已经没有价值了,反而和他们继续联合很可能将来遭到镇压。 所以以违背所有权的理由在内部驳斥了激进派,并且主动制造了分裂,怒斥那些冲在最前面的那批人是妄图剥夺被人财产的疯子。 而想要得到北方那些大家族的支持,土地问题是个禁区,如果谈了土地问题也就不可能得到北方那些大家族的反对,因为北方的那些大家族是靠土地支撑的——对这些城市的小生产者而言,土地不是问题,只要没有大机器和大资本的竞争就好,反正他们也不以土地为生,而且他们并不想把这场“民变请愿”变为“叛乱革命”。 他们一方面盛赞小手工业者生产是共和国的支柱,自由平等的基础,尊严的体现、勤劳与懒惰一眼可分的最好的制度;另一方面又担心那些大资本的“不正当”的竞争,以及分工制工厂的“蔑视人的自由让人如同机器一般遵守时间”的让人无自由和尊严的表现。 至于一无所有的最底层的、十几天前还和他们一起同仇敌忾的一无所有的城市流民,他们遮遮掩掩地给出的解决办法是:通通征召为士兵,对外抢占土地和奴隶,以共和国垄断的、全体国人的奴隶贸易和奴隶制种植园和粮食原材料种植地,来保证“绝大多数国人”的利益。 换而言之,一如几十年前一样,这些人又一次把最底层给卖了,而且卖了一个好价钱。 在起事之前,他们明白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撼动整个闽城,造成巨大的影响,所以需要最底层那些人的帮助,而且就算将来出了事也有更多的人分担责任。 然而起事之后,引导最底层的那些激进派希望继续扩大成果,变革土地制度和所有权制度、真正建立起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小国寡民的村社无政府联合体的时候,这些人开始害怕了。除了害怕自己的利益被影响之外,还害怕惹火烧身,将来被绞死在绞刑架下,于是迅速地和那些激进派划清了界限。 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一些更为强大的势力的支持,因而不再需要原本的盟友,只要达成自己的利益就行。 议事会的重新推选还在进行的过程中,这封请愿书便引起了一场严重的冲突。 在小市民和家庭作坊们聚集的谈论“国事”的茶馆附近,一人正在发表关于真正“理想社会”的演说。 “私有制是最好的制度,这个可以激发人们的勤劳、创造力以及最大限度的丰富社会的财富——我们相信劳动创造财富。” “然而现在的这一切问题,根源在于我们没有得到十足的劳动成果,因为经由一部分人偷走了我们的劳动成果,破坏了其中的公平。” “最美好的社会应该是什么样?应该是建立在私有制下的平等自由的社会。” “我们诚实的劳动,然后占有十足的劳动成果,再用以劳动为价值衡量的公平的交易,从而获得十足的价值。” “这种条件下,将是国人自由的巅峰,也能最大程度地促进个人的发展。” “私有制当然是好的,市场交换当然也是好的,而且这样一来,只要勤劳只要聪明就能人人发财。” “这样的社会怎么实现?很简单,在保证私有制的前提下,按照一种劳动的价值的货币来公平的交换一切东西。只要能够做到自己占有全部的劳动成果,公平的获得同等的劳动价值的货物,没有人可能破产,这样的社会下唯一衡量贫富的标准,就是这个人是勤劳还是懒惰。因为只有劳动才能交换,那么勤劳的人一定富足,而懒惰的人一定贫穷。”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在大机器出现之前,也一样有贫穷的有富足的,比如现在那些底层,他们原来就穷,因为他们一直就懒,而且缺乏头脑。” “而我们则不同,我们现在之所以濒临破产,那是因为水力机器的不正当的竞争,违反的公平的道德——就像是一个人骑马另一个人赤足比看谁跑得快,输了有情可原。” “但之前可没有水力作坊,怎么有人还是穷呢?那你们说这不是懒是什么?或许有人说,是因为他们没有一丁点的资产,这就可笑了。难道我的父母祖辈都有很多的资产吗?为什么我们家就能积攒下一些产业,他们就不能呢?难道这不是说明他们骨子里就懒惰、蠢笨、缺乏头脑吗?” “我们现在日子不好过,那不是因为我们懒,也不是因为什么私有制的原因,而是因为水力机器违背了公平、违背了道德、违背了人的自由,而且在交易过程中有人操控,导致我们不能获得十足的等同于自己劳动价值的成果。” “你们想,如果交易能够真正公平,假设某种能代表劳动价值的货币叫劳,我干了十个劳的布,换四个劳的棉花,两个劳的粮食,四个劳的其余货物,怎么可能会破产呢?” “如果每个人都是小生产者,每个人都耕者有其田,每个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和家中凭借劳动,换取所需的一切……” “这样一来,决定我能过上什么生活的,只有我是否勤劳。我劳的多了,得到的就多。” “我们当然应该同情那些因为交易过程中被偷走了劳动的那些破产的农户,这和我么的境遇是一样的。但是我们可不该同情那些最底层的想要什么公有制的那群人,那群人只不过是懒汉罢了。” “对付这些人,最好的办法就是送去军营,在军营挨上几年军棍学会什么是勤劳。” “如果说军队容不下这么多人,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可你们看看墨党那些人给出的解决办法是什么?成立郡属工厂,让这些人留在城市,这是什么馊主意?” “他们留在城市,只会让水力作坊的雇工更便宜,而且源源不断,只会破坏公平和自由。” “要我说,就该把他们全都迁到海岛的种植园上,一人发一点土地,但是过去的费用,别问咱们收税,让这些人自己偿还运送的费用,这才公平。反正爱去哪去哪,总之别留在闽城就行,没有自由的劳力,那些水力作坊就开不起来,这样才能公平和自由……” 然而话说到这里,本该收获掌声和叫好声的时候,却收获了一句:“放尼玛的狗屁,这就是你们给我们找的出路?你们只给自己找路,根本没给我们找路!” 扭头看去,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四十多人,穿的破破烂烂,手里拿着木棍和砖头,带头的人喊了一声,后面的人蜂拥而上,拿着棍子朝着聚集在那里的人狠抽。 从抽打的姿势和熟练度来看,应该是收了大作坊主钱财的职业流氓城狐社鼠之流。 但明显附近还有一大批的真正的底层失业者,很快卷入这场械斗的人数就从几十激增到数百。 等到墨党的纠察队赶来的时候,已经死了十七八个,还有四十多人被打的重伤。 双方都被煽动了起来,已经难以控制,一旦议事会重新推选后在一些问题上达不成一致,更大规模的械斗近在咫尺。 第三十三章 主导权(十一) 纠察队控制住局面,将参与者全部抓获。 新的议事会还没有推选出来,各个派别还在忙着扯淡,一个个活动家都得了“议会病”,带着一种病态的使命感参与到这个纯属扯淡的议事会成立之中——既没有喊出要改变旧时代,又没有喊出来一场自南到北的变革,甚至连闽城之外的农村还怎么办关心者都寥寥,很多人想的都是一个单纯的手工业的闽城,从未超出过外围贫民区。 既然新的议事会还未选出,也没有宣布和旧时代决裂,那么旧的法律体系依旧有效。 一场公开的审判就在议事会的广场进行,十二人被判处流放到龟岛去守灯塔,七十多人被判处在郡监狱的火柴盒工厂糊五年火柴盒和搅拌剧毒的火柴头糊糊。 这一场不是由墨党主导的审判,引发了一场更严重的对立。那些最底层的失业对小市民阶层党派根本不考虑他们的诉求这件事极度愤怒,并在公开审判结束后开始质问当初的承诺。 起义之初,最底层的失业者没有自己的纲领,只能跟着那些小市民或者极端激进派那些人一起干。极端激进派的那些人思想太危险,而且纲领不明确又自相矛盾,加上共和国的旧威严仍在,人们更希望一种被怜悯的解决,并没有彻底推行极端激进政策的欲望,心头还抱着一丝幻想,于是小市民保守反动退后派的那些人成为了领导者。 新旧时代之交的变革,复古总会是第一选择,而且也更容易收拢更多的人心。人们对于未来总是心存恐惧,面临这种无声无息悄然的社会变革的时候,总有很多人怀念起之前的情怀和美好,正如一个丢弃玩具的孩子,当玩具真正丢弃的时候那些丑陋的地方都忘却了,记忆中只有那些情怀和美好。 然而等到起义“胜利”的曙光初现的时候,这些最底层的人陡然发现,那些小市民派别设计的“未来”中,并没有他们的身影。 尤其是这次流血事件的导火索,被墨党和那些大资产者选择公开审判辩论有意放大后——虽然这不是小市民派别的活动家的主流思想,但现在已经是如同一坨屎沾在了黄色的衬裤上,怎么说都说不清了——这种不信任和被欺骗的感觉让最底层的怒火更加炽热。 半个月前,某些人在议事会广场前插了墨党一刀,以充满讽刺的赞颂绞刑之歌让墨党短暂地被扣上了叛徒和投降派的帽子。 半个月后,墨党什么都没做,只是稍微地营造了短暂的“和平”的环境,那些人的本质就暴露的清清楚楚。 软弱而又充满幻想,脑子里思索的未来只是小小的闽城一隅,心中始终担心越过“叛乱”这条红线,唯一的解决方法是退回到行会时代…… 闽城并不是一个大作坊占主流的城市,即便可能是此时世界上最有资本味道的城市,但毕竟还太年轻,还处在分工制大工厂和手工业齐头并进甚至有些不如的时代交汇点上。 小市民和旧时代的那些阶层们占据着很大的比例,在起义之前他们的口号喊的震天响,墨党又认为此时时机不成熟根本没有采取行动,在前期的主导权不可避免地落入那些人手中。 此时不是胜利,只是伪装成“胜利”的暴风雨之前的前奏,真正的镇压者还没有武装起来。按说如果他们真的有改变世界的雄心,此时应该做的是组建闽城的国人自卫队,或者说至少宣布他们针对闽郡农村政策的公告以获取农业雇工的支持、维持自耕农的中立…… 然而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向北边的那些旧时代的大家族摇尾乞怜,希望出现一个不偏不倚的、不希望新兴资产阶级做大的旧阶层来做缓冲,走的还是抑制豪强为他们争取一个私有制下的、公平合理有道德的、完全得到劳动收益和公平交易的小生产者的梦城。 此时如果真正有变革雄心的领导者,不会认为是胜利,而是危急关头。 然而这样的危急关头,被新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碾压的、垂死的旧行会、小生产者的代言人们,已经开始害怕。 他们害怕接受了他们的浮夸的号召而认真武装起来的人民,害怕已经落在他们手里的政权,尤其是害怕他们被迫采取的政策会给他们自己、给他们的社会地位和他们的财产带来的后果。 他们害怕事情闹得太大,在失败的时候失去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可怜的资本和生命;他们害怕事情闹大后,作为战斗主力的最底层失业者会将他们赶下台,真的去诉求所有权的变革;他们害怕事情闹下去,作为战斗主力的最底层真的会喊出变革土地制度的口号,从而真正的那些军功家族和隐藏的土地贵族们决裂不可调和。 于是这些狂热的旧时代残留的小市民,就被种种互相矛盾的危险团团包围,也就出现了这样可笑的局面:不知道干什么,不知道最优先的事要干什么,不知道怎么具体地实行既不伤害所有权和商品经济、又杜绝那些大作坊分工制工厂的竞争。 各种自相矛盾的、反动的、倒退的纲领就成了他们“胜利”之后的“正确”选择。 只是,他们可以退回的行会时代,因为他们从属于旧时代;可是新时代下的自由雇工、破产的农民、被机器夺走了饭碗的原本的农业雇工们,旧时代中根本没有他们存活的基础。 从那次流血事件和公开审判之后,闽城的局面越来越乱,虽然墨党的纠察队仍旧能够维持城市的正常运行,但是闽城将来该怎么走,终于在激情过后被人们所开始考虑。 正如怀子节时候,总有女人在一场心动之后怀了孩子,至少在当天夜里她不会后悔。但等到小腹隆起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时候,真正的恐慌便开始降临,如同春天的暖风一样将雪花一样的激情融化。 虽然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矛盾,即便墨党并不认同此时的起义,也不认同很多政治主张,甚至以不惜在前期让出主导权的办法来维持党派的底线。 但毕竟这是闽城,是墨党最先活动的地方,也是大作坊和分工制工厂以及各行产业最为发达的地方,墨党还是有足够的影响力,也有陈健这个阶层叛徒提供的大量金钱和武装,有些事不得不做出表态。 几方势力虽然有着各式各样的矛盾,可是最为重要的几条墨党还是给予了支持。 包括二十岁以上无旧法律体系下犯罪记录的男子都有票权、在闽城分配选区、按照代表制层层选出闽城的新议事会。 议事会成员不再缴纳议事会成员税费,而是由郡政府给出一定的金钱支持,从而让更多的底层人有机会参与进来。 而且既然从一开始占据主力的小生产者就准备妥协,最终议定的事也无可避免地出现了相对于之前进步但仍旧充满了妥协和软弱的决定。 包括保留旧的议事会成员的资格;只是扩大平民议事会的成员人数;仍旧采取财产加权制,但是最底层原本无票权的人也拥有一张票权,按照去年的纳税的数量最高纳税者拥有最高一比一百的票权。 这种比起之前稍微进步了一些的措施总算取得了各方妥协下的认同,并确定在十月十七日举行闽城的新议事会成员推举。并且一致通过了从附近各地调集来的墨党纠察队帮着维持城市的秩序,这是唯一一支大作坊主和底层都能接受的自卫武装。 最终的消息确定之后,小市民利益代表者仍旧没有考虑整个闽郡的问题,而只是将目光局限于闽城。既然依靠最底层的起义流血争取到了看似进步的新议事会,既然小市民的数量占优,那么这些原本的盟友也就不再有意义了,更不愿意去为了谋求那些“盟友”的利益越过“叛乱”这条红线。 上次的流血冲突后,他们的口号不再那么赤棵,但却给出了更为退步的解决方式。 “让所有的城市流民回到自己的原籍,严格制定闽城的禁止自由流动法案,只能在原籍接受救济。” “让大土地所有者分出小块土地,供那些回乡的流民耕种,但是流民需要履行他们的劳作义务,用无偿的劳动换取土地的使用权,并以自由契约的形式隶属于提供了小块土地以让他们容身的地主手中。” “重新建立行会,所有原籍城市的失业者,都要在郡里成立的生存技能教习所中学习。并且以学徒的身份在手工业行会中劳作,重新建立师傅、个体、帮工、学徒等等级制的、小生产者有尊严的行会和廉价从业学徒制度。” 解决方法一出,原本一同起义的激进派立刻宣布决裂,并买了一头巨大的、象征着老迈而又一成不变的大乌龟,披红挂绿、敲锣打鼓地给这些人送了过去。 对方则回赠了满满的一玻璃罐子挖出的蝉幼虫,并且附带了博物学者关于蝉的介绍:十年沉寂、一朝破土,吱鸣一夏、躁动南北,以为蝉即夏、无蝉则无夏,然饮露三月,霜未至即亡。 第三十四章 主导权(十二) 夏,不仅是夏天的夏,更是华夏的夏。蝉叫的再欢,都叫人将蝉和夏联系到不可分割的一体,但又有什么用呢?一旦真正的霜寒降临,那还不过是顷刻即亡,什么用都没有。 激进派们知道自己的基本盘就是那些最底层,而且很多激进派的年轻人也正是充满了对最底层的同情才认同那些激进的想法,可毕竟是空想。 然而原本的盟友背叛了他们,他们就不得不去寻找曾经被斥责为“叛徒”和“投降派”的墨党寻求支持。 不断有人出入墨党的中央党部,双方进行了一系列的秘密商谈和和解之后,激进派的那批人制定的纲领也开始变动,朝着墨党可以接受、虽然不支持、但是理论上不反对的方向挪动。 比如土地政策也从一开始空想的按照全国的人口均分土地,变为另一种空想的“保持大土地制度不分割,让雇工选举经营者,成立联合农场,分期赎买”。 这种微妙的变化立刻引起了闽城的那些大作坊主的注意,这里和北方不同,很多新兴的作坊主工厂主和土地的关系已经不大,他们的原始积累主要是靠原本的小手工业经营或是出海,土地问题他们看的并不重要。 但是他们明白墨党追求的东西,一旦在土地问题上和这些激进派达成了一致,那么城市内该怎么办?土地既然可以成立联合农场,那么工厂呢? 那些小市民是尊重所有权的,所设计的世界虽然让这些作坊主极为不满,可并没有挖根。 但是所有权是根,这些人却是要挖根,而且显然明白依靠闽城这些乱七八糟的力量根本不可能达成目标,而所有权问题则是和整个旧时代宣战,这明显是不准备在规则之内玩,准备掀桌子另立规则了。 墨党至今还没有就这些问题彻底地表态,亦或者之前就已经明明白白地表过态,但是表态的那些未来太遥远,根本感受不到威胁。 在他们看来墨党之前明明白白表态的东西,就像是有人告诉他们不要再烧煤了,否则那些煤烟会遮住天空遮蔽太阳最终会让万物陷入死寂。这是遥不可及的,但是当有一天隐约能够感觉到这种威胁真的存在的时候,那种担忧顿时游荡在心中,难以抹去。 事实上,墨党在一个月前的议事会广场前被那些人插了一刀之后,这个幼稚的、没有经历过真正大场面的、仍旧松散的党派内部也充满了一种极度不爽的情绪。 但大部分的人还是认为这时候时机还远未成熟,他们坚信这时候自己不能做社会变革的领导者,只能充当工厂主阶层和自由派阶层的同盟,最好是在合理合法的情况下加速社会的生产变革,从而创造更多的机会。 这种社会变革之下,任何不符合新时代的阶层都会消亡,而局面只会对墨党所推算的未来越来越有利。当越来越多的自耕农破产、小生产者破产、越来越多的大农场和大作坊大工厂建立,最终形成的一股强大的力量,就不是一句苍白无力的“所有权”这三个字能够解释的了。 但是如今的条件远远不够,甚至在闽城这个最为接近新时代的地方力量都还远远不足。因此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待,夺回最底层运动的主导权,借用小市民、北方土地豪族和权力家族、工厂主、自由派、极端无政府派之间的矛盾,获取为将来更为顺利更为有利的条件。 这不是内部高层就能决定的,而是因为这个党派并没有救亡图存的迫切追求,又没有深入农村,基层骨干都是工厂作坊的雇工。 基层对于一些目的也并没有太大的兴趣,相对于那些不靠边的追求,他们更需求十二小时工作制、一旬休一天、提高最低工资、反抗计件工资、让工厂主撕毁罢工黑名单之类的东西。 对他们而言,小市民追求的那些东西毫无兴趣,而且把工厂和机器都毁了,他们怎么办? 对于极端激进派的空想社会,经过这些年的宣传和实际的墨党党产的工厂的改良,他们也不愿意退回去,而且认为那是毫无希望的。 但凡一个党派的存在,是需要基层基础的,不是上层的设想就能达成目的的。至少此时的墨党还是初生的、幼稚的、完全没有做好做大事的准备也没有做大事的基础。 又是几场剧烈的内部争论之后,党派高层做出了决定:利用矛盾,争取一定的进步。与工厂主阶层暂时结盟,同反动退后的小市民做斗争。争取底层的主导权,坚持自己的独立性,结盟不代表无条件妥协。一旦资产者和自由派准备在全国范围内掀桌的时候党派会支持他们掀桌,掀桌之后再进一步。但是过程中也要追求雇工阶层的利益不能无条件退后,也应该根据情况选择盟友,包括那些不可忽视的小市民阶层,都只是暂时的敌人而非未必将来不能联合在一起的盟友。 现阶段的敌人和政治盟友确定了,现阶段的目标也已经定下,剩下的就是依靠各种手腕,做一些不那么伟光正的事。 九月末,有消息说,墨党中央决定给予那些激进派成员一些人私人的无息援助贷款,这些贷款可以“合法”地购买枪炮作坊的枪械,甚至据说激进派的这些人从墨党手中买了一艘装备了铜炮的船,而且正在购买陆地使用的炮架。 那些激进派的街头宣传也越来越让一些人害怕,宣传内容的步子迈的相当大,十分吸引那些最底层的失业者和流浪到城市的农村失业雇工,而这些人也是最为支持激进政策的一群人,除了一条命已经一无所有。 墨党的态度之前并不明确,似乎完全放弃了这次可笑的闽城新议事会选举,除了在各个工厂和码头等地扩大自己的基本盘,宣讲符合雇工利益的改良举措之外,似乎对其余阶层彻底放弃了。 但随着极端激进派和失业者喊出了“真正的平等的共和国”之类的绝对平均主义的口号后,墨党的一批宣传者似乎苏醒了过来。 码头、沿河街、作坊区、银行和股票所之类的地方,纠察队的数量忽然增加,而且大批的都是参与过数年前矿工请愿行动的老纠察队,或是从矿区“合法合理应郡守之请求”调集来的骨干。 矿工出身的这些人受过数年的训练,枪械根本不是问题,甚至如何操控大炮墨党控制的一些学堂里也批量教授过不少学习过简单三角函数的年轻人。 这些人背着燧发枪,带着黑色的袖标,以巡逻为理由在几处重要的地点增加了数量。陈健控制的一部分房产和重要的砖石结构的建筑附近也开始聚集数量众多的从矿区调集过来的纠察队。 大荒城舰队的两条合法装备了大炮的船只开始靠港,以清理大炮为借口将船上的大炮卸下来,穿着海魂衫蓝白条纹格的水手和实习生也开始上岸休息。 在这之前,没有人知道墨党的底子到底有多厚,只知道陈健的很多作坊仗着技术垄断,即便在工厂内进行了一些改良,每年赚到的钱也让无数人眼红,而且这些钱很大一部分都在过去捐为党产,除了南洋公司这个庞然大物外并没有其余的资本力量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然而南洋公司以利润为主,并没有批量地、有计划地培训武装。 闷声不响的墨党一旦开始亮出自己肌肉的时候,很多人都慌了神,尤其是不知道墨党高层到底准备干什么。 加上陈健和一部分党内的高层离开了闽城,虽然理由是北上都城前往议事会复命,可是这种情况下不得不让人心生多想。 有人觉得会不会陈健这些人是跑去都城搞事去了?难道真的准备掀桌子,而且是在全国范围内掀桌子? 事实上,这是墨党把所有的劲儿都使出来了,看上去挺吓人,实则也就在闽城能吓唬吓唬人,根本没有在全国范围内搞事的能力,也没有那种基础。 但正如老虎第一次见到黔驴一般,这一蹄子用来吓唬人是足够了,尤其是吓唬那些被极端激进派吓唬过一次的人。 嗟远山在担心,担心自己犯了个大错,他本以为墨党这些人不会做出过激举动,事情还有解决的可能。 他也没有想过,经过数年的发展,墨党的基层已经发展了这么多人,一旦墨党和那些极端激进派联合,闽城顷刻就要落入这些人手中。 派人去了墨党的党部,得到的回复是:“因为上次的流血冲突,导致了很多人的伤亡和闽城的混乱,为了杜绝这种事继续发生,维护闽城的秩序,因而合理的增派了人手。至于说从船上卸下的大炮,那也很容易解释,大炮需要清理,海上容易生锈,这很合理。而沿着闽河运送到闽城的粮食,正是墨党一贯的慈善行为,也是为了稳定粮价和保证闽城的粮食供应,并没有其余的打算。加强守卫的几处地方,都是十分重要的地点,是万万乱不得的,一旦这几个地方乱了,闽城也就乱了。” 说的这样合理无懈可击,闽城的大商人、海商联合会、工厂主们却坐不住了。 每天听着那些极端激进派的街头演说已经是两股站站,这时候又看到了墨党这些纠察队,心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就答应建立郡属工厂容纳这些底层的请愿呢,何至于会出这样的事? 眼看着十月十七这一天日益临近,传言也越来越多,这些人终于派出了代表,主动走入了最为厌烦的墨党中央党部,恳求双方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是事发之后,墨党从未主动和那些工厂主、大商人接触,而且不断发表一些让对方听着极为不舒服的言论,深刻地揭露了他们是如何盘剥的。 然而越是这样,这些人却选择了主动走入墨党的中央党部。 上杆子求人,总容易被人拒绝。坐在家中,等着人主动来,很多事谈起来就容易得多。 不过这可不是等来的,而是用各种手段争取到的,骂的越狠、表现的越逼人,对方反而越容易主动接触。空等的话只能等来如同上次请愿一样的一个大嘴巴抽在脸上并告诉你什么是饿死的自由。 第三十五章 主导权(十三) 大工厂主的代表与墨党的代表的见面颇具几分魔幻现实的色彩。 墨党中央党部的大厅内,高挂着“一切归劳动者所有”的横幅,摆满了之前多次罢工和群众集会的黑白照片,还有一副请西洋画师画的几张色彩鲜艳的有光影对比的描绘矿工请愿活动的油画。 来到这里请求会谈的人,之前对这里是不厌其烦,却又不得不接触。 墨党的前身是进步同盟,同盟内部一大堆的极端激进派和密谋派或是自由主义恐怖袭击派,而且之前组织罢工请愿之类的事墨党更是不遗余力,经常资助一些团体金钱,提供罢工基金和粮食支持。 如今到底能办出什么事,实在是说不准,这些工厂主和商业代表心中都没准。 再者,陈健和这些人之间往来颇深,即便已经从一些行业退股,但是许多行业又和墨党控制的产业息息相关。 最简单的例子比如缫丝作坊,用化工作坊生产的磷酸氢二钠或是碳酸钠作为脱丝胶剂,前者只能在这里买到,后者用食盐和硫酸为原料的碳酸钠质量比起烧灰法的更好一些。 不用也不是不行,但是成本和质量肯定要降低,而且只是缫丝一个行业,更别提其余的大型分工制的手工作坊了。 一方是相对于旧时代的先进生产关系,另一方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和前进方向,虽然从诞生之初双方就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但在对付旧时代残余这件事上还是有可谈之处的。 工厂主代表们坐在那里,看着墙上的那幅字,极不舒服。虽说不上坐立不安,可总觉得有些荒谬。 对面的那些人年纪都不算大,可是一个个都是这边耳熟能详的人物,工厂主内部秘密流传的“联合黑名单”中,这些人都是榜上有名的人物。 门外有人把守,工厂主代表们也就开门见山。 一人拿着一本墨党宣传用的街头小册子,翻开某一页道:“诸位,大工厂大作坊可是贵党认为的未来的方向,也就是说我们走的路是正确的,你们总不能自己的纲领都要背叛吧?” 对面几个年轻人也都笑起来,点头道:“没错,这的确是我们说的,我们也一直承认。但是大工厂大作坊归谁所有,并不影响大工厂大作坊这件事本身是不是?” 提问的那人脸上抽搐了一下,连忙道:“不谈这个问题,只说那些个人的家庭作坊,你们总不至于和他们站在一起退回到过去吧?” 对面一人道:“我们当然不会倒退回过去,但是未来的美好是建立在累累尸骨之上的,有些事终究要有人负责。谁来负责?谁来管?” “你们又不是王上,也不是你们来负责管理这个国家,你们不需要负责不需要管,只需要管好你们的利益就好。你们不是罢工争取利益吗?可我没听说你们不罢工了,转而去砸机器或是要求退回到行会存在的时候啊。如今这个局面,他们那些人明显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啊,而且北方那些人把手伸过来,我们可就完了,闽城也就完了,共和国也就完了。没有大作坊,那些大家族靠着垄断专营、靠着土地地租照样可以活的很好,有没有这些东西对他们毫无意义,他们巴不得这东西一直都不出现。可这些对我们、对你们却都意义重大。他们全去当小农户当小生产者,你们的党派也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根浮萍了。” 对面的人纷纷笑了起来,失笑道:“你们这些天看了不少的书啊。”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啊。我们也是没办法。” “闽城如今的局面,怨不得别人,只能怪你们自己。那些小生产者虽然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但至少还能活下去,他们起义的动力不足。可最底层那些实在活不下去的人,我们不是没有请愿郡里改救济为郡属工厂,可你们给否决了啊。不但不同意,风灾之后还一个劲儿地提高粮价囤货居奇,真把人逼到绝境了,那就怪不得人家与其饿死不如拼一把了,对不对?” 工厂主代表们急忙摇头道:“囤货居奇的那些人和我们没关系,这个你们要搞清楚。我们按你们小册子上的说法,是靠压榨剩余的劳动获利的,可那些投机商并不一样。” “对对,和我们不一样。说起来,我们还讨厌粮价上涨呢。粮价上涨对我们一点好处没有,原材料的价格也跟着涨不说,工资不涨你们又要组织闹腾,我们其实也是希望粮价降低的那批人。” “要说起来,真要是组织郡属工厂,那些投机商们应该多出一些钱。而且救济本身我们也觉得不合理,救济了那些钱又被粮价赚回去了,实际上我们什么好处都没得到。” 对面一人无奈道:“诸位,现在咱们不是谈谁来背这个黑锅的问题。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怎么解决这件事。如果解决不好,那对不起,我们只能和那些人一道一起掀桌子了。这些年我们的行业也培养了不少人,多了不敢说,管理这些工厂的公共事物官还是能推选出来的。” “真要掀桌子,是要掉脑袋的。你们到时候可就不止掀我们的桌子了,可是要连那些大家族和大土地拥有者的桌子一起掀的,必死无疑。” 对面又一次笑起来,反问道:“你觉得我们是怕掉脑袋的人吗?怕掉脑袋的话,矿工请愿的时候我们就该害怕了,那时候都不怕,现在反而怕了?掀了、死了、然后等我们坟头长草的时候下一次掀桌的人才能更多,你们说是吧?” 工厂主这边不再说话,对面这些人能不能干出这样的事的推断,是他们前来商谈的基础。因为可能会做,所以会来谈。如果不可能做,那就不用谈。 沉默片刻后,墨党那边有人站起来道:“诸位,事已至此,有些话我就代替我们党派明说了。如今世界被帆船联系在一起,土地积累金钱的速度相对于作坊工厂越来越慢,闽城的位置决定了闽城是积累和发展最快的地方,远超北边那些家族靠着土地特权和垄断专卖权赚钱的速度。” “如今你们这么赚钱,那些人眼红不眼红?就算不眼红,像你们说的就算全面倒退后土地即是最宝贵财富的年代,你们还能剩下什么?此消彼长之下,你们应该担心的是有一天有人把手伸向你们的东西。” “如今闽城的事情再不解决,那些想要伸手的人就会有足够的借口。我们也清楚你们善于妥协,但是你们的根基决定了你们很难和那些人妥协,因为你们不是靠大土地的地租发展起来的,也不是靠那些垄断专卖或是官办的大作坊发展起来的。所以你们无路可退,如果你们不站出来参与稳定闽城的局面,那么你们就连捍卫自己利益的勇气都没有,就是待宰的羔羊。” “对我们来说,那些人可能还会暂时收买我们,对雇工而言如果那些大家族的绝对权利可以制约你们,他们也是乐于如此的,即便这是不对的也是自己给自己绑上枷锁的,但是肯定会蛊惑许多的人。” “所以,闽城的事,你们必须要出面,必须要解决,必须要为自己续命,必须要为自己的成长付出一些必要的代价。我们不谈我们的诉求,只是换位思考一番,帮着你们去考虑。的确,我们想要在将来干掉你们,但是在干掉你们之前,我们还是可以和你们联手对付那些更为落后和反动的东西。” “你们有钱,但是没人。小市民站在你们的对面,你们能靠谁?说句难听的,这时候你们不来收买我们,收买底层,等着北方家族的权利之手伸过来之后联合小市民对付你们?到时候底层可是会抱着看戏的心态看着你们互相撕咬的。” “你们追求的自由、打破垄断专卖权、取消土地束缚和禁止迁徙令这些东西,却又不愿意为这些东西带来的后果负哪怕一丁点责任,你们现在的身板这么脆弱,太早为自己挖坑埋在旧时代的阴影之下,终归有些不值吧?” “我们也就明告诉你们,你们和北边那些人没有妥协的可能。他们靠着土地远不如你们积累的速度,他们的很多作坊大部分人都反对,你们不要幻想着和他们拥有一样的特权,因为他们还有自耕农和富裕农民这个基本盘,你们有什么?” “给予你们政治权利,也就意味着总有一天你们要把他们吞了,因为你们的积累速度可能在几十年内就超越他们数百年的积累。不给你们政治权利,那就要做好早点掐死你们的准备,宁可全面退回到小农小作坊行会时代,也不会允许你们一天天发展壮大。可你们现在还一天天地给别人借口,丝毫不想着去解决,如果旧势力弱小或是与你们合流,你们这么作也无所谓,问题是现在随便就能把你们捏死,你们还这么作死,把大部分人都逼到你们的对立面去丝毫不想着补救。” “这不是一个一郡大小的国家,而是一个幅员广阔数千万人的国家。有些东西在巴掌大小、旧势力不强不根深蒂固的地方可能无所谓,在这样一个大国这么作就是找死。你们以为你们现在是棵参天大树,那是因为你们只在闽城。放到全国,你们现在也就是一棵豆芽菜。” 第三十六章 主导权(完) 静待着这些人消化了一阵,墨党的人拿出厚厚的一叠纸张道:“这是我们提出的解决方法,大家都退一步,总好过让北边那些虎视眈眈的家伙把手伸过来。不能给一些人借口,也不要把所有人都逼到你们的对面去。对抗腐朽的东西,我们可以和你们这些工厂主暂时联手。换而言之,我们出力,你们出钱,维持闽城的一些向前走的局面,把闽城残留的一些腐朽的东西清除掉。” “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被宣布定义为叛乱,那就可能要街垒对抗甚至主动出击,而且要颁布符合大多数人利益的纲领,彻底掀桌。不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你们自己掀桌,这是一场属于你们的革命。因为你们无路可退,妥协都没机会妥协,旧时代用不到你们。” “如果处理得好,斡旋成北边默许的局面,或是组织起足够的力量让对面暂时不敢动手,那么一切都好说。扫清旧时代的腐朽,让闽郡的发展速度更快,力量积累的足够,影响到沿海诸郡,事情又另说。” 说完这些,可能是想让这些人相信他们真的已经无路可退,那人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道:“没办法,几年前陈健在都城折腾的时候,已经把你们的妥协的路给堵死了。” “当初在都城排座位玩,那时候你们还没有纲领,我们坐在中间,你们中的一些人坐在左边。什么自由啊、权利和义务啊、自由贸易啊、工厂制分工制和合理性、立法权、司法行政权啊、新的社会的运行机制啊等等这些……坐在左边的人帮你们总结出来不少。” “我们这些年也没闲着,顺便也用你们的名义写了不少小册子,到处散播。反正看到那些小册子的人,肯定以为是你们写的,我们也看了,写的不错,基本上非常符合你们心中的理想社会,估计你们也应该读过,只是不知道谁写的。” “如今新一批年轻人已经成长起来,‘你们’的那些小册子对年轻人还是很有吸引力的。问题是对那些根深蒂固的家族没有吸引力,而且他们十分不满。当初都城的青年之家的辩论场,已经深入到茶馆酒肆乃至街头巷尾。你们还没总结出来纲领我们帮你们总结;你们没设想好新时代怎么运行,我们帮你们设想;你们没想好合理性合法性,我们帮你们寻找。” “当初排座位都说了是办补习班,现在看来效果不错,大家都算是拔苗助长一样长起来了。这时候你们就算想退,那些人也不会相信。你看,你们连新时代应该是什么样的都想好了,而且里面并没有那些人的位置,你说他们能怎么办?他们能怎么想你们?” 工厂主代表们抽搐了一下,想到之前看到的那些没有署名的、一直不知道是谁写的关于权利、自然状态、国家与人、制衡制约等等内容的小册子,以及那些让他们看过后就觉得那是他们心中理想社会的宣传小册子,忍不住问道:“那些东西是你们的人写的?” “不全是,有些是,比如国家与人的关系这本八年前在都城就开始流传的小册子,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们这就是我们的人写的。对我们来说这东西并不怎么适用,和我们的世界观不太一样,但是不妨碍我们站在你们的角度帮你们去总结,免得你们缺乏纲领。要不然你们以为我们闲的啊,在都城分出左中右旬旬辩论还出钱资助,然后还写一些我们根本不认同的东西?就是担心你们长得慢了,帮你们施点肥浇点水。” 工厂主代表们咽了口唾沫,翻看着那几张写着应该如何解决的大致纲领和各种条件、以及如何才能维持闽城稳定和不被人找到借口插手的解决方式的纸张,想着之前的种种论断,终于放下了厚厚的一叠纸。 用一种期待或是担忧的目光注视着对面的那些年轻人,郑重地问道:“不至于做最坏打算的几率有几成把握?” “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做了最坏的打算才能有把握不用按照最坏的打算去做事。我只能说,七成吧。我们的人去了都城,就是想办法转移那些人的注意力,让他们中的一部分的眼睛盯向别处或是分他们中的一些人一杯羹,不至于现在就不可收拾。” “你们是说……闽城的这些事是你们一手造成的?要不然你们的一些人为什么去都城之前就做好打算了?” 众人都笑,纷纷道:“话可不要乱说,闽城出事是你们逼的,我们根本不想让闽城乱起来,更不可能预测数月之后的事。只是按照道理和分析,尽可能为闽城的工厂模式和发展拖延些时间。总要提早准备,否则事到临头再去准备,可就晚了。” “那你们图什么?” “在此时此刻,你们和我们是孪生子。你们越强大,我们就越强大。” “如果这样说,你们应该放弃一切罢工和争取权利的事,让我们成长的更快一些。” “我觉得我们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们放弃了别人不会放弃,到时候主导的就是那些旧势力和大家族。你觉得雇工会不喜欢一个绝对权利的阶层在中间调节?他们恨你们,胜过恨绝对的权利。到那时候,资本还在,工厂还在,但却是官僚或是旧势力家族主导的,那时候更难对付。工厂还在,资本还在,但掌握的不是你们这些人而已。所以,我们是让你们成长的快一些,而不是简单的让资本和工厂成长的快一些。” “怎么,你们觉得我们好对付?” “不是,只是你们成长起来我们就不用反旧势力了,因为反旧势力的时候你们帮着反了。以后只反你们就行。换成他们,我们既要反代替你们的那些人,又要反旧势力旧家族旧财阀,麻烦,而且容易被联手镇压。现在就不同了,你们没法妥协,在反对旧势力这件事上你们只能和我们站在一起,我们多个盟友,岂不更好?” “照你们这么说,我们夺权只是为了给将来你们要做的事铺路?那我们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 “人终有一死,谁也逃不过,所以现在就可以直接死了?” 激烈的言辞之后,换来的是双方气鼓鼓的笑声,工厂主代表们终于认真地坐下来翻看那些纸张上的种种解决的办法,在一些问题上开始讨价还价,这就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两天后,工厂主们和一部分南洋公司的人经过秘密协商之后,将讨价还价后的文本送还了墨党中央党部,讨论结束后双方秘密地达成了一系列的协议。 在拿到了工厂主和南洋公司这些人的妥协认同之后,一直沉寂的墨党就像是春天苏醒的毒蛇一样,迅速地活动起来。 派人和受到机器冲击最小、还未出现水力机械或是畜力机械的织布行业的小手工业者那里进行宣传,由墨党牵头组建新式宽幅织布机的合作社,由墨党成立的小银行进行低息贷款,走的依旧是数年前的路子,只不过此时资金更为充裕。 棉纺行业之中,织布机是变动最小的,比起轧花、纺纱、绞棉这些行业,织布机最多只是增加了宽幅,不管是工厂还是自己的手工业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区别,所差的只是议价权和购买棉纱的开支。 先将这些人从那些面临机器冲击的棉纺行业的小手工业同盟中拉出来,分化瓦解,而且由于大量走私出口的原因,织布行业这几年的日子过得远胜过被逼的逐渐濒临破产的纺纱行业。 都是小手工业者,但是此时境遇的差距,让他们的联盟极为松散,稍微挑动就可以分化,尤其是棉纱价格波动的厉害和打降价战的时候,这些织布的小手工业者日子过得更为滋润。行会被扫干净,又暂时没有机器竞争的危害,他们当然不愿意往回退。 享受着自由的劳动和公平的交易,合作社就让他们心满意足,立刻退出了手工业者同盟会。 紧接着,以免费船票和一部分大荒城粮食代币为代价,招收了大量的自由手工业者。 承诺前往大荒城后,这些自由手工业者可以不需要在大荒城进行四年的劳动,即可获得大荒城的公民权,且可以自由在大荒城及其附近开设自己的手工业店铺,免除三年公共事务税费。 这些手工业者正是大荒城准备以武力瓦解附近奴隶制城邦之后急需的一批自由人,优厚的政策和大荒城第一批垦荒者花了数年时间完成的基础建设和粮食保障,让那里的生活条件并不算太差了。 唯一的要求就是宣布不支持守旧退后的那些纲领,彻底从手工业者同盟中脱身,并且在新议事会推选的时候投墨党的票。至少,没有第二个组织可以给出这么优厚的条件,也没有第二个组织有那么一片已经建设起来但却缺乏手工业工匠的世外之地。 如此一来,又分化出一部分手工业者,而且极大地打击了守旧派的信心和气势。一些人开始动摇,另一部分人则想着能够搭上前往大荒城的船,远离这片生死未定的土地,逃避可能的混乱和将来的争端。 这是他们的一贯习性和一贯选择。 随后墨党的街头活动家走上街头,在纠察队的武装护卫下,与那些之前被激进派引导的最底层进行交谈,宣传墨党给出的解决方案:由工厂主和南洋公司提供一小部分税费,废除救济,成立郡属工厂进行劳动,劳动中可以发给大荒城的流通纸币,如果条件许可可以前往大荒城分到大块的土地的使用权。 并且将大荒城的一些丰收景象的画作,以及一本描写大荒城生活的小说对这些人进行宣读,还有一些从大荒城送回来的书信,也都描绘了一些听起来极为美好的生活。 填充着未来的麻痹之下,极端激进派的基本盘顿时倒戈到墨党这边。比起小块的土地,大荒城这里描绘的生活似乎更为美好,而且墨党终究还有着极高的声望和信誉,以及金钱和可以办成这事的实力,以及最重要的是不需要用鲜血去换,只需要用汗水去换一个或许存在的未来。 ……在得到了工厂主的妥协和联合之后,墨党更为详细的议事会推选纲领还未宣传,但仅仅是这几件很实在的事,两天之内,闽城的局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墨党向来有制造票权的前科,在小生产者中制造了分化,把中立或是倾向于极端激进派的底层的票权抢到自己手中,让工厂主主动选择交涉妥协,以党产控制的一些特殊工厂进行经济压迫逼一些中立者支持…… 墨党想要的政治变革和票权变革,是因为小市民看到墨党在《禁止新建水力作坊法案》中投了反对票后主动提出的,为了是将来通过这个法案。 对那些在幕后推波助澜的人来说,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本想着借小市民来毁掉逐渐发展的机器作坊从而不必自己出面。但现在看来,照着墨党的动作,恐怕他们在新议事会上连最低票否决权都要失掉…… 而对墨党来说,这个票权变革才是他们想要的,也是唯一可以支持小市民的狂热要求的、并且可以结盟以维护的。虽然仍旧是等级比例制,但至少最底层算人了。 剩下的,就是想办法拉拢小市民,让他们得到某种补偿性法案。以便让他们在维护票权变革的问题上坚定立场,必要的时候一起反对此时短暂联合的资产者和旧阶层在票权问题上的退步反动。 第三十七章 纲领(上) 想要精致的小市民支持票权的问题,就必须要维护到他们的切身利益。 脱胎于旧时代的小市民精致无比,总结起来就是仇官仇富、同时又仇农仇穷仇雇工。 然而新时代的生产关系的两端,尤其是在闽城这类大家族势力稀缺的地方,两部分人又大部分是从小市民中产生的。进一步就是工厂主、退一步就是无产雇工。 资产者说自由竞争是好的,你们小市民被毁灭是不能适应时代。小市民则认为这是不公平,应该建立一个绝对公平的劳动交换,十足的劳动换来十足的消费的美好社会,所以你们这些大资产者应该从道义上、道德上给我们一个公平的竞争环境。 雇工阶层说解决问题就该公有制,而且是生产资料而非财产的公有制,这样才能保证十足的劳动换来十足的消费,靠道义和道德是行不通的。小市民则听到公有制三个字就吓得浑身发抖,并且认为这将剥夺他们靠“勤劳的劳动”上升的渠道,而且断绝了他们日子过得去的时候用怜悯之心看底层的优越感,可以剥夺上层的部分财产但不能动所有权的问题。 既是这样,想要获得这次乱局中最进步的票权问题的延续和支持,就不得不考虑这些小市民的态度,而且必须要和他们切身相关,否则很难持续。 想要对付,也只能从郡属工厂的投入资金上想办法。 小市民是有热忱的怜悯之心的,这一点是他们的进步性。但是一旦这个怜悯之心的代价是从他们身上收税,他们就会反对。总而言之一句话,我可怜他们,但是别想从我身上收钱可怜他们,至于怎么办,那和我们无关,但我们可怜他们并希望他们的生活得到改善。 大资产者们对于郡属工厂的投入资金,也有自己的考虑。如果和人头税一样,每个有一定消费能力的阶层都要收取一定数量的税,那就最好。 正是劫贫济贫,还能引发小市民阶层和最底层之间的仇恨与矛盾,将那点怜悯之心变为切身利益的争执。 如果有可能,最好也要从农村收税,收自耕农的税养活城市的底层雇工,这样今后城市再有暴动的时候,直接可以拉自耕农镇压。 如此一来,工厂主已经与墨党达成了秘密协议,这时候墨党就不再需要与他们妥协,而是反过来和小市民一起插工厂主和大商人一刀。 在和工厂主与大商人谈判的时候留了一个钱从哪出的口子,散播他们要从小市民和农民身上收钱收买底层的谣言,让小市民明知道自己的诉求已经失败的情况下仍然坚持票权的变革。 如果连这个最大的进步都不去争取,墨党内部就只能选择清党分裂,将党内的进步派、民主派和底层派都杀光,去跪舔资本集团,完美地和大工厂主大商人达成一个利益集团,蜕变为自由资本主义政党,只反封建反大家族反官僚资本反旧权利不反资本家。 从起义之初的乱局到现在墨党重新获得了底层运动的主导权的一个多月中,墨党的很多行为都不那么伟光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挑唆搅合连横合纵。 然而这却是没有办法的,任何一场变革都要触动太多人的利益,而这个过程中不流血不冲突又是不可能达成的。 就像是之前的郡属工厂的提案一样,工厂主和大商人并不同意,还喊着这就是自由,一点都不知道为自己续命,而且还没有意识到旧势力的反扑。 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墨党只能出人出钱又出枪,顺带着出版几套如何夺权如何构建街垒的小册子,做出要站在极端激进派那边的模样,靠小市民和极端激进派来吓唬工厂主和大商人。 等到工厂主妥协之后反过来再把小市民的核心利益退回行会和砸机器请愿卖掉,支持小市民只是附带利益的票权变革,把底层的那些原本在票权上不算人的人变成人,扩大话语权和基本盘。 以斗争争取权利才能争取到,一位的妥协恳求施舍只能换来一次又一次的打脸。 就像是墨子救宋的故事一样,如果不是墨子早早将三百名弟子送到宋国城头,而是单单准备靠讲道理说服楚王……就不可能有墨子救宋的荡气回肠的故事,那样估计只能在史书中留下这样的绝笔:“翟至郢,辩攻宋不义,王怒,烹”。 虽然此时争取到的这一切,并不是墨党的最终目的,但立足于未来的他们终究还是靠着比起其余党派尚算完善的纲领,开始争取共和国百余年来最为重要的一次变革。 靠着基层的组织、良好的声誉、可以证明自己有力量的纠察队,以及陈健交出了所有权的党产所能撬动的巨额资金,背后达成的一系列协议,提前八年为新兴资本家埋下的黄袍加身的大坑……前期只是维持秩序甚至看上去已经放弃了这次主导权的墨党,在距离十月十七日的新议事会推选还有十天的时候开始发力。 完善的纲领开始提出,把所有相对于封建残余和门阀家族等旧势力进步的力量拉到了自己这一边,明确地提出了建立一个更适应时代的、忠于共和国、致力于维持共和国完整且尊重共和国之税费和义务以及官员的前提下,更有利于闽郡的国人的新议事会纲领。 所有纲领中的第一条,就是忠于共和国、维护共和国之完整、认可共和国议事会及其王上所议定的不可更改的税,且一旦共和国遭受了侵略闽郡国人将履行国人之义务。 这一条是确保北边的势力不能找借口剿灭这一点资本主义豆芽菜的光明之火,除了陈健北上煽动北方那些家族把目光和利益放在别处转移注意力外,共和国此时并没有绝对的力量镇压也是重要因素。 闽郡从十年前陈健开始折腾的时候,就开始为这一天做着准备。大量的枪械在南洋公司大规模订购之前,陈健就已经花了很多钱建立了枪械作坊,这些年生产的数量绝对不少。 南洋公司的军舰和实习生制度,加上大荒城的舰队,可以保证闽城的海军优势。数学和物理学的进步、新式学堂的批量培养,可以保证这边有比都城的军官学校更为优秀的炮兵。 此时北边的旧势力最佳的选择就是闷头奋起直追,重建以富裕农民和家族力量为主的军官骨干,重新培训统一战争结束后已经荒废的自耕农骑兵,这都需要时间。这时候选择翻脸不论是在道义上还是力量上都不是最佳选择。 于闽城来说,新的议事会即便可以尝试着用合法的劫富济贫来营造闽城底层稍好一些的生活,却也不可能生出独立思潮。 一方面是长久的统一基础和文化传统,并未给独立思潮以存活的土壤。 另一方面,则是工业资本家和海商们最不愿意的就是分裂,开辟殖民地维护殖民地还需要大量的资本投入,维护一个共同的、无关税的共和国的巨大市场,才是他们的利益所在。 数年前成立南洋公司的国人议事大会上,陈健已经埋下了钉子。 那时候起闽郡的一些资本家和种植园经营者就已经和北边的一些家族出现了裂痕。因为那些专营权、粮食非法定饥荒下禁止进口、蔗糖不得过大河、禁止迁徙、海外原材料关税之类的规矩已经让这群胃口越来越大的利益集团心生不满,更别提独立之类的诡异想法。 当初名义上是为了妥协和照顾北边为防止与民争利,但实际上就是在暗中挑动即将形成的新资本集团想要彻底打破旧时代束缚的决心,煽动起来的理论和理由将来力量足够的时候会十分充足。 除非力量能强到把北边沦为殖民地,否则的话维持一个共和国、干掉现在的既得利益阶层、完全自由的国内市场、便宜的原材料和国内倾销市场、扫清封建和家族残余、争取政治权利,就是资本的最佳选择。 纲领的第二条,则是新的议事会的合理性阐述,以及组建新的郡属平民国人议事会的权责、义务、负责方向、权利等。 在不触及旧议事会组成的条件下,按照起义后各方国人的呼声,建立起新票权制度下的平民议事会。 新的平民议事会中不再有直接的官员委任、行会领袖、荣耀家族之类的人物,而是按照等级票权和区域推选出来。 与以往不同的,新的议事会成员不但不需要交议事资格费,还需要从郡的新公务人员费用中领取一部分专职的薪金,数量不多但却可以养家糊口,从而改变兼职议事会成员的财产垄断性。 郡里前往参加都城国人议事大会的成员,仍旧依照前例,由原本的规则选出,新的平民议事会不参与也不更改,以维护共和国的法统。 原属于郡中的财政费用和郡管赋税的审核、支出、统计以及一些公共事务,和不违背共和国利益前提下的一些法规,都由新的议事会决定。 为了分化旧势力,新议事会的委员长提议由这些年制定了不少利于闽城资产阶级发展的郡副守嗟远山担任,也为了试探一下嗟远山的野心和对闽城这么折腾的底线。 出乎意料,嗟远山在知道了墨党的纲领后,当即表示这是国人应有的权利、被国人授予这样的信任和权利是他作为华夏国人的荣幸,并且欣然接受。 作为一个大家族,在目睹了闽城发生的种种变革之后,两面下注就成为一个有灵敏嗅觉的大家族的体现。这时候还不懂两面下注的大家族是不合格的。 此时又没有计划生育,哪个大家族没有个三五个有能力的子弟,一个投资本家,一个投大地主,一个为商,一个从政,一个守旧,一个革新,不管将来哪边赢,家族总能延续下去,稳赚不亏。 第三四条都是一些合法性、合理性之类的东西,意义巨大,但是象征意义与意识形态意义远高于实际意义。 总之就是一句话:我们不是造反、不是叛乱,只是履行国人的义务和责任,行使数百年前立国之时姬夏赋予的国人权利,并且我们这么做是合理合法的,且能从故纸堆中找出根据的。 毕竟,当初是留了后门的,而纸张和文字的过早出现又让彻底禁毁不太现实。 第三十八章 纲领(下) 四条理论性的东西之后,剩下的纲领就是务实的、分饼的、妥协的、调和利益的,以及扫清闽郡封建残余和任何不利于资本主义发展的条条框框。 为了争取农民,争取资本流入农村,也为了证明闽郡的新力量有能力有纲领解决农村问题,在土地问题上墨党的提议是:减租,严格执行法定地租,组建佃农农会。 这是个针对佃农的陷阱,也是个针对以佃农地租为生的土地拥有者的投枪。 自耕农对此保持中立,不支持也不反对,相反因为墨党在临近农村的一些活动和闽城资本主义的发展,让自耕农的日子暂时过得不错,新的农具和分期付款模式的收割种植马拉机械让他们大致上同情墨党。 大的土地拥有者肯定反对,但是资产阶级支持,因为降低了地租,也就意味着经营的利润更高。 虽然闽城扔到全国只是三十六郡之一,但在闽郡,已经是庞然大物,可以以一座城市的力量抗衡周围农村的——放到全国不行,放到本郡是可以做到的。在闽郡,控制了闽城、南安、煤铁矿区,就控制了整个闽郡。 资本家已经逐渐成长起来,守旧地主反对,那就免不得看看谁的拳头更大一些了。这里不是北方,没有那么强大的地租家族力量。 况且,一些土地拥有者也看到棉花、桑、稻米、烟草之类的东西有利可图,加上新型机械和轧花机之类的使用,已经让他们有机会转为经营,不再依靠地租生活。 成为剥削剩余价值的农业资本家,而不是剥削地租的封建地主。这就是一种巨大的进步。 至于说那些守旧的靠地租生活的地主,一旦墨党开始获得新议事会的授权深入农村搞减租基层运动,这些地主就将面对佃农的反抗,佃农也很快会组织起来。 长远看,减租运动带来的后果其实是消灭佃农。既然地租比以前低的多了,那还要佃农干什么?赶走佃农自己经营、收回佃农的土地做大农场雇佣劳动、或是直接出租给想要大规模经营的资本家,都是一种选择,远胜过和佃农折腾。 但这个效果是需要五年甚至十年才能体现出来,到时候随着海外市场的开拓和闽城的发展,大量的佃农要么成为农场雇工,要么流入救济体系更为完善的闽城。那时候闽城的大发展也能容下更多的人口,为资本家提供更为便宜的劳动力,使无产阶级的力量壮大起来。 城市容不下,就只能发展成绝对平均主义。城市容得下,那就可以带些血腥的过渡。不是绝对的,要因地制宜。 隐藏封建和高利贷人身控制的半农奴租佃体系,那是守旧的生产关系,当然要干掉,而且要帮着新兴资本家干掉。 在城市,可以得到经营性资本家的支持,可以得到一些善良的激进年轻人的认同,也可以得到大部分市民阶层的同情。 在农村,自耕农中立、经营性农场中立、佃农支持、守旧地主反对。守旧地主要么转型当资本家逼走佃农让他们流浪城市,要么被层出不穷的佃农暴动干掉。 墨党的脱产党员数量足够,党产充足,之前之所以没深入农村,那是因为那时候没有合法性,而现实又决定了此时没有能力掀桌不能机会冒险,只能暂时在框架内玩,帮助尚且在成长的资本主义体系建立起来。 这也是新的议事会从闽城的立法和权利机构,变为闽郡的立法和权力机构的必须要走的一条路。更是资本主义改造走入农村扫清南方新郡为数不多封建残余的第一步。 走不出去,闽城的新议事会就只是闽城的新议事会。 与土地制度相对应的,是废除闽郡的禁止自由流动法案。墨党的内部会议上考虑过城市的容量,考虑到今后的基建和移民以及海外市场的脱产问题,在一郡之内应该可以容得下。 唯一的问题就是城市的人数越来越多,雇工阶层的竞争也越来越大。 工厂主联合的罢工黑名单废除和最低工资和十二小时工作制的争取,短时间看会越来越难,只能加大组织领导,不要给别人分化瓦解和扶植出一批权贵工人和黄纸窗雇工协会的机会,今后雇工运动的重点就要放在雇工领导权的争夺上。 长远看对墨党所代表的阶层益处多多,但是短期看恐怕如果没有完善的纲领和未来目标,也难以做出这样的决定。 虽然短期代价巨大,但却是一个被称作未来派的党派必须要做的事,这是与党派的纲领和未来展望一脉相承的。 这两个纲领在闽城内部基本都可以得到支持和不反对,算是一种控制农村和改造农村的手段。 可以确定这是资产阶级革命,但却无奈地以反资产阶级的雇工党领导。 关于闽城城内的那些阶层的利益,墨党除了郡属工厂和投资基建这种改良资本主义的手段来争取最底层外,还要争取其余阶层的支持。 比如闽郡的公共职务的考核资格,承认闽郡的新式学堂的学历等同于国内那些老牌学堂的学历,从而获得这些年超额扩招的大量接受了自然常识、政治经济等基础课程的成长起来的学生的支持。 既然北边不给这些人做官的资格,不承认这些学历的合法性,那闽郡就要承认,并且在选区考核公共事务官的时候以此作为基础。 为了获得开蒙先生和开蒙学堂教员这一阶层的支持,在正常的工资之外,将一部分工资变为实物的生活必需品,包括粮食和煤炭,从而让这一阶层保持生活的稳定,受投机商的影响最小。 这是十分现实的两项,学生支持并且在革命和自由的激情之下愿意投身到公共职务当中;教员们也会支持,对他们而言粮价和生活必需品的波动太影响他们的生活,每次发下来工资就要面临粮食投机商的收割,比起那些玄之又玄的纲领,他们也更为务实。 既要得到一些人的支持,就必须得到一些人的反对。 在粮食问题上,墨党提出了粮食最高限定价为正常价格的三倍,一旦超过这个价格,将处以重罚,必要的时候会根据囤积数量的多少进行处罚甚至监禁和流放。 新的事物官考核制度,也势必让以往一些半封建世袭的事物官——也就是吏,受到了威胁。但是他们的反对是无效的,因为他们要面对将近十年培养出的大量的超编年轻学生的争夺。 而且在一些新时代的问题上,他们这些旧时代的人并不如这些年轻人处理的好。这些八年前就批量培养、超额招收、花大钱控制学堂教育的目的,就是为了在这一天挖根,少了张屠夫一样吃无毛肉,无非就是短期之内处理问题不那么娴熟,三年两载的也就锻炼出来了。 墨党既然要基于闽城的新议事会做事,那么不可或缺的就是新议事会的税收。无政府不需要收税,但有政府就必须收税,并且是全体议事会商定后的、妥协的、可以供闽郡使用的地方税。 以庞大的党产领头,自己放一些血,缴纳一定数量的累进税;以庞大的底层和小市民的票权为基础,在不损害工厂主正常积累和竞争优势的情况下征收少量累进税;利用即将成立的郡属工厂的基建和大量资本即将来闽城的优势,以房产和地产作为郡内的一项重要调节收入;将试行的印花交易税收归郡议事会支配……尽可能薅最多的羊毛,而让羊叫的声音最小。 这样的税收政策必须要有底层的支持,而且一旦局势稳定,资本家在确定旧势力暂时不会反扑之后,必然会回过头来对付这些问题。 这又需要出版自由和结社权,从而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能够保持自己的力量随时可以反抗和威慑。 对付出版自由,则是希望新议事会审核通过废除出版押金审查制,完善自由的界限,只要不宣传分裂共和国之言论,即可通过审核。 出版押金审查制十分烦人,没有钱就没法发声,有钱发声也要经常面临罚款,对于一个革命党而非执政党来说,这种自由是必须要争取的。 结社权也是必须保留的,燧发枪最适合底层革命和街垒战,也是政府军和起义者武器差距最小的时候,没有什么技术兵器,就看人多人少和士气组织。 一旦将来出了大事,或是整个闽郡或是周边沿海诸郡彻底掀桌闹资产阶级夺权革命,这些经历过数次街头政治和街垒战斗的市民雇工阶层,就是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就是骑兵太次,免不得和北方的富裕自耕农结下血仇。 不好的后果就是在闽城内的报纸辩论会越来越多,争夺话语权也越来越复杂,要面临各个派别争夺话语权的反扑,斗争形式比以前可能会复杂数倍。 结社和持枪导致的纠察队和收钱的地痞流氓的别动队之间经常要开打,就算不开枪街头械斗也肯定是与日增多的,而且还要小心被人找借口缴械。 但只要墨党的党产没有被没收、没有被宣布墨党结社非法、没有禁止墨色分子结社的法案、陈健的枪械炸药作坊仍在不计成本地开工储备、大荒城的海外学堂仍旧每年训练大量的预备炮兵和街垒掷弹青年团,不敢说仍旧像如今一样占尽优势,但是平时斗个旗鼓相当,拼死一搏的时候控制闽城绝无问题。 凡事有利则有弊,大部分的纲领涵盖了闽城今后的方方面面。 除了这些争取利益的妥协退让,那些得罪人的地方也是得罪了个干净,旧特权行会的种种被一扫而空,但对一些工业无法取代的旧行会组织内成员予以扶持。 以党产和抵押的运河经营权和龟岛经营权筹措了现金,成立了闽城的第二家银行,与第一家银行联合,请求新议事会许可铸币权和发行纸钞代币。 成立的党产银行以工业和手工业贷款为主,严禁参与超额利润的商业和海外投资,保证闽城的工业和手工业有资本扶持,避免大量的资本都流入贸易和海外,也为了确保闽城基础的工业和手工业以及资本家中可统战对付旧势力的工厂主阶层继续发展。 至于剩下的修建通往铁矿区的运河、农业马拉机械分期支付、修建自卫的棱堡之类的提案,反倒是议事会成立后的一些长期政策,也是为了党产控制的建筑和水泥煅烧和即将成立的矿产冶金和基建联合投资公司的发展。 一整套的七十三条的纲领一经宣传颁布,能团结的人都已团结,能得罪的人也都得罪死了,中立的也都保持了中立,反对的暂时只能靠嘴反对。 立场坚定不活稀泥不无底线地妥协,问题也就清楚的多。 作为基本盘的雇工阶层的利益,占据了纲领的后半部分,其中很大一部分已经在党内讨论中被确定不太可能通过——工厂主反对、得罪死的旧阶层余孽更别提、刚插了小市民一刀他们一定会趁这个机会还回来、为资本农业得罪的食利地主也会把怨恨撒在提出减租纲领的墨党身上…… 不过整体上还是值得的,票权变动和联合妥协的平民议事会就是最为难得的一项进步,路要一步一步走。 距离十月十七日的新议事会推选还有三天的时候,厚积薄发的墨党凭借着党产的银币、数年的组织、纠察队的枪、长期名誉和尚算进步的资产阶级纲领,虽然不太可能获得绝对的优势执政权,但至少可以单方获得三分之一的否决权。 板上钉钉的时间终于来到了十七日,照这个态势,不可调和不可妥协的反对者想要改变既定事实,就只剩下掀桌不承认这一条路了。 第三十九章 良心、心凉(上) 十七日,各色旗帜飘扬,街头巷尾站满了许多因为第一次参与郡内事物而真切感受到“国人”概念的底层市民。 一月之前的那股躁动已经逐渐淡去,主要的几方势力都在此时选择了妥协,激进的平均空想的躁动也被渐渐压下。 但这一个月的骚乱,真真切切地暴露了新旧交替之时所必须的鲜血淋漓,数千失业者和众多感受到危机与尊严丧失的小市民们的集体愤怒和恐慌,让许多人曾以为无限美好的“未来”蒙上了一层抹不去的阴影。 不只是闽城的人看的真真切切,闽城内的客人们也看的真真切切。不仅仅有来自荷兰、英国的商人,还有几名被陈健或骗或是引诱或是心存好奇想要来看看这一方“殷商遗民之地”的大明子民。 他们比陈健早回来半年多,随横渡太平洋的船直抵,没有参与陈健在南半球的寻找南方大陆的探险。 将近一年的时间,他们看到了许多新奇的事物。飞天的热气球、矿井里用来抽水的原始冷凝真空蒸汽机、可以看到月亮上的山丘的大望远镜、可以看到一水一世界的显微镜、容纳千余人劳作的手工业工厂、大量童工劳动的纱厂…… 开眼看世界,总不可能只看到好的,也自然看到了坏的。 当闽城的抗争起义爆发的时候,他们终于明白之前所看到的一切所要付出的代价,许多人变得惊恐不安。 城内的客栈中,几个人下面的饭厅,听着闽城本地的那些被鼓动起来的人们谈论着权利义务之类的话,纷纷摇头。 这些人在谈国事,而且谈的理所当然,可是话语中既无君、亦无父,无仁、无义,只有直白明显的利益,毫不遮掩。 外面不时传来一阵阵街头宣传的喊声,时不时传来阵阵叫好声,坐在里面的几位客人尴尬相视,终于有人纸扇一扫打开了话头。 “当初陈健刚到泉州之时,我也曾担心过这些人会如佛郎机或是和兰人一样,觊觎社稷,祸乱天下。如今看来,当初倒是我杞人忧天了。看这架势,这国,怕是要完啊。” 旁边一人也点头道:“正是。万人暴乱,祸起萧墙,国将不国。这是什么?国人暴动啊,诸位想想国人暴动之后,周天子虽仍在,可不久便是五霸七雄。礼崩乐坏,说的便是这种时候啊。要我说,最多二十年,此国必然大乱。” “正是,商人言利,唯利是图。诸位可记得当年吕不韦的旧事?奇货可居,奇货可居,什么货是奇货?什么货能比执掌天下更一本万利?他吕不韦找的子楚,终究还要讲究个君臣名分,这里的商人连君臣名分都不想要了。” “圣人垂拱以治天下,议事会什么的倒也没什么,但治天下要讲义、求仁,否则的话天下必然大乱。当年梁惠王见孟子,问何以利吾国?孟子曾答:何必言利?有仁义而已。” 几人纷纷点头,赞道:“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土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圣人之言犹在,万世不易,便是纵横四万里,在这里还不是一样适用?众人言利而不言义,这不正是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取社稷绝不会罢休吗?谁最言利?谁最有钱?将来谁就要夺这天下社稷啊。如果此国之人言仁、义,其实这事要我说就简单的多。” 听到这人一说,众人纷纷请教,这人却道:“依我看,这件事从始至终就简单的很。因为那些工商之人逐利无义,所以建起了大作坊大工厂,唯利是图。如此一来,岂不与民争利?这数万纺纱之小民,如何求生?若讲仁义,则此事便可不必发生。” “一方面多多教化,叫人知仁信义,这天下大治唾手可得。一方面,若以仁义治天下,则数万小民之民生,不可不虑。只需番王一道王命,便可砸毁机器,使天下人再不敢用。如此一来,又怎么会有万人暴乱之事?求义,则天下安;求利,则天下乱。可惜偌大一国,竟要分崩离析,渔阳鞞鼓之事不远矣。” “士农工商,四字便可破这乱局。待这里平静下来,我便要北上此国都城,宣讲圣人之言,学那利子万里传教,开办学堂。若是番王召见,此国必可大治,亦能宣扬教化于万里之外。” 说完长叹一声,摇头道:“只恐番王非是宋之仁宗,而是梁之惠王啊。” 正自感慨间,就听到外面的街头宣讲家们喊道:“天下无粹白之狐,而有粹白之裘,取之众白也。若这白,是众人之智,取于众,这便是共和国兴盛的原因;若这白,是众人之利,取之众,这便是共和国延续的基础!国人们!市民们!大声说出你们的想法,行驶你们作为国人应有的权利和义务!平民议事会万胜!” 山呼海啸般的掌声过后,又换上了一个人宣讲精英政治的优势,反驳了刚才那个人说的有些过于激进的宣言。但比起前者更为容易让人振奋的宣讲,后面这人显然没有获得多少掌声,但却不厌其烦地解释许多东西,直到下面的人渐渐散去…… 数日后,被闽城国人赋予了神圣地位的新议事会大厅中,单纯的党内代表就获得了四分之一新议事会成员数额的墨党正在议事会上宣读自己党派的纲领,顺便提出了种种提案,等待议事会内的众人支持或是反对。 湖霖不是墨党成员,但因为名声仍旧被推选为新的议事会成员,一如一个多月前一样就坐在一个墨党成员的旁边。 最关键的几条提案已经通过,剩下的就是互相插刀子互相使绊子的过程。 经营性的农场主们,为了报答墨党提出的降低地租的提案,支持了墨党禁止雇佣十岁以下童工的提案。 因为他们用不到童工,尤其是农业生产中童工的意义不大,这样可以彰显一下他们的道德。 但是在最低工资的问题上,这些人寸步不让。 本来最低工资、十二小时工作制之类的提案有利于小生产者,理论上可以增加成本也增加他们的竞争力。 但为了报复禁止砸机器法案的问题,小生产者派别们反对了最低工资和十二小时工作制。 不过在票权的问题上,因为钱从哪出的问题,小生产者派别们又支持了墨党的郡议事会票权变革的提案。 作为回报,墨党需要暗中出让一部分公共事物官的位置给这些人。 在城市问题上大量妥协,在农村的守旧食利地租地主问题上寸步不让,成了这场新议事会的基调,也成为了今后闽城从某种意义上要和农村的一部分守旧势力你死我活的基调。 湖霖坐在一旁,听着这些满满都是利益的争论,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无力感。 有些落寞,有些疲惫,甚至有些想要远离这个原本以为会带来美好未来的崭新的议事会。 种种这一切,都不过是把以往暗藏的利益拿到明面上来说,原本一个整个的共和国或是一个整体的闽城,被割裂成一块又一块的利益聚合体,每个组织之间或许前一刻还彼此支持,后一刻便彼此仇视。 吵杂的声音让湖霖感到胸口一阵燥烦,之前他在《禁止新建水力作坊法案》上投了反对票,那是因为他和陈健接触的时间太久,所以知道这是反动的、违背规律的事。 但对于那些破产小市民的同情,却不会因为自己反对而就消失,相反隐隐地有些内疚的情绪,远不如当初站出来喊反对的时候显得那样淡然。 他也很同情更为底层的那些人,但小市民的日子之前过得总比那些底层要强。所以同情底层是固然,而破产小市民跌落至底层,也是另一种同情。 他想不明白的就是,明明陈健告诉他这些都是进步,为什么这种进步带来的却是原本过得不错的小市民跌到了谷底?谁在进步? 当今天看到这个崭新的议事会的时候,他醒悟过来,闽城已经被割裂了。如果闽城作为一个整体,的确是在进步。但对于那些割裂的阶层和群体,却并非所有人都在进步,而是少数人进,多数人退,只不过少数人的少乘以少数人的进,远大于多数人的多乘以多数人的退。 这种苍白无力的感觉,让他陷入一种宿命般的疲惫。 数年前他就疑惑过,也质疑过,新旧时代之交的那些被新时代所抛弃的人怎么办? 这个问题,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答案。 他本以为墨党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只不过因为数年前那场分裂的争论会之后他不再是墨党的成员,因而以为墨党有些东西是保密的。 但现在看来,墨党在新议事会上的提案和表现,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简单粗暴,让他始料未及——早死晚死都是死,所以快点死、加速死、死不了立法帮着死,早死早托生成工厂雇工,到时候就是一家人了……这就是湖霖看来墨党的解决方式。 想法都好,道理都对,唯独缺了两个字。 良心。 第四十章 良心、心凉(中) 眼看着数年前陈健和他说起过的棉吃人、蚕吃人、机器吃人一天天变为现实,可眼见这一切发生的他却无能为力,即便被选为新议事会的成员,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被人为加速地发生。 湖霖甚至感觉到浑身有些冷,这种寒冷一如当初他说陈健的心是死的那时候一样,坐在这里听着这些议事会上讨论的条款,深刻感觉到那种渗入骨髓的寒意其实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 为了棉纺行业的自由竞争,用轧花机毁了棉纺行会的上游,批量制造了大量的因为农场种棉而流入城市的失业廉价雇工;为了防止那时候就出现反噬,为了今后的运输方便,那时候修建运河制造了虚假的美好的未来、隐藏了可能出现的让人害怕的乱局;为了制造棉纱的虚假繁荣和为那些原本的家庭手工业大作坊积累更多的资金,先弄出了宽幅织布机,靠合作社扶植了一批没有土地利益的小作坊主完成积累;为了让棉布卖的更好,出海去寻求走私的市场,成立航海保险公司和南洋公司,保证销售的同时继续积累;当市场繁荣后推出了水力纺纱机,让那些没有土地利益的小作坊主靠着之前的积累成立了水力工厂,靠着之前棉吃人出现的廉价雇工保证利益,弄出一个新生阶层,顺便扩大了那些原本不会支持无心支持但现在肯定支持的雇工阶层数量…… 一环环、一步步。湖霖以为那天骂过陈健之后,陈健会有所触动,但现在看来那幅冰冷的画布上涂抹的笔,至今为止就没有停过。 耳边议事会的争论还在继续,湖霖却觉得有些无趣,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不可更改的宿命,那么自己这些人又在争取什么呢?又在折腾什么呢? 既没有外辱,又没有敌寇,放眼四周更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产生威胁的敌人,那么是不是那种不折腾甚至慢一慢、将这些不可更改的宿命从十年拖延到百年来完成,会不会更好呢? 这种迷惘与落寞让湖霖像是吃馒头的时候没有细嚼就咽下去而噎在了食道中一样,闷的耳边越来越模糊,直到一阵阵掌声传来。 他想,不知道又是谁终于说出来一个大家都接受的提案,这可真是难得。 然而等他回过神来,就听到耳边有人道:“柱乾先生,你还坐在这干什么?今天结束了。” 这才茫然地抬起头,发觉很多人已经离开,叫他的是那天在投反对票时给了自己烟叶的那个墨党的年轻人。 湖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起身要离开的时候,鬼使神差地问道:“你们觉得你们可以解决闽城的问题吗?或者说解决全国南北三十六郡的种种问题吗?” “柱乾先生说笑了,我们只是个雇工党。既然被割裂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只能沿着我们设想的未来前进。我们不是全国的执政,又没有挽救族群的危机,所以我们现在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也背不动你说的这口大锅,也没有资格背,不是吗?我们不是族群党,也不是全民党,至少现在不是。” 听到这样说,湖霖觉得这个所谓的神圣的议事会,变得一点都不神圣,只不过是一群群人在这里争取自己利益的地方。 不肮脏,但却绝对不纯洁,甚至没有几个人能够站出来说我要为所有人考虑,也或许考虑了但考虑的却是未来而非现实。 那种议事会的神圣感一旦去除,便变得有些荒诞不经。 湖霖看着逐渐离开的众人,苦笑道:“如果今天的议事会没有达成你们的最低要求,比如你们不可能退步的票权和减租以及禁止砸机器的问题,而是退回到行会时代,你们墨党会怎么办?” 那个年轻人的回答如同一记重重的、熟铁作坊里打铁的水力重锤一般,敲在了湖霖的心头。 年轻人笑着,用一种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却又总觉得有些漫不经心地语气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就要掀桌啦,用燧发枪和大炮去讲道理了!” 这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让湖霖笑的前仰后合,笑的那个年轻人不知所措,他觉得这句话并不是那么好笑,可不知道为什么柱乾先生笑的这样厉害。 等湖霖退出议事会大厅的时候,退出了许多步,直到可以看到整个议事会全景的时候,仰起头看着他曾以为可以解决很多事但他想解决的很多事一件都没解决的地方,想着刚才那个掀桌的笑话,大笑不已。 …… 新议事会成立后,到处妥协的墨党没掀桌,闽河上游河流落差较大的水力纺纱厂密集区附近城镇的手工纺纱从业者掀桌了。 活不下去以至于要破产、沦为最底层的雇工甚至彻底失业,丧失了自由劳动者的最后一点尊严,他们有足够的掀桌理由。 新议事会成立后不久,很多提案被通过后,墨党的纠察队从闽城离开,回到矿场和党产工厂继续做工,城内的纠察队也不再每天保持武装,但是手中仍旧保留着大量的武器。 闽城成立了新的“忠于共和国效忠闽城平民议事会的维持稳定治安巡逻队”,很多人就是以前的街头流氓和一部分南洋公司的武装雇工,资本家们出钱,嗟远山解除了墨党纠察队维持秩序的权利,这些人就成为了闽城的新巡逻队。 闽城的议事会并不是彻底合理合法的,就算合理合法也仅限于在闽城和墨党控制基层的南安,而不是整个闽郡。 但是闽城理论上又是闽郡的中心,即便这一次的议事会没有更为广泛的周边地区参加,但从某种意义上仍旧可以算是闽城即为闽郡。 不管新议事会还是老议事会,在某些事上的决议是一致的,比如《禁止砸毁机器法案》,唯一不同的就是废除了绞刑。 当初那些人讽刺这个法案同时暗暗插了墨党一刀的时候,就质疑过绞刑的合理性在哪?到底是人命值钱还是机器值钱? 然而这是个无解的问题,砸机器的肯定买不起机器,买得起机器也不可能去砸机器,那么让这些人赔偿就变的毫无意义,因为赔不起。 可问题是只要不死人,仍旧只是财产问题,而不是生命问题,所以绞刑怎么都是不合理的。 这涉及到一个生命权的问题,而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法案问题,属于意识形态的范畴,也是整个议事会从习惯立法变为有意识形态根据立法的一个缩影。 这场争辩的意义是巨大的,不只是废除了砸毁机器最高绞刑的决定,更是在街头辩论中给广大的市民阶层上了一课,这一场看似意义不大但却在议事会上争论了三天的事,启蒙了很多人。 可结果……却不尽人意。最终砸机器不伤人最高绞刑是废除了,但是砸机器者全部监禁劳动直至死亡、没收全部财产以赔偿等就是最终的结果。 闽城内的意识形态生命权之类的启蒙并没有大规模传到外面,这需要时间,于是很多闽城之外的纺纱手工业者愤怒了——这和绞刑有什么区别? 新的议事会成立了,该投机的依旧投机、该破产的依旧破产、该难以和水力工厂竞争的手工纱线依旧滞销、棉花的价格该波动的时候依旧有人操控…… 或许有很多新的地方,可对于某个特定的人群来说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于是从一开始的兴奋变为出离的失望与愤怒。 既然你们闽城可以成立新的议事会,我们城镇为什么不可以?反正纺纱水力作坊又不在闽城,而是在我们这里。 你们的新议事会并没有得到共和国真正国人议事大会和王上的许可,那么我们就可以不认。 你们做的初一,就别怪我们做十五! 你们闽城什么时候能够在城内建起你们所幻想的、煤与蒸汽带动的纺纱机,再把你们闽城当成闽郡的中心吧! 带着这种寻找漏洞或是出于愤怒、报复的心态,亦或是有人从中暗中操控推波助澜的阴暗,亦或是一些出于良心和怜悯的年轻人的躁动,一场掀桌行动就这样展开。 在闽城上游支流河谷区的纺纱水力工厂,数百人宣读着他们城镇的议事会决议,宣布砸机器合法,并拒绝承认闽城议事会决议的合法性。 已经有四个纺纱厂被砸毁,只是没有杀人。 闽城的维稳治安巡逻队和已经获取了资格的南洋公司武装雇员们立刻前往了上游的城镇。 跟随而去的很多人质问谁是领头的,却不想这数百人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每个人都是领头的,我们每个人都是这场‘暴乱’的将军,来吧,来把我们都抓去绞死吧!” 眼看着近千人气势汹汹,去的人不多,灰溜溜地退了回来。 当天夜里,闽城的纱厂主聚在一起,凑了一大笔钱,武装起来的八百多街头流氓和南洋公司的武装雇工被授予“抓获这些违法分子”的任务。 这是依法规办事,不需要议事会的授权。 四门青铜的大炮也跟随一同行军,说是为了防止“那些气急败坏的违法分子武装反抗,因而大炮是必须的,但如果他们愿意接受处罚赔偿砸毁的水力作坊的损失或是主动投降去服终身监禁的强制劳役,不可开枪不可开炮。” 听到这个消息的湖霖,惊呼一声,连夜跑到了新议事会,请求嗟远山停止这场必然会流血的行动。 但嗟远山不是以郡副守而是以新议事会委员长的身份告诉他:“议事会无权干涉已生效之法规的执行,这是当初就定下的。此时完全合法,没有制止的理由。况且,这只是去抓获违法分子,不是屠戮。” 一句话,让原本已经动摇的新议事会在湖霖心中彻底坍塌,不管不顾地冲到街头,抢了一辆马车,将马抽到即将发疯,疯狂地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一个人,一辆马车,就这样拦在了道路的中央。 他伸开双臂。 背后是那条通往支流河谷区的道路,旁边的河水是清澈的,但他却仿佛看到了染红的血。 面前是八百名武装起来的巡逻队,四门闪亮的大炮,还有议事会拟定的法规的神圣的权利。 但这一切,都不如此时这个张开双臂的、渺小的人胸腔中跳动的那个被热血所包裹的事物。 他称之为……良心。 第四十一章 良心、心凉(下) 去镇压的队伍停下了,因为湖霖有个好爹,一个闽城排的上号有钱的爹,虽然一直以来父子关系并不和睦。其次才是因为他在闽城的名望很高,高到仅次于几个人。 带队的人走到湖霖身前,用一种很是尊重的语气而非遇到其余的拦路者那样直接叫人冲开的态度,说道:“柱乾先生,请别让我为难。” 湖霖正要解释,就听到带队那人喊道:“送柱乾先生回城!” 不由分说,冲过来几个人,将湖霖绑起来。从炮兵队伍中找了个马夫,叫这马夫将湖霖送回去。 送回城中,湖霖知道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只好冲到了墨党的党部,结果被告知里面还在开会。 即便焦躁,却还要等,他知道这是唯一可能阻止这场失去良心的屠杀的力量。 这时他才明白,组织和枪还有钱,是这样的重要。否则的话,纵然如自己有名望被尊重,但真到事情发生的时候,除了喊几句之外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只是这群曾经熟悉的、唯一一个让他感到未来是光明的人群,又会在这件事上做出怎样的决定? 他相信,里面开会也正是在研究这件事,只是自己此时已经是局外人,不再被称之为同志只能被称之为柱乾先生,很多事自己是没资格知道的。 最为熟悉的陈健如今在外,或许在海上或许已经到了都城。但他也明白,墨党不是家族,不是帮派,终究还是要共同商量服从集体决议,就算那个人在,如果整个党派的多数都选择不管,又有什么用? 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有两个湖霖熟悉的党内高层出面。没有奉茶,没有寒暄,直切主题。 “柱乾先生是为了河谷工厂区的事吧。” 一个多月的抑郁和失望后,湖霖不知怎么忽然爆发了,骂道:“你们是不是又想说这是进步的,所以你们应该不管不顾?当初立国之初,纵然咱们强盛无比铁铜火药均有,还要明白联合盟友呢!你们这样搞下去,最终一个盟友都没了。今天镇压那些小纺纱工,难不成明天就能饶过你们?今天你们不为那些纺纱从业者说话,明天又有谁替你们说话?你们才在新议事会里占了四分之一,就觉得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了,是不是?” 接待的那人被湖霖劈头盖脸地一顿骂,却保持着良好的涵养,等湖霖的火发完之后,反问了一句:“那该怎么办呢?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这不是办法。柱乾先生能想出一个从根本上解决的办法吗?” 湖霖怔在那里,喃喃道:“办法……办法……我若是有办法,当年在都城秋雨中又何故能重病数月?” 那人霍然掀开自己的上裳,指着因为心脏跳动而微微颤动的地方道:“柱乾先生,我这里也是心,里面流的也是血,不是泥浆。难道我们会忘记当初咱们在一起时候的信念吗?可是我们能怎么办?为了所谓的良心,就往回退吗?把机器都砸了,土地宗法、手工行会,这问题是解决了,可是我们就要一辈子都为了良心和稳定,绕在这个圈里了。” 湖霖冷笑道:“连那些小生产者都有自己的纲领和对未来的设计,我不相信你们没有!还是说,你们设计的未来中,这条路也是必然要走的?” 那个人没有回话,不是不能回,而是不知道该怎么长话短说。 但在湖霖看来,这就是默许,似乎墨党设计的未来的蓝图中,这条吃人的路也是不可避免的。 湖霖摇摇头,叹息道:“咱们当初在一起的时候,为的是一个美好的未来,一个属于所有人的美好的未来。这是初衷,是不变的让人振奋的初衷。” “可现在呢?你们成了什么?数年前陈健就和我说过这种可能,而你们深信不疑,因为这是逻辑推理出来的,是‘科学’嘛!” 说到科学两个字的时候,湖霖加重的语气,明显有些讽刺。 随后又道:“人们都是善忘的,我知道你们一定有一条路比这个少很多血腥,可你们怕……你们怕这些不可避免的血腥沾到你们身上,你们就想让这些底层被你们所说的资产者狠狠操过之后,再用一种可怜的语气告诉他们:看,我们说的没错吧,你们被现实狠操过才明白我们说得对……” “可你们就为了证明你们说得对,就放任这一切发生?你们到底是为了让所有人更好?还是为了你们所相信的那个‘科学’?” “如果是前者,你们应该有责任感、有使命感、有不怕千夫所指的勇气,去解决这件事。纵然那些血腥将来可能会让你们背上,但至少你们为了信念做到了极致。用你们的组织,你们的力量,你们的信念,去进步,去走一条进步但却不用这样宿命的路。” “如果是后者,你们和那些宗教的信徒又有什么区别?为了你们维护你们相信的东西,不惜让天启或是大洪水降世!然后那些将要淹死的人才会明白你们说得对。诚然,那样这些血腥溅不到你们身上,可你们却和那些信徒有什么区别?” “这难道不是舍本逐末吗?难道你们成立墨党的意义仅仅是为了证明你们想的是正确的?难道不应该是去改变这个世界吗?是啊,那些人被狠狠操过之后,终于明白你们说得对,可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在他们**之前就做些事呢?” 被骂的那人苦笑道:“使命感?责任感?柱乾先生,你说的这些东西,我们都有,否则我们早就散了。我们不是一群站在蚂蚁窝旁看蚂蚁的人。不能携山岳以超东海,是不能。不能为长者折枝,是不为。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不能还是不为?” “况且,这些年数万失地的贫苦雇工农户移民到了大荒城,原本他们应该已经饿死了或是病死了,可是因为我们他们活下来了。你们呢?除了发发你们的善心,你们做了什么?是,这些人还没来得及受苦,就被提前运走了,所以你看不到,于是针对他们的良心在你看来就不存在是吗?” “你不要以为,我们是因为他们当初插了我们一刀我们在报复,也不要以为在新议事会上这些人反对我们针对雇工生活改善的提案,我们就怨恨。如果说一个党派为了反对而反对、一场场斗争之后得到的唯一教训就是某些人的本质或是某些人不可信任,那这个党派也太过粗浅毫无前途。” “但是我们能怎么办?不管谁谁的理念,这都没法办。公有制,这是破坏公共财富,要罚;私有制,这是破坏私有财产,要罚。你能找出什么逻辑自洽的理念,让我们说惩罚他们不合理?唯一不用惩罚的理念逻辑基础,就是机器的出现不合理,可我们不认同。” “我们早就说过,我们不是滥好人党,更不是人性道德党,我们总得做到体系自洽,那这件事我们能怎么办?我们同情他们,我们教育他们这不是机器的错,可这需要时间。解决的办法我们给出了,可是有几个人相信?做事要有基础的,不是我们非要等到他们被狠操之后才去做事以证明自己的判断;而是他们不被狠操就没有我们做事的基础。我们不是神,创不出这样的基础,除了等待、除了一点点奠定这样的基础、除了为将来做没一点细微的准备,我们还能干什么?” “要说治标的办法不是没有,海外的土地那么多,如果所有的失地者、无地者、贫困者都移民海外不就好了?至少暂时可以解决,至少可以缓解矛盾。” “可是钱谁来出?现在掌权的能同意吗?他们还需要大量的廉价劳力,甚至北方还把农民束缚在土地上。就算实行了全国的国人票权制度,我们说稍微过得去的一人出点钱,有计划地把底层都送海外去吧,你觉得我们会被选上吗?人家要问凭什么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掀桌,按照我们的理念专权做事,可是我们现在掀的动吗?” 湖霖听完这一切,无可奈何地哎了一声,苦涩地问道:“你们的决定呢?” “同情。” “你们党产不是有钱吗?替他们出了这笔赔偿,他们就不需要判处终身劳役了。你们也可以把他们送到大荒城去,反正你们每年都要送一批人的。” “我们的钱,会用在更有意义的地方。眼前的苦难,并不比那些看不到的苦难高贵。” “按你们这样说,你们的罢工和游行请愿,也是不合法的。” “我们并不砸机器,远了看是为了公有,近了看是为了取得劳动的价值,在我们体系内我们是自洽的,所以我们并无负罪感,而且向来理直气壮。” “那按他们的体系,他们觉得机器不对在吃人,所以要退回到手工行会制度,所以他们的理念内部也是合理的?” “行会时代,砸了别人的纺车不用赔吗?他们想合理,那就自己争取啊。若是有一天他们强的把支持进步的全都杀光,退回宗法行会,那也没问题。问题是他们有这实力吗?” 湖霖咬牙道:“你们的意思是,谁拳头大,谁就有理?” “我们不想这样,可现实就是这样。我们立志于推翻你说的这种现实,但却只能以现实为依据,去磨练自己的拳头。你总不能只准别人用拳头打我们,然后我们还击的时候你就说:哎,你们不是立志于实现不靠拳头的未来吗?所以你们不该用拳头……你这样说,看似中立且有理以致无法反驳,可事实上却是在拉偏架,对吧?” ………… 湖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墨党的党部的,只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冰凉,越发觉得现实的一切越来越暗,暗的让自己看不到未来的光明。 他所设想的人性与道德,在现实的丑陋和赤棵面前不堪一击。 他想,社会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人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这样是不对的,他想。 于是回到家,翻出来陈健送他的一支漂亮的燧发短枪,骑着一匹孤独的马,朝着支流河谷而去。 家中留了一封信,是送给他的好友陈健的。 “请帮我照顾我的妻子。我知道,于时代的浪潮,那是退步的反动的。可是我的身躯装不下时代,泛不起浪潮,唯独能装下的只有一颗心一腔血。我想刺瞎我的双眼,那样才不会让看到的苦难比看不到的高贵。” 第四十二章 心累了,我想回家 支流河谷的上游,残酷的战斗刚刚开始,湖霖的脸已经被硝烟熏黑。 进攻的大炮因为过热正在休息,两道插着共和国龙旗的街垒已经被轰开,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枪械、那些简陋农具的反抗者已经动摇。 他并不是唯一一个从闽城来到这里的人,有不少心怀良心与新旧之交无助感的人来到了这里,撑起了战斗的核心。 但是真正的进攻还未开始,这些人已经有溃败之象,四门大炮用很缓慢的射速就冲开了两道街垒。很多人以为插上共和国的旗帜,对面的人就会有所收敛,但事实上在双方开枪之后,大炮便开始轰鸣。 湖霖本想着劝阻这些人,至少阻止这场悲剧,但却发现有人混在其中不断煽动愤怒的情绪。 或许几天前,他会以为这是出于激愤或是激情,但那天之后的现在,他觉得混在其中的这些人并不简单。 他的身边是一个被炮弹弹起后砸断了腿、现在已经死掉的、可怜的年轻人。 六斤的铁球飞起后,从街道上跳起越过了那些由木头和拆掉的水力纺纱厂的墙石堆积的街垒,直接砸中了那个可怜的人儿。 留了太多血而死,脸色是苍白的,手中还捏着一串小小的木手串,不知道想要送给谁。 不久前,这还是一个活人,面对湖霖这样的从闽城来的、有名望的大人物,还有些羞怯。 不久前,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和湖霖说了他为什么要选择战斗。 “这位先生,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在这小镇上有间小屋子,有三亩地。但是三亩地也就只能维持生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什么都干不成。听说闽城新来了一种叫地瓜的东西,一亩地能产好多,但只是听说,我可不敢尝试。万一要没有说的那么多,我这日子可就没法过啦。” “我们这里的人,都是这样,有几亩很小的土地,原本闲暇的时候纺纱织布,卖些钱补贴家用。” “小时候啊,我就想要一条新衣裳,我从记事开始穿的就没有一件合身的,总是大很多。我妈说,大一点好,这样可以穿三年,到时候洗洗也就碎了,还能当补丁。要不然呢,一年一换,那可换不起。” “后来,我就整天哭,我妈就跟我说:‘儿啊,你想穿新衣裳吗’?我说想。我妈就说:‘你看啊,这是棉花,我捻成线,纺成纱,然后再织成布。卖了布呢,再买棉花,再纺线,再织成布。这样啊,一斤棉就变成两斤,两斤就变成四斤,等变成四斤的时候,妈就给你做新衣裳’。” “我那时候高兴的不得了,我说:‘妈,那我帮你纺纱,你织布,是不是就能快点变成四斤棉花’?我妈夸我说得对,我就从那时候开始学着纺纱。” “日子就这么过着,爹死了,妈没了,我长大了。忽然有一天,纱值钱了,卖的那个贵呦,镇上收纱的人还主动借给我们棉花,让我们帮着纺,他收回去。那时候我听说是有了新的织机,布卖的特别好而且织的快,这纱就值钱了。我就想着,好日子总算来了,若是卖了钱,我也买一台新的织机。” “我就想起我妈说的棉花的事,如果我能买一台织机,赚了钱买两台,然后我再雇个人,十年八年后,我也成了有几十台新织机的人了。” “可新织机贵啊,听说别处有合作社,我们这可没有,我也买不起。那些收纱的人给的棉花再收回去,我也赚不到什么。我就想,不如卖了这三亩地,买些棉花,赶着好年景,说不准两年就有钱了。” “可等着地卖了,棉花却贵了,说是有了个什么期货交易所。可就算贵点,总归还是有的赚,只是赚的少些。可不想我生了一场病,好容易攒了些钱,又等于白干了半年多。” “等我好容易病好了,这边却开始建起了很多水力纱厂。人家一个人能看几十个纱锭,而且纺出来的又细又结实,又有钱从不会少了棉花,我们有时候想买都买不到,怎么争得过人家?” “原来一家,后来两家,再后来十家二十家,我们这个原本不怎么样的地方却繁华起来了,可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地卖了,纺纱没赚到,日子越过越难,有时候纺完纱卖出去,一算棉花的钱,根本挣不到什么。我还得吃饭,日子越来越难。” “我想着算了,去纱厂做工,可是有的是人去干,而且很多年轻的孩子要价更便宜,孩子的手指头又活,学东西也快,我拿什么比?” “那时候,我就想,这就是命啊。要是当初卖了三亩地,狠狠心买台新式的手拉织机,现在可就不一样了。织机还没有水力机械的,而且布匹越来越好卖,有几家当初卖了织机的,现在也都有了自己的产业,买了十几台织机了。” “可后悔有什么用?地没了,纱不值钱,我就只剩下这么一台小纺车,可之前欠的债每年还要还利息,这可不会因为我穷人家就不要了。” “这位先生啊,你说我们为了啥?为了活着,为了吃饭啊。还有你们城里来的大人物说的,为了尊严。” “尊严是啥?尊严就是当初我想要件新衣裳,我妈说好好劳作就能弄到,这就是尊严,劳动者的尊严。不偷不抢,不坑不骗,想要件新衣裳就拿着家里的纺车用一斤棉变成四斤棉,就算再难看、就算只能用鞣黑子染,可穿着就是舒坦,那是俺自己弄出来的。” “现在呢?谁想着闹事啊?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啊?可我倒是想劳动,谁给我这个机会啊?” “有人来了,跟我们说,闽城革命啦,起义啦,要改变了,我们的死活终于有人管了。可结果呢?改变啥了?啥也没变。” “有人又来了,说北方的那些有教养的家族不会忘了我们的,王上不会忘了我们的。只要我们起来反抗,让天下知道我们想要的东西,这样王上就要来收拾那些黑心的工厂主了。” “我们不但要起来反抗,还一人凑了几个铜板,让人去都城请愿哩!我也不想着发财了,我就想着回到原来我有三亩地,有个小纺车的日子。要回去,就得把那些害人的机器砸了。” “可这也不行,人家说我们是暴乱哩!砸个机器就要绞刑,人命还不如个机器,我才算明白尊严到底是什么玩意。” 湖霖记得这个小伙子说完这些后,冲着湖霖笑,说道:“原本我也不相信王上会可怜我们,想着我们死活。可是这位先生,看到你我信了。看你穿的,听说你还是议事会的代表呢,我就想,这世上总有好人的,而且像你这样的大人物也有好人,更何况王上和那些大家族呢?” “你说,他们那么有钱,有的是土地,至少不用开纱厂吧?肯定不能开,那肯定会怜惜我们。真的,真正有钱的人才是好人,你看这些开纱厂的为了啥?还不是为了钱?他要是有个几十万亩的土地,几万亩的免税军功田,至于开纱厂吗?” “是,以前也有不好的地方,可至少能活下去。现在你说万般好、千般妙,可我们却是活不下去了。” 混黄的、舍不得用牙粉清洁的牙齿在说话的时候,总能飘出一股让人不舒服的味道,但湖霖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没有避让也没有遮掩口鼻。 本来,他想和这个小伙子讲讲这不是机器的错,而是分配不公的错。可是还没来得及讲,一枚铁丸子就结束了这个年轻的、期盼着有人拯救他回到过去、念念不忘的是妈妈做的新衣裳的可怜的生命。 ………… 战斗进行的并不激烈,纵然进攻方并不是正规军队,但是南洋公司的武装雇工也受过专业的燧发枪排队训练,炮兵是从新式的学堂毕业的,根本没有什么悬念。 湖霖的运气很好,几次铅弹就从他身边飞过,但是祖先却没有收留他去英灵之地。 但战斗还在继续的时候,这次反抗的组织者去找到了湖霖,让湖霖跟着他们一起走。 有一条船就在海边。 “柱乾先生,现在走还来得及。我们去都城,去宣告这里的真相,让国人知道这里发生了怎样的屠杀,知道这些人的请愿,也让这个可笑的闽郡议事会成为叛乱和屠杀的刽子手!你是个有名望的人物,这些话让你去说更有效果,只要到了都城,就会有人造势的。走吧,被让这些人的血白流了!” 湖霖擦了擦脸上的黑灰和汗水,听着远处还在响起的已经凌乱的声音,想到数年前矿工请愿之前他在墨党党部里签下的一旦控制不住局面所有组织行动的委员们必须死在党部大楼的那张文书,嘴角荡起笑容,有些怀念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日子。 所以,他问:“就一条船吗?” “对啊。” “早就准备好的?” “对啊。” “能装几个人?” “十几个。” “所以你们一开始就想跑?就想用这些人的血换你们想要的东西?换国人的愤怒?换军队对闽城新议事会的镇压?这些人的血,只是你们的工具?血流的越多,这沾血的馒头就越好吃,对不对?你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打不过,甚至为自己准备了船,可你们却偏偏在之前交涉的时候开了枪,对不对!” 湖霖没再废话,拿出已经空了的燧发短枪,朝着前面一个人的头顶砸过去,喊道:“谁也不准走!跟我去议事会解释清楚!” 砰……砸中的瞬间,湖霖只觉得腰间一阵冰凉。 “好像是一把刀。” 他这样想着,然后倒在了地上,看着那几个人匆匆离开。 ………… 睁开眼睛,是一间用石灰粉刷的雪白的小房间。 浓浓的酒精味,混合着田七、蒲黄的草药味,远处一个女人的声音模模糊糊地飘进湖霖的耳朵。 “忌吃蚕豆,鱼腥,还有酸冷的。天也冷了,应该没事……” 后面的话没有听清,但湖霖知道自己应该是没死,脑袋昏昏沉沉的,手臂上有几处插过鹅毛管输血的痕迹。 盯着头顶雪白的房顶,忽然间出现了一张苍老的脸,这张脸很熟悉,但这些年已经陌生了。 可血总是浓于水,浓于愤怒,浓于年轻的热血。 “爹……” 一声许久没叫的、此生所学的第二个字,这就样喊了出来。在去河谷之前,他给陈健留了信,却没给自己的父亲留,因为他不会放弃自己写的、父亲让他宣布是胡诌的、让他烧毁的那些东西。 老人的眼角有泪,嘴角有笑,知道自己的儿子想知道什么,正要骗骗他说没死几个人的时候,却看到儿子干裂而苍白的嘴角动了动。 声音很微弱,老人将耳朵凑过去,终于听到了将近二十年最想听到的话。 “心累了,我想回家。” 第四十三章 在都城作死(上) 新的思想还没有如同野火般遍地开花之时,新旧之交的混乱中,一部分底层总会和旧时代的精英与既得利益者联合在一起,尤其只是敲骨吸髓的那批人换了个模样换了种方式后,更是如此。 闽城作为最先受到冲击的地区,旧时代的经济体系解体,看上去欣欣向荣不断进步,但是自耕农小手工业者等原本城市农村的支柱力量却过得并不太好——是在工厂每天劳作十四五个小时活七八年?还是有几十亩土地自给自足?这两种选择正常人都会做出正常的选择,这两种选择正常的“国家”或是“民族”也会做出正常的选择,但显然两种选择分道扬镳。 守旧的力量第一次团结了一部分底层,这在以往是根本难以想象的,也完全超出了很多同情底层的人对变革的理解。 大约从前只能反一个上层,而如今上层变成了两个,且暂时并未合流,于是两坨屎比起来似乎还是前者稍好一点,至少习惯了,而且旧时代毕竟还是有情怀的,而不是只剩下纯粹的金钱关系,还有做梦的空间,万一老爷们垂怜呢。 这种变化是湖霖一时间难以接受的,数年前意气风发地和陈健站在一起指导矿工们争取权益的时候,他可以骄傲而自豪地说他是为了底层的国人,可现在他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重伤的湖霖选择了心累,选择了回家,选择了不想再过问这一切。 北上的陈健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只能承受这一切,不敢退步也不能退步。 船只在抵达都城外港口卫城之前,在距离海防卫城不远的一座必经的港口处做了短暂的停留。 他即将抵达都城的消息已经沿着陆路的快马传递到了都城,当船只抵达后即将前往都城的时候,迎接他的欢庆队伍的规模让他始料未及。 此时闽城发生的事并未传到这里,甚至还刚刚酝酿出风暴,都城即便消息灵通,却也不可能知道未来发生的事。 于是一场超乎规模的欢迎仪式就在海防卫城举行了,礼部尚书代表官方亲自出面,还有一千六百名精锐士兵,以及自发组织起来的人群。 虽然陈健不是第一批环球航行的共和国人,但受到欢迎的规模却是所有分批返航的众人中最隆重的。 即便在他踏上都城之前,都城的大街小巷都知道了在大洋的东边有一个和他们很相似的庞大帝国,知道了一个名为日本的国家的将军派了使者前往都城造访,甚至还知道了这个国家送给王上和议事会的奇形怪状的铠甲。 分批回来的船队证明了数学与天文学的猜测是正确的,地球的确是圆的,也间接证明了引力的存在,也让吸铁石吸引铁钉是向心而非向下、上与下是个相对的空间概念等问题深入人心,引发了酒肆茶馆和新开的咖啡、可可等古怪新饮品的店铺中的讨论热潮。 不同的人对于这一次环球航行的重视方向是不同的,尤其是都城的一些大家族,他们看到了闽城的南洋公司的利润分红后的羡慕嫉妒,让他们对这一次环球航行的报告中屡屡出现的“印度公司”的字样记忆深刻,并对印度这个国家满满好奇。 这肯定是富庶的国家,否则为什么荷兰、英国这些国家都要成立印度公司而不是别的名称的公司呢? 他们希望从陈健这里多多了解印度的事,总归还是要些脸面的。南洋公司的垄断权才换了几十万银币而且他们并无股份,可已经给予了十二年的垄断权,能也只能等到到期后再插手。 可是地球是圆的啊,隔着东边的大洋还有一片欧罗巴都羡慕的富庶的土地,对于军功家族和大家族来说,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他们希望靠着自己手中的特权和权利,成立一家垄断专权公司,而且不需要投入多少钱,只需要将权利所带来的垄断放在那,自然会有资本寻租。 况且,做生意他们知道手段不如南方的那群人,而且大河以北的手工业基础也远远不如南方。 但是……最简单的赚钱办法难道不是地租吗?尤其是这些靠着地租、土地支撑的旧家族而言,这是最容易想到也是最容易接受的壮大实力的方式。 既然是欧罗巴人成立了印度公司,而不是印度成立了欧罗巴公司,显然印度的海军不行,而且中央集权的能力也差,否则的话最佳选择应该是闭关锁国才能保证这么大一片土地的安稳。 只有大量的实权封地贵族存在的情况下,才会让生意好做,显然按照这些家族数百年积累的政治智慧和之前列国争锋时积累的各种手腕来判断,这是一块肥肉,而且是一块海军、陆军、大家族、拉拢底层流民当兵缓解矛盾、积累财富的大肥肉。 地租可比贸易赚钱多了,至少现在是,而且还能壮大各个家族的势力,何乐而不为? 因而真正掌权的那些人需要欢迎陈健,他们确信陈健之前表现出的判断力的准确性。 除了这种现实的利益原因,也有作为共和国荣耀的部分。 在陈健的船抵达闽城后,就有船前往都城告诉了都城一个好消息,陈健发现了南方大陆。 如果说有什么让共和国的国人沮丧的事,那就是他们并非是第一批环球航行的人,而且第一批环球航行的人早于他们一百多年。 不管是中国、日本、印度还是非洲,这是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国家已经知晓并且存在的东西,美中不足,难免遗憾。 当然,南方大陆早就存在,只是被发现而不是因为发现所以存在。但那里既然没有国家,也就只是地理世界的一部分,是文明世界的新大陆——共和国不承认欧洲新大陆的说法,且不承认没有共和国存在的世界称之为世界,而且这种说法早已被一年前赴欧洲谈判和驻派的礼部官员带到了欧洲的宫廷之中,立场鲜明。 绕了一个“世界”概念的小圈子,共和国的国人、尤其是都城这些爱谈国事的国人,忽然发现:原来真正发现新大陆的第一人来自共和国,而非欧罗巴,因为欧洲人所谓的南美新大陆他们不承认是新大陆,所以那就不是。 这样一想,豁然开朗,自然万众振奋,鞭炮与锣鼓齐鸣。 除了少数家族的利益、族群的狂热信心之外,还有更为重要的、直接的、与无数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事。 比如玉米的推广、手摇脱粒机的推广、陈健在大荒城编写的玉米种植手册常识的推广。 这三样俱为一体的东西,带来的是一种崭新的饲料粮。秸秆、玉米粒,这都是上好的饲料,很多大型的养殖厂因此兴办起来,带来的实际效益就是都城的很多人可以吃上猪肉鸡肉。 比如土豆和地瓜这两种高产作物的推广,让很多大土地种植者们找到了发财的良机。 更为便宜的、更为低劣的、但是销量更大的马铃薯淀粉酒和地瓜酒,仅仅两年时间就让一些以原本的粮食作物酿酒的作坊经营不下去,只剩下高端的果酒和窖藏酒,都城的低端酒市场几乎被这种高产作物的此等酒所垄断。 一如十年前陈健在闽城卖的酱油一样,价低、质低,就足以让一些人破产,但也足以让一些人享受到以前难以享受的东西。 都城的酒更多了,更便宜了,也造就了更多的酒鬼,造成了很多的家庭悲剧。 酒只是造成了一些家庭的悲剧,带来的冲击也主要是一些原本资本不足的酒作坊。 虽然饮酒不好,但是对于喜欢饮酒的中层和底层来说这仍不失为一件极有利好的事,基本上对那些大家族产生不了太大的冲击。 但是另一种作物却让一些大家族之间出现了利益矛盾,就是一些人从欧洲带回的、长得像是萝卜一样的甜菜疙瘩。 这种其貌不扬的东西,直接宣告了枫糖垄断专营权的毁灭。 甘蔗的事,北方的大家族手伸不过去,而且等手伸过去的时候也已经晚了,经营起来也根本不是那些经营性资本家的对手。 所以蔗糖的事,对大家族来说还是可以一致对外的,毕竟这钱他们赚不到,还不如让关系密切的树糖垄断经营权的家族获利。 可是甜菜一出,整个问题就变质了。甜菜可以在这里种植、糖价在北方节节升高、茶加糖的习惯、咖啡可可等热带饮品的引入、辣椒种植带来的新的甜辣风格的菜品…… 糖很贵,而且是可以一些家族土地经营获益的贵。当利益大到可以超越那些感情的时候,为了防止“与民争利”的《禁止甜菜种植法案》便没有通过。 这和当初南洋公司成立时的对“枫糖垄断专营”不公平这个借口而征收的北方蔗糖消费税时的形式完全不同。虽然当初南洋公司的人提议,这个枫糖垄断专营的税费他们可以帮着出,但那也不行——专营费才多少?利润又有多少?怎么可能会被接受。 环球航行和之前的南洋探索带来的许多种子和有计划的推广方向,就像是一条投入泥鳅中的鲶鱼,搅得手工业基础和对欧和殖民地运输优势都不如南方的北方,也不可避免在土地问题上引出了更多的资本主义因素,一轮新的土地兼并也在悄然进行着。 原本种粮的收益并不太大,这几年暂时也没有出现大规模灾害,虽然一些偶然事故会导致投机商操控粮价,但是整体上粮价偏低。 可是各种新作物、新的经营方式、新的利润的出现,让土地经营的利润在都城附近已经高于传统地租。 别的地方不敢说,但是都城是个巨大的消费市场,而且有河运,不可避免地大量土地产物商品化、货币化。 正常地租的位置变得很尴尬,很显然不如投入资本经营更为有利,小块租赁成为一种并不合算的方式。 几年前都城的青年之家中就流传出了小册子,讨论地租和利润的问题,让经营性、没有地权但有资本的大片土地租赁经营者深以为然:地租高了利润就低,很显然我们这些没地但有资本的经营者和你们地主有矛盾嘛。 这种商品化的变革总是在距离大城市最近、河运最发达的地方率先出现。这些理论也在这种地方最受欢迎,造成的影响也最为剧烈。 第四十四章 在都城作死(下) 苜蓿、芜菁、黑豆、玉米之类的适宜轮作的作物大规模进入北方,陈健撰写的种植手册大规模印发,欧洲一些轮作经验的交流、新的适宜养殖的牛羊马等牲畜的新血统…… 土豆地瓜的低价廉价酒;大规模占有土地养殖、轮作加甜菜榨糖;海外贸易的北方毛呢纺织品的原材料羊毛;南方棉纺织行业正发生变革导致的棉田利润升高;数年前陈健先把手拉机卖给东海齐国与开放海禁带、轧花机的使用带来的提前数年的棉田规模种植准备与南方随后数年的棉纺行业发展的延续连接…… 这样的或是那样的获利方式,让都城附近的土地兼并陡然加速,也让一些靠商业积累了部分财富的有眼光的资本家开始投资农业。 种粮的越来越穷,小块土地经营越来越难,兼并土地有利可图的动力,资本不够导致的无法改良和无法兴修水利…… 种种缘故之下,原本的一些拥有大片土地的人,用半强迫的方式购买附近的小块土地,反正粮价不高稍微用点手段就会让小农破产;用强制的手段收回租佃的土地,打破了原本的租佃体系,让那些佃户成为雇工,也让很多的人流浪到都城,成为不稳定因素和大家族们急需消灭的人群。 如果科技不能快速发展、不能批量对外移民缓解压力,用不了一百年,共和国即将爆发一场农民起义,因为暂时看来的工业基础和外部市场,容不下这么多的廉价劳动力。 到时候除了打碎重分、小块土地内卷、保守化稳定化、宗教精神压迫维稳之外,恐怕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旧时代的精英与有识之士们,已经开始紧张,并且尝试着找出解决的办法,翻看着之前陈健送回来的各国地理风土和大概制度介绍,似乎找到了一面镜子。 那些地理风土历史和大概制度介绍的书,是陈健编写的,他有巨大的优势,那就是学过某种史观的历史教科书,所以编写的内容不是以历史上发生的事为主线,而是以生产力生产关系为主线。 这些书送回都城后,就引起了剧烈的轰动,那些仿佛找到了镜子的有识之士们也看到了土地兼并之下风起云涌的可怕。 从某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角度上看,他们的想法是“反动”的。 但如果立足现实而不是知道科学工业和贸易的强大,他们的办法才是最为有效的,最为长久的,最为安定的,甚至可以说是立足旧时代的最优解,没有之二。 一些家族也在暗中蠢蠢欲动,试图去做时代的弄潮儿,借用守旧甚至反动的理念,成为“底层”的代言人,从而实现一场贵族共和到世袭绝对权利独裁的转变——比如提出了完美的、守旧反动的社会构想,而且对一些底层充满了诱惑力。 一些家族则觉得新的势力或许会获胜,也试图去做时代的弄潮儿,借用的则是相对更为先进的理念,成为“新兴势力”的代言人和支柱,从而实现一场贵族共和到隐藏财富和政治世袭家族资本共和的转变——比如暗中接触南方的那些新兴资本家,分出家族的子嗣两边下注,妄图和新兴势力融为一体去对抗旧势力。 还有一些家族只是保守并不反动,只想着保持共和国的传统,不想往回退也不想往前走,试图用传统的力量去解决这一切已经出现苗头的问题,并认为传统会压制住各种矛盾,只需要在传统的基础上修修补补即可,这条船翻不了。 另一些家族则浑浑噩噩,守旧保守的同时,醉生梦死。不想做弄潮儿,也不想去想这个问题,只是按部就班地、按照数百年的习惯过着他们的日子,似乎天下安稳着,反正哪年还没有几场暴乱?如今的暴乱和以往也没有太大区别。 家族之间的明争暗斗;国人感受到的切身的变化;国人族群所构成的发现新大陆的荣耀;怀揣着很多问题想要询问陈健的活动家;海外利益权利寻租的巨大诱惑;心怀天下者的迷惘不安与难见出路…… 种种这些,造就了这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论起阵势,百年之内也就比统一战争之后的凯旋仪式要差,当然除了这件事倒也没有什么值得如此庆祝的大事了。 兰芳号抵达港口的时候,远远地就能看到人山人海,旗帜飘扬。 在港口的舰船主动让开,军舰鸣炮致意,洁白的羊绒毯从码头铺出很长,士兵们守在两侧维持着秩序。 没有经过提前的演练,也没有预先的通知,陈健和船上的人倒也没有被这样的阵势吓住,怎么说也是见过大场面、见过风暴、见过最残酷的大海、见过数万移民的人。 船上的人都已经换上了最为传统的服饰,一些特殊的长衫也都小心翼翼地从箱子中取出,整理着头发,小心地抚平衣衫上的褶皱。 靠港之后,数千人自发或是提前安排的欢呼声,让陈健后面的少数人有些飘飘然。 陈健倒是淡定,上辈子并不白活,这样的场面还不至于惊慌失措。 许多人朝着陈健和这一行人前面的羊毛毯上投掷着番茄、烟草、玉米粒、土豆果、方糖、葵花籽、花生之类的作物,这是一种表达喜悦的最为简单的方式。 官方的马车就在前面等待着,故意留出了这样一条路,算是送给陈健的虚荣的礼物,很多人觉得他有资格承受这样的欢呼。 但人群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一个人手中拿着一把玉米粒,也跟着众人一起欢呼,挤开了人群,来到了维持秩序的士兵身边,手悄悄摸向了隐藏在里面的口袋。 里面是一支燧石短铳,压实了铅弹。 没有人指使,也没有人操控,仅仅是出于个人的目的。 士兵们维持的秩序让人群和陈健之间有大约四十步的距离,四周人又拥挤,而且只有一次机会。 这人明白自己只要掏出枪,下一刻就会被愤怒的人群打倒,看着陈健缓缓走过,他心里越发紧张,心说如果再近一点就好了。 周围拥挤的人群让他的手臂很累,眼看着陈健就要走过去,那人咬紧牙掏出了短铳,对着远处的陈健就是一枪,在烟雾中也不知道打没打中,大喊道:“是你让一切都乱了!为国人除害!” 枪响之后,负责迎接陈健的官员和负责警戒的军官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周围的人群也轰地一下就乱了起来。 幸运的是铅弹从陈健的头顶飞过,只是打散了一缕头发,命悬一线。陈健反应过来之后,身边已经被好几个人围住。 他倒是没怎么害怕,死不死的另说,上辈子血雨腥风也算是经历过无数,抬起手摸了摸被打散的头发,失笑地摇摇头。 等了大约十几秒,发现并没有炸弹投进来,陈健终于放心这应该不是一场有计划的刺杀。 这年头最为流行的就是十步之内人可敌国,各国这样的事层出不穷。好一阵等局面控制住后,那名孤胆刺客也已经被控制住,原因很快就问清楚了,还是因为陈健的出现带来的种种变动,让很多人的日子从以往的传统生活中剥离出来,有人过得好,自然有人过的坏。 士兵们团团将陈健围住,生怕再出这样的事,陈健等了半天没等来炸弹,又听那刺客说了理由,心中也放开了,正好抓住机会为自己的都城之行引发点风波。 极力要求之下,士兵们围住陈健,陈健踏上马车,脸色如常地和众人打了声招呼。这种淡定,引来了众人又一次的欢呼。 在士兵的保护下、在官员的注视下、在那些大家族势力的倾听下,陈健语出惊人。 “共和国的国人们,我刚刚差点被杀。至于理由,你们也已经知道。” “可是,共和国的国人们,这些玉米、甜菜、土豆、农地上的新机器、纺纱的新机器,确确实实可以让我们过得比以往更好。” “按说一台水力的纺纱机可以带动百余个纱锭,几个人就能看过来;按说一台织机可以织出原本两倍的布匹;按说土豆玉米的种植,可以让原本吃馒头的每个月吃上一次肉,让原本吃不饱的至少能吃饱。” “我这样想是没错的,按照数学来算也是没错的,可结果却并非如此,所以我差点挨了枪。” “国人们,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到底是这些新东西的错?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的错?谁来告诉我?” “国人们,那些失地者的痛苦,我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你们知道大荒城的存在,可是移民需要钱、需要造船、需要种子耕牛……那里有成片的值得开垦的土地,可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土地空着,长不出粮食。没有劳作的土地,价值何在?可国内却是大量想要劳动却不能的失地者,承受痛苦。这合理吗?是什么禁锢了劳动?是什么禁锢了国人财富总量的发展?” 那些来迎接陈健的官员和军官,以及大家族势力的一些人,听到这的时候,脸色比起陈健刚才遇刺的时候还要白上数倍,可眼看着这些人已经被陈健煽动起来,已经有人再喊不合理,已经有人再问为什么……这时候制止已然不可能。 不少人暗暗擦着汗,心惊肉跳地担心陈健又要喊出什么吓人的话,心说这可真是服气了,一回来就开始折腾,这才叫唯恐天下不乱啊。谁能想到一场欢迎会能扯这些?你说你爬上去喊一声共和国万胜、指着那些新作物说这是共和国美好的未来,这样多好?大家都笑呵呵振奋不已,怎么还没进城就先捅出这么大的事? 杀又不敢杀,制止又没胆,名望在那摆着,终究只能期待一场秋雷劈死陈健就最完美了。 然而陈健却压了压手,让四周的声音静下去,用一种仿佛为民请命般的语气喊道:“国人们,我会以国人议事大会代表的身份,提出提案:征收累进税、征收超额土地税,统计全国的失地者,批量将他们移民到大荒城、移民到南方大陆。既然一些家族是共和国的支柱,是国人的守护者,难道这时候不正是让他们用另一种并非枪炮战马的方式来保护国人的时候吗?” 他不怀好意地冲着四周激动起来的众人鞠躬行礼,在一阵又一阵欢呼中走下了马车,看着远处那几个脸色苍白的人,一脸严肃心中却憋不住笑。 让那些人革自己的命?痴人说梦。 可他们不革自己的命,国人议事大会传统的神圣性,可就被一个否决提案自我毁灭了。 配上一番国家与国人的宣传,这件无中生有无事生非的事,很快就要搞得天下皆知。 陈健向来不靠神仙皇帝的施舍,只不过有人有幻想,那就只好帮那些人打破这幻想——不是我们没想过靠施舍和良心,是事实证明这无效。 趁机制造了这样一个大新闻,画了一张必然破碎的大饼,陈健施施然地坐进了马车朝着都城进发,心安理得,面色红润。 第四十五章 印度公司成立(上) 即便从唯生产力论和劳动导致国民财富总和增加的观点来看,陈健在欢迎仪式上作死喊的这一嗓子也是正确的。 大荒城不是北大荒,不是传说中牛虻大如蝉、冬天尿尿用棍敲的北大荒;黑天鹅河不是淡水河,不是疟疾肆虐、瘴气蔓延热带病蔓延的热带;天涯海角也不是阳关之外的荒芜草原、山脉纵横的高原冻土。 这里的土地近乎无限,但却只有人的劳动才能从这些土地上创造价值。即便不改变生产工具、即便没有快速的科技加成,这些地方仍旧是适宜移民开垦的土地——生产工具没有进步,但是那些无法发挥自己全部劳动的耕种三五亩土地的人,变为可以发挥自己劳作极限的耕种三五十亩土地的人……怎么算各种农产品的总产量也是提升的、国民财富的总和也是增加的。 如果共和国真的是一个整体,拥有所谓的超阶级的族群的利益,按说这次环球航行之后超阶级的利益联合体应该讨论的是以强大的组织力大规模开展移民、计划分配、以有形之手代替无形之手来将国家的总体财富和资本投入到与移民有关的事业上。 以计划调控的方式代替自由流动,不管是人口还是资本,此时此刻以族群利益来说这是最佳的、最有效率的选择。 只不过这是臆想,陈健清楚自己说的那番所谓的提案,会理所当然地被否决,哪怕是自己的理由再充分都毫无意义。 所能留下的,也只是从这场否决中制造更为愤怒、渴望变革、对传统的议事会极度不信任的庞大底层国人。 这是一场必须的启蒙教育,而且理由不需要太过复杂的理论,很容易被人们所理解。 但于此时,陈健的这番话,博来的只是“为民请命”的高风亮节,反正没人敢明着杀他。 大约有点像是大洋之外的东林党,但区别就是陈健除了骂之外,还知道该怎么办,而且在默默地准备掀桌,因为知道了怎么办的同时也知道不闹腾办不到。 怎么办,很重要。 只是有时候为了实现怎么办的办,需要用些迂回的手段。 抵达都城后,陈健除了和那些共和国的大人物们谈笑风生,用他学到的历史观去讲解世界的局势外,就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在都城的街头进行演讲、写评论、利用墨党在都城的组织印刷小报。 基本内容主要还是资产阶级民主和古典政治政治经济学的一些皮毛。比如国民财富是钱还是劳动产物?比如国人与国家的关系?比如深刻地剖析为什么海外那么多土地却仍旧没有人进行投资?比如解释资本的自发流动性等等问题。 效果显著,每日听讲的人少则数千多则数万,与大洋之外的顾宪成在无锡惠山外的东林书院交相辉映,然而效果也是同样的然并卵。 一份份小册子、报纸发表出去;一张张开启民智地理尝试的建议世界介绍送出去;一次次关于劳动创造价值概念的演讲……换来的是该怎么生活还是怎么生活,无非是多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在这些宣讲宣传鼓动的时候,真正的大人物们已经开始行动起来。 不声不响中,都城中新颁布了一条名为《海外贸易公司股份限定法案》的法案。 以为了防止大规模走私,以及方便管理等为理由,这条法案要求除已经成立的南洋公司和大荒城移民公司之外,新成立的海外贸易公司必须拥有五百万枚银币以上的股份进行注册。 且鉴于海外贸易公司可能有逃税、走私等倾向;且资本容易外逃到别处而且商人唯利是图;大规模的海外公司必然拥有大规模武装等等原因…… 所以新成立的海外贸易公司的发起人,必须是拥有三万亩土地及以上的共和国支柱,因为人和白银可以跑,但是土地跑不了,以此作为一种特殊的信任抵押。 听起来很有道理,可随后目的就露了出来。 随后,许多大家族成立了一家名为“华夏印度公司”的股份制公司,并且在请求王上同意后,以每年百分之十的收益收归共和国所有为代价,获得了从马六甲海峡到天涯海角之间贸易的垄断专营权,且垄断权限除非王上和议事会双重否决,否则垄断专营权为无限。 不是每年包税的,因为印度那地方只是听起来富庶,且有包税制度,所以理论上地租和武力征服可以获得巨额的利润。但因为只是听起来却并没有真正获利,因而是以将来百分之十的收益为代价获得垄断专营权,也就不需要现在就开始往外拿钱。 至于五百万银币以上的股份限度,则是用地契不动产作为一种变相抵押,而如果是商人出资,这五百万银币就必须是实打实的金钱和流动资金,这就限制了商人和工业资本家们成立第四家海外贸易公司的可能。 公司的股份和南洋公司的社会募集不同;和大荒城移民公司的党产所有也不同;而是规定募集的股份为了便于管理,不以小额股份为目标,最低一股为一万五千枚共和国标准银币。 实际上,这就是相当于一些大家族们什么都没出,但是利用手中的权利弄到了垄断专营权。这个专营权的坑先占住,自己哪怕不经营,也不准别人经营。然而一旦有利可图,自己又根本不需要出多少资本,自然会有大商人们选择投资,权利的垄断如同腐肉、大资本如同蛆虫。 陈健在南方闽郡之类成立公司的时候,尽可能把商人们挑选出来,在主导权上绝不让土地食利阶层把手伸进来,但在社会资本上又笼络了一群自耕农和经营性地主作为社会资本的募集者。 只要南洋公司的那百分之六十的空缺股份没有被权利抓紧,南洋公司就是一个和土地家族关系不大的公司。 但这个印度公司,则完全是由土地家族主导、大商人投资、两者联合在一起的巨型公司。两者会有矛盾,但是又很容易同流合污联合在一起形成庞大的利益集团。 而且因为最低入股条件为一万五千枚银币和不动产抵押等条件,完全排除了社会资本和中层力量。这不是几十万人口的荷兰非得从民间凑, 五百万银币几个大家也根本不需要什么社会资本,地租作为一种原始积累的手段持续了百年也足够拿出这么多的钱,只要发现有利可图资本不是问题。 据说还有风声,说是几个大家族准备联合成立共和国的第三家银行,并且因为地产等抵押物和这些家族在战争中的一贯忠诚和贡献,将会拥有发钞权。这件事将会在下一次国人议事会上讨论通过。 对于这些风声,陈健是充耳不闻,并没有在风头上发表一些极端言论,而是孜孜不倦地继续着街头宣传。 似乎颇有一番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些隐形贵族财阀们能够革自己的命从而解决族群底层问题上的幼稚,甚至某种程度上将国人关注的焦点从这两件事上转移走。 另一些人奇怪的是,整个墨党在都城的宣传部门似乎也忽视了印度公司和银行发钞权这两件事可能带来的影响,而是整天宣传那些乱七八糟但是中底层很容易听懂的东西,和一些人听说的墨党在闽郡以及周边诸郡的活动模式完全不同。 秋天的某日,都城外的一处富丽堂皇的庄园中,几十辆颇为舒适、银饰装饰的哼哼车停在院落中。 管家忙着招待这些在都城跺跺脚就能引起一番轰动的大人物,生怕有丝毫招待不周的地方让主人蒙羞,大块透明玻璃的反光为这一处庄园带来了一种远比十年前更为光鲜的模样。 大厅内铅玻璃的装饰吊灯中闪烁着鲸油蜡烛,这是昂贵的东西,和那些石头中挖出的黑油提炼的煤油完全不一样——后者成为了中层和上层夜生活的分水岭,象征性意义大于实际价值。 仔细打磨过的大理石地板上铺着有花纹的手编绒毛毯,颇有风味的玻璃屏风摆在一旁,侍女们来回穿梭,屋子里一股淡淡的上等的西班牙热带烟草的味道,还有一些昂贵的本该在热带才能见到的水果的清香。 墙壁上挂着几幅画,还有一副古老的青铜铠甲、两支古朴的青铜剑,一张仔细装饰过的、桦树皮画的很古老的羽林孤儿的简笔画。 当然是赝品,却堂而皇之地摆在了大厅中最为正式的位置。 这幅仿佛孩子涂鸦般的画作没有人敢嘲笑,因为这幅简单的、赝品的画宣告了庄园主人的血统纯正,那是真正的与国同休的家族。 其余的画,则都是彰显军功荣耀的。 最近的一幅是统一战争时候那场决定命运的会战图,庄园主人的祖父骑着一匹白马正在指挥骑兵冲锋,定格在画面上的那一刻正在挥剑刺向一名逃跑的卫国炮兵,远处还有几个下马的骑兵正拿着楔子和锤子朝着大炮的火门中插去…… 第四十六章 印度公司成立(中) 墙上那些彰显军功的画作背后的许多隐藏的故事,可以解释为什么数百年的时间那么多邦国,到如今共和国的人口只有三千多万而且书同文车同轨。 南方如今有很多新的好东西,航海带来的许多新东西在这里也能见到,甚至于庄园的主人受过相当良好的家庭教育和学宫教育,战术几何学的水平相当高。 但是庄园主人的宴会上既没有用瓷器也没有用玻璃器,而是用的相当古朴的青铜樽,喝的也是从遥远的草河沿岸运来的数百年味道都没变过的麦酒,即便在自己的庄园中穿的也是一身摘掉了战时意义的戎装,女人也穿着很古朴的数百年前样式的木底高跟鞋。 来这里做客的人,大部分往上数数百年,很多都是一个村社的亲戚,甚至有些在数百年前还是堂兄弟或是亲姊妹。 当然,也有一部分来做客的人直系家族并没有那么显赫,要说旁系的问题,只要有姓的往上数了几十代,怎么也都是一个洞穴的亲戚,这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算起来“出身”最为低贱的客人,就是当初在天涯海角就对陈健的许多政策颇有微词的那个年轻人,比陈健更早回国后便做了一个当时让闽城很多人惊掉了下巴的举动——辞掉了南洋公司大有未来的职务,北上都城。 现在看来,意义巨大,当初的嘲笑变成了短视的体现,因为他走进了这样的庄园,而且可以参加这样的宴会。 庄园主人让乐师伴奏的都是些古老的例如一条大河之类的乐曲,女人们在别处聚集一堂,这边是属于男人的地方。 年轻人跪坐在案几旁,面前摆着一串有些青涩的香蕉,这在闽城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在这里却还是很罕见的。青铜樽中的麦酒清澈透明,象牙的筷子晶莹透亮,让年轻人有些胆怯,空旷的大厅让他觉得自己有些小,周围那些人的身份也让他觉得自己有些矮,尽力坐直了身子似乎想要让自己变得稍微高一些。 案几旁放着几本诸如《大九州海国志》、《地理小识》、《环球见闻录》之类的书。 庄园的少主人是这场宴会的主办者,庄园的主人只是露了个面。对于那个离开南洋公司的年轻人而言,这些人代表的家族势力很强大;但对于庄园真正的主人而言,这些人还不至于让他作为主人接待。 乐曲声渐渐停歇,庄园的少主人举起青铜樽,敬了众人一杯,有人笑道:“今天来这的时候,正遇到都城国人集会,绕了好远的路。” “陈健又在那讲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肯定啊。我也没过去看,但是猜也猜到了。” “昨天我父亲还和我说,宴请陈健的时候,他当着咱们父辈的面滔滔不绝地讲征税的事,那几个请来的废物根本驳不过他。” “按他那套理论,咱们都是靠着食利地租的、对国民财富毫无意义的人啦。人啊,就是这样,不感恩。如今是不用打仗了,当年打仗的时候,咱们的祖先流血流汗的时候,他们就忘了。再说了,那土地是咱们祖先的军功换来的,咱们祖先指挥会战的时候,他们干什么呢?” “我听叔叔说,王上准备给陈健六千顷地?以奖励他环球航行和在学宫中做的那些事?要我说,给也白给,他不能要,到时候闹得大家面上无光,又借机宣讲一番,那时候可就尴尬了。” “那也说不准,说不准人家就把六千顷土地‘集体所有制’、‘一切归劳动者所有’了呢。” 宴会上众人都笑,庄园的少主人笑过之后道:“他靠岸之后挨的那一枪,弄的大家很被动。我说幸好是他在港口欢迎仪式宣讲之前挨的枪,要不然咱们可就要费心解释了。我父亲却说我太幼稚,他挨了枪之后再宣讲那些,已经让咱们解释不清了。如今他最好是安安稳稳的,否则真要是有混蛋再准备弄死他,咱们可就处在风雨之中了。” “是啊,如今可倒好,他在都城整天讲些让咱们都不喜欢的东西,却还得靠黑衣卫暗中保护。我舅父管报纸审查,弄的也很被动,他当初就提议直接加大审查,可有人却说这样不好,还是找人和墨党的报纸辩论,现在可倒好,越辩越被动。这群人就是想让国家乱起来,要我说直接查封得了,墨党滚回闽郡愿意怎么讲就怎么讲,反正闽郡也没这些事,那里的人也不愿意听。” “没办法,出版抵押金对别人有效,对墨党没用。人家罚的起,脑子又清醒,知道什么线不能越,什么线模糊可以越,一群废物和他们争小册子和小报,根本争不过。你说他要是现在再挨一枪,咱们怎么解释吧?解释了有几个人信?” “是啊,再说墨党可不是家族。他死了,墨党的组织照在,什么用都没有,反倒是惹来一身骚。连兰琪那样的女子,在墨党中也只是几个什么女委员之一。如今可是和咱们彻底分道扬镳了,前些日子只是请她来参加宴会都不来。” 说到这,不少人都叹了口气,遥想着那个之前总在都城骑马、小时候和他们一起狩猎赛马的女子,难免有些说不出的遗憾。 那个第一次参加这样宴会的年轻人则有些瑟瑟发抖,耳边听到的不是父亲就是叔叔要么就是舅父,脑袋中变为名字和官职,便更觉得自己矮小。 这样的闲话说了一阵后,庄园的少主人拿出那本《环球见闻录》在手中扬了一下道:“说起来,咱们的人在报纸上争不过墨党这些人,要我说也是理所当然。你们也都看这本书了吧?看过之后,不服气也不行,各国到底什么样咱们不知道,但是各国怎么维持统治倒是都有了个大致的概念。你再看看咱们跟着他们出海的那些人,回来写的什么东西?” “是啊,三十来页,也没那么多废话,看过后大致就能知道西班牙是怎么靠那点人统治了咱们南边那么大片的土地,又是为什么南洋公司的走私船能堂而皇之地大赚特赚。荷兰什么样我是不知道,可我也能知道荷兰人在太平洋、在印度、在香料群岛图什么,又是怎么维持利润的。” “说起来,前一阵我父亲看完这书后,真是拍案痛呼。要是早点航海成功,那波托西银矿何至于在西班牙手里?你们可知道那一年产多少白银?白花花的银子啊!” 说到这,那个年轻人心中顿时开心起来,自己怎么说也是在墨党控制的学堂中学过很多东西,分析方法也是墨党的那一套,只不过走的路不同,这些东西可是能卖个好身份的。 果不其然,众人又感慨了一阵后,终于有人问年轻人道:“如今这印度公司既然成立了,你又是跟着陈健绕了地球一圈的人,听人说你这一路也是对陈健的很多想法不满?” 年轻人赶忙站起来躬身道:“是,但我又不是墨党成员,自然要站在南洋公司的利益上考虑,如今既然是印度公司的人,当然也要站在印度公司的角度去考虑。墨党的人总说,屁股决定脑袋,这话我是信的。” 有人笑道:“这话倒是有趣,虽然粗俗但按照他们的那套说法还是有道理的。你这屁股坐的没错,脑袋也清醒,说说吧。” “诸位也知道,我们是没去过印度的,从天涯海角起航后沿着非洲海岸走的,横穿大洋到的北大年。但是《环球见闻录》中有不少印度的内容,据说是陈健询问了很多人书写的,这个应该错不了。” 虽然没去过印度,但既然他说是陈健询问了很多人后撰写的,那这里面的内容便有了可利用的保证。 “如今南洋公司那边已经是插不进去手了。西班牙的殖民地只剩下一些海盗船,估计再过几年也快要销声匿迹了。欧洲那边……虽然法理上不是南洋公司的专营权范围,可是咱们要去欧洲就只能走闽城,而且闽城的货物又比这里便宜,真的是争不过。” “而去印度,只需要从都城的海防卫港出发,横渡大洋。墨党在望北城经营,那里有港口,而且建设的很不错。虽然说在那里不要招惹他们,但只要咱们不把手伸到望北城、明帝国,借用他们的港口还是可以的,但需要给他们保证。” 旁边一人道:“这个保证可以给。明帝国我们是一点兴致都没有,墨党愿意折腾就去折腾。他们没白银,东西也不缺,就算能卖枪炮,也轮不到咱们卖。日本那边虽然也产白银,但是他们的将军派来的特使和咱们谈的也不好,再一个还有个伪齐国夹在海中,争起来麻烦,留下事让墨党和伪齐国争去吧。” “对,这事早就考虑到了,咱们公司的垄断专营权是从马六甲到天涯海角,其实也就是印度了。非洲那片的奴隶,南洋公司吃的正肥,而且距离那么远咱们是一点优势没有。” “做生意什么的,来钱太慢。公司主要就是靠收地租赚钱。墨党不说了吗,劳动创造财富,没人的地方我们问谁收地租去?就像陈健现在在都城喊的那些事一样,投资不是不可以,但得给回报吧?谁的钱也不是从天上刮下来的,我们出钱让底层穷鬼去那些地方种地,图什么?就算收税,只能收粮食、棉花,运回来也赚不到什么钱,都让那些开作坊的赚去了,怪不得开作坊的支持陈健,这算盘打的精明啊。” 年轻人连忙道:“是这样的。所以我建议,公司组织船队,横渡大洋,先去一趟印度实在地去看看。葡萄牙人在那里经营,如果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条件取得印度王公的信任,一切就好说了。” 几人对视一眼,年轻人连忙道:“取得信任之后,拿到包税权,这是第一步,能在那里立足。我们也可以从西班牙的殖民地那里学习经验,利用当地的上层控制下层,就像是血液纯净证书和当地村社酋长一样,上层不用交税有特权,我们抽下层的地租。贸易嘛,运过去后可以让当地的上层买办,那样就和咱们联系的更加紧密,有钱大家赚,咱们赚大头,买办们赚小头,这样还不容易出事。南洋公司不也是这样,借着西班牙殖民地王室垄断的优势,和当地的走私贩子联合起来,那钱可是一船船地往回运啊,而且西班牙真要稽查的时候,当地走私贩子也会通风报信。” 庄园少主人问道:“唯一的问题是你没去过印度,这次航行有几成把握?” 年轻人犹豫了片刻,知道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应声道:“如果船不沉,十成把握。到了望北城,就算成了大半。从那里去北大年,就能找到通译。” “我在望北城学了不少东西,可以带着咱们这里特有的礼物去拜见当地的王公或者王上,拍拍马屁,这事就好说。如果当地有什么叛乱,只要审时度势帮着镇压,大事可成。” 说到豪气万丈之时,年轻人忽然有些尴尬,低头道:“但这事……想要办成,还得找陈健商量。一个是望北城停泊补给,一个是马六甲的问题,少了他点头,这事还是不好办。要拿下马六甲,势必要和西班牙葡萄牙共主国宣战,但是怎么宣?怎么打?什么时候动手才能让南洋公司支持而不是因为现在的走私贸易获利反对?什么时候动手才能赶在荷兰的前面?怎么彻底把西班牙和葡萄牙在欧洲打残,而公司不必亲自动手?一旦西班牙完蛋,怎么挑唆英国和荷兰这两个有海军的国家大打出手,不让他们有精力在印度和咱们争?怎么在天涯海角那加强守备,必要的时候掐断欧洲绕过去的路,这钱谁出?出钱的又得给什么利益?在欧洲把西班牙打残之后,扶植哪个陆权国?怎么提前挑唆?欧洲有没有可能在近期乱起来?” “这恐怕还得请诸位的父辈们……以咨询国事的态度和陈健谈。没有第二个人可以那么了解欧洲局势从而在短时间内做出判断,不至于延误了时间。就像他们在望北城说的那样,快一步、甚至快一年,局势都大不相同。” 第四十七章 印度公司成立(下) “你说的这些,公司不是没考虑过。南洋公司那边倒是好说,他们对于三条合法贸易船的事相当不满,用他们的话说:他们极力想给西班牙交关税,但是西班牙王室极力不想收关税。走私这种事,毕竟还有诸多不便。所以南洋公司的态度很坚决,如果和西葡开战,他们的底线是对西班牙两大总督区的合法贸易权。只要有这个底线,他们百分百支持。” 颇有殖民地事务天分的年轻人点头道:“那这样的话,南边没有问题。东边的话,想要在马六甲动手,墨党在那边的势力是绕不过去的。没有他们的支持,也是不行。” 宴会的组织者笑道:“这个也没有问题。茶叶我们有,生丝我们有,能卖的东西也基本在那里卖不出去,而且那是一个庞大的帝国,公司在那里什么都得不到,如今就算墨党的人求我们插手明帝国的事,我们也不会插手。只不过问题就在于……墨党那些人在南洋公司搞掉退股,极力反对奴隶贸易和掠夺地租这两种盈利模式,我就怕那群脑子坏了的人坚守自己的底线,在望北城给我们找麻烦。大家都知道,公司就是奔着地租去的。” “这个倒不用担心。墨党在闽郡只是高调退股,但除了写文章之外,并没有过激举动。如果说现在封禁墨党、没收党产、禁止雇工结社、严格报纸审查等制度实行,墨党会怎么样?想都不要想,肯定要做出过激举动。他们有底线,但也有退让,奴隶和地租这两件事他们只能发动舆论争取议事会立法,但却绝不会因此对抗共和国,至少现在不会,而且这两件事也不可能得到多数人的支持。墨党还没有控制议事会,所以他们只能独善其身。必要的时候,如果他们真的反对,那就指责他们叛国,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用一切为了族群利益、一切为了共和国的理由,去对抗他们的人人平等自由权利之类,这是最好用的办法。” 宴会中的公司幕后人物商量了一番,问道:“墨党的事暂且不提,按那本环球见闻录上说,葡萄牙人在印度沿海的势力很强?” “是的,我在望北城和北大年也听那些人说过。凡是在印度洋穿行的一些船只,葡萄牙的舰队经常会强制停靠驱逐。而且耶稣会的传教士在印度王那里也受到极高的待遇,就像是我们在明帝国没有选择在澳门广州寻找机会一样,那里的葡萄牙人政治势力很强,很容易造谣生事。所以,想要在那里立足,必须要和葡萄牙开战,至少要在海上击垮葡萄牙人的势力。” “你是说前期投入巨大,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回报?” 有人这样问了一句,其余人也露出焦急的神情。 他们是看到了南洋公司的暴利之后才想到借助权利先把坑占了,至于到底如何经营都还只是个脑袋中的幻想。听到前期需要大量投入的时候,他们很是关心。 “这要看诸位是想博今世的富贵,还是想要为家族留一份极大的产业了。” 听到这,有人有些兴趣寥寥,摇头道:“要是为家族留产业的话,我现在就应该拿出大量的钱去大荒城、黑天鹅河之类的地方,在那里圈地移民。” 年轻人听到这话,心中明白自己想要被重视,就必须一语惊人,否则的话自己的野心就根本实现不了。 轻笑一声,并无嘲讽或是不尊重,仍旧是一副带有几分尊重的语气道:“并非如此。那里地多人少,就算投进去钱,数年之后人就会逃亡干净。但凡庄园,如果没有人,不能支配庄园内的人,空有土地又有什么用呢?大荒城在墨党手中,你在那里投钱,或许三十年后就被‘一切归劳动者所有’了;黑天鹅河的航路在墨党手中捏着,那里更是连个人都没有,稍微一跑抓都抓不回来。族群之内的争端,墨党有很多理由可用;族群之外,只需要一句族群利益大于一切,墨党就会被动的多。诸位吃肉,其余人喝汤,印度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长久的地方,那里才是家族兴盛数百年的一处‘波托西银矿’。既是那里曾被许多人征服当个皇帝,别人做的,我们缘何做不得?收取人头税、地租,难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赚钱而且不会在国内饱受诟病和反抗的投入吗?” “于国内,终究有风险。底层如柴,一旦将来火势烧起来,谁又能保证?国内做的过火了,三天两头还有暴乱反抗,名声也不好。如今共和国周边已无邦国,军功又要去哪里赚?没有军功,又如何保持家族长久不灭?这些土地的收入,比起南洋公司的赚钱速度又算什么?几十年后,没有军功没有敌人,一切只能向银币看,这是大势所趋啊。既要不断地制造敌人,又要在制造敌人后有利可图,让更多人喝汤,这样才能安稳长久。不向外,便只能向内制造敌人,可诸位愿意面对一群在立国之时便承认活不下去便造反就不是错的共和国族人吗?” 为求博得重视,年轻人说的慷慨激昂,知道这时候不说的重些,自己就难有立锥之地;这时候这些人不投入,自己想要靠着环球航行的见识和在墨党学的利益分析手段成就一番事业的野心也就难以实现。 说的怒了,最多不投入或是被赶出去这场宴会,但不投入的话一切野心也支撑不起来,于他个人的奋斗目标也没什么损失。万一振聋发聩,众人信服,自己便可在印度大展拳脚,或许百年之后又是一个冉冉升起的大家族。 众人却也没有立时倒头便拜,各自沉吟一阵问道:“如你所言,是博今世富贵还是博家族长久,区别在哪?” “若博今世富贵,投入无需太多,借助英、荷两国之力,一同对抗葡萄牙。三国合力,拿下马六甲,三国俱可通行驻军,分摊堡垒大炮士兵之费用。三足鼎立,均分香料贸易,均分印度的贸易权利。香料在国内也可获利,而且国内的人口和市场足够,只要能够垄断价值必然不菲。” “若求家族长久,则需要投入巨大。既要赶走葡萄牙人,又要在欧洲搞事,造成欧洲局面的混乱,确保咱们可以独占,就算他们反应过来也插不上手。独占印度、垄断香料,不止垄断国内的销售,一样垄断对欧洲的销售。利用印度的棉花和廉价的贱民劳力和那里没有墨党带头争取十二小时工作制的优势,开办工厂作坊,挤跨当地的手工业。” “既要地租,又要商品利润,将家族的收入的大头,从军功土地的地租,变为伪装为利润的公司管理地租和大作坊利润。真到不可收拾的时候,摇身一变,便是资产阶级领头人物而非颇受诟病的食利地主。如此一来,纵然天下变幻,只要私有制不变,家族便屹立不倒。” “一旦蜕出羽翼毛虫化蝶,便只需对付墨党即可。而不需如现在一般又要对付那些嚷着不公平的土地中低层、又要对付发展起来的南方资本家,给墨党和他们联合的机会。既然做出了成立公司的决定,大家便不是那些守旧反动的家族,亦非保守修补传统价值道德派,懂得向前走,那就走的快些。革命,革的是旧势力的命,而不是特定的人命。旧势力变为新势力的人,那还革的到我们吗?” 不经意间,将称呼从诸位变为咱们,宴会众人却也没有反驳,或是没有意识到,或是一种鼓励式的默许,年轻人心中大喜,静待众人的回答。 他说的如此大胆,因为他明白这些走出成立公司第一步的家族,不是那种反动保守的家族。权贵资本寻租体系,终究不是想要退回到宗法行会时代的反动力量,亦非一动不动的保守传统价值观道德派,那两种在受了数年墨党教育的年轻人看来迟早要完,而眼前这些人却是可以摇身一变成为财阀势力的。 当然,这一切还和自己在印度的经营息息相关。若是利润足够大到土地的利润越来越低,那么对那些守旧反动保守派的革命,对这些人只是蚊子吸血,不会触动筋骨,日后的家族仍然操控着共和国。 或许,在墨党控制的学堂中学过两年、又跟随陈健出海受到了诸多影响的年轻人,内心是认同墨党的理想和理念的,甚至可能坚信将来一定会有一场墨党主导的动了所有权的革命,而且他也相信那些都是对未来有益的。 只是,太过久远,遥遥无期,那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人生于世,生当五鼎烹,就要活个轰轰烈烈风风光光有权有势,就算信了墨党的那一套,此生无望那又何必争取? 这是道,无望无关。 但论其术,却很好用。 还不如用其术、而舍其道,为自己谋个风光无限的未来。即便五世而斩,这一生能在这大争之世中留名,也是值了。 第四十八章 变与不变 逐一敲定了公司的种种大致方向后,宴会上的气氛逐渐热烈起来,似乎一个美好的未来就在眼前,这个空壳的垄断专营公司将会为这些家族带来远超想象的金钱和更为稳固的权利传承。 如今一切在都在变,不想变都不行。原本许多家族眼红的枫糖专营如今也算不得什么,比蔗糖和菜糖逼着降价份额大减;原本风光无限的一些家族的收入越来越低,入不敷出,甚至需要和那些商人借贷,或是不再依靠地租而是聘请专门的管理者经营土地…… 能想到改变的人,终究还会在未来有一席之地的。 宴会尾声的时候,最后一个尖锐的问题被提了出来。 “如你所言,我们要宣战西葡、打压英荷、挑唆欧洲内斗、扶陆遏海。可就公司而言,望北城可是在墨党手中,他们不计成本地经营,将来一旦有变,明帝国难道不值得提前警惕吗?” 年轻人笑道:“不需要。太远的事,说不准。如果墨党不成功,明帝国不会把手伸过去。如果墨党成功了,以他们的理念和我在望北城的见闻,必然是大规模移民和开拓边疆变革土地制度。对我们而言,印度可以收地租,价值大于黑天鹅河。对他们而言,黑天鹅河可以容纳过剩人口,价值远大于印度。现在给咱们黑天鹅河的整片大陆,咱们并不需要;现在在明帝国给墨党一千万人口,他们也不需要。现在给咱们白银,咱们背后有共和国的国民劳动的财富做支撑,白银就是财富;现在给墨党明帝国,他们追求的是国民财富的总和增加,封闭起来劳动创造的财富,白银只是媒介而非目的。” “咱们是为了利润,他们是为了人,价值观不同,着眼点也就不同。” “换而言之,咱们公司虽然收地租人头税,但只是一个武装公司,目的就是获利,一旦无利可图抽身便走。他们获得了统治权之后,依旧会收税,但他们是党派,目的是天下之人管天下之事,人可走理念却要扎根开花的。” “百五十年后,已历六代。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六代之后的事,谁能说的准呢?” 众人默然。百五十年的事,真的谁也说不准。过去的百五十年,又怎么能和现在与将来的百五十年相比? 宴会原本的气氛,也被这种听起来不可估测的未来所打扰,即便主人极力想要重新恢复那种喜气洋洋的态势,终究无力。 当宴会结束后,宴会的主人拿着整理出来的长久计划去见了自己的父亲。 庄园真正的主人仔细读过后,一一点头,直到涉及到名正言顺的那些理由时,微微一笑,拿出笔将那些理由划去。 当儿子的有些奇怪,问道:“父亲,名正言顺。” “何谓正?谁来定的正?你们自己都没发现,你们这些年轻人已经被报纸和小册子上的宣传所润。你们所说的正,是他们宣传的正。你也听那些人说起墨党在望北城和当地部落原住民做的那些事吧?文明?野蛮?谁来定?” “可是父亲,如果用这是为了族群的利益这样的理由,会减少很多反对的声音。” “那如果墨党问你们,既然是为了族群的利益,让你们把公司利润的百分之五十投入到教育、济贫、移民这样的事上,你们怎么和他们争呢?如果他们定义了名正,你们永远争不过他们。不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不要落入他们定义的价值观中。你们这样说,证明你们已经输了。” “那怎么办?” “什么都不解释,只是按照传统来说,这是合理合法的。不要去说你们做的事是为了族群的利益,你们越说,越有人去想是这是真的吗?说的对吗?” “为什么我们不争话语权呢?” “争?连你们的思维都被那些小册子所蛊惑的按照他们的思路走了,怎么争?你们在他们规定的框架内想要证明你们所做的是合理的,简直可笑。就像是他们提出的劳动价值论一样,你们站在国民财富源于劳动所得物的基础上证明地租食利合理,可能吗?但如果站在因为我为共和国立过军功所以我可以得到土地支配农民并且合理这个基础上,他们又怎么争得过你们?” “那怎么办?” “讲传统。传统里,这样的事需要解释吗?不需要,因为众人默认这是合理的,习惯成自然,习惯的法也就悄悄变为理所当然的法。” “你是说不争论?不谈名正言顺?那这样下去,岂不是更不好?” “你以为争了就有用了?当有一天那里的财富和利润足够吸引人的时候,你觉得那些想要分一杯羹的人不会反对?他们难道不会要求放开垄断专营权?他们难道不会要求加入要求参股?所以,不争名正言顺。等到有人反对的时候,把一些人拉进来就好。很多人,不是反对不公,只是反对不公的受益者不是自己。所以,保持不公,但是适当的时候把一些人拉入到不公的受益者中,这是最好的办法。” 做儿子的想了一阵,道:“可如果成功的话,财富的确是增加了啊,就算按照他们增加国民财富总和的说法,这也是正确的,而且还是在他们基础上的正确。” 庄园的主人皱眉道:“舍本逐末!他们宣传国民财富总和,是为了证明劳动和资本分更多的饼是合理的,而不是单单地为了国民财富总和的增加。承认国民财富这个问题,就证明了他们说得对。他们说得对,所以他们要求按劳按资分饼也是对的。你能承认一加一等于二,然后不承认二减一等于一吗?” 说到这,庄园主有些无奈,训斥道:“按他们的说法,你觉得你配拥有这么多的财富吗?你干了什么?付出了什么?没有资本和劳动,土地只是土地哪能出来财富?你要是承认他们说得对,墨党立刻就会带人去黑天鹅河开垦土地,开垦好后把人撤回来,和你换这边有人可以用的土地,你换吗?” 被训斥的年轻人低头道:“孩儿知错了。” “不是知错了,你有什么错?是不和他们争对错,一旦开争就会落入他们的陷阱,讨论的人越多,这事就越麻烦。” 训斥之后,终究心软,摇头道:“咱们和那些老顽固还不一样。还有些人还在试图争合理性,守旧派的那些人还试图在报纸上辩论,那不是傻吗?咱们不要和他们绑在一条船上,咱们现在得利,所能做的就是不争不辩,延缓他们获胜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继续保持得利;在他们获胜之前,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如果不变,我们还是军功家族;如果变了,我们是商人工厂主银行家公司董事。变与不变之间,我们既是军功家族,又准备做商人工厂主银行家公司董事。” “是的,孩儿明白了。” “明白就好,平时多去那些年轻人聚会的场所,多听听没坏处,做不做手长在自己身上。好了,你去吧,过几天还要准备和陈健谈对欧交涉的事,我还要再看会书。公司的事,不要那么张扬,你们一群官宦家族子弟聚在一起,低调一些,藏在幕后。演员固然光鲜,但演员背后的人才是操控者。” “是。” 应声退下,庄园的主人捏了捏头,仆人送来茶水,呷了一口翻看着那本《环球见闻录》,盯着“西荷、西英、哈布斯堡家族与新教之矛盾”这一篇,不断用笔做着标记。 虽已看了数遍,可仍旧暗暗心惊,这里面说的严丝合缝,可是与欧洲的接触不过几年,那个年轻人是怎么做到的? ………… 陈健对于印度公司的事实际上极为关注,但他也知道木已成舟无法改变,只能从不可改变的事实中找出将来的有益的一面,或许只能是把一批中小商人逼到了反对垄断专营权这边,将来肯定要闹的。 现在要做的不是立刻去斥责这个怪物的不合理,而是在不可改变的情况下,继续帮着壮大将来把这个怪物拉下水的那些人。 都城有足够的资本,但是很多资本并未投入到增值之中。一方面是垄断专营权导致利润极高的产业被权利垄断,另一方面是许多事要有人牵头募集,闽郡那种将社会资本集中起来的方式在都城还不是太流行。 若论牵头者,大约没人比陈健更合适,之前的名声如今已经成为了一种隐形资本和号召力。 而对陈健而言,将更多的资本骗到南方、投入到南方,也是他此次都城之行的第一要务。自发性的流动需要时间,他能做的不是逆市场而动,而是提前将自发性流动变为引导性流动。 在闽郡就已经开始计划的“矿产、冶金和基建投资公司”,不止需要闽郡的钱,更需要让都城的资本投入,去建设闽郡和对外投资开矿,用全国的资本减轻闽郡的矛盾和压力,也为了卷入更多的人。 即便《环球见闻录》这样的书已经开始大面积刊行,但一些官员的反应仍旧迟钝。而在陈健的鼓动下,都城的很多中小工商业者比一些守旧官员更早地确信欧洲即将打起来,此时开始投资铜铁和枪炮、硝石、硫磺、炸药,肯定会大赚一笔。 至于运河和道路的修建,这是公司的强制目标,入股者必须要拿出一部分的股份投资闽郡的基建,虽然利润回报率稍低,但肯定赚钱。而海外铜矿、硝石、酸碱作坊这些东西,陈健则是用消息垄断和技术垄断的方式来寻租。 钱,肯定赚,但是附加条件是搞回报率不算太高的基建。不入股,海外铜矿、硝石矿在什么地方? 既然权利的垄断可以寻租、附加与利润无关的军事条件和政治条件;那么信息和技术垄断的寻租,也可以附加一些特殊的条件。 爱来不来。 一切自愿。 但南洋公司、标准煤油、航海保险、玻璃制镜联合垄断、水泥制造技术同盟等珠玉在前,印度公司入股又无望,很多人确信这个“矿产、冶金和基建投资公司”又会是一颗闪耀的新星,其光芒之耀未必比不上之前的那些。 很多人想的很简单,除了不以获利为目的、纯属吃饱了撑得的移民投资外,墨党党产的产业有赔钱的吗?况且,如今大荒城的烟草和新作物种子已经开始源源不断地销售,五年前谁又能想到那里也会赚钱呢?而六年前又有谁能想到那里真有一片适宜耕种的陆地呢? 已经错过太多,这一次最好还是跟上。 第四十九章 回报率报告 商人们和拥有少量资产的工商业者们想要获利,资本向南流动本身也是合理的。 哪怕是投资土地,南方的土地利润也比北方的土地利润高。更何况闽郡特使的地理优势,在欧洲贸易和西班牙殖民地贸易日益发展的时候,闽城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投资回报率理论最高的地方。 凭借之前积累的号召力,公司的投资募集很顺利。哪怕投资人仍在都城,但是资本去流向了闽郡,这是想要安稳地度过过渡阶段不可忽视的必须条件。 如今闽郡的主要力量是和反动和保守势力斗争,因为将血腥积累的过渡阶段用一种相对稳定的方式度过,有益于资产阶级势力的发展,不至于被反动保守势力蛊惑底层绞杀。 然而最黑暗的日子还没有到来,一旦过渡阶段逐渐深入,资本主义体系稳定下来,斗争的主要方向就是完全自由放任的原始资本主义。 如今闽郡的许多水力作坊必须建设在河谷地区,改良的蒸汽机因为气缸的问题还没有出现,因而大型工厂和作坊不能出现在城市,只能出现在乡村河谷地区。 这样一来,工厂主必须要考虑到雇工的生活:需要修建单身牢房一样的宿舍、需要至少让雇工吃饱、需要让雇工在那里接受稳定的生活。因为远离城市,总体来说人力成本需要更高,还要适当地让雇工活下去。 然而一旦蒸汽机出现,真正的血腥年代也即将来临。大量的工厂出现在人口密集的城市,许多小手工业者和小市民沦为无产者,劳动人口的相对过剩,不需要在乡村河谷考虑雇工的生活,最为血腥的阶级立法也将理所当然地在资本家们站稳了脚跟后建立起来。 初期肯定是在城市有住所的市民无产者优先,没有住宿地方的人滚蛋,这样工资就可以压低,也能以更低的工资招收到劳动力,有住宿的雇工总能接受比无住宿的雇工更低的工资;紧接着便会是蒸汽机为动力的工厂不再需要手工业那样的熟练工,这个月需要一千人就招进来,下个月不需要就换人,真正的朝不保夕的日子如今还没开始。 资产阶级一旦站稳脚跟,按照自由放任的理念来治理,越多的贫困人口越合理、救济是违背市场意志的。就算救济也应该男女分开用最残酷的生活,逼着他们不敢去领取救济而是接受更低的工资去工厂做工……而且在他们内部逻辑和理论上这是无懈可击的正确,按照那种基础来看,这样才能提高生产效率、降低成本、获得更高利润,定向消灭一部分贫困人口是为了贫困人口,残酷的救济是为了让底层不那么“懒惰”逼着他们“勤劳而且无太多怨言愿意接受最低工资”前往工厂做工。 为了尽可能减少这种情况的发生,挽救更多的生命,不能等到事情发生之后再做准备,那时候就来不及了。 靠着蒸汽机动力还没有出现、大工厂只能建立在河谷区的过渡优势,成立基建公司和成立郡属工厂,以正常劳动代替残酷救济,并且使之影响到闽城的大多数底层,这必须要在现在就开始着手。 保持不变,人们最多不满;可要是剥夺原本的利益,人们便会怨恨。 看上去基建和郡属工厂是墨党在帮着资产阶级度过这段容易被诟病的过渡期,实际上这也是在批量生产“反贼”后备军——一旦成型,将来郡属工厂最多只能保持不变,而不能后退为残酷救济,谁要是敢这么办,就是数万人拿起枪捍卫自己的利益。在墨党组织完整和党产充盈的前提下,这将是极为可怖的。 要么资产阶级妥协,征收部分累进税,维持郡属工厂保证贫困人口的劳动和就业,增加底层的票权和政治权利;要么掀桌彻底打碎原本的框架。 进步都是逼出来的,如今在都城张罗的资本投资,则是为将来进步力量培养更多的后备军。 那些许诺的利润,不过是后来的绞索和圈套。 只是此时并没有人觉得这是罟网,反倒是趋之若鹜。即便还没有正是募集股本,很多人已经有所表示,只要到时候募集,一定认购。 铜、铁、枪炮、硝石的利润和欧洲不会安稳的分析,固然是这些人认为这个投资大有赚头的因素,那些基础的运输建设看上去也不是全无收益。 很多人领到了一本墨党统计处印刷的粗陋统计小册子,上面详细介绍了闽郡那条通往矿区的运河和各种铸铁轨的马拉有轨路的各种收益,账目详实,耐人寻味:“闽郡矿区运河修好之前,我们很容易从闽郡的地方志中找到当时的物价资料。一枚银币可以购买八百斤优质煤,而质量更次的煤的价格也并不比优质煤便宜多少。这是因为矿主雇佣矿工将煤开采出来之时,即便他想要得到足够的利润,却不得不考虑运输的问题。” “修好之前,闽郡的一部分用煤是需要运煤船从周边地区沿海或是能够有天然河流的矿区运送到闽城的。对于商人而言,肯定是需要有利可图才行,也就是说相较于百里之外的闽郡的煤矿,运费成本上要高于三百里之外的海运煤。” “受制于煤价,闽郡的制盐、烧陶、白瓷、缫丝、制碱、染布、玻璃、冶锻等工业,虽然相较于其余地方有一定的优势,但优势并不巨大。在同等质量的前提下,要保证价格优势,原材料与必不可缺的染料就是不得不考虑的成本。” “也就是说,任何一种需要煤作为染料的产业中,必须要考虑八百斤煤的一银币的成本,这是不可能降低的。” “由此,各个矿场之间还能够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难以形成规模的优势和分散的采矿业联合在一起的可能。” “随着矿用炸药取代了黑火药、木轨路取代了矿工用身体去背,煤从地底下开采出来后的成本继续下降。” “根据党内在矿区的统计,一名普通矿工的平均采掘量,在有轨路和矿用炸药使用后,比使用前翻了一倍。但是闽郡的煤价只是从一个银币八百斤降到了一个银币九百斤。” “当矿区运河和连接各个矿区和采石区的矿用有轨路和运河竣工之后,南安的煤矿集团迅速形成了价格优势。南安矿区到闽城的煤价经历了剧烈的波动,我们可以从本地的地方志中得到如下的数字。” “五零七年,一枚银币可以购买八百斤优质煤。” “五零九年,一枚银币可以购买两千四百斤南安矿区的煤。” “五一零年,一枚银币可以购买一千八百斤。” “五一一年,一枚银币可以购买一千八百斤。” “从这之后,煤价便开始稳定。而最低的五零九年,是因为南安矿业集团以价格和资本倾销,以超额的煤炭供应和存储彻底挤跨其余的没有加入的集团的矿场,即便那样仍旧是保持不亏本。” “自五一零年之后,根据闽城码头的记录,可以明显看出运往闽城的运煤船已经绝迹,代之的是闽城的煤炭开始外销。” “同时,因为海外贸易展开的因素,闽郡的用煤量增长了四倍。原本的陶瓷工厂,从三千名雇工,增加到了九千名雇工,而且因为采用了分工协作制的方式,产量的提升远超雇工数量。诸如其余煮盐、缫丝、染布、生铁、熟铁等行业,也得到了迅猛的发展,用煤量持续提升。” “按照原本闽城的用煤量来计算,运河的年收益只有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六。可以说,有修建运河的这些钱,投资在别的地方,获得了利润绝不止如此。” “但是当运河修好后,煤降价导致的闽城手工业和作坊业的成本降低造成的大发展,又反过来促进了用煤量的提升。” “同时,大量的矿工聚集在一地,他们的衣食住行也需要沿着运河运输,因为这样比起陆路的马车运输成本更低。而更为便宜的煤价,也促进了闽城一些产业从无到有的发展,玻璃制造业和纯碱制造业的降价,导致了窗用玻璃的降价和畅销,使得煤炭的用量提升到一个可怕的水平。” “因为运送到码头的煤价降低,导致了闽城周边一些沿海城镇的用煤也会选择南安矿区的煤。这些并不在闽城内部的统计之中,但是根据码头的记录,也是年年增加的。” “可见,用静止的眼光和算法去推断运河的收益率,是毫无意义的。如果按照当初百分之五的年收益率来算,这对资本而言是毫无价值的——南洋公司、银行、纺纱厂、种植园等珠玉在前,百分之五的年收益率甚至不如贷款的利息。” “然而,如果用发展的眼光去看待运河的收益,并且在数年之后以详实而准确的数字来看,运河的收益率虽然不是最高的,但回报率也并不低。每年的回报率扣除掉一些维修维护清理淤泥的费用,年平均收益率在百分之三十四,且每年的收益率还在增加,这是可以预见的。” 第五十章 两难 那些潜在的投资者对于百分之三十四的年收益率十分满意,虽然不是很高,但毕竟基础建设只是矿业、冶金和基建投资的额外绑定品,并非是整个公司的收益率和投资方向。 平均一下,只能更高,这一点是绝对不会错的。 至于说额外绑定的非利润投资代价,很多大型的公司也有。即便许多人眼红的南洋公司,也有军事义务:一旦对外开战,南洋公司的舰队必须受到共和国政府的调遣,而且一些据点的修筑南洋公司是没有完全的所有权的,军队是有驻扎权利的。 只不过此时并未开战,所以这个绑定的额外代价看上去没有彰显,但却并不是说不存在。 唯一的问题是一些基建的投资,大部分都在闽郡或是闽郡附近的沿海城市,也就是墨党活动最为猖獗的地方,各种花钱供养的党内人员收集资料详实的地方。 大部分修建的运河或是道路,根据估算都是有利可图的,这一点倒是没什么问题。毕竟这是个以社会资本盈利为目的的公司,不是国有企业,自然那些穷苦收益低于资本无意义的地方不会修建,还是要考虑股东的态度。 一些运河道路的收益率,肯定是低于做样板的那条矿区运河的,但平均一下也能接受。 只是有人稍微算了一下,其实都城附近或是老都城附近也有基础收益率不低于矿区运河的基建投资。 一些不是发起人的投资者都看了出来,没理由作为发起人的人看不出来。明眼人觉得,这分明是在把都城的资本往闽郡拉,甚至有人怀疑陈健等人根本就是在故意拖累都城的投资。 有人尖锐地指出,照这么搞下去,随着闽郡的发展,资本流入商业、手工业、建筑业和矿业的可能性越来越高。而在北方,富裕的资本要么南流,要么流入到土地之中,其余的投资既没有人牵头又没有闽郡那样的特殊条件,这是要出事的。 也有人讽刺道:“陈健先生对于博物学和动物学也有射猎,在他构想的未来中,共和国是一个人,而闽郡却要成为共和国的头,所有的血液和营养源源不断地输送到那里,然后再用一种可笑的态度鄙夷别处的发展。然而我们都清楚,共和国的头是都城,并非是闽郡。事实上按照上北下南的绘图法,闽郡应该是脚。头脚倒立的共和国将是可怕的。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闽郡的发展并不是因为制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而仅仅是因为地理位置的优势,以及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不断用垄断的技术吸血的缘故。” “以我在闽郡的见闻,闽郡的模式是黑暗的、毫无传统价值的、无道德的、无底线的、肮脏的。墨党以及他们的支持者们,只是这些黑暗中的萤火虫……国人们,萤火虫什么时候才能犹如烛光呢?显然,只有在极端黑暗的地方才可以,我不禁为闽郡的国人们感到悲哀。” “按照陈健先生的‘科学’的理论,我们不难发现他想要干什么:假使全国的十亿亩土地,有某种‘科学’的机器可以耕种收获而且只需要一千五百万人,并且假使国家的所有收入都来源于土地。那么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一千五百万人耕种和三千万人耕种,对国民财富总和来说并无区别。” “然而,他却没有考虑到,剩下的一千五百万人,是需要糊口的。这是他的想法最没有人性的地方,在他看来这一千五百万人只需要死亡即可。” “如今闽郡的水力机器,难道做的不是同样的事吗?一个拥有了水力作坊的工厂主,难道他能穿下一个水力工厂所产的所有棉纱吗?既然他穿不了,这些棉纱要卖给谁呢?纱工的工资越来越低,他们根本买不起太多;而机器纺纱挤跨的那些个体纱工,更买不起。纱的产量提升了,可是买的人却少了。” “事实上,传统的租佃制度才是维系共和国运转的基础,而且是经历这数百年不曾经历的变革之时最为良好的基础。我们可以看到,租佃制度下,陈健先生和他的徒众们所谓的‘地租食利者’是拥有消费能力的。” “即便耕种技术提高了,租佃制度也是必须存在的,甚至应该杜绝土地买卖这种情况,这样可以容纳更多的、在陈健先生及其党羽看来‘被限制了生产能力’的佃户。否则这些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而‘地租食利者’又可以消费掉足够的产品,从而维持一个完美的平衡,从而使所有人都可以存在于这片土地之上。” “然而现在他们却说这是反历史潮流而动的——他们向来试图以‘科学’解释一切,并且总是可笑地自己定义进步还是反动——问题是我必须质问陈健先生,您准备怎么应对庞大的失去自己赖以为生的事业的国人呢?是将他们杀掉?还是让他们自生自灭呢?” “我走访了许多佃户,他们宁愿忍受更高的地租,也不愿意自己失去租佃的土地。” “事实上,拥有大片土地的人都是共和国的精英和支柱,难道他们不知道经营的优势吗?不,我想他们当然知道,只不过他们心怀天下,宁可选择地租,也不愿意为了利润而让这些可怜的佃户失去最后的生存机会。” “这一点,是冷血的陈健先生根本想不到的,他的脑子里只有利益。很多人以为他是个好人,却不知道真正咬人的狗不叫,真正心怀天下的地主们从不会主动发声说自己让百万佃户有最后一片存活的净土。” “我们可以看到,在都城外的南沟村,一位地主善待他的佃户,并且受到了佃户的极大拥护,在佃户难以生存的生存的时候地主会借贷给他们——国人们,我们都知道佃户其实根本还不起利息,但地主还是可以借的。换了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难道他们会把钱借给一个还不起钱的佃户吗?” “同样以南沟村为例子,假设地主收回了所有的土地,自己经营,并且使用了新式的条播机、马拉脱粒机——按照陈健先生和他党羽的说法,这并没有让所产生的财富降低——但是,代价却是三百二十名佃户中只需要八十人,剩下的就要逃亡到城市无依无靠,请问陈健先生这二百四十人你又准备怎么办呢?是不是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乞讨或是饿死,然后笑着说这就是进步?” “当然,当然,墨党给出了解决的办法:那就是退回到五百年前的公有制。陈健及其党羽动辄斥责别人反历史潮流而动,事实上大家可以清楚地看到到底是谁反动,而且一退就是五百年。在陈健先生及其党羽看来,刀耕火种、洞穴而居、均分一切,共妻杂交,这才是理想的社会……” “事实上,墨党什么都解决不了。他们解决不了现在的任何问题,而且他们所认为此时进步的资本主义,会把共和国拖入深渊——拖入一百五十万到二百万万失地佃户暴动起义的深渊。而他们所认为进步的资本主义,必将灭亡,因为他们唯利是图无序生产,总有一天会卖不出他们生产的一切产品,让共和国的贫富差距大到立国以来的最高点,而且这速度将远超过去的五百年。” “我为即将失去的传统道德情怀哭泣、为租佃制的同心同德哭泣、为行会制的师徒关系哭泣,也为共和国哭泣。共和国啊,请你慢点走,等等你的国人!” 这篇充满情怀和人文关怀的文章正好出现在新公司成立的风声越来越盛大的时候,写这篇文章的人是好人,而且是个眼光超前的人。 墨党在都城的组织正准备印刷报纸论战反击的时候,更加不利的消息从南边传来。 闽城爆发了手工业者和失业者起义,诉求重回行会时代、砸毁机器、强制租佃土地等。 都城的墨党组织得到消息的同时,都城的一些大人物和幕后人物也得到了消息,很快就闹得满城风雨。 因为消息传播的延时,第一批得到的消息就是刚刚起义、墨党在禁止新建水力作坊法案上投了反对票、手工业者要求城市成立自治委员会效忠共和国、要求改革票权确保通过禁止法案等等。 前期所有的消息对在都城的墨党组织成员都极为不利,在他们看来一旦处理不好就会被人借机利用,摧毁闽郡的各种新型工厂、重建行会等等,那样的话墨党存在的基础也就消失了。 陈健更是担忧,这是党派遇到的第一件大事,能否处理得当直接关系到今后的发展,然而他又和党内一批人在都城,根本无法回去,一时间心急如焚。 墨党的理念注定了在这时候不可能得到多数人的支持,一旦处理不好,造成了更大的混乱,很可能就是结社权被禁、没收党产、砸毁学堂和实用技术研究所,从而在思想上全面反动。 甚至于处理不好,将来有人振臂高呼,想要获得无上的权利,只要能够维护大多数自耕农的利益、重分土地重建自耕农主体、重建行会,恐怕共和国的第一任民选皇帝都有可能诞生。 皇帝某些时候是最适合做仲裁者的,变局之下,野心家无数,传统价值观道德都在逐渐崩坏瓦解的时候,是很有可能创造这样的条件的。 惶惶不安的陈健在都城心怀闽郡,不得安生。 在一些人蓄意的篡改下,闽城起义的诉求变成了:支持扩大王权和军功家族权利、支持自耕农和租佃土地、支持行会复兴、支持重新农奴化。 并且被冠以:这是闽城国人的意愿,共和国之家族必须要考虑到他们的意见。 正赶上旬休日,陈健被数千人围住,在都城的广场前逼他表态。 陈健心里明白,闽郡因为不是旧贵族扎堆的地方,受资本主义萌芽之苦远大于土地财阀门阀权力之苦,所以闽城很多人的诉求是反动的空想的。而墨党在闽郡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决定他根本不知道,局面能否控制住更不清楚,是不是会给一些野心家机会更是难以预料。 许多人都在等着陈健的回答,他们确信已经把陈健逼入了绝境——如果他反对,那就是说墨党内的国人之国的说法纯属胡扯,你们自己都不信国人的选择,并且认为你们才是正确的,那还谈什么国人之共和国的票权问题,可见人人平等和更对票权的议事会你们自己都不支持。 如果他支持,那就更好了,那就证明墨党的一些理念和进步反动的定义是错的。支持的前提,是墨党相信国人创造了一切并且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命运发出自己的呼声,既然国人的呼声是正确的,错的就一定是你们所认为的进步和反动。 第五十一章 冒险 被数千人围着的事,陈健已经经历过不少,但大多数时候下面都是些支持者,最不济也是一些同情者或是将他视为慈善资本家的人群。 唯独这一次截然不同,陈健清楚自己将要说的话,一旦说错了将会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不得不谨言慎行。 之前的报纸对骂、或者说是小册子辩论中,墨党经常指责一些人反动,如今反过来被人指责,实在是有些啼笑皆非。 在非革命政体的语境下,反动并不是一个很严重的词,只是一种单纯的形容,大约和左右前后一样的、在历史进程这个时间轴上表示反向的词,正如之前数年前在都城排座位玩时的左中右一样。 那些被墨党形容为反动的那群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就像是那些食人聚落一样,当文明没有被普遍定义或者接受的时候,对于那些人而言所谓的野蛮正是一种荣耀。 于此时,反动,看上去的确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一个拥有庞大暴力机器的国家,上层最需要的是稳定,而资本主义所带来的种种问题是一个拥有大量人口的国家所不能承受的——于一个靠贸易起家的岛国,无非是十几万被资本主义的经营方式逼得活不下去的人;而于一个数千万人口和的国家而言,这个数字要翻十倍几十倍,稍微走不好就会沦落到均田免粮好大王这条路上。 移民一万,对一个百万人口的国家,那是百分之一,可以极大地缓解矛盾;而同样的数量,对于数千万人口的大国,不过三千分之一,并不能极大地缓解矛盾。 在资本萌芽长大之前,很可能就被推翻重新开始积累,失地者也有靠劳动吃饭的权利,而如今的工业刚刚起步,根本容不下那么多的廉价劳动力。 看着眼前数千人,陈健明白其中既有一部分野心家扇动、有一部分如今的统治家族的唆使,但肯定还有很大一部分人出于自己的起身利益,以及还有一大部分真正对共和国的未来担忧的先天下之忧者。 土地大部分私有制且可以买卖兼并的前提下,完全的自由放任,对于一个数千万人口的大国和此时的技术基础来说,那就是彻头彻尾的灾难,稍有不慎就是滔天大火烧毁一切,陷入治乱循环和宗教麻醉道德维稳的轮回之中。 陈健从没有如此紧张过,从前他都是掌握了足够的信息作出判断,这一次却是根本无法比别人知道的更多更快,而且历史进程中的偶然是谁也不能说可以完全掌控的。 不断有人高声询问,不断有人说一些故意奚落或是嘲讽的话,陈健拿起一个卷起的手工简易扩音筒,喊道:“国人们!都城的市民们,以及所有对共和国的未来感到担忧的人们。你们问我支不支持闽城市民的请愿,我当然是支持的,这是国人的权利,是数百年前的立国金文上就定下的。” “我支持他们要求票权发声的行为,不止是我支持,墨党的整个党派也是支持这种票权变革的,我们从不讳言我们的理念,这是一贯的。” “但是我们支持要求票权发声的行为,并不代表我们支持他们的决定。我想,这并不矛盾,所以我们在闽郡的同志投了反对票。” “我们支持机器,并不代表我们要把那些被机器排挤的手工业者都饿死。国人们,我还是那句话,原本一个人每天可以纺一锭纱,而现在一个人借助机器可以纺四十锭,那么按理说原本那些穿不上衣衫的人可以穿上了,但事实并非如此。所以我们坚信不是机器的错,而是分配的错,甚至是基于这种分配的合理性的错。我们从没有遮遮掩掩不敢承认,我们从来都是这样说的。在闽郡说,在都城海防卫城的码头上说,到了这里还是这样说。” “不管闽郡的局势变成什么样,我谨代表墨党都城分部的组织表态:我们支持闽郡市民争取自己的权利,我们支持机器发展和大工厂发展,我们支持共和国的完整和统一。我们在此时的闽郡所做的所有的决定都将围绕这三点纲领,不会变化。” “如果闽郡真的有了什么变化,我们希望能够给闽郡一个机会,让它作为共和国的一片试验田,尝试着走出一条或许更好的路。我们支持国家在闽郡征收经国人议事会通过的、合理合法的国家税权、驻军权,如果有人敢于违背这个底线,墨党一定会与之斗争到底。” 这是在赌,赌闽郡的组织可以处理好这件大事,同时闽郡的那些同盟者能够抓住这个机会完成一些变革。 而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中,故意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行政权。国税权和驻军权,这两点是此时最为重要的,而行政治理的问题,对于此时的古老国家来说并不是太过在意的东西。 说了这些,并不可能让众人满意,尤其是一些被故意煽动或是雇佣来的人。 但陈健却没有抱着这个话题不放,而是果断地又一次作死,将话题转移到了分配的问题上,并趁着机会做了一场颇为煽动人心的宣传,将矛盾推给了那些旧时代的既得利益者,同时为这些小生产者市民画了一张“移民后田园牧歌”的饼,只不过把移民所需的钱推给了旧时代的得益者。 到最后,藏在人群中的一些人脸色已经变了,陈健小心地踩着线,没有越过可被接受的底线,用一种妥协却极端咄咄逼人的方式将问题归咎于一些免税者和垄断专营权的收入支出上。 这里是都城,敢说这样的话就是在赌命,但这也是唯一可以化解危机的方法。 如果不敢拿命去赌,换回的只能是墨党的种种理念全面被动。 而拿命去赌,换回的就是把球踢回守旧既得利益者那边的主动权,这很重要。 明知道不可能,但却足以为后面的讽刺和批判铺路,让更多人的醒悟。 当越来越多的人群围过来的时候,陈健的宣传终于扭转了局势,他用一个不切实际的纲领和不可能实现的办法,将那种对未来的不安变为了对现实的不满,也换回来了自己随时可能死在都城的危机。 人群终于散去的时候,陈健一直保持着那种神情,直到坐进马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身上已经汗湿。 马车晃悠悠的回到了在都城的住处,沿路发现了很多跟踪者,但终究没有人射出铅弹或是持刀刺杀亦或是投进来一枚炸弹。 等到进去暂时安全的地方后,陈健立刻找到众人,从负责记录的党内人员那里拿来记录的文件,看了一遍很仔细地问道:“今天的话,没有什么有太大越线或是漏洞,以至于被人抓住把柄的机会吧?” “没有,最多只能算是为民请命,并没有太过激进,还在原本体系的合理范围之内。” “那就好。反正在旧体系之内,我说的这些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但却可以为咱们争取更多的时间,减少咱们身上的压力。” “今天可是很危险,我们生怕有人趁机刺杀,一个个浑身都是汗。” 陈健擦了擦汗道:“今天没事,以后也不会有事。咱们不是城狐社鼠的帮派,也不是其利断金的金兰兄弟,杀了几个人毫无意义,反而让咱们争取到最大的同情,把一些不认同咱们的人也逼到咱们这一边。他们既然不杀,那是现在还没准备好。多年不打仗了,他们也需要准备,重新建立属于他们自己基本盘的屠刀。” 话是这样说,但其实也只是宽慰众人,正常是这样的,但很多事不可能是正常的。 “对了,闽郡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 “并没有。只能等待了。是不是……做好万一的准备?” “不必。这时候准备反而落人口实。再说,这里是都城,不是闽城更不是南安,真要是出了事想走都走不了的。我建议大家整理一下,就按照这个思路宣传请愿,闹起来。他们不是认为他们才是真正为民请命吗?咱们也随着他们的思路来,在基础不变的前提下也为民请命,暂时不喊政治变革,只喊分配税制和专营权变革,让他们引火烧身。” 陈健想了一下,很确定地说道:“在这边闹的越厉害,咱们也就越安全,他们彻底翻脸的可能也就越小。就是做好蹲监狱或者流放的准备吧,以备不测。同时我来筹措一部分资金,解决都城一部分失业者和无业者的生计,不救济,而是修路修桥修一条短运河,修一批房屋。一旦修完,咱们再把这个球踢回他们身上,让他们去解决这件事;而没修完之前,咱们算是花钱买这些人短暂的支持,真要是敢动手,那也是断了这些失业者和流民的生路。” 有人皱眉道:“如果他们解决我们的同时,凑出钱来继续维持那些失业者的稳定呢?” 陈健大笑道:“那样的话,用我们的命换来许多人能够活下去和一次变革,以及未来的一丁点基础,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吗?如果这样形成了惯例,也算是为将来的过度铺垫了基础,这是好事。如果形成了这样的惯例,他们可以出一次血两次血,会出第三次吗?出第三次的时候,便会想着让自耕农和小市民去分担了,他们敢把倾向他们的基本盘推到不满的境地,我们活下来的种子便有机会将这种不满的火星烧为滔天烈焰。而我们的宣传,已经提前揭穿了这种可能性,所以他们真要那么干,不正验证了他们的虚伪和贪婪吗?宣传和舆论很重要,庆幸的是现在我们夺回了主动。” “对未来未知的恐惧,对现实已知的不满。在都城、我们要用不满对抗恐惧。而在闽城,我们要用未来的未来对抗已经降临的恐惧。这两处的条件不一样的。” 第五十二章 表态 那天的表态之后,都城的墨党组织以最快的速度行动起来。 一方面是铺天盖地的、无意义的为民请命的、基于此时界限规矩之内的宣传;另一方面陈健个人出面筹措了部分借贷来的资金,加上一部分党产,迅速开始了一场修桥补路挖运河的以工代赈的行动。 那些无意义的宣传争取到了同情者,将一部分反对者争取到中立,将一部分不满者争取到支持。 而那些筹措的资金投入到看上去并无太大利润收益的修桥补路上的举动,也将都城数万的失业者和涌入城市的流民以劳作的方式组织起来。 即便有人混入其中,生怕墨党在里面煽动什么,但墨党只是在都城公开宣传,并不在这些无业劳工中宣传,至少暂时没有宣传。 所做的一切只是阳谋,毫无阴谋,不需要这些人支持,只需要这些人依靠他们才能维持稍微有尊严的靠劳动换来的生存。 在明显不合理的资本的忽然注入下,都城之前积累的一些怨气仿佛忽然消散了,原本那些饥寒交迫等待救济的失业者在数日之间找到了一份可以糊口、同时雇佣者名声相当不错的工作。 有时候工具并不够,但是宁可让这些人空着手在那里用石灰画线、空手搬石头甚至就是坐在那听人讲怎么挖石头……但是工钱照发,甚至在前期可以每天发以维持一些人的生活。 都城的铁匠铺收到了数千银币的订单,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络绎不绝赶制着各种正常的工具;在远航之前就已经在都城以制镜垄断和水泥煅烧绑定的作坊,如今也可以提供足够使用的粗劣煅烧水泥;度城外的采石场、制砖作坊也逐渐活跃起来。 这一切都是假象,因为这些钱正常不可能投入到这个方向,但却因为特殊的目的投入了进来,而墨党等人的处境也一天天安全起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闽郡的消息传到这边,情况已经超乎了原本那些反动势力的预料。 他们在都城,想不到闽城的情况,也没有考虑到墨党党产这些年靠技术垄断的吸血能力,也没考虑到闽城的资产阶级已经成长起来,而有明确进步反动纲领的墨党又站在了他们那一边形成了短暂的同盟。 当得到闽城的种种有利的消息后,陈健和在都城的很多人终于松了口气,虽然做的有很多不对甚至幼稚的地方,但那边在大方向上是没错的。 有了之前的那次质问和本想借用闽城小手工业诉求完成反动意愿的支持市民意愿的那些话,这时候再想收回来就不太容易了。 可闽城发生的事也引起了足够的警惕,由借用票权进步实现反动退步,开始转为主要提防票权进步而目的从反动转为保守不变裱糊。对一些幕后之人来说,政治权利的某些放纵的进步只是为了实现反动目的的手段,而不是目的,但当这种手段可能引火烧身的时候,立刻露出了本质。 从最开始的质问陈健支不支持国人的意见,变为了从根本上论证国人不足以管理自己、必须需要一个传统道德的势力和传统价值来维系稳定。 这种转变是可笑的,却仍旧蒙蔽了很多人,因为两次说话的人不同。 但事实上说话的只是嘴巴,背后的脑袋却是近亲,却因为嘴巴的不同让很多人误以为是两个人。 像闽城那样的事,要解决很麻烦,离得远而且牵扯到许多的势力,而且之前又弄出了许多漏洞。陈健明白今年是解决不了了,士兵不可能瞬间飞过去,也不能直接从地里长出来,而且许多事还需要幕后的协商。 即便闽城那边新议事会忠于共和国的信件和请愿书送到了都城,即便整场事件已经被定义为一场已经被解决的民变而非叛乱,都城的许多人还是心怀不安,原本很多决议投资购股的人都开始犹豫。 每天都有不同的消息传出,各种小道消息传的满城风雨,墨党在都城的分部也被监视起来,海防卫城那边据说也开始增加了不少士兵对来往乘船的人进行一系列的检查。 都城真正有实力的那些人物每天都行色匆匆忙碌不堪,他们之间也并非是同心同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诉求,而闽城这件事的特殊性又难以解决,也并没有直接影响到一些人的利益,相反还有一部分人和闽城的那些人来往密切。 闽城又没有留下独立或是叛乱的口实,既没有杀官又没有宣布独立,也没有闹出太严重的流血事件,而且很快就解决了内部问题,听起来也不算是一件太大的事。 年关将近,该交的税款一分不少,从闽郡顺利地抵达了都城。 街头之前故意用来给陈健制造麻烦的那些人也不再讨论这件事,似乎幕后的那些人终于达成了一致,也或许只是因为此时并没有实力彻底解决闽城的问题,更或许是各方势力之间各有诉求。 毕竟,获胜者是资本家,而不是底层,只不过压制了守旧思潮导致了一些人的野心没有实现。如果是底层的均地权之类的激进派获胜,恐怕在消息传来的时候便会立刻准备镇压、募集款项、征召士兵。 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争论,又到底都城的各方势力又是怎么样角逐的,陈健等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但到新年之前,终于有比较可靠的消息传来。 闽城的事,讨论逐渐淡化,基本上给出了定性:只是一场单纯的砸毁机器的民变。 砸机器到底是什么罪责的全国性问题,暂不讨论,交由各郡的议事会自行解决。 所有问题,等到六年后的国人议事大会召开的时候再行讨论,不仅仅是这一件事,还有许多新出现的之前不曾遇到的问题,都要留到六年后解决。 六年后,是个特殊的时间段。 是南洋公司垄断专营权到期的日子,也是南洋公司那部分不完整股权的归属认购必须得到解决的日子。 同样,也是一支基本盘的军队重新训练起来、镇压最有用的自耕农骑兵武装起来的时间。 以及最最重要的——那时正是权力交替期。 到时候不仅仅要解决这件事,还要解决许多其余的事,包括许多整体的政策。 是全面转入保守,维护传统修修补补?是全面倒退反动,彻底断绝任何新东西所带来的冲击?还是从政策上对外扩张,进行一些自发或是被迫的变革?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上层势力在这个问题上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 不可否认,各个家族都有要维护的东西,但随着很多新东西的深入,利益的侧重点也不再一样。可终究还是有一部分是希望做出一些列改革从而适应新时代的。 六年的时间很漫长,那些看过《环球见闻录》的人也明白这个世界在飞速地变化,很多陈健予以夸张的东西让他们心中充满了不一样的豪情。 所以这六年不可能干等,不同的利益集团会利用一切手段争取到对自己有利的条件,尤其是对于那些相信世界不再只是共和国而是整个地球的那些人而言。 新年刚过,很多之前曾经犹豫不决的人终于放心。 因为陈健被一些人请到了共和国的权利中心,和他同去的还有一些参与了环球航行的人,据说是讲解环球见闻,而更有消息说陈健被授予了对欧交涉建议权。 一连十五天的讨论,外面的人没得到一丁点消息,有资格参与那场讨论的人不多,而且凡是参加的人都没有流露出一点风声。 但陈健出来后,立刻用实际行动告诉了都城的大部分喜欢谈论国事的国人大致的结果——他以个人身份,宴请了尼德兰联省共和国驻派在都城的代表。 此时两国之间还没有驻派使节,陈健宴请的原因也是很说得过去的私人理由,他在环球航行过程中,在欧洲只在荷兰停靠过,而且尼德兰驻派到这里的人他在海牙见过。 而尼德兰这边的人,也是以各种私人身份的关系和陈健见面。包括莫里斯执政的私人信件、大议长的信件、总检察长的信件,这些人陈健在海牙的时候也都交往过,显然说得过去。 陈健的官方身份在环球航行结束登岸后就已经失效,内部对于欧洲问题是否参与也有不同的意见,所以他这个非官方身份的人作为一部分人的代表出面,是最合适的。 与此同时,刚刚开始挂牌的“矿产、冶金和基建投资联合公司”的筹备委员会,也以公司的名义宴请了其余的欧洲驻派在这里的代表,包括欧洲的北方穷国瑞典的一些人。 西荷战争的最后一年,荷兰的燧发枪横队以纵队行军转向、在西班牙方阵缓慢移动之前堵住缺口,加上雇佣兵名义的快速炮兵的支持,导致了斯皮诺拉的失败。 那场战役并没有决定双方最终的胜负,但是造成的影响巨大。莫里斯的军队不是荷兰人,而是雇佣兵,大量的外国士兵和一部分贵族不可避免地将战场上发生的事带回了本国,包括在莫里斯军队中服役的古斯塔夫的远表亲。 数年过去,影响终于开始显露。 第五十三章 帝国主义行径(一) 陈健接见尼德兰代表之前,南洋公司的董事会代表也抵达了都城。 他们需要寻求一些人的帮助,需要政治势力的扶持,但同时又坚守公司按资分配的底线而不是受到权力无限制的掠夺,所以在都城的一些处在转型期的大家族或是与大家族息息相关的白手套商人就成为南洋公司极力想要接触的人。 陈健纵然退股,但是在这样的关头,南洋公司董事会的代表还是找到了陈健,希望陈健能够考虑南洋公司的利益。 那些已经和南洋公司牵上头的一些家族,也出面请求陈健帮忙。 虽然很多家族在都城很有实力,但在放在与荷兰交涉的事情上就有些力不从心。荷兰语说的最好的那批人要么是第一批跟随陈健出海的,要么就是墨党内驻派到荷兰的年轻人,对于欧洲的了解、互相之间的接触信任这些家族都不能如同在都城一样从心所欲。 如今局势还不明朗,尚且不能明火执仗地赤膊上阵,最好的方式就是“以夷制夷”,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 南洋公司则希望陈健可以通过谈判或是在欧洲那样借助各方势力矛盾争取到很多优势条件,比如对西班牙殖民地的合法贸易权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南洋公司,其次才是国内的工厂作坊业。 南洋公司让都城的一些家族都艳羡的利润,不仅仅有奴隶贸易、出口贸易、蔗糖涨价等因素,还有重要的欧洲地区此时的价格革命。 随着欧洲概念上的“新大陆”的发现,大量的白银流入欧洲,持续数十年,欧洲的物价开始上涨,按照银本位来算,上涨幅度喜人。 而之前的迷雾,让共和国处在一个特殊的封闭体系之中,物价以银本位来算,低于欧洲的一般水平。 这就导致了闽郡的人工费用、原材料费用等以白银来计算,远低于欧洲尤其是荷兰等地的水平。 就算没有技术优势,所有的出口商品都有巨大的优势。原本可能造成一些影响,但是随着技术的不断进步和闽郡等地的资本主义经营方式的发展,导致国民劳动财富的总和也在不断增加,加之时间并不长,物价的影响在国内不大。 世界贸易虽然已经开始,但是联系的还不是那么紧密。于是作为对外销售垄断的南洋公司,靠着物价革命的先后顺序,赚取了让许多人眼红的白银。 南洋公司明白其中的巨大利润,因而极其不希望荷兰人分一杯羹,至少不希望将贸易运输权让荷兰人分走。 至于今后的对西班牙合法贸易的诉求,那是南洋公司的长期计划,甚至是可以为之付出足够代价的一种诉求。不过这个诉求的基础是——垄断,而不是荷兰人、英国人都有机会。 所以南洋公司很清楚,想要独赚这些贸易权,既要让西班牙衰弱,但又不能让西班牙完蛋以至需要自己对抗那些虎视眈眈的“海盗”国家。 换而言之,他们需要一个西班牙政府帮他们管辖殖民地,因为公司的会计经过计算后得出直接管辖的投入太大,从回报率的角度上看暂时不如正常贸易。 当然,如果能够煽动西班牙殖民地独立,扶植当地的二等人当买办成立买办政府加大种植园控制的西属南美,并且可以用武力保护等代价换取关税协定,那是最好的。 这几件事,南洋公司自认以自己如今的实力还不能做到,所以不得不有求于陈健。 之前利用西荷、西英之间的矛盾和利用签署了南特赦令的法国和西班牙王室破产的时机,签订了那个条约让南洋公司对于陈健的手腕极其信服。 虽然陈健退股让董事会的一些董事又扩大了股权,可是对于陈健的离去他们还是很心痛的,至少此时南洋公司内部找不出一个足够分量的“全权总督”。 唯一一个有些苗头的年轻人,还在回到闽郡后跑到了都城参加了新成立的印度公司,而且那个年轻人从名望和实力的角度,都难以撑起公司的全权总督的职务,尚需历练。 但是时间已经不多,南洋公司十分确信陈健做出的欧洲即将发生大乱的判断,这个机会真的是不容有失。 再一个大荒城在靠近欧洲的一侧,北纬三十度左右,距离西班牙很近。 南洋公司十分不愿意因为自己的行动导致大荒城招致西班牙的攻击,不是对大荒城收拢国人移民心存敬意,而是一旦这么做会让墨党极为不满,他们不愿意招惹也不想让墨党和自己为敌。 他们自信自己和那些工厂主、地主不同,墨党对南洋公司不满的地方只有两处:奴隶贸易、可能的地租侵略。 而且南洋公司基本上也不做那些在国内进行投机交易的事,得不偿失。回报率不如造商船。 至于说对外贸易可能招致的本国工业萎缩问题,对闽郡而言并无这种可能性。银价、技术、新生产关系,这三条决定了几十年内闽郡的工业资本家急需的是“零关税的、天然权利的自由贸易”,而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关税保护,甚至对于农业的禁止进口法案都极为不满。 南洋公司的董事会代表在来到都城之前,被董事会授予的底限是:“如果能够让陈健帮忙达成公司在对欧贸易和西班牙殖民地的垄断贸易事实,公司可以每年认购一部分‘回报率不高’的基建股权,董事会也可以以董事私人的名义拿出一部分白银投入闽郡容纳流民的郡属工厂。” 在陈健第一次宴请了尼德兰的驻派代表后,南洋公司的代表便赶紧上门拜访。 见到陈健后,会面的时候周围还有墨党的其余成员,南洋公司的代表也明白墨党的规矩,并不拘束,递上了董事会的信函后,开场先用了一段站在墨党的角度上考虑问题的话,想要打动陈健。 “陈先生,虽然因为奴隶贸易的问题你退出了董事会,但是公司始终不能忘记是你牵头成立的,在公司的历史上您的名字肯定会大书特书。今天我来,不谈任何奴隶贸易的问题,只是想要站在贵党的角度上证明董事会的请求是对贵党也有利的。” “贸易一旦扩大,闽郡的工厂业也会急剧发展,贵党的基本盘也在不断扩大,而且这正符合贵党对进步和国民财富的定义。” “至于说奴隶贸易,虽然这样说不好,但我必须说,是贵党的活动导致了奴隶贸易的兴盛。如果国人能够忍受更低的工资、更为长久的劳动合约,种植园又怎么会选择奴隶呢?您要知道,奴隶其实很贵的,至少你得保证奴隶的生存,因为奴隶的生命是主人财产的一部分。” “所以说,闽郡的问题,明明可以解决,只需要贵党同意种植园自由雇工的最低工资继续压低、允许签订十年的劳动合同、完善残酷救济而非郡属工厂、取消最低死亡赔偿,难道那些种植园不能容纳更多的国人吗?” “陈先生,这是我对贵党的建议。公司是靠贸易为生的,贱买贵卖。如果雇工的待遇继续提高,没有价格优势的时候,公司可以抽身就走,从别处购买货物卖回本国,而闽城的那些工厂就要纷纷倒闭了,因为卖不出去。这难道是贵党想要看到的吗?” 陈健听后哈哈大笑,摇了半天头道:“前两句说的还行,后面我个人不会发表任何意见。现在种植园的自由雇工已经比奴隶还要稍微便宜,你们到底想要便宜到什么程度呢?对外交涉的事,那是礼部负责的,我只是以个人身份宴请一些在海牙的朋友。” 南洋公司的代表也笑了一声,反问道:“如果公司现在拿出一部分钱,捐助郡属工厂容纳失业者,贵党是什么态度呢?要知道,公司董事的红利中,有一部分是奴隶贸易的来的,贵党会不会因为这样就反对接受呢?甚至于将钱掷于脚下说你们墨党不会接受这样肮脏的银币?” 那人看了一眼陈健并未发怒,顺势又道:“如果贵党接受并认为这是好事,那么请问这样与陈先生不退股而拿股息红利支持郡属工厂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些钱只是在董事手中转了一圈,是不是就洗去了上面的肮脏而变得干净了呢?” 陈健摸出一枚银币在空中一抛,笑道:“资本并不肮脏,肮脏的只是盈利的方式。你们每拿出一分资本投入到郡属工厂,就少了一分资本投入奴隶贸易。钱放在那不动,并无意义,在动起来的时候才能决定获利的方式。” “对此,我们当然支持啊。我们反对奴隶贸易,所以我们不参与;我们反对奴隶贸易,所以我们支持一部分即将投入到新的奴隶贸易的资本流入郡属工厂。怎么看,我们做的都没错啊。” “由此看来,我们不但没有违反我们的理念,而且在一步步朝着实现自己理念的方向前进。” 第五十四章 帝国主义行径(二) 听到陈健这样回答,南洋公司的代表心中一喜。 他又不是来和陈健争辩这些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理念问题,只是单纯地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 听到陈健暗示墨党不会反对接受这样的条件,对南洋公司而言目的已经达到,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墨党会以反对邪恶的南洋公司为理由进而反而南洋公司的所有利益。 墨党作为一个有意识形态的组织,即便理念还不成熟、内部派系已经开始出现,但是做事还是要秉持他们的世界观的,至少要能做到在基础之内自圆其说逻辑自洽。 既然已经给出了解释,也就至少证明墨党内陈健这一派是支持南洋公司在贸易上的拓展的,那么目的也就达成。 至于说陈健会怎么办,南洋公司不想知道,甚至能不能成功此时都不需要承诺,需要的只是一种尝试。 确认了陈健不会反对后,南洋公司的代表便要起身告辞,剩下的事不需要他说。 对公司力量的了解,此人明白陈健很清楚,不需要多说;对于公司如何才能获利,此人明白陈健很清楚,不需要多说。 既然不用说,那就只需要一句默许的承诺,更不需要说破或是非要得到一个回答。 在临走之前,他忽然很好奇,问道:“陈先生,对于公司的贸易拓展,你们墨党内部又是怎么理解的?” 陈健整理了一番思路,简洁地回道:“主观上,你们是为了盈利。客观上,促进的世界体系的发展连为一体。主观上,你们为了盈利渴望欧洲战争。客观上,欧洲战争的本质是君主和宗教和狗咬狗,这可以促进欧洲人民的觉醒,让他们认清国王和宗教的本质和虚伪以及为他们带来的伤害。主观上,你们为了盈利出售武器放任屠杀。客观上,你们可以让欧洲人民在战争中学习,并且在需要的时候利用手中的武器反抗封建与宗教。” “总而言之,主观上你们是混蛋,但你们在客观上加速了历史的进程。所以,如果将来欧洲觉醒了,他们认为你们是罪不可赦的混蛋;如果没有觉醒,你们就是那些买办眼中的好人。这取决于世界观,但你们肯定是不希望那里的人觉醒的,所以评价你们的人是谁,决定了你们将来是混蛋还是救世主。” 那人在门口大笑道:“如此说来,就算是为了将来史书上的评价,我们也不可能让他们的世界观成为主流。这可是决定了我们将来的评价的。你知道的,国人对‘上史书’这三个字看的很重的。但凡历史,总要有个评价的基石,你们评价的基石可是让很多人讨厌的。” ………… 与南洋公司的人达成了初步的接触后,陈健再一次邀请了尼德兰的驻派代表,并且与之进行了详尽的商谈。 荷兰人找陈健的原因很多,即便尼德兰共和国还没有形成一个民族国家,但是与陈健的接触和谈判基本上囊括了尼德兰共和国的大部分统治阶级。 奥兰治派的灵魂人物莫里斯,急需知道陈健的态度。 法王亨利四世遇刺身亡,美第奇家族的王太后掌权,这是一个极为亲近西班牙的女人。去年法国王太后已经派人前往西班牙,希望促进西法联姻,让儿子路易十三迎娶西班牙公主。 同时,亨利四世为了继位从新教徒改宗为天主教徒,即便颁布了南特赦令,法国仍旧是个天主教国家,而尼德兰是个新教国家。 本来对付西班牙已经难以支撑,如今又多出一个很可能放弃法国欧洲崛起机会的王太后和其宠臣,莫里斯对此相当不安。 莫里斯对于十年的休战协定头脑清醒,知道将来肯定还是要打,所以他急需一个盟友。 如果没有华夏共和国出现,荷兰印度公司会因为政治目的,不得不出让大量的利益给英国,尤其在香料问题上要割肉,只为了垄断英国对抗西班牙。 但现在对莫里斯而言多出了一个新的选择,如果能够达成一句正式的承诺或是一封正式的盟约,莫里斯便可以做出更为灵活的决策。 陈健为了亮肌肉的环球航行给莫里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后传到海牙的很多消息都让莫里斯确信这是一个可以对抗西班牙的盟友,但是具体会不会涉足欧洲的泥潭莫里斯心中并没有底。 除了尼德兰的整体利益外,莫里斯还希望陈健不要涉足荷兰内部的权利斗争和宗教内乱,至少能够稍微控制一下。 他对阿明尼乌派或是高马勒斯派的神学分歧并不关系,他也知道自己不是研究神学的神学家,到底被拯救到底是注定的还是可以靠主观努力贴近的说法他也弄不清楚。 但是,他明白大议长是站在阿明尼乌派那一边的,而且对他的一些“独裁”手段有些不满,而荷兰省的检察长格劳修斯也是站在阿明尼乌派那边的,这让莫里斯很是不满。 在西班牙大军压境的时候,面对西班牙的巨大压力,内部的派系争端还可以暂时团结,一切为了胜利。 然而等到休战协定签订的时候,这些矛盾便开始公开化。 高层的联省自治派和尼德兰国家派在斗;阿明尼乌派和高马勒斯派在斗;长老会和底层的教区在斗…… 而宗教间互为异端的争斗,向来又是以心狠手辣而闻名。新教在日内瓦杀的人头滚滚,法国天主教便关闭城门七日封刀;这边审判女巫,那边便火刑架伺候;这边刺杀国王,那边炸药要把议会一起炸上天…… 荷兰的商人是唯利是图的商业资本家的代表人物,可以在荷兰交战的时候给被荷兰围困的港口运送粮食火药因为利润高,也可以在西荷战争的时候继续给西班牙贷款。 于是当阿明尼乌派的教区开始武装暴动的时候,荷兰商人们立刻将有利可图的燧发枪从阿姆斯特丹的港口一批批地卖到阿明尼乌派的教区,有人在联省议会上也呼吁让阿明尼乌派成立自己的民兵组织以自保。 闽城起义时的那批枪,本就是准备运往阿姆斯特丹的,只不过提前在闽城被用了而已。 种种情况,莫里斯已经相当不满了,他手中有军权,所以想要靠武力来解决。但是格劳修斯又涉及到陈健在荷兰成立的救死扶伤协会,莫里斯即便要动手,即便国内有很多人支持,也至少需要通知陈健一声。 因为这又涉及到之后对抗西班牙的潜在盟友问题,并非是个简单的选择:陈健之前公开表示对荷兰独立的同情,理由是尼德兰共和国的宗教自由至少暂时没有迫害异端。 莫里斯的军中也有一部分高价的共和国雇佣兵,这些人又是军中炮兵和改革教官的力量,而这些人又和救死扶伤协会之间关系极为密切,莫里斯按照荷兰的模式默认为这些人是陈健组织的“可售卖转让”的佣兵,这是欧洲此时十分流行的模式,买主出不起价转身便会卖给出价高的敌人。 之前共和国出使欧洲的那些人,整天谈论些看似毫无意义的“国际法”之类的东西,在莫里斯看来是华夏共和国用不引起哈布斯堡家族强烈反对的一个反哈布斯堡同盟的雏形。 但雏形只是雏形,往后怎么走华夏共和国就算不赤膊上阵,也必然会成为这个同盟内的幕后人物——贷款、枪炮、教官、物资、封锁等等这些,这都是可以影响胜负的事。 这些事莫里斯很早就希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但是共和国官方给出的拖延的借口是:需要等到环球航行的舰队返航后才能做出最终的决断。 这在莫里斯看来,陈健就是个关键人物,同时他又希望陈健是关键人物。 因为之前陈健表现出的倾向性让他希望陈健能做出他所希望的影响,并且发挥足够的影响力。 同属于政治斗争派系的大议长和大检察长给陈健送去的信件,则纯属是想要获得道义上的支持,试图和陈健讲道理并且获取陈健的同情。 军权掌握在莫里斯手中,教权掌握在长老会手中,议会权掌握在各省的实权派和大商人手中,悲催的大议长和大检察长只能从道义上获取支持。 而且,想也只能想得到道义上的支持,如果说在信件中透漏出希望陈健提供一些非道义而是物质的支持,那么这对一些人而言这就是“叛国罪”,这是很严重的借口。 这是尼德兰的政治斗争和派系斗争,他们只是统治阶层的一部分。 而另一部分统治阶层,也很需要和陈健达成一系列的协议,比如荷兰印度公司的董事会。 陈健在台湾坑死了第一批正式受到德川家康邀请的、官方层面上的荷兰印度公司正式派往日本开设商馆的人,为望北城和明帝国的贸易公司争取到了一年的时间。 一年时间,便慢了一年。 荷兰印度公司本来借助西班牙铸造铜币导致铜价上涨的机会,好容易在晚了许久后在日本弄了一批粗劣的铜,运回阿姆斯特丹准备赚一笔。 共和国的南洋公司则比荷兰印度公司更早地抓住了铜价上涨的机会,运送了一批铜前往阿姆斯特丹销售,等到荷兰印度公司运日本铜的船回来后,几乎无利可图。 荷兰印度公司急需大量的手工业制品,而且是能够在香料群岛卖出去或是换取香料的手工业制品,本来和陈健口头达成了从共和国那边直接横跨太平洋交易的协定,可是陈健回国后这件事一直没办。 荷兰印度公司想要从明帝国获取手工业品前往香料群岛销售,靠以物易物的方式节省贵金属从本国外流,但是望北城的墨党势力和明帝国的海商形成的利益集团公司从中阻碍,对此明确表示不惜翻脸,因为墨党的大量基层抵达望北城后腰杆立刻变硬了。 荷兰印度公司想要控制稻米,控制走私逼着香料群岛的那些人用香料换生活必须的稻米,英国的走私贩子和印度公司则不遗余力地“为了香料群岛人民之生存”进行走私、鼓动反抗、联合当地王公反荷。荷兰印度公司董事急需南中国海的另一个崛起势力的一个准确的答复,以决定对英国印度公司到底是什么态度。 第五十五章 帝国主义行径(三) 荷兰印度公司是一家单纯的以盈利为目的的股份制公司,公司的一切活动都围绕着利润进行,包括进行屠杀、岛屿人口灭绝、计划性毁灭当地生产能力等等恶行,其目的就是为了获得高额利润。 公司的董事会在阿姆斯特丹,所以最终所有的目的都指向能够将各种货物在欧洲市场换为银币。 因为共和国的出现和陈健牵头组建的南洋公司开始对欧贸易,让荷兰印度公司的利益受到了极大的威胁。 他们垄断的是从天涯海角到太平洋地区的独家经营权,明帝国的瓷器、茶叶、生丝;日本的铜;香料群岛的香料,这都是公司盈利的方向。 但是随着陈健在台湾插了一脚,断绝了荷兰印度公司伸手明帝国贸易的可能,又在日本坑了荷兰人一次,这让荷兰印度公司的董事会必须做出与之对应的改变。 生丝、铜、茶叶、棉布之类的货物南洋公司在经营,距离更近,运费更便宜,从明帝国和印度转运这些货物的利润已经不高。 由此,荷兰印度公司想要获得更高的利润,只剩下垄断香料贸易一途,这是陈健与他们达成的口头承诺——不会涉足对欧的香料贸易。 但是想要得到更为便宜的香料,只能用手工业品在香料群岛换香料,如果用贵金属白银黄金购买,利润率之低会让董事会抓狂,除非武力垄断。 在这种改变之下,与英国印度公司之间的争夺就变得更为重要。 如果没有陈健的环球航行,为了共同对付西班牙,荷兰印度公司便不得不和英国人妥协合作。 如果没有陈健的环球航行,能够在泰国和北大年驱逐中国商人、在日本建立商馆以对抗天主教徒为利诱获得日本的欧洲独家贸易权、在福建沿海进行走私靠中间商获取生丝瓷器……以小三角贸易的形式,可以不需要每年都从本土运来大量的白银,这样或许也能与英国人短暂妥协,因为还能获利,不至于这么紧迫。 但现在,这种如果的历史已经改变。 比白银,荷兰人比不过财大气粗的西班牙吕宋,中国商人不可能冒着百分之百的利润不去赚而去赚荷兰人那里百分之五十的利润。 比武力,靠扶植海盗,以武力切断中国商人与西班牙人的贸易线,增加风险成本从而让一部分商人选择更安全但是利润更低的贸易和荷兰人交易,荷兰人再进行对日贸易换取白银……可荷兰的印度公司如今招惹不过望北城的武装集团,尤其是望北城的武装集团不是单纯的“夷狄”,还有大量的福建海商被圈入了公司,剩余的那些商人即便想要武装对抗也没有实力。 加上莫里斯出于政治目的的考虑,希望荷兰印度公司的董事会不要试图和陈健发生摩擦,摆在董事会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可走。 能也只能和英国人撕破脸,独占垄断香料贸易的权利,和望北城建立以香料换取手工业品的贸易,得到陈健英荷印度公司开战他不伸手的保证,将公司所有的重心都放在香料群岛,不再试图明帝国开放贸易权。 明帝国的贸易权获得太难,葡萄牙人从中作梗不说,在陈健已经获得了合法贸易权的前提下,这时候再想涉足明帝国的事务那就是要惹怒明帝国的福建商人集团和望北城的势力。 荷兰印度公司对香料贸易的渴求远超以往,只要可以达成垄断,股东们每年的红利还是可观的。可如果再让英国人分一杯羹,那这利润就可笑了。 印度公司的董事们也清楚,南洋公司的一些货物将他们除了香料之外的利润都逼到了负回报,也明白这时候让南洋公司放弃贸易绝无可能,尼德兰国内的一些商人早已对荷兰印度公司的垄断权心怀不满,这时候多出来另外一条转口贸易线,就算国内也不可能允许与华夏共和国的贸易断绝。 为此,尼德兰的这部分统治阶层所希望陈健承诺的事也就很明显了。 第一承认被诟病和攻击的不平等条约,为新世界体系的平等条约,即条约的合法性只在纸面上,不考虑签订的过程是否有阴谋或是武力威胁。且签订条约的一方为国家之主权,而非君主王公之私人权利,任何继承主权之个人和团体必须遵守之前的条约,否则各“文明国家”将不承认此政权延续的合法性。 第二领海的概念扩大到殖民地和签订条约的地区,不承认英国哲学家和法学家提出的公海概念,希望陈健在华夏共和国施加影响,让共和国发声承认尼德兰在对抗子午线欧洲教皇世界体系中的贡献,由此获得香料群岛殖民地垄断贸易的合理性。我们荷兰出了力,所以我们希望在新世界秩序中获得地位,并且希望你们能够承认我们的贡献。毕竟无贡献、无特权。 第三在香料群岛地区,希望陈健不插手英荷印度公司的矛盾。荷兰印度公司将放弃日本和明帝国的贸易权作为回报,但是也请陈健不要涉足香料贸易。荷兰印度公司希望能够借助陈健牵头,在香料群岛的荷兰控制地区开展手工业品兑换香料的贸易。 第四则是最为关键的一点,希望陈健出面帮助荷兰的印度公司组织一批中国人移民到荷兰控制的殖民地。以让荷兰人达成华人和当地土著之间的制衡,转移当地土著的矛盾与斗争方向,便于控制香料群岛和制造矛盾宣泄阶层。单一族群的控制有些困难,只能扶植特权阶层以阶层统治,难以转移矛盾,但如果有第三方族群参与,那就很容易把阶层矛盾转移为族群矛盾,施展手腕容易控制——最主要是因为香料群岛的当地王公太没有内涵和文化深度,难以扶植出一批阶层划分的二等公民。 这四点是荷兰印度公司董事会的利益所在,前两者是名义,后两者是实际利益。 前两者的名义如果能够达成,也就意味着华夏共和国默许了荷兰在殖民地的特权、英国人要求的不合理,从而让华夏共和国至少在海外贸易上站在尼德兰这边,否则就是自打自脸,丧失了成为世界秩序发起者的法理性。 可见虽然尼德兰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国家,在涉及到方方面面利益的时候,统治阶层还是可以在大方向上达成某些一致性的。 对于统治阶层中的、被排除在印度公司贸易垄断权之外的、主营欧洲转口贸易的那些资产阶级,他们的诉求反而更加简单一些。 荷兰的资本大量地流入商业方向,工业和手工业资本根本无法和商业资本相比,根本难以发展。 作为受到物价革命影响最大的地低地区,以货币工资为主的情况下,荷兰的人工费用要高于其余国家。 既然同样的资本投入商业、航海,甚至贷款的利息,都能获得比手工业更高的收益,资本自然自发地流向这些地方,而从手工业上逃离。 货币工资的升高和资本自发逐利两种现实,导致了荷兰的资产阶级代表只能是商业资产阶级,而商业资产阶级是最无底线的。和他们谈超阶级的祖国,比对牛弹琴更可笑,更何况尼德兰此时尚且还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民族。 这些代表着尼德兰国内的次一级资产阶级利益的代表,他们受益于南洋公司的出口贸易由他们在欧洲转口,所以他们希望尼德兰减少进口关税,挤垮本国的手工业,从而获得更高的利润,也能在转口贸易的时候获得更高的利润。 同时,他们希望华夏共和国能够开放外部投资,让荷兰人可以在闽城等地进行工业投资,利用华夏共和国银价革命还未发生的优势,获得比国内进行手工业投资更高的利润。在国内投资手工业或是工业,无利可图,但在闽城投资工厂手工业,则大大的有利可图。 同样的一枚银币,在阿姆斯特丹和在闽城放贷所得的利息是相同的。但同样的一枚银币,因为物价不同、粮食产量、土地耕种方式的不同,所能购买的劳动力是不同的。 当在闽城投资工厂手工业的利润高于在欧洲放贷的利润时,这些原本放贷的资本也就有可能成为闽城的工业资本,只要闽城保持稳定和给予明确的政策。 这一阶层对陈健或者说对南洋公司和华夏共和国,唯一感到愤怒的地方就是这边垄断了对西班牙殖民地的贸易和参与了一些奴隶贸易,让尼德兰那些对印度公司不满的商人成立“西”印度公司的梦想和奴隶贩子的梦想成为了泡影。 自油港还挂着几个荷兰海盗的尸体,当海盗也不容易,在欧洲尼德兰必然有海权优势,但在这里却不可能对抗华夏和西班牙共同签署的《反海盗公约》。 如果想要断绝华夏共和国和尼德兰之间的贸易以此威胁,且不说尼德兰国内的资产阶级是否同意、是否会把提出者吊死在海牙,就算决定了很可能刚刚签订英国那边就会敲锣打鼓开着船跑到闽城来跪舔。 同样,在闽郡,墨党的党产和陈健的一些垄断工厂获得的大量利润,投入到海外、望北城、大荒城这些有意义、但暂时无法进入世界市场流通之中的地方;这也导致了闽郡想要自由流动到高利润的工厂手工业中的资本不是太足,更别说基建之类,所以陈健才要来都城拉资本南移。 即便荷兰人不参与工场手工业的投资,但是利润高于利息的时候,闽郡的一些人便会考虑借贷发展工厂业,当然也会希望从荷兰人手中借钱,只要剩余价值可以高于利息,这就是不可避免的趋势。 也就是说,不管荷兰人是否投资工业,都必然会导致荷兰的资本朝这边移动。资本就那么多,商业占了一部分,垄断公司占了一部分,闽郡又有借贷需求且前景广阔。 在亚洲又被陈健切断了小三角贸易换取香料的轴心,阿姆斯特丹的公司董事必须拿出足够的贵金属运往亚洲购买货物,而不是可以靠地区贸易以物易物省掉这些贵金属投资。 如此一来,原本一些本该流向其余国家和地区的资本便可能夭折转向。 比如急需借贷、投资、买武器装备、发给雇佣兵军饷的北方瑞典,大受影响。 第五十六章 帝国主义行径(四) 传说中的北欧雄狮古斯塔夫已经继位,但这头雄狮也不得不向资本势力低头,派人来到了共和国的都城,希望拜见陈健。 又穷又弱,四处受敌,这就是瑞典此时的现状。 旁边波兰的国王是古斯塔夫亲大爷家的堂哥,此时的波兰前几年才刚刚派了个傀儡的假沙皇跑到俄国,可见其强盛。 只不过波兰的王位不是那么好坐的,遇刺的法王亨利四世的父亲就深知其中深浅,被选为国王后不到半年就跑路回法国了,但古斯塔夫的堂兄坐的还算安稳。 这位堂兄对瑞典王位有宣称,但数年前他亲叔叔在林雪平把他这一派系的贵族杀了一圈,等到堂弟古斯塔夫继位的时候他又来闹腾,但是贵族们可能觉得古斯塔夫更小且不是波兰王,势力弱小更好控制因而同意古斯塔夫继位,但是登基典礼古斯塔夫还没资格和实力举行。 旁边的俄国,对于瑞典也相当不满,想要出海口,而且瑞典王对沙皇王位有宣称,但瑞典的宣称并无卵用,国弱主少,正是俄国动手的时候。 丹麦如今也是强势一时,和瑞典之间矛盾重重,这时候不动手也不可能。 这种情况下,暂时认输已是必然,需要提前准备赎回被占领的城堡城镇的钱,所以急需借贷。 瑞典倒不是没有优势,因为习惯的缘故,古老的实物地租让古斯塔夫手里还能赚几个钱。 王室土地的地租如果也来一场类似一条鞭法之类的白银货币化的改革,此时就是叫苦连天了。物价革命,折算成银币缴纳是不如直接缴纳实物对王室有益的,尤其是瑞典这种可以管控过来的小地方。 这里面的差价和粮食黄油之类的东西可以保证一般的生存,但是打仗需要雇佣兵,雇佣兵认钱,不发军饷是要哗变的,所以古斯塔夫还是缺钱,缺白银缺黄金。 打仗需要武器,尤其是在西荷战场上出现过的燧发枪和小型野战炮,让古斯塔夫觉得这一体系很适合他的想法。 但是武器需要钱,需要白银去购买,然而古斯塔夫发现自己没钱。 想要改革,加强中央集权,加强财政预算和系统化,古斯塔夫发现瑞典没有合格的会计。 想要学学荷兰卖垄断权给财政弄点钱,古斯塔夫发现自己没什么可卖的垄断权,成立贸易公司给予垄断专营权,但是没人接手,因为这明显是个赔钱货。 想要弄包税制,给王室弄些现金,但是瑞典本国的包税人并不多,而且一次性也拿不出那么多的钱。 想要开采国内的铁矿铜矿,但是瑞典本国的采矿技术落后于欧洲最新技术二百年,还在用坩埚陶炉之类春秋战国水平的技术,更不要说早已经用鼓风技术的华夏共和国。 想要开展贸易,荷兰人的船队、丹麦的海军,注定了钱肯定都被二道贩子赚去,这个方向也弄不到钱。 抢劫倒是能弄到钱,但抢劫的前提是要打赢,这暂时看起来也不可能,要不然古斯塔夫也不会连正式继位的典礼都没法举行。 丹麦、俄国外加自己的堂兄虎视眈眈,古斯塔夫现在可以把任何能卖的、换成现金的东西都卖掉,哪怕是卖掉食盐专营权只要能弄到足够的白银都可以接受。 然而就现在这种形式,哪怕贷款荷兰人都不愿意贷,自己至少也得与丹麦和俄国打成个两败俱伤的平手,这样资本势力才有可能借贷。 而且还要考虑打输了的情况从两国手里赎回土地的可能性,这也需要一笔钱。古斯塔夫也明白要是打赢了就不用考虑这种可能性了,说不定还能赚一笔,最起码将来贷款也可以少贷一笔。 只要打赢,不但可以抢劫,而且还可以让城市缴纳赎金免于抢劫,之后还能收税。 但问题是现在想打赢需要钱,而在情况不明朗的情况下借贷也是问题,荷兰的银行家又有投资闽城的意愿因为利润更高,威尼斯那边的银行家又离得太远并无接触。 与尼德兰完全不同,瑞典人的诉求简单的多,所以当名为“矿产、冶金和基建投资公司筹备委员会”、实际上却隐藏着有些新殖民帝国主义色彩的资本集团找到瑞典代表的时候,真可谓是久旱逢甘霖。 这是早已定下的目标,形式并不明朗,不过这个筹备委员会是陈健牵头,而陈健投资的眼光在之前巨额利润下比之所谓的形式更为让这个资本集团的股东信任。 到底能不能赚钱?利润回报率高不高?瑞典到底是什么模式?将来有没有可能全部收回本金和利润? 很多人没有考虑,只需要看到墨党党产和陈健投入到这个筹备委员会巨额的资金,这就足够。 这就是名声所带来的无形资本,可以靠个人的名声和魅力让资本有序有目的有前瞻性投资的力量。 和那些大家族的区别在于那些大家族可以在国内获得专营权之类的权力利润加成,而陈健没有这样的权力加成,而且大部分投资方向都是公开的、股份制公司的古怪模式,因而这也让一些商人极为放心。 和尼德兰之间的那些事陈健只是牵头,不能独自决定,而是作为国内利益集团和一部分权力家族的代言人。 和瑞典之间的谈判,陈健便可以做主,而且不需要自己出面,只需要让筹备委员会和南洋公司的代表与之谈就行。 尼德兰是小霸主,此时最起码也是个宋国这样的角色;而此时的瑞典最多也就是还在给周天子养马的秦附庸,而且瑞典的那点诉求,资本集团的钱进行投资绰绰有余,也没有太多的利益纠葛。 现实就是这么现实,墨党的组织外加资本被人称作共和国的第三十七个郡、南洋公司被称作第三十八个郡,再加上一个闽郡,或许全面对付尼德兰有些麻烦,但是应付此时孱弱贫穷四面受敌的瑞典却足够资格。 筹备委员会和南洋公司的代表对于直接贷款毫无兴趣,因为白银的利息不如投资到别处的利润,所以选择了最为有利可图的间接贷款方式。 第一项通过的合同,便是提供价值大约折合一百万波西米亚银矿区银币塔勒、大约是三十万共和国银币的贷款。 但这笔贷款必须不以现金的形式支付,而是以枪支、大炮、火药、硝石和盔甲的形式支付,南洋公司会在一年之内将贷款购买的枪支大炮火药等运送到瑞典。 这一百万银币塔勒的贷款中,有八万塔勒作为炮兵教官、工程师的工资预先支付,从闽郡高价聘请炮兵教官和工程师前往瑞典,钱若是少了不会有人去。 有七万塔勒作为利息预先支付,明显的九出十三归,在借钱之时就先扣除了利息,但是本金依旧按照一百万波西米亚塔勒计算,同时这些利息需要由瑞典以银币支付而不是直接从贷款中扣除。 贷款购买的武器清单中,有瑞典急需的野战轻便火炮和矿用炸城堡的炸药,还有一些淘汰的火绳枪和盔甲。 偿还方式上,筹备委员会给出了一种偿还方式的建议,这种偿还方式只是建议,需要贵族和国王的许可才行。 其偿还方式的建议为授予公司在瑞典的环波罗的海地区的食盐专营权和粮食出口专营权,算作一个管理机构,由瑞典派人入住监督利润,每年将利润上缴给瑞典国王,每年扣除一定数量的本金偿还外加收入百分之十的专营利润管理费。 允许公司建立专门的煮盐作坊,煮盐作坊的利润不算在专营定价上缴的利**内。 除了必须购买武器的贷款之外,公司筹备委员会还可以贷给古斯塔夫一笔约合八十万波西米亚塔勒的无息贷款,以充实瑞典的国库。 但是无息贷款只是名义上无息,其中必须包含一定的背后交易。 公司的要求就是与瑞典合作成立瑞典矿业冶金和武器公司,瑞典王室不需要出钱,只需要予以各种优惠权利,每年除了正常的缴税之外,另有百分之十五的分红以枪炮的形式支付给瑞典王室。 这笔无息贷款的偿还年限为二十年,公司也拥有二十年的矿产外国公司垄断开采权,二十年后允许瑞典王室放开对他国资本的限制开矿。 除此之外,希望瑞典王室和贵族议会允许共和国国人和公司在遵守瑞典法律的前提下,在瑞典进行合理合法的贸易和开办诸如造纸、水力锯木厂等作坊的权利。如有税制改革,共和国国人和公司,有承办地区包税权的权利。 墨党党产会出资,在斯德哥尔摩成立一所“大学”,并希望瑞典王室对大学免税,且能够封给大学一定的土地,主要教授几何学、数学、会计学、记账法以及自然科学和基层炮兵军官培训,不涉及任何宗教教育,其中第一批教师就是之前贷款中八万塔勒的开支方向。这花不了多少钱,土地是国王的,赐予封地不需要花钱,教师工资又是贷款中的返还现金收入。 第五十七章 帝国主义行径(五) 投资的这些钱在共和国国内算不得什么,可对于大城市斯德哥尔摩只有六千常住人口的瑞典而言,这些就是救命钱。 幕后的指使者陈健确信瑞典可以答应这些条件,且会认为这是十分优厚的条件。 于劫掠成性的古斯塔夫及其雇佣兵军团而言,战争是可以致富的,而且可以以战养战。 一旦开战,德意志北部的城镇每年贡献的免于劫掠的赎金就可以支撑更多的军团。为了以战养战,就必须大量的武器,陈健很确定一个铜铁冶炼加火炮的复合体外国控股公司很快就可以靠瑞典攫取到整个中北部欧洲的财富。 陈健不希望看到一个奥地利主导的天主教德国,那样很有可能会出现关税保护,对出口相当不利。瑞典就是搅动天主教德国最重要的一枚棋子,而且不需要陈健赤膊上阵也不需要共和国的资本集团出兵,只需要一定数量的贷款,让此时孱弱的瑞典快点成长起来。 投资有潜力的弱国付出的不多,收获的却不少。一旦除了抢劫之外的经济命脉都被控制住,将来的收益就不是如今几十万银币可以相提并论的。 瑞典国内贵族势力不强,加上林雪平惨案又已经杀了一波贵族,战争可以让底层更广泛地参与到国家政治之中,于民主主义的觉醒有很大帮助,这是有益于时代进步的。 在筹备委员会和瑞典使者的谈判逐渐明朗的时候,陈健终于露面,也就意味着谈判到了最后的阶段。 动用了之前在陆军军方的私人关系,陈健邀请了瑞典使者去看了一场都城附近精锐陆军的操练。 除了横队战术和排枪外,瑞典使者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这些精锐陆军的炮兵水平。 比起欧洲此时的炮兵技术,这边的炮兵高出了一个重力数值外加抛物线计算的水平,即便大炮因为挖气缸的镗床还没有成功因而没有跨时代的技术,但靠钟摆测出的重力加速度值和抛物线计算却极大地提高了炮兵操炮的精度。 在靠数学法和钟摆算出来重力加速度后,学宫便组织了一场花费高昂的新的炮兵预制标尺角度表。 在军方提供的场地内,花费了重金修建了一处平整而宽阔的场地,修建了一个高出场地两米的炮台,让各种口径和身管比的大炮以平行于地面的姿势进行射击,测算第一处着弹点与炮台之间的距离。 在用一个简单的抛物线计算,大致算出大炮在不同装药量的情况下炮弹的飞行速度的平均值,再利用算学系和陈健从欧洲带回的三角函数表修正后的数值,编写出各种射击参数。 炮兵军官必须要学习几何学,而炮兵只需要认字和能够看懂那些按图索骥的参数和标尺以及量角器即可。 并不准确,但是相比于之前的经验,却是巨大的进步,命中率比起之前提高了许多。 演练场白烟阵阵中,陈健和瑞典使者在枪炮留下的硝烟味中进行了一场用荷兰语的谈话。 瑞典的使者按照陈健环球航行时的职位称呼他,陈健也没有纠正,因为在来这里之前一部分都城的与资本瓜葛极大的权力集团和陈健进行了一场谈话,虽然名义上仍旧是私人资本在运作这件事,但陈健可以适当地使用一些官方身份,即便已经被剥夺但仍旧可以借用。 “总督先生,贵国的炮兵水平很高。” “炮兵技术,一靠数学,二靠运气。但数学总是和幸运女神相伴左右。这正是我们想要在贵国开办大学的原因,这些东西应该是属于全部人的,正如很多的东西应该是在世界普遍适用的一样。” 有很多世界普遍适用的东西,但哪些是哪些不是,在于谁掌握了世界的话语权。陈健用数学敲开一个小口,制造一种诡辩的概念,让那所计划中的大学所教授的很多东西诡辩为普适的,尤其是人文学科上。 瑞典的使者倒没有想那么多,称赞道:“的确是这样,的确很多东西都是世界普遍适用的。国王陛下一定会同意您在斯德哥尔摩建立大学的建议的,而且我想国王陛下会封出足够的土地并且给大学予以免税。如果贵国以当雇佣兵为生的人也拥有这样的水平,我们愿意雇佣一批士兵。” 陈健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或许有私人行为,但是成组织的雇佣兵那是用国人的血来赚钱,这是绝对禁止的。不过一些退役的炮兵军官是可以以私人身份被聘请的,这个我可以帮你们联系。对于贵国正在发生的战争,我个人也对战争中遭受苦难的人民很同情,所以我会建议救死扶伤国际协会派遣一些战地医生。在国内,我也会寻找一些外科实习生前往,或许他们的技术并不好,但在伤兵营中学习进步,总比没有强。” 想到那些实习生的水平,陈健觉得送到那边的伤兵营去进行实习,十年之后解剖学和外科手术、截肢手术的水平会极大提高。高水平的医生不会去,但实习生当无问题,说不准还可以靠着丹瑞战争和瑞俄战争培养出几位将来名扬天下的外科手术医生和解剖学大师,这都是拿人命喂出来的,水平不可能不高。 瑞典使者知道在西荷战争中伤兵营发生的改变,其实并不需要太高明的医术,合格的护士就足以让伤病的死亡率从七成降到三成,但这种巨大的反差却让医生不多的救死扶伤国际协会赢得了巨大的名声。 “我考虑过,救死扶伤应该是人的善良与天性,但我看到的并非如此。所以,我希望你回国后,能够代我转达,希望贵国能够在《禁止屠城、屠戮平民和伤兵公约》上签字。以后救死扶伤协会可以优先救治签约国的伤兵,我希望世界可以向前走一大步,并且今后发生屠城和屠戮平民伤兵的事件后,可以予以谴责、制裁和联合出兵维护世界的公理。” “这一点我一定会替总督先生代为传达,我想仁慈的国王一定会同意的。” 陈健心中暗笑,但在拟定的公约上没有禁止抢劫这一选项,而救死扶伤国际协会之前的表现又让人惊艳,估计古斯塔夫在权衡利弊之后会在上面签字的。 拟定的公约进步的幅度极小,为了拉拢荷兰加入公约,上面连诸如禁止因为宗教原因而屠杀的条文都没有。 这是拉拢新兴国家挑战欧洲旧秩序的公约,一个崭新的世界秩序和主流三观不仅仅是靠武力建立的,其实就是一场生意,只不过这生意投入的是白银和人力,收获的却是似乎看不到摸不到的东西,但不代表是无意义的。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屠城屠戮平民和伤兵如果成为了公理,那么就算是打开了人权观念的大门,传播出去总有一天抢劫、因为宗教原因杀人也会成为一种错误——而现在,因为宗教杀人,却是一种政治正确。 瑞典使者虽然同意这件事,可他最希望听到的关于贷款和武器售卖的事陈健还没有提及,因而现在只能迎合陈健说这些在他看来并不重要的东西。 陈健又在那谈了一会儿人的权利之类这些在贵族看来有点道理但总体上纯属扯淡的东西后,终于说到了投资和贷款的问题。 “我可以明确地表示,共和国暂时没有与贵国结盟的意愿,也没有政府财政支持的想法,这需要我们的国人议事大会通过,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但是,私人公司的投资是可行的,之前筹备委员会的人已经和你们谈过,具体的数额由你们双方商量,我只是说一下签约名义的问题。” “我想知道,我们的投资和与贵国签订的合作约定,到底是以谁的名义签订的?公司希望和瑞典国签订合约,而不是和瑞典的瓦萨家族签订合约和合作协定。这一点是我们的底线,谁支持合约,对公司而言谁就是可以被承认的政府;不承认合约的,公司将不承认其政府的合法性。” “当然,现在我们可以进行一些支持和贷款,但是真正的合作条约必须要在贵国国王正式登基、获得议会和贵族的支持后才能签订,后续的一系列合作也才可以展开。这一点希望你回去转达清楚。你要知道,贵国和我们这里还不一样,暂且不提什么法理性是否支持的问题,假使波兰的齐格蒙德瓦萨率兵回到瑞典成为瑞典王而不承认这些投资与合约怎么办?” “是否合理,是否有法理,你们有你们的道理,你们的理论。包括贵族血脉、继承权这些东西。但这些东西,对我们不适用,我们不承认。且不说我们党派的理念,就是投资公司的理念,这些血脉和继承权都是狗屁,谁承认合约,在资本的理念内谁就合理,剩下的都是狗屁。就算齐格蒙德瓦萨有宣称权,就算有正统的瓦萨家族血脉,但是不承认种种合约,在资本体系中他就是伪政权。” “我很喜欢资本这一点,只讲利益,不问血脉。我喜欢暴发户远胜过喜欢贵族。 第五十八章 帝国主义行径(六) 欧洲本来只有两个民族,平民和贵族。 平民的时代已经伴随着遂发枪悄然来临,但很多人还浑然无知,主权国家能也只能在发生在平民真正开始参与国事的是时候,也就是需要大量平民当兵送死的时候。 陈健此时这样说,只是为了坚定古斯塔夫与国外资本站在一起的态度,而资本如同毒瘾,不是他想要戒除就可以戒除的。 瑞典使者有些理解陈健的意思,这些话听起来让瑞典人很不舒服,但在此时却不能做出反驳。 至于说瑞典到底是谁的国家、谁的瑞典、主权到底是什么东西……等等这些问题,这时候只能说说。 合约到底认不认,永远不是靠嘴皮子。凭一双拳头打的条约毫无意义就是不认所谓秩序也无可奈何的事,并非没有,但瑞典肯定没有这样的力量。 瑞典此时不仅仅需要贷款,更需要招商引资,那些上好的铁矿在地里,没有资本和技术永远也不可能开发出来,原始而落后的采矿冶金技术让铁矿只能是铁矿。 如今西班牙铸造铜币,导致铜价升高,瑞典也有一些铜矿,可是每年换来的银币实在可怜。 在筹备委员会提出贷款和开矿的时候,瑞典使者已经达成了目的,剩下的就只是讨价还价,但陈健显然想要让这笔贷款和支持拥有更多的政治附加条件。 “总督先生,您的话我会转达给国王陛下的。至于能否同意,就不是我可以决定的了。” “这个我清楚,所以我的这些话就是公司的底线。从这里前往斯德哥尔摩距离遥远,每一次谈判都需要太多的时间,而我们并不缺时间。所以,我希望在你回去后,所有的条件都能达成,这样一来我们可以尽快组织力量和资金,进行投资。你要知道,商人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利润。现在有利可图的地方太多,如果不能快点达成协议,这些资本会流向何处我也难以预测。” 陈健想了一下,又问道:“既然官方的支持不太可能,那么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过些日子,你可以和我一同南下,去亲眼看看闽城的矿场、开采方式和冶炼方式。我想,这些可以帮助你们做出决定。” “总督先生,虽然我在闽城只逗留了几天,但是我相信贵国的冶炼技术是很先进的。” “有些事,亲眼看到和猜测的,完全不同。” “好的,我会亲眼去看看的。” “看过后你会相信,选择我们比选择荷兰人或是波西米亚的那些有开矿技术的人要强。无论是资金还是冶炼的技术,都不会差的。于贵国而言,人口稀少,最需要的就是提高每个工人的劳动效率。” 采矿和冶炼了多少,瑞典人无法决定。不过冶炼的越多,征取的税也就越多,如果瑞典王室坚持垄断铜铁的出口专营权,这也直接关系到王室的收入。 这一点可以作为讨价还价的内容,就算瑞典王室垄断金属出口的专营权,也需要公司这边的人帮助运输和售卖。 此时的瑞典除了粮食也没什么可以大规模出口的东西,但将来可能影响到德意志北部,这是南洋公司和其余资本集团绕开荷兰人的商业垄断正式进入欧洲的绝佳机会。 采矿业作为最早摆脱了手工业模式的产业,资本的力量强大,新技术的采用也最为广泛,也是最好的切入点。 对筹备委员会所代表的那些股东而言,在瑞典开采矿产,可以更为方便地供应欧洲市场,刨除掉运输成本和一些招商引资的政策优惠,利润很高。 虽然会对南洋公司的一些商品的利润产生影响,但是南洋公司的资本集团也认为这次投资长久有利。 就算放弃一些熟铁、生铁和铜的利润,只要能够在瑞典这一处撕开荷兰的商业垄断优势,再投入数倍的银币也是可以尝试的。 资本集团的两股力量在陈健的斡旋和撮合在,早已经达成了一致,并且开始第一次尝试预期回报率超过五年的长效投资,以及类似当年吕不韦支持子楚一样的政治投资。 演习场上的硝烟结束的时候,陈健和瑞典使者之间的交流也宣告结束。双方看起来并没有谈太多实质性的问题,可瑞典使者已经十分满意,确信这场投资和贷款是真诚的,因为陈健已经点头。 剩余的日子,瑞典的使者只是继续和筹备委员会的人继续商讨细节,静静地等待着陈健返回闽城的日子。不再去找别人,也不再去尝试和共和国的官方礼部接触。礼部还在理解哈布斯堡、天主教和西班牙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认定最大的敌人是西班牙,于瑞典的事并不是特别的关心,也不太相信这样一个孱弱的北欧小国可以撬动整个欧洲的局势。 这并不是瑞典的问题,连和西班牙真刀真枪打了几十年的荷兰人,官方在态度上也是模棱两可。 主持谈判的,仍旧是看上去的民间力量,即便有一些大家族伸手,也仍旧是以非官方的名义进行的。 而荷兰人想要的东西又太多,尤其是想要一个官方层面的条约,因而陈健与荷兰人最早接触,但仍旧进展聊聊。 古老的共和国有太多保守的势力,他们的利益并不在海外,所以对这些事兴趣并不大。 荷兰的印度公司和银行家、商人,垄断着省议会的权力,维持着尼德兰的政局,所以贸易问题就是尼德兰统治阶级的问题,也就是统治阶级化身的尼德兰联省共和国的问题。 可这边的统治阶层中,海商、工厂主、资本家们,并没有取得完全的优势和权力,所以整个伪装成共和国主体的统治阶层内部充满了分歧,也就不可能把精力都放在海外和贸易上。 地主阶层们渴望土地,但他们渴望的不是大荒城、黑天鹅河那样的丰腴但却没有人耕种和可供剥夺劳动力的土地。如果那些敌对的国家就在周围,而且在文化圈之内,他们一定早就高呼着战斗到底、建立新秩序之类的口号鼓动战争了。 保守、守旧和反动的一部分旧家族本就对资本集团的成长充满戒心,而且他们没有进行海外投资的意愿,比起大量土地的利润,资本主义的盈利方式有很大的风险性,他们也不喜欢。 至于普通的富裕自耕农们,他们的生活和海外发生的贸易并不太大的关系,他们不关系也不支持。 而富裕自耕农更往下的那些国人,并不属于统治阶层的一部分,哪怕连基本盘都算不上,这些与他们更无关系,而且就算有他们一无组织,二无影响力,说话只当放屁,没人会听。 到头来,整个共和国中,最为热衷扩张、海外投资和海军建设的第一批帝国主义分子,能也只能是有资本家。不管是商业的还是工业的,都是如此,手工业优势和价格革命还未发生的优势下,工业资本和商业资本的利益是相同的。 也就是陈健用了十余年时间,以闽郡为中心养出的那一批怪兽,以及被这一批怪兽所影响的北方的一些家族资本。 帝国主义分子不仅仅热衷对外扩张、投资和垄断,在国内也是一样,谁挡住了他们扩张的步伐,他们就会想办法把对方干掉,并且努力成为真正的统治阶级的主流,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 闽郡的很多人,已经亲身感受过了对欧贸易和对西班牙殖民地贸易所获得的超额利润,这种感觉就像是掺了麻叶的烟草,让他们欲罢不能,而且资本本身的逐利性也逼得他们停不下来。 一些在都城的、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家族也逐渐明白了这里面的道道,一些家族已经与南洋公司接触并且达成了关于扩股的一系列协议,力图促成一个资本、权利的联合怪兽。南洋公司的资本对他们提供支持、他们依靠南洋公司的资本和力量渴求更大的权力,并暗中承诺在掌权后给予南洋公司更大的支持。 这些幕后的交易,与已经展示出来的共和国权力斗争和高层的内部矛盾,在陈健故意张扬的与荷兰、瑞典、英国等国的使者宴会或是接触后,变为更为尖锐。 一方面,是那些守旧势力对于外部的一切并不关心,因为那不涉及到他们已有的利益,尤其是土地利益,所以整个共和国的官方内部意见不合,反应迟钝。 另一方面,是陈健、南洋公司、矿产冶金投资筹备委员会等各种新兴势力的主动接触、主动反应、主动争取,甚至绕开了官方层面,第一次正式以资本的力量涉足政治——虽然不是国内的。 两种对比之下,一些人终于心生不满。 他们不满的原因,并非是共和国官方禁止他们进行这样的投资和接触,事实上官方也没有禁止而是默许。 但仅仅默许是不够的,他们不满的原因是共和国竟然没有主动去维护他们的利益、主动以国家的力量去帮助他们的资本盈利,或是以国家层面的士兵和战争来支持他们,甚至竟然没有在国人议事大会上讨论加特别税扩建海军。 就在陈健与瑞典使者完成接触、开始第四次与荷兰人进行从亚洲到美洲各种利益纠葛的讨价还价时,一个当时看起来微不足道的政治团体在都城低调地成立。 这些潜在的殖民主义分子、帝国主义分子、海外投资集团和工商业资本家们,用很低调很低调的方式成立了一个名为“新秩序讨论协会”的组织。 组织很松散,不是党派,人数不多,而且参与的门槛极高,需要内部成员互相推荐引荐才行。 这个看起来类似与客厅酒会样的组织,明明和陈健有很密切的关系,尤其是这个时间段。 但这个组织却没有吸纳陈健,因为他们有钱有人有力量,唯独缺的就是名正言顺的名,而墨党的很多理念与他们格格不入,所以他们需要雇佣更符合他们名正言顺的一批笔杆子和喉舌。 他们暂时离不开陈健,但已经开始为脱离陈健做准备了。他们暂时还在老旧的古典共和国的框架之内,但已经开始为一个新的共和国的立国基础和意识形态做新时代的定义了。 第五十九章 帝国主义行径(七) 这个潜在帝国主义者、殖民主义者、对外扩张利益集团的小规模的客厅聚会团体并没有吸引陈健的加入,但他们却绕不过去,不得不邀请陈健。、 如今资本力量刚刚起步,与之同时出生的孪生子的力量还很弱小,甚至不得不应对反动的行会、租佃等旧势力的反扑。除了在南安矿区和闽城等地,很难算是一支可以影响格局的政治力量。 但终究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有陈健这样一个反资本主义的资本家的支持和前期的不惜成本和不以短期利润为目的的布局,这个小集团在低调成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邀请陈健去商谈一些事。 陈健对这个低调成立的组织暂时没有太大的戒心,庞大的国内市场可以容纳一部分守旧保守阶层的利益,海外扩张在生产力不足的情况下不太可能出现保守旧阶层成为一个整体的对外扩张集团。 邀请陈健的聚会上,并没有太多的应酬之语。 新组建的、权力垄断寻租的印度公司,希望和陈健达成最终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条件。 他们想要在印度收地租获利,就必须要经过望北城,这一点墨党内部是默许的。 但是双方的矛盾依旧存在。 对墨党而言,望北城那里是在亚洲尝试建立新秩序和新世界观的基地,在力量不足的情况下需要保持和国内权力资本联合集团的表现默许。 但是,吕宋马尼拉问题成为了这种默许之下的一个钉子。 不管是闽城还是都城,出海口面对的都是太平洋。 马尼拉对望北城而言,是一个团结明帝国商人集团的中转站。马尼拉存在,吕宋还在西班牙手中,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获得西班牙从波托西运去的大量贵金属白银。 对商人集团来说,白银是永恒的诱惑。而望北城这个楔入亚洲的楔子,需要马尼拉、日本、望北城、明帝国的小三角贸易积蓄力量,而且马尼拉必须在西班牙手中且西班牙人不至于做出舍痛放弃的决心才行。 对一心想要获得香料贸易、印度地租的华夏印度公司而言,马尼拉则是一根刺。 南洋公司用各种合法或是“不合法”的走私,将生丝、棉布、水银、铁器之类的产品输入到西班牙的南美殖民地,马尼拉对西班牙的地位已经开始下降。 华夏的印度公司想要的是一条更为安全的航线,可以利用洋流、信风和地球自转带来的风向优势,又想要和荷兰人争夺香料贸易,马尼拉的地位对印度公司而言极为重要。 印度公司不是做转口贸易的,而且想要赚西班牙的白银也比不过南洋公司,他们想要的是香料产品和地租,以及更为安全的航线、更为便捷的前进基地,而不是一个望北城团结的那些福建海商眼中的西班牙白银取款机。 教皇子午线主导的旧欧洲航海秩序已经开始在欧洲瓦解、共和国的这些资本集团眼中教皇就是个屁根本不认,而欧洲航海旧秩序的残余却影响到了太平洋的格局。 马尼拉是西班牙在亚洲的支撑点,也是唯一的支撑点。华夏的印度公司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马尼拉必须拔掉。 马尼拉是西班牙在亚洲的支撑点,也是唯一的支撑点。望北城想要获得大量的贵金属,马尼拉必须在西班牙手中。 双方的矛盾看上去是墨党和华夏印度公司的矛盾,但本质上是隔着太平洋的、还未谋面的明帝国手工业者和海商与数万里之外的华夏共和国资本集团的矛盾。 只不过一方已经组织起来并且有了自己的利益诉求且知道自己要什么、另一方还需要在墨党的启蒙下开始积蓄力量争夺亚洲地区的主导权。 马尼拉不是个单独的问题,是个涉及到南洋公司、国内的垄断冶炼采矿集团的家族、沿海工业手工业、华夏印度公司、荷兰印度公司、明帝国海商与沿海手工业和改稻种桑的地主集团等等势力之间的问题。 一旦马尼拉被攻占,荷兰印度公司立刻会提高警觉。一旦有对马尼拉动手的意思,南洋公司的走私业务以及背后的工厂主资本家也会大受影响。 马尼拉是个中转站,是西班牙王室垄断贸易的中转站,将明帝国和亚洲商品送到殖民地强制贸易获得王室利益的中转站。 但对华夏印度公司而言,中转贸易毫无收益,他们只会选择收取地租和建设基地。往国内能运什么赚钱呢?往西班牙殖民地运亚洲货物,没有王室垄断权又怎么争的过南洋公司?即便有了垄断权,南洋公司的大部分货物价格低廉,闽郡已经正在发生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革命,又怎么会有销路? 华夏的印度公司这些资本与权力的结合体,对马尼拉的定义很简单,只要能偶达到收支平衡,收取维持稳定的地租,那么这一处前进基地就是合格的、有价值的。甚至于每年往里面贴一部分钱,只要在印度可以顺利,这都不是问题,大不了拿印度的地租去补足。 这种矛盾之下,这场没有开场白和寒暄的、只是内部利益集团和陈健以及一些墨党成员的聚会,就在这个涉及到众多矛盾的问题上开场。 “陈先生,我们很高兴之前你们墨党可以给我们借用望北城停泊补给和积累士兵的条件。你也知道公司的名称和目的,话就不多说。马六甲海峡在西葡共主国手中,我们还需要借用信风和洋流,需要一条稳定的航线,所以马尼拉吕宋再加上马六甲,决定了我们和西班牙之间将来肯定要有一场争夺。” “我们看了陈先生所写的《环球见闻录》,也深信陈先生的分析,欧洲二十年之内必有一场大战。” “可以说,南洋公司、闽郡资本、我们公司还有沿海的种棉种桑的地主、手工业者都希望和西班牙打一仗,打到西班牙让我们在殖民地缴纳关税、我们自由但其余国家不得参与的贸易。” “但是,今天我们不想谈西班牙的问题,我们想谈谈荷兰人。陈先生,你这些天接触最多的外国使节就是瑞典和尼德兰。瑞典我们不管,但尼德兰的规格太高,我们很不满意。” 陈健怔了片刻,以为对方会谈马尼拉马六甲,或者是与墨党的望北城合作的问题,却没想到从西班牙说到了尼德兰。 第六十章 帝国主义行径(八) 看了看在场的这些大资本家的代表,可以说囊括了国内最有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思想的一群人,笑问道:“这是你们这个团体的集体看法?我和尼德兰之间谈的东西都是公开的,我想没什么能让你们愤怒的东西吧?” 一人道:“这个我们相信,只不过我们希望陈先生能够多考虑现实的东西。我们是共和国,当然我们认为共和是传统是正确。我不知道陈先生和尼德兰的接触单纯是为了利益,还是说因为尼德兰是共和国,所以你就要为了这个正确和传统对尼德兰高看一眼?” 陈健摇头道:“你向来知道我们党派的宣传,那种共和国我们并不觉得那就是正确的。” “那就最好。有些话我便直说,既然陈先生不是因为对方是所谓的共和国就有所钟爱,那我们便只谈利益。” 陈健点头道:“当然可以,你们聚在一起难道不也是为了利益吗?我们和你们谈我们的理念,也是对牛弹琴。但至少有一点,我们都是相信利益分析的,只不过我们用来争取一些东西,你们用的牟利就是。” 这种针锋相对的话并没有嘲讽,对方也坦然接受,一人想了一下,用很直白的话说道:“我们内部的意见已经定下来了。不管是南洋公司还是我们印度公司,都不希望陈先生和尼德兰保持亲近的关系。可以说,尼德兰妨碍了我们两个公司的利益,而我们两个公司不仅仅是本公司,还有背后的经营地主和工厂主。” “如果欧洲就要乱起来,我们认为这是一个建立新秩序的机会。即便我们现在不想承认,或者说在感情上、情绪上亦或是荣耀上都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此时世界的贸易秩序是欧洲人主导的,所以我们必须破旧立新。” “他们已经环球航行了一百多年,他们在亚洲、非洲、南扶桑等地都建立了据点,主导着贸易,但又矛盾重重。” “所以,欧洲如果必有一战,就是我们主导世界贸易秩序的机会。我们不希望有任何人影响或是阻碍这件事,为了祖先,也决不允许。” 陈健嘴角抽搐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 世界贸易的秩序和世界秩序并不相同,但世界贸易秩序就像是蛆,而世界秩序则是苍蝇,两者的关系太过密切而且一脉相承。 当世界因为贸易被从一个个孤岛变为一个真正的球形的世界后,才有资格讨论世界的秩序。 对墨党而言,他们想要的是世界的秩序而不是世界贸易的秩序。但对陈健来说,却明白想要世界的秩序必须要有一个新的世界贸易的秩序。 对方看到陈健点头,接着说道:“南洋公司很不满荷兰人在欧洲的制海权和贸易垄断,他们当二道贩子赚了太多,南洋公司很不满。四年前,南洋公司需要一个二道贩子深入到欧洲,但十几年后欧洲大乱之后,南洋公司已经不需要这样一个二道贩子了。” “我们印度公司想要地租,但也想要香料贸易,所以我们即不喜欢葡萄牙人,也不喜欢尼德兰人。我们不需要一个荷兰。” “我希望陈先生认清楚一个现实,在之前你和荷兰人合作,那是因为你们力量不足。” “的确,你们墨党加上陈先生的那些工厂和名声,被国人戏称为第三十七个郡。但是,陈先生你要搞清楚,你们第三十七个郡需要和荷兰人合作因为你们力量不足,但是……共和国还在,就算如你们所说共和国的阶层是割裂的,但是共和国其余郡的力量并不是不存在。” “第三十七个郡需要拉拢荷兰人站稳脚跟,可三十七个郡不需要和荷兰人虚与委蛇。” “如果欧洲大乱,南洋公司既希望西班牙衰落给予南洋公司更多的贸易权,同样也希望荷兰的海权优势完蛋,让南洋公司可以绕开他们在欧洲进行直接贸易。” “同样,我们需要一个衰落的没有力气伸到亚洲印度和香料产地的西葡共主国,但也不想要看到一个代替了西葡共主国的尼德兰在亚洲耀武扬威。” “你们是第三十七个郡,而不是一个和第三十七个郡势力一样的国,你们背后不敢说有三十六个郡,但是六七个郡的力量还是有的。钱,没问题;人,没问题;所以我们希望陈先生在和尼德兰、瑞典或是其余欧洲国家交涉的时候,能够为今后铺路,定下基调。” 陈健问道:“什么基调?或者说你们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欧洲?” 对面沉默了一阵,缓缓说道:“我们需要一个强大的法国,而不是一个强大的荷兰。希望陈先生能够把力气放在这方面。” 从马尼拉马六甲跳到了西班牙,再从西班牙跳到了尼德兰,最后却跳到了之前根本没有提及的法国,对面那些人却不以为诧异,淡然道:“欧洲的局势我们或许不如陈先生了解,但是如陈先生所说的归纳法,这种邦国林立的时代总有相似之处。如陈先生写的《环球见闻录》中所说的中国的春秋战国、日本的前几十年、我们在统一战争之前的局面……都差不多。” “我们的祖父辈参加过统一战争,那一代纵横捭阖的人还未死绝,他们的思想还未雪藏,我们的头脑清醒的很。” “一如百年前的强大的卫侯国,当初姬夏分封的时候就注定了卫侯想要保持强大就需要强大的陆军。一如现在的伪齐国,他们想要立国就需要强大的海军。” “我们需要西班牙衰落,我们也不希望尼德兰的海军继续在欧洲纵横,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强大的法国。强大到可以威胁西班牙,逼着西班牙继续维持陆军;强大到可以威胁荷兰,强大到可以威胁北部的那些邦国,反过来又倒逼着法国四面受敌不得不把精力放在陆军上,建不起可以威胁到我们的海军。” “欧洲的土地和人,对我们毫无意义。我们需要的是海权,是贸易权,是海外。不管我们与贵党之间的分歧到底是怎么样的,但有一点,大荒城离欧洲也不远,贵党也不希望你们的世外桃源被欧洲威胁。” “让法国当那条拴着锁链的狗,去咬西班牙和荷兰。那么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不管是印度公司还是南洋公司,所考虑的那些问题都不是问题,这是治本。” “什么马尼拉、印度、非洲奴隶贸易、西班牙殖民地走私贸易、欧洲直接贸易,还有贵党的大荒城计划,种种这些,都可以解决。” “治了本,标自然会治好。而如果只纠结于单一的问题,那都是治标不治本。当然,如果陈先生的运作可以让瑞典强大,从而建立一个北方的信教德意志联盟与法国对抗,那是最好的。更远来说,我们不希望看到一个单独强大的、可能闭锁关税的大法国,但这就属于意外之喜了。” 闭关锁国,未必是错的,假使真像这些人说的那样法国一家独大,闭关锁国发展内部市场那就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否则没有强大到与闭关无异的关税保护,死路一条。 这些人说了这么多,一些问题也就变得有趣起来。 现在的英国,在这些人眼中只是个无价值的小国。 新海权的代表此时是荷兰,旧欧洲殖民体系的王者是西班牙,需要扶持当疯狗四处咬人的是法国,而英国的地位在此时几乎没有存在感。 这些人的野心太大,但野心还没有大到所谓一统世界的地步,因为那样无利可图。他们的野心也只是成为世界贸易的主导者,换句更为直白的话说就是世界殖民秩序的主导者。 这一点并不难,看起来很吓人的梦想,实则要面对的敌人并不多。 一个在亚洲两千多人、二十条武装商船的荷兰印度公司;一个连海盗都无法自己清剿,需要和共和国签订《反海盗公约》饮下鸩酒的西班牙殖民地总督区;一个被荷兰打击了几十年在亚洲地区已然衰落,对于西班牙共主很不满的葡萄牙;以及一个必要的时候给予贷款和武器支持的法国。 前三个需要赤膊上阵,而就算实力最强的荷兰,此时也不过二十来人外加二十条武装商船。所谓的第三十七个郡需要应付,但国内有共同利益的资本和权力集团不需要去应付,只要墨党不再后面伸手,有信风和洋流和天涯海角拦截的优势,荷兰人在亚洲的那点势力实在不够看。 后一个,则需要发挥出当年统一战争之间纵横捭阖的搅屎棍子精神,合纵连横,挖出一个让欧洲不可能安稳的大坑,借助陈健所说的欧洲大乱,彻底建立欧洲的互相制衡的新秩序。 就像是法国这个问题一样,看上去和马尼拉吕宋马六甲香料群岛都无直接的关联,但却可以从根本上撬动这些地方。 听到这些人的诉求,陈健明白自己以后可以远离这些人了,他们已经开始学会怎么当一个合格的帝国主义者和殖民主义者,这一阶段的教学也算是完成了。 正如这些人的小集团破天荒地排除了陈健一样,陈健也需要从今之后和这些人彻底划清界限断掉瓜葛。 当这一切真正发生之后,自己要做的就是和这些人进行斗争,这些二十年内的盟友终究会成为自己最大的敌人。 第六十一章 祸水东引(上) 这一切都只是这些利益集团的一种对未来布局的希望,不谋一时不足以谋一世,各方势力之间的矛盾犬牙交错,包括这些人还没有意识到的已经和他们产生了许多冲突的明帝国手工业者、经营性地主和海商集团。 陈健对这些人把手伸到印度这件事没有太大的意见,这些人不伸别人也会伸,从某些角度上来看他倒是希望这些人把手伸向印度。 印度的利益很大,内部分裂,宗教矛盾,都可以被殖民者利用,从而借力打力,不然单靠殖民者的力量是不足以收取超额地租的。 对欧洲殖民者来说,不征服印度就不可能涉足中国,不完成从地租利润到工业品倾销利润的转换也就是完成工业革命,也不可能涉足中国。 对这边的殖民者来说,因为不需要绕天涯海角的优势,所以可以直接涉足印度的事务。也同样因为中国的社会形态和印度完全不同,所以能也只能在完成工业革命后才可以在中国有利可图。 所以陈健希望这些人深入印度,并且在印度大量投资投射力量,只要能够让他们在印度获得完全的有效统治之前完成工业革命并且在明帝国完成一系列的思想和社会革命,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就像是某种骗局一样,已经在印度投入了太多,在完全有效统治之前就不可能抽身而走去中国。 这个时间差因为陈健的涉足,可能只需要七八十年到一百年时间,所以这个世界线上的中华文化圈必须要抓住这一百年的时间,完成撬动世界秩序最为关键的一跃。 就陈健个人的理解,大约世界发展的越均衡,越早出现世界性的产能过剩和相对过剩,越早让所谓发达国家难以用技术优势获得的超额利润来提高福利拉拢本国工人阶层,世界性的变革也就越容易出现。 而他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把技术扩散出去,让世界上至少一半以上的国家和地区完成工业革命而不仅仅是数个国家完成来维持工业倾销体系,让矛盾愈发尖锐,让改良无路可走无利可让。 客观上,殖民和帝国主义可以加速世界连为一体,而革命如果发生在先发的帝国主义本国之内,由其构建的体系也就会崩解。想要让其瓦解,不至于被内部暂时的改良所欺骗,除了一场真正波及世界几大洲的、而非欧洲中心的、转移国内矛盾的真正的世界大战外,并没有更为简单的途径,而且这也是绕不过去的。 只不过此时陈健希望好好和这些人谈谈,因为这些人的动作可能会影响他想要做的事。 在假装认真考虑了这些人的利益后,陈健称赞道:“诸位的想法是对的,只不过我还是觉得诸位有些操之过急。” “陈先生只要不反对,那么咱们还是可以谈谈的。” 陈健笑道:“我有什么可反对的?欧洲的贵族体系我也并不支持,你们要做的事和我们要做的事并不矛盾。我所说的操之过急是说诸位的野心并不是不可实现,只是投入的成本有些过高。” “这倒要请教。” 这么说也算是发自真心,不过对方也不可能全信,既要听陈健的建议,又想要剥离掉陈健那些建议中对他们不利的东西。 陈健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荷兰人渴望香料,香料产自香料群岛。从香料群岛回欧洲,需要经过印度和咱们已经有百余人移民的天涯海角,还要绕过非洲。” 众人点点头,不明白陈健为什么会说这些听起来只不过是陈诉事实的话。 “诸位,这就像是放风筝,风筝和放风筝的人之间还有一条线。这条线就是印度和天涯海角。” “如果太早表现出对香料群岛的咄咄逼人,荷兰的印度公司董事可能会壮士断腕,将精力从香料群岛撤离,从而将所有的精力放在他们公司的名义主业上——印度。” “从香料群岛撤离到印度,他们距离本土更近,我们距离更远,此消彼长,互相竞争起来对你们并不合算。” 说到这,已经有人想到了什么,问道:“陈先生的意思是,我们的胃口和野心是可行的,但是先后顺序需要作出变动?” “没错。不要双管齐下,而是诱使他们舍近求远。你们也知道,尼德兰在香料群岛的实力此时并不强,公司投入的也不是多到难以割舍的地步。所以,现在他们还是有可能抽身而走,撤到印度专心经营。” 陈健拿手比量了一下距离,又道:“但如果让他们继续在香料群岛折腾,你们华夏印度公司暂时不要透露出对香料的极大野心,而是提早在印度获得包税权和合法贸易权,在时间上占据优势,那么荷兰印度公司为了利益就会加大在香料群岛的投资。” “一旦他们决心在香料群岛扎根,前期的投入肯定巨大,包括驻军、修建堡垒、维持垄断、海军优势等等。到时候荷兰的印度公司可能会出现短暂的现金短缺,而且那时候投入太多再想要离开就会舍不得。” “你们一旦在印度站住了脚,就像是切断了风筝的线。而我们只需要从这边跨大洋而不需要绕一个大洲,东西夹击之下他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又怎么会有反抗之力呢?” “到时候,就算他们逼不得已不得不撤出香料群岛的贸易,可印度你们已经捷足先登,他们更无优势,除了缩回到欧洲还有什么办法呢?南洋公司在非洲搞奴隶贸易,因为有市场有利可图,可荷兰人如果没有市场南洋公司继续保持垄断,他们连在非洲都待不下去。” “所以,我的建议是,荷兰印度公司的事,你们不要插手。吕宋和马尼拉,暂时不要做出想要抢占的态度,不要给荷兰人太大的压力。” “于我们,我们可以继续获得马尼拉的白银,同时在亚洲和荷兰人暂时联手看似结盟,减少我们的压力。于你们,你们将来只需要一战就能解决所有问题,而不是在香料群岛解决之后,再在印度同一起跑线上和他们继续争雄。” “如果你们现在就从香料群岛把他们逼走,他们就会把心思放在印度上,可你们现在连印度都还没有正式获得合法贸易权,而印度终究还是有个帝国的,他们也会警觉你们在那里的行动。” 众人听完陈健的建议,互相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眉头紧锁,显然难以决定。 第六十二章 祸水东引(下) 这些人不得不承认,陈健提出的意见很不错,这是细节上的修订可以让他们更早获得优势、将来只需要一场距离本国更近的战场的决战就能彻底控制局势。 先印度后香料,可以让荷兰人直接从亚洲退回到非洲或是欧洲。而先香料后印度,则让荷兰人有从香料群岛退到印度专心经营的可能。 这是歼灭战而非击溃战的布局,众人也相信陈健所说的操之过急的确是言之有物。 然而,这些人也明白陈健包藏祸心,即便不是祸心,也有私心。 如果不先香料后印度,望北城就是一个必不可缺的中转站,任何在亚洲的活动都必须与墨党达成默契和沟通,不可能单独行动。 换句话说,墨党的人说你们公司做得不对我们不支持,公司在亚洲就会步履艰难。 同样,以望北城作为前进基地,望北城的商业贸易会发展的更快,同时又可以狐假虎威,借用华夏印度公司的实力资本和士兵,达成在南中国海的威慑。 从望北城到泰国,在泰国地峡的那一侧建立堡垒与葡萄牙人对峙,又不可避免地要借用墨党在泰国的关系进行,至少公司不可能亲自出面,因为对印度公司的信任泰王并未建立。 而且在印度的每一步进取,除了墨党理念所不认同的地租收入外,墨党的贸易都可以随后跟进插手,将明朝手工业者和海商的势力拉过去而没有任何的滞涩。 但既然这些利益集团的目标就是地租收入而非贸易收入或是原材料工业倾销体系,或者说暂时没想那么远或者说暂时参与者的社会阶层决定了他们不会考虑这个问题,那么陈健的这个明显包藏目的的建议就是大为值得考虑的。 其实陈健的祸心不止如此,一旦印度公司在香料贸易上获得了足够的利润并且稳定下来,对于望北城的南扩计划就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一旦将来明帝国出现变故,印度公司很可能因为距离更近的缘故从而涉足,导致问题变得错综复杂。这些人为了利润可是什么都能干出来的,真要是到时候抓住机会,投资满清抢劫集团获得贸易特权,也不是不可能的,甚至很可能一拍即合,成为另一种模式的晋商。 为了杜绝这种可能,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可能,陈健还是决定让他们远离南中国海。 荷兰人在陈健眼中就是昙花一现,狭小的国土、商业资本压迫的手工业、对外投资的利润过高导致的资本外流等等,都决定了荷兰人就是个软柿子,随时可以捏,想怎么揉就怎么揉。 可华夏印度公司却完全不同,这不是个软柿子,是个不亚于南洋公司的巨兽,而且是一个与权力家族有着密切联系的巨兽,一旦长大扎根对付起来可就不是对付荷兰人那么简单了。 这是祸水东引,出卖印度的利益换取足够的缓冲期。 将来能不能引火烧身不取决于自己,而取决于此时居住在尧之地、舜之壤的千万人民。 自己这边的墨党组织在望北城只是教书先生和传火者,剩下的还是要靠本地人民的力量来决定自己的未来是面临比历史上更为庞大和强大的另一个印度公司鸦片流入打开国门;还是即便这个印度公司更强大更庞大也不敢有觊觎之心。 祸水东引的办法会带来很多的变数,与历史上的英国不同,印度发达的手工业和高品质棉布让原本世界线上的英国印度公司可以朝国内倾销印度的手工业品,甚至想办法避开国内的超额关税。 所以,英国人可以等很久才在印度动手,前期靠着手工业品往国内和欧洲倾销也有利可图。 但是现在,对华夏的印度公司来说,就算是国内没有关税,印度的手工业品也比不过闽郡和沿海六郡发展起来的水力工厂业,以及即将发生的动力革命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的极低成本。 就是没有关税、甚至每艘船都可以百分百地保证安全,手工业品都未必有利可图,反倒是原材料和手工业品出口才可以单程获利。 在利润的驱使下,华夏的印度公司会对于地租和控制权的渴望会远超正常世界线上的英国印度公司,而且会不遗余力投放更多的力量、更加猥琐地运用宗教矛盾、更加熟练地运用阶层矛盾培养上层种姓做同盟。 也会让在印度获得统治权的时间大大加快,一旦完成就会不可避免地将目光投向被围住的中华文化圈。如果不能发生蜕变和自身的变革,可能会比正常历史线上更加危险,也更早陷入东西两面围堵的境遇——那时候陷入风筝线境地的就不止是荷兰的印度公司了。 这一切的变数,就在印度公司在印度获得统治权和工业革命的技术进步强行传播的这段时间内。 争取的这段时间不能把握住,将来就是更为可怕的双面的绞索。 是机遇期,也埋下了更大的危机。 然而陈健别无选择,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最终,在陈健和这些利益集团的秘密协商下,众人接受了陈健的先印度后香料的建议。 墨党内部允许华夏的印度公司在望北城停留、停靠、补给,甚至可以驻扎士兵。 印度公司在望北城的补给可以不需要用现金支付,而是可以用账单的形式直接在闽郡的银行结算,也可以在闽郡的银行兑换一定数量的移民地通用纸币在望北城进行交易。 望北城可以提供驻扎的印度公司武装雇工的服装、火药、船帆、绳索、维修和粮食。 望北城的墨党组织会派人跟随印度公司第一批前往印度的船只同行,还可以帮助他们在北大年或是阿瑜陀耶寻找印度商人进行引荐。 如果发生战争,望北城的舰队可以帮助印度公司攻下马六甲,也可以帮助组织一定数量的明帝国移民前往马六甲扩充那里的力量,修建堡垒炮台。 同时,如果确定了与葡萄牙开战,望北城的墨党组织和明帝国海商集团的垄断公司,会在机会允许的条件下拿下澳门,断绝葡萄牙人与明帝国和果阿之间的贸易,共同打击葡萄牙人。 但是,华夏的印度公司在征得墨党同意之前,不得占领马尼拉。对于荷兰人的香料贸易,也由陈健牵线由荷兰和华夏的两家印度公司进行商谈,暂时不要做出垄断香料贸易的举动,而是尽可能与荷兰人达成欧洲归荷兰、共和国归印度公司的互不侵犯的条件。 与荷兰进行香料兑换手工业品的贸易港,暂时就定在望北城,以此来拉拢荷兰人在香料群岛继续投资,从而让他们投入过大难以自拔,不可能壮士断腕放弃香料贸易去经营印度。 望北城和印度公司会合作打击走私和海盗,包括印度公司利用自身的权力优势帮助制定一系列地打击沿海走私和定期巡航的制度,而望北城的势力则在南中国海地区驱逐其余可能深入的势力、打击任何有可能被敌人扶植利用的海盗集团。 当然,这一切合作的前提,是华夏的印度公司在印度的第一步走得顺利。 至少,要获得合法贸易权,获得开办工厂的权利和包税权,否则一切定下的利益基础也就不复存在。 当祸水东引的种种预定的条款商量完毕后,权力家族和资本求租所组成的华夏印度公司派出了三条装满了各种稀奇货物的船只,由那名颇有殖民主义头脑的年轻人指挥,并且董事会任命那个跟随陈健环球航行并且想要做一番大事的年轻人为公司驻印度第一任全权总督。 都城海防卫城的码头上,这位年纪轻轻雄心壮志的年轻人明白自己走出了第一步,带着年轻人的万丈豪情,踏上了横渡太平洋在望北城停靠的旗舰,一如数年前踏上环球航行之旅的那时还年轻的陈健。 除了年轻和野心,他一无所有。 但这就足够了,至少,这是一个没有尊贵血脉的年轻人可以实现野心的年代。 年轻人敢有野心且可能出现暴发户的时代,生机勃勃。 第六十三章 新词汇(上) 印度公司迈出了扩张殖民的第一步,走的是完全不同于南部沿海地区的贸易主导模式,却最终要顺理成章地走到那种模式。 这个可以涌现出暴发户、野心家的新旧交替的时代里,不仅仅有陈健参与的各种活动,还有许许多多民间的力量开始为了利润、名声、或是为了寻求刺激,开始探索这个世界。 北方的几位毛皮商人出资组建了一支大约一百八十人的武装探险队,承诺提供各种物资,将来收获的所有利润按照四六分成。 他们相信从北方莽莽的林海松涛出发,或许会有一条抵达西海岸的通路。路总是有的,但是不是一条值得走的路,取决于是否有大量的水系可以作为连接中转的通路。 北方的毛皮如今也是大有销路,可以换取大量的白银,商人们相信这会是一场获利丰厚的探险。 一百八十多人的探险队携带着向导,带着八分仪和测角仪,撑着古老样式的桦树皮小船,顺着河流不断前行,靠打猎为生,记录下他们这一路的所有见闻,并期待自己是第一批通过陆路抵达西海岸的国人。 这样的探险队只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各种各样不同目的的人在同一件事上聚在一起,或为名,或为利,或为梦想。 或许,一个胆大妄为的船长收下别人的赞助,去做许多人不敢去尝试的试图寻找到一条穿越寒冷的北方寒冷海域的直通欧洲的航线,有人认为北边或许有一片大洋或是水路。 或许,十几个人喝过酒后头脑一热,变卖了家产撑着一条小船出海,盼望着能够找到一座满是黄金白银的岛屿。 或许,数百个对现实不满且失望但又不想要改变的人,仔细商量过之后,买了一艘小船和足够的种子粮食去一些海外之地建立属于这数百人的梦中之城。 这样或那样的目的,让人们对世界的认识更加清晰,让原本那些靠思维、感觉或是理应如此去定义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种对世界认知的提升,不仅仅是地理学上的世界,而是包含了许多不同意义的世界。 殖民主义的触角向外扩张的时候,都城的街头暂时还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些成立的形形色色的公司会对世界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和伤害。 在陈健与荷兰人就允许福建泉州漳州的沿海手工业者前往荷兰人控制的岛屿或是城市的问题还在绞尽脑汁的谈判的时候;在华夏印度公司在一位充满野心的年轻人踏出地租获利第一步的时候;在南洋公司正准备扩大股本以拉拢一些大家族股份合作权钱结合,并且准备在非洲建立起第一个殖民主义的奴隶贸易据点的时候……都城的许多人却没有在讨论这些事,而是被两本书所震惊,并且成为了许多人闲谈的时候的必备话题。 一本是林曦在陈健帮着修订过后以航海见闻、详实画作、和只是暂时提出了家养物种和野生物种间的选择、南方相隔几十里的同种象龟和鸟类为了适应环境而产生的各种变化的、并非全本只是前两卷的《物种进化、守道而存》。 另一本则是兰琪在林曦的那本书出版后不久,借用了很多物种进化守道而存概念的、将生产力生产工具作为一种“道”、将生产关系和社会形态作为可进化的某种“物”、只是一本小册子和航海见闻集合的、没有预设立场的《关于氏族、聚落、国家、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合理与不合理的对财富的掠夺、男女关系等问题的杂记》。 这两本书不是凭空出现的,林曦在十年前就已经受到了陈健潜移默化的影响,这种影响已经如同长在树林中的菌子的白色的根丝,在一场夏日的暴雨之后,这片林才发现那些各式各样的蘑菇一夜之间冒了出来。 而这样暴雨,便是之前那一次本可以很早回来却偏偏绕到了澳洲新西兰南美的那场环球航行。那些已经萌发的意识随着这一场航行,终于破土而出,十年的准备也让这本书在都城一经刊行就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书名是守道而存,或者说叫适者生存,始终没有说强者生存的概念。 而林曦在前两卷最后的结语露出的担忧,也成为了这本书在都城的茶馆酒肆可可咖啡年轻人聚会等地被热衷讨论的缘由之一。 社会属性的人,和物种属性的人,是相同的概念吗?这是林曦的疑惑,也是她当初对月盟誓不去考虑社会属性的人的原因。 在那些充足的关于守道而存的证据之后,林曦试着询问人明白了这些道理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如果人是一个物种,并且以物种概念去考虑人,那么最佳的选择应该是放弃任何的接生、医药等手段,这样人这个物种才可以比之前更为强壮更为强大。 如果人是一种社会属性,并且以社会性的考虑人,那么接生、医药等手段,就是有意义的且是必须要做的。 而问题在于,对人而言,人们所希望的人,也就是包含自己在内的这个集合,到底是物种属性优先?还是社会属性优先? 林曦真的不想考虑人的社会属性,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将人看成一种动物,可是现实却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从加拉帕戈斯群岛得到的象龟和曦曦雀的样本上来看,林曦提出了新物种诞生的一个条件就是生殖隔离。包括其实可以生,但因为地理隔离或是因为求偶方式的不同导致的难以结合,都被视作生殖隔离的一部分或者说起点。 本来,这只是单纯的博物学的学术问题,可是有人却把这种生殖隔离创造新物种的概念牵扯到了人的身上。 配合着陈健所描绘的、携带私货的《环球见闻录》,有人在看过林曦的这本书后,提出了这样一种观点。 既然说生殖隔离是新物种诞生的基础,但这种基础又分为受精前隔离与受精后隔离,那么欧洲的贵族与平民之间到底是同一物种?还是已经分为了两个物种? 同样,这种情况在国内也一样存在,那些大家族之间的通婚,以地位、经济等原因导致的受精前和隔离,与那些动物的因地理隔离导致的求偶手段所导致的不同有什么区别吗? 如果没有区别,那就是说不仅仅是分出了同是人的阶层,而在博物学的角度上实际上已经产生了生殖隔离成为了不同的物种。 如果说是不同的物种,那么弱肉强食就是合理的。狮子当然要吃羊,这是自然之道,天经地义。 但是,羊不会吃羊。所以,如果说还承认人是一个物种,富人穷人还是相同的物种,那么弱肉强食的社会就是不合理的。 同样,如果说是不同的物种,那么狮子固然可以吃羊,而且是用尖牙利爪吃。那么,羊也一样可以抵死狮子,只不过用的不是尖牙利爪,而是用的犄角。既然如此,任何的起义与反抗,似乎都可以赋予正义性,因为总不可能说狮子可以吃羊,而不准羊反抗…… 这是陈健所没想到的人们对这本书的反应,当听到人们在谈论这些事的时候,不由不大吃一惊,重新审视自己的很多“经验”所带来的思维错误。 至少,他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犯了没有立足现实实事求是的错误。 与正常世界线上关于物种进化的书一经出现所带来的影响截然不同,一如当初陈健抄袭哈姆雷特的时候去掉了那些给予基督教文化圈才能理解的纠结一样。 正常的世界线上,进化论挑战了神创不变论,所以在欧洲掀起了徐然大波,那是有欧洲的传统文化作为基础轩然大波。 正常的世界线上,赫胥黎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一经传播到中国,也引起了知识分子的反思。一则是因为子不语乱力乱神导致的世俗文明没有神创不变的基础,另一则就是当时整体的社会环境就在亡国灭种的边缘,而且当时看来显然是不适者。 于是,在这个变动的世界线上,进化论的出台所造成的影响立刻被拉到了社会变革上。 因为此时的共和国正经历着一场酝酿了十年的新旧交替的风波,外部并没有亡国灭种的危机,内部没有神创不变论的基础,而且由于陈健潜移默化的宣传和数百年前的准备,造成了一种“万物相通、天道可以指导一切、理性与科学可以印证社会”的风气。 这个时间节点上的进化论一经出炉,也就不可避免地将问题引向了社会变革的方面。 那些整天泡酒肆茶馆客厅聚会的年轻人们,陷入了一种空谈的哲学思辨,对于社会上发生的许多事尝试着去了解、去找出共同点、去解释世界。 进化论的出炉,也让急需各种不同的“名正言顺”的利益团体们发现了新的天地之道,并且为自己所想要达成的目的找到了新的砖瓦,不断加固。 长久以来的自成体系所带来的惯性,并不会因为陈健出海环球航行就立刻改变,国人对于世界的了解还是基于数百年的惯性,理论也总是试图解释伪装成世界的“国家”,所以从一开始就有的天下观让这些年轻人把视角放到了全部人组成的天下,而不是国与国之间的独立物种的矛盾。 天下与民族国家的世界,并非是同一个概念,原本割裂的阶层和随着生产力进步带来的旧秩序瓦解和贫富差距的加速度上升,让进化论一经出现便引发了一场关于人的讨论。 第六十四章 新词汇(中) 最让陈健感到意外的,不只是讨论本身,而是讨论之中的一些定义,其中有个词让他惊掉了下巴。 当讨论到人到底是一个物种、还是实际上已经被某种受精前隔离分化出来名为不同阶层的新物种的时候,茶馆酒肆里那些热衷于解释世界的年轻人们给出了一个别人看来很新奇,陈健却吃惊不已的定义。 林曦曾经拜月盟誓,不会去讨论人的社会性,只讨论人的自然物种性,这些东西出于对可能造成的社会影响的担忧也在了前两卷的后记中。 而八年前都城的年轻人已经开始接受自然之道、无形之手之类的概念,这原本只是经济学上东西很快被赋予了政治性,一如进化论一样。 人,到底是改造自然利用自然的规律做出有益于整个族群共同发展的事?还是完全地遵守所谓的天地之道无形之手,让博物学概念上的人更为优秀? 对人而言,世界概念上的人,到底是社会的?还是自然的?是相同的物种?还是生殖隔离开的不同物种?是为了自然的惯性而放任一切?还是依靠自然之道去调控社会? 对社会而言,任何学说都试图说这是为了人更好。那么这个人,到底是社会的人?还是自然概念上的物种的人?前者需要保护弱者使人类的命运与未来和每个人息息相关,后者需要优胜劣汰从而让人这个物种更为优秀强大健壮聪明等等。 让陈健万万没想到的那个定义,就源于数年前林曦在望北城拜月盟誓时的那番话。 这个研究博物学的女子不想要研究社会性的人,但她写的这本书却让那些在茶馆酒肆里的想要解释世界的年轻人创造出了一个新的词汇——社会主义。 当陈健听到一夜之间茶馆酒肆的年轻人、甚至那些大家族掌权者都一个个声称自己是社会主义者的时候,陈健真的是哭笑不得。 倒不是因为社会主义本身,这东西本来就分为诸多流派,从空想一路发展而来,包括封建的、宗教的等等,出现在这个新旧之交的时代太过正常,而且本质上来说这四个字是从私有制起源之后就伴随人类的,而科学社会主义出笼的时候,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口号已经喊了快一百年、空想了快三百年。 而是陈健完全没想到的或者说吃惊的原因,是没想到这个词会因为进化论而被造出来,既不是翻译的也不是自己生硬灌输的,而是由博物学概念自然而然地引申出来的。 更为可笑的是,最先喊出这个观点并且视为瑰宝的,则是那些热衷空谈的都城年轻人和那些权力家族,并且很快扭曲了一切,将其变为一种与自然竞争资本主义和社会化生产和大工厂时代为敌的学说。 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者们喊着恢复行会、恢复宗法土地、恢复永久租佃、或是男耕女织每人一小块土地、道德传统治国之类的时候,陈健已经笑不出来。 陈健这才明白,有些东西真的是一个完整的体系,不是几句话就能够解释清楚的,这需要整个社会的基础沉淀和一个睿智到可以科学批判的头脑,更需要几十年如一日的思辨读书和整理资料。 就在林曦的书引起一阵又一阵轩然大波和讨论的时候,兰琪的那本小册子也终于紧随其后在都城传遍,这一次兰琪署上了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像以前的那些小册子一样匿名。 她是深受陈健的灌输和影响的第一批人,所以字里行间中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些陈健所最熟悉的历史观的痕迹。 这本小册子既没有批判什么,也没有预言什么,只是用一种冰冷的事实,描绘了一番那些在帆船将世界联系在一起的隔离的世界中的相似点和不同之处。 公有制的部落、私有制分化的部落、公有制残余的公社土地制度,工具对社会形态的影响、土地所有制的变更和相似之处、“文明世界”的男女地位悬殊与“野蛮部落”的男女相较平等等等。 用最冰冷的预言将很多美好的情怀写成了最为直白血腥和利益的选择,借着进化论的东风,将适者生存的物种变为适生产力的生产关系才能生存的社会形态。 小册子里并没有预言或是宣言,但看过这本书的人都有一个感觉:这天,要变了。这天下,要乱了。 正如小册子描写的那个故事一样: 在狩猎采集的部落之中,任何多出的一个人都是巨大的压力,所以很多部落有吃人、活人祭祀、战俘祭祀之类的情况。当他们拿着石头做的斧子追逐猎物的时候,不会想到当他们学会了农耕与养殖之后,这些原本要杀死的战俘的劳作不但可以养活这些战俘自己,还可以养活额外的战俘的拥有者。 只不过那种祭祀的习惯因为这样或是那样的原因,比如宗教、信仰或是习惯的因素依旧存留,如果不经外部的涉足会持续数百年,但事实上这已经不是最佳的选择了,只不过是历史的惯性。 这只是一个小册子中的小故事,可看过的人却读出来其中的弦外之音。 如果说那些学会了农耕种植的部落因为习惯的原因,保持着原本的惯性,事实上已经没有必要的习惯。 那么,如今的共和国所残留的行会、庄园束缚农民、家族垄断专营之类的东西,是不是也已经没有必要存在了,只不过旧时代的那些人还在挣扎、所有人还处在这种惯性之中? 闽郡发生的变革,是不是其实是一种“守道而存”?而这些呼吁退回旧时代或者是保持不变的人,就像是加拉帕戈斯群岛上那个干旱小岛上却没有长脖子的象龟一样,终究会因为吃不到干旱而长的很高的树叶导致灭绝呢? 如今茶馆酒肆中那些年轻人讨论的社会主义,与闽郡的大工厂、大型经营性农场、大型水力作坊冲突吗?为了社会意义上的人的社会,真的就一定要退回到旧时代才行吗?还是说这一切只不过是表象,或者说人们还没有完全地理解天地之道以至于将过去误以为是未来? 这样或是那样的思想,在都城交汇着。一如陈健将数学引入了物理学、在都城用实验将不同学科和工匠融合在一起互相影响一样,都城所讨论的种种思潮也开始互相影响,更多的人尝试着解释世界。 因为困扰,所以才想解释;因为新旧之交,所以才想解释;因为旧时代的许多东西收到了冲击,所以才想解释。 陈健明白这将是思想最为混乱的一个时代,一如自己所熟悉的春秋战国一样,不是分裂带来的思潮,而是社会转型期所必然出现的思潮,百家争鸣,总要争出一个结果。 百家之争,有道有术,唯独不同的就是此时的百家之争,正处在科学萌芽而让人心生自信的年代,难免有些歪到了拜科学教的路上。 最重要的道,则需要更为原始的基础,如果基础错了,很多根据推演得出的结论也就是错的,至少理论内部就会出问题。 因而陈健虽然被这一系列出乎他意料的反应弄得措手不及,可等他反应过来后却也没有直接参与这两本书引起的风波。 他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时间奠定全面批判的物质和社会基础,这时候还不是时候。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在林曦的那本书刊行并且引发了热潮后,真正博物学圈子内的人也终于做出了林曦所希望的那种不研究社会性的反应,并且很快将陈健拉下了水。 看起来,只是真正博物学学术上上的正常讨论和质疑,但就如林曦的那本书引发的最大反响反应在社会学上一样,这种事在一种特定年代的类似拜科学教背景下的时代中发酵出了不同的味道。 在陈健回来之前,已经有人做完了植物的呼吸实验,并且在认同且发觉陈健的万物微粒说难以直接反驳的时候,修正性地提出了有生机之物和无生机之物的概念,并试图建立一种生死之间不可逾越的、生命有特殊意义的、超脱物质的灵魂概念。 林曦的这本书和陈健之前的那些理论有相同的问题,那个对陈健的万物微粒组合说提出修正的人也在表达了对林曦这些观点的尊重与推荐后,说了一个问题。 “林曦的理论,揭示了生物为什么走到了现在、拥有现在的形态。她指出了在路上、她描绘了到哪去,并且我个人相信这是正确的、无可辩驳的、内部自洽的。但是,她却没有解释最关键的那个问题,从哪来。生命到底从哪而来?生与死之间是否有一种超乎物质微粒的、超然的灵魂或是生命精华之类的东西存在?物质第一性能否解释有生机之物与无生机之物之间的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假使说有一种超然于物质之外的东西存在,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我们现在很多认为有道理的事,只不过是穿凿附会?或者说任何与人有关的一切,都不应该冠以科学的解释?包括什么工具与人、生产方式、家庭婚姻之类的那本小册子,其实都不过是穿凿附会,因为那本小册子的基础是认为物质是第一性的——但实际上对于有生命、尤其是有思辨能力的人而言,是有一种超然于物质之外的灵魂或是生命精华之类的东西存在的。” 第六十五章 新词汇(下) 研究物理化学数学的科学家,却总是要顺带着谈谈哲学、人文,这也算是这个时代的一个鲜明的特征。 科学本身就源于哲学,加之此时的世界刚刚开始被理性地认知,人们还未发现这些理工学科的无穷奥秘和无边无际,又处在这样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一个经验与验证将要取代思辨和理所当然的时代,出现这种看上去有些不务正业的人也就成为了这个时代的理所当然。 往好一点说,这可以称之为顶尖学者都试图做全才的时代,直到某一天这些人发现原来世界远比之前所能想象的更为瑰丽神秘后,才能放弃这种尝试,并且想要成为某个学科的顶尖必须要花费几十年去钻研前人所留下的基础。 这个想要试图推翻陈健的一部分理论的学者,也是如此。 在完成了植物呼吸实验之后,这位学者已经成为了都城与之相关的学科中的新锐人物,成为自很多年前陈健在学宫一举成名之后所带来的化学、农学和数学的进步中升起的一颗相当耀眼的明星。 有道是法不诛心,这人到底是为了博名、还是和陈健的世界观不合、亦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这都是陈健所不关心的,也不是他不可能以此来批判的。 但是对于这件事他必须要做出还击,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必须做出还击,而且还要借助这次还击的机会巩固自己学阀的地位。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但相信他所知道的那些另一个世界的先贤们的智慧,所以做个学阀可以让这个世界的基础理论少走很多弯路。 在一个,这件事涉及到一个世界观的问题,一旦这件事解决不了,世界观的基础就会出现漏洞,从而难以弥补。 物质第一性的前提下,才不需要将人性、道德这些东西成为一种预先存在的、不可变更的、从人诞生之初就存在的固定的、如同数学一样的东西。 有人格的神或者类似神的东西,就有固定人性的人,这是一个可以推断出来的东西,但陈健却不相信如此。 因而,哪怕是林曦的那本书的前两卷引出了社会主义这个词、哪怕兰琪的书引出了很大的社会反响,但陈健最为关注和警惕的还是这件事。 这是他回国后在闽城就看到的文章,那时候他就在酝酿这件事,本来想要继续拖延下去,但现在看来这件事已经不能装作听不到了。 正常世界线上类似的问题的解决,是尿素的合成。然而在这个世界中正常世界线上可以解决的问题,此时却难以解决而且容易被人诟病攻击。 因为,氰化铵此时弄不出来,不是说没有,而是此时无法用最基础的、不会被人抓住漏洞的东西弄出来,所以就算复制这个实验仍旧是有可能被人攻讦并认为氰化铵也是必须经由生命转换才可以出现的一种东西。 这就像是用淀粉来酿酒一样,既然淀粉和酒都是必须经过生命转换才能出现的东西,那么这个实验并不能说明无生机之物与有生机之物之间的那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是不存在的。 对陈健而言这件必须要解决的事,也引发了都城许多人的兴致,他们对这件事充满了好奇和关切。 自陈健在学宫成名之后,这并非是他第一次受到质疑,但是之前所受到的质疑他会立刻做出反驳,而且可以用很多奇怪或是新奇的东西将对方驳到无可反驳的境地。 这种靠着前人智慧所建起的地位,也有助于陈健所说的很多东西被人信任和相信,可以说这不仅仅是名声,更是他的话含金量的体现。如果没有之前树立起来的这种威信,他也不可能很轻易地催化很多的事情。 一旦这个神话被打破,那些原本犹疑的人就会立刻展开一轮又一轮的攻讦,并且问题很快就会从理工数学绕到人文学科,这都是可以预见的。 而现在,靠着此时的学者都是跨学科的时代特性与他之前树立的名声,让他在很多事上游刃有余,并且可以利用这种无形资本做杠杆撬动很多的与之无关的事。 所以,无论从哪种方面来看,他都必须对这件事做出解释作出反应。而都城的很多人也将目光投向了这件事,虽然他们很清楚这件事就算是那个人对了,也只能证明陈健的那些理论是有一定问题的但绝不是全然错误的,但百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件事或许会成为一件极大的转折点。 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之后,便是一场孤单的落幕,向来如此。 而完成了环球航行和学宫几个学科奠基的陈健,到底是繁花似锦烈火烹油?还是这只是鸟雏的新鸣,并在后面会发出震彻天地的啁啾? 短暂的沉默之后,陈健在公开渠道上做出了反应,几乎是所有都城的与之相关的报刊小册子都在醒目的位置予以刊登。 在陈健出海的这段时间,反对陈健的人不少,质疑的也不少,可是靠着那些相信陈健的年轻人便都一一反驳,而且陈健回来后只字未提,根本没有当回事。 而此时不管谁输谁赢,陈健一旦在公开渠道做出了反应,也就意味着这件事的严重性已经足以引起陈健的重视。 那些看热闹的并不知道具体情况的人兴奋起来,这种公开的反应也就意味着一场论战的开始,而论战一旦开始、尤其是这种可以归纳总结逻辑演绎的东西的论战一旦开始,往往只会有一个胜利者。 即便科学就是一种一直渎神的行为,将上一代的神一次又一次地拉下来的过程,每个从事这一行业的人都该做好这种觉悟。 但对那些看热闹的人而言,这件事用一种更为俗气的角度去看,那就只有两个结果。要么,陈健从神坛上跌落,从此之后粉身碎骨,那些食腐的、隐藏在黑暗中的敌人会立刻现身,趁他病要他命。要么,可能从今之后直到陈健死前,可能再无人尝试着去反对陈健的很多理念,免得到时候颜面不好看。 对那些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真正想要弄清楚这件事的人而言,这件事他们关注的不只是结果,而是整个论战的过程。他们已经掌握了逻辑法,只需要直到了论战的过程,结果就是注定与必然的。 陈健在这封公开论战的公开信上,用了一种很自信同时又有些仿佛教育的态度,但并没有引起很多人的反感。 “……在我环球航行的过程中,有很多人质疑或是反对我之前的很多想法或者说是被实验和归纳总结出的东西。这些质疑,有的我会很认真的解释,而有些我并不想要去浪费时间去和其作者争论苍蝇为什么不是鸟这种诡辩的东西。” “很显然,今天要讨论的这个问题是严峻的、有意义的、重要的、且是涉及到整个世界基础的东西。对此,我很高兴,我始终相信真理越辩越明,并且始终相信所谓科学就是一个不断将前人推下神坛的过程。对我而言,输赢本身并无意义,有意义的是输赢的过程与结果。” “这位先生的文章我在闽城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他的许多论点很值得思考,甚至是很有道理的。正因如此,这才是我之前所说的这件事是重要的原因。” “他将微粒组合成的物,定义为经过生命精华的转换才可以出现的,和不需要经过生命精华的转换就可以出现的。” “但是,生命精华到底是什么?他没有给出解释,并认为这和我说的引力一样。” “鉴于为了将来方便讨论,我们可以称经过生命精华转换的可分之物称之为有机物,将不需要转换自然就可以存在的称之为无机物。我未必认同这种划分,但命名一样东西并不会影响这东西本身的效果。正如引力一样,可以称之为引力,也可以称之为魅惑力或是任何你愿意的乌七八糟的东西,但最终还需要一个大家共同认同的词汇作为通用。一如某些地方将女孩子称之为嫫、而这并不会影响她在别处只是女孩子这个通用概念的意义。” “这位先生既然给出了这种定义,我不过是拾人牙慧地赋予一个简单的名字。并不影响任何的解释。” “前面我已经说过,这位先生将生命精华这种东西视之为生物界的万有引力或者说一种类似的、冥冥中已经存在但我们却一直茫然无知以为理所当然存在的东西。” “是的,引力就是这样的,一直存在以至于我们觉得理所当然,而且我们的眼睛并不能直接地看到引力这种东西,只能用我们的逻辑思维去想象这种东西的存在。于是,在这位先生看来,生命精华也是这样的一种东西,看不到摸不着,但是逻辑上是可以存在的。” “我想,他有充足的理由。比如说引力的存在,是通过我们观察下坠、用哲学定义了质量这个古怪的东西之后才可以想象出来的。” “而生命精华也是一样。比如有机物,显然只能通过生命精华的转换才会出现,即便我们已经知道糖就是碳氢氧,但靠着碳氢氧我们根本做不出来糖。而将碳氢氧变为糖、将无机物变为有机物的关键,就是这个生命精华。” “这位先生会说,正如引力一样,命名为什么并不会影响这东西的意义。所以生命精华可以叫活力、可以叫灵魂、可以叫生机、可以叫任何想叫的东西,并且在我写这篇文章之前就已经有拥趸者已经套用了灵魂这个词予以解释。他们会说,陈健,你要知道引力的引也是一直存在的,比如吸引的引和这个引是相同的意思。那么既然你可以用,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命名的时候用灵魂这个词来指代刚才你已经解释过的生命精华呢?” “当然,这件事算作一个插曲,与这位先生无关,但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也趁机对这个插曲提出一个小建议。” “人都可以重名,哪怕是当初弄出那么多大家喜欢或是不喜欢的规矩的姬夏也没有立下规矩说不准重名,我就更没有资格立下规矩说必须要怎么命名了。” “但是,可以遇见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新的、从前不可能想到也从未出现过的新事物出现,这些新事物的命名应该是怎么样的?我希望学宫的先生们能够商量出一个结果,这不仅仅涉及到各个学科的问题,还涉及到对外交流出现的那些新国家的语言和国名的翻译,这需要有一个大家都认同的基础才行。” “比如说之前在茶馆酒肆之间出现的那个叫社会主义的新词,这就很好,信雅达地让人直观地理解这是考虑国人作为一个整体的、以人的社会性为主体的研究。再比如那些欧洲名字的翻译,用了音译而非意译,这也很好。我们总不好管人家叫铁匠木匠屠夫。” “比如说现在讨论的这个不管是否存在的‘生命精华’将其诡辩为灵魂,这就很不好。灵魂是一个已经存在的、远超生命精华的意义的东西。这就像是,有人看到了一只鸭子,于是将所有和鸭子相似的东西都命名为鸭子,但实际上我们直到这东西其实叫鸟,而鸭子只是鸟的一种。” “这个插曲的事,我希望能够挣得广泛的同意、建立一个许多人广泛参与的组织,没有任何的政治意义,只是规定一下这些新东西的名称到底该如何命名定义,应该遵循一个什么样的规矩,以免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现在,返回正题,关于这个生命精华的事,与刚刚我说的鸭子和鸟的关系很相似。比如现在已经存在的金属、酸、碱、酸酐之类的提法,是对的。那么有机物和无机物的分法是不是对的呢?” “在不考虑这个生命精华到底存不存在的前提下,这种提法是没有问题的。比如鸭子和人,你可以说一种是哺乳的动物,另一种是鸟。你也可以说一种是没有翅膀的、一种是有翅膀的。还可以说这两种都是两条腿的动物。”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这么分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但这个前提在于生命精华到底存不存在?或者说这东西到底怎么定义?这才是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假如说,只要是生命可以转换的东西就是有机物,那么水、碳酸气是不是呢?” “假如说,只有既是生命可以转化,同时也必须经过生命转化的东西才能是有机物,那么到底什么东西才是符合这种定义的东西呢?” “还是说,这位先生准备定义出这样一种东西——凡是现在还没有找到合成方法的,他便都称之为有机物;然后等到这种东西被合成之后,便立刻称之为这不是有机物。” “如此一来,我想我已经可以认输了,因为这位先生已经立在了不败之地。很显然,这位先生并不会这样无耻,我希望如此也相信如此。” “既然这样,那便需要给我一个准确的定义,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才是有机物。不管是归纳法还是定义法,总需要一个通用的、内部有联系的、成体系的定义。比如有翅膀、羽毛、龙骨突、卵生的是鸟,我需要的是这样的一个关于有机物的定义。” 第六十六章 转移视线 陈健算是将了对方一军,把球踢回了对方,顺便希望能够发起一场关于命名和翻译的研讨会。 命名需要一个归纳,比如酸此时的定义因为电学的缘故,给出的解释就是酸酐和氢的结合。 哪怕是陈健在文中暗中诋毁的、关于两条腿的比喻,也不是不可以,但总得给出一个定义。 如今对方的意思就是一些东西必须要经过生命精华的转换才能合成,那么即便万物还是微粒,那么有了一个古怪的可以各种定义类似神创的生命精华的东西,那就很麻烦。 陈健质问对方到底什么才能算是所谓的有机物,这东西他不可能给出定义,只能逼着对方给出定义,然后再从对方给出的定义中找出机会突破,否则他就是画个靶子自己打,就算弄出来别人也会各种质疑。 只不过这种定义是极难的,以此时的技术水平和对世界的认知,不可能提出许多太复杂的东西。对能够确定的有机物的认知,也就停留在一些简单的水平。 陈健公开论战的信件一经公开,引领陈健走入学宫圈子的、已经垂垂老矣的木老先生也发动了自己的关系网,加上陈健自己经营的一些关系,也都开始发声。 这时候直接捧陈健的就是在坑陈健,不管是木老先生还是其余人,此时都必须做出公允的表态,至少表面上看上去是公允的表态。 公开论战的那篇文章提出了主题和插曲两个东西,避重就轻先谈插曲,也就成为这些人帮助陈健的办法。 那个插曲虽然轻描淡写,可是问题已经很严峻了,翻译和新词汇的定义命名到底需要遵循一个什么样的规则?这不是这次论战的主题,但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所以在看热闹的很多人看来,陈健提出的东西很有用很关键,无论输赢在论战的第一步,靠着插曲陈健已经取得了优势。 而且论战的主题陈健并没有回避,而是把问题踢回了对方手中,让对方给出一个准确的定义,而想要给出一个准确的定义又需要很长的时间。 现在在主题上陈健已经出招,至少在很多人看来陈健不是怂了,而是对方根本没出招如今自然也不可能还击。 借助之前的准备和积累的名声,陈健已经把水搅浑。现在的陈健在别人眼中看上去是胜券在握,只是在等待对方给出定义。 为了假装自己不紧张,为了假装自己可以获胜,在等待对方给出定义的这段时间中,又发布了几篇公开的信件,利用自己的圈子和关系网,开始声势浩大地讨论起翻译和新时代词汇的问题,尽可能减轻对方抓住主题扣住不放攻讦的压力。 这里和中华文化圈不同,地理的封闭,数百年前忽然崛起的文字文明和文化优势,基本上没有什么翻译的概念。 整体上的翻译水平就像是春秋战国时代一样,类似的翻译也就不过是於菟、姑苏这种由音而译的东西,大抵就是商周文化的优势对周边文明的碾压,只有音译值得用。 然而在大世界岛上还有其余的周边文明,从佛经到本土化的基督景教,都有先例可循。毕竟这些经文不可能全都用音译,很多意译和直译也是必须的。 可在这边,在陈健完成环球航行之前,无论是意译还是直译都没有机会尝试,加上现在在科学上的瓶颈突破期和人文学科的百花齐放期,一场有关翻译和命名的讨论也就势在必行。 而且相较于比较复杂的、需要专业基础的有机物无机物的讨论,翻译和命名的这种事也就更容易引发别人的讨论。 除了自己的先生和在学宫的关系网帮着陈健转移话题外,兰琪也出面写了一本有趣的《欧洲姓氏趣闻》,用一种罕见的趣谈的小册子引发了许多人的好奇和讨论。 陈健也写了一篇《共和国文字演化猜测》的文章,与之一同造势。 数百年的积累,他的心思又不在这上面,论起文化水平和文史知识,他是大大不如的。 但是数百年前那些文字是怎么产生的、数百年前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从文字和纸张出现后那些在他上一世还活着时候发生的事,可以说整个国内没有人比他更为权威。 国内的老学究们最多从古籍中寻章摘句,比起亲历者而言还是比不了,这篇文章一经发表,一些原本对陈健研究的那些东西不感兴趣的人,也都一一参与到其中,对陈健的这篇文章不吝溢美之词。 很多陈健看似轻描淡写的东西,在古籍中一一找到了踪迹,有些东西隐藏之深更是看上去需要极高的造诣、沉浸在开国史数十年的水平才行。 这样一搅和,原本已经浑浊的水变得更加泥沙悬浮。 随后,一本没有署名的、不知道是谁翻译的、但显然有人暗中帮忙和操控的西班牙流浪汉小说出现在了都城的书市上。 流浪汉小说出现在资本主义萌芽的转型期,欧洲经济发达地区的流浪汉与都城的那些因为失地而涌入城市求生的流浪者有着相同的命运。 当那些顶着奇怪名字的、在万里之外的小人物的命运与这边的小人物的命运相连的时候,小说中的故事也就很容易被人接受。 这本流浪汉小说中的许多翻译是有趣的,而且是符合本土文化的,同时又通过一些长短句从句的方式将那种文化的不同点表现出来,虽然这是最低水平的翻译刻意为之,但在特定时代背景下却很受欢迎。 加上一些当地文化、风光和特定文明圈的描写也都是经过一些人的加工,可以说这本最为低俗的流浪汉小说,成为了市井文化翻译的一个标杆,也开启了一场文学翻译的热潮。 随后一本《堂吉诃德简明介绍》的小册子正式用一种简易读本的方式将欧洲可以称之为名著的文学尝试着介绍给这边。 虽然只是字数不多的简明读本,但正处在这样一个时代,还是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尤其是其中暗含的已经被欧洲认定为理所当然的殖民思潮,更是与这边的传统思想发生了碰撞。 当人们从这个简易读本中看到堂吉诃德说到随意找到一处海岛就可以成为那里的统治者的时候,都城的年轻人也对这件事分为了两派。 一派是受土地和自然资源理应是归所有人所有的想法,认为堂吉诃德所说的那句话简直可笑。凭什么你找到了一块土地就能归你所有?照这样说岂不是大荒城、黑天鹅河之类的地方就可以归发现的私人所有?随便在地上画个圈然后就说这地方归自己所有的年代已经过去了。 另一派则认为这么说很有道理,听起来每个人只要有野心,就可以获得足够的财富和统治权,这是激励人们开拓的好办法。至于说归个人所有,其实也很简单,归谁所有,其余人过去耕种就缴纳地租给所有者就是了。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对待土地等生产资料的想法,大抵就是这个新旧之交时代所产生的两种完全不同的、对未来的构想。 这让原本已经极为混乱、水火不容的各个思想流派之间又产生了更多的争执。 一派认为这只是欧洲人这么想,如今我们凭什么要按照他们所构想的未来进行?我们应该主导我们的规则。 另一派则认为这不是欧洲的,而是世界的。我们不是在跟着他们的脚步,而是我们只需要参与到这个已经存在的世界秩序之中就行,不需要讲任何的道理,只需要弱肉强食。 说到底,又转回了进化论发表之后所产生的那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潮,到底是弱肉强食的承认人是已经产生了受精前隔离的不同物种?还是社会性优先认为人的未来应该把人当成一种没有隔离的相同的物种来对待? 不止是族群与族群之间,更有族群之内的阶层之间,围绕着进化论和一些故意挑起的话题,终于淹没了陈健公开论战的事,让进化论重新成为都城热度最高的话题。 人文学科的讨论有时候看起来门槛很低,至少看上去每个人都可以在茶余饭后参与一番,就像是在茶馆中大谈国事一样。 舆论是可以操控的,风向和热度也是可以操控的,当都城里的年轻人的目光逐渐转移到别处、分流到不同方向的时候,与陈健公开论战的那人终于给出了回复。 第六十七章 不败之地 “按陈先生所言,博物学的归类本就是可以变更的。” “如今一些人对植物的归类用花的区别划分,有些则用叶的区别划分,还有些则根本不划分而是认为其中并没有太多的联系、只需要将所有的植物都分类即可。” “怎么分类是正确的?我个人认为并没有正确和不正确,只有是不是都被大家所接受。而且这些都是人为分别的。” “正如陈先生和其党羽们,人为地将人分为不同的阶级,并且认为这和植物按照花朵划分的方法是一样的、有助于使之成为有体系的科学的划分法,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事实上,阶级是什么?谁也看不到,也没有一种名为阶级的油漆将所有人都染色。” “这就和植物一样,为什么非要成为一种体系呢?为什么就不能承认各种看似相似的动植物就是不同的呢?为什么非要把鲸鱼归为哺乳动物呢?为什么就不能认为凡是在水中游的有鳍的都是鱼呢?” “如果说科学就是分类、就是画出不同的标签然后贴上,并且称之为体系以方便研究,归纳其中的共同点,我认为这是走入了一条岔路。” “并不是说不对,而是说这只是一种研究的方法,并不能证明这种分类的方法就是唯一的、正确的,或者说是只有这么分才是有助于研究的。” “如果按照陈先生所谓的万物微粒、物质第一来看,人都是人,人与人都是相同的人,只不过按照人所掌握的其余的物质——所谓的土地、机器不同,而划分出了不同的阶级。” “但事实上陈先生为什么就如此笃定,在物质之上没有存在于一个凌驾于物质之上的难以说清楚的、精神的、心灵的东西呢?这种东西创造了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语言、不同的肤色、不同的习惯等等,为什么就不能以此划分为不同的族群、不同的人种、不同的精神、不同的心灵呢?” “事实上,鲸鱼不是鱼,这也是人为划分的。但鱼是什么?难道不是人所定义的吗?如果我定义了鱼就是在水中游动有鳍有尾没有毛的物种,难道鲸鱼会不是鱼吗?” “这样一来,大家可以看到那些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并没有那么理所当然。陈先生及其党羽,将这种划分方法称为正确的途径,然后再暗中让人们以为他们将人的划分的方法也是正确的。” “再看看陈先生之前的文章,处处透漏出这种想要掌握话语权的野心。他什么都想统一,统一的命名方式、统一的词汇翻译方法,统一的动植物类别的划分区别、统一的不可再分之物的取名方式……” “如果说这些都是为了将来的方面而所做的进步,那是无可厚非的,我个人也是支持的。但他想要连认识世界的基础都统一,这就是可怕的、违背了人的自由的。正如我之前所言,对一些东西定义的基础,决定了之后的一切,比如之前我已经说到的鱼,而放在整个世界那就是对世界基础的观点和看法。这是危险的。” “按照陈先生的万物微粒的说法,似乎看起来博物学的化和分解,根本不需要分出有机物和无机物。因为他认为生命精华并不存在,所以基础不存在,那么这种划分方法就是不对的、没必要的。” “他甚至取笑说,这不过是将人和鸭子按照是不是都有两条腿来划分的一种方法,并且让我给出一个归纳出来的所谓‘有机物’的定义,就像是他们那些人定义的鸟一样,否则就是没有意义的。” “然而,真的是没有意义的吗?难道将蝙蝠认为是鸟,会影响整个世界的运转吗?如果不能,他所谓的意义又在什么地方呢?现在他连有没有意义都要去定义,他以为他自己是谁呢?” “的确,按照他所谓的归纳出相同点的定义方法而言——在他的世界中这样划分才是有意义的——我对有机物的定义的确是不准确的、有漏洞的。他可以轻易地指出,碳酸气是动植物转化的、水是动植物必须的,这些似乎都应该划分到有机物当中,于是他就单方面宣布了自己的胜利,因为的确这些东西都是可以用无机物合成的。” “的确,如果我说只有生命精华所能转换的才算有机物的定义,需要我去验证并且列举出所有的‘无机物’,然后陈先生才能应战。然而我们都知道,世间的万物之多浩渺无穷,就算我穷尽一生之力都难以完成整理,这样一看他似乎真的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他又质问我说:醋,这是粮食酿造的、而且至今为止并没有人可以用任何自然界非经过‘生命精华’的转换就能化合出来的。并说按照我的定义,这已经必然算是一种有机物了。” “他问:可是将醋划分为有机物,对于我们研究醋有什么意义吗?按照现在的划分方法,醋是酸,于是可以与碱中和,于是可以和碳酸钠反应放出碳酸气等等。可是他问我,将醋化为有机物能带来什么?除了能带来这东西是经过生命精华转换的之外,对于研究本身有什么意义吗?” “他又问,如果说所有的相同点,都是只有经过生命精华的转换这一条,那么意义并不大,因为只有这么一个大而化之的相同点并不能以这些相同点做出任何有意义的事。” “甚至他说,我这么做的唯一的意义,就是想要去证明有一种超然与物质之外的东西存在。如果这东西不存在,或者说将来证明不存在,那么这一种划分就是毫无意义的。” “然而我想说,他所谓的可能毫无意义中的可能两字,就是最大的意义,因为这是世界的基础,也是我们认识世界的观点。” “可是,诸位,难道有什么事比世界观的塑造更有意义的事吗?他所谓的无意义,不过是自负地认为他理解的世界观就是正确的,所以我这样说就是无意义。可如果他是错的呢?如果真的有生命精华这样的东西存在,岂不是要彻底改变我们对世界的看法?这又怎么会是没有意义的事呢?” “在他看来的宏观的世界,只有物质和能量。在他的学说受到追捧的闽郡,更是有人狂妄地认为只有能量足够,只要方法得当,就可以创造整个世界。这是一种多么狂妄的心态?这样看待世界的人会缺乏人性和对整个世界的畏惧,将会让世界陷入毫无道德的混乱。” “那么,既然如此,就请陈先生让我们亲眼看到一种希望,一种可以绕开生命与非生命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的、哪怕一丁点的希望。” “那样的话,即便不能证明生命精华未必存在与未必不存在,但至少证明了陈先生对世界的看法是有一丁点根据的……至少,未必是错的。” “而现在,陈先生证明不了我的说法是错的,他能做的也只能去证明自己的说法是对的、值得去相信的。” “即便他那样揶揄,但按照他的理论我才是立于不败之地的,他没法证明生命精华不存在,而我却可以轻松地找出让他难以完成的任务——比如说现在让他用无机物造个人,他肯定造不出来。” “所以,陈先生现在要证明的不是我错了,而只是要尽可能地去证明他可能是对的。这才是唯一可以做的事,也是唯一理智的选择。” 面对这封咄咄逼人而又狡辩的回信,陈健很快给出了很简单的回复。 只有两个字。 “好的。” 第六十八章 猥琐的三个坑(上) 简单的回复,意味着接受了挑战,也意味着一场漫长的拉锯战的正式开始。 狭义的“科学”并不是解释世界的唯一途径,正因如此,想要让更多的人认同唯物与狭义的“科学”是解释世界的唯一正途,就需要各个学科之间的配合,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渐影响到下一代人,从而让他们认同“科学”是正确的途径。 即便陈健极力营造一种有机和无机的划分是无意义的舆论环境,但是突破有机与无机的界限,是让唯物更容易深入人心的捷径,这件事的重要性在长久来看配合上进化论,是远比此时闽郡正发生的种种社会变革更有深远影响的。 陈健此时有资格用“不计成本”这四个字,但是即便不计成本,也必须要符合此时此刻的技术水平,难度还是很大的。 他能想到的办法也都是前世十二年中小学教育中学到的一切,因为再往上学的那些东西此时的技术水平是用不到的,而现在能做的就算把九年义务教育和三年高中教育所学到的一切知识融汇在一起,靠着此时大约是九年义务教育阶段的初级化学水平完成一场极为漫长而复杂的实验。 所谓合成,不过是微粒在能量的作用下重新聚合的过程。正如那句暴力美学代言的只要动力足、缝纫机也能上天一样;只要能量足够,方法得当,五饼二鱼并非妄想。 靠着此时的技术水平,想要将能量直接作用到有机物的化学键上,那是不可能的。高温高压催化剂,这三个条件一个都做不到,所以那些听起来最简单的合成方法反而是最难的。 因而必须需要一个中间产物,将巨大的能量储存在这个中间产物上,然后再用这个中间产物做各种反应,从而跨越无机和有机之间的这道此时因为物理学和机械加工、冶金学水平不过关的条件下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将简单的办法变复杂,也就成为了此时唯一可用的手段。 思来想去,最简单的、此时有可能做到的有机物合成,无非是那几样。 此时的有机物的定义不是陈健所熟知的有机物的定义,因而烯炔烷这三样对方未必承认是,所以必须要跳出这个范围。 之前的论战中,陈健用了个手段,将酒精、醋酸之类的东西归为有机物,并且对方在公开回复中默认了,所以这就是一个突破口。 仔细考虑之后,如今的条件可以不计成本制出来的、而且跳出了烯炔烷这三样之外的东西,还是有不少的。 尿素、醋酸、乙腈以及腈类副产品、三氯乙酸、三氯乙酸、乙醛、可以伪装成薄荷脑油的三氯乙酸酯等等不少的东西。 这些看起来很复杂的东西,以现在的条件不计成本是可以弄出来的,而且可以靠最为原始简单、常见且可以用最平常的东西做出来。 只是所有的这一切,都有一个跳不出去的坎,所有的第一步都必须一种储存了大量能量的、最为简单的化合物,并且要依靠这种化合物来进行之后所有的一切反应。 这种化合物就是电石,也就是所谓的嘎斯灯中的可以遇水后产生乙炔的碳化钙。 有了这东西,就可以用最原始的办法合成出氰化物,从而用最基础的原料复制合成尿素的路,而且让对方找不出漏洞。 有了这东西,就可以遇水产生乙炔,用乙醛和氨气在此时实验室的条件下制取乙腈,乙腈碱性水解制取醋酸,这是可行而且简单的办法。 有了这东西,就可以遇水产生乙炔,乙炔和溴水反应可以产生甲基溴乙烯,再与纯碱反应生成乙醛。乙醛在稀释后有特殊的水果香,加上可以发生银镜反应,用来欺骗那些人让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合成麦芽糖的前期产物,看上去更像是有机物。 他的制镜作坊一直在用糖,而现在人们发现的银镜反应的醛基也基本都是糖,所以在那些人看来,醛和糖有种说不出的联系,而糖对方总不可能不承认这不是有机物。 虽然弄出来的是醛,距离糖还有十万八千里,可是一个银镜反应也足以以假乱真,让一些人相信这东西和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可操作的东西,等等等等。 可以说只要弄出来电石,很多东西就有可操作的空间,只是电石这东西弄出来的难度有些大。 事实上,在直接法合成氨之前,世界上唯一一种合成氨工业就是靠电石完成的,并在一战打响之前成为了德国之外的国家合成氨合成炸药工业的基础。这是人类尝试着自己制造肥料养活更多的人口和代替会消耗干净的智利硝石的第一步尝试,但是因为成本太高终究没有载入史册。 从他被淘汰的命运就可以知道,这是一个能量消耗的无底洞,能量意味着成本,也意味着此时的技术难度。 合成电石的原料很简单,现在完全可以做到原料的充足,无非就是石灰石和焦炭。 不过难点不是原料,而是如何把巨大的能量塞进电石之中,或者说如何产生这种极高的温度。 即便有催化剂存在的条件下,这个反应也是个超强的吸热反应,否则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能量作为下一步合成的中间产物,需要两千度左右的高温才行。 不计成本,以现在的技术水平也不是不可以在实验室的条件下达到这种温度。毕竟陈健想要的只是电石,而不是纯净的电石,有杂质不影响下一步的反应。 这样一来,陈健决定用一种几乎是超贵成本的办法来制造少量的样品,目的仅仅是为了证明他想证明的东西。 想要产生可以简陋条件下制取少量不纯净电石的热量,可以用铝热法来提供热源,三千度左右的高温完全可以达成少量制取电石的条件,这也是用合法手段制取氰、化物的可行手段的第一步。 铝在出现之初是极为昂贵的金属,价比白金,而且血统最贵的人物也以有一个铝杯为传家宝——前提是西门子还没有弄出来自励式直流发电机,大量的电需要依靠电池法来提供,甚至需要用钾或者钠来置换。 此时的条件完全可以实验室法制取出价格比黄金还要昂贵的铝,也可以实验室发制取出可以利用的氧化物作为铝热剂的材料之一,花上大价钱绝非做不到。 如果说铝是此时条件下实验室法制取电石的前置条件,那么制取铝的前置条件也不少,很可能还要死人。 靠直流电,可以电解熔融的冰晶石和氧化铝的混合物,从而批量造出数量不多的铝。 氧化铝好说,找到原料后用纯碱溶解掉氧化铝生成可溶于水的偏铝酸钠,纯碱陈健已经建起了初步的作坊,数量管够。 将纯碱溶解的氧化铝过滤掉其余不溶于纯碱的杂质,剩余的偏铝酸钠溶液吹入二氧化碳——这个也是此时的条件可以得到的——从而生成沉淀性的氢氧化铝。 氢氧化铝过滤出来后再洗一遍,再酸洗一遍双次过滤,将氢氧化铝高温煅烧,生成于此时的标准来看算得上纯净的三氧化二铝。 这就是电解铝的原料,基本上没有什么技术瓶颈,只要定下规范不计成本,并无问题。 但是,氧化铝的熔点太高,想要电解氧化铝必须要在熔融状态下,这就需要用冰晶石来溶解氧化铝,从而降低反应所需要的温度。 冰晶石是六氟合铝酸钠,实际上是有这种矿物的成品矿的,但是并不在这里,而且此时也没有发现,所以还需要单独制取。 既然是六氟合铝酸钠,有氟这样的字眼,制取的过程中以现在的条件难免会死人。 想要合成,现在是可行的。 首先,陈健之前和木老先生发表了植物所需要的氮磷钾肥料的研究,和自己在闽城建起的简单硫酸作坊,可以生产硫酸。之前自己的某位师兄为了尝试用磷灰石和浓硫酸制取磷肥代替鸟粪石导致氟化氢中毒而死,所以靠不挥发酸制取挥发酸来制取氟化氢是可以达成的。 收集氟化氢可以用铅器皿、也可以用最为原始简单的蜡器皿。 用收集到的氟化氢和之前已经可以达成一定目标纯化的偏铝酸钠反应,可以生成冰晶石,整个过程现在基本上是拿人命在换。 氟化氢想要致人于死地,轻而易举,而且完全是不可治愈的,就算当时不死,长久的危害也会跟随一辈子,骨头不可逆地会酥化。 另一种办法也好不到哪去,拿萤石、纯碱、硅砂焙烧后,再用硫酸处理之前纯化的氧化铝得到硫酸铝,再用硫酸铝和之前三种原料的焙烧产物生成冰晶石。 看上去这种办法似乎没有氟化氢产生,可是前三者原料煅烧生成的中间产物氟化钠在水中的溶解度很低,大约只有百分之三四。浓度太低,后一步的反应原料的配比就不好掌握,而且原料的配比是多少陈健并不清楚,只能一点点地尝试。 虽然不用接触剧毒的氢氟酸,但是尝试的过程少说也要个几个月,而且纯度也不好把握,论起来确实没有用氢氟酸处理氧化铝容易。 第六十九章 猥琐的三个坑(下) 这两种产品的生产,是可以靠钱、人堆出来的。原始电池,也是可以靠钱堆出来足够的电量,甚至可以用最原始的大型手摇式的发电机。即便没有实用性,但是可以凭工匠、杜仲胶、铜丝和畜力弄出来不稳定的电流。 一旦实验性质的昂贵的电解铝获得成功,那么整个实验体系最难的第一步——能量问题——也就算是得到了解决。 铝热剂中的氧化剂可以用各种方法制取,氧化铁是最常见的,但是反应速率太快。 三千多度的高温有些浪费,可是用反应速率更慢的五氧化二钒作为氧化剂,陈健一时之间也不太容易弄出来这东西,只能不计成本用大量的三氧化二铁。 自己有硫酸作坊、飞天球俱乐部有人愿意花钱买氢气,所以可以用硫酸和铁反应生成硫酸亚铁,这个成本可以忽略,只是一种副产物。 硫酸亚铁溶液在氧化之前迅速和过量的纯碱反应,生成氢氧化铁胶体,与硫酸亚铁处在同一溶液之中。 利用氢氧化铁胶质作为晶核,加热后通入过量的空气,让空气中的氧迅速将亚铁氧化为三价铁,然后就像是雪花生成一样这些三价铁在氢氧化铁胶质晶核附近凝聚沉淀,形成纯净的三氧化二铁。 三氧化二铁加上铝粉,就是一种常见的铝热剂。 在干燥的条件下,以石灰石作为铺底,将混合的焦炭和石灰石在有空气的条件下以铝热剂加热,可以将巨大的能量以吸热反应的方式储存在电石之中。 因为空气中有氮气的原因,加上焦炭燃烧消耗氧气的缘故,在加热过程中也可以产生一定数量的氰氨化钙。 同样,电石也可以单独在加热且有氮气的条件下产生氰氨化钙。氰氨化钙遇水放出氨气,这是第一种合成氨的方法,以现在的实验室条件,只要有电石制出来并不困难。 氰氨化钙与食盐加热反应,可以生成剧毒的氰熔体,这是冶金业所必须使用的东西,也是剧毒无比的毒药。 氰熔体中含有氰化钾和青化钙、青化钠等剧毒物,用青化钾和氧化铅反应可以制取出青酸钾。 氧化铅好弄,丹药中常用的丹红是四氧化三铅,加热后可以得到氧化铅。或者是用传说中可以绝育的醋酸铅,在碱性条件下通入蒸馏煤获得的粗氨水加热,会出现黄色的氧化铅。 氧化铅很容易和空气接触生成丹红,这个需要随时用随时配,问题也不大,铅和醋还是可以保证足够使用的。 再依靠氧化铅和青化钾生成青酸钾之后,再用青酸钾和陈健的制镜作坊里大量的硝酸银反应,可以制取青酸银。 青酸银再和氯化铵反应,生成氯化银沉淀和青酸氨,到这一步距离尿素就只剩下最后简单的一个化合反应了。 陈健仔细考虑了一下整个过程,基本上没有什么此时的技术条件不可能完成的东西,方向只要对,会让对方找不出任何的漏洞。 历史上合成尿素之后,有机无机的争论并未停止,因为青酸氨的前置原料当时并没有办法合成。 但是陈健的这个过程,全程用的不是金属就是石灰、食盐……包括食盐也可以用昂贵的不计成本的方式用氯气和电解钠合成,可以说没有漏洞可钻。 此时尿素会不会被对方承认,那就不能用化学和论战的办法了,而是需要跳到猥琐的生物学上。 氨基酸是蛋白质的组成部门,蛋白质必须要有氮,而尿素中含有氮源,而且是植物可用但是动物不能用的氮源。 人是不可能吃尿素来补充氮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有个漏洞,羊、牛等反刍动物的胃里有大量的微生物,这一点别人并不清楚,所以对陈健来说这就是一个可以钻的漏洞。 这些微生物可以利用尿素作为氮源,合成氨基酸,供给羊的身体所需。也就是说,羊是吃的胃里的微生物发酵后的产物,而非直接利用了植物。 所以只需要一个残忍的实验,就能让对方无话可说——将羊的食管切开,每天喂食葡萄糖、无机盐、少量磷酸盐和其余不含氮的生命必须物,再加上唯一的氮源尿素。 再做一个对比实验,另一头羊只切开食管喂糖和不含氮的无机盐,很显然这头做对比的羊用不了多久就会死。 活下来的那一头,半年后对羊进行称重和解剖,只要到时候可以证明羊的瘦肉也增长了而不仅仅是长了肥肉,那么就可以让对方承认,尿素是他们定义的有机物。 尿素在尿液中存在,那么这个实验就相当于喝尿也能长肉——虽然猥琐地利用率生物学的漏洞——但是现在可以证明物质不灭,根本不需要什么生命精华之类的转换。 整个实验的过程是漫长的,从制取氧化铝开始到完成最后一步,陈健不可能亲力亲为,需要大量的人来做实验室劳工。 好在闽郡南安有这样的基础,八年前开始的教育培养了足够的孩子,这些孩子已经长大,他们可以按照规章制度机械地完成所有的步骤。 而党产的大量资金,也是可以支撑陈健完成这一整套的实验。 算起来整个过程可能需要两年,这个时机是完美的,因为陈健计划在三年后举行一场万国博览会,利用各种模型和实验室法的电学、蒸汽等未来场景的三维演示,到时候正好可以宣布整个实验的结果和过程。 这三年时间也可以猥琐地不断地引诱对方,把对方逼入死胡同,让对方认为自己没有获胜的可能,从而产生胜利后的喜悦和轻狂,这样才可以让陈健有漏洞可钻。 并且要利用这三年时间让对方挖好埋葬他们自己的坑,到时候完成致命一击,免得还需要自己挖坑埋他们。 全程没有任何不可合成之物反应的尿素是整个论战计划之中的关键,也是难度最高的一个实验,主要体现在过程中产生的剧毒物质上。 不管是前期冰晶石制取的氟化氢,还是后期氰熔体、青酸钾之类的东西,其毒性都属于触之即死的永州蛇级别,如今的防护水平又不够,难度之大也就可想而知。 除了这个主要的论战证据外,陈健也需要利用这两三年的时间做几手准备,而且都是猥琐地利用漏洞的准备。 先逼着对方轻敌、然后再让对方落入自己埋下的陷阱,心急不得。 而陷阱不可能只是一个尿素利用藏在羊胃中的微生物反应,更需要其余的坑来埋对手。 一旦电石制造成功,陈健可以利用少量的电石和水反应制取乙炔。 如今制盐工业已经发展起来,大量的盐卤中含有溴,同样智利硝石中也含有量级很高的溴,加上逐渐发展的照相术,利用溴和乙炔反应来骗人,不仅可以在论战中获胜,也可以促进化学工业的发展,利用照相术来提高提取溴和碘的水平,尽量让这场论战之后将照相术提高到碘化银和溴化银水平,基本上就可以做到真正的清晰照相术了。 在之前的学宫实验中,陈健已经用过浓硫酸和酒精反应制取乙醚,而且当时还麻醉了一条狗,现如今也用在一些贵人的简单手术麻醉之中。 溴可溶于水、易溶于乙醚,这就可以利用类似溶解度法来制盐的手段获得溴。 氯气如今可以制作,也是原始制碱法的副产物,而且已经用来生产漂白粉。将氯气通入到盐卤的乙醚溶液之中,可以获得溴的乙醚溶液,再利用溶解度的区别,将溴从乙醚中弄出来。 电石与水反应生成的乙炔时一种不饱和化合物,不饱和化合物加成反应时,氢要加在氢多的一侧,因而溴与乙炔反应的时候——如果陈健高中学的这个定理没错的话——可以反推出来,两个溴会有很大的可能在一个碳上,从而生成二溴乙烷,但是两个溴却不是分布在乙烷的两个碳上,而是定在一个上面。 这样一来,再让这种古怪的产物和纯碱反应,两个氢氧根会代替那两个溴所在的位置,从而完成华丽的从氢氧根到羟基的转身,虽然看上去羟基和氢氧根长得一样,但还是需要变身的。 因为之前两个溴是连在乙烷的同一个碳上的,所以这两个羟基也会连在同一个碳上,然而一个碳上容不下两个羟基,所以在生成的瞬间就要发生坍缩。 一个羟基必须从自己身边的碳上抓走一个氢形成水,然后原本的一碳双羟基变为一个醛基,从而生成乙醛。 乙醛可以发生银镜反应,这自不必言,完全可以猥琐地利用麦芽糖的银镜反应来引诱别人相信乙醛是合成糖的前一步。 再者,乙醛可以在实验室的条件下生成酒精,只需要一丁点证明可以生成,就算是跨越了这道鸿沟。 再利用发酵法产生的酒精——在实验室法证明了乙醛可以生成酒精后,酒精是怎么来的就可以忽略的,实验本身不是为了工业化生产,只是为了证明两者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将酒精在加九十度的水浴中加热通入氯气,产生三氯乙醛的氯油,再与浓硫酸反应,收集到可以利用的三氯乙醛。 将三氯乙醛加入百分之二十的水,搅拌后成粥状,放置在有氯化钙或是熟石灰吸潮的地方自然干燥结晶,就是水合氯醛,第一代镇静的药物。 这东西不但可以说跨越了有机和无机的鸿沟,更可以说跨越了精神和物质的鸿沟——这东西可以有力地证明,精神是物质可以操控的。 第一代镇静剂嘛,保管可以让人产生精神的变化——这样一来,别说什么生命精华了,连精神或者灵魂都可以用物质来操控了,而且这种物质既不是来自草药也不是来自植物,全程都是最简单的东西合成的,找到源头也不过是金属、石灰、焦炭、氯气…… 往严重了说,所谓情绪,都不过是某种物质的操控,陈健觉得管教对方拱手而降不战自退,三个坑让对方彻底没有还手之力。 第七十章 老人的渴望 科学源于哲学,同时又反过来影响人们认识世界的观点和看法,尤其是唯物的世界观,需要三个科学基础才能立足。 进化论、能量守恒的热力学定律、力学。 力学的出现,导致了机械唯物主义成为一种重要的思潮,让人们第一次尝试去解释人的所有宏观意义上的活动,并且用力学去解构整个世界。 能量守恒的热力学定律,让运动成为一种不是凭空出现的、有一个看不到的类似神明上帝陡斯所操控的神秘,也为物质不灭和能量不灭以及能量物质之间的转化提供了思想基础。 进化论,则让有人格的神或是类似的产物难以存在,当人不是有人格的神所创之后,那么评判历史的角度也不会用固定的人格人性的道德说教去判定功过是非,而只能涌向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这种类似于动植物守道而存的方向——有圣人、神、上帝等凝聚了人格人性的东西存在,人的行为就必须以这种凝聚的人格人性道德来评价。 道没有人格,所以不仁而视万物为刍狗,因而与众不同。道与圣人之争,大抵是无人格的泛自然上帝与三位一体的上帝之争,若上帝没有人格,那么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守旧天主教的道德禁忌。圣人也是一样,因为他是人而不是不仁的天地之道,所以评价一个人需要从距离圣人的远近来评价。如何评价一个人,需要史观和世界观,世界观又需要哲学,哲学又需要科学成果定律的反馈,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圈。 陈健很清楚想要变革社会关系,首先要变革经济基础,这一点在闽郡已经沿海数郡已然开始,并且将要不断持续下去。 这种变革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操控的,即便影响也难以做出太大的变动,但在世界观上的改变则是可以利用名声和之前积累的一切加速促进的。 这也是他在都城将精力放在这上面的重要原因之一,闽郡的事已经不可挽回,就算他死了,闽郡那些新势力也必须会谋求自己的发展和未来,那些已经产生的思想和矛盾也不会因为几个人的死而消亡。但在他现在做的这件事上,可以有效地缩短人们改变认识世界的方法的时间。 电石氰熔体到尿素再到羊以尿素为唯一氮源的这条大约需要三年的路,可以跨越生死之间的鸿沟,巩固物质不灭守恒的世界观。 水合氯醛镇静类药物的路,可以将人们对于精神、灵魂、情感甚至人性人格的思考搅乱,矫枉过正地、过早地让人陷入一种物质决定一切的迷惘之中。 乙炔溴化缩合乙醛的路,可以将有机无机的争论打破,让人们意识到有机无机的划分是无意义的。和酸碱一样,这些看似复杂的化合物也有一种类似酸酐与酸一样联系的东西或是官能团,决定其属性的是那些东西而不是有机无机这种并不是太必要的分法,或者说这种划分法无法指导现阶段的研究,从而让对方的观点沦为一种将人和鸭子都归为两条腿的动物这种诡辩的划分方式。 按两条腿还是四条腿划分不是不行、不是不对或者说没有绝对的对错,但是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不等于错,但没有意义等于没有意义,这很重要。 一旦这一道鸿沟被跨越,不仅仅是单一学科的进步,更是可以用舆论造成巨大的社会影响——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东西,任何的血统论、固化论、修养论、家族底蕴论都将丧失存在的基础,人们将会期待一个起跑线公平的社会,都有从无机跳到有机的机会,而不是被宣布这是一条跨不过去的鸿沟。多数人也更期待在起点的时候是公平的,渴望累进税、遗产税、平权、平等、自由这些听起来让人与人起步的时候更公平的东西,将有机的子嗣变为无机的微粒,大家一同起步。 借由此时的拜科学教或是说萤火之光划过黑暗以为是烈日当空的时机,用进化论铺垫出人的社会性和同一物种性以及人族命运共同体的社会主义思想;用化学铺垫出起点公平的反绝对自由放任思想;用物理学的力学和能量守恒定律铺垫出唯物主义哲学基础。 看上去走了条邪路,但于此时的生产力水平应该是条思想启蒙的捷径。 也是一条走出了和欧洲的出脱于基督教神学和复古自然法截然不同的启蒙时代之路。 欧洲有欧洲的启蒙方式,这里有这里的启蒙方式,大洋彼岸的中华大地也该有符合自己传统的自发的启蒙方式。 殊途。 同归。 大道三千,终归于一。 陈健不敢确定自己走的这条路会不会走的太歪以至于歪向天际,因为到现在已经没有历史可以借鉴了,所以一切只能走下去,让时间去评断对错。 正如很多年前引他走入学宫圈子的木老先生不给他取字时说的那样,正如在闽郡已经心伤疲惫告别了政治的湖霖说他的那样。陈健推测了可能的后果去做,而不是不知道后果去做,或许这就是他们担心的缘由。 只不过此时已经风烛残年的木老先生并没有想那么多,在陈健与对方论战之初,他就第一时间站出来帮助陈健。 而现在,陈健又一次在木老先生并不知情的情况下,找到了这位一心装着天下、这位提携过陈健的老先生。 数年过去,哪位当初就一直咳嗽的老先生如今更加地苍老,不断出现的新东西让这位饱受各种毒物影响的老人坚强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只希望多活几年好看到更多的新奇。 陈健不是侍奉在侧最近的人,可木老先生却将陈健看成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当陈健再一次踏入师门的时候,老先生屏退了身边的人。 浑浊的眼睛扫了一眼陈健,沙哑的声带发出呵呵的笑声。 “你有多大的把握?” “七成。” 老先生笑道:“你说的七成,那就是胸有成竹了,就像是当初你告诉我电解出钠一样。这一次又让我这个老头子做些什么?快些用吧,我撑不了几年了,到时候你想用都没机会了。” 陈健低头鞠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先生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陈健坐下,咳嗽了一阵后说道:“其实我挺高兴你接受了对方的挑战,也很高兴你来找我帮忙。因为你终于把心思放在了这门学科上,而不是把心思放在社会上,不要暴殄天物。” 老先生呷了口茶,又道:“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哪怕像你们说的那样,一个是生产,一个是分配,你为什么不把更多的心思放在生产上?你让我知道了氮磷钾可以让一亩地的小麦产八百斤!八百斤啊!同样的一亩地就能多养活四五倍的人。可你呢?你让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天下再无饥馑的希望,然后去转身投身到时代之中。安安静静,躲在学宫之中,管它春夏秋冬,一心做学问难道不好吗?” “到时候,就算分配有问题,可残羹剩饭也足以让一些人吃饱了啊。你的一个师兄死在了用磷灰石制取磷肥上,这磷是你发现的,可你却把磷当成一种进身之阶,当成涌入这个圈子的阶梯,你的心思根本不在这。” 陈健没有回答,也没有和老先生解释任何词语,只是默默地听着,许久才道:“先生明明知道,但还是把我当成弟子。” “你呀,你只是再用你自己的方式对待我这个先生,但偏偏我又很受用。我缺衣食、不求名声,我只是想了解这个世界,只想要世界再无饥馑战争,而你也正在投我所好,我当然很中意你这个弟子。” 老先生笑着看了一眼陈健,心里清楚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和陈健说之前的那些话题了,哎了一生后,转开话题问道:“好了,不说这个了。你这次来是准备又带走你的一些师弟师妹吧?” “是。弟子第一次拜师的时候,用了很多钱财、学识、送出的发现新金属的名声,以及闽城的种种物质条件和神奇的作坊,就开始引诱师兄弟们,也是为了几年后的今天会有更多的师弟师妹跟着我一起去闽郡。” “各有所求,各有所需,没什么不好。你是要他们去帮你完成这次论战争辩?” “是的。” “那是好事。人们如今都说,论对世界的了解,共和国北有都城、南有闽郡。你们那个什么制碱联合会举办的研讨会,每一次都会引起轰动,很多人慕名前往,有些事上,闽郡那所被人称作‘南学宫’的地方比这里走的更远更快。可你还嫌不够,要把都城学宫的这点精华都引过去。你知道吗,学宫之中如今都说当初授予你学宫先生的名誉,那是最不智的选择,你是学宫最大的叛徒。” 陈健点头微笑,明白老先生的意思。 然而老先生又微微一笑道:“但对我而言,你这个弟子没有背叛去认识世界、解释世界和改变世界,那你就当得起学宫先生这个名号。学宫不是这百顷之地,更不是那身长袍,而是立国之时刻在贤人祠上的那十二个字。认识世界、解释世界、改变世界,身在闽郡和身在都城,又有什么区别?” 陈健起身再拜,老先生挥手道:“你这一去,不知道又要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知道你这次论战胜利,是在我葬礼之前还是葬礼之后。死去元知万事空,那时候说死后希望你们烧一些书在我的坟上,但我终究还是希望在死前就知道很多事。” 老先生浑浊的眼睛陡然一亮,盯着陈健道:“我知道现在还没有结果,但我却相信你肯定知道结果。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但我想知道。想知道这个世界,想知道物质微粒,想知道最小的微粒和最大的宇宙,想知道未来到底会是什么模样!告诉我!告诉我你想象的,你推论的,你猜测的,亦或是你从什么途径知道的。” 陈健看了一眼这位风烛残年却因为对了解世界的渴望而焕发出生机的老人,这位帮助过自己走出第一步,这位心系天下饥馑和战争的老人,想着自己知道的一切,却终究低下头。 “先生,没有生而知之者。我相信经验,不相信天生的理性。所以,于此时,我不知道,只能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尝试然后去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归纳总结。您想知道的,也正是我想知道的。” 木老先生看了看陈健,看了看陈健垂下的头,看了看陈健不敢直视的眼睛,原本明亮的双眼渐渐有些失落。 许久,轻轻地哀叹了一声。 “也对。也好。” 第七十一章 道、术、弟子与再传弟子 长久的沉默之后,木老先生忽然问道:“七八年前,你让你的师兄师姊们跟着去闽郡,说是要编写一本《十万个为什么》,还有一本新的《化合与分解新教材》,编的怎么样了?这总可以给我看吧?” 陈健连忙道:“先生说笑了,不但要看,还要请先生做序呢。那本新的《化合与分解教材》本来就是我当初说带师兄师姊前往闽郡的目的,即便我随后出海,但是一直不敢忘记这样事。论起来,写文章我是不如他们的,编写教材也不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已经编写的差不多了。” 将那本已经编写好的教材拿出来,恭谨地递过去,木老先生翻看了一阵,失笑道:“前三十页是你写的,后面的才是你的师兄师姊们写的,对吧?你把你的大胆假设,当成了这本教材的基础,让化学成为一个有基础的学科而不是一个观察性的暂无基础的学科。” 陈健也笑道:“是的。没有基础,这门科学始终是博物学。有了基础,这门学科就不是观察性和描述性的博物学了。基础,未必对,但可以自圆其说,可以被修正,可以被实验推翻,但终究还是要有基础的。只不过后面的确是师兄师姊们编写的,但前面也有他们的认同和努力,并非是全都是我的一人之言。” 木老先生听完笑的咳嗽了许久,说道:“这是自然。世界的基础他们受你的影响,而正如你所说他们之前学的只能算是博物学,虽然在化合分解上有所学识,但是在基础上就是一张白纸,还不是你怎么画就怎么画?你的那个小妮子不也是在试图找出动植物之间隐藏的秘密吗?她不也是在尝试将生物从博物学中剥离,尝试着用物种的方式进行分类吗?这就是基础,而定义基础的人是将来以这个为基础的世界永远绕不过去的地方。” 陈健躬身道:“先生,我是这样想的。我设想的这些基础,未必就是正确的,但比起没有基础或者已经被证明是错误的基础,终归还是好的。所以我在前三十页上,大胆地采用了自己假设的世界基础,并且用来影响闽郡的很多年轻人,这大约也是闽郡的学堂不被都城承认的缘故吧。” “如果错了呢?” “如果错了,纠正就是。自圆其说,理论自洽,在找出漏洞之前,就是一种世界观。正如学宫现在还在悬赏高额的奖金,让人解出倍立方问题、尺规三等分角问题等等,在数学体系之内如果不能用逻辑代数推演出这不可能,永远都会有人去尝试,直到有一天人们从逻辑代数上推演出这不符合数学的逻辑,这个问题也就不攻自破了。我想,没有什么万古不变的东西,所以我从不担心这些东西将来被人推翻,但现在确实可以解释很多事。” 木老先生摇头道:“你这是在走捷径。不想和那些人争辩,直接利用你在闽郡的经营,强行把你的世界观推广出去。十年来,一批又一批在你的世界观影响下长大的孩子,会把这一切微粒、电之类的化合分解的猜想当做他们认识世界的基础。” “百家争鸣,总要归一。我并没有封住天下人的嘴,也没有挡住他们验证和研究的手,对与错现在难说,但至少现在可以给出一个理论和基础解释而且暂时没有错误。先生可听过航海回来的那些人说起大洋彼岸当初百家争鸣的故事?我不过是学那些诸子,按照自己的世界观教出自己的弟子,这是道。留名的诸子百家,难道有只有术而没有道的吗?” 木老先生笑道:“那你是要在化学上罢黜百家、独尊微粒电物质不灭能量转化的学说?反正闽郡你们墨党有钱有势有人,学堂之中自小就接触这样的基础,也好也不好。对了固然好,可以说走了捷径,可如果错了呢?如果别人也学你这种办法呢?孩子,我不是认为你的猜测和假设不对,在我看来也是恍然大悟的感觉……只不过这种操作的过程和程序……” 想了半晌,木老先生又摇摇头苦笑道:“也是,你说的也对,没什么不过。如果是对的,有反对的自然可以论战,只不过微粒眼睛看不到,终究只能靠实验去验证了。” “先生,人出生之时,犹如白纸。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不是靠天生的理性可以推断出来的,而是需要学习和灌输之后,才可以思索。观察到的东西是理所当然正确的、隐藏在理所当然内部的天地之道却是总结与推演出来的,对与不对,靠观察和实验来验证总是可以的。如果有不对的地方,那么自然就是基础错了,到时候再去修正就是。我始终觉得,将咱们的学科从观察描述的博物学中剥离,是一种进步,而这种进步必须有一个认识世界的基础观点。微粒电学说,到底是对还是错,只是一种描诉的总结,恰好可以解释这一切,仅此而已。” 木老先生不再说话,低头翻阅那本编写后的《化合与分解新教材》,体会着前面三十页所想要描绘的东西,一些原本心中不解的东西豁然开朗,至少有了一个可以自圆其说而且如今的实验结果都支持的理论基础。 书的基调是微粒和电学为基础,利用了望远镜观察到的星空和引力的太阳系,做了一个浅显易懂的比喻。 靠着已经成型的实验性电解技术和一种宇宙大小的辩证统一的理念,将他前世所知晓的初中化学的基础概念做了整本教材的道,也就是基础。 化合、分解、置换、阴性、阳性、类似于太阳系的核与电子……这些可以解释此时许多问题的基础,就这样自圆其说地出现在教材之中,而且是闽郡已经在使用但是都城还未承认的教材。 当木老先生看到陈健将电和微粒统一在一起的假说后,忍不住拍案道:“这样一来,倒是真可以解释很多问题。电解、结合、分解……至少可以自圆其说。” 陈健急忙道:“先生,这是其余学科的进步所带动的,狭义的世界被帆船联系在了一起;广义的世界也会被科学联系在一起的。没有咱们学科的制造玻璃的手段,就不会有望远镜;没有望远镜,就看不到太岁星四周的卫星;没有这种天文的模型,就不能启发我假设微粒的模样。同样的,从上回电解了食盐后所带来的电的热潮,也启发了我许多。而如果没有数百年的电堆的基础,这些东西也不是人们可以接受的;没有望远镜直观地观察到星球的体系,人们也很难直观地想象到微粒的体系。” 木老先生没有评价陈健的这段话,而是感慨万千地说道:“原来,世界之大与世界之小,竟然如此相近。这是巧合?还是某种必然?” 合上书,思索了许久,摇摇头,又长叹一声,问道:“这一次跟随你前往闽郡的师弟师妹们,是不是也要按照这本教材从新学习?我支持。” “谢谢先生。正是这样,他们需要重新学这些基础。您也知道,闽郡的学堂都城并不承认,所以天下俊杰终究还是在学宫之中,所以我希望我的师弟师妹们可以帮我一把。” “这很好。像你说的,他们之前学的只是观察和描述的博物学,而今之后可以称之为化学了。想来别的学科你也编好教材了是吧?” 陈健点头道:“并不是所有学科。文史典籍,我是不行的。数学的话,一脉相承、基础已在,所以也不需要变更基础。但是,力学、自然常识、化学、简单生物、地理这样的东西,我们所能影响到的地方,都是要用新编写的教材的。对孩子们而言,他们不需要知道怎么用微元法推到出向心力,进而推算出万有引力,只需要知道万有引力存在,知道力是什么、质量是什么、加速度和速度的区别这些东西。” “可这些你要怎么教呢?” “言传。化学科目上,师兄师姊们已经接受了这些基础,如您一般,只需要一个恍然大悟和融会贯通,然后再作为先生教别人。一传七十二,七十二传五千一百八十四,如此而已。譬如他们所说的闽郡的工厂,送进去的是棉花,出来的是一模一样的棉布。教书先生,只是一份领工资的工作,和棉布厂的拉梭工并无区别,不再是如今这样收弟子的模式。我们党已经在闽郡兴建以这些基础为基础的师范学堂,直接培养接受力学、自然常识、动植物分类、化学微粒电学说种种基础的年轻人,让他们接受我们的世界观,然后批量地传递给更多的人。” 木老先生惊道:“如此一来,那些年轻人岂不是在一些学科上,比起学宫的这些老家伙还要强?” 陈健笑道:“不,只是在闽郡强,因为现在都城还没有全盘接受这样的基础啊。基础不同,学的再多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欧洲也有大学堂,但他们的基础是神学,闽郡的那些年轻人一样也不会得到那里的认同啊。” “这就是你所谓的百家诸子之道?你要用闽郡学堂的道,罢黜其余的道?” “先生,这个道,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一种方法,认识世界的方法。辩证阴阳的、唯物质唯能量的方法我相信是正确的,但是结论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如果您非要说这是一种道,那我只能说这种道,是方法,而非不可更改的结论和圣人之言。” 陈健想了一下又道:“先生,您之所以看到的只是结论,是因为您已经会了这种方法,所以当成了理所当然。而这些新教材,看似教的是结论与过程,但实际上从始至终教的都是方法,这才是最重要的,也是书中之道。不管是十年前我写的那本归纳总结和逻辑演绎,还是一直以来我们坚信的阴阳矛盾辩证统一,这都是方法。被称之为‘科学’的结论,只是这种方法的附属品,而非‘科学’本身。” “道能衍术,这样说来,方法是道,结论是术。另外而言,‘科学’的结论是道,技术是术。我希望天下之人,都能明白最初的道,都能掌握这种认识世界的方法,而不仅仅是那些结论。人人自由与解放,这是第一步,也是我从未放弃过的梦想。” 木老先生慨然道:“这可比我想的那些还要遥远。难,而且这是与传统相违背的。”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心之所善者,随时代而变;但心之所善九死未悔,始终不变。我们继承心之所善九死未悔,那就是真正地继承了华夏的精神;但若我们继承的是当时的心之所善的善,那未免就是迂腐分不清糟粕精华。数百年前所善的未必是如今应该所善的;但数百年前心之所善九死未悔依然是今天所赞的。皮骨之间,舍骨求皮,不是传统。” 陈健躬下身,行礼后道:“先生,路漫修远,我心无悔。其实,如今我有很多称呼,但我最想要的,还是被人称作先生,教书教学教人争取自己自由的先生。” “孩子,你的弟子或许还有这样的想法,可你的再传弟子们呢?以及今后无数曲解这一切的后人呢?你想要的太难,恐怕永远都做不到。我想要的虽然也远,但至少不需要每个人都参与,有时候残羹冷炙也行。” “先生,您一定已经见过环球航行后我从欧洲带回来的阿基米德螺旋。当我们缩小如蚂蚁大小的时候,以为自己再往东南西北走,可实际上最终却是往上。您所希冀的,我所希冀的,都在上面,是未来。但我们可以尝试着让这种螺旋上升的斜度更大一些,至少也要尝试。” “这正是我不给你取字的原因。尝试,意味着要用人去尝试。这不是种麦子,也不是化合分解。” “普天之下,人人都在尝试。古老的祭司们尝试过建立一个美好的未来,酋长们尝试过建立一个美好的未来,王上们尝试过、欧洲的教徒们尝试过、亚洲的百家诸子尝试过、闽郡的那些大商人工厂主也在跃跃欲试。其实一直在尝试,只是没有人说出来在尝试而已。远了不说,耶稣会如今在南边尝试建立耶稣会国、明帝国在尝试着建立士大夫治天下、儒士何心隐在尝试着建立宗族公社、尼德兰的商人们尝试着建立钱权议会联省共和、热带岛屿的欧洲新教徒在尝试建立公约清教团、天主教在尝试着重建天下秩序不至于亡天下、大荒城在尝试建立垦荒合作社、望北城在尝试着共和、大家族尝试着重建宗法行会、闽郡尝试着自由放任……这是一个尝试的时代,旧时代就像是彩虹之下的云,即将散去,新时代到底是什么样,大家都在尝试。” 陈健再次行礼道:“先生,我也想多研究些问题,但这个时代不是躲进学宫不管春秋的时代。什么都变了,旧的肯定已经过时了,可新的到底该是什么样?不是我要尝试,是我被卷进来了。不尝试,只能跟在别人后面走,基础是别人定的。想定基础,总要付出代价。” “代价?” “是的,代价。先生,学宫自开国以来,不算当初卷入都城之乱,只是死在新气体、草药、矿石等之上的人,四百九十七人。而如您一般久病缠身、咳嗽不止、毒物侵体的人,不知凡几。这就是代价。而这代价换来的,是整个世界都要用我们定下的氯气、钠、氢氟酸、磷等等这些东西的简写,和每一个简写后面介绍的名字。如您现在这样,一直咳嗽,可您后悔所付出的代价吗?” “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对啊,人的自由和解放,也是自己的选择,谁又能逼着别人要呢?只不过从未有人想过,我们只是告诉人们原来人是可以自由的。不是他们不想选,而是原本没机会可选,也不知道可选,所以此时听起来有些可怕。正如新的甘油炸药,不是之前杀人的人不想用,而是之前没机会用。炸起来地动山摇,可没有这东西就不会炸了吗?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炸,而不是我们在下面安放了炸药,炸药是别人安的,我们只是提供了新型的炸药把原本埋下的黑火药变成了雷酸汞和甘油炸药。” 第七十二章 序言 老先生沉默着,思索着这番话,隐隐觉得如果燃起了滔天大火,不去责备纵火者而去责备火焰本身,总归是不对的。 只是他年纪已大,已经没有精力再去翻看那些市井之间甚嚣尘上的小册子了。 面对着钟爱而又夹杂着一种特殊情绪的弟子,老人难得地用一种玩笑的口吻说道:“你呀,选了一条最累的路。其实你可以过得很好,很传奇,很惊艳,名利双收。环球航行后,开开工厂、做做慈善、偶尔写写文章、闲暇时春慕少女夏引贵妇,秋时洒几滴感伤的泪,冬日围炉教授弟子,百年之后依旧叫人羡慕。” 陈健吃吃地笑,半晌才道:“我呀,乐在其中。人的劳动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只不过如今将劳动异化成为生存和金钱的强迫,为自己喜欢的事而劳作,是快乐的。都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大抵就是这样吧。我就盼着啊,有一天每个人的劳动,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事业而非是为了生存的金钱。” “哈哈哈……咳咳咳……” 老人笑的咳嗽起来,不断地摆手示意不必陈健帮忙捶背,笑与咳嗽一同将眼泪从眼角挤出来,好半天才拿出手绢擦了擦眼角。 “我是看不到那天了。你的那些师弟师妹们整天谈着什么社会啊、公平啊、自由啊,这如今都是都城上层年轻人圈子里很流行的东西,时不时冒出几个什么万物微粒之类的词,似乎不说这些就显得不足以坐在圈子之中。我现在可是最怕听到万物微粒这样的词汇了,毕竟人老了,想想物质不灭,到头来我被虫子吃掉返还给这个世界,什么都剩不下,还是有些害怕的。我年轻的时候,最不信灵魂,如今却巴不得真的存在,可是却偏偏有了你这么一个弟子,把我们这些老人最后一点梦想都给打碎了。” 陈健也跟着笑道:“那我送您一套寿材吧,一套如今还没有的、金属的、很难被锈蚀的、轻盈的寿材,里面再嵌上玻璃框架,到时候虫子想吃都钻不进去。” “免了,从世界而来,到世界而去,化为肥料还给供养我这几十年的草木粮食也挺好。要我说,到时候你和师兄弟们就在我坟上种棵桃树,等着结桃的时候,你们把桃吃了。按你所说,物质不灭嘛。树吃了我,长出了桃。你们吃了桃,便长成你们自己的肉。化为眼,去认识这世界;化为脑,去解释这世界;化为手,去改变这世界。你把我装在个密不透风的盒子里,我可不喜欢,和世界隔开不参与其中,和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有什么区别?就像你们大荒城种的那些粮食一样,多的要发霉,可是参与不到世界之中,连钱都不是。想开点,参与不灭永恒的运动和循环,自己才能永恒。” 老人说完,提起笔,喝了一口凉茶压制瘙痒的想要咳嗽的喉咙,稳住手腕悬着腕在一张纸上挥毫而就,将自己刚刚说的那番话写在了那本《化合与分解新教材》的扉页之上。 人之将死,提笔做序。 一生所悟,必是极善。 陈健接过墨迹未干的纸张,心中伤感,心头隐隐就想要和老人谈谈这个世界,但最终狠咬了自己的舌尖,将千言万语化为老人最不在意的行礼再三。 明知道老人想要什么,明明自己可以给予,但却只能装作不懂的痛苦,化为一句垂首低语。 “先生,那我这就去了。” “去吧。不算我死这样的你不得不来的事,要多久才能再来?” 先生若死,做弟子的必然是要来吊唁的,可老人却想要在这种必须来之前再看到陈健,因为那意味着那场论战可以结束了,也意味着他能在死前对这个世界了解更多。 “三年。三年之后,不论这件事的结果如何,我是一定要再来都城的。” “那就好。人来总是比鸿雁要慢的,我只要看看都城的风向,就知道三年后那场论战的结果了。如果这件事一直低调、转移话题用别的事来分走关注,那想来你是要输;如果一夜之间忽然风向大变,又把这个问题炒的热了如同滚沸的油里面溅入了冷水,那想来你是要赢。” 陈健坦然道:“先生明见。他没我们有钱,不如我们有组织,不如我们有影响力,也不如我之前十年积累的名声。您呀,什么时候听到本来已经被其余事压抑转移的这个话题重新热闹起来,那就证明您的弟子要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回来啦。” “这倒是有些无耻。哈哈哈哈。” “我这是教将来的统治阶层怎么控制舆论呢。民智一开,启蒙已毕,他们要是还不会如何适应新时代的统治,保准吓得想要回到旧时代封锁民智。” “你所谓的启蒙,是什么样?” 陈健想了想,指着老先生刚刚写完的序言道:“每个人,偶尔能如你写的这样这么想。” 老人怔怔地看着自己刚刚写完的、仿佛此时已经不认识的字,想象着那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不由有些痴了。 ………… 拜别了先生,带着先生题写的序言,领着那些叽叽喳喳对闽郡之行充满了好奇和幻想以及可能会贤人祠上留名渴望的师弟师妹们,离开了学宫。 这些师弟师妹们被准许前往闽郡,老先生用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作为理由,保留这些人的学宫学生资格,让他们在学成之前就离开了学宫,踏上了一条看起来美好实则有些枯燥的路。 这些全国遴选出的俊杰以为这条路是梦幻彩虹一般的天桥,可以如同那些师兄师姊们一样发现什么、轻而易举地留名青史。当年电解钠的成名,让这个许多年前留下的诱惑酝酿出了成熟的、吸引人的、仿佛水蜜桃一样吸引人的味道。 而在这诱惑之后,却是陈健为他们准备的一年的重新基础学习、两年的枯燥的实验室生涯,他们并不知晓。 陈健是学宫的先生,但这些年轻人们为了显得亲昵,还是称之为师兄。 仿佛十年前的陈健那样对世界充满了梦想的年轻人们询问着这一次闽郡之行,他们对于闽郡的繁华早有耳闻,那是一种和都城截然不同的繁华,一种世界交汇的忙碌的繁华。同样也是许多新思想、新学术的策源地,一如很久很久之前的夏城城邦。 “师兄,闽城有什么这里没有的东西吗?” “很多啊,你们可以看到很多环球航行带来的动物,比如恐鸟、象龟。” “象龟?就是《环球见闻录》上说的那种可以在船舱中一年不吃不喝,船员随时可以吃鲜肉的东西?” 一个小师妹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就是林曦骑在上面照相的那种大龟吧?” “是啊,你们运气好,还有几只特别大的,我们在海上没舍得吃,都带回来了。在那里啊,你们将会看到整个世界的缩影。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货物,所以你们可以在那里行万里路。” 很多人心中充满了好奇和期待,问道:“那他们在哪里养着呢?” “回去后,闽郡会建一所巨大的博物园,里面会饲养这些动物。将来闽郡的大学也会在那附近,也会有植物园、农学院,附近就是博物园,总之是个很适合远离世事做学问的地方。但是,这并不是最大的不同,你们知道最大的不同在哪吗?” 故意卖了个关子引诱这些年轻人,年轻人果然齐齐看着已经不惑之年的这位师兄,等待下文。 “最大的不同,在于那里是个混乱的地方。混乱到任何一种价值观都能找到立足之地。你们来到学宫,目的是什么?我想目的必然是不同的。” “或许,有七八年前在都城目睹了那些奇怪的实验,看过我们写的那几本小册子,便产生了了解世界的兴趣;或许,有考入学宫之后,想要学成之后从盐场、火药作坊、药粉局之类的地方的官吏做起,一步步成为官员;或许是看到了玻璃厂、蛋清感光纸厂、水泥厂、酸碱作坊这些赚钱的东西,想要将来也有一番作为。或许也可能有很少的一些人,接触过我们内部的小册子,真的想要将一生的精力放在让所有人过得更好的科技的进步之上。” “但无论哪一种,在闽郡都是好过在都城的,那里新旧之交的混乱让旧道德解体、新道德还未建立,你们所追求的任何一种生活方式、你们学这一学科的任何一种目的,都不可耻,都不可笑,都不遥不可及,都会有不同的人告诉你们这么想是正确的,都会找到更多和你们想法一样的人。” “所以,最大的不同就是在那里,你们永远不会感到孤独。这种心灵上的孤独,你们这种躁动的年纪必然会有,而闽郡就是这样一个大水坑,浑浊到进去之后才知道里面有鲤鱼、有鲫鱼、有虾米、有田螺……” 这样老气横秋的话,这些年轻人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有个小女孩用一种不再是对待师兄而是对待学宫先生的怯生生地语气问道:“那……那您孤独过吗?” 陈健仰起头,回忆着那些过去了很久的已经成为了历史的事,回忆着那些过去了不是很久还没有几个人成为历史的事,沉吟道:“曾经独孤过,现在不会啦,以后更加不会。” “是您成熟了吗?从您说的躁动的年纪长大到了不惑?” “不,是更多的人终于开始躁动了。” 第七十三章 馒头、包子、丸子 年轻人不明白这句古怪的话中透出的欣喜和那些残酷的孤独,却觉得陈健说的那种躁动真实存在。 进入学宫是为了什么?尤其是学了博物学这么一门在之前并不是很好的学科,真的如陈健所言就是那么多的或许,那么多的不同。 “师兄,闽郡的大学和都城的学宫,到底有怎么样的不同?” 陈健笑道:“闽郡的大学,在都城没资格做官吏的,只能在闽郡做一些郡属的公职人员,或是受聘于南洋公司之类的地方领薪水。” “这个我们当然知道,剩下的区别呢?” “剩下的?” 陈健想了一下,摇头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区别。” “比如说家境不好的,可以选择留在闽郡的大学当先生,每个月的薪水不低,再加上党产基金的补贴和原进步同盟的科技进步基金的津贴,日子过得会相当不错。” “比如家境好一些的,可以选择在闽郡发明一些什么。只要家中有钱,没有任何地方比闽郡距离各种化学药品更近了。无论是自己做研究,还是发明了什么申请闽郡的专利,亦或是自己家里拿钱直接开办作坊复制玻璃厂、蛋清感光纸这样的传奇一夜暴富,也不是不可能。” “而那些留在大学当先生的,在教学生之外,还有别的事可做。比如炼油作坊、玻璃作坊或是一些其余的作坊主,会来花钱请你们帮着改进一些生产技术、或者说求你们帮着想个办法——你们肯定听木老先生说过,当初他为了告诉那些因为炼金术失败后失落的博物学弟子们学识可以换钱,用石灰做小铸件的底衬让石灰分解从而帮助完整铸造换来金钱的故事,那也差不多。” “另一种呢,就是我们党产出钱,我来出思路,你们去做尝试和实验。包括赚钱的和不赚钱的。比如称重氢氧之间的重量比这样的不赚钱的,比如改进蛋清感光纸的原材料和批量生产等这样赚钱的,比如受聘于矿产、冶金和基建投资公司驻外这种很赚钱同时又可以学会管理的等等。” “第三种呢,就是你们发现了什么,认为这大有帮助,然后递交申请,由我和咱们的师兄师姊们一起讨论通过后,我来想办法拨钱,你们去做研究。” “总之,不管怎么样,不管是为了钱、权、名亦或是为了更多人更好的进步,都能找到你们可以施展才能的理由。求名的,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就算是我给出思路的方向,最终署名还是你们。求财的,那就有些麻烦,将来的专利我们是要占一部分的,除非是你靠自己的钱财做成的。” “这就是闽郡此时的主流风潮,和都城大为不同,资本主导一切。而资本不愿意涉足的地方,有我们的党产拨钱做基础研究,只不过在署名的时候加上一个名为墨党科技研究院的第二署名。” “不管怎么说,你们也很难想象,等到了那边你们就知道了。比如你们今天发明了一种批量生产效果更好的感光银盐的办法,第二天就会有很多人踏破你们的大门求着和你们合股开办作坊;哪怕是你们只是提出了一种可行的思路,就算没有我们的党产,也会有很多的风险投资的闲钱涌进来资助你们研究。只要将来估测的利润可以超过闽城的平均股息和利息。” 听陈健这样一说,一些人悠然神往,另一些人则有些不悦。 “师兄,在闽郡,读书和学识没有了一丁点的荣光,全都沦为了资本的雇佣和买卖?原本读书的那些神圣的光辉,全都不见了?” 陈健点头道:“一点没错。这就是闽郡相对别处的进步性啊,把一切情怀和神圣都撇到垃圾堆中,直白而赤裸的金钱雇佣关系,逼着闽郡不得不往前走。” “可那些并不赚钱的方向呢?像你说的氢氧的比重,很难有投资的。” “个人的爱好不受衣食的困扰而放弃、凌驾于资本之上的调控的意志、不以盈利为目的的投资。这都不是自由资本可以做的事,所以这又是闽郡模式的内部影响发展的问题,也所以才有了既颂扬又反对闽郡模式的墨党。颂扬的和反对的并不是一件事,就像我反对包子的皮太厚并不代表我反对包子;我颂扬包子有馅料并不代表我颂扬包子的厚皮。” 这些话本就是广撒网,陈健相信这些人之中一定有看过墨党印发的那些小册子的年轻人,于那些没看过的这么说的意义不大,可就算有一个看过的陈健也不会放弃宣传的机会。 果然,人群中有人问道:“师兄,你们墨党的意思是说,别处是馒头,闽郡是包子,而你们想要的是丸子。所以,包子纵然再不好,也比馒头强,因而你们支持包子反对馒头,毕竟有馅;但当包子成为主流的时候,你们又开始反对厚皮的包子,要么变成薄皮大馅十八个褶的薄皮包子,要么跳出包子的范畴做成丸子?” 听着这句颇有吃货传统的比喻,陈健大笑道:“包子取代馒头已是必然,薄皮包子还是丸子?现在我也不清楚,但我肯定反对馒头。” ………… 在陈健诱骗这些作为一时俊杰的师弟师妹们前往闽郡并且在那讨论包子馒头和丸子的时候,一条颇具都城特色的热闹的街市上迎来了一批骑马的人。 这条街市很早就出名了,许多年前陈健来学宫搏名的时候,这条街市和附近的广场演绎了一场魔幻现实色彩的新奇玩意的展览会,每年一次的展览成为了一种惯例。 那些立起的儿童玩耍的水泥台、启发势能转换为动能的凹月型的轨道车、每日升空的热气球、按照日晷设计的奇妙的分光三棱镜、不计成本推广水泥的水泥街道和广场……让这里成为了都城旬休日中最为热闹的场所之一。 此时并不是展览会开幕的时候,加之连学宫的年轻人想比喻的时候都会先想到包子馒头丸子,可想而知此时这里充斥着各种食物的香味和孩童们热闹的欢叫。 这是都城最有国际味道的地方,也是在别人看来再正常不过但在陈健看来有些魔幻的地方。 方砖的小炉灶、铁条的炉箅子、早已经推广开来的便宜的蜂窝煤冒着烟,上面煮着一大盆的茶叶蛋。 茶叶蛋的左边,是愁眉苦脸的捏糖怡人的,如今麦芽糖的销量可是不好,甜菜糖和蔗糖源源不断,除了靠着一把手艺弄出花来吸引那些好奇的孩子,可真不算好卖。 再往一旁则是开大茶壶的,比起十年前的凉棚多出了几个字,显然是新写上的,比如咖啡和加糖可可。老掌柜年事已高,子承父业的年轻掌柜与时俱进,很多人为了尝个新鲜,倒也算是好卖。 原本所有炉子都是烧水的,如今却多出了一个让人取火种的空炉子,叫那些吸食烟草的人点烟用。茶壶旁就有卖烟叶的。 几个卖火柴的苦孩子冲着那个取火种的炉子吐着口水,琢磨着晚上找机会把这炉子给他砸了,要不然这火柴在这里可是卖不出去。 绕过几张喝茶的桌子,是一个很古老的羊汤馆子。有到这里赶集的人走过来,每每地掏出自家的干饼,来一碗可以免费无限续的羊汤泡上干饼,呼里呼噜地吃上一大碗。 如今正值初春,天还很冷,可在这里的人都吃的比五年前更加满头大汗,老板跑来跑去地打着招呼,时不时喊道:“我说诸位,辣椒油和胡椒面你们少加点,这玩意贵不贵的先不说,加多了那也没法吃了啊,把这羊肉的鲜味都遮住了。” 正往碗里倒出现不久的胡椒面的一人回骂道:“吃能吃多少呢?今儿我听说从荷兰来的船又带来了一船胡椒,这胡椒的价还要降,你没听说陈先生和荷兰人谈过了,以后咱们的印度公司直接从那边往这边运。” 旁边人哄笑道:“狗屁的咱们的印度公司,你连门朝哪都不知道吧?” 说话间,有人摸出自己的玉米饼,心说玉米这玩意是好东西,价钱可比麦面低多了,就是带着皮往下咽像是要把嗓子划破一样。 再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铜子递到羊汤老板手中,买个了白面饼给自家孩子,孩子嘘溜着羊汤嚷嚷着一会儿要去那边照相,这又要花上一笔钱,而且还要在那僵直地坐一阵,可得先吃的饱了暖和暖和身子。 照相的帐篷就在热气球的前面,一张椅子,一块黑布,一顶遮光帐篷。旁边的绳子上挂着许多的异国服饰,穿戴最多的还是南洋公司武装雇工的那种宽大的防雨帽子和色彩鲜艳的军服,或是那些原本北方侯伯国的小贵族们变卖的贵族长袍,孩子们往往还喜欢旁边的一支木头雕刻的被摩挲成黑色的燧发枪。 几个卖炒花生和炒葵花籽的,满嘴的闽郡口音,一打听都知道炒花生和炒葵花籽最先入行的几个都是从闽郡过来的,砂子里面炒弄着传到这里不久的落花生和葵花籽,不时有人买上一包装在纸袋里咔咔地嗑着,几个小孩子的门牙前面都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豁口。 满是瓜子皮的路上,几个荷兰水手用磕磕巴巴地雅语兜售着他们私自携带的一些小物件。这是免关税且是公司货物之外的,搭着公司的船想要卖上几个私钱,多是些日本的团扇之类的东西,在荷兰印度公司水手私自带货是严令禁止的损公肥私行为,但往这边贸易的船显然不属于荷兰印度公司,管的也相对宽松一些。 热闹的与吃有关的街道和广场就像是一幅动起来的画卷,到处传递着一股大航海时代的味道,连那些数百年不曾变过的食物也开始有了变化。 当那几个骑马的人靠近街道之后,这幅有序而动的画卷出现了一丝混乱,倒不是因为这些人是收税的,而是因为这些人骑着的马屁股上有戳记,有的还有两个。 一位退下去的老将军在自己的庄园中开办了一个大型的养马场,从荷兰运来了几匹海尔德兰马、弗里斯马和几匹安达卢西亚种马,尝试着与本地的夏城马和北方荒原马杂交,这些杂交马的模样很容易看出来,被当做礼物送出去不少,骑马的人总归是和那些大家族有些关系的。 众人并不怕,只不过除了展览会的时候,很少有这样的人出现在这里,总不能让这样的人物过来吃糖人或是喝无限续碗的羊汤。 一个骑马的年轻人拿着马鞭一指,和旁边一人说道:“这地方还真是热闹,七八年来,俨然成了都城一景了。陈健说三五年后要在这里举办个世界博览会,马上就要开始夯实地基了,要我说你们听我的,咱们印度公司的总部就先把旁边的地占了买了,这地方将来绝对值钱。你们没去过闽城,不知道墨党党部、期货交易所还有南洋公司附近的那片土地这几年可是贵着呢。听我的没错,他怎么折腾咱们不管,跟在后面发财肯定是对的。我家老爷子还捐了一笔钱,说这是展现国威的机会,议事会那边也快定下来了,公司那几个股东的意思也是修起来,吓唬吓唬别人。到时候把西班牙、荷兰、葡萄牙、印度、日本、泰国、英国、大明那些人都邀过来看看。南洋公司那边也表示了,到时候会把所有的武装船都弄过来。” “他怎么没在闽城修?” “他倒是想,一口咬定要修在闽城。老爷子说了,修可以,拨钱也不是不行,但必须修在都城。要修在闽城,一个是得他们自己出钱,另一个礼部不会出面邀请,工部也不会帮忙。再说,于礼不合,他闽郡就想开个万国博览会?如今都城的流民也多,正好学学闽郡那边,流民越多越折腾,免得出乱子。正好,公司的第一笔买卖,就是负责这些流民劳工的粮食、竹筋、水泥、砖石、木料,反正户部出钱,又是咱们长辈负责,这好事正好落在咱们身上。这就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公司的船如今可能还没到望北城呢,咱们就先赚了一笔。” 第七十四章 茶馆一瞥 骑马之人,论及家室,算是有指点江山的资格,说起叔叔伯伯父亲舅父,那都是可以吹嘘的人物。 但他们此时讨论的只是怎么借助这个机会赚上一笔,讨论着怎么趁着提早知道消息的机会把如今已经发展起来的、当初陈健用制镜术作为诱惑强制送出去的水泥厂抢到手中或是强制参股。 街市背后的一家茶馆中,坐着的人并没有指点江山的资格,最多算是都城中小有资产的一些人。但此间的一些年轻人却在指点江山,解释世界,说的不亦乐乎,面红耳赤,以为天下尽在掌握。 数年前从都城的青年之家开始辩论起来,随着环球航行、随着都城附近农业日工和弹花工起义、随着海外贸易和分工制工厂手工业兴起、随着各个党派的小册子和报纸宣传,都城的很多茶馆中坐满了想要解释世界的年轻人。 这家茶馆不是街市中的那种大茶壶,稍微有些格调,也没有咖啡可可之类的航海贸易带回的新东西。 茶是能分出三六九等的,那是有数百年底蕴支撑的三六九等。如今这咖啡可可虽然新奇,但还没有文化积淀到分出三六九等的地步,不管是拜商品教还是拜权力教,这东西都难登大雅之堂,稍微有些格调的茶馆总不会有。 茶馆本身便有些格调,加之又在展销会的广场附近,也是街头政治和新思潮的集散地,因而这茶馆之中的年轻人格外喜欢谈论国事解释世界。 他们也听到了陈健提议在这里大兴土木建立博览会的消息,外面骑马的人谈论着如何近水楼台赚一笔巨额利润的时候,这些年轻人则博征旁引谈股论金讨论着这对国家、对族群、对人民的意义与主义。 一个带着有些闽郡海带味道口音的年轻人摇头晃脑地说道:“古书上说,若岁凶水佚,民失其本,则修宫室台榭,以前无狗后无彘者为庸。又说,富者靡之,贫者为之,雕卵然后煮之,雕橑然后灶之。说的便是这么回事。如今咱们在劳动创造价值、国民财富总和的问题上基本达成了一致,这些古人的话便更有道理。” “真要是说起来,那些大家族要是吃个煮蛋都要雕花、烧个柴禾都要打磨,说起来这不也是带动了不少人有事可做?当然,墨党说自然资源国有,这是治本的事,问题是这事既然做不到,咱们便要从长计议。” 另一人显然不同意,起身便道:“这番话后面还有一段,说是作动起众,立宫室台榭,民失其本事。古书上可是说了,需得岁凶水佚,民失其本的时候。” 话音刚落,之前那年轻人就嘲笑道:“迂腐,愚不可及。古时候除了种地,你能干啥?如今海上贸易、国内贸易、开办作坊,你们不曾去过闽城,根本想不到闽城的矿产、建筑、运河、运输、造船和作坊每年能养活多少人、赚多少钱。” 被反驳的人显然不服气,回骂道:“人人都去赚钱投机了,你吃什么?吃钱?” 对面一人哼了一声,不屑道:“这根本就不是问题,当初你们反驳陈先生的时候,不是刚刚说过若是全国的土地一千五百万人能种过来的时候,所创造的价值和如今三千万人种地是一样的吗?如今却又不说这个了?真要是这么想,你家里的那些土地倒是别种甜菜,去种粮食啊?你嘴上说着担心人人赚钱投机,可你爹种甜菜、开办土豆烧酒作坊的时候,可没见你反对。” 噎的那人脸上一红,斥责的人乘胜追击道:“当初闽郡用轧花机的时候,可是安安稳稳的。为什么传到这边来的时候,弹花工要反对要砸机器?是,如今不是岁凶水佚的时候,可是却是民失其本的时候。闽郡早就这样做了,一边推出轧花机,一边就开始挖掘运河,这就是古书上的智慧。” “你要知道,重点是民失其本,而不是岁凶水佚。岁凶水佚只是民失其本的一种可能,你来哪个是重点都分不清吗?就像是大夫医生告诉你让你别吃发物,否则容易犯病,比如羊肉、香椿。那我问你,这羊肉香椿,到底是民失其本?还是岁凶水佚?” “这博览会真要办起来,要修房屋、修道路,这样一来又能让多少等着施粥最低救济的人有活做?水泥、木材、玻璃、力工,这不都要人吗?要我说,就得这样,大工厂大作坊、经营性的农场就该继续办下去,就算不说什么自然资源全民所有,也不该退回到佃农租赁、行会定价的时代,只要能有钱让那些破产的人有事做,这就是美好的未来。” 这人说的一气呵成,引来附近的人阵阵喝彩,对面却有人冷笑道:“你们一天天喊着国民财富总和什么的,我却要问你,这弄出来的道路、广场和建筑,有什么用?立在那能干什么?劳民伤财。” 一瓢冷水泼下来,之前说话那人也冷笑反问道:“墨党倒是给出办法了,从富裕者手里征税,组织对外移民开垦。这开垦总不是劳民伤财吧?可你们也不出这钱啊,反倒是一听什么累进税就喊着这不公平,还要问句凭什么。长远的办法不是没有,你们不干,想个治标不治本的手段,你们又不同意,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身旁一人阴阳怪气地添了把火道:“这还不简单吗?你这学着闽郡折腾,取消原本的强制劳作救济,改成没事找事做,那这雇佣的费用可不是要上涨吗?人家家里又有作坊又有农场的,这没事做的流民越多,岂不是一个玉米面饼子就能换一个人一天的劳作?再说了,人家上面的就算有了累进税也未必交,这钱还不是要他们这些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出?” 阴阳怪气的话让对面好几个人勃然作色,怒道:“放屁!放屁!大放狗屁,臭不可闻!你们这些人就会含沙射影含血喷人,整天弄些诛心之论。这些流民本来就懒,之前的救济办法是最好的,不想在救济院里熬死,那就出来做事,变得勤快些。这才是救人之途,救的是人的精气神。穷富不说,一个人要是懒了,那精气神可就没了。” “再说了,你们不是没看过那本小册子,这穷人要是活下去了,肯定要生娃,生了娃人又多了,到时候还不是没事做饿死、结不成婚?你们这么做,无非就是把这些本该死的、本该结不成婚的人的死期往后拖,你们就以为自己做了件好事了?假使这博览会加上木料之类的,一共要用三万个人,这三万个人原本是结不成婚的,在救济院里男女分开的,如今你们让他们领了工资就能生孩子了,十五年后三万个变成了六万个,到时候怎么办?” “现在死三个,将来死六个,学过算术就知道谁更冷血!” “要我说,就别试图觉得能了解社会和经济中的道理去操控,操控了也没有用,什么都不管才是最好的。这才是自然的状态,最好的状态。这也是为了共和国好,为了大家好,这些人本该就被淘汰的。” “你们没看《守道而存》吗?这些人适应不了如今的道,自然是存不下去,你们偏偏想要这些劣等的人活下去,这不是玷污了族群?玷污了人这个物种吗?这一代又一代的传下去,人就完了!” “就像狼群一样,你们讲公平、平等,那瘦弱的狼也有交配权,我问你,这狼群还有救吗?这狼群可就完了!” “我不是说要杀死一些人,而是说自由竞争、完全放任,活不下去的就死,活下来的一定适应这个时代。你们社会主义那一套公平平等什么的,就是要把人都拖入孱弱灭绝的边缘!” 对面的人喊道:“你们到底要的是人这个物种?还是人的社会?你们当时育马呢?非要弄出来品种优良的?” “废话,没人有哪来的人的社会?人越好,社会越好。人性第一,社会性第二。全是适应时代的优秀的好人,社会自然就好了。” “鬼扯!没有社会性,哪有和动物有区别的人?社会越好,人才能越好。” 两边对骂的话音刚落,便传来乒乒乓乓的响声,双方的人一言不合便撸起了袖子,拿着茶碗和板凳就冲了过去。 一时间茶盏与板凳齐飞、鼻血共红袍一色,间或夹杂着一些茶馆新来的伙计听不懂的新词,什么进化、什么社会、什么主义之类,拗口难懂不说,更是不明觉厉。 几声吆喝,吓得茶馆中新来的伙计一溜烟跑到了楼下。 却见茶馆掌柜安坐椅上,摇着个新买来的日本的团扇,吸着一支大荒城的手卷纸烟,稳如山岳,显是司空见惯。 见新来的伙计如此惊慌,掌柜却不慌不忙,将烟卷含在口中,眯着被熏呛的半边眼睛,拿出一支记着赊账的石膏笔在一旁不曾写完的正字上添了一笔,正是此茶馆本月的三场全武行。 新来的伙计想要说点什么,掌柜却挥手道:“让他们打去,赔得起。如今这世道,虽是旬休日,若是没钱,哪能大白天不干活在这里扯淡?你上去看着点,别出人命就好,若是不够再送上去些便宜的茶盏,叫他们赔就是。” 伙计奇道:“若是有钱赔,怎地不送贵的?” “蠢!真赔得起好瓷的,如今正忙着往印度公司钻呢,也没时间在这扯淡啊!” 伙计恍然大悟,敬意陡升,心说怪不得人家是掌柜,这把人都琢磨透了啊。 第七十五章 各怀目的 司空见惯的年轻人斗殴事件两天后,茶馆被封闭起来,早早地就挂上了歇业的牌子。 有人一早给了掌柜一笔钱,说是包下茶馆一日。钱给的大方,茶馆掌柜又是个市井之中察言观色的人物,便知道今日来的人非同小可,连忙叫人收拾。 这茶馆就在原本的展销会街市附近,又是个三层的阁楼,正是居高临下的地方,可以看到附近全貌。 上午时候,钟鼓楼的钟声敲了九下之后,一群人涌入茶馆,外面还有几个人守着。 三层阁楼上也没要茶水,只是打开了窗子,十几个人站在那里说些什么茶馆掌柜也听不到,但却在人群中看到了工部的一位大人物,还有一个是许多年前掌柜见过一面之后也多有耳闻的陈健。 几个人拿着望远镜在那看了一会,又有人拿出一张用热气球绘制的图,这群人中还真有几个陈健认识的熟人。 “陈先生,但凡楼阁庄园,总要有个名称,或是有个主题,才有味道。这事是你提出来的,你变想个名目。” 陈健敲了敲窗棂上的玻璃,笑道:“我看,这主题就叫‘未来’如何?” “未来?未来可不止一个,况且现在是此时此刻。有些人的意思是,这展览会最好可以展示强盛,有些事便好谈,能不打就不打,叫其知难而退,不战而屈人之兵。若以‘未来’为主题,那我们是‘现在’,别人也是‘现在’,若这未来一样,那些人怕的也是未来的我们,而非现在的我们,归根结底怕的是未来,而不是我们。” 陈健耸肩道:“一样。让他们知道我们离未来更近一些,就够了。” “就算是这样,有人的意见是……是不是建的恢弘一点,就像是竞技大会的场地一样,其中也展览一些咱们的史诗文化之类的东西?” “这个不在我们的计划之内,你们愿意加就加。盗墓贼挖坟,为的是变现成现实的钱,有几个是仰慕古人之物的雅贼?现实强了,自有人自发自觉来仰慕史诗文化;现实弱了,只会来些盗墓贼样的人物。当然了,一些彰显建筑水准的东西,我是大力支持的,但是弄些比如咱们才能懂的字画之类,暂时倒是不必,今后有的是机会。” 扭头于一旁的数年前和他有过接触、一起在闽郡照过相片的原工部员外郎说道:“我的意思就是这个‘未来’为主题的展览馆,交给我们。整体是否搭配之类的事,不必太在意。我估计,也用不了多大的地方,我计划的展览这个街市就够了。” “你们准备怎么弄?” “这个还在研究,做起来其实挺快的,三五年时间,怎么也竣工了。先夯好地基再说吧。” “旁边的民居怎么弄?” “这里大部分都是市民,和闽城一样,弄成三五层的那种砖和水泥楼,省地方,能腾出来不少。也可以选择外包出去,如今这矿产、冶金和基建投资公司的筹备委员会也准备的差不多了,闽城那边也有不少专门干这一行的,调来一批,做起来不成问题。工钱什么的付给就行,木料砖石水泥什么的,我们不管。” 指着远处的那些贫民小屋,陈健又道:“但凡有点家产的,是不会去住楼房的。对这些贫民而言,住在哪里都是一样,受影响的无非是那些商铺,这个给他们一楼就是。具体怎么弄,公司这边会研究的,闽城那样的房子盖了不少了,包括畜力的水塔、陶管、水渠、消毒粉、厕所之类的东西,都有经验。” 原工部员外郎点头道:“闽城的那些楼房我见过,狭小不堪,但若是能够配上你说的这些东西,倒也不是不行。就是木料用的也不少,你们真要做最好早些准备。” “这次可能少用木料了。我们党产的石油作坊和闽郡的焦炭作坊有各种各样的黑油,就像闽城这些年尝试的用竹筋涂油加水泥做隔板,就不用木框架了,具体行不行还得回去试试。” 竹筋加水泥,虽然有些疯狂,可也并非不行,而且可以大大地节省木料,也能让楼房的空间比起木框架结构更为宽敞一些。 随着经济变革的进行,都城的人口会越来越多的,住房问题也很快会成为问题。 一方面工厂手工业在发展,农村的土地兼并也正在进行,会有大量的人口涌入城市。不管怎么说,作为都城,各种救济慈善也比较多,出于善心还是出于稳定,都是如此。 另一方面,一旦动力变革完成,那些非手工业工厂的动力机械纺织厂、面粉厂、缫丝厂之类也会从河谷地区迁回到运输成本更低、雇工更为方便、方便快速销售完成资本流动的城市。 陈健估计用不了多久,尤其是在有计划性指导和不计成本投入且有目的性投入的情况下,这个周期比起靠经济反馈需求的自然发展要快得多。 卡在其中的关键问题就是水力或是畜力镗床,这个问题解决掉,不管是气缸、大炮都可以有一个快速地飞跃。就算初始只有三五马力,那也足以带来一场恐怖的经济变革,而且这种生产关系的变革已经开始,就像是婴儿床已然就绪,就等着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完美适应。 这边印度公司的那些人看到了闽城的土地价格,也想要及早准备分一杯羹,虽然闽城的情况和这里不同,但他们并没有觉察到这种不同。 闽城在期货交易所、航海保险、银行等附近的土地急速上涨的原因未必是和这里将来的上涨是同一原因,但这也是互相促进的。 假使都城的银行、印度公司、交易所等新兴的建筑群能够借助这次大规模的改建在附近扎根,这里的地价就算动力革命暂时没有完成也会上涨。 这附近内河、有最早的一条水泥路和新型的硬路面,位置也不偏僻,很适合将来的上涨。 把更多的资本和旧时代的家族拉下水,参与到新时代的盈利之中,也可以更快地变革经济关系和社会关系。另外也真的是为了这些变革阵痛之中的失业者和流入城市者找一条生路,同时也方便今后组织活动。 一个大国,人口众多,技术革命刚刚开始,世界市场还未广阔,搞小国可以搞的那种完全自由放任、逼人“勤快”等,就是死路一条,必然会被逼到轮回循环的小农路上。 万把人可以轻易震压,可以移民海外泄压。几十万人、百万人,就现在统治阶层的组织力,那就是天翻地覆,封建小农和手工业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的反动思想很快会成为主流。 都城只要再安稳个十年八年的,别太早出现问题以致都城的守旧集团和保守集团合力,借用自耕农、手工业行会受益者和底层的力量扑杀新利益集团和资本集团。 闽郡那边的利益集团长大变得尾大不掉之后再出事那是最好的,最关键的这几年一定要尽可能地平稳过度,给闽郡那些人积蓄力量的时间,也给思想一个传播期。 想让人投资、想让转型的利益权利集团投钱给那些城市流民一条生路,就只能告诉他们这样做是有利可图的,为了这个目标可以诱惑也可以诱骗,甚至可以用彰显国威之类的理由,尽可能拉拢不同想法、不同思想的人多投钱。 工程越大,各种产业的发展就越快,所能容纳的城市流民也就越多,都城附近的商品化过程也就更容易润物细无声地发展。 为此,陈健避开了原工部员外郎谈到的竹筋水泥问题,问旁边一人道:“‘未来’主题的展馆,我们来负责,你们这边也最好准备准备。一句话,能卖出去的东西,能展览出来。棉布、丝绸、茶叶、手工业品、黄铜、炸药、枪炮、铠甲、硝石、药材、酒、钟表、玻璃、瓷器、油……凡是能想到的、可以卖钱的,都挑最好的展出来。都城工匠云集、老手艺众多;闽郡奇怪的东西不少,只要在这里展览出去,将来运出去都是大笔的真金白银。” “货比三家,趁着这个机会可以知道哪些东西畅销,哪些东西不畅销。咱们和西班牙还不一样,西班牙在南边,就算破烂儿也能强制当地人买,咱们还没有这样的地方,所以还是要看自己本事了。” 南洋公司的一人道:“这也是我们准备认捐一笔钱的原因。虽然还得董事会同意,但是在都城这边的意见是一致的,陈先生再写一封信,应该不成问题。公司的意思是这边的一些货物也能卖出去,这几年还在造船,当然是能卖出的东西越多越好。西班牙那边我们真是比不了,只能看着眼馋。” 其实还有一个更为隐藏的原因,南洋公司正在尝试着把触角伸向非洲,一些象牙、宝石之类的奢侈品在闽郡的销路肯定是不如都城的,如果能够在都城站稳脚跟,同时拉拢都城的一些有意向投资的家族,那是最好不过的。 所谓眼馋西班牙殖民地,也只是说说而已。如今南洋公司还不足以影响整个都城的格局,真要是有那么一块地方,恐怕也轮不到他们,旧权利自会分配给圈子内的家族。撸起袖子和旧权利干了,如今还差点火候,那要是干完了且胜了,自又不同,到时候可就不是说说而已了。 至于如今还没有做成一单生意的新成立的印度公司,对于这场展览会的热情不高不低,而且有些利益交换的因素这其中。 想要运回香料只能在望北城交易,至少此时必须这样,去荷兰控制的岛屿海图并不明确,风险太大。而且墨党在望北城已经经营数年,又有明帝国的海商加盟、牵扯到明帝国一些地主和手工业者的利益,撕破脸分分钟组建一支以望北城为基地的海盗集团,那都是显而易见的。 加上印度公司的垄断范围名义上又是不过马六甲。真要是惹急了,望北城一卡、都城再成立一个马六甲到这边的垄断公司,印度公司就会苦不堪言。 陈健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很清楚,有些时候很可能不择手段,本身又去过东边的东海诸岛,在那里也有些名气。到时候东海诸岛和墨党达成一些默契,都不需要真正留下什么字据契约之类,印度公司的日子会更难过。 既是有求于陈健,又是觉得地产上有利可图,还能利用家族的关系获得原材料的专营权,加上一些战后还没死的老家伙觉得这倒是一个彰显盛世的机会,认捐一部分钱也不是问题。 香料问题陈健也明白墨党独吞容易招人恨,还不如和这个印度公司合作,排挤其余人,也算是互相利用。 吃独食那是必死无疑的,不吃独食香料也赚不了几年钱,望北城那边趁机积累点资本,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别把主业放在香料上就行。顺带分走香料利润还能逼着印度公司务点正业,别特么的不去印度去印尼。 这些家族操控的议事会基本上可以通过决定,但在通过之前很多人就已经察觉到了其中赚钱的机会,坑户部的钱这些人向来积极。 如今名义上还不确定,但这些人能和陈健一起来这里,已经可以说明问题了,幕后各种专营、垄断、囤积、提价的事早已开始。 秋风未动蝉先觉,这里是都城,不是闽郡,陈健没资格做这秋蝉,分不到几杯金银的汤水,只能让更多的人直观地看到一张未来的大饼、更多地人直观地感受到时代要变。 于他而言,说到底还是赚了。 第七十六章 工匠和力工敲出未来(上) 三层阁楼中的人因为不同的目的认为这一场展览会很有必要,凡是认为有必要的,必然是可以达成某些目的的。 陈健对旁边站立的几位唯利是图、极端利己、一心发财的人,并无敌意。 种种这些听起来不怎么好的词汇,算是特定时代背景之下实现人生自我价值的一种体现。 私有制加商品交易盛行的时代,将金银货币扭曲成一切人类劳动化身的固有属性、商品生产者和贸易者能否完成最后一跃换成货币而将货币金银膜拜化的此时此刻,很多人追求人生价值自我实现也就理所当然地朝着货币金银去努力。 想借用这些人的力量,就不可能用并不属于他们世界的价值观去说动引导,目的不同各取所需就是了。 阁楼上的谈话持续了很久,一些人对“未来”这个主题展馆的兴趣缺乏,陈健也就没有和他们详谈到底要展出什么。 那些人说的没错,未来或者说陈健认为的未来,是属于所有人的,而这种未来的传播也会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进行着。 世界不再是孤立的了。 正如不久前矿产、冶金和基建投资筹备委员会和瑞典人进行了密谈,半个地球之外的俄国人开始了第一次莫斯科保卫战,将波兰和瑞典的大军赶出了莫斯科。此战之后,瑞典的改革迫在眉睫,急需新的军械和采矿技术,急需大笔的贷款甚至可以用关税、包税权和食盐税来抵押。 正如华夏的印度公司希望能够在望北城停泊,开展对印度的贸易和侵略。望北城最大的贸易伙伴和白银获取地的日本,正在进行一场全面的清扫天主教的行动,丰臣家的残余在大阪苟延残喘,或许正在暗中购买这边运过去的火枪和大炮。一旦丰臣家完蛋,面对外部的反封建思想和新式武器,日本是锁国还是能够允许这边特许贸易还是未知之数,即便日本作为亚洲最早一批官方组织横渡太平洋和去罗马朝圣的国家,于封建主而言明知道外面在发展关上门装不知道也是最好的选择。 正如将望远镜传到西荷战争的战场上,正如将弗兰斯马和安达卢西亚马从低地国家传回来,正如两份三角函数表的互相修正,种种这些让世界的进程加快了许多,少走了许多的弯路。 随着力学和引力等体系的传播,伽利略没有如历史上一样固执地认为行星轨道是完美的圆形,也不再认为潮汐是源自地球的运动来力挺日心说,更早出现的《论太阳黑子》的通信稿正在随船送回到闽城的子午线天文台作为数年前陈健派人前往意大利的结果;闽城的子午线天文台正在争论海王星到底是行星还是一颗太阳之外的恒星,并对土星的光环大为不解,不知道为什么这两颗“卫星”一动不动并不环绕。 纯学术上的争论之外,闽城的子午线天文台既然名为子午线天文台,不可避免地有了测绘的要求。陈健这次来都城也带着本初先生的一封书信,希望能够获得工部的一笔拨款,用于观测木星卫星造成的木星食,靠时间差来测算经度。并且信誓旦旦地表示二十年之内便可以尝试着画出一幅完美的、经纬度绝对正确的共和国的全图。 本来经度这事和南洋公司关系密切,但是南洋公司在讨论后决定不予捐款,认为在船上用望远镜观察木星的卫星纯属找不自在,绘制共和国的全图与他们无关,有这钱还不如投入到陈健这边的钟表研究上,可惜陈健这边又为了垄断宁可党产出钱也绝不要别人的资助。 ……种种这些被联系在一起的世界里、一年之内所发生的点点滴滴,让陈健确信这场主题为“未来”的、三五年后的展览会,将是可行的,也将是一个让更多的人直观地感觉到世界到底在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的契机。 眼前这些人不需要知道,这场展览将要展现的不只是技术和商品,而是展示一个全新的世界的体系。 全新的宇宙、全新的日月、全新的地球、全新的运动和力学、全新的化学、全新的生物学、全新的城市、全新的工厂与生产关系、全新的种种种种。 未来始终是未来,并不是像陈健蒙骗身旁之人说的那样离得更近,未来应该是永远在前方怎么也抓不到走不到尽头的。 世界一直在那,但认识世界的观点会大为不同,新一代的人们将尝试着用新的世界观去解释世界、构想未来、朝着未来一直努力。 将“未来”展览馆中的一切新奇,都归结为披着名为“科学”外衣的崭新体系,使之成为人们所膜拜与期待的一种力量,一种可以被人捏在手中仿佛超然于神的力量,一种让人涌出征服自然的极端自信与自负的力量。 相较于中间过程所能赚取的金钱、相较于不久之后对外贸易的扩大,这个展览会真正的目的远超于此,甚至显得那些其余的目的都不值一提。 更多的人,用相近的看待世界的观点去看待世界,世界才能更快的改变。未来理应是由无数人创造和参与的,以二十年为周期,科普和教育的价值高于一台机器。 ………… 听起来如此高大上的行为和举动,却受制于此时的技术水平,只能用最为繁琐的手工业和实验室水平来完成。 满怀着雄心壮志的陈健在完成了都城的许多事之后,带着骗来的或是真正有心想要了解世界的很多年轻人回到了闽城。 闽城在他走后发生了许多的风波,但他并没有将精力立刻放在那些事上,因为他觉得之前内部处理的还算不错,纵然有些小问题,大方向上是没错的。 至于说今后具体该怎么办,那需要一场扩大的会议来讨论,需要大荒城、望北城、荷兰等地的小组负责人全都回到闽城之后才能举行。 即便半年前就已经派出信使通知,可是船帆时代的传播速度实在感人,乐观估计这场扩大的会议也要在三个月之后了,需要等待信风这个自然界的伟大力量才行。 师弟师妹们来到闽城后,自有更早来到这里的师兄们带着他们先去玩耍或是熟悉这里的情况,而后还要进行重新回炉的学习,将那些大胆假设的基础作为学科的根基重新学习一年的时间。 此时自然用不到他们,而且也有很多工匠和经过了学堂学习的年轻人可用,而且他们要做的只是一件领取工资的工作,唯一不同的就是领取工资的这项工作并不能创造利润。 闽城是陈健的根基,和都城不同,这里真算得上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已经多年的组织和大量的金钱,以及党内一致同意的这场关于未来的实验和陈健捐出全部私产为党产的事实,都让他的这一次活动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速度。 在闽城原本的学堂中准备了一大排的房屋,作为“未来”主题展览会的非机械部分的实验室。 看上去和普通的学堂房屋没有什么不同,也没有各种各样让人眼花缭乱的实验设备,可以说一切都要重头开始。 唯一算不上从头开始的,就是十余年积累的金钱、名气、组织和学堂培养的一些接受了自然常识教育如今已经长大可以劳作的人。 盘算着将来展出的各种计划,陈健将整个实验室分为了十三个部门,按照招收雇工的标准,从那些党内控制的学堂中招收了大量的年轻人,给出了比正常工作高出一些的工资。 干的听起来明明是惊天动地的、影响未来的大事。 可实际做起来和那些在码头抗包或是矿井挖煤的矿工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居里夫人整天熬沥青的时候,大抵就是这样一个状态。 比如排名为第一号的实验室,招收了四十多个年轻人。他们除了接受过自然常识和学堂教育之外,和雇工并不太大的区别。 最让他们高兴的是——读书看起来是有用的,因为这些学识总算可以换来比别人稍微高一些的工资。 四十多个年轻人作为助手,领头的是陈健的一位师兄,技术上的主力是从自己的玻璃作坊里调来的四个干过分料的工人。 他们要做的事,就是陈健花钱从外面购买进来铝矾土,然后在分料工的带领下将这些铝矾土研磨、粉碎、冲洗、再用箩筐在水中靠女人用簸箕颠豆荚和豆子一样,利用密度的不同分离出稍微干净一些的铝矾土。 这些铝矾土再进入同属于一个实验室的第二道工序,用纯碱洗涤溶解过滤,然后用密封铁炉煅烧的石灰岩产生的气体导入沉淀再过滤再重新洗一遍…… 甚至他们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只是隐约知道这和“科学”有关,也顺势让科学的高大上沦落为一种和干力工差不多的水平。 简陋的工具、严格的规章制度、日复一日重复而无趣的工作、看上去和煤矿或是陶瓷工厂的制陶工差不多的劳动。 可很多人依旧很兴奋,他们觉得自己在为“科学”而努力,这是和那些工作截然不同的、有一种特殊的兴奋感和满足感的事业。 事实上,只是雇工,而且和力工并无本质区别。 第七十七章 工匠和力工敲出未来(中) 简陋的条件下并不是做不出成果,最笨的土办法不惜代价也不是不能做出影响世界的实验。 关键在于是实验,而非实用。 与负责这个实验室的师兄谈及到底要做什么的时候,陈健还是给出了解释。 “我猜测,或许这些矾土中有一种金属,我想尝试着电解出来。如果真的含有金属的话,应该是可以的,就像是食盐一样……” 他正准备解释这种行为的时候,师兄倒是很坦然地说道:“其实你不必解释这么多的,我从不认为任何实验都必须知道可行才能去尝试,那样的话永远不会有任何的新奇的结果。本来嘛,就是失败的可能,我很理解。想要做出一些成果,或许需要几年、几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可是这不正是世界的奇妙之处吗?如果世界那么容易就被我们所了解,又怎么会像是如今这样?” 师兄顿了片刻,微笑道:“师弟,数年前因为电解食盐,我们已经获得了许多人梦想一辈子的荣誉。如今很多人在尝试用电解或是通入各种气体、置换等方式来制取一些之前并不存在的东西,我们也乐在其中。就算将来没有达到预期的结果,那也不是失败,只是证明咱们猜错了,等于堵塞了一条错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因为太过一帆风顺,所以在做什么之前总希望一个完美的结果,这可不好。” 陈健连忙道:“是,我只是担心师兄觉得无趣。初始时候,兴致极高,但是重复千百遍,难免会有烦躁的时候……所以我也只是先做个准备,就像是接种牛痘一样,提前预防嘛。” 师兄笑道:“你呀你,你的功利心太重,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先生会认为这事好事。” “至于结果,对你来说你的目的性太强,所以你认为你想要的结果很重要。对我而言,结果就是结果,想要的达到了那是验证了猜测、想要的没有达到那是验证了猜错了。你想要的结果和我想要的结果,虽然名字都是结果,但其实根本不一样的。” 说完看了一眼有些惭愧的陈健,教训道:“你只是运气很好,但不适合做这种事,真的。很多时候,没有结果就是结果,可这种结果绝不是你能接受的。” 双方既然早已熟识,也就没什么遮掩的,酝酿一番后又道:“师弟,我总觉得,你根本不喜欢这些东西,你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别的目的,而不是为了了解世界。这只是你的工具……真的,我一直有这种感觉,怪怪的,可你偏偏又走在我们前面,你让我有时候觉得太不公平。” 陈健脸色难得的有些红,低着头虚心点头接受了这番评价,师兄终究忍不住好奇,说道:“话是这样说,但你想要的结果我还是很好奇的。我们这边是为了制取一种金属,这个暂且不提,具体的流程你说一下我也能理解。而且一旦制取出来,本身就是一个轰动的结果,你想要的只是轰动。” “可是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会有十三个实验室?难不成十三个实验室都是咱们这一学科的?还是说你猜测了十三种东西,准备一次性地全都尝试出来?” 陈健摇摇头,也笑道:“师兄,制取出一种金属,对你们来说的确是一件轰动的事,但对于很多没有学过这些东西的人而言轰动的效果并不好。” “除非,炼金术成功了,能把土变成金子,否则的话,就咱们学科的这点事,最多也就是小圈子里有些影响。” “你也说了,我想要的第一目的是轰动,第二目的才是你所认为的结果。所以剩下的,和咱们学科并无太大的关系。” 他指了指就在不远处的挂着“第二实验室”牌子的房屋道:“比如那里,其实就是个很简单的东西。你在学宫是见过我做水银柱和真空实验的,可是对于普通人而言,这个实验未免不够精彩,也不够直观。所以第二实验室是为了让这个实验变得更为直观更为轰动,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喜欢上这些东西,才能让更多的人如你一样不求结果只因为想要了解世界。” 师兄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问道:“怎们弄?” “我找工匠做两个半铜球,里面是空的。等合在一起的时候,把里面的空气抽走,然后让大气的压力压迫两个半球,让两个半球紧密地连在一起。这样一来,恐怕很多马都拉不动,众人看到一定惊奇。然而等到众人惊奇的时候,只需要一个小孩子将堵住抽气孔的塞子打开,可能一个孩子就能拉开。这种对比,你说是不是比起水银管更为震撼?” 师兄嘿了一声,蹲下身用木棍算了算汞柱换算的单位面积压力,赞道:“这真是个好办法,只要铜球稍微大点,只要能把里面完全抽成真空的,这么大的力量可真不是几匹马能拉动的。弄走里面的空气,其实也不难,可以学矿井的蒸汽抽水机那样,在铜球里面装上一些水,让水沸腾把空气赶出来,再趁热封住出气孔,一旦变冷岂不是就可以了?” 这倒是出乎陈健照抄的死板头脑所料,南安矿井的真空蒸汽抽水机让这位师兄活学活用,就像是密封的罐头一样的道理,似乎根本用不上抽气机,效果也是一样的,甚至可能比如今水平的抽气机还要强。 大约这就是真正适合做这一行和抄袭者的区别,真正适合干这一行的总能敏锐地利用已有的东西来进行尝试,因为没有先例可抄也就必须符合时代且受到时代其余物件的启发才行。 为此陈健颇为佩服地称赞道:“师兄想的办法比我想的强多了。” “你怎么想的?” “抽啊。” “怎么抽?” “就像是风箱的单向阀门一样,只不过风箱是鼓风,这是用单项阀门抽风。弄个黄铜的圆筒,地下是个单项的阀门,中间是个抽气的活塞,上面还有一个出气的孔。使劲往外拉,单向阀门打开,抽走空气,往回推的时候阀门自己关闭,再重新抽……如此往复,估计得用三五个人,慢慢来。” 师兄想了一下,咂摸半晌道:“还是用你的办法吧。倒不是说蒸汽冷却法不好,而是你这东西还有别的用处。我还想试试水在真空的时候和平时有什么区别呢。按你这么一说,这东西也花不了几个钱,如今的工匠做出来还是轻而易举的。” “嗯,的确花不了多少钱。黄铜、酒桶木塞、还有树胶或是南边雨林中我听说的一种特别的树胶,应该差不多。黄铜可以直接失蜡法铸就行。” “到时候你多弄几匹马先试试,越多越好。最好在开始之前,先让人看看两个孩子就能轻易地打开半球,然后再抽气,这样效果更好。要不我说,你的脑子里想的只是轰动,而不是真正了解世界。要是我,看过水银柱的那个实验之后,我才不会浪费时间去做这个铜球呢。第三个实验室呢?总不会也是重复之前已经做过的东西吧?” 陈健连忙摇头道:“第三个实验室肯定不是重复过去已经试验过的东西。这个,你也知道,电通过金属后会发热;也知道探看大炮内膛的时候,是用烧红的铁钩子伸进去当光源;另外你也见过电烛的实验,电的确是可以发光的,但是电烛有点像是闪电。” “所以我就琢磨着,能不能让电产生光,但还不是闪电那样的光,而是类似于烧红的铁钩子那样的光。” “再一个,铁钩子那样的光,和烧煤烧柴禾那样的光还不一样。烧煤烧柴禾是燃烧,而铁钩子只是烧红了发热,如果利用电加热燃烧发光,那和用煤油灯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看到师兄在那点头,陈健接着说道:“所以首先得在玻璃瓶里面抽气抽干净,形成一个没法燃烧的环境,这样才能试试能不能直接通电发光。” “这个我估计也不难,具体能亮多长时间不敢说,但是亮起来应该是可以做到的。抽气筒第二实验室可以做,做完了既可以给铜球抽气,又可以给玻璃抽气。” “吹玻璃的工匠,我们的玻璃作坊里还是有些技术够的老师傅的。各种金属拉丝,这个难度有点大,但是可以用一些金银之类软的可以做箔的东西试试。另外,碳也是导电的,我琢磨着用很细的竹丝碳化尝试。” “我不是要卖,所以亮多久不是问题,亮不亮才是关键。” “如果这个成功了,这绝对是件大事。你想,完全没有明火的照明,吓不吓人?往远了看,电也是除了做实验之外很有利用价值的东西了,将来会有很多人试图利用这东西。最起码一点,如果可以弄的简单一些,煤矿里就可以用这种没有明火的灯,比起现在的安全灯还要安全,毕竟那玩意还是有明火的,至少每年能少死几个人。” 说到这,师兄想象了一下那种神奇的电灯,明显兴奋起来,也被陈健勾起了兴致,点头道:“这倒是个好想法。第四个呢?” “第四个?你是见过电磁铁的实验的。我琢磨着,用电堆和电磁铁,做一种隔墙传消息的玩具。通电了才有磁力,不通电就没磁力,这就可以一边有节奏地控制通电断电、另一边根据节奏来判断这边说的是什么。” 陈健又补充道:“铜丝或是铁丝,如今都可以拉,拉个百十步的距离,花不了几个钱。电堆花点钱弄个大的连在一起,杜仲胶或是木漆隔电也没问题,百十步的距离还是可以传导过去的。钟表匠可以做出来定时往前挪动的计时器,稍微改一下就可以按照固定的速度拉纸条,吸的铁上沾上涂料,按照固定节奏落下,根据长短来判断要说什么……唯一的难度就是这个节奏怎么和要写的字统一起来,倒是个麻烦事。” 被勾起兴致的师兄大笑道:“你看,你刚说完你为了轰动而不是为了实用,这问题简单的很啊。你多弄几根线,多弄几套装置,多弄几个人带节奏。既不是为了实用,何必在一根线一种节奏上苦思冥想?一根线的节奏可麻烦了,你弄十根线,这就简单的多了……到时候隔着百十步,两边用墙隔开,让人在这边选几个字写出来,那边猜出来,保准叫人目不暇接连连惊叹。” 陈健一拍额头,心说电灯真的是为了轰动不是实用,那是未来的灯光。 可有线电报这东西,却真有实用的价值和可能缩短现实世界的距离。 第七十八章 工匠和力工敲出未来(下) 实验和实用并不是一回事,前者是解释世界、规划未来;后者是改变世界、立足现实。 这些大大小小的实验室所能做出的东西,大部分是一次性的,论及推广实用并无可能。但也有一部分是可以在十年二十年之内完成实用的,这将大大地改变世界。 想走骇人听闻让人一见之下就感觉世界果然和以前不一样的路,就只能剑走偏锋。 包含之前计划的和之前没有计划的东西,陈健想到可以让人惊叹的靠工匠和力工完成的东西有很多。 蒸汽火车模型、楼房、抽水马桶、实验性电灯、轨道马车、明轮船模型、硫化橡胶车胎、人力助力的氢气球飞艇、实验性质的碘化银溴化银照相术、沼气池、实验性质的铁结构短桥、电池有线电报、橡胶底布鞋和橡胶雨靴、土法的青霉素外用提取液、手工不惜成本的热水瓶、手工工匠打造的双夹层滚动轴承、实验性质的手动打气筒的压缩空气的枪、硫化橡胶的男用橡胶套、女用的宫内橡胶帽…… 这些都是可以实用的,但不是现在就能实用,不过为将来指明了一条技术上的道路,也可以在现在的技术水平下最大限度地让所有参观者感到惊奇。 而那些正在研究的、投入了大量金钱和时间的可以实用的技术,三五年后是否能够成功,对那场展览的意义不是极大,所以也就不需要非要在是三五年内出现。 改良的蒸汽机、镗床、航海钟、织布机、马拉割穗机这些,是立足于现实的技术和工匠水平的东西,一旦出现就可以推广。而且不需要不计成本的推广,资本会自发地流向这些地方,从而加速经济关系的变革。 各个实验室的主力工匠,未必明白很多道理。各个实验室的主力年轻人,则都是南安的学堂、蓝翔学校等长大的接受过系统的、陈健编写的教科书的自然常识的教育。 这两种人联合在一起,按图索骥地尝试,未必全部需要知其所以然,陈健所设想的那些不惜成本的一次性展览品是可以做出来的,而且很多东西都是那些可以实用的研究产物的副产品。 有些需要三年的时间,有些则不需要那么久的尝试;有些只是隔着一层原理的纸,有些则是明明知道原理但是做起来极为麻烦。这都是不一样的。 即便闽城如今还有很多事要解决,陈健仍旧是利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将这些计划中的东西一一列出来,按照所需的不同时间和力量,先行分配下去。而那些不需要长期尝试只要原材料足够,就可以尽快弄出来的东西,则可以拖延到一两年之后再投入金钱和精力——比如硫化橡胶制品和实验性质的碘化银溴化银照相术等。 他的师兄说的一点没错,他并不是个真正想要认识世界的人,或者说他已经学会怎么认识了。 他想要的只是一种类似于“神迹”的轰动,矫枉过正地将科学推上某种“神坛”。 这两个月,算是达成了木老先生的渴盼,除了必须出席的内部会议之外,几乎可以算是不闻窗外事,将自己封闭在房间之中,书写那些三年之内的各种奇技淫巧的新奇之物。 有难,有易。 比如抽水马桶,这个讲解起来比较简单,做起来也不麻烦。 简单的浮标、球形阀门、浮力杠杆、进水管加出水管。后面加上一些简单的那些年轻毕业生可以理解的注释,诸如势能和动能的转化。如果能够配套地弄出来硫化橡胶配合的皮椽子、猪鬃毛刷子之类的东西,那就算是完美可用的。 比如实验性质的暖壶,这个手工不惜成本地做,难度不大,但是讲解起来有些麻烦。 与真空铜球实验和炭丝电灯配合一同出现的手动真空抽气筒,可以确保两层玻璃之间的空气基本吸干净。已有的镜子镀银技术,经过尝试弄出来镀银的内胆玻璃问题也不大,无非就是尝试的起白银。软木塞更别提,这个难度更小。 但是,做起来难度不大,讲解起来却麻烦的很,需要一整套的配合。 为的不是工匠能听懂,而是为了参与这次实验的那些经过学堂教育的、此时尚且属于实验室帮工的年轻人能够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为此关于暖瓶的制作说明上,他还需要由浅入深地解释三种热传递的过程。这个暂时不需要解释什么分子的无规则运动之类的东西,只需要归纳总结出三种不同的形式就行。 传导、辐射、对流。 传导可以用锡壶烫酒、瓷杯喝茶做个解释,同时归纳出这是一种热传递的方式。 加上之前已经证明的空气存在、真空和看不到的空气并不是一回事这种八年前就已经做过实验、已经写入党内控制的学堂的一些自然常识读本中的内容,由此来解释为什么要抽走玻璃夹层中的空气这件事所蕴含的所以然。 辐射可以用白色黑色两种不同颜色的相同东西在太阳下暴晒的温度来解释,或者加上镜子反光、铁钩子不需要烧红就能感觉到热、热未必是可看到的光也可能是看不到的东西等。由此,来解释为什么要在里面像镜子一样镀银反光中的所以然。 对流要解释的就是塞子的问题,这个简单的多,孔明灯玩了几百年了,用个玻璃瓶里面装满水和木屑在火炉上加热观察上下对流。由此来解释为什么要加一个软木塞的所以然。 在这些费时费力的东西完成之后,要让参与其中的年轻人学到很多的东西、明白很多的所以然。 由热水瓶还可以衍生出一大堆的问题,举出一些例子作为问题,让他们思考到底是传导还是辐射还是对流,或者让他们观察自然界中的其余热传导方式,看看是不是除了归纳出来的三种之外还有别的方式,也顺带着让他们更加直观地了解什么叫归纳概念。 当然,像是有线电报、炭丝电灯这种东西,那就是解释起来很简单、实际操作起来极为麻烦,需要花费巨量的时间来尝试。 除了这几种或是解释与操作都极为简单、或是操作与解释一难一易的东西,还有一些不需要解释或者解释不清楚、亦或是解释起来的意义远不如实际操作意义大的东西。 比如蒸汽火车的模型,这东西听起来很吓人,但是就以现在这些工匠的技术水平,各种零部件做起来一点难度都没有。 不是烧煤的,小模型烧煤浪费时间,可以烧酒精也可以烧煤油;不需要多大的动力,能够有个手臂长短,自己能够拉动自己在仔细打造出的玩具铁轨上晃荡就行;不需要多先进的加工工艺,锉刀、手钻、钢钳加失蜡法,基本可以完成其中大部分的构件。 做模型和做实用型的机器肯定不一样,很多实用型的机器要求的高条件,模型可以不必那么严苛,保证不炸、能跑动就可以。 内部的核心构件和模型尺寸,倒不需要陈健自己动手拿锉刀去挫。另一边的实用技术研究里面投了大笔的钱做精准度量衡和卡尺,这是实用蒸汽机、航海钟等实用技术的前置条件,至少可以方便很多,有了精准度量衡和卡尺,一些零件便可以由工匠打磨铸造。 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去琢磨和绘制,可能需要花费一年到一年半左右的业余时间。 但在等待这些核心模型构建准备工作的时候,其余的模型是完全可以现在就准备的。 比如轨道,可以用昂贵的黄铜,让工匠或是学徒们仔细打磨。一方面不生锈,另一方面也更为明亮耀眼。 与轨道配套的车站、铅模人、模型绘色、道岔、沙盘等,这都是现在可以做出来的。 这个模型的重点不在于是否好看、或是等比例放大能否直接可以制造火车。重点在于在此时技术水平达不到的条件下,让人能够直观地感受到火车出现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这是比用文字去描绘要更让人接受的,尤其是动起来之后更为叫人畅想连篇。 其实在有电堆、杜仲胶、木漆、铅和硫酸的条件下,用简易的直流电动机作为模型动力;或是在黄铜的模型轨道上拉上导线做电动机车模型,以简易手摇发电机做不需要换向器的交流模型电动机;都远比做蒸汽机的模型简单,甚至可以说简单的多。 然而蒸汽已经近在咫尺,模型困难可是实用起来稍微简单;电动机模型简单唾手可得,然而实用起来困难重重,没有百年的材料学积累恐怕实用也比较困难。 再者,电的弄个电灯来吓唬人或是引诱人是极好的,用在火车模型或是动力机模型上,那就远远不如燃着火、冒着烟给人以巨大震撼了。 这是属于舍易求难的做法,仔细考虑过之后还是觉得继续尝试,真的一年半这种模型和精密度量衡都没有进展的时候,再换简易电模型到时候再说。 至于说再剩下的例如碘化银溴化银照相术等东西,陈健觉得自己就不要弄了,适当旁敲侧击一下留给一些人当做机会,做个千金市骨的作用。 这机会是名声也是金钱,作为他计划中的在闽郡的大学的吸引人才的诱饵,那是极好的,反正这方面的名声这东西于他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第七十九章 南洋公学与创刊号(上) 等待党内各地分部的人赶回闽城开扩大会议的这段时间,陈健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着为三五年后的展览会的稀奇古怪的奇技淫巧做准备、编写教材和做浅显易懂的知其然原理。 花了两个月完成了大部分短期可以完成的古怪图纸和构件之后,陈健第一次前往闽郡的第二个权力中心,在提议和说服了组织内成员后,陈健向闽郡的第二个权力中心请求了一件事,并且很快得到了允许,还得到了不少人的捐款。 他求批了闽城外、靠近子午线天文台的一大片土地,开始筹备成立免税的“南洋公学”。 此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地或是农田,并没有展开建设,不过筹备工作已经开始。 南洋公学肯定是都城所不承认的学历,但获得了闽郡的第二权力机构新的郡议事会的承认,可以作为等同于学宫地位的学历成为闽郡的地方公务人员。 这一点已经很难得,也算是闽郡的各方势力开始为长远打算的一个信号,或者说是十多年的灌输之后造成的知识过于有用论的反馈。 这所筹备中的南洋公学将会合并蓝翔技校、科学与技术实用研究院,同时开办高等中学和大学,以及伪装成航海用的军官培训学校。 教材的世界观完全是按照陈健所编写的各种“假设”或是“猜想”的世界观为基础,第一批基本上从闽郡的墨党之前控制的教授自然常识和代数几何的学生中考核挑选,而且大学暂时是空的,先从高等中学开始招生。 大学的先生也是以陈健的师兄师妹、制碱公会科学会议的参与者、被闽城的科学吸引来的学者、被陈健诱骗或是出面相请的老先生为主。 这十年来闽城作为共和国的第二个学术中心,吸引了不少人在此定居,经常举行的各种研讨会也让这里的学术氛围很浓,就算在旧时代的知识上比不上学宫那些人,在新世界观下的理工科知识并不比北方的学宫差。 大学暂时先开办十三个学科,外加三个对外交流的文学科。 师范、数学、化学、物理学与建筑工程、冶金采矿及爆炸学、地理学、博物学、农学、简易机械原理、天文学及航海测绘学、医学、政治经济学、会计记账和统计学,这是拟定的十三个先行开办的学科。 三个对外交流的文学科是法学、史学与国家关系、对外译书所。 十三个正式学科中,除了师范生外,暂时并不招生。 所有报考的学生暂时进入高等中学中学习,包括自己带来的那些师弟师妹也是如此。 等到高等中学的三年制学完之后,选拔其中的优秀人才,再进入大学学习。 高等中学中,除了数学、冶金、农学、简易机械、天文学和医学外,并没有先生教,有也是一些预备的大学先生每旬进行一次指导。 包括力学、化学之类的内容,由陈健和那些来自学宫的先生一起,如同《化合与分解新教材》一样,编写一套详细的有世界观基础的教科书,同时设置大量的习题由这些通过考核和选拨进高等中学的年轻人学习,每一旬会空出一天时间专门讲学。 在高等中学的选拔结束后,按照各自的成绩和侧重点进入到不同的学科中学习。名义上是学习,基本上就是直接进入第一线的研究当中,成为那些大学先生的帮手,完成一系列的有目的的实验或是技术改进。 只要通过考核进入了高等中学,包吃包住,每个月还有少量的补贴。这个钱党产还是出得起的,也是被认为是绝对值得的。 名义上只要通过了考核,都可以参与进来,但实际上并不那么公平。 从环球航行之前就开始的基础教育准备,基本上可以确定能够考入高等中学的,大部分都是受墨色思想宣传的、要么就是被墨党控制的开蒙先生和批量培养的自然常识先生们教育出来的年轻人。 至于十三个学科中唯一直接招生的师范生,只进行类似于九年义务教育的数学和理科教学,这些师范生的作用是作为孵化者,为下一批高等中学的理工科人才做准备,不求他们在进入高等中学之前明白太多,但是最起码对世界有个基本的了解、对世界观有个基本的成型。 这些师范生的招生简单的很,大量的年轻人在之前的蓝翔学堂中就接受过类似的教育,也批量地毕业去当墨党控制的一些学堂之中当自然常识和算术几何的先生,只要选拔其中优秀的回炉就行。 暂时空出的大学学科不招生,但是学科的先生已经准备好,由陈健出面邀请,同时给予足够的薪水和支持,还提供大量的、几乎免费的试验器具和一些试验申请的经费支持——反正此时的大部分实验也花不了几个钱,但是效果往往显著。 实际上很多学科的大学“先生”也是在这三年里进行一个学习的过程,唯独不同的就是没有老师,而是用一些陈健弄出的奇怪的方式进行学习。 包括实验室的一些定向实验尝试、陈健提出的一些“猜想”的验证、资本出资的一些实用技术研究的带头人等等。 每年都会进行一次“科学会”的评选,任何被选入“科学会”的人,都可以享受同等的大学先生的待遇,也可以直接前往大学任教。 这也给了很多年轻人机会,如今论资排辈的意义不大,有陈健在这搅和,以往的论资排辈毫无用处,很可能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发现了一些之前没有被发现的东西。 很多方向基本上是空白的,很多学科完全就是十年之内正式出现的,但幸好力学和数学不分家,这个可以找人客串,最基本的力学原理学会之后剩下的就是完善整个体系。 化学一科稍微简单一些,受陈健影响颇大的、数年前就在闽郡编写教材和十万个为什么的很多人都是他最早接触的圈内人士,他们对化学这门学科的世界观基本固定,剩下的就是按照这个世界观去尝试发现新东西、测量旧东西、改进新技术。 航海测绘和天文学最为简单,这个不需要受陈健影响,天文台就在附近,望远镜八分仪也都成型,之前的三角测量术也很成熟,有的是可以当先生的。 实在不行,从之前的航海学堂中,弄出一批名为航海学、实则一直在学习力学数学和编写炮兵实用手册的那些年轻人,也可以直接暂时将这门学科带起来。天文学这边,陈健也有不少的熟人,这个面子还是可以卖的,送了对方一个本初子午线的大名头,如今也是该还债了。 博物学可以暂时让林曦去带,这个名声足够,剩余的则从各地邀请一些人来加入。政治经济学可以让党内的一些最早接触到这些基础的一批人客串,完全胜任。 农学上问题也不大,有数百年的育种学基础,加上已经提出的氮磷钾理论、外加伪装为阴阳的遗传学基础,只要陈健按照已有的没有走歪的体系稍加修正,就可以独立出来,甚至可以与数学尽快结合成优选学。 医学有解剖学、血型学和显微镜出现后刚刚开始研究的微生物学为基础,再从欧洲调回一批在名为“救死扶伤国际协会”之中救死扶伤、实则拿两国雇佣兵和贵族们练手的外科医生回来,最起码截肢手术的体系可以尝试建立。 诸如史学与国家关系、对外译书所这两处,前者需要养一批老学究来教年轻人,后者则完全要靠年轻人挑大梁。尤其是最早跟随陈健出海、最早留在荷兰、最早公派前往意大利的那些人,算起来这些人也可以从欧洲接回来一批把这个架子搭起来了。 南洋公学的筹备工作是大张旗鼓进行的,一方面整个闽城都在进行宣传,另一方面陈健也不断出面邀请一些知名学者。 同时公学的校园还没有建立的时候,三个月后的第一次高等中学考试已经开始筹备,并且给出了对一些人而言相当优厚的入学补贴条件。 风声遍及整个闽郡的时候,陈健又在这风头上添了一把火。 他和许多在闽城的知名学者们一同为南洋公学的筹备工作做了一项极为让人觉察到一些风声的行为,以南洋公学筹备委员会的名义,开办了四本定期发行的刊物。 《自然与科学》、《数学新发展》、《世界趣闻及博物学》、《政治与经济评论》。 这四本刊物是和南洋公学绑定在一起的。 问题也就出在这里,除了《政治与经济评论》这本之外,剩下的三种都城学宫都有类似的刊物,名称虽然不一样,但内容上还是有重合之处的,这算是一种半挑明的独立于学宫的新体系。 作为创刊号,这几本小册子的内容相当丰富,而且很多都是陈健执笔,力求一炮而红。 除了这种公开的新体系意义之外,这些小册子也算是南洋公学将来的大学先生们的一种教材,不但要新还要有趣,同时还要垄断将来的命名权和话语权。 为此,《自然与科学》这本刊物的创刊号上,陈健定义了电的正负阴阳、磁的正负阴阳,同时发表了简易电磁学的基础。 左手定则、右手螺旋定则、电磁转化等几个内容第一次以正式刊物的形式提出,为了让那些被吸引的“大学先生”们感到好奇和去尝试,陈健也提出了一种最简单的、直流电动机的模型试验。 一个电堆电池、一个铜丝包裹木漆的线圈,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铁支架、一块磁石。 铜丝线圈的一端是裸接触连接到电极上的铁支架的,另一端则是刮掉了一半的木漆使之一半绝缘一半不绝缘。 直流线圈转起来的时候,本来需要一个换向器。但是因为半边的铜丝刮掉了半圆周的漆皮,所以靠着惯性线圈转到不通电的一半时可以继续转动而不会产生反向力,直到重新让不绝缘的那一半接触到铁支架。 这相当于转动的头半圈是靠电磁动力、后半圈靠的是惯性。于是不需要换向器、不需要换向电刷,一个最简易的直流电动机模型五分钟就能做出来。 这足以让那些南洋公学的潜在先生们花上一年半载的好奇与心思去研究这些东西,掌握三种定则。 而且除了新的三种定则之外,那半周受力半周惯性的运动,也很显然地可以让人思索力学、惯性、力是改变物体状态的等等数年前已经提出的、需要继续让人复习和直观理解的内容。 顺带着,这也是一种宣言,正式宣告:学术中心南移,还在筹备的南洋公学在自然科学上有不输于北方学宫的潜力和底子。46 第八十章 南洋公学与创刊号(中) 既是作为一种政治宣言的创刊号,又是为那些时代顶尖的科学家们找点事情做,自然不可能只有这么一个重磅炸弹。 以基础电磁学作为《自然与科学》的创刊第一篇文章,这是很适合的,有趣而且简单,适合更多的人参与吸引众多的年轻人。 只是为了定下基调,陈健的第二篇文章就有些复杂,也为更多的人找事做。 第二篇文章,则是以万有引力和利用钟摆法估测出的重力加速度,做了一个复杂的推演,为那些天文学家和数学家找了一个埋头十年不问世事的地方,同时为科学的证伪与科学的“预言”和神学的“预言”拉开区别。 “我们可以知道,重力加速度已经通过钟摆法测定出来。同样假设地球是一个纯正的圆形,那么根据纬度和日影来估算地球的半球是可行的,而且这是之前学宫已经推算出来的。” “那么我们假使地球是个真正的球,并且知道了半径,那么我们就可以知道那个神秘的、隐藏的、难以测量的引力常数乘以地球的质量再除以地球半径的平方,就是我们用钟摆法测量出的大约的重力加速度的数值。” “地球的质量到底是多少?显然这不是我们现在能够知道的。那个隐藏的、难以测量的引力常数是多少?显然也不是我们现在可以知道的。但是,我们可以用这种办法推算出一个常量,即是地球的质量乘以这个隐藏常量的乘积值。” “现在,有一个有趣的数值。” “我们根据那种被很多人质疑、引出了整个引力体系基础的定理来推算——即行星的椭圆轨道的半长轴的三次方除以运行周期的二次方,是一个常量。” “那么,假使我们可以人为地制造一个‘小月亮’,使这个小月亮能够始终悬浮在我们的头顶,与地球自转的周期相同。那么这个‘小月亮’的半长轴的三次方除以地球自转周期的二次方;等于月球绕地轨道半长轴的三次方除以一个标准天文月的二次方。” “很显然,我们可以大致精确地算出一天的时间,这是可以和欧洲、亚洲的天文学互相验证的。” “也很显然,我们可以大致精确地算出一个天文月的时间,这也是可以和欧洲、亚洲的天文学互相验证的。” “那么,再根据离心力抵消引力的可以让这个虚拟的‘小月亮’同步围绕地球自转,带入之前根据钟摆法反推出的地球质量与引力常量的乘积与纬度估算出的地球半径。” “便可以算出这个虚拟的‘小月亮’假使存在,那么应该距离我们七万两千里。” “根据大月亮半长轴的三次方除以天文月的二次方等于小月亮半径的三次方除以天文日的二次方,可以估测出月亮距离我们的距离,这个数值是……” “接下来,我们用另一种方法来估算这个数值。即利用已经算出的地球质量与引力常量的乘积、利用离心力与引力抵消的数学方法,同样可以获得一个距离的立方根,开方之后这个数值大约是……” “这两个数值是如此接近,但什么问题都无法说明,因为这两个如此接近的数值,虽然用的不是同一种方法,但却用的是同一种基础的推演,看上去计算方法不同,但实际上究其本质计算方法是一致的。” “因为假使没有半长轴三次方出于周期二次方的比值固定和向心力微元法公式,那么久不会推演出引力的计算方式。” “因而,这个有趣的、看似不同的算法,实则是一种基础相同的算法,彼此之间并不能互相验证。” “所以,这两种算法不能互相证明。即便得到了地月距离的估测值,很多人还是会质疑,这是正常的,不能互相印证的东西当然是可以被质疑的,尤其是这个数值的基础源于整个的引力体系和天体运行周期半径体系。” “那么,假使我们可以用三角学测算出地月之间的大致距离,是不是就可以证明引力体系是正确的、至少是可以利用数学‘预测’或是‘预言’的呢?我想,这是可以的,除非那些质疑者连三角测量法和整个代数学和几何学的基础都推翻,显然他们并没有这个本事。” “这不是物理学的办法,但却可以用天文学和几何学来印证物理学,达成逻辑自洽。” “三角测量法测量地月距离,之前是没有基础的,或者说现在也是没有基础的。因为我们不能确定地知道自己的经度,靠指南针寻路误差太大,而且远赴数千里的同经度、不同纬度的两处地点会让误差大到不忍直视。” “想要知道一处的固定经度,如今可以有两种方法。一是科学与实用技术研究院正在尝试的极为精确的航海钟、二是利用望远镜来观察木星的卫星。” “航海钟遥遥无期,望远镜观察木星卫星来测算经度在大海上无法适用,但是在地表上完全可以——甲板上无法架起望远镜,可是地表上完全可以架起来。” “木星的卫星运行周期很稳定,这就是一个天然的、自然伟力所形成的、比起航海钟还要精确的、需要望远镜去观察的钟表。” “我们可以利用这个钟表来测量某地的经度,为此我请教过天文台的本初先生,他可以保证让经度精确到十分之内——当然仅限于不摇晃的陆地之上。” “那么,在八分仪可以确定精确的纬度、木星的卫星可以在陆地上确定精确的经度的条件下,我们除了可以得到一张精确的、前所未有的共和国的全图之外,还可以用视差三角测量法来估测月球到底离我们有多远。” “假使闽城和都城处在同一经度……当然只是假使……并且我们可以利用北极星和太阳来知道两地的纬度,同时算出两地的距离。那么,在同一经度下,必然时区是相同的。但是相同的时区上,月球在星空中的位置肯定是不同的……假使在闽郡的晚上八点,月亮在女宿附近;但在我们假设的与闽城经度相同的都城的晚上八点,月亮可能就在虚宿附近了。” “经度很重要,因为没有千里传音的手段,所以你不能确定你眼中的八点,是不是别处的八点,同样的八点只能出现在同一条经线之上。” “当确定了同一个八点,月球与地表的角度可以用八分仪测量出来,同时又知道了两地的纬度和同一经度下的距离,那么用三角学是可以估算出月球距离我们的距离。” “显然,这需要天文学的老先生们出面、需要大约三千枚银币的测量费用、以及需要一年左右的时间……我不是指测量共和国的全部地图,而是找出与闽城同经度的北方并且用视差法算出地月距离的时间。” “一年后,我们就可以知道,引力体系的数学法算出的地月距离、和被所有人都承认的三角法估测出的地月距离,是不是相差不多的。” “如果是,那么就证明,引力体系是可以用大家都承认的、之前已经被承认的世界体系所证明。在找不出反例之前,这是可以自成体系的、解释世界的。” “换而言之,反对者如果认为三角法、加减乘数、正弦余弦、相似三角形等等所有的定理,并且声称都是错的,那么反对者当然可以用他们定义的世界基础来宣布引力学说是错的。如果他们不想这么无耻,就不得不接受引力学说可以解释世界,而且是可以经受住验证的、以大家都认同的几何和代数学为工具的、内部逻辑自洽的体系。” ……文章的后面,是一整套的纯粹的数学公式,但是都很简单,唯一的难点是数年前就已经完成的用原始微积分法推出的简化版的向心力公式,绕开原始微积分就只剩下一个速度平方比半径的开蒙数学公式。 至于剩下的,都是加减乘除,最难也不过是最后一步的笔算开立方,相当于战国秦汉时代的《九章算术》水平,具体公式早已成型。 这篇文章对于那些看热闹的人而言,重要的是被望远镜打破了神秘的月亮,终于知道了距离自己有多远,顺带着那么多零的数字也让人感慨宇宙之浩渺。 对那些已经认同了引力学说、且有三角学和代数学基础的一部分人而言,则可以在闲极无聊的时候,推算出太阳和地球的质量比,不可能知道多重,但是可以知道大致的质量比,而且是个十分吓人的质量比。 对那些天文学家来说,正好可以正式绘制共和国的全图,顺带着测算很多行星的大致距离,这都是可以载入史册的所谓立功、立言之事。 对那些沉浸于数学的逻辑世界中不能自拔的人而言,他们将会感觉到今后的世界需要更为顺手的工具,数学作为一种工具已经有些跟不上其余学科的发展了。 对那些还没有弄清楚什么是佐证的人而言,那两种看似不一样但却被陈健挑明了纯属是一丘之貉的计算方法,则可以告诉他们印证一件事需要考虑到里面的本质。 对那些一心想要解释世界的人而言,僵化机械唯物主义的思潮将会碾压过之前种种奇怪的世界观,这些人将会去相信可以用数学、力学和运动去解释整个宇宙。 那个靠数学和计算所做的“预言”,也将开始一种全新的思索未来的方式,一种内部逻辑自洽地构想未来的方法。一种名为物理学和数学的“占星术”和“大预言术”,将会取代以往的任何唯心的预言方式。 许多厚重之中,唯一很稀薄的,就是于此时的现实世界而言,最多只能得到一张经纬度大致正确的地图。46 第八十一章 南洋公学与创刊号(下) 天文和航海测绘学不仅得到了工部的一万枚银币的拨款,还从南洋公学中获得了三千枚银币的拨款,用以测绘非甲板上之上的陆地的经度,同时用几何测量学验证引力体系数学计算。 不过南洋公学在付出了三千枚银币的研究拨款后,想得到的不仅仅是验证引力体系的数学计算与经度地图,更在后面提出了另一个研究方向。 从木星卫星来测经度起步,天文学和数学还需要结合起来测算光速,或者说测算光的速度到底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 假使木星的卫星按照既定轨道运转,那么一定拥有一个类似于月球的天文月概念,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比现在最为精准的钟表还要准确的天文钟。 那么这个天文钟在数学概念上是准确的,但是在观察概念中是不是准确的呢? 已知木星的公转周期是十二年,而地球的公转周期是一年,同时又因为椭圆形轨道而非纯正圆周轨道的缘故,十二年中木星卫星的天文钟所发来的信号,必然会因为距离的原因导致出现观察概念上的不准确。 想要证明光的速度是有限的,很简单。只需要经过一个周期为三年到五年的观察,确定木星卫星与木星之间的“月食”周期不固定……事实上是固定的,而观察者眼中不固定的原因是因为距离太远,而且因为木星与地球轨道非同步的距离差导致的光速传播的信息延缓。 想要测量光速,也不是太难。利用金星凌日的机会,利用视差和行星运动的半径三次方比周期平方的定值,是可以用算术估测出太阳和地球的距离的。 有了这个距离,再利用行星运行法则,利用木星周期和地球年的平方比,就能算出来木星轨道半径,再用解析三角形算出木地距离和根据观察到的木星“月食”的时间差,就可以大致推出光的速度。 这需要的是一个体系。 首先要通过观察确定光的传播速度是有限的,然后根据三角测距法算出地月距离保证大致和引力体系数学推算法一致,由此彻底奠定引力体系的正确性。 当引力体系的正确性被验证且确定之后,再反过来利用引力体系的行星运动定律,依靠金星凌日的机会机会算出地球太阳的距离,反推出木星的距离。最终才能用初中三角形和小学除法算出光速。 当然,一本《自然与科学》不可能只有天文学和物理学的内容,自然还有其余可以归结到自然与科学之中的内容。 不过窥一斑可见全豹,物理学和天文学以及数学的一整套体系,就是南洋公学在基础科学上的一种研究方式——拨款、有目的地完成体系之内的测量、让人绞尽脑汁思考此体系之内任何可研究的方向、继续申请、审核通过后继续拨钱、进行下一步研究…… 别的学科也是类似差不多的模式,都是在提出一个体系基础之后,验证这个体系基础,同时再以这个体系基础推出新的结论。 就是要榨干体系内的最后一点汁液,完善体系本身,用完善的体系去解释基础的世界。 各个学科之间互相促进,确保任何学科的进步都能拉动其余相关学科的发展。 陈健确信这个创刊号的重磅炸弹洒下,十年之后,测量学、天文学、历法、力学、数学圆锥曲线等,都会取得长足的发展,开创崭新的时代。 圆锥曲线、微元、导数、极值这些东西,此时虽然看上去这套工程之中暂时用不到太多,然而一旦随着研究的深入,这些东西就会自然而然地得到发展和哲学解释,成为一种必须出现且符合时代的数学工具。 一旦光速被测量,那么光是什么的讨论也就会随之开始。波粒二象性这种听起来玄乎其玄的东西,并没有想象中出现的那么晚,几乎是随着力学出现就开始出现的:不需要干涉衍射这样的实验,最为简单常见的反射和折射就会引发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辩——粒子性可以解释反射,但以现在的数学水平却无法解释折射;波动性可以解释折射,演算过程中倘若没有惊人的数学天赋和绘图功底,就不得不落入极限和导数的坑中,逼得投身于这场争辩中的人不得不去琢磨微积分数学。 到时候只需垂垂老矣的陈健居中挑唆,引诱微粒说和波动说两边争斗,便很容易出现吊诡的局面——片面看两边都有理,于是最终决定胜负的是哪边的数学水平更高一些、谁对导数、极限、微积分的定义更明确,扯着脖子讲故事的时代过去了…… 《数学新发现》中的内容,与《自然和科学》不太一样,没有这么有趣,但与前者融为一体,成为一个体系。 剩余的两本刊物,《世界趣闻和博物学》和《政治与经济评论》的风格与前两本截然不同,但也是两本合一自成体系。 与即便尽可能有趣却也枯燥的前两本刊物不同,《世界趣闻和博物学》除了正常的内容之外,陈健还采用了另一种此时市井之间喜闻乐见的、有助于传播的、带有舆论导向和吸引读者能力的“幻想小说连载”模式。 《世界趣闻和博物学》的创刊第一篇,便是一部名为《环地球记》的冒险小说。 故事的主角是精通博物学的年轻人、墨党的年轻预备党员、受过自然常识教育的六个人,三男三女。 其中夹杂着爱情故事,起步于六个人决定用氢气球和季风越过荒漠抵达大荒城,却因为风向忽变而被吹到了海岛上。 六个人利用自己的博物学知识,从无到有地在小岛上生存下来,然后再利用各种看似靠谱但经不起细究的科学知识离开小岛,继续环球航行,最终在绕了一圈后回到大荒城的故事,宣扬一种“科学万能论”的概念和博物学者及工程师主导时代的理念。 大体上糅合了《八十天环球地球》、《神秘岛》、《格兰特船长的儿女》和《鲁滨逊漂流记》的故事,介绍沿途的见闻、物种、文化、种族、历史、宗教。 但也有很大的不同之处,与《鲁滨逊漂流记》宣扬的发现即占有的殖民思想不同,这六个人大体上是以一种“乌托邦”概念的平等来在荒岛上生活,并且在字里行间中夹杂“自然资源应该归国人所有、劳动创造一切、远离人世黄金的本质暴露并非等同于人类劳动、人生价值的自我实现是在特定社会下有不同表现的人性”等概念,营造一种人人向往的“平等自由劳动勤奋”的梦想之旅。 沿途的各种风土人情、奇怪动植物、宗教文化,都是作为主料来吸引读者的部分,也是最为适合跟随陈健一同出海归来的那些人捉刀的部分。 与之配合成体系的《政治与经济评论》,则是延续了墨党以往报纸的水准,以辛辣的批判和讽刺为主,同时包含一系列大宗物价的涨落、国内政策的阶级利益解读等等。 可以说,南洋公学尚在筹备、计划中的校址还是一片荒芜的时候,四本刊物的创刊号一经发行,立刻引发了轰动。反过来又促进了南洋公学筹备的宣传工作,一时间街头巷尾的人都在谈论那个颇有新意的冒险小说,或是在那谈论种种没听过但却实际存在的荒诞与神奇之事。 很快,一个简易的无电刷半惯性直流电堆铜线圈的成品,就在闽城展出,很多人前去观摩,并对这个神奇的东西将会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深信不疑,甚至有人提议可以弄个风筝把雷电引下来为人所用。 子午线天文台也在拿到了三千枚银币的补助金之后,正式立项开始利用木卫四天文钟测定经度,大量的墨党控制的学堂中毕业的有自然常识和数学基础的年轻人被补充进来,直接成为“天文与海航测量学”的第一批需要回炉的提前预科生,还有一部分秘密党员身份的年轻人也参加了这场对将来很重要的“共和国准确地图”测绘工作。 这样一幅学术上欣欣向荣的景象之下,很多人却没有忘却闽城此时的新郡属议事会还没有彻底为闽郡今后的路做出决定,今后闽城或是整个闽郡的基调到底会是怎么样还是未知之数——只是获得了都城的承认,所以内部的权力施展还没有正式开始,党派政治的议事会撕扯还在酝酿。 在四本刊物发行后一个月,一艘从大荒城起航的船在闽城停靠,很多墨党的成员前去迎接。 不久之后,来自望北城、荷兰造船厂、都城、沿海边郡、闽郡其余县等地的墨党成员越来越多,这些公开身份的人物大量聚集在闽城的墨党中央党部,那里也开始有专门的纠察队持枪守卫。街上的流氓地痞这几天也收敛了许多,不愿意在这时候触碰这个霉头,夹着尾巴做人。 闽城的人都知道,这些人在那间红砖楼中开会做出的讨论结果,将直接关系到闽郡今后的路,缺了这些人的新郡属议事会将很难做出决定,墨党控制的郡属议事会成员再稍微团结一些人就有否决权。 这是一支不可轻视的有钱有枪有人有思想有组织的力量,而且已经如同蘑菇的菌丝一样扎在了闽城当中,摘除不掉。也同样,这些人将会最大限度地决定这个新的郡属议事会,到底只是闽城一城的权力机构?还是要做整个闽郡的权力机构?兼并、失业、流浪、救济、迁徙、小生产者破产、土地、利息、租金等等这些问题,新的郡属议事会能否给出一个圆满的解决?46 第八十二章 两个县 陈健不是湖霖。 湖霖会因为看到时代的巨变、看到政治斗争的残酷、看到死人而选择告别政治,回到离开了二十年的家洁身自好。 陈健不行。政治本来就是脏的,都怕脏,都跑了,都不沾身,那社会怎么办? 哪怕是一直有点伟光正色彩的、从做慈善和靠技术垄断弄钱的墨党,在经历了闽城的手工业者和无政府起义之后,身上的那层光环都已经退去。 陈健对闽郡的新议事会也不是太有兴趣。 就像他发表在《自然和科学》上的那篇文章一样,看似在讽刺质疑引力体系的人,实则也在讽刺党内一些对新郡属议事会极端上心的人。 自然资源所有权、以人为本还是以利润为本等等这些问题,就像是三角和算术一样的基础,如果连基础都没有取得共同认同,那政策的争论不可能有太大的结果,到最后还是沦落到这些基础的辩论上。 基础都不一样,在议事会里完全就是鸡同鸭讲,能得出一致的结论那就鬼了。以他们定下的基础,他们总是对的,修修补补根本解决不了闽郡此时面临的很多问题。 然而情势逼人,就算不太有兴趣也不得不有兴趣,必须要用任何可以采用的手段一点点地往前走。 党内的这场会议室闽郡新议事会作为权力机构和立法机关的开胃菜。墨党有党产,而且论及总体资产和隐性实力是远胜于南洋公司的。和那种穷的分文没有的底层党派建党时完全不同,国内几个大型的技术垄断企业都是墨党的党产,枪械和炸药作坊不但可以满足纠察队之需要,还可以大量出口荷兰瑞典日本。 与其说这是一个在野党派,不如说这是一个大型资本集团,只不过这个大型资本集团不是以盈利为第一目的,而是自发地承担起了社会责任和使命感。加之这个大型资本集团刚刚建立不久,内部还没有形成内部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尤其是这个大型资本集团拥有广阔的未经开垦的、两个大洲的土地。名义上归所有人所有,但是如今的自由资本看不上那些土地,利润低不说有时候还是负收益率。 再者,闽郡有影响力的几个党派都是从进步同盟分出去的,是墨党选择了分裂清党的方式,而不是反过来。 因而闽郡的新议事会想要做任何事暂时都绕不开墨党,除非撕破脸来个你死我活把墨党杀干净。 不过现在那些人还没这个胆子,又没有外部的帝国主义势力出钱出枪支持——外部世界还没有一个有资格称之为帝国主义的势力——旧势力在闽郡的力量不强,新生势力正在成长,所以只能选择与墨党合作。 现在不杀,以后就没机会了。 一旦合作,一旦郡属议事会认为自己进步并且尝试变革,那么墨党凭借组织、金钱和人员优势,凭借大荒城移民名额和高等中学推荐信名额作为驻村党支部的权力,数年之内就能在“合法合理”的条件下深入闽郡的农村,让农村彻底基层组织化。 到时候就不是想不想杀干净墨党的问题,而是要考虑预防反杀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墨党不再是一个公司样式的政党雏形,而是逐渐成为了一个正式的政党,尤其在陈健捐出党产之后,党内的讨论会越来越激烈、分歧也会越来越多。 未来是好的也是党内认同的基础,但怎么跨越现实与未来之间的鸿沟,不可避免地要出现争吵。 陈健还活着,所以这场会议在召开之初,就可以说这将是一场“团结的大会”,他还能镇得住、讲得通道理、靠威望保持团结、靠团结多数人保持不分裂。 然而事实上,裂痕已经产生。 现实改良派、分段革命派、城市工会派、自然资源和土地公有激进派、强制计划移民派……这些经过上次进步同盟解体而压下的矛盾,在党内又重新出现。 这次会议开得很不容易,也是陈健等人从环球航行归来之后的第一场扩大会议,也是确定陈健的私产变为党产的正式会议。 各地的代表从通知到起航,需要很长的时间,加上时不时有船只失事、被风吹离了航道等事情,从大荒城代表的船抵达闽城港口开始,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两个多月的时间,遍布各地的代表们才算是在闽城齐聚。 等待的这些时间,让季节从夏初变成了秋末,让闽郡的那条连接铁矿产区的运河都已经正式开挖,也让南洋公学的筹备委员会邀请到了各方人物正式举行了奠基礼。 秋末时候,四百一十二名代表齐聚墨党中央党部,这四百一十二名代表中除了共和国的国人之外,还有来自大荒城的明帝国移民七人,包括一名女性;两名大荒城本地奴隶制城邦中的原奴隶、如今的大荒城采摘烟叶的劳动英雄。 除了四百一十二名代表外,借着这次的机会,还有各地随船同来的一些观察者。 包括两名前儒家理学异端的心学泰州学派的田园情怀宗法派年轻文人;一名来自荷兰船厂的、还没有分清楚墨党未来和教会天国区别、但是思想正在靠近的雇工;以及一部分被邀请前往闽郡参观的形形色色人物。 很多人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参加了这场扩大会议,但很快那些热情就变为了困惑——很多人只是道德的好人、僧侣式的践行者,却并不是能够了解各种思潮根源的人。 正式大会的前几天,争吵就已经产生。 这是一场政党雏形到正式政党的蜕变会议,不可避免地会产生《章程》、《宣言》、《党纲》、《当前工作决议》等需要通过的内容,但这些内容也只能放在最后制定和表决。 这次代表大会中的大部分人都在闽郡,对于闽郡成立了郡属议事会充满热情,并认为这是一次真正在“原本社会已经存在”的地方实现政治抱负的好时机,因而最开始的发言也就围绕着闽郡今后的种种政策进行。 既然想做闽郡的议事会,而非闽城的议事会,那么农村问题就是绕不过去的问题。 归根结底,闽城有这样的基础:陈健扶植起来的新兴资本家、航海贸易起家的商业资本集团、棉粮商品化的经营性资本主义农场主、大量的纯粹手工业者和雇工,让闽城有了在闽郡以一个城市对抗整个闽郡农村旧阶层的力量。 但是,从城市将控制权深入农村怎么伸?用哪种方式伸?是激进变革还是调控改良?是单独干还是环绕在联合妥协的新郡属议事会之下? 为了对抗资产阶级提出的“郡属收容工厂的资金由闽郡富裕自耕农出钱反对工商业累进税”的挑动农民震压城市失业者的政策,墨党在之前平息手工业者和失业者起义中为了得到农民的支持,与进步同盟其余派别联合给出的承诺是“不向自耕农加税、在租佃体系中地主减租减息”。 这个承诺让当初镇压水力纺织厂河谷起义的时候,资产阶级没有拉动农民而只能依靠资本招纳城市流氓无产者的力量反扑、墨党选择在镇压的时候中立和语言谴责、富裕自耕农选择冷眼旁观、日薪农业雇工在墨党的说服下没有参与水力纺织厂河谷起义、城市流浪者后备力量的佃农心怀希望没有选择参加起义。 现在郡属议事会虽然还在筹备但是这个承诺必须要兑现,如果承诺不兑现,那墨党只能选择和郡属议事会决裂,否则将会失去农村支持的基础。 在闽郡,工商业资本和地主已经有了掰腕子的实力。 农村对他们而言越早进行资本主义改造越好,一方面是更为廉价的雇工和原材料、一方面是南洋公司选择和都城一些大家族合流导致了原本想投南洋公司的民间过剩资本想要深入农村土地、各种新作物出现导致的土地利润提升,以及资本利润和地租的固有矛盾让他们可以认同在农村进行减租减息的运动,也是墨党参与郡议事会规则体系的底线。 问题就出在这个计划中要实行的闽郡减租减息的农村政策,这还属于改良的范畴。 可就是这个问题一经讨论,就引起了剧烈的争吵,各方之间各执一词。 两个闽郡不同的县的党内同志作了关于减租减息农村调查的报告,两个不同的县的佃农竟然出现了完全相悖的、一县支持、另一县反对的回馈。 原因不难理解。 这两个县,一个距离闽河和闽城很近,资本渗透容易,且很容易参与到商品化之中;另一个距离闽河和闽城都很远,穷乡僻壤,资本看不上、佃农走不出。 距离闽城很近的县,资本化的土地兼并正在进行,这时候搞减租减息,那就是逼着地主进行土地兼并——我自己经营也好、租给资本家也好,距离闽城这么近,肯定好过租给你们这些穷棒子啊。你们不是搞减租减息吗?那我就不租给你们,你们滚去城市吃屎去吧。 我自己经营、雇佣工人、参与商品化售卖获得利润,岂不美哉? 况且如今闽城大量的白银流入,原本的货币地租已经不合算了。 然而佃户需要生存,之前的城市失业者起义给他们敲响了警钟——我们支持减租减息,但是同时还得给我们制定一个优先租佃权或者强制租佃权啊。 你们减租减息了,地主不把土地租给我们了,我们怎么办?大块土地经营用不了那么多的雇工,我们涌入城市吃什么穿什么?活不下去起义再被震压? 佃户们问去进行调查的墨党成员,你们能给我们地主三代之内减租减息同时三代永佃的承诺吗? 暂时不能。 不能,那我们就连减租减息都不支持。 不减租减息,我们还能跟农奴似的被高利贷束缚在土地上,最起码能活。减租减息又不给永佃承诺,那我们自由是自由了,可能选择的就只能是自由的饿死或是流浪了。 距离闽城和闽河交通线很远的县,情况则完全相反。 那里资本根本懒得涉足,参与到商品交易之中成本太高,地主自己经营有风险,保守性让他们更喜欢收地租。 虽然土地早已私有化和自由买卖,可是以农村高利贷为基础的非体制农奴制仍旧存在,名义上没有农奴,实则处处都是农奴。 在这种地方搞减租减息,佃农肯定大为支持——反正这土地你除了租给我们佃农外,你自己经营并不合算,而且闽城的资本不会愿意涉足,你们地主想收回经营和往外租都不合算。我们佃农当然支持减租减息了。 这里资本主义发展薄弱,农业日薪工也不多,新播种机、轧花机都机械也没有普及,租佃制让佃农苦不堪言的同时又不像是离闽城很近的县那样看到了资本主义下的黑暗。 那里的保守地主纵然反对,只要闽郡的新议事会还是资产阶级民主性质的,那么墨党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派出工作组和纠察队带着枪炮和那些保守地主谈谈。32 第八十三章 小事不小 仅仅是两个县的调查报告,就让这一次扩大的代表大会上出现了激烈的争执。 可不可以一刀切? 如果不一刀切,怎么达成逻辑自洽? 想一刀切,那也简单,让闽城的议事会出台一个政策,减租减息的同时让佃户拥有长达十年的优先租佃权。 问题是这样一来,和那些宗法行会小资社会主义派的做法有什么区别?他们肯定会借机发难,质问墨党这样的解决办法难道不是和退回宗法行会的主张一样吗? 如此一来,似乎根本不需要一场惊天动地的变革,只需要一个善良的、好的地主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由此逻辑又可以推出,所有问题的根源就不是制度问题,而是道德问题。只要传统道德重建,社会完全不需要变革,就可以自发地向前走,还不会产生那么多的失业流浪和棉吃人蚕吃人问题。 不想一刀切,就得讲出个一二三四五,还需要大量的高素质党内基层组织,实事求是区别对待,这又有些理想化,不太现实。 不想一刀切、又不讲一二三四五的逻辑自洽,那就是纯粹实用完全丧失了理念支撑,开了这个口子后面的路就没法走了。 遥远未来派认为,既然认为租佃体系是阻碍社会发展的,那么优先租佃权就是反动的,这样一来和退回到行会宗法时代有什么区别?这完全就是在原本基础上的改良,这样的话要我们墨党干什么?有个好的王上有个好的郡守就能解决的事。 既然资本控制土地、土地兼并、农村人口涌入城市成为廉价劳动力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当然应该促进这个过程。 从客观上讲,人口涌入城市,降低了雇工成本,资本积累的速度更快,一个玉米饼就能换人一天的劳动,这绝对可以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加速闽城的工商业发展,将出口贸易的一切敌人都挤垮。 再说,错不是我们,不是咱们墨党导致了这些人失去生存的条件,这事总怪不到咱们头上吧?那些诋毁我们的人,总不能把这样的流浪、失业、失地等事怪在我们身上。 咱们如果是执政,那是另一回事,我们当然要考虑这些人的生存。可我们现在不是,所以咱们只需要加速历史进程就行,问题不是我们造成的,我们也不去解决。 所以现在我们党就应该促进农村的资本主义进程,产生的问题让资本主义去过度,甚至此时变革的主力也是资产阶级而非我们。 咱们应该等机会,等到变革完成后、有了咱们的实践基础,再做下一步的行动。 现阶段咱们应该继续沉默蛰伏、将变革主导权让给闽城的工商业资产阶级,由他们主导,咱们等待以后。 …… 立足现实派则认为,租佃体系的确是阻碍社会发展的,但是问题是现在你让资本控制土地,又准备走改良路线暂时不搞土地国有化和集体化的革命,那那些失地的佃户怎么办? 跑到城市,城市能容得下这么多劳动力吗?要不然上次起义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失业、绝对人口过剩导致的工资下降、失地农民涌入城市而城市暂时又容不下那么多人? 既然说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那么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拖延危机的进程。 十年的优先租佃权加上减租减息,可以度过这段过渡期。你现在让资本吃的太狠,呼啦啦涌入闽城五万失地佃户,谁来负责? 这些人的死活的确不是我们造成的,可我们不能只着眼于未来,还得立足现实啊。 这十年,只要咱们保证闽城的发展高于闽城城市的人口增长,就能在十年后大量吸引农村人口走入城市。 用一种看似不是计划的、看似不是强制的流向农村,来解决城市容纳人口的极限这个问题。这样名声会比强制的、计划的、鼓动的人口流动好听一些。 社会发展的阵痛,我们既然是一个立足于所有人未来的党派,我们就应该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去承担、去解决这种阵痛,而不是如同那些遥远未来派所言的社会分段发展我们就该促进当时的分段。 原本是计划着南洋公司开放第二次募股,让大量的土地积累的资本投入到南洋公司之中,因为收益率比土地高。 但现在南洋公司和都城的几个家族合流了,现有的土地就成为了资本的第二选择。至少现在找不到一个过剩资本的盈利率远远高于土地的方向,就算有还是有风险、或是回报期有些长。 资本眼巴巴地盼地主跌倒降低地租提高经营利润呢,他们才不会去管涌入城市的失地者流浪者怎么办。 再说,咱们好容易在去年的起义和平息事件中争取到了主导权,这时候主动放弃,这不是脑子有问题吗? 退了第一步,之后退不退?退到无路可退的时候,所有的支持者和潜在支持者都寒心了,自己等死?等着别人的刀子砍下来? 棉吃人蚕吃人是进步的,问题是进步的代价造成者不想管,咱们却不能不管。 …… 激进派则认为,这问题太简单了,在农村搞革命,搞土地国人所有制,控制人口的流动。 不是分成小块,既然说农业雇工制已经有基础,那么成立合作社也是完全可行的。 咱们有城市的工厂和对外贸易做底子,不需要问农村征集大量余粮,而且新作物刚刚传入,二十年之内农村肯定是越来越好,这是绝无问题的。 什么时候城市能容纳那么多的劳动力了,再逐渐把农村的人往外放,计划着控制着,完全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是,现在如果搞合作社和土地国有兼并,推广新的马拉机械和种植方式,农村其实用不到那么多人。 问题是现在城市容不下这么多人,所以可以把城市暂时容不下的人往农村送,至少在农村有口饭吃。 十年后或是二十年后,如果科学与实用技术研究所的那些新东西成功了,闽城快速发展,就能容纳那么多的人口了。 到时候再把人口批量地往城市转移,同时利用农村这些年的时间,搞搞教育、推广组织、提升文化、训练工厂制的守时工作,到时候来到城市就可以无缝衔接。 而且一旦夺权成功,完全可以大力发展对外移民嘛。 如今南洋公司不管农民死活,他们要是把收入拿出百分之五十用来移民,完全就没有问题,南洋公司收归国有、土地国有化,显然这就能解决问题。 大荒城那么多的土地,咱们去开垦这难道不是让国民财富总和增加吗?资本只看利润,咱们不看利润,有计划的、成组织的对外移民垦荒就是缓解这种“棉吃人”阵痛的好办法。 所以说,现在的问题就是掀了现在闽郡新议事会的桌子,搞真正的国人的共和国,搞土地国有化和公司国有化,只要成功问题都可以解决。 唯一的问题,也是最关键的问题……就是这时候掀桌子,能不能扛得住整个共和国三十六个郡反动和保守力量的反扑? 这么一搞,敌人可不是反动和保守力量了,还得加上已经长出羽翼的闽城资本集团了。 …… 这只是个看似最简单的问题,甚至看上去只是最基础的农村问题,反应出的是党内派别想法的不同。 即便目的相同,达成目的的手段已经出现了分歧。 理论上、不考虑现实操作和新权力体系带来的副作用,治标治本的其实就是激进派的解决方法。 这不是正常世界线二战之后的世界,如今遍地都是可以开垦容纳人口的土地而不是被瓜分完的世界——假使某个时空有一条连接到人口密集区的中东铁路外加十个北大荒,再有某组织的组织力和控制力,同时又没有外部资本主义帝国体系成型的世界格局,还有对外贸易优势和科技优势,后果是什么可想而知。 于此时而言,不说大荒城,就是此时的黑天鹅河外加天涯海角,容纳个百万人过上田园牧歌的生活也是易如反掌。 然而,南洋公司宁肯去非洲运奴隶,也不愿意拿出船来运送同根同源的族群国人。 前者有利可图,后者关他们屁事? 看上去只要可以计划和控制、操控资本的流向,有计划的违背资本自由流动的投入,还是有希望的。 但就算不考虑之后的操作性和理想变异性,只看眼前也同样在于激进派自己提出的问题:这时候掀桌……打不过。 没有外部压力和商品冲击带来的农村普遍破产,农村还能撑得下去,还不至于到不动不行的时候。时代的“阵痛”还没有波及到更多的地方,受“阵痛”影响的人还不是很多。守旧保守和新兴资本主义势力还在明争暗斗,还能借力打力,可一旦采取这种方法,那就是联合绞杀。 唯一看起来似乎治标治本的想法不能采用,这个看起来很简单的问题,也就成为最难解决的所谓“阵痛”问题。 包括之前的闽城起义和各种反动思潮,那也是“阵痛”问题所带来的。进步要有代价的,这代价谁也绕不过。 棉吃人吃好了,那叫自由资本主义大发展。 棉吃人吃不好,那叫土地兼并,下一步就是均田免粮迎闯王,顺带着送出来一顶王冠从共和国改名为帝国。到时候别说失地农民了,就是雇工和手工业者,也会盼着有一个凌驾于资本之上权力无限的皇帝,救他们出苦海。46 第八十四章 为什么不能那样启蒙 这种争执是好的,证明这些人经过了十年的启蒙想法开始日渐成熟,并开始朝着陈健所说的“方法论”的方式在逻辑之内反对直接的结论,开始一条类似于自然科学的“渎神”之路。 这种争执的本源,不过是接触了批判与颂扬并存的剖析资本主义之后,在生产力不足的条件下产生的一种自发反应。 按照推理,他们看到了一条血淋淋的路,一条在会议报告中指出的“阴沉昏暗而又血迹斑斑的”资本吃人之路。 那么有人就想知道,可以可以直接跳过这条血迹斑斑的路,直接过渡到美好的未来呢? 闽城已经开始了非萌芽的资本主义道路,农村也会走这么一条“农民失去土地从而一无所有成为无产者”的路。 这条路是必然的?还是可以绕开的? 这是攸关整个共和国与无数同族命运的岔口选择,而这次关于闽郡减租减息还是减租减息加永佃制的争辩,只是这个命运岔口的一个路牌。 租佃制、地主土地所有制、大家族军功土地制,这是已经在吃人的猛兽。 资本主义的兼并、剥削、唯利是图,则是一条悬在头顶的绞索。 是既反对猛兽又反对绞索?还是认为绞索是绕不开的、等到所有人都被绞索吊住的时候,再振臂高呼?亦或是说绞索因为缀着的人太多了自然会断,所以现在应该帮着把绞索架起来? 这种情况就是思想超前与生产力不足之下所必然会产生的民粹、小农社会主义、小资社会主义和封建社会主义思潮。 出现这样的争执也和墨党人员的组成有关。如今这四百一十二名出席的代表中,有一百二十多人是雇工、原佃农、矿工。数量虽然不是太多,总可以厚着脸皮称自己为代表“雇工和无资产者”利益的党派了。 然而往前推十年到进步同盟成立的时候,发起人中陈健是大资本家、湖霖只要回家就是家族产业继承人、兰琪是旧贵族的独生女儿……参与者阶层最低的是开蒙先生、教员、小作坊主等。 除了陈健这个三观已经成型的死硬分子外,湖霖、兰琪等人他们的成长过程和走向一条和陈健亲近的路,源于社会本身和传统文化。 十年前,没有救亡图存的急躁、没有亡国灭种的威胁。统一战争在他们祖父辈打完,大航海还未开启,战争中工商业的普遍参与和资金支持,专制王权经过战争中那个续命王上对共和国传统的恪守还未出现,资本主义萌芽已经铺开…… 那时候,他们思索的,只是前一世陈健留下的国人共和、人人平等的美好社会理念的一种复古反应。 他们想要的是天下一统、共和国即世界的条件下,国人未来的归宿是怎样的?那些愈发出现的不合理不公平和黑暗面应该怎么抹去? 在遇到陈健之前,他们已经产生了这种想法,正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不是陈健把他们拉过来的,而是他们自发地靠近过来并且受到了陈健的三观影响。 而他们靠过来的动机,陈健觉得那是一种病态的进步上层和知识分子病。 虽然到了如今大家都是同志了不好明说,可陈健还是确信,这些人当初参加进步同盟的原因是一种赎罪的心态。 他们面对着共和国的不公平越来越多,这些受到过良好教育的人有了一种负罪感。 他们认为自己这种“优雅而有文化的、家世富足显赫”的人,是以多数人被欺凌奴役和悲惨换来的,也就是与立国之初一直强调的国人共和所违背的。 自己的优雅和知识,是因为多数人没有资格受到他们的教育、没办法过上他们那样的生活所带来的一种对比和陪衬。 由此,他们带着一种赎罪的心态,对社会的进步和公平有一种赎罪和偿还的心态,一种由赎罪和偿还带来的扭曲的使命感和病态的责任感。 因为他们知道上流社会的肮脏,亲眼目的了自己的父辈们是如何赚取金钱的、亲自读过了立国之初陈健留下的那些古旧的书籍,由此所产生的一种残余进步同盟的动力。 正如湖霖在离家之后,穿着帮工的短衫,写出梦城,在目睹了河谷起义镇压后万念俱灰;正如兰琪在都城和庄园中,尽可能平易近人,在天花瘟疫爆发后舍身组织救援,为了回骂那些认为道德遗传的人去养两头狼崽子……种种这一切,都是这种赎罪与偿还心态在支撑着他们。 假使没有陈健横插一脚,照着共和国这群年轻人的态势发展下去,那就很可能出现一种奇怪的道德哲学。 尼采说,道德有两种:有独立心而勇敢者曰贵族道德;谦逊而服从者曰奴隶道德。 而这群人如果不认为道德人性和社会性与社会形态有关,坚持原本的那种赎罪心态,肯定会朝着另一条康庄大道狂奔,很可能就是:贵族情怀、美学、哲学、上层文化都是狗屁,所有人都应该把自己拉到最底层的道德水平,谁也别有优越感。 陈健要的是启蒙,启蒙就需要有人走在前面去启蒙别人,学会方法论之后大家就都拉平了,自我思索自我解放,不去建立圣人道德为标准,只去传播自我解放的方法,因为道德随社会形态和时代而变化。 十年前的这群人如果自然成熟起来自发启蒙,方向可能就是谁也别走在谁的前面,照着最低点拉平,认为这才能真正的平等和共和。任何高人一等的存在都是有罪的、违背立国之初的共和传统的,他们也不会认识到道德和人性这东西是可变的。 两者看上去很像,但实际上完全不同,这也很容易让一些人混淆,而且会成为进步过程中最大的一种底层阻力,很容易被有心人利用扛着黑旗反黑旗。 因而这边的启蒙运动,只能通过理、化、生这三门学科衍生和矫枉过正的拜科学教,而不能依靠进步上层的哲学和复古反思,太容易走歪。 这是思想层面的,落实在具体的变革政策上,就体现出了墨党内部的两种主流思想的分歧——科学推理派和民粹空想派。 党内有派别,也属于正常,现实的物质条件和经济基础也决定了空想派那边还是很有煽动力的。 而在党内派别之外,还有更多的派别和野心家,他们才是最值得警惕的敌人。 正如因为进化论出现导致的另一种意义上的、以集体族群主义为基石的“社会主义”概念一样,这四个字的帽子如今是顶金灿灿的王冠,谁都想要顶在头上,尤其是那些旧贵族和守旧势力以及权力家族。 如今要是有个权力家族的站出来说自己是社会主义者,陈健一点都不意外。 甚至等到这些学说传到外面去,俄国沙皇、法国国王、瑞典国王们高喊自己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者,这都很正常。 说不准沙皇瑞王之类的,还要建立了一个非贵族和资本家参与的国家底层杜马什么的,假装自己代表着无产者和底层农民的利益,借此坚决反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 如今要是有个人要是站出来说:你们看,资本主义是不好的,把人都拉入了贫困的深渊,让旧道德一扫而空,农民失去了土地,工人日渐贫困。所以你们千万别跟着资产阶级去闹什么平等民主和闽郡一样的新国人议事会,你们让我当王上好不好? 我要是当了王上,就实现真正的社会主义,我就要除掉阶级的隔阂——从进化论和博物学上讲,我们都是人,哪有什么阶级? 怎么实现呢?你们给我无上的权力,恢复旧传统,收回资本家购买的土地均分给每个人,而原本的租佃庄园,我们会普及爱心与道德,让他们少收点租子;收购货物的时候,优先照顾你们这些小手工业,提供无息的贷款,遏制资本力量;退回到土地不准买卖的时代,每个人都有一小块可以谋生的土地;解散国人议事会选举,由王上指定议事会名额;开通一条小农小生产者可以直接到都城告状的路,有什么不平事我来建立秘密警察,帮你们和地主和资本家周旋。 我这个王上啊,要超越阶级,代表真实的、真正的人的利益。我既不站在资本家那边,也不站在无产者那边,又不站在地主贵族那边,也不站在佃农那边。我只站在人的利益这一边,建立一个没有阶级超越阶级的国人的共和国,锄强扶弱,我们要用人类之爱来实现社会主义,要用传统道德来实现社会主义,要让那些收租子收的太狠、剥削太严重的人都受到惩罚和道德教育,那么只要教化跟得上,二十年内就可以实现基于人的社会主义了。 你看现在墨党那些宣传,又是阶级又是斗争的,明显有破坏性趋势,而且在国人之间播种阶级的裂痕。 只要不信他们这一套,那么阶级就根本不存在。 他们说的有道理,他们也反对资本主义,所以其实咱们现在技术落后也是好事,那咱们就直接越过血腥肮脏的资本主义呗。 你们说好不好啊? 雇工、佃农和濒临破产的小资产者们一听,心说这不挺好吗? 你看资本主义多吓人啊,逼得小资产者马上就要破产了;佃农的土地正在被经营性地主和资本家买走,活不下去啊;雇工天天做工累的半死,啥也没有,要是有个至高权利的王上和青天大老爷,来遏制一下这些可恶吃人的资本,这也挺好的。 要是能均分土地、限制大工厂、全面恢复手工业,遏制唯利是图的商人和资本家、恢复田园牧歌的情怀、大贵族和地主有良好的教育不吃的太狠,而且还有一个大家都能遵守的道德和爱,这可不是挺好的吗? 说不准这些人一听,便要赢粮景从箪食壶浆斩木为兵鞍前马下,大呼帝国万岁,推上去一个号称要做仲裁者的皇帝,实现“真正”的有皇帝的“社会主义”了。46 第八十五章 合作三原则 因而看似一切都很完美,夺得了闽城郡议事会的主动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也在闽城开始建立。 但仔细一想,步履维艰,到处都是可以跌的粉身碎骨的大坑。 闽郡是样板,而且还是靠技术垄断吸着全国市场和海外市场血汗的样板,要是这里都不能挺过去资本萌芽的阵痛期,那全国就更别提了。 有关土地问题的争论到第四天的时候,兰琪做了《欧洲、亚洲与共和国土地制度之异同》的报告,乔铁心做了《关于主导权问题》的报告。 陈健也做了《现阶段在求同存异的条件下参与新议事会权力构建的底线问题》的报告,算是宣告了自己这一派别的风向:放弃了直接开展激进斗争彻底与闽郡新议事会决裂的做法,而是采取重新团结进步同盟其余党派在闽郡进行变革的政策。 但是放弃直接激进斗争,并不代表放弃斗争,其中底线就是墨党纠察队存在的合法性必须得到闽郡新议事会的承认。 如果不承认这一点,那么墨党将会宣布不认同闽郡的新议事会,不惜决裂起义深入农村依托闽城对抗所有旧势力。 枪杆子捏在手中,团结其余进步同盟党派并且参与闽郡新议事会的政治斗争,同时又保持自己的独立性,积极参与闽郡的新议事会组建工作,不放弃任何合法手段为雇工争取利益的机会。 促进闽郡的新议事会达成建立“维护郡议事会法令执行的法律警察”组织,由参与郡议事会的各个党派监督,维护郡议事会法令的执行。由墨党出面帮助组建,使之成为一支非雇佣军,而是忠于国人权力机构的……不违背共和国大法规的名义为“法警”的军队。 实际上,这就是一支军队,而且是一支由郡议事会出钱、名义上属于郡议事会推选的公职人员领导,但内部肯定会被渗透的千疮百孔的军队。 不管是伪装成民用航海学堂的军校、还是考试招收进入“军校”的途径,这些年一直在墨党手中把持着。不敢说每个进入的年轻人都是墨色分子,但灰色分子是必然的,包括上回无政府起义的一些激进年轻人也都是那些学堂里成长起来的。 墨党的纠察队不隶属于此伪装为法警的军队,而是独立的民间结社组织,平时玩枪也不过是用来学习“打猎”的,谁也没说不准打猎。而且有龟岛这样的地方,完全可以在那里进行脱产训练,反正不在国内组织军队就算是钻了漏洞的灰色地带。 旧时代下的火绳枪体系下,民间结社根本无法和军队对抗,所以也没有法令说不准结社不准拥有枪,只说私人不准拥有非允许的盔甲。 旧时代的法律上,允许有枪,而不是允许有火绳枪。允许有枪自然包括了允许有燧发枪。如果当初规定的是允许有火绳枪,那么是否允许有燧发枪就是个新问题,半数讨论通过就行,稍微操控一下使使劲就能通过;然而当初法律上规定的是不允许有枪,那么修订这个法律甚至变更这个法律就需要超过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同意,这一点在都城的国人议事大会上可不那么容易。 旧时代的很多法律有漏洞可钻,并不完善。 钻的这个漏洞,就是墨党参与郡属议事会的底线之一,意思也就是墨党支持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但是就算不拥有主导权,也必须拿到独立组织的权力。 如果郡属议事会同意,那么大家一起聊聊妥协一下,最起码坚持扶助农工,坚持公平民主自由平等这个大家认同的东西,这样你们有一天搞事的时候我们帮忙。 如果你们不同意也不妥协,那大家就一拍两散,我们就退出郡属议事会,你们资本主义的阵痛我们正好反对,使使劲儿我们就能从分段革命派变到民粹平均派。 开会先讨论农村问题,就是让郡议事会和其余党派看到党内的分歧,也让他们知道现在墨党内部在走钢丝,真惹急了没有合作的基础,分分钟拉队伍拼死一搏,顺带着让那些对你们充满幻想的内部摇摆派彻底激进。 第二条底线,就是在现有的财产加权票权制度下暂时支持郡属议事会,但是墨党的议事会成员每年都必须提出权力平等的提案,并随时有认为此财产加权的郡属议事会不合理的认同。 也就是说,现在大家合作,我们就采用合法的手段年年提案,你们年年否决没关系,我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们合作,我们就得出结论你们还是有可能通过的。 但是有一天大家不合作了,那我们可能就得出了另一种结论,你们不可能通过。既然早就说了这不合理,我们不认为这样的郡属议事会是合理合法符合共和传统的——我们墨色分子认同此郡属议事会的原因不是此郡属议事会合理,而是因为此郡属议事会有可能变得合理,但当这种可能一直不能兑现的时候,我们就会反对。 我们支持的不是此时的郡属议事会,而是支持此时的郡属议事会可能带来的进步后蜕变的真正民主的郡属议事会,只是此时的郡属议事会恰好距离未来最近。 就像我们保护青涩的桃子并且摘掉上面的虫子是为了要成熟的桃子,当有一天马上就要下霜可桃子还没成熟的时候,我们肯定会选择把桃子摘下来捂进棉被里沤熟了。我们效忠的是“熟桃子”这三个字,而不是“保护青桃子”这五个字。 紧跟着第二条底线的第三条底线,和墨党今后把触手深入到农村息息相关。 如今墨党支持郡属议事会的权力,但是五年后希望改组郡属议事会,将郡属议事会的名额重新分配。 闽城的议事会只是闽郡议事会的下一级机构,由闽城议事会推选出国人代表参加郡属议事会,而不是直接由闽城议事会代替郡属议事会。 闽城议事会的级别和闽郡其余县的级别相同,只不过按照财富和纳税比例,闽城议事会推选的郡议事会成员可以占据百分之五十的名额,剩下的百分之五十按照人口比例在各个县均分。 假使五年后的郡属议事会有四百个名额,那么其余县的议事会必须有二百个名额,闽城的议事会推选出二百个名额,双方共同组成郡属的议事会,成为闽郡的自治权力机关、自治立法机关和自治监察机关。 依照闽城之前的变革一样,在下属各县成立新的县级国人议事代表大会,并由县级国人议事会代表选出平行于县令的第二权力机构,在认同国税和国法的基础上实现一定程度的自治,并坚决支持共和国之统一和政令施行。 ……所有的底线,一共就这么三条,再多也就没有了。 诸如说降低劳动时间、提高最低工资、减租减息之类的这些事,都是在此底线下参与郡属议事会之后再讨论的问题,或是党派内部自己组织罢工和雇工协会的问题,不属于底线的范畴。 而人人平等、劳动创造财富之类的东西,则属于鸡同鸭讲的基础争辩。 与现今的议事会尿不到一个壶里,根本也就不讲,那是党派内部的世界观,不需要他们的认同,需要的是党派宣传。 在规则之内玩,就要为将来不守规则做好准备。 三条底线看似很简单,但也把持住了三件最重要的事。 独立的组织和枪杆子、将来翻脸的合理性和逻辑自洽性、在农村开展活动争取五年后在规则之内的多数代表。 枪杆子,保证了对方不容易那么翻脸。 以斗争求合作,则合作存。没有枪杆子就没有合作的基础,也让那些敌对势力翻脸的时候毫无顾虑。之前几次罢工和请愿,对方没翻脸,不是因为对方是好人或是能讲得通道理,而是因为墨党的代表和那些人拍桌子讲道理的时候,身后站着一支有枪有炮有专职军官和军舰的纠察队,以及在大荒城集体农场环境下长大的激进街垒掷弹青年团。打不过三十六个郡的保守守旧势力和国家机器,但是和这些人讲讲道理还是足够的,城外驻扎的三两千人墨党根本没放在心上。 将来翻脸的合理性和逻辑自洽性,保证了将来万一翻脸的时候内部的一些摇摆派不至于一脸茫然以至于转不过来弯。 这是内部的事,而内部组织才是力量的源泉。别到时候翻脸的时候,内部一群人迷迷糊糊地心说不是好好地参加郡属议事会吗?怎么又不同意了?是不是咱们自己做的不对或者说不守规矩?到时候再傻呵呵地伸着脖子等着别人来砍,觉得心中有愧。 郡议事会改组和代表数量的事,则确定了墨党深入农村开展工作的打算。 尽可能在规则之内,争取到多数人的支持,尽快将势力伸向农村地区,确保闽郡的多数人都参与到这场变革之中,而又不至于受到反动思想的宣传成为阻力。争取十年内将闽郡改造为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堡垒,让那些守旧派在闽郡难有立足之地,为将来做好一切准备。 做了关于这三条底线的报告后,绝大多数代表还是同意了陈健的看法,只有极少数的人投了弃权票。 包括激进冒险派在内,也都清楚此时还是有合作的空间的。只要大资本家没有全面与北方的旧权力家族势力合流,那就是可以合作的,真到了合流那一天,看似对方的力量加强了,但同样也把一些摇摆的原进步同盟的左侧或是中间党派和小资产者推到了自己人这边。 这不是难点,难点在于确定了合作和参与议事会之后的下一步怎么走? 怎么才能在佃户和小土地所有者不反对、不凄惨的情况下,让他们融入明显对他们不利的资本主义体系之中,同时又要获得他们的支持? 还是选择如七年前旧墨党分裂为进步同盟的最后一次大会那样,再次选择内部分裂清党,彻底成为一个资产阶级改良政党,支持资本主义改造、团结富农和经营性地主、只在城市开展工会活动、用郡属收容工厂作为唯一政策保证失业农民不起义就行? 这就是屁股问题,屁股问题很重要,并非是党派没事做在扯淡玩或是封建贵族的权力斗争。 摆不正那就很容易出现类似“三友实业事件”这样的奇葩事:某曾经的“革命”党既要给资方站台,又要给工方站台,自认要代表超阶级的全民,结果资工两边都痛骂,摇摆了两年屁事没解决,到最后还得靠有活力的社会组织杜老板出面摆平,让其党部形同虚设彻底丧失威信…… 经此事的年轻党员肯定每天早晨都先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子,三省其身:今天党部准备替谁说话?昨天开会的内容还算数吗?前天的宣传已经作废且与昨日相悖,但不能烧了说不准明天还得用吧? 第八十六章 村里来了个年轻人(一) 屁股问题不是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当这个党派逐渐成熟不再是一个兴趣小组或是工会、独资财团的时候,更是如此。 上回已经选择了一次不流血分裂清党,形形色色的政治组织让很多中间派或只是同路人的部分人有了更多其余选择,于是最终决定屁股坐在哪边的那要看内部的主流。 在陈健做完了合作三底线的报告之后,会议主持者宣布将土地问题的讨论暂时搁置。 决定拿出三天的时间,由各个代表作各自的活动总结。闽城外面对墨党的这次扩大代表大会猜测极多,闽城也是沸反盈天,里面却按部就班地继续开着大会,不慌不忙。 有争吵,也有轰轰的笑声,有时候还会传来一阵阵歌声,内部的气氛相当活跃。 鉴于此时大家都还很幼稚,外面又没有那么严峻的敌人,陈健在环球航行之前给党内的公开信上明确表示:他希望党内能够继续保持旧墨党分裂之前的那种活跃氛围,对于在党内成立各个派别组织和讨论协会很支持,既然大家都不成熟,那么就在保持团结和对未来构想相同的前提下一同从幼稚走向成熟。 活动总结会的第三天,一个给自己起名叫海浪的年轻人做了一个关于农村问题的报告,由此引发了一场相当严峻的抉择,也引出来看似团结的内部不同派别之间的裂痕。 这个年轻人是最早一批前往农村活动的,从很多年前定下的伪装成收购磨坊、做商店货郎等方式深入农村调查发展工作开始,他就一直在农村,这一次关于远离闽城的佃农调查报告也是这个化名海浪的年轻人做的。 海浪得到了会议主持允许发言的表示后,很郑重地拿着几张硬纸印刷的党证走上了讲台。硬纸板被捏的很紧,非要比喻的话就像是一些人会试考中了之中拿到了进入学宫的榜文一样。 很多人不明白海浪的用意,他将自己的党证放到了讲台的左边,再从怀里摸出了一盒配发的火柴放在了右边。 在众人不解其意的时候,开口发言。 “我年纪不大,但是从零五年开始就接触了咱们的党。” “我不是在这里讲资格,而是在讲我今天为什么站在这里。零五年的时候的党是什么样,很多人清楚,就像如今已经解散的进步同盟,内部只是在讨论,还没有确定一个真正的方向。靠着做慈善、做好事来开展活动,那时候就叫墨党,但却是旧的墨党。” “零四年的时候,我在闽城做学徒。学徒的日子有多苦你们也清楚,没有工钱,师傅经常打骂,但是可以省掉在家里吃饭的钱。后来我受不了了,不干了,逃走了。那时候逃走,只要师傅去告状,我是要被抓起来的。名义上我只要缴纳罚款就没事了,可是如果我有缴纳罚款的钱我为什么要去做学徒呢?” “正巧,我二姨在南安。我妈说,南安现在正在修一个玻璃作坊……那时候还叫玻璃作坊和化工作坊……她说你去吧,你表哥也在里面干活,还能学点真本事。” “那时候我妈妈并不知道玻璃厂和玻璃作坊的区别,我也不知道。但是那时候都知道,做个吹玻璃工匠可是份好工作。我就带了三个饼,去了二姨家里,第二天便去了玻璃厂当了名运模工。” “按照某些人根据博物学给我们贴的标签,我应该属于南安派,再细分下来,属于南安工厂学徒派而非南安矿工派。” 说到这里,会场内传来一阵阵的笑声和喧哗声,还有一些年轻人嘘嘘地发出口哨声。显然很多年轻人对于环球航行期间内部出现的团团伙伙问题很是不满,海浪这番明显讽刺的话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 会议主持一边笑着,一边摇了摇铜铃示意安静,会场重新安静下来后,海浪接着说道:“那时候,旧墨党已经准备成立了,工厂的生活也比当学徒舒服的多。陈健那时候还住在南安,他这个工厂主做的很有趣,整天在我们歇工的时候和我们聊天。” “那时候旧墨党的一些人也来和我们聊天,这是段很有趣的生活。” “最开始,我觉得墨党的这些人真好,有道德,有修养,还有文化,家世好不说又平易近人。我那时候就想,这些人遥不可及。他们都是好人,可我不想做他们那样的人。” “再后来,陈健和我们聊的多了,我又觉得,怎么按照他这个工厂主的话来说,我们应该争取更高的工资、争取更短的十小时的工作时间?这在以前可是没道德的体现,是坏人的体现。那时候,我才觉得,原来墨党没这么遥不可及,原来里面也有‘道德低下’的和‘坏人’,尤其是墨党的头目和发起者,明显就是个‘道德败坏’者,否则为什么要鼓动我们少干活多拿钱呢?少干活多拿钱,这可是我喜欢的事。就这个标准来看,似乎我和墨党又离的很近了。” “一会我觉得离墨党远,一会又近,那时候我就想不通这墨党到底是远还是近?” “零五年下半年,陈健在讲了很多道理之后,我们觉得他讲的很对,所以我们得实践啊。于是,我记得那天是七月份,日子记不清了,我们酝酿了三个月,在玻璃厂订单最多的七月份选择了罢工,要求提高工资、降低工作时间、改善工作环境。” “罢工这种事,以前在别的地方也有过。可那一次,是第一次罢工者理直气壮的,因为我们明白了很多道理,这道理让我们充满了力量,不再像以前一样觉得这样是‘无耻’的、‘懒惰’的;相反我们会觉得要是对方不答应,对方才‘无耻’。” “这就是道理的力量,而是是属于我们自己的道理,所以那一次我真的觉得道理在我这边,第一次把胸膛抬的老高。” “那次罢工之后,我们几个领头的很快被人供出来的。陈健就说要和我们谈谈。其实挺尴尬的,他教我们为什么要理直气壮地争取自己的利益,我们反过来就用在他身上。至少我以为会挺尴尬的,我们去之前工友们还送了些钱给我们,怕我们这几个刺头被开除了以让我们别饿死。当时十三个人中领头的是王三卓,就说不要这钱,妈的非要查出来谁告的密,将来有机会非弄死他不可。” “王三卓,在座的诸位很多是听说过、没见过。他牺牲在矿工请愿运动的时候,就死在矿区被矿主的打手刺死的那个。那时候还没有照相术,所以也就没留下照片。他个子很高,鼻梁上有一大堆的雀斑,头发自然卷儿,眼睛挺小的。” “那时候我是运模工,他是坩埚工,那时候他还活着呢。我们十三个人就去了陈健住的地方,结果陈健批评了我们一顿。倒不是说因为罢工,而是方式不对时机不好,又给我们讲了不少的道理,还夸了我们几个说我们有胆子有心气有志气有魄力。请我们吃了顿好的,又送了我一条棉布裤子。” “那顿饭之后,我们十三个人就进了夜校,成为玻璃厂第一批脱产学习的年轻人,开始真正地明白墨党到底要做什么,可能仍旧不太懂,但至少分清楚了好人和墨党的区别。” “当初我们在一起那十三个人,既是同窗,又有同志,但到今天,只剩下了八个。一个牺牲在了矿区,两个牺牲在前往大荒城的海难中,还有两个随船环球航行的时候病死于热病,一个葬在望北城,一个葬在距离家门口已经很近的落阿河。” 礼堂中的气氛逐渐有些凝重,至今为止残酷的斗争还没有开始,墨党死亡的人数并不多,所以这些浓缩为五这个数字背后的名字,每个人都知晓。 但终究他上台来的目的是要说一下农村的问题,这只是报告前的发言,时间已经到了规定的极限。 会议主持人还是使劲地摇了摇铜铃,下面不少人喊道:“再给他几分钟时间。” “是啊。” “不是经过表决时可以延长最多五分钟的前置时间吗?我们同意再给他五分钟时间。” 海浪冲着下面的众人苦涩一笑,摇头道:“再多的时间就不必了,这些本是和我要说的事没有多大的关系。只不过今天看到咱们的人越来越多,数百人代表着背后的数千人几万人,然而有些人却看不到了。既看不到未来,也看不到我们如今所看到的现在,不知怎么我心里有些难过。” “我是零八年年底在南安完成了农运学校的学习的,那时候矿工请愿的事已经发生,王三卓已经被人刺死了,大荒城的第一批移民都已经开始扎根了。当时我是以‘玻璃窗销售安装和简单木工以及煤油灯销售商’的身份前往距离闽城很远的那个县去工作的,当时发了一个皮的笔记本,一支粗糙的鹅毛笔,几块肥皂,两套衣服,一个木箱子,外加四本书,还有一笔的公款。” “去的时候,是十三个人中的另一个去送的我。当时到了那个县附近的时候,我就说不用送了,他当时也急着回去完成简单几何学的课程,当时也没想着将来可能见不到。” “我记得那也是个秋天,当时那个县正在收稻子,那地方很偏,山很多。他就说;‘你说这地方这么多山,将来有一天真像是咱们听陈健说的未来里那样的和矿区样的铁轨和学宫里展示的蒸汽带动的车出现了,这地方可不好修铁路啊’。” “结果那就是我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说真的,我见过那模型,也见过矿区的轨道,可是那种推理出来的车,到现在我还没见过。” “我当时就当了个笑话,冲他摆摆手就下山了,他拿着个破尺规在那皱眉看了好半天,我都下山了他还没走呢。谁曾想几年后我才知道,他在去大荒城的船上出了海难,他本来是要去大荒城主持契约工自由之后的荒地分派和测量工作的。” 海浪的声音有些哽咽,拿出来一个很旧的皮质外皮的笔记本展开,开始讲诉他在农村开展活动的故事。 “下了山……” 声音很淡,很轻,会场中也变得很安静。 他说的那些故事,渐渐变为一幅幅画卷,一点点在众人眼前铺开,也让众人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要把党证和火柴放在一起。131 第八十七章 村里来了个年轻人(二) 于此时而言,那是很多年的故事了。 在远离闽城的一个闭塞的小县城附近的一个村落中,某一天来了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背着一个大木箱,穿着一身很普通的短衫。 有去县城赶集的人回来的时候,顺路拉着他去的村落,要了几个铜板。 在更早之前,县城里的集市上出现了一群特殊的赶集人,他们在县城买了一个院落,自称是什么公司的销售商。 公司是什么,赶集的人并不知道,但是这个公司却卖很多稀奇古怪的好东西。 明亮的小镜子、大户人家买得起的玻璃、一种叫煤油的灯油、宽幅的颜色像是大海一样的蓝布,顺带着还有人在县中的学堂中当期了开蒙先生,教的却是一些奇怪的东西,孩子们可是挺喜欢。 赶集回去的人和坐车回去的年轻人聊了聊,年轻人很健谈,说是公司派他去这个大村落里做个销售点,卖些布啊、收些猪鬃啊、或是女人用的小物件什么的。 一路上便问了赶车的人过得怎么样、收成如何、村里谁家有钱、租子一年收多少等问题。 看似是个闽城来的人,可是赶车的人很容易就和他聊得兴起,时不时骂上几句。 到了村子后,拿着治安官给开的路引,便租了当地一家穷汉的房子住下来,穷汉一年还能多收几个铜板,有时候这新来的号称能做木工又卖东西的人也买些酒来吃,反正家徒四壁有个遮雨睡觉的地方就行。 这穷汉懒得可以,简直就是懒到家了,当个短工挣几个子就花了,还喜欢推个牌九赌个大小什么的,当真是人家要舂米就舂米、人家要背粮就背粮,只要有几个钱不做了。据说手也不怎么干净,喜欢个小偷小摸,稍微有几个钱就灌些黄汤,喝完了就睡觉。 新来的那人本想着和这个穷汉聊聊,可是话不投机,聊不聊几句就没了兴致。 正赶上有家人得了大肚子病,一家人死绝了,便从那家人亲戚那里盘下了这间小屋子,搬走了。 不到三个月时间,那里便成了一家小杂货店,偶尔也有县里公司的人来送货之类,顺带着来的人中还有个半吊子大夫,能给这里的人看看病,大病治不了,小病倒也凑合。 最关键的是这家小杂货店还卖盐,而且是官盐而且有商务官批的条子,有时候谁要是实在手头紧还能从这里借到一些免息的小钱,很快这杂货店就成了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 杂货店的货都很不错,唯一不好的就是酱油,但是这种酱油却又比平日买的便宜一半,明知道不是好东西但为了在农村卖得好,这酱油齁咸,显然这酱油里用的都是没交税的私盐,倒也很受欢迎。 当地很是有几家富户,玻璃、油灯、蓝布之类的东西也用不少。玻璃窗怎么安,别人都不敢碰,生怕碰坏了要陪,新来的这人便出面给安。 平日里谁家有事,新来的这人也都去帮忙,顶着个木工的名头,可是手艺却只能说凑合,但是换个椽子什么的却还能做。 这一来二去,村里人也都习惯了。这人平时又大方,孩子们正是学字的时候,又能教上几句。 按说这样的人物不该出现在村子里,显然是见过闽城那样大世面的人。可这人却不喜欢和那些富户打交道,除了买卖收猪鬃鹅毛之类的事外,很少去那些富户家中。 这人反倒是愿意和一些佃农、穷汉打交道,彼此间也能说得上话,农闲的时候便聚在那家小杂货店里听这年轻人讲故事。 一开始就两个人,后来便多了。磨坊的长工、佃户、短工,偶尔还有三两个泼辣的女人。 故事越讲越多,大部分都是些立国之初的故事,听得很多人悠然神往立国之初的新垦国人土地所有制。 再后来就讲到了他所在的公司、墨党之类的东西。 磨坊长工对这人的评价就是真有脑子、懂得真多,但是也挺狡猾。很多时候有些事他明明知道,但偏偏不说,而是引着别人把话说出来。和他说话,很容易就把脾气勾起来,隔个三五日就要骂上几句,当然不是骂他,而是骂那些该骂的人。 又过了大半年,村里发生了一场命案,一个大地主出门的时候被人用镰刀砍了二十多刀,死了。 杀人的那人是新来的完全没想到的,是他最开始来的时候住的那家的穷汉。 穷汉杀了人之后,把头割走了,治安官来抓人的时候又砍伤了两个人,那穷汉当场也被打死了。 这在村里算是个挺大的事了。 那天晚上,磨坊长工、佃农、短工们难得的没骂人,而是一群人买了两刀纸,就在路口烧了。 听了年轻人讲了那么多故事,这七八个经常听故事的人也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这人原来挺勤快的。本来我们都觉得他如今光棍汉一个,家里也没老的,更没个女人别说孩子了,这辈子就这样了,指不定哪天就死了。还不是混一天是一天?” “可曾想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现在想想这里面有个故事。你给我们讲了那么多故事,我们也还给你个故事。” “当年这人勤快的时候,他还有个妹妹。后来就和邻村的换着当大舅哥,邻村的娶了她妹妹,他娶了他妹夫的妹妹。也就说他既是他妹夫,又是他妹夫的妹夫。这不也是省点钱,都是凑合过日子,将来死了有人给供碗饭吃,撒个纸钱。” “他娶的那女人长得还行,结果可不就被人看上了。他是个租地的,人家就说你娶了媳妇先让我睡一宿呗?这可不是强迫的,你情我愿的,不让睡也没说非得喊打喊杀,但地你就别租了。” “其实都这样,大家也都习惯了。” “他女人便去了三五天,租了片好地种。你说不去行不行?当然行了,问题是你不去的话,地也不租给你,谁也没说还得强制租地的吧?” “这也没啥羞耻的,谁家亲戚还没个这样的事?百十年了都习惯了。” “女人回来后,月事就没来。想是怀上了,我家女人老婆舌,说是回来后也用手往外抠过,也用水洗过,但这玩意不保准。” “怀上了,他女人便说,你看这头一胎咱就不要了,我肯定给你生个你的种。可巧这就怀上了,她也没办法,赶巧了呗。” “结果找了个稳婆吧,使个钩子往外钩,没钩好出血了。淌了大半天的血,也就死了。人死了,再生个他的种那就别想了。” “后来那人就变了。” “埋了家里女人后,这人便开始好吃懒做。一天天的嘀嘀咕咕的,自己和自己说话,到后来地也不怎么种了,整天打个短工,有吃的就吃口,没吃的就去偷个萝卜。” “这得要……嗯,得八年了。” “现在想想,这事吧早有预兆。前几天他妹妹村里来人,带来个口信。他妹妹家的小孩得了白喉死了,他妹妹葬小孩的时候又被疯狗咬了,也死了。” “现在想想,他当时就是在等机会,一等等了八年。不说装疯卖傻的,就是让人觉得他这人精气神没了,谁也不会在意这样一条癞皮狗会报仇。他和妹妹相依为命长大的,估摸着也是撑着最后一口气。” “直接把人弄死吧,人家富户都是沾亲带故的,他妹妹那边的日子也好过不了,对不起他妹妹。不弄死吧,对不起自己女人。” “这口气一撑就是八年,我估摸着他心里也想了,自己骗自己说不是不想报仇,是怕妹妹过不下去。反正照这么活下去,肯定比他妹妹先死,到时候魂儿见了他女人也好说说为啥没动手。谁想他妹妹死了,对面也没了警惕,便动了手。” “当年动手也不行,让人打一顿,治安官再给他抓走收拾一顿,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两回事。再说人家家里还有打手,就算打架,人家也打得起,就算治安官秉公办理,最多也就是各去劳役两年,人家的打手出点钱就回来了,他却不行。” “睡佃户媳妇这事,从法律上讲也是你情我愿的事。从国法上来讲,谁也没逼谁,是你自愿的。女人死,那也是你自己找人拿钩子往外钩孩子钩死的,从法律上讲也怪不到人家头上。” “就像你说的,法律就特么是富人统治穷人的工具,你一说这话我就觉得真有道理。听着挺合理的法,细细想想还真不合理。” “你说当初他不同意能干啥?没地种了,能去哪?说句难听的,且不说城里能不能容得下他有事做,就算去城里也得有费用吧?再说也不准随便迁徙啊,他可不像你,闽城那边管的松不说,你们公司的掌柜又和闽城大人物都有来往,别说路引了,盐都能卖,真不一样。” “再者,地在人家手里,讲道理根本没用。按着道理讲,人家都占理,都不违法,可你说不违法就是对的吗?这法,是谁的法啊?就说讲理吧,当初立国金表上说利息地租不能超过多少多少,问题是地租如今就要五成,你爱租不租,不是我逼你租的。” “说起来,说是去了都城,只要申明自己的情况,就能借贷到最低利息的农用贷款。问题是我们还能抛家舍业地跑去都城借贷去?说是这么说,如今这地方有没有了还不知道呢。” 年轻人听完这个故事,点点头,拿出那个随身携带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写了些东西,又拿出一本书来,翻看道:“也是,今天就不讲故事了,我给大家读一段《国、法、人》吧。我们公司三掌柜写的,挺好懂的,都不是些难懂的东西。” 从这一天开始,这间杂货店的夜晚就不再只是讲故事了,而是间或开始读一些粗浅的、以宣扬仇恨和不公为主的小册子。 这一天晚上众人意犹未尽地散去后,村里新来的年轻人在一张准备了一年的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已有进展。申请一部分银币、一台手摇轧花机和改良的长绒棉花种子、一个铁制摇蜜离心木桶、一部分土豆南瓜和玉米花生种子,以及尽快派一名实践过种植和养殖的同志前来。如有可能,请送来几支短铳以作防身之用。另,上交上个季度的营业额和详细账单,我不小心打碎了一瓶煤油,请在我的工作津贴中扣除。”. 第八十八章 村里来了个年轻人(三) 画卷般的故事到了这里暂时停顿下来。 化名海浪的年轻人并没有继续往下讲,诸如利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和强大的毅力建设新农村、带领佃农和小自耕农致富这样的宛如童话般的故事。 没有童话,就只有现实的悲惨。 这样悲惨的故事在座的众人听的多了,虽有共鸣可是已经不会再为此而轻易愤怒。 会场内的气氛是压抑而又充满希望的。 压抑,源于那句可悲可叹的“百余年都是如此,大家都习惯了”。 习以为常,才是最可怕的压抑。 希望,源于那个懒汉用了八年时间复仇的故事,那就是不屈与反抗的希望之光。 化名海浪的年轻人讲到这里,深吸一口气,望向坐在下面前排的陈健,犹豫了片刻,终于拿起左手边的那个硬纸板的简易的党证。 “陈健可以说是我的先生,是我走上这条路的引路人。我尊重他,但我更尊重我们党的追求——公平与正义。” “大前天陈健同志说的与闽郡新议事会的合作原则,我想请问他一个问题:按照闽郡新议事会的法律,那个地主是不是无罪的?如果他是无罪的,那我们还折腾什么?我们折腾来折腾去,正义与公平的标准还是他们的,我们为什么要去努力?我们还革的什么命?” “如果在他们体系内的法律是合法的,但是不和情理,并且我们认同这个法律体系的判断。那么请问,我们和那些希望严守道德的党派有什么区别?只要有道德了,什么都好了?” “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所做的只不过是在一个旧基础之上的修修补补,不断轮回。” “如果说今天同志们不能给我一个解答,那我不知道有没有这张党证还有什么区别。” 在会场忽然的安静声中,海浪捏着那张党证,郑重道:“我希望今天能够给出一个答案,一个让我们可以选举出执行委员会的答案,我好知道我的票应该投给谁。” “如果说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样的疑问,而你们不想要知道这个答案……” 他展开了自己那张很珍重的党证,指着上面的一段话道:“那我,只有选择燃起火柴烧了我珍如生命的一切。因为我不想让这上面的话被玷污!” 一时间,会场中一阵混乱。 会议主持急忙摇动铜铃,旁边一人出面指责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把这里当什么?” 年轻人昂着头,断然道:“当什么?当追求公平与正义的墨党的中央党部!我想请求陈健同志当面回答我的问题,这是会议章程所允许的,只要半数同意即可。我请求现在表决!” 会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陈健身上,会议主持给出了五分钟的时间,五分钟后正式表决。 这是整个会场都有些没有料到的事,之前当做笑话所说的南安工厂派是陈健的几支绝对嫡系之一,从这个年轻人说的故事中也能判断出来。谁也没想到率先发难的会是这些人,而且责问的时机与之前的故事让原本准备继续推迟讨论的事不得不在此时就开始争论。 五分钟表决之后,陈健走上了讲台,看着身旁的这个已经成长起来的、但却还没有忘却当初那份执着的年轻人,真正地笑了出来。 “是的,我不否认,按照此时的闽郡新议事会的基础,那个人没有罪,只是道德有亏。如果我们选择和闽郡的新议事会合作,那么不可能制定出认为此人有罪的法律。但是,我想请问同志们,如果说那个地主不是道德有亏,而是真正的乡中贤人,是不是我们就不愤怒了?就不反对了?” “我们反对的原因是什么?是因为这些罪恶?还是因为他们阻碍了社会的发展?请注意,是我们,是我们这个有生命的党派,而不是激情澎湃的、狂热的个人。” “海浪同志的故事里,这个人是坏的。但是,大家一定要弄清楚,我们反对这些人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们是坏的。如果以好坏为标准,是不是如果讲出一个乡中贤人的故事,我们就认为我们错了?” “我们的党,是在用道德的好坏去评价一个阶层吗?是要用道德的好坏去评断该支持谁反对谁吗?” “现在我想请问大家一个问题,假使我们将会合作的闽郡新议事会,和以往的、别处的、甚至国外的那些权力机关有什么不同?我们和他们合作的基础,或者说有可能合作的基础,到底是什么?” 会场中讨论了一阵,一些敢于说出自己想法的人已经接近了残酷的真相。既不是道德、也不是良心,而是很根本的利益。 等到各种喊出来的想法逐渐趋同的时候,陈健点头道:“是的,很多人已经明白我们合作的基础是什么。” “我们合作的基础,是因为闽郡的这个新议事会是原本闽城的议事会。里面有工厂主、作坊主、手工业者、教员、讼师、银行家、南洋公司的董事……还有我们。” “这里面有多少大地主?有多少和旧土地制度密不可分的人?可以说,很少,至少这个伪装为闽郡议事会的闽城议事会中,很少。” “不是因为道德、不是因为良心,也不是因为他们也觉得不公平之类,只是因为土地问题不会触及到这个议事会的根本利益,我们动及土地问题的时候,不需要他们支持,只需要他们不反对。” “假如说,这是一个由地主、地主阶层培养出的读书人、大地主的儿女们成立的议事会,那么土地问题就是他们的命根子,我们也就根本不需要与他们合作,因为不可能合作——改革改革,谁会主动割下自己的命根子?” “这种最大的、基于利益和阶层不同的议事会,就是我们可以选择合作的基础。” “换句话说,在城市退一步,换来在农村进两步。对闽城的那些人而言,我们退一步他们可以切身感受到,感激不尽。我们在农村进两步,他们无法切身感受到,相反还会觉得农村的故事很惨,会从道德感的角度上支持我们。” “这种基础,决定了有妥协合作的空间,决定了他们相对于旧时代的地主还是有进步性的。” “这种进步性是什么?这种进步性就是我们开始在农村搞动作的时候,他们不会坚决反对,只要不触及他们所认同的所有制的基础,他们甚至会表示一定程度地支持——不管是为了利益,还是为了博取名声——都会有部分人选择支持。” “既然选择了合作,那么我们要做的就不是以我们的基础去审判那些人,而是用我们的手段让那些人再没有存在的空间。不是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很快又会换上一批人变成他们,而是让这个阶层消失!而且这种消失,是不以好人坏人为评判标准的消失。” “现在的合作,并不代表我们放弃了当初的梦想,更不代表我们放弃了未来。” 然而这番话结束的时候,化名海浪的年轻人咬着嘴唇问道:“陈健同志,你说了这么多,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如果我们和闽郡的新议事会合作,如果那个地主将地按照低的地租租出去,然后他把家产投入到水泥厂、冶金公司、南洋公司之类的地方,是不是他就进步了?” “是不是我们和闽郡的新议事会合作,他只要按我刚才说的那样去做,他是不是就不会受到任何的惩罚?” “我听了太多的进步,现在我想听听正义!” 将问题问的如此详细,陈健已经没有了闪转腾挪的空间,只能实事求是地说道:“如果选择合作,也就意味着我们认同了闽郡议事会的所有权体系,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法权和法律。那他将不会受到惩罚。” 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陈健的眼睛问道:“请你再说一遍。” “如果选择和新议事会合作,他将不会受到惩罚。但是……” 但是的但是还没有但出来的时候,年轻人忽然爆发了,一拳砸在了讲台上骂道:“去他玛的进步!” 怒气的拳头震的桌子乱颤,也将年轻人曾经珍若生命的党证震在地上。在会场的混乱声中,年轻人不知道又骂了一句什么,扭头想要离开了会场,中途有两个人试图拉住他,也被他推到了一边。 陈健知道一旦走出这个门,这个冲动的、或是在驻村活动中还没有说完的那些故事中受到了什么刺激的年轻人,意味着这个年轻人之前在党内所有的一切都将从头开始。 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和这个年轻人说了什么,但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就是一种可以依靠的力量。 在年轻人即将在众人的错愕中踏出大门的时候,兰琪临机应变大喊道:“维持会场纪律的人呢?让他冷静一下!我提议暂时休会!” 说完轻踢了一下陈健,陈健也急忙附议,维持会场纪律的人也终于在年轻人推门出去之前的瞬间拉住了他。 “我去和他谈谈。” 兰琪小声地和陈健交流了一句,陈健弯下腰拾起了那张被震掉在地上的党证,叹了口气。 本来他也以为这会是一段带头致富的、靠着个人魅力和能力、靠着党产提供的资金和技术支持的美丽童话,一片不触及到暴力和鲜血的满满情怀的乡村建设的畅想。 然而看到这样一幕,陈健觉得那故事背后一定不是他想的那样。. 第八十九章 村里来了个年轻人(四) 当天夜里,很多人走进了年轻人的住处,聊了许久直到半夜,很多人听完了那个故事之后的故事。 故事后面的故事并不是美丽乡村建设的童话,而是夹杂着背叛、动摇、年轻人的愤怒、狂热,以及那么一段没有结果的、被摧残的发生在农村的懵懂的爱情。 这一切共同构成了昨天的愤怒,对进步的怀疑,对正义的进步之间的矛盾的不解。 批评与教育和交流之后,陈健逼着他写了检讨。 第二天的会议一开始,海浪便先做了检讨,将昨天的问题定性为个人脾气发作和个人狂热。 超半数的人很自然地接受了年轻人的道歉,这也意味着合作之后土地问题已经不可能再拖下去了,今天的会议上必须得到解决和表决。 如果只谈所谓进步发展不谈公平正义,陈健相信用不了十年这里坐着的人将不再会有海浪这样的年轻人,那样的墨党可以直接改名为大型资本集团了。 如果今天的会议不把整个问题说清楚,党内分裂也就是近在咫尺的事,即便还可以极力弥合成一个党派,但必然是貌合神离。 海浪在做了检讨后,继续昨天的内容,提出了三个问题。 “一,在不触及土地所有权的情况下,我们凭什么能够获得佃农、小自耕农的支持?我们在农村怎么立足?我们讲道理和人家有土地,正常人会听谁的?” “二,合作的话,有没有可能用闽郡议事会的所有制基础,变更土地所有权问题?” “三,如果合作并且要解决土地问题,是否有可操作性?假使我们为了维护佃户的利益,暂时采取确保佃权的强制政策,这其中的建立在我们基础上的逻辑性在哪?” 比起昨天的巨大火气下无意中挑动内部分裂的那些话,这三个问题问的很现实,至少是个解决问题的态度。 陈健在申请发言后,会议主持按照陈健的申请,宣布以下内容需要绝对保密。 他没有从第一条谈起,那是细节。 也没有从第二条谈起,那是第一条的基础。 所以只从第三天的可行性谈起,有可行性然后才有讨论前面两条的必要。 “昨天的会议上,咱们已经谈到了闽城的议事会的阶层构成问题,这是个很关键的问题。” “只有权力机关的所有者,和土地的所有者不是同一批人,才有变革的基础。” “政权所有者和土地所有者不是一批人,所以咱们今天才能讨论变革和合作,否则的话今天的主题就是如何起义了。” “其次,既然选择了和闽城的议事会合作,那么基调就必然是所有权制度不变,而只是所有权转移。” “换句话说,我们在农村搞土地全民所有制,那是触及了闽城议事会的所有权基础,他们不会同意。” “我们在农村搞所有权变更,从地主手中转移到失地者或是佃户手中,那是在认同私有制的基础上进行的转移,没有触动闽城议事会的所有权基础,他们可能不热心,但不会反对。” “闽城的人同意与否,对我们来说意义重大。决定了我们是拉他们打击旧势力?还是旧势力拉他们打我们。这是三角形,不是你长我短的线段。” “那么我们先做一个假设,用强制减租减息后分期赎买的政策完成转移,是否有可操作性?又是否可以得到闽城市民阶层的支持而不仅仅是不反对?” “这个假设的前提,是减租减息政策可以执行。减租减息政策可以执行的前提,是闽城议事会里食利地主不多,政策经过我们的舆论宣传可以在议事会上通过。但具体操作的前提,是我们党有枪有人有组织,可以深入到农村将政策落实下去,甚至可以用强制性的手段落实,同时又不用担心闽城的那些人在背后给我们捅刀子。” “继续这个分期赎买的假设,怎么才能让地主可以接受、虽然不同意又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的同时,又不会剧烈反对?” “我想,现在是有这个条件的。” “现在,我们不从党派的角度考虑,单单从我们是一个巨大的资本集团的角度来考虑,看看社会资本是否愿意加入到这场农村的资本主义改造当中?” “投资的回报率要普遍高于利息,才能让大量的资本涌入这种投资。” “强制的减租减息,会让食利地主从利息上的所得锐减,他们肯定要反对。但是我们可以联合佃农、闽城的资本家,一同来对抗他们的不满。” “就现在而言,就算不依靠佃农和小自耕农,闽城的资本力量也是占据优势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充当的是资本的打手,帮着资本完成农村的改造。” “但是,不要忘了……我们不是一穷二白的党,从资本的角度看,我们是靠着油、碱、玻璃、造船、纺织机械、大荒城纺织品、望北城的香料等,在全国和欧洲吸取利润的巨型资本集团。资本可以涉足的地方,我们也有竞争力,只不过我们要的未必是那么多的利润。” “减租减息之后,资本可以租赁土地,我们凭什么不可以呢?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做一个闽郡最大的土地资本家呢?依照我们的方式,进行农村的变革、延伸我们的触角、发展我们的力量,调控农村的人口流动和对外移民,这都是可以操作的。” “在强制的减租减息之后,我们在农村站稳脚跟之后、在农村获得了威信和信任之后,下一步如果我们继续与闽郡议事会合作,五年后我们的政策就更容易获得通过。” “假使五年后我们还不和闽城的议事会翻脸,并且争取到了农村参与政治和票权变革,我们可以获得多数票。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走下一步,用分期赎买的方式或是建立共耕社、或是建立合作社、亦或扶植一部分富裕农民成为富裕自耕农。” “这种分期赎买的钱,从哪出?我们出不出得起?减租减息的利息,减到什么程度,才能让食利地主不至于全都联合起来不计成本的反对?又能让佃农租赁土地之后获得足够的盈余和积累?” 陈健敲了一下木桌,笑道:“农村租佃体系的高利贷有多可怕,你们也听说了。但我个人认为,将利息减到年利率百分之二十,对咱们来说就是巨大的成功。” 众人听到百分之二十这个说法,纷纷皱眉。 如果是百分之二十的年利率,食利地主肯定极为不满,但考虑到墨党的枪和闽城市民议会的支持,舍了身家性命反抗的倒也不会太多。 但是百分之二十的年利率,对于那些佃农来说,还是有些太高。墨党手中是有钱的,如果能够建立起基层组织,倒是可以提供小额贷款。然而墨党花钱的地方也太多,将大笔的资金流入分散的农村,从长期发展的角度来看并不合算。 百分之二十,是墨党在农村建立基层组织之后,为了有效促进减租减息活动而建立的农村贷款的利息底线,只能起到一个政策强制之外的促进作用。想要盘活农村,地主手中的资金也必须参与流动。 钱动起来才是资本。 等到众人小声讨论之后,陈健又道:“这百分之二十的利息,其实是个骗局。看上去有百分之二十,但实际上长期算下来,相对于从前的百分之二十,并不一样。” “首先,你们注意到,这几年的东西越来越贵,物价在逐渐上涨。只不过涨的有些慢,很多人没有察觉到,尤其是在一些封闭的农村,他们还没有这样敏感,地主们也不会明白这其中的关系。” “物价上涨的原因是什么?闽城每年出口大量的货物,换回大批的白银。南洋公司走私方向的西班牙殖民地,是白银产地;咱们这里原本就低于欧洲的物价,导致了大量的白银朝这边流动;闽城发展带来的全国各地的资金,也都汇聚到了这边。” “白银多了。” “期货交易所、股票交易所、银行等地,每天产生大量的投机行为,很多人靠着投机生活。” “白银就算没多,投机也会上涨。” “既是真的多了,又是投机导致的涨价,东西生产的速度能不能追上白银增加和贬值的速度?暂时来看,在闽城是追不上的。” “一枚银币,放在三十年前,给他百分之二十的利息,他会选择借贷。” “一枚银币,放在现在的闽城,给他百分之二十的利息,他会犹豫。这需要看看有没有好的投资方向。” “一枚银币,放在现在的闽城,给他百分之二十的利息,但是贷款期为十年,他肯定会反对。” “为什么都是百分之二十,会有不同的选择?抛开收益率的问题,现在一枚银币能买到的粮食,会和照着白银继续往这边流淌的趋势的十年后所买的粮食一样多吗?” “物价上涨、经营的利润增加、利息却被咱们逼着保持在百分之二十,农村的钱会往哪走?” “是继续贷款食利?还是选择自主经营、雇佣农业雇工、改良土地?尤其是在原材料和粮价上涨的情况下。” “这是温水煮青蛙,不可能一下子那些人都明白过来,但整体流向在引导之下,肯定是朝这个方向走的。” “我们必须清楚,佃农和小农,只是我们的同路人,但最终的农业雇工才是我们真正的基本盘,大土地雇工制距离集体农场只有一步之遥。” “这其中产生的大量将来被强制退佃的、或是逐利性导致的退佃的佃农,一部分可以转化为农业雇工,另一部分我们可以将工作的重点放在大荒城的移民方向上。” “大荒城已经建设了许久,有了足够的基础和粮食储备,可以支撑批量移民。” “从盈利的角度看,欧洲现在的物价也随着白银增多而暴涨,如果欧洲打起来粮价还是要涨,大荒城距离欧洲更近运输起来成本也比这边低,大荒城内部纸钞体系又可以保证我们获取欧洲的白银。” “我们在大荒城的投资——终于可以说是到了有回报的时候了,而不再是个无底洞。那么我们预算起来总是感觉不够的党产,就可以投入更多到移民当中。既可以缓解失地压力,又可以继续盈利反过来支持我们在这边的各项工作。” “假使五年后,我们在农村的政策获得了大量的底层支持,一部分食利地主已经转为自主经营,那么我们就可以进行下一步,将那些残余的守旧保守的地主用半强制的手段逼他们走入资本体系中。” “强制赎买,给点利息分期支付,看上去咱们也听讲道理,实际上物价在上涨,以白银为货币,那点利息能不能追上物价上涨的速度也很难说。” “五年、十年后假使我们的科学与实用技术研究取得了突破,或是在冶金矿产方面有了根基准备继续投资,那就可以让被赎买者有一定的优先权,或者强制用股息当钱来赎买——我们不给现钱,给了现钱鬼知道他们会投到哪去,我们强制给股票,反正我们的钱也得往公司里投,顺带还能逼着他们走入资本主义的体系。” “我们的目标是租佃利息人身控制体系解体。农村要么是自耕农、要么是资本经营的农场、要么是我们党产赎买的合作社土地。” “也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破解那些听起来愤怒的故事。否则的话,靠着正义,谁又能保持永远的正义感?又有多少人会纯粹为了正义去做拯救者?” “当然,到时候新体系下可能会有别样的悲惨的故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也是未来要解决的事了。” 第九十章 村里来了个年轻人(完) 略看了一眼还在角落中生着闷气的年轻人,再看看那些对陈健所说的新的不公又会产生而有些急躁的其余的年轻人,陈健尽可能的平静。 “之前海浪同志讲了讲他是怎么认识并且融入到咱们这个大家庭中,那我就讲一讲咱们这个大家庭是怎么不断分家的。” “践行自己心中的正义,是一种进步。” “但进步所带来的后果,未必都是正义的。” “旧墨党分裂成为松散的进步同盟,那么当初没分裂之前,将那么多的人聚集到一起的原因,就是因为心中的正义感。所以,分裂后仍然叫进步同盟,就因为正义是一种进步。” “但当思想的激辩、三教九流百家争鸣初现的时候,怎么践行正义也就初现了分歧。我可以说,按照好与坏来分,当初加入进步同盟的大部分人,按照这种分法都是好人。” “然而正是因为我们不是以好坏来区分的,所以分裂为了进步同盟,然后再因为各自的争执彻底解散停止了活动。” “也就是说,我们的党在当初分裂之时,选择了以生产力的进步和公平公正这两条作为标准,而不仅仅是善良与道德——那么,我们选择的两条标准,谁在前?谁在后?” “这就是个陷阱,因为没有什么谁在前谁在后。进步的最终结果,就是不公自然而然地消失,而不是说靠着对抽象的道德人性的追求,达成最终的进步。” “就像海浪说的那个地主的故事,如果土地归全民所有,那么他说的那种让我们睚眦欲裂的故事就没有发生的基础了——这个故事发生的基础,是土地归那个大地主所有,而佃农们除了种地之外没有其余的生存手段。” “当然了,我们现在没办法走那一步,只能走另一种阶段的路,所以一些年轻人心中很不高兴。” “你们不高兴,我也不高兴。河谷区的水力纺纱厂什么样,我应该比你们清楚。扭曲的童工、便宜的女工……这也是咱们为什么只能在大荒城建纺织厂、而在闽城不建太多纺织厂的原因——人家一天干十五个小时,咱们内部是十小时工作制还有工伤赔偿和假期,用不了一年就会赔的连裤衩都没了——纱线卖不出去就只是纱线而不是钱,我们的方式又决定了我们的纱线成本远高于其余纱厂,所以咱们在闽城也不建太多这种纱厂,有这钱就投入到一些可以靠技术垄断的行业,保持咱们内部的这种制度,逼着咱们为了理想为了信念不断地研发新技术。” “你们说变成大农场之后,还不是唯利是图、尽可能压低工资吗?如果不是因为国内反对引入奴隶抢底层的饭碗,你们很快就能看到闽城的大农场到处是黑人了。” “你们说城市的资产阶级们,也一样以勾引别人妻子为乐、也一样可以廉价地操着女工、甚至还批量地将女人送入到为了钱而人尽可夫的境地。这和睡佃户的妻子有区别吗?” “这么一看,进步还有什么意义啊?距离正义的距离根本没拉近,有些地方拉的更远了。这就是为什么有人喊出要恢复宗法土地和行会制度的原因,我说句难听的话,要是遇到个好的行会会长和好的宗法家长村长,底层的日子过得却是比闽城现在的很多工厂要强。” “现在你随便问一个失地者,你问他们是在农村好啊?还是在城市每天等着出售自己的劳动好啊?这回答是显而易见的。” “我想,这个问题就是导致了咱们内部的很多年轻人愤怒、不满,甚至做出了过激举动的原因。这可以理解,我也很高兴你们还能秉持着一颗践行正义与公平的心。” “但是,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我看咱们墨党很快就又要分裂了——到时候分成两派,一派是未来进步派;一派是正义游侠派。” 下面传来一阵嗡嗡声,陈健说的这个问题,是很多人心中一直存在的疑惑,尤其是在资本主义开始建立并且暴露出种种问题之后,一些激进的、仍旧以好坏、正义等心态为驱动的年轻人肯定会想,这特么折腾什么啊?都是吃人,换个吃法就是进步了? 这个道理讲不通,墨党必然分裂。 陈健踮起脚,沉声道:“我在环球航行的时候,读过一首诗。在这里,送给海浪同志: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这柄心系不平事的剑,好不好?” “好。” “我们墨党要不要每人都手持霜刃,哪有不平事哪里就有我们?我们也别追求什么社会的进步了,就像是那些乡村赶集的一样,哪有不平事我们就去哪里,用剑去履行我们心中的正义和公平,好不好?” “不好!” “我现在给你一把十年剑,你去把那个地主杀了,把地分了。仇也报了、恨也消了、也正义了公平了……然后社会还是这个样子,百年之后又是土地兼并,又有新的地主取代了原本的位置。那时候,你还活着吗?你的孩子还能保持这份赤子之心去提三尺剑平不平事吗?” “提剑杀人践行正义,那是抱着一瓶水在广袤的北部荒原山火中灭火。” “变革社会制度、让社会进步,是把那些荒原之木砍掉,再没有山中之火。” “我们都知道,我们构想的未来中,山川河流土地矿产这些东西,是归国人所有的。但是,怎么达成这一步?” “两种办法。” “现在靠我们自己起义,想要获得支持,就得均分土地,这样才能获得佃农、小自耕农的支持,而不均分他们不会支持,更不会支持集体所有制。” “现在和资产阶级合作,减租减息的同时,让资本深入到土地经营之中,灭绝租佃关系,成为一种和租佃关系完全不同的经营方式。将佃农变为雇工,而等到今后我们再提土地国人所有的想法,雇工们从劳动者变为劳动者加经营者,继续保持大土地的模式。” “后者听起来不错,但关键在于资产阶级的力量强不强?能不能做我们的盟友?能不能和我们合作战胜旧势力的大家族、食利地主?” “这要具体分析。” “在闽城,完全有可能。我们有大荒城做泄压和开垦地,有强大的资产阶级力量,有大量的受我们将近十年宣传启蒙的市民做同情者,闽城的新议事会和土地关系不是很大。” “闽城的资产阶级民主派,还处在一个最有朝气的时代,那些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秉持着这种朝气和旧时代战斗;资产阶级自由派,那些工匠、自由织工等,也愿意跟我们一同去和旧时代战斗。而大资产阶级还需要我们的力量,还没有到去面对掘墓人的时候。” “看似之前发生过起义,但是织布小资产者的生活却比以前好得多,不好的只是被冲击的纺纱工。所以很大一部分市民切身地感受到了旧时代的丑陋和压迫,但却还没有真正感触到新时代的竞争和肮脏。” “他们可以和我们站在一起,而且很容易因为他们的狂热性被发动起来,在很多行业没有被资本怪兽影响的时候,喜迎资本主义反对旧时代的不公。而等他们也被吃了的时候,我们又获得了更多的力量。” “在望北城往北,这种道路那就绝无可能。那里的土地秩序根深蒂固,那里的资产阶级孱弱的毫无力量,那里的商人和土地的关系太深,那里的人口太多导致的学闽城搞土地兼并就是百万人大起义。” “如果没有农民反抗的高涨,望北城不可能推翻旧制度,不可能争得共和。这种高涨以对农民生活状况的最真挚的同情和对他们的压迫者及剥削者的最强烈憎恨为前提,同时又反过来产生这种同情和憎恨。这种同情和憎恨决定了他们只有反对一切剥削制度、实现传统文化中的圣人治世和耕者有其田,才有可能推翻旧制度。” “这也决定了就算我们在那里活动、播下了种子,参与者仍旧是心怀天下的主观的好人,然后发动起来的也只能是耕者有其田思想的广大农民。下一步怎么走,我们已经难以影响,但可以确定闽城现在要走的这条路那里绝对走不通。这就是传统的力量和传统文化的伟大力量,那里从不缺乏心怀天下的人。” “之后的路,要靠他们自己的双手去解放自己,我们无需担心,并且要相信他们会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殊途同归的道路。” “在大荒城,那可以直接越过这两步,直接走入下一步。如今我们正在做,一方面奴隶制城邦在我们眼中毫无力量,一方面那里的土地足够多,集体合作可以达到开垦的极限,可以使用一些新的畜力农具,可以联合在一起兴修水利。” “从公平的角度看,这是治标治本的一个过程,就像是头疼时候吃的那些极苦的药一样。” “从生产力的角度看,这是可以扩大国民劳动财富总和的过程,这是显而易见的。” “既然从公平与生产力这两个、我们从进步同盟中分裂出来后所秉持的两种评判我们党派走的对不对的价值衡量度来看,都是正确的,那么我要说这么做就是对的。” “从现实的角度看,是农民们容易组织?还是雇工们容易组织?是农民们容易组织在一起一同去维护公平?还是雇工们容易组织在一起争取利益?” “要注意一点,这种社会的进步,不是我们强制的,而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没有我们,就不会出现吗?” “并非如此吧,我们只是在为这种进步护航,让这种进步变得更快一些。” “我们支持这种进步,并不代表我们支持进步之后的新的社会形态的种种不公,相反我们从建立之初就一直处心积虑地消灭他们。但是要釜底抽薪地消灭、治标治本的消灭,而不是靠着一柄十年之剑去消灭。” “倘若我们不支持,那么这种进步到一定程度后,很可能引发一场偏斜,正如行会宗法制的鼓吹者们所想要的那样——原地踏步,重建道德与传统,靠善良、良心、道德这柄十年之剑去除不平之事。” “那么,很显然,海浪同志讲的故事中那样的地主还会一直存在,不断轮回,悲惨的故事仍会发生。说不准,故事中那个坏人,就会是我们中的某个人的后代。” “甚至我们可以知道,下一步的社会,比起之前来说,除了生产力进步了,吃人和不公之类的事只是换了个模样继续进行,甚至有了更为合理合法的选择——你在城市,有钱有资本,可以睡整个城市中最漂亮的那些女人,而不至于像是在农村一样只能睡佃户的,而且听起来比那个故事还少了几分愤怒。” “但是,我们同样知道,想要走到更往下的、治标治本釜底抽薪的那一步,我们必须要走到接下来的那一步。” “一二三,我们的未来是三,于是逼的我们不得不去为二保驾护航,防止落回到一。可是,我们要记住,我们不是为了二,而是为了二后面的三。” “如果非要给出一个定义,那就是闽城和闽城之外的农村是不同的。” “闽城的资本主义已经露出了他们的血盆大口,而在闽城产生的对未来的‘社会主义’的想法,在农村的组佃体系中自然会受到城市中产生的这种基于闽城资本主义发展的‘社会主义’的味道,于是他们害怕农村走入闽城的资本主义道路,而想要直接跳过资本主义的阶段。” “这种想法是危险的。甚至可以说,一些人主观上是‘社会主义’者,所以他们追求公平正义,但在客观上,他们违背了达成‘社会主义’的条件。再严重一点说,他们和那些妄图退回到行会宗法制的人,很相似,是一种空想的、违背现实的、主观是但客观不是的、小资产者心态的‘社会主义者’。” “换句话说,在城市的一些人,深刻地同情基于城市工厂制下的‘社会主义’思想,然后转手间在条件完全不同的农村,改造成反动的空想的‘社会主义’。却完全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农村的租佃制和城市的分工工厂制,是相同的基础吗?” 说到这里,陈健也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历史上的争论、派别、‘异端’会这么多,会出现那么多的内部路线斗争,实在是不谈不行,太容易走歪——主观同情者和客观科学之间,有时候走的让人浑身难受,更会让一些“好人”心寒,可缺乏客观物质条件下又不得不需要主观的社会主义者“好人”做基本盘,这是个非工业化下的悖论。然而面对这种变革期,没有“好人”敦促,又很容易让资产阶级过早露出吓人的一面,从而把一些人吓到空想和反动社会主义甚至帝制那一边。 这话说的如此之重,下面传来一阵阵的讨论声和嗡嗡声,陈健尽可能地将这种事变为内部讨论而非扣帽子的行为。 压住情绪尽可能平和地说道:“我这不是在评价某个人。事实上,这是不可避免的,是基于此时社会条件所产生的,即便这种思想成为主流在此时成为主流我都不意外。客观条件决定的嘛。” “但是,当五年后十年甚至更久远的、但显然咱们能活着看到的年代,当农村的资本主义改造完成、当闽城到处都是各种分工制的大工厂,这种思想自然而然地就没有了存在的基础。” “而这一切,当然需要我们不断地促进社会的进步、科学的发展,从而使得更多的人在现实中理解我们的思想,接受我们的思想。当闽城到处是黑烟弥漫的时候,也就是我们的想法被广泛接受的时候,更是空想者自发转变的时候。” “我相信,每个加入的人心头都有一柄三尺剑。这是好事。所以我说此时说的‘主观的、空想的、反动的社会主义者’,都是我们可以团结的。他们之所以这样,只是因为客观的社会条件如此。” “我希望,每个加入的人心头的那柄三尺剑,知道斩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式斩,并且将千万人心头的三尺剑凝聚成一柄强大的、有思想的、团结的剑。” “不去斩人,而是去斩落‘坏人’存在的基础,斩个翻天覆地,哪怕暂时有漏网之鱼,但我们相信总有一天基础不复存在的时候,这些漏网之鱼也会自然而然也就不复存在。” “斩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剑,会崩的;这心,会累的。”. 第九十一章 挑动城市斗地主 在陈健口干舌燥地讲了许久后,关于下一步怎么走的争论并没有这样轻易地解决。 这是好事,证明了墨党在逐渐成熟,也证明了内部派别的出现和更多的人开始自我思考。 而且这种好事看样子还能继续持续一阵,继续保持党内的这种氛围,暂时看来外部压力不大,不太至于立刻陷入到必须团结一致对抗外部压力的时候。 这场最开始被认为很简单的、关于土地问题的争论,用时间证明了这件事并不简单。 关于这件事的讨论从海浪发难到讨论结束表决通过,持续了九天,期间多次发生辩论和叫骂,这是墨党成立以来一个问题讨论时间最长的一次,整整九天外加很多次夜晚的会议。 这场最开始被认为很简单的、关于土地问题的争论,用票数证明了这件事并不简单。 饶是陈健一手带起来的许多‘嫡系’,也在这场关于土地问题的投票中投了反对票——墨党自进步同盟分裂后的代表大会中,陈健第一次以微弱的优势获得了支持。 四百一十二名代表中,八十多人以还需要时间学习和理解为由投了弃权票;八十多人旗帜鲜明地以反对派的身份投了反对票;也就是说支持陈健的只有二百多人。 这二百多人中,真正理解的大约七八十、半解半不解的三五十、理解但是情感上过不去的六七十,还有一大批暂时不理解但认为陈健应该是正确的,这是之前种种威望的最后残余。 除了讲道理讲理论,陈健还必须要加上一些其余的、满足那些人情感的内容,才获得了那六七十张心有不甘但最终还是支持的票。 比如谈论到地主不道德但在私有制体系法权之下、在遵守闽城议事会法律的前提下不会受到惩罚的问题上,陈健打了一个擦边球。 暂时,不去用墨党体系的法权思想来解决这件事,用墨党的基础去解决这件事,那就意味着和闽城议事会决裂,彻底单干。 但是陈健告诉那些心中不满的年轻人:在我们利用减租减息发动佃农并且站稳脚跟后,很多罪恶滔天但不违此时的法的地主,真的就一点问题找不出来吗? 税都交齐了吗?交税的土地都登记在册了吗?就算按照以前的国法没有偷税漏税的情况吗?免税的资格够吗?是否有串通当地旧官员偷税漏税的嫌疑? 谁的屁股都不干净,等到站稳脚跟,从这些问题上找事,很多地主不死也得扒层皮。墨党可没说过自此之前、既往不咎。 不说,意味着随时可以说,也意味着随时可以不说。说不说,在于具体情况。 在农村站稳了脚跟、拥有了基本盘,那当然就可以说,说了之后补交税款和利息吧,稍微加一加不敢说家破人亡,但是没有现金那就只好用土地抵押贷款补交税款了。 至于那些开明一点的、顺应时代的、平时名声不错的、愿意投资工商业或是自主经营的,到时候自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查就不会有问题,查就不可能没有问题。 当然,现阶段肯定不会查。减租减息这事已经很麻烦了,墨党不打头阵,闽城那议事会只能喊喊口号,真有那么几个热心肠的去了农村,也八成是被人弄死的结局。 墨党出面靠枪靠钱靠佃农和组织水平搞减租减息,地主们反对的同时,墨党又假装不谈过往,也不至于把他们逼到彻底翻脸的地步。 等到这件事办的差不多了,合理合法的翻脸,追查地主土地的免税、逃税、不上报等问题,管叫他们欲哭无泪。基层已经组织起来,之前只是温水,现在变成沸水了,想反抗也是分分钟以“抗税逃税、藐视共和国法律和闽郡议事会权力”等问题抓起来。 饶是这样,很多人还是觉得心怀怨气,觉得正义来的太迟了,而且正义用的不是正义的名义去实现。 不过不管怎么说,最终投票通过了也算是暂时将这个问题翻过去了,而且形成了决议后不管是否反对在这个为期五年的计划之中都要支持。 全党的代表大会不可能每年都开,尤其是现在的条件,五年一次已经是极限。 大体上这次大会算是一场正式的建党大会,按照民主集中制的原则照抄下来,事半功倍,但也很不成熟,慢慢摸索。 为了闽城五年之内的计划,在表决半数通过了农村问题的活动方向后,暂时放下了争论,开始了集思广益。 很快,一个很好的将闽城的市民阶层拉到自己这边的方案就整理出来。 上一次郡属收容工厂事件中,大资产阶级试图用在农村征税挑唆自耕农反对城市雇工的计划给这些人上了一课,于是这些人反其道而行之。 既然他们可以挑动农村镇压城市,那么这边也一样可以挑动城市市民支持土地变革。 在保持应缴纳的国税额度不变的前提下,党内有人提出了利用这次减租减息和重新丈量土地的机会,取消必须缴纳的人头税,将人头税添加到土地税和印花税之中。 也就是解除了城市手工业者和雇工的人头税,具体来说大部分还是转移到了农村,由农村的土地占有者来缴纳。 这样一来,可以获得城市手工业者的支持,这是关切到他们切身利益的事,他们肯定会大为支持。 转嫁到农村的这部分人头税,是和减租减息和重新丈量土地、建立农会等具体政策联系在一起的。 一方面,大量藏匿不报的免税土地,经过和农村没有太多利益关系的墨党组织的丈量,肯定会多出不少。 而上报国税的数量还是那些,多出来的这部分土地将要缴纳土地税,从而获得闽城议事会的支持,没有预算权和财政收入的议事会没有权力。 地主反对,城市市民和议事会支持,墨党执行,激化的矛盾可以适当用武力解决,只要不弄出“违法”的漏洞就行。 另一方面,人头税看似转移到了农村,但是对于那些佃农和小自耕农来说,他们反而少交了人头税,反正他们的土地也不多。 而根据计算,就算那些藏匿不报的土地不算,这种政策也只会影响到土地在一定数量的小地主。 再往下的层次,减免的人头税等于土地增加的那部分土地税。 而这部分人一般都是自主经营,就算相等,随着白银通胀、价格革命、新物种新种植技术等条件,也会让他们逐年增加收入。 对他们而言,只要宣传得当,他们会做简单的算术题,而且长久看他们的收入也会增加。 人头税是最不合理的税种,也是看似“最平等”的税种,但这种税种的平等其实就是最大的不公平。 这种政策最受影响的,也就是那些有大量土地的地主。他们的土地多,人少,土地税上涨的幅度不大,可乘以巨大的基数就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在强制减租减息、发动农会、保障落后地区佃权等活动的配合下,他们想要把这部分税款转移到佃户的地租身上也极难。 他们肯定会反对,但是他们的土地也赋予了他们保守性和软弱性:一旦发动起来农会、墨党将触角伸到农村后,只要不触及到分地等问题,他们不敢反抗,不敢赌上身家性命——他们之前在农村牛气冲天,只是因为他们还没见识到墨党的手段,遇到的也是那些没有组织的佃农,和散沙玩惯了,遇到块石头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原来自己是那样脆弱。 不说和一个有组织的党派斗,那些地主斗得过一个融汇了石油、钢铁、炸药、军火、运河、玻璃、纺织、造船、银行、香料贸易等行业的大型资本集团吗? 这个大型资本集团和全国的地主与军功家族叫板还差得远,可叫板一个南安已被墨化、闽城有资产阶级权力机关的一郡之地其余县的地主们,还是可以的。而且背后还有一大群虎视眈眈、想要在农村分一杯羹的城市其余资本。 这些背后的东西之外,还有明面上的城市小资产者获利的取消人头税政策。印花税这东西每年收的也很多,而且收的一般都是大资产者的,同时又因为有政府的印花戳似乎更有法律效力,因而反对的也不多。 稍微均衡一下,城市的市民阶层显然会极力支持这个政策,也会让墨党有重新和城市小市民阶层的各个进步党派们合作的基础,再用“道德”的悲惨的故事获取他们对农村问题的支持,就算是获得了一个稳定的后方。 “道德”什么的只能拉拢一时和一些心怀正义感之人。 切实的利益却可以得到大多数普通人的支持,上街问个闽城的小市民说墨党准备提议取消人头税,你们是否支持?他们肯定支持。又问他们取消的税从土地税上补,你们是否支持?小市民一想我又没土地,关我屁事,我当然支持。 佃农们只要确保农会建立、保障他们减租减息和保证佃权,他们会蹦着高支持。 富裕自耕农稍微一算,少的人头税等于自己土地增加的那点税,也算是你们闽郡议事会履行了不朝我们加税的诺言。顺带着墨党手中还控制着各种新农具、新种子,加入农会还有种植指导,自然也不会反对。 这样一来,在整个闽郡,就把食利守旧的大地主们彻底孤立了。这里不是根深蒂固的都城和北方,资产阶级力量又强大,守旧地主们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这回跑到闽城去告状,面对着新的资产阶级和市民占主体的新议事会,那也不可能出现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事了。跑到都城去告状,一来一回天都变了,码头不是控制在墨党手中就是在南洋公司手里,不想死在海里就去坐船试试——资产阶级对于拍卖逃亡地主的土地向来充满兴趣,尤其是土地经营收益率不断上涨的这个时机。 还有那些清查出来的逃税土地暂时不会追缴逃避的税款,可是墨党和闽郡议事会也绝不会出台一个既往不咎的政策。一旦在农村站稳了脚跟,便会追究责任,到时候那就照着卖地补缴税款的路子来吧。1 第九十二章 哭笑不得的悖论 挑动城市斗农村旧势力,在闽城是有这个基础的。 除了一部分革命民主派的小资产阶级和大量的主观空想社会主义者外,大银行家大资产阶级也是一股可以借用的力量。 比如南洋公司如今每年收入巨额的财富,但是每年缴纳到国库中的只有十万银币,这是当初谁都没看好的垄断权卖出的十二年价格,而这仅仅相当于南洋公司每年在西班牙殖民地走私棉布利润的零头。 被陈健拉入其中的市民阶层不算,那些大股东和董事会成员们也十分担心旧势力以手中的权力干涉公司或是强制将垄断权和股份瓜分。 人民国有制和伪装成国有制的寡头贵族所有制是不同的。 对他们来说,垄断权只是个名头,真正盈利的支柱是闽城不断发展的工商业和强大的武装船队。他们害怕底层革命,但也同样害怕旧时代的权力妨碍他们的利润,对他们而言第一要务是闽城工商业的稳定和发展,第二是要保证将来那百分之六十的空股权在自己手中。 那百分之六十的空股权给那些大贵族寡头,是引狼入室;给自己一部分再给中层一点,那才是控股融资。 他们是最不靠谱的商业资产阶级,但这里又和荷兰不同,手工业很发达、物价低于大洋彼岸已经开始物价革命的欧洲,所以他们在这种情况下又和手工业资产阶级的利益是一致的——当然如果手工业并不发达,他们转身就会成为买办和走私贩子,兴致高昂地摧毁本国的手工业。 从一种“帝国”的史观来看,这些人都是“帝国”的蛀虫,然而拥有“帝国”史观的人,未必是帝国的主人。 正如南洋公司最大的贸易伙伴——那些西班牙殖民地的走私贩子一样,他们是西班牙帝国的蛀虫,但是一旦时机允许,他们摇身一变就是殖民地资产阶级革命领袖。 这种“帝国”的蛀虫,正是一支可以借用来摧毁“帝国”旧统治阶层的力量。 包括在闽城要实行的人头税、土地税和印花税改革,都是这些大资产阶级所喜闻乐见的。 想要实行这种改革,需要的就是一种以“郡自治议事会”为主体的“包税”制度,将每年的国税按照以往的定额交上去。 城市乱哄哄的,之前刚刚起义过,他们又不想出钱安抚,那让地主出一部分就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事实上出现这种问题,是他们间接造成的。贸易白银流入、物价上涨、物品出口量太多存在闽城的商品没有增加、土地经营利润提升、棉布倾销和轧花机出现导致的大规模种棉大为有利,导致了一部分靠近闽城的地主们自发地选择了自主经营收回佃权,这才导致了许多的失地者涌入城市,造成了维稳成本增加。 跟他们讲道理让他们出钱,那就是浪费口舌,他们宁可用两倍的钱来镇压;转嫁矛盾将问题转移到农村,他们乐的如此。 在不动所有权制度的前提下,要不是他们害怕触及旧势力的底线,他们是最迫切希望土地收归国有然后再私有拍卖的一群人,没有人比这些股东和银行家更有钱了。 不要以为只要穷人才想土地国有化,单纯的土地国有化是最激进的资产阶级土改。 从资产阶级的立场来看,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资本家是一个必要的、并且是占统治地位的生产当事人,而土地所有者却完全是多余的,是无用的累赘。 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况下,城市地价还没有大发展、农村土地又在地主而不在资本家手中,资产阶级还没有掌权,所以各种资产阶级经济理论中,恨不得地主这个阶层都彻底消失,痛斥其为毫无意义的多余人。 资产阶级和资本对于那种靠食利和人身依附为生的地主所占有的土地,只有一个词来表达他们的心情:暴殄天物! 彻底的土地国有化和自由的资本竞争租赁,将是最彻底、最完善、最纯粹的有益于农村资本主义发展的办法。 而陈健之前反对内部的一些支持土地国有化的人的原因,也是如此——支持土地国有化的,大部分是那种主观同情和善良者,他们担忧在闽城看到的资本主义怪兽深入到农村、又对农村的旧势力的压迫感到愤怒,所以他们想要跳过去直接搞国有化——可从内部逻辑上,他们的手段所导致的却是最彻底、最完善、最纯粹的农村资本主义大发展。 这相当于害怕往东,却没有改向西,而是从走的改成跑的…… 搞遏制资本涉足,均分土地保障小块经营权,那又走到了民粹的路上是反动的;搞集体经营制,暂时还没有基础,也没有足够的优秀的执行者,路很容易走歪;搞自由竞争,那得在遏制资本涉足、均分土地保障经营权的前提下维持几十年,让农村积累足够的资本,否则直接放开那土地直接全跑到了资本家手中,现在还没工业化,土地的利润会自发地引来巨额的外部资本。 如今的耕地,地位就像是工业化后的城市用地,最纯粹的资本主义土地政策才能带来资本的大规模涌入。 所以与其这样,还不如在现阶段直接反对内部逻辑是悖论的土地国有化,这条路一旦走歪了,那就是资本怪兽吞噬一切导致农村大规模民粹起义,而现阶段走不歪的难度太大了。 再者,虽然此时土地不多的资产阶级们对于土地国有化极为欢迎,但他们却不得不考虑后果。 资产阶级担心一种劳动条件私有制形式的否定,会危及另一种私有制形式的稳定,废除土地私人占有制将会引起一种连锁反应,动摇整个资本主义私有制。既然土地可以国有化,那么其余生产资料可不可以国有化呢?如果其余生产资料可以国有化,那么只要资本存在就可以运营,而资本家就会成为他们所斥之为累赘的地主一样的地位,甚至成为国有资本的经理人,这是他们极度不安的也是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在这种既支持、又反对的、看似矛盾但支持与反对的出发点根本不同的前提下,这种资产阶级性质的、不完善的土地改革,是很有希望的。 既保证了不动私有制体系、又保证了资本有机会涉足到瓜分土地利润的饕餮盛宴之中虽然吃的不爽、还可以保证只在闽郡以改革的名义试行而不用担心还没有完成准备的北方旧势力的反扑。 他们在面对强大的旧势力联盟的时候,会软弱摇摆;但在面对闽郡这群地主软柿子的时候,又会硬起来。 只不过他们最多只能给予一种精神上的支持,具体执行这些政策,还得依靠墨党的组织去深入农村,靠墨党帮他们完成资本主义改造让他们吃的饱饱的。 这也是墨党内部一部分理解陈健说的意思、但在心理上过不去的原因:我们辛辛苦苦,到头来吃饱的却是最厌恶的资本家,就算这是进步,那也觉得很不爽。 支持陈健的那部分人,唯一能支持的理由就是这为将来的目的又近了一步,可是还要走多远才能走到最后一步,很多人心中已经不可避免地动摇:既然很遥远,为什么我们现在不当资本家呢,这从宏观的角度看这不也是进步吗? 这种情况也是让陈健哭笑不得: 反对派的那些年轻人,是最坚定的一些人,但是他们对整套理论的理解不透彻,出于心中的正义感反对陈健,但论及理想绝对坚定且是最可靠的年轻人。他们是加入工人反对派的保尔,随时可以穿着单鞋去雪地里修铁路为了国人的利益,但一直到多年后才弄清楚理论,将自己从苦行僧式的牛虻式圣徒中剥离出来去热爱生活。 支持派的那些理解这一切的人,除去部分理想主义者,剩下的面对遥远的未来思想动摇,想去当资本家来推动进步。 这种局面之下的扩大的党代表会议,可想而知。许多讨论气的陈健直跳脚,但又不得不在一阵阵奚落声、愤怒声中去一点点解释,尽量争取那些最坚定的年轻人明白过来,并试图获得他们的支持。 没有这些激进的年轻人做基石,在农村根本无法开展工作;不把他们的激进的内心不满与矛盾讲通,他们在做事的时候看到那么多不平事又会积蓄这种不满。 不管是减租减息、保障部分佃权,还是取消人头税、丈量土地,这些都是理论政策。 得先需要讲通道理和可行性,才能解答第一个问题:在不动所有权的条件下,怎么在农村拥有权力和力量? 不是每个人都心怀理想的,想要有权力必须要有利益,就算减租减息和保障佃权可以发动佃农,那么怎么才能让佃农有足够的积极性?怎么才能让佃农尽快联合起来? 只靠嘴皮子可不行,只靠改良而没有权力也不行,而权力的基础是土地所有权,这个不变的前提下权力就会大打折扣。 在确定了具体的道理和可行性之后,在农村的权力也就成为了一项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对此,陈健提议给出了两个权力。 一:针对积极参加农会者,墨党送他全家一张前往大荒城的船票,作为在农村工作的奖励。 尤其是一些积极的年轻人,目的不纯无所谓,但是要保证有足够的年轻人留在那里换取一个未来。靠理想,撑不了太久,也在不动所有权的条件下不现实。 这种决定利益的权力,将会吸引很多佃农的加入,可以很快开展工作,从而将佃农发动起来。如今的大荒城,有了第一批人的建设,相对于农村佃户而言,很是美好。 这可以剥离农村干部与当地土地之间的联系,相当于当五年村官全家移民澳洲,这样不管是否是真积极还是假积极,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证农村有人可用、有人愿意扎根哪怕是出于利益考虑。 既然不动所有制基础,那就不得不考虑利益,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用下一时代的道德来要求人,很快会精神分裂。 二:驻村工作队有权力提名一部分优秀的、积极的、进步的年轻人,进入南洋公学学习农学,墨党出钱包吃包住并且给予一定的补贴。 一方面可以吸引优秀的思想进步的年轻人;另一方面可以让他们学成之后,在将来的农村下一步改造中发挥力量。 这是两个很重要的权力,没有这种利益的权力,长期工作压力很大尤其是在减租减息完成之后的下一步中,没有这种权限农村留不住优秀年轻人选择在农村工作,农村基层也就会彻底瓦解。 第九十三章 签名 讨论过最开始认为简单但最复杂的土地问题之后,剩余的事也就顺理成章,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分歧,尤其是在城市问题上和工业科技等问题上,陈健还是获得了全票的通过。 按照正式建党的原则,在闭幕之前完善了组织结构和改组,但是没有指定完善的纲领性文件,只是通过了一些简单的长久目标和一部分党内制度。 选出来三十一名临时委员会委员和候补委员,同时又选出来十二个人的“纲领、章程起草委员会”。 这三十一人的临时委员中,有四名女性。 有五人前往望北城、六人前往大荒城、一人前往荷兰、三人前往都城、两人前往其余沿海临近郡,剩下的则都留在了闽城。 闭幕之前决定在五年后的第二次扩大的代表大会上,正式宣读各种纲领性文件,也就是在正常线上的欧洲三十年战争爆发和萨尔浒之战的时候。 没有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但是陈健的党内职务是临时委员会暂代第一秘书,这个职位必须由临时委员会正式委员担任,名义上是在临时委员会非会议期间负责临时委员会的工作。 具体下一步的改组的党建工作,会在五年中逐渐完善,没有书面性质的、全员通过的纲领和章程,很多东西也就不能采用。 被外界猜错颇多的、持续了一个多月的墨党的第一次正式扩大会议终于结束,具体谈了些什么问题外部没有人知道的清清楚楚,也就传来了各种各样的风声。 但是很快这种风声就被墨党的具体行动所湮灭。 墨党的许多留在闽城的临时委员们出面和原本进步同盟的党派进行了会面,陈健也亲自去拜访了心中忧郁而逃避的湖霖,甚至还去拜访了最早从旧墨党中分出去的“神圣道德同盟”的一些人。 加上墨党控制的部分议事会票权,旧的进步同盟中的资产阶级性质的党派们一旦与墨党合作,那就意味着议事会超三分之二的票权被这个联盟握在手中。 双方合作,意味着墨党就要暂时不谈一些双方不能合作的根本性问题,必须要在求同存异的基础上采用稍微妥协的合理斗争方式。 为了不至于让大银行家和大资本家恐慌,墨党的对外联络处也和他们进行了沟通,同时罕见地墨党控制的报刊没有批评这些大资本家和大银行家的一些平时打嘴炮最焦灼的地方,而是不疼不痒地谈了谈奴隶的问题。 这是一个风向标,谈奴隶,意味着墨党决定和这些人暂时合作。而谈更为直接的闽城矛盾,意味着很多人害怕的激进行为将要发生。 不骂是不可能的,骂的角度决定了是合作还是对抗。 这几件之后,闽城的很多人对于墨党的这次超长时间的会议所持的担忧消散了,之前很多人都在猜测墨党的三分之一的委员从都城返回后,会不会对之前闽城发生的事提出不同的想法,现在看来这种担忧是多余的。 从进步同盟解散到现在,墨党与对方的再一次蜜月期来临。 闽城的多条运河正在开工、一座大型的以泵式鼓风机为鼓风动力的冶铁厂正在修建、造船厂扩大招收雇工并且开始批量制造商船、南洋公学正式开始修建…… 许多或是盈利、或是不怎么盈利的基建项目,容纳了大量的失业者,让闽城原本那种在火药桶上的威胁消失了,虽然如果发展不好这火药桶会在这些项目完成后炸的更厉害,可现在看来确实解决了很多问题。 大量失业者有了薪资微薄的工作,也让闽城的资工矛盾暂时缓解,旧有工厂的工人不必面临大量廉价竞争者的威胁。 荷兰等地的投资,因为白银价格和收益率的问题也涌来不少,大型的水力纺纱厂仍在扩建,许多织布工也完成了初始积累并在布匹价格不断上涨、纱线价格下跌的情况下拜托了包买商的剥削,成为了小资产阶级。 从景德镇趁着罢窑事件高价聘请来的陶瓷工匠,也让闽城原本的陶瓷工厂得到了发展,从而扩大了规模容纳了更多工人。 水泥厂、玻璃厂、木料厂等,也因为诸多从都城、荷兰、沿海诸郡吸引来的资本投入的基础建设而快速发展,反过来带动的、已经有炸药和轨道以及运河的煤炭行业也在快速发展。 发展压制住了矛盾,对外倾销和对西班牙殖民地的走私让闽城没受到水力机械冲击的手工业者活的不错,没有受到机械冲击的他们坚决反对旧时代的行会制度,而且迫切希望自己完成从自营到资本家的一跃。 城市的欣欣向荣和进步同盟左翼蜜月期的来临,也让各种各样的资产阶级民主思想迅速流传。 很快,五本小册子出现在了闽城的街头巷尾。 《国人政治与民主》、《论闽城第二议事会的合理性与合乎传统》、《繁荣的城市与悲惨的农村——农村佃农访问录》、《地租和经营利润的内在矛盾、土地经营利润的公式》、《人头税改革之思辨》。 这五本吹风用的小册子在年关的时候很快成为闽城讨论的最为热烈的内容,尤其是配合上照片和悲惨故事的那本佃农访问录,引发了剧烈的反响,连一部分在城市居住的残余股票和投资的地主,也羞答答地表示这是不道德的、肮脏的、让一切有良知之人感到耻辱的、某些道德败坏的个人行为。 新年刚过,墨党邀请了原本进步同盟的大部分进步团体,举行了一场起草会议,最终出台了一册《闽郡国人第二议事会的纲领》。 内容如下。 第一条:华夏共和国是密不可分的整体,闽郡国人第二议事誓死捍卫共和国之完整。 第二条:闽城国人为了履行国人参政之传统义务和责任,成立了郡国人第二议事会。 第三条:本议事会将坚决与任何妄图颠覆共和制度、妄图分裂共和国、妄图违背共和国传统之敌人战斗。 第四条:本议事会将切实履行国家之义务,并敦促闽郡之国人按时缴纳国税。 第五条:本议事会参阅立国金表、国人传统,建议在闽郡范围内尝试扩大国人参政之资格。 其中,在本郡出生且年满十八岁之男子、以及获得巨大成就且经议事会裁定认可、在科学之上有所突破之女子,拥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 非在本国出生,但却认可本国之大法规且在闽郡居住三年;且以劳动为生、或置有财产、或娶国人女子为妻、或收养国人孤儿、或抚养国人孤寡、或为闽郡公共支出捐献一百枚银币及以上者参照前一条拥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 凡非本国男子或女子,但被科学委员会和议事会评定为对人类之发展有巨大贡献者,将拥有本议事会之选举权与被选举前。此评定中,科学委员会与议事会常务成员有一票之否决权。 第六条:鉴于国人参政之历史过于久远,且暂时不能具备分辨是非之能力,以第五条为标准暂时不予实行。经五年后正式采用第五条之规定。 第七条:本议事会在五年之内只是暂代不完整之议事会,但拥有议事会之一切权利,并认可第六条之规定。 第八条:第五条之权利,有重大犯罪、叛国等则终止。 第九条:本议事会之权力,来自第五条规定之闽郡国人授予,且在保证第一二三四条之前提下在闽郡行驶权力。 第十条:本议事会所讨论之法律,必须符合共和国之大法规基础;当本郡法规与共和国之大法规冲突时,以共和国大法规为准。 第十一条:因本郡发展之特殊性,本议事会有责任与义务完善旧法律所没有的条文,且以试行之目的递交共和国国人议事大会。 第十二条:本议事会为了本郡之国人需求,有权选拔国家之忽略、新时代所必须而旧时代不存在的公共事务官员。 第十三条:当公共事务官员之权责与共和国之法定官员权责冲突时,以共和国法定官员为准。 第十四条:议事会代表与议事会,见附件甲。 第十五条:郡立法会之会议、职务、以及制定法规之原则,见附件乙。 第十六条:郡之非国立公共事务官问题,见附件丙。 第十七条:本郡国人之权利保障,见附件丁与立国金表。 注:本纲领由纲领起草委员会全员讨论并通过。 发起人及党派签名: 墨党中央临时委员会全员,第一秘书陈健代签(签字) 南洋公学筹备委员会全员,负责人代签(签字) 闽郡科学与人文研究会代表(签字) 闽郡郡属收容工厂管理协会(签字) 郡属收容工厂财务监察委员会全员,代表代签(签字) 木工及铁匠联合工匠协会代表(签字) 自营织布工合作社同盟与同盟小额借贷委员会代表(签字) 闽郡退伍士兵及伤残士兵收容会全员代表(签字) 航海与水手注册协会代表(签字) 外科手术实习生协会与救死扶伤协会代表(签字) 闽郡济贫委员会全员代表(签字) …… 后面的签名还有很多,以及形形色色的党派、在闽郡有威望的个人、一部分旧时代的变节者、一部分激进党派,以及南安的县级国人公共事务管理委员会。 这些签名比起整个纲领的内容要长得多。 并不是为了吓人。 而是为了让人们知道,这些人涵盖了整个闽城绝大部分的中底层力量,外加一个可以和南洋公司在资本上掰手腕的工业资本集团。 上层的签名除了一些个人外,基本没有。但是这些签名对南洋公司来说,意味着只要不妨碍他们的利益,最好还是给予一些假惺惺的支持,一旦闽城乱起来严重影响他们的利润,更影响一些将钱投入这里的外部资本力量。 这份纲领即将在春天召开的郡属议事会上进行讨论和通过,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排在这后面的立刻要在郡第二议事会上讨论的两份草案,也已开始提前在闽城放出风声。 《关于改善佃农待遇之减租减息提案》和《关于郡纳国税包税改革及郡内国人民生相关之专营权公共赎买或自由竞争提案》。 前者是在农村斗争、后者是在城市放水让利。 直到此时此刻,闽城的很多人才终于明白过来,墨党这是要把手伸向农村了。 第九十四章 流血 共和历五一六年六月。 南洋公学筹备委员会的对外译书局翻译了伽利略的《论太阳黑子》,遥远地球另一端的爱丁堡出版了《神奇的对数定律》和《天文对数表》,人类在最宏观的天文学上迈了一大步,也为今后的战争更新了杀人的工具,查找对数表很快将会成为炮兵军官的必修课。 在微观层面上,原子和分子学说已经成为了南洋公学的必修课,与电学和天文学结合在一起的微观学说逐渐深入人心,人类开始尝试寻找最小的世界与最大的世界之间所隐藏的一切奥秘。 介于宏观为微观之间的人类,也在缓慢而曲折的向前走着,尝试着推翻那些曾被当成理所当然的不平等,并为争取理所当然的平等准备流血和牺牲。 六月份正式最热的时候,今年格外的热,加上街头巷尾那种富有激情的热,让守卫在第二议事会门口的几个年轻人满头是汗。 里面正在讨论关于税种变革和专营权赎买竞争的问题,这是关系到城内绝大多数人生活和一部分资产阶级利益的大事。 不过里面并不是正式会议,只是一场非正式的讨论会,出席的人不是很多,但是出席者每个人都热情洋溢。从道德、正义外加被认为是科学的“经济学”去论证这些政策的合理性。 墨党前往闽城之外的人已经出发,前往大荒城的又一批移民也在之前的非狂风季节中离开,还有一大部分人没等到议事会的许可就已经开始前往闽城周边的县,为下一步的工作提前准备。 今天的会议很奇怪,来的大多数都是些年轻人或是激进民主派的,剩余的一部分今天并没有来,反正这也不是什么正式会议。 守卫在议事会门口的年轻人正在闲聊,他们是去年起义之后成立的新治安队的成员。 “你们听说了吗?议事会执行法警马上就要成立了,要求很高。必须是航海和测绘学校毕业的。” “那可不会有太多人吧?” “是啊,南洋公学也会扩大航海测绘学科的招生。其实说起来,这里的毕业生每个人都可以当个下级军官的。他们经常玩枪,而且测绘学的还有机会操炮,不过他们当法警之后,也只能是普通士兵,但是待遇很高。” “嗯,我也听说了,满打满算,明年加上之前数年的,除去墨党带走的,剩下的最多也就有三五百人吧。不过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比如有人想要分裂或是颠覆共和国,这些人随时可以从士兵变为下级军官。” 说话间,对面的街道上走过了几个人,守在门口的年轻人也没当回事,只是冲着对面的人挥挥手让他们不要越过那条白线。 议事会开会过程中,按照已通过的附件内容,任何人不得持有武器。 正常这里作为权力机关,还是很安全的。 但今天并不正常,那几个人靠近之后,忽然从怀里掏出短刀和斧头,朝着门口几个守卫的年轻人头上砍去。 几个刚刚还在讨论未来的年轻人只来得及叫喊几声,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街口迅速涌过来百余人,手中持着砍刀和火枪,冲到了议事会的门口,砸碎了玻璃窗,将枪口对准了里面。 正在那里讨论关于赎买专营权的百余人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得不知所措,两个人走到门口质问对方是干什么的,立刻被门口的几个人打倒在地,拖到了一边。 三十多人持着枪,对准了里面的百余人,哼声道:“诸位想要参政的国人们,把这个签了。” 带头的人摸出一张纸,上面的题目赫然是《第二议事会违背传统、属于叛乱行为且有分裂共和国之意图自白书》。 内容不需要多看就知道里面说的是什么,站在前面的几个人看着之前去理论而被打倒在地的两人,皱眉道:“你们是什么人?” “什么人?我们是闽郡国人,你们不是说真正的国人参政吗?难道我们不是国人?你们的行为已经属于叛乱,赶紧在这自白书上签名,快点!”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和枪声,又有五十多人冲了进来,手持砍刀盯着这些人,几把刀的上面还有鲜血。 正自僵持的时候,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传来,震的玻璃嗡嗡作响,听声音似乎是远处火药库的位置。 外面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将在这里讨论关于赎买专营权问题的这些年轻代表逼到了角落之中。 带头的那人从旁边提过一柄还在滴血的砍刀,拿着自白书迈步向前,盯着一个代表问道:“签不签?” 这些代表们很清楚,一旦自己签了字,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乌有。不在于暴力,而在于这些人签了字,也就意味着他们违背第二议事会的基础,既然议事会成员都在自白书上签了字,那么是否解散都将毫无意义,第二议事会的权威也将丧失殆尽。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乱,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代表们并没有太多经历过杀人场面的,惊慌与愤怒之中终于明白过来嘴皮子和道理有时候真的讲不过刀枪。 带头那人提着砍刀,伸手拉住了一个年轻议事会成员的脖子,伸手在脸上拍了两下道:“你们不好意思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意思?没关系,咱们私下里签。” 说完就要把那个有些惊慌的年轻人拉走,十余个提着斧头和砍刀的人也分别抓住了几个人往外提。 这些议事会成员的身上都没有武器,包括真正有过军事训练的一部分墨党的议事会成员。 没有刀、没有斧头、也没有枪。 但不代表就真的一无所有,不代表就没有另一种更为强大的武器。 眼看着那些没经历过这种事的人要被分隔开,人群的前面忽然响起了一个很普通的墨党内的议事员代表的声音。 “国人推选出的代表们!请坚守自己当初被推选时的承诺,请尊重国人赋予我们的信任和权力!死亡和恐吓吓不倒我们!我们没有背叛共和国!共和精神万岁!” 慌乱中的人群忽然听到了这么一句振奋激昂的话,原本慌乱的心情也平复下来,伸出手推搡着那些想要把人拎开的手。 推搡中,后面又响起了一阵歌声,是墨党内部流传的、曲调让人热血奔涌的战歌。 “看东方升起真理的朝阳,太阳普照共和国之上,一定要为国人争来幸福,哪里会害怕洒热血抛头颅?从今后,大地上重见光明,参政共和!参政共和!发出我们的声音,争取我们的权利!国人们,手挽手,肩并肩、心连心。站起来,国人们!站起来,国人们!参政共和!参政共和!发出我们的声音,争取我们的权利……” 这歌只在内部传唱,但随着去年开始的议事会运动,这首很符合传统精神没有阶级仇恨的歌曲很快传遍了闽城。 激昂的曲调冲散了砍刀上的血腥味,也让这些人心中的热血燃烧,赤手空拳的墨党党员们冲到了前面,和那些手持砍刀斧头的火枪的人缠斗在一起。 带头的人被斧头砍中,满头是血,用最后的声音喊道:“如签字!毋宁死!” 临死前的呼声换来的不是哭泣和恐惧,而是百余名激进年轻人齐声的呐喊:“如签字!毋宁死!” 喊声中,枪声响起,带头反抗的几个墨党成员被铅弹击中,倒在地上抽搐着,双手努力地向上伸着,似乎想要抓住歌词中那真理的朝阳…… “墨党死硬分子,死有余辜!至于你们,签字自白,最多流放。如不签字,就是他们的下场!” 身后的人拿着一叠黑白的照片,挨着对照倒在地上的墨党成员,又从人群中抓出来一个墨党成员,不由分说直接砍下来双手,将砍断的手掌朝着人群掷过去喝问道:“签不签?” …… 城外,一名军官看着城内刚才火药库爆炸升腾起来的黑烟,用马鞭抽了一下胯下的坐骑。 不久前名义换防的驻军没有离开,而是和前来换防的团队合在了一起,扛着枪支和长矛朝着闽城前进。 入城道口处,几个治安队的人显然也不知道城内发生了什么,看到密密麻麻排成长队的士兵,不由胆怯。 治安队中的一名墨党成员面不改色地走到一名下级军官那里,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闽城内乱,危害市民生命安全,入城稳定局面!让开!” 说完拿起马鞭朝着治安队年轻人的脸上就是一鞭子,但年轻人身手敏捷地拉住了马鞭,冷声道:“请出示郡守或议事会的请求。没有书面文件,军队不得随意入城,这是立国规矩。” “事有轻重缓急,法令自然有,但是出了事你担的了责任吗?” “我只认议事会或是郡守的法令。” 军官哼笑一声,根本不管这人的阻拦,纵马就向前冲去。 年轻人则掏出短铳,朝天就是一枪,随即吹响了一种特制的、极为尖锐的哨子,连续吹动了三次后,城内的一处也传来隐约的哨子声。 砰…… 军官掏出短铳,朝着吹哨子的年轻人就是一枪,军队正式开进了闽城。 年轻人觉得后背像是被大锤猛地敲了一下,灼热的感觉压制了痛觉,舌头顶住了预警锐哨,却发现怎么也鼓不出最后一口气…… 第九十五章 不怕 军港港口。 陈斯文被几名军官软禁在房间中,年纪已大的他,笑咪咪地问那些新派来不久的军官们问道:“手令呢?” “没有手令。我们只是去平叛。” “我再问一句,手令呢?” “现在没有,平叛后自然会补上。” 陈斯文叹了口气,摇着花白的头发嘲弄道:“一群蠢货!没有手令,出了事你们就是替死鬼!” “如果镇压成功,那就不是替死鬼,而是平叛功勋。” “如果真的是功勋,上面为什么不给手令?既想镇压,又不想担责任和骂名。无胆!无量!都城的那些人如今堕落成这样了?真要是明着喊出来就是要镇压,我敬他们是条汉子,一群怂货。被正义激进青年社团的几枚炸弹就吓成这样,难成气候,哪有几分他们爷爷辈打统一战争时的风采?” 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些年的沉浮让他很容易想清楚一些人的想法。 多年前看报纸,正义激进青年社的人为了对抗报纸审查朝官员家里投了两枚甘油炸弹,虽然事后被绞死了几个,可是从那之后都城便有了一股古怪的风气,不敢担责任。 这是陈斯文相当鄙夷的。 看着这些军官,陈斯文忽然问道:“如果镇压不成功呢?你们想过后果吗?” “自然会有人出面,这就不消您费心了。请不要逼我们。” “我是在救你们。谁现在敢真的站出来喊,我就是反对共和,我就是不管底层死活?谁敢这么喊,就有别的家族站出来喊我们管底层死活,就敢把喊的这个人弄死搞臭,就敢号称自己代表平民的利益。真以为上面是铁板一块呢?” “蠢老头,别废话了,你以为你看明白了?你看明白了你都六十了还是个校官?” 陈斯文呵了一声,心说要不是老子的儿子放着好好的大家族女婿不当而去搞墨党,老子现在早当上将官把伪齐的海军灭了名垂青史了。 想到在城中的儿子,却没有担忧、怨怼、不甘或是悲伤,而是笑了一声。 “求仁得仁,你们也一样。” 说完这句话,不再哼声,难得地如同年轻时一样笔直地站起来,整理着自己许多年都没有换过的军装,安安静静地坐在了椅子上,闭目不言。 …… 墨党中央党部。 之前剧烈的火药爆炸让党部的许多玻璃窗都被震碎,党部前面的广场前满是血迹,时不时传来一阵稀稀落落的枪声。 一小时前,火药库爆炸后不久,墨党的中央党部也遭到了袭击,三百多人参与了进攻,但是很快就被打退。 不断有附近工厂和居民区的墨党成员和同情者外围成员围过来,已经聚集了四百多人。 党部内的人正打开了一直上锁的地下室,从里面将一捆捆的燧发枪、一桶桶的火药取出来。 二十多个接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年轻人正在分发燧发枪和皮纸定装铅弹,两门六斤、一门十二斤的黄铜炮也从地下室拖出来,几名测绘航海学堂毕业的年轻人正从党部提出各种装箱的工具。 刷子、醋桶、铁钎、火药包、角度对照表…… 之前进攻这边的那群人,大约认为自己选了一个好时机:墨党的主力纠察队都在南安,城内的骨干也发动了一部分前往其余县,今天又是工作的时间而非旬休日,似乎墨党中央党部可以一鼓而下。 只是他们没想到攻入到广场前不多时,许多威力巨大的甘油炸药的手榴弹就从楼上投掷了下来,外加许多汽油和白糖以及火棉粉的燃烧瓶,让那群经常和墨党纠察队有摩擦的城内别动队顷刻间损失惨重。 他们和墨党纠察队的冲突,大部分时候都是轮拳头或是用棍子,看起来也就那么回事。 然而真正动真格的时候,他们才知道那个名为航海和测绘学堂教出来的学生到底是干什么的,成组织经过秘密训练的街垒掷弹青年团在城市街斗死战与斗殴中绝不一样。 刺鼻的汽油味和烧焦的人肉的味道在广场前弥漫,一具被烧焦的尸体扭曲的不成模样,整个脸部只剩下白森森的牙齿,格外瘆人。 许多没见过这种场面的人都吐了出来,和陈健出海的那些人倒是没吐,在福建救灾的时候很多人见过比这更惨的场面,也不过只有一个承受不住而吞枪自杀的。 远处的枪声还在继续,陈健腰间别了一柄单手剑,外加两支上好了铅弹的燧发枪,广场外已经开始戒严,所有新赶来的人都必须是党内成员才行。 闽城,是墨党的根基所在,如今正是墨党在闽城力量看上去最弱小的时候,自然让很多人露出了野心。 议事会那边传来的枪声陈健已经听到,也正是这枪声让他安心了许多——墨党这边的政策选择了现阶段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而不是更为激进的政策,所以对方的这次动作选择的是直接扑杀闽城的议事会和墨党的中央党部。 问题多得很,是都城的命令?还是这边利益受到损失的旧势力拼死反击? 现在不是考虑这件事的时候,远处钟鼓楼响起了急躁而无序的钟声,那是闽城受到袭击时候才可以发出的声音。 墨党并非只有表面上看到的这点力量,就在中央党部旁边不远处的一家“木器工厂”,里面绝大部分的员工都是秘密党员或是外围成员,而且都是在龟岛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随时可以编成四个正规的燧发枪连队,外加两门三斤野战炮的炮兵小队。 木器工厂早就成立了,但是今年忽然扩建,从“外地”招来了一些工人。 其余的许多墨党隐藏党产的工厂或是作坊也有直接成组织的力量,随时可以拉出来。 只不过此时是不是动用这部分力量? 在中央党部的几名临时委员外加几名无临时委员投票权的临时特别成员迅速讨论了一番。 不断有新的消息传来,汇总在一起,陈健心中大致已经有了一个判断。 一名党员骑马从街道外跑来,汇报道:“陶瓷工厂和煤炭囤积行那边的队伍已经组织起来,正在修筑街垒抵抗。对面是正规军,好像五门炮。” 正规军参与,陈健也没有太意外,敌人城内的那点力量成不了气候,如果都城那边真有什么动作这边也不会没有消息。 “城内的情况呢?” “乱的很。之前正是上工的时候,现在听到了预警钟声,应该正在往这边集结。” “把热气球升起来,观察一下城内的情况。” “好。” “找几名可靠的同志,骑马直接走联络点换马,将消息传到南安。南安的矿工协会、矿用炸药实习协会、农会、共耕社、消费合作社,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全部动员起来。很快会有临时委员去那边的,先行组织吧,随时准备开赴闽城。纠察队有枪,去咱们的玻璃厂,仓库里有枪;矿用炸药厂有拉发手榴弹,让军官生和在琉球打过仗的人直接在那编队。” 想了一下又道:“对了,还有油田区的组织,也尽快编队。顺带的,拆了矿区的轨道告诉矿主以后免费给修、在运河上埋炸药随时炸毁船闸,搞我们?要是城内的资本家也有参与,事后就报复。” “那附近县里的工作队……” “不用,给墨党留点种子吧。” 旁边一名临时委员补充了一句道:“如果我们全数战死,你要是还活着,就告诉活下来的人……想要继续为正义与公平而努力的,就去农村和那些反对派一起分田地斗地主吧。” 听了这么一句有些像是托身后事的话,陈健大笑道:“全数战死?怕是他们还没这个本事,我可是打一开始就没相信请愿就能建立真正的国人共和。他们以为咱们的根基在闽城,只要搞掉他们,一切都解决了?殊不知咱们的根基在那些心怀不平的国人之中,只要这天下还有不平事,我们的根基就还在。这党,不是义结金兰的兄弟、更不是寡头婚姻的家族,少了我们的脑袋,一样会长出新的临时委员。” 给众人提了提气,听着远处的枪声,临时委员们站在开了个会。 “军队从海边打过来,我现在担心的是海军那边也参与了,一旦海军帮着炮击,沿海那边的压力太大。真要是那样的话,我父亲估计也要被人扣起来。如果是都城那边的命令,恐怕现在已经被带走了。” 众人听着那边的枪声,也都点点头,这些人的军事经验不是很多,军事经验稍多一些的不是在南安,就是在大荒城正组织移民砸碎镣铐解放城邦奴隶,要么就是在望北城准备参与德川家对大阪的袭击以垄断对日贸易。 这边的舰队也都不在港口,如今也都在大荒城往回走私粮食稳定物价或是在望北城控制台湾海峡和琉球走私贸易线。 南洋公司有船,但是南洋公司的态度想必暧昧,如果是军队参与,他们未必有胆子明目张胆地袭击军队,甚至有可能他们会选择看似最为中立的中立。 如果城外只是两支换防军队,也就四五千人,就算是精锐,在城中也难以讨得好处。 但是这件事如果拖久了,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连锁反应,是不是直接和军队开战,陈健提议道:“现在的情况,讲道理已经没用了。讲道理就是伸着脖子被人屠,赢了才能讲道理。赢了才能控制闽城让骑墙派站在咱们这边,赢了才能把责任推到军官身上——假设不是都城的正式命令,这就还有挽回的余地。如果是,那就更要打,打的越狠越好,将这四五千人全数歼灭更好,事后讲道理也更容易。我的意见是……不管任何的调解,不死不休,开战。” 众人讨论了一阵,一致点头。 “既然同意开打,那就别藏着掖着了。总动员吧。南安那边的基层有不少军事学校毕业的,也有不少随时可以当基层军官的。没有骑兵,路上小心行动,缓慢行军或是坐船。动员、粮食、组织加上路上的时间,怎么也得七八天,我们必须得考虑意外,撑十天。” “海军那边怎么办?” “南洋公司不出面,我们组织力量暴动夺船。组织实习生登船,和老水手们配合,拉南洋公司的船去对抗驻扎闽城的海军。” “和军队开打……怕有人想不通。倒不是我们内部,而是外部的摇摆着和那些同情者。” “控制郡守府,问郡守要他没有让士兵入城的正式条文。他没离城,应该没有参与,但可能会‘中立’拖时间。如果拖,上回咱们手中不还有一张嗟远山的手令吗?伪造玺印、布告全城,说是税制变革和专营权赎买触动了旧阶层的利益,是他们主动叛乱,我们是平叛者。上回请咱们纠察队维持秩序的条文手令,直接修改日期,贴满全城。宣传队全面出动,只唱国人参政共和歌不唱工农歌,宣传专营权那些人的丑态。立刻追查城内的事是哪几个家族参与指使的,立刻围住无需等议事会司法程序,直接控制住,召开国人大会审判。” “如果城内的资本家们也全数参与了,那就动用党产所有现金,封闭运河、煤矿停工、用装油木桶封闭港口、截断闽河运粮船和棉船直接白银强制购买囤积、炸开河谷纺织区上游已经挖好的分流河道断绝动力,党产所有的闽城手工业和工业上游工厂全部停工,抛售所有手中的股票,低价回购闽城代银纸币,让那些赚钱的知道闽城乱起来他们能得到什么。七八年过去了,我怕他们又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回的伤口可比上回单纯的煤要疼的多,他们最好别观望,得让他们明白一个稳定的闽城有多重要,顺带提醒一下他们不要以为就他们有钱。也让他们明白,闽城乱起来旧势力一点损失都没,他们可不一样。” “如果……嗯,如果郡守拒绝接见并且组织郡守府抵抗直接斥责我们叛乱,那就不用废话了,把十二斤的黄铜炮拉过去,炮击郡守府,控制南洋公司和沿海诸郡合资银行,武装夺权,彻底决裂。动员大荒城舰队回来联合被控制的南洋公司船队,直扑都城,寻机歼灭共和国海军,为这边争取时间,暴力整合动员农村力量。” 陈健叹了口气,无奈道:“真到了那一步,就是情况真的控制不住了,现在就起草一份《告失地国人书》。到情况完全失控的时候,在郡属工厂失地者中宣读,均分土地、保障地权。这个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宣读,先起草好吧。如果大家没什么意见,那就表决,通过的话就起草《党内武装总动员令》和《致闽城国人书》吧。” 一致通过后,有人忍不住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情况真的不可控,我们是留下还是去大荒城?” “十一年前,我告诉湖霖,我们不建世外桃源,也建不成世外桃源。十一年后,连他都不来问我要承诺的八万个银币来建他的梦城了,况于我们?” 略微想了一下,陈健又道:“就算撑不住,也要动员全部的两万多名党员和南洋公学,全数退到望北城。强制带走工匠和银行的所有贵金属和全部舰队,焚烧南洋公司海图、砸毁南洋公学所有试验器械、消除望远镜天文学和测绘学所有资料,枪决南洋公司死硬船长和领航员……全数退到望北城,积蓄二十年图谋明帝国建立真正的人民的共和国,以待后来。有人,才有力量,去大荒城,只有死路一条,革命之火必然熄灭。” 他一点都不怕这次是都城下的镇压命令,真的不怕。 第九十六章 被感染者 郡守府中。 嗟远山如坐针毡。 放到十年前,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一定第一时间逃出闽城,斥责此事为叛乱。 现在,他已经和闽城的资本密不可分。 资本主义是个体系,而此时闽城资本主义体系中最重要的一环是墨党控制的大部分上游企业和南洋公司以及沿海诸郡银行。 这不是自由发展的资本主义体系,是被陈健有计划地带动起来的伪装成自由发展的调控体系。 最重要的体系内三个必要环节中,除了墨党陈健私产党有化让嗟远山没有多少利益外,剩余部分已经他把拉入了这个体系当中。 南洋公司有他的股份,股本的钱是陈健和当时南洋公司的董事主动借给他的,现金年利率百分之十五,但是现在这些股票每年的收益率让百分之十五的利息变得可笑,因而相当于白送和贿赂,只不过是合法的。 股票和分红现金存在了沿海诸郡银行之中,完全保密客户的资料,很多北方家族也把钱存在里面。 除了这部分钱之外,南洋公司花了重金聘请了他的儿子作为南洋公司的奴隶贸易部的规划员,其实这活儿闽城一堆人可以做,但因为有固定分红的股息而只能某些人做。 不谈政治前途,单纯从个人利益的角度看,他就算没有了权力,仍旧是闽城很有力量的一批人。 这十年他已经从权力寻租变为了拥有资本,虽然拥有的这些资本源于曾经的权力,但只要资本主义体系不倒,他就已经完成了转型。 闽城一乱,嗟远山很清楚一旦这个体系中最重要的链条断裂会导致什么后果。 都城的很多人根本理解不了闽城如今已经什么样了,按照旧时代的思维来考虑资本怪兽,根本难以清醒地认识现在的局面。 都城很多家族的脑子还停在土地、庄园、权力专营权、坑户部的钱、贪污这种程度上。 让他们理解若是闽城煤矿被炸、运河被截、港口被封、河谷水力被断、酸碱漂洗剂配套上游作坊全部停工对闽城有什么样的影响,无异于对牛弹琴。 而更为复杂的后续反应,诸如手工业萧条、工业停产导致的棉田赔本、靛青焚烧、仙人掌胭脂红种植园破产、白银忽然断绝流入的紧缩、粮价暴涨、股票狂跌、纸币成废纸、市民生活成本激增、破产导致的雇佣体系的瓦解和数万雇工失业等等问题,更不是那些靠着专营权、组佃体系、庄园劳作和旧习惯就能数钱的人所能理解的。 河谷纺纱厂最赚钱的时候,墨党也不过建了一个样板儿,哪怕那时候利润惊人,自己也不建,而是贷款扶植一部分闽城中层。 纺纱和织布最赚钱的时候,陈健也没有投入大量资金自己干,而是扶植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和合作社完成了初始积累,瓦解了包买商。 在海外贸易开展之前,墨党就开始组织挖掘当时谁也不看好的、以为只是做慈善的联通煤矿区的运河,海外贸易一开始,煤炭用量大增,却毫无滞涩。 在贫民区毫无价值、贸易商业圈还没形成的时候,南安的专职建筑队就已经开始盖那种框架楼房,形成了一种新兴行业。 在社会资本大量投入到南洋公司和种植园方向的时候,墨党的资金仍旧在扶植工厂手工业和水力工厂,不断地引诱着闽城的很多人完成转型,在经济上瓦解旧时代。 在谁也不知道海外贸易即将开始的时候,造船厂就开始被陈健定制改良海船,培养了大批的工匠、扩张了造船厂的规模。 墨党和陈健手中的钱,就像是一个药引子,引着资本在他们希望的地方聚成团,也通过这种聚团瓦解了闽城附近的租佃和行会体系,更为残酷的雇佣体系逐渐建立。 从不是自由发展的,而是一支看不到的手在偷偷摸摸调控的。 嗟远山在南安的时候就和陈健接触过,之后从来不忘记学习,经常看墨党的各种小册子,比如《经济基础决定了什么》。看到了,甚至觉得有道理,但是不代表不反对。 他很确信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番话是正确的,里面用阶级分析的角度说了很多问题,没有鼓动煽动,而像是人看蚂蚁一样用一种讨论科学的态度讲述。 闽城的经济体系决定在谁手中? 嗟远山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 闽城的发展史就是一部墨党隐藏在背后的规划史,闽城的繁荣是墨党吃肥肉、邀请原本的土地和原始积累的资本吃瘦肉,让小生产者喝汤的模式。 顺带在吃肉的同时将骂名和矛盾都扔到那些大资本手中,靠着喝汤又能团结小资产者一起反对专营权行会等旧制度。 墨党可以在自己的工厂中搞十小时工作制,顺带每年庆祝劳动者日,那是因为他们的工厂是别人难以取代的,靠着垄断的超额利润来实现福利的——这是让市民们亲眼看到,大工厂制不是不好,会比行会手工业更好创造更多的财富,不好的只是分配问题,你们要搞清楚反对的对象。 油井、酸碱、漂洗剂、制镜垄断、运河所有权、航海实习生、棉纺机械、水泥联合经营会……别人有定价权吗?搞专利谁又能争过墨党的资本和计划性的、甚至不惜代价的高额技术投资? 而自由竞争的棉纱、织布等这些工厂,资本家就算有良心想搞十小时工作制,别人不搞也不立法,用不了半年就会破产被同行吞噬。 雇工们绝不会去恨墨党,相反他们对于墨党提出的十小时工作制立法等充满了尊重和支持,而且墨党在其技术垄断工厂中也一直在实行各种改良制度,雇工们只会憎恨那些野蛮剥削的处在自由竞争而非垄断资本时代的新兴资本家。 闽城最大的纺织行业、煤炭行业、建筑行业,以及即将修建的钢铁行业、教育业,上游一系列的运河运输、机械、漂洗、炸药等行业全捏在墨党手中,产业链一断,闽城立刻就要完。 数年前他们只能动粮食和煤炭,靠哭诉的泪水和同情来博取议事会的矿工请愿提案。那时候,他们还谈道德、谈美德、谈人性。 现在,他们连哭诉都懒得哭了。 他们的党产,是可以垄断闽郡经济命脉的,这就是敢在经济基础上叫板的原因,拥有能拉着闽城那些喝汤者一起毁灭的能力,所以现在他们不再哭诉也不再博取同情,而是直接讲利益分析。 就算是南洋公司看上去也在吃肉,但南洋公司能不能取代?一个转运贸易起家的公司,吃的肉源于闽城的工业。闽城的手工业看上去在喝汤,但是当他们喝不成汤的时候,南洋公司就要吃屎。 嗟远山愁的地方也就在这。 反对土地国有化、反对经济基础下的真正的人人平等、反对国有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专营权;和反对减租减息、反对妥协性的赎买专营权、直接反对人人平等的口号……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 前者可以把墨党逼入和整个旧时代外加闽城的新兴势力全部敌对的局面,后者则是直接把闽城的新兴势力逼到了墨党那边。 墨党的第一次特别扩大代表大会具体讨论了什么,嗟远山并不清楚,但却清楚墨党喊的口号是和闽城其余势力暂时妥协。 现在弄出了这么一出事,嗟远山恨的简直是牙根痒痒。 墨党没有地产,却有资本和一群激进狂热而又有思想的年轻人,随时可以离开。大荒城、天涯海角、台湾,哪里去不得? 难道世界上还有没有压迫的地方吗?只要有,墨党这群人就像是鱼跑进了水里。 逼急了,他们跑了,到时候抛下一个闽城的烂摊子,谁来收拾?谁来背锅?底层和中层的愤怒谁来承担?未来最激进但此时站中间的墨党走了,剩下一群空想激进派和绝对平等派的年轻人,把底层的火烧起来,谁来扑?闽城这么多的被收容工厂拉进来的失地失业者,丢了饭碗回农村去复仇去要地,谁能制得住? 墨党不是好人党,却非要在不执政的时候收容数万人在闽城挖运河、修道路干些执政才该干的事,真的是出于党内那些善良者的意愿?这特么不是数万人在那挖运河修道路,而是数万枚随时可以爆炸的炸弹,而这炸弹的引线就是闽城的乱局和正常体系的崩溃。 这些潜在的炸弹怎么解决?不是不能解决,那就是强制地主退回土地、否定收佃权,把这些炸弹扔回农村。 但是嗟远山明白,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往往是最难的。谁来执行?靠地主旧势力的官僚来执行?谁会革自己的命?而且有这样的组织力和执行能力吗? 理论上最简单的解决办法,永远是最难的。 嗟远山在闽城看多了墨党的宣传册子,可以想清楚这个问题,因而也就如坐针毡。 闽城乱不乱,过得好不好,十年前和他无关。但现在,与他息息相关。 闽城就在那,谁的也不是,可南洋公司的股票、银行的现金、河谷纺织厂的工厂股份、银行的贷款利息……却是他自己的、合闽城思想下的法的。 闽城在别人眼中是座城市,在他眼中是一支可以爬的更高的梯子,如今却有人想把这梯子折断。 他就算辞了官,只要闽城的议事会制度和资本体系不倒,摇身一变就是南洋公司公开股东和银行家,靠着这些年的名声混个议事会的委员长都没问题,这权力不是来自中央而是来自闽城。 可现在,闽城一旦完蛋,他的政治前途也算是完了,就算这时候逃出去说这是一场叛乱支持军队镇压,自己还剩下什么? 背弃了闽城,必将失去了闽城体系授予的权力;闽城这些年的问题他没有及时反动,失去了来自上层的权力。 他也终于明白,当他来到闽城,收了南洋公司和陈健让他贷款入股的建议后,从那时开始,资本的毒瘤就已经开始将其吞噬、腐化。 他也明白过来,陈健当初哪有那么好心送他南洋公司的股权?南洋公司的主营业务是贸易,不是统治权地租和武力抢劫,而且是以闽城发达手工业和初始工业为起点的转运贸易。如果当初入股的是一个以权力垄断的抢劫和地租为盈利手段的公司,闽城什么样也不会影响到他的利益。 是的,墨党还没能力对抗整个旧世界。 但却可以在临死前把闽城的新体系瓦解,拉着闽城所有新兴的、与地租无关的新阶层去陪葬…… 于此时,地租保守、贸易激进;地租没有上下游、贸易牵扯手工业;地租和权力绑定,最守旧;资本和权力绑定,最无耻;地租为主,城市乱成一团都和他们没关系;资本体系,城市一旦乱了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跳楼跳河吞火柴头。 此时人格化的资本可没地方可跑,墨党可以跑那是因为他们从来不是以盈利为第一目的,他们的人格暂时还是理想和信念…… 从南安初见到现在,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无孔不入的腐蚀,终于把嗟远山腐化成了一个旧帝国的“蛀虫”。 旧帝国的权力已经和他无关了,他已经有了新时代权力中最重要的东西——资本和名声。 外面不断传来的枪声和喧闹声将嗟远山的目光从那几本墨党和进步同盟党派宣传的小册子上挪开,几个人急匆匆地跑进来汇报道:“郡守,闽城的市民和墨党的人要面见您。墨党那边四百多人带着枪,还有三门大炮。” 说到大炮,回报的人面颊稍微扭曲了一下,递上来墨党刚才递上去的几张文书道:“他们说,这些大炮都有合法程序。一门名义上军方委托陈健帮着测量弹道的,这上面有军方的印章;一门是陈健申请说尝试用一种新的镗床来钻炮筒以承受甘油炸药做发射药,工部批复的,走的合法程序;还有一门名义是测试不用镗床直接用甘油炸药能不能尝试发射的……” 嗟远山接过那文书,连看都没看扔到一边。 平时有炮,谁也不能说什么,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看着三张文书,是不是合法的,不取决于这些文书,而是取决于自己将要说什么。 合法?墨党那群从不讳言造反有理的人会把旧的法当回事? 嗟远山被气的笑了出来,这是他今年听到的第二个笑话。前一个是年初听几个人请愿说教化世人信教便可天下太平再无纷争。 第九十七章 摇身一变 郡守府外。 被鼓动起来的市民和墨党的武装在那大声喧哗,高唱着国人共和歌,演说家们在那高声呼喊质问。 “市民们!市民们!议事会到底犯了什么法,以至于要被人屠戮?我们想要一个说法。现在闽城一切都好,日子比以前要强得多,难道有人就看不下去了吗?难道说我们只是讨论了一下赎买专营权的事,那些肥肠满脑的、吸干了我们血肉的人,就要把所有讨论的人都杀死吗?” “是谁动的手?现在还不知道,我们不能给任何人定罪。可是,市民们,让我们想想我们赎买专营权、请求减租减息触动了谁的利益?” “就像是很多生活必须品一样,这些专营的人做了什么?劳动创造价值,他们是在盐场晒盐了?还是将盐运走了?他们什么都没做,他们就靠着贿赂得来的专营权,坐在那里就能发家致富。可他们来资本都没有投入,靠的只是那些复杂的关系、蝇营狗苟的团伙……然而他们吸走我们的血肉,却让他们出一个铜板来救济那些失业者都不肯。” “现在他们竟然还把屠刀举向了我们选出的代表,而且军队也参加了叛乱。一直以来的传统,非京畿地区,除非是议事会或是郡守的命令,军队才能入城。现在,议事会可以确定没有这样的请求,难么难道是郡守下的命令吗?” “我们不相信郡守能够下达这样的命令,因为郡守这些人一直是公正公允的,闽城的发展和国人脸上的笑容也是有目共睹的。但是正如科学中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总是真实存在的那样,现在我们看到的现实就是军队正在开入闽城,扬言要杀光所有给议事会代表们投票的人,并且说得到了郡守的请求。” “他们说减租减息是不合传统的;他们说赎买专营权和改善市民的生活是违背共和传统的;他们说国人只要被当随时可以挤奶的牛养起来就好,根本不需要参与国事;他们说任何在给减租减息和赎买专营权和变革人头税改革中予以支持的都该吊死在绞架上……或是被斧头砍死……看啊,现在议事会那里不就已经在做了吗?国人代表们难道不正是我们选出来的吗?难道他们只是在砍那些代表吗?市民们!他们到底是想砍谁?难道现在还不清楚吗?当代表们都被砍死之后,谁再敢站出来说正义与公平还有真正的国人共和,他们就要砍死谁,直到砍到没人敢说……” 煽动怨气的演说引来了越来越多原本惊慌的市民,他们原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而且是第一时间得到的军队要屠杀闽城所有给第二议事会投过票的人的消息。 事实上,并非如此,也有很多人不信,但不信并不代表不愤怒,尤其是被砍死的那几名议事会代表是平时做慈善救济工作的。 关于各种专营权来获利的细节也被墨党的宣传队用最为讽刺的言语讲述出来,加上之前已经煽动了半年多的佃农生存的悲惨情况,让这些市民感到了极度的愤怒。 闪亮的大炮还在用马拉着,街头演说者一个个站在大炮上高声疾呼,这种大炮与正义和真理结合在一起的力量引燃了更多人的激情。 人们很怀疑是郡守下的命令,在一些人的煽动下已经有人拿着棍子和石头朝着郡守府的门口投掷过去,守卫在门口的士兵满头是汗,却不得不把枪背在身上……他们害怕万一枪响了,对面的三门大炮外加四百多燧发枪就会来一次齐射。 骂声和喧哗声中,嗟远山已经做出了这将关系到他后半生的决定。 迈步走到了人群之前,大声道:“市民们!我嗟远山可以保证,我绝对没有下达这样的请求。况且,你们不要忘记,我是你们选出的第二议事会的名誉委员长,要说议事会就是叛乱,那我就是叛乱的头目了!难道我会屠戮我自己吗?” “现在,我就派人去那边质问这是谁的命令,如果是都城的……那我会据理力争,不惜抬着棺材去都城,将你们的一切都转达王上,我相信我们的共和国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一定是有奸佞小人做出了一些不可告人之事!” “市民们!如果既不是王上的命令,又不是议事会的请求,也不是我的请求,那么,我就可以宣告:不管是军队入城还是之前对议事会的袭击,都是一场叛乱!一场威胁共和国的叛乱!” “如果是那样,我请求你们,请求闽城的市民们,请求伟大的共和国的国人们!像我们的先辈捍卫共和一样去战斗,去镇压这场叛乱!” “这就是我嗟远山的请求,既是闽郡郡守,又是议事会的荣誉委员长,更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共和国国人的请求!” “我在这里对天盟誓,我没有任何违背闽城国人利益的举动。而在这场叛乱平息之前,我将站在这里,直到叛乱被平息!” “在这之前,如果我有任何退后的举动,你们都可以视我为逃跑、视我为和那些叛乱者勾结。你们随时可以用你们手中的枪打死我!” “国人共和!万岁!” 高声呼喊中,嗟远山明白自己已经无路可退,而且必然会名留史书。 这一声呼喊,如果失败,那他就是第一个因“叛乱罪”被处死的郡守。 这一声呼喊,如果成功,那他就是第一个由旧时代体系中的官僚摇身一变成为守护国人平民利益的精神领袖。 至于选择,其实并不激昂: 如果这是上面的命令,他却没有接到,那已经证明自己在上面的人眼中不再是自己人。 如果这是一部分人的阴谋,那么墨党拉到郡守府的三门炮,就证明了阴谋必然失败——底层起义一直都是斩木为兵,翻看书本嗟远山觉得自己已经开了眼,第一次见到被镇压者的炮兵和基层军官骨干比镇压者还强,第一次见到被镇压者用的一水儿的燧发枪而镇压者还有大量的火绳枪,第一次见被镇压者的年轻人用热气球和远望镜观察敌情绘制图纸,更是第一次见到被镇压者在乱局出现两个小时之内就把城内的混乱局面肃清对面的尸体装满了马车。 在他看来,只要半个月之内闽城没有彻底被军队控制,墨党也没有被大部消灭,等来的就是对面的死期。哪怕真的是上面的命令,墨党也绝不会放过参与者,就算打不过所有的旧势力,但在闽城临死的最后一搏……绞架会从郡守府一路摆到码头的。 真到了那一步,墨党才懒得拿什么大炮合法的文书给别人看的,他确信如此。 激昂的讲话之后,墨党的一部分人带头涌到了嗟远山的身边,几个壮汉将他搞搞抬起,大声呼喊着:“民主万岁!共和万岁!” 四百多名有组织的墨党成员也一同呼喊,带动起旁边的市民一起高喊。 被高高抬起的嗟远山心中一寒,心说这哪是万众拥护? 这分明是拿我来当万众的胆子! 在群众的高声呼喊中,墨党的一名临时委员立刻拿着三张纸请嗟远山签名盖上印信。 “如查清对方属于叛乱且无正式命令,请求征用附近之马车,运送为平定叛乱之国人支援平叛战场。” “如查清对方属于叛乱且无正式命令,请求郡守下令要求闽城所有有军事训练以及退役之军人,拿起武器在郡守府前集结。” “查清对方属于叛乱且无正式命令,请求郡守下令征用南洋公司以及一切武装之船只,严防叛乱者从海上登陆之企图。” 嗟远山也是个果决之人,事已至此也无需多想,不可首鼠两端,大笔一挥签上自己名字,盖上了闽郡郡守之印信。 随即又手书一封,叫人前往军队那边问清楚情况。 问清楚、或是问不清楚,都需要时间。 墨党则根本没有管这些程序,这批原本准备在极端情况下炮轰郡守府的武装人员根本不等查清楚情况和三份文书正式生效,直接在郡守府前整队。 踏上那些出租用的马车,拉动着大炮和四百名武装人员,踏着平整的路面,朝着枪声最激烈的地方狂奔。 那三道被嗟远山签字且盖上印信的文书,迅速被人抄写了数分,按照不同的街区和对闽城的了解,快速传播出去。 越来越多的激动的市民、墨党的成员、进步同盟其余党派的激进年轻人、一些受益于收容工厂建设的原无业者聚拢在郡守府的前面,越来越多。 多,却不乱。 墨党的组织能力在这时候发挥出了极限,那些年纪不大的测绘学校毕业的年轻人开始组织起这些激情的市民,那些曾经组织过慈善社、纺织合作社、救济会的人成为了天然的熟人;那些组织过矿工请愿、运河修建、龟岛鸟粪石开采和灯塔建设的人,成为了天然的组织者。 几匹马车轰隆隆地赶来,大量的木箱被劈开,一捆捆的燧发枪和配套的铅弹火药包拿出来,优先发放那些有过军事训练基础的市民和党内成员。 而剩余的市民们,则发了大量的修建运河和道路的工具,他们不需要直接和对方交火,而是按照很久前就已经画好的地图,修筑街垒,显然是早有准备。 旁边有一支鼓笛队在奏诸如《一条大河》之类的古老歌谣或是最近流行的国人共和歌,有人在那不断地宣讲,引来一阵热烈的叫好声。 这些人并不是乱哄哄地自发地冲上前去,而是在这里暂时等待和整队。人逐渐增多,那些原本恐慌的心态也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安定下来。 恐慌,已经在人多的心理安全和宣传队的宣讲下,变为了一种为平定叛乱的自豪和激情。 嗟远山站在那里,仍旧被人视作英雄,可并没有多少人围绕在他身边。 那些不断涌来的、带着特殊的黑色袖标或是墨党特制的那种帽子的人,才是这些乱哄哄的人群的中心。 他们就像是夏天一团团扔在地上的腐烂的肉,将一群群的苍蝇拱卫在中心,看似散乱,但仔细看就可以发现那是一圈圈的有秩序的、而非乱哄哄的一大团。 那些沙哑着嗓子的演说家、进步同盟的一些旧日盟友,则是这群混乱人群的心脏。不断将暗淡的、静脉的血,变为炽热的、鲜红的血。 嗟远山抬起头,没有看向枪声响起的地方,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更远处耸立的墨党中央党部。 郡守府附近,人们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只是憎恨那些专营权、包买商、免税阶层的富有激情的小资产者年轻市民,他们要的只是旧体系之下的公平。 他想:远处那片闽城的第一批砖楼框架房、被改造的贫民区、那些聚集了对不公的一切充满了仇恨的,被墨党靠救济、组织和社区住房渗透的如同筛子的地方,又会是什么样呢?他们,也只是唱只有激情而无仇恨的国人共和歌吗? 唱激情而无仇恨的共和歌,可以合作。 唱追本溯源的阶级歌,终究是异路人,将来有机会还是要镇压的。 第九十九章 歌与刀 鲜血已经在和军队交火的地方流淌了。 最先组织起来的,是靠近那里的墨党组织,在听到了锐哨响起后迅速组织了七十多人,在一些组织内的中级成员才能知道的地方领取了枪支、建起了街垒。 这些人松散,只有激情,并不是墨党中有正式军事训练的那部分,但他们还是遵守了党小组的决议,在没有命令下达之前就开始了抵抗。 最先抵抗的七十多人没有取得什么战果,仓促的抵抗换来的是军队的二十具尸体,但是七十多人也多数战死,剩下的被俘后就地砍头。 前期这种零星的抵抗迟滞了军队的速度,尤其是偶尔从房屋中射出的铅弹或是扔下的炸弹,让军队的士气大受打击。 前期街区的夺取因为无组织抵抗的缘故,进行的速度并不慢,可这种不慢的速度已经让带头的将军心中不安。 之前的密谋十分完美,城内的人说他们会搞掉第二议事会,墨党的人大部分都不在城内。 只要城内一乱,军队就可以用稳定局面为借口入城。第二议事会的那些人只要大部分在自白书上签字,第二议事会的存在意义就不复存在了:既然这些人可以在威胁下自白,那么又怎么能相信他们会公正地代表国人的利益呢? 到时候军队入城,自白书一公布,攻下墨党的中央党部、围捕进步同盟党派的头目,闽城大事可定。 史书上向来如此,几次政变或是叛乱,只要把领头的几个杀了,再多的人也是乌合之众,根本就不会有抵抗。 一旦控制了城市,恩威并用,墨党也必然土崩瓦解,剩下那些人也都不成气候,到时候搜罗一些叛乱的证据还是很简单的。 城内一些人根本就是骑墙派,如果这次成功,他们一定匍匐在地,只要施舍他们一点肉汤,别把他们的利益全夺走就行。 听起来确实是个完美的计划,听起来也的确很简单,且十分有道理。就像是都城家族的一些内斗一样,领头的人一杀,自然就散了。 可真正实施起来的时候,带头的将军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火药库爆炸是军队入城的信号,意味着里面已经做好了准备。 问题是攻下墨党中央党部而升起的黑烟迟迟没有出现,而且刚一进城就受到了许多零星的抵抗,显然和以前处理农民或是手工业者起义的时候完全不同。 火药库爆炸和攻下墨党中央党部、控制议事会应该是同步进行的,现在没有升起黑烟明显是城内的那些人被杀了个干净,根本没能力夺权。 将军不是没杀过人,只不过因为年纪的原因没参加他出生前就结束的统一战争,但在镇压起义和饥民暴动上立过不少功勋,按照以往的经验屠杀这些人其实挺简单的。 他以为这一次一样,可这一次完全不一样。 比如之前又攻下了一个街区,从后面包抄的,这一次俘获了六十多人。 以往镇压的时候,被俘获砍头的时候,大部分会吓得双腿发抖泣泪横流,要么就是沉默的如同待宰的羔羊被拖到一边,杀得是得心应手,最多只有点吓怕的哭声,要么就是无尽的沉默。 但是被俘获的这六十人却不这样,被俘获的这些人应该是附近煤场的工人,被俘获之后竟然没有乖乖等死,而是和士兵们扭斗在了一起。 领头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胳膊上缠着一条黑布,之前手中持着一柄短铳,显然是个头目人物。 这个年轻人的腿被砍断了一条,手臂因为反抗也被拗到后背摘下了关节,显然这样的头目人物是必须要处死的。 但是这个年轻人在活动不了的时候只有愤怒,毫无畏惧,被人像狗一样拖到其余被俘的那些人面前的时候,地上划出了一条血痕。 这种情况下,年轻人用了唯一可以用的方式进行了反抗。 被拖着的过程中唱了支歌,事实上还没唱完就被士兵把头砍了下来。士兵们很想听完,可是军官们不敢听下去了。 军官们不得不承认,歌的曲调很好,激昂无比,最是适合做战歌。 可歌曲的词,便有些让军官浑身不安,与其说命令砍头杀人,倒不如说盼着这世上只有这么一个人会唱这首歌,杀了这人便断了传承。 “从来就没有先知和上帝,也不靠什么共和保民官!” “要争取我们的权利,全靠我们自己。” “让那合法的窃贼,把侵吞的一切吐出来。” “一旦将他们消灭干净,公理的朝阳布满全球。”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属于劳动者的未来,就一定会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属于劳动者的未来,就一定会实现!” “压迫的国家、阶级的法律,苛捐杂税榨干劳动者的血。” “富人毫无义务却逍遥,穷人的权利没人问。” “受够了欺骗下的沉沦,平等要新的法律。” “没有无义务的权利,也没有无权利的义务。”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属于劳动者的未来,就一定会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属于劳动者的未来,就一定会实现!” ……歌唱到这的时候,年轻人的头已经被砍了下来,只不过砍得并不那么利落,负责砍头的士兵显然手抖了一下,这让军官极为不满,冲过去拿马鞭狠狠地抽了士兵几下。 剩下的那些俘虏也就没有用刀砍头,而是选择了重火绳枪枪决,因为砍头的过程中很可能再有人唱歌,枪决的话能用硝烟和枪声压住这些歌声。 休息的时候,一名被这歌唱的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高阶军官,将歌词抄在了随身携带的一个本子上,从格式和称呼上看显然是在给父亲写信。 在抄完了那些歌词后,又写道:“此歌极具煽动性,建议父亲在国人议事大会上提议全面禁止。” “此歌词明显有侮辱传统与挑唆国人争斗之罪状,且容易引起信仰上帝先知等海外诸国之惊诧和愤怒,建议立法凡有传唱着立刻以叛乱罪和煽动叛乱罪、或以外邦惊诧之罪名除以绞刑。” “另外,父亲,请你尽快筹一笔钱。如果这件事做成了,我不建议您涉足南洋公司的股份,很多人盯着,咱们未必能分多少。我建议退而求其次,想办法拿到平板玻璃在家乡的专营权。都城您就别想了,不会留给咱们的。” “还有,请父亲尽快疏通兵部的人,这件事之后将我暂时调离到北方,肯定会有人选择报复。您也一定小心,尽可能这些日子不要外出。这里并不是您想的那么简单,这些人极为疯狂,就在我给您写信之前,有个市民的孩子朝我们吐口水,孩子的家长被打了个半死,但他们的眼神却让我有些害怕,所以我用剑捅死了他们。” “愿祖先庇护我,我也是迫不得已,这个孩子长大后肯定是潜在的叛乱分子。请您在家乡出钱修一座学堂,以补偿我的迫不得已与我不安的道德。” “父亲,我实在不明白,我也看过介绍海外诸国的书,咱们要比那些那些海外诸国强得多,为什么这些人还要叛乱和反抗呢?我个人认为就是对这些人过于仁慈,越是仁慈他们就越不要脸,至于他们要求的那些东西,我的祖父在战场的时候他们的祖父在干什么?凭什么要和我们一样?姬夏立国的时候,根本就想错了,血脉是真有尊贵与低贱的,凡是道德低下的和犯罪者,基本都是低贱的穷人,我真不明白兰家的女孩要站在这些人一边。” “对了,您孙子还听话吧?最近没有顽皮吧?如果太顽皮的话,就要适当地教训他一下,否则长大了可不好管教。您告诉他,我很快就会回去,到时候一定给他带一些闽城的好玩意儿,让他好好学习,尤其是算术。他乘法表背的很快,是个聪明的孩子。上回姬明泽送我的那匹小马驹子等他稍微大一点就让他学着骑吧,会有用处的,多给他讲讲祖父的故事,让他知道不管什么时候骑兵永远不过时。” “我走的时候都城正在重建冲击骑兵吧?我早就说过,共和国的支柱是咱们,而那些富裕的良家子自耕农就是咱们最好的剑,要我说就该给那些富裕自耕农免税,他们杀起城市的这些乱民才能毫不手软。步兵随便找人渣填充就行,骑兵必须要优待免税,这样将来杀起来的时候,步兵有可能心软,骑兵却不会。” “如果我是王上,一定把那些破坏北方府兵骑兵土地制度的那些人都弄死,他们只知道眼前那点蝇头小利,却根本是在挖共和国的根基。现在可倒好,当年打完仗之后,就知道抢土地,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如今想要再重建真是难上加难,非得用重刑重典不可,严厉处置那些国之蛀虫,也最好把大家都叫到一起聊聊,不然将来可不好办。在北边,该吐一点就吐一点。” “北方的府兵骑兵,需要土地、需要免税。可现在哪有那么多地?让他们吐出来一点一个个的都不肯。” “不过也好,这一次的事办完之后,闽城这边又够吃一阵的。到时候就让吃闽城,吐北边,千万千万要这样啊,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让人吐,总得先让人吃更多才有可能,我就怕这边吃了那边还不吐,可就要出事。书上那么多故事,他们怎么就看不透呢?到时候根基被挖了,毁的是谁?” “但是,父亲,到时候如果他们都不吐,咱们也不要吐。咱们吐了,他们不吐,和全都不吐没有任何区别,反倒是咱们自己吃了亏。咱们一心为了共和国的未来,可总敌不过那些目光短浅的蛀虫,可悲。” “如果咱们这些家族,每个家族让出一部分土地,足够可以养大约两万人的府兵骑兵。免了钱税、交以血税,绝对是对咱们最忠诚的一批人。” “他们可不会去听什么分地啊、改税啊、议会啊之类的蛊惑,说砍谁就砍谁。办法谁都知道,可地却怎么也弄不出、谈不拢。怎么就这样呢?怎么就不能眼光长远些?咱们就算眼光长远,他们不让咱们又有什么办法?” “父亲,每每想到这里,我都怒气满胸,心感不安。可我纵然有心,但却无力。” “好了,就到这吧,跟着我的那几个混蛋刚玩死了个女人,我得抽他们两鞭子,叫他们脑子清醒点,这地方可不是别处,小心些是没错的。祝您安康。也告诉您孙子,就说爸爸很快会回去的,但在我回去之前,您最好给他送到庄园去。我这几天眼皮总是跳,做梦总是梦到前些年都城报纸审查时候的那件事,那群疯子能做出来什么谁也不敢说。” 第一百章 另一性 战斗到下午的时候,指挥的将军已经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本来说好的城内趁乱放火、占领议事会、攻下墨党党部;海军那边也以维持秩序的名义从码头那边发起攻击;陆军沿着码头方向攻入,只要控制了码头、郡守府、议事会和银行一带,闽城就算是一鼓而下了。 然而入城之后就有断断续续的抵抗,经常会有不知道从哪里射出来的铅弹或是扔出来的炸弹,让军队的攻击速度极慢。 街道、广场之类的地方,军队根本施展不开。 远距离对射的话,此时的铅弹命中率之下,双方伤亡的数量在不考虑射击水平的前提下,和己方与敌方的人数都成正比。 近战的话,简易的街垒让精锐的骑兵无法施展,步兵冲击又会时不时遭到各种炸弹的袭击,甚至出现了六个年轻人吓跑了八十多名士兵的情况。 至于说城内的动乱、海军占领码头这样的事,更是连影子都看不到。反倒是这边的市民一批批向后撤走,那些平时靠救济、纺织合作社、接种牛痘、过年发两斤面等花不了几个钱形成的基层组织,即便不具备战斗力,可是只要一个从事这种工作的基层骨干出面,立刻就能稳住情绪带人向后退走。 这样的镇压,是带队的将军从未遇到过的情况。 最开始的零星抵抗,也变成了不断后撤组织到一起用街垒顽抗。 下午一点半的时候,军队在市民之前慌忙逃窜到如今有秩序后撤的情况下,攻入到了一处高大的建筑附近。 望远镜中,高大建筑上写着“下风贫民区公共用水消毒处”,再远处就能看到一些古怪狭小的红砖样式的楼房,这是闽城特色的市民底层住房。 这个公共用水消毒处在将军眼中是一处险要之地。这地方在河边,控制了这里就很容易控制河的左右岸,攻可以分割对手、守可以依河反击;在一个附近的空地也适合部队和大炮的展开,是一块不得多的的集结地,在这个打仗必须抱团的时代,谁控制了这么一处集结地谁就能占据主动。 将军心想,若说闽城这些人没有叛乱之心,他是不信的。这种建筑看上去是个什么公共饮水消毒处,实际上分明就是一处城内暴乱的集结点。 可是那些说好在城内搞事的蠢货却说只要军队开进来、海军从码头上岸,闽城就可一鼓而下。将军心说,他们对打仗的理解还停留在几十年前靠几个细作打开城门就可破城的年代,可闽城连个城墙都没有,里面到处都是明显刻意为之的可以集结反击力量的广场、空地,制高点也不是城门而是城内的那几幢远远可看到的建筑。 公共饮水消毒处那幢建筑的附近已经构建完了街垒,完全是依托在建筑的四周,好在建筑上似乎没有大炮,否则的话想要攻下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正前方是一片泥土的斜坡,坡度不大。远处还有一群正在那修建街垒的市民,看到军队的影子后迅速朝后退去,但绝不是逃跑。 望远镜中的古怪之事越来越多,仅仅半天时间他已经见过了不少奇怪的事,可在这幢建筑前终究还是看到了最奇怪的事——建筑上层的平台上,明显有几个女人。 显然这些女人不是用来对准城下的大炮脱裤子来让大炮熄火的,而是在参加战斗,因为在望远镜中明显能看到几个女人在那里帮着装填火枪递给前面的男人。 “滑天下之大稽!” 将军骂了一声,愈发觉得闽城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妖鬼之气,看看太阳,心说如果今天不能攻下这处地方,今天一天就算是白忙了。军队不可能在没有足够空地的地方夜宿,就闽城这样的情况选择在街区夜宿,还不如直接自杀。 ………… 将军没有看错,建筑上帮忙装填火枪的的确是女人,而且不少人的手臂上还缠着墨党的的袖标。 这些女人是旁边一家织布合作社的社员,而且因为这些女人的加入导致了墨党的名声不是很好。 在闽城,这家织布合作社的正式名字没人知道,但是外号却人人皆知——放浪女织工合作社。 说她们放浪,是因为他们大部分都选择了和以往的丈夫离婚,虽然法律不允许女人主动离婚,但是她们还是选择了有名无实顺带着在报纸上集体声明,而且以往的丈夫去骚扰她们还会被这些女人动手殴打。她们手里有枪。 既然是女人,作为两性的一边,又都不是年老的年纪,在还有婚约但单方面宣布离婚的情况下,这些女人自然会选择找情人。她们自食其力织布,手里有钱,有赚钱的能力才能平等,没赚钱的能力只能当宠物。 时间一久,那些原本的丈夫要么觉得抬不起头主动离婚、要么就整天前往墨党中央党部叫骂。这些女人组织的织工合作社,也逐渐被人暗地里称作放浪女织工合作社。 这些“放浪女”组成的合作社成员,算是闽城最早的一批女***先锋,她们选择了用劳动来获取自己的权力,对于外界的骂声充耳不闻,反正找情人墨党内部有的是认同这种解放的异性。 作为合作社,她们也是最早成立了托儿所的组织,对于三年前兰琪给她们回信中说的“参加社会所承认的劳动、将家庭劳动变为雇佣关系的社会劳动”极为赞同。 作为织布合作社,又是墨党对女性态度的一个样板,加上这几年宽幅平纹布价格一直稳定,她们的这种合作社就这样成为了闽城旧思想的一颗毒瘤,而且难以摘除。 当然,也成为墨党被攻讦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在一些小资产者那里很难开展工作的一个重要原因。不过墨党选择了坚持底线,而没有选择根据情况随意变动,这是获得了全数通过的决议,并且直言不讳地指出墨党是支持双方面自由离婚的,为此墨党也被闽城的很多人称之为“传统的毁灭者、放浪者堕落者以及潜在妓女的党”。 建筑物上,几个持枪的男人在吸着战前的最后一颗烟,即便明令禁止在这时候吸烟,可是面对着对面的敌人,这里的负责人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后面的火药区派几个不吸烟的人在那就行。 有个码头雇工出身的小伙子有些越界地和这些女人开着荤段子,大战在前,女人们倒也不以为意。 “我说,你们这些娘们儿挖挖街垒就好了,跑到这上面来,你们见过血吗?” 说到血的时候,小伙子故意加重了声音,旁边几个人也都轰轰地笑起来,显然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一个手臂上缠着袖标的女人瞪了那小伙子一眼,回骂道:“废话,我们十三四的时候就见过血了,那时候你们还擦鼻涕呢。” 小伙子又看了一眼旁边一个在那装填火枪的女人,笑道:“看不出,还会填火药呢?我以为你们会先把铅弹装进去再装火药呢。” 那女人却不甘示弱,手中并不停,嘴上却道:“装填火药?啧,上回我以前那男人又喝完大酒去找我,我二话没说朝着旁边的门就是一枪。他倒是没流血,但是尿了一裤子,弄得我们姊妹的屋子里一股尿味。” 小伙子吓得一缩脖子,偷眼看了一阵也不知道真假,就不再问。 旁边一个看得出很好看的、但是脸上已有些沧桑的女人在那捂着嘴笑。手里捏着一截火绳,有些熟悉,但又不一样,就像是多年前曾经放过的纱,但那时候可是没有太多笑容的。 女人家里曾好过、父亲因病破了家、买过兰花被人抢走、被酱油作坊收留、当过纺纱工、纺纱作坊破产后领过救济、被迫当过妓女来维持不去救济所,直到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了合作社的一员。 曾经会笑,后来忘了哭,再到如今仿佛回到了十三年前少女时候那样捂着嘴笑。 捏着火绳的手捧过花盆、拿过扫把、偷过豆子、纺过纱线、拉过梭织…… 原本那盆可以改变她命运、但并没有改变、后来又在死尸边捡回来的不再和命运相关只是发觉它很美的兰花,如今没有死,而是分出了许多支,种植在合作社托儿所的墙边,开得正艳。 每每总要轻轻拍打几个顽皮孩子的手,又舍不得打痛,却又怜惜那些被顽皮孩子捏在手中的、离开了枝叶和根须的花朵。 原本以为,花离开了枝叶活不了的。后来她知道,其实是离开了养分才活不了。 幸运的是,合作社托儿所旁边的土地很肥沃,于是活的很好,开得正艳。 她捂着嘴偷笑的时候,旁边一个壮实的男人冲着这群“放浪女织工”的带头人、墨党的女性死硬分子说道:“说真的,你们下去吧。打仗不是女人的事。 “从是否适合的分工来看,你说的没错。但正如咱们的党歌里唱的,没有无义务的权利,也没有无权利的义务。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义务,所以你们有高我们一等的权利。” 壮实的男人皱眉道:“党内不需要你们有这样的义务。” “闽城呢?你看到紧急议事会的纲领了吗?参与战斗,是可以获得国人最低票权的。我们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自己性别的声音。哪怕是咱们的党,在议事会中终究还是男人提出的自由离婚提案,那终究是种施舍。我们要用自己的付出,去赢得这种权利,去赢得发声的力量,去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样我们才能解放自己,不再当玩偶和宠物。自己能养活自己,只是第一步。而这场战斗,就是我们改变那些人看法的时候。” 壮实的男人不再说话,女人却说道:“把你的火柴给我们一盒。” “怎么,还要学我们抽一支烟?” 女人摇摇头,很淡然地说道:“男人最多战死,可我们如果被俘却还要承受另一种侮辱。” 男人翻出来后,掩住上面的字,无奈耸肩道:“硫化磷的,不是黄磷的。只能起疹子,死不了。下去吧。” 说话间,下面传来一阵火绳枪的闷响,军队的第一次进攻正式开始。 第一百零一章 胆大 镇压的军队等不及部署大炮,他们必须在天黑之前攻下这里,作为支撑点。 天黑之前还攻不下来,就要退走,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度过一个夜晚——对面被吓得瑟瑟发抖毫无抵抗之心是可以的,但现在这种情况显然不是。 将军也只能寄希望于城内所有的乱党主力都在这里,一鼓而下,或许局面还能挽回,他根本不知道城内有多少力量。 大炮在后面部署,第一批进攻的士兵才冲到斜坡附近,就受到了正面和左右两侧的齐射,几十具被铅弹打中的尸体躺在那里,几枚从建筑高处投掷下的炸弹让第一次试探攻击彻底溃败。 这一处空地让将军很别扭,水塔就在河边,两侧的空地上的街垒看上去是薄弱点,可是水塔横亘在中央,主攻两侧会始终处在交叉的夹角铅弹的射程之内。 对面的火枪填装速度很快,而且居高临下投掷的各种爆炸物也让每一次进攻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这片广场看着挺大,但能展开的兵力不多,还要维持大量的士兵在后面的街区,以防被城内的乱党从后面包抄:如果城内彻底乱了、或是海军那边切入了,自然不必,这四千多人的力量就可以主宰整个城市。但现在,显然是捉襟见肘。 展开的兵力不多,就不可能发挥优势兵力佯攻,只能选择一处作为突破点。看上去最难攻破的斜坡之上的那个建筑物,也就成为最佳的进攻选择。只要那里突破了,附近的街垒就形同虚设;而只是攻破了街垒,建筑物随时可以展开反击和射击,拿不下这幢建筑就等于根本没有控制这里。 将军对城内能拼凑出多少人不清楚,但他估计既然城内没乱,那么除去维持秩序的这部分人,最多也就有七八百人。 以往镇压,真的很简单。那些人手里就算有几把火绳枪,但是没有长矛的掩护,一个冲锋就可以彻底驱散。 但是现在,将军估计的这七八百人,可能手中都是燧发枪。从刚才的虽然参差不齐但是能听出感觉的齐射来看,这些人很可能受过一定的训练,应该就是乱党的精锐。 事实上,他想错了。 “乱党”的精锐在南安、在大荒城、甚至有部分在台湾的舰队中。 城内的真正精锐人数的确不多,可是激情四射的志愿队人数不少,一直为“暴动”做准备的墨党手中枪支也不少,藏在城中的合法不合法的大炮将近三十门。 要不是军事委员会控制着,靠一股热血和激情冲到最前面的人少说也有两三千,但是这是严禁的。 一名墨党的临时委员在水塔建筑的上面,作为城内的临时军事委员会的成员,他很清楚自己的任务。 码头附近,早在临时议事会成立之前,就已经发动了暴动。实习生和码头工人武装夺取了南洋公司的船,扬帆起航截击可能参与的海军,几名船长和陈健的私人关系不错,还有在直布罗陀海战中实战过的一批人。 为了防止出现特殊情况、亦或是担心被人欺骗,临时委员会在暴动夺船后给出的命令是:“发现海军,直接打旗语宣布闽城治安队正在平叛,有人伪装成海军参与动乱,请海军退回港口停船接受检查。对方只要不接受,直接抢上风向,主动开火,不要任何的犹豫和给对方以喘息之机。” 海战的结果还不清楚,但海军那边的威胁已经不大。 所以临时的军事委员会认为,最危险的时候就是在今天晚上,城内一定不能乱,城内一旦乱了,就会不攻自破。 绝大部分被动员起来的力量,以及墨党的精锐战斗队都要参与城内秩序的维持。 今晚上如果有人坐不住主动跳出来,那就无需审判直接枪决,熬过今晚上、稳定住城内的情绪、各种委员会和临时机构和党派做好城内的安置,明天才能调配大量的志愿队反击。 同样的,今天下午对镇压的军队来说也异常重要。在城内不乱、海军无法参与的情况下,就凭陆军这四五千人根本攻不下闽城。在今晚上之前,拿不下码头贫民区水塔,他们就得撤走。 如果他们撤走,或是完全放弃,一切都好说。到时候南安的矿工和农会主力一到,不管军队扯什么淡,绝不接受任何和谈,直接攻下军营和海军军港以及沿岸炮台,再去谈到底是叛乱还是平叛的问题。 如果不撤,明天下午就组织力量展开反击,将他们消灭在城内。 为了达成这一目的,水塔这里的各种军事力量不多,但也绝对不少。 真正的军事力量有两个木器厂的精锐连队、两个码头工人纠察队、半个街垒掷弹青年团连队、外加一门十二斤大炮、七门六斤炮和十三门三斤炮。 其实城内藏着的大炮还有,但是临时军事委员会留下了一部分部署在几个重要广场,一旦夜里发生了暴乱,不惜一切代价直接在城内用炮轰。 终究不是正规的军队,如果是一支正规的燧发枪军队,还有这么多的大炮,作为临时军事委员会第一委员的陈健是可以选择让这边黏住镇压的军队,组织力量直接围歼的。 可惜这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不能求险,只能求稳,一旦不能冒险,必须打成毫无意义的消耗战,撑下去。 只要不被攻破,闽城的力量动员起来、市民阶层的激情被发动起来、在一年时间内暴力的、没机会温和地完成农村变革,一年之后战场只要在闽郡,硬抗个三五万正规军也没问题。 海军上大荒城舰队配合上南洋公司的舰队,只要齐国不和海军配合,前期压制也无问题。拼消耗,热带航线只要不断,柚木和热带造船木不被截断,都城那边的海军拼消耗拼不过的。 如果齐国想要趁机摧毁压制他们贸易的公司海军,都城那边勾结西班牙海军一起,那性质就变了:都城勾结外敌屠杀国人。 虽然以统治阶层的无耻这种事绝对做得出来,但这样虽然一时爽,但可能全家乱坟岗——底层的反弹会爆发的十分严重,完全没有妥协的可能。 因而从长久看,今天只要求稳,哪怕把镇压的军队吓得逃走之后付出更大的代价攻打要塞棱堡,那也值得。 驻守一线的临时委员在高处观察着对面的动静,将左翼和炮兵的指挥权下放到一名从测绘学校毕业的年轻人身上,再三叮嘱要求稳。 测绘学校科班出身的年轻人姓项,单名一个瞳字,只是可惜了这个名字,他是个近视眼。 虽说项瞳是年轻人,但也是相对那些年纪稍大的临时委员们来说的,能被安排守卫左翼,在党内也是老资格了。 当初在学堂学的是测绘和数学,跟随陈健出过海,在环球航行中又跟着陈健学了数年,在琉球操过炮运气最好的那炮就是他打出的,回来的途中得了热病但竟然没死,已经算得上是老资格和嫡系了。 不过项瞳的性子终究是个年轻人,嘴上答应了求稳,内心却掩饰不住激动。 都说自我价值的实现,在这乱局当中,项瞳想不出有什么比一战成名更能体现自我价值的事了。 对方的第一次试探进攻已经退去,项瞳摘了玻璃眼睛,揉了揉有些模糊的眼睛,站在马背上拿着个单筒望远镜观察着对面,忍不住撇撇嘴。 二十一门大炮中的十二门部署在了左翼,暂时还没有展开。对面只不过有五门六斤的轻便野战炮。 左翼这边的步兵稍微孱弱些,真正的军事部队也就是一个木器厂连队,剩下的还有三百多的国人志愿队,让他们守街垒尚可,但是进攻根本不行。 单通镜片中,对面的大炮正从后面拖拽过来,军队正在那集结,看来准备发动一场正式的进攻。 马背上的项瞳喃喃道:“炮兵在中间,两边的步兵根本没挖胸墙,还在那扔钱买第一波进攻的勇士?这是根本就觉得这边只能防守?这么多年不打仗了,镇压下松散的起义有些太轻松了,这货是怎么当上将军的?” 虽然富有激情和年轻人的冲动,可并不意味着不谨慎,再三观察之后,项瞳越发确定,对面完全没有做出预防反击的可能,大约是因为这些年镇压过程中从未出现过。 按说要是为了稳,这时候最佳选择就是展开那门十二斤炮和其余的六斤炮,远距离轰击,迟滞对方的集结,时间很容易就能拖到傍晚。 这边的炮打的肯定比对面准,炮能不能打准是炮的事、理论上算出来的准不准是人的事。即便此时操炮更多的是靠运气,但命中率女神的运气总归更亲近这些数学更好一些的炮手。 于是项瞳有了个大胆的主意,在左翼的组织成员内部表决了一下,叫来一个联络员,叫他去申请。 “不要炮击迟滞敌方集结,待敌方集结后、进攻前,快速展开轻便三斤炮射击,迅速发动反击,敌方必乱。六斤炮与十二斤炮,可不展开参与战斗而是作为战车冲击,此开阔地和硬石路面完全可行。无需考虑我方之志愿队组织问题,齐射后冲锋的激情和热情就足以冲垮被忽然炮击和反击而惊慌失措的敌军。” “鉴于此,左翼的集体讨论建议将街垒掷弹青年团连队全数调集到左翼,再给左翼一个正规的连队,可以在日落之前将敌人驱逐出城。” 拿手指擦了擦眼镜片,在纸上第一顺位签了自己的名字。 声明:本书完结或是太监。 感谢书友的支持,感谢编辑的支持。顶点 23S.更新最快对不起所有的书友,也对不起编辑的推荐和抬爱。 翻看一下,昨天屏蔽了一章,今儿又一章。我一想,以后敏感的地方也会越来越多,我也挺不好意思的。 都说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可能有时候读起来就会觉得有些眼熟,总归不好。 后来出去走了一圈,月亮很圆,仰望星空顿觉宇宙之浩渺。 我再一想,之前几卷忽然从其乐融融史观在某一章开始忽然本性暴露改用血淋淋的阶级史观的时候,该不看的也都不看了,看的吧也都是认同的。 既然这样,似乎便如同朝住在泉水边的人家推销矿泉水,便无意义。 呃,都说有大纲遁,后续大纲的脑洞稍微大了点,就不这么遁了。 说说书名所谓的球长,亦或是结局吧。 大概最后一卷会很短,就是一篇社会科幻吧,全球**实现下某个平凡的人的生活;或是像《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那种形式,用一个泯然众人的普通人的一天生活来侧面描绘想象中的那个时代的正面。 既然生产资料公有了,那么说自己是球长也不为过,或者说每个人都是球长也不为过。 人的自由、人的本质,能也只能在那时候复归。 一个劳动是第一需求、劳动的方向是自己喜欢的事业的、不被物化、自我价值的实现不被身上穿的用的的商品的贵贱所异化的时代。 嗯,简单的工作、爱情、孩子的抚养、婚姻解体后的生活,大约就是这样的平凡的一天。 这个短篇如果有机会会写出来的。 …… 总之呢,大家随便怎么骂我也得忍者,大家是书友,花钱看书,结果写到一半不写了这是单方面不要脸,我也挺惭愧的。 既不装可怜也不找理由,就是今天忽然觉得以后写起来给别人添麻烦增加工作量;最重要的就是觉得看书的懂得比我多、弃书的我写的无意义。 所以太监的错,当然是我自己造成的。 我家里既没出事,也不是我病了。 在这里说声对不起。 我是真的挺不好意思的,所以这作者号我就不用啦,藏起来,然后就写些娱乐的大众些的,类似的历史不会再碰了。 如果有机会再写,再看,不知过去曾看过,也挺好的。 写的不好,见谅。 那么,再见吧,书友们。 闪~~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