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因为我好看》作者:小狗下垂眼   简介   「希望你健康,希望你自由,希望你永远有好的睡眠」   绵里带刺艺术家 X 口嫌体正直工作狂   艺术和设计是两回事。   苑之明一个思维跳跃天马行空的画家,想要进入广告公司当设计,李一恺觉得他脑子进水了。   “工作,是绝对不会和他一起工作的。”——面试之后的李总监这样说。   后来……   李一恺看着那些命名混乱,却充满灵气的作品。狠狠捏瘪了咖啡杯:“我明天一定开除你!”   苑之明抓了抓自来卷的头发,长长的睫毛掩盖着羞涩,低头越过办公桌,快速亲了他一口。   颜狗的工作强迫症,啪,好了。   *不严谨行业文,艺术圈&广告行业   *两个人慢慢走近的故事   职业 甜宠 颜狗恋爱翻车记 两人都是视觉系 互攻 第1章 我最讨厌迟到   李一恺抬起手腕,露出棕色皮质表带的 iWatch,很好,10 点 45分。   他合上面前笔记本电脑,拿起黑色的手机,起身就走。   会议室的磨砂玻璃门外,HR 隔着一道走廊踩着高跟鞋飞速赶来,把李一恺牢牢堵在会议室内。   不等她开口,李一恺先说:“迟到 15 分钟,你直接通知他不用来了。”   “再等等呀 Kevin 总,他刚刚说了马上就到。”   HR 是个 20 岁出头的小女孩,仰着脖子才能和李一恺对视,刚接的假睫毛映衬着小圆环美瞳显得楚楚可怜。   但李一恺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声无起伏:“让开,忙着呢。”   “Kevin 总您真的要见一见这个,绝对是这两个月来最好的。”她坚守阵地。   “前面哪一个你不是这么说的?”   “不一样的,前面的您看完作品就直接pass 掉了,这一个是唯一作品过关的呀!”   “不管多好,迟到在我这里就是零分。”   “人家是美术设计 ,艺术家不都这样嘛……”   李一恺清浅的眉头皱了起来:“品牌广告又不是艺术。”   HR 自知失言,有点脸红,但这个美术设计招了快两个月,这次是唯一一个获得李一恺面试资格的人……   “诶诶,会议室你们要不要用?不用让给我一下”,门外一声熟悉的烟嗓。   HR 如同听见天兵神降,赶紧对着外面的人:“冯总您快劝劝 Kevin 总,他这个面试又要推掉。”   说话的人是冯鑫,缪加品牌管理公司总经理,闻言乐呵呵凑进来,也不着急找会议室了,先打趣道:“你 Kevin 哥哥要推找我有什么用,我可管不住他。”   “这个是给宏达项目招的……”HR 使着眼色道。   “啊那还是见见吧”,冯鑫改口十分顺滑,眼神却不敢看李一恺,只是说:“两个月了,这项目别再拖了。”   李一恺舔了舔后槽牙,显然耐心到了临界值:“我答应了接这个项目就会跟下去,现在是人不行,不是我故意拖。”   “您还没有见怎么就说不行?”HR 声音撒娇带着无赖。   李一恺继续冷若冰霜:“我再说一次,迟到在我这里,就是不可能的!”   电梯叮咚一声,一阵急切的脚步咚咚咚传来。   HR 的手机铃声响起,她一手拉着李一恺一手接通:“嗯嗯嗯是我,你来局外人会议室,对转个弯就能看到。”   冯鑫趁着时间也连连劝着:“一恺你就稍微见一次,面试而已嘛。”   “不可能”,李一恺单手夹着自己的电脑,再一次看了一眼时间:“10 点 52 分了,迟到了整整 22 分钟,您爱面自己面,随便去哪个组,反正我不会……”   “对不起我迟到了……”   李一恺还说着,一声略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隔着玻璃,透过来一个瘦高的身影,那人背着很大的蓝红配色双肩包,一只手扶着膝盖弯腰喘息,另一只手触碰到玻璃门,急促又小声地敲了两下。   HR 火速开了门,在李一恺发声之前把人拉进来,一字不停地迅速铺垫开场白:   “你好苑之明,欢迎来到缪加品牌面试,这位是我们公司老板兼总经理冯总,这位是我们公司项KL 组总监 Kevin 李——李一恺!也是你今天的面试官。”   “你、你们好,我叫苑之明,对不起我来晚了。”   苑之明一边平复喘息,一边自我介绍。   李一恺一言不发地上下扫描着面前的人。只见这位苑之明同学一身宽松休闲装,连帽卫衣有点皱,裤脚胡乱卷起,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一看就是刚刚起床,脸上还带着点跑得太快而形成的红晕。   哦对,还有那双白球鞋,是限量款,可是被他穿的破破烂烂,鞋带都快成黑色的了……而且还散开了。   以及那个巨大的背包——他拉链没拉上,露出了里面的乱七八糟的画册……   李一恺,一个 28 岁年少有为患有强迫症的公司总监,平生最讨厌两件事——   一是不守时间,包括迟到和无故加班;   二是没有规章,包括外表和工作文件的脏乱。   冯鑫和 HR 一时也为苑之明的这个外表……微微有些摸不准。   空气似乎有些凝滞。   李一恺面无表情。   随后他转身回到原座位,把电脑放到桌面平行对齐桌边,点了点自己对面的位置:“坐,十分钟聊完。”   “啊?哦,好”,苑之明扯下背包,一屁股坐下。   磨砂玻璃门在冯鑫和 HR 面前关上。   两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情理之外意料之中但是又有些小惊喜可是不能表现出来的默契。   众所周知。   李一恺,一个 28 岁单身的精致中产帅 Gay,平生最喜欢两类男性——   一是有才华,尤其是艺术审美方面;   二是好看。   苑之明坐到李一恺对面,他鼻子挺翘精致,唇形圆润,眼睛很大,浅色瞳孔,睫毛和头发都是卷卷的,看起来十分无害而清纯。   他用那双清纯无害的眼睛看着李一恺,李一恺也看着他。   落座了 3 分钟,两人隔着会议桌相对无言。   一个目光冷冷,一个神色涣散,但都等着对方开场白。   李一恺面试过无数性格迥异的设计师,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轻咳一声,低了低眼皮:“你鞋带开了。”   苑之明愣神了一刻,然后才低声说了声“啊,谢谢”,啪叽弯腰低头去系鞋带。   从李一恺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团鼓鼓囊囊的衣服,还有一撮不老实的卷毛。   窸窸窣窣了一阵子,苑之明又坐回原位,低头让他脸上有点充血,本来刚刚消下去的红晕又上来了。   可能是觉得有点尴尬,他抿了抿嘴,眼睛漫无目的地看了看四周,然后端起带着公司 logo 的纸杯,咕咚咕咚开始仰头喝水。   他肤色白,跑得脖子都泛红,喉结还挺明显。   但也未免太懵了一些……   “你知道自己来面试什么吗?”   “咳咳咳……”   李一恺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苑之明差点儿呛着,赶紧咽下去道:   “嗯嗯,视觉设计,插画方向,我知道的。”   “那我们直接聊下作品吧。”   李一恺已经是用了十足的耐心,说话间他打开了电脑上的文件,投屏到他们身侧的电视屏幕上。   那是苑之明的作品集。   暗红和亮橘的色彩从屏幕反射而出,映在两人相隔的白色会议桌上。   苑之明喉结又动了下。   “嗯……”,他转头看着那张插画,开始一板一眼地讲起:“这张用比较冲击性的配色,形体也多是几何三角形,想要表达很有攻击性的生命力……”   苑之明的声音略低,仔细听来还有一点的哑,像软厚的燕麦色毛衣,掺杂了一点颗粒感的杂色。   按说这样的嗓音,娓娓道来时应该是很容易让人代入的,长篇大论也不会觉得刺耳无聊。   然而李一恺听了两句就皱了眉。   一直到苑之明把第一张图说完,想要拿起遥控器拖到下张,李一恺身体微微前倾,打断他:   “稍等,你能跟我说一下,这张作品是什么品牌的什么项目,为什么选择这样的风格,对品牌客户有什么收益吗?”   苑之明眼睛飞快地眨了眨,只说出一个品牌名字。   然后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低声道:“不好意思,其他的我不知道。”   倒还挺诚实。   李一恺拖到下一张:“这个呢?”   苑之明尴尬地笑了笑:“我……忘了。”   “那你在这些项目里是什么角色?只是画?”李一恺后靠在椅背上,盯着苑之明问道。   苑之明飞快眨了眨眼:“嗯,只是画画。”   李一恺深吸口气:“懂了。”   他又拿起那张简历:“所以,你这些商业插画的项目,还有之前……还是Art Center 毕业的,这样的学习和工作经历里,都没有过完整的商业设计经验吗?”   苑之明愣了一下,抿抿嘴:“我主修艺术插画。”   “那你应该去做艺术家,办画展,而不是来我们公司面试”,李一恺低声道,又叹了口气,“本来看你的作品集,坦白说还是很好看的,但是我这个项目需要商业和艺术兼顾的设计,不是一双只会画画的手。”   苑之明眼神晃了晃,低下头小声说:“我知道”。   “但我画得确实挺好看的……”   “什么?”李一恺抬头问道,他没太听清。   但苑之明没再重复,而是拿出手机,抬起眼睛看着李一恺道:“我可以和您留个联系方式吗?如果以后有插画的需求……嗯,需要画画的,可以找我。”   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很好看,从下往上看人的时候,卷发和睫毛打架纠缠,眼角因为屏幕反射而染上一些红,看起来甚至有些可怜……像一坨小绵羊。   李一恺用手摩挲掉黑色手机上的指纹印记。   然而好看并不会影响李总监的判断,就算是外包插画师,以 KL 组的标准,也不会找一个只会画画的人。   不能因为你长得可怜,就可以在工作中被放宽标准。   工作和生活李一恺一向都划分清晰。   就像是他平时,连手机都会分开——黑色的用于工作、银灰色的用于私人。   所以李一恺面色冷峻,掏出来一台银灰色的手机,点开二维码推到面前人桌面上:   “那你扫我吧。”   苑之明迅速扫了码,收拾东西背包走人。   李一恺没忍住,看着他快要起身时又说:“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专注些,设计和艺术要分开。”   苑之明的手顿了顿,把巨大背包甩在肩上,低头快速道:“谢谢您的建议,如果我办了个人画展,会邀请你的。”   玻璃门关上的时候没有声音,但是李一恺还是被那轻微的动静弄得愣了一下。   他合上电脑,摸了摸鼻子笑了笑。   小绵羊原来还是带犄角的。 第2章 光好看有什么用?   Zoe 作为和李一恺交锋无数次的 HR,见到苑之明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这次又没通过。   她不死心地踩着高跟鞋追上去:“为什么呀 Kevin 总,这次是哪里有问题?”   “哪里都有问题,空有其表”,李一恺不作停顿,径直穿过走廊和办公区,在一片好奇目光中拉开自己的深绿色办公椅坐下。   “展开讲讲?我下次会注意的。”   “这种作品集水分含量太……”李一恺皱着眉刚说到一半,余光看见冯鑫也闻声而至,下半句他憋了回去,只语焉不详地说了句“我回头跟你说”,就挥手让 Zoe 赶紧离开。   “什么水分?作品集造假吗?Zoe 是怎么筛选的?”冯鑫还是听到了前半句,立刻连珠炮一般发来提问。   “不是造假”,李一恺揉揉眉头,“他经验太少,没有品牌思维。”   “哎哟,是你要求太高了”,冯鑫拍着李一恺肩膀,“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又有设计能力又能搞定客户又能出策略。”   李一恺反驳:“我的所有要求都是最基础的。”   “那他画得怎么样?”   又是这种问题,李一恺不耐烦道:“画得好有什么用?画成王大启都没用,我不需要艺术家。”   冯鑫笑了:“要真是王大启,你也不要?”   李一恺不想回答这种无厘头的问题。   冯鑫面对李一恺,早就习惯了吃闭门羹,这么大公司的老板只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但是宏达项目不能再拖了,给你最后一周再多面试几个,实在不行,还是按照我说的,把老刘匀给你。”   李一恺欲言又止,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冯鑫已经装模作样去开会了,只留给他一个资本家无情的背影。   宏达项目他从一开始就不想接,一来是客户不够专业,需求天马行空;二来是团队人手紧张,又碰巧一位资深设计休产假,没有人能顶住这么庞大的项目。   没有把握的事情李一恺不愿意做,但是对于老板冯鑫来说,李一恺就是他的把握。仿佛只要他点了头,其他的问题都不再需要操心。   于是历经三次长谈,承诺全组涨薪和年终奖,高额工资急聘设计——李一恺不得不应了下来。   答应了的事情,李一恺也绝不会情绪用事,所以他此时全然是有气没处撒,只能打开电脑开始一条一条删文件。   刚清理了两条,哒哒哒的高跟鞋声音过来,一杯冰美式放在他杯垫上。   “谢”,冰冷冷冒出一个字。   过了两分钟,他才抬头,对着杵在面前的短发高妹:“有事?”   孙珊珊是跟了李一恺两年的项目经理,面对冰山早已毫无畏惧。   当即嘴角翘出八卦的弧度:“今天面试的小哥哥……真好看啊!”   李一恺深邃的双眼皮再次垂下,喝了口冰咖啡,脸更冷了:“没用,pass 了。”   孙珊珊是和 Zoe 打探好了有备而来的,一点儿也不惊讶,只是说:“那……老大,老大?”   “干什么?闲的没事?”李一恺没好气抬头。   “有事有事,我就偷偷问一个问题”,孙珊珊比个手指头,“直的弯的?”   “我怎么知道?”   “那看来是直的”,孙珊珊笃定道,“不然你不会如此冷漠。”   李一恺差点被气笑,但那杯咖啡还在面前,红色枫叶 logo 呈 45 度角完美地正对着他的视线。   吃人嘴短。   孙珊珊见好不收,还要低着声说:“我看见你加他微信了,能推给我吗?”   李一恺直接推给她一个 500 兆的全英文ppt。   世界终于清静,但一天的工作好心情也毁了。   李一恺的办公桌在靠窗的墙角,他转过头看着窗外的秋意阑珊,不禁想到这一行工作真的是忙,不管是自己还是下面的组员,每天光鲜亮丽地上班,其实下了班连个约会都没有。   而且这样的生活一晃就是好几年。   搞得一旦见到一个陌生的、颜值气质都在线的人,半个公司的心跳都像交响乐一样此起彼伏。   可是光好看有什么用,李一恺想到那头乱蓬蓬的卷发,还有思维发散的介绍。   反正,工作是永远不可能和这样的人一起工作的。   思忖了一会儿,他才终于掏出那台银灰色的手机。   工作时李一恺习惯关掉这个手机的通知。   他面无表情地对准镜头,面容解锁,露出主屏幕。   手机上的 app 是按照颜色分类的,视觉上一片规整——   第一屏是红色的 app 合集。   第二屏是橙色和黄色。   第三屏是绿色。   滑到第三屏,从上到下,依次是黄绿-正绿-蓝绿,从暖到冷一排整齐,绿得纯粹彻底,毫无杂质。   连一个小红点通知都没有!   一个好友申请都没有!   李一恺一口干了小半杯冰美式。   这一天的骄傲也彻底毁了。   而此刻的苑之明,站在环球大厦楼下打了个喷嚏。   他昨天一共睡了三个小时,早上又因为迟到没来得及吃饭,整个人都是懵的,还伴随着低血糖的晕眩。   尤其是站在秋日暖阳下,他眯起本来就撑不开的眼睛。   刚刚发生了什么?   面试,肯定又是无功而返。   总监,他说得倒是很对 ,但如果可以,谁不想一心做艺术。   也不知道加了微信,以后会不会有机会接一些商单……   哦对微信。   苑之明刚刚扫了码,没来得及操作就走了出去。   他这时才想起来掏出手机,看到对方的微信名简单一个「K」字,头像是……   还没等他看清楚头像,一通语音电话进来。   苑之明精神恍惚,手比脑子先动,点了接通。   “邱伯伯”。   “小明啊,没打扰你画画吧?”   “没有”,远处马路上传来一声车笛,苑之明的眼皮撑开了一些,“呃,我在外面,没有画画。”   “哦哦,多运动运动挺好的”,邱鹤话语间是长辈的和气,“你爸爸每次都说,就怕你一整天都坐在屋里,没日没夜的。”   苑之明鼻子有点晒,他摸了摸:“嗯,我出来散散步,放心吧邱伯伯。”   “好的好的”,邱鹤笑了两声,“我给你打电话呢,是想跟你说个好消息。”   “这次王大启的个人展,我推荐了你的两幅作品入选了,到时会放在外层展厅。”   一道阳光穿过大厦的玻璃幕墙,照射到苑之明的脸上,他的眼睛亮了一下:“真的吗?谢谢邱伯伯!”   邱鹤呵呵接着笑,“哎呀谢什么,只是在免费区随展,而且主要是作品好,王大启本人认可才能放的。”   苑之明也嘿嘿笑。   邱鹤又说:“还有就是周末开展,我给你留了票,到时候你过来,有机会介绍你和王大启认识一下。”   “嗯,呃……会不会耽误您时间?”苑之明先问。   邱鹤道:“瞎客气,不来我就把票送出去了。”   “去去去”,苑之明欣然应允,拉了拉肩上的书包带。   秋阳正好,黄绿色的树叶在他眼里分成不同的层次,风吹叶落,划出好看的弧线。   王大启最早成名海内外的作品,就是以「秋叶」为主题,一组既有国风禅意,色彩风格却又十分前卫的作品……   啊!   苑之明想起来,那个李总监的头像看着熟悉,好像就是一个棕色和绿色叠加的图片——很像是王大启那套。   他拿出手机,想要继续刚刚添加好友的动作。   打开却只看到「邱鹤」的聊天界面——「小明,周末上午 11 点,到我的美术馆就可以了」   而刚刚添加好友的界面,早就不翼而飞……   李一恺银色的手机静静躺在抽屉中,他在工作电脑上噼里啪啦敲着键盘,把一个难缠的女客户说得节节败退,心情终于缓过来一些。   微信弹出一条消息,来自 Zoe——   「多谢 Kevin 总刚刚解围!苑之明那边我会婉拒的,这次是我没问清楚,实在抱歉,我请您喝咖啡~」   李一恺好不容易忘掉那头卷毛,又被这句话勾起烦躁。   37 度的手打出冷冰冰的文字:「不用,喝过了。」   Zoe 习惯了他这样,毫无芥蒂地继续回复:「好吧好吧。」   「嘻嘻,那请您看画展吧!有个邀请函,我男朋友合作方送的,听说很有名的。」   李一恺继续:「不用了」   Zoe:「哎呀给我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嘛,而且我也不是很懂艺术,我去看都浪费了,思来想去全公司也只有送给您才合适~」   Zoe:「图片」   李一恺吸口气,缩略的海报图上,能看见上面赫然写着   「王大启:又一秋 | 静海市首展」   Zoe:「而且还说这个邀请函是首展日,艺术家面对面沙龙的。」   李一恺一口气憋在胸口,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会儿,眉头还是倏然展开——   「那好吧,我回头请你喝下午茶。」 第3章 还是有点才华的   静海前几天降温,这两天又有些晴得过分。   苑之明早起洗了头,头发有些长,卷卷曲曲也不好吹干,带着点水分就出了门,幸好不太冷。   下了楼梯老爸苑松青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第一句先问他:“起床了吗?别迟到。”   苑之明哼声道:“当然,我都出门了。”   “哦呦,这么有分寸,还是我儿子吗?”   苑之明笑:“是,你儿子还知道早点出门,打算给邱叔叔买些礼物。”   邱鹤是苑松青多年老朋友,本职是艺术杂志的编辑,后来开始做些艺术策展的工作,年纪大了想要稳定,就帮朋友做这家美术馆的馆长主理人。   画展的事虽说不必见外,但一定也是让人费了心的。   苑松青对此十分欣慰:“好,你邱叔叔喜欢小酌,买两瓶酒,但是也不用太贵重,不然显得客套。”   “知道了”,说话时苑之明已经进了小区门口的进口超市,一整墙的酒瓶他扫去一眼,对着电话说:“红酒还是清酒?”   “我觉得白葡萄酒好一点”,苑松青建议道。   酒的事父子两人都精通,但是邱鹤的口味显然苑松青更了解。   苑之明该听话的时候很听话,两人讨论了一会儿,最后拿了两瓶云雾之湾结了账。   光美术馆在市郊,但好在周末的上午不堵车,苑之明提前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又花了十分钟才停好车。   他提着酒进场,特意坐到门边上的位置,盘算着一会儿提前出门,先跟邱鹤见面,然后再埋伏到自己作品旁边,悄悄听听别人的点评。   落座的人还不多,苑之明看了看时间。得意洋洋地给苑松青发微信:   「我都坐好了,还不到 10 点 40 呢。」   李一恺在上午10 点 37 分准时出门,提着两瓶云雾之湾放在副驾,准备结束后去朋友家聚会。   天气很好,一路畅行无阻,光美术馆建筑很美,他精确地提前了 8 分钟到达。   然而还是失算——绿地停车场已经满了大半。   知道王大启红,也没想到一个首展能有这么大的阵仗。   超出预期的事情总会让李一恺有些烦躁,更烦躁的是下了车又接到一通电话。   还是那个难缠的女客户,开头连声抱歉都不说——“Kevin 总,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咱们那面装饰墙应该颜色再调一调,和电子版总是有差距。”   李一恺只能站在室外,第不知道多少遍重复那些解释:“颜色我们出电子稿的时候就解释过,也给您看过所有试色版了,打印一定有色差,我们会有灯光配合……”   一通 38 分钟电话结束,天气依然很好,上午的阳光和建筑交映成趣。   但是沙龙已经开场过半,对李一恺来说也没什么参加的必要了,再红的艺术家,都掩盖不了这是一个半场沙龙的事实。   那还要不要进去呢?   他站在门口,逆着光看着室内,听见里面的交谈声、轻笑声,正在纠结,看见一头卷毛,有点眼熟。   李一恺的脚步比脑子动得更快,抬脚走了进去。   “呀!李总监?”苑之明刚刚溜出后门,就看见一道身影顺着阳光走进正门厅,修长的影子投在地上,他抬头想要看看这道风景,没想到还是个认识的面孔。   “好巧”,李一恺矜贵点点头,又看见苑之明手上拿的两瓶酒。   还真挺巧。   “您来参加沙龙吗?”苑之明问。   “没,我不太喜欢参加这些”,李一恺答。   苑之明揉揉眼睛:“哦,那,拜拜。”   李一恺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愣问一句:“你呢?办个展吗?”   不提苑之明都快忘了这回事,但提了他当然有底气:“不是个展。”   那就是参展了,李一恺露出个饶有兴致的眼神,不自觉的笑了笑。   苑之明二话不说带着他来到自己的画作前:“这两幅是我的。”   还是浓烈的色彩,红色喷欲而出,但构图和线条比起之前作品集的那些,显然要无序狂野得多,李一恺出神片刻,指着两幅图中共有的元素——一条形似弹簧的长长的红色结构问:“这是什么表象?”   “它叫 Viva,是这是这套作品的主元素,它是一条脊椎。”   “脊椎?”   “对”,苑之明眼神定在自己的画作上,认真道:“生命的脊椎,生命力的源泉。”   李一恺一时忘了说什么,抬眼看了下作品名——《Viva la Vida生命万岁》   “挺好”,片刻后他点头道。   苑之明露齿一笑:“还差得很远。”   又抓抓头,似是不好意思地说:“如果您想买的话,可以打折。”   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李一恺道:“我没有艺术品收藏的兴趣。”   苑之明也不强求,点点头:“其实我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定价。”   李一恺凭空呛了一下,没想好该怎么答复。   另一头,沙龙不知觉间已经结束,那些可以给艺术品定价的人走了过来。   苑之明听见身后交谈声,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去见邱鹤,也忘了跟他说“微服私访”的计划。   而邱鹤已经瞧见了他,领着王大启还有众人第一个就来到了“弹簧”作品面前,抿着胡子招呼道:   “来来来,小明,跟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很喜欢的年轻画家——苑之明。”   这架势,像极了家长让孩子在亲朋好友面前表演节目。   苑之明脸上又泛了红,他不似刚刚和李一恺那般底气十足,但说的内容很是类似——着重介绍了一下那条形似弹簧的脊椎,Viva。   王大启没说话,几个艺评人先问:“这个作品是怎么定义?插画吗?”   “对,插画。”邱鹤说。   问的那人眉头皱了皱:“虽然这些年轻艺术家勇于尝试是好事,但是如果定位插画,总要考虑实用性,这个更像是涂鸦。”   “嗯,色彩是很有冲击力的,但是整体来说过于意象。”   “视觉有突破,可是内容上稍显薄弱。”   邱鹤咳了咳,苑之明才解释:“哦我的内容……就是题目,生命万岁。”   一阵颇为居高临下的轻笑声。   “艺术插画虽然沾了艺术两个字,但是依然主体是插画,我其实很喜欢这套作品,不过也认同,如果小苑同学能有更扎实的基本功,我个人认为对你发展会更好。”王大启沉吟道。   好一通有理有据的废话,其他人都表示认同,只有邱鹤哈哈笑道:“其实苑之明是美院毕业,基本功不错,但是比不过想象力飞得高啊。”   然而王大启没有配合,继续道:“嗯,我的意思还是,做插画这一门类,介于艺术和应用之间,不能过于放飞自我,还要有市场的考量。”   “市场的考量,不就是看运营营销吗?”   “嗯?”这声不免让王大启面露不虞,转头看去。   李一恺神色倨傲又状若无意,露着微笑:“不好意思,我只是在听,说到市场,因为我是做这行的忍不住插嘴,市场嘛,就是红了一切好说,不红就什么都不对。”   说完又看着王大启:“对吧?这位老师。”   王大启索性只笑不语,邱鹤赶快趁机拉着人离开。一群人终于挪走,他轻轻拍了下苑之明的后背。   苑之明从刚刚就低头没再说话,直到李一恺出声才抬头看了眼。   这时又剩下他们两人,李一恺很体贴,不喜见人窘迫,也无意被感谢,连忙扬了扬下巴:   “我继续看了,拜拜。”   说完就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然而这样一个插曲,余下的展览也索然无味起来,没过 20 分钟,他自己逛了一圈,但脑子里始终只有两个鲜红的小弹簧。   出门已经是正午时候,阳光照的车玻璃反射着刺眼的光。   其实天气这么好的时候呢,美术馆的建筑本身就是艺术,灰白的新中式风格,留白合宜的结构,当作是散心也是值得的,李一恺围着这圈绿地又转悠了两圈。   终于在一辆老款大 G 的车身内,见到了那头卷毛。   不是有意,而是这辆车是十年前产的,是他上大学时最喜欢的车型,如今很是少见,没忍住多看了两眼而已。   “真巧”,李一恺站在车窗外,这车又脏又旧,主人看起来就不太把它当回事,甚至玻璃上连个防窥膜都没有,能看见一头卷发趴在方向盘上,露出一截白色的后脖子,拱起弯弯的弧度,活像个受委屈的小动物躲了起来。   见里面人没反应,李一恺又敲了敲玻璃,眼神瞥去远处,一番过来人的口吻:“没事吧?不要太难过,尤其是这些艺评人说的话,他们靠嘴吃饭的人一般没什么真凭实学……”   车窗缓缓摇下,苑之明抬起头:“啊?李总监,你在和我说话吗?”   李一恺回头看了看人——哪是他以为的失落,苑之明手里捧着一碗关东煮,原来是正热火朝天吃着呢,嘴唇都还泛着红。   “没……”李一恺无力道。   “嘿嘿”,车门打开,卷毛伸出来笑嘻嘻地:“我听见了一些,你在安慰我。”   不等李一恺否认,苑之明便蹭着下了车,诚恳道:“谢谢,刚刚也谢谢你替我说话。”   李一恺见他手里还端着关东煮,下车动作间那里面的东西摇摇欲洒,赶紧后退两步,但是车与车之间的间隙很小,他身后并没有多少空间,只能停在两人一掌距离的位置。   碗里冒出的热气在两人之间蔓延,头顶的太阳正晒着。   李一恺脑子也发热:“那你怎么谢我?”   “啊?”苑之明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李一恺的眼神一直盯着手里,犹豫着把一次性碗推过去:“你也没吃早饭吗?”   都快十二点了,还早饭呢。   李一恺转过头:“我开玩笑的”。   顿了顿,他又说:“我刚刚说的也不是特意给你解围,艺术圈很多事不那么绝对,他们说的大半都是基于你的地位,不要过心。”   苑之明轻快道:“我知道,没关系,我习惯了。”   话已至此,以两人的关系该是结束了,而突兀地问你为什么不加我微信,也实在不是李一恺会做出来的事。   他“嗯”了一声,抬头道:“那加油,以后如果有合适的工作机会,我再联系你。”   “好呀”,苑之明高兴应下。   “哦!对了”,他这才像是想起来什么,回头探了上身进车里翻找什么。   李一恺一边躲着那碗关东煮,一边隐隐期待。   但只见苑之明提出来一个包装袋,塞给他:“我没什么准备,但是谢谢你,这个送你,虽然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呵,两瓶云雾之湾,倒真是对他口味。   “不用”,李一恺没伸手。   “哎呀送你吧”,苑之明直接把袋子的提手塞进了他手里,那只手刚刚捧着热气腾腾的食物,触碰间手指都是暖暖的。   看对方接过,他又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坦然承认:“其实这是我买给邱伯伯的,就是刚刚见的那位美术馆主理人,嘿嘿,我刚刚向你吹牛了,这次参展是邱伯伯帮我推荐才来的,我没有那么厉害。”   李一恺捻了捻手里的提绳:“那怎么不送了?”   “哎……有点尴尬,他是好意,但是刚刚那种情况,我再去送可能他反而自责,下次有好的结果,再感谢他会更好。”   “嗯,会好的”,李一恺轻声说。   “会好的”,苑之明也说,“如果你帮我找到工作会更好!”   李一恺再度被呛了一口,但反而笑了:“你为什么这么想找工作?”   “赚钱啊”,苑之明不假思索。   李一恺抬头看看那辆车:“你看起来不像是缺钱的人。”   苑之明点点头:“缺的。”   “哦你说这车”,他回头看眼才反应过来,“这是我爸送的,我自己还是很需要钱。”   李一恺了然,还是个很有骨气的富二代。   也是个有点小才华的艺术家。 第4章 总不能说是还没有加微信吧   苑之明车开到了外环,才想起微信误操作事件,到现在连李总监联系方式都还没有。   不过对方没提,估计也并不是很在意……他看着前面排的车队,脚下踩踩停停,心里有点莫名的郁闷。   电话响起,苑之明一般不敢在开车时听电话,但是来电人是苑松青,他还是点了外放。   “画展好看吗?”   “挺好,收获很多,王大启讲的很好”,苑之明答。   苑松青哪是真的在意这些,听了两句,接道:“画得好未必眼光好。”   苑之明嗤笑一声:“邱伯伯报告打得好快。”   “他心里过意不去,又怕不会安慰你”,苑松青说,“但我说我儿子没那么脆弱。”   “嗯”,苑之明眨眨眼,“我没事,过几天我再去看望邱叔叔。”   苑松青爽快地笑两声,父子两人之间不用说太多,一个电话听出对方的状态就够。   又闲聊了会儿,苑松青问:“最近钱够花吗?我给你转些艺术家鼓励金?”   苑之明立刻道:“不用,艺术家前几天刚卖了一套图给视觉网站,过几天到账给你发红包。”   “恭喜,自己留着花吧,我不缺你的钱”,苑松青笑道。   “好”,苑之明看了看仪表盘,又随口说:“最近怀州降温,你记得开地热。”   “知道,开着呢。”   “多喝水,别熬夜”,苑之明又说。   苑松青笑了:“养个儿子也这么啰嗦,我原封不动把这些送给你,别嘱咐了,你爸比你有数。”   苑之明“切”一声,又听苑松青那头似乎有谁在说话,不等他放大音量,对方又说:“不跟你聊了,我下午出门喝茶,你也多出去走走,别一直在家里。”   苑之明应了,电话挂断,他路过加油站准备换道。   等开近了,迟疑了一下,还是关了转向灯原路返回。   午后的温度又升了一些,苑之明住在老式小区,斑驳的墙上爬满了爬山虎,随着降温,树叶已经开始由青转红。   小区的位置不太靠市区,但这几年城市中心分散,周围逐渐升起了商业区,听说用不了多久这里就要拆迁。   隔着一条接道,这区包裹着树叶的四层小楼对面,就是一处新建的高档商住两用楼。   李一恺提着四瓶一模一样的酒从一户一梯的楼道进门的时候,周行愣了一下:“这么阔绰?”   “嗯,喝吧”,四瓶绿色瓶子排成整齐的一排,李一恺脸色却没有为这样的整齐而放晴。   “怎么了?见我都不高兴了?”   “没……赵凯思呢?”李一恺问。   “管他呢,你先坐”,周行转身进了厨房,他家三室两厅,宽敞明亮。加上主人喜欢厨艺,几个人的聚餐大部分都在他这里。   “柜子上那个红色盒子,你记得临走前拿着”,周行端着一盘水果出来,朝着客厅三开门的置物架扬扬下巴。   李一恺拿起来,挺精致的礼品盒:“不是吧?离我生日还有半年呢。”   “送你的双十一礼物,光棍节,记得不?”   “哦,那我不要”,李一恺放回原位。   周行没空搭理他,又忙着回厨房,一边摆弄烤箱一边说:“说了你还真信啦,谁给你送礼物,那是送给阿姨的香水。”   李一恺笑问:“这是几个意思?我可不敢替她收,回头她以为你对她有意思。”   “唉,你怎么这么多事?”周行不得不承认,“这本来是给那谁买的,送不出去了,满意了吧?”   “那谁”指代谁不言而喻。   李一恺靠在厨房门口:“又吵架了?”   “不是”,周行说完,过了会儿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摘了手套。   “不是吵架,我觉得……这次差不多了”。   李一恺没说什么,点点头。周行女朋友是他从大学就追的女神,之后分分合合四五年,能走到现在都是周行单方面努力的结果,李一恺私心是不想看他一直这样下去的,但是也从来没有多说过。   “那正好我带了四瓶酒”,他过了会儿说。   “你真烦,真的”,周行收拾差不多,掏出一支烟点上,为自己的情感沉闷了一会儿。   忽然不怀好意笑了笑,“那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李一恺躲着烟味后退两步,皱着鼻子等他继续。   周行偏要凑过去:“祁究要回国了。”   “哦。”   “就这反应?”   李一恺哼笑一声:“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恋爱脑吗?更何况我跟他什么都没发生,等他回来之后叫我,一起给他接风洗尘,以后工作有机会再合作。”   “靠,你这个工作狂”,周行掐了烟,继续厨房大战。   过了会儿又遥遥骂道:“他妈的赵凯思是死在路上了吗?”   赵凯思没有死在路上,赵凯思只是日常喜欢迟到。也很奇怪李一恺为什么能和他大学四年相安无事做了四年室友。   等他到的时候,周行的烤肉、蒸海鲜、蔬菜沙拉摆了一整桌,充分展现了一个求爱多年的男人的修炼成果。   他们三个人里,李一恺和周行是高中同学、和赵凯思是大学同学,从前还有个祁究,是李一恺在画室认识的朋友,围绕着李一恺为中心,几个臭味相投的人逐渐成了好兄弟。   如果不是后来祁究和李一恺之间的问题,可能现在他们三个聚餐,还会给祁究打个越洋视频共举杯。   “来,为了李总监今日的四瓶酒,我先祝李总事业长虹,永远单身快乐!”周行举杯道。   赵凯思吐掉虾壳附和:“祝李总永远是静海最帅的网球王子!”   李一恺加班加成狗,都快两个月没碰过球拍了。   但他并不计较,悠然说了声“谢谢”,碰杯继续吃。   “画展怎么样?”赵凯思嚼着烤肉问。   “不怎么样”,李一恺说。   “不会吧?听说王大启新作品好评很好的,这都入不了你的眼了?”   倒也不是,李一恺想了想:“作品还是那样,但是人不太行。”   “你可以真有意思,怎么还扯到人身上,画就是画呗,还搞人身攻击了”,周行嘴里不闲着,一边吃一边怼他,“不是他本人长得丑你才这么说吧?照骗吗?”   “滚”,李一恺骂了句就没了后话。   不知道该怎么说苑之明这桩小事,确实太小了,说了觉得有些八卦,也怕提了苑之明,以周行的德行又开始乱拉红线。   闲聊了一会儿杂七杂八,周行无意中提起:“下周我又要一直下工地,想想就头疼,天天刷墙涂鸦。”   他是戏剧学院毕业的,舞美设计专业,毕业后没去公司上班,找家里赞助开了家小工作室,专门为剧组设计制作布景。   李一恺心下一动,热络关心着自己的好兄弟:“什么涂鸦?”   “接了个戏,讲什么滑板、地下乐队那些的,那个导演要求又很高,现有的那些涂鸦墙实景看不上,我要替他们重新画涂鸦墙”,周行说着喝了大半杯,眉间愁云惨淡,又对着搞艺术的赵凯思问:   “你有认识什么画画的朋友吗?上周我提了很多人,都被刷掉了。”   正撞到李一恺枪口上,他擦擦手,喝了口酒,听赵凯思念叨了几个名字,从手机里翻作品给周行看,但又被他一一否决。   这才开口:“我认识一个,可以帮你问问。”   “好啊好啊,最好是画风特别一点的,我有 6 面墙,现在只画了 2 面呢”,周行高高兴兴道。   “嗯……还挺特别”,李一恺抿抿嘴。   周行是个急脾气:“那你现在问问,或者给我看看他的画。”   “下周一再说。”   “干嘛啊别下周,我们影视民工没有周末,很急的。”   李一恺总不能说是现在还没有加微信吧。   没搭理他,徒留周行进行单方面人身攻击。   赵凯思解围,换了个话题:“一恺,你知道祁究要回来了吗?”   “知道”,李一恺答,又挑了眉问:“你都知道?”   四个人中,祁究和赵凯思关系最淡,如果不是李一恺,可能两人也不会有什么联系。   “他发朋友圈说的”,赵凯思解释。   周行捕捉到重点,恢复活力:“哦哟,对呀,他还发朋友圈了,怎么,你俩互删了?”   “我平时不看朋友圈”。   李一恺说着打开手机,搜到祁究的名字,两人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一句「晚安」上,而对方的朋友圈,赫然见得到第一条,是一张下个月回国的机票……   该加的好友没加上,该删的人,他也没有删。 第5章 李总监是为我打抱不平吗?   广告公司大都上班时间自由,缪加也不例外。   只除了每周一,为了让员工不那么放肆,还是要象征性地统计一下到岗时间。   李一恺当然不是放肆那一派的,但也绝对不是早早到岗的内卷人群。   他10:28 分提前两分钟打卡进门,正碰上 Zoe 拿着个小本子站在前台——10:30 之后到的人,都要在本子上写上迟到理由,然后呈给冯鑫作为下午茶读物,欣赏那些千奇百怪的睡懒觉借口。   “Kevin 总早,今天又这么帅!”Zoe 见面便打招呼。   “早”,李一恺点点头,又突然想起来——“那什么……”   “怎么啦?”Zoe 抬头一笑,了然:“明天是冯总规定的最后一天,我已经给您安排了三场面试,这次我都仔细问过工作经验,放心。”   “辛苦,我是想问”,李一恺把单肩包从肩膀上拿下来,“苑之明你和他联系了吗?”   “还没,我打算今天发拒绝邮件。”Zoe 回答。   李一恺“嗯”了一声,说:“那你等等,把他手机号给我一下,我跟他说吧。”   “啊?”Zoe 愣了一下,随即八卦的 DNA 动了起来,但刚想再问,手机闹钟响起。   ——10:30到了,她的迟到监督工作正式开始,而李一恺已经迈着长腿走了。   来到工位,一杯冰美式比他先到岗。   李一恺看向孙珊珊:“不是说了一周吗?”   上周,难缠女客户把孙珊珊逼到崩溃,李一恺接过来和那位的沟通工作,条件是让孙珊珊请他一周的咖啡。   “我请您喝一个月都行”,孙珊珊一提起来又是满脸愁容,“周末我看见您和她在群里聊的那些,我当时就已经有了窒息感,思及此,感激涕零。”   她和李一恺工位隔着一条过道,说着滑动椅子过来,扒着桌子:“老大,您面对这种客户,也真的可以毫无波澜吗?哎,我什么时候才能修炼出来啊?”   李一恺难得笑了笑,全然忘了自己在美术馆门口的崩溃,很有点领导的样子,安慰着:“多经历几次就好了”。   他把背包放在柜子里,脱掉夹克挂在椅子上:“不过你也不能一直缩着,这周我启动宏达的竞标方案,也没那么多时间了。”   “不是还没招到设计吗?”孙珊珊消息很灵通。   “那也不能拖了”,李一恺道,“再坚持一下,下周你这边执行结束后放个假。”   孙珊珊立刻激动,但一句感谢还没说出口,又听李一恺说:“然后宏达项目也差不多进入正轨了,到时你再进这个项目。”   孙珊珊说知道了,蔫巴巴缩回工位。   李一恺摆好电脑,手机,给克莱因蓝色的水杯洗干净,接上温水,擦干水珠放在杯垫上。   周一上午基本上所有客户都会忙于内部事务,是不可多得的不会被打扰的时间,李一恺把一周的工作理顺安排下去,又再次仔细看了看宏达的项目招标。   宏达是静海市一家老牌百货公司,老牌意味着过时,尤其是现在互联网电商冲击下,宏达商场已经成了 40+老阿姨们才会去的地方。   而这次项目就是帮他们做全新品牌升级,Logo 和 Slogan 全部换新之外,整个商场的楼盘也会重新装修布置。   客户倒是很有魄力,说要改头换面就来个彻底的,要求奔着国外最前卫的购物中心来做,提出建成一家集购物、娱乐、艺术展示为一体的都市时尚生活中心。   以李一恺的经验,这种 Brief,多半最后会是在资金执行的重重压力下,把一家土气的百货商场,最后打造成一家不上不下的——百货商场。   但是竞标嘛,方案却还是要按照理想化的来提,这也是为什么这个设计师难找——既要眼光前卫有艺术感,又要有商业和品牌思维,懂得其中的微妙周旋。   正发愁,Zoe 那头发来了苑之明的手机号。   李一恺吃过午饭,趁着午休时间还没结束,找了间会议室给他拨过去。   电话响了两三声就接通。   还是低低哑哑的声音:“喂?您好。”   李一恺低声道:“你好,我是李一恺。”   音调提高了一点,苑之明好像有点惊喜:“李总监?您找我有事吗?”   “嗯,我想问下,你除了当时提交给公司的作品集,应该还有其他个人作品吧?方便整理一份发我吗?”   “有的!”苑之明立刻答,放下手里的数位板,拿起鼠标就开始点点找找。   “你想看什么类型的?我作品有点多。”   李一恺沉默了一下:“嗯……涂鸦的,或者,时尚风的。”   苑之明猜到肯定是有工作机会介绍,但是又觉得这个要求有点奇怪:“是时尚,还是涂鸦?还是涂鸦风的时尚?”   李一恺差点被绕进去:“都行,反正这两种吧。”   “没问题”,苑之明懂得点到为止,但是还是按奈不住:“是有什么项目吗?”   玻璃门三三两两吃完饭回来的人,李一恺这里有点吵,他摁了摁耳朵,才说:   “有一个,是我的朋友,他做影视剧布景,需要找一位涂鸦师,要画实体墙体,风格需要比较强烈。这种你有兴趣吗?”   “可以呀!”苑之明立刻答应,几乎有点跃跃欲试,“我之前也玩过墙体涂鸦。”   “哦”,李一恺语气不太被影响,“那就好。”   苑之明又问:“那时尚风呢?还有其他项目?”   还挺机灵……   李一恺深吸口气,不清不楚道:“嗯,主要是涂鸦这件事,其他的我有机会再和你联系。”   “好的,谢谢你李总监”,苑之明客客气气地说。   李一恺等了一下,感觉有点无奈:“那你整理好……发我邮箱。”   “啊对了!”苑之明终于想起来,“我上次扫码加你好友,但是后来一通电话插进来,所以就弄丢了,实在抱歉。”   李一恺嘴角提了提。   接着又听苑之明说:“我再加你一次吧,这个手机号可以搜到吗?”   李一恺几乎是条件反射说:“可以”。   但回答完,他拉开手机看了看,黑色的——这是工作手机。   算了,差不多。   他们很快客气地挂断电话。   苑之明立刻微信搜索手机号,查找出来的微信头像,却是一张蓝色的抽象色彩画。   这么快就换了头像吗?   苑之明想,不会是那天为了自己打抱不平,李总监对王大启印象变差,所以头像也不再用他的画了吧……   想了想又觉得自作多情,而且也不确定他原来的头像就是王大启的作品。   于是喝口咖啡开始办正事,在作品文件夹里搜索作品……   李一恺很快就收到来自「明日之星」的好友申请。   苑之明的头像是一副字,写着「艺术家还要再努力」,很诙谐的字体,不知道是不是他本人的墨宝。   李一恺因为这名字和头像在心里笑了笑。   打过招呼,过了17 分钟,对方发来一个压缩包。   李一恺点开,立刻就笑不出了。   文件夹里,58 个子文件,命名千奇百怪,有英文有中文有乱码,也有中英夹杂和乱码交杂。   至于格式,有 jpg、有 pdf、有png,甚至还有MP4 格式?   点开才知道,苑之明倒是贴心,还发来了自己在墙体上涂鸦的视频——一头卷发沾着点颜料,身上手上也惨不忍睹,正往墙上抹着一片黑蓝色……   李一恺一边看,一边忍不住,一条又一条地给他重新命名,逐一把每个文件的类型、风格都改好。   不过随着一张张点开,他那强迫症患者的焦虑又在不知不觉中消退。   苑之明这次没有吹牛,他的作品远远不局限于作品集、和画展那两幅的风格。   其中有放飞不羁的涂鸦,也有玩儿透视几何的时尚插画,还有一些——应该又是他自己创作的什么小元素,穿插在系列画作中。   李一恺想到那个红色弹簧——应该叫它 Viva,嘴角又提了上去。   也许、可能、说不定……   如果有人带,苑之明也是可以进入宏达的项目里的。   但李一恺第一次,有些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他想了想,把这套重新命名过的压缩包转发给了秦肖恩,KL 组的创意总监。   李一恺:「看看这个作品,你觉得怎么样?」   十分钟后。   Shawn:「画倒是挺好」   李一恺烦死了秦肖恩这种戳一次才说一句的德行。   李一恺:「但是?」   Shawn:「但是觉得不太适合做设计,是你面试的吗?我觉得这种风格强烈的人,搞艺术可以,来做设计有点可惜了,而且未必能转换思维适应我们。」   李一恺手指在键盘上敲了敲,理智和直觉打了几场仗,最后他又删掉,半晌才回复:「知道了」   秦肖恩便也不多问,这就是为什么他年纪资历比李一恺都大,但是宁愿在李一恺的组里做一个低一级的创意的原因。   周行如有天眼般,在李一恺面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的时候发来一条信息。   银灰色的手机亮了亮:「李总,还记得欠我一个涂鸦师吗?百忙之中劳烦您发来看看。」   李一恺抬手,下定决心回复他:「记得,他的作品还有微信,我用工作微信转你,你自己联系吧。」   周行发来一个天晴出彩虹的表情包。   李一恺心情不那么晴朗。 第6章 小苑别信他的   周中的时候苑之明发过一条微信,大意是说自己已经进了周行的项目,对此表示感谢,并说有机会请李总监吃饭。   李一恺很官方地表示不用客气,回复完也把这回事放之脑后。   原因无他,真的忙。   Zoe 后面给安排的面试依然不满意,但其实李一恺心中也有备案。   他同意冯鑫安排,把老刘借过来,但不是进入宏达项目,而是接手秦肖恩现在的工作——前期创意都已经完成,只剩偏执行的事情,老刘可以胜任。   而这样一来秦肖恩就有了档期,能和李一恺把宏达这边推进下去。   “但是老刘好像有点微词。”午饭的时候秦肖恩说。   能让秦肖恩在背后提一嘴的,肯定就不只是“微词”了。   李一恺把手机放下,舀一勺牛肉饭:“没事”。   咽下去之后又说:“得罪就得罪吧,如果强撑着让他来顶这个项目,后面只会大家更痛苦。”   秦肖恩点点头,又说:“后面大桥时间空出来,再让他也进来,应该比稿可以过去,但是比下来之后,插画师还是不够。”   李一恺一手还举着勺子,另一手又拿起手机,刚把一条「最近请大刘他们几个喝点咖啡下午茶什么的,费用我出」给孙珊珊发过去。   闻言没抬头:“我接着面试,再找找。”   “确实不好找”,秦肖恩道。   李一恺低头吃饭,没再说话。   不只是插画师难找,这个项目本身就难。   一晃到了周五,策划出了市场调研,秦肖恩这边也搜集国内外案例,但是一屋子人坐在会议室,愣是找不到头绪。   宏达这种商场,说他老土,但是静海本地人对它又有感情,做得太颠覆容易失去特色。   但要是搞怀旧情怀,又不够先锋,还违背了客户品牌年轻化的美好愿景。   “想来想去,本质上这栋楼”,策划 JOJO 指着照片上,宏达商场那栋白色的方方正正的楼宇说,“它就怎么看怎么不时尚,人家其他的商场,首先建筑就是个性张扬的。”   “那成本可就大大超支了,而且改造建筑也不是我们的强项”,另一人道。   秦肖恩盯着屏幕说:“其实也可以做些装饰性的改变,但是治标不治本。”   “对品牌没有影响,这些只是花架子”,李一恺说。   秦肖恩点点头,于是众人再度陷入迷茫和七嘴八舌的讨论中。   没头绪,李一恺卷起衬衫袖子,和 JOJO 对着调研报告,准备再重新理一遍。   突然被外面“砰”的一声惊起,拿着鼠标的手抖了一下。   抬头看去,另个会议室里,大桥摔门出来,嘴里还骂着两句,气势汹汹地迈着步子往门口走了。   后面孙珊珊追出来,正左右为难地迟疑。   李一恺看了一眼,低头继续和 JOJO 讨论,这边的事情聊完了,他才推门出去。   “老大……”孙珊珊和他单独走到小露台。   “我前几天听说过,今天具体怎么回事?”李一恺问。   孙珊珊对他一向有什么说什么:“就大桥和老刘互相不服,周二的时候说好的方向,老刘当时没说什么,今天交图的时候我们一看,他的图完全是另一个方向,导致他和大桥做的东西合不上,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   踟蹰一阵,她又说了句:“其实问题是在老刘……”   李一恺没接,继续问:“周二的方向是谁定的?”   “是秦老师之前定的,都已经定好了。”孙珊珊说。   “谁先吵起来的?”李一恺又问。   “大桥……”孙珊珊低头说。   “知道了,你……”李一恺一句话没说完,露台的门从里面被敲了敲,大桥推门走了过来。   “老大,我看见你俩出来了,就跟过来了。”   大桥快一米九的北方大个子,比李一恺大了一圈,但站在他面前有些悻悻。   李一恺抬头说:“不应该吵架。”   大桥点点头,却不服:“这孙子故意憋着坏,还说秦老师的难听……”   “那会议上也该就事论事,或者你来找我”,李一恺说,“他是来支援我们的,不应该在公司闹这么大动静。”   “嗯”,大桥闷声应了。   李一恺又问孙珊珊:“进度还赶得上吗?”   孙珊珊摇摇头:“下周交,现在只有两个方向不同的半成品,周末两天肯定要加班。”   “好”,李一恺低头撵撵手指,又跟大桥说:“先别跟老秦说,不然他多心,你的那套发我,周末我跟你分,先把事情做完。”   大桥立马:“不用,我实在不行自己……”   “别逞强”,李一恺打断他,“我没有你熟练,也只是打打下手,但是分担一下,至少不是囫囵赶出来的东西。”   大桥便也不再说话,低头认了个错。   孙珊珊解围,笑着说:“那下周老大的咖啡又有着落了。”   李一恺跟着笑了笑,拿手机给大刘发了条微信。   傍晚的风有些凉,他俯趴在栏杆上,习惯性地一边想事,一边磋磨着指甲边缘的死皮。   差点要把皮肤扣出血的时候,手机震了震。   是周行这厮,终于想起来跟他道了声谢,称赞了苑之明一番,然后又发来一张照片。   照片上,苑之明俨然已经上岗到位,一副小画家的架势——围着围裙,一顶圆帽子几乎遮盖了整张脸,手里拿着刷子和颜料桶。   他面前,一整面墙涂满一片明黄,明黄中间,开始往外渗着橘色,其他都还没成形,但光看这颜色就够阳光的。   李一恺没回复,眼睛中映出了明亮,不知道是夕阳还是来自照片。   老刘推门进来的时候,见着李一恺嘴角带着笑,愣了一下。   “Kevin,找我?”   李一恺收起手机回头,刚才的柔和还停在脸上,他对老刘一向客气:“刘老师,您也知道为什么。”   “哎呀”,老刘靠过去,也趴着栏杆,点了根烟。   “我也是脑子有时候转不过来,觉得好就那样画了,习惯了嘛,难不成我要提前和大桥汇报吗?”   老刘在 A 组是资深设计,title 比大桥高,比秦肖恩低,论起来大桥确实应该听他的。   但是李一恺从来不认这些,只说:“项目合作,总该要保持沟通,不和大桥说,也该告知项目经理,不然进度没办法控制。”   “是”,老刘也点头,但是话锋却一转:“但是你看老秦那个方向,我不知道是大桥理解有问题,还是他本来的方向有问题,我就说……”   “刘老师”,李一恺很少打断其他人说话,今天打断了两次,他脸色沉了沉,正色道:   “你也知道,我和秦老师分别带不同项目的时候,他的创意细节我是不会过问的,你和我说这么细节的事,我没办法评判。”   没等对方接话,他又说:“但我想说,这次您来帮忙我很感谢,解了我们燃眉之急。”   “但是感谢归感谢,既然加入了项目,大家都该为了完成好工作而配合,您这样做,不管是哪个组,都不合适。”   老刘脸色很不好看,但是论冷脸,很少有人比得过李一恺。   所以他气势上输了大半,道理上又被说得无言以对。   “好吧”,老刘掐了烟,“我和他再聊聊,一起定个方向。”   “不用了”,李一恺说,“其实创意和设计无对错之分,我尊重您的想法,所以也和大桥说了,两个方向都做完,提两个选择给客户,不要争高低。”   老刘笑了:“不是,这不是下周就交吗?”   “嗯”,李一恺站直身体,“所以尽快吧,不浪费时间在讨论上了,辛苦您。”   说完,根本不给对方留任何余地,转身便走。   徒留老刘站在原地,有苦说不出地取消了周末的酒局……   折腾这通,早就过了下班时间。   秦肖恩放一屋子愁眉不展的人散会,在位置上等着,见着李一恺就坐了过来。   “一恺,我们聊完,还是觉得大方向可以是全楼墙体涂鸦,成本可控,并且在复古在时髦中能找到平衡”,他目光专注地拿着 iPad 给李一恺看,显然是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全然沉浸在项目脑暴中。   李一恺心累,但还是一板一眼跟他讨论,到两人聊得差不多,天都黑了。   两人等着电梯,秦肖恩看着跳动的数字,意犹未尽,又略带苍然道:“哎,具体概念还要好好想,我可能还是年纪大了,搞这些太先锋的真的费劲。”   李一恺不说话,只是拍了拍他。   私人手机铃声响起,他一边接电话,一边和秦肖恩一同走出去。   “吃饭吗李总?”周行在电话里问,“感恩局。”   “不去,你在心里感恩就行”,李一恺回道。   周行叹口气:“周五不喝酒,人生路白走,你别说你还加班呢?”   李一恺当然是要加班,但是秦肖恩在旁边,他不好明说,只打着哈哈:“戒酒。”   “什么跟什么,小苑别信他的,这人就会装模作样”,周行在那头说。   “谁?”李一恺问。   “苑之明啊,他本来也说不来,听说叫你才答应我,这下好了,你把兄弟的面子全毁了……”   周行没完没了地开始控诉。   李一恺算了算,其实周六周日,还有两天呢。 第7章 他们说……是真的吗?   周行电话被挂断的时候兀自迷茫了两秒,自言自语道:“我觉得李一恺越来越有病了。”   他扭头对苑之明:“走吧小苑,收工。”   “嗯好”,苑之明嘴上应着,眼睛却没离开墙,他退后两步歪头看了看,又拿起喷漆添添补补。   周行扯了好几个人,又叫了苑之明两次,他才摘了围裙。   但是等坐上车,他才突然想起:“啊,李总监来吗?”   “来”,周行笑着说,“你这么问,我都怕我说他不来,你会立刻下车就走。”   “嘿嘿”,苑之明不好意思笑笑,解释说:“我之前说请他吃饭的。”   周行开玩笑道:“请他干嘛?不是他没眼光拒绝你在先吗?李一恺不值得。”   苑之明慢半拍笑着:“李总监还帮我在画展解围过,他人很好。”   周行忽然感兴趣:“他解围?”   “嗯”,苑之明一五一十把画展的事情讲了一遍。   车里还有两个都是周行工作室的人,也和李一恺认识,听完都来了兴致,纷纷说:   “Kevin 哥人是很好”   “他看起来酷,但是又特别绅士”……   周行笑着听他们讨论,没再接话。   等李一恺到达包间的时候,不知道一屋子人已经讨论他有半个小时了。   火锅沸腾起来,推开门先看见白茫茫雾气,定了定,才见到雾气后,周行和苑之明中间隔着一个座位,一个招呼他来入座主座,另一个正埋头吃,闻声才忙着抬起头。   李一恺觉得这觉得这场面有点滑稽,还有点熟悉。他也不客气,挂了衣服就过去。   桌上都摆好了酒,看起来又是不醉不归的阵仗,李一恺没等问,先说自己喝可乐。   “你好无趣”,周行放下手里的啤酒,嘴上不饶人:“都说了是给您的感恩局。”   “明天加班”,李一恺很给面子地给予解释。   “我们也加班啊 Kevin 哥”,说话的是周行的同事。   但李一恺只是笑,他一天用脑过度,下了班就会有些迟钝,也不想说客套话。   周行酸道:“没办法啊,Kevin 哥哥矜贵,李黛玉呢。”   一桌人便都笑起来,他们和李一恺见过很多次,跟着周行一起不见外,打趣李一恺是饭桌固定节目。   苑之明刚刚打了声招呼,之后就一直没说话,埋头在吃东西,听到这句,也跟着傻笑两声。   李一恺转头看他,声音有点无奈:“好笑吗?”   苑之明抬起眼看他,脸上笑还没消下去,又有些被抓住的不好意思,过了会儿才问:“为什么叫李黛玉?”   周行越问越来劲,越过李一恺对着苑之明说:“李一恺这人看着冷酷,其实都是装的,内心很脆弱。”   “没完了你?”李一恺扭头说。   但对方根本当没听见,而苑之明也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周行说:“李一恺很多愁善感,也经常身体不舒服,需要人细心照顾。”   “我又不需要你照顾”,李一恺说。   “而且还会看着夕阳落泪,失眠时候独自开车去看海……”   李一恺受不了了,往周行嘴里塞了一块金银馒头。   话题终于打住,周行嘻嘻哈哈地缩回去。   李一恺似是全然不在意,维持他一贯冷静自持的形象,从面前的锅里夹菜。   但是余光中,却总能感觉到,苑之明像是意犹未尽的,眼神还停在这边。   情有可原,他反射弧就是慢半拍吧。   李一恺没看他,低头把一大坨绿叶菜塞进嘴里,他真的太饿了。   结果,一股辣气从口腔直冲往天灵盖。   李一恺很少吃辣,而周行次次鸳鸯锅都点最辣的。他没注意自己是从红锅里夹的菜,吃进去,才后知后觉地被烧了整个喉咙和食管,热气推着,连耳朵都被烧得发烫。   只庆幸周行已经换了新的话题在兴高采烈,周围没人注意到。   李一恺缓缓咽下,拿起冰可乐仰头喝下一大口,勉强压住灼烫。   低头时,看见一双手,把一沓纸巾放在了他面前。   苑之明没说什么,只是递给他纸巾,又拿手比了一下。   李一恺脑子又晕乎乎的,接过纸巾,顺着他的手势摸了摸。   哦,原来,是他的眼角,被辣出了眼泪。   苑之明懂事地收回目光……   李一恺绝望地想——他不会以为我是被周行说哭了吧?   这顿饭的后半截,李一恺的头脑没有被酒精麻痹,但精神已经恍惚飘到九霄云外。   一直到周行酒过三巡,又开始挨个劝酒的时候,他才清醒了三分。   失恋男人怕独处,周行这几年一点长进都没有,并且充分利用自己有钱的优势,孤独时就请人吃饭喝酒,但是好在他不诉苦,只求热闹。   于是一桌人逐一被撂倒。   “周行,差不多了”,李一恺放下筷子,摁住周行拿啤酒的手。   “恺,为什么你不喝酒?”这话周行喝醉后问了五遍。   李一恺说:“为了开车送你回家。”   “还是你对我最好”,周行深情款款。   李一恺习以为常,但今天总觉另一侧耳根发烫,他扭头想对苑之明开个关于周行的玩笑。   一个没注意,这侧的人已经眼疾手快,把白酒倒进了苑之明的杯中。   “小苑!我真的和你合作特别开心!以后你就是我的兄弟!”周行给自己也满上,颤颤巍巍举着酒杯对苑之明说,一半的酒水都洒在了中间的李一恺身上。   苑之明看着面前满满的白酒,目光呆滞。   李一恺没顾上擦衣服,头疼地拦住两人,赶紧对苑之明道:“不用理他,他第二天就全忘了。”   苑之明从始至终,就只喝了两瓶精酿啤酒,他和所有人都聊得来,但是任谁劝也都没再续杯。   开玩笑,李一恺不可能让恶臭酒桌文化在自己面前上演。   “小苑,我敬你!”周行猛然站起来,又半杯酒洒在了李一恺袖子上。   “苑之明,你别介意”,李一恺顾头不顾尾道。   “谢谢你周行哥”,苑之明端起酒杯,一字一句说。   “放心里就好,不用理他”,李一恺说。   “也谢谢你李总”,苑之明突然说。   “不用谢……”李一恺觉得哪里不太对,但说不上来。   “那我就敬你们两个吧,我干了”,苑之明说完,也站了起来。   李一恺茫然抬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只见到那白净的脖子,喉结动了两下。   再往上看,玻璃杯贴着淡粉色的嘴唇,里面一整杯白酒,一滴不漏。   “小……苑之明?”   苑之明低头朝他笑笑,又越过他,伸手拿下了周行手里的酒杯。   “周行哥,你喝多了,别再喝了。”   李一恺扶着头:“对,你们都……”   “这杯就当是我替你喝了,谢谢你认可我。”苑之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李一恺好像有点听不懂了……   他又一次抬头,见苑之明把周行的半杯酒放在桌上,然后拿起酒瓶,又给自己满了一杯。   “等……”   “李总,也谢谢你认可,虽然之前你说过我不适合做设计,但我知道,你还是看得到我的画的,不然不会那天帮我解围,也不会给我介绍这份工作。”   他低头,笑着对李一恺说,音色好听,语气柔和,思路清晰。   两整杯白酒进了苑之明的胃,但李一恺觉得喝多了的可能是自己。   把其他人逐一叫车送走,李一恺一左一右,手里还剩两人。   他叫服务生买单,对方说已经买过,想想可能周行在这里有会员,便也没问。   摇了摇趴在桌上的那位:“你开车了吗?”   “没”,周行浑浑噩噩道。   拿着手机转过头:“你呢?我帮你叫个代驾吧。”   苑之明竟然还在捧着冰粉吃,闻声摇头:“不用不用,我打车就好。”   “等等!小苑住哪儿?”周行惊坐起。   苑之明报了个小区,他高兴道:“诶!那咱们隔着一条马路!让一恺送我们!”   李一恺看周行,觉得顺眼了一些,点点了头:“走吧,一起。”   苑之明不再推辞,还身手稳健地帮李一恺把周行扶上了后座,自己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   醉酒的人纷纷回家,加班的人也都结束。   夜晚的静海道路很安静,可能刚刚下过小雨,道路潮湿,在红绿灯下发射着微微的光。   身后很快传来周行平稳的呼吸声。   还有轮胎滑过积水的地面,激荡起水花的摩擦声。   李一恺喉咙仍然发痒,他咳了两声,点开了广播,轻缓的爵士乐飘扬而来。   不知道是被歌声刺激,还是被刹车惊扰。   周行忽然在车后咕哝了两句,起初他们都没听清,又说了两遍,才听得出是一个名字。   苑之明回头看了看,没有多问。   广播切了一首歌,周行也跟着小声唱——   “还有多少回忆,藏着多少秘密,在我心里翻来覆去什么叫做爱情”。   李一恺开口:“你没事吗?”   “啊?”苑之明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意识到他是问自己:“没事。”   周行说:“我有事,恺,我还是很痛。”   “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   李一恺不想理他,但觉得苑之明来来回回的目光太过于扰人。   他忽然说:“他前女友。”   “嗯?”苑之明看了看李一恺的侧脸,“嗯,周行哥说过他失恋。”   “他这都跟你说了”,李一恺不是疑问,只是感叹。   随后才问:“为什么你叫他周行哥?”   苑之明说:“他让我这么叫的。”   李一恺就没再说话。   过了会儿,周行又像是回光返照,扒着座椅对苑之明掏心掏肺:   “小明,你知道心痛的滋味吗?”   “你经历过吗?”   一时没人说话……   李一恺以为苑之明不会理他的时候,忽然听身侧的人低声说:“会过去的。”   周行埋头在椅背上,没再出声。   苑之明就又说了一句:“周行哥,你是很好的人,痛苦是一时的,走出来就好了。”   “嗯”,周行闷声应,嗓音有点哑:“谢谢,李一恺就只会骂我是傻逼。”   苑之明这就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了。   李一恺叹声笑:“他一根筋,人家对他忽冷忽热,他还是非要凑上去,说了也不听。”   “我是痴情”,周行说,又咕哝着,“谁都像你似的……”   后半句就不适合说出口了,李一恺踩了脚刹车,咯噔一下,把周行摔回了皮质的后座中。   苑之明把目光从后座收回来,看着前方没再出声。   氛围实在有些闷,李一恺笑了声,又拿自己兄弟开刀:“他前女友是川渝人,所以他每次都点最辣的锅底,但是我们都不太能吃辣。”   苑之明也笑:“我看出来了,你都被呛哭了。”   开了玩笑,李一恺忽然放松下来,也索性坦白:“我还怕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多愁善感,被他说两句说哭了。”   两人都笑了出声。   苑之明笑起来声音也很低,带着些胸腔共振,一开始听起来以为是腼腆,后来又觉得,其实更像是闷声偷乐。   他笑过,忽然问:“那他们说,你看夕阳流泪,失眠去看海,是真的吗?”   李一恺微妙地歪了歪下巴,笑着辩驳:“当然是胡说的。”   “嘿嘿我还想说”,苑之明低头挠头。   “其实我也常常这样……” 第8章 我们都和表面不太一样   “啊?”李一恺怔了一下。接触苑之明的这几次,他总是被对方突如其来的坦诚打得措手不及。   他目不斜视地看着面前的街道,红绿灯交替,左侧有人超车,前方右转。   最后终于认输笑着承认:“我就觉得有时候,这种事说出来,还是挺难为情的。”   “上学的时候他们就爱说这些笑我,年纪大了好了一些,但有次工作遇到了些问题,没能自己消解好,我当天连夜开车去了临海”,他侧过脸朝后座的周行比划了一下:“第二天他们找过来,看我在车里睡了一夜,从此笑得更凶。”   苑之明想了想说:“但他们不是嘲笑。”   “嗯,我知道”,李一恺点点头:“所以也没办法生气,只能自己尴尬。”   他又问:“那你呢?”   苑之明摇头说:“不知道,我没有经历过,也许还好吧。”   李一恺想他应该也不会:“你能自己说出来,我做不到。”   苑之明转过头看他,忽然也很认真的,像是刚刚劝哄周行的语气:“每个人都有不太一样的地方,别人不理解就会笑,但也许他们是用开玩笑来表达羡慕。”   李一恺愣了愣:“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理论。”   “我爸说的”,苑之明正过脸看着前方:“他还说与众不同才是正常的,只是大部分人都比较会伪装。”   李一恺笑说:“那你真的不太会伪装。”   但说完,他忽然觉得这样的调侃有些越界,很快又加了句:“所以你才能做艺术家。”   好在苑之明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不好意思地笑说:“其实我有时候为了让自己能做艺术家,也会故意做些出格的事情,但损失也很大,比如就不能找到正常的工作,没人敢雇佣一个这样的人。”   李一恺笑出了声:“我没想到……”   “啊?”苑之明等着他后半句。   李一恺已然忘却社交距离,很直接地说:“没什么,我第一次面试的时候,对你说的很直接,因为觉得你看起懵懵懂懂的,说太委婉了也听不懂,但今天才发现,其实你特别清醒。”   苑之明呆了一会儿,也低头笑了起来。   车辆经过十字路透,他笑着抬头,忽然意识到已经快到了。   “先送周行哥吧,我还能帮你把他送上楼”,苑之明说。   “不用,我自己搞得定”,李一恺打了个转向灯,朝着矮层的楼群拐了弯,又说:“我都习惯了,人多了他反而人来疯,到时可能拉着你不让走。”   苑之明联想能力很强,那个情景跃然脑海,兀自笑了会儿说:“那你和我原来以为的也很不一样。”   李一恺清了清嗓子:“是吗?”   “我面试的时候觉得你特别严厉”,苑之明说,“不过后来在美术馆,还有这几次,觉得你其实很好。”   李一恺不禁夸,一听这户脱口而出:“你刚刚也说周行人好”,说完了有点脸热,好像自己多需要肯定一样。   “你们人都很好,所以才是朋友”,苑之明还很认真地分析解释:“而且……嗯,也不一样,周行哥热情,你看起来高冷,但好像你才是更照顾人的。就像,工作室的人平时和周行哥玩在一起,但其实没人敢开他的玩笑,可是他们却都可以开你的玩笑,而且你也不生气。”   李一恺听他这么一大串,心里美滋滋,嘴上却说:“那是因为周行是他们老板,我的下属也不敢跟我乱开玩笑。”   苑之明沉思了一下,最后总结:“我能感觉出不一样,反正觉得,你和表面差别很大。”   “嗯”,李一恺驶过门口的减速带,跟着车身上下颠簸了一下,说:“我们都和表面不太一样。”   这个小区是李一恺第一次进,小路七拐八拐,苑之明又总是慢半拍地指挥,费了些力气,绕了一个弯子才开到楼下的停车位。   虽然小区很老,但是这里绿化倒是不错,李一恺随着苑之明下车,先问的是:“这爬山虎,应该很招蚊子吧?”   苑之明说还好,“我好像从小就不招蚊子”。   李一恺点点头:“你可以吗?确定没喝多?”   “没事,我喝酒还可以。”   苑之明口齿清晰,腿脚麻利,看起来酒量不只是还可以。   于是李一恺也没再多问,站在原地佯装看了看树丛,便回到了车上。   小区的路灯坏了两盏,苑之明的楼门口一片漆黑,李一恺打开车灯,帮他照明,苑之明穿着松松垮垮的裤子和卫衣外套,回头朝他招了招手。   看不清有没有笑,只能见到头发边缘冒出些卷曲。   李一恺自己先笑了,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也挥了挥手,说让他快上楼。   苑之明提了提背包,转过身朝前走去。   楼道的声控灯亮了起来,李一恺转动钥匙,引擎声响起,他扭头倒车,转过头来的时候又往前看了眼,苑之明走路笔直,身形很稳。   “周行?”李一恺脚踩在离合上,回头叫了声,但这人已经昏睡,压根儿没理他。   他叹口气,抬起头换挡,忽然见那个高高的身影在走到楼门口的时候,停了下来。   李一恺只见到他晃了晃,然后面朝着矮木丛,径直蹲了下去。   身后那个常年背着的巨大的书包,甚至因为惯性落后半步,随后才落下垂在了地上。   ……   这就不好视若无睹了,李一恺给周行留了个窗户缝,赶紧下车跑过去跑过去。   有些人醉酒后是耍酒疯,譬如周行;有些人醉后是安静沉睡,像是赵凯思;   也有一些人,喝多了也看不出来端倪,甚至还能照顾其他人,但好一阵之后,才会返上来难受——李一恺就经常如此,把所有人安顿好之后,自己抱着马桶吐半个晚上。   他刚刚有些担心苑之明也是这种情况,现在看来确实无疑。   车熄火关了前灯,此时面前除了黑色的树叶丛,就是一个弓着背蹲在那里的脊背。   “难受?”李一恺伸出手,犹豫了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苑之明慢半拍才抬起头,但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没事吧?”李一恺也蹲下,和他并排在矮木丛前。   苑之明声音很小,应该是刻意放低了,指了指前面:“吓我一跳。”   “啊?”李一恺有点听不懂,刚想再问,突然听见了两声微弱的——哼哼唧唧的声音。   苑之明窸窸窣窣把手从外套下摆伸进去,在里面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被纤维布料包裹的灯光很柔和,缓缓照在树木丛的深处。   李一恺顺着看过去,见到一个纸盒子,里面,一坨又一坨毛绒绒的小东西在攒动。   他不自觉挺直了腰背。   “你刚刚是看它们啊?”他问,“我还以为你要吐。”   苑之明用气声笑了笑,又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手机灯光在他衣服下面,随着动作向上照射出光,只看得见下巴嘴唇,还有一根白得吓人的手指在嘴唇间。   李一恺别过脸。   “这里经常有流浪猫,大猫怕人,可能躲了起来,声音太大它们就不敢回来了。”苑之明唯恐惊动胆小的猫,靠近李一恺低声解释,气息带着些酒精的味道,扑在他的耳朵边。   李一恺又直了直后背:“那怎么办?”   “什么?”   他凭着不多的对于流浪猫的经验,问:“你要收养吗?”   苑之明摘下他的背包,哗啦啦翻着,掏出一管牙膏一样的东西,他挤出来,能看见小猫们鼻子动了动,小脑袋一个个不由自主地朝着“牙膏”前倾,一会儿,其中一只黄色的,开始试探着爬出来。   李一恺轻轻起身,低头看着那只黄色团子到了苑之明身边,嗅着凑到食物前,先是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猛吃起来,后面那个几个也跃跃欲试,走两步停两步,一点点靠近。   小猫们不知道是眼睛没睁开,还是糊里糊涂的,竟然还有一个朝着李一恺爬过来,但没等它们靠近,那双脚就后退了两步。   苑之明没察觉动静,眼睛不眨地看着小猫,轻声说:“我不能收养他们。”   李一恺立即感同身受说:“你不会也过敏吧?”   “哈?”苑之明回头看了看,见李一恺已经拿手掩住了鼻子:“你也是吗?严重吗?”   “没事”,李一恺说,眼睛却警惕地盯着那些咕噜噜的小东西。   苑之明于是头往里面探了过去,扒拉出来一个小盆,他把营养膏一口气挤到盆中,然后往里推了推,几只小猫眼巴巴跟着那香味,又挪回了树丛深处。   他拽着书包带站起身,挠了挠右手背,看着李一恺问:“需要过敏药吗?”   李一恺摇摇头想说没事,但是没开口,先打了个喷嚏。   苑之明悄悄把手机的光向上移了移,光晕找到李一恺脸上,能看见他眼睛都有些半眯了起来,有点吓一跳:“那,你跟我来,我给你拿过敏药。”   李一恺眼睛痒得快要睁不开,只能随着苑之明上楼。   “不好意思,都怪我”,苑之明哐当把书包放在地上,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哗啦一声倒出一堆盒子,摊在沙发上扒拉了一通。“你是呼吸道过敏吗?开瑞坦可以吗?还是扑尔敏?”   “都行”,李一恺说话声音更哑了,他接过苑之明递过来的药,没喝水就咽了下去。   注意到对方一直关切地盯着他,他哑着嗓子说:“平时不会这么严重,可能今天吃辣。”   苑之明抓了抓衣服下摆,又一次道歉:“对不起啊。”   “不用,又不是你的错”,李一恺感觉好了些,觉得面对面站着气氛过于僵硬,想要缓和一下,却发现整个屋子,并没有可以供他落座的地方。   “哦,你坐”,苑之明低头,把一堆药盒直接扫到了沙发边上,留出一个人的位置。   不坐也不太合适。   李一恺用剩余的视力,躲着沙发缝里的两本书坐了下去,这时他才看到,眼前苑之明的手背都红了。   “你也过敏?”他问。   “哦,嗯”,苑之明随手挠了挠,不甚在意地说:“我一碰到带毛的动物就会出疹子,但不接触就不严重,这个一会儿就好了。”   李一恺想到他那么高个子缩着蹲在地上看小猫的样子,随身带着猫零食,却也只能远远喂一下,不禁替对方生出一些遗憾。   “我听同事说有专门的救助站,回头我去问问联系方式。”   “啊?”苑之明找了个小板凳坐下,比李一恺略低一点,闻言抬起睫毛看过去。   还没开口,窗外噼里啪啦,又开始落起雨来。   --------------------   李黛玉本玉无疑 第9章 你是追都不敢追   苑之明闻声站起来,跃过地上两张画布、一个水桶、若干瓶颜料,跑到窗边往下看了过去。   嘴里说:“我问过救助站,但是他们条件不太好,小猫都在笼子里关着,也不一定能找到收养人,可能会好多年都在笼子里生活。”   他说:“我不知道它们愿不愿意被驯养。”   艺术家的确多愁善感,李一恺想到的却是:“这个天气,它们没事吧?”   没等他说完,苑之明已经抱出来一沓塑料布——画画的人常备这些,以防颜料弄脏别的地方,“你随便坐,我去给它们做个防雨棚”,他说完就开门跑了出去。   李一恺坐是坐着,但也不好随便。只能用目光扫视这个小房间。   这屋子不只是旧,更像是一个毛坯房——墙上只剩了很少的白色涂料,露出里面的灰黑色水泥,地板索性已经没了地砖,只剩些坑坑洼洼的痕迹,所以进屋连拖鞋都不需要换。   大件家具更是几乎没有,一排纸盒子和衣架,还有个床垫铺在地上,唯一看起来像回事的是一张书桌,上面都是画画的屏幕和数位板,还有一排乌龙茶和矿泉水,以及一套手冲咖啡壶。   但奇妙的是,也许是地上散落的画纸和颜料,或者苑之明随意贴在墙上的画、涂刷的颜料,还有床品,这些组合起来,又让整个房子充满凌乱却和谐的感觉。   他想起最近有人发叙利亚风格装修,这可就见到进阶版了。   其实光看苑之明的装扮也发觉了,这人不修边幅的外表下,其实处处都很讲究。   毕竟是艺术家也是小少爷。   苑之明回来的时候,李一恺正研究着自己坐的“沙发”——一个不知道从哪弄的木板,架起来靠着墙,铺了些毯子就拼凑出来的落座位置。   “这木板是房东的吗?还是你从哪弄的?”李一恺问。   “门板”,苑之明指了指房间——一室一厅,他不说李一恺没发现,卧室的其实只有一个门框。   他震惊:“你拆的?”   “是它自己掉的”,苑之明走过去给他比划门框,“我来的时候只有一个轴承连着,所以就拆了,本来想做成床,但是太小,就拼了这个塌。”   哦,原来是塌,真讲究。   李一恺好笑又好奇,既然主人回来了,正好能参观一下。   他站起来,看那些铺开在地上的画,注意到其中一张铺满了颜色混杂的底色,苑之明之前的作品也有暗色的,但他用色一向纯度很高,没有这种风格,李一恺便问:“这张的色彩是怎么想的?”   “这个啊”,苑之明语气中有些惋惜,“这是我打翻了颜色弄脏的,本来都画好了。”   李一恺尴尬咳了咳,苑之明看着自己的大作,叹息说:“就是我去面试那次,早上出门着急踢翻了水和颜料。”   “你是因为这个才迟到的?”   “嗯,我当时一心救画了,本来画的很好的,后来我都不敢再动颜料,画了好几天电脑。”   苑之明语气里的心疼都快溢出来了,李一恺哭笑不得,不由带了些劝导的语气:“那应该早点起床的,不至于手忙脚乱。”   苑之明揉了揉眼睛,语速更慢了:“嗯,但是太困了,有时候一整天都有事,只能晚上画自己的东西,一抬眼到天亮,发现没多少时间再睡觉。”   头顶的灯泡很老旧,灯光昏暗,对方本来是软软的抱怨,但李一恺听完却无端在心里生出一点纠结,他说:“如果找到工作,能画自己东西的时间就更少了。”   苑之明点点头,似是心里早有打算,并没对此作出什么反应。   李一恺便不再说话,他眼睛里的酸痒消了下去:“那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好”,苑之明早就困了。“谢谢你送我。”   “不客气”,李一恺走到门口,又笑着说了句,“我看你和周行都没这么客气。”   苑之明也嘿嘿一笑:“那周末愉快。”   “周末愉快”,李一恺开门出去,习惯性看一眼手机,见着大桥发来的邮件,密密麻麻的文字解释和附件,心里苦笑想着   ——等你工作了就知道,周末一点都不愉快。   路过树丛的时候没再听见猫叫声,他学着苑之明把手机电筒从衣服里透出来,只见到一大片塑料布罩在树枝上,雨滴打在上面哒哒哒的响着,李一恺三两步跑到车里,从储物箱拿出鼻腔喷雾喷了两下,然后伸手捅了捅躺着的周行。   “啊?到家了吗?”周行迷迷糊糊起来。   李一恺问:“想养猫吗?”   *   第二天中午,李一恺从Photoshop面前抬起头转了转脖子,刚好看到了周行的来电。   周行问:“我昨天干嘛了?为什么裤子上都是泥点和毛?”   “救助流浪动物来着”,李一恺说,顺手把宠物医院发来的猫咪照片转给苑之明。   “我真是个大好人”,周行感叹道。   「Kevin哥你也太好了,我都没发现到它们病了。」   苑之明得知猫的情况后,消息一条接一条:   「那你过敏没事吗?昨天怎么没叫我帮你?」   “不过我怎么救的?你没过敏吧?”周行在电话里问。   李一恺说:“过敏了,但你不顾我的死活。”   周行表示十分抱歉,但是没办法,毕竟他是大好人。   李一恺一边用手机给苑之明回复:「没事的,昨天太晚了怕影响你休息,周行搞定的」   苑之明说:「那就好。希望能救活它们。」   “等下”,周行突然问,“我在哪里捡到的小猫?”   “苑之明家楼下”,李一恺说。   然后他听见电话那头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周行音调都变了:“我和你,一起在苑之明家楼下捡猫?”   李一恺:“……我开车送他,正好撞见了。”   “这些不是重点”,周行那头响起打火机的声音,“你喜欢他吧?”   李一恺没吭声。   周行笑起来:“我靠,我从一开始就应该猜到的,哎但是我以为你不喜欢这种类型。”   “什么类型?”李一恺问。   “你不是喜欢成熟冷静睿智款吗?”周行说。   李一恺琢磨了一下昨天晚上的对话,心想苑之明应该也算得上冷静睿智,但嘴上说:“现在了解的还不够,再看看吧。”   “哎我天,这是真的动心了李一恺”,周行大惊小怪道,“可以,我觉得小苑挺好,不过你现在了解性格什么的也不着急,先了解一下性取向比较要紧吧,别……”   “我知道”,李一恺说,“慢慢来吧。”   “也别太慢了”,周行劝他,“小苑一看就不好追,好看有才华,不缺钱不缺爱的。”   李一恺听到这句晃了晃神,笑了笑说:“我没你有经验,还真没追过谁。”   “对”,周行戳着痛处说他,“你是追都不敢追,撩一下就跑。”   两人无言,半晌周行又说:“这次改改?”   李一恺闷出一声“嗯”,说:“在改了。”   他在手机上敲字,给苑之明发过去:「过几天我再去医院看看,一起吗?」 第10章 你有女朋友吗?或者男朋友   李一恺感情史十分简单——青春期因为性取向不曾早恋,大学后因为种种原因拒绝追求者无数。   平心而论,他其实从没觉得自己做过“撩一下就跑”的事情,充其量是对待感情谨慎负责,造成了一些不必要的误会,但随着年纪增长,反思这桩污点的时候,他也逐渐承认有时候过分谨慎,在爱情也许不是好的习惯。   但至于苑之明……也不怪他慢慢来。两个人现在连熟悉都不算,总要经过互相了解、熟悉对方喜好、判断三观这些过程,再做出这么重要的决定。   做方案之前他熟读市场调研,谈恋爱也差不多的道理。   而截至目前,李总监得出一个不是很重要的结果——苑之明真的很大方。   “哎呀真是,怎么能让苑之明买单呢?”周行说。   电话里一聊起才发现,两人都以为昨晚是彼此买的单,而周行的那几个工作室的同事习惯了老板请客,一般都不会主动付账——那就只剩苑之明,而且他还口口声声说了要请客。   周行乐观分析道:“昨天他是听说你要去才去,又是敬酒又是让你送回家,我觉得他对你的态度也不太一样。”   李一恺并不太信任他的恋爱教导。   周行又说:“你想啊,这项目一共也没给他多少报酬,真是人情往来,也不至于对你这么感激,对,之前还送过你酒。”   李一恺谦虚表示:“可能是人家教养好吧,又不缺钱。”   “不缺钱谁来干这种工作?不出名又累”,周行嘟囔说。   李一恺也想不明白。   挂了电话,正好收到苑之明的微信,是一个猫粮推荐的文章链接,他想让李一恺问问医生哪个更好,他来负担口粮费用。   点开一看,每个都是高价,比李一恺在宠物医院买的贵好几倍。   李一恺没有多问,直接把链接转发给医生,但是心里想——第二个要用户调研的问题,必须是苑之明到底经济条件是什么情况。   明明有条件专心创作艺术,却又一直忙于赚钱,李一恺无法理解这样浪费自己价值的行为。   又是一个毫无业余生活的周末,李一恺在周日晚上 8 点之前,把所有帮大桥承担的部分完成,说自己不是很熟练并非谦虚,设计这种事过了一两年不接触,快捷键都快要忘了,比自己预计的时间多用了两个半个小时。   周一早上李一恺到了公司,咖啡和蛋糕已经到位,不用想也是大桥送来的。   孙珊珊笑眯眯道:“上午我们看老刘眼圈都黑了,大桥又解气又内疚,还十分钦佩,说您做图宝刀未老。”   李一恺难得搭了句腔:“我也才不做设计两年多。”   “对啊我就说”,孙珊珊立刻捧场:“当年您做设计师的时候就比所有人效率高。”   “你见过?”李一恺问。   “听说过”,孙珊珊笃定道,瞥见秦肖恩走过来,赶紧打住话题。   秦肖恩恍若无睹,抱着 iPad 往李一恺面前一放:“我又找了几个涂鸦风 P 了一下,给你看看。”   李一恺问:“主动加班?”   “脑子里停不下来”,秦肖恩说。   孙珊珊看着这俩工作狂,默默退回到自己的工位上,选择在微信群里吐槽。   秦肖恩刷刷刷切换软件和图片:“周五我忽略了一个问题,涂鸦虽然时先锋,但是在国内的接受度有限,不能太消极或者批判极端。”   李一恺认同:“嗯,不可能搬一个巴斯奎特过来。”   “对,所以我试了试太阳花这样的元素,但是放上去你看”,他把全景图打开,举起 iPad 拉远展示。   “太土了”,李一恺立刻明白。   建筑外饰不是单独存在的,一片老城区,周围都是色调沉暗的老式建筑,还有些颜色艳丽的招牌、广告牌,这样的背景中,一个十分依赖色彩衬托的涂鸦,不但无法凸显出,反倒和那些广告牌如出一辙,透着五颜六色的土气。   “是啊,现有的风格里,我没有找到能够融入的,不只是涂鸦,任何其他的装饰方式也都是类似效果,强行把自己搞成艺术时尚中心,但没考虑环境”,秦肖恩靠在椅背上说。   李一恺眯着眼睛看图没说话。   秦肖恩咬着手指说:“哎,是不是太陷在建筑上了?”   “建筑搞不定,内部和品牌视觉那套都是空中楼阁”,李一恺说着,从自己电脑里调出刚刚拿到的商场全景图,和秦肖恩说:“全楼包装可能确实不可行,再研究研究周围环境,我觉得也许有些死角,或者晚点我们去实地看看。”   “你是不是有想法了?”秦肖恩问。   “有”,李一恺没有否认,其实他昨晚,已经在宏达商场周围转了一圈了。“但是不太成形,我觉得你看完三维应该会有更好的想法,我们明天再对一次。”   秦肖恩点头认同,收起 iPad 的时候又想起:“上次你给我发的那个作品集,什么明,你还有联系吗?”   “怎么了?”李一恺抬头问。   “就是想,如果真的做原创涂鸦,可能真要往艺术家那群人里找找,商业设计有局限性。”   “你自己说的不要”,李一恺道,“而且思维不一致,又不能给他找到合适的涂鸦项目。”   “怎么想到以后了?”秦肖恩有点困惑,“这种不是项目合作吗?”   李一恺僵住,想了想又说:“再说吧,我再问问。”   他当然不介意和苑之明一起工作,如果确实有合适的项目;   只是现在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做个客观的雇佣者,苑之明究竟是否适合、需要一份耗费时间的工作,也不得不存在于他的判断条件之中。   *   苑之明毫不介意地用沾满颜料的手,打开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和下去,然后远远欣赏了一下面前的墙体,灿烂明黄色的背景上,各种颜色的太阳花盛开,太阳花的脑袋齐齐指向同一个方向,一个箭头标志着那个方向叫做「未来」。   他听完导演讲述的主角——一个身患绝症后用音乐治愈自己的故事,脑海里就有了这样的画面。   在围裙上抹了两下手,确认颜料不会再粘黏,他掏出手机拍了照片发给苑松青。   明日之星:「新画了一面涂鸦」   苑松青回复:「怎么又跑去画涂鸦了?没有城管抓你吗?」   苑之明笑起来:「城管为我的才华震惊了」,「其实帮朋友做的电影布景。」   苑松青便问:「是吗?什么电影?什么时候上映?」   苑之明想了想,也许上映的时候,自己的名字只会在道具组的后排,小小一个。   但也还是很有成就感的,他回复了电影名字——「到时请留意」。   “和谁聊天这么高兴?”周行突然出现在眼前。   苑之明手里还捧着手机,抬头说:“好久没画过这么大的,拍照分享一下。”   周行故意问:“女朋友啊?”   苑之明立刻摇头说不是,多余的信息全都没透露。   周行心里急,也开了瓶水在一边喝,眼角什么都瞄不到,装作不在意问:“你有女朋友吗?”   说完又很刻意而不失礼貌地补充:“哦,或者男朋友。”   苑之明也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怎么,说:“我单身主义者。”   那就够了,周行满意地给李一恺发微信。   苑之明看着对方猛然上扬的嘴角,想了想这熟悉的对话,心里不禁有些猜测……   有些事他也算是习以为常,并不会浪费时间去考虑太多,但这次想到另外一个人,却没忍住多了些杞人忧天。   这么想着,他也把照片发给了那个人。   明日之星:「刚刚结束了一面墙」「图片」   这两天因为猫的事情,两人聊天骤然增多,苑之明和谁都能很快亲近,已经不再需要客套。   李一恺回复的内容却是一如既往地简单:「很棒,恭喜」。   可能是在工作吧,苑之明想,开始放下水瓶收拾背包。   但紧接着,李一恺又回复:「今天结束工作了?那要不要晚上一起去宠物医院?」   于是苑之明又笑起来:「好啊,我现在已经结束了,随时可以过去」   李一恺:「嗯,我也下班了。你开车吗?我应该比你晚到十分钟」   苑之明回复说:「我地铁,那可能晚到的会是我了哈哈」   过了一会儿,苑之明已经背上包,和其他人逐一道别的时候。   李一恺的信息才发来:「那你等下,我去接你吧。」 第11章 今天的李一恺不想再谈论秘密   李一恺说去接人,临下班却被叫去开了个会,开着车的时候还要用蓝牙耳机打电话。等他风尘仆仆赶到的时候,剧组人都散了。   乱七八糟的道具和废物堆在厂房外,苑之明背着大书包坐在一个木头箱子上,戴着头戴式耳机看着某处发呆,像个等着被人接走的留守儿童。   成年后发呆是奢侈,李一恺呼吸都放缓了,靠近的时候想让这样的时光拉长一些。   直到苑之明看到身侧的人影,摘下耳机,抬头朝他笑。   “等很久了吗?”李一恺问。   “还好”,苑之明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我也不知道。”   面对时间观念几乎为零的人,迟到也少了负罪感,李一恺不自觉笑得轻松了些。   “走吧”,他说,“你吃饭了吗?”   “没有,不过下午他们买了很多零食,我不太饿”,苑之明上车忙着翻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掏出两个……看起来结构十分复杂的口罩。   李一恺一个偶像包袱这么重的人,看着它们想起了儿时噩梦,问道:“给我的?”   苑之明语气带着迫不及待的分享欲:“我查了很多,说这种过滤效果最好,你一个,我一个,好用的话我还有一盒送给你。”   “你又不是呼吸道过敏,不用吧?”李一恺接了过来,但是暂时不想拆开。   苑之明已经把带子在后脑扣好,给李一恺示范呼吸阀的开关,瓮声瓮气地说:“我陪你一起戴,一个人戴着防毒面具有点奇怪,两个人就还好。”   于是宠物医院迎来了两个,乍一看还以为是来打劫猫粮的顾客。   “恢复的都很好,住半个月就可以带回家了”,医生带他们到保温箱前,五只小猫蜷在一起,安静地呼吸着。   苑之明俯身扒着看,手缩在衣袖里,从李一恺角度看去,觉得他的脑袋像是第六只,反正都是乱七八糟的毛绒绒。   “它们可真是……”苑之明轻声说,“有点丑。”   医生笑起来:“太小了,而且抹了药毛都黏在了一起,过几天打完疫苗洗过澡会好看很多。”   苑之明收起手机:“那等过几天再给它们拍照片,拍好看点。”   “对”,医生说,“拍好看点更容易被领养。”   李一恺问:“可以帮忙找到吗?”   “应该可以,毕竟你们把疫苗绝育费用都出了,这样是最容易被领养的”,医生说,“到时候领养人信息都发给你来筛选,我们也会定时回访。”   “谢谢”,李一恺说。   医生摆摆手:“是我该谢谢你们,像你们这么负责任的很少见了,好多人救流浪猫就是丢给医院,后面不管不问,医院承担太多也有心无力,有些成年猫我们打了绝育标记,甚至只能放回小区。”   苑之明抬起头来:“有心救就是好的。”   “嗯对”,医生看着苑之明总是笑得很慈祥,“尤其你们还都过敏,更不容易,你们都是很善良的人。”   苑之明被夸得不好意思,赶紧退后抓过李一恺:“我没做什么,都是他,他人特别特别好。”   李一恺咳了两声,拉了拉脸上的口罩。   医生又给李一恺算了一次费用,打了很低的折扣,苑之明想要交钱被李一恺冷酷拒绝,于是他从医院定了五个猫包和玩具,等找到领养人可以一起送过去。   临走前,护士们定的夜宵到了,非要塞给苑之明一盒炸鸡和蛋糕。   苑之明满载而归地坐在车上,炸鸡香味充满了整个车厢。   李一恺拉上安全带,看了他好几眼,幸好苑之明一直规规矩矩端着。   注意到对方的眼神,苑之明问:“你要吃吗?”   李一恺不可能在车里吃东西,笑了两声说:“就是觉得很有意思,你到哪里都这么受欢迎吗?”   苑之明也不谦虚:“是……好多人都爱给我吃的。”   李一恺默默笑得更深,方向盘转了半圈,他问:“那我也请你吃顿饭吧,想吃什么?”   “不用了吧”,苑之明犹豫道,“会不会耽误你的事?”   他注意到李一恺从刚刚手机就一直在亮,而且想想也知道对方肯定是大忙人。   李一恺很稳地说:“没事,我就算加班也不会超过 10 点,现在已经过了 7 分钟。”   他说着把黑色的手机从支架上取下,换上私人的那部,郑重介绍道:“这个手机号公司的人都不知道。”   苑之明默默觉得很酷,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有底气这么酷。   但他不知道,李一恺以找个离苑之明住处近点的地方为理由,下意识开到了宏达商场的楼下。   晚上商场已经关门,街边的餐厅也有点萧索,苑之明惦记手里的炸鸡蛋糕,于是两人找到一家看起来十分地道的韩餐,苑之明口口声声说不饿,啃炸鸡的时候一点都不含糊。   李一恺等他吃得差不多,指了指窗外,街对面已经黑了灯的商场——“我上小学的时候,这里是静海市最繁华的地方。”   苑之明喝着蜂蜜柚子茶也看过去:“这是我面试时候,你们正在做的商场项目吗?”   “……”李一恺僵了一下,“你知道啊?”   “我结束面试的时候问了 Zoe”,苑之明看着李一恺:“不是你说,我自己画的东西却不知道项目背景嘛。”   苑之明的语气里没有抱怨,但李一恺莫名觉得好像是自己对不起他一样,连准备好的台词都忘了。   “我当时只是觉得,现在大学哪有不教商业设计的”,李一恺无奈笑着解释,“而且你研究生的学校又那么重视实用。”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苑之明感叹了句。   李一恺没做回答,只说:“是你没好好上课吧?”   “我成绩很好的……”苑之明小声说,“只是没有修这个方向。”   “嗯,那你都修了什么?”李一恺像个谆谆善诱的老师。   “漫画、装置、涂鸦、艺术评论……”   李一恺笑了:“可不就是没有正经课。”   “这就是我的正经事”,苑之明抬头认真道。   李一恺这才问他:“那你当时就没想过,只学这些以后找不到工作吗?”   苑之明低头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撬不开口,李一恺继续执行原计划,起身买单问他:“去那边走走吗?给你介绍下我们这些实用派都在做什么。”   苑之明求之不得。   宏达百货的正门是拱形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样式,两边还有圆柱形的装饰柱子,周围是红红绿绿的底商广告招牌。   李一恺带着苑之明到正门,跟他介绍大概的背景。   “那样也太违和了”,苑之明听完,抬头看着那个繁体的、浑厚的「宏达商场」四个大字招牌说。   “是啊,很多时候我们拿到需求,都觉得这些是异想天开”,李一恺边走边说,“但面对着客户又不能这么说,只要他们的目标不是特别违背常理,我们直接拒绝就会像是能力不够,或者没有尽力。”   苑之明问:“那该怎么尽力?”   李一恺说:“一种方式是严格按照需求做,如果执行得好,能达成目标的70%到80%,就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乙方;也可能是不按照他们的想法,找其他的方式,但是可以100%、甚至超额实现目标,这样我们就会成为客户信任的顾问。”   苑之明便问:“你一般会选哪种?”   “选哪种不重要”,李一恺笑了笑,“但我基本上都会超额完成目标。”   他的语气掩不住骄傲,但又十足令人信服,夜空中恒星闪着属于自己的光,丝毫不会心虚。   苑之明看着李一恺,他的眼睛也亮亮的,但是很快他自嘲地眨了眨,说:“所以和我工作的人压力都很大。”   “你自己压力也很大”,苑之明净说大实话,“这么晚还想着工作。”   一片苦心投入湖底,李一恺心想我还不是为了帮你谋划。   不过苑之明很上道,很快又虚心请教:“那这次呢?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办法?”   李一恺便抬脚带着他,从正门绕过去,穿过一侧隐蔽的通道,到了商场建筑的后门。   如果正门和那条街是繁华后的萧索,这里就是彻底的荒凉。   远处正对着一条废弃的铁路,铁路高出地平线,遮挡了更远处的视野,只有侧面才能看到一些老旧的居民楼,从居民楼那里,往这边延伸出荒草,直到临近了他们的脚下,才是一片空荡荡的水泥地。   苑之明很快明白,转身看着身后的墙壁:“这里做涂鸦,氛围就刚刚好。”   “嗯”,李一恺说,“而且不只涂鸦,这块空地可以搭建户外装置,整个地方都是拍照打卡区。”   苑之明皱了皱眉,李一恺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解释道:“不会是那种网红打卡地,我想还是延续这样的氛围,做更神秘感的包装,像是……城市里被遗忘的角落之类的。”   苑之明看着远处——铁路后面也许是某一处繁华的闹市区,铁路曾经成日走过列车,那片居民楼可能算得上是当年的高档小区……如今他们变得不为人知,并且共同拥有着一个更加不为人知的角落。   他问李一恺:“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李一恺往前面走了两步,指给他看那片荒草处,隐约有一道低矮的曲线:“那里原来是条小路,通着居民楼,我小时候住在那个小区。”   苑之明跟着走过去,站在水泥地的中央,问:“以前这里也这么荒凉吗?”   “差不多,以前也只有居民区的人知道这条小路,会抄近道来这里逛街”,李一恺说,“不过那时候还有火车,不会这么安静,我经常来这里看火车。”   苑之明头脑中描绘出那样的画面,他很真挚地说:“被遗忘的角落,我觉得很有故事。”   “和商业方案还差得远”,李一恺笑笑,“这个主题调性有点灰暗,商业中心不会想让自己成为被遗忘的地方,哪怕他们是真的过时。”   苑之明出神看着远处,在消化他说的话,半晌突然说:   “那如果是秘密呢?”   “嗯?”李一恺等他继续说。   “遗忘是被动的,秘密是主动的”,苑之明缓缓组织语言,“秘密不想被人知道,但也许遇到懂的人就会亮出来,像是大部分人只能看到商场的前面,但是酷的人……反正就是那样的人,才能发掘这里。”   李一恺职业病犯起来,一点浪漫的余地都不留,快速问道:“会不会太个人化?我是说和商场这样的地方,似乎关联度有点弱。”   苑之明回过神来,挠头笑了笑:“不知道怎么想出一个短语描述……但我觉得,秘密不一定属于人,城市有城市的秘密,商场、荒草地也有他们的秘密,尽管它们是被人赋予的。”   他努力找到比喻:“就像你小时候来到这里,心里总会想到一些不能告诉任何人的事情,那就是属于这里的秘密。”   李一恺看着面前的人,夜色中鸣起风声,他心里某根名为理智的琴弦沉默不语,另一根弦喧宾夺主地发出“噔”的一声,回音久久没有消退。   黑夜把城市衰旧的一面掩护,暗角处生出秘密,这里曾经临着最繁华的街道,现在只有风声树影,和两个低声聊天的年轻人。   谁都有秘密的。   这个城市有很多秘密,但今天的李一恺不想再谈论秘密。 第12章 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结果   这场目标效率趋近于零,但实际效率又很高的聊天结束于晚上 23:27。   李一恺把苑之明送回小区楼下,并且在暗示下,成功让对方扫码添加了他的私人微信号。   李一恺的头像早就换了,苑之明没有发现其中的玄妙。   第二天早会,他的默契拍档秦肖恩也发现了那块空地,但秦肖恩是“务实派”的设计,先想到的是视觉方案,致力于探讨如何打造一个“和谐又有野生张力的城市自然乐园”。   虽然有拉踩的嫌疑,但李一恺不禁想,工作太多是会消磨人的想象力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都习惯了不再先想那些“飘渺”的概念。   当李一恺把“城市秘密”这个思路提出时,众人陷入风暴般的沉思。   “有点冒险,太文艺了,不过我个人很喜欢”,秦肖恩说。   李一恺认同:“不能直接用这个名字,太意识流。”   文案钟有云立刻表示:“我会再润色主题,但是我也很喜欢这个概念,有很多故事延展。”   秦肖恩想了会儿:“风格我倒是觉得都能搭上,那就这个,试试看?”   李一恺又问策划,JOJO 说她没意见:“我只是想挖一下这个主题逻辑,老大你怎么想出来的?”   “不是我想的”,李一恺说,“逻辑……我帮你一起顺一下吧。”   难题有了突破,众人归位,只剩秦肖恩满脸求知欲:“谁想的?”   李一恺:“干嘛?”   “咱们公司的吗?”   “不是……”   秦肖恩求贤若渴:“他找工作吗?设计还是文案?”   李一恺无奈承认:“苑之明。”   “啊?那个小孩?”秦肖恩想起来。“那正好,他可以自己来参与主元素创作,昨天说的,你有问他工作意向吗?”   李一恺想走:“没……我再想想。”   秦肖恩追着问:“你担心什么?”   李一恺只好说,“我也觉得有些浪费,因为他本人想做艺术。”   秦肖恩一直都很敬佩李一恺的利他主义精神,但仍是没理解:“不是他自己来面试的吗?”   李一恺说:“我担心是他没想清楚。”   秦肖恩不是八卦的个性,听完也没有其他联想,还在有条有理地帮李一恺分析:“就算为他好,也要跟他说清楚利弊,最后决定权还是他自己。”   李一恺承认他说的都是对的,他不能把犹豫留给自己。   于是计划着下班后,再和苑之明开门见山地聊一聊。   回到工位,孙珊珊的随身行李箱放在过道旁,大桥正站在她旁边,两人商量着落地后先去吃什么。   他们马上要去怀州给客户汇报方案。   李一恺很扫兴地问:“提案方案都准备好了?”   孙珊珊说:“我俩练习了好多遍了。”   “老刘的方案呢?”李一恺问。   孙珊珊小声道:“他要自己讲,说让我们放心”,她有些不服气地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反正他的方向也是陪标……”   李一恺看她一眼,孙珊珊没敢往下说。   “放心吧老大,我不会再情绪化了。”大桥说。   “我也是,放心吧”,孙珊珊这是第一次独立带大项目,立志说:“你的嫡传大弟子绝对不会给你丢脸。”   大桥怂恿她:“你刚刚怎么说的,怎么不敢告诉老大?”   “什么?”李一恺坐下问。   孙珊珊佯装不好意思:“我说……你永远可以相信珊珊。”   大桥火上浇油:“她这是谋权篡位。”   这句话是李一恺升职为总监的时候,公司为他颁发的一面锦旗——上面写着「你永远可以相信Kevin Li」。   并且因为频频在工作中得到认证,从此成为专属于李一恺标签。   李一恺笑说:“那我等着。”   手头的项目进行顺利,下午李一恺和冯鑫开了很久关于晋升和调薪的会,晚上罕见没有加班。   李一恺在手机上给苑之明发微信,先敲的是「晚上有空吗?有事想和你聊一下。」   又觉得太正式而删掉了,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两人之间的氛围不应该这样,于是他改为——「艺术家,结束今天的创作了吗?」   苑之明很快回复了一张照片——这面涂鸦不再是橘色阳光,而走了暗黑系,墙上刷了一大团黑蓝色交杂的线团,像束缚,也像混沌。   明日之星:「没有,今天要画到好晚,听说要提前开拍」   李一恺思考是该说「晚点是几点?」还是「等你结束我们通个电话方不方便?」,私人微信又弹出另一条消息,胡女士的倩影头像跳出来——   「晚上回家吃饭呀儿子!」   于是李一恺只能和苑之明空洞地说了加油——衬得前一句问候像是没事找话。   胡曼婷女士主动表达母爱的情况比按时下班还罕见,理由一定不是单纯地想他了。   李一恺开车的时候想了很多可能的原因,从电梯上楼的时候还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但打开门,面前的情景还是让他那颗被惊吓了28年的心脏停了一下。   “怎么样?惊不惊喜?”   胡曼婷穿着淡紫色的连身毛衣裙,长发卷曲,在家里也戴着珍珠耳环,涂着秋季流行的奶茶色口红。   她站在玄关,迎着李一恺进来,身后的客厅如同一座植物园,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还有轻纱曼绕——但一个月前,这个房子绝对不是这个模样!   李一恺深呼吸一大口:“为什么突然装修?”   “不突然呀”,胡女士保养得像是三十多岁,语气像是二十岁。   “我从设计到装修花了两个月时间,是你太不用心了哦。”   李一恺无奈说:“可是这房子交房三年,住进来才两年。”   胡曼婷微蹙眉头:“以前那个风格我不喜欢了,太压抑。”   “上一次是你非要弄成侘寂风……”   李一恺不可能说得过他妈,话到一半想到事已至此,仰头呼口气道“算了”。   转而问:“那你叫我来就是欣赏你的植物园吗?还是装修没钱了?”   “怎么和妈妈说话呢?”胡曼婷不悦道,“我这花的是租金。”   老房子能收到多少租金……李一恺看着面前快比人高的绿叶植物,猜也知道这些东西价格不菲。   胡曼婷掩笑承认:“这些是别人送的。”   “所以你才装修吧?”李一恺了然,“这次是个什么人?园艺师?”   “什么园艺师,他是个收藏家,就喜欢这种植物啊、雕刻木艺啊这些东西,很有生活情调的”,胡曼婷拉着李一恺坐下,展示她手上戴的木珠串。   “什么收藏家?有鉴定师证书吗?在哪个博物馆还是艺术馆有职称吗?”李一恺连珠炮似的问。   看着胡女士的表情,他又道:“还是让你买什么东西了?”   “你不要每次都这样想别人好不好?”胡曼婷收回手。   “如果你理智一点,我也不会这样想。”   “我怎么不理智?”胡曼婷生气说,“你结不来婚,还不让我恋爱吗?”   全天下也没有这样催婚的父母,李一恺揉着眉心,有气无力:“跟我有什么关系?”   胡女士摆正母亲的姿态,夺回话语权:“当然有关系,你就应该谈谈恋爱,我都说了男孩女孩都可以,但是你要恋爱,要有亲密关系,不然越活越像个木头。”   “谈不谈恋爱,和被不被骗是两回事”,李一恺企图讲道理,“这些打着收藏家名号的人,没有正规企业,没有资质认证,百分之九十都是倒卖贩子,专门拿不值钱的艺术品,骗你们这些不懂行的消费者。”   “怎么就骗了?人家推荐一些艺术品给我,价格又不贵,当作装饰不亏本,以后升值就是赚到,而且他不赚钱的,都是我直接交钱给艺术家。”   李一恺放弃沟通,直接逼问:“你花了多少钱,买了什么?”   胡曼婷背过身,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说:“就买了一个木雕,花了两万块。”   “你怎么不买个沙雕呢?”李一恺气得都冒出了谐音梗,“两万块,你以为是付钱给艺术家,回过头,对方至少要给你这个……新男友一万五作为返点。”   胡曼婷不说话,信与不信,认与不认,无非是她是否愿意。   李一恺转身进了厨房,他一个月才被自己亲妈叫回来吃一顿饭,结果先吃一肚子气,进厨房一看,除了砂锅里煲着汤,其他食物一概没有。   他自己动手热了速冻小笼包,炒了青菜端出来。   母子两人无声吃着饭,全新的原木餐桌和成套的木质餐具,夹菜乘汤都碰不出声响。   半晌,李一恺先说:“钱不够我打给你,但是不能再给这个人了。”   胡曼婷擦擦嘴,口红蹭掉了,她缓缓道:“我也知道有这种可能,但是有时候又觉得人家能骗我多少呢?我又不是什么富婆,只有你这么个儿子,一套按揭的房子,还有那个拆迁都拆不成的老楼。”   李一恺心想,房子是我按揭贷款的。   她抿抿嘴,眉眼间带着笑意,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采:“那我和他呢,总是有些情意在的,才会相处到这一步。”   “人和人之间哦,哪怕是最亲的人,都要隔着肚皮藏着余地,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结果,就是一地鸡毛。所以我现在,宁可雾里看花。”   李一恺抬头:“你又在看什么心灵鸡汤?”   胡曼婷轻敲桌子:“这是你妈妈我这么多年婚姻爱情中的经验。”   “都是失败经验”,李一恺毫不留情戳穿。   他起身收拾碗筷,临走前说:“不只是钱的问题,做这种生意的人,人品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不要最后又被……”   “哎哟知道了知道了”,胡曼婷把汤放到饭盒里塞给他:“多喝汤多喝水,没事不要来唠叨我了。”   李一恺直接从外面关上了门。   他在公司被叫老大,理所应当操心所有人的细微末节;在家里当儿子,却要反过来替自己妈操心恋爱婚姻。   正想着,周行的电话打过来。   “什么事?”李一恺接通。   周行娓娓道来:“有件事跟你说,今天我那个剧组不是调排期嘛,然后总制片人过来了,看见了苑之明的画,他们相谈甚欢。”   听说他们总制片人都五十多了,李一恺不知道这人在通风报信些什么,直接问:“请你说重点。”   “重点是,那个总制片给苑之明介绍什么收藏家,要帮他卖画,你也知道那些收藏家……”   李一恺当然知道,不会更知道了。   “苑之明答应?”李一恺问。   不答应周行也不会来打电话——“我看他们留联系方式了。”   李一恺觉得自己可能上辈子捅了收藏家的老巢。 第13章 我们算不算是朋友   周行在电话里继续说:“我当然是问清楚了才跟你说的,就是你想的那种收藏家,我们这个制片人名声就不太好,所以我才留心了。”   “但我觉得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判断苑之明有什么问题,看得出他是很单纯的一个人,可能真的没见过这种灰色交易,毕竟以前在国外念书的嘛?”   胡曼婷没见过正常,苑之明不可能没见过。   李一恺说:“他本科念的国内美院,那些人天天去大学收购学生作品发展下线。”   周行又说:“那也可能……他以为制片介绍的是正经画廊?”   李一恺也排除了:“但是就我所知,他有位伯伯是艺术馆主理人,要是联系正规画廊或者艺术经济,不至于没有渠道。”   周行沉默片刻:“但挺奇怪的,苑之明穿限量球鞋、用进口颜料,从学费百万的学校毕业,把大 G 开成拖拉机,不至于这么缺钱……”   “你大学花钱追女孩的时候不也不敢跟家里要钱吗?”李一恺说。   周行哽了一下,默默道:“那时候我才二十岁……你别总是这样想别人,跟人好好说,不要聊崩。”   李一恺说自己知道分寸。   第二天午休时间他提前出了公司,开车到了苑之明画涂鸦的附近,约他在咖啡厅见面。   苑之明风尘仆仆跑来,眼下挂着一点黑眼圈,但却看起来很有精神,隔着玻璃窗跟李一恺招了招手,坐下时带起一阵风。   李一恺摁了摁菜单不被掀起来,帮他点了意面和甜品,又递过去一张消毒湿巾,看着苑之明把湿巾擦得染上了蓝色。   他没有寒暄,先说正事:   “上次你提的秘密主题,得到了我们团队一致认同,我们想要沿用你的创意,希望得到你的授权。”   “当然可以啊”,苑之明很高兴。   “但它现在还是雏形,我组的创意总监,想要问你有没有兴趣加入后面细化的工作。”   苑之明张着嘴抬头:“你是说,我可以去缪加工作吗?”   “嗯”,李一恺点点头,公事公办道:“但是成为正式员工之前,要有三个月试用期。”   “另外因为这次情况特殊,你也可以选择和我们项目合作,类似和周行这样的合作模式,会更灵活。”   苑之明不假思索道:“我想正式加入。”   李一恺猜到他会答应,但没猜到他连项目合作的方式都完全不考虑。   他双手交握,沉了沉道:“会很忙,经常加班,频繁出差,甚至很少拥有完整的周末和假期。”   苑之明以为这是一个考验,认真看着他承诺:“我能做到。”   李一恺“嗯”了声,有些沉默地陪着他吃完饭,随口聊了些关于猫的事。   在苑之明主张要自己请这一餐时,他微微后仰靠着椅背,打破了本该和谐愉快的对话,问道:“我可以问一下,你是有很重的经济压力吗?”   苑之明明显地愣了一下,睫毛很快地眨了眨:“只做艺术不赚钱的。”   “你需要多少钱呢?”李一恺问,“我是说……如果你有经济困难,也许我可以帮你。”   苑之明脸上浮现出漫长的疑惑,他问:“为什么帮我?”   “可能……”李一恺垂眼看着透明的玻璃杯,冰块在水里渐渐融化缩小,他说,“见过一些有才华的人,在融入这个社会的时候渐渐失去了自己,觉得很可惜。”   苑之明没有出声,李一恺看了看他,又很快说:“我不知道我们算不算是朋友,但是我真心希望你能考虑清楚,这个选择浪费的不只是你的时间,还很有可能消磨精力和灵气。”   他又隐晦地补充道:“以及名声……”   因为熬夜,苑之明的眼睛时常会酸胀,他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冰咖啡,凉意顺着传递到大脑和眼角,然后带起一个礼貌又疏离的笑容。   他说:“谢谢你和我说这些,但是我有自己考虑,也都想得很清楚。”   仿佛一面熟悉的墙壁在李一恺面前升起,他无力又迫切,张口问:“和画贩子打交道也是想清楚之后的结果吗?”   苑之明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消失。   他浅色的瞳孔微弱地动了动,轻声又坚决地表达了抗拒:“这是我自己的事。”   李一恺第一次没有等苑之明,起身离开。   苑之明坐在临窗的位置,看着他穿着剪裁合身的风衣,走出店门口的时候短发被穿堂风吹动,然后潇洒利落地坐进车里离去。   他看着那辆银色的车消失不见,目光渐渐失去焦距,变得空洞虚浮。   小时候总有人在他发呆的时候逗他,问他在想什么,苑之明时常为此苦恼,不知道如何描述那个只有自己看得到的世界。   现在的他语言表达力依然贫瘠,但却鲜少再担心这些。   因为他拿起了画笔;   也因为他不再是那个卷头发洋娃娃一样的小孩——没有多少人有时间,去关心另一个成年人的内心世界。   而成年后的苑之明,也越来越少有时间不受打扰地放空。   他看了看手机,消息来源人备注是“卢医生”。   卢医生:「最近透析效果都很好,不用担心,他精神状态看起来也不错。」   苑之明眉间稍稍缓和,打字回复:「好的,谢谢您卢医生。」   卢医生:「不客气,家属状态对病人影响很重要,能维持现状也有你的功劳,继续保持乐观、坚强。」   「嗯嗯,我会的,谢谢您。」   苑之明点了发送,抬头看着空荡荡的餐桌,抓了抓额前有些长的刘海,胡乱把它们拨回去,然后踩着时间走回片场继续未完成的作品。   深蓝色的基底,黑色的纠缠的线条,一个绷紧的嘴唇若隐若现。   苑之明用最小号的白色喷漆,在线团周围点缀上几不可见的萤火光芒。   过了没多久,他的电话再次响起。   对方是缪加公司的人力资源Zoe,和他正式沟通入职的细节问题。   苑之明听着对方亲切温和的语气,极其简短地回复了几个“嗯”,“了解”,“没问题”。   最后他说:“谢谢您,本周四我就可以入职。” 第14章 欢迎苑之明加入我们   李一恺最近气压略低,但是由于他日常低气压和高气压没什么差别,所以并没有人发现。   秦肖恩得知苑之明入职的消息很欣慰,Zoe 来收拾工位的时候,他还特意去问了下李一恺:“坐在你这边还是我那边?”   李一恺伏案办公,头也不抬:“你带,不要丢给我。”   秦肖恩:“哦,那就在我对面吧。”   李一恺抬头看了看,他和秦肖恩之间隔着两排空桌子,坐在秦肖恩对面,意味着他抬头就能看见苑之明的后脑勺。   他绷了绷嘴没出声,但是打算买个高一点的书架放在面前。   KL组日常维持人数 10 个左右,但是去掉出差的、休产假的、还有回去答辩的实习生,整个办公区忽然显得格外空荡荡。   李一恺去楼下买咖啡,顺手在微信上问孙珊珊提报情况,对方没有回复,可能正在开会中。   他又点开几个工作群聊,没有什么待处理的事,私人微信通知更是寂寥,所有人都知道他工作时候不方便打扰。   那种感觉像是睡了很长的午觉,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醒来,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短信,这个世界又一次把他放入了真空。   这种失重般的感觉持续了没多久,等电梯时遇到冯鑫。对方问他老刘和他合作的情况。   李一恺说挺好的,冯鑫就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那这次的年度方案你们提两个方向,要是老刘的被选了,就让他留在你组继续?”   想想也是要爆炸,李一恺说:“您又不是不知道……”   冯鑫大咧咧地摆摆手:“他和秦肖恩那点矛盾都多久了。”   李一恺随口找借口搪塞:“新设计明天就来了,我人手忙得开。”   是啊,提起了才像是刚想起来,苑之明明天就要来了。   那天下午平静得异常,李一恺看到孙珊珊的消息时表面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叫秦肖恩一起吃了晚饭。   第二天早上,苑之明提前到达公司报道,整个办公区空无一人。   Zoe 尴尬笑说:“一定是昨天大家加班太晚了,还有同事在出差。”   苑之明悄悄松了口气。   他的工位靠窗,面前对着秦肖恩,但巨大的电脑屏隔绝了很多视线;另一边是一条窄窄的过道,过道那侧两张桌子看起来很空,听Zoe 说一个是休产假未归的同事,另一个位置是留给实习生的。   这边两排桌子坐的都是创意,苑之明身后还有两排桌,坐的是项目经理和策划们,以及这个组的老大李一恺——他的工位很好辨认,一眼看去,笔记本电脑、书本、打印文件都整齐到甚至是和桌面边缘平行放置的,连水杯都分毫不差地正对圆心,放在杯垫上。   苑之明回过头,默默把自己的本子和笔摆了摆,后知后觉想起没有带水杯。   于是他下楼去便利店买水,抱着两瓶冰镇苏打水还未推开门的时候,一个浑身上下写着精英二字的背影出现在面前,对方正在打电话大步走着,没有看到他,苑之明觉得早晚躲不过,于是没有犹豫地跟在李一恺身后,尽量减少存在感。   他听见对方语气冷冷地打电话,庆幸自己这次没有迟到。   等电梯的人很少,但李一恺专注于对付电话,对身边的人毫无察觉。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语气更冷硬:“我知道,但我没在现场没有答应,执行效果我不可能保证,谁保证的找谁。”   苑之明看见李一恺摁了摁手机的音量键,然后随口应了两声,挂掉了电话。   电梯到了,苑之明跟着他走了进去,但背后的人实在是太安静太无声无息,导致李一恺转身见着他,像是吓了一跳,刚刚满身的气焰一下子泄了出去。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笑了出来。   这样的见面让两人间氛围骤然松弛,苑之明把手里一瓶汽水递给他:“你看起来火气很大。”   李一恺无奈笑了笑,接过水喝了两口,然后才顾得上看了看苑之明:“已经报道了?”   “嗯”,苑之明点点头。   于是他们默契地没再提前几天的不快,李一恺出电梯又去接电话,一上午几乎没见到他的身影。   苑之明走回工位,认识了策划 JOJO 和 文案钟有云,再一次发挥被投喂 buff——得到一个橘子和一包薯片。   对面,他的直系领导秦肖恩一直没有出现,苑之明只能慢吞吞装着软件,然后看见自己被拉进了各个微信群聊。   首先是缪加的公司大群,在自我介绍后,迎来一波热烈的复制粘贴式欢迎;另一个是KL组群,群主是李一恺,群主很酷地没有说话,但其他人是真的热情,七嘴八舌讨论中午去哪里吃迎新餐。   很快,他被拉入第三个群组。名为「关爱Kevin哥哥」,苑之明困惑地点开详细资料——群组成员没有Kevin。   想必这就是所谓的职场文化——加入无领导微信小群,是成为团队分子的第一步。   群主孙珊珊说:「本组群规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不能让老大发现这个群的存在」。   明日之星回复了一个“敬礼salute”的表情包。   孙珊珊问:「今天Kevin哥哥状态如何?」   JOJO说:「你们提案搞砸了?老大看起来十分不好」   莫名沉默了一会儿,孙珊珊先艾特了一下秦肖恩:「@Shawn 秦老师应该知道了吧?我可以说吗?」   秦肖恩回复:「我知道了」   于是孙珊珊放飞自我地发来一条又一条消息——   「这个提案简直是,说砸也砸,说没砸也没砸」   她说:   「首先,昨天老刘如何抢风头就不提也罢」   「重点是,我们不是拿着两个方向去提嘛,但是客户你们懂得,DS这个客户你们更懂得,看完两个方案,当场问你们能不能合二为一!」   「我们当然说不行,但是老刘,说时迟那时快,立刻答应,然后迅速拍马屁和客户聊了起来,我们没有丝毫插嘴的机会!」   「最后客户基本上就认定,老刘是他们命中注定的创意大师,说要第二天就和老大聊一下方向调整。」   其他人几乎是同时,纷纷表示「他凭什么答应?」「根本做不下去吧?」「那明年珊珊岂不是更要死了?」   ……   这个客户那个品牌,苑之明看得云里雾里,但大概明白为什么李一恺今天看起来格外焦躁。   也许像是他准备了黑色和彩色两幅画,结果对方让他画一个五彩斑斓的黑。   他无所事事地拿出iPad,画了一个黑色的实心圆,外面是一圈五颜六色的光芒,像是一颗——发射五彩斑斓光芒的黑洞。   过了一会儿,JOJO 过来叫他一起去吃饭。   餐厅包厢里,孙珊珊和大桥推着行李箱进来,一直没有露面的秦肖恩也姗姗来迟,唯独缺少主位上的人。   大家借此时机再次打开话匣,在他们再次义愤填膺的时候,孙珊珊坐在苑之明旁边,好心给他科普了来龙去脉。   聊着聊着,忽然有人问了一句:“那老大岂不是很难做人,他说要给两个方向,现在收不回去……”   一阵沉默的唏嘘,秦肖恩说:“他有办法”。   苑之明抬头看了看,觉得对方的神态和语气十分令人信服。   孙珊珊在旁说:“就是,老大肯定有办法。”   “我看见他和冯总去会议室了……”   “哎哟放心吧,老大一定不会答应这种无理要求……”   于是大家又一次情绪高涨起来,七嘴八舌猜测李一恺会以怎样的方式解决难关,苑之明在这样的喧闹里,感到一阵弥漫四散的安全感,他放松地靠在了椅背上。   他听见大桥低声说:“秦老师,你没为这件事和老大生气吧?他其实是为了替我挡枪,而且他为了怕你着急生气,还亲自加班帮我改图。”   秦肖恩说:“本来生气他没告诉我,后来觉得算了,李一恺就是这样的人。”   “嗯”,大桥点点头,“他是这样的。”   是怎么样的?苑之明有些想加入这个聊天问一问,但包厢门打开,那个人就站在了门口。   叽叽喳喳的声音被打断了一瞬,随即很快变成“老大就等你了!”“坐这儿”“你要加什么菜?”的寒暄。   李一恺被拥着坐在秦肖恩旁边,好像是家长落座,老鹰归巢。   孙珊珊说:“那我们人齐了,请老大发言。”   李一恺发了一上午言,此刻只想再喝一杯冰镇苏打水,他抬头和苑之明对视一眼,说了迟来的、也许毫不由衷的一句:“欢迎苑之明加入我们。”   苑之明和大家一起碰杯,却是发自内心地说:“我也很高兴加入大家。” 第15章 他知道怪不得苑之明   李一恺是个不怕和人起冲突的人。   他可以挂掉客户电话,也可以和冯鑫在会议室口舌交锋,甚至也不太在意从此和老刘结下仇怨——因为这些所得到的的结果很清晰,要么是解决问题,要么是一刀两断。   但是和苑之明呢?   他们在餐桌上斜对而坐,隔着恰到好处的领导与新员工的距离。早上两人打了招呼,对方还送他一瓶水;刚刚他们碰杯,互相表示了友好的欢迎问候怕;此刻同事们的聊天热络也不会冷场,他们各自搭腔着,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妥……   成年人之间的体面理应维持于此,干涉过多的那个人才是社交距离的打破者。   他想,也许对方并未在意过那天的谈话,或者早已原谅了他的莽撞和越界,以后,这样以工作的关系继续下去,也许就会一直如此了。   “所以老大”,孙珊珊叫了李一恺,“能不能给我们透露一下你和冯总谈判的结果呀?”   “是啊让珊珊做个准备吧”,大桥说。   “如果明年她要和老刘一起配合服务 DS 的客户,她应该现在就开始做心理建设。”   “不要幸灾乐祸,如果我和他配合,你也要加入!”   “我都和他闹翻了!怎么可能,而且还有小苑呢……”大桥吵着道。   苑之明抬头看了看他们,满脸无所谓,对他来说,和谁配合做什么好像都无关紧要。   李一恺沉了沉声音道:“不会,我和冯总说,这个项目要么他去拒绝客户老板的无理要求,要么让 A 组接手,老刘去实现他的承诺,我们全员撤出。”   “老大我爱你!”   “不必了”,李一恺拒绝所有爱意,“也做好可能影响明年奖金的准备。”   工作的得失清晰可量化,李一恺从来不做模糊的承诺。   但是孙珊珊的可惜只表现了一瞬间,她摇摇头:“没事,我相信明年我们会有新的客户!”   李一恺没说什么,秦肖恩插了句:“那就要看年底Kevin 要去多少酒会了……”   听起来这是很常见的事情,苑之明低头吃着自己的烩饭想。   回到公司的时候,他在那个发着五颜六色光芒的黑洞外,又画了一圈淡淡的金色光芒,像是金光护体,把丑陋诡异的黑洞覆盖在朦胧的梦境里。   下午秦肖恩开始安排工作,召集苑之明进入宏达的创意会中。   会议室里众人职责分配明确——秦肖恩是所有创意的负责,钟有云和苑之明分担创意下的文案和设计执行,策划 JOJO 则是和李一恺配合,完成前期策略梳理及方案。   一个完整的提案会由这样五人团队完成,他们还有三周的时间。   但是这个团队在没有李一恺在场的情况下,似乎总是不紧不慢。   “秦老师”,JOJO 趁着李一恺没进入会议室,拉着秦肖恩问:“所以你上午为什么没来?我还以为你和老大吵架了。”   秦肖恩言简意赅:“李一恺不让我来的。”   “为什么?”   “装生气装难过,他好去跟冯鑫谈判”,秦肖恩说。   在座的几人恍然大悟,可能是苑之明脸上表情过于惊讶,秦肖恩企图给新员工一些信心:“我们的领导虽然诡计多端,但是很值得信任。”   苑之明笑着点点头,他想他已经很清楚意识到这点。   加入全新工作的感觉并不太差,苑之明话不多却也不吝啬表达,不管是工作还是人际都融入很快,后来李一恺也参与了创意会,他思路清晰直指要点,既能收回创意们发散的思维,也很会鼓励大家的发挥所长。   对待苑之明也是如此,甚至客观地夸奖了他的提议。   听起来是很完美的一天。   如果不是下班前的一条微信消息。   在秦肖恩说没什么事就可以下班之后,苑之明毫不犹豫收拾书包准备离开,临走前他回头看了看李一恺的位置——他并不在工位上,可能又被叫去哪里开会。   那台银灰色的私人手机平放在桌面,时不时亮起一下,看起来它的主人习惯于工作时把它冷落在这里。   苑之明也慢悠悠地边出门边查看手机信息,忽然他脚下停了停,站在公司大堂门口环视一圈,在确定看不到李一恺身影后,迅速离去。   早知道晚高峰如此堵,苑之明就不会打车了,他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流里盯着微信群聊,医生隔一阵子汇报一下情况——   「有两只小猫今天突然发烧,初步判断是猫瘟,在隔离观察。」   「其他小猫没事」   「一只小猫出现呼吸衰竭,在抢救。」   ……   「打针后精神看起来好了一些。」   「嗯,还没有进食,没有脱离危险期」   ……   「你们不要太着急,我们今天会一直值班观察,可以随时过来」   ……   等他终于下车推开宠物医院大门的时候,护士正拿出来一只小小的纸盒。   苑之明看了一眼很快盖上了盖子,问道:“另外那只还好吗?”   他们带他去隔离室,保温箱暖黄色的灯光下,那么小一只缩在角落,微弱到几乎看不见呼吸的起伏。   医生轻轻去掰小猫的头,用注射器往它嘴里滴一些清水,但是几乎全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也看不到吞咽的迹象。   苑之明轻声叫了叫它,用他以前喂食时唤它们的方式——小猫眼睛转了转。   医生有些惊喜,说主人的鼓励会帮助它,让苑之明多和它说说话。   苑之明便坐在保温箱旁边一直守着,絮絮叨叨给它加油,但是他想,他连摸一摸它们都不敢,甚至如果不是李一恺,自己都不会知道这些小猫生了病。   他算什么主人呢,他根本不知道怎么亲近和照顾它们。   一直到夜色变深,外面的车流也少了。   宠物医院的门从外面被推开,李一恺焦急但克制的声音响起:“医生,抱歉没看到消息,怎么样了?”   苑之明听见声音走了出来,他身后保温箱里已经空空如也,手里托着一只纸盒。   李一恺的目光很快落在他的手上,苑之明把纸盒递过去想要给他看一眼,但对方迅速转过头去,捂住口鼻弓起了腰背。   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呼吸,气流无法顺利通过鼻腔进入身体,大脑因为缺氧迅速胀痛,听力和视力也像是隔着一层沼气。   李一恺似乎听见苑之明和医生关切地询问,他声音沙哑着说了声抱歉,推门出去,站在降温后的街道上,胸腔剧烈起伏,吞咽着冰冷的空气,才感觉再次活了过来。   苑之明跑出来递给他一瓶水,李一恺摆摆手没有接过。   苑之明又安慰说:“你别着急,这边我来处理,你有没有带药?”   李一恺没有回答,缓过来之后便抬脚走向路边停车位。   他看起来出乎寻常的焦躁,苑之明想都没想跟在身后,手足无措地询问他有没有事。   熟练地喷入过敏药,李一恺才终于跟他说了第一句话:“什么时候看到消息的?”   苑之明说:“下班的时候,我就赶过来了……”   “为什么没叫我?”   “我怕你在忙”,苑之明觉得并无不妥,“我想着我能处理,不想麻烦你。”   “那我连知情权都没有?”李一恺忽然因为这句话更加躁闷,“你看看你手机上我发了多少消息?”   苑之明还真的打开手机看了看,看完声音更弱了:“对不起,我……我没考虑到你会着急”。   设想了一下对方的心情,他又问:“你,你要再去看一眼吗?”   “我看有什么用?”李一恺砰一声关上车门。   他从来没有养过宠物,见到带毛的动物都退避三尺,这是 28 年来第一次主动接近——他从前不知道这么几个小生命可以这样牵动人心,每天都要看看医生发来的照片,然后默默保存下来,无事的时候再看上好几遍。   他也不知道这种生命原来这么脆弱,昨天还很好,今天就忽然没了。   他甚至都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因为它们的离开而这么心急如焚,理智上,他知道自己来与不来毫无作用,但却开车抢了好几次路,只想着早一点看到情况。   他心里自然知道怪不得苑之明,是他没有随身带着手机。   可是看到苑之明平稳地捧着那只盒子,自己却什么都来不及,什么都做不到,也什么都不知道。那一刻还是没能压制住情绪。   一个声音告诉他愤怒是来源于对自己的无能为力,但是他关上车门的瞬间并不想聆听这些教诲。   苑之明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又很快镇定下来,李一恺从未有过这样的生气而失态,他忽然猜到了对方的误会,于是缓缓的、静静看着李一恺的眼睛说:   “两只小猫都脱离危险了,检测不是猫瘟,所以把它们从隔离箱拿出来放回原来位置,熟悉的环境和气味能让它们更快恢复……”   李一恺耳朵听见了这些话。   可是他大脑拒绝处理……   他刚刚,好像真的很失态。   --------------------   前几章节奏有些慢,终于写到这里。   试图加快过,但是两个人的性格如此,只有慢慢铺垫积累才能敞开。   他们都是不快的人(男人不能太快) 第16章 李一恺柔和地笑着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苑之明不放心让李一恺开车,坚持要把他送回去。   但是他开自己的车就不熟练,开着对方的更是胆战心惊,只能全神贯注地盯着路面,时不时咯噔一下踩刹车,然后继续紧张地伸长脖子,双手扶着方向盘慢慢悠悠前行。   李一恺坐在副驾驶,如果是平时,他可能会指挥两声,提醒一下,或者出于安全考虑把不称职的司机替换下来。   但是刚刚不管是情绪还是身体波动都过大,现在他对外界环境迟钝得仿佛下一刻出了车祸也察觉不到。   越是这样,心里的念头越是敏锐细腻。   想到身边这个人,毛躁粗心,拖沓慢节奏,自作主张,看起来好相处,其实只是出于教养,心里不知道在琢磨什么……李一恺清醒下来的头脑,从这几天的混沌中破开了一些缝隙。   缝隙中他看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外在的吸引力让他动心,但是真正的差异让他们存在着天然的鸿沟。   也许在咖啡厅的时候,对方已经给过了充足的暗示——他们之间连朋友关系都只停留在泛泛,不过是一个找工作,一个需要招聘,合适了就成为同事,不合适就分道扬镳,从此维持友好的微信躺列关系。   他企图跨越差异去了解对方,结果成了逼问和落逃,好在失态后对方不做计较。   然而今天他又一次打破关系的平衡——也许情有可原,但李一恺想,如果从头到尾发生这件事的人不是苑之明,是孙珊珊或者秦肖恩楼下的猫,如果是他们没有告知自己而独自处理,他会向对方大发雷霆吗?   也许他会生气,但一定是更克制而理性地表达。   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苑之明猛地踩了刹车,停在了他家楼下的白线前。   “真的不用我把你送回去吗?你眼睛还好吗?”苑之明靠着方向盘问,刚刚李一恺拒绝告诉他自己家的住址。   “嗯,没事,谢谢你”,李一恺说着,推门下车。   他从车头前绕过去,站在驾驶位的门边,拉开门的时候回头,对一直站在一旁的苑之明说:“刚才是我太急躁了,不应该对你发火,不要放心上,不好意思。”   “对不起”,苑之明说。   “不用这样说,是我该向你道歉”,李一恺冷静的时候语速快而平稳,和面试那天一模一样——   “早点回去吧,别想太多,明天按时上班。”   “我是说,我之前……”苑之明慢吞吞地,打了很久的腹稿本来就没有什么逻辑,说出口连自己都不太听得懂——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跟你说话。”   李一恺愣了愣,手放在门把手上敲了敲:“过去就过去了,我也……很冒犯。”   “没有,不会,我没有这么想”,苑之明很快地说,“啊也不是,我当时是有一些这么觉得……”   他越着急越不知道如何表达,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皱眉道:“但我后来才想明白,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工作很累,会消磨人的热情和创造力,你愿意花时间替我考虑,来对我说这些话,不是我理所应当就可以有的。”   李一恺的手松了松,他张口想说什么,但苑之明仍在继续——   “是我太任性,我当时只想着自己的压力,没有接收到你说的。”   “但我没有推开你的意思,你这么好的人……不管作为朋友,作为同事,或者对小动物,总是为别人考虑,这很珍贵。”   李一恺真是服了苑之明,怎么能当着面说出这么直白的夸奖?   他咳了咳:“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境,我没有考虑那么周全,可能误会你了,我也很抱歉。”   他再次打开车门,想要赶紧离开这样的氛围。   但没想到苑之明竟然伸手——拦住了。   李一恺尴尬得头皮发麻,他慌乱中维持镇定,但竟然又一次不体面地、企图用蛮力对抗苑之明的阻挠,继续拉开车门。   但他没拉动,拿画笔的人腕力惊人。   苑之明的语气太过诚恳,态度太过执拗:“我想了很久,还是想和你说清楚,你能给我十分钟吗?”   还要说什么啊?   李一恺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尊和防护,如同面前的车门一样进退两难。   但他只能转过身,摆出一副年上者的成熟稳重:“如果你想说就说,不想说也不用有压力。”   苑之明平视着他:“我没有卖画给王总——就是剧组的制片。”   “哦”,李一恺觉得自己一生中的口不择言和冲动额度都要花光了,他只能讪讪说:“是我误会你了。”   “没有误会”,苑之明目光坦诚,“我当时是考虑过的,如果你没和我生气,可能已经卖出去了好几副。”   李一恺脸上发热,说:“你别这么……我没做什么。”   苑之明摇摇头:“因为我想,如果连你都会因为这件事生我的气,那我爸爸肯定会更难过,所以,我才意识到自己动的是一个非常错误的念头。”   有时候苑之明说话像是个小学生,遣词造句简单,语速慢,但一字一句都认认真真毫不含糊。   李一恺背靠着车门,手握紧又松开,最后轻轻拍了拍苑之明的手臂:“想明白了就好。”   他注意到苑之明没有提过妈妈,所以也避开:“有才华的人会被看到的,你爸爸也会为你骄傲。”   苑之明笑了笑,眼睛里闪着光:“他一直为我骄傲。”   说完像是迫不及待炫耀般,拉了拉李一恺的西装袖子:“我给你看。”   “啊?”李一恺矜持了半秒钟,想,这是他主动拉我去的……   苑之明推开家门, 从堆叠的书本中翻出来一个横卷轴——一幅字,上面写着「艺术家基金」五个大字。   李一恺想起苑之明的头像——写的是「艺术家还要再努力」,是相同的字体。   “这是我爸写的”,他说。   李一恺很配合地问:“那什么是艺术家基金呢?”   “我申请出国的时候,觉得学费太高,知道我犹豫之后,他就写了这个字,然后告诉我说从我很小时候开始学画,他就一直在存着这笔钱,以备以后没钱没颜料,让我随时支取。”   苑之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爸是个……很没有金钱观念的人,他是摄影师,赚得不少,但花得更多,还经常借钱出去收不回来。”   李一恺说:“我有个朋友也是摄影师,而且不赚钱,他也这样,说金钱换不来真正的自由,发财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   他笑着摇摇,其实每次赵凯思这样说的时候,他都会劝对方稍微靠谱一些。   但是此刻忽然觉得,如果不是这样的家庭,肯定也养不成苑之明这样的性格。   于是又说:“叔叔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心态,也挺好的。”   苑之明把横幅轻轻卷起来,红绳绕了好几圈,绑了一个活扣。   过了会儿才低头接着说:“我也一直被他洗脑,相信今朝有酒今朝醉,但是后来才发现他是因为生病。”   李一恺愣了愣,下意识问:“严重吗?”   “是一种,慢性肾病”,苑之明慢慢说:“不算最严重的,但是也没有根治的办法。”   在绝望而漫长的时间里看着生命衰竭,这样的的病症比烈性疾病更摧残人的精神,但也庆幸苑之明的父亲是那样一个乐观坚强的人,李一恺也只能说:“慢慢来,心态和情绪更重要。”   苑之明眨眨眼睛笑了:“他这点从不让人失望。”   他仰头回忆说:“我发现他开始吃药是在高中的时候,应该快七、八年了,他一直都没有告诉我,到现在都没有,平时看不出有什么问题,爬山钓鱼,交很多朋友,还经常旅游。”   “我一直也觉得病情不严重,可以慢慢来,等我成名赚钱,那时候就算不能治好,也能给他定最好的护理,如果他身体状态还可以,就带他多去旅行……他到现在都想去南极。”   说到最后一句两个人又笑了,李一恺说:“我的摄影师朋友也要去南极,也许可以他们一起。”   苑之明吸了吸鼻子:“但是他去年开始病情恶化,需要每周做透析,应该去不成了。”   李一恺有些怔然,也再次生出更深的懊恼,为自己之前的咄咄逼人和急躁。   他们聊了很久,一开始是聊病情,苑之明说透析和用药,按照每月每年算其实都不是巨款,但是没人知道哪天病情会突然恶化,也许要长期住在病房,也许要一直在仪器维护下生活,他在父亲面前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又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一定不会动给我留的基金,我也不想让他觉得拖累了我,所以我先要让他觉得我能赚到钱,不要舍不得花钱治病。”   但是苑之明大概率遗传了父亲的乐观坚强,他坐在自己用门板制作的“榻”上,说虽然毕业后起步有些困难,但是现在都在好转。   李一恺靠在门边,垂眼看着他,很柔和地笑着说是。   后来苑之明又倾情介绍自己父亲苑松青的很多趣事。   他说自己一直都有涂鸦天赋,小学的时候,用圆珠笔在教室的白墙上画画,老师叫家长,他爸爸跑去学校后看了看,很抱歉地说支付刷墙粉白费用,但是又问校长说,能不能刷墙之前把那些画拓下来。   天下靠谱的父母大都类似,不靠谱却各有各的不靠谱。   李一恺问:“那拓成功了么?”   “没有”,苑之明还认真思考说,“他拍了照片,但是我从没见过画。”   他抬头问:“怎么这样看着我,你也觉得我爸很神奇吧?”   “嗯”,李一恺别过脸笑,“但是很可爱。”   “反正我也不知道别人的爸爸什么样”,苑之明幸福又苦恼。   “我也不知道”,李一恺说。   “啊?”苑之明慢半拍地发出疑问。   “我五岁之后就没见过他了。”   李一恺从懂事起,第一次主动告诉别人这件事,他觉得苑之明,应该不会是和其他人一样的反应。   但没想到,苑之明不仅不报以同情,反而还像是攀比一样,轻松道:“哎,我听说我七个月之后就没见过我妈妈。”   李一恺毫不犹豫:“你爸爸是仗义疏财,我还要经常提防我妈被人骗钱。”   “但是你看起来很有钱”,苑之明羡慕道,“我不仅要赚钱攒钱,还要在我爸面前装过得很好。”   “但是你有一个会给你存艺术家基金的老爸”,李一恺也很羡慕,“我只能给我妈存基金。”   “这不是很正常嘛”,苑之明小声嘟囔。   “不是养老基金”,李一恺说,“是再婚基金。”   苑之明张着嘴恍然大悟,他倒确实没有这个烦恼:“好吧,你赢了。”   两人对视片刻,又一起笑出声来,李一恺肩膀在休闲西装下抖动,觉得幼稚又荒谬。   还有不知从而起的幸运、庆幸。   快到 12 点的时候李一恺离开,苑之明拧开一瓶乌龙茶,把画布从墙壁上扒下来。   他到凌晨 3 点完成自己给自己布置的作业,这个效率已经比平时高了很多,苑之明觉得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轻盈,让笔下的节奏也变得轻快流畅。   他很久很久,没有和人这样畅谈聊过天,成长中一直伴随的噩梦和压力,已经积压成习以为常的秘密。   如果没有李一恺,他连今天说出口的这些,也从未想过释放半分。   李一恺是个让人信任的同事,也是个善良温暖的朋友。   苑之明抱着这样的想法昏头睡去,连第二天上班时都隐隐有些期待,作为分享过秘密的朋友,他们在工作时一定也更加默契友好。   他到了公司,先远远看见李一恺坐在工位上,走近了又发现,自己桌面上,有一个崭新的、圣诞红色的马克杯。   苑之明摸了摸杯子上的雪花形状印花,笑眯眯扭头看向李一恺。   但谢谢还没说出口。   对方先看着他,面无表情吐出四个字:   “你迟到了。”   --------------------   恭喜苑之明,解锁李一恺两幅面孔。 第17章 以后也不会再请你喝了   “不是弹性上班时间嘛……”苑之明小声顶嘴。   “那是为了给加班的人弹性”,李一恺看他一眼:“你昨天不是按时走了吗?”   苑之明没话说,默默怀疑他还是在记仇小猫生病的事情,故意挑刺,因为整个办公区明明就没几个人到。   但拿人手短,他举了举手里的水杯:“谢谢。”   李一恺嗓子里“嗯”了一声:“茶水间里有咖啡机,不过比较难喝。”   苑之明揉揉还水肿的眼睛,深感对方体贴,刚刚的不满即刻消失。   但又听李一恺说:“你私人时间熬夜没人管,但是不要影响工作状态。”   苑之明赶紧闭上了想要打哈欠的嘴。   “小苑来了?走吧我们约个会议室”,秦肖恩提着帆布包到公司,直接朝着苑之明和李一恺之间走来,恰逢其时地中断了李一恺的清晨训话。   他注意到李一恺的目光,脚步一顿:“怎么了?”   训话目标转移,李一恺抬头问秦肖恩:“为什么又要开会?”   “这不是,需要细化涂鸦元素的设计和配色嘛”,秦肖恩道。   李一恺皱了皱眉:“涂鸦的部分苑之明可以自己完成吗?”   “可他才第二天上班……”   李一恺不再说话,只转过脸看苑之明,苑之明迟疑地张张嘴,说:“我可以试试看。”   李一恺点点头:“我觉得你可以,但是要遵守交图时间,有什么不懂及时问。”   剩下的话便都是对秦肖恩说的:“还有两周时间就要提完整方案了,你不要只盯着视觉,放手让他先去画。”   他拉开手边第二格抽屉,取出一个日程本:“下周一之前苑之明交涂鸦设定;这期间老秦精力先放在文案主题上,然后下周我们才能定品牌视觉系统,还有后面的延展和传播……”   苑之明低头,看着李一恺一手摁着本子的页面,另一手握着蓝色的签字笔,在横平竖直的表格上飞速标记,有些像是某种意义上的工程师,把几个人的工作和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   要是我做事也能这么迅速又有条理就好了,他心里想。   “工作量还很大,分工清楚一点,先完成再完美。”他把那张写完的纸撕下来,递给秦肖恩。   “好,这样安排完,我心里也有底了”,秦肖恩说。   对于一个商场的品牌升级项目来说,苑之明提出的“秘密”只是一个非常初期的概念,类比画画时,这一步像是选好了画布材料——这幅画成型后是看不到画布原来的面貌的,但是画布本身的材质、色彩基底却暗含在整幅画的每一个角落。   选画布虽然重要,却离完成作品差得很远。   动笔的下一步,要想好在画面最核心,画的是什么。   昨天的会议上,钟有云提出了“世外桃源”的主题——既和“秘密”的底色一致,对于宏达商场来说又带着怀旧感,同时配合上那片空地周围的荒草,很有一番自然韵味。   从各个角度,这个主题都很符合这幅画的调性。   这一步,相当于他们协商好了要画东西的性格——一个热情好客、新潮又怀旧的小生命。   至于今天的工作,李一恺安排秦肖恩去主管文案主题,像是把这个小生命命名,赋予“它”成长故事;   而苑之明则是把“它”的面貌,真正地描绘出来。   创作的时光流逝得总是比较快。   苑之明很少以这么具体的命题做图,但是工作中必然只会有比这更加严苛的命题,而且这次的主题源于他自己,所以不适应只是一时,他很快进入状态,上午已经在软件上出了好几个版本的草图。   中午依然是 JOJO 叫他一起吃饭,苑之明摘下耳机,精神多一半还停留在屏幕里,只把触控笔放在桌面就跟着出了门。   吃饭的时候他才得知,李一恺其实很少和其他同事一起吃饭。   “因为他是老板吗?”苑之明问,毕竟他们建微信群聊也没有加李一恺。   JOJO 笑了笑,她是个很温和的姐姐,戴着眼镜扎着马尾,笑起来是安静但真诚的:“这几天孙珊珊休假,等她回来了你就知道了,吃一顿饭会有多热闹。”   苑之明想起昨天的见面,心里已经有了想象,JOJO 又说:“老大主要是嫌弃我们慢还有吵,他事情太多,经常在公司外卖,或者和秦老师,还有 42 组的人一起。”   “42 组?”苑之明好奇问。   “哦对没人和你介绍过” ,JOJO 喝口汽水,“我们公司一共 7 个组,组名都是自己命名,42 组的名字是来源于宇宙终极数字 42。”   苑之明不算是科幻迷,但是看过《银河系漫游指南》,听完恍然大悟。   “KL 呢?”他问,之前还以为组名就是按照总监名字起的,比如KL 就来源于 Kevin Li,但这样听起来,应该是自己想象力不够,这个名字还有其他的含义。   结果 JOJO 说:“KL 组就是老大的名字缩写起的,听说是因为他一路升职太快,于是为他单独建立了新的小组。”   苑之明无语片刻,不走心地配合道:“好厉害。”   JOJO 点头:“嗯,能够成立新的小组,不单是工作能力强就够的。我们公司每个组都有自己专长的方向,像 42 组就是专门做科技数码客户,其他组有的专做时尚品牌、有的专门做汽车品牌,在我们之前的 6 个组,基本上涵盖了大部分领域,所以就算有人升职也是在本组内,不会有新的小组成立。”   “但是 Kevin 之前做设计,在艺术方面的创意太好,于是他靠自己的创意名气,单独拓展了品牌艺术化这个小组。”   见苑之明半懂不懂,JOJO 解释说,“这么说吧,其他组都是按照客户的行业划分,只有我们是按照方式划分,不限制客户类别——不管是汽车、商场、时尚还是什么客户,只要是想做艺术方向的品牌包装,我们就都是最专业的。”   苑之明知道周行的年纪,算起来李一恺应该差不多,比自己才大了三、四岁,就能有这么强的工作能力……这次他由衷地赞叹了一句:“他真的很厉害。”   “嗯”,JOJO 不知是吐槽还是夸奖,“工作狂,都想象不出他不工作的时候在干什么。”   “打网球看画展吧”,苑之明随口说。   JOJO 微微惊讶:“你这都知道?”   苑之明说看他朋友圈发过照片,JOJO 疑惑地拿起手机翻了翻:“没有啊?”   “哦,是他另一个号”,苑之明看了眼说。   JOJO 透过眼镜片,看苑之明的眼光充满了惊奇。   如果孙珊珊在场,此刻一定为“竟然有同事能加到李一恺的私人微信”而大呼小叫,然后在明示暗示中让苑之明知道李一恺的性取向,并且逼问出苑之明的感情历史。   但 JOJO 只是看了看他,轻声问:“你和老大只是面试认识的吗?”   “唔”,苑之明咽下去一口炸鸡块,平静地应道。   吃完饭,苑之明陪着 JOJO 去买奶茶,想起早上李一恺送的水杯,于是点了两杯芋泥波波。   悠悠捧着走回公司的时候,在办公桌间的过道,正和李一恺撞了对面。   “你吃饭了吗?”苑之明下意识问。   “嗯”,李一恺冷酷回答。   怪不得人家能当总监,工作和平时真的是两幅面孔,于是苑之明也不敢闲聊,只把手里的奶茶递了过去:“给。”   李一恺看了看那厚重的奶盖……   不会是不喝奶茶吧,苑之明正生出担忧,就见对方接了过去。   李一恺拿着热乎乎的纸杯,忽然问:“画得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   “哦”,苑之明听说工作时要及时跟领导汇报进度,于是低头握着鼠标唰唰划了两下,屏幕亮起,他给李一恺展示自己上午的成果。   没看到想象中的满意微笑,李一恺甚至根本没有仔细看屏幕,先抿了抿嘴:“你出去吃饭,电脑就这样放着?”   “我保存了”,苑之明理直气壮说。   “以后锁上屏幕,防备有人误触或者外人看到,这是工作常识。”   “哦好”,苑之明乖乖答应,立即坐下来设定了锁屏密码。   冷不防地身后的人也走近了说:“我看你的软件界面。”   苑之明于是又点回到刚才的界面。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苑之明不明白又是哪里做的不好。   他扭过头,想要面对面质问,但转到一半,被忽然俯身过来的人吓了一跳——李一恺凑近屏幕,看都没看他一眼,右手从背后绕过他的座椅后背,轻轻从他手里拿过鼠标。   这人衣着打扮都是暗暗的讲究,离近了能闻到很淡的木质香水味,太淡了,所以也可能是洗发水……   苑之明把脸转回到屏幕,偷偷屏住呼吸,让自己专心听李总监接下来的教诲。   但传说中设计出身、艺术品味很好的李总监,一开口的教导却是:“你的图层为什么不分组?为什么草稿都是默认命名?这样传给其他人的时候没人能看得懂。”   说话的声音近在耳边,苑之明听得耳朵冒火,心里又恼又羞,明知道对方说得有道理也不想再乖乖认错,默不作声地任李一恺自己在那里敲击快捷键。   不多一会儿,李一恺左右开弓就把那些图层弄好了顺序,他看着屏幕舒心了,低头却是一个偷偷生闷气的卷毛脑袋。   “以后记得养成习惯”,李一恺说。   “好,知道了”,苑之明答。   秦肖恩又一次恰到好处出现:“小苑画好了?”   苑之明抬头爽快地应着,伸出手把屏幕转了45 度角,对着秦肖恩来的方向掰了过去:“秦老师,您看有没有什么问。”   “Kevin 你觉得呢?”秦肖恩一边凑近一边问。   “我没看”,李一恺说,但不知道为什么,语气似乎有些高兴……   秦肖恩伸着脖子凑过去,全神贯注挨个点开图层看了一遍,很快发现症结:“草稿没什么问题,这几个里面我觉得 1 和 4 更贴切,可以细化,但是小苑你要简化线条,这些都太碎了”。   苑之明也靠过来,听秦肖恩逐一讲解:“不能把这个当做纯涂鸦或者艺术画,要简洁一些才能有延展性,包括配色也是……”   “好的,我明白了,谢谢秦老师”,苑之明学得很认真,几乎忘了刚才的小别扭。   “嗯,你刚接触不懂很正常,先试着改改,不明白的话再问我”,秦肖恩说完,抬头看李一恺:“你还有其他补充吗?”   “没有”,李一恺一直在背后看着听着,又低头对苑之明说:“6 点之前改出来。”   苑之明闷闷地“嗯”了一声,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李一恺心情很好,又偏要倾身凑过去,拿他刚刚放在苑之明桌子上的那杯奶茶,还礼貌地说了谢谢。   秦肖恩登时问道:“呀,小苑请你喝奶茶?”   “嗯,怎么?”   秦肖恩不是挑理的人,只是随口问了问,可周到如苑之明,此刻忽然察觉到十分不妥——他只想着感谢李一恺送的水杯,忘了这是在公司,秦肖恩才是带自己的老师,自己只给大领导买喝的,却忘了其他人……   但李一恺笑了笑,把手里的那杯直接给了秦肖恩:“开玩笑,给你的,我又不喝奶茶。”   “哦,也是”,秦肖恩没多想,高高兴兴接了过来,对苑之明道了谢。   就你挑剔……   苑之明不知怎么,明明是解了围,心里却暗暗不爽,转回椅子在电脑上开始疯狂改图。   过了几分钟,微信弹出消息。   李一恺说:「我乳糖不耐受,只能喝纯茶或者冰美式」   跟我有什么关系?   苑之明悄悄瘪了瘪嘴,以后也不会再请你喝了。 第18章 有点猜不透苑之明这个人   李一恺成功说服冯鑫,把老刘应承下来的 DS 项目推给了 A 组,下午他开完工作交接会,已经是 6 点 14 分.   回到办公区,正好看见苑之明和秦肖恩凑在屏幕前愁眉不展。   “改完了?”李总监悠悠飘过去。   秦肖恩如获救兵:“Kevin你也来看看。”   李一恺瞟了一眼,立刻懂了老秦的痛苦,他直言不讳:“这两个,和你上午画的草图有关系吗?”   苑之明心虚又不解:“这是简化和抽象过的……”   “可是完全看不出是桃花和溪水”,李一恺说。   秦肖恩最不擅长批评,看李一恺拉了把椅子过来,立刻让出位置。   李一恺先拿那可怜的桃花开刀,他在两个版本之间切换了两下,指着问:“花瓣都简化不见了,颜色又变成了绿色,谁能看得出这是桃花?”   “原本的桃花太写实,线条就会碎”,苑之明确实是遵循了秦肖恩的修改建议:“而且粉色小花……有点俗气。”   “简洁和辨识度不冲突,俗不俗气也和这些没关系”,李一恺毫不留情道,“香奈儿的山茶花写实吗?辨识度高吗?简洁吗?”   苑之明点点头。   李一恺又问:“俗气吗?”   苑之明看着他,没说话。   秦肖恩抬手遮了遮嘴。   李一恺无语,他算是懂了,在大艺术家心里商业元素没几个不俗气的。他罕见地质疑自己是否沟通无能。   苑之明不是有意抬杠,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在工作而非创作,于是补救说:“我再改改,我,我看看香奈儿。”   “那个只是举例,不是要你违背自己的审美”,李一恺打开网站搜索出来几张图,“你看这些案例也是一样,图形设计是面向大众的,一定要让人能够理解表意,然后才是情绪。”   他动手把宏达商场的 logo放在苑之明的图像旁边,又解释:“而且宏达商场的本身 logo 已经是极其抽象的,我们不能把它改头换面,所以才需要你做的辅助图形来帮助阐释,这样既能保持商场几十年的品牌积累,又能让消费者感受到品牌的升级变化。”   苑之明很认真地翻着几张图,慢慢道:“我懂了。”   “那就继续改吧,下周一要出来”,李一恺说。   秦肖恩欲言又止。   “怎么了?”李一恺问。   “太狠了”,秦肖恩用口形对他说——他找的那些案例苑之明当然服气,那都是国际电影节的海报设计,全是最顶级设计大师的作品……   苑之明要是真的以这个为标准,就不会坐在缪加打工了。   但是李一恺没理会。   徒留下秦肖恩对苑之明宽慰说:“呃,这张是古长风的,这个电影节的设计和我们不能相提并论,毕竟他有艺术性,只是参考就好……”   苑之明还是那副样子,不管秦肖恩说什么都乖乖听然后道谢。   直到李一恺又一次抬起头,准备下班时,还能见到他弓着背坐在屏幕前。   周五晚上所有人都不愿意久留,7 点半整个办公区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李一恺手臂里挂着大衣外套,另一手提着罗意威的拼接包,站在苑之明身后说了句什么,但是对方戴着大耳机完全没有听见。   他站在灯光下停留了片刻,最后还是不做声地悄然离开。   苑之明感觉到有影子晃动时,抬起了头,但只看见过道处一道离开的背影。   他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出声,低下头继续唰唰画起来。   赵凯思恰好来缪加附近的环球大厦见客户,所以三人小分队约了在附近的居酒屋烤肉店见面。   周行见到李一恺步行过来,张口便问:“你自己?我还以为在你公司附近,能见到苑之明呢,进度不行啊李总。”   李一恺坐下喝大麦茶,过了会儿才说:“他在加班。”   周行笑了:“他加班,你出来吃饭?”   “不然?”李一恺问。   周行畅想道:“办公室恋情不就应该一起加班,偷偷在茶水间打啵,然后回家互相帮忙改 PPT,改累了就……”   赵凯思都听不下去:“很难想象李一恺做这些事。”   “所以就说不让他把苑之明招进去,招进去也不要做上下级”,周行道,“现在才几天,已经搞不清楚角色定位了吧?是把人家当下属还是什么?”   李一恺把烤肉剪断:“谢谢,我拎得清。”   “你自己拎得清,但你表现出来的那样,在一般人看来就是精神分裂。”周行吐槽。   于是李一恺不再理他,转而问赵凯思:“去自然探索杂志聊什么?”   赵凯思露出喜色:“他们合作了一个户外品牌的广告,想要去肯尼亚拍摄,找了我。”   “肯尼亚?”另外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手里动作。   周行问:“给你多少钱?”   李一恺说:“太危险了,不行。”   “但是机会很难得”,赵凯思说,“而且已经定了自然探索的春节刊封面,拍摄时间和预算都很充分,杂志方准备了最好的设备,一定可以出好作品。”   这位也是为了作品可以毫不考虑其他的疯子,从来都劝不动。   李一恺只好问:“预算这么充足的话,他们为什么找你?”   别人问这种话会让摄影师本人伤自尊,但是李一恺问出口,赵凯思毫不介意,在真正关心自己的人面前不需要强撑面子——他不是成名摄影师,这种大项目不会找他很正常。   “听说是找的国外大师突然病了,有时间又愿意接的人很少,而且我之前和杂志社的编辑一起去过大凉山拍摄,算是有类似经验。”   “我肯定会把疫苗都打了,杂志这边的经验很丰富,也有当地华人向导”,赵凯思企图让朋友们放心。   周行看了看李一恺脸色,笑了声举起手里的清酒杯:“那以后就是登过自然探索封面的摄影师了呗?”   赵凯思幻想了一下,心里也很美。   李一恺说:“几号走?”   赵凯思回答:“下个月 11 号。”   “12 月 11 号?”周行突然问。   “嗯,怎么了?”   他低头继续烤肉:“没,就是很近了。”   确实很近。算起来只剩下十多天的准备时间,李一恺掏出手机:“现在就把疫苗都约上,黄热病,霍乱,疟疾。”   赵凯思这种时候就十分听话,还说:“明天我去买装备和药品,你们跟我一起吗?”   “我不行”,周行说,“明天要试镜。”   李一恺说他可以,而且他也不放心赵凯思自己的采购能力。   “那就去 DS 吧,你们大客户能打折吗?”赵凯思问。   众所周知,DS 是国际知名户外探险品牌,也是李一恺长期的合作客户。   但在座的各位不知道的是,李一恺刚刚把 DS 客户拒绝掉。   他说:“没有折扣,我可以给你赞助一些。”   于是两人像是一起去逛街的小姐妹一样约好了时间地点。   李一恺像是开会一样聊完这些,便叫来服务员,点了牛肉饭和几个菜打包。   “是因为我请客”,周行目瞪口呆,“所以你把明天的早饭和午饭也点了吗?”   李一恺笑了笑:“是让你把欠苑之明的饭钱补回来,我走了,你们继续。”   剩下两个人看着李一恺提着大纸袋离去。   赵凯思问:“他这次这么认真?”   “枯木逢春他当然认真了”,周行说。   赵凯思没见过苑之明,有点疑虑:“你觉得能成吗?那个苑什么怎么样?”   “不知道”,周行忽然沉重了一些,“说不出哪里不好,但是我有点猜不透苑之明这个人,像是那种看起来脾气很好很亲和,但是吧,和谁都有距离感。”   “那……”赵凯思想了想说,“不就是像祁究一样吗?”   “呵呵,原来是菀菀类卿”,影视从业者周行表演欲上来,阴阳怪气地说,“可是我们祁皇后也要回来了,而且还问过我李一恺的近况,真让我为难。”   “那真是辛苦周公公了”,赵凯思说。   皇上不急太监急的时候,李一恺已经坐着电梯上了楼。   走廊的大灯都已熄灭,空荡荡的桌椅之间,只有四、五个工位亮着屏幕,屏幕前几个可怜人在伏案加班。   KL 组的区域内,就只剩下苑之明,像是从来没动过一样地戴着耳机,盯着屏幕,右手握笔,左手摁着几个快捷键敲击。   整点报时显示 21:00,苑之明把五个版本的“桃花”改完,想起李一恺那副嘴脸,又不得不噼里啪啦地重新命名、调整图层分组。   他水杯早就见了底,拆开过的饼干袋子随意丢在桌面。   肚子里说不上饿,只是空,还充着满肚子气。   好不容易整理完,正在犹豫是要现在发送,还是故意等到凌晨再发的时候。   忽然闻到一阵烤肉的气息。   “看起来脾气很好很亲和”的苑之明哐当摘下耳机抬头,看着空着手走过来的李一恺。   他鼻子皱了皱,语气十分不符合自己身份地质问:“干嘛?吃饱了又来监工?” 第19章 你是 Gay 吧?   他可真爱生气啊。   李一恺想。   但生气的时候真可爱啊。   他又想。   在苑之明转过头关机之前,李总监拉了椅子坐过来,摁住了那个企图在 Photoshop 上点关闭的手。   “我看看你画的”,李一恺故意拱火道。   上头一秒钟之后,苑之明又恢复了理智,自己做得慢又忘了吃饭,总不能怪罪李一恺,虽然吧……   算了,不跟他计较。   苑之明用脚蹬了一下桌子腿,仰头向后滑出去两步,把电脑屏幕前的位置让了出来。   李一恺手撑着桌面,也学着他犯懒地滑动椅子凑过来,但是眼睛却没落在屏幕上,一直盯着苑之明,然后弯了弯眼角问:“吃饭了吗?”   苑之明闷闷说了句“没有”,低头拿起垃圾桶,另一手把桌上的包装纸囫囵扫了下去。   “茶水间微波炉里,给你带了吃的”,李一恺微微扬了下巴示意方向。   就见苑之明立刻喜笑颜开,跑过去的时候头发都在颤动。   牛肉饭、刺身拼盘、味增汤、日式饺子、寿司、海藻沙拉,李一恺充分考虑了这位的食量,苑之明跑了三趟才逐一端了过来,办公桌上满当当像是办酒席。   李一恺已经在动着鼠标键盘改图了,听见苑之明坐下时没忍住扭头,问了句:“洗手了吗?”   “洗了”,苑之明给他看手上的水珠,李一恺觉得自己像是带孩子。   “你在做什么?”苑之明真的饿,先往嘴里塞了一个寿司,鼓鼓地绷着腮帮子。   李一恺手里拿着苑之明的触控笔,目光转过去停留两秒,然后才指着屏幕说:“我喜欢这两个,先帮你转化成矢量图。”   图像在电脑上绘制时,如果是用仿真画笔,出来的图虽然细节逼真,但是有大小尺寸的限制,实际打印成广告牌、或者在大屏幕播放时就会失真,所以最后基本都要有转换这一步。   有点像是给纸上的图画描边,描出来的边框,就会变成能够存储在计算机,随意变换大小的电子图形。   当然比描边要更复杂一些,是个十分需要耐心的繁琐的工作。   苑之明一边吃一边说:“我原想给你和秦老师看完选出来,再转换。”   这样就不需要每一个图都描一次了。   “但是要考虑,比如这个毛笔笔触的版本,现在看起来很好,但转换之后细节消失,就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择”,李一恺耐心解释,“现在想着省掉的这步,有可能会影响判断,等到意识到再改就来不及了。”   “我还以为……”苑之明咽下去说,“像你们经验这么丰富,都能提前预判到。”   李一恺笑了笑,反问:“你画画也能预判,哪个颜色和哪个颜色最搭配吗?就算能判断大概,也要落到纸上才看得出细微差别。”   “嗯”,苑之明点头,但是艺术创作没有中途给其他人展示选择的道理,所以很多步骤都在无意识地自我消化掉。   李一恺说:“审美太主观了,每个人看同样的图都会有不同的感受,更不要说让别人来预判和想象。而且这一行不专业的人很多,不要相信他们的经验,也不要觉得他们能理解你的构思——在没看到你的成品之前。”   苑之明本来是有些偷懒的念头,听完三两下放下筷子擦了手:“那我来吧。”   “不用”,李一恺偏过头看他,“你慢慢吃,我挺喜欢画这些的。”   苑之明最讨厌做这种:“为什么?”   “解压”,李一恺专注看着电脑上的线条。   苑之明对这类操作不太熟悉,所以常常觉得麻烦,稍不留神就会弄错,然后牵一发动全身地修改好久。   但是看李一恺画的时候——他顺滑地沿着边缘新增点、拖动方向、一条又一条曲线严丝合缝地扣在原本的图形上,好像根本不用动脑,甚至都看不清他的左手点了什么快捷键,就已经见着一半的线条成形。   这已经是把 PS 操作当成了手工艺在做的程度。光是看也觉得解压。   苑之明慢吞吞继续吃生鱼片,安静地听着键盘点击的哒哒声,还有笔尖在触控板上滑动出的刷刷声响。   过了会儿他忽然小声问:“你对谁都这样吗?”   “嗯?”李一恺先下意识回了一句,但反应过来苑之明说了什么的时候,他才猛然发现画错了一条线。   摁着 delete 的时候他又问:“什么样?”   “半夜跑来帮同事改图,还带吃的”,苑之明说。   “当然……不是”,李一恺语气里听不出内心的紧张,他甚至笑着反问:“你觉得我们只是同事关系吗?”   苑之明抬起眼睫毛看了看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一恺不明说,绕了一大圈去解释:“工作就是工作,上班时间我可能严厉一些,是为了能有好的结果,让大家做好分内事,然后舒心赚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照顾每个人的情绪。”   “嗯,是应该的”,苑之明说。   “那你刚刚为什么生气?”李一恺问。   “嗯……”苑之明拿着水杯撑着下巴,靠在桌上,收拾摆弄那些吃完的饭盒和桌上的小文具,吃饱了松懈了容易犯困,他声音哑哑的,过了会儿才说:“我以后会改的。”   “也不用”,李一恺手里动作没停,眼睛盯着屏幕,很自相矛盾地说:“对我不用。”   苑之明又被眼前的刘海弄得有些烦,他习惯性地抓了抓,把它们搞得更加混乱。   “工作是工作,我也不能搞混”,他说。   “现在已经过了晚上 10 点了,明天是周六”,李一恺把最后的线条闭合,转过头说:“这个时间就不用……”   “靠!你干嘛呢?”   他剩下的话堵在嘴里,被身边人的动作吓得丢了鼠标。   苑之明拿着剪刀,剪刀尖离自己眼睛只有一公分的距离,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它。   李一恺的大惊小怪,丝毫没有打扰到他手里的动作,他平稳地揪出一撮头发比划,眼神动都没动:“头发太长了,挡眼睛。”   长得好看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李一恺想要制止又不敢乱碰,只能说:“我认识一个造型师……”   话没说完,苑之明手起刀落,那些卷曲的发丝随之掉落。   他说着“没事,我在国外都是自己剪的”,又抓出一撮继续咔嚓咔嚓。   苑之明的头发又硬又卷,碎发都是直挺挺地掉落下去,毫无青丝飘落的美感。它们有些落在垃圾桶,有些掉在他的脸上鼻梁上,苑之明剪得差不多,连镜子都不用看,囫囵抖了抖,把那些发丝甩干净,自我感觉十分不错。   李一恺看得傻眼。   苑之明指了指自己的头说:“我这个头发,谁剪都一样。”   “在理发店坐半天弄出的层次感,睡一觉就变了,依然乱糟糟的”,他轻松地说,“还不如这样方便。”   “那是理发师技术问题”,李一恺忽然很认真地研究起来,“如果再留长一点,把前面扎起来一半应该还可以,更像艺术家了。”   “不不不我有心理阴影”,苑之明摇头,“小时候我爸给我试过扎小辫,被他揪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然后被同学说是女孩……我为了头发受尽了苦头,不会再为它浪费一丁点的时间。”   李一恺被他苦恼的样子逗笑,想到一个清奇的安慰角度:“你爸爸也是自然卷吗?但这样看起来头发很多,年纪大了也不用担心脱发吧?”   “他不是自然卷”,苑之明想了想:“好像也不脱发。”   “不过确实比秃了要好。”   看来也并非是对自己的外貌全然不在意,李一恺存好文件,打算把工作留给周一。   “我妈以前是理发师,教过几个徒弟,现在已经是给明星做发型的大师,周末我可以带你去试试看。”   他又开玩笑地补充了一句:“反正也不用花钱。”   苑之明看起来有些心动,但还是摇了摇头:“周末我有事,有个朋友要来静海。”   李一恺颇为遗憾,本想周末能来一场约会,看起来日程只剩下陪着赵凯思逛街这一项。   但是他没想到,第二天他和赵凯思在 DS 户外运动超市,正激烈地研究那一排防晒服哪个紫外线防护系数更高的时候。   忽然身后被人拍了一下。   “好巧!”苑之明穿着暗橙色的法兰绒外套,戴着一顶宝蓝色毛线帽,撞色搭配得阳光明媚,笑得也格外活力四射。   李一恺站直身,看见他身后跟着一个黑黑瘦瘦的男生,眼睛也黑得发亮,和苑之明不知为何有些神似。   更吸引他注意的是,那个男生身上穿的棉夹克外套,是苑之明的。   李一恺绷了绷下巴,点头道:“好巧,这位就是你外地来的朋友?”   “对!这是何路西”,苑之明拉着介绍:“这位是我跟你提过的李一恺,Kevin。我回来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这话让李一恺很是舒爽,他内敛地笑笑,转头想要问候一下,却看见何路西正在用那双像是有 X 光透射一样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他。   直到两人对视了一秒,何路西才收敛起来,酷酷道:“你好 Kevin,叫我 Lucifer 就好。”   Lucifer,路西法,神话中的堕落天使……好中二啊。   一旁的赵凯思没忍住笑了声。   李一恺的注意力收回,也向对方介绍自己的朋友:“赵凯思,我朋友,摄影师。”   “摄影师”三个字他故意加重了一些,说着的时候和苑之明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暗示的眼神。   对方立刻了然——这就是那位和苑松青一样想去南极的摄影师。   苑之明心生亲切,开朗地和赵凯思打招呼,赵凯思觉得对方和周行说得不太一样——明明看起来很亲和真诚。   四人在货架之间闲聊,李一恺这才知道路西法也是个流浪艺术家,刚刚从摩洛哥回来,因为没有冬衣所以来这里采购——身上的衣服估计也是因为冷而借穿的。   赵凯思平时不言不语,见到同道中人就会立刻来劲,两三句便主动问路西法的联系方式,和人家聊非洲的风土人情。   李一恺嫌他丢脸,咳了两声没得到回应,于是问苑之明:“你们还没买完吧?要继续逛吗?”   “哦,我们买几件衣服就行”,苑之明提了提购物筐给他看,“刚刚正想结账去楼上吃东西,路西法说 DS 这里的热狗很好吃。”   一个户外运动品牌的热狗能有多好吃?李一恺刚想贬低两句前客户,顺带介绍一下静海真正的美食。   赵凯思像是开了窍一样,“哦”了一声回过神,“我和一恺也正想去吃东西,那我们一起吧?”   他看着李一恺,眼神中似乎在说:看,我在给你创造机会。   我真的不想和这个看起来神神叨叨、不知道算不算情敌的人一起吃饭——李一恺心想。   但他没来得及开口,便被今天异常热络的苑之明拉住了胳膊。   ——好吧,行吧。   李一恺勉为其难地和苑之明上楼,但是从电梯到落座,一直若有若无地察觉到路西法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等苑之明拿着号去去牛奶冰沙,赵凯思在手机里找自己照片,路西法一边看他手机,还在一边抬头瞄自己的时候。   李一恺忍不住直接问道:“你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路西法毫不怯色地正视着他,漆黑的眼睛眨都不眨。   “哦我是想问你 Kevin”,他说——   “你是 Gay 吧?”   --------------------   gay达警报! 第20章 “我是”,李一恺说。   DS 是一家以超市形式售卖的运动品牌,最先在热爱户外运动的北欧国家兴起,前几年进驻静海的时候引起过不小的轰动。   市中心的三层大型建筑内,既有自家品牌的运动户外商品售卖区,也有餐饮休息区域,甚至还有虚拟露营地、室内攀岩等运动娱乐场所。   所以每逢周末,这里的各个角落都人满为患。   用餐区是全开放式的快餐厅结构,周围来来往往大人小孩,很多人端着餐盘擦肩而过,服务员紧接着在身后收拾餐桌……   李一恺坐在吧台椅上,被一句话问得目瞪口呆。   路西法看着他,神色认真,目光执着,他身后一个抱着孩子的阿姨蹭着走过去,衣服被拉扯了一下,衣领间露出了脖子上的黑色文身……   李一恺很不喜欢因为小众爱好而对别人贴标签,但看见那文身的时候忍不住想——苑之明认识的都是些什么朋友?   他不介意被人知道性取向,但也没兴趣向无关的人坦白。   苑之明举着餐盘从人流中挤过来,因为个子高而格外显眼,李一恺起身帮他拿东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三份牛奶冰沙,苑之明一边说这个好难排队,一边把它们逐一分给在座的人。   “没我的?”李一恺问。   “啊”,苑之明不假思索:“你不是乳糖不耐吗?”   李一恺愣了下,随即心里一阵暖流。   但他没有表现出过分的受宠若惊,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我帮你点了芒果味的,等下会叫号”,苑之明说。   赵凯思噗嗤一声笑了:“他芒果也过敏。”   “你怎么这么多毛病?”苑之明一边抱怨,一边被甜滋滋香喷喷的甜品愉悦到眯了眯眼睛。   李一恺瞥了赵凯思一眼,承认道:“牛奶只是不耐受,吃一点没事,芒果比较严重。”   苑之明很大方地把碗推过去:“那你吃这个。”   李一恺发现苑之明是个很乐于分享食物的人,他本想说“冬天吃冷饮容易胃疼”,但看着对方的眼神,还是拿起勺子,在被苑之明挖得面目全非的冰沙上舀了一口。   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美食是件十分令人高兴的事,李一恺一高兴就忘了刚刚的尴尬,苑之明一高兴就变得话多起来:“你们刚刚聊什么呢?”   “我问 Kevin 他是不是 gay。”路西法回答。   砰珰一声,两把金属勺子碰撞到了一起,李一恺是手里抖了一下,苑之明是僵住了。   “你干嘛刚认识就这样问人家?”苑之明反应过来,握拳照着路西法肩膀给了他一下。   “问一下而已”,路西法慢悠悠揉了揉被打的地方,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   苑之明转过头来,对李一恺抱歉一笑:“他思维有点跳跃,你别介意。”   路西法的目光和冒犯的提问,只是让李一恺无奈又无语。   但是苑之明如此反应,却真的让他脸色不太好看了起来。   “我是”,李一恺说。   “啊?”苑之明忽然抬头。   李一恺把勺子平放在托盘上,抱起手臂微微后仰,平静地看着苑之明道:“没什么介意的。”   “我不介意你知道,我是喜欢男性。”   赵凯思看着面面相觑的三人,内心发誓——这绝对能排进周行这辈子最遗憾错过的名场面 TOP 3。   苑之明眼睛眨动的频率过分快了……   这根本也算不上什么事。   艺术圈什么千奇百怪的人没有,苑之明认识很多 gay、lesbian、双性恋者、transgender甚至无性恋者,性取向是最无关紧要的个人爱好。   他对此,从来没有表现得这么……慌神甚至不自然过。   可能是路西法问得过于突兀?也许是。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理出头绪,李一恺偏了偏头,似乎是被远处的人吸引了注意力。   苑之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两三个似乎是商场的工作人员,中间簇拥的一位涂着深色口红的女人,正在朝着这边走过来。   那位衣着体面的女士注意到李一恺的目光,下巴更加抬高了几分,但她丝毫没作停留,看起来是打算无视。   但李一恺已经起身,朝她打了招呼:“Olivia。”   Olivia 不得不驻足,露出一个场面化的笑容,依旧是昂着下巴:“Kevin 总,怎么有空来我们这里?”   “陪朋友购物”,李一恺语调平静,起身朝着她走了过去,不打算介绍身后的几人。   但是 Olivia 的音调很高,足以穿透嘈杂声传到这里,她呵呵笑了两声,刻意道:“是吗?我刚一下子还以为你来做消费者调研呢!”   “那您慢慢逛”,她撩了下头发,红唇轻笑着:“不好意思,没办法给你合作方折扣了。”   这阴阳怪气的语调让人不得不侧耳注意,赵凯思皱皱眉,看向苑之明企图寻求解答。   苑之明大概猜到对方的来头,但是他和赵凯思没有那种可以无声交流的默契,只是呆呆地张了张嘴。   他更纠结的是要不要叫一声李一恺,好让他脱离那剑拔弩张的对峙。   但事实证明李一恺并不需要,他语气依然礼貌平静:“一直想和您解释一下,但是你手机一直打不通,项目的事我很遗憾,我们合作四年,我当然也不想失去 DS 这个客户。”   “但是创意进入合作疲倦期无可避免,我们原本的创意团队没办法产出让你们耳目一新的 idea,对此我无能为力,换个团队对大家的工作都有帮助。”   Olivia 轻挑了下眉毛:“不用跟我说这番官腔,我们只说换你们那位刘老师,没说要换整个团队,DS 这么大的体系,换个项目团队对我们的效率可是一点帮助都没有。”   “在新团队流畅适应之前我会一直协助,电话随时可以打给我”,李一恺说,“A 组是缪加资历最早的成员,他们的能力只会比我更高。”   “算啦”,Olivia 轻笑声:“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广告公司吗 ?讲团队义气嘛。”   她看了看李一恺,似乎是想起什么,语气中卸掉了一些咄咄逼人:“Kevin,你还是太年轻了,我在乙方甲方都做过这么年,这样意气用事的结果看过很多次。”   “你们总觉得自己的创意很值钱,都是客户求着你来接项目。其实不是的,圈子这么小,你今天得罪 DS 这样的客户,不说我们在国际的影响力。”   她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员工,又回过头:“就是我自己的人脉,也能辐射小半个静海的行业圈——我对你的评价,其实很影响你以后的职业发展的。”   这话过于居高临下,让人忍不住皱了眉头,苑之明见过李一恺在电话里、会议室里和老板们针锋相对,他忍不住站起身,担心李一恺会作何反应。   但是赵凯思拉了拉他,示意他坐下来,不要管。   苑之明犹豫时,听见李一恺也笑了出声,还是那副不冷不热,也足够礼貌的语气:“谢谢提醒,希望以后我们都能工作顺利。”   Olivia 软硬兼施,都被一坨棉花堵了回去,如果不是身边有下属,估计已经翻个白眼昂头走了。   她拐着弯说了声“OK”。   “你们玩得开心,我还要去迎接亚太市场副总裁,就不奉陪了。”   “再见”,李一恺挥了挥手。   扭过头来,他脸上的笑容瞬间退去。   “走吗?”问的是赵凯思。   “走?”赵凯思愣了一下。   “还要做体检、买药、打疫苗”,李一恺抬手看了看时间。   “哦对”,赵凯思抓着购物袋站起身。   苑之明张张嘴,但看着对方冷静的样子,忽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周一见”,他说。   李一恺点点头:“周一见。”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电梯,苑之明才低下头,冰沙已经花了,只剩下白乎乎的一滩液体。   路西法戳了戳他,苑之明转过头,看见一双像是要穿透自己的目光。   “你不会背叛我们单身主义联盟吧?”路西法问。   “我不会的”,苑之明声音不太有兴致,但还是耐心回答这个问题。   “但那个 Kevin 是 gay,而且看起来很不简单”,路西法评价。   “我不会”,苑之明又一次说,“你知道的,我不会和任何人谈恋爱。”   路西法沉思片刻,不知为何依然忧心:“可是如果你搞基,就不会……”   “那也不会”,苑之明说,他把勺子啪嗒一下丢在托盘上,和李一恺横平竖直摆放的那把形成鲜明对比。   他笃定地说:“男生女生都一样的。”   --------------------   竟然已经写到了20章,过得真快。   一直在看大家的评论,但是十分笨拙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总之就是,谢谢大家的喜欢啦! 第21章 这个人这句话   “我希望你不要被任何无关的事情浪费”,路西法悠悠说。   苑之明叹口气:“但我已经成了社畜,你该担心的是这件事。”   “NONONO”,路西法剥开一个热狗,“那些只是浪费时间,但是爱情会浪费你的心。”   “好,我知道了”,苑之明拍拍手,把包装纸攒成一团整理到托盘上,因为李一恺的突然离去,他们每人拥有了两个热狗,此时觉得胃里十分满胀。   “现在,我心里所有的剩余空间都只会留给一件事,就是 NYX 艺术展。”   路西法十分欣慰,NYX 是国际含金量最高的艺术展赛之一,五年一届,他千里迢迢赶回静海就是为了和苑之明合作今年的比赛——“我会监督你的,不会让那个 Kevin 破坏我们伟大的艺术创作,影响两位冠军的诞生。”   “冠军,能不能不要针对 Kevin 了?”苑之明说,“他又没做什么。”   “他会做什么的,现在不会,以后也会”,路西法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罗盘,缓缓闭眼道。   “因为我目前没想要做什么”,李一恺一边走一边说,“所以他那样问,让我觉得很不自然。”   赵凯思茫然摇摇头:“我搞不懂,如果你们的相处,都像普通朋友一样自然,他怎么能知道你的意思呢?”   李一恺胸有成竹地说:“与其让他知道我的意思,不如让他先对我有意思,不然只会像周行那样,很没意思。”   赵凯思在两种极端的感情观之间毫无发言权,只好岔开这个话题:“刚才什么情况?那大姐。”   “哦,DS 的客户”,李一恺说,“上周我把他们明年的合作推给了其他组。”   “就为这点事?说话那么吓人?”赵凯思心有余悸道。   李一恺说:“应该给她带来不少麻烦,这种外企更换供应商团队要向总部重重汇报,也会影响到她的面子。不过能当面这样说话还算好的,比背后放冷枪要好得多。”   赵凯思没见过这种架势:“你们这行真吓人,她都说要封杀你了。”   “彼此彼此”,李一恺笑,“你们这行不也经常封杀人吗?”   “不会真的封杀吧?”赵凯思有点摸不透:“她职级很高吗?”   李一恺想了想点头:“很高,反正以后她在的公司,应该都不会和我合作了。”   两人走到停车场,李一恺摁动遥控器,银灰色的轿车亮了亮灯,赵凯思想说点高兴的,比如告诉他刚刚苑之明看起来很为他担心。   但是没来得及开口,前面一辆黑色商务车驶过来,带动一阵风,把他的话吹了回去。   李一恺错开身让车先过,正要继续朝自己的车走去,身后那辆商务车忽然停下。   车门声响,一个声音在背后问:“您好,请问是Kevin 先生吗?”   这边两人闻声齐齐转身,赵凯思眯了眯眼,看见对方西装革履、金丝眼镜的高端商务人士模样,小声问:“不会又是你得罪的什么客户吧?”   李一恺确认自己并不认识对方:“我是。请问……”   “Kevin,真的是你!”一个港台口音的男声传来。   西装男立刻扶着车门,迎出来一位身量不高、气度儒雅的男人。   他头发乌黑整齐,穿着 DS 品牌的休闲装,因为精神矍铄而看不出具体年纪,从下车后没有顾身后的人,朝着李一恺大步走来。   李一恺立即反应过来,向前迎过去对方伸出来的手:“黄先生。”   黄先生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我刚刚在车上,就说这个年轻人很眼熟,让他们下来问问看,没想到真的是你,看来我记性不差。”   李一恺笑着回答:“承蒙您还记得。”   “当然,我对你印象一直很深刻”,黄先生收回手,自上而下看着他:“你还在那家公司吗?谬……?”   “缪加”,李一恺说,“我还在。”   黄先生有些遗憾地说:“听说你们公司和中国区一直有合作,但是我后来调任总部,没有机会再见过你的新创意。”   李一恺内敛地笑了笑,不准备过多解释。   商务车旁,看起来是黄先生助理的西装男接了一个电话,走过来轻声说:“黄生,中国区的负责人马上下来。”   “好”,黄先生侧身,伸手拍了拍李一恺的后背:“你们应该也都认识,不急的话再见一面。”   李一恺猜得到来人是谁:“黄先生,我……”   “黄先生您好,我是 Olivia,中国区市场部门的高级总监,之前一直不知道是您亲自过来,我们总经理得到消息,也在来的路上。”   熟悉的女声响起,Olivia 踩着高跟鞋快步走来,因为过于急切,她一时没有注意到李一恺的存在。   她之前得到的消息,一直是说亚太区市场副总裁来巡店,没想到刚刚得知,来人变成了刚上任的全球副总裁、亚太区董事总经理。   “你好 Olivia,没关系不用紧张”,黄先生笑着说,“我今天早上也是临时决定,就从新加坡买了机票过来,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怎么会麻烦呢?欢迎您来指导工作”,Olivia 连连道,心里当然明白这是新官上任的突然袭击,就是要让她们措手不及。   寒暄完,她扫视其他人想要一一打招呼,才猛然意识到旁边站着的人竟然李一恺。   瞬间内心无数个猜测——他们怎么认识?难道当初的供应商竞标见过?李一恺有没有和黄先生说自己什么?供应商更换这种小事副总裁应该也不会在意吧……   一瞬间不安涌上心头,直到黄先生拉过李一恺对她说:“我在大陆认识的年轻广告人不多,Kevin 是其中我很欣赏的一位,你们有没有认识过?他在缪加做创意,曾经来给 DS 提过方案。”   创意?Olivia 一时以为是黄先生记错了,但她对两人关系不明就里,于是只是笑着点点头:“当然。”   “那就好,真是太巧了”,黄先生口音里带着新加坡华人的咬字不清,对李一恺的欣赏却溢于言表,他说:“以后我在大陆也有年轻的大脑了。”   Olivia 抿嘴笑得露出了眼纹,长长的指甲悄悄嵌入掌心,应和着说:“那真是太巧了。”   李一恺无意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低头对黄先生说:“很高兴再次见到您,但您还有公事,我就不打扰了。”   “好的好的”,黄先生转过身来,“我们留个联系方式,我也有微信的哦。”   Olivia 眼红地看着他们加了好友,默默把李一恺从通讯录黑名单里放了出来。   赵凯思在车里等得都快睡着了,看见李一恺坐进了驾驶位,睁开眼问:“又是什么大人物?”   “不知道”,李一恺把手机随手放在置物架,“应该是他们的集团高层,我连全名叫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这商业精英也很不称职”,赵凯思说,“这种机会都不好好把握。”   李一恺踩着油门汇入车流:“跨阶级接触没什么意义,我只是个打工人。”   “说不定是真的赏识你的才华,不然干嘛当着那女的面介绍你”,赵凯思坐起身说。   “什么赏识不赏识的,他以为我还在做创意呢”,李一恺没必要和赵凯思自谦,他是真的不这么认为:“可能是借我一个外人给下属施压吧。”   “太现实了你”,赵凯思说。   “我是自我认知清晰”,李一恺笑了笑。   两人沉默了一阵。   “我们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像被锤的黄牛”,赵凯思在副驾驶缩成个舒服的姿势,黯然有感而发: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李一恺的大脑神经像是被这句话挫了一下,久未发作的敏感情绪又开始异动。   他想起大学刚和赵凯思成为室友,他说要拿广告戛纳奖,赵凯思说要拿摄影哈苏奖。   后来这些话变成了狂言浪语,现在他连项目创意会都来不及参加,奔波在一个又一个谈判和合同之间;而赵凯思只能把自己非商业的原创图放到摄影素材网站,靠下载量赚一个月的零用钱。   这种思绪说惋惜都显得太重,像是淡淡的一滴颜料滴入无垠江河中,很快就会被冲刷得毫无痕迹,只有无色的水流提醒着有什么东西已经从内心消失。   “如果我办了个人画展,会邀请你的。”   他忽然脑中冒出苑之明第一次见面时说的话。   这个人这句话的颜色过于强烈,反射的光都足够让水面染上秋色。   “去肯尼亚别只顾着替客户拍摄,也多积累点自己的作品”,李一恺突然出声:   “会有好的图出来的。”   “嗯”,赵凯思应着:“你可算说了句像样的话。” 第22章 苑之明在拿他的性取向打趣?   对成熟的社畜来说,忙碌是对抗所有矫情和尴尬的利刃。   新的一周,两人很快忘记了周末发生的种种,甚至在工作时候,他们的相处模式已然达成了某种默契——李一恺对苑之明依然毫不留情,并且因为苑之明的粗心,对他的批评甚至比对其他人更为严厉。   但是苑之明不再会为此生气,还学会了趁着李一恺不忙的时候,在微信上发消息求教,每次都能得到耐心指导。   秦肖恩发现这件事的时候表现出强烈困惑:“所有人刚来公司的时候,都躲着 Kevin 走,你竟然偷偷找他开小灶?”   李一恺没让他深挖究竟,抢先反问:“你不是盼着偷这个懒吗?”   秦肖恩想想也是,他和苑之明两个语言能力欠缺的人,在沟通时确实效率堪忧,也不知道李一恺到底是怎么和苑之明说的,总之结果就是苑之明的进步突飞猛进,他这个直系上司坐享其成。   当然苑之明倒没察觉到有什么进步,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个可怜的幼苗,被李一恺连拖带拽地拉着长高。   更无语的是,别人那些温和的灌溉他有些吸收无能,李一恺冷言冷语虽然让人冻得发抖,但是莫名就能听得明白,也很快就会举一反三。   主元素绘制完成后,便要进入下一个流水线——秦肖恩选择了桃花和溪水这两个方向,根据它们分别延展出两套品牌的 logo、视觉系统。   如同在画布上开始布置主干,搭建最基本的颜色、线条、明暗关系。   苑之明几乎从未接触过这样的系统化设计,他是插画师,和设计严格来说是两个工种。   但是李一恺的团队里,可以各有所长,却决不允许他对其他环节一无所知。   于是苑之明不得不硬着头皮给秦肖恩打下手,做简单的延展工作进行练习;   然后因为不对齐、大小不一致、排版不够规整等种种原因,被李一恺无情打击;   再然后又会在他的“虚心求教”下,李一恺耐心给他讲解每一步的必要性——   “如果logo比例不规定清楚,一定会有人把它二次创作”,李一恺噼里啪啦的一边说,一边找出那些惨不忍睹的反面案例。   “这是真实事件吗?”苑之明看着图片上,一个被加了炫彩效果、发着金光的品牌 logo 出现在海报最中央。   “这是我自己在超市拍的,而且是连锁超市”,李一恺说,“我们的设计不是放在美术馆展出的,而是给无数专业不专业的人去使用,放在各种千奇百怪的场所让消费者看,并且要让他们看懂,你是那个指挥官,但不是唯一发言人。”   “懂了吗?”他说完立刻问。   “懂了”,苑之明看一眼他的眼神,又飞快地低头开始新建 Illustrator 画布,一笔一画做网格图,重复自己从前最头疼的工作。   有时候他怀疑自己是斯德哥尔摩,有时候又觉得是发自内心的——如此反复的揠苗助长和浇水施肥,苑之明这棵树苗,竟然渐渐品出了这种工作的趣味,艺术家落入凡尘,开始有些期待这些心血成型,降落在每个人真实的生活里会是什么样子。   再然后,画布上主元素、品牌框架搭建出来,又要开始考虑这幅画要如何填充色彩,如何展出露面,才能吸引更多人来观看。   按照一般来说,拍摄广告片、举办发布会、在那片“世外桃源”地搞一些活动是最常用的手段。   但是毫无经验的苑之明,反而有些不一样的思路。   秋天的落叶即将掉光,他和李一恺、秦肖恩一起走出办公楼的时候,忽然看着光秃秃的树干说:“明年春天就能见到商场改头换面的样子了。”   “乐观来说是”,李一恺很不乐观地回答。   苑之明出神的时候说话语气恍恍惚惚的:“冰雪消融的时候春天到来,我们的世外桃源面世,好像是从冰块里诞生春天。”   “冰雪奇缘 3 还会出吗?我家囡囡特别想看”,秦肖恩说。   李一恺没搭理他,扭头看着苑之明:“想什么呢?”   “想做装置艺术”,苑之明说,“把新 logo 招牌用冰块冻起来,在三月的时候应该会开始融化,等四月就会彻底化掉,然后一点一点露出来真正的面貌。”   他说着说着开始出神,在灰黑色的马路上比划:“如果能让融化的轨迹,指向商场后面的秘密基地就更好了。”   秦肖恩反应回来:“真的好世外桃源哦。”   “招牌二维面是 logo,纵深面可以做成箭头,从上而下投影下来的,是一个指路标”,李一恺飞速在脑中搭建三维模型,他担心两位平面设计师和画家不懂,打算回去拿纸笔画一下。   但是苑之明很快接着说:“滴落下来的水也是箭头的形状,如果地面上能做遇水变色的材质就好了,会有这种材质吗?”   “……”秦肖恩忽然被李一恺盯着看,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是丢给自己的。   “你不是以前专门做线下展吗?我也没听说过。”李一恺说。   “那我回头问问”,秦肖恩无奈道。   苑之明仿佛这时候才回过神,有点受宠若惊:“啊?你们觉得可以做吗?我以为太……”   “是有点理想化“,李一恺帮他补充了后半句的措辞。   “能不能实现要问问看,而且需要配合传播才能让这个行为艺术产生引流效果,还有就是,存在很大可能性客户不会理解,或者成本太高让他们不愿意理解……”   李一恺飞速列举道。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一个冰雪消融的场景,世外桃源的盛开,确实触动了自己的浪漫神经。   “不过还是想试试,提案嘛”,秦肖恩夹在中间,拍了拍苑之明,绞尽脑汁扮演一个慈祥的领导,以便和李一恺形成互补,不要过分打击新人:“我觉得这个想法,值得做出一套方案和 demo。”   李一恺或许对苑之明的心理承受能力过于乐观,反过来对秦肖恩:“先看看实现可能性和成本,太高的话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秦肖恩觉得自己脑门三道黑线,看了看苑之明:“但,这个idea 确实很好……”   “是很好”,李一恺说,“我只是说不能浪费时间做飞机稿。”   “飞机稿能让你获得竞标”。   “然后竞标成功,就是等于给自己挖了坑,根本达不成理想的效果”,李一恺很是理解秦肖恩,语调稍微缓和了一些:“老秦,我不是说创意不好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秦肖恩凑到吸烟区点了根烟,决定放弃这段人际关系维护。   李一恺这才放心,转身去接了电话。   “别灰心,Kevin 以前受过这方面的打击,他有时候矫枉过正,脑子太理性”,秦肖恩偷偷对苑之明解释。   “啊?”苑之明忽然抬头,表情里看不出半点沮丧:“哦哦,好的。”   秦肖恩终于察觉出自己的多余。   李一恺提着外卖袋子回来,站在门口的只剩下了苑之明一个人。   “老秦呢?”   苑之明说:“秦老师说想再自己走走,不和我们吃了。”   李一恺习惯了他突然的自我,不作他想:“回去吃饭吗?还是你想再晒会儿太阳?”   苑之明打个哈欠,接过来袋子转身朝着室内走去。   他这几天困成狗,上班时间迫于李一恺的压力,打着百分百的精神精益求精——反正李总监态度很明确,不管私下关系如何,哪怕他十分理解苑之明的生活困境,但只要到了他这里工作,就半点都不可能松懈。   而业余时间更是紧张——NYX 艺术展的副本难度比工作高得多,也没有一个脾气很坏却又很有耐心的总监,能够给到清楚有效的指点,艺术创作是条没有路灯的道路,苑之明常常在电脑或者画布前,不小心就一个人走到了天亮,等太阳光从窗帘间透出来时,才想起第二天还要上班,而睡眠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于是每日午餐时间,成了他难得的可以打个盹儿的机会。   李一恺本来就没时间、也不喜欢和叽叽喳喳的女生们一起用餐,于是渐渐他们变成了固定午餐搭档。   “老秦虽然工作这么多年,但他有时候特别单纯,遇到好的创意就会兴奋”,李一恺希望苑之明理解自己的战线:“所以我和他搭档,需要一直拉着他回到现实。”   “嗯,你们很互补”,苑之明说,“我也觉得这个 idea 如果提给不理解的人,或者只是纸上谈兵的话,还不如不提。”   李一恺笑了笑,想我和你也很互补,而且竟然是殊途同归。   苑之明精神恍惚地食用着李一恺订购的营养均衡餐,思维从这个话题游离出去,忽然问:“小猫的领养人要见面吗?”   李一恺想起来,正想要和他商量:“有两个家庭说要见,但是这个周末我觉得我们都会加班,所以通知了周行,如果我们没时间就让他去。”   “啊?”苑之明眼睛晃了晃。   李一恺说:“周行虽然大部分时间不靠谱,但是看人很准,而且家庭详细资料也会发过来。”   “嗯我不是不放心周行哥”,苑之明说,“就是有点舍不得。”   “又不是最后一次见面,还有两针疫苗要打,忙完这阵可以多去看看它们”,李一恺打开乌鸡汤,放上勺子地给苑之明,“再说以后也能回访。”   苑之明看着落到自己手边的汤碗,嗯了一声接过来,闷头一口一口喝下去。   心里默默算着这是李一恺请客的第几次,明天一定要记得自己提前订餐。   对面的李一恺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低声笑了笑   苑之明被笑声打断,抬头投去询问的目光,李一恺屈起食指关节碰了碰自己的鼻子,咳了下解释:“觉得自己像是旧社会当爹的,给自己的孩子挨个找婆家。”   苑之明回神过来,也低声笑了笑。没追问李一恺这样的情景里,当妈的人会是谁。   苑之明这人只有熟了之后,才会暴露出爱吐槽的性格。   他想了想,嘿嘿笑着说:“那你也算体验不可能了。”   李一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耳朵尖蹭一下冒了红。   苑之明在拿他的性取向打趣?   在他“被迫出柜”之后,两人对此完全没有交流、甚至以为是互相刻意忽略之后的一周,苑之明竟然这么自然地和他开这种玩笑?   这个反应真的是,让李一恺不得不觉得,他的进展出乎意料地顺利和自然。   李一恺觉得自己肾上腺素略显升高,他有些急迫,趁着气氛合适,也许应该把话递回去。   他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两对家庭的资料文字出来,手机被送到苑之明的眼下。   李一恺故作轻松愉悦地问:“换你体验体验?” 第23章 我没遇到过喜欢的人   李一恺把手机推过去,苑之明迟钝地看了看,又推了回去:“我看也看不出什么,还是你说了算吧。”   一点都没有中圈套,李一恺喝了口汤,把话题往更偏的方向引导:“你喂的猫,现在全都推给我了?”   “你捡的”,苑之明说。   自讨没趣的李总监闭上了嘴,收拾碗筷开始专注于垃圾分类,把快要当场睡着的苑之明赶回了他自己的地盘。   项目进展比预想中顺利,秦肖恩真的找出来了几种理论可行的材质,遇水就能永久变色,造价成本可控,李一恺又让周行帮忙找到制冰的厂商,考虑把冰块挂在商场大门上的可能性。   理论上可行,但价格超出了预算,而且需要更多实际测量数据,但是一番争论,最后李总监还是让了步,把这个 idea 作为第二选择放在了方案里。   苑之明看似不惊不喜,但是得到采纳和认可的喜悦比预想的要强烈,他的周末全用在了这个方案的完善上,因此被路西法强烈谴责。   毕竟以个人身份想要做个大型艺术装置是很难的,光是造价就让他们这些不知名的小艺术家望而却步,而不用说展出位置、许可、人力成本这些因素。   万一成功,万一这座城市的老市中心能够挂起一块坚冰,然后随着春暖花开渐渐消融,一滴滴的水落在地上,铺成神秘的路标,引向另一处他绘制的涂鸦天地——作为背后的创意者,除了心理上的成就感,个人的知名度也会随着这样的出街项目而水涨船高。   不过苑之明没有和任何人说自己的美梦,广告创意者是躲在团队背后的人,只有艺术家才会这么看重自己的个人品牌。   “你有什么个人logo 或者元素吗?”李一恺站在苑之明背后忽然问,“可以融合在涂鸦上。”   苑之明抬头,周末加班的李一恺略微松弛,头发是软趴趴没有打发胶的状态,宽松款的毛衣显得年轻了好几岁。   他有点惊讶地问:“加我自己的?”   “嗯”,李一恺点点头,手里拿着热气腾腾的红茶:“整体不违和就可以,如果出街的话,至少缪加这侧的案例库,可以给你单独署名插画师。”   “哎呀这合适吗?”苑之明确实不太懂,有点惊喜也有点惶恐。   李一恺喝了口茶,低头看着他,自以为暧昧地问:“我能跟你说当然是合适的,难不成你觉得我是为你以公谋私?”   那肯定是不可能的,苑之明放心转过身,继续他的涂鸦墙 demo 绘制,悄悄在桃花树干的纹理上,加上了很像弹簧的一种图案。   李一恺认得出来,这是当初画展上的脊椎:“Viva?”   “对”,对方还记得,苑之明很高兴地介绍:“我没有什么个人 logo,但是它放在这里寓意很合适,一切生命力旺盛的画面都可以放它。”   李一恺笑了笑,想着苑之明这个人,就和所有生命力旺盛的事物都很搭。   这是个全员加班的周末,但是对于一群广告狗来说早就习以为常。   秦肖恩和大桥在完善品牌视觉系统、然后把它们P 在商场里制作效果图;   钟有云早就写完了文案主体,现在继续延展各种海报、微博的文案 demo;   JOJO 把方案的策略呈给李一恺修改,自己继续做后半部分的创意阐释;   孙珊珊在核对报价,从创意到制作再到各种外包和媒体,因为害怕算错而话少了许多。   这个周日,他们唯一的放松夜生活就是独享整层楼,分享李一恺请的豪华夜宵。   “哇塞小龙虾加烧烤,爱你老大!”   会议室的长桌变成了餐桌,孙珊珊第一个狂奔而至。   “诶没叫小苑吗?”秦肖恩看了看问。   大桥说:“叫了啊,可能没听见,我去看看。”   “不用,他听见了,等下自己就会过来”,李一恺叫住他。   秦肖恩很担心自己的新插画师觉得被团队排挤:“不等等他吗?”   李一恺笃定地说不用,一边拿消毒湿巾擦手,一边察觉到身边的目光:“怎么了?”   JOJO 低下头开始拆外卖盒子:“没事”,自从上次发现苑之明加了李一恺私人微信,她觉得自己这双眼睛看到得太多了……   苑之明揉揉眼睛,把手头的画收尾,一边回复苑松青的消息,一边朝着就餐区慢悠悠走。   他心神多一半还停在画里面,走路不看前面,坐下来时也不抬头,余光瞥见李一恺拿过来一串肉串,想都没想伸手就要接过。   但是李一恺的肉串根本没有停留,径直来到了他自己的嘴边。   苑之明的手停在半空,等反应过来时才抬头,两人大眼瞪小眼。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他才忽然想起来在别人面前,是不好这样使唤自己的总监的。   都怪这几天一直在一起吃饭……   李一恺愣了一下,从嘴边拿开肉串:“给你?”   “不用了你吃吧”,苑之明慌忙收回来,自己去餐盒里面拿,小龙虾的汤汁溅到了裤子上,鸡翅蹭到唇边,他吃相远不如李一恺斯文。   孙珊珊眼睛转得飞快,忽然说:“阿飞的酒藏在哪里,你们知道吗?”   阿飞是木叶组的设计,平日保温杯里倒威士忌,但其实是自欺欺人,全公司都知道。   几个人摇摇头,大桥说:“上次偷喝之后他又换地方了。”   “那我们去楼下便利店买两瓶?老大,可以稍微喝一点吗?”孙珊珊眨巴眼睛请示。   李一恺在加班的时候对他们会放松很多,他问:“你的报价做完了吗?”   “做完了,做完了,我明天一早再核对一次”,孙珊珊问其他人,也都说进度没问题。   “大家一起喝两杯,聊聊天”,孙珊珊继续鼓动。   李一恺没说话,起身离开了会议室,一会儿走回来,手里拿着一瓶未开封的红酒。   “我天,老大你也在办公室藏酒?”大桥惊呼。   “客户送的我没带回家”,李一恺放在桌上:“只有一瓶,喝完早点回家休息。”   孙珊珊常年把爱字挂在嘴边,一连说了好多个爱你送给李一恺。   但是李一恺毫无动容,放下酒就走出了会议室,并没有与民同乐的意思。   大桥拿着纸杯分酒,轮到苑之明的时候问:“你能喝酒吧小苑?”   苑之明从手机里抬起头:“我和大家喝一杯,然后继续去画图了。”   “别呀”,孙珊珊劝:“老大不会说什么的,你放心,我们经常一起加班喝酒。”   “我真的没做完,秦老师你知道我进度一直慢”,苑之明搬救兵道。   秦肖恩抬头“嗯”了一声,被拉出来当挡箭牌也没办法:“那就接着去画吧。”   苑之明喝掉半个纸杯的红酒,抬脚就溜:“下次再一起。”   会议室里传来渐渐松弛的笑语声,苑之明回到办公区,李一恺从电脑前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   苑之明听见他像是笑了一声,但谁都没有说话,他坐下来,打开路西法发来的文件,开始研究 NYX 往年的获奖案例,然后时不时地记下两笔思路。   伴着那头的欢声笑语,这里只有鼠标和键盘交错的哒哒哒的声音,苑之明在触控板上画着线条,刷刷的声响是最高的分贝。   过了快一个小时,那边聊天的人静下来,三三两两收拾垃圾,回到工位整理文件。   JOJO 凑到李一恺身边:“老大你还在改吗?我来吧。”   “没事”,李一恺没有抬头地说,“我调整下细节,你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我们再对一下。”   “小苑还没画完吗?”秦肖恩过来,看见苑之明正打开一个国外网站。   “嗯。我找找其他案例,觉得还能再改一改”,苑之明十分不擅长撒谎,也不抬头地佯装认真。   “好吧,别太晚。”   于是最后的人也起身离开,只留下一前一后的两台电脑亮着屏幕。   苑之明揉了揉右手臂,静悄悄回头看了眼,发现李一恺是真的在认真办公。   他聚精会神的时候看起来更是冷冰冰,脸上反射着屏幕的蓝光,眉间微微皱着,左手大拇指一下又一下在食指关节上摩挲。   苑之明有时候粗心是因为注意力不集中,实际上天生对许多事情有敏锐的直觉。比如此刻他就能感受到,李一恺这是焦虑时的无意识动作。   等李一恺叹口气,抬头想要松动一下颈椎的时候,便撞上了正在偷瞄自己的那双大眼睛。   “你怎么不回家?”李一恺问。   苑之明也不再装了,椅子直接转过去,开玩笑地问:“你这算是内卷吗?”   李一恺很配合地松了眉头,笑着向后靠在椅背上:“你这种才算,没事找事陪着领导加班,同事们会排挤你的。”   “才不,大家可喜欢我了”,苑之明说,“而且是你让我不和同事喝酒的。”   李一恺在他们开酒时发了微信,让他找个借口离开,苑之明选择听领导的话,现在很想问问缘由。   “公司的人都喜欢八卦,你留下和他们喝酒就是主动给大家贡献话题,今天晚上就不会那么容易散了”,李一恺说。   “而且我猜你也会不习惯,他们的话题都很……隐私向。”   苑之明很感激:“谢谢。”   李一恺捏着后脖子,左右转动的时候关节都在咔咔作响,他声音也有些虚浮:“不用谢,孙珊珊不会放过你的。”   “啊?”苑之明张着嘴,有些恐慌地愣神。   李一恺被他这幅样子又一次逗笑:“也不会特别吓人,你不至于这样。”   “无非就是”,他想了想,看着苑之明说:“恋爱史,性取向之类的。”   “哦”,苑之明合上了下巴,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喉结动了动,眼睛瞥向桌子角:“那也没什么,我不谈恋爱,不怕问。”   李一恺的手臂从脖子上放下,握着鼠标随便晃了晃,屏幕亮起,ppt 的结束页出现在面前。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抬起头,像是大部分人听到八卦后很自然的反应:“你从来没谈过恋爱?”   苑之明看他:“我试过,三五天就分开了,我不喜欢谈恋爱。”   李一恺“哦”了一声,手指摩挲的频率更快了一些,他一页一页翻动 ppt,但是心思却没在这上面。   苑之明站起身:“你还要加班吗?”   “嗯……我其实也没什么事情了”,李一恺合上电脑,“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苑之明摇头:“我打车更快一些,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于是两人只是肩并肩进了电梯。   数字一个一个跳动,李一恺站在苑之明身边,忽然开口:“我能问问原因吗?”   苑之明转头,李一恺说:“不谈恋爱,是因为没遇到喜欢的人,还是喜欢的人没有在一起?”   苑之明抿了抿嘴,看着他说:“我没遇到过喜欢的人。” 第24章 可是李一恺的脸色很不好   “哦”,李一恺应了一声。   电梯到了 8 层,苑之明会在1 层下去,李一恺要去 B1 的地下停车场。   他喉结动了下,又问:“那以后呢?会遇到吧?”   苑之明没有出声,甚至没有看他,只是在电梯门开的时候,说了一声“我走了”。   李一恺用了一整天时间,仍然没能从这句话的余嚣中走出来。   没有遇到过喜欢的人,是因为已经察觉到了,特意在暗示自己吗?   还是说他只是随口一说——不,他不会是那么迟钝的人。   但如果没有谈过恋爱,又也许是真的不知道?   可是最后那句追问,苑之明怎么可能听不懂。   自己又为什么非要问最后这么一句……   「周末祁究说一起吃饭,你去不去啊?他和你说了吗?」   周行的消息连珠炮一样发过来,自从祁究出国,之后五年他们没联系,除了当事人没人清楚他们两个人之间现在的关系,可是现在这个情况,夹在中间的周行已经没办法再装透明人了:   「你现在和小苑什么情况?我觉得祁究对你还有心思呢」   「傻逼赵凯思又赶不上这饭局,到时候我在中间该怎么表现,不会是你们旧情人相见,只有我一个电灯泡吧?」   李一恺冷淡地给他回复了一条「去,照常相处,没有其他心思」。   然后又在和祁究的聊天界面里,回复了具体的时间地点,这是他们五年来的第一次对话。   其实不联系的理由也没有那么复杂,他怕往事重提、怕尴尬、怕没面子,对方更是。   但是过去了五年,再次见面应该一切都已经随风而逝,过去的那些心思他早就放得干干净净,连祁究如今的性格面貌都已经无法想象出来了。   时间能氧化很多记忆和情绪,所有不想面对的都可以投掷在这条河流里,只不过有些会变了面目,过了许多年被再次捡起;有些可能就永远地随之漂流,失去踪影。   李一恺是个很怕没面子、很怕尴尬的人,当他投出石子却没有被接住的时候,本能下他一定是想也不想,直接把这颗石子扔进河里,从此眼不见心不烦,再也不用回忆起这样的难堪。   可是苑之明这颗石子就在眼前,像是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地杵着。   李一恺就这么茫然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过到了周五,比稿提案日。   宏达商场隶属于集团,办公区并不在商场,而是偏市郊的一处独栋办公园区,这种几十年的房地产集团,既有财大气粗的豪迈装潢,又带着些国有企业基因里的条条框框。   他们一组人并没有全员出马,创意大部分都有些社恐,一般李一恺只带着秦肖恩去撑场面,这次因为苑之明才是主要创意贡献人,所以他也被拉去见见世面。   从下午 2 点到场,经过一系列报到、寒暄、抽签、签署保密协议的繁琐过程,总共 5 家竞标公司,他们不幸地排到了第五名讲标。足足等了四个小时才被允许进场。   下午 6 点钟,是大部分单位的下班时间,那间诺大的会议室里,满满十几个客户围坐在圆桌,除了中间被称作蒋总的大领导,其他人都肉眼可见的昏沉。   苑之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跟着孙珊珊坐在后排的位置,看李一恺从容地站在主讲位,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周围。   直到李一恺打开 PPT,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的紧张才放下。   李一恺没有按照既定顺序从策略讲起,他在电脑上简单操作了一下,直接把第一张 PPT换成了一副满屏的照片——宏达商场背后的那片空地,荒草连天,铁路分割着地平线,古旧的小区隔着野地而望。   “抱歉让大家久等,今天想必各位已经听了很多策略、分析、品牌原理,那我想就先不聊这些,从我一个朋友,他作为一个在静海长大的人,对于宏达商场的印象和情感说起。”   他站在一张暗红色的讲桌上,因为身高而需要略微低头才能够上话筒,投影的冷光从他的身旁擦过,李一恺处在光线暗淡的位置,但是他笑着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所有交头接耳、偷偷看手机、眼神涣散的客户都抬起头,对他接下来的故事投以兴趣。   李一恺的故事主角说的是一位朋友,只有苑之明知道——那是他自己。   “他从很小就经常一个人在家,这样的小区里,街坊邻居都是熟人,邻居们心疼父母都不在身边的小孩,每到午饭晚饭就会很热情地去叫他来家里吃。”   “可是他要面子,不喜欢蹭饭,也不喜欢被人问自己父母的事情。所以每到放学或者吃放的时间,他会故意绕远路,去那时候宏达商场旁边的小吃街,买一包粢饭团,然后绕过商场的正门,顺着小路来到这片荒地,在这里躲开所有的熟人和同学,只有属于他自己的商场后背。”   故事很吸引人,但是略显心酸,李一恺笑了笑,从娓娓道来的氛围跳脱出:“不过不用担心,我这位朋友现在已经把这些事情忘得差不多,如果不是做消费者调研被问起来,他可没时间伤春悲秋。”   台下的人不约而同发出轻声的笑意,李一恺继续说:   “可我们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发现,像我这位朋友说起宏达商场,他已经不太想得起商场卖的东西、内里的布置,但是记得的是粢饭团的味道,还有那块荒地的风,甚至是风的味道。”   “他说如果提到别的购物中心,时代广场、SKP,他脑子里都是给女朋友刷卡的心痛,只有提到宏达商场,不管过去多久,想到的时候依然会涌上一种情感,是具象的、有味道和颜色的回忆。”   李一恺把 ppt 跳到消费者洞察的页面。   “不仅是本地人,我们问访的消费者,年龄在 25 岁以上的群体,只要提到宏达商场,他们都会有各自生动的印象,每个人都不尽相同。我们觉得宏达商场和他们的关系更像是……互相分享过的秘密的朋友,而非那些精致华丽快节奏的购物中心。”   “这个城市的变化日新月异,所有人都焦虑自己会被甩在后面,但是宏达商场的存在,却能让他们在这样的变迁里有一种安定感,像是我的朋友一样,他的宏达商场,是一个不被其他人打量的,真正拥抱过他的孤独的秘密基地。”   坐在最中心的蒋总敛起略微凸起的肚腩,上身前倾在桌上,微微点了点头。李一恺知道这番开场白达到了预期效果。   他开始引回到理性的策略分析,顺着 ppt 的顺序逐步讲起,一直聊到最后的创意和主题。   “所以,我们思来想去,依然觉得不应该拿走属于宏达最特别的这一面,这种带着故事感和个人情绪的属性,是所有竞品都不会拥有的,甚至我们想要放大它。”   ppt 的画面上,又一次出现了那片空地,但是这次却是经过设计加工后的效果图,满墙桃花盛开,溪水潺潺,曲径通幽般地别开天地。   “只有懂得生活,拥有回忆和情感的人才能找到这里,这里不是冷漠的商业地,而是一个你可以放松找到自己的世外桃源。”   后面的具体创意是秦肖恩接过去主讲,从涂鸦的风格到品牌视觉,再到冰块融化的营销手段。   一百多页的 PPT 到了尾声,时间比预计超出了十二分钟,但是那些客户脸上却没有疲惫乏味,提问环节延长的时间更加夸张。   李一恺坐回到侧边的位置,比苑之明靠前一个位置,大部分问题秦肖恩或者孙珊珊都能解答,到比较犀利的价格环节他才会发言。   “你们的报价体系里的创意策略收费。具体指什么,有什么行业标准吗?”蒋总问。   整个行业都没有这样的标准,李一恺起身,带起一阵带着松木香氛的风,苑之明可以看到他背后西装微微的褶皱。   他说:“策略是我们对于品牌和消费者做的调研分析。创意是我们专门为这次项目进行的具象形式。这两项标准是以参与人员、项目体量综合衡量的。”   “你说的这些我明白”,蒋总摸着自己的茶杯,微微侧身面对着李一恺说:“但是这些工作我该怎么评定收费合理性?说白了这个成本也无从考据。”   打压式的砍价十分常见,李一恺也报以微冷下来的语气:“成本是我们团队的经验、眼界、审美,收益是我们为品牌现在和未来增加的溢价。”   他微微颌首:“蒋总,广告和创意确实不像是零售业,有清晰的成本和增收额,它的价值是潜在的,但是也是长远而且深刻的,您相信这份工作有价值,才会找到我们来做品牌升级,不是吗?”   蒋总笑了笑,没有再提问。   缪加的讲标严重超时,散会时蒋总的秘书追了上来:“李总监,各位等下有时间吗?蒋总想留大家吃个饭。”   这是基本中标的意思,李一恺没时间也要有时间。   他们一行人早就饿得发懵,但是这种饭局也不敢吃得太撒欢,尤其是最大的领导蒋总一直没有入座。   几个同是参会的客户陪着他们,说蒋总还在忙。   苑之明一边笑着喝茶,伸手夹自己面前的青菜,一边想回家之后要点一份全家桶。   他插不上那些商业互捧的聊天,出神想着上校鸡块和麦乐鸡到底选哪个,余光里看见身边的李一恺拿着筷子来来回回,似乎在这样的场合里并无拘束,甚至比平时吃饭更要着急。   等到一桌菜已经吃下去一半的时候,蒋总才大腹便便入了场。   他和会议上的表现截然不同,笑呵呵坐在李一恺旁边,开口便拉拢关系:“我和你们冯总也是老相识,他正在赶来的路上。”   酒局砍价,把大老板都叫来,说明这一晚才刚刚开始。   李一恺同他客套两句,趁着他们给冯鑫打电话,扭头小声对其他人说:“你们先回去休息吧,估计是要砍价,我在这里就行了。”   秦肖恩犹豫了一下:“我跟你一起吧,还能帮你挡着点酒。”   苑之明忽然明白了李一恺为什么那么着急吃东西,他中午就没怎么吃饭,这是在为后面的酒局做准备呢。   李一恺没有和秦肖恩客气,又问苑之明:“你没开车吧?”   苑之明没懂他的意思。   李一恺又说:“这里不好打车,辛苦你开我车,把珊珊和 JOJO 送回去,然后周一再开到公司就行。”   “那你呢?”苑之明问。   李一恺笑得有些无奈:“我肯定也开不了车,太晚就住在附近酒店了。”   苑之明看了看他,点点头接过来钥匙。   他载着两个姑娘从近郊穿越外环,也许是大家都很疲惫,一路上连孙珊珊都有些安静。   到了市中心繁华的地带,酒吧饭店的街边停满了车辆,结束一周工作的年轻人放松地进出其中。   他出神看着外面醉酒勾肩搭背的几个人,忽然听见孙珊珊说:“没事,老大经常有这样的酒局,有秦老师呢。”   “啊,哦”,苑之明收回来目光,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猜到的。   孙珊珊先下了车,又转过几条街才到了 JOJO 的住处。   “回去小心,谢谢你送我”,JOJO 拉开车门前说。   “你也是”,苑之明看着她走入小区,尽职尽责地完成了今天最后的“工作任务”。   接下来的两天都不会有工作了,可以完全属于自己,NYX 的比赛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首当其冲的就是找到主题……   他发动车,脑子里盘算着接下来的任务,但是无论怎么计划,都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缺了什么呢?   他踩了刹车,在路边靠边停了下来。   工作的任务完成了,人也送到了,剩下的事情自己操心也没有用,甚至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侵占本就不多的创作时间,或者还有不合适的误会……   可是李一恺的脸色很不好,递过来钥匙的手心冰凉,说话有气无力。   那里很远,刚刚甚至没见到有什么像样的酒店。   冯鑫是老板,秦肖恩如果也喝醉了也帮不上什么……   苑之明在手机上重新设置了导航。   管不了那么多,他要回去。 第25章 别眨眼   秦肖恩酒量少得可怜,他说挡酒只是借口,其实是怕李一恺犯毛病。   广告公司没有不被砍价的,从投标到付款,几乎是重重关卡连连闯关,遇到麻烦的客户,甚至能一个月都对着报价表每一行拆解,砍价的理由也千奇百怪,比菜市场上讨价还价的阿姨也不逊色,不过是多了一些礼貌用语,显示出几分所谓的教养和专业。   李一恺见得太多,有无数的方式见招拆招,唯独除了今天蒋总这样的方式。   他不允许在创意上降价,从入行以来就是如此。   “我实话讲,你们的报价在五家公司里是最高的,但是以老冯我们的交情,你的公司我其实是最信任的。”酒过三巡,蒋总一手揽着冯鑫的肩膀道。   冯鑫哈哈笑了两声:”贵有贵的道理,不管竞标公司有谁,我都敢说我们缪加,KL 组是最适合宏达的项目的。”   “那当然,你们这位小李总监,我只看他讲标就能感觉到,靠谱、精明”,蒋总笑呵呵拍了拍李一恺,又扭头继续对冯鑫说:“如果这次合作达成,未来的机会还有很多,价格这部分,你给我个准话。”   “准话不能问我,我们小李总监说了算”,冯鑫看向李一恺:“还有空间吗?”   李一恺这时才缓缓解释:“因为这次创意本身就是大型的装置项目,所以不是我们报价高,而是制作比其他公司复杂,同样的制作,换了一家只会比我们的执行费用更贵。”   “这我要说了”,冯鑫立刻接道:“李一恺可是我们行业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他做制作和执行绝对不会虚报价格,蒋总,这个项目如果交到他手上,绝对可以让你少操心。”   李一恺笑了笑,继续端坐,扮演油盐不进的角色。   蒋总身边另一个副总,见氛围立马端起酒杯,又是欢声笑语一片。   “老冯,这话我是因为你才说”,蒋总拉着同样红光满面的冯鑫,坐到一边的沙发上,“竞标有竞标的规则,你们的报价如果能砍掉 20%,下周就可以签合同,不然这么大的差价,我没办法做主定你们。”   “来来来小李总”,李一恺刚从前台结了账回来,进门被蒋总招手叫了过去,也坐在沙发上,听他压低声音对他们说:“其实就是创意部分砍掉的事,但是呢,后续执行的费用我绝对信任你们,我绝对不会再过问。”   冯鑫没说话,抬头看着李一恺,他的态度已经写在了脸上。   客户的话说到这个程度,暗示的意味已经十分清楚,只要竞标价格降下来,能够在蒋总的预算范围内,这单就算是定了。   然而李一恺迎着冯鑫的眼神,声音里没有醉酒的痕迹:“一码是一码,创意费用砍了,以后我们对其他客户没办法交代。”   蒋总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忽然笑了出声,意味深长地和冯鑫说:“小李总还是年轻啊。”   冯鑫叹口气:“我拿他们这些 90 后没办法,这个周末,我们再算一算成本,给您答复。”   李一恺摁了摁胃,不再说话。   饭局结束的时候已经过了零点,客户的几个人住在附近。蒋总有司机接送,拉着冯鑫说要送他一程,冯鑫推辞自己开车过来,没有上车。   几辆车陆续开远,冯鑫脸上的笑容退去,疲惫无奈地看着李一恺:“蒋总是我创立缪加之前的老客户,宏达商场在他们集团只是小项目,这次是个抛门砖。”   秦肖恩递过去冯鑫一根烟,李一恺站在烟雾缭绕的夜晚,依然是那样的语气:“这次降了,以后他们集团的项目都不能再收创意费,如果传出去其他客户知道了,也要用同样理由来砍价。”   “所以,人家也没有绝你后路,说了以后执行他不过问,你把差价在执行部分补回来,结款的时候我们利润够了就好了呀”,冯鑫掸了掸烟灰,“其他客户问,找个理由都能搪塞过去,谁不心知肚明这些道理。”   李一恺说:“我们叫品牌管理公司,卖的就是创意和策略,如果创意不值钱,该怎么定位我们自己呢?老秦是画图的?我是包工程做商场装修的?”   “别说气话”,冯鑫语气严厉了一点,像是李一恺毕业没多久到缪加时,他曾经跟他说的那样:“所有工作说到底都是生意,值不值钱是看最后落在你口袋的价格,不是这些表面的。”   “这话我记得当年你说过,所以我不做创意和设计了”,李一恺说。   秦肖恩把烟熄灭在垃圾桶上:“你们喝多了,明天再聊吧。”   冯鑫摆摆手,又抽了一根烟,熄灭的时候等来了代驾。   他临走时对李一恺说:“你当时说转岗不想再做创意,我答应了;后来交到你手上的项目,你想怎么干我也没有插手过;DS 你说不做了,那我让 A 组接下……”   “一恺,我觉得作为老板我对你不差,但是现在大环境不好,公司要对投资人汇报,要维持收入,我的压力你能理解吗?”   李一恺在马路边站了很久。   忽然他问:“老秦,你还为这些事情窝火吗?”   秦肖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说:“有些事不要想得那么深。”   李一恺笑了声,挺了一天的肩背松弛了下来,他说:“但是我过不去,当年我们已经认过一次,为什么还是没办法避免?”   秦肖恩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当年他们的创意被当做一文不值,两个人便曾经这样的问过。   然后李一恺和他选了不同的两条路,但是殊途同归,没有答案。   秦肖恩把空烟盒捏瘪扔进垃圾桶,看了看手机:“打到车了,我带你回去。”   “我想自己走走。”李一恺说。   “别犯病了”,秦肖恩骂他,“你今天喝了多少?”   “我没事”,李一恺看起来眼神清明,音调平稳,除了刚刚的几句话过于情绪化,其他没有任何不正常,而且他十分坚持:“我今天胃里闷得难受,吹吹风就好了。”   打着双闪灯的车很快来,也很快走远。郊区的夜晚马路上空无一人,李一恺漫无目的地走,周围建筑逐渐稀薄,被阴云遮蔽的月光也淡了。   他依然觉得胃里堵了一口气,说不上来自哪里。工作、感情、生活、朋友,他早就接受了人生处处都是不完美。所谓完美主义者只是撑起来的外壳,目的是为了让别人的目光不会探究过深,让被破坏的地方只有自己才能看见。   十几岁躲在商场背后的荒地,二十岁出头开车跑去看的夜晚的海,二十八岁在没有月光的道路上随地坐下,他才不是什么精致的中产阶级,只是个回家也没有人等候的少年,用了很久也只能学会搭建外表的好看。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又停下,李一恺坐在马路的围栏石墩上,两条长腿伸展开,五位数价格的包被丢在地上,他一手摁着胃,另一手没有去管再一次震动的手机。   昏昏沉沉的头脑里,他想分辨这个铃声是来自哪一只手机,哪一个都像,哪一个也都不像。   远处有渐隐渐现的灯光,他想看看是路灯,还是车灯,但是眼睛好像不太能够聚焦。   酒精在腹部渐渐发挥效用,闷堵之外又传来阵痛,李一恺曲起腿,低头埋在膝盖上,潜意识里依然在庆幸这是无人的公路,没有人会看见这样的李一恺。   刺啦的声音响起,引擎声好轻,车门关上的声音也厚重悦耳。   是辆好车,李一恺低头想。   “李一恺!”   底气十足,又略带低哑的声音响起,李一恺很喜欢这种音色,既有少年的蓬勃,又不会过于青涩。   “你没事吧?”   李一恺抬头,看见一双眼睛,浓重的夜色里,那双眼还是泛着浅褐色的光。只是上面的长睫毛一眨一眨,时不时挡住这双好看的瞳孔,连那泛着模糊月色的光也被遮住。   他抬起手,明明这么眩晕,却一下子就触碰到了那不老实的睫毛。   “别眨眼,让我看看”,李一恺说。   --------------------   在这个浪漫又孤独的夜晚,请让我为大家推荐一本基友的新作《绝对音感》CP528109。   【戒律清规传统手艺人X离经叛道摇滚鼓手】的故事,细腻又热血。 第26章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李一恺的手指尖很凉。   “看什么?”苑之明向后躲了一下,对方的指尖和眼皮只是轻轻触碰,微凉的温度稍纵即逝。   “你眼睛里有月光”,李一恺的酒气扑面而来,手还在半空中停着,不上不下的。   苑之明揉了揉眼皮,放下手时顺便拉了拉他的手臂:“你喝多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苑之明”,李一恺忽然收回手,敛起了刚刚的迷蒙。“我没事。”   认识人,还能咬字清晰地说完这些话,看起来是不太像喝醉的。   苑之明忽然有点烦躁:“那你自己坐在这里不回家,还不接电话,我刚刚给你两个微信打语音都不接,打电话给秦老师,结果他说他已经到家了。”   越想越觉得无语,苑之明松开了手不去扶他,小声嘀咕:“自己在这里装什么孤独寂寞冷?”   小苑平时不生气,生起气来有些收不住车,看李一恺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苑之明踢了踢他的鞋:“走不走啊?”   “不走。”   “我……”苑之明想说那我不管你了,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今天的李一恺十分反常,他扶着膝盖弯下腰:“你真没事?”   设计上有视觉中心,一幅画有主要焦点,人的视觉也是一样。苑之明凑近,才发现在暗色的背景下,眼前的焦点只有李一恺的眼睛,他忽然懂了什么叫眼睛里面有月光。   李一恺动了动喉结,又低下头说:“我有点喝醉了。”   “你刚才还说没事”。   “我不太清醒”,李一恺说,“苑之明……”   这一声太不像是李一恺的语气,低声的不笃定的,甚至最后一个字拉长了念出来,还带了鼻音,像是受了委屈。   受了委屈叫我名字干什么?苑之明又推了推他,像个钢铁直男一样:“早点回家,喝点热水睡一觉就好了。”   “我不”,李一恺继续埋头在膝盖里。   都快要凌晨两点了,从这里回去也至少还要一个半小时,苑之明刚刚开车绕了太久,现在又困又饿又累,他本是想确认李一恺安全健康,但真的见到人没事,就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跑回来。   “李一恺,别闹了”,苑之明直呼其名道。   他听见李一恺像是埋头笑了一声,又像是叹气。   “我没闹,我不回家。”   起风了。大概是明天要降温,或者是在郊区的缘故,冷空气骤然袭来,苑之明缩了缩脖子,听见风声穿过周边的树梢,哗啦啦吹动起声响。   面前的李一恺悄无声息撑着额头,肩膀向内收着,弯曲成一道把自己包裹的弧线。   苑之明犹豫了一瞬,还是陪着他坐了下去,想了想说:“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李一恺抬起头,从下而上看着他:“不是吗?”   “你有朋友,有同事,大家都喜欢你,信任你,如果你想,可以和很多人一起吃饭”,苑之明慢慢地说,“你还有能力请大家吃东西,可以救助小猫。”   他说着说着又想起:“你还说过,你自己开车去看海的时候,周行他们第二天去找了你,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这样的关心的,不用说也会有人发现你难过。”   “那你呢?”李一恺抱着手臂撑在膝盖上,问道:“你来找我,是为什么?”   苑之明眼睛看向别处:“我讨好领导,好能通过试用期”。   李一恺轻声笑了下,他自言自语般说:“我就知道。”   苑之明瞟他一眼,装作没有听见。   “苑之明”,过了会儿李一恺又叫他:“你入职多久了?”   还真的在考察试用期?苑之明说:“不到一个月……两周半吧。”   “你喜欢这份工作吗?”李一恺问完就笑了,自己先说:“问错人了,你怎么会喜欢呢?”   苑之明看他的反应,默默反思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问:“我这段时间的工作,和你开创意会、加班、改图……做的这些事,你都觉得我只是为了赚钱,在应付工作,应付你吗?   李一恺的眼神有些迷茫:“难道不是吗?”   “不是”,苑之明也注视着他,组织语言说:“一开始是,但是后来,我是真的觉得做这些项目很有趣,而且也想要学习更多。”   李一恺转过头:“可是这对你没什么用。”   “有用”,苑之明说,“是,我还是想要画画,不指望在这里有什么成绩。但是我以前,从来不会这么专注去做其他的事情,觉得没意思就放弃不做了,或者迷迷糊糊地敷衍算了。”   “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很多事情都有它自己的魅力,不付出时间和精力是看不到的”,他低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我觉得,人生不按照自己意愿,但是又必须做的事情还会有很多,这次之后,我知道该怎么面对了。”   这是极度符合李一恺三观的想法。   但是今天的话,他对自己一直坚持的事情感到茫然。   “如果特别特别,不想做呢?”李一恺问,“找不到有魅力的一面,甚至觉得厌恶。”   “如果你还在为此纠结,说明一定有你想要坚持的理由”,苑之明不知道李一恺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他有自己不变的人生哲理:“就是天平两端选一个,然后就不要再回头想了。”   “嗯,没什么好选的”,李一恺像是想通了,也像是放弃了:“天平一头是所有人的利益,另一头是只有我自己在乎的事情而已。”   苑之明问他:“是刚刚聊的不顺利吗?”   李一恺又恢复了理性的一面,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简单告诉了苑之明。   “项目完成,公司赚钱,大家也能得到奖金,皆大欢喜,只有我自己拗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他没看苑之明,自顾自地总结。   苑之明想了想,发现了他和李一恺理解不同的地方。   “我觉得不是这样计算的”,他说,“不应该是拿你的坚持,和大家的利益比,虽然这样没什么不对,但是不是你最该关心的。”   李一恺抬头,苑之明问他:“对我来说,广告和艺术最大的差别,在于他更走近大众,能够接近每个人的生活,就像你今天说的,我们可以让宏达商场承载着很多人的记忆,让每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感受到温度。”   听到这句,李一恺笑得有些自嘲,他没想到这么理想主义的话,苑之明真的拿出来当真。   “我觉得这一点都不煽情,会有很多人共鸣,只是大部分人忙着生活,忘记了感受这些,然后广告就能唤起他们的这些情绪”,苑之明难得抖落这么多理念:“借着商业的目的,传递美好的情感,这是我觉得这件事最有魅力的地方。”   “嗯”,李一恺点点头,“所以情感洞察和创意,才是我们最重要的部分。”   所以他才不想,让这些东西变成免费的。   苑之明却摇头:“但是不被人看见的创意,没有发挥作用的创意,才是完全浪费的,和我那些没办法展出的画一样。不,创意还不像画作,也许我死了之后这些画会升值,但是我们的创意完全是给这个项目的,以后也不会再有同样的机会了。”   李一恺看着他,似乎懂了他的意思。   “所以天平一端是你希望,客户懂得创意的价值”,苑之明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膝盖上随手画着横线:“另一端是无数的静海市民,能够感受到这个创意。”   当然是无数的消费者更重。   李一恺认真听着,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大学一年级,从头到尾被上了一节课。这节课叫做初心,讲的是进入这个行业开始的理想。   在一件事上做得太久,接触的委屈和妥协太多,有时候反倒被那些涟漪激荡,乱了方向。   而苑之明看得到湖水的最底。   说得太认真,苑之明没意识身边的眼神,也忘了收敛自己讲话和人对视的习惯。   这时候的停顿,让两双目光忽然变得突兀,李一恺就那样看着他,像是看得到他眼睛最深处一样。   苑之明转过头,听见李一恺这时才说:“我知道了,苑老师。”   “无语,帮你开导还这么说我”,苑之明小声抱怨。   李一恺笑了笑:“谢谢你,认真的,没人和我说过这些话。”   “苑之明”,他又叫了一声。   “干什么?”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苑之明觉得这人已经完全酒醒,这种状态下自己应该保持警惕:“什么?你先说。”   “以后如果我们关系变了,我是说万一变淡了,或者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李一恺说,“都不要切断联系,好吗?”   苑之明一向觉得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很淡,有时候不是故意切断联系,只是自然就会走远,但是面对这样的李一恺,他说不出这么冷漠的话。   李一恺又说:“如果你有想不通的困难,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找我,我万一再碰见像今天的情况,可能还会打扰你。”   “干嘛这么卑微?”苑之明看着他:“我当然不会不理你啊。”   “嗯”,李一恺笑着说:“那我就放心了。”   “那你现在能回家了吗?”苑之明问。   “好”,李一恺挺了挺腰背,闭着眼睛缓了下,然后撑着膝盖站起了身。   苑之明跟着在他身后:“如果下次再有这样的情况,你还不如让我陪你挡酒。”   “好,下次不和你客气”,李一恺说。   “嗯,你家地址是什么?我先送你”,苑之明掏出手机,点开地图,手指在搜索栏等了一会儿:“说一下地……”   “李一恺!”   他抬头,看见刚才还清楚地聊天,看起来像是已经酒醒的人,此刻正靠在车身上,顺着他那辆银灰色的车,缓缓地、失去重量地滑了下去。 第27章 你们睡了?   这世界上喝多的人分三种,一种是放飞自我发酒疯,一种是沉默不语倒头睡,另一种是李一恺。   冷风过后,开始落起雨夹雪。   苑之明臂力惊人,单手扶起李一恺,把他连拖带拽塞进了车后座。   雨水拍打在车窗上,他从书包里翻出平时不戴的眼镜,仔仔细细盯着前路,因为紧张而前倾着驼着背,连后面的人醒了也不知道。   “雨刷器不应该开这个档。”   “我X!”苑之明吓得冒出脏口,倒是把李一恺逗得嘿嘿笑。   但是他笑不出来,头也不回地凶道:“你别影响我,我跟你说我开车没有那么好,而且我现在好困。”   “哦,好”,李一恺扒着驾驶座,一动不动地说。   苑之明:?   “我是说”,他忍了忍还是开口:“你能坐回去吗?系上安全带,不然很危险。”   李一恺的鼻息离开,窸窸窣窣一阵又回来。“系上了”,他说。   好吧,甚至比刚才靠得还要近了,苑之明觉得后脑勺的头发痒痒的,伸手想要抓一抓,不小心碰到了李一恺的鼻子,但是这人躲也不躲,又笑了出来,湿漉漉的呼吸扑在苑之明的手背上。   苑之明抽回来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   但李一恺并不打算善了,他看着自己觊觎已久的卷发,终于遵从本心……   “你别摸我头发!!!”苑之明大吼。   可怜的小苑司机,好不容易在李一恺没完没了的骚扰下,顺利从外环高架下来。   雨夹雪已经变成了小雪,路过一片小洋房区,街边洋气的酒吧和便利店,已经早早挂上了圣诞节的装扮,和初雪天显得格外和衬。   商户招牌的霓虹灯照射着红红绿绿的光,手写的热红酒的招牌靠在路边,一些夜猫子从室内跑出来拍照,一惊一乍的声音甚至传到了车内。   往常这样的天气和氛围,大艺术家是一定要坐在窗边静静欣赏,出神发呆的,但是今天他只能不停地擦拭车窗的哈气,分神安抚身后变了副面孔的领导。   红灯的时候他摇下车窗,去擦已经模糊的后视镜,冷风夹着雪花灌进来,他问李一恺冷不冷。   “不冷”,声音在耳后响起,是李一恺也打开了车窗,和他一起探出头来,在车身外面喊话。   看出来您不冷了,苑之明无奈看他,雪花落在黑色的短发上,像是刺猬。   “苑之明”,李一恺扒着车窗看他,风吹来,卷发乱七八糟,他说:“笑一笑,我给你拍照。”   苑之明眯了眯被风吹的眼,没笑,但是李一恺并不介意,他伸出两只手,对着他比了一个相框。   “无聊”还没说出口,外面传来一阵夸张的尖叫口哨,苑之明看去,几个金发碧眼的醉酒老外正朝着他们欢呼,其中一个高个子男人甚至撩起外套,露出他内里彩虹图案的 T恤。   “You guys romantic!”“你们两个好般配!”   “Nope,we are not!”苑之明尴尬地回道,迅速缩回车内关上了车窗。   “Love is Love!”外面的人还在喊。   “Thanks!Love is Love!”李一恺说。   死基佬,苑之明悄悄骂他,一个油门,车身猛地开了出去。   李一恺因为惯性摔回了后座,但是他笑得特别开心,苑之明甚至都能感受到车身的震动。   好吧,不计较了。苑之明问:“你家在哪?”   李一恺没理他,依然在自顾自笑,于是苑之明又问了一遍:“你家小区叫什么?”   这时李一恺才安静,“我不回家”,他斩钉截铁地说。   过了一会儿又重复了一遍,这是他今天晚上说的第三遍:“我不回家。”   苑之明沉默片刻,声音温和下来:“不是以前的家,是你现在住的地方。”   “都一样”,李一恺闷闷说。   于是苑之明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把车开回了爬山虎已经凋落的那所老楼。   但是很快他就后悔了,李一恺下了车,站都站不稳,还站在泥泞的路上,顶着小雪指挥:“右转,打满,不行不行重来,你看你没有对齐”,“不行,左右两边距离不等”,“后退五公分,好,停,过了!”   忍无可忍,苑之明又一次暴力把他拖了回去。   ……   醉酒后唯一的好处就是能睡个长觉,醒来时胃里还是不舒服,但头已经不晕了——大概是因为昨晚蒋总拿的酒很好,喝醉却不上头。   李一恺没有着急睁眼,先感受了一会儿睡到正午,眼皮上红色的太阳的温度,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周六。   唯独空气中弥漫的味道让他不太满意,像是宿醉后的发酵的酒气——如果昨晚没有洗澡就睡觉,那可真是太糟了。这么想着他睁开了眼睛,熟悉的深蓝色床品,但是旁边的枕头上,有一根卷曲的、粗硬的、乌黑的毛发。   在他的认知里,这种毛发不该出现在枕头上,尤其是每天都用强力床上除螨仪清扫的床……除非?   他忽然坐起身,一阵头晕目眩,才发现这套深蓝色的床品并非是自己的那套;这张床,可能叫床垫更合适,翻个身就是水泥的地板……还有哪个人能拥有这样的房子?   哦,那根毛发,他低头看了看,原来是某位自来卷同学的头发。   “苑之明?”   李一恺从床铺上坐起身,整了整自己混乱的头发,发现身上穿的竟然是T恤和大裤衩——是自己换的,还是?   “苑之明?”他又喊了一声,地上没有拖鞋,他只能坐在床上,透过那扇没有门的门框,看见苑之明戴着耳机,坐在桌子前恍若未闻。   李一恺找了找,从窗台上拿起一个空啤酒罐,朝着苑之明丢过去。   “嗯?你醒了?”易拉罐砸中小腿,那人这才摘了耳机看过来,指了指桌上的麦当劳袋子:“来吃早餐吗?”   李一恺没动:“那个,能帮我递双鞋吗?”   苑之明看着他噗嗤一声笑了:“你昨天一直是光着脚的。”   啊?就这地板?然后踩完地板就直接上了床?李一恺脑中警铃大作,很不好意思地说:“我给你添麻烦了。”   “嗯”,苑之明递过来一双人字拖:“凑合一下,我家只有一双拖鞋。在我脚上。”   李一恺迅速穿上鞋进了洗手间,五秒钟之后又出来:“有牙刷吗?”   “有啊,那支”,苑之明扒在门口指给他:“你昨天用的,你忘了啊?”   “呃,断片了。”   苑之明听完没说话,继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但是心情略微不妙。   那岂不是白白说了那么多话,浪费了一晚上,早知道昨天就直接把他拖回来了。   “我还干什么了?”李一恺刷牙洗脸,把自己收拾干净了走出来问。   苑之明转了下笔,决定放弃维护李一恺脸面,开始列举罪状:“一开始你是晕过去了,我就把你拖到车里,之后你醒了之后就开始指挥我开车,然后又说想吐,给你塑料袋但是你说不能吐在车里,停在路边之后你又说吐不出来。”   “再之后,问你家地址你死活不肯回家,回来之后因为我停车不直而不肯上楼,上了楼之后站都站不稳非要洗澡,洗完澡说我的T恤不是纯棉的不肯穿,我就又给你找纯棉 T恤……就是你身上这件。”   苑之明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说完心里痛快了很多,问:“全忘了吧?”   “嗯,忘了”,李一恺讪讪坐下,给自己拿了杯热咖啡喝,又道了声歉。   “没事”,苑之明继续画图。   “那你昨晚”,李一恺想问是和我一起睡的吗?但是没好意思,“没睡好吧?”   苑之明抓了抓额前的头发,李一恺这才看见他眼下的乌青,他打个哈欠:“我没睡。”   这下李一恺真的手足无措了,如果醉酒被照顾过夜是甜的,宁可一夜不睡也不肯和自己同床……就变得有些酸,虽然他并不是希望发生什么,但是作为成熟魅力男性,面对喜欢的人,还是有些受挫。   “我也没全忘”,李一恺沉默了一会儿说,“上车之前的事还记得,谢谢你跟我说的。”   苑之明抬了抬眼,从电脑屏幕后看他。   李一恺低着头没好意思和他对视,苑之明心情在这几秒好了起来,他昨天觉得李一恺幼稚,今天再次觉得他心智并不是看起来那么成熟,比如现在就像是做错事了一样。   苑之明笑了声,不计前嫌地解释:“我昨天是因为赶图,今天约了路西法,没画完的话会被他念死。”   这样啊,李一恺松口气又皱了皱眉:“你经常这样通宵画图吗?”   “平时不会”,苑之明心想还不是昨天为了接你,但是他善良地没有让李一恺继续自责,而是说:“主要是有时候画得大脑很兴奋,会睡不着,就不由自主画到很晚。”   李一恺“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之前他只当是苑之明睡眠时间不够,帮他争取多一点午休、提高效率早点下班是自己能做的极限,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原因。   “最近想参加比赛”,苑之明又说,“所以时间更紧张,不过放心,我不会耽误工作。”   “嗯,也别太心急,成名急不得,慢慢来,身体要紧”,李一恺说。   苑之明抖着肩膀笑了笑,觉得他忽然变回老父亲的样子很有趣。   李一恺的手机铃声响起,他起身回到卧室,在西装口袋里翻出来,发现是周行的来电。   “人呢?不是说好了午饭前来我家吗?”周行问。   李一恺看了看时间,“对不起昨天喝多了,我马上过去。”   “快点,怎么让我们海归等你呢?”   “知道了,帮我跟祁究说声抱歉”,李一恺一边翻着衣服一边说。   客厅里,苑之明扭头看向他,有点恍惚地想起来什么,但是没来得及细思,被一阵充满节奏感的敲门声打断。   李一恺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笑声,然后一个很久没听过的声音说:“我听见了,接受道歉,路上小心别太着急。”   他找出来自己的袜子穿上,一只脚站不太稳,跌跌撞撞地:“好,嗯,你们饿了先吃,不用等我。”   “诶等等,那你能从你家楼下那家买点卤味吗?我们下午看球赛”,周行接过去说。   “哪家?”李一恺问   “就在楼下,我忘了叫什么,你从阳台看过去,街对面。”   “突击检查!你是不是在临时赶作业?”外面门哐当打开,铿锵有力的声音响起。   李一恺闻声,心虚地想要挂掉电话,但是袜子一直没有穿好,他身体一歪,手机从脖子和肩膀中间滑了下去,啪叽掉在了地上。   “What the fuck?”路西法闻声转过头,看见穿着苑之明的旧T恤,一只脚穿着袜子,另一只脚光着,正失去平衡倒在乱糟糟的床铺上的李一恺。   “Kevin?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们睡了?”   --------------------   圣诞快乐啊,今天甜甜的一章,适合喝着热红酒看。 第28章 你以后会有一个温暖的家   五分钟后,穿戴整齐的李一恺和路西法面面相觑。   路西法有一双十分灵动的眼睛,无声无息表达出他全部的疑问,李一恺心里想的是关你什么事,但礼貌不允许他说出口,尤其对方是苑之明的朋友。   “别乱说了路西法,昨天他应酬喝多了,所以住了一晚”,苑之明说。   李一恺收回微微不悦的目光,从“沙发”上拿起自己的 LV 双肩包,转头向苑之明说:“和朋友约了午饭,先走了。”   “好”,苑之明点点头。   停顿了三秒钟,李一恺伸出手:“车钥匙。”   “哦哦我找找”,苑之明浑浑噩噩地开始满屋子搜寻,从乱七八糟的桌子翻到屋里堆满衣服的纸箱。   路西法手肘撑着下巴,摆出十分明显的打量姿势,幽幽道:“他不会和你谈恋爱的,别再浪费时间了。”   “哦,谢谢建议”,李一恺整了整衣领。   路西法摇头叹了口气,眼神满是同情。   李一恺和他静静对视,被这种神色成功挑起胜负欲,屋里噼里啪啦传来柜子倒地的声音,他嘴角笑了下说:“如果你真的这么笃定,就不会对我说这些了。”   “找到了找到了”,苑之明冲出来。   “嗯”,李一恺低头接过,连谢谢都不说,只是在拉开门的时候忽然扭头:“苑之明,你昨天答应我的事,我也记得。”   苑之明“嗯”了一声,背对路西法好奇的目光:“嗯……还有呢?”   “没了”,李一恺笑了笑,“你别忘了就好。”   老旧的防盗铁门发出吱呀一声,随着李一恺的离开而关紧。   路西法拉过还在望着门口的苑之明:“你和他发生什么了?他现在一定觉得你喜欢他!”   “没什么吧……”苑之明说,就算有,李一恺也忘了。   “等等,这不是你应该有的反应”,路西法抬眼注视着苑之明:“你喜欢他?”   “我不知道”,苑之明说。   “你说过不会和他谈恋爱!”   苑之明没有出声,过了会儿他说:“我找机会和他说清楚。”   路西法看着他的眼睛,掏出一沓塔罗牌流利地洗了洗:“你是不是应该先看清楚自己的内心?”   “不需要”,苑之明说,“没必要,我看清楚自己的处境就够了。”   “你爸的病情不是控制的还可以吗?”路西法循循善诱:“而且你自己也不一定……”   “路西法,你是在钓鱼执法吗?”   “没有”,路西法摇头,随即长叹息:“我只是感觉得到,有些轨迹已经在改变,不是你可以阻挡的……”   苑之明打开电脑,拒绝接收这些迷信信息。   -   李一恺身上的衣服是昨天的,沾满了烟酒气息,还有淡淡的颜料味,甚至西装裤脚挂着泥泞的痕迹,这些小细节像是公主床下的豌豆,放在以前会让他瞬间崩溃。   但是今天李一恺忽略了它们,甚至直接穿着这一身,一脚油门踩到了马路对面周行家的小区,在楼下墨西哥餐厅豪气打包了数份球赛零食上门。   周行开门时候的眼神充满了探寻,但是他没让场面更加尴尬。   “不知道还以为我们给你接风呢,迟到这么久,等下你刷碗。”   李一恺顺着话回怼:“接风应该出去吃大餐,而不是让我们被迫当你的试菜员。”   “今天不是我”,周行笑得意味深长:“祁究说要在家的,他做饭。”   李一恺没想到再次见到祁究,对方是端着一盘啤酒鸭出场的,色泽鲜亮,香气扑鼻。   他想都没想地问:“你是出国还是去了新东方?”   祁究没什么变化,眼镜都还是以前的那种无框款式,穿着工业设计师都爱的牛仔裤和黑色毛衣,笑着把菜放在桌上,抽出纸巾擦着手说:“在美国的中餐全是川菜和火锅,想吃家乡菜只能自己学,比新东方还有用。”   “所以迫不及待展示给我们?还要征用我的厨房”,周行说。   “嗯,我暂时还没找到房子,等到时再请你们去我家”,祁究从餐桌边朝着李一恺走过来两步,看着他又笑了一声:“但你也,不至于穿正装来品尝。”   李一恺便也笑出声来,这样的打趣和多年前毫无二致,让那些多余的情感变成了风。他也不再绷着,转头问周行借了一身居家服换上。   三人吃饭喝酒,从祁究在静海的找房困境,聊到他从美国公司派遣过来的曲折,顺理成章分享他们几个人的事业现状。吃完饭周行摆出自己的 Xbox和PS5——三十来岁的男人玩起游戏和小学生无异,基本上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想其他的事情。   李一恺盘腿坐在沙发上,祁究靠在另一头,地毯上周行几乎要全身趴在地面。几年前也是同样的情景,那时候和现在一样,李一恺看着自己的两个好朋友,忽然觉得已经想不出,到底什么时候这份友情开始变质的。   也许现在,真的有回去的可能,水也能倒流。   “你们两个挂逼”,周行一副富二代的作风,毫不心疼地摔了手柄:“不玩了,歇一会儿。”   李一恺去冰箱拿饮料,丢一瓶果汁给周行,一瓶苏打水给祁究,自己拉开可乐拉环咕咚咕咚猛灌,毫无偶像包袱。   祁究看着他,开口总是带着点笑意:“我没想到你会转做项目主管。”   其实是想说没想到他会放弃创意设计,李一恺靠在冰箱旁站着,随口说的是用了很多次的理由:“做设计磨人,觉得自己天分不够。”   说完意识到这个借口骗不过祁究,好在对方没有追根究底,李一恺换个话题方向:“你呢?去了特斯拉是不是觉得已经是人生赢家?”   从认识祁究起,他的工作理想就是车辆设计,最开始的目标是奔驰,过几年换成了更新锐的特斯拉——而这人毕业后,同时收到两家公司邀约。   祁究笑了笑,说出来的话让人想揍他:“没有,这几年升职加薪,还不如当时收到 Art Center 的 offer 时开心,反而觉得很空虚,想回来也是觉得工作上的追求是没尽头的,人生还有很多重要的事。”   “是,毕竟叔叔阿姨就你一个儿子,回来踏实”,周行插话道。   祁究看了看李一恺,“嗯”了一声。   一时陷入沉默,李一恺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我看最近红点奖评选,你知道这个吗?”他打开手机翻查,找出一张图递给祁究:“这个是可以众筹购买的吗?”   祁究接过来:“睡眠灯?你有睡眠问题?”   李一恺含混应道:“多少都有。”   “但是我一直不太认同这类设计”,祁究说,“调节室内光线和香氛的功能,用室内灯和香薰就可以完成,这样的产品没有多少实质价值。”   但是这个灯能自动感应时间,缓缓变换光的色度,还能播放白噪音提醒入睡,释放香薰提前缓解大脑兴奋……李一恺没有一一道来,总而言之是:“但是这些功能做成一盏好看的灯,放在家里还挺让人高兴的。”   祁究有点意外地推推眼镜,笑着说:“你变化还挺大的。”   看完球赛已经是夜里十点多,祁究住父母家不好回去太晚,打车的时候问李一恺怎么走,他说自己喝了酒,外面又有雪,打算索性在周行家住一晚。   祁究点点头,又说:“明天约了中介看房,你们有时间帮我参谋一下吗?我对这边生活圈都不太熟悉了。”   ”明天不行”,李一恺说,“我要回去看看我妈,她最近状态不太好。”   “阿姨怎么了?不舒服吗?”祁究问。   “哦她身体很好,情感状态不太行,前一阵被人骗了”,李一恺说。   周行听了就开始笑:“阿姨一直都是少女。”   祁究笑着摇头:“一恺操心不少。”   “没办法”,李一恺说,“她高兴就行。”   祁究离开,李一恺径直坐回沙发看手机,问苑之明创作进度如何。   周行围着沙发溜达了两圈,打算不再忍耐:“昨天晚上不回家,今天又住我家,是你家里发水了?”   “你可以有话直说”,李一恺头也没抬,“昨天是应酬喝多了,苑之明没办法就把我带了回去,不是你想的那样。”   承认态度良好,周行很欣慰,复又担心:“那你这么好机会,什么都没干吗?你是不是不行?”   好几万的游戏手柄又一次被砸了过去,周行悻悻接过,坐在地毯上仰头说:“主要是太突然了,你如果有进度提前和我通个气,我好帮祁究做心理建设。”   “我都说了,和祁究没有关系”,李一恺不以为然。   “我是怕你鸡飞蛋打。”   “那我也不会脚踏两只船”,李一恺发笑,“而且我和苑之明……”   “怎么?”周行弹跳起来。   李一恺兀自笑了,笑得很不简单,但是却不肯透露。   连苑之明自己都不知道,也许是昨晚并没有醉到彻底,或者是那一瞬间的冲击太强以至于留在了记忆中。   李一恺早上逐渐清醒后,还记起了一个片段。   他站在雪中不肯上楼,印象中,似乎是把老楼当成了以前住的家。   不太记得苑之明对他说了什么,他又是如何借着酒劲,把十几年前就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口。   最清晰的画面,是最后苑之明伸出手,给了他一个拥抱。   “李一恺”。   苑之明也在叫他,昨天他似乎第一次听苑之明叫自己的名字,叫了很多次。他说:   “李一恺,你以后会有一个温暖的家。” 第29章 不要对怀才不遇的人说这种话   车头打着转向灯,右手边就是胡曼婷住的小区门口。外公给他们留下两处房子,一处是职工家属院的房,外公临走前住了快二十年;另一处是老人用积蓄给李一恺提前买的婚房,虽然结婚这事要让外公外婆在天之灵失望,但是怡景苑李一恺毕业就搬了进去,也打算一直住下去。   而胡曼婷自己,则坚持住在宏达商场后面的那栋楼,一直到李一恺收入足够买了这里,她才肯搬进来。   至于两栋老房子,一个是外公住过的李一恺舍不得卖,另一个是胡曼婷觉得会拆迁坚持不能卖。于是李一恺成了有四个房产证和一辆车的本地大好单身男青年,却不结婚,还要月月还贷。   但他很知足,并且相信以后会有个更温暖的家等待着他。   李一恺把车停在街边花店,进去买了一捧淡紫色的绣球花。   “谢谢儿子”,胡曼婷今天穿得更加年轻,淡粉色的羊绒毛衣和卡其色的羊毛阔腿裤,像是随时都能出门去拍摄一套杂志封面照。   女人不管收到来自谁的花都会开心,胡女士抱出两只花瓶,一只是曲线造型的透明玻璃瓶,一只是圆滚滚的乳白色陶瓷瓶,李一恺选了陶瓷的,紫色的一捧圆绣球被衬得更加可爱。   说是回来看她,但是见了面两人都没什么话,胡曼婷收拾完花过来打量李一恺,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   “你头发有点长了,我帮你修一修吧。”   李一恺瞬间警铃大作!   拥有一位美发师母亲,小时候的李一恺从未去过理发店,发型一直任由胡女士凭心意摆弄,甚至小学就被亲妈烫过卷毛,后来他迎来自己的叛逆期,因为胡曼婷趁着睡觉给他编脏辫而大吵一架,从此两人在发型问题上坚决划分领土。   这反常的行为让他不禁直接问出:“你是又被骗钱了还是把我外公房子卖了?”   胡曼婷从柜子里拿出一整套的工具,精致的小皮箱子,打开是三层对开的匣柜:“就是看你长了呀,是不是最近太忙啦?我帮你修一修,不乱动。”   李一恺在母亲期待的眼神中还是坐了下来。   碎发从额前掉落,阳光照在脸上,胡曼婷动作熟练轻柔,咔嚓咔嚓的剪刀声在耳膜边轻响,是睡眠 APP 制造不出的的纯天然白噪音。李一恺有些昏昏欲睡,一直到电推子嗡嗡的声音贴着耳骨响起,他睁开眼,叮嘱了一句:“不要剃得太短。”   他脸瘦,太短的两鬓显得年纪更小。   “知道的”,胡曼婷慢悠悠说,“把你发际线修一修,衬五官。”   “真是的,和你爸一样”,胡曼婷说,“鬓角太长了,现在都不流行这种……”   李一恺面前没有镜子,他看不到胡曼婷的表情,但是自己的脸色却在他妈悄悄的观察下变差。   “为什么突然提他?”李一恺问。   身后没出声,李一恺趁着她关掉电推剪的时候转过脸,看得胡曼婷别开了眼神。   “他找你了?”李一恺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   胡曼婷用小刷子给他扫去脸上的发渣,半晌开口:“其实,我一直和你爸爸有联系。”   “所以呢?”李一恺推开她的手,坐在椅子上抬头看去。   所以是有联系,不是找不到——但李齐从来没有出现过,没有看过他们。   “他回来了”,胡曼婷说。   李一恺的喉咙堵了一下,期待在漫长的二十年等待中早就化成泡影,他反倒冷静下来,点了点头说:“所以你这几支支吾吾找借口找我,就是想说这个。”   他甚至还笑了一下:“我知道了,但是他回不回来和我没关系。”   “他想见见你”,胡曼婷拉住起身脱掉围布的李一恺,“你爸爸不是你想的那样,虽然……”   “虽然什么?”李一恺猛地转过头:“虽然之前,至少他要是我爸,做过当爸要做的事!”   “他也有他的苦衷……”胡曼婷收回手,捏着自己的毛衣下摆说。   “什么苦衷?创作、自由、灵魂那些屁话?”李一恺胸口起伏,看着自己妈妈像个小孩儿一般低着头,他平复了一下说:“你就骗自己吧。”   曾经他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为什么要离开?有没有挂念过自己?后不后悔?真的一次都没回过静海吗?   但是一个人做了什么比他说了什么更诚实,一个能做出这样行为的男人,无论他说什么,对成年后的李一恺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只有胡曼婷会信——她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开车回去的路上手机一直在亮,李一恺没去管,直到冯鑫的电话强势地打进来。   “我知道了,马上就和蒋总联系,就按照他说的办”,李一恺没理会寒暄铺垫,直接说了冯鑫最想听的话。   “好了好了,想通了就好,那天都喝多了,说的话不要走心。”   “嗯”,老板先这么说了,李一恺没心情也要顺着台阶下:“是我情绪化了,以后会改的。”   “嗨呀,我还不知道你吗?”冯鑫笑呵呵结束了这通电话。   李一恺借着工作清空思绪,顺手又给蒋总打过电话,一番来来往往定下来项目,没有意外下周就能聊合同。   生活中的难题多了,就会发现烦恼也能治愈烦恼,不过是关关难过关关过,最后变成钝感更强的成年人,学会凡事用理智和权衡思考,再也不用情感去承受。   上天不亏待李一恺,在他挂了蒋总电话犯怔的时候,又丢来一通黄先生秘书的来电。   “您是说 DS 的黄先生?”李一恺问。   “是的,DS 全球副总裁黄永成先生”,秘书也是一口新加坡国语:“黄先生希望和您约个时间见面,大概一个小时左右。想问下李先生您今天晚上 7 点钟,或者明天中午 1 点钟的时间哪个更方便。”   “那明天中午 1 点钟吧,地点您安排就好”,李一恺回复道。   他不想再周末晚上绷着精神和这位黄先生吃饭,虽然不知道对方想要聊什么,但是聊完后紧张的神经一定会持续,这晚上也不用再睡了。   想到睡眠,他把车锁好,从地下停车场上楼,登录了祁究借给他的专业论坛账号,找到那盏智能睡眠灯的设计工作室,留言询问起了中国地区购买的问题。   「是的,订购两个,希望圣诞节之前可以收到」   *   苑之明投入到创作时手机全然忘在了一边,等他想起来查看消息是第二天的早上,距离李一恺问他创作进展,已经过了十个小时。   但是他回复了两句,对方没有再回话过来。   路西法这两天和他形影不离,此刻顶着鸡窝一样的头发在屋里踱步。   他们两个共同合作的是一套系列插画,路西法负责文本,苑之明负责绘画。   大部分时候艺术创作是很个人的事情,但是遇到对的人确实有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路西法的游历见闻和神经质,让苑之明的画面更具缥缈的色彩,而苑之明的想象力与情绪感,也让路西法的故事更加动人。   “于是第二天火烈鸟飞到北极,因纽特人送给他一条寒带鱼”,路西法边走边说,抓耳挠腮地问:“还是火烈鸟融化在火海,火焰从此成为了粉色?”   “你在听我说话吗小明?”   “抱歉,走神了”,苑之明从速写本上抬起头。   路西法看了看他:“你在画什么?冰块?”   “嗯”,苑之明纸上全是各种形态的冰块,半透明异形是最难画的光影,在他的笔下简单几道线条就已然生动。“这两天一直在想的形态。”   路西法陷入沉思前,苑之明又赶紧说:“不是火烈鸟的,是我自己的。”   这倒不重要,路西法好奇:“中间是什么?”   每个冰块中间,都有一道线,苑之明说:“呃,毛发。”   “什么动物的?”   “猫。”   路西法没想通,在他犯偏执症之前,苑之明打断:“我想这次也许不是画,是个装置艺术,还在想要不要报名。”   这届的参赛主题是「跨越距离」,不管哪个赛道都是同样的题目,路西法问他具体思路,苑之明说没想好。   “下周报名截止之前,我想好了再说。”   “所以你要参加两个赛道,还有工作”,路西法有些担忧:“会不会太多了?”   “放心吧,我不会影响我们的作品的,这个如果没有完整思路就不做了”,苑之明说。   “我当然不是担心我们的作品质量,以你的个性,我更担心你的身体。”   苑之明笑了笑:“这没什么。”   路西法坐在板凳上:“像你这么拼,又有才华,如果不能出头,我就要怀疑整个世界艺术圈是不是完了。”   “这种话不要对自以为怀才不遇的人说”, 苑之明道,“我会更焦虑的。”   “抱歉,但是是真心话。”   “开玩笑的,知道你从不说谎”,苑之明又看了一眼手机,“稍等,我爸让我给他回电话。”   从客厅来到厨房,苑松青很快接通:“在忙吗?”   “没事,我在准备 NYX 的比赛,正好灵感枯竭你就来了”,苑之明说。   苑松青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不要着急,然后才问正题:“在静海有没有认识新的朋友?元旦和生日打算怎么过?”   “还有半个月呢,我还没想”,苑之明说完,又恍然大悟:“哦~想我了直接说嘛,我回家吧,给我做大骨汤长寿面。”   “呵呵不是”,苑松青一盆冷水浇灭父子情深:“我约了朋友去北海小住半个月,怕你想回家,提前和你说一声。”   苑之明咬牙说祝你玩得开心,苑松青表示会把大骨汤长寿面的菜谱发给他。   “我爸的心态真好”,苑之明出来和路西法抱怨,“他不会是谈恋爱了吧?他从来不会缺席我的生日。”   路西法抬起头,表情十分奇怪。   “怎么了?”苑之明问。   路西法不能说谎,所以以沉默表示他的为难。   “卢医生?”苑之明指了指他还在亮着的手机屏幕。   “嗯,我舅舅说……苑叔叔刚刚检查,情况恶化了”,路西法说完又懊恼:“他说苑叔叔不想让你知道。我也……”   --------------------   「他有一点点混乱、有一点点被损坏。他是一个美丽的灾难,就如同我自己那般」——以前记得的一首诗。   这是没有谈恋爱的一章。因为想让大家更多了解他们两个人,所以很多地方慢慢来,才能看到两个不得不相爱的灵魂。 第30章 所以李一恺才那么在乎   “好的,知道了,谢谢卢医生”,苑之明站在桌边通电话,冷静如同他第一次得知苑松青病情时那样,挂掉电话后,他打开日历开始计算日期。   “你要回家吗?”路西法问。   “手术是 28 日,我 26 日回去几天”,苑之明在电脑前比划着说:“回程前一天的圣诞节假期可以留给你,我们把架构完成,剩余部分就不需要讨论了,到时画图的细节我自己抽时间做完。”   “哦好啊,但我不是说这个”,路西法问:“你打算和你爸爸摊牌?”   苑之明眼神直愣地发呆了一阵,低头说:“回去再说吧,我也不想影响到他的情绪,但是不管怎样都不能让他一个人动手术,总要有直系亲属在。”   路西法唔了一声,见苑之明视线落在自己的速写本上,那些形态各异、包裹着一丝猫毛的冰块。   苑之明很快合上了它:“看来这次没时间完成它了。”   不知道为什么,路西法觉得他看起来很难过,不同于因为生病的焦虑担心,也不是缺失比赛的惋惜。更像是和什么东西告别,连再见都被合在了厚厚的本子里。   但是那道情绪很快挥发,苑之明又开始盯着日历,盘算请假和工作的安排,路西法此刻觉得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以前的苑之明从来不会计算时间。   周一的上午,苑之明先和秦肖恩提出了申请。秦肖恩表示充分理解,也没有过问太多细节原因,只是说需要和李一恺打声招呼。   但是午饭的时候,李一恺却说要出去一趟。   “有事吗?”他手臂上搭着大衣问道。   苑之明站在过道旁,低头想了想还是让开了路:“等你有时间再说吧。”   李一恺多看了他几眼,轻声道:“嗯,等我下午回来。”   午饭只剩下秦肖恩和苑之明一起,两个人沉默地各自吃饭,秦肖恩从游戏解说视频里抬头,随口问:“对了,你周五后来接到 Kevin 了吗?”   苑之明回神,愣了一秒种才说:“嗯,接到了”。   “他没事吧?情绪怎么样?”   苑之明迟疑了一下,实话实说:“不太好。”   “哎”,秦肖恩游戏视频也看不下去了,关掉后又叹口气:“没办法,这几天对他好点吧,别惹他。”   苑之明点了点头。   “诶,Kevin 没和你们一起吗?”冯鑫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凑过来。   “没有,他出去了”,秦肖恩说。   冯鑫哦了一声,也坐过来问:“他情绪还可以吗?那天我走之后你们说什么了没有?”   秦肖恩反而说:“呃,挺正常的,没说什么。”   “那就好”,冯鑫站起来,临走又返回来,一脸不好意思地问秦肖恩:“我那天说的话重吗?”   秦肖恩想了想:“有一点。”   冯鑫怅然离开,秦肖恩对苑之明嘱咐:“不要和其他人说 Kevin 不开心的事。”   可能是苑之明的眼睛自带无知感,他又解释:“都是以前的事情,因为宏达这次砍价又提起来了,他们两个稍微吵了两句,不过如果大家都不提就没什么。”   苑之明没想到秦肖恩是这么关心别人心情的人,也或许只因为对方是李一恺。   无数经验帖子上说,职场八卦,尤其是关于老板们的事情最好不要多问,但是今天的苑之明,允许自己因为心不在焉而说错话,他问:“是因为创意报价吗?”   “他和你说了?”秦肖恩问。   “嗯,他看起来很在意这些。”   秦肖恩又兀自发愁了一阵,然后忍无可忍,把这份忧愁毫无保留地匀给了苑之明一部分。   他说,李一恺的心结是四年前结下的——当年DS 入驻静海,大面积招标品牌代理公司,当时作为创意设计的李一恺和秦肖恩搭档,用非常漂亮的一套品牌方案赢得了招标。   “那时候我们比现在有热情得多,天天都快要住在公司,大半年之后项目出街,效果非常好,没过多久到了年底,各个品牌广告奖开始颁奖,也获了很多奖,国内国外的都有。”   但是问题却恰恰出在奖项上——所有的获奖方、公开报道,都是将功劳指向 DS 品牌方,而真正完成了创意的缪加,只是作为工作支持的广告公司附列在后。   “我们倒不是自己想出名,只是很生气,因为从头到尾 DS 这边对创意毫无贡献”,秦肖恩说:“可是客户觉得付了钱 ,创意就算是他们的。”   苑之明身在艺术圈,对这样的问题尤为敏感:“这不符合版权法把?”   秦肖恩笑了:“版权法在我们这行很模糊的,而且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合同上甲方也规定过这些。”   苑之明沉默片刻,又问:“所以李一恺才不做设计的?”   秦肖恩略带诧异看了看他,张了张嘴说:“是,当时是冯鑫带的项目,合同是他签的,李一恺为此和他吵了很久,后来就说不做设计了。但是冯鑫也没办法……作为老板,他也不想失去这个客户。”   “但是 Kevin 后来也服务了 DS 这么多年”,苑之明小声说,他觉得李一恺做得足够了,如果换了自己,如果有李一恺这样的工作能力,就算不辞职,也绝对不会去服务这家品牌,面对这些无耻的客户。   “是啊,他大部分时候不会情绪用事的”,秦肖恩道,“就是这个事情一直梗在心里吧,其实真的很可惜,我一直觉得那个创意是这几年最好的,听说 DS 的总部也赞许过……”   但是它却和李一恺没有了关系——一个带着情感和心血的作品,最后成为了别人邀功的战利品。   苑之明想,这和宏达砍价是两回事,不是报价、不是是否面市的问题,而是作为一个创作者,失去了应有的尊重。   所以李一恺才那么在乎,那么难过。   28 层临窗的西餐厅内,阳光正好洒在餐桌。   黄先生喝了一口咖啡说:“我一直疑惑,为什么这几年,没有见过当时那么出色的方案,也没听说过你的名字,直到最近几天,大概得知了一些故事,所以我就冒昧猜测了一下,是这个原因,对吗?”   李一恺坐在对面,听对方重提旧事,也只是微微笑了下说:“有一部分,但职业选择是很慎重的事情,我也有很多其他的考虑。”   “可是我还有另一个疑惑”,黄先生说:“你不再为 DS 贡献创意,但是却以项目主管的身份一直服务我们,并且每年的KPI 完成度都非常高,这又是为什么?”   李一恺回答得滴水不漏:“这是我的工作,当然要认真完成。”   “哈哈哈好吧,我还自作多情想,也许你是对品牌有感情”,黄先生开了句玩笑,摆了摆手:“言归正传,最近我去调查了一些你过去的工作,本意不是要聊八卦,而是想正式向你发出工作邀约。”   “Kevin,你有兴趣加入 DS ,作为品牌创意总监,来和我一起工作吗?” 第31章 在李一恺面前   李一恺回到公司,没有等到有事要说的小苑,只看到一个趴在桌上熟睡的卷毛脑袋。   他把一杯焦糖玛奇朵轻轻放在桌上,这几天设计的工作不忙,偶尔偷懒不违背李一恺的原则。   结果苑之明睡得越来越深,后脑勺的起伏越来越绵长,李总监坐在他身后不说什么,其他人就更不会打扰。他一觉睡到了下午三点,醒来时心虚了很久,看到桌上的咖啡更觉得自己辜负了领导厚望。   领导忙着在审查合同,暂时没时间理他。   苑之明点开微信,看到那个没有李一恺的群里,孙珊珊正在带头八卦,报价的事情是她负责,李一恺的退让大家都能猜到七七八八,顿时这个群变得名副其实——关爱 Kevin 哥哥。   大家难得清闲,就如何关爱李一恺讨论了整整一下午,苑之明隔半个小时看一眼回复两句,最后一次,他发现这些人达成一致,决定在圣诞节给李一恺准备一份惊喜,而此项目负责人是苑之明同学。   「为什么是我?」苑之明本人迟到了十几分钟才得知这个消息。   「因为你最有创意」「因为你刚刚没有认真讨论」「因为你是新人,给你表现机会」……   总之这件事就是定了,苑之明莫名其妙地接到组织任务,在自己负担累累的心灵和身体上又多了一项,并且碍于众人热火朝天的氛围而不好推拒。   都怪李一恺天天这么多愁善感。   李一恺回来的时候,被一道哀怨的、直勾勾的眼神盯得发慌。   “呃,你上午说有事?”他试探问道。   “嗯”,苑之明点点头,收敛起自己的怨气,跟着他去了露天小阳台。   “我想请假,也许需要三天到五天”,他说。   李一恺立即猜到:“家里的事吗?”   “是”,苑之明答。   李一恺站在离他两步远的距离,看着他说:“如果你想多请几天假,早点回去也可以。家人健康更重要,其他事都可以等等再说。”   “工作的事不要有压力,公司这边会理解。”   太多重量压在心上,苑之明从没想过把它们分担出去,也知道无人能解。但是他忽然自暴自弃地想做个软弱的人,在李一恺面前。   沉默了一阵,苑之明吸口气又呼出,胸口像是个泄了气的气球,塌下去一丝。   “之前我一直以为透析是最坏的结果,但是至少能稳定几年。可是最近查出了肝脏也有并发症”,他吸了吸鼻子,转身看着外面:“应该很疼,但是他还是不告诉我,要动手术了,却骗我说要去旅游,不让我回家。”   李一恺一字一句听完,开口平稳:“具体是什么病症?你回去后,问医生要一份检查报告发我,我在静海医院再去帮你挂专家号问一下。”   “你也知道这不是恶性绝症,现在的医疗水平会有办法稳定住。如果是钱的问题,我这里有一些可以应急,不和你绕弯子,需要的话就开口。周行父亲那边也是很多公益基金会的赞助方,我让他帮忙咨询一下。”   “都会一件一件解决的,你要学着适应和病情相处。”   暮色褪去,渐渐沉下的夜色覆盖着他们,黑暗在很多时候可以给人安全感,李一恺的声音也是。   苑之明的心也被包裹着,他低声说:“谢谢,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和你说。”   “嗯”,李一恺轻轻笑了下,“其他需要也可以,比如鼓励的拥抱。”   苑之明愣了下,回敬他一个拳头。   “好好好开玩笑的,你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李一恺揉着被砸的肩膀,心想打人还挺疼。   “也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按时吃饭睡觉”,他说。   “知道”,苑之明说。   李一恺似乎并不着急回去,他罕见地没有随身带着手机,说完了,就和苑之明一起靠在栏杆前,看远处车水马龙的晚高峰,流光与拥堵离他很远。   苑之明卸下一点负担,又想起另一个组织重任,假装随口问道:“圣诞节你会怎么过?”   李一恺心想还能怎么过,我连送你的圣诞礼物都订购好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送出去……他说:“没什么打算,有工作的话就加班,没工作的话就休息吧,这些节日不说我都忘了。”   苑之明“哦”了一声,对制造惊喜毫无经验的他,决定放过自己:“你有什么想要的圣诞礼物吗?”   “我?”李一恺很诧异,没想到苑之明还能有这样的考虑,但是他表面波澜不惊,镇定自若:“不知道,我很多年没收到过礼物了。”   见苑之明若有所思,他又故作深沉:“我觉得送礼物的人,和心意,比送什么重要。”   那就是什么都行的意思吧,苑之明想,反正确实是大家真情实意的关心。   那一周看上去和从前没有差别,宏达项目顺利敲定合同,顺利得像是只要跨过了报价的关卡,就再也没有阻碍。   李一恺依然是个完美主义机器人的样子,卡着时间上下班,也卡着每字每句审查各项工作。   苑之明并没有提前请假,他知道人生分轻重缓急,所以这些被赠予的假期更要留给以后,他在学着和未知的病情长期相处,在自己生活和它之间。   他每天和苑松青通电话,终于在一个晚上做好了准备,坦白了自己的知情。   “爸,你记得何路西吗?”   苑松青声音听起来懒散的,随口说:“嗯……那个学巫术的小孩儿?”   “不是巫术,是塔罗”,苑之明想了想,“应该是。”   苑松青回忆了一会儿,很轻地笑了下:“反正是很奇怪的一个小朋友,记得啊。我还记得那时候你们两个是笔友,他经常画一些神神鬼鬼的图符,画上署名都是路西法。”   “嗯”,苑之明说,“路西法,是因为他妈妈姓卢,他还有个舅舅,在第二人民医院上班。”   沉默了没有多久,苑松青像是释然地,笑着叹了口气:“我儿子都有自己的人脉眼线了。”   苑之明没说话。   苑松青说:“这几年觉得你长大得很快,好像是忽然间就变成大人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稳重的。”   “也许在知道你生病之前吧”,苑之明说,“所以不要把我当小孩。”   苑松青说知道了,又说:“小明,爸爸不是怕你知道后会怎么样,我没有不相信你。”   “我知道”,苑之明的声音从喉咙中挤出,他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屏了几秒钟呼吸,然后才能稳着声音开口:“我没想过爷爷和大伯的事情,我们和他们不一样,而且,而且现在条件也比那时候好,你也不要想,好好治疗。”   过了很久很久,苑松青才说出一声好。   那晚电子时钟报时凌晨一点,苑之明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他看着屏幕上的黑色漩涡,童年记忆里破碎的画面,亲人面目的狰狞,互相掠夺的丑陋,一点一点从黑洞深处浮现,又随之被卷入深处。   那是一代一代没有穷尽的,看不到希望的消耗。   黑色的漩涡外,是五彩斑斓的颜色,再外圈是淡淡的金色光芒。   这幅画是他入职第一天随手画的,在听了李一恺的种种事迹,看到这个团队的能量之后。   苑之明放下iPad,站起身,扶起画架,在画板上小心翼翼地粘钉画布,纯白的二开竖幅画布上,他用颜料喷枪,在中心的位置喷染开金色的光晕。   接着又在调色盒里,稀释调和开黑色的颜料,然后朝着那道光芒的泼去——浓墨从画面最下而上泼开,瞬间占据了大部分画面,在轻盈的色彩里压下重量。   人和人之间的善意是五彩斑斓的光,疾病贫穷是没有尽头的黑洞。   宇宙中的光会被黑洞吞噬,而世间那些会发光的人,应该只被五彩斑斓包围。   第二天的天亮,黑色颜料晾干后,苑之明拿起画笔,在阳光照进这间屋子时,他用巨大的刷子沾上各种色彩的颜料,一道道,朝着黑色和金色的交接处泼去。   再轻柔地用手和笔,把那些绚丽的颜色,涂满所有的边缘。 第32章 你是照亮黑洞的恒星   “基金会有很多种,他父亲是什么病?罕见病遗传病或者重症会有单项的基金,门槛比较低一些”,周行在电话里喘着粗气。   “他没有说”,李一恺隐隐有所感觉,“他好像聊起来就会含糊其辞,可能不太想让别人知道。”   “那就有点麻烦,小苑经济条件在受助者里不算差”,周行想了想,犹豫着说:“不过也可以……找找关系。”   李一恺立刻打断:“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不到万不得已,他说不会考虑公益求助,只是我想提前了解一下,如果需要留存证明什么的,让他有点准备。”   “那我懂了,我找我爸秘书问一下”,周行说,“而且如果真的急用,我这里也有。”   李一恺笑了,一边整理着书架上的唱片,一边说了谢谢,“没到这一步,再说这是我想帮忙,和你借钱算什么。”   周行像是走到了安静些的地方,声音低了点说:“就算是你自己,也量力而为,毕竟你们现在也只是朋友……”   “我明白”,李一恺说。   如果是自己身边的人遇到这样的事情,李一恺大概率也会嘱咐一二。   但是周行不同,如果不是最好的朋友,他不会多嘴说这种话。人都有私心,苑之明人再好,在周行心里也要先维护李一恺:“那些乱七八糟的病拖垮一家人的事不少,你心里有数就行,有什么情况多和我们聊聊。”   “懂”,李一恺说一个字就够,懂他说的含义,也懂他的立场和担心。“你那里怎么那么吵?还在赶工加班?”   “赶个屁”,周行连连抱怨:“剧组预算缩紧,后面几个大场景全取消掉了,我今天在拆工现场,刚刚安慰完导演。”   “赚点钱太难了,我越来越感谢我爸”,他说。   李一恺点头赞同,又听周行问:“太烦了,想喝酒,出来吗?”   他想了想说好,和黄先生见面一周过去,对方希望他尽快答复,自己正需要别人的意见。   半路上周行发消息,说祁究也问要不要一起吃饭,李一恺开车没有看到,进了酒吧才发现是两个人。   除了少了一个赵凯思,他觉得这场景很像大学实习时,几个人一起分析该怎么选择工作。每个人的角度和意见都不同,比如周行听完,便立刻会意:   “听起来这个全球副总裁是想培养自己的人手?”   李一恺点点头:“他升任亚太区总负责人不久,在大陆应该尤其陌生。”   祁究问:“职级呢?你直接汇报给他吗?”   “不是”,李一恺想起自己前不久,还身在事外地吐槽 DS 的层层职级,轻叹了下道:“口头上他说是让我独立组建创意团队,但是大陆区本身有大市场部门,部门往上有大陆区总裁,不可能完全越过。”   “那之前坑过你的那些人呢?还在吗?”周行问。   祁究不明所以,看了看他们。   李一恺对他解释说:“以前被他们抢过功,不过没起正面冲突。”   “可你如果空降,分走这种人的一杯羹,就免不了起冲突了”,周行说。   这也是让李一恺犹豫的一点,加缪的问题也多,比如老刘当时闹出的那些事,或者和冯鑫的一些观点不合,但都是明枪明剑,交手几次就会过去。可 DS 这样的公司不同,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互不相让的利益冲突,真正是职场如战场。光是作为乙方,这几年他就看得太多。   黄先生倒是没有避讳这一点,他查到当时创意报奖的那些猫腻,也直言承认这些问题——大陆区缺少自己的核心创意团队,管理混乱,对品牌认识不够,对创意不尊重……而他的愿景,就是把品牌创意拉回正轨,去除掉那些不专业的、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人。   李一恺知道这是一个美好的大饼,但是他确实被触动了。   祁究也认同:“从乙方到甲方,眼界和话语权都能提高,对你的履历有很大帮助。代价一定是更辛苦,可是人总要往上走,加缪能给你的东西已经到了天花板。”   李一恺点了点头,周行问:“那你在犹豫什么呢?舍不得加缪?”   有吧,加缪是他工作最久的地方;冯鑫虽然有很多问题,但是对他的包容和赏识也无可替代;还有很多其他人……可是这些也好像不是全部原因。   李一恺喝了一口金汤力,冰凉微苦的金酒入喉,他说:“可能是我在舒适圈太久了。”   “迈出去就好了”,祁究说。   “薪资谈高一点”,周行补充。   下一周,李一恺又和黄先生约了一次晚饭。   上一次见面只是聊了意向,这次李一恺带着深思熟虑,和对方深聊了几个小时的工作规划。   黄先生温文尔雅的外表下,有着强烈的企图和清晰的目标,这也是他对李一恺青睐的一点——他不需要过分天马行空的创意大师,而更需要一个左右脑平衡,能让创意发挥价值的领航人。   李一恺到后来,觉得大脑有些微微过载,还有些肾上腺素过多分泌后的疲惫。像是被拉着走到一处天梯,对方说:看,这里有高耸入云的未来,只要你按照我的规划,一步步走上去。   那是很好很好的未来,是很多人遍寻不得的台阶。   附属条件也一样优渥,薪资、晋升都远远超过他现在已有的。李一恺提出需要带自己现有的团队成员,黄先生表示欢迎,新团队组建越快越好,只要人员符合公司审核,他甚至希望李一恺能带着整组过来。   但李一恺不会这样做,他不想这样挖冯鑫墙角,也需要考虑每个人意愿——孙珊珊是一定会和自己一起走的;老秦应该不想动,他不喜欢也不适应 DS 的氛围;大桥多半会留下和老秦一起;钟有云应该更看重 DS 的高薪;JOJO 早就有了寻找机会的想法;冬姐刚刚生产,应该不能适应换新环境的高强度……   至于苑之明,李一恺是最没有头绪的,他猜不到苑之明会怎么想怎么做。而且,无论是他选择和自己分开,还是进入 DS 这个大染缸,似乎都是让人酸涩的结果。   而此刻,那些被他在脑海中逐一考虑的人,也正在一起考虑着他。   孙珊珊说试探过了,明天 Kevin 会开车,礼物可以带走。   钟有云说题词写好了,秦老师书法最好,让他在画上写。   苑之明提醒说你们明天穿旧一点的衣服,颜料会很脏。   大桥艾特孙珊珊,说你演得像一些,不要让老大察觉……   第二天是平安夜。   大街小巷满是节庆的颜色;缪加的大堂摆起一颗比人高的圣诞树,Zoe 在全公司逐一发放糖果巧克力;所有人都遵循公司不成文的规定,在身上穿着红色或者绿色的衣服配饰;李一恺如每年一样,自掏腰包给每个人发了星巴克圣诞卡。   苑之明遵守自己的号召,还是穿着半旧的灰色卫衣,但是给自己戴了一顶红色格纹的报童帽。他一手提着工具箱,一手扛着大画框出门,在雪地和红绿金色装饰的背景下,像是来自苏格兰的画家。   画家破天荒开了自己的车出门,为了李一恺狠心自费十公里油费。   李一恺今天穿了件深绿色的毛衣,小小的 logo 来自北欧一个设计师品牌,下身是挺括又柔软的灰色羊绒休闲裤——如果它愿意自降身价,倒是和苑之明的破卫衣颜色呼应。   节日遇上周五,整个公司都人心浮荡。其他人时不时跑出去溜达倒是很常见,但是李一恺发现今天苑之明也长期不在工位,他知道这人日常摸鱼方式——不是睡觉就是画自己的大作,不爱凑热闹,更懒得动弹乱跑。   这样反常的情形有点让人担忧,李一恺能想到的只有他父亲的病情,于是微信敲了敲苑之明,问他行踪。   苑之明手上沾着未干的色彩,随便蹭了蹭就从兜里掏出手机:“啊,Kevin 问我在哪里,怎么回复?”   大桥立刻催促:“孙珊珊你快点,一会儿被他发现了就赖你!”   “好好,我好紧张”,孙珊珊说。   “follow your heart”,大桥鼓励她,“要的就是随意!”   刷拉一声,孙珊珊闭上眼,橙色的颜料从她手里的刷子抖落,泼在面前的画纸上。   “OK 了,小苑快叫秦老师,就差他一个人了”,大桥指挥。   “你们还没告诉我该怎么回复!”苑之明怒道。   没回复,李一恺等了十分钟,决定起身去露台看看。   孙珊珊和大桥迎面而来。   “老大你去哪儿?”孙珊珊问。   李一恺不答反问:“见到苑之明了吗?”   “没有”,两人异口同声。   李一恺“嗯”了一声,朝着电梯走去。   “诶老大”,大桥巧妙地斜身转个角度,高大的身躯挡住李一恺的去路。   “怎么了?”李一恺抬头。   “呃,有点事……”大桥支支吾吾。   李一恺觉得他很反常,停下来等着他后话。   孙珊珊恨恨地在背后瞪了大桥一眼,朝他比了一个口型。   “聊聊……那个,老大,我最近工作上觉得有些问题,想和你聊聊”,大桥咳咳两声,“您有时间吗?”   于是李一恺就真的陪着他,从设计初心聊到职场人际关系。一个是借着假机会吐露真心,另一个是想把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不知道两个人谁更心虚,但一个小时后,大桥先吸着鼻子出了门。   等在门口的秦肖恩,像是见鬼一样看着他。   “你找我?”李一恺在后面出来。   “嗯”,秦肖恩因为说话最为诚实,所以承担了骗人的工作:“你车被划了,我刚在停车场正好碰到,对方等着你下去聊赔偿。”   李一恺冷静中透着烦躁,他一边下电梯一边又给苑之明发了一条消息,没注意到老秦和大桥都跟着他下了楼。   B1 层的灯熄灭,电梯门打开。   李一恺问:“划得哪里?”   “啊,那个,车门”,秦肖恩说,“后车门。”   正常倒车蹭到也是先碰倒车镜,怎么会划到后车门?李一恺没来得及细想,掏出车钥匙先点亮了车灯。   “不是,好像是那边吧”,秦肖恩说。   “我记得是A 区”,李一恺说。   “就是那儿,你看那里有人”,大桥二话不说,蛮力拉住李一恺,把他带到另一侧方向。   黄色的灯球发出温暖的光,把纯黑色的车身也照的发亮。李一恺看见眼熟的那辆大 G,苑之明站在开着门的后备箱边上,头顶红色的帽子像是个小火把,朝着他挥手时,火焰一跳一跳地跃起。   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深深笑了一会儿,一边走一边问:“你们在搞什么?”   嘭地一声,金光灿灿的碎片从炮筒中喷出,其他几个人举着 Merry Christmas 的灯牌从车身后出现,兴高采烈地喊着“圣诞快乐”。   李一恺走到后备箱前,看见了那副被灯带和彩条包裹的画——彩色的热烈的泼墨,在画面视觉中心的位置生长,它们背后,上方是一道金色的光晕,而光晕的下面,又隐约看见一片黑色的底色。   右下角一看就是秦肖恩的字迹——「你是照亮黑洞的恒星,把五彩缤纷留在宇宙之中。圣诞快乐李一恺,我们爱你。——KL ALL. 」   李一恺的喉咙堵着,还没开口问,众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向他介绍——   “我们想送你一个不一样的圣诞礼物,然后小苑承担了创意,画了这幅画。”   “这个主题也是小苑想的,矫情的文案是钟有云写的,好看的题词是秦老师。”   “但我们都参与了创作,橙色这道颜色是我”,孙珊珊指着半干的泼墨颜料介绍。   “葱绿色是我的”,大桥说。   JOJO 是淡蓝色,钟有云是圣诞红,秦肖恩是蓝紫,不在场的冬姐选了粉色,由大桥代劳涂了上去……   李一恺一直没有出声,等眼眶有点忍不住的时候,他转过头看着苑之明,哑了声音小声问:“你呢?”   苑之明发梢还挂着颜料,是调色时不小心染上的,他看着李一恺的眼睛,闪烁的灯光在他眼里倒映,让那双眼里满溢不动声色的暖光。   他画的时候把自己想成了黑色,但是在这样的光耀下,他抓了抓头发:“我没泼墨,因为后面都是我画的。”   “嗯”,李一恺想,就当那道最温暖的金色光是你。   “谢谢”,他对苑之明说。   “谢谢你们。” 第33章 如果我跳槽   感动之后往往是最尴尬的环节。   苑之明一手拎起画框,撑在地上问:“你想放到公司,还是带回去?”   放到公司也太夸张了点,但是带回家……   李一恺稍稍后仰看了看,那些灿烂、但是没有干透的颜料,在苑之明的动作间,已经隐隐有了要沾染到衣服上的迹象。   “我帮你放在车上”,苑之明撸起袖子道。   “等等”,李一恺艰难开口,“这颜料什么时候能干?”   “明天就会干透了”,苑之明说,“哦没事的,你把它放后备箱,不会沾到,我帮你拿过去。”   “等等等等”,李一恺伸手虚拦了一道,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人看了想直接把颜料泼到他身上。   苑之明无语,终于表示:“那我帮你送回去?”   “谢谢”,李一恺真诚道。   李一恺开着车在前面带路,他的后备箱里躺着两个国际包裹,是今天刚刚送到的,赶上了最后的 deadline;上周他犹豫要不要订平安夜晚餐,但是想到苑之明现在的情况,便也作罢。   “上去坐坐吗?”李一恺从车上下来,靠在车门上撑着长腿,抱手臂看着苑之明用了十二分钟,终于把自己塞进了停车位。   “不去了吧”,苑之明说,吭吭哧哧把画拿了出来。   接着李一恺又是那副……非常犹豫不好意思但是又真的很为难的鬼样子。   苑之明低头看了看那幅画,第一次产生了后悔让自己作品诞生的情绪。   看起来非常先进的密码指纹锁打开,苑之明以为会见到一座犹如玻璃宫殿般一丝不苟的房间,但暖色灯打到木地板上,他眼睛一亮,指着客厅那个藤编和铁艺的单人座椅:“好酷。”   “我外公的,比我年纪都大”,李一恺把拖鞋递过去。   苑之明轻手轻脚把画放到门口的雕花木质边柜上,李一恺介绍道那个也是 vintage,在苑之明慌忙想要扶起来画框时,又笑说但是很便宜。   他说刚毕业的时候没有多少积蓄装修,也没有时间,所以整个家都是自己一点一点拼起来的——老家的芥末绿丝绒沙发,众筹的手工自制木桩原生茶几,从日本带回来的花色各不相同的抱枕……因为每个物品都有来之不易的记忆,所以后来也不想再换。   一个洁癖强迫症,家里竟然都是古着家具和混搭风,苑之明心想果然人设都是假的。   他听着李一恺介绍,抬头看到墙上那副朱敬一的字,群魔乱舞的笔触写着「不如睡觉」。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很可怕的念头——也许苑松青和李一恺会很聊得来。   李一恺像是看透他的内心一样,站在身边说:“这是朋友送的,不过我更喜欢你头像的那副字。”   苑之明打了个激灵,嗫嗫说“我爸的字可没有人家值钱”。   “但是我喜欢”,李一恺任性道。   “这幅画你想放在哪里?”苑之明问。   李一恺说稍等,然后单手脱掉了他的深绿色毛衣,只穿着里面一件白色的打底 T恤走近房间,出来时,裤子也换上了宽松的居家运动裤。   苑之明不是没见过李一恺穿着短袖的样子,但是自己那件宽松T恤……和他现在穿的显然不同。李一恺走到门口,背对他一手拿起画框,手臂那层常年网球训练后的、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在修身短袖下清晰可见。   他把画框放在客厅的地板上,家里没有电视,沙发对面是一面投影的白墙,墙角摆着各种风格的纪念品装饰物。李一恺蹲下身,很细致地调整摆放距离,试图找到一个看起来随意又平衡的堆放方式。   从苑之明的角度,看见的却是他背部清瘦的脊骨和肌肉,在起身蹲下时起伏,构成好看的连接线。   “帮我从远处看看,这样可以吗?”李一恺把一盆高高的绿植搬过来,和画框形成两端的对称。扭头问的时候,脖子上的筋骨突然显现。   苑之明没法挪开目光,一面心不在焉地指挥,一面在心里默默做着人体结构分析——那只是胸锁乳突肌、斜方肌、肩胛骨、菱形肌……   “我觉得可以了”,李一恺站起身,T恤的褶皱收在腰间,他抽了一张湿纸巾擦手,后退两步欣赏自己的全新布置,对身后的目光毫无察觉。   苑之明想说要不我走吧,接着又看这人从他身边走过,去冰箱拿了两瓶苏打水,一瓶直接抛了过来。   啪嗒,水瓶掉在了木地板上,咕噜噜滚了好几圈。   李一恺看着苑之明蹲下捡瓶子,起身时看着他疑惑地问:“你是不是没睡醒?”   没等苑之明说话,他又问:“你不会是自己开车回去吧?”   苑之明摇头:“我坐高铁。”   “那就好”,李一恺从房间拿了一件卫衣外套穿上,看上去像是二十岁的大学生,他问:“不热吗?”   苑之明稍微松了松羽绒服的拉链:“没事,我一会儿就走了。”   李一恺顿了顿,说:“谢谢,我真的很喜欢这幅画。”   “你说了好多次了”,苑之明笑了笑,“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李一恺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背后的落地窗透着对面的万家灯火。   “苑之明”,李一恺开口,“如果我辞职,你怎么看?”   “你要辞职吗?”苑之明问得很急,但又好像没有那么惊讶。   “有可能”,李一恺低头看了看,又说:“没想好,只是有一个新的工作机会。”   苑之明也低头想了想,“你问我的话,我觉得,如果你能更自由,也开心,就去呗。”   “就这样?”李一恺笑着问,“我在缪加不好吗?”   “也不是”,苑之明拉开羽绒服,手里捏着拉链:“我就是觉得你在这里,好像有点被束缚的感觉,但是有时候又觉得你过得很开心……”   他摇了摇头,抬头看着李一恺:“我也不知道,我不能替你做判断,要看你自己的感受。”   李一恺又问:“如果我跳槽,你会和我一起吗?”   苑之明呆怔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你知道的,我还是想画画,新工作和缪加的工作,对我来说应该差不太多,而且我在这里也很开心……”   “嗯”,李一恺听着他说,认真点了点头:“开心就好。”   苑之明没坐多久便要回去,李一恺把他送到地下停车场,终于想起自己后备箱的礼物。   “等我一下”,李一恺小跑过去打开车门,从两个一模一样的包裹中拿出一个,递给苑之明:“没来得及包装,本来想当做新年礼物,但是又想早点送你。”   他笑了笑:“想了想你应该也不会介意这么多,圣诞快乐。”   苑之明看见包裹上印着国际快递,包装的英文似乎是某个极客科技网站,贩卖的物品一定价格不菲,他犹豫了一下问:“专门送我吗?”   李一恺会错了意:“当然,上次在你家……想到的,觉得很适合你”,他看了看车厢里另一个包裹解释:“这个是凑单的。”   “是不是很贵重?”苑之明直接问道。   李一恺把盒子塞进他怀里:“你送我的画更贵重,不要考虑这些。”   苑之明只好收下:“谢谢。”   “回去拆开看看,如果不喜欢的话就不用告诉我了”,李一恺笑说:“如果喜欢,就等叔叔病好之后,帮我讨一幅字。”   苑之明很不安,总觉得自己中了一个稳赔不赚的圈套。   他回到家的时候,手机上收到李一恺的微信,一二三四点列出需要问医院要的文件,又说让他顺利到家之后和自己说一声。   苑之明简单回复了几句,又一次把“说清楚”这件事,不知不觉地在日程上推后了去。   他用裁纸刀划开包裹,拿出一盏晶莹圆润的灯球,极简精致的设计遍布每个细节,按键精巧地藏在底座,摆放在桌上,像是一盏剔透的皓月。   按照说明书下载 APP,一步步操作,苑之明才发现这是一个智能睡眠灯,在他填写好个人信息和作息后,在 21:29 的时间点,灯球自动发出适合夜间工作的中性色光,还有适合圣诞的木柴和落雪声音。   理性又浪漫的工业设计,他看着灯球发呆,听着噼里啪啦的轻声白噪音,不自觉露出了笑——如果被苑松青看见会立刻打趣他是不是恋爱了的那种。   苑之明把灯球放在床头,收拾着那些复杂又贴心的配件,心知自己应该要用很长时间才能掌握它的操作,所以非常罕见地把盒子里的说明书也整理了出来,   很复杂的各种纸本最后,一张圣诞贺卡掉落。   苑之明捡起,漂亮的英文花体字写着节日快乐和感谢,而左上角的致谢名,是「 Joe Qi」。   他忽然想起来那天李一恺电话里的说的名字,中文名当时觉得有点耳熟,看到英文名,他才想起——Joe Qi,是祁究。   --------------------   某李姓公司高管,邀请下属单独去自己家里,并在下属面前脱衣。   你们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第34章 我当你有什么心理障碍   苑之明认识祁究。李一恺以及祁究本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一开始看到苑之明的学校,李一恺是想过好巧,但是苑之明入学那年祁究已经毕业,况且两人学院专业都不同,所以他也没想过会巧到这种程度。   苑之明的意大利室友是祁究直系学弟,求爱大胆热烈,见到同是华人的苑之明立刻敞开心扉——所以苑之明不仅知道祁究的星座血型个人喜好,也见过他放在学校年展册的作品;知道他性取向,也听说过祁究有个念念不忘的男友……   他被室友拉着去听祁究返校workshop,远远见过那位不管放在哪里都格外出众的学长,当年也曾安慰为情所困的意大利男孩——喜欢这样的人说明你眼光好,就算追不到也不丢人……   这个人很优秀,至少在自己所知道的信息里,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当然自己也不差,只是风格不一样……   等等,不,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份礼物——发货单上的清清楚楚写着两份同款定制,所以明明就是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灯,李一恺却说另一个包裹是他凑单的。   这张卡片,一定是他忘了哪个是给祁究的,哪个是给自己的;或者并不知道商家写了祝贺卡,所以露了馅。   苑之明越想越憋闷。刚刚问他是不是专门送给自己,如果说不是也没什么,为什么撒谎?   祁究和他是什么关系?朋友?但电话里那天的语气却不像是普通朋友;恋人?或者正在暧昧?李一恺喜欢祁究这样的人,想想就觉得顺理成章;又或者……不会李一恺就是祁究的那个前男友吧?   而自己呢?又算是什么?为什么要收到一份一模一样的礼物?   不对,苑之明后知后觉地开始生气——凭什么送我一份和别人一样的礼物?就算是普通同事,我费劲心思为李一恺画画,也不应该收到一个给别人买的时候,顺带买的同样的礼物!   而且,他还以为李一恺喜欢自己……   不,不是他以为,都怪路西法乱说!   幸好没有来得及和李一恺乱说什么,不然岂不是自作多情?   时间到了晚上 23 点,灯光缓缓变成暖色,白噪音渐渐柔和,薰衣草混着雪松的香薰慢慢释出。因为连接着苑之明的智能手表,这灯的 APP 甚至提示「您现在情绪较为焦躁,已为您调节Peace模式」。   苑之明越看它越不 peace,直接卸掉APP,拔掉电源把灯放进了包装盒。   李一恺靠在床头,试着发送好友共享申请,搜索到了苑之明的设备号,却看到对方是离线状态。   他看着这款操作复杂的灯,脑中现出苑之明抓耳挠腮搞不明白电脑软件的样子。   成为在线好友,就能在APP 上共享彼此的睡眠时间、心跳和呼吸频率,还可以在同样的音乐、灯光、气味中一同入眠……李一恺不禁反思,这个浪漫是不是过于隐晦,而且并不适合思维飞脱的艺术家?   但也没有那么难操作吧……李一恺调到小夜灯的亮度,躺在床上想,现在也不是时候,等苑之明回来心情好一点了,再教给他也不迟。   后面的几天李一恺时不时给苑之明发些消息,不总是聊正经事,也有一些展览信息,生活小事,好看的图片之类,对方总是显得兴致缺缺。   想也是在医院心力交瘁。但李一恺还是保持自己的节奏,不管回不回复都继续发,让他知道远方有人在关心着。   胡曼婷又问他要不要回家吃饭,李一恺回复如果要见李齐就不去,她便再也没提过。   周二的时候苑之明发来消息报平安,手术很顺利。李一恺那一天看起来都很放松。   赵凯思传来视频,画面里数以万计的斑马群在草原上奔跑,他黑得像是把脸埋进了煤窑,但是笑得白牙都露了出来。   很多决定和改变,在平平无常的日子里悄然发生。   李一恺又一次和黄先生见面,正式拒绝了工作邀请,对方虽然遗憾,但并无讶异。黄先生甚至说:“其实我和你见面的这两次,也总有直觉,你可能会选择拒绝。但理智上,又觉得找不到理由。”   “whatever,不管你以后选择去哪里发展,都和我保持联系,好吗?”   李一恺起身:“当然,能得到您的赏识是我的幸运。”   周行得知的时候却大惊小怪,追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祁究坐在旁边,李一恺没避讳,说是因为和苑之明聊了聊。   “什么?”周行左右看看,“因为苑之明,你就决定推掉 DS 的大几百万年薪?”   “不是为了他”,李一恺纠正,“我只是在他聊完之后,想明白了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DS条件很好,但是对我来说,有点像是另一个樊笼。”   他碰了碰周行的酒杯:“放心,我不是要在加缪一直耗下去,只是觉得慢慢来,不想慌不择路。”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周行嘀咕两句,又摆手指着李一恺和祁究:“算了,就你们这些精英,轮得到我不放心吗?”   一直没说话的祁究推推眼镜,笑了笑:“但听起来,这位苑之明可比我们都清醒。”   “嗯”,李一恺低头不知道在笑些什么,“有时候很清醒,有时候又特别傻。”   那一天是跨年夜,他们在祁究的新家里温居。   零点钟声敲起时候,三个人里面两个人都拿着手机,周行不知道发了什么,忽然骂了一声,说前女友把他拉黑了。   李一恺给苑之明发了两条消息:「新年快乐」「生日快乐」。   落地窗对着江景,跨年烟花秀在对面燃起,客厅里也染上五彩的颜色。   轰隆隆低沉的烟花声中,祁究看着李一恺,声音被掩映着,只有两个人能听见,他问:“有些话如果我当年说了,是不是结果会不一样?”   李一恺抬起头,平静而坦荡:“都过去了,别想了。”   祁究眼神挪开,望着窗外,淡淡道:“我没有后悔,因为即便到现在,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方式。但是我错在,理所当然地觉得你应该理解。”   “我理解,我也觉得你应该选择出国,去最好的学校和公司,作为朋友我一直都是祝福你的”,李一恺一字一句说,每个字都像是从胸口卸下一克重量,在回忆里清理残存的遗憾。   “但是我不能接受……”他看着祁究,“就像是我放弃 DS,也许在你看来是错的,但是我只是不想去。”   祁究看着他笑了:“我以为是你变了,原来是我根本不了解你。”   手机亮了,李一恺看了看说:“可能我也是遇到了一些人,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   “新年快乐,往前看吧”,他告诉祁究。   医院的单人间里,电视上播放着跨年晚会热闹的视频,苑之明窝在陪护床上,在手机屏前戳戳点点,完全没有抬头看电视的意思。   苑松青咳了一声,眼睛快要飞到儿子的手机里,等苑之明发现时又佯装收回。   “你演的太假了爸”,苑之明太清楚这个把戏,其实苑松青根本没看,只是等着他主动坦白。   “你说你从读大学,到出国,再到回来,就没有谈个恋爱吗?”苑松青声音虚浮,但情绪不错,“我连个偷看的机会都没有。”   “没有”,苑之明说。   “不对,如果没有,你会直接把手机递过来打我脸”,苑松青看着他笑:“你看你,心虚了。”   苑之明啪嗒关了电视,翻了个身躺在床上,打算拒不沟通。   苑松青笑了笑,睁着眼仰躺着念叨:“我就是觉得想不明白呀,你从幼儿园就被小女孩送花,初中高中天天收情书,青春期你都没瞒着过我,现在怎么什么情况都不和我说了?”   他以前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但不知道是不是病一场,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问:“小明,我瞎猜,猜错了你不要生气啊。”   苑之明习惯了他瞎猜,闷着“唔”了一声。   苑松青道:“你是不是喜欢男孩,不敢告诉我啊?”   苑松青从小就这样逗苑之明,有时候他是正经的,有时候纯属瞎编。   按照正常反应,苑之明知道自己应该立刻起身,朝着苑松青生气抓狂,然后这件事就会成为一个小小玩笑。   但他没有,当下没有,错过了几秒钟,再做什么就更欲盖弥彰。   过了一阵,他听见身后苑松青如释重负的语气:“我当你有什么心理障碍,原来是因为这个。”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苑松青带着笑意说。   苑之明依旧没有回头,他想,有很多大不了的。   --------------------   如果周行知道李一恺送他和祁究一样的礼物,他不仅不会生气,还会感动地觉得,李一恺是个一碗水端平的好兄弟! 第35章 苑之明,我有戏吗?   元旦假期最后一天,也是苑之明在怀州的最后一天。   他帮苑松青办出院手续,在那之前悄悄钻进了卢医生的办公室。   还没等他开口,卢医生先摇了摇头,告知结果:“配型不合适。”   苑之明满脸的期待立刻变成了失落。   卢医生每年接触同样的病例无数,每一次都会告诉病人家属——肾脏移植不能百分百治愈,只能延长病人的寿命而时间不定,并且对捐献者身体影响很大。一定要考虑清楚后再做决定。   听到这里,如果是父母给子女捐献,通常会犹豫掂量几天,但大多还是会选择继续移植;而如果是子女或者其他近亲,考虑后仍愿意捐献的却极少,尤其是二十多岁,刚刚开始自己人生的年轻人。   可苑之明当时的坚定和此刻的失望都不是假的,卢医生心下不忍,又觉得幸好,劝道:“肝脏的问题已经控制住了,肾脏坚持透析还能维持,再等等捐赠中心吧。你还这么年轻,就算真的合适,你父亲也不会接受的。”   “嗯”,苑之明点头道谢,看着手里复杂的配型报告,又问:“卢医生,是因为我也有患病风险吗?”   “不是,只是因为配点数没有达标”,卢医生肯定道。   作为医生,不是百分百确定的事情,出于任何目的都不该给病人家属下达承诺,但卢医生想了想,却又安慰他:“小苑,不要想太多,你自己的基因检测也做过了,要相信自己是那百分之八十。”   多囊肾基因检测准确率百分之八十,苑之明的结果是无遗传风险。   他大部分时候是个乐观主义者,却也只知道,相信与不相信并不重要。   命运和疾病对个人而言,从来不是概率题。   苑松青还不知道上班的事情,只以为苑之明要赶回去准备比赛,几天前就已经催促他赶紧离开。   “不过也不要只知道画画”,他点苑之明,“抽空拥抱下真实世界。”   也不是想拥抱就能拥抱的,苑之明想了好几天,问:“爸,你真的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   苑松青很瞧不起他:“你从小做的奇怪的事还少吗?”   但肯这么问,说明确有此人啊,苑松青很高兴,只是见苑之明依然哭丧着脸,他随即想到:“不会那个人觉得奇怪吧?那不太好,不能勉强别人……”   喜欢我难道是勉强?   苑之明想的是另一层意思,他作豁然态:“勉强别人就是勉强自己,我才不会。”   “对,天涯何处无芳草”,苑松青很欣慰。   没过多久,李一恺又在问他高铁班号,苑之明再次明确说不需要来接。   李一恺可能闲得发慌:「那我就在高铁站等一天。」   是你自己非要来的……苑之明很会调整心态,干脆回复了班次时间——就当是省了打车钱。   是欲擒故纵还是心软?   李一恺看着手机笑。自己这段时间的循序渐进愈发明显,苑之明对事粗心却对人敏锐,不可能察觉不到。而他对自己的态度——也都在一件件的小事里做出了回应。   思来想去,也觉得是时候再进一步了,瞻前顾后的错误他犯过,猜来猜去暧昧不清的遗憾也有过,这些他不可能再次重演。   而且显然,小苑同学也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比谁都看得清。   “是不是累坏了?”李一恺见苑之明闷闷不乐,只当他还精神疲惫,笑着聊些轻松的话题:“你不在公司这几天,老秦也累得想跳楼,说缺了你怎么画都不对劲。”   说得好像要辞职的是自己一样,苑之明嘟囔:“我哪有那么重要。”   “当然有”,李一恺又想起来,“对了,我拒绝掉了新的工作。”   和我有什么关系……苑之明“嗯”了一声,看着窗外不再说话。   从高铁站到家开车走了一个多小时,天气很好,冬阳高照。   然而一路上苑之明看天看云,看落叶枯草,偏偏不看他。   李一恺熟练地把车停在楼下,看着苑之明:“回去好好休息。”   言外之意是我就不上去了,除非你邀请我。   苑之明也很配合地没有邀请。   他解开安全带,踢里哐啷地从后备箱拿行李,里面装了很多怀州小吃,但是他没打算提前给李一恺开小灶。   李一恺帮他合上后备厢,想着是不是聊工作让他有压力,于是又道:“过几天赵凯思从非洲回来。上次你说比赛要画动物,他这次倒是见了很多,周末我们吃饭,你要不要一起?”   “谢谢,我就不打扰了。”苑之明说。   “客气什么?”李一恺笑说,“你和他也见过,都是我很好的朋友。”   你的朋友,那是不是也有祁究?苑之明不由自主地开始乱想,又努力让自己不要表露:“到时再说吧,我约了路西法,可能很忙。”   “好”,李一恺不再勉强,站在原地看他,直到确认苑之明没有请他上楼的意思。   他默默败下阵,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古朴的小红木盒:“生日礼物。”   苑之明没有接:“你送我太多礼物了。”   李一恺略感受挫,但还不想退:“不一样,这个是我专门……”   专门,怎么又是专门?   苑之明没有听他后半句的话,毛毛躁躁地打断他,让李一恺等一下。   几分钟之后他又跑回来,怀里抱着那个国际包裹的盒子,除了被拆开而敞着口,其他一丝未变。   “这个还给你吧”,苑之明说,“太贵重了。”   李一恺的心凉了半截,但转念又想,觉得可能是苑之明情绪不好,或者家里压力太大。   于是他缓缓讲道理:“我从美国海外购来,你收了,打开了,账号都注册了,现在还给我,我也不能退掉”,他好脾气地周旋,“而且我都说了,如果你觉得贵重,下次可以送我一幅画或者一副字。”   苑之明听不进去那么多,又不能明说自己的心思,只把盒子放在车顶上,维持礼貌道:“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不能收,你可以送给别人。”   “我送你的,为什么转送别人?”李一恺莫名其妙,想到自己又问祁究借账号,又是打时差电话加急购买……语气也急了一些:“我特意定的,只送你,不要就扔了吧。”   为什么还在嘴硬?苑之明耐心有限,更不懂拐弯抹角:“我都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李一恺不懂。   “你这是送给祁究的”,苑之明狠狠心说,又急忙给自己找台阶:“我不是别的意思,是怕你送错了,会造成你们误会,我就当不知道这件事,你拿走吧……”   李一恺看着他,终于反应过来这些没头没尾的话,和其中弯弯绕绕的误会。   他忽然心跳很快,预感到自己离一些事情,其实很近。   “你认识祁究?”李一恺问。   “啊,听说过”,苑之明说。   “听谁说过?说什么了?”   他在乎的只是这个吗?苑之明垂头,像是被温柔地解开扣子的气球,连爆炸的声音都没办法发出。他抿着嘴压着声音:“我同学,以前追过他,我知道他。”   “哦,那看来知道得不少”,李一恺想要看着他的眼睛,却找不到那双褐色瞳孔的焦点,“你还想知道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苑之明嘟囔:“关我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那你收到送错的礼物,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苑之明语塞,憋了半天:“我不想掺和你们乱七八糟的事情……”   李一恺笑了:“我和他没有乱七八糟。”   苑之明自知说漏嘴,没再开口。   “我大学时候认识他,然后成了很好的朋友,后来我喜欢过他。”   李一恺说得越坦荡,苑之明就觉得自己越多余。   他想走,但又想听,像是自愿把冰桶浇在头顶,打算一次性了断彻底清醒。   接着李一恺又说:“但是我们没在一起,他出国后我们没再联系,最近他回来,确实恢复了联系,但只是朋友关系。”   “你还可以再追他”,苑之明大度道。   李一恺忍不住笑:“怎么追?送这个灯你觉得有戏吗?”   “我哪知道”,苑之明想到意大利舍友,送星星送月亮都得不到祁究一个回应,又有点报复心地说:“人不对,送什么都没戏。”   “哦,这样啊”,李一恺佯装了然,“那你觉得我没戏?”   喜欢人家这么多年,当年没追到,被断掉了联系,回来后又要继续苦苦追求……苑之明生气,也觉得李一恺实在可怜。他给不出回答,也不忍心回答。   “什么眼神?可怜我啊?”李一恺问,“但我问的不是他。”   “啊?”苑之明慢了不只一两拍,缓缓抬头。   “苑之明,我有戏吗?”李一恺又问了一次。   小孩子暗恋告白,成年人推拉撩拨。   李一恺从发现苑之明中了名为“吃醋”的情绪后,就自信掌握了推拉的主动权,他步步试探,敌退我进,想看见对方彻底放弃抵抗,乖乖交出对自己的迷恋。   他没追过人,李一恺都是被人追,所以对这些小把戏更是熟悉。   不管苑之明说是对还是否,自己都有下一句接着逗他,把他推到墙角无路可退。   苑之明眼神躲闪,欲言又止,时而想笑时而紧张的表情,在他眼中荡然无遗。   李一恺嘴角翘得飞起,心软地想:要不还是放过他吧。   但没等他开口,苑之明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抬头直视着他。   “李一恺你是什么意思?”他问:“你喜欢我啊?”   --------------------   玩脱咯! 第36章 为了拒绝我不惜毁容?   狐狸尾巴被一把折断。   还没开始的棋局被直接掀翻。   李一恺在慢悠悠底线拉球,却被对手一记暴扣。   他发现自己败得好彻底,输得却心甘情愿。   “嗯”,李一恺低头擦了下鼻子,泄气般地笑:“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苑之明呆呆看着他,说了一个“我”,就再也没有讲出下半句。   巨大的喜悦像是吹起的气泡,在下午温和的阳光下,流淌着半透明的粉紫色。它忽地膨胀,从李一恺脚底撑开巨大的梦幻国度,朝着苑之明飘然而至,他的心脏和身体都想要被包裹进去,随着起飞。   “你什么?”李一恺笑着咄咄逼人,随即又有点疑惑地问:“你在看什么?我头顶有测谎仪吗?”   苑之明眼神落在李一恺头顶上方,他不能告诉他,自己看到那朵巨大的粉色气泡之上,一片乌云如影随形。   恐惧、忧虑的暴雨掉落,瞬间戳破气泡,冷水浇了满头。   苑之明便瞬间醒了,跑了。   李一恺人生第一次告白,被人甩在了楼下。   他怔了一会儿,看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胜者背影,笑着骂了句“真没礼貌”。   睡眠灯的包裹盒子还在车顶,李一恺拿下来翻了一下,找到那张多事的贺卡,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人算不如天算,李一恺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己,早知道如此,出门前应该再仔细抓抓头发的。   门外轻轻敲了两声,接着响起离开的脚步。   苑之明不懂为什么做贼心虚的会是自己,他等了好久才敢去开了门——楼道空荡荡,传单哗啦啦被风吹响,低头发现墙角躺着一个无家可归的包裹盒子,被李一恺重新贴了一道胶带,不走心地像是自欺欺人,以为打扮一番便能重新进家门一般。   但巧在苑之明也是掩耳盗铃高手,他伸手,窸窸窣窣地把盒子从门缝拖回家里。   打开发现里面少了一张贺卡,多了一个红木盒子。   红木盒子外面贴着几张便签纸,第一张写:“睡眠灯只能用论坛注册账户订购,所以借用了祁究的账号,才会有那张贺卡。”   第二张说:“另一盏灯在我家里,沾你的光,也能好睡。”   第三张是:“生日礼物是新年去静安寺求的,许愿你和家人都平安健康,这个是真的独一无二。”   第四张写着「苑之明专属」,还画了一个头发卷卷眼睛大大的小人,苑之明觉得好幼稚,高中给他写情书叠星星的女孩都比李一恺成熟。   嫌弃地揭开盒子,黄绸子布料上,躺着一支细细的手绳,没有金玉装饰,只是一条红线缠绕编织。  苑之明碰了碰它,柔软的线朴素又繁复。   “好土,迷信”,他拿起来又放回去,合上盖子,把盒子连同几张便签纸,一起囫囵塞回了原位,甚至摁着胶带纸试图把它们重新粘好。   苑之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他直接坐在地板上,后背是没心情打开的行李箱,面前是摊着画纸的未完成作品,可是他全都不想去管。   冬日白天很短,蓝色的夜覆盖住夕阳,月亮睁开眼睛。   李一恺没有再发来扰人的消息,字条里只字不提恋爱与否,可是这种贴心换不来苑之明的平静,他胡乱的抓着头发,想不通,理不顺。   他曾经以为的、经历过的都很简单——感谢别人的爱意,然后果断温柔地拒绝,把美好的情感封存起来放回原处。   唯有面对李一恺的时候,自己卑鄙又丑陋,早就该知道对方的心意,却一次次假装看不见。   他不应该嫉妒,没资格嫉妒,却在这几天被情绪蒙蔽,不计后果地横冲直撞,得到回应后又不敢坦然去面对。   可是他要怎么面对?   苑之明的出生就是一场赌局——他体内某一对染色体中,来自父亲的那一条是个薛定谔的炸弹,它也许是完好的,也许是带着诅咒的,这个诅咒在某一天会生效,然后他的肾脏会长出丑陋可怕的囊肿,不可逆地侵染整个身体。   他见过儿子离开患病的父亲,见过丈夫离开有遗传风险的妻子,听过女儿质问父母为什么要生出自己……   他不想让别人加入这种赌局,这个“别人”具象成李一恺——苑之明连想都不敢想,李一恺不是随随便便谈个恋爱的人,他想有个完整的温暖的家,他那么好的一个人,凭什么要被自己拖累……   可是……包裹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字,小小的一排几个字母,Kevin Li 的名字从所有油墨里跳出。   可是他是李一恺。   苑之明崩溃地翻来覆去,无论怎么选,都觉得自己好自私。   *   阳光照在宽敞的街道,井然有序的人流从大厦门口涌入电梯。   李一恺进去的时候愣了一下,看着面前的人差点没有认出来。   “笑吧”,苑之明说。   “这是怎么了?”李一恺肩膀微微抖,等电梯里只剩下两个人,他好不要脸:“为了拒绝我不惜毁容?”   苑之明的头发又硬又卷,长一些的时候能够垂下,倒还顺眼。   现在,却每一根每一缕,都正要朝着四面八方逃窜一般,短短地毫无规律地支棱着——这个手笔一看就是出自大画家自己,用的还是那把裁纸的钝剪刀。   苑之明没说话,李一恺心情好得不得了,又问:“昨晚睡得好吗?”   “不好”,苑之明脱口而出,说完又后悔,果然看见李一恺更加促狭的眼神。   电梯停在中间楼层,上来的两个女孩是缪加其他部门的员工,看见李一恺的时候两人都眼睛一亮,撩头发打招呼微微脸红三部曲。李一恺很快收回笑容,又是一副惜字如金的人模人样。   苑之明无语,看着那两个女孩的发顶,觉得很想让她们看看 Kevin 总幼稚又矫情的鬼样子。   “今天下午宏达的项目组过来开会,你要不要喝咖啡?”李一恺迈开腿走出电梯时问。   苑之明瞪大眼睛:“我也要去?可是我一周都没来。”   “所以让你打起精神”,李一恺手机递过来,“自己点,密码是六个一。”   苑之明接过去:“我要做什么呢?”   李一恺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哪有半点追求者的含情脉脉。   苑之明泄了气,也松了一口气。工作还是工作,他也乖乖道:“我去问秦老师。”   桌面上摆满了零食,苑之明坐下的时候像是游子归家。同事们只知道他家里有事,除了李一恺和秦肖恩没人知道详情,但是所有人都来关心问候,顺便对他的新发型表示唏嘘。   苑之明笑呵呵地道谢,身后听见李一恺让孙珊珊整理文件,秦老师又在慢悠悠约会议室叫他去聊进度,一切好像一点都没有变,除了苑之明的头发。   “但是小苑你做好心理准备,上周客户发来的修改意见很难搞,涂鸦墙可能要大改”,秦肖恩说。   “可是提案不都已经过了吗?”苑之明问。   秦肖恩叹气笑:“提案只是提案啊。”   苑之明懂了,除了“世外桃源”这个概念,其他所有都要从头开始,并且是按照客户心意的从头开始。   他认命地开始逐字看修改意见,可是那些字单个认识,联系起来却不懂到底想干嘛。   “什么叫没有参与感?”苑之明挨个问,“涂鸦怎么参与?像我们给李一恺画的礼物那样算吗?”   “算吧,但一般这种的意思是想做几个游戏装置。”秦肖恩说。   苑之明还没有时间细想如何修改,只是觉得很奇怪,那为什么不直接地说出来?   “没事,慢慢你就习惯了”,秦肖恩道,“下午也不用紧张,应该不需要你说什么,听着就好了。”   苑之明也很认同,这种大会议自己只要不犯困打盹就够了,有事的话也有李一恺。   然而漫长枯燥的会议后半,客户还真的点名问了涂鸦的绘画者是谁。   苑之明听见李一恺问:“涂鸦有什么问题吗?”   蒋总不会参与这种会议,来的一行人,为首的是一位叫吴主任的女士,她不苟言笑道:“是哪位?”   苑之明在会议桌的尽头,站起来答:“是我,我叫苑之明。”   吴主任看了看他,点点头,似乎只是想认识一下,确认一下样貌,就再也没问过涂鸦的问题。   苑之明感到莫名其妙,他远远偷看李一恺,对方脸上毫无变化,但是手指的动作暴露了焦虑。   难道这样问是什么潜台词?潜规则我?苑之明的想象力不受控制地飞出来,很快把自己从会议中抽走。   也说不定我们都是外星人,我的桃花涂鸦暴露了,然后吴主任——她长得就很像是外星人,特意来认领我,然后把我带回桃花星球……   “不行”,李一恺的声音响起。   当然不行,我还不想离开地球。苑之明想。   李一恺拒绝得有理有据:“整个创意的提出人是苑之明,涂鸦风格我们可以更改,但是不能换人,他是很专业的画师,我们可以沟通。”   苑之明这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注意到四周眼神都聚焦在自己身上。   吴主任也透过眼镜在看他,她皱了皱眉:“专业是专业,但是小苑老师看起来太年轻了,他的画,应该不管怎么改,都不太符合我们企业的风格。”   “不行”,李一恺又说了一次,笑着道:“没有商量。” 第37章 你可以慢慢想   “商量下,能不能对客户,尤其是宏达这边客气一点?”   午饭时间,冯鑫拿着自己的减脂沙拉,径直坐在了李一恺身边。   李一恺把牛奶布丁从套餐里一块块捡出来,闻言轻轻皱眉:“这就找您告状了?”   “你当着整个会议室的人甩脸色,还需要专门告状?”冯鑫笑问。   “我只是正常拒绝”,李一恺也笑了,“再说这个项目,什么都没开始做呢,也不能直接退让对不对?”   冯鑫自然地站在客户的一方,继续道:“他们担心也很正常其实,尤其这样的企业,就是很看重个人经验的。”   他说着,余光才注意到对面的眼神——纠纷的中心人物就在对面,眼巴巴听着这场争辩。冯鑫语气软了三分:“不是你的问题啊小苑,我是说李一恺。哎你别这样看着我。”   苑之明“嗯”了一声,垂下睫毛又抬起来,目光灼灼:“冯总,我会努力修改的,给我一次机会就好。”   冯鑫张张嘴,无言以对,半晌问李一恺:“怎么听起来我才是恶人?”   李一恺忍着笑:“是啊,你把我们苑之明吓到了。”   “那我走好了伐?”冯鑫无奈摆手,又为自己辩驳:“诶你们讲讲道理,又不是我要换人的。”   “放心吧,我来看着他改图,会让客户无话可说的”,李一恺笑着朝他道。   一小盘牛奶布丁推到苑之明面前,他收回目光。   李一恺笑:“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种能力,以退为进?”   “我可没做什么”,苑之明继续吃饭,“我只是诚恳坦白。”   “是”,李一恺若有所思,“不需要特意做什么,画你的就好。”   李一恺的本意是让苑之明不要想太多,也觉得以自己对他的了解,其他人的评价并不会造成太大影响。   但没想到,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苑之明整个人忙得像是个小陀螺,整天整天抓着秦肖恩或者孙珊珊钻进会议室,要不然就是趴在桌前修改那几张稿子。   这倒也不是不行,但为什么连午饭都时不时地缺席?而到了下班,不是在会议室里开会,就是一个转眼已经收拾包走人,问就是说要回家安安静静地改画……   一周后李一恺听孙珊珊汇报,才发现苑之明并非是找借口偷懒,他已经出了 3 个不同风格的demo,每一个都是经过几轮意见收集和修改——但不包括李总监的。   员工积极性很高,学会了举一反三,并且知道给领导呈现完整成果而非半成品——这很正常,也很反常。   苑之明在躲他。李一恺得到这个结论。   “我让小苑把中式风格这个放第一位的,感觉更合宏达的品味”,秦肖恩解释。   “我自己比较喜欢第二个,客户要求色彩丰富一些,小苑画成童趣风很有创意,如果加游乐设备也很搭”,孙珊珊补充。   李一恺坐在会议桌顶头,像个局外人。   “你自己呢?”他问苑之明。   “我还是喜欢第三个”,苑之明承认:“虽然大家都觉得和原本的差不多,但我自己还是想保留。”   李一恺想说他也喜欢第三个,而且显然不是毫无变化——这一版本比原本的收了很多,桃花不再那么抽象,配色攻击性减弱,和新版的 logo 也有了更多呼应。看得出苑之明研究了商业插画,在逐渐改变自己的创作惯性。   但是李总监却吝惜起赞美,他不辨喜怒地逐一补充修改意见,最后说:“再出一个版本,前两个方案结合,把中式风改成童趣风的配色。”   “啊?”苑之明这次反应很快,因为所有的可能性都在他的脑中演习过:“可是那样会很……丑。”   “但那是最符合他们要求的”,李一恺说。   苑之明看着他,对峙了不过一秒钟,便低声答应今天晚上就画出来。   一拳打在棉花上,李一恺捏了捏指尖,觉得事情的进展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新增版本工作量巨大,提交时间紧急,苑之明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公司加班画图,画完立刻要给李一恺过目的那种。   无论怎么画都不满意。苑之明戴着耳机,嘈杂的重金属摇滚乐把他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但是这个世界里没有美丽的花朵,没有自由自在的创作,只有商人李一恺毫不留情的要求。   既然早晚都要按照客户的想法画,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听她的,把自己从项目里踢掉算了。   一个月前混沌期的大艺术家,会把无理取闹的脾气发给李一恺;现在成熟的小苑,已经学会了掩盖情绪——李总监递给他咖啡时,他还在客气地道谢,并且汇报自己的进度。   桌子对面的秦肖恩对这幅场景很欣慰,尽职尽责表示:“Kevin 你要不要先回去?今晚我陪小苑改完就行。”   李一恺瞥他一眼,扬下巴示意他手机有视频通话。   视频对面是秦肖恩三岁半的女儿,小姑娘问爸爸几点回家,要等他回来一起画艾莎公主。   “早点回家陪孩子吧”,李总监体贴地说。   明天画不行么?明天我也可以陪你画艾莎,画史瑞克……苑之明噼里啪啦摁着手里的数控笔,眼睁睁看着办公室只剩下两个人,又眼睁睁看着李一恺不客气地坐在了他旁边。   “我真的改不出来了”,他有点自暴自弃,又被身边的人搅得坐立不安,终于选择求助。   李一恺弯了弯嘴角,扭头看了一眼屏幕:“就这样吧。”   “就这样?”苑之明不可置信。   “嗯,把边描一次,然后排版出来。”   苑之明愣着没动,他不能理解李一恺的举动,也不相信李一恺真的认可面前俗套的图案。   “改不出的,按照他们的想法,无论怎么画都不会达到你的审美要求”,李一恺说。   “你也知道啊?”苑之明嘟囔,随即明白过来:“那你是故意的?”   “不是我故意,只是如果不画出来,客户还是会幻想自己的方案可能更高一筹,不会轻易接受你的提议,尤其是他们对你本来就有偏见”,李一恺笑了笑,“我也不是永远都能说服别人。”   苑之明看着屏幕,有些不甘心:“可是……我不太能接受自己画出这样的图。”   “你的价值不在于这张图”,李一恺说,“像你说的,我们的成就是最后呈现完美的作品给大众,这个过程中需要有一些妥协,也要有沟通策略。”   苑之明深思熟虑了一阵,接受了李一恺的说法。   “他们如果真的选了这个怎么办?”他一边画一边问。   李一恺笑了声,看着他的侧脸:“这点你可以相信我。我不会让这件事发生的。”   苑之明撇撇嘴,无言反驳。   他又想起刚刚的不快:“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告诉我?”   “你没问我啊。”李一恺带着笑意。   这次苑之明很笃定,脱口而出:“你故意的?”   “故意什么?”李一恺反问。   苑之明发现自己又一次中了圈套,这是个自投罗网的问题,绝对不能回答。   李一恺兀自笑了一阵,没再逗他:“聊聊吗?”   苑之明人生第一次做缩头乌龟,被猎人软硬兼施地从壳里扒了出来。他放下笔:“出去走走吗?”   办公室里也的确不适合谈感情,李一恺帮他从衣架上拿下来羽绒服。   冬天的街道不适合热恋的情侣,冷风容易吹去荷尔蒙,也让厚厚的棉衣隔绝了彼此的体温。   但苑之明很需要被吹一吹。   他心不在焉地看着脚下的砖块,听见李一恺问:“是我给你带来压力了吗?”   “不是你,是我自己的”,苑之明不需要辨别他的弦外之音,率先承认:“我想……不能总是靠你,自己应该可以做好这些工作。”   李一恺把手插进口袋,扭头看着他:“让你完成好你的工作,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为什么要这么想?”   苑之明抬头,没说话。   李一恺的眼神有些无奈,声音一如既往耐心温柔:“我没有特殊对待你,也永远不会因为私心影响到工作,这次的事情,换了其他插画师,我一样会这么做。”   “我知道”,苑之明低头,他当然知道,从进入公司开始,李一恺对他的照顾仅限于吃饭和休息;没有完成的任务、做不好的图、打不起精神的会议,没有一样会被包容。   所以压力的来源不是李一恺,被私心影响的也不是李一恺。苑之明很清楚。   “你知道”,李一恺站在路灯下,看着苑之明,看着他空荡荡的手腕:“所以你躲着我,不是因为这次的项目,对吗?”   苑之明缓慢地抬起头,看着路灯在李一恺头顶泛着金色的光圈。   他胆怯又不安,试图推远却忍不住靠近,在内心把自己撕成碎片,不敢说实话,也不能说谎话。   “我,我没想好”,苑之明把手放进口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服内里:“李一恺,你为什么喜欢我?我很多缺点,我哪里都不如你,工作不稳定,生活乱七八糟,离自己的梦想也很远,以后我也不一定会留在静海,说不定还会越来越穷……”   车辆略过带来一阵风,苑之明被灌了一口冷空气,声音戛然而止。   李一恺伸手摸了摸他乱糟糟的头发。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我慢慢等”,他说,“但谢谢你愿意想这么多。” 第38章 男人一生的巅峰时间很短   怎么不管说什么都能被他解读出另外的意思?   苑之明轻轻撇过头,不想和李一恺再争论,但走了两步,他还是忍不住说:“我是真的没想好,你不要这么胸有成竹。”   李一恺脚步顿了一下:“我哪里胸有成竹了?”   他无奈又自嘲,面对时而机敏通透,时而犯傻说不通的苑之明,只能认认真真剖白内心,第一次剥开了自己给别人去看,去选:“苑之明,我也很忐忑,被人挑选的感觉不是很好,但是被你挑选我又心甘情愿,所以我有什么办法?”   “过年之后我就三十岁了,别人是年纪越大越思虑周全,我这个人……是年纪大了才开始学着想得少一些,学会不要那么纠结,想要的就去争取。”   “所以在你看到的之外,是我已经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最后自己告诉自己,不能再等了。”   他先是看着苑之明,后来越说越不敢再看。   前面是一条浅浅的城中河,哗啦啦的水声和车辆的声音交错,李一恺的鼻尖被冻得有点红,他望着前面:“我……可能是太在意了,所以很怕错过。”   “都说越重要的决定越要听从直觉,可是我真的说出口,又还是忍不住反思,忍不住装作没有那么重要,因为怕你有压力。”   李一恺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白色的雾气从他嘴里轻轻呵出,就像那些温度太高的话,越是轻飘飘,越是很难在冷风中吹散。   苑之明心里被烫得更加无地自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因为……是我自己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我不知道……”   “没关系”,李一恺眼神很软,像是撬开口的贝类动物:“我没关系就是真的没关系,你做自己就好,但是不要躲着我,我们都给对方一点时间,可以吗?”   苑之明看着他,点了点头。   李一恺笑起来,转身往回走,开玩笑说:“其实我也有很多问题,但是怕时间长了被你发现,可能就更没机会了。”   苑之明缩在衣领里,声音闷闷的:“我知道。”   “是吗?比如呢?”李一恺真的好奇。   比如……苑之明沉思片刻,找到自己最介意的一点:“挑剔,要求很多,过分完美主义。”   “哦?”李一恺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是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听起来不像是在挑我的缺点。”   “嗯,这也是你的优点,尤其是工作的时候”,苑之明十分公正。   “我是说,你好像是在夸你自己”,李一恺笑道。   ……   苑之明憋了半晌:“你说话也很讨厌!”   “那我改改?”李一恺问。   “还是算了”,苑之明想了想,自己的3+1 个版本涂鸦还要仰仗他:“留着搞定客户。”   “嗯,也好,那我只对你改。”   苑之明脸都要红了:“……我不想和你说话了李一恺。”   “这也不行?那我教你?”   “不学!”   说开了就真的没有那么糟糕。苑之明依然觉得自己是瓮中鳖池中鱼,找不到河流的方向。可是李一恺给了他足够的氧气和食物,一隅之地也有了安全感,他有时间静静地想,不再需要盲目乱撞。   而且嘴上说着不学的小苑,其实巴不得跟着李一恺工作——能绕过很多很多弯路,一天胜过过去一周。   李一恺说能搞定客户,就让人觉得一定可以。   苑之明听话地按照他的指示,把四个版本的涂鸦,分别 P 在商场的三维的照片上,从近景到远景,每张图都有数个角度的效果图,360 度无死角对比。   刷刷刷十几张图在客户面前轮回播放。   “综合来看更推荐中式风格,视觉上,它的画面留白和淡雅配色,搭配后面的草地和旧楼非常契合,整体氛围感非常强。”   李一恺会议桌对面还是吴主任,他又单独把一个 iPad 递过去,方便她看图。   如果是李一恺个人审美,其实并没有把中式风格当做首选,但是他显然不是只做了这一样功课。   “而且,这个方案也是最有话题性的,传统中式画风的涂鸦,摆脱了大众对于涂鸦是街头和外来文化的认知”,他又把ppt 点到下一页,继续说:“我们咨询了一些旅游行业的朋友,这种文化创新的景观,是他们认为最有潜力的,未来可以建立合作,从城市 citywalk 角度推广,能省掉我们很大一笔推广费用,让它先成为静海景点。”   吴主任是个表情很少的女性,和李一恺不相上下。她反复翻看几张图,问道:“同样是中式风格,为什么你们推荐这个版本,而不是方案4,就是色彩更艳丽的那个呢?”   苑之明吞了一口口水,内心想法横冲直撞——当然是因为这个好看,而且都已经做了这么多效果图,难道看不出来,色彩艳丽的版本,在荒草和旧铁路上显得非常突兀吗?   但是这种话不可能从李一恺嘴里说出来,他向 JOJO 递了一个眼神,对方迅速拿出几张打印好的文件,分发给在座的所有人。   “我们对此做了一个小调研”,李一恺不需要看文字,直接道:“从18、23、26、30 岁几个年龄段的群体里,了解他们对于新中式和国风的审美取向,结果和过程大家可以从文件里看到。”   JOJO 又帮忙连接投屏,一份权威媒体制作的报告播放在屏幕上。   “除了个人调研,也结合了大数据报告”,李一恺说,“现在的新中式,已经不再指那些红红绿绿的节庆、年画风格,而是更趋向禅意、沉淀感,甚至是一些东方哲学的维度。”   没人能仅凭一张嘴掌控局势,所有的胸有成竹都是有备无患。   视觉效果直观放在眼前,未来推广和成本全都考虑在内,调研和数据报告清晰可见。   吴主任一行客户已经被全方位砸晕,李一恺没有给他们留一点质疑反驳的机会。   晕乎乎的还有苑之明,他觉得自己的鱼缸外面,是个比想象中更大、更宽的河流,也许是海洋……   “不至于吧李总,以你的魅力,告白了都没搞定?前一阵是谁自信满满,是谁说不想像我一样难看的?”   周行笑得非常开怀,李一恺甚至怀疑,他一个不留神会从没装护栏的楼梯上栽下去。   “他没想好,我不想逼他,而且我也没有像你那么难看”,李一恺还有更戳心窝的话,看在多年友情上没有说出口。   “我可不和你比了,现在我是专心事业”,周行拍拍裤子上的土:“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一个艺术传媒创业者聚集的创意产业园,氛围合适、交通便利、租金有减免政策扶持……李一恺认真评估:“挺好的,但是你确定需要这么大的一栋楼吗?”   “做大做强嘛!”周行满怀希望:“一直接边角料项目没出路,想打出名号,就要先把气势搞起来!”   李一恺倒是认可,但是对他现在这种说话方式不太适应,皱眉问:“合伙人靠谱吗?”   “肯定没有你靠谱啊”,周行揽过他肩膀,带他看向落地窗外:“恺,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干,我做影视,你做品牌,我们兄弟齐心,把这个公司变成文化行业翘楚,坐拥整片创意园都不是问题。”   李一恺不听他胡吹:“谢谢,但是我们行业确实相差甚远,说正经的。”   “人是很资深的,他有技术,我有钱,也非常合适”,周行说正经就正经,“但是创业哪有不冒险的,我觉得有个 7、8 成把握,就够了。”   “嗯”,李一恺和他隔行如隔山,但听起来也觉得是个很好的机会。   “但我是说真的一恺,影视这盘市场就这么大,我是有心往文化艺术延伸的,而且我手头的明星资源也多,如果你想……”   李一恺摇头:“如果你需要帮忙,我绝对没问题。”   “明白,不和朋友一起做生意嘛!”周行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大咧咧道。   李一恺笑说:“是啊,万一你翻船,我在岸上还能捞你一把。”   “你就不能盼我好?”   “当然盼你一帆风顺,万一有天我真的想自己创业,希望周老板能给我指点。”   “我的指点就是说干就干”,周行像个鸡血大师:“我们都是想太多做太少,其实下定决心,说做也就做了,比如赵凯思,当年说辞职就辞职,当然了,虽然他混得也一般,但至少走在了自己最想要的那条路上……”   李一恺被他吵得耳朵疼,抓紧切入新的话题:“赵凯思回来之后和你见过面吗?”   “没有”,周行从阁楼跳下来:“他肯定忙着修图呢,不是说春节刊吗?这都快发行了。”   “嗯,我就是问问。”   “但是话说回来啊一恺,我们现在正是事业的黄金期,你把 DS 拒绝了我能理解,可是一直在缪加消耗绝对不是正确的选择,男人一生的巅峰时间很短,一定要好好把握。”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考虑了。”   “不能只是考虑啊,你是不是被谈恋爱影响了?是不是最近志不在此?”周行继续拍着他肩膀,啪啪作响道:“事业为重啊李一恺!我的经验还不够吗?人要有自我成就,才能收获真正的爱情……”   李一恺忍无可忍:“周行,失恋不可怕,创业平常心,你能不能正常一点?”   周行顿了一下,又换了一副嘴脸:“那这样,你不和我合伙,我可以挖苑之明墙角吗?”   “随便你”,李一恺甩开自己肩膀上的手臂。   “不好吧,毕竟你还没追到,我就挖墙脚……不过你放心,我肯定是直男……” 第39章 说白了就是喂你呗?   周行不是全然开玩笑,他公司扩张正是用人之际,而且影视美术不同于广告行业,苑之明对艺术情绪的感悟恰恰是他最需要的。   但这些和李一恺说没什么用,苑之明是有自由意志的人,他们两人就算是在一起了,李一恺也无权干涉他的工作选择。   只是会给出一定建议而已,不掺杂私心的那种。   “周行哥给我发消息,让我考虑他的工作机会?”苑之明没遇见过这种事,从没想过自己也会被人挖。   李一恺开着车,拿出一副帮人排忧解难的样子:“可以考虑,说不定你会更喜欢他们的行业。”   “不过薪资你要谈清楚,别听他说什么项目制奖金,到时剧组预算不足,只会美其名作品共创,共享影视资源曝光……还是想引诱廉价劳动力。”   苑之明人都懵了: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我的立场是辩证的”,李一恺道,“比如这种情况下,他是资本家老板,而你和我才是同一位置的,所以我和你说的是肺腑之言。”   苑之明先是觉得有道理,诚恳地表示自己目前没有跳槽的想法,尤其是不会去不稳定的创业团伙。   过了一阵,他才想起李一恺是有加缪股份分红的人,可才不是什么工人阶级——但为时已晚,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被套了出来。   “先办正事,表现好的话可以给你买一筐橙子”,“半个资本家”李一恺停好车,财大气粗地把苑之明拉回身边。   “我只是没见过这样卖水果的”,苑之明两三步跟上,他指的是那些大货车——两个人起了大早,开了二十公里来到农贸市场,到处都是新鲜热闹的。   也到处都乱糟糟的,李一恺皱着眉,一手抓着苑之明不要乱跑,一手在手机上导航,过了一会儿打了通电话,拐了几道弯进到厂房,那是一家制冰厂。   ——虽然涂鸦墙的问题颇费周折,但是苑之明的另一个 idea,却不知道戳中了宏达哪位领导的心,愿意省下室内装饰的一部分预算,来完成这个冰块融化、露出全新 logo 的创意。   苑之明当然是高兴的,在制冰厂冻得发抖也甘之如饴。   噪声轰隆隆嘈杂不堪,但是目之所及却都是晶莹剔透的冰体,苑之明在大大小小的冰雕间流连忘返,老板热情地向他们介绍:“北方那个冰雪大世界,每年我们家都是供应商,现在我们这个技术在全国都是顶尖的,静海绝对找不出第二家……”   “你们看这个”,他指着一个两米高的彩色异形冰雕:“这个就是做的颜色,结晶方式也是定制的,你们不是要求不透明但是又好看吗?这种就可以达到……从外面根本看不出你们那个招牌,但是呢,又可以调出很类似的颜色,搞一个过渡渐变,非常朦胧美丽神秘,诗一样哦……”   苑之明被他的描述逗笑了,觉得这些民间手工艺人也都是艺术家。   “但是融化时间怎么控制呢?”李一恺欣赏完艺术,还是担心实际问题:“我们不能只依靠自然天气,必须要在 3 月初让它刚刚好融化,既不能早也不能晚。”   “你这个需求确实比较特别,但是也没有问题”,老板自信道,“来来我带你们看看我们的控温设备,你看这都非常小巧隐形,专门为室外冰雕设计,放在冰块底座完全不影响美观……”   苑之明和李一恺对视一眼,两个人的满意都显在眼睛里。行业不管多小,都有自己的技术门路,接触了才能发现这些深奥巧妙,外行人看来很难的问题,其实都能找到解决办法。   “当然也说在前面哈,我们这些都是降温设备,改造成升温的需要一些时间和经费,李总这个我们要再详谈的。”   “没问题,我今天也打算和您聊成本。”   李一恺早有预料,也很喜欢这种把问题先说清楚的老板,他问苑之明:“我和老板去聊经费,你自己继续逛逛?”   苑之明忙不迭点头,睫毛上都挂了一层冰霜。   如果旁边没别人,李一恺很想趁机碰一碰那让人心痒的长睫毛,但他只能忍住:“别乱跑,冷的话就去办公室找我。”   水晶宫一般的世界再冰冷,也比枯燥的砍价让人向往。苑之明把围巾又绕了一圈,他生在南方,对冰雪的向往却好像印在骨子里。   美丽的代价是孤独,那些晶体看似脆弱无害、一眼望穿,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隔绝所有恒温动物的靠近。   又或者,它们会像是终将融化的招牌外壳,在春天来临前,滴落消失,蒸发成雨。   “小朋友,你哭了?”   苑之明回过神,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裹着围巾皮帽,灰白头发上挂着冷霜。   “没事儿别不好意思,这很正常”,那人笑呵呵,“就是在这厂房里很少见到,你是来参观的?”   “嗯,我来陪领导谈生意”,苑之明揉揉眼睛。   “呵呵,挺好挺好”,这位老师傅看起来很高兴,许是很久没见过为自己作品动容的人,他手指苑之明面前的蓝色半透明冰块:“你是在看这个吧?这个叫深海寻梦,要开了灯光才能看懂。”   开关打开,亮光从冰块的底部照射而出,半透明的深蓝色,像是瞬间被强烈灯光破开了结界,露出内里一片雾蒙蒙的白——真的如同云朵般的梦境,落在了人迹罕至的深海。   苑之明看得发呆,听着老师傅滔滔不绝地介绍这个技术,如何控制冰块透明度,如何把那些白色的棉花冻结进去,又能保持舒展的形体……   “还能更透明一些吗?”苑之明忽然醒神,“非常非常透明,一根毛发都能看得清的那种。”   “那就不能这么大了,而且不能有颜色。”   苑之明很兴奋:“对!就是要小一点的,像是人的怀抱那么大,然后全透明的。”   “那肯定没问题啊”,老师傅拍腿得意,又追问:“你们是谈什么生意?听着你这,像是个艺术品了。”   “嗯,一个艺术品……”苑之明缩进围巾,只露出莹亮的一双眼。   这个上午收获颇丰,李总监谈成了合作,苑之明得到了老师傅联系方式,以及,一筐言而有信的橙子。   酸酸甜甜的气味炸开,草木调香薰被瞬间压倒,李一恺的洁癖也快被驱逐出境。   “你是第一个在我车里吃……这种会滴落汁水的食物的人。”   “我垫着纸巾了,好几层”,苑之明鼓着腮帮子说,果冻橙皮薄,一剥就掉,明明没有什么危险。   李一恺不知道到底在纠结些什么,眼神从苑之明放在腿上的纸巾,到装在袋子里的橙子皮,再到他手里的最后一瓣……   他咳了两声,终于说:“你就没有给驾驶员分一半的自觉吗?”   “你腾不出手”,苑之明又拿出一只新的,噗嗤剥开:“不小心很容易弄脏车座。”   “你可以剥好给我。”   说白了就是喂你呗?苑之明摇摇头:“不。”   “这是我买的”,李一恺小气道。   苑之明满不在乎:“你送我的。”   车头平稳转向,熟悉的 5A 写字楼映入眼帘,李一恺手握方向盘:“送你的也能收回来,等下我就把一筐橙子分给全公司,你还有最后五分钟的时间。”   苑之明气到吃不下:“别人知道你这个样子吗?”   “不知道”,李一恺不以为耻。   “赵凯思。”   “赵凯思也不知道”,李一恺脱口而出,“赵凯思?”   苑之明指了指窗外:“那是他吗?”   银灰色轿车停在路边,车窗摇下露出两张俊男的脸,驾驶位的那个问:“你是打算继续独冷吹风思考人生,还是和我们去吃和牛寿喜锅?”   赵凯思很上道,拉开车门坐到后排:“冻死我了。”   “吃橙子吗?”苑之明递过去一个。   “我买的”,李一恺强调。   然而没人配合他,赵凯思道谢接过橙子,似乎被冻得有些精神恍惚,怔怔地没说话。   苑之明一直对他颇有好感,扭过头去问:“你是不是刚从自然探索公司出来?听说你的照片要上春节刊封面,好厉害的。”   “啊,嗯”,赵凯思随口应着,反问说:“你们是从哪里过来?”   苑之明很快捕捉到不对劲,他坐回去一些,开始聊上午的见闻,没再提摄影和杂志封面的事。   热气腾腾的寿喜锅端上来,驱散了三个人一身寒气。   赵凯思在闲聊中放松下来,主动问起苑之明创作的事情,两个艺术家相谈甚欢,苑之明给他看要参赛的那套故事插画,讲的是从热带到北极的动物童话。赵凯思连连称赞,却没有要分享自己非洲一行的意思。   李一恺关掉锅底的火炉,雾气逐渐消散,在三个人都放下了筷子的时候,他没接赵凯思的话,而是问他:“你想说说吗?”   苑之明放下手里的水杯,被忽如其来的直问戳得一愣,尽管这问题并非对他。   他有些尴尬:“呃……如果我在这里,你觉得……”   “没事小苑,我没把你当外人”,赵凯思说。   一句话说得苑之明又定下心来,李一恺递给他一份抹茶乳酪蛋糕,他低头吃着,听见赵凯思说:“哎一恺你别这么看我,我就是怕你骂我才没敢说……”   “你没病没伤从非洲回来了,我还能骂你什么?”李一恺猜都不用猜,“被人坑了?”   “唉……”赵凯思泄了气,肩膀一塌:“三方连环天坑。”   --------------------   橙子吃多了容易胃酸…… 第40章 因为他想坠入爱河   说是三方联手并无证据,但是天坑确实无疑。   项目是《自然探索》杂志邀约的,赞助方是越野车品牌,拍的内容是一年一度的品牌大片——这套照片往年都是国外的一位大师执镜,今年大师病了,又碰巧品牌要春节刊,所以绕来绕去落到了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摄影师——赵凯思头上。   一开始就觉得这件事过分幸运,但是人总是相信好运会眷顾自己,并不会在最高兴的时候做最坏的打算。   赵凯思满心期待去了非洲,满身蚊虫叮咬回来,又熬了一周修图挑片,等杂志试印出来,电子刊预告在全网发出,成名在望之际——却接到了国外那位大师的投诉函。   “商业拍摄本来就是延续品牌风格,我哪想到这些,这几个视角是他们最有标志的,每一年每一套图都有,我当然要这么拍,结果现在告诉我,这图创作版权在摄影师手里?”赵凯思咽口姜茶,欲哭无泪。   “至少应该是品牌和摄影师共同持有”,李一恺纠正他,没时间听太多牢骚:“现在结论呢?他们几方都怎么说?”   赵凯思说:“品牌去和大师沟通,杂志等品牌消息。”   反正就是没人在意小摄影师,李一恺追问:“大师的诉求是什么?撤掉杂志,还是道歉?”   赵凯思看看李一恺,又看看苑之明,蹦出来几个字:“联合署名,他在作者第一位。”   “那不就是当枪手?”苑之明忍不住愤愤道:“凭什么?”   “凭品牌不想得罪大师,想保住自己的标志性摄影图;而杂志社不想得罪品牌,想保住年流水千万的大客户”,李一恺了然:“你也不用等他们商量结论了。”   本来还抱有一丝幻想,瞬间被李一恺击破,赵凯思的肩膀更塌了。   创作行业里,这样的事情算得上屡见不鲜。   美院上学时,苑之明也听说过某些教授,只是提出一些指导,便要成为学生作品或者论文的第一创作人……他从前不理解那些学生为何会答应,后来明白那根本是不得不答应。   年少无知时以为才华是立足根基,风吹不走雨打不败。后来才明白根系也需要时间土壤才能生长,而这时的才华是无根浮萍,越漂亮,反而越容易被别人打捞。   就像赵凯思,如果他拍得差一些,也许大师只会要求赔偿,而不会抢占全套图的署名……   他看看赵凯思,又看向李一恺:“没办法拒绝吗?”   违约金、舆论、圈内人脉……拒绝的后果赵凯思无法承担,但是李一恺没有把话说到绝地:“我要想想,之前说让你多拍些自己的图,那些能拿到吗?”   赵凯思打起精神:“能吧,但是合同上也写了,这次出行所有图片的发表权都是联合所有,我也不能自己发布。”   “没事,先把底片都要回来,那些花絮照、来往邮件也都留着,然后这些打印出来,尽快寄一个邮政快递给自己,不要拆封。”   “为什么?”另外两人同时问。   李一恺揉了揉眉头:“电子版的所有文件都很容易篡改时间信息,邮戳上的时间不会,未来也许会用到。”   现在李一恺的话对赵凯思来说就是圣旨,他一一答应,最后叹口气,有些无力地小声说:“你竟然没骂我。”   “是吗?你期盼我骂你什么?”李一恺气笑道。   “骂我早不知道看合同,不知道自己经营品牌,闷头只会照片不会做营销之类的吧”,赵凯思说,反正都是李一恺说过很多次的那些话,他听过,但是没做过。   李一恺心态倒是很平和:“你知道就好,所以这件事之后好好想想,都这么多年了,不能总是那么理想主义。”   “你在想什么,赵凯思还是自己?”回公司的路上,李一恺问苑之明。   “很多……我说不清”,大概是同为创作者的共情,苑之明显得心事重重。他先是想不明白赵凯思做错了什么,又想起自己曾经的碰壁……似乎这个圈子里,真的像那时李一恺说的——不红的人永远没有地位,没有地位的人做什么都是错误。   李一恺看着他,思绪似乎想到了事外,他说:“天真不是错误,只是要付出一些代价,选择保持天真,就要接受这条路可能比别人更长更辛苦,会持续的籍籍无名,也会遇到很多的委屈。”   “至于另一部分人,只要不是像这些大师一样成为加害者,他们选择一些捷径也没什么错误”,李一恺随口道:“也许他们是为了得到更需要的东西,毕竟这行穷成这样……”   “是不是很世俗?”李一恺又问。   苑之明答不上来,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什么象牙塔里的小朋友,但是进入工作的世界后、遇到李一恺之后,又一次次感受到自己的幼稚。   “那你怎么选?”苑之明问,“你当时和 DS……”   “我啊”,李一恺微弱地叹了口气:“我好像一直都是消极抵抗,不想接受,但又不敢让自己真的孤注一掷,想来想去,最后只能打不过就跑。”   “已经很好了,而且你有对公司的责任”,苑之明说,“如果是我,我都想不出有没有更好的选择。”   李一恺笑了一声:“你可以选择一直都这么莽。”   苑之明看着他,若有所思地摇头:“我也承担不了这样的代价”。   而且,他可能也有了更想得到的东西……   李一恺笑着没有说话。   他想,不会的,你还有我。   路西法哐当一声合上电脑,站起身的时候撞倒了自己的椅子:“好了提交成功!从现在到春节后公布成绩,我都不会再碰任何插画相关的东西了!”   “好,要不你睡我这里算了”,苑之明也站起来,去厨房倒掉冷却的咖啡,又撕开了一包新的。   “不是吧?你要干嘛?”路西法先是疑惑,后又恍然大悟:“对,我们说结束后要通宵刷新番!”   “啊,对不起,我不是这么打算的”,苑之明走到房间的角落,开始翻找自己堆了厚厚一摞的画作。   太卷了,路西法默默关掉了自己的手机:“苑之明,持续创作而不休息,是不会让你诞生伟大灵感的。”   “我知道,我只是整理一下”,苑之明坐在地上,抬头看他,严肃地说:“路西法,我要和你坦白一件事情。”   “怎么了?”路西法慈爱地蹲下:“如果你说你打算和 Kevin 去美国注册结婚,那么我建议你先把发型修整一下再说。”   “不是这件事,等等,你怎么已经想到这些了?”   “嗯,我想过了,我可以接受你退出单身联盟,只要你不会把你的带病基因繁衍下去……”   “不只是单身联盟……”苑之明咬着手指,眼神扑朔,左顾右盼:“嗯,我联系了邱伯伯,就是光美术馆的主理人……”   “有展出?”   “不是。”   苑之明鼓足勇气:“我请他帮忙推荐,一些艺术经理人。”   “oh my god!”路西法的反应不出意料:“你要自甘堕落卖身?你要答应被那些人包装成什么颜值最高画家?像个傻瓜一样?然后和那些只会炒作的小丑们沦为一谈?”   “不不不这不是你的想法”,路西连连摇头:“这是 Kevin 给你灌输的吧?”   “不是,你冷静一点,首先 Kevin 没有说过,而且”,苑之明着急解释,一不留神自爆说:“我之前甚至想过卖画给黄牛画贩,他还阻止过……”   “这不是重点,我不想听你维护他”,路西法怒道:“黄牛画贩只是买卖一张画,艺术经理人是签约你这个人,让你沦入资本市场……就像是,就像是短效止痛药和慢性毒药的区别。”   “也许不是毒药,只是适应这世界的规则”,苑之明内疚却坚定:“对不起,我不能一直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也不能真的等到死后才会被人看见,我想要更快地站稳……”   “真的对不起,我又要背叛你一次了。”   “不用和我说对不起,这是你的选择,我无权干涉,我只是感到……很遗憾,很孤独”,路西法看着地板,“就像是我们一起从赤道飞往北极,你选择留在有很多鱼类的那里,我却想一直飞。”   “但是我也可以理解,自由的灵魂也需要经济基础”,很久之后路西法抬头:“如果我有钱给你的话,也许……”   “不是钱的问题”,苑之明摇头:“不只是钱的问题。”   “我只是想变得更好一点,很快地,变得更好。”   “我知道了”,路西法站起身:“可恶的爱情,脆弱的人类情感,让你变成了胆小鬼。”   苑之明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无法解释清楚自己这一转变的动机,却承认它大部分是来源于李一恺。   “我想赌一把,既然遗传病这件事根本无解,我也不想再纠结了”,苑之明说,“但是我想自己还没准备好,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也没办法理直气壮地站在李一恺面前,把自己最害怕的这件事告诉他。”   路西法说:“这有什么不敢的?如果他因为病的事情跑了,你就看清楚了这个人,不就正好死心了?”   苑之明摇头:“你不知道他,他不会的。”   这是苑之明最害怕失去李一恺、也最不敢得到李一恺的原因——因为这个人实在太好,他对朋友,对亲人,对同事,对流浪的小猫都是一样,他总是把所有事情揽在自己身上,把自己当做保护者和照顾者。   “我害怕的是,如果我生病了,他不会走,反而会一辈子被我拖累”,苑之明反反复复捏着一张画纸的角,又说:“可是我不想被他照顾,我觉得那样就不是我了,很软弱,我也会很自卑。”   “赚钱能解决这个问题吗?”路西法问。   “不能,什么都不能,但是金钱、性格、外貌、事业这些加在一起,可以让我有底气一点”,苑之明说,“至少有一样东西,让我觉得能抵消掉,我头上拿把达摩克里斯之剑的阴影吧!”   他站起身,在吊顶灯下,身影顶天立地。   苑之明曾经什么都不怕。   他身后有足够的爱,身前是见惯的生离死别。所以他在乎的人和事很少,看到的东西总是清澈。   但他现在害怕了,他不再无畏无所谓。   因为他想坠入爱河。   --------------------   “爱情的尽头是人性忽明忽暗,虽然我拥有的是灰烬,但是从不后悔爱过。”   我最近在试图理解这句话。 第41章 对下属进行职场性骚扰   “实不相瞒小苑,之前你的那些作品我看过,我很喜欢,也觉得很有潜力,但是我不会和你签约。”   缭绕蒸汽围绕茶台,苑之明坐在红木椅子上,听着对面的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说:   “风格强烈是好事,思考深度也是好的,但是年轻艺术家沉浸在自我主义里,对我们经理人来说是很头痛的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打开市场。”   “你都不知道,那更没人知道了”,邱鹤坐在中间位置,倒了一杯茶给男人。   薛铭推了推眼镜,笑说:“开玩笑了老邱,我说话不绕弯子,你们见谅。”   苑之明谦虚点头:“薛老师,我理解的,这些作品……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说看不懂了。”   另外两人笑起来,薛铭接着道:“但是后来你又给我看了更多初稿,我反而觉得……不是孰胜孰劣,只是觉得更能触动我。”   “怎么描述呢?我觉得之前那些像是封闭的宫殿,后来的像是打开了,愿意让人进去参观了”,薛铭捏着茶杯,笑了笑:“恋爱了吧?”   “哈哈哈,这都能看出来?”邱鹤笑问。   苑之明忽地松开抿着的嘴,不置可否地笑了。   “我猜的”,薛铭道:“言归正传,我想的是从初稿里面挑一些,给你一段时间完成成稿,后续的问题我们再详谈,你们觉得怎么样?”   苑之明当然没有问题,薛铭翻找着图片:“这一个作品是我最感兴趣的,想听听你的想法。”   “这是一个装置艺术”,图片上是一块趋近全透明的冰块,里面包裹着一根洁白柔软的毛发,苑之明有些犹豫:“我最近是在想完成它,但是不敢保证。”   “这个没问题,先完善你自己的想法,做个 demo 出来,制作的问题可以慢慢来”,薛铭目光停留在画面上:“拥抱的温度,这个主题很美。”   邱鹤凑过去看着,嘴角含着笑:“是很好,但是小苑的专长是插画,他应该是担心以后的定位问题。”   “哦这个啊,我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装置艺术是大热趋势,现代艺术家也越来越不拘泥于形式了”,薛铭想了想说:“比如古长风老师,最开始专长是水墨画和书法,后来他也是在形式上创新,用电脑设计的手段融合传统国画,才有了现在的地位。”   古长风……苑之明想起一直躺在自己收藏夹里的海报,点头说:“我也很喜欢古长风老师。”   “对,你看他现在主要的对外印象是平面设计,但同时在圈内,也是有名的书画家,最近听说还玩蜀绣……”薛铭聊起艺术家来滔滔不绝,“老邱,你是不是也和古老师认识?有机会可以让小苑和他交流交流,那是位眼界很广的前辈。”   邱鹤被问到,顿了一下,看着苑之明隐隐期待的眼神:“认识,但是很久不联系了。”   “我更希望以后通过作品被他看到”,苑之明乐观道。   “总之就是不要想太多,先把你最有情感的,也有潜力的作品完成”,薛铭最后说,“以后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见面。”   苑之明乐呵呵地把人送到门口。身后的邱鹤摇了摇头,在他回过身的时候说:“薛铭是个直来直往的人,他除了能力,性格上感觉也会和你投缘,我第一个联系的就是他。”   “谢谢邱伯伯,给您添麻烦了”,苑之明跟着回到屋内,轻轻关上房门。   “又这么客气,和你说过多少次了”,邱鹤慢悠悠整理茶杯,又给苑之明拿出一些茶点:“我和你爸爸从上学那时候认识,要说起来他对我的帮助,比我为你做的多了太多,以后不许这么跟我说话。”   苑之明笑着吃饼干,一副很好养活的样子:“我爸是我爸,我是我,您要是有空和他打电话聊聊天,对他来说已经很足够了。”   “那不用你说,过年了我就去你家喝茶”,邱鹤笑道,低身靠了靠:“恋爱了?你爸爸知道吗?”   苑之明差点被饼干呛着,喝了一大口茶:“没有邱伯伯,您别拿我开玩笑。”   “连薛铭都看得出来,你还瞒我”,邱鹤笑眯眯地,叔伯辈的人八卦起来一点不含糊:“我说这次怎么成熟了这么多,都会主动给人发初稿争取机会,是你的主意,还是那个人帮你呀?”   “是我自己发的……”苑之明不知不觉被套了话,反倒越描越黑,支支吾吾摆手:“哎,没有,还没有呢。”   邱鹤当下看苑之明的反应,以为是苑之明单方面在追求女生,顿时乐道:“还没有成?哎哟让我们小明追这么久?肯定是个很优秀的小朋友吧?”   苑之明难以招架,笑着挠挠后脑,低头承认:“嗯,太优秀了。”   “哈哈哈没事,追女孩的事可以多问问你伯伯我,不要听你爸的,你爸不行。”   邱鹤顿时欣喜,送走苑之明,急急忙忙给苑松青打电话炫耀——你儿子的恋爱情况我比你先知道。   结果反倒被苑松青嘲笑一番:我儿子早就告诉我了,而且我还知道更细节的情况,就不能透露给你了。   邱鹤大失所望,忙问难不成你知道女孩的姓名家庭工作?分享给我,我帮你在静海打听一下……   苑松青哼了一声,挂掉了电话。   苑之明见了薛铭后,也陆续发了一些作品给其他经理人,这件事他不打算瞒着李一恺,如果真的签约,也需要得到李一恺的指导意见——毕竟身边的人中,邱伯伯虽然经验丰富,但未必懂得苑之明的考虑。   “先全力争取,如果对方明确表示签约意向了,再向他出示你的条件和考虑”,李一恺说:“艺术圈的细节我也不太了解,多向你认识的人问一问,合约的问题我倒是可以帮你看看。”   苑之明请他喝不加奶盖的奶盖红茶,自己掀开盖子咕咚灌下一口厚厚的奶沫:“知道,估计要年后才会有下一步了,有进展我再告诉你。”   “有进步”,李一恺看着他说。   “什么进步?”   “我说我,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看起来,我还是有点进展的,现在你都愿意和我商量人生大事了。”   苑之明给他一记铁拳:“他还说我有成为古长风的潜力,说不定我也能成为艺术和设计通吃的大师。”   “古长风有什么好的”,李一恺撇嘴:“苑大师不能成为他。”   苑之明对这句话表示很满意。   “过年就打算只忙这些吗?”李一恺又问。   距离春节假期还有一周,苑之明大概算了算:“全部时间都用上,可能也来不及完成,而且还要陪陪我爸。”   “拖后一两周没关系,也不要显得你对这个机会太急迫”,李一恺其实想问他春节有没有周边游的打算,现在听来是没有什么希望,于是干脆不问。   “不过你到底要完成什么大作?半个月的时间也不够吗?”   这就是苑之明暂时不打算透露的秘密了,他转移话题道:“你呢?你过年有什么安排?”   “我啊,应该和往年差不多吧”,李一恺想,今年自己亲爹回来,胡曼婷大概要趁着过年的机会,把他们硬凑到一起,也许这会是最鸡飞狗跳的一年。   但是他笑了笑没提:“除夕夜和我妈守岁,初一去给外公外婆上香,初二初三见一见亲戚,后面再参加几场同学聚会,和周行他们喝次酒,就差不多了。”   “你这是羡慕的眼神吗?”李一恺说完了才注意到。   苑之明坦然承认:“是啊,很热闹,我就没有那么多亲戚和同学聚会。”   “嗯……”李一恺开始酝酿:“如果明年,也许我能带你一起……”   “你又来!”   苑之明在进入公司大门前,又一次给了自己领导一拳。   如今李一恺迈过第一道坎,就像是终于放飞自我的野马,一言不合就要进行攻势。只有公司是可怜小苑的避风港——在这里李总监需要维持人设,扮成西装革履的高冷上司,暂时无法对下属进行职场性骚扰。   “小苑”,大桥在他落座时凑过来:“你真的可以承担冰块的三维设计吗?会不会对你压力太大了?”   “没事的,我问过珊珊,涂鸦墙的设计暂时不急,我也有时间”,苑之明欣然道。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我本来以为这个春节都要加班搞这些,幸好有你”,大桥感激不尽:“放心,年后冬姐产假回归,我们都能分担一些。”   苑之明藏着一点私心,反倒是先不好意思:“不要客气,我本来也想学三维建模,还多亏你教我呢。”   “害这有什么,三维建模又不难,我一说你就会了,来!”   大桥拍拍他肩膀,撸起袖子就开始帮苑之明装软件。   可惜整整一个下午过去,“又不难”三个字成了苑之明挥之不去的阴影——对大部分人来说不难,对立体几何最差、驾照科目二考了三次、又是个软件白痴的苑之明来说,仅仅是看着三维建模软件上的 XYZ 轴,他便已经觉得头晕目眩。   “不是,小苑你画画那么好,怎么会看不懂这个?”大桥嗓子都哑了:“你透视、结构素描都是怎么学的?”   苑之明给他拧开一瓶水:“其实我也学不会透视线那些东西,都是画多了感觉出来的。”   大桥又佩服又无奈:“也许这就是你的天赋,也是你的劫数,来,我继续跟你说。”   “没事大桥,你都已经讲了很多了,我自己先看看教程吧。”   苑之明也很过意不去,可是大桥不管说多少遍,在他听来都还是一样的迷茫,好像是两个人的信号频率不一致——当然也可能是苑之明的接收频率,和大部分人都不太一致。   直到下班时间早已过去,工位上陆陆续续空掉了大半人。苑之明的 iPad 里画了好多好多平面视角图,电脑上的教学视频关了一个又一个……   他还是只能建出一个最基础的立方体,正正方方,棱角分明。   李一恺结束了一个年终汇报回来,站在他的桌前,半晌没得到一个眼神,开口问:“苑大师,需要帮忙吗?”   苑之明抬头:……   片刻后:“你会三维建模吗?”   李一恺松了松领带:“不太会。”   百度可以查到的东西不要问领导,自学能力是员工很重要的品质。   苑之明低下头,继续在学习的海洋里徜徉。   身边的椅子动了动,李一恺的灰色西装碰到了他的手臂,一只手从他手里拿走鼠标。   猝不及防的,那个光秃秃的正方体跃然屏幕,李一恺忍了忍,还是笑出了声:“不过教你应该绰绰有余。”   “我看看,大师打算用这个立方体,捏出什么造型来?”办公室里人烟稀少,李一恺本性毫无负担地暴露,颇为刻薄地拿起苑之明的草图:“溪流?”   苑之明很不想开口,但是迫于求知欲……他说:“我想如果那片空地,是中式的桃花源,那么前面的冰块,也许可以做成溪流融化的效果,春天河流融化,万物初生,顺着溪水从商场正面过去,是一片桃花源。”   李一恺抵着下巴:“那就干脆把这块冰,也做成冰山的造星,正好,昨天说冰块悬挂无法实现,之前想的方向箭头那些,风格也不太适合现在的涂鸦墙。”   “嗯,那你教我,怎么建模一个姿态逼真的冰山”,苑之明拿出纸笔:“就是把他放在商场正门前,然后这一侧挖开一条路径,印着融化后的水流变成溪水,在地面配合一些立体画,就可以成形……”   李一恺干脆把勒了一天的领带解开,随手搭在椅背上:“你也太高估我了,我先教你基础的。”   ……   城市夜晚,写字楼的窗口,一盏盏灯鳞次熄灭,只有一个小小方格一直亮着。   电脑屏幕,井然有序的坐标格上,一座嶙峋崎岖的冰山渐渐显现,它在温暖的春季逐渐融化,汇聚成一条蜿蜒的小溪流,从人潮汹涌的街道,流淌到春暖花开的无人之境。   苑之明也觉得自己即将乘上一叶轻舟,顺着河流,去往桃源。 第42章 苑之明:“我爸不行”   吭吭哧哧建模了好几天,苑之明的冰山终于有了粗模雏形,给客户看之前要先给制作方确认,结果……又一次被现实打回原形。   “这个不是我们技术的问题哦,是你们不能只想着它最开始的造型,你们想要融化,但是融化过程中,这个冰山会越来越不像的,就像你吃冰激凌,原来的那些棱角都会变圆,然后就很难看了嘛。”   隔行如隔山,老板的解释合情合理,对面两位“纸上谈兵”的人哑口无言。   李一恺问:“所以就是造型越简单,过程中越不会走形?”   “是这个道理的,外部结构越基础越好,球体就是最好的,融化开非常均匀……”   项目未落地前反复修改是正常的,结果不可能和预期完全一致也是众所周知……   但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冰块放在商场门前,客户接不接受他们不知道,李一恺和苑之明是肯定不能接受的。   “控温设备还能更精密吗?”李一恺问。   老板摇头:“再精密,就要四周围上罩子了,那更难看。”   “冰山造型再简化一些?”   苑之明先否认了:“那就几乎是扁平化的山了……”   可是总比一个立方体要好,四四方方的大冰块放在商场门前,既不是悬挂、也没有造型,里面的东西也根本看不清……   里面,里面要放招牌,还可以放猫毛,或者……   苑之明忽然想起来什么,开口问:“那如果内里做成冰山呢?外表是方形,但是冰山在里面,就像是那个,那个叫深海寻梦的冰雕一样。”   老板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哎呀,你这个问题好专业!深海寻梦那可是我们的经典作品,你连这个都知道……”   “所以可以吗?但是深海寻梦里面用的棉絮,如果是冰山能怎么表现?而且又要把logo包含在里面?”苑之明连连问道。   “可以!那我建议是双层冰,内里白色冰山,外壳是方形的渐变透,有点像……水晶球那种装饰物,能想象出来吧?”老板一边解释,一边从手机里翻找一些图片:“你们看,大概就是这样,这样很好看,融化的时候冰山一直都保持原型,然后冰山里面才是你们的招牌。”   苑之明又想到:“那第一层融化结束了,还是剩下一个冰山……”   “没关系,我们只需要有融化的过程,还有溪水,效果就足够了”,李一恺一锤定音:“剩下冰山的时候,反倒正好用在开幕仪式,让宏达的高层老板们敲开它,这个技术没问题吧老板?”   “没问题,冰山小一点,密度低一点就可以”,老板答道:“不过还是这个,预算啊,如果这样做,体积比之前要更大,而且造型更复杂,我们这里只有宋师傅才能做,就是深海寻梦的那位师傅……”   钱的问题李一恺表示不要紧,但……苑之明脑热退去,又想起来自己的时间和技术,才是大问题。   “如果是这样的冰山,造型就不能是之前那样了,要更复杂一些才看得出效果”,他把副驾驶的靠背放倒,两眼望着车顶,欲哭无泪。   李一恺笑着调高空调温度,把自己的外套兜头丢过去:“睡一会儿吧,说不定睡醒了,你的建模技术就突飞猛进了呢?”   外套袭来一阵淡淡的木质香氛,很能让人从烦躁中脱离,苑之明拉下脸上的衣服:“算了,我还是现在报个建模培训班吧。”   “后悔揽过来这些事情吗?”李一恺问。   “不后悔,后悔也没有用”,苑之明点开手机,真的搜起来培训班——寒假速成、从新手到大师、零基础找到建模师工作……   小苑斗志凶猛,令人欣慰。但李一恺也担心他这样会把自己累死,想了想问:“你觉得需要多少天才能做完这个模型?”   “我?”苑之明反问:“就算是我熟练了,也至少十天,算上周末那种。”   “嗯……我觉得这家冰厂还是很靠谱的,听起来那个宋师傅也是老手……”   苑之明隐约猜到他在想什么,忙说:“靠谱,他还得过好多冰雕金奖呢!”   “这你都知道?”李一恺不由得看了他一眼:“苑老师对工作什么时候这么负责任了?”   苑之明不敢说自己是为了什么才去查,只能含混应下来这句夸奖。   “那好,其实我时间留了两周余量,本来是给制作这边,现在看来可以对他们放心一些,就多出五天时间给你。”   “我要十天,你给我五天?”苑之明还是不满意,因为这意味着他依然要在春节加班。   “没说完”,李一恺道,“春节后冬姐就会回来了,到时让她帮你。”   “真的吗?冬姐也会建模啊?”苑之明问:“老是听大家提起她,我都没见过。”   “这话问的,她听了要生气”,李一恺笑起来:“冬姐最讨厌别人觉得女性做不来三维。”   苑之明本意不是如此,他只是见一个组里的设计师各有所长,以为KL组里的三维担当是大桥。   “大桥的三维都是冬姐教的,而且她还很擅长动画”,李一恺语气里带着赞赏:“如果你入职早一点,应该上的就是她的培训班了,冯鑫特批补助请她开办的。”   “真厉害”,苑之明由衷称赞:“培训课还会继续吗?”   李一恺方向盘转了半圈,想起前一阵去探望她的场景,轻声道:“难说。”   但至少,苑之明的假期不需要再烦心工作,只要专注自己的那块冰就够了。   加缪的春节假期比法定提前了三天,节日前的最后一天总是格外轻松,小半个办公室的人都提前溜走,苑之明偷偷在公司电脑上拷贝文件,把自己加班完成的“私货”存到硬盘。   “真的要自己开车回家?”李一恺拿着外套靠近,吓得苑之明手抖了一下。   “我没抢到票”,苑之明关上电脑说,“而且车停在小区一整个假期,也很危险。”   “可以停在付费停车场”,李一恺道。   “那我呢?”   李一恺低了低声音:“我送你。”   苑之明当然不可能答应,除了暂时还想保持距离外,他也不能告诉李一恺——其实他多留出半天时间,想顺路再去一次冰厂,找宋师傅聊自己的冰雕制作。   好在李一恺也没对结果抱有期待,他精通谈判之道——在提出真实要求之前,需要先提一个更加过分的,对方拒绝后会产生弥补心理,更容易答应第二个退步的要求。   “你自己远途开车,我不放心。”   “我就是自己从怀州开来静海的,也只有两个半小时而已。”   李一恺没再说话,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看着苑之明穿衣服,装作不经意提起来:“那这样行不行?那个手绳是我特意请来的,不管信不信,好歹是一个心理安慰……”   “你怎么这么迷信?”苑之明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下意识想要纠正他。   谁知李一恺立刻显出惆怅的神情:“我外公外婆在的时候,也每年都去静安寺。”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善良的苑之明哪受得了这个:“那我明天带上开车吧。”   李一恺欣然一笑:“这就算收了我礼物了,还记得你说要回送我一份吗?”   谈判第三步,是趁着对方答应之际,再提出一个附加要求——有则更好,没有也不亏。以追求利益最大可能。   谁知这一步李总监碰了壁,因为他算有遗珠,不知道苑之明藏了一个秘密。   苑之明只是摇了摇头:“我爸不行。”   “……”李一恺认为这句话算得上大逆不道。   “我意思是”,苑之明说,“我爸现在身体不好,你怎么能提出,让他给你写字这种要求?”   李一恺点点头,不依不饶:“我说过,是等叔叔身体好了,但是你可以先答应我。”   “这个要求我不能答应”,苑之明把硬板仔仔细细放在侧兜,想着NYX 比赛晋级的消息,和硬盘里即将面世的装置艺术,有点神秘,又隐隐期待地说:“但我会送你一份礼物的。”   --------------------   我爸不行,我来! 第43章 谈你的恋爱去吧!   “真是过分,只听说过拍电影有执行导演,什么时候平面摄影都能加个执行摄影了?”   “就是,所以绝对不能盲目崇拜大师,败坏行业风气”,苑之明气势汹汹合上手里的那本《自然探索》,杂志封面上黑色车轮驶过非洲原野,扉页的摄影师一栏写着Philip Adam,第二行的执行摄影才是赵凯思。   “你还管我,我可从来不信什么大师,只是看这套图拍得好才买的”,苑松青笑:“那后来呢?你那朋友就吃哑巴亏了?”   “怎么会?”苑之明咔嚓咬一口苹果,眼睛弯了弯:“我朋友帮他想了一个办法,橙基金慈善拍卖你知道吧?”   那是每年娱乐圈和艺术圈的大事,苑松青一个不怎么关注舆论的人都知道:“能去参展?”   “嗯,每年他们都有给新人艺术家的展出机会,今年新人展是自然环保主题,我朋友帮他报了名,结果就中了。”   苑松青兴致盎然地听着:“然后呢?这就能避开大师?”   “能,因为用的图是赵凯思自己拍的,和大师根本没关系”,苑之明说着李一恺的筹划,像是自己办成了一件大事般得意:“而且这个慈善拍卖从来不接受商业赞助,特别高冷,我朋友就教赵凯思去和品牌说,展出图里会露出他们的车,还可以给品牌署名。”   曝光和公关价值俱备的好机会,品牌方很快就答应授权展出,甚至还提出找媒体发稿传播。   “再然后,我也找了一些认识的媒体,他们会在报道里,旁敲侧击地提到展出图和杂志封面的联系,再发一些赵凯思拍摄的花絮图,通过这些第三方,证实他才是这些照片的主要执镜人。到时品牌方既得利益,不会多事追究;而大师如果要较真,被媒体挖到事实真相,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   那几天李一恺总是看起来很忙,午餐时间都见不到人,一开始苑之明以为他又是在找工作,问了才知道原来是去为了这件事。   他想起李一恺讲述这些的时候,眼睛里藏着疲惫,语气却很高兴:“顺利的话,反倒是赵凯思借了大师的名气,得到一个’不输国外大师的青年摄影师‘名号。”   苑之明转了转手里的苹果:“虽然没办法得到名正言顺的署名,但是这样一来,赵凯思比之前预想的还要名利双收。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那当然,多少人根本没办法翻身呢”,苑松青手指敲着膝盖,咂摸了一会儿。   “那……”他看着苑之明,试谈地问:“这个赵凯思,还有出主意的那个人,哪个才是你的那个,那个小朋友啊?”   苑之明警惕转头:“你不要乱猜!”   “如果乱猜的话,我觉得是赵凯思吧”,苑松青悠闲道:“拍得图挺好。”   “不是他!”   “哦……那另一个叫什么名字?”   苑之明一言不发地生气,生气自己总是被套话的那一个。   不说就不说,苑松青笑着扶腰站起来。厨房里是早就备好的年夜饭,早几年的时候,苑松青可以独自掌勺一整桌,就算只有父子两人,也能摆出满汉全席的阵仗。现在他不和自己身体较劲,只动手熬了一砂锅花胶骨汤,其他都是从饭店打包来的半成品,连苑之明都能把它们做出色香味俱全的大餐。   电视里晚会的声音热闹非凡,苑松青的手机更加热闹,同学的、朋友的、带过的徒弟学生们的……和他互道祝福,又要再和苑之明闲聊两句,父子两人比别家四世同堂都要忙,但是早已习惯,因为每年如此。   一杯底的红酒,苑松青就着拜年电话喝了三个小时。酒杯空了,苑之明不许他再倒;快到零点,电话那头的人都要放下手机,各自陪着家人跨过。   唯独家人的电话是静的,苑松青放下杯子,看苑之明又盛了一碗骨汤,他又提起:“如果这两个人比,我也更希望是出主意的那一个。”   苑之明气早就消了,他放下汤碗,无奈陪聊:“是吗?为什么呢?”   “成熟,周到,会照顾人,也能照顾你。”   父母都希望自己孩子是被照顾迁就的那个人,但是苑之明不这样想:“我不需要别人照顾。”   “要是你也遇到这样的事,这个人在我就放心了。”   “那你还是多操点心吧”,苑之明端起杯子:“爸,我不想让别人为我受累,你可以偶尔例外。”   苑松青笑了:“看来我是必须多活几年。”   “大过年你能不能说点高兴的?”苑之明愤然。   “谈你的恋爱去吧!”苑松青一句话把他噎了回去。   还没谈呢……苑之明打开手机,微信群里几百条消息,他一条条往上看,收了几个李一恺群发的红包,很快把那些无聊的消息翻到了头。   电视里节目已经到了压轴,就快要倒计时了,是不是应该给领导拜年?   苑之明想,也不知道领导这时在干什么。   “这个这个,这个戒指上个月买的,和你表舅妈打麻将的时候戴,然后配这个耳环可以不啦?”胡曼婷把衣服首饰堆满沙发,像个 T台模特一样开屏展示。   唯一的观众已经疲惫不堪,李一恺头都没抬:“很好。”   “男人全都一个样”,胡曼婷翻了一个优雅的白眼:“你手机里有小姑娘哦?在这里看看看。”   “首先你儿子对小姑娘没兴趣”,李一恺把手机怼到她面前:“全是拜年消息,我要挨个回复,做足人情。”   依兰花香的羊绒披肩略股手机屏幕,胡曼婷挥了挥手:“我才不看,连个恋爱都不谈,有什么好炫耀的?”   李一恺低头笑了笑,不打算解释,工作手机里挤满了消息,他还没时间处理恋爱。   胡曼婷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收拾自己的家当,又坐在沙发上摁了会儿遥控器,换来换去都是晚会,她打个哈欠:“怎么还没结束?”   城市里禁燃烟花爆竹,家家户户都闭门庆祝,窗外窗内只有电视里的热闹。   李一恺其实没想过这一天会是这样过,他等了一天一晚,可是所有的事情都太正常,所以太反常。   他看着打哈欠的胡曼婷,终于问了出口:“你怎么不去谈恋爱?”   “和谁谈?”胡曼婷瞥一眼,笑了:“儿子,如果你想见你爸爸……”   “我不想”,李一恺说。   “也不知道你是嘴硬还是心硬”,胡曼婷起身,把泡了一晚的玫瑰花茶倒掉,看着水池说:“但这大过年,我哪敢真的让他过来。”   这是全然出乎李一恺意料的,他以为胡曼婷等了李齐快三十年,他以为她从来不会考虑这么多。   “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李一恺说。   “我还能怎么想?我想让你们两个都高兴,但是你不原谅他,也是他应得的,想来想去还是我儿子开心比较重要”,胡曼婷擦着凉水壶上的水珠,抬头问:“高兴了伐?”   高兴吗?李一恺也不知道。   “别想那么多”,胡曼婷坐下来:“你就当你妈妈遇到了一个喜欢的人,那我这个年纪了,见过这么多男人,能遇到真心喜欢的多不容易,不碍着你的眼不就好了吗?”   “他和你结婚生小孩,没等我上小学,忽然有天说走就走,再也没管过我们”,李一恺摇摇头,他真的不懂,但不懂已经无奈,无奈变成漠然:“你就不想想这些?”   “你爸就是这么一个人,他不想结婚,家庭对他来说是负担”,胡曼婷看着茶几出神:“我没办法,我喜欢他,就只能放他高兴去了。”   “他不欠我,但是欠你”,胡曼婷很公道地:“所以你不要给他养老,也是应该的。”   “还是那句话,妈妈希望你高兴,多管管自己,好吗儿子?”   不好又能怎么样?李一恺往后靠了靠:“随便你。”   “随便就够了”,胡曼婷起身回卧室:“困死了,还没到难忘今宵吗?我可要睡了……”   难忘今宵早就唱完了,她没听见而已。李一恺坐在沙发,手机过了零点就安静了下来,他点开又熄灭,直到看见群里乱七八糟的表情包。   “喂?你怎么还打电话?”苑之明像是吓了一跳,低着嗓子在那头说话。   “谁让你做我表情包的?”李一恺问。   “我没有!我只是转发”,苑之明偷摸笑了两声:“你怎么冤枉人?”   “我高兴”,李一恺理直气壮。   “你喝多了吧?”   李一恺笑了笑,卧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没去管,开口问:“苑之明,过年开心吗?”   “又不是小孩儿,什么过年不过年的”,苑之明从客厅回了房间,关上门说:“都差不多,就我和我爸两个人,倒是接了好多电话,说得我嗓子都哑了。”   “你嗓子本来就哑。”   “我那是低沉”,苑之明不知不觉又和他斗嘴,说不过就转移话题:“你呢?你那里也好安静。”   “嗯,我也只有两个人”,李一恺说,“而且只和你打了电话。”   “你不是从初一开始都排满了日程吗?”苑之明觉得他装可怜,不惯着伤春悲秋的臭毛病:“不要和我比惨,我每隔两天都要带我爸去医院,除此之外一个约都没有。”   “嗯……”   “怎么了?你和家人吵架啦?”   “没有”,李一恺笑了声,低低的嗓音透过听筒,好像震动了耳膜。   他问苑之明“如果你能抽出半天时间,我去怀州找你可以吗?”   苑之明还真是有些为难,他直觉李一恺有些反常,想到两人相近的家庭情况,难免有些感同身受的心软。   可是要真的让这位来了……也是有数不清的麻烦。   李一恺等了一阵,脑热过去,又开始觉得自己冒进,刚想说只是开玩笑。   那头苑之明深思熟虑后,终于下了决定:“如果我 NYX 能晋级就可以。”   “和这个有什么关系?”李一恺问。   苑之明说:“因为晋级了我会心情好。”   李一恺又笑了两声:“好,你高兴就好。” 第44章 李一恺也不想这么快就被哄好   比赛不出意外晋了级,但是李一恺却没能去往怀州。   苑松青在某个早晨摔了一跤,脚和小腿一并肿起,当天晚上就已经穿不下鞋子,苑之明带他从头到脚检查,排除了其他并发症,得知这些只是病情加重,自然衰老的结果。   他没有表现出过大的跌宕,李一恺问他要不要在家多待几天,苑之明甚至没有答应。   “其实可以请假的”,李一恺说,“万一真的有什么事,叔叔自己在家。”   苑之明摇摇头:“浮肿消了之后他就开始赶我,请了护工全天照顾他,如果血压有变我再赶回去。”   “我也没事,你不用这样看我”,苑之明说,“也不只是为了工作,还有签约的事情,前几天薛铭说可以帮我联系展出。”   李一恺看着他,久久之后才说:“如果累的话,不要逞强”   “还好”,苑之明说,“真的还好。”   一小碟剥好的虾推到他面前,李一恺用湿巾擦着手:“吃完早点回去睡一觉。”   睡过一觉,第二天出现在公司的苑之明和往常别无二致,他帮忙搬快递,擦桌子,替重返职场的冬姐整理电脑,顺便斩获母爱泛滥期同事的心。   李一恺看着他忙前忙后,觉得自己的苦恼好像真的是小题大做。   “和冬姐配合还习惯吗?”   “啊?嗯”,苑之明摘了耳机,抬头看见李一恺:“还行,就是有时候她说话好快。”   李一恺笑了声,坐在旁边:“别这么和别人说,他们还以为你多笨呢。”   “以为就以为吧,反正我也不笨”,苑之明不放在心上:“而且你看,我都做出来了。”   冰山的切面细腻完整,进度也很喜人。但是李一恺有些疑惑:“怎么还是你自己在做?冬姐人呢?”   苑之明脸上露出一点尴尬,他只说:“因为项目前期冬姐都不在,那些背景我也讲不太清楚,说来说去,好像还是她直接教我软件更快一些。”   李一恺看了看旁边,办公桌上满满的东西,脚下好几个未拆开的快递,电脑也不知道自动休眠了多久……他刚想说什么,看见苑之明抬起头,看向了自己身后。   “冬姐”,李一恺转身,看清对方的脸色时,想开口的话终是掉了个头:“你病了?”   “嗯,感冒”,她放下手里的杯子,“不好意思,刚上班状态就很差。”   李一恺摇摇头,问:“吃药了吗?”   冬姐有气无力笑了一声:“不能吃药,哺乳期。”   “那你……”李一恺看着她杯子,里面是空的:“多喝点热水?”   “对,我只能喝水吃维生素……”她说,“哎哟,我忘了接水。”   苑之明哧声一笑:“原来冬姐比我记性还差。”   “你们男的懂什么?诶?”她拿起水杯,又愣住,“哎不是,我不是去接水的……”   哐当一声,陶瓷水杯又放回了桌面,冬姐急匆匆朝着洗手间过去,留下两个什么都不懂的男人。   面面相觑了一阵,李一恺看着苑之明,脸上写着“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苑之明眨了眨睫毛,眼睛里说“没事,我也不能怪她”。   “我帮你分担,等她好一些再说”,李一恺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   苑之明摇头:“不用,我没问题。”   “说了不要逞强。”   苑之明不肯:“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对不起我只是有点懵,感冒好了就没事了”,冬姐回来,提着一只小小的保温箱放进袋子。她鼻音很重地说:“最近的工作其实都是小苑一个人完成的,等我好了补回来。”   李一恺接了一杯冒着蒸汽的热水,轻轻放在她桌上:“互相支持,应该的。”   冬姐抽出纸巾擦鼻子,没接这句话。   反倒苑之明,这个时候计较了起来,一边跟冬姐讨饼干吃,一边说:“嗯,等我过几天回家看我爸,然后分给你。”   李一恺看着他,觉得自愧不如。   年后的第一次提案汇报十分顺利,宏达商场背后的空地已经得到批文,只等围好防护就可以开始涂鸦;冰雕的构思虽然又超了些预算,但是让领导敲冰山的剪裁仪式踩中了客户痛点,吴主任心甘情愿再去申请。   二月总是过得很快,三月一到,所有的这些就都要面世。   情人节那天,公司每人都得到一支新鲜玫瑰花,苑之明把它插在苏打水空瓶里,暗绿色的玻璃瓶倒是合衬,冬姐便把自己的也放了进去。   下午秦肖恩见着,又在瓶中添了一支。结果冬姐不高兴了,视觉工作者对这些都有点强迫症,她觉得三支不妥,秦肖恩觉得修剪一下正合适。两个人为这件事拌嘴了一下午的嘴。   下班的时候终于消停了一点,但冬姐收拾包时又见着了,还是觉得看不过去,直接把秦肖恩那支拿了出来:“你拿回家送你老婆,不许放在这里。”   秦肖恩被点醒:“忘了,我赶紧订一束。”   于是那一支又被嫌弃地放了回来,苑之明服了他们,赶快打圆场:“都给我吧给我,我晚上把它们都拿走。”   眼不见心不烦,要么两支,要么没有,冬姐满意了,又提醒他:“小苑你不是要拿着三支送女朋友吧?”   “那可不行”,秦肖恩补一句:“能被骂死。”   玫瑰花有点扎手,苑之明刚想说我没有女朋友,又一支鲜艳欲滴的玫瑰被放进了水瓶。冬姐皱眉扭头:“四支还不如三支和谐,Kevin你怎么回事?”   李一恺耸肩:“给苑之明凑一凑,凑出一束来,好让他送女朋友。”   大桥路过,热情地又送来一支:“拿着吧小苑,凑出9支就够交差了。”   冬姐愤然:“你们这些男人怎么回事?小苑你别和他们学!”   苑之明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已经够烦了,他抓头发求饶:“我没有女朋友,冬姐你快回家吧。”   “要是有了也要记得”,冬姐走出去两步,忘了围巾,折回来又补充两句:“该花的钱就要花,不能省。”   李一恺笑得要出鱼尾纹:“以前没看出冬姐还有这种隐藏人格。”   苑之明没空理他,嘴里念念叨叨几个数字,噼里啪啦敲在键盘上,又拿着纸笔翻页检查。   被晾在一旁的李一恺也不催,安安静静等他点了保存,才问道:“吃饭吗?”   “今天不行,我还有事”,苑之明摘下眼镜,急急忙忙地穿衣服。   李一恺这可没办法云淡风轻了,他抱起手臂,靠在椅背上看着他。   苑之明和他对视:……   然后忽然想起来:“啊!对不起,我忘了!”   昨天李一恺好像问过他,但是苑之明不记得今天是节日,也没想到冰厂会临时叫他去看样品尺寸。于是想都没想答应了这顿晚餐。   “真的对不起,我就是,临时有急事。”   李一恺无奈叹了口气:“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不用”,苑之明不想让他知道,却也不会撒谎:“我能之后再和你解释吗?”   再过一阵,如果薛铭顺利帮他申请到展出,这件偷偷制作的冰雕装置,就能骄傲地出现在李一恺面前,苑之明也能理直气壮地告诉他原委。   李一恺没说话,站起身的时候周身气压有些低,他背过身说:“我甚至在想,你是不是约了其他人。”   “怎么可能?”苑之明脱口而出,说了也顾不上那么多,又小声加了一句:“我没约别人。”   李一恺问:“家里的事?”   苑之明摇头:“不是。”   那就是画画相关的,李一恺劝自己不要多问,不要多想,又分明像是个没得到关注的大猫,冷冷释放不满,堪堪维持着姿态。   他从衣架上拿外套,在抽屉里取出车钥匙,打电话取消订座,离开时瞥了眼那把玫瑰。   苑之明挡在路口,不退不进,亦步亦趋,他哪遇到过这种情况,想了想,从桌上抓起水瓶,连瓶带花一起塞给他。   不能送女朋友,送他应该没问题吧?   苑之明说:“周末我请你吃饭吧,对不起啊。”   李一恺也不想这么快就被哄好,可是他在情人节收到了玫瑰花……虽然是公司发的……   “你硬盘在电脑上”,李一恺接过来,侧身出门,“别忘了。”   “这次肯定不会忘了!”苑之明发誓。   --------------------   可是他送我玫瑰诶,红的! 第45章 小明,我是来求你的。   话说得太满容易变成flag,这次苑之明又食言了。   周四的那天护工打电话来,说苑松青咳了两口血,咳血可大可小,问题在于他是被气得,苑之明听了一个大概,就立刻去和李一恺请了假。   李一恺带他出去说话:“严重吗?到底是什么病?之前让你问的病例和检查报告……”   “不是”,苑之明摇头:“不只是病,是我家里的亲戚……挺乱的,我三两句说不清楚。”   李一恺从未听他说过其他亲人,似乎过年也只说有朋友学生来做客。   “我爸不肯告诉我,护工因为害怕出事,所以偷偷给我打电话,但是他也说不清楚”,苑之明是真的乱且着急,他没想到堂姐和伯母怎么又会找来,也不知道这次是为了什么,而苑松青为什么会气成这样。   “对不起,这些事是我爸的心结,我担心他……”   “应该的”,李一恺看了看手表:“你下午就回吧,把文件交接给冬姐,收尾工作不用担心了,还有我呢。”   收尾工作还剩下一些调试,都不是什么关键问题,苑之明不担心这个,他坐在动车上,想的是自己的展出。   薛铭听说后,语气不是很好:“如果不是要紧事,最好还是你本人回来,展位灯光布置都要你看。”   苑之明分身乏术,他思考后说:“冰雕已经打样过一次,您也见过,剩下的只是手工调整,宋师傅比我在行。其他配件我让朋友送过去,如果我不能回来,他会和我视频连线……对,我也会宋师傅过去展览。”   薛铭也挑不出问题,展出并非一定艺术家本人出场,只是:“这可是橙基金慈善展,开展日是个很好的曝光机会……”   不仅仅是曝光,还是和赵凯思同一场,苑之明得知后悄悄高兴了很久,他甚至想好了如何“偶遇”李一恺,再把他带到自己的作品前,告诉他这具冰雕的意义。   但是人生总有轻重缓急。苑之明以后会有很多场展出,会有很多时间和李一恺度过,而万一苑松青有什么状况,却再也不会有重来的机会。   薛铭拗不过,最后说:“尺寸记得改。”   “嗯,我已经改好了模型,马上就通知师傅”,苑之明说,“对不起薛老师。”   还没正式签约,薛铭就肯帮忙联系展览,这份人情他很感激,只是现在不是报恩的时候。   高铁上网络信号差,苑之明不敢耽误,直接电话拨了过去。   接的是小学徒,说师傅在忙。   苑之明问:“能让宋师傅抽时间接一下吗?有点着急。”   “你是,缪加-苑之明?”学徒问。   “对,是我。”   “那你和我直接说吧,你们的活儿也都是我在做助手”,学徒说,“师傅做切割的时候不能打断,我等他下来就告诉他。”   手机里又有新的来电,苑之明事情一多就怕乱,他先挂掉了新的,把这头解决完才能处理下一件——“好,那麻烦你转告宋师傅,拥抱那个冰雕还需要调整一下尺寸,其他还是按照原定的就行。”   “好,尺寸多大?”   苑之明翻找备忘录:“六十、三十、二十五。”   “好,大的小的?”   什么大的小的?苑之明头疼,恨自己没有李一恺的处事能力,揉了揉太阳穴想起来,可能对方是把加缪的两个弄混了,只说“拥抱”他会分不清。   “小的,小的”,苑之明说。   “好嘞”,学徒干脆地记下数字,在后面补了单位:“没问题!”   挂了这通,苑之明又给冬姐回拨过去。   冬姐也是个干脆利落的人,接了直接问他:“硬盘里面文件,你标的1和2,是什么区别?”   苑之明其实解释过,但是估计冬姐转头就忘了,他重新解释:“1号是上一个版本,出了微缩模型,形态确认的,2号是新的,为了新的招牌尺寸改了冰山的比例,但是有些细节还没调好,有错位。”   冬姐想起来:“哦哦哦好我知道了,尺寸你已经改好了对吧?”   “对,外围方形的尺寸不变,冰山的尺寸已经改好,这些数据可以直接给工厂,只需要把模型调整bug。”   “好,冰山是6乘3.1乘2.3米?”   苑之明又一次翻找备忘录,再次确认一遍:“嗯嗯,对的,谢谢冬姐。”   “客气什么?都说好了的”,冬姐挂了电话:“你放心吧!”   苑之明这辈子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了一个掌管尺寸数据,事无巨细交代的人。这感觉有些紧张,却还不赖,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但没过一会儿,他的事无巨细就出了差漏。   冬姐发来一张截图问「这里怎么还有个2?」——图上一个文件是“冰块尺寸2”,另一个写着“冰块2”。   忘了改名字,苑之明一拍脑门,还是电话拨回去:“冬姐,你用‘冰块尺寸2’的文件,不要管另一个。”   “好,那我删了。”   “不不不别删”,苑之明不敢冒险,怕万一另一个忘了备份,到时薛铭问起无从查找:“另一个文件您帮我存下,别传错了就好。”   “好好好,挂了,孙珊珊催我了。”   列车驶过原野,跨过村庄河流,苑之明从前最喜欢坐车发呆,如今只能挂了电话,又一次检查文件,确认一切无误。   两座城市相邻,不过一个小时就已抵达,苑之明背着双肩包,打了车直奔家里。   他没事先通知苑松青,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打一个措手不及。因为他想知道实情,而如果不是亲眼面对,苑松青一定还是会瞒着他。   苑松青乐天豁达,却并非一直如此。苑之明中学以前,只记得父亲整日忙于赚钱,他不只做摄影,也卖字画,接装饰画的散活,甚至也和周行一样做过当年的影视布景……   苑之明童年是在美院旁的少儿书画班度过的,因为爷爷常年卧病在床,奶奶早逝。而他大伯一家——从爷爷开始依赖医药起,就几乎断绝了关系。   一直到爷爷在安稳照顾下病逝,苑松青才活得松了口气。   但是没过几年,久不联系的大伯登门,一纸病例和手足之情,把苑松青又一次拉回原地……   苑松青的性格,一半是真的,因为他比谁都懂得人生苦短;另一半是装的,苑之明后来才明白这是为了自己。   然而现在的苑之明不想再装傻下去,比起满足苑松青的保护欲,此时他更想让父亲成为无忧无虑的人,相信他早已经长大成人,可以面对一切。   车停在临近市郊的矮楼小区,他的家是一层,自带小院,种满了花草,爬着葡萄和丝瓜藤,在小区里格外惹眼。   更惹眼的是门口停着的面包车,十年前就是这一辆,内里拆掉了座位,能放进去堂姐的轮椅。   说明人还没走。   苑之明用钥匙开门,推开院子,屋里的女人闻声出来,脚步敏捷,然而白发满头,他几乎认不出是自己的伯母。   “小明!小明吗?”甄云尖声问:“你回来了?”   苑松青在身后追过,护工扶着他,见着苑之明的时候,错愕伴随着愧疚,又不知从何而起的恐惧,他很少这样疾言厉色地说话:“你回来干什么?”   “伯母,爸”,苑之明摘下书包,放在鞋柜,进了门看见屋里轮椅上的人:“堂姐。”   堂姐苑苇如低了低头,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见到头发极短,黄且凌乱,也全然不是当年的长发飘飘。   苑之明心里没有想象中坚硬,他有些发酸,甚至萌生一丝退意。如果只是要钱,如果可以承担……   “我听说伯母和堂姐来了,就回来看看”,苑之明定了定神,看着苑松青:“爸,你没事吧?”   “你爸没事,没事”,甄云抢着答,她拉着苑之明的手,粗糙尖锐的皮肤接触时带来一阵刺痛。   苑之明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伯母,您坐。”   “不坐,我不坐”,甄云盯着他,目光灼热且偏执:“小明,我是来求你的。”   “你闭嘴!不许再提!”苑松青忽然道。   但是甄云置若罔闻,她眼中脑中,只有面前的苑之明,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浮木:“小明,我真的求你了,你姐姐已经到了晚期,她只有换肾才能活命,我求你,她没有别的亲人了……”   滋滋啦啦的电锯声刚一停,学徒就跑了进去:“师傅,缪加的人打电话,说用到的冰雕数据变了。”   宋师傅摘下护目镜:“哪一个数据,怎么变?说清楚。”   “哦,我问了是小的,就是里层的冰山的数据,他给了我数字,比以前的小了一点。”   “行了知道了,他们说过招牌尺寸要变,冰山也变”,宋师傅挥挥手,眼睛没离开:“你去吧,把机器尺寸调好,就开始做粗切割。”   “好嘞”,小徒弟刚要走,又回来:“师傅你做的这个是什么?我帮你吧。”   “别别别,你别碰我的这个”,宋师傅面前,一座近乎全透明的小型冰块,边角锋利,唯独两侧凹陷着温和的弧度,再仔细看,冰块最中间,漂浮着一根柔软的棕色动物毛发。   “你管好缪加那个大冰山,我这个亲自来”,宋师傅用微型刻刀继续雕刻细节,两颊提上去,笑着说:“那些大型的东西都是机器货,没意思,这个,才是真的艺术品。” 第46章 别怕,我在呢   46. 别怕,我在呢   “血压量过了吗?”   “量过了”,护工先说,“但是一直高,吃了药也没下去。”   “我能不高吗?”苑松青扶着腰坐下,“你就不应该和她说考虑,考虑什么?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   苑之明说:“如果我不做配型,她们以后还会来,来一次你又要生气一次。”   他其实也没想得那么清楚,只是觉得既然和苑松青配型都不吻合,和堂姐概率应该更低:“失败也就一了百了。”   苑松青一生难得硬气,斩钉截铁:“那也不行,这个希望都不要给她们,一点台阶都不需要。”   如果他真的有这么杀伐决断,也不会大半天都没办法把人赶走。苑之明给他包上血压仪:“好,我听你的。”   “但是我自己去和她们说,爸,你不要再管,也别再想了。”   苑松青终于松了气,任他摆弄,当年摁快门、勾描工笔画的手,在苑之明膝盖上隐隐颤抖。   护工出去给医生打电话,苑松青忽然冒出一句:“我就怕这样,我最怕的就是他们影响你。”   “已经影响我了,这就是我的事了”,苑之明说,“老苑,现在和你没关系了,你只管好自己的身体就好。”   忙前忙后的事情处理完,苑之明其实远没有看起来胸有成竹。   他在房间里开了窗,冷风伴着新鲜空气钻进来,冬天院里的植物是沉闷的黑褐色,他想起小时候,很早很早的时候,还曾有过几年夏天的暑假,堂姐会分给他一块糯米糍,笑他一直学不会的数学题。   李一恺的电话打断了回忆,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根本还没想出来解决办法。   “你怎么样?叔叔身体还好吗?”   对方说了两句话,苑之明的拇指在窗棱上磨蹭了两个来回,他答:“一直不大稳定,医生说要静养。”   “嗯,你也别慌,你静了他才会静”,李一恺说。   苑之明轻声答应:“我知道,我没有表现出来。”   “那就是心里其实慌了”,李一恺声音又低又缓:“需要说出口,理一理吗?”   都是些很难看的事情,苑之明沉默了一阵,还是决定迈出一步:“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一些人。”   李一恺问:“什么人?”   怎么形容,苑之明抿了抿嘴唇,道:“穷途末路的人。”   “难缠”,李一恺的说法和苑松青一样:“如果真的想拒绝,只能一点希望都不要给,把话一次说死,然后闭门不见,电话也不要接。”   苑之明没吭声,李一恺猜也猜得到:“但是你狠不下心?”   “我,我可能是怕做噩梦”,苑之明看着外面的枯藤:“我很少和别人发生冲突,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你拒绝,一定有自己的理由,这个理由是不可推翻的,对吗?“   “嗯”,苑之明很坚定。   “拒绝别人的时候总会有愧疚,哪怕对方的要求再过分,说不的那一方也是要承受压力的”,李一恺说,“你不是不敢,不是害怕,也不是说不出口,只是于心不安。”   “我可能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强大”,苑之明蔫蔫地说。   “你只是比你自己以为的更善良”,李一恺语气像是哄人,说出口的话又井井有条:“所以现在,我的建议是可以想想,在底线范围之上,你还有什么能帮到对方的。”   苑之明问:“你是说恩威并施吗?”   “哪有那么多头头是道”,李一恺无声笑起来:“只是让你自己舒服一点。”   也是一种注意力转移,既然拒绝是必然,苑之明便不再让自己沉浸在纠结中。   之前李一恺帮他整理的公益基金会资料,苑之明当时觉得自己还有能力赚钱,暂时不需要占用这些资源,便都没太仔细去看。这一次倒是派上了用场。   李一恺重新给他发了一遍资料包,没忍住埋怨了两句——「这要是工作的事情,我早就开除你了。」   苑之明认错态度良好:「因为之前没时间」「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李一恺看着他发的表情包,坐在电脑前摁了摁自己的嘴角。   “看什么这么开心?”冯鑫绕过来,问他:“那个谁,小苑又请假?”   李一恺抬头:“家里真的有事,没耽误工作。”   冯鑫点点头,没表露什么:“宏达那边还顺利吧?缺人手的话可以借你。”   李一恺说不用,简单说了下现在的进度,冯鑫心里踏实了,抬脚又去了下一个组“考察”。   “珊珊”,李一恺叫住人:“冰雕数据什么时候给过去?”   “马上”,孙珊珊也忙,喝了口水才接着说:“我知道,我都检查过了,数据都没问题,然后冬姐说她和工厂对接,这样更快。”   转接工作,经手的人越多,越容易出问题,李一恺点点头:“你多提醒,别让她忘了。”   “放心吧老大。”   那个周末过得索然无味,项目东一脚西一脚地扰人,李一恺脑子被牵着,精神却是空落落。   祁究约他去打球,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他宁可自己去游一场泳,然后看看赵凯思的展览筹备情况,顺便安安静静地吃饭看部电影。等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给苑之明打一个电话,聊了十几分钟,觉得一直悬着的心像是稳了一点。   苑之明是在几天后才再次联系了伯母,他听李一恺的,尽量拖延一点时间,让决定显得更加深思熟虑且不可改变,也让自己和苑松青的情绪都稳定下来,可以承受住对方的波动。   他出门的时候苑松青靠在摇椅上,苑之明说:“我这次去了,以后可能就和她们彻底断绝了联系,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苑松青闭了闭眼,说:“我这些年帮他们,也有私心,因为我觉得你大伯是遭了报应,才会那么快恶化,我想给自己积点德。”   “我知道了”,苑之明说:“我不是去和她们算这些的。”   “你看着办。”   苑之明坐公交车过去,他最近一次来,还是大伯去世的时候。这小区比李一恺当年住的那栋还要旧,冬天的楼道里也隐约飘着腐朽的气息,旧纸箱叠放着在楼道口,要侧过身才能通行。   甄云开的门,苑之明问了好,先把手里的百合花递给了苑苇如。她一瞬间眼睛红了,小心翼翼地捧着,像是从来没有见过鲜花一样地看着,但还是没说话。   苑之明从书包里,先拿出一沓报告递给伯母,他说:“这个是我之前,和我爸做的配型结果。”   甄云几乎是抢过去几页纸,可是苑之明说:“这个对您没用,只是我和我爸的特定匹配。”   “结果呢?”甄云问他。   “结果也和您没关系”,苑之明说,“我是,瞒着他去做的,不说真的移植给他,就连去做配型这件事,我都不敢和他说。”   甄云像是没有听懂,还是在翻看那几张报告,苑之明于是直接说:“医生后来和我说,就算是我和我爸配型结果高,他也依然不建议我做手术。因为那样,我爸的情绪会受到很大影响,可能比身体本身的更严重。”   “所以,首先”,苑之明看着她说:“我为了我爸的情绪,也不能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   “父母都舍不得孩子”,甄云摇摇头,还在恳求:“我也舍不得你的姐姐啊……”   苑之明任她拉着自己的小臂:“您是为了苇如姐,我是为了我爸,我们都只顾得上自己最看重的人。”   他顿了顿,清理自己的思绪,继续道:“对不起,人都是自私的,我,我做不到用我爸和我的健康,来换苇如姐的健康。”   甄云愣了一下,目光终于敢和苑之明对视,她看着面前比自己高出了两头的男人,已经早已不是那个不爱说话的小孩。她嘴角牵动了一下:“你比你爸心狠,你更像你妈。”   苑之明的心像是被细细地刺了一下,没有很痛,但是清晰。   他咬了咬口腔的唇肉,才继续从书包里拿出一沓整理许久的文件,还有一纸信封。   “这个,是国内适用于你们状况的所有慈善机构,还有治疗多囊肾的免费申请,可能用得上。”   “这个,是我毕业以来自己赚的钱,不多,但是是我目前全部的。”   甄云没接,只是看着:“你们父子两个,除了钱还能有什么?又拿钱在打发我?”   “我们没有那么有钱,我爸当时没日没夜地工作,我现在也差不多”,苑之明把东西放在茶几上,他说不出尖锐的讽刺,譬如如果钱没用,你们当初怎么会为了钱而不管自己的父亲?如果觉得给钱是被打发,又怎么会到现在,还每年都收下苑松青的汇款?   “但是如果我有能力,我爸给的钱,我还是会尽力给你们,只是不要再找他了,找我就好。”   他转头,看着轮椅上的苑苇如,但很快又不忍再看,低头错开目光说:“这不是我爸或者我欠你们的,和你们之前的恩怨也没关系。我只是想让苇如姐过得好一点。”   苑苇如终于从百合花中抬起头,看着苑之明,久久后说了一句:“对不起。”   苑之明轻轻摇了摇头,他不想再停留在这里了。   甄云却像是被这三个字触碰到了什么,她看着桌上的钱,终于爆发出一声干哑的哭,她说:“为什么说对不起,你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苑苇如说:“苑之明也没做错什么。”   “那是谁把我们逼成这样?谁让我嫁给你们家?”甄云看着自己女儿,又看向停在门口的苑之明,神情像是看见了仇人:“我结婚的时候,你们苑家没告诉我有这个病,我有了孩子才发现,你爷爷,你爸,你爸,还有你!”   她指着苑苇如:“你们都有病,你们拖累我一辈子!”   “你们还要怪我, 恨我不管你们!”   ……   苑之明跑下楼梯的时候,撞倒了那一摞纸箱,轰隆隆的声音追着他,从楼上一直到了楼下。   他差一点被台阶绊倒,靠着抓住门把手才停了下来。   终于打开门,离开阴暗的楼梯,把追在身后的纸箱隔绝开的时候,他气喘吁吁,浑身脱力,用仅剩的力气抬起头,看见了万里无云的蓝天。   “李一恺?”   对面的人愣了一下,很快回答:“是我,你怎么了?”   苑之明说不出话,只是如同得救般,紧紧握着手机,握着这通恰逢其时打来的电话。   李一恺从会议室推开门,向身后焦急的孙珊珊比了一个手势。   他来到阳台上,尽可能平缓地问苑之明在哪里,发生了什么,尽管对方一句话都没有回答,只是传来断断续续的喘气和咳嗽。   孙珊珊跟在后面,冬姐也追了过来。   李一恺用另一个手机给她们发信息:「珊珊先问工厂修改的最短时间,同时准备开幕仪式后延的时间表」「冬姐,先不管到底是什么问题,你去工厂,当面和他们核对正确的数据」   “苑之明”,他处理完,对着电话那头说:“别怕,我在呢。” 第47章 我觉得有点累   这不是一个安慰人的好时机。   手机里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弹出,很多未竟的议题还在等着,客户那边尚不知情……但是李一恺不敢放下手里的电话,哪怕苑之明一句话都没说,哪怕他也没有多少精力去组织语言安抚。   冷风吹过静海的阳台,吹到怀州的旧城区,他们听着彼此的风声和呼吸声。   直到苑之明一个人走了很久,走出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楼群,坐在汉江旁边,缓过来那阵裹着心脏密不透风的压迫感。   “你找我是有事吗?”他问。   李一恺叹了一声,他问:“回家了吗?”   “没有。”   “打个车回去,我在电话这头。”   工作时间李一恺打电话,一定不是问候而已,苑之明坚持道:“我没事了,你先说。”   孙珊珊又一次推开门,递给李一恺一件大衣,他对着电话说:“宏达的冰雕数据错了。”   他知道这也许不是好时机,但是人总要在工作和生活的事情中挣扎,他没有隐瞒苑之明的权利,也有责任追究这件事的原委。   苑之明的大脑好像卡住了,他仔细分辨这句话,然后才反应过来:“数据?哪里错了?”   李一恺简单地讲了一下已知的消息——工厂做到一半,招牌被运送过去,发现尺寸无法合上。电话打了很久,他们坚持说数据就是加缪这边给的。   而那组数据,冰山尺寸被他们当成了外围方块尺寸,至于做出来的冰山,又不知道是从哪里而来的数据。   “工厂说是你给的,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李一恺说。   苑之明问实际做出的尺寸是多少,听到李一恺报出那组数字之后,他摁了摁自己的脉搏。   “我去问,我和他们说”,他说。   李一恺拒绝:“不用,你先照顾好自己。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等当下的事情解决了,我会跟他们索要赔偿。”   李一恺似乎全然没想过,这件事也许真的是苑之明的失误;也或者是他还没来得及追究,只是下意识把苑之明当成了无辜受牵连的人。   越是这样,苑之明越是心一寸一寸地冷下去。   “数据是我给的,这是我的责任”,苑之明说,“是我弄错了。”   李一恺没有追问,他叹了口气,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所以我去找工厂说,你不要管了,我来承担。”   “什么叫我不要管?”李一恺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苑之明,发生在我们组,就是我的事。你现在情绪不好,不要做决定也不要和人起争执,听我的,回家休息一下,晚一点我再和你说。好吗?”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李一恺在寒风中站了很久,等来苑之明小声的一句“对不起”。   孙珊珊刚刚和工厂打完电话,撞上李一恺回来,立刻汇报:“他们不肯立刻改,一定要我们签补充协议,承认失误方,并且付修改费用的预付款。”   “不是,这个关头,哪来得及啊?”大桥急了:“所有宣传都安排了,就等这个冰块,他们就不能灵活一点吗?”   “这种工厂制作方和我们不一样”,李一恺揉了揉的眉间:“先按照他们说的起,法务那边我去沟通。”   孙珊珊愣着没动:“但,老大,我们就认了是自己的问题?”   李一恺低头说:“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证明制作准确靠谱,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让客户项目顺利上线,你说这个关头我们还能怎么选?”   孙珊珊懂了,这个亏吃下,对加缪来说只是利润损失,只要时间进度来得及,客户不会知道这个插曲,加缪的长远利益便没有损害。   而对工厂来说,如果这件事承认是他们的错误,那么这就是他们永久的污点——所以这时候他们不可能让步,让步等于承认自己的错误。   “我现在就去”,孙珊珊说。   大桥想了想:“那我帮冬姐……”   “暂时不用”,李一恺说,“你稳住自己的事,让老秦能抽出点时间,他去盯。”   秦肖恩处理危机比他细心稳重,大桥明白:“没问题。”   没过多久,孙珊珊呼啦一下推开会议室的门:“可以了老大,工厂刚刚又说已经在开始修改,在上线前可以做完新的。”   李一恺皱眉:“没有提追加款吗?”   孙珊珊摇头:“没提,我在问冬姐,也许是她?”   如果是的话,她会第一时间和李一恺说结果,不会让这个消息通过工厂传到这里。   李一恺低头:“好我知道了,你先忙其他的,这边交给我。”   做错误的雕塑浪费了好几天的时间,掉头重新做又要赶上进度,工厂肯开工便是好事,李一恺忙着准备备案,提前和客户沟通。   不出意外收到冯鑫连连追问,他只说是自己的疏忽,所有赔偿他来承担。   冬姐几乎驻扎在了工厂,尽可能缩短沟通确认的时间,等到进度终于快追上的时候,她回来一趟公司,几天时间好像憔悴了很多,本来就是为节省时间剪的短发,那几天也抽不出时间打理,只能戴了帽子遮盖。   她讲完情况,单独和李一恺道了歉。   “本来就是我给数据的时候,没有讲清楚,而且错的那套数据我又忘了删除,所以他们才觉得有证据。”   李一恺正拿着笔画日程,闻言在纸上戳了个洞,他问:“所谓错的数据,到底是什么?”   冬姐摇摇头:“不知道,小苑传的,哦但是他说过让我拿掉,是我忘了。”   “但是工厂一口咬定是苑之明给的”,李一恺想不清楚这一点:“他们之前沟通过?”   冬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一心想承认错误:“但这事他交给我,确实就是我的责任,不管是客户还是老板那边,还有赔付款,我觉得……”   李一恺没让她说下去:“出了事永远不是一个人的问题,我有数。”   “道理都懂,但是吧……”冬姐抬头看李一恺,又笑了下:“好好我不说了,回头解决完再请你们吃饭。”   “早点回家吧,别多想”,李一恺劝她:“你自己扛了这么多天,有问题也已经弥补了。”   冬姐本来已经要走,听到这句又站定,她困惑又茫然:“啊?不是我自己。”   李一恺听见她说:“小苑这几天一直都住在工厂那边,后来所有的细节都是他盯着看的,我看他家里实在有事,今天就让他又回怀州去了……”   冬姐说了半天,忽然察觉到不对:“你不知道?”   李一恺像是个被提在半空,不上不下的木偶;也像是个被掏了空,空有其表的躯壳。   他不知道。   从那天的电话挂断,工厂痛快答应修改,他就猜到苑之明还是去找了他们。然后他便等,等解释、等求助、等倾诉……   但是都没有,苑之明说让他不要管,就真的一个人揽下来所有的事情。   他去找工厂、找师傅、找冬姐,也许也问了孙珊珊或者大桥他们,但是唯独没有联系李一恺。   “嗯”,外壳空荡荡一击即碎,李一恺说:“我不知道。”   “他肯定是内疚啊,不敢和你说啊”,周行开着车,大喇喇地安慰人:“你自己想这么多,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李一恺靠着椅背,看窗外飞驰而过的楼宇,因为出神而语速很慢:“怎么问啊?我质问他做了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和他什么关系?凭什么这样问?”   “而且他说了不让我管,我还要怎么放低自己?”   周行不懂:“你谈恋爱哄人,怎么叫放低呢?那女孩说让你不要管她们,不都是正话反说,撒娇耍赖吗?”   “苑之明不是女孩”,李一恺叹气,他也用很多理由推敲,试图说服自己,但是这些都无效:“他的语气,说这话的情境,不是冲动也不是开玩笑,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苑之明有意无意推开他、隐瞒他,不只是这一次,李一恺可以装不知道,但是他骗不过自己。   但是他不想说出口。   “我觉得有点累,我想缓一缓。”   “我觉得你就是想太多,太要面子”,周行不以为然。   感情问题就不应该告诉周行,说来说去也是话不投机。   李一恺闭上嘴也闭上眼睛养神,直到赵凯思的电话打来。   “堵车”,周行摁了免提:“我们先去接祁究,再过去,至少半个小时。”   赵凯思听起来快要断气:“求你们了,好多人,好多事,一会儿灯光,一会儿距离,还有解说词……”赵凯思甚至都点了支烟:“我怎么都没想到一个展出,有这么多事。”   周行笑个不停:“放松点,晚上就开展了,能有多大的事,都是鸡毛蒜皮。”   “不是啊”,赵凯思压着嗓子喊:“我听说还有因为尺寸合不上,展览席位撤掉的。”   “靠,打印个照片,还能印错尺寸?”周行诧异。   赵凯思说:“不是,不是摄影,是装置艺术那边,哎我也不知道,反正看起来乱七八糟。”   “行行行,你别急,坏事出不到你身上”,周行安慰他,忽然哐当一下,他踩了一个急刹车,李一恺的头差点撞到挡风玻璃上。   周行二话不说骂起来:“我靠你看这车是不是傻逼?抢什么抢啊他?赶着送棺材呢?”   前面是一辆小型货车,后车厢里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箱子,左窜右跳地往前冲。   李一恺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辆车的……跑步姿势有些熟悉,他打起精神,接过手机让赵凯思先挂掉,不要影响周行开车。   “好好好,我就是心慌”,赵凯思还在絮絮叨叨:“那边一直折腾展位,我看着就头疼。”   李一恺说:“那就出去躲一躲,我们到了帮你处理。”   他不知道是被超车那一下搞的,还是来自赵凯思的慌乱,笑了声说:   “被你说的,我都有点心跳不对。” 第48章 李一恺是不是傻逼?   赵凯思很听话地出去躲,一直等到李一恺的车开过来。   他站在寒风中斥问:“你们就一定要三个人一起来吗?”“哎谢谢,还给我送花呢……”   祁究捧着一束向日葵,笑岑岑解释:“我是因为车限号,想着一恺顺路。”   李一恺是不想单独去接祁究,所以叫了周行来当司机。   他没说话,赵凯思自己是想不明白这些的,还在追着谴责周行。   “别问了,你就当我想李一恺了好么?”周行抓着他羽绒服的帽子:“走,进去我帮你看看展位。”   剩下祁究和李一恺跟在后面,祁究站在台阶上等了他一步,突然说:“你这阵子,是在躲我吧?”   李一恺显然愣住了,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是祁究像是猜得到一样:“没想到我会直接问出来?”   “是”,他不自然地笑了笑:“不太适应。”   祁究站立在他前面,李一恺和他隔着两级台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他低头看着李一恺说:“这么久,你变了我也变了。以前因为不够直接而错过的,我现在想再试试。”   “但你这样……”李一恺顿了顿,“我们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做不成就做不成吧”,祁究笑了下:“我想要的也不是和你做朋友。”   按照李一恺的想法,听到这句话是该有些生气的。因为他很珍惜祁究,也很珍惜四个人的这种友谊,所以才努力维持他们之间的平衡,不让彼此难堪,也不希望因为他们的裂痕而影响到其他两人。   可是他今天的状态有些恍惚,甚至为这种不负责任的、不成熟的话而微微触动。   只是这种触动并非是为了对面的人。   他回了回神,向前上了一步台阶说:“你是现在什么都有了,所以想来弥补这点遗憾,但是感情不是可以待机再启动的游戏,不是我们改一改策略计划就能通关的。”   李一恺也干脆把话说到底:“其实那时候的选择,不是你我沟通的问题,只是我们不合适。”   “那看来”,祁究脚下没动,嘴角还是淡淡的:“你和你的那位小朋友很合适?”   李一恺下意识想回答是,但是他那点笃定很快偃旗息鼓,自嘲地笑了下。   是了,一句话说不说、怎么说,其实已经是对方的选择。而怀着期待的那一方,却总是把它美化为沟通的问题,好像是从头再来,改变一点、多说一句,就可以改变结果一样。   然而结果其实早就根深蒂固。   “不是”,李一恺侧身,从他身边走过:“但这和我们之间的事没关系。”   以前李一恺就最佩服祁究的这一点——理智分明,好像可以把感性的因素随时拿出,不管遇到什么都能分析利弊得失。他和李一恺进了展厅,帮赵凯思处理问题、见朋友、社交,甚至还问了李一恺一些事情,全然像是没事发生一样。   但是李一恺做不到,他的理智是后天学会的,永远都在和另一半的自己打仗较量。在真的情感波动面前会顷刻失败,就像现在魂不守舍,只能机械化应付的自己一样。   下午6点的时候展览正式开始,那些受邀嘉宾会开始入场参观,然后进行晚宴和拍卖环节。   越是逼近这个时间,现场越是忙乱,另一头的展厅看起来尤其是如此,李一恺见到一些人推着车搬运,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这个时间点,才把展览品做好运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赵凯思走过来问。   “我不在这里在哪里?”李一恺转头看周行和祁究也都在,不明白他在问什么。   “哎你这样我好感动”,赵凯思忽然感慨起来:“不过剩下的媒体我自己见就好了,你去看看小苑吧,不用一直照顾我。”   李一恺皱了皱眉:“你邀请他了?”   “啊?”赵凯思神情莫测:“你不知道?”   李一恺顿时想笑,关于苑之明的事情,最近太多人这样问他,但是他也竟然是真的,一件都不知道。   “我今天看展出名册上有他,我以为是你帮他一起申请的”,赵凯思搓着手说,“我还想问你他要展出什么作品呢……”   这样啊……李一恺低头,转了转自己的手表,还有 17 分钟就开展了。   他抬头又望向另一头,不知怎么,总觉得那个莽莽撞撞的作品,像是苑之明会做出来的事。   可是那又怎样呢?苑之明……他希望自己出现,希望自己插手吗?   “我靠”,赵凯思拍了拍他:“你看,那是冰箱吗?”   那不是冰箱,那是,专门储藏冰雕的金属冷柜。李一恺朝着门口看过去,隔着乱糟糟的人群,甚至似乎看到了冰厂某个师傅的身影。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戴着口罩和毛线帽,穿着松垮垮古着风的人从人群穿过,好像在和那些西装革履的安保人员争执什么,声音听不太清,但是他认得出那个人……   他终于没能耐住——“我过去看看。”   “路西法”,李一恺叫他。   “NO你认错人了!”那人把帽檐又拉低了一点,但是遮不住眼睛,李一恺根本没认错。   “发生什么事了?”李一恺明知故问:“你也来参加这个展览拍卖吗?”   路西法瞬间炸毛:“当然不是!”   “那这是谁的?”   “我没时间和你解释”,路西法从人群中挤出去,“我要去换衣服,不然这人不许我在这里。”   “换衣服?”李一恺扭头,那安保人员对他解释:“他非要站在这个作品旁边,又穿成那样,别人会以为他才是艺术家,您理解一下,我们需要保护创作者的权益。”   “是,理解,这是好事”,李一恺笑着应,看着那头正在小心翼翼拆卸外壳的人,又随口问:“那这个的创作者呢?”   “谁知道呢?”安保摇摇头:“你看他们这个位置这么偏,又连个底座都没有,而且现在才塞进来,估计不是什么正常途径,奇奇怪怪的。”   李一恺没再接话,他抱着手臂远远看着,冷气从金属保护壳中丝丝冒出,他甚至也能感到一些凉意。   苑之明这些天是在忙这个吗?在他们做宏达的冰雕招牌的时候,他也在自己眼皮底下做着这些;在他告诉他赵凯思会有展览的时候,也许他也在准备着同一场展出,却对此只字不提。   当时的尺寸出错,应该就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东西吧。是心虚,所以才不承认吗?   还是,根本就没打算信任自己呢?   “好好好就放在这里,两头打开,轻轻的”,人群中,宋师傅大声指挥着。   还有 7 分钟就开展了。   李一恺向前走了两步。   保护壳的盖子被梯子上的人掀开,中间的部分由两个人合力向外拉动,笨重的金属保暖层随之离开。   一座透明的、透明得几乎像是没有重量一般的冰块出现在那里。   因为没有底座,所以当保暖箱离开,它近乎呈现一种孤立而脆弱的姿态。圆润的弧度围绕着它,分明是柔和的线条,却冷得像是拒人千里。   周围的人离开,李一恺看见冰块的底下,隔着一层玻璃板,平放着一张画。   那是一个人影,他不知站在什么地方,四周全是深不见底的虚无,只能看到他的上半身——伸出手,好像在朝着天空,想要接住,或者抱住什么。   李一恺脑中混沌又亢奋,再向前两步,才看清楚那座冰块里面,漂浮着一只猫毛——在坚冰里,和下面那个伸出手的人,遥遥相望。   “唉,你是第二个看着它掉眼泪的人了。”   李一恺的食指很快擦过脸颊,他问:“第一个是谁?”   “这个的作者”,宋师傅在旁边打量他两眼:“诶?你们是不是一起的?”   “是”,李一恺看着那座铭牌,别人的都放在底座上,只有它是放在地上的,上面写着【拥抱的温度——苑之明】   宋师傅说:“那你要不捧个场,抱一抱它?”   “抱它?”李一恺问。   “对啊,你不知道吗?哎呀那个路什么怎么跑了,他说得比较明白”,宋师傅叹口气说:“啊,就是这个冰雕,小苑做的时候说,是要放在这里,让所有参观的人都来抱一下,就是你看这个弧度,是不是很完美,正好是人拥抱时手臂的弧度。”   “拥抱它,然后呢?”李一恺问出口的时候,已经想到——然后每个人的体温,都能让冰块融化一点点,再然后,它全部融化,那一只猫毛就会降落,地上那个人,就能拥抱到他的猫。   展览已经开始了,一波一波嘉宾入场,讲解员柔和的声音传过来。   “现在我们参观的区域,是过敏性哮喘基金会专区,艺术家希望通过这些作品,让更多人关注、关心过敏性哮喘病人,理解他们的不易……”   李一恺心跳很快,耳膜嗡嗡震动。   苑之明是皮肤过敏,呼吸道过敏的是自己;   什么时候告诉过他自己是过敏性哮喘的?不记得了,也许并不是自己说的。   还有……苑之明好像说过,要送他一份礼物?   他耳边是宋师傅絮絮叨叨的声音:“可惜啊,这个底座尺寸不合适,不然它正好放在底座上,高度就和人身高差不多了。现在这么矮,就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蹲下来抱它”   李一恺看见幕帘后,被放在道具区的底座,问:“为什么没改?”   “哪有那么容易”,宋师傅叹口气:“你看这个弧度,都是要细细磨出来的,就这么几天时间,这种手工活儿可赶不及,我们俩商量了好久,后来小苑都说干脆不参展了,我也觉得,不完美的东西还不如不拿出来……”   “它现在很完美”,李一恺说。   宋师傅道:“看起来是,但是这不是……就是按小苑说,这有一半的行为艺术,他不够完美啊。”   李一恺转过头问他:“您有带工具吧?锤子锉刀之类的。”   宋师傅吓一跳:“你要干什么?”   “行为艺术,所有观众的行为都是艺术的一部分,不可抗性是它的魅力”,李一恺说,“您无权干涉。”   宋师傅被唬住了,他看着面前一身贵气的男人,一颗颗解开西装扣子,把外套脱下来随手递给他,然后拉起衬衫的袖子,一手拎起一把凿冰专用的铲刀——朝着这座冰雕的下半部分铲去。   刷拉拉的冰层被削下来,他力气很重,下手却控制着角度,那些飞舞的冰屑很快堆成一圈。   “等等!”宋师傅看见观众开始往这边看过来,他才回过神:“你这样,你都把我的弧度,切面,你全都毁了!”   “融化也是毁掉,这样也是毁掉”,李一恺站起身,抬手用胳膊肘蹭掉沾在额头的冰碴。   他走向幕帘,单手拿出来透明的底座,比划了一下。   然后朝着围观的观众笑了笑:“不好意思,我是这个作品的第一位观众,我在行驶我的……一部分参与权。”   说完,他又从地上捡起冰铲,继续动手削冰。   直到这座冰雕,臂弯的弧度往下,临近地面的位置被硬生生砍掉了一圈,本是 360 度无死角的弧线,成了一条条横亘的粗糙切面,李一恺才喊了一声宋师傅:“帮忙挪到底座上。”   相机的闪光灯和快门声愈来愈烈。   观众里,一个人开口问:“虽然是互动艺术,但这样破坏,不觉得不尊重创作者吗?”   李一恺抬头,笑了笑:“我理解,创作者的最终希望,是让坚冰融化,拥抱成形。”   “有些时候打破坚冰,需要柔和的温度,也需要一点破釜沉舟的勇气。”   薛铭笑了出声:“那真要问一问创作者,此时是怎么想的。”   “Fuck!”   人群后,路西法举着手机拼命闯进来,一句脏话把所有人喊得一愣。   他对着手机视频通话的那头,大声又骂了一句:   “苑之明你看看!李一恺是不是傻逼?” 第49章 我考虑考虑   苑之明肺都要炸了,不是气的 ,是他跑过来累的。   路西法一声骂,他就挂了视频朝着展厅狂奔,路上差点撞到某位个被簇拥的大老板,进来的时候,只看到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包围着那最角落位置的冰块。   苑之明被路西法拉进去,他看着自己精心建模的冰雕——本是天然宝石一样流畅的轮廓,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个切割型钻石——还是切割一半的粗糙品。   他有哭笑不得,又觉得一阵释然。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苑之明喘过来几口气,拉了下书包的肩带,然后走到了李一恺面前。   这人手里还握着那支冰铲,手指很凉,苑之明从他手里拿过冰铲,接触到的瞬间甚至哆嗦了一下。   他暂时没理这位发疯的人,因为外圈的观众、媒体、其他艺术家……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等待着创作者的反应。   苑之明抓了抓头发,他想说很多,但是一时组织不起,又觉得李一恺其实已经都说了。   最后,他也只是朝着冰块也轻轻砸了一下,一道裂缝淡淡破开。苑之明把铲子放在了展台上。   他说:“拥抱和破坏都是过程,也许至此,它才是真正的完整作品。”   “不好意思,场馆内不允许开闪光灯。”   “采访环节会在拍卖会结束后。”   “请大家跟随导览继续参观……”   苑之明从宋师傅手里接过李一恺的西装外套,转身晕乎乎地被带着挤出去,他摁着自己的胸口平复:“天啊,怎么这么多人?”   李一恺笑着:“也许明天你就上热搜了。”   “我?”苑之明皱着鼻子看他:“是你吧?你好像有点疯了。”   李一恺想,他确实是疯了。   苑之明抬头,看见他的目光像是流水一样缓缓倾注在自己身上。   “那个,你怎么想的?”苑之明问。   李一恺缓缓眨了下眼:“没怎么想。”   “你把我的冰雕都砸了,还说没怎么想”,苑之明嘀嘀咕咕道:“还强迫症,完美主义……”   “是吗?”李一恺反而问他:“我也没想明白,你从来不是精致主义风格的人,为什么没想到这种方式?为什么对这些线条比例这么有执念?”   “人都是会变的”,苑之明说。   “那我也一样”,李一恺沉声说:“太追求完美会裹足不前,我打算改一改。”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苑之明又走了两步,找了个墙角缩进去,靠在风吹日晒的外墙面上站稳,才没精力去管墙面脏不脏。   “那……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他问李一恺。   李一恺还是那样看着他:“你就不能自己说吗?”   “啊,好”,苑之明觉得今天的李一恺气势逼人,不敢反抗,只能如实交代:“冰雕,我是和你第一次去冰厂,才想起来可以做成冰雕的,然后没告诉你,就自己在宋师傅那里下单了。再然后,就是回去的路上,打电话没说清楚,一来二去两个的数据就弄混了。”   谁知李一恺说:“不想听这个。”   “嗯……”,苑之明换个思路:“展览是薛铭帮我申请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这个作品,也没想到就真的申请成功了,然后就想,你肯定会来,会看见它,所以就也没说。”   苑之明说着,抬头看了看李一恺的脸色。还是不对。   他靠着墙转身,垂头丧气地把头都倚靠过去:“哎呀,都被我弄糟了,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不是这样想的。”   李一恺叹了口气,伸手捏他肩膀,把他扳过来面对着自己:“苑之明,如果你说你不喜欢我,让我不要插手你的事,我可以走。”   苑之明愣住,随即很快摇头:“不是,我不是。”   “我知道”,李一恺说,他伸手,从肩膀往上,轻轻碰了下苑之明的脖子,他的手从刚刚到现在就是冰凉的,是僵的,只有这点体温才暖了回来。   李一恺只敢用指尖,轻轻地沿着他的下颌线划了一下,又无奈又气恼:“但是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是你把什么都想好了,把事请都做了,一句话不说,然后让我自己发现。”   “我有时候想是不是我做的不够好,不够直接”,李一恺垂下手:“有时候又想干脆算了,不想再猜了。”   他低头笑:“你知道吗?还没有人这样对过我。”   苑之明呆呆看着他,搜刮一番,只说出“对不起”三个字。   “不想听这个”,李一恺摇头,抬头看他:“没有别的要说的吗?”   有些事想了太久,斟酌了太长时间,说出口时反而艰难。苑之明长吸了一口气。   “我刚从怀州回来,是因为我堂姐病危”,他说,“我爷爷、大伯、爸爸、堂姐,都是一样的病。”   苑之明以为,他永远不会主动和人讲起这些。   远一步是没有必要,近一步是不想自揭伤疤。况且人来人往,又有多少人会真的在意,说出来时获得的一些同情安慰,又有多少掺杂着表演和假意。   但是他有了欲念渴望,便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游离世外,他想拥有更近的关系,近到他的家庭和生死健康,都和另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息息相关,对方也一样。   李一恺的喉咙缩紧,轻声问:“所以你前几天,拒绝的就是堂姐吗?”   “嗯”,苑之明低头,“很冷漠吧?”   李一恺摇头,捻了捻他额前乱糟糟的头发:“想抱你一下,可以吗?”   像是小兽跌入柔软的巢穴,苑之明紧紧撞上了李一恺的肩膀。   城市周末的夜晚,有人在觥筹交错的慈善晚宴一掷千金,有人在后台等着梦想被一锤定音;在一墙之隔之外,他们静静地拥抱了很久。   久到苑之明的冰块渐渐融化,把柔软还给愿意拥抱它的人。   他还是环着李一恺的肩膀,微微抬起一点头,下巴放在他的肩窝,说:“我本来已经决定,不要参与这次展出的。”   “但是后来我看到赵凯思发朋友圈,又觉得,觉得还是想让你看到,就算其他观众看不到,甚至会受到别人嘲笑,我也想把它放在你面前。”   “所以我又去找了薛铭,我说可以放在边角位置,不要底座,只是放在那里,甚至没有名牌都可以。”   “其实他很生气,但是还是答应了。”   “我想,这是我不完美的作品,我也很不完美,很多缺点,很多人都接受不了,我也不在乎被人接受。”   “除了你。”   苑之明松开手,拉着李一恺的肩膀退开一点距离,好去看到对方的眼睛。   他问:“我的命运已经这样了,我没办法改变,但是可以保证,不会冻伤你,不会让你过敏,我都能自己照顾自己。”   “这样的话,虽然我很难看,但还是可以完整地站在你面前,也许你可以接受吧?”   李一恺没有回答,手机铃声轻快地响起,兴高采烈地打断了他们。   “怎么了?”   周行低声说:“我也不是很想打扰你们,但是这个拍卖就快轮到赵凯思了,然后我看也很快就是苑之明,提醒一下,你们要不要进来?”   李一恺“嗯”了一声,说很快就回去。   “走吧,先进场”,他挂了电话说。   苑之明看着他系好袖扣,整了整领带,呆滞片刻,却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你还没说呢,可以吗?”   李一恺把衬衣从西装袖子口拉出来一点,扭头不看那束热烈的目光,努力垂下去嘴角。   咳了一下,他道:“我考虑考虑。”   --------------------   李一恺,搁我们这你这种行为叫拿乔,懂伐? 第50章 毕竟我现在在追他   苑之明很快追上去,小步跟在后面,小小声连着问:“你要考虑多久啊?”“你是在生我气吗?”   李一恺没有反应,他很不安地又接了一句:“我其实基因检测过,得病的概率很低……”   李一恺转过头:“都不是。”   “那,那……”   说不清楚,李一恺想了想,原封不动地把话还回去:“因为你把一切都搞砸了。”   “啊?”苑之明很快认错,但认了错又好像没什么用,李一恺拉一把他手臂,不由分说地把他带了回去。   苑之明落座在偏远的位置,心思哪里在会场上。   他们的作品多是热场用的,零底价起拍,每个停留时间不过几分钟,而且他的作品严格来说没有收藏价值,因为冰雕已经快要融化,融化后只剩下一副画——一副本身并不具备话题价值和延展性的画作。   “数据弄错都是我的责任,我会弥补”,苑之明根本没听台上的流程,在李一恺身边坐着细数:“如果公司要追责,补充合同也是我签的,我也可以赔偿。”   绕来绕去又回去了,李一恺抱着手臂端坐:“好,你自己去向公司和客户认错,赔偿款也都算你的。”   苑之明也听得出这是气话,那就是还没说到点上,他真的苦恼,低头小声叨叨:“但这是公事,我不想影响你,我已经影响你了……”   “如果你真想一视同仁,也要看看其他人是怎么做的”,李一恺憋了几天的闷气提上去,又看着旁边低垂的毛绒绒的卷毛,泄了一半——“我是说,团队意识和包庇是两回事,负责任也不等于逞强。再说,你哪来的钱赔偿?”   苑之明像是一株蔫掉的小草,猛地被浇灌了水,他盎然抬头:“我……”   话没说完,台上念到他的名字。不知从哪来的摄像机也忽然对了过来。   苑之明显然没做好准备,目光迟钝地转过头,他听见主持人紧跟时事地讲述了刚刚展厅的一幕,很快总结道——“充满人性关怀的作品,总是可以调动大众的情绪与创造力。这幅作品,毫无疑问是今天开展日最具人气的作品之一。”   “这套作品可供收藏留存的部分,是位于装置底部的一副抽象画作,拍卖所得善款将全部捐赠予橙基金——过敏性哮喘基金……”   “<拥抱的温度>的互动装置艺术拼,竞拍开始,请在场嘉宾举牌。”   话音刚落,出乎意料的,从后排望去,前面齐刷刷举起来数块橙色名牌。   价格从几千,喊到上万,最后竟然到达了六位数。虽然慈善拍卖通常会抬高市场价码,但这个数字无论如何,都远远超出了苑之明的预期。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薛铭安排了什么炒作。   直到听见主持人说到:“好的!长风工作室喊价! 15.8 万!古长风老师真的是既热心公益,又大力扶持年轻艺术家,值得一提的是,长风工作室是唯一一个参与竞拍的艺术家工作室。”   所以古长风的话……便和其他企业集团喊价的意义截然不同。苑之明不禁抬头看去,见到的是一个戴着黑色圆帽的头顶。   李一恺也从手机里抬起头,苑之明趁着摄像机转去拍摄嘉宾,小声问他:“台下报价的,是古长风本人吗?”   “是”,李一恺笃定地说,尽管他也只能看到一个头顶。   苑之明不疑有他地再次看向舞台,见到又有牌子举起——“共周集团再次加价!现在这幅作品已经达到 16 万的价格!”   “长风工作室出价 16.5 万!”   ……   “共周集团出价 20 万!”   “20 万一次,20 万两次……”   “古长风老师让爱,恭喜共周集团”,主持人敲响木锤,宣布苑之明的作品以 20 万的价格,被共周集团拍下。   苑之明被喊上台合影,他看着和自己握手的集团董事,总觉得对方的面容似成相识。   想了很久,直到下台时看见古长风朝他点头微笑,受宠若惊之余,忽然想起那位董事长的眉眼,可不是和周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等到散场,见到周行笑嘻嘻走过来,朝着李一恺无声说了一个“二十万”的口型,他便更加确认了。   苑之明有点心虚,但是想到古长风出价到了 19.8 万,又不那么虚,或者说只虚了 2000 块钱。   等见到款款走来的祁究,他在自己心里画了一个大大的 19.8 万,瞬间底气足了些。   没人知道他心里的小算盘,苑之明欣然接受祁究的“恭喜”,伸手寒暄:“学长,我之前就认识您。”   “这么巧?”祁究挑眉,看向李一恺:“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过?”   李一恺也在算着自己的身价——苑之明知道祁究,但不知道祁究也知道了他的身份。那他不介意表现得更矜贵模糊一些,让苑之明危机感更强烈一点。于是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苑之明看他一眼,又在心里描了一遍 19.8 万,加 NYX 大奖的头衔,提了提气说:“可能他觉得尴尬吧,哈哈,那个,毕竟我现在在追他。”   连周行这么八面玲珑的人都被吓了一跳,他张张嘴,最后突兀地拉着祁究:“那个,我爸的司机说送我们回去,你要不要一起啊?”   祁究看着苑之明笑笑,反倒是最平静的一个,他说:“好,要等下凯思吗?”   “别管他了,他要去和同行交流,不管他”,周行拉着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还给李一恺钥匙,期间甚至不敢看勇士苑之明一眼。   剩下的两个人站在原地相对无言。一个是莽完了有点慌,另一个是心花怒放还要强装镇定。   直到赵凯思上完厕所过来集合,问道:“他们呢?”   “走了”,李一恺说。   “怎么这么着急?不是说了我请客吗?”赵凯思困惑道,又问李一恺:“那你们走吗?我请你们吃饭吧。”   李一恺没接话。   赵凯思先不解,再恍然大悟:“哦~那个我还要赶快回去整理整理,下次吧下次。”   李一恺满意地和他道了别。   然而百密一疏,两人默契地共同走到停车场,又见到了提着工具箱的宋师傅,和身边穿着别扭衬衫的路西法。   “嘿!”路西法招招手:“听说资本很喜欢你?”   “不只是资本”,苑之明拿出刚刚收到的名片:“还有古长风。”   路西法撇撇嘴:“资本艺术家和资本,没什么差别。”   李一恺破天荒地点点头,和他站在同一阵线:“确实。”   苑之明不和他们争辩,转而向宋师傅道谢。   等寒暄完了,冰雕的事情嘱咐妥了,这两位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宋师傅很不见外:“你要顺路就带我一程。”   冰厂很远,地铁都不通,人家是来帮忙的,不送回去有点说不过去。而且还有个更加理直气壮的路西法……李一恺抱着手臂站在后面,不走也不出声。   苑之明想了想,摘下书包翻出车钥匙:“路西法,你方便帮我把宋师傅送回去吗?”   路西法看看他,又看看李一恺,眼睛转了好几个圈,最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终于逐一送走了,苑之明回头,看见李一恺在望着离去的车出神,他解释说:“宋师傅人很好,是位只专心雕刻的的手艺人,工厂的赔偿纠纷和他没有关系。”   李一恺回过头:“有关系也没什么,各自立场,都很正常。”   “哦”,苑之明拉拉书包背带:“那个,今天拍卖的共周集团的董事长,是周行父亲的吗?”   “是”,李一恺痛快承认:“不过你别误会,他们本来就有公关需求,碰巧你的作品有热度,所以拍了下来。”   “这样啊”,苑之明说。   李一恺看着他,微抬下巴:“公事公办嘛,你说的。”   2000 块钱的心虚差价没了,苑之明反倒空落落的,他看见李一恺抬手看了眼手表,说:“没什么事我先回了,公司见。”   拙劣的欲擒故纵,连苑之明都能看明白,但是他心甘情愿落入圈套,跟着问:“那你能带我一程吗?”   “不太顺路”,李一恺说。   “那我请你吃饭吧。”   李一恺理理衣领:“员工请领导吃饭,不太合适。”   “不是员工”,苑之明赶快道:“是我,我自己,苑之明请你。”   “嗯……”李一恺停住脚步,装模作样思考:“没什么由头,受之不起。”   苑之明脱口而出:“我不是欠你一顿饭嘛!”   李一恺抬脚大步离开。   苑之明赶紧跟上去:“不是不是,我,那个,我不是追你嘛!”   李一恺走到车前,拉开驾驶座的门,手指敲在车门上,很是深思熟虑一番。   “行吧。”   --------------------   让李一恺爽两章吧。 第51章 怎么咬人?   “你想吃什么?”苑之明在手机上翻翻查查。   李一恺转方向盘:“你请我吃饭,要我开车当司机,还要我选餐厅吗?”   苑之明忍气吞声地猜他心思:“那吃法餐?高空江景,黑珍珠一钻,可以吗?”   李一恺顿了顿,忍不住替人操心——这 20 万也不是进了苑之明口袋,这么大方实在不像他,于是假装阴阳怪气:“哟,很贵吧?”   苑之明直接电话订了位置,抬起头,笑得像个太阳花:“还没告诉你,NYX 得奖了,创意奖。”   他没忍住炫耀:“奖金 8 万美金。”   他和路西法一人一半,扣了税费也还有不少,怪不得一口揽下来赔偿,李一恺笑了:“好,那吃最贵的。”   最贵的惠灵顿牛排和鹅肝摆在两人中间,苑之明两三口吃完一块,抬头问服务生:“还能再加一份餐前面包吗?”   服务生俯身解释了一堆口感和用餐顺序的安排,总而言之就是不行,苑之明乖乖点头:“那白松露烩饭和甜品可以现在一起上吗?”   他们落座在靠窗区,周围全是衣着光鲜、在小块切牛排或者端高脚杯摆拍的都市丽人。面前这位长得比所有人都精致,用餐风格却如此不羁……服务生犹豫地看了眼他对面西装革履的李一恺,发现对方也是满脸赞许,他只好腹诽着答应了。   李一恺就是喜欢苑之明这种到哪都随意自在的样子,他像个带着男大学生进高档餐厅长见识的贵公子,微笑着看他呼噜呼噜干掉一盘价格 588 元的烩饭。放下红酒杯说:“早知道应该先去汉堡王打包两个皇堡来。”   苑之明亡羊补牢地轻轻擦嘴,抿了抿说:“我今天一天只吃了一包饼干。”   李一恺弯了弯眼睛看他:“还回去吗?”   苑之明摇摇头:“我爸没事了,堂姐那边,等奖金到手我打算再给她们汇一笔,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他低头看着酒杯,红色液体倒映着璀璨的灯光,声音沉沉地说:“你是该考虑清楚的,我是个大麻烦。”   “是”,李一恺给自己和苑之明倒上红酒。玻璃杯推过去的时候说:“我第一天认识你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这不一样”,苑之明一口干了,没有咂摸出味道,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完,他才抬头说:“不过,我已经确定了自己没办法放弃,所以,换我等你也是可以的。”   李一恺看着他,烛光在他脸上映着明明灭灭的光,他过了一会儿问:“如果我决定放弃呢?”   “那我就把你画在我的画里”,苑之明的虎牙抵着唇肉,“这样,你还是会和我的名字一直在一起。”   李一恺偏头看向窗外,张了一会儿眼睛才回头:“你吃完了吗?”   苑之明一愣:“啊?”   “吃好了我们就走吧”,李一恺放下餐巾道。   苑之明跟着起身,匆匆忙忙买单,站进透明的户外电梯,从高空落下,一颗心却还在飘着。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他问。   “没有”,李一恺找到自己的车,没有拿钥匙,只是伸手摸了摸车门。   苑之明还在他身后:“那你……怎么不说话了?”   “因为我考虑好了”,他转过身,昏暗的地下停车场,对视时也不会被看到眼里的红。   李一恺向前迈了一步,靠近一点,近到鼻尖都要碰到鼻尖。他说:“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想吻你。”   “可以吗?”   苑之明这时才忽然感觉到红酒的香气。方才索然无味的味道,此刻伴着李一恺的呼吸湿漉漉散开,扑在鼻腔里。他甚至都忘了点头,只能本能凑上去,笨拙地触碰酒香的源头。   下个瞬间,后脑被箍住,视野调转,他被李一恺带着转了个圈,后靠在车门上。   滴滴滴的防盗声响起,李一恺烦躁地抬手摁掉,又俯下身来。   很短暂的唇齿厮磨,李一恺“嘶”一声抬起头:“怎么咬人?”   “没,没控制好”,苑之明抬手摸了摸他的嘴唇,下唇中间偏右的位置,一个小小的凹陷,很快就恢复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和模糊的说话声,两人稍微分开一些,李一恺握住在自己唇上的手,静静看着他,等到声音远了,他低声问:   “什么时候知道我有过敏性哮喘的?”   “当时就猜到了”,苑之明咳了一声,后背离开干净的车门,挺直了一点,“后来又问了下珊珊。”   李一恺轻轻捏他的手指:“那你知道,我有二十多种过敏原,动物毛发、牛奶、芒果、还有很多药物,可能哪天不小心就会发病窒息。”   他握着苑之明的手放在胸口,又说:“我还有焦虑症,伴随强迫性皮肤剥离症状,经常失眠,也许严重了要依赖药物维持精神稳定。”   “以后年纪大了,我也可能会有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阿兹海默症……”   “我爸是个不负责任的混蛋,我妈经常被人骗,除了生病,也许我也会被莫名其妙的麻烦缠上。”   苑之明呆呆看着他,弯弯的睫毛越眨越快。他动了动嘴唇:“不一样……”   “要算概率和风险预控,是不一样”,李一恺笑了下,把他的手往心口摁了摁,说:“但在这里,对我来说,它们都是一样的,我们选择在一起,就是选择一起面对未来的不确定。”   他眉眼和嘴角都柔和地勾出弧度,另一只手撩开一点苑之明凌乱的发丝,注视着他说:“重点是一起,对吗?”   苑之明看着他,惶惶二十几年的心脏,好像被柔软的毛毯包裹,落入温暖的洞穴,从此永远有了依偎栖身之处。   一大颗泪滴啪嗒从眼眶里掉出来,他顺势拉着李一恺的手擦了擦,用力点点头:“嗯。”   李一恺摸摸他的后脑勺,把人轻轻拉过来环住,拍着后背平复他的情绪。   等感觉怀里人的呼吸越来越稳定了,他贴着苑之明的耳朵,用气声问:“我还有个问题。”   苑之明痒得差点哆嗦,他下巴靠在李一恺肩膀上:“什么?”   李一恺仗着人看不见,抿着嘴忍笑,问:“你不会是初吻吧?”   咯噔一声,苑之明猛抬头,后脑磕到李一恺的下巴,他瞪大眼睛,睫毛又飞快地眨:“才不是!”   “好好好”,李一恺胡噜两把头毛,安抚 26 岁男孩的自尊心。   苑之明嘀嘀咕咕:“我都说了没控制好。”   “嗯是”,李一恺揽着他,探身打开车后门,把人塞进去之后,自己也低头挤进去。   “那在代驾来之前,再展示一下你的吻技。”   -   次日阳光从正南方照进窗户,床上整洁如初,苑之明坐在地板上焦头烂额地回复消息。   一条一条的推送消息通过各种渠道跳进他手机——《橙基金慈善拍卖落幕,数位新人艺术家脱颖而出!》《新锐艺术家获古长风盛赞,单品成交价高达 20 万!》《橙基金慈善展首日,观众怒砸展品,所为何事?》……   苑之明高兴又惶恐,除了要应对忽然冒出的各方亲朋好友,还有一个又一个媒体电话打进手机,跳进微信,以及各种艺术经理人递来橄榄枝。   一夜成名的感觉就是手忙脚乱。薛铭还未与他正式签约,大周末不便打扰;邱伯伯虽然交际颇广,但也没有太多处理新媒体的经验。   至于有经验的那位——苑之明恋爱的第一天,差点想分手。   李一恺昨晚非要留宿,黏黏糊糊一整晚,睡前还给苑之明轻轻唱了歌。结果好梦易醒,早上起来就原形毕露。   先是嫌弃没有合适的居家服,又说剃须刀不好用,洗面奶过敏。明明上次也住过,怎么关系变了,嘴脸也变了?苑之明耐心有限,在他抱怨说没有发蜡的时候,开口说了“那你回家吧!”   于是李一恺就真的走了。说好了今天带他去吃正宗美式大汉堡,也作废了。   苑之明肚子空荡荡,吃着薯片和苑松青通了会儿电话,又摁掉一个陌生来电的铃声装听不到。   回到卧室看见李一恺整理得平平整整的床被,他一爪子掀开弄乱,觉得不解气,又穿着刚在地板上坐过的运动裤,哐当躺了上去。打开外卖软件,决定给自己点奶茶和芒果双皮奶——李一恺见到就会呼吸急促的那些食物。   还没下单,又一个来电跳进来,他看见名字就摁了挂断,继续浏览在甜品区域。   又过了半分钟,外门钥匙声音响起,嘎吱一声被打开。李一恺一手拿着一束玫瑰,一手捧着装汉堡的纸袋进来——苑之明还没来得及起身。   越心虚越理直气壮,苑之明坐起身:“回来干嘛?”   “干嘛?”李一恺反问,“我绕了大半个城,去给你买汉堡,你说回来干嘛?”   苑之明慢吞吞站起来,装作不经意整理了一下被子,走过去问:“还有花呢?”   李一恺揉乱他头发,把花和吃的塞过去:“你送我几支公司赠的玫瑰,我就想着送你一束”。他抬下巴指指乱糟糟的床:“结果就这么回馈我?”   苑之明彻底心虚,声音越来越小:“你不是回家吗?”   “我回家收拾点衣服日用品”,李一恺抱起手臂:“行李箱在车里,打电话想让你帮我拿,结果被挂断。”   “不让我来就算了,等下我开车再……”   话没说完,苑之明踩着拖鞋就跑了出去。   李一恺笑着掏出遥控钥匙,摁了一下车锁。接着听见“砰”一声后备箱关上的声音,然后是咚咚咚脚步声,苑之明直接抬着行李箱进了门。   李一恺满意之余,又有新的挑刺:“你就穿着拖鞋进出吗?”   苑之明低头看了看自己拖鞋,嘿嘿一笑,不敢承认也不想撒谎。僵持片刻,他才后知后觉想起,三两步迈过去捧起李一恺的脸,一边亲了一下。   李一恺看了眼放在门口的黑色行李箱,声音柔和下来:“和我一起生活可能会很烦,我挑剔管的又多,你确定吗?”   苑之明想了想,很诚恳地回答:“我有时候画画创作需要自己一个人,你能不管我这件事吗?”   “可以,前提是不要透支身体。”   “没问题”,苑之明痛快答应:“而且,说不定,我也会管你呢?”   李一恺笑着问:“你能管我什么?”   “没想好”,苑之明越过他去拿手机,“不过现在,你快管管这些吧。”   “先吃饭,冷掉不好吃了”,李一恺接过手机,一条条翻看:“把我当你经理人啊?薛铭呢?”   “下周他才和我签合同呢”,苑之明剥开汉堡包装纸,先往李一恺嘴边塞:“这些采访什么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筛选答复。对了还有,古长风昨天说让我联系他。”   李一恺咬一小口,牛肉在嘴里嚼了一阵,慢悠悠问:“你要联系他吗?”   “当然了”,苑之明想都没想:“也不是想攀附什么,就是想见一见,聊一聊。”   “嗯,是”,李一恺低头划他的手机:“媒体采访我帮你沟通,古长风你按照自己的心意去聊就好了。”   苑之明在可乐里插上吸管,继续投喂,李一恺喝了一口冰凉的饮料:“嗯……如果他不提,不要聊起我。”   “聊起你?”苑之明举着可乐的手停在半空。   “是,我和他认识”,李一恺转身看看他:“有点过节,不想影响到你。” 第52章 我怕疼   李一恺说不想要影响他,便就真的缄口不提。苑之明问多了,他才解释了一句:“以前在他的工作室下面实习过,很多年前了,也许他已经忘了我。”   苑之明更不懂:“你是实习生,他是大师,能有什么过节?”   “所以是很小的事”,李一恺笑了笑:“反正不影响你们艺术家交流,如果告诉你呢,反而你会先入为主,容易放不开。”   苑之明心想我也没这么脆弱,但是不说也不能逼他,只好答应。   “万一他先和我说了你的坏话,我可就信了”,苑之明揉着汉堡包装纸说。   李一恺不以为意:“信吧,这么脆弱的感情不要也罢。”   热恋的周末,加班也甜。李一恺给苑之明和赵凯思两位艺术家搞公关,转头又要忙下周宏达的开幕日;苑之明则是准备采访,在电脑上敲敲打打作品概念。写完后下载了一个微博,搜了搜自己的名字,发现还真的有人在讨论。   “好多人问我有没有微博呢”,他说。   李一恺应了一声:“你要开一个账号吗?”   “不了吧”,苑之明托着下巴:“我也没用过这些。”   李一恺敲完最后一行字,抬起头沉思一阵:“我建议你开一个社交媒体账号,在和薛铭签约之前,趁着这个时候自己运作起来。”   他说:“有自媒体就等于有了发声主动权,以后难免意见相左,这算是一个筹码。”   苑之明想了想,点头就开始注册:“也是,我可以先让自己酷一点,因为好多人说我可爱。”   “你不可爱吗?可爱不好吗?”   “不好”,苑之明警告他:“不许这么说我,我是大猛男。”   是挺猛的,尤其是臂力惊人,抱在一起的时候能感受到蓬勃的肌肉,是松松垮垮衣服下的惊喜。   外表再风度翩翩的三十岁男人,脑子里的东西也都差不多。李一恺装作看电脑屏幕,心里盘算着这事该怎么水到渠成。   不能太迫不及待,不然显得色欲熏心;但要等苑之明主动开窍——鬼知道苑之明脑子里有没有这些事,二十五六的人了怎么和高中生一样,就只会手拉手躺着睡觉呢?   不开窍的那人只知道玩手机。李一恺洗完澡出来,湿漉漉的短发在灯下反光,真丝睡衣扣子解开三颗,阴影线条没入衣领,柔和的阴影来自肌肉,陡峭的是锁骨。   但是苑之明只会抬头举着手机问:“发这张照片好不好好?”   好,哪有什么不好的。李一恺嗡嗡嗡吹头发,放下吹风机的时候说:“下周发布会你带着相机去拍照。”   苑之明还挺高兴,觉得总好过接待客户或者媒体,起身就去给单反相机充电,美滋滋钻进被窝,看李一恺在那盏灯下翻着一本画册,人比画养眼。   他犹犹豫豫问了句:“那赔偿的事?”   李一恺合上书,掀开被子贴着他躺下去,把毛绒绒的脑袋摁在自己肩膀边。   “商量一下,以后睡觉之前能不能不聊工作?”他亲了一口脑袋顶,嘴唇贴着扎人的发丝:“烦。”   苑之明“唔”了一声表示闭嘴,转个方向回抱住他,手在李一恺腰间,捏了一会儿滑滑的面料。   “那我们聊点别的”,他抬眼看了看李一恺,又缩回去:“那个,你是在上面还是下面啊?”   鬼知道苑之明原来在想这些。李一恺先是愣了一下,裸露在外的胸口皮肤悄悄泛了红。但是他手很稳,顺着苑之明的T恤下摆进去,轻轻碰到光滑的紧绷的后背。   “这种事怎么能只用聊的?试试不就知道了?”   “不试,明天还要上班”,苑之明制止在背后作乱的手,力道大得极度破坏气氛。“我就是问问,不然……回头不和谐。”   “你考虑得倒多”,李一恺嗤一声笑了,“那你先说说,你呢?”   “可以选啊?”苑之明立刻道:“我怕疼。”   “嗯……”李一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视线下移,抽回手摸了摸碰在自己脖子上的鼻尖,又顺着碰了碰他的喉结。   苑之明躲了一下:“别闹了。”   “不闹”,李一恺说着,手已经滑到胸口,隔着T恤没什么意思,他不作停顿地又往下,碰到运动裤的松紧带。   亲一口慌神又期待的那双眼睛,他低低说:“先试试不疼的。”   周一的早上众人匆匆忙忙,没人发现李一恺和苑之明是同时到的公司。   但所有和李一恺碰过面的人,都注意到——“老大,你嘴怎么了?”   看着不像是上火,也不是干裂,李一恺朝孙珊珊抬了抬眼:“打球磕到了。”   打网球怎么能磕到嘴?反正在座的没人打,也不敢多问。只有苑之明低着头在会议桌另一头,往本子上乱涂乱画毫无反应。   “那到时分工就是这样,线下是老大对接客户,我对接媒体,小苑拍摄,秦老师和冬姐管理活动公司的执行布置;在公司的是JOJO和有云快速审稿,大桥负责出图”,孙珊珊继续主持内部分工会,抬头问李一恺意见。   “先不安排冬姐了”,李一恺说,“她病假,不一定能恢复。”   孙珊珊道:“可是涂鸦墙和冰雕两个位置,秦老师一个人看不过来,要不冬姐和大桥调换一下?到周五她应该已经没什么事了,如果在公司做图,不是在外面跑应该好些。”   李一恺还是摇头:“让冬姐支持大桥吧。现场时冯鑫也在,他可以拖住客户。冰雕我来负责。”   自从冰厂匆匆离开,就没再和冬姐联系过,苑之明听着,偷偷在微信上问候了一下她。李一恺不经意投过来一个眼神,他立刻收了手机,聚精会神直到会议结束。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苑之明小声问李一恺中午吃什么,要不要去粤菜馆喝汤。   秦肖恩也想去粤菜馆喝汤,但是他看着两人的背影,忽然停住了脚步,好像多年社恐人的第六感突然醒了,告诉他最好不要去。   “秦老师?”苑之明回头问他。   “不,我不想喝汤”,秦肖恩拒绝了。   热气腾腾的老火汤,苑之明盛出来晾凉了才敢端给李一恺,因为怕烫到伤口。   他殷勤递过去,想起还没收到回复的消息,问道:“冬姐又生病了?”   李一恺说不是。   “她要辞职。”   消息是昨天晚上发的,两个人当时正忙着,是苑之明睡着的时候,李一恺才看见微信。   一大段文字,大意是工作和生活难以平衡,不知怎么,好像事事都在做错,而且难以弥补。苑之明看完,觉得只从字里行间就能感受到某种压抑。   他问:“除了这次宏达的事情,冬姐还有其他的错误?”   “怀孕的时候,也犯过两次类似的事,加上当时孕期反应严重,就提前给她放了产假。”   李一恺从收到消息就在回忆和反思,但昨天太晚,没办法打电话过去,只能回复了让她好好休息,平静了再聊。   “可能女性怀孕会受到激素影响,这一年她情绪化有点严重”,李一恺皱眉说:“我觉得她有点冲动,她这个年纪的女性,提辞职不是小事。”   苑之明打开手机又摁灭,抬头问:“那如果按照规定来说,这个程度是要被开除吗?”   “按照法律,开除孕妇和哺乳期员工是犯法的”,李一恺笑了笑:“再说,每个人都有状态不好的时候,没到这种程度。”   苑之明却仍然追问:“那如果是我呢?不是孕妇,也不是你个人的观点。”   李一恺想了想,认真回答他:“一年之内频繁出现过失,造成经济损失,公司是可以开除的,但是同时也会考虑员工的修正能力,还有其他方面的不可替代性。”   “明白了”,苑之明低头喝汤,“冬姐能力不可替代,性格也很要强。”   好强的人,优秀的人,才更无法忍受自己这样的落差。   “也许最终还是需要时间,让她自己慢慢调整,找到平衡”,李一恺其实想了很多,也给过她很多鼓励,但似乎能做的仍然很少,对她真正的困境又毫无帮助。   “我能做的也只是尽量减少工作的压力,让她能有时间过度。”   苑之明放下勺子,托腮沉吟片刻说:“但我觉得,她最需要的不是帮忙减少压力,而是迅速回到原来的样子。”   “哪有那么容易?生理的问题,还有家庭压力,我们都没办法感同身受”,李一恺并不认同,他说:“如果工作也还是像从前的强度,我担心她会真的崩溃。”   “可是包容要包容到什么时候呢?如果她选择离开,下一份工作不会像你一样包容她的话呢?”苑之明抬起头反问,但说完又摇了摇头:“哎,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如果是我,越被人宽容和照顾,越觉得没办法再厚脸皮待下去。”   但人的困境和心态各不相同,甚至在多重压力的包裹下,当事人自己可能也不清楚出口在哪。   他们两人的争论趋于毫无意义,李一恺说:“还是等这阵忙完,她缓一缓,我再和她聊一聊。”   苑之明沉默着点点头。李一恺觉得他有些低迷,似乎又沉浸在犯错的压力之中。   他笑着伸手揉了揉那颗低垂的头:“你也不用担心自己犯错辞职,马上就是签约新锐艺术家了,是我该担心你什么时候离开。”   苑之明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好像还真的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第53章 主业是我的员工   “签约也不一定就能卖出画,肯定还要过好久才有稳定收入。”   “我存了一点钱全都给堂姐了,过一阵有了奖金,分一分也剩不下多少。”   苑之明认真思考起来,结论是:“我觉得还是要工作一阵子的。”   李一恺和他从餐厅往公司走,听着听着转头问:“全都是为了赚钱?”   “当然不是,我也挺喜欢这个工作的,也想亲自监工我的涂鸦墙完工,还有冰块招牌。”   苑之明说完,觉得李一恺一直在盯着自己看,才后知后觉地弥补道:“而且我也舍不得你。”   其实也舍不得这个团队所有人,但是他没说后半句。因为看见李一恺满意地翘起了嘴角。   苑之明早就发现,李一恺这人看似难搞高冷又挑三拣四,但想让他高兴其实也很简单。   比如记得他的喜好,说一两句自己很需要他这种话,坐在车里帮他拧开瓶盖递一瓶水,或者只是坐着躺着的时候往他身边靠靠贴贴……一些很小的事就可以哄得他高兴。   如果从这个标准来说,苑之明悄悄想,自己应该能做个很好的男朋友。   -   某个灯光熄灭的夜晚。内嵌着冰山造型的巨型冰块,在大卡车的拉运下,悄然放置于宏达商场的门前。   第二天太阳升起,冰块融化成浅浅的溪流,顺着设引流轨道缓缓流淌。   这天的一大早,被邀请的媒体和KOL 率先而至,从冰山拍摄到溪流,又顺着溪流,一路绕向商场背后。   二月底,整个静海市都在冬末初春,偶尔才能在街边看到一丁丁的树木吐芽。而这里,却已经有了盎然春意——大片深深浅浅的粉,从墙面蔓延到地砖。   地面上,十几株人造桃树以假乱真地分布着,能看到溪水渐渐逼近树干,那些棕色的树枝尽头,由于水分浸染,而渐渐变成绿色,甚至开出了几朵粉嫩的花苞。   树是秦肖恩的创意,从淘宝礼品店开始问起,一路找了无数工厂,才实现了这种遇水变色的假树制作。   苑之明那几天专注冰雕,刚见到的时候十分震惊,拿着相机傻呵呵凑过去问:“好神奇啊 !这些花是真的假的?为什么可以遇水开出来?”   李一恺一句话击碎幻梦:“只是树干遇水变色而已。花是粘上去的,人工粘的。”   苑之明好失望:“这样毫无连贯性啊。”   “拍出的照片有连贯性就可以了,又不是变魔术”,李一恺指指那些邀请来的网红:“他们这几天每天都会来拍,你也是。”   苑之明脖子上挂着大相机,才终于醒悟这是个苦差事。   李一恺把暖手宝一边一个塞到他的衣兜里,悄声说:“但你拍的照片是官方发的,涂鸦墙上你藏的小弹簧,记得去拍几张。乖。”   这么一说苑之明又干劲十足。虽然这个像是弹簧一样的小 icon 藏在树干,无人认识也没人会报道,但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疼,拍下来发出去就是好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学校合唱团表演,虽然几十个小朋友站在一起,对别人来说都是一模一样的。但是苑松青还是会骄傲地扒着电视,找到里面很小一个的苑之明。   他调焦对焦,咔嚓咔嚓拍了好多张,直到余光里,看见身边一顶黑色圆帽。   苑之明立刻放下相机,有点惊讶:“古老师?”   古长风的眼睛大且深邃,看人的时候微微眯眼,抬颏朝着苑之明笑了笑。他没寒暄,转头指着墙壁上的涂鸦道:“这个有点眼熟,是你的作品里出现过的吗?”   苑之明的惊讶更深。   古长风抿唇微笑:“它叫什么?”   这是除了苑松青和李一恺,第三个问起它名字的人,苑之明答:“Viva。”   “不错”,古长风说完,继续踱步欣赏这面墙。   苑之明连找借口离开的时机都没有,好像理所应当该跟着在后面。   古长风转头看他:“这面墙都是你画的?”   “我的原稿,美工画的”,苑之明如实回答:“这么大面积,我控制不好。”   “小幅是艺术,这种算是工程”,古长风又问:“外面的冰块也是?”   苑之明答:“也是我提了创意构思,实际上是很多人一起完成的。”   “当然,商业广告嘛”,古长风点点头:“之前让你联系我,一直没有消息,就是在忙这个吗?”   是……也不是,因为没有忙到没时间见一面的程度。   苑之明只是在犹豫。那天,虽然李一恺说了让他不要在意,但是以他的周全,如果真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不会特意提那一句。   而如果是什么让李一恺耿耿于怀的矛盾——苑之明没想好,自己该是什么态度去面对这位大师。好像无论如何,都免不了带着一点敌意和坏的揣测。   就像现在被问到,他心里先是一慌,总觉得这句话是上位者的质问。   然而古长风却没等他回答,只是淡然一笑:“创作为大,集中精神排除外物,好习惯。”   莫名其妙地被夸了一句,但是又好像被夸到了心里。苑之明有点摇摆不定,他看看周围,没有见到李一恺,也没有见到其他认识的面孔。   “那个……”苑之明想了想,还是不太会绕弯子:“您是来找我的?”   古长风看他一眼,眼神猜不透,却很直接地点了头:“是,我打听了一些你的情况,听说了,所以来看看。”   苑之明在缪加工作的事情,连薛铭都还不知道;而因为怕被担心,更是瞒着苑松青和所有与他可能有联系的人。   那是怎么打听出来的?   苑之明的疑问写在脸上,古长风看着他说:“设计和艺术圈我都有些人脉,问多了几个朋友就知道了,不是你的熟人说的。”   苑之明挠挠头:“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有点惊讶。”   “是吗?不用惊讶”,古长风道:“每年冒头的年轻人数不胜数,但是真正有才情的没几个,有才情又有眼缘的更少。遇到了就是会留心。”   苑之明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实在抱歉,我应该先去拜访您的。”   “不用在意这些”,古长风摆了摆手,气场依然严肃,悠然继续走着。   远处一阵喧闹,是几个客户和李一恺他们走了过来,请来的几个记者媒体也在随行。   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现在的李一恺肯定是不想被他知道、也不想和他碰面的,正当苑之明想该怎么找个借口,转移古长风的视线时。   这位已经转身,朝着那头看了一眼。幸好的是,他好像没有注意到谁,只是皱眉叹道:“这么多媒体啊。”   苑之明的反应从未如此迅速:“啊,另一头也能走过去,我送您。”   另一头绕过去,依然可以回到商场正门口,古长风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对苑之明说:“这么多年,我还是不习惯这些媒体,也不喜欢被曝光,可是有时候又不得不面对。”   苑之明低头说:“嗯,我也不喜欢。”   “是吗?”古长风忽然饶有兴致地转头看他:“但你看起来很懂得运用这些。”   “我?”苑之明有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接着他想到展览那天的砸冰事件,或者是微博?但是这些背后都是李一恺。苑之明脑子飞快运作,在想如果继续聊下去,自己该怎么回答。   思绪乱飞之际,他很迟缓地发觉,周围有几个人似乎在注意着这边,在察觉到他的目光时又纷纷收了回去。   “这边参观的人有点多”,苑之明终于捡到一个理由,说:“可能有人认出您,要不然……”   古长风笑了下:“不是我。”   “啊?”苑之明愣愣地看过去。几个学生样子的女生,一个怯怯问:“你是那个艺术家吗?”   另一个快要跳起来:“是是是,一定是你!我关注你了!”   有些艺术家习惯在背后,人们认识他的作品,不认识他本人。   有些艺术家会走到台前,有时候作品还没有被人熟识,反倒先有了些个人标签。   苑之明最不想做后者,也最不擅长做为后者。可是他控制不了这些,因为平白长了这张脸。   在后面那整堵墙都还无人在意的时候,在身边这位大师还没被人认出的时候,几个小女孩先拉着他:   “你就是那个小可爱画家!”   “啊你本人比照片还好看!”   古长风潇洒挥手离开,反倒是留下苑之明一个人,手足无措地被几个人拉着拍照——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   “不好意思”,一只手揽住他肩膀,李一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对着几个女孩道:“他目前是业余艺术家,主业是我的员工,现在是他的工作时间。”   “你们公司的人都这么帅吗?”胆大的那个女孩问:“招不招实习生?我们都是设计系的!”   “好,欢迎登录缪加官网投简历,加缪的那个缪加”,李一恺笑了笑道,一边拉着苑之明离开了喧杂地。   苑之明还处在晕乎乎的状态里,被拽走后才想起来:“你怎么来了?”   “我来监工,果然发现有人在工作时间开粉丝见面会”,李一恺说。   “我不是”,苑之明问:“你看见啦?”   李一恺点头。   “不是我叫他的”,苑之明解释:“就是突然遇见了,然后我想带他躲开点你们。”   李一恺揉了揉他头发:“我知道,没事,他估计早就忘了我,不用这么紧张。”   “嗯“,苑之明低头想了想。眨眨眼抬起头:“他和我说了很多话,你想听吗?”   “我更想吃饭”,李一恺抬头看手表:“已经 12 点了,你都不饿?”   “饿”,刚刚不觉得,一说真的饿了,苑之明轻快地跟上他脚步:“你是来叫我吃饭的?吃什么?不会和客户一起吃吧?”   李一恺耐心地一一回答:“是来叫你吃饭的,客户已经送走了,下午事情不多,想带你吃点好吃的。”   “吃什么?”   “我小时候吃的,苍蝇馆子,想尝尝吗?”   “想”,苑之明高兴道:“我爸说他以前吃的那些静海小吃,我一样都没找到过。”   李一恺被这种期待的语气逗笑:“但是我不确定还有没有,现在没几家了……”   高楼背后掩映着过去的小吃街,新旧的商户交替,很多老店早就搬迁或者关门。他们聊着走过去,看见几个招牌还立着,应该是不虚此行的。   然而李一恺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舒缓的协奏曲是工作号。他接起来,没几秒就停下脚步,深深皱眉。   “怎么了?”苑之明问。   “要去趟医院”,李一恺的手在身侧握了拳,是焦虑的表现。他说:“冬姐出了车祸。” 第54章 或者很恨我   李一恺的表情不多,却有很多细微的小习惯,比如焦虑紧张的时候,总是先和自己的手过不去。   他们的关系暂时还不想被同事知道,但是苑之明没管那么多,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和自己的交叉握在一起。   李一恺低头看了眼,情绪缓了很多:“上午迟到,大桥帮她瞒下来,结果一直到中午都没见到人,打电话过去,是车祸司机接的。”   其他的暂时没来得及问。他们和大桥在病房门口碰头,所幸的是人没有什么大事。   “意识清醒,但是腿可能骨折了,医生在里面检查”,Zoe回答。   李一恺和她道辛苦,掏出来一张卡:“其他检查也都做一遍,看看有没有内伤,费用我垫。”   处理完这些他才顾得上问事故原委:“好好走在路上怎么会被撞呢?”   “你别问我,我也想不明白”,肇事司机一直在门口等着,他急忙道:“我当时看是黄灯,加了一下油门,但是绝对注意了旁边没人,是她突然冲过来的!”   “交警怎么判?”李一恺问。   大桥耸耸肩:“主要责任是冬姐。”   司机又说:“呐,你听见了,我看你们还是问问这个女同志,她到底为什么突然冲出来。”   李一恺本不是想和他追责,对方这种语气让他有些烦躁。好在没多久病房门打开,苑之明拉他进去。   冬姐除了有些精神不佳,其余没有任何异样,问起缘故,她也只说:“就是着急了。”   “那为什么迟到?”   “因为,早上孩子发烧。”   李一恺便也无法多说:“以后提前说一下就好,不要那么急。”   冬姐眼神停在打了石膏的腿上:“诶,好。”   再多的也聊不出什么,不多会儿有了三三两两探望的人,李一恺和苑之明把病房让给家人,在楼下的快餐厅吃饭。   苑之明看着橙色的汽水发呆,李一恺问:“怎么想的?”   “想她车祸之后,为什么没有立刻告诉家人”,苑之明说,“还有刚刚她见到她先生,好像也没有问孩子病好了没有,还似乎,有点冷淡。”   再往下想就是胡乱揣测了,李一恺没等他说下去:“她和陈哥是大学同学,恋爱很多年,刚刚你也见到了,至少接触过的,都觉得他是个很温和敦厚的人。”   “冬姐和他性格互补,他们结婚很多年,她经常加班,都是老公负责家务”,李一恺断断续续说了几件小事,比如冬姐从来不刷碗;出差时的行李都是老公收拾,里面藏着很多叮嘱的纸条;还有怀孕那段时间雷打不动的每日接送。   不管是外人看,还是她自己口中,这个小家庭都是难得的温暖。   “刚刚陈哥进去的时候,留心看了下”,李一恺回忆说,“我觉得他们两个的反应,一个是着急关切,另一个是委屈依赖,都不是假的。”   苑之明忽然抬头看他:“所以你也觉得,车祸不是意外?”   “好好的红绿灯突然冲过去,不管是精神恍惚、还是故意的、或者是冲动”,李一恺顿了一下,抿唇说:“冬姐的状况都比我以为的要严重。”   “但这都不是你的错”,苑之明说。   李一恺没说话,这时候找自己的错误没有意义,他更焦虑的是如何解决。   “也许我感受得到她的原因”,沉默片刻后苑之明说,“也许……但是让我先和她聊聊吧。”   接近傍晚的时候,冯鑫也过来探望,寒暄一阵,家属送他出去,李一恺轻轻关上门,病房里只剩下苑之明。   夕阳洒在窗台上,苑之明托腮看着墙上的时钟发呆,等金色漫过圆形时钟的圆心,将它照得半黑半亮的时候,他突然开口:“我妈妈是在这个时间走的。”   病床上的人愣了一下,转头看着他。   苑之明对她轻轻一笑,他的头发外笼罩一圈淡淡的光晕。冬姐迟疑着开口:“你,几岁的时候?”   “两岁吧”,苑之明眼神飘在外面:“我也不记得,只知道这个时间。每年我爸都会在她忌日这个时候,去河边撒一把花。”   “她是投河走的,自杀,产后抑郁。”   窗外好像起了风,光秃秃的树枝动了动,树影投在墙上,阳光更加倾斜。   冬姐垂下眼睛,一直地看着苑之明。   “她很好看,照片上都是波浪卷,睫毛很长,会穿各种颜色的波点衬衫,画工笔画……”   “应该是真的累吧,或者很恨我”,苑之明眨了下眼睛说:“是我毁了她一生,我一直这么觉得。”   沉默凝结了数分钟,时钟的滴答声响了几下。   然后像是高压的水汽,终于要顶开拧紧的阀门,一声气音从喉咙里发出,冬姐咬着牙急促地大口喘气,似是紧紧压抑着崩溃、或者愤怒怨恨。   最后,她在苑之明的注视下,用力地摇了摇头。   眼泪滴在蓝色的病床上,苑之明递过去一张纸,平静地说:“我也是长大后,看了很多书、纪录片,去选修心理科,才慢慢明白自己不是凶手,她也没有做错。”   “她只是病了,没有战胜这个疾病而已。”   风似乎更大了一点,窗外嗖嗖的声响。苑之明看着外面的树枝说:“可能她的处境,我永远都不会感同身受。但是我还是觉得,如果有更多人帮她,如果那时候大家懂得她的状况,应该可以治好的。”   他像是早上掰开李一恺的手那样,从冬姐手里拿走擦眼泪的纸团,让她紧握的拳摊开。   “如果当时她能治好就好了”,他说,“我想认识她,还想和她过母亲节、生日,给她介绍我喜欢的人。”   太阳快要落下,楼道里只剩下一条明亮的光线,斜射在蓝绿色的墙角砖上。   李一恺回头看了一眼长长的走廊,无意问了句:“快到晚饭时间了,冬姐吃不惯这里的食堂吧?”   “肯定吃不惯的,让家里月嫂做了饭,我要回去取一趟”,圆润的男人搓了把脸:“不好意思,耽误你们工作了,还麻烦跑一趟。”   “哪里的话”,冯鑫一支烟抿在垃圾桶:“冬姐是我们这么多年老员工,都是应该的,你让她好好休息,公司的事不用担心。”   陈哥道谢了几句,又看了眼时间,在李一恺说了两次苑之明照顾着没问题后,才放心跑向停车场。   冯鑫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两人站在住院部门口,闲聊了几句工作的问题。   “这次这个冰块出错,到底是谁的问题,你查清楚了吗?”他又点了一支烟问。   李一恺低头看了看鞋尖,说:“这件事还算可控,交给我自己处理吧?”   “是,我当然放心你处理”,冯鑫吐了口烟,咂摸了一会儿:“就是这个,蒋总可能会问。”   李一恺很意外地抬头:“他们知道了?不可能啊,我们从头到尾都……”   他看着冯鑫的神色,皱了皱眉问:   “不会是你和他们说的吧?”   冯鑫舔了下嘴唇:“你先听我说,这个背后很复杂。宏达这种集团派系内斗你懂的,蒋总虽然负责这个品牌升级,但是预算却不在自己手上,所以前前后后因为钱和报价,才闹出这么多矛盾。”   他把大半根烟摁进垃圾桶,接着说:“所以这次这个项目,不仅要结果漂亮,还要制造出这件事的过程,也充满波折困难。这样蒋总才能更立得住脚,以后和我们合作才更自由可控。”   李一恺沉着气听他说完,有些不可置信地反问:“所以你拿我们的错误,去给他当处理危机的典型案例?那公司的名声怎么办?”   不对,冯鑫不会这么做。   李一恺戛然而止,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层可能——   “你一直问我,到底是谁的问题……你想单独找一个人出来背锅?”   窗外渐次变为深蓝,苑之明静静地在病床前坐了很久。   冬姐终于不再装作没事,却也没有开口倾诉,或许那些不堪的、琐碎的、难看的压力,她还是没办法对着一个年轻男生说出口。   她只是沉默了很久,然后笑了笑说:“原来做了母亲,也不是真的可以无私奉献的。”   “我还是无法忍受这些,事业的、生活的、身体的。而且,而且最好笑的是,所有这些都是按照我自己的规划走的,我的选择,我没有任何人可以怪罪,甚至还要不停地感谢别人对我的照顾。”   她看着苑之明,眼里有着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柔和。苑之明想,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刚刚和冬姐接触,就对她很有亲近感。   “但是我也不后悔。”   “后悔也没关系,自私一点也没关系”,苑之明说,“比起失去的话。”   冬姐轻轻摸了下他的头:“如果她当时,想到自己的冲动,会让你一辈子愧疚的话……她不会那样做的。”   “她只是没想到,没有人告诉她。”   苑之明点点头:“我知道。” 第55章 哪里都不让碰,还咬我   苑之明是在陈哥抱着保温箱进来的时候,才起身告了别。   粗线条的丈夫有自己的一套温柔,他把切好的水果先放在暖风下,然后才一个个拿出精致的保温饭盒,打开汤碗让冬姐趁热先喝。   苑之明看着他做这些,心里在想,也许他并非是对自己妻子的困境毫无察觉,只是在冬姐封闭自己的状态下,他能做的方式只有这些。   爱一个人的姿态有千百种,苑之明走到停车场,绕过车头直接奔向驾驶座,打开车门,给李一恺了一个姿势很别扭的拥抱,肋骨硌着方向盘。   李一恺问他饿不饿,苑之明开口问他冷不冷。   “不冷”,李一恺隔着外套拍他后背。   “胡说,你耳朵是凉的”,苑之明戳穿他,砰一声关上车门不再让他吹风,从另一头跑过去上了副驾驶,伸手搓了搓凉丝丝的耳垂。   李一恺发动车:“刚刚陪着冯鑫抽烟,他一根接一根,我在外面站了会儿散散味道。”   苑之明鼻头皱着嗅了嗅,点头肯定:“还是有一股烟味。”   李一恺笑起来,又问:“聊得好吗?”   “嗯,我觉得是有用的”,苑之明说,“冬姐说会寻求心理治疗。”   “真厉害,怎么做到的?”   “分享了一个秘密,还有就是,真诚吧”,苑之明说得很轻松,心里也是一样。   李一恺好奇道:“我都不知道的秘密?”   “你也可以知道”,苑之明捏了捏他的手,“不过先吃饭吧,我可以当睡前故事讲给你听。”   “你知道吧?”李一恺忽然问。   “什么?知道什么?”   李一恺看他一眼,笑意泛在眼角:“哄我睡觉不需要讲故事,我更需要成年人的方式。”   “哦,喝酒啊”,苑之明故意装傻。   当晚他们回了李一恺的住处,因为酒柜里有很多苑之明觊觎已久的佳酿。他选了一瓶波尔多红葡萄酒,配李一恺亲手煎的牛排,和苑之明亲手——点的外卖。   “这个有奶油,你别碰”,苑之明推过去另一碗,自己捧着奶油蘑菇汤喝。   李一恺偏不,凑过去从人家嘴角尝:“一点点没事。”   奶油腻,李一恺更腻。苑之明咳了一声推开他,想起自己还有正事。   “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他擦擦嘴说。   李一恺低头把牛排切成小块,撒上粗粒海盐:“嗯,你说。”   “这次宏达的错误,你不要自己承担”,苑之明看着他,拒绝接受投喂:“不要糊弄我,你答应我。”   “就当是为了冬姐吧……我想了又想,还是坚持我的想法。几万块钱对她来说不是无法承担的数字,只有给她这个弥补的机会,不再觉得被额外照顾,她才能真的放下。”   “吃吧祖宗”,李一恺举着叉子手都酸了:“我听你的。”   苑之明张嘴,嚼着牛肉含混不清地问:“真的?”   “真的,而且我也没打算包庇。只是我有管理不当的责任,所以我想的是让你们两个深刻检讨,然后赔偿费用我来出”,李一恺细细解释,“但是现在结果看来,你说的是对的,我同意你的想法。”   苑之明高兴又得意,也伸手摸摸李一恺的头发:“真乖。”   今天的李一恺脾气出奇得好,不仅容忍他“没大没小”,还容忍了苑之明没洗澡就穿着卫衣躺在床上。   “但是你不能就这样睡觉,起来”,李一恺站在床边说。   苑之明伸直手臂,举着手机一动不动,懒洋洋地说好。   “我要红了”,他被李一恺拉着坐起来,还是没挪动位置:“你看,今天认出我的那几个人发了微博,好多人评论呢。”   “你厉害”,李一恺惯着他,拉不动,干脆自己也坐在床边,从背后揽着人一起看手机。   “薛铭那边怎么没听你说过进展,什么时候签约?”   苑之明晃神从网络世界里出来,游离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好像说这周?”   “可是已经周五了”,李一恺提醒他。   “是啊”,苑之明向后靠了靠:“也许是太忙了?”   “嗯……”李一恺把额头靠在苑之明的肩膀上,刚洗过的头发有点湿,划了一点水痕在衣帽上。他这样抵了一会儿:“不知道,但觉得一直没消息,也不太对劲。”   苑之明倒是没有这么敏感,搞艺术的人大多时间观念不强,也许只是李一恺太注重效率了。   “我可以下周去问一下,不过,不是你说的让我不要显得过于心急嘛”,苑之明道。“他应该不会放我鸽子吧?”   “当然不会,你是明日之星”,李一恺笑了一下,看起来没太放在心上:“快去洗澡吧。”   苑之明放下手机,这个时候才有点期待地转头:“那洗完澡之后……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李一恺躺下去翻个身,埋头在枕头上,抱怨道:“哪里都不让碰,还咬我。”   “怎么不让你碰了……”苑之明小声反驳,颇有点委屈。   两个人位置都没商量好,当然没办法上本垒。   而咬他嘴唇——苑之明又不是故意的,还不是李一恺摁着不让他动,又握着命门不给痛快……   不能再回忆了,苑之明忿忿地看着李一恺冷漠的后背,自己跑去了洗手间。   在一起没几天,男朋友就对自己失去了兴趣,这件事很让人困扰。苑之明在偷偷补习了几天同性知识,暗自做好了各种准备的时候,恍然发觉李一恺似乎不是对这件事没兴趣,而是整个人都心事重重。   具体表现在周末他没有去运动,也没有黏着苑之明补觉,而是一早就在电脑前不知看着什么。   再后来,是他约了周行见面,虽然报备了行程,但是并没有邀请苑之明一起的意思。   “你要回去画画吗?我送你”,李一恺穿着衣服说。   苑之明心里莫名吃醋,可是这样显得很不大度,他抱着薯片坐在沙发上,指了指书房:“我想把工具拿过来,在这里画。”   这显然是在李一恺的禁区,画画的颜料会弄脏地板墙壁家具,留下擦不掉的痕迹,还会有各种奇怪的气味……所以李一恺才自愿搬去苑之明的破房子。   他愣了一下,有点为难。   “不行就算了”,苑之明放下薯片,回卧室换衣服,走出来说:“我自己回去,不用送我。”   李一恺半靠在玄关处,低头看苑之明的神情:“不高兴了?”   苑之明蹭了下鼻子:“没有,互相尊重生活习惯嘛,我没不高兴。”   李一恺没动,还是那样盯着他看。   “我没有”,苑之明被盯得绷不住,抬头看他,扭捏了一会儿才问:“你只是去见周行吗?”   李一恺笑了:“不然呢?你觉得会有别人?”   苑之明下巴微抬,转过脸:“有就有呗,又能怎么样?”   “是啊,有又怎么样”,李一恺笑着从背后抱了抱他:“你对祁究理直气壮说追我的底气呢?”   底气仍然旺盛,但是总觉得不对劲。   李一恺解释说没有祁究,只是去找周行聊他的创业工作,怕苑之明无聊,也怕耽误他好不容易的周末创作时间。   “晚上接你一起吃饭,好吗?”他哄着苑之明说。   苑之明也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但这种感觉在新的一周愈发强烈,李一恺按部就班地安排工作,为商场升级正式开幕做准备。却避开了和客户的见面,也没有像从前那样,为了细节而反复确认讨论。   “是项目做到最后都会这样吗?”苑之明问他。   “嗯?”李一恺坐上车关门,闻言笑了下:“可能吧,就像快要考试之前,其实很多事情都确定了,还不如放松一点。”   苑之明兀自想了一会儿:“可是我觉得你有事。”   李一恺把车开出去,在晚高峰的路上走走停停,苑之明又追问:“没有吗?”   “没有”,李一恺说,“目前还没有。”   苑之明低下头没再追问,车厢里静默了一阵。   李一恺开口问:“那你呢?和薛铭联系了吗?”   “没”,苑之明想起来,闷闷拿出手机:“我现在问。”   沉静的茶室,响起古琴的铃声。   薛铭接起电话,听着对方的声音,脸上展开笑容:“是,是,最近是有些忙,而且我的法务团队有点变动,但是这件事我是摆在最前面的,明天就可以出合同。”   那头不知道又说了什么,他的脸色沉了沉,有些了然地看着桌面的蒸汽:“是啊,苑之明是很出色,我如果不是这么看好他,也不会在没签约的时候,就帮他联系展览还策划媒体……”   “唉……”薛铭惋惜地叹口气,起身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说:“但如果是您开口,我也只能让爱了。”   又是一阵寒暄说笑。   薛铭对着电话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古老师,明天我亲自送合同过去,您可不能反悔。”   “嗯,苑之明那里,我会和他说。”   --------------------   因为过年和加班,前一段更新有些慢,我在努力调整时间了! 第56章 我好像只能这样做   发完消息的苑之明依然心不在焉:“他说明天想见面聊,但是明天宏达揭幕,我约了后天。”   “好”,李一恺看了看他,开了句玩笑:“给自己多谈点价钱,赚钱养家。”   苑之明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赚钱了也是我的,都是婚前财产。”   李一恺反倒笑得挺开心:“都已经打算和我结婚了。”   正式开幕那天比之前要盛大很多倍,也忙绿更多倍。李一恺一整天都在指挥间,电话和对讲机一直没有停歇过。   而苑之明反倒清闲下来,因为有专业的公关活动公司负责执行,设计师们只需要在室内修修照片。   到了正式剪彩环节,他被允许出去亲眼见证,看那些领导站成一排,在架满的摄像机面前,敲开巨大的冰山雕塑。   这个包含了无数修改、失误、创意和想象,还有苑之明对广告行业最初热情的冰山,终于在春天,融化掉外壳之后,被击碎坍塌。   然后迎来一个品牌的新生。   苑之明拿着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看见灯光打在巨型Logo招牌上,也照射在地面破碎的冰块上,彩色的光几经折射,在不规则的碎片间流转。   他忽然觉得这半年的经历恍如一场梦。   “小苑小苑,后退一点”,身后有人喊他,苑之明回头应了一声,连连退了两步,走到旁边才看清楚是冯鑫。他没走,也没说话,只是在他旁边站定,继续看着面前的表演发呆。   冯鑫抱着手臂靠在音箱旁,忽然觉得苑之明很有意思,他见到老板既不是躲开,也不会主动聊天拉近距离,像是把他和其他人都当作无所谓的存在一样。   可也不完全是这样,冯鑫琢磨了一阵,想到苑之明和李一恺又关系好得非常。   这样的员工很让人不安——他能力不差,有工作价值,却没有什么企图心,像是只凭借心情工作一样。如果哪天他和李一恺闹矛盾,或者李一恺离开了,说不定他也会立刻一走了之。   冯鑫为这个念头而有些烦躁,李一恺的脾气、错误、态度他全都能容忍,因为这人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好的坏的都像是自己的作品。他甚至想过有天李一恺跳槽——自己应该也会大度祝福,因为不管他去到哪里,都始终脱离不开这份类似师徒的关系。   可是李一恺手下的这些人却不一样,他们明明在自己的公司,却更像是把李一恺当作老板。如果有天他们离开了,也只会记得李一恺的好与坏,而和公司、和自己都毫无关系。   “小苑,李一恺人呢?”他开口问。   “在指挥室”,苑之明答。   冯鑫又像是随口闲聊:“在这里,还有在Kevin组工作觉得怎么样?当时招你进来,就是为了宏达这个项目,一转眼项目就结束了。”   “挺好的”,苑之明又答。说完了才回过味,好像这么回答有点敷衍。他补充道:“和大家相处很愉快,也能学到很多东西,李、Kevin对我也挺好的,教我很多事情。”   “是,李一恺的好脾气都给你们了哈哈”,冯鑫笑起来:“你是没见过,他对我就另一副面孔。”   苑之明有点听不懂了,还有点想走。但是他只能礼貌地笑了笑,心想李一恺对我的面孔才是真的没人见过。   “没什么,好好干”,冯鑫说,“你的创意和设计都很好。这次虽然项目有些漏洞失误,但是我还有客户,对你还是很认可的。这个事情也影响不到你。”   苑之明有点发懵。   冯鑫这么说,显然是不知道数据错误的问题究竟是犯的;而且以李一恺的性格,一定也不会告诉他。   那影响不到他,还能影响到谁?   所以李一恺这几天有心事,对工作没什么劲头,甚至躲着其他人自己在控制室,都是因为这个吗?   他看着冯鑫,有些不确定地问:“您和Kevin,是为这件事有矛盾了吗?”   冯鑫更是懵了,从没见过哪个员工这样问的。他张张嘴,半晌也没明白苑之明是真虎还是装傻。   “这个,呃,你不用担心”,冯鑫迅速组织语言:“你还年轻,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够了。还是这句话,高层不管有什么问题,都不会影响到你,我非常看好你的工作能力。”   苑之明不在乎被不被看好,他在乎李一恺是不是又在一个人扛着压力。   “但是这个冰雕,当时的错误数据是我写出来的”,苑之明承认。   “老大”,孙珊珊小跑进控制室:“冯总让我叫您一声,客户那边流程结束,他说让你去打个招呼。”   李一恺靠在椅背上,长吸一口气才起身:“走吧。”   他知道早晚躲也躲不过。冯鑫敲打他好几天——不要意气用事、顾全大局的话说了好几遍;只是内部纠察、不会成为职业污点的承诺也有,他并非不信。   只是一想到,如果苑之明或者冬姐,或者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出现在结案报告上,作为他们争夺权力的一张牌。   李一恺无法妥协。   “如果一定要把这个错误拿出来”,他当时这样和冯鑫说:“那就说是我。”   “你就等于这个团队、等于公司”,冯鑫也有些发火:“和某个员工马虎粗心,那是一个层面的问题吗?”   公司的面子里子都想要,所以就要用一个员工的脸面来交换。李一恺觉得很荒诞,生气的时候他也会不讲道理:“我的工作是呈现创意结果,从这个角度我没有问题。他们的仕途权力和我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冯鑫反问:“你的创意不需要客户支持、不需要钱?没有预算和品牌,你去哪里搞这些风头?你三十岁了,情怀能不能暂时放一放?这个冰雕对人类有什么益处吗?它这么漂亮能当饭吃吗?”   冯鑫当时站在医院的门口,指着那些来往的人问:“你看这里生老病死,谁在乎哪个艺术展开幕、哪个品牌换了广告牌?做广告的最终价值就是赚钱,就是商业,然后才能让社会流动,让更多人消费也让更多人赚钱。”   “你考虑这些感情,帮他们争取这些名头”,冯鑫最后无奈地问他:“但是客户丢了,公司的流水降了,工资奖金发不出的时候,谁记得你的好?”   也许谁也不记得,也许是很多余。   李一恺走在路上胡乱想,但是就是觉得会有人和他想得一样,想要站着赚钱。   比如眼前的……他抬头,看见苑之明在逆光的地方。   “哎呦,李总真是辛苦了”,客户的几位领导见到他,笑意盈盈打招呼,看得出对这次项目的满意。   但是李一恺忽地紧张起来,他注意到苑之明看见他的时候,眼神在躲闪。   “刚刚罗总问这个冰山的仪式创意是谁提的,都很想认识一下”,冯鑫解释。   “是啊,没想到都这么年轻有为”,罗总是宏达的集团副总,站在众人最中间的位置说。   李一恺听完松了口气:“您过奖,也是蒋总和几位老师的指导有方,我们做策略创意才能有明确方向。”   冯鑫悠悠在一旁点了一句:“这次项目一波三折,也是让蒋总费心了,所幸结果是好的。”   “没关系没关系”,蒋总立刻配合地接下这句,拍了拍苑之明:“年轻人有才华,也容易粗心大意,都是正常的。”   苑之明没发一言,他耳朵里听见这些官腔,逐渐明白过来自己是被摆了一道,也想明白了为什么冯鑫听到他承认错误后,虽然惊讶,却又有点一闪而过的欣然,然后说要单独介绍他给客户认识……   可是当时的冲动太快,此刻的醒悟太晚。   李一恺的脸色一寸寸冷下去,如坐针毡的见面结束,苑之明几乎要一个箭步冲过去,追在李一恺后面囫囵解释。   “我,我不知道客户知道了这个错误,也不知道冯总带我过去,是要说这些”,苑之明追在后面。   “你自己承认的?”李一恺平静地问。   苑之明在脑中推演了好几遍,他和冯鑫的对话、自己的理解,好像哪里都没问题,又好像处处是陷阱。   他无措地说:“是,可是我以为,我以为他只是想知道,我以为他没有理由,要告诉客户这件事。”   李一恺叹气又笑:“他们是什么老狐狸?你以为的,你怎么能猜到他们的想法?”   “对不起,我为自己的莽撞道歉”,苑之明认真说,但接着又低头说了一声:“但好在,这个后果是我自己来承担。”   李一恺停下脚步:“你什么意思?”   “就是……”苑之明下意识想的是,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被开除,留下简历上难看的一笔,但是他未来的计划一直是艺术人,这个影响并无太长远的后果。他说:“如果要开除我也没关系,至少不会再影响到你。”   可这样简单的话,在李一恺脑中却像是轻飘飘的一个无所谓。   “苑之明,你是觉得这些都没关系吗?”李一恺打断他:“这份工作,这里的事情,对你来说是不是就像 gap year 了一阵,像放了个寒假,以后你继续做艺术家,这些都对你毫无意义?”   苑之明怔怔看着他,他没想过会扯到这个层面。   “不是,我不是这样觉得”,他磕磕绊绊辩解:“但是,但是对你和对我,影响确实是不一样的,我只是降到最低……”   “可是对我来说是一样的”,李一恺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在这件事上低头,不管是你还是我,还是我的团队任何一个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如果是别人做了这件事,也是他们的选择”,苑之明反问他:“你为什么总把自己放在这样的位置?你又不欠我们的,你为什么总觉得这些都是你的责任?”   “明明是你说要一起面对未来的,但是你什么都没告诉我,我没有你成熟,但是也不想一直被你这样照顾。”   这几句争吵音量渐大,尽管他们在偏僻的商场内部通道,但远处仍有忙着收工的同事,闻声都投来探究的目光。   李一恺却无暇顾及面子,他只是看着苑之明,听他一口气说完,久久之后才问:“很累吧?”   苑之明想说不是,不是累,是不想让他累。   “对不起”,李一恺先开口:“我好像只能这样做。” 第57章 我是个什么都做不成的笨   那天晚上李一恺是自己回到的家。   客厅沙发上散落着彩色编织围巾,牛奶盒子插着吸管放在茶几上,这些都是李一恺家里从来不会出现的东西。他过去拿起纸盒,听见晃荡荡的水声,还有小半盒没有喝掉。   李一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拿着纸盒进了厨房,想了想,又把它放了回去。   这个行为实在没什么目的,只是他想到早上自己提前出门看场地的时候,嘱咐苑之明把早餐都吃光,垃圾倒掉。可是苑之明没听话。   但是他又凭什么要求苑之明听话呢?   李一恺躺在沙发上,围巾盖着一半眼睛。明明是这么不同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时,却一点都没觉得费力,不同的生活习惯也并无磨合的需要,自然而然地就能互相迁就和容忍。   而只有这些是远远不够的,真正的生活是缺点暴露无遗,是互相承受性格中无法回避的弱点,是在另一个人眼中,看到自己的胆小和自大。   项目结束后的第二天是调休日,但是李一恺还是约了秦肖恩见面,在公司之外。   “这件事你和其他人说过吗?”秦肖恩坐在沙发上问。   李一恺摇头:“没有百分之百,也要到百分之八十的确定把握,我才敢告诉他们。”   秦肖恩笑了:“有点受宠若惊。”   “少来这套”,李一恺坐在他对面,认真道:“这么多年我没和别人搭档过,找搭档也没想过别人。但是这是我自己的打算,自己出来干没有那么容易,累也有风险。”   “行”,秦肖恩点点头:“那就试试看。”   李一恺向前倾身,双手搭在膝盖上,有些不可置信地问:“就这样?”   “是啊就这样,我也没想过和别人搭档”,秦肖恩靠在椅背上,“其实我早就想过离开加缪,是因为你单独成立这组我才留下的,我和你说过吧?”   说过,但是这种话一般都是听听而已,李一恺更多把它当成一种对自己的要求,而不是秦肖恩的承诺。   “没事这不重要”,秦肖恩从兜里翻出电子烟说。   李一恺犹疑着看了看自己的手:“其实风险很大的,这个模式国内没有什么先例,而且我也没有创业经验,连我自己都担心会把你们带进坑……”   “哦对,如果合伙有一条先说清楚”,秦肖恩放下烟说。   李一恺抬头看他:“你说。”   秦肖恩也和他动作一样,前倾了一点说:“既然是合伙人,这个公司就是我们一起的,有钱一起赚,风险一起背,你不要还是像之前那样……”   他看着李一恺紧张的样子就想笑:“别太把自己当领导了,你和我都是老板了,懂吧?”   “好”,李一恺也笑出声,低头想了想:“你别再偷懒就好。”   秦肖恩深刻反思了一番。其实他认真的时候不比李一恺差,只是这几年被缪加的“向钱看”风格弄得疲惫,热血和理想这件事对别人来说可笑,对他们这种人却是养料。   “至少你来做,我相信你不会变,我也不会”,秦肖恩道。   李一恺欣然接受这句压力:“不会。”   “那来这里是什么意思?”秦肖恩抬头环视四周:“新办公室?已经拉到投资了?”   “不是,这是我朋友的公司,借给我们一些初始办公区”,李一恺抿抿嘴,“合适的投资人难遇,暂时想先试着接项目,启动起来。这个阶段可能没有收入,所以我才没有拉其他人。”   秦肖恩很赞同,提到未来的规划,话也多了起来:“如果只是竞标提案,咱们两个人应该也能撑起来,忙不过来的话……我老婆应该可以帮忙搞搞方案。哦对,我们还有苑之明。”   “啊?”李一恺没反应过来。   秦肖恩看着他笑,吐烟圈。   李一恺摸摸鼻子:“再说吧。”   “还吵架呢?”   李一恺这次是真的慌了:“你怎么知道?”   “全公司都知道了”,秦肖恩无辜道:“我是最晚的。”   李一恺轻视了八卦的传播速度,也小看了自己的受关注度。他为这个不痛不痒的失控感到烦躁,如果一切顺利,他们两个都能很快辞职,倒也没什么;但万一不能呢?   他拿出手机,发消息问苑之明签约的情况。   但和秦肖恩聊了大半天,也没收到回音。也许是在忙,也许是还没有消气。   李一恺没敢再问。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周行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太好了,你们还在。”   李一恺介绍两人认识,低头问他:“这什么?”   周行嘿嘿笑,说了三个字:“二十万。”   “你把苑之明的画要来了?”李一恺有点惊喜。   “别伸手,不是给你的,我用来装饰公司”,周行拍开他:“怎么样秦老师,我这个地方还行吧?”   “挺好”,秦肖恩的注意力也在画上:“我能看看吗?”   周行大方地把包裹着的画框递过去,用胳膊肘怼一下李一恺:“别看了,真不是给你的,我没这么菩萨心肠,这画可是我丧权辱国求了我爸好几天要来的。”   李一恺看他,目光充满怀疑:“你不是想用苑之明当自己公司的案例吧?”   “我敢吗?”周行无语,只好认真解释:“是这样,现在我们这圈子风气,挂名画复刻太掉价,挂大火艺术家显得没个性,只有用这种潜力股艺术家作品,才能彰显公司品味。”   “这幅画挂正门口这里,来个制片人导演什么的,进门就能先聊上几句艺术”,周行比划着那面墙壁,脸上挂着憧憬:“到时小苑会越来越红,我还能顺便吹一下自己知人善任,和他识于微时的情谊。”   “我就是借借他的光,无可厚非吧?”   李一恺无话可说。   “原来小苑已经这么红了”,秦肖恩蹲在地上看画:“在缪加真是委屈他了。”   “那当然”,周行自来熟,聊起别人男朋友还挺引以为傲:“我们小苑微博粉丝都快十万了,这还是没有签约的情况下,以后有了经纪人更不得了……”   “差不多可以了”,李一恺打断他:“你要挂上它吗?我帮你。”   “好好好”,周行随口敷衍,其实还在拿着手机,给秦肖恩热情翻找苑之明的微博,他忽然发出一声疑问:“一恺,你又管他微博了?”   李一恺不耐烦:“我管他微博干什么?我有这么喜欢管他吗?”   “那他怎么把以前的东西都删了?”   周行把手机递过来,李一恺记得苑之明从注册到现在,发过不到十条微博。   有感谢粉丝对拍卖会和作品的关注,有发过几张自己的画,还有—张是李一恺拍的,他在画布前认真的侧脸……苑之明为了塑造酷哥人设,每条微博文字都很简单,带着清高和一点点臭屁。   每条李一恺都记得,昨天晚上他自己躺在床上,还去重新翻看了一遍。   但是此时的页面上,却显示着微博数量 0。   “怎么回事?”周行问:“那个什么经理人让他删的吧?”   不应该。李一恺想,最初开这个微博,目的就是防止薛铭控制太多,也为了让苑之明有些自由表达的空间。如果薛铭提出这个要求,他应该会来和自己商量。   也许不会?那就是苑之明生气的程度,已经超过了李一恺以为的。   他拿出手机,直接打了苑之明的电话。但是提示已经关机。   “没事吧?”周行小心问。   李一恺拿起外套出门:“我去看看。”   开车在路上。李一恺先接了一通胡曼婷的电话:   “我今天不回了,有点急事。”   胡曼婷抱怨:“汤都煲好了,明天呢?”   “不确定”,李一恺答,又说了句:“对不起啊妈。”   胡曼婷显然愣了一下,然后声音带着好笑:“莫名其妙。”   想了想,又给路西法打了个电话,但是那边比他还懵,就苑之明竟然开通社交媒体而表达了强烈愤慨。   李一恺没时间和他多说,直接挂掉了。   车很快开到苑之明的小区楼下,歪歪扭扭的道路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但是李一恺关上车门的时候,仍然不确定苑之明是否会在这里。   他甚至萌生了想办法联系苑松青的念头,如果还没找到人的话。   幸好推开门的时候,屋里不是漆黑一片。   “苑之明?”李一恺轻声关门走进去,看见他靠着墙坐在地上,手边那盏自己送的睡眠灯,发出微弱的暖色光。那是整个房间唯一的光源,安静地一呼一吸。   “小明?”李一恺蹲下,摸了摸苑之明的额头,像是小时候被外公碰的那样。   但是额头是正常的温度,苑之明闻声睁开眼睛,看着他,然后挥手推开。   李一恺看见他眼里的红血丝,还有因为委屈而下垂的嘴角,心早就化成了一片。他凑过去摸了摸苑之明的头,看他没有再推开,转而把人圈进怀里。   “还在生我气啊?别生气了,对不起。”   “没”,苑之明闷声说。   “那这是怎么了?”李一恺轻声问:“吓死我了。”   苑之明吸了吸鼻子,不够,又凑在李一恺的脖子上吸了两口。然后才撇撇嘴说:“我是个什么都做不成的笨蛋。” 第58章 这样才是真的在一起   初春,水泥地板还是冰凉的,李一恺把灯挪开一点,自己也靠着墙坐到了他旁边。   窗外月光渐渐透亮,苑之明的叙述非常简单,没有什么复杂的前因后果,薛铭约他见面,告诉他签约终止。   比起安慰,李一恺更擅长帮人解决问题。可是现在的问题他无法解决,甚至难以解释。   薛铭的拒绝在他看来毫无缘由,而偏世界上不知缘由的事情太多,若真像是薛铭对苑之明说的,是他的画风和薛铭的专长不匹配,那前一阵的种种主动帮忙,又算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我猜不出薛铭的真实想法,但猜测别人的心思是没有止境的。但你要知道,这不是你的问题”,李一恺侧脸看着他说。   苑之明听到了这句话,又像是没听进去。他手搭在膝盖上,无神地看着斜前方的地板:“可是结果却是这样,你不是最看结果吗?你看,我现在就是没有人肯签,没有人觉得我能卖出去画。如果不是拍卖会上阴差阳错的噱头,根本不会有人愿意关注我。”   “别陷进去,苑之明”,李一恺摸了摸他的后背。   苑之明察觉得到自己的失衡,但是他无法控制。   他甚至在想,如果一开始不去追求这个目标,此刻应该更自由快乐,像从前那样沉浸在真正的想象世界里,和路西法做纯粹的创作者,不用在乎大部分人懂或不懂。   如果没有牵挂负担就好了,如果不需要比较、衡量、计划,如果只是漂浮在空中的一缕尘埃,一阵风,只需要留下痕迹,不需要留下重量就好了。   “我也不想这样,我也没有真的,没有真的觉得是自己的作品不好”,苑之明看了看他,嘴角还是微微下垂着:“可是我……”   他想了想,干脆换成了疑问:“李一恺,其实你喜欢我什么?我到现在也想不出来,会画画算什么优点吗?谈恋爱没人看这个吧?长得好看也只是一时的,而且好看的人那么多。”   “你什么都有,我却连一份工作都找不到,如果不是你,可能我现在还只能打零工。我什么都需要你担心,我以为我不用,但是还是不停地给你惹麻烦,而且,我还说不定哪天就病了”,苑之明摇头:“我一点都不好。”   李一恺轻轻捏了下他的后颈:“怎么又提这个,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苑之明缩了一下:“我控制不住。”   李一恺的手从苑之明肩膀离开,他侧转一点身体,有些正式地问:“苑之明,谈恋爱是为了开心,如果和我在一起,会无形之中给你这样的压力,让你变得不如以前开心。”   这些话有些不合时宜,也许不该在苑之明这样的状态下问出,也许这样问了,反而是加重苑之明对这段关系的疲惫。但是李一恺对别人心软,对自己狠心。他觉得也许只有这样的低谷期,才能听到苑之明的真心话。   他说:“我这个人没有那么有趣,甚至不够轻松,外在的条件看上去不错,但是我也常常想,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我甚至想,如果对方是路西法这种自由的人,可能你会更快乐。”   从薛铭那里离开之后,苑之明的神经像是悬浮在液体中,浸泡着对自我的否定。即使李一恺的安慰,也没有多少进得去他的大脑。   直到这段话听进耳朵,他忽然像是被一种力量拉回来,降落在现实的地面,接触到真实的重力。   他恍惚回过神,看着近在咫尺的李一恺的面容,因为自己而担忧自责的人是这样鲜活,这种关系绝不会存在于虚空的自我世界里。   “没有,不是”,苑之明伸手握住他的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清楚这其中的差别,不是你给我压力,是我选择的,想要降落。”   李一恺笑了笑:“还挺抽象。”   “那我回头画给你看”,苑之明低声说:“不要想离开我。”   “怎么会?”李一恺用另只手揉了揉他头,把人拉过来靠在自己肩膀:“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降落。”   苑之明的情绪好了一些,其实他冷静下来,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一无是处,比如他获了奖,工作的创意也都被采纳,画也有古长风这样的人认可。   “我可能是抱期望太大了”,苑之明趴在桌上,扒拉着数控笔上的胶皮,瓮声瓮气地说:“我觉得以前,被拒绝什么的,都没有这么难过。”   热腾腾的麦香从厨房传出来,李一恺没有说什么,只给他端来大碗的清汤面。   苑之明早上胡乱吃了两口就去见了薛铭,又坐在那里空腹喝下好几杯红茶,加上情绪不济,早就饿得胃痛。绵软的面条没多少调味,但是暖烘烘的填满了心口。   李一恺盯着他一口一口吃,不许狼吞虎咽。   “还要吗?”李一恺问。   苑之明摇了摇头,他便收了空碗筷进厨房,出来时给自己盛了半碗。   “你也没吃饭啊?”苑之明小声问。   李一恺看他一眼,目光中有点谴责,你还好意思问?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忘了手机没电”,苑之明道歉说:“其实我没有生你气,昨天也没有,只是生自己的。”   “我也有不对”,李一恺边吃边说:“我从小就习惯了自己做决定,连我妈都需要我照顾。所以经营恋爱关系对我来说,也需要一点时间转变。”   “是我不应该瞒着你”,他抬起头,拿纸巾的时候又揉了揉苑之明的后脑勺:“你是我的男朋友,不是小朋友,也不是我的下属。”   苑之明下巴抵在手背上,抬着眼睛看他:“我还是猛男。”   “好,猛男”,李一恺笑问:“想去看海吗?”   “现在吗?”苑之明坐起身,看了看时间,“都 9 点多了。”   “明天你是调休日,我请了假”,李一恺说,“我们开车过去 2 个小时,可以住海边木屋……”   苑之明犹豫了一下,没抵抗住李一恺说在沙滩写生的诱惑,进屋开始收拾画板去了。   夜晚的海风显然还未离开春天,他们开了苑之明的车,支开后备箱足够两个男人并肩看海,呜呜的风把他们的冲锋衣吹响,整个车厢都席卷着辛烈的咸湿。   李一恺罕见地拿出烈酒,和苑之明对着瓶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威士忌。   胃里开始灼热,苑之明把酒瓶还给李一恺,腾出双手,从后面抱着他的腰紧贴在一起。他忽然想起之前听说的事情,问他:“你之前说工作不顺利,一个人看海,就是在这里吗?”   “是”,李一恺说:“其实不止那一次,最早的一次,是我小时候美术竞赛没有得奖,我外公带我来的。”   “你还参加过美术竞赛?”   李一恺侧脸笑:“只许你画画啊?”   “也是”,苑之明想,李一恺最早也是做设计的来着。“那你为什么没再画了?”   “后来发现天分不够,做不成画家,就转学设计了”,李一恺淡淡地说。   海浪一阵比一阵更高,没有边际地席卷而来。苑之明趴在李一恺的肩膀上,不知道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问:“看海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想风浪这么大,我们只是很小的一艘船”,李一恺慢悠悠说:“有时候被拱上去,有时候落下来,有时候风太大没有办法掌握方向,但是这些都不是我们的错。”   “我以为,你会很讨厌没有办法掌握方向的感觉”,苑之明说。   李一恺的笑被海风吹开:“我是很讨厌,但是又要学着接受,接受的时候告诉自己,下个浪过来,就会好了,我只需要等着它。”   大道理说了未必愿意听,听了未必能懂,一切都比不过吹一场海风,看无尽浪头打过。   苑之明觉得胃里的灼热烧到心里,冷掉的热情又渐渐复苏,他捏捏李一恺的耳垂,扳过他的脸,和他交换了一个掺杂着冽冽冷风的吻。   “但是你在浪头上,我在谷底,如果我追不上你怎么办?”他胡乱中想。   “我也没有在浪头上”,李一恺退开一点,借着昏黄的车灯帮苑之明拢了拢头发:“而且我现在想丢掉这艘船,重新开始。”   “什么意思?”   “我打算离开缪加,自己组团队。”   “创业吗?”苑之明问。   “是”,李一恺说。   苑之明有点不高兴:“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很久了,现在才告诉我?”   “对不起”,李一恺亲了亲他的手:“我之前确实在想,你的签约都不稳定,而我又进入这么大的风险里,会不会让你有压力……总之想了很多,怕这怕那。”   “但是现在呢?破罐子破摔了?”苑之明问。   “是”,李一恺笑着抱他:“劝你的时候我自己也想通了,反正都是高高低低,我们都不要有负担,就一起闯一闯算了。”   艺术家天性喜欢波荡,喜欢破碎的浪漫,喜欢不计后果的往前冲。这句话给苑之明带来了一点星火,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觉得这样真好。   这样才是真的在一起,在一起什么都没有,却什么都已拥有。   “但是我还是挺生气的李一恺”,苑之明说。   “那我该怎么办?怎么哄哄你?”李一恺的声音在他耳后低低地,似乎是隔着耳膜震动一样,又因为夹着冷风,而热得很明显。   苑之明觉得自己跟着李一恺学坏了,他咬了咬唇,手从李一恺的外套毛衣,一层层伸进去,碰到牛仔裤的边缘。   在李一恺压着的笑声中,他故作镇定地继续往下,探到深处的沟壑。   “可以吗?”苑之明问。   --------------------   这章我以为能写到,没想到还是没写到,总之就是明天一定会写出来! 第59章 我现在就教教你   李一恺没有阻止苑之明的动作,但是显然也不想答应。   他放开这个拥抱,盯着苑之明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有些为难:“你确定我们第一次就要在这里?”   “不是说去住小木屋吗?”苑之明问。   李一恺捏着他的下巴尖,轻轻亲了一口:“木屋只是露营区,不是酒店,什么都没有的。”   今天的苑之明像是低落的小狗,李一恺不忍心拒绝他,但是也不想屁股开花。苑之明只顾眨巴着眼睛提议,但是李一恺不确定,他到底懂不懂这回事到底怎么做。   “哦”,苑之明像是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有点促狭地笑着挠挠头,推开李一恺,伸手绕过车后座,抓来自己常年背着的巨大书包。   这个书包李一恺见识过,掀开盖子,里面还有很多分区,装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苑之明翻了翻,在内层的拉链小兜里,掏出来一盒避孕套,一管润滑。   这也太猝手不及了。   李一恺捂着眼睛笑了一阵:“不是,你什么时候买的?”   “前两天”,苑之明也有点不好意思:“我查了查教程,顺手在那条文章下面下了单。”   “不用解释这么多”,李一恺拉过来亲他,鼻尖抵着鼻尖,故意压着嗓子问:“我带你散心,安慰你,你却想着怎么上我?”   “哎你说话不要这么直白”,苑之明侧过脸,躲着他注视,眼神飘忽地说:“我,我也在学着怎么和人谈恋爱。”   李一恺偏不让他躲,捏着他的后脖,拉过来轻轻咬他耳垂,夜色中看不清皮肤的颜色,如果有光亮,应该已经红透了。   他的大艺术家总是比想象中坦白热烈,偏又容易在虚张声势之后害羞。   “那学会了吗?”李一恺问。   苑之明梗了梗脖子:“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但是我更想先教教你。”   “唔……”苑之明被轻柔地压着嘴唇,分不出声音来应答,正当他迷迷糊糊想要不要先答应的时候。李一恺揉了揉他头发,冷风穿过两人之间,他忽然推开苑之明,自己撑着车厢跳了下去。   “走吧”,李一恺说。   苑之明还在发懵,身下的反应不容忽视,一边的耳朵还残存着热的温度。他打了个战栗,看着李一恺已经在拉开车门收拾东西。   李一恺是在报复,苑之明走在沙滩上想。不对,是他想要拉回主动权。   是,反正就是故意的。   但是不想被他得逞……   两个人各怀鬼胎地拉着手走,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沙滩上,然后转向木桥,向前台核销订单,再按照房号,拿着旧式的黄铜钥匙打开木门。   木屋建在浅海和沙滩的边缘,支开窗户就能看到海浪,头顶的天窗也能打开,躺在床上可以看星空和月亮。   但是这一间的客人过于不解风情,门吱呀关上的瞬间,他们像是蓄力已久两头狮子,同时摁着对方想要把彼此压倒在墙上。   于是很诡异地,李一恺压着苑之明的后颈,另一手摁着他的肩膀;而苑之明则是双手扶着他的腰,紧紧箍着紧绷的肌肉。   两个人就这样维持着,谁也没有退让地,站在漆黑的未开灯的房间里。   李一恺先绷不住笑了,胸腔抖着抱住苑之明:“哈哈哈哈,你怎么知道我想干什么?”   苑之明也卸下力气,有点无语地抓了抓他的腰侧肌肉:“李一恺,你就不能让我一下?”   “嗯?”李一恺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地从眉眼看到嘴唇,看得苑之明有些发毛,舔了舔自己的下唇,被李一恺眼疾手快摁住舌尖,追着纠缠过去。   “这种事怎么能让呢?”李一恺在接吻的空隙间说:“你都学了什么本事?先试试能不能赢了我。”   苑之明总是赢不过李一恺,没多久就被摁在了木质的墙壁上,外套和卫衣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扔在了一边,口腔里每个细胞都像是被抚摸了一遍,连同身上的皮肤也一样。   他有点沉溺在这个充满较量的亲吻里,但是在李一恺的手自然地拉开裤子边缘,恰到好处在他舒适放松的瞬间侵入时,却又让他清醒了几分。   苑之明有些吃醋,又有点不想认输。   木屋没有开门窗,为了防蚊虫而设计成全封闭的结构,也为了照顾海边的天气,每一间都有自动电热暖风。   衣服只剩下最里层的 T恤,呼吸间全是彼此的气息。这种掠夺过于耗费体力。太热,太闷。李一恺无意发出一声喟叹,却不知道是怎么惹到了正在和自己交缠的这人。   苑之明抬起头,刚才还软乎乎任人抱着的他,忽然从李一恺腰间抽出手,猛地转了个方向,把他推在墙上,李一恺的肩膀被死死桎梏,看着眼前变了脸的小狗。   他笑得不知危险,勉强抬起手,在苑之明亮得过分的眼角擦了一下:“想干什么?”   苑之明不说话,只是睁大着眼睛看他,小狗变成小狼,水亮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着光,像是确认猎物是否心甘情愿。   算了,李一恺心里默到,今天他想让苑之明高兴,想让苑之明发泄。也许不只是今天,自己在苑之明这里,好像总是毫无底线。   李一恺默认又纵容地放松了自己的后背,抬手搭在苑之明的后颈,暗示地捏了下。   咚的一声,反应过来才察觉是自己被摔在床上发出的声音。   苑之明的毛躁比原本以为的还严重,他像个小兽一样扑过来,在李一恺身上啃咬,李一恺笑得胸腔嗡嗡震动,在被大力的画家摆弄的间隙,抬手脱了最后一层 T恤,赤裸着上身任他放肆。   锁骨被咬得有点疼,捏着下身的手也一如既往不知轻重,李一恺闷声哼了一下,揉了揉苑之明的头发:“轻点。”   迫在眉睫,箭在弦上。但这么两个字,让苑之明忽然又停了下来。   “又怎么了?”李一恺抬起眼睛问,他都躺平任凭发落了,还要怎么呢?   “我……”苑之明眼睛从他的胸口抬起,摸了摸咬出牙印的锁骨,又落到脸上,很是不好意思地低头,不小心看见了膨胀勃发的地方,像是被如何烫到了一样,他抬起身体离远了些。   滚烫的身体离开,李一恺冷得啧了一声。   “哎算了,我没有过……”苑之明说,“你来吧,我怕弄疼你。”   “我还以为怎么了呢”,李一恺把人拉回来,贴靠在一起才不冷。他摸着苑之明的后脑勺,不让脆弱的单身主义者看见自己笑得过分的嘴角,声音温柔又体贴:“没事,来吧。”   他蛊惑又放纵地在苑之明耳边说:“不会的,我教你。”   ……   苑之明不是个好学生,从各个方面来说。   他听课的热度只有三分钟,注意力太容易分散,学习不懂循序渐进,做功课又过分任性,不肯好好听从指导。   兵荒马乱的临堂测试一塌糊涂,等他卸了力气跌落下去的时候,李一恺笑得更厉害。   “别笑了”,苑之明闷闷地在他颈窝,感受到腿间的对方还坚硬的触感,窘迫地无以复加,忙不迭地探出手,想要弥补自己刚刚的急迫。   但手腕很快被人捉住,李一恺的力气不容小觑,把他拉回来放到自己的胸口。   “不笑你”,李一恺吻了吻那只手,撩起他因为汗水更加卷曲的额发,在耳边问:“感觉好吗?”   “这也问?”苑之明带着鼻音,听起来反倒是他委屈了一般。   李一恺向后仰了仰脖颈,更用力地靠在枕头上,好让自己看清苑之明此刻的表情。   “疼吗?”苑之明用拇指蹭了蹭他的唇角问。   李一恺如实回答:“疼。”   苑之明伸手打开夜灯,看见李一恺的下唇内侧甚至冒了血,都疼成这样了。   “那你咬自己干什么?为什么不咬我啊?”苑之明俯身去亲,嘴里也有了锈味。   “我哪舍得?”李一恺拉着尾音说,刚进去的时候他用力抓了下苑之明的后背,但很快地及时收了回去,转而攥着手心和床单。   苑之明现在是又羞又愧,还有心里满涨的感动和爱,被无条件宠着惯着的感觉太好,他在李一恺脖颈间蹭,胸口紧紧贴着,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李一恺容纳了他,容忍了他,还温柔地包裹着他,这种温柔让他的心脏也软成了一片浸满月光的海水。   他想让分享这种感受,想让李一恺也被自己这样爱着。   苑之明眨眨眼,认真地看着李一恺说:“下次你来。”   李一恺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下次?”   “啊?”苑之明看着他——仰靠在枕头上的人,渐渐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刚刚还纵容对方的年上者,眼神忽然不复柔和,然后苑之明就觉得天旋地转。两人的位置颠倒过来,一塌糊涂的地方更加纠缠不清。   他心脏用力地跳动,甚至比刚刚还要慌乱,李一恺的眼神陌生又性感,像是苏醒的猫科动物,最好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现在他终于敛起伪装,要把猎物拆吃入腹。   “别等下次了”,李一恺一手轻轻摸着苑之明喉结,另一手向床侧探去。因为手臂的用力,他的侧颈到肩膀拉成一条线,青筋隐隐约约现出,肌肉在夜灯下镀了一层铜色的光。   收回来时他手里多了一个盒子和一支塑料瓶,瓶身上的盖子早就不知道被苑之明丢到了哪里,倒是也方便。   冰凉的液体从肚脐划了一条线,直到小腹往下,苑之明缩了缩腹肌,想让李一恺不要弄这种花样。   但是他没说出口,因为下一秒,李一恺的手指在自己身上画圈抹开,他的眼睛里只剩下那支修长而骨骼分明的手。   液体很快变成舒适的体温温度,绷起来的肌肉也被抚平,苑之明蜷起脚趾,只剩下任由摆弄的份。   好的老师要言传身教。李一恺说:“我现在就教教你。”   --------------------   不知道会不会被屏,先发! 第60章 小动物永远不会被打败   苑之明觉得自己化开了。   像芝士奶盖因为高温融于茶中;像赭红的颜料被刮刀暴力分割,而后晕开在白纸上;像退潮的水卷起沙,旋涡转动,淅淅沥沥的水流从沙中退开,留下道道痕迹。   因为闷热,李一恺开了一点窗,月光透过来,苑之明在仰起脖颈的时候看到外面的潮水。   他的面前是潮水,身后也是潮水。   床单上已经斑驳不堪,泥泞的沙滩泛起白色的泡沫,苑之明彻底脱力趴在枕头上,鼻尖有点红,睫毛沾着水痕,嘴唇已经有些半透明的肿,张开大口地呼吸。   李一恺在身后检查他的身体,有点难受,有点别扭,但是苑之明不得不承认,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感受到李一恺表现出的那种疼痛。   也是,那么漫长的开拓,温柔得近乎是折磨的抚摸,可能也只有李一恺这样的人才能做到。   甜腻的劲过去,那点酸又涌上来。苑之明感觉到李一恺从身后抱着他,没顾什么洁癖,就着两人满身的汗和体液黏在一起。   吻落在耳后,李一恺的声音从没这么低哑过:“难受吗?”   “不难受。”   李一恺笑了下,手从身后穿过,扣在他的小腹上,那里收缩得太过用力,有些丝丝缕缕的虚。   “舒服吗?”他又问。   舒服得有点过分。   苑之明没接话,右手覆在李一恺的手上。他的虎口因为常年握笔而有些茧,小指有一点点弯曲的变形,关节也好像比李一恺的粗一些,但是却比他更白,可能是李一恺太喜欢户外运动了。   十指摩擦交握,苑之明脑中有很多联想,他没忍住问:“李一恺……”   “嗯?”   “你是不是谈过很多恋爱,很有经验啊?”   纠缠的手指缓了下来。李一恺另只胳膊撑着,侧身起来一点,笑着观察苑之明的神色。   “拷问我感情史啊?”他问。   苑之明往另一头又转了转,脸几乎埋在枕头上:“不说算了。”   李一恺把人揪出来,倾身过去亲他的鼻尖,餍足后闹这种别扭实在没有说服力,苑之明嗯哼了两声,主动翻身回来,仰头迎接着亲吻。   李一恺忍不住逗他:“但我毕竟不是单身主义者,对吧?”   苑之明说不过他,抬头在肩膀咬了一口。   李一恺躲都不躲,只顾笑着看他,还在揶揄:“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应该表现这么好。”   “李一恺你真……”苑之明濒临炸毛边缘,皱着眉想要骂人,但是看到李一恺的眼神,又瞬间偃旗息鼓。   认真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装不出来的,就算没有谈过恋爱,也能区分这其中的差别。   苑之明决定不计较了,不管前面有谁,以后的李一恺都只能属于他一个人,只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一个人。   “又想什么呢?”李一恺问。   “想你为什么还不去洗澡”,苑之明坐起身来,使了点力气去推李一恺。   但是李一恺触电般“嘶”了一声,垂头靠在他肩膀:“你对我温柔一点,真的疼。”   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刚才怎么没见他说疼?苑之明自己嘀嘀咕咕两句,还是轻手轻脚地拉了他起来,去浴室里调热水,搓泡沫。任李一恺把重量都靠在他身上,装模作样地耍赖。   “苑之明”,李一恺叫他。   “干嘛?”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很喜欢你。”   苑之明把花洒拿下来,朝着身后的人浇过去:“好草率。”   李一恺笑着躲,然后很快又靠回来:“是有点草率,我之前没有对谁这样过,谈过的两次恋爱也都是相处很久才在一起的。”   热水哗啦啦洒在两人身上,李一恺的声音伴着蒸汽,听起来有些失真,像是隔着不算太长的时光,在叙述着一个故事:“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虽然你也确实很好看。但是那时候你一身乱糟糟的衣服,完全不是我会喜欢的类型。”   苑之明悄悄撇了撇嘴。   李一恺又说:“但是那时候你和我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你说你以后开个展会邀请我,我也还等着呢。”   “苑之明,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珍贵”,李一恺轻轻地亲吻他的鬓角:“有些人空有其表,有些人戴着面具,还有很多人早就放弃了挣扎,只有你,好像披了一张树叶就跑出来的小动物。”   苑之明转头问:“为什么是小动物?”   “小动物多好啊”,李一恺抱了抱他:“小动物永远不会被打败,也不会被改变,不会为了人类世界的规则妥协,会一直在阳光下自由自在地跑。”   “而且你还是很有才华的小动物,没有人不会喜欢你的。”   苑之明笑起来,低低地发出震音。   “好吧,我觉得我也挺让人喜欢的”,他转过身,捧着李一恺的脸亲了亲:“那你是什么?”   李一恺关上水,拿毛巾给他擦头发:“我是个眼光不错的人,一眼就能看到你。”   苑之明闻言摸了摸他的眼睛,李一恺闭上眼又睁开,苑之明说:“你也可以自由自在的。”   李一恺浅笑着摇头:“这是我不能做的选择。我可以尽力争取更大的自由。但是我没办法不顾虑那么多,没办法不去用理智判断哪条路是更对的,对我和对其他人都更好的。”   “累吗?”苑之明问他。   “累吧”,李一恺出神想了下:“但这是我。”   狭窄的浴室不宜久留,李一恺推开门,打开顶灯收拾两人带来的行李,给苑之明递来干净的 T恤和内裤。   苑之明站在浴室门口,兀自想了一会儿,走过去抱住他。   “我知道了”,苑之明说,潮湿的头发纠缠在一起,他靠着李一恺的后背说:“如果这样,你来做我的树林吧。”   李一恺笑着拉过在自己腰间的手,放在唇边摩挲了一下,又想到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那我争取做一片不会被砍伐的自然保护区。”   房顶的天窗被打开,不属于城市的星光和月光倾泻而下。   他们从柜子里找到替换的床单,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星空说了很久的话。烦恼和焦虑在这样的夜晚也格外温柔,未竟的事情似乎全都流向了明天。   然后不知道是谁先打了哈欠,睡意蔓延,他们在海浪声中相拥而眠。 第61章 小苑你好猛   顶窗没有关上的后果,就是第二天的太阳刚刚出来,李一恺就被晒得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时间,还不到 7 点钟。   探身拿手机的动静,苑之明翻了个身,哼唧了一声也醒了过来。   “怎么了?”苑之明摸了摸他皱着的眉毛。   李一恺转了个身,头埋在苑之明肩膀和枕头之间,闷声说了一句“烦”。   是烦早上被晒醒这件事。   闹起床气的李一恺不好惹,但是苑之明很喜欢这种时候的他,于是摸了摸这人后脑勺支棱的短发,轻轻起身关了窗,拉上窗帘。   “接着睡吧”,他拍拍李一恺说。   李一恺入睡难,起床难,睡回笼觉更难。但也许是昨天太累,或者苑之明的身边太舒适,他再一次睁眼,竟然是九点二十七分。   睡饱的感觉很舒适,但是苑之明低头看他:“怎么又皱眉了?”   “疼”,李一恺还是一个字。   苑之明正在抚平眉头的手顿了顿,脸色讪讪地保证:“下次会好的。”   “下次啊”,刚起床的李一恺声音里带着软,他抬眼看苑之明,笑着摸了下他的大腿,“下次可要等等了,等我养好。”   于是苑之明嘟嘟囔囔了好一阵,大意是“真的有那么疼吗?”“那毕竟是第一次世间”“而且你也太……”   “太什么?”李一恺吐掉嘴里的牙膏泡沫问。   苑之明扭捏两下:“太会了……你还叫呢。”   “讲不讲理啊苑之明”,李一恺从镜子里看着他:“我那是叫疼,你以为我在和你调情?”   “胡说,你明明是拉着长音说的……”   两个人就这个问题吵了一上午,从退房,到海边散步,到苑之明拿着速写本采风,再到开着车回程——回程是苑之明开的车,李一恺侧身仰躺在副驾驶,看起来真的伤得很严重。   很不巧,这一幕被周行撞见了。   “怎么?痔疮犯了?”他敲了敲车窗问,幸灾乐祸四个字几乎写在脸上。   李一恺身手矫健地起身下车,充满意味地看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周行被反问,先是一愣,随即又顾着和苑之明打招呼,竟然始终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看着出双入对的两个人,肩并肩朝着办公楼的方向走去,只把背影留给他的时候……   “靠!给人家当0有什么得意的?”他终于顿悟。   “周行真的是自愿吗?不是你逼迫他的?”苑之明站在门厅,抬头看见自己的画作挂在正中央,问了一个李一恺也怀疑过的问题。   李一恺笑了:“你可以怀疑我和他的友谊,但是不能怀疑你自己。”   “他是真的觉得这画很好,可以给他充场面,也觉得以后你会越来越好,让他越来越有面子”,李一恺转头看着他说:“而且如果你知道,他是答应了他爸什么条件才要来的这幅画,我觉得你会更震惊。”   苑之明有些好奇:“什么?”   李一恺犹豫了一下:“有机会还是你自己问他吧,他不让我告诉任何人。”   好吧,苑之明低头看了看手机弹出的消息。   “赵凯思给我发消息了”,他一字一句念出来:“小苑你好猛?”   他很困惑:“这是什么意思?”   与此同时,李一恺也打开了忽然猛烈震动的手机,四人群里好像炸了锅。   周行:李一恺是零,还有人不知道吗?   赵凯思: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周行:他今天是趴着坐车的   赵凯思:……   周行:而且还和我炫耀,说我不懂。我希望我一辈子都不用懂   赵凯思:……   周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李一恺   这两人一唱一和倒也算了,李一恺早就习惯了被他们揶揄。但无语的是祁究忽然出来,也掺合了一句。   祁究:我倒是一直都觉得他是零。   李一恺抬手摁掉苑之明的手机:“周行答应他爸的条件是去相亲,而且是和一位他爸爸大客户的女儿,俗称商业联姻,也可以理解为他被卖去伺候大小姐。”   苑之明目瞪口呆:“怪不得他不想告诉别人。”   然后又很善良地表示:“我就装作不知道吧。”   李一恺非常爽快地摇头:“不需要,他说你知道没关系。”   “这样啊,那我其实很想听听这个故事。”   “嗯,等下次见面你就直接问他。”   ……   聊着周行的八卦,占着周行的地盘,这一局李一恺赢得神清气爽。   他带着苑之明从一楼逛到三楼,三层半的独栋办公楼,二层和三层是环形的设计,中间的位置非常创造性地建了一道滑梯,苑之明滑下去,又蹬蹬蹬跑上来。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个”,李一恺笑着靠在栏杆看他。   “这里也很棒”,苑之明指着阁楼,那里放着懒人沙发和投影,也能推开天窗看星星。“原来不是所有的公司都像缪加一样,我还以为办公室都是那样的。”   “办公室的样子是公司的门面”,李一恺拧开水瓶递给他:“缪加那时候规模还很小,需要高级的办公环境,才能让客户觉得靠谱,所以冯鑫花大价钱租了市中心办公楼。像这里,就更适合周行这种影视创意行业。”   “那你呢?你想有一个什么样的办公楼?”苑之明兴奋地问,“我可以帮你设计。”   李一恺笑着揽着他肩膀,带他转个方向看过去:“公司都还没有呢,就先想这些。等我能有一个占满这层楼的团队,你再帮我考虑这个问题也不迟。”   “先想想就有目标了”,苑之明抓抓肩膀上的手:“你可以先和我说说,想有一个什么样的公司。”   李一恺想了想:“我想有一个,像桥梁一样的公司。”   “艺术和商业的桥梁?”苑之明问。   “嗯”,李一恺目光投向远处,这个想法盘踞在他心中很多年。   “艺术家要赚钱,也需要借助商业出名;品牌方需要艺术为他们创造新鲜感,做跨界做联名。他们之间需要一个连接的角色,懂广告也懂艺术。”   “但是现在,艺术经理人局限在展览这些小圈子里,而广告公司,也只有那些最顶尖艺术家的资源,这些顶尖IP早就被消费了很多次,没有新鲜感,价格也很高。”   “我想做一个连接像你这样的艺术家,和那些大品牌之间的桥梁。”   苑之明理解了一下,问他:“听起来,和你现在做的事情差不多,只是插画设计师,变成了其他人?”   “这么说,好像确实是”,李一恺笑说:“本来几年前成立KL组,我也是试图去做这件事,但是像缪加这样的公司,背着股东和那么多员工的压力,是没办法去冒这个风险,尝试这种短期效益很低的事情的。”   苑之明问:“是因为像我这样的艺术家,都很难被规训吧?”   李一恺笑了,揉了揉他的头发:“还挺有自知之明。”   “我已经算是很好的了”,苑之明甩了甩头发说。   “对,也是你给了我信心”,李一恺看着他,认真地道。   “是吧?”苑之明还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也觉得自己还是进步很快的……”   李一恺解释:“我是说对我自己有信心,我觉得自己能把你的思路掰过来,也一定可以和其他艺术家沟通得很好。”   ……苑之明沉默了一阵。   “行吧,我承认”,他瘪了瘪嘴说:“但是你去哪里找这些有才华,暂时没有名气,又像我一样好说话的艺术家们?”   “这个啊”,李一恺把他往自己身边拉近一点,低声承认:“其实上次拍卖会,我试着认识了一些艺术家,还有艺术经理人……”   苑之明瞬间瞠目:“原来我早就不是你唯一的艺术家了?”   “你是,你是”,李一恺拉着他的手放在左胸口:“这里,永远只有你一个。”   “屁”,苑之明甩开他:“那么短时间,你怎么说服他们的?他们怎么可能理解你要做的事?我都用了这么久才搞懂……”   “我和他们说了一个例子,他们就懂了。”   “什么?”苑之明问出口,随即心中有了答案:“古长风?”   “嗯”,李一恺点头:“古长风做艺术,也做设计,把自己的画和书法放到海报设计里面,又把海报当成艺术品展出。这是最好的案例。”   “我以为你很讨厌他”,苑之明说。   李一恺没有承认,只是说:“但是他确实是一个标杆,只是这个标杆,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古长风。”   苑之明也靠在栏杆上,想了一会儿,忽然说:“可能很多人并没有选择成为古长风。我就不想。”   “有人想独自住在岛屿,但有些人是找不到上岸的路”,李一恺说:“总不能只有一条独木桥,而岸上的人却连这里有很多小岛都不知道。”   “你说得对。李一恺,这件事好酷啊。”   “谢谢你的肯定。苑之明,我要重新开始一段人生了,可能很难。”   “但我陪着你”,苑之明又说:“我们都在起点了,以后如果我赚钱了,我就养你,如果你有钱了,你也要请我吃饭。”   “那万一我们都不赚钱呢?”李一恺笑着问他。   “那就把我的车卖了吧”,苑之明想了想说,“只要别告诉我爸。” 第62章 卖身可不行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职呢?”苑之明问他。   李一恺是个一旦做了决定,就会很果断开始执行的人,他说:“下周吧,趁着还没有新的大项目,让公司尽早安排。”   苑之明忧心忡忡地问:“那……如果你成立新的公司,其他人也都和你离开,冯鑫会那么轻易放人吗?”   李一恺笑着背靠在栏杆上:“你怎么确定其他人一定会跟我走?”   苑之明心想也是,现在公司只是空壳,甚至也没有钱给员工发工资……可是又莫名觉得,其他人会和他一起的,只是早晚的事。   “除了老秦,暂时还没打算发出这些邀请”,李一恺说。   “你是,因为对冯鑫有愧疚?”苑之明问,他觉得以李一恺的性格,很有这个可能。   李一恺摇了摇头,却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等拿下一个竞标,有稳定现金流再说,也要看他们自己的选择。”   苑之明“哦”了一声,也不再对这件事发表意见。他知道现在的李一恺,内心必然不是看上去这么果断潇洒,情绪也不仅仅是愧疚这么简单,还有很多连他自己都无法辨别的、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慢慢消化的。   缪加、冯鑫、KL组……这些早已经是李一恺的一部分。尽管他可能并不愿意承认,其实李一恺反倒是那个,最容易把工作和生活无法分开的人。   苑之明为自己的这番见解放空了一会儿,李一恺反过头来问他:“那你呢?我以前问过你愿不愿意和我离开,你那时说不会,现在呢?”   “我啊,我现在”,苑之明想起来自己就发愁:“我也没有选择啊,也许明天上班,冯鑫就会把我开除了。”   “他不会的”,李一恺想都没想地说,“如果他不想留你,一句话都不会和你再说,更别提带你去和客户见面了。”   “真的吗?”苑之明问:“可是你当时很生气,我还以为……”   “生气是因为觉得你擅自作主,想把我推开”,李一恺承认:“当然,其实先这样做的人是我,不过以后不会了,我答应你了。”   苑之明的辩驳噎在半路:“好吧,你知道就好。”   “所以,现在听从自己内心的苑之明,你是怎么想的?”   苑之明认真考虑了一会儿:“我想试试看,如果没有你,我能不能做好这份工作。”   “你能的”,李一恺摸了摸他的头发。   “但让我试试吧。”   “当然”,李一恺说,“其实我也猜到了你会这么想。”   苑之明需要经济独立,和李一恺绑在一条船上不是明智之举。   他也需要重塑自信,不是那种丛林动物天生的自信,而是经历了一点挫折,然后自己站起来之后,更加牢固的自信。   “但是你之前那样问我”,苑之明有些记仇:“说我是不在乎这份工作,你那时候可不是这么想的吧?”   李一恺低头咳了一声,捏捏自己的耳垂承认:“那是气话,我知道你没有。”   “不可以说气话”,苑之明摆出教训人的样子,和他对苑松青的架势一模一样:“说多了,我会当真的,当真了,以后我们就会有误会。”   “对不起”,李一恺用拥抱来道歉,埋头在他的脖子和肩膀之间:“我知道错了。”   苑之明被软绵绵地哄着,被拥抱着,闻着李一恺身上淡淡的木质香水,气焰瞬间消失:“好吧,原谅你。”   他又想了想,还是决定趁着这样的机会,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虽然我没有把广告设计当成长期的事业,但是一直都在认真对待,对我来说每个经历都很珍贵。”   “而且我也不是没有责任心的人,我不是那种”,他重复道。   李一恺搓搓他的后背,抱着人晃了晃:“我知道,我相信你,你有自己的分寸。”   “嗯,我也会相信你,一直都是”,苑之明由衷道。   “那我现在哄好了?翻篇了?”李一恺退开一些,看着苑之明的眼睛:“还有什么没解开的吗?”   该说的都说了,想做的也都做了。苑之明觉得自己好像并不亏,只是仍然心有不甘。   “还有就是……我那个,技术真的很差吗?”   “怎么说呢?”李一恺皱着眉毛,咬着下唇,深思熟虑后说:“我可以多给你示范几次,也许就好了。”   苑之明也低头陷入沉思,过了会儿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抬起头看着在憋笑的李一恺:“你演的吧?”   李一恺笑着躲开他的逼问:“我有什么好演的?”   “为了占我便宜!”   “你是我男朋友,这也算占便宜?”   “我不管,反正我不能一直在下面”   ……   李一恺的离职在低调而迅速地进行,公司依然风平浪静,鲜有人知道这个在缪加最惹眼的总监即将离开,但其实,这也并没有那么重要,对于大部分人而言。   反倒是紧随其后的,苑之明的升职邮件通发到全公司,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   “可是我都转正没多久,这也有点……”   苑之明拉着李一恺出去买咖啡,耳朵上还有点红,被这么多人恭喜的感觉不错,但是他有些心虚。   “宏达的项目目标双倍完成,说不定年底还可以报奖,这是你应得的”,李一恺拿着手机看:“大桥说他的榛果拿铁要三杯糖浆。”   “哦好,一二三四五……还缺你的,冰美式?”苑之明转头问。   “也要请我啊?”李一恺故意问。   苑之明嘀咕一句“不喝算了”,却很诚实地在屏幕上点了大杯冰美式+1。   “再加一个,给冯鑫也来冰美式”,李一恺提醒说。   “啊?刚升职就去送咖啡”,苑之明手停在半空,有点迟疑:“这样好吗?”   李一恺帮他点下去:“我去拿给他,人情算你的。”   两个人双手都提着牛皮纸袋,苑之明用手肘推开门,等李一恺出来。又没忍住问:“不是你和他提出的吧?”   “真的不是,苑之明你怎么这么不自信?”李一恺笑了:“是他问了我对你们的安排,尤其是你。可能是有危机感,想要留住人,而你又是他特别想要留下来的。”   苑之明不承认自己是不自信:“我只是觉得挺突然的。”   “但至少是个好消息”,李一恺说:“我走之后冯鑫会自己带KL组,他这个人有时候很主观,如果信任你,就会给你很大的自由度。”   苑之明不那么乐观:“但是也要承受被随时被卖掉的代价。”   李一恺笑了:“卖创意可以,卖身可不行。”   三月好像总是过得悄无声息。冯鑫在一周时间里找李一恺喝了两次酒,第一次和另外几个总监高层,在私房菜馆,聊工作交接和未来规划;   第二次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缪加从前旧址的街口,一家很熟悉的居酒屋。   对李一恺的离开,若说没有预料是假的,理由也不难猜到,冯鑫在这种时候不再说场面的话,他们只聊从前的事和人。   烧酒瓶空了好几个,冯鑫叹口气说:“说实话,如果这个公司有一个人是我绝对信任,我觉得天大的项目都能交给的人,就是你。”   李一恺低头不语,过了会儿才接上:“你一手把我带起来,我的工作风格和你很像……你对我放心,因为你太熟悉我了,能预判到我处理问题的优势劣势而已。“   冯鑫骂了句脏话,笑着说:“你哪里像我?你越来越不像我。”   李一恺也笑:“像的,如果不是你这么持续地掰正我,可能现在我也不会,这样心平气和地坐着聊天。”   想想好像也对,冯鑫干了杯酒说:“你可能会在开幕会那天,当着所有宏达老板的面,不给我台阶下。”   “真气人”,李一恺说,“我竟然被你拿捏成这样。”   烧酒辣口,冯鑫点点头,没抬起来:“记恨我吗?”   “实话么?”李一恺问,然后说:“怨过,但不记恨。”   冯鑫忽然想起,他们在这里工作的那几年,夜夜加班,天天来喝酒胡侃,李一恺一直都是这样不留情面,有时候聊着聊着两人还会真的生气。   之后也许会吵一架,但是不管怎么吵,第二天就能翻篇,那些矛盾也都想不起来了。   后来缪加的发展超出他们每个人的预期,公司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户头上的数字一直在涨……   只有时间越来越少,他们聊两句要提前约日程,不多久又会被会议或者客户电话打断。似乎搬去高级写字楼之后,这样喝一杯的时间寥寥可数。   那李一恺这种脾气,可以吞下这些气,在这里继续工作这么久,倒还是挺不容易的。   冯鑫想着想着反倒释然了。   “你他妈的,爱怨就怨吧”,他竟然觉得自己很期待听到这样的话,这是实话,也是只有李一恺才会说的话。   --------------------   过渡章好难,我又卡文了,对不起大家(跪) 第63章 我很喜欢他,他也是   李一恺的离职消息,随着爬山虎渐渐染绿而蔓延。   四月来临的时候,他基本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工作交接,可以不再去缪加坐班,一周里有更多时间是在忙新公司的筹备。   清明假期难得清净,李一恺在节日的前一天,带着苑之明到了城郊的公墓。   从停车场还要走好长一段路,早晨的阳光晒在脸上,李一恺微眯着眼睛,顺着白灰色的方砖台阶往上,大部分时候不太说话,偶尔想起来什么,就随口和苑之明聊两句。   “外公外婆去世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向他们出柜。”   “那这……”苑之明说,“大过节的,你带着我过来好么?”   李一恺笑了笑:“我外公打过仗下过山,什么没见过?我想让他们看看你。”   苑之明抱着白菊花,一步一步跟在后面,有些气喘:“不会碰上阿姨吧?”   “不会”,李一恺没回头地说。因为胡曼婷前几日向他征求意见,说李齐也想跟来扫墓,李一恺没办法阻止自己父母的祭祖,但也不想当着外公外婆的面和李齐闹不快,于是才错开了一天。   “之前没有和你们提过,可能是需要一点时间接受这件事”,李一恺站在白色的大理石的墓碑前,整整齐齐摆好花和茶点,便双手放在连帽衫的衣兜里,在这种时候反倒有些没型没款。   他偏过头看了苑之明一眼,又垂下眼睛笑了一下:“不过我觉得你们应该会很喜欢这个人,他叫苑之明,以后要记着了,等到见面,你们记得补上见面红包。”   苑之明站在他身边落后半步的位置,闻言摸摸鼻子也笑了。   “那个,我第一次见家长还有点紧张”,他看看李一恺,又看着面前的墓碑,那上面刻着正楷体的碑文,记录着两个对李一恺最重要的人的一生。   “外公外婆,很遗憾我没有见过你们,不过,总有一天我们会见到的”,苑之明想了想,又说:“要是有机会,你们可以先和我妈妈认识一下。”   想到这里,他索性拿出手机,在相册里翻出之前翻拍的照片,屏幕朝前伸过去:“看,她长这样,应该很好认吧?还挺美的。”   李一恺攥着他手腕拉回来,仔细看了看:“嗯,很美,我替他们回答了。”   苑之明满意收回来,又紧张了一下:“哎,不过这是二十多年前的照片,你说她模样会不会变啊?应该不会吧?”   “有点傻哈?”他低声笑笑,揉了揉鼻子。   李一恺“嗯”了一声,是有点。   “不过还好,我外公外婆总说我太精明,他们喜欢傻一点的。”   “行吧”,苑之明认了。“那要不,你和他们单独聊一会儿?我去逛逛。”   “嗯,手机记得开静音”,李一恺看着他说。   四月初的风是软绵绵的,墓园的气味对苑之明来说并不算陌生,夹杂着泥土、灼烧、和春天植物清新的气息。   他路过一排排墓碑,有些是新的,上面摆着新鲜的花,或者面前还站着情绪低哀的悼念者;有些看上去有很久的年头,甚至字迹模糊,或者积攒了多年的灰尘。   脚下踩到几片干枯纷飞的花瓣,沙拉拉的响声,苑之明低头看,一束花已经变成褐色,风吹来又少了几片。   那是一个死于14岁的少年,他向旁边走了两步,坐在离墓碑有一点距离的台阶上。   他从小就对周遭的事情淡淡的,却又容易为遥远的事物动情。比如北极冰川融化时,他会因担心北极熊无家可归而忧心;或者站在墓园里,自己母亲的墓碑前他总是平静,但对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却不吝惜哀思。   可是这样的人也能遇到爱情,也会为了另一个人感同身受地孤独。苑之明摸了摸自己的心脏的位置,那里刚刚空荡荡的。   “你认识他吗?”身后一个混着烟丝的声音问。   苑之明慢半拍地转头看,摇了摇头。接着他又看了一眼。   “不认识,我只是随便坐在这里等人”,他对那个男人说。   那人穿着黑色皮夹克和牛仔裤,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打扮,坐下来看清面容,又像是四十多岁,但实际应该不止。   他坐在苑之明旁边:“等谁?朋友吗?”   “嗯”,苑之明点点头,又顿了顿说:“男朋友。”   那人很快笑了下,似乎不惊讶,他脸很瘦,笑起来两颊有几道竖向弧沟,眼睛倒是不显年纪,看着人的时候也没有那种中老年男人的浑浊。   他看着苑之明问:“你和你男朋友,感情很好吧?”   “很好的,我很喜欢他,他也是”,苑之明答。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大部分是在说苑之明,工作生活,还有怎么认识的李一恺。男人听得很认真,期间他拿出烟想要点,苑之明提醒他这里禁烟,他便收了回去。   苑之明说了很久自己,后来问:“那你呢?”   “我什么?”那人直愣愣反问。   苑之明也不知道想问什么,挑了个最简单的:“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啊”,男人双手靠后,搭在身后的台阶上,“我做过很多工作,以前写东西,当模特和演员,做了几年图书编辑的铁饭碗,后来又去做生意,然后接着写东西。”   “写什么?”   “不挣钱的东西,写诗和散文。”   苑之明“哦”了一声,不予置评。他低头,安静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来这里,是看谁的呢?”   那人转头,似乎是想找他要看望的人的位置,但是眼神没有聚焦停留,而是回过来,抿了抿嘴唇说:“我来看一些,我于心有愧的人。”   “为什么于心有愧?”苑之明不急不缓地问。   男人笑着叹口气:“追求自由的代价,就是会忽略现实的世界,然后伤害身边的人。”   他说完扭头看苑之明,被对方忽闪的大眼睛逗笑了:“你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   “啊”,苑之明收回来。“觉得你说的话,很有道理……但是又不像是你这个年纪的人会说的。”   他很认同:“我做的也不是我这个年纪会做的事。”   又是一阵沉默,太阳直爬上头顶,阳光也刺眼起来。苑之明想起李一恺的叮嘱,掏出手机看了看消息。   男人站了起来:“和你聊天很高兴,我走了,你也去找你朋友、你男朋友吧。”   “我也是”,苑之明也起身:“有机会再见。”   他笑着摇摇头:“没机会也没关系。”   “你后悔吗?”苑之明忽然不合时宜地说。   “后悔?”男人抬头,反应过来后说:“后悔是最没用的情感。你也是做艺术的,我的后悔,不如换做对你的祝福,希望你不会发生像我一样的事。”   “不会的”,苑之明说。   “那就好。”   手机铃声很快打破寂静,苑之明接起来的时候,转头已经看到了李一恺的身影。   他们两个互相招招手,但是电话却没有人挂断。   李一恺在那头笑着审问:“你被我看见了苑之明。”   “看见什么?”   “看见这种地方也有人搭讪你”,李一恺一边走过来一边说:“他长得帅吗?”   挺帅的,苑之明想。眼睛和你最像,还有脸型,笑起来的样子。   他支支吾吾了两声,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李一恺,自己见到了他爸爸这件事。 第64章 我爸看见该以为我挨打了   李一恺低头沉默了一阵,然后转头走的时候说:“我真不知道,他现在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苑之明慢慢地说:“可能,就是想看看你,这么想就这么做了。”   “这倒是他的做事逻辑”,李一恺放弃般地摇摇头。   他们并肩顺着台阶往下走,李一恺缓缓说:“他们两个……我是说我妈和他。”   “是因为有了我,所以才结婚的,不然我外公不会同意。”   过了一会儿又说:“他和你说什么写作、做模特演员,都是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无所事事。”   苑之明转头看他,欲言又止。   “和你不一样”,李一恺意会到他的意思:“如果他有你的一半努力,或者天分,也不会到现在还是一事无成。”   李一恺这话说得很刻薄,但是任何人都不能因此而指责他——评价自己的父亲一事无成,并不像挖苦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那样轻松。对李一恺而言,这句话有一半也是刺向自己。   苑之明静静听着,然后只是问:“后来呢?”   “后来,我外公也拿他们没办法,又不能真的看着他连自己都养不活,所以帮他找了工作,在出版社做校对编辑之类的”,李一恺淡淡道。   苑之明说:“他和我说了……也许那几年,他也试过做个好父亲。”   李一恺没有否认,只说:“我不知道,因为在我记忆里,都是他越来越很少回家,或者一身酒气地回来。然后他们两个吵架,又很容易和好,甚至变得比之前还要好。”   “这样的循环像是没有止境,直到他忽然有天不见了。”   “你是说……离家出走吗?”苑之明很难找到合适的词,但离家出走,听起来像是青春期的小孩,而不是一个五岁孩子的父亲会做的事。   “如果这里对他来说是家的话”,李一恺道:“他的家乡不在静海,也没什么亲人,我觉得他根本没有家的概念,或者就像他说的,家庭对他来说是痛苦的。”   坐上车,苑之明把前后车窗开到最大,这样不快不慢地在郊外兜风,本该是愉悦轻松的一件事,但是他们两个人都有些心事重重。   平直的公路在面前展开,苑之明发呆了一会儿才说:“他和我说,希望我不要遇到和他一样的事。”   “不要把你自己和他比”,李一恺看着前面,目不转睛地说。   “虽然他做的这些行为,我也不能认同,但是……我如果说我可以理解,你是不是会觉得很不可理喻?”苑之明道,“因为,我也想过不要和任何人有关联,不想因为社会关系而承担责任,好像这样就能彻底自由。”   “没有不可理喻”,李一恺看他一眼:“但想过和做出来是两件事。”   “嗯”,苑之明也看他,笑了笑:“我和他说我不会的。”   “会也没关系,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觉得太累了,因为要适应这种关系而承受太多束缚,对我说你想要走”,李一恺抽空伸出右手,很快地碰了碰他的侧脸:“我不会为此怀恨,也不会死缠烂打。”   “只是不要一言不发地消失就可以。或者可以的话,最好是让我知道你要去哪里,让我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我不会的,我不会因为这种原因离开你,在我打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了”,苑之明很认真地说。   “虽然这也没有办法拿出证据来,但我觉得你最好相信”,他小声说:“我想我会一直喜欢你,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信”,李一恺由衷笑起来,“我也是。”   哪怕这个的保证并不会生效,哪怕有天你真的离开了,李一恺想,我还是会一直都喜欢你,也说不定会抱着你可能还会回来的念头,而一直在心里追随着你。   李一恺的车里常年播放爵士乐或者老歌,浸泡了岁月的旋律在车厢里回荡。这首歌发表于1982年,李一恺清楚记得是因为,那盘老式磁带被胡曼婷放在柜子的最里层,也许曾经也是这样的一个春天,李齐曾经送给她,然后又在很多年后的春天离开。   “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   “春风秋雨多少海誓山盟随风远去。”   假期的第二天苑之明要回家,他早在前一周就做了计划,起初也没当作什么大事,告诉李一恺的时候,就像是每天下班,商量去谁家睡觉一样随意。   然而那天晚上,李一恺罕见地用了狠力,苑之明拧着脸去看自己的肩膀上的红痕,依稀还有手指的印记。   “我爸看见该以为我挨打了”,他小声抱怨。   李一恺退出来,正在把套子打结扔进垃圾桶,闻声又过来亲了下他的鼻尖,低声说:“我负责。”   “你都不射|进来”,苑之明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也不脸红,还挺理直气壮:“有什么负责的?”   “祖宗”,李一恺笑着又凑去亲他:“你明天还要开车,会不舒服。下次全给你啊,乖。”   下次该我了,苑之明想,但是没和他斤斤计较。   “李一恺”,苑之明抬手摸着他的后背说:“其实我爸知道你,我是说,他知道我和你谈恋爱。”   “是吗?”李一恺抬起头,因为惊喜而微挑了眉:“什么时候的事?”   苑之明不好意思说是在还没正式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就被看穿了。只是模糊地应道:“很早了,我爸对这些很看得开,所以我也没有瞒着他。”   “我是想说”,他费力抬起身够李一恺的嘴唇,碰在一起蹭了蹭,接着说:“我是想带你认识我家人的,但是因为清明节,我爸去给我妈妈扫墓的时候,心情都会不太好,所以就想等下次,下次假期,你想和我一起回怀州吗?”   “想这么多”,李一恺轻轻揉了揉他汗津津的头发,抱着他转了个身,两个人侧躺在床上,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连同心跳都并在一起震动着。   “回去乖乖陪爸爸,看看妈妈,代我向他们问好,再下次,也许是端午节,我们就一起回去。”   “好”,苑之明被他头发扎着有点痒,挪了挪位置。“其实我还想了更多。”   “嗯?都有什么?”   “我还想回去告诉我爸,我在工作的事”,苑之明拉着李一恺的腰,又抱紧了一点:“他之前总说让我不要担心钱,不用着急赚钱。但是我想,工作赚钱是多正常的事,其实不过是和大部分人一样而已,再说就算是那些大艺术家,也都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养自己,这没什么。”   李一恺摩挲着他的肩膀,被自己掐红的那一片,说:“他只是舍不得你太辛苦。”   “没人不辛苦”,苑之明说,“是我爸,还有我自己以前,都太把自己当作艺术家了,好像这样就可以避免一样。”   有片刻李一恺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声音哑了一点:“好,其实我也可以养你,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的钱留着以后吧”,苑之明把腿搭在他身上:“万一我被辞职了再说。”   “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会被辞职呢?”李一恺捏了捏他大腿根问。   苑之明又说了第三件自己想好的事。   “其实放假前,冯鑫和我说了一个项目,我本来想拒绝,但是又觉得还是应该参加。”   放假前几天李一恺都没有去公司,他对此毫不知情,于是问:“什么项目?为什么想拒绝?”   “静海国际电影节相关的项目,电影节的赞助商要做衍生活动”,苑之明大概说了下背景,听起来是个很有趣,也适合他的项目。   “但是冯鑫说,这个是古长风递来的需求,他是活动的联合发起人。”   李一恺先是微微惊讶,很快又觉得情理之中:“那冯鑫应该很看重,如果搭上电影节和古长风的船,再把你带去锻炼培养。相比起来我和老秦的离开,就完全微不足道了。”   他低头问:“所以你为什么想拒绝?因为古长风吗?”   苑之明低声承认:“嗯,因为他会做出那些事,我想到他和冯鑫合作,应该还是会发生这种情况。”   李一恺口中和古长风的矛盾,是在苑之明几次追问后才知道的,并且如他所料,并不是李一恺口中轻描淡写那么简单。   这个众所周知的“古长风”,早已不再意味着一位单独的设计师或者艺术家。他的背后是一整个团队——十几个设计师作为大脑,为他的项目提出创意,然后由他本人筛选、提意见、打回去修改、最后完成。   整个过程和美院老师辅导毕业设计相差无几,唯一的差别是这些项目是冲着古长风的名字来的,而最后呈现在外的,也是并且仅仅是,古长风这一个名字。   所以当年作为实习设计师的李一恺,因为年轻而脾气更盛的李一恺,在自己的设计被选中后甚至不能参与提案,所以几乎是大吵一架,然后决然离开。   但是这么多年后,冷静成熟的李一恺其实并未完全否认这个人。   “作为艺术家的古长风,或者是开创了商业艺术设计的这条路的古长风,确实有他的独到之处,我不想让你因为这些印象,放弃在他身上去学习”,李一恺又一次说道,“所以这次,应该还是会受委屈,但是应该也会受到启发。”   他摸着苑之明后脑勺的发丝,在耳边问:“你想好了?”   “想好了”,苑之明说,“我觉得无非就是给别人做嫁衣,但是我本来也是缪加设计师,而不是艺术家苑之明的身份,就像你说的,古长风也早就是一个品牌,而不是他一个人了。所以这种方式,我觉得可以承受。”   “更重要的是,我想我必须承受”,他又说,“我们都想改变这样的事情,但是在此之前,我需要先了解它。”   李一恺像是一棵独自生长的树,路过的人可以借他乘凉,飞过的鸟可以暂时栖息,他习惯了把自己当成永远可靠的那一个,也从未想过一棵树,又能如何依靠其他人。   然而猝不及防地,苑之明从他的森林里跑出来,围着这棵孤独的树转了几圈,最后不知什么原因,他决定住下来。   他又不只是决定住下来。   小动物的苑之明可以跑,可以离开,但是现在的苑之明在一点一点生根。他把自己的家、自己的未来、自己那些漂浮不定的性格逐一埋在李一恺周围,慢慢生出根系,和他的缠绕在一起。   “不用担心我会跑走”,苑之明说,“我想为你变成普通人,也想和你一起成为很不普通的人。” 第65章 过了七年之痒的夫妻   离开李一恺的KL组成了冯鑫直属团队,听上去是所有人无形中升了一级,但并没有人为此高兴,而这种散漫的颓态很容易互相传染,那片曾经斗志昂扬的工位,愈发弥漫着消沉的情绪。   李一恺和每个人都安排了半天的聊天时间,但是出乎意料的,这一次他也没有能力给他们注入动力。反而是所有人都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什么时候能和他一起创业?即便是辛苦一点也没关系。   李一恺大为感动,然后坚定拒绝。同样的话他说了五遍——白手起家没有那么容易,目前带秦肖恩一个人下水就够了。而现在来说对他最大的支持,就是每个人顾好自己。   直接领导的离开或轻或重都会影响到他们的职业发展,如果不能把这样的影响降到最小——“我会一直内疚,尤其是你们因为感情用事而做出什么冲动的选择的话。”   “我就说吧,你都不知道大家有多爱你”,苑之明双腿盘坐在地板上,在颜料盘里做着实验,他想趁着项目没启动,尚有时间的时候赶几张作品。   李一恺有样学样坐在他旁边,把散乱的调料按照色环逐个排好。苑之明各种材质和包装的颜料有几百支,而且从来都是乱放一气。   这些东西整理起来是个浩大的工作,可是李一恺很喜欢,并且觉得这件事非常解压。   他仔细看包装上的英文标签,然后才说:“如果我知道的话,可能这样的决定,觉得很对不起他们。”   “所以你要加油”,苑之明举起调色板,眯着眼睛对比,悠悠说:“我也等你发达起来,到时候我就和他们一起辞职。”   李一恺听到这句忽然笑了:“一起?你知道你已经被他们叫做小叛徒了吗?”   “什么?”苑之明啪嗒放下,甚为震惊:“为什么?走的是你又不是我!”   “他们有一个新的微信群,叫做【留守部队】,没有加你吧?”李一恺捏捏他的下巴:“在那个群里,我和老秦是抛弃部队的大叛徒,而你是被我安插在他们之中的眼线。”   苑之明不干了:“那为什么你知道啊?”   李一恺高深莫测道:“我知道的可多了。”   “不行不行”,苑之明抓抓头发,很气恼:“我要想办法回归组织,我才不和你们一路。”   “可是你说”,他琢磨了一晚上,临睡觉之前又问李一恺:“为什么冯鑫,好像不想让我们一起做古长风的项目呢?明明我们组最适合,而且现在也没有其他的工作安排,可是他总是只叫我一个人去开会。”   “放心,他们不是因为这个才觉得你是叛徒的”,李一恺擦着头发说。   “哎呀我知道”,苑之明从背后拽了一把,把他直挺挺拉下来坐在床边,接过毛巾讨好地帮忙擦:“你认真一点,帮我想想,我还是想和大家一起做这个项目。”   “好好好我想,别擦了,再擦要秃了”,李一恺躲开大力揉搓,向后仰靠在苑之明身上,舒服地闭了会儿眼睛,说:“我猜,是因为冯鑫不敢。”   “不敢什么?”   “不敢带这样的一组人,我们这几位,都是让他头疼的角色”,李一恺似乎还有些同情冯鑫的意味:“如果拆散还好说,如果凑在一起,他应该会觉得很难控制。”   有吗?苑之明回忆着,他一直觉得团队每个人都很厉害又认真,而且相处得也好,没有什么争吵摩擦……   可是再想,好像又真的每一个人都个性十足——孙珊珊直言直语怼起人来毫不留情;大桥脾气火爆,没少和其他的同事闹矛盾;JOJO看似平和其实很执拗,只认逻辑不认人情;钟有云存在感低,其实非常高傲,看少认可别人的创意……冬姐应该是最好相处的,可是又处在产后抑郁的状态里。   “团队里有一两个这样的人是前锋,如果全都是,那就很难聚拢这些人向同样的方向去”,李一恺仰头看苑之明若有所思的样子:“明白了?”   “明白了”,苑之明道,“你是在夸你自己。”   “有吗?”李一恺笑着伸手,把他拉低一点亲了一下,假装无奈:“不过这是事实,而且我也没有什么策略,只是本人比较优秀而已。”   “好吧”,苑之明求教的时候很会顺着他的意,下巴放在李一恺肩膀上,声音有些低落:“那冯鑫没有你优秀,所以他不会让我们再一起工作了吗?”   李一恺直起身,恢复了一些正经:“其实他内心一定是希望可以的,毕竟这样一个效率很高的团队,又对这类项目很有经验,如果可以直接用,对他来说是最有效率的。”   “但现在大家是一盘散沙,这种状态也是冯鑫犹豫的原因之一”,李一恺思考着说:“所以如果我们组,在没有我和老秦的时候,仍然能有一个人位于大脑的位置——其实你知道,他们都不是心思多的人,那些冯鑫信奉的管理之道没有多大用处,只要有人可以得到他们的认可,有共同的目标,就能很大程度回到从前的状态。”   “是啊,可是谁呢?难道会空降一个组长?”苑之明愁眉不展看着他,忽然反应过来:“你不会认为我可以吧?”   李一恺点头:“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怎么可能?”苑之明说,“我年纪最小,经验最少,而且我从小就不会当班干部,初中当了一个月文艺委员,就被撤了……”   李一恺笑着揉他头发:“不是让你当大家的领导,而且你也不用管工作状态或者纪律的问题,这些丢给冯鑫,他乐意去做。”   “你这么讨人喜欢,所有人都愿意帮你,经过之前的工作他们也相信你的创意,这就够了”,李一恺劝道。   “那我要怎么做?”苑之明问。   “把你想的告诉他们,你希望他们加入这个项目,能和你一起。”   “然后呢?”   李一恺胸有成竹地笑了笑:“然后他们会去找冯鑫,冯鑫等的也是这个台阶,他会和每个人危言耸听项目的重要性,收到所有人的保证之后,让你成为这个创意负责人,也是最大背锅人,以此利用你的好人缘,来达到控制的目的。”   苑之明沉默了:“这样好吗?”   “目的是好的”,李一恺说,“不能再这样下去,如果我的公司不成功,你们仍然需要在缪加立足,并且还想继续作为团队的话,就一定要先发制人。不能等冯鑫下定决心,真的把你们安排进不同的项目之后。”   他这时候才显出一些忧心:“也许不应该让你做这种事情,可是我没有其他人了。”   “当然”,苑之明抢着道:“你只有我。”   “那我真的很感谢你”,李一恺抱了抱他:“古长风的项目是个很好的机会,如果做好了,大家的履历都会漂亮一些,我想我会减轻一点负罪感。”   “嗯,那我也要等他们谢谢我,并且把我拉进群里”,苑之明壮志勃勃道。   没人能拒绝苑之明的苦口相劝和委屈相求,代号“回归组织”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冯鑫的反应和李一恺预测相差无几,而在正式启动项目之后,苑之明也顺利被拉进了【留守部队】群组。   苑之明佯装震怒:你们竟然建群没有我?   一片齐刷刷的“对不起”,然后是七嘴八舌的解释——建群目的是商量如何才能让李一恺把他们都带走,苑之明的身份特殊,担心他会给李一恺通风报信。   “不过现在我们回到一条船了”,孙珊珊说,“既然老大意志坚定,我们也只能接受留守的命运,好好干着吧。”   “好在小苑在我们手上,老大如果不兑现承诺,我们就撕票”,大桥补充。   苑之明发了一个瑟瑟发抖的表情,忽然恍然大悟——李一恺肯定也算到了这一层,他就是一个被押在这里的可怜人质!   但是回归团队的感觉很好,像是忐忑的心有了一个支撑的点。   电影节的项目背景相当复杂,静海国际电影节的主赞助商法来集团,是国际排名前三的美容护肤品牌集团,赞助这种国际影展,显然是不缺钱不缺名,只图提升品牌调性品味。   他们希望在今年的电影节举办一场主题活动,常规电影展不能满足他们的格调,所以找来古长风坐镇,希望能和艺术结合;   而古长风的工作室没有办过大型活动,所以又找到缪加,提供更多线下的创意。   其他再也没有了,按照古长风说的,任他们想办一场互动话剧还是行为艺术都可以,只要够有吸引眼球、够高级、又有电影和品牌的元素。   乍听是很开放的命题,实则是个创意无底洞。   冯鑫私下甚至猜测,古长风是不是中间故意漏掉了什么信息,没有客户,尤其是这种大集团客户会提出这么模糊的需求。然而这种话他不能问,也不能告诉员工,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并且劝导苑之明不要害怕。   “大胆想,古长风说很欣赏你,一定没问题的”,他说。   于是压力来到了苑之明这边,也幸好大桥他们在身边,首轮提案之前的几周,他们几个日日开会,夜夜加班,缪加晚上的灯永远是他们最后熄灭。   而另一头,李一恺也逐渐开始有了可以拓展的项目,他和秦肖恩几乎没再缪加出现,只有一些紧急问题时才会偶尔来看一眼。   苑之明经常是在从会议室出来,脑子因为激烈讨论而有些茫然的时候,还会习惯性看向那个位置——椅子上是空荡荡的,桌面上的东西也收拾得差不多。这种时候他才感受到李一恺确实离开了,尽管他们有了更亲密的关系,但是在这里的关联却已经几乎消失。   但他并不会为此伤感太多,时时和李一恺绑定是一种亲密,两个人各自忙碌也并未拉远。   尽管每天加班到11点之后回到家,他们像是过了七年之痒的夫妻——一个抱着iPad在床上坐着奋笔疾书,另一个刚刚结束酒局,脱下衬衫洗完澡就躺在另一侧。   “李一恺,我觉得你再这样喝下去,会影响到性功能”,苑之明给他倒好蜂蜜水说。   “激我没用了苑之明”,李一恺翻个身,借着他的手喝下去,又黏糊糊去抱着人的腰胯:“除非你涂满身体油跳钢管舞。”   苑之明没有这个兴致,并且自己也累得毫无斗志。他钻进被子,伸手从床头柜拿起iPad,继续写写画画。   这样的夜晚,风尘仆仆一整天的两个人,只是开着夜灯在彼此身边,什么都不做也很心安。   李一恺还是抱着他,在苑之明的气息中找回了一些清明,他闷声说:“但是应该快好了,最近在谈的这个创意联名有了意向,之后就是框选艺术家的事情,不会这么忙了。”   “是吗?”苑之明停下笔,放下手摸了摸他的侧脸:“是那个百名艺术家做鞋子的项目?”   “是那个,不过百名太多,现在缩减到30名”,李一恺说,“正好,是这款球鞋设计问世30周年。”   苑之明也很喜欢这家的球鞋,以前苑松青送过他好几双限量款——“那我也可以报名吗?我也想设计。”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当然求之不得”,李一恺抬起头,眼睛里带着酒精的迷蒙,说话也越来越软塌塌:“30个艺术家呢,好多的。”   “那我一定会抽出时间的”,苑之明拍拍他说。   如果这次提案古长风能顺利通过,应该就会有时间了吧。 第66章 我是来带苑之明回家的   “一瞬永恒,今年静海电影节的主题,我们能想到的第一层含义肯定是电影,因为电影就是一种把瞬间记录,保留成永恒的艺术。”   缪加最大的会议室里,冯鑫坐在长桌的一边,充满激情地开始了这次提案的先导发言——   “而第二层,也很容易联系到我们客户法来集团,他们的slogan和主题不谋而合——凝聚时光之美。每个使用护肤品的爱美女性,都希望自己的美可以永恒,永远青春,就像电影一样……”   “再深刻的一层……”   长桌另一边,正对他坐着的古长风,听了两句便从投屏上收回目光。   等到第三层含义开始上升到哲学层面时,古长风终于开口:“抱歉冯总,打断一下。”   冯鑫的尾音刚落,欠身问:“古老师?”   “是这样,这次提案既然是我们双方沟通,没有客户”,古长风脸色淡淡:“我们就不需要这些开场了,直接看创意吧。”   冯鑫自然一笑:“是,那如果您对我们放心,这些就到时候留给客户细说。”   古长风略过他的话,直接把目光投向苑之明。   这次的项目毫无设限,绕来绕去只有一句主题,对广告公司来说可谓是灾难性的Brief。但却非常适合苑之明,因为他最擅长的就是发散。   所以即使没有冯鑫的威逼利诱,这次创意的核心也会默认是他。   微信群里,几个人的加油悄悄刷满了屏幕。   “这次我们有三个方向”,苑之明跳转到PPT的页面上,按照通常的习惯,第一个是最常规稳妥的。   “光影瞬间艺术展,我们的想法是,把经典电影的经典瞬间,用投影的方式,在展厅白色墙壁上,形成这种黑白剪影,去掉声音颜色,用纯粹的光影,来致敬电影最初的发明,和初心。”   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讲标人的时候,苑之明就开始准备讲解词,甚至开始得比创意还要早。   每一次头脑风暴,他都噼里啪啦记下所有人的阐述,等创意成型之后,再把备忘录里相关的语句挑出来组合,整理成一大段文字稿。   最后,他又用一周拖地作为条件,换来李一恺帮他修改——把它们精简成说出口更自然的短句,再加上一些逻辑总结。   因为准备充分,所以他对自己的这段表现很有信心,说完后便直接看向古长风。   然而古长风却直接摇头:“太普通。”   苑之明的注意力从背台词回到创意,他其实也觉得有些普通,但是大桥很快为自己的想法补充道:“其实这个的特别在于互动性,现场观众可以看剪影,猜测电影……”   “现场观众人流量超不过一万,我不需要他们的体验,我要的是即使一张活动照片也能让所有人关注”,古长风语速很快地反驳。   现场静默了两秒。直到苑之明被冯鑫悄悄踢了一下,紧忙点开下一张图。   “第二个方案,是一场行为艺术。”   这是苑之明自己的想法,他在艺术学校看过太多异想天开的行为艺术,但很少见到国内主流会用到这种形式。   “所以想到在电影节的各种活动和红毯上,行为艺术表演者突然出现在明星的身边,迅速摆好简易场景,和这些明星演员就地,来一段电影桥段表演……”   苑之明犹豫了一下,决定放弃背诵后面的主题升华,他抬头看着古长风:“这个想表达的是时光穿越,而且如果明星们配合,应该也会很有话题。”   古长风点点头:“最后这句话最有意义,但是关注度有了,美感不足,这些行为艺术怎么可能复制电影?”   苑之明无言以对,同样的问题他和李一恺也讨论过,最后两人一致认为行为艺术的美在于反应,这一点电影表演也是同理。   “然而画面的美确实不够,现场会很混乱,尤其是红毯,如果明星不配合也会非常尴尬”,李一恺说,“不过我觉得这个想法,可以当作冒险选项试一试,因为很可能客户最想要的就是话题,毕竟这是一场娱乐圈的事。”   不过很可惜,古长风不是客户,这个冒险在第一关卡,直接被他毙掉。   “不要再解释了,直接说下一个吧”,古长风道。   苑之明觉得内心某个部分,在一点一点降落,像是热气球的动力不足,慢慢变瘪,落向地面。   他认识古长风始于对方的主动,之后的接触,又频频受到认可青睐。   再到这一次的项目,冯鑫又不断在提醒他这一点。   这种认可在苑之明内心形成惯性,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至少不该全部,被古长风否认。   “第三个方案是”,苑之明沉沉打开下一张图。   这是他最擅长的方式——平面上,一张河流般的长图徐徐展开,水波流动,细看去,那些组成波纹的光影,其实是一幅幅电影的画面。   日出与夜晚、红男绿女、兵马铁蹄、摩登城市……一幕幕电影记录的瞬间,被苑之明重新抽象提炼,汇聚描画成一条时光河流。   河流从上游到下,颜色渐渐鲜艳,是黑白默片到彩色;再渐渐从平地的河流,渐渐升出三维透视,变成一道通天瀑布,它代表着3D技术时代的到来。   “如果是我的话,我觉得立意、视觉效果、未来展望都很好”,李一恺当时站在苑之明背后,自愿充当免费顾问。   “但还是不要只沉浸在画本身”,他俯身在苑之明耳后说:“这幅画放在哪里最有效果?能不能有互动?怎么才能延展成一个活动?”   古长风默默看了一会儿,问道:“只是一幅画?”   “不只是一幅画”,苑之明说着,看向冬姐,把鼠标递交给她。   随着点击,投屏上的河流缓缓开始流淌,冬姐起身解释:“这是一个简单的动画演示,我们设想是这幅画,会是一个媒体展示墙,当观众走到河流的不同位置,面向它时……”   随着她话音降落,河流上游的一处位置,卷起一朵浪花,那里的画面取自电影《城市之光》。   黑白电影的画面渐渐扭曲,浪花逐渐逼真,然后拍打而上,朝着屏幕这头的观众袭来。再接着,屏幕似乎被水浪覆盖,转瞬便成黑色。   而这片黑色没有停留太久,很快又变成帷幕,缓缓拉开,卓别林的脸在屏幕上出现,一段10秒钟的电影经典片段开始播放。   冬姐说:“利用热感,这种屏幕可以感知观众靠近,然后出现动画,播放观众站立位置对应的电影,大屏幕的效果会更加逼真立体。”   古长风沉吟片刻:“技术可以承接多少人?”   “至少十人”,冬姐回答。   孙珊珊立刻补充道:“价格成本也在可控范围内。”   古长风不置可否,反而转过去问苑之明:“你满意这个吗?”   苑之明实话实说:“我很喜欢。”   他喜欢自己的这卷长图,也喜欢冬姐设计的效果,小小浪花的惊喜,艺术历史的长河。   “但我不太喜欢”,古长风说,“虽然它可能……怎么说,对你们这类广告行业来说,是个非常好的方案。”   “但是我觉得缺少灵魂,你们想表达电影,但只是用了这种肤浅的解构和重组”,古长风摘下长年戴在头上的圆帽,叹口气又戴上,“至于技术……苑之明,你知道你当时的冰雕,也是运用技术,和这个有什么差别吗?”   他似乎笃定了苑之明答不上来,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道:   “差别就是灵魂。冰雕是你把技术变成了工具,温控设备和冰冻方式不是主角,那个作品表达的立场才是,没有人在乎那根猫毛是怎么被冻进去的,所有人只想着融化这一件事;”   他指着屏幕上,这才和苑之明对视:“但是这个,如果没有热感,还有什么?电影片段剪辑?还是你的一副画?并且是这么一副只有匠气的白描画。”   ……   会议室里的静默持续了很久,仿佛时钟停下摆动,空间静止在周遭。   苑之明脑中空荡荡,却又好像很乱。   古长风在会议散后,又留下来,坐在他斜对面的位置,叹声说:“我听说你在做广告工作的时候,还以为这会让你思维开阔,不会像现在很多年轻人,局限在自己的创作里,但是现在看,好像有点适得其反。”   苑之明似乎懂了,又不太懂,他看着他:“我没有这样觉得。”   “没有察觉才是最失败的”,古长风站起身,看了看玻璃门外:“他们的意见,你要听,但不能全信,不然你和这些设计师有什么区别呢?”   “苑之明,这次我有点失望,你要有更好的方案拿出来才行。”   玻璃门外,几双眼睛装作若无其事,却不约而同地关注着里面的情况。   大桥给孙珊珊发微信:“没事吧?不至于吧?小苑这么强心脏,我觉得没什么吧?”   孙珊珊没理他,转头看JOJO,JOJO用很低的声音说:“小苑这次,好像比之前压力大很多……”   “他压力肯定很大,而且还是这种大师……”孙珊珊垂着嘴角,问钟有云:“你的位置看得清小苑的表情吗?”   钟有云直了直后背,假装伸懒腰,朝着那面投去目光……   “别看了”,冬姐站起来,挡住他的视线:“看有什么用?要不然你们冲进去骂古长风一顿?”   孙珊珊咬了咬手指:“不敢。”   大桥帮腔:“别逗了冬姐,骂他也帮不上小苑啊。”   “你们这样看着,就能帮上啦?”   孙珊珊出神地呆愣了一阵,忽然小声说:“要是老大在就好了。”   这句话说出了所有人不敢承认的心思。在古长风咄咄逼人的时候,在冯鑫装聋作哑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想开口,却又不知该怎么反驳,又害怕搞砸这一切,给苑之明带来更大的压力……   然后只能泄气地想——如果李一恺在,一定不是这样的局势。   “怎么了这是?”   身后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传来。   在这样的办公室里,这样的情绪下,这句话的出现像是无数个曾经一样,以至于孙珊珊被轻轻拍了拍,才忽然意识到了惊喜。   “老大?”她腾一下起身:“你是什么时候从天而降的?”   李一恺无语笑了:“我坐电梯上来的。”   “你是来骂古长风的?”大桥问。   “不是……”   “那就是来带我们走的”,孙珊珊接着说。   “不是”,李一恺把她摁回座位,“我不带你们走,我是来带苑之明回家的。” 第67章 他以前也这么变态吗?   李一恺说出口这句话,让众人不约而同愣了一下。   他今天穿着一丝不苟的衬衫和西裤,甚至比从前上班还要正式一些。但这时候的李一恺,悠然坐在苑之明的位置上,和他们笑着闲聊,周身透着的气场却和以前很不一样。   不只是气场,以前对私生活闭口不谈的他,今天竟然秀了把恩爱。   “恋爱让人变化这么大吗?”孙珊珊瞠目结舌地问。又回味了一下,苑之明好像也是,从前他礼貌却疏远,这一阵也变得爱开玩笑爱吐槽起来,只是他们朝夕相处,好像没有机会察觉。反倒是李一恺隔了一阵相见,这种变化更让人清晰地看到。   李一恺笑着看她,又看了看旁边的大桥;“也许吧,但你要自己试试才知道。”   大桥猛点头:“我觉得老大说得对。”   又聊了一阵,李一恺在古长风出来之前,起身去了冯鑫办公室。   他再变化巨大,也没到张狂到公然来接人的程度,回来这趟其实是约了冯鑫核对审计账单,其次才是顺道带苑之明回去。   只是这一趟顺道比原想的要重要,他那个垂头丧气的男朋友走出来,听说李一恺来接他的时候,瞬间回血了一格。   李一恺也就不介意把这个小谎言继续下去。   发生的事情不需要李一恺问,自然有人七嘴八舌地告诉他,甚至冯鑫也明里暗里“请”他安慰安慰小苑,不要为一次打击失去斗志。   苑之明趴着车窗看外面的夕阳,“被批评也就算了,我就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自己不喜欢这个人,但是又很看重他的想法,被他说的话影响。这件事也挺让人丧气的。”   “你也知道,你是被他说的话影响,而不是他这个人”,李一恺说,“所以没有什么应不应该,如果他说的有道理,就只考虑道理就好了。”   “可是他说得对吗?我其实也不知道”,苑之明额头靠着车玻璃:“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我岂不是很差劲?或者已经失去了做艺术的态度。”   李一恺从反光镜里看他,反问:“你觉得呢?”   苑之明叹口气:“可是我觉得没有。”   “那不就好了”,李一恺笑了笑,“我也觉得没有。”   “跳开古长风去看,这个项目本身就很复杂,电影节和护肤品牌,再加上古长风,他们代表了大众艺术和商业和艺术家,三个不同的角色。”   “按理说你该站在三角形的中心,找一个最中立平衡的位置,可是现在的情况却是古长风把你们放在了三角形外,要和他站在同一立场。放在谁身上,都会捋不清的,连冯鑫也说他没有看出创意有什么问题。”   苑之明觉得好受了一些,抛开对错只谈立场,这样想的话,他的创意也只是身份的产物,作为广告方的苑之明输出了那样的观点,并不代表作为艺术家的苑之明也会这么想。   “可是如果按照古长风的意思,接下来想要改进,我还是需要以艺术家的角度去思考……”苑之明很快想到:“这样可以吗?万一按照他的想法做了方案,但是客户不通过该怎么办?”   李一恺把车停在路边,带苑之明进了一家他念叨很久的泰国餐厅。   服务员倒茶的时候,他把菜单递给苑之明:“同样的菜,如果是缪加去卖,可能客户会挑三拣四,但是放在古长风的店里,慕名而来的客人只会叫好,这是他的本事之一。”   “也是,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也只能听他的”,苑之明想了一会儿,才顾得上低头看菜单。   “靠!”他抬头小声问:“泰餐而已,怎么这么贵?”   “宣传做得那么好,当然卖的贵了”,李一恺喝口茶,“点吧,今天有好消息,我请你吃。”   苑之明也不是客气的人:“那就先尝尝招牌咖喱皇龙虾和炒蟹吧!”   “地位决定话语权,这个道理,我记得你说过类似的。在王大启的展览上,我当时觉得你特别厉害”,苑之明合上菜单道。   “那时候就喜欢我了?”李一恺眉眼弯弯地问。   “那倒没有,一见钟情的是你自己”,苑之明眨着眼睛看他:“所以呢?王大启还记得这回事吗?”   今天李一恺参加了一个重要却尴尬的会面。起因是他竞争中的球鞋联名款项目,不仅对艺术家的数量有要求,更需要30位艺术家中,包含知名度高的人。   所以在苑之明的引荐下,他去联系拜访了邱鹤,而邱鹤也颇为热心,竟然是帮忙找到了王大启。   “我也不知道他记不记得,就算记得,他也没办法今天当面说起这件事”,李一恺笑,毕竟当时自己虽然一时冲动,但说出口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王大启对新人画家的作品评头论足、却不提建设性意见,传出去也不是多光彩的事情。   苑之明更关心的是:“那他怎么说?答应参加吗?”   “打了一阵太极”,李一恺摇头,“他也眼馋理斯这种国际潮品, 但是却放不下身架,毕竟我只是个中间商。”   所以是鬼打墙——如果李一恺能拿下品牌,品牌方出邀请,王大启就愿意加入;但对李一恺来说,如果王大启不答应,他拿下品牌竞标的把握就又少了一些。   “那今天庆祝什么?”苑之明不禁放下筷子问。   “庆祝他没有把我直接拒之门外”,李一恺说 :“这个反应已经很好了,我可以把他放在拟邀艺术家的名单,也去给品牌方放个烟雾弹。”   “这行吗?”   “没关系,试试看”,李一恺轻松道。   苑之明笑了:“你变了李一恺,你现在像个盲目乐观的赌徒。”   “是吗?”李一恺说,“周行的名言,创业要有赌徒心理。而且我现在是个空手套白狼的零资本赌徒,比想象中还要轻松。”   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可以放手试一试,错了的后果也不过是继续从零开始。   “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可以,偶尔错一点输一次也没什么”,李一恺端着茶杯,和苑之明面前的米酒碰了碰:“你也是。”   说这些话的李一恺,少了负担枷锁,多了意气风发。   苑之明偶尔会嫉妒自己认识他太晚,不知道年少时的李一恺,那个听说是学校风云人物的、敢和古长风叫板的、初入缪加就崭露头角的李一恺是什么样子,那个没有被种种事情打磨、没有变得愈发谨慎的李一恺是什么样子。   大概是现在这样?又或者要减去一点温柔、少一些理性稳重、多了一些矛盾和挣扎。   哪个样子都很好,苑之明看着他想,早一点晚一点遇见都不会有差别。   那天之后的苑之明,用孙珊珊的话说就是“不知道被老大灌了什么强效鸡汤”,又恢复了一鼓作气的状态,甚至比之前还要抗摔耐打得多。   古长风经过这次“失望”,给缪加和苑之明的压力一天比一天强。   他们没再拥有过半个月的创意脑暴时间,也免掉了那些仪式大于内核的提案会。一开始是两天向古长风汇报一次创意思路,惨遭毙掉了几轮,改成让苑之明几个创意去到古长风工作室坐班,每天白天他们讨论,晚上接受古长风的审判。   这种精神和体力的双重折磨持续了两周,冬姐和钟有云各自发烧了一场,大桥每天都要喝下三杯冰美式提神。   苑之明则是在晚上回家之后,赖在李一恺身上唧唧歪歪好一阵才能平复状态。   “他以前也这么变态吗?”苑之明躺在沙发上,枕着李一恺的大腿问。   李一恺把电脑放在茶几,一手摸摸他的头发,另一手不受影响地改着方案,口中还能回答他的话:“以前也这样,甚至会为了字体钩撇捺的角度,让设计师出20种不同的方案。”   做艺术的都有些吹毛求疵,但是苑之明只折磨过自己,没折磨过其他人。   “所以他麾下那些设计师和画手,虽然被他拿走了不少创意,但是仍然毫无怨言,因为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不是他的逼迫,可能也不会有那些好的作品诞生。”   这话虽然听起来有些自虐,但是对苑之明这种追求完美作品的人,竟然起到了激励作用。   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船,就该从古长风身上把所有能学习的都学到,这么想来,每次批评和修改反倒是赚了。   他的电能很快充足,第二天继续抓着几个人疯狂释放脑力。   然而现实是所有人都忽视了一点——这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们给出几十个方向,十几个初稿,却没有一个在往下推进。古长风一句话就能毙掉一个创意,没有人敢再把毙掉的方案拿出来,只能按着他的指挥继续发散。   又因为这样,冯鑫和孙珊珊也没有察觉到问题——他们都认为古长风掌握着局面。   这种莫名的信任和依赖,已经是他们整组人根植的习惯,以至于没有人意识到,这次他们信任的对象,其实并不是潜意识里的那个人。   最早发现问题的,竟然还是李一恺。   他在某天看苑之明整理文件夹的时候,忽然问起进度。   苑之明沉浸在创意中的大脑,在这天的对话中渐渐苏醒,他和李一恺整理了一遍——目前每一个创意的完成度,都甚至没有达到最初那次提案的一半。   “但是也许”,李一恺安慰他:“古长风不着急,说明客户也没有催促,也许他觉得有把握。”   苑之明知道这是安慰,因为他的表情并不轻松。   “没关系”,李一恺帮他想办法,“直接问他会有点冒犯,你可以告诉孙珊珊,让她提醒一下冯鑫,由他去问比较合适。”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第二天苑之明还没来得及等来孙珊珊,先看见古长风进了他们的创意会议室。   “有新的想法吗?”古长风的开场白永远是这一句。   苑之明想了想,说需要一点时间,晚上再向他汇报。   古长风揉了揉眉毛,开口说:“来不及了,因为场地问题,现在电影节要提前一周。”   他抱着手臂坐下来,从下向上看着苑之明,气场却像是铺天盖地覆盖而来:“我已经为你们拖延了很久,但是始终没有一个合格的方案。”   “并且现在,苑之明,我没有信心再给你继续发散了,不管是什么点子,我都不能只留一个月的时间制作。”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但是那种平静,和他看着苑之明的眼神,却比愤怒发火更能击中一个人的自尊心。   不管在李一恺那里得到了多坚固的盔甲,苑之明还是感到强烈的刺痛和无力。   更让他陷入深深无力的是下一句。   “算了”,古长风说:“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   “现在开始,你们不要再想全新的创意了,从你们、还有我之前的作品里查一查,有什么可以直接用的,能节省时间,不需要再做demo给客户看的那种。”   他交代完这几句,留下一屋子错愕无声的人。   门轻轻关上,古长风小声叹口气,说了一句:“就这样吧。” 第68章 也许真的是我想多了   对大部分人来说,这句话更像是一句解放,终于停下原地打圈的创意发想,终于可以往前迈一步。   很多事情到了这样的境地,结果好坏已经不那么重要,最初的雄心壮志早就磨灭殆尽。这一刻能走出去,能尽早结束才是唯一盼头。   但是苑之明没有一丁点的轻松感觉,其他人看着他,也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庆幸。   只有鼠标和键盘的声音轻声响着,不一会儿古长风工作室的助理进来,抱着一沓手册,说是给他们看之前的作品集。   苑之明一直没动,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窸窸窣窣地发出声响。   五月底不知道是什么花开,他这几天频繁感觉到皮肤的痒和痛,因为过敏体质,苑之明对这些不适一般不太在意,但现在不知道怎么,他忽然觉得眼睛像是睁不开一样,先是痒和肿,揉了一揉,更痛了。   “小苑”,JOJO凑过去看了看他脖子,又拉起手臂:“你脸都红了,好多小疹子。”   “过敏吗?”冬姐问,“看着像是,别揉了。”   苑之明的眼睛里也开始有些血丝,他使劲眨了眨眼,只觉得越来越沉。   胡乱从书包里翻出过敏药,去洗手间擦洗了裸露在外的脸和胳膊,但是看起来依然没有好转,苑之明手背已经肿了起来,他还在安慰其他人:“没事,我经常这样。”   也许是今天路过了什么植物,或者谁身上沾了太多猫毛,苑之明心很大地觉得没什么,但是他这副样子却毫无说服力。几个人再也不允许他在这里待着。   “反正,现在也不着急”,大桥声音越来越小:“我们今天翻翻资料,下周你来了再讨论。”   苑之明没说什么,他头皮也在刺痛,脑子里更是。   也是,反正自己在哪里都没用。   李一恺是在结束了竞标会,和秦肖恩在便利店喝了杯可乐庆祝之后,才不紧不慢回家的。   夜幕降临,天气刚刚好,白天微微闷热被吹去,初夏的晚风适合散步,也适合在露台酒吧喝一杯。   但他转念又想,苑之明最近因为工作严重缺乏运动,更不应该喝酒。于是摇下车窗,盘算着如果今天能等到他早回,是该以街口新开的冰激凌店排了长队,还是公园的湖水在满月时候很美为理由,能把人拖出来走一走。   但是推开门,等来的是已经在床上躺了大半天的苑之明。   “你回来了啊”,苑之明哑哑的声音传来。   “怎么了?”李一恺脱下鞋进屋。   “过敏,就回家了。”   李一恺闻言,打开顶灯检查了一下,红肿都已经褪去,隐约还有抓挠的红印留在身上。   “没去医院?”   “没有,回来都已经很费劲了,还是大桥送我回来的”,苑之明依然窝在被子里,看上去闷闷的。   李一恺“嗯”了一声,去接了一杯温水回来。但是苑之明不喝,也不起身,还是躺着看他,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耗尽,只能这样睁开眼睛一样。   他睫毛在灯光下动了动:“今天顺利吗?”   “顺利”,李一恺拉过床头的椅子,坐在他旁边:“拿下了联名款设计的主项目,虽然宣传部分被分给了另一家,不过这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可以有足够精力做设计。”   苑之明显而易见高兴了一些,凑过去抱了抱他的膝盖:“真好。”   李一恺摸着他后脑勺的头发,帮他在后背轻轻抓痒,于是继续讲起今天的经历——说秦肖恩怎么准备了好几双鞋演示创意,说方案主题被外国老板追问了很久含义,又说到王大启的部分是怎么解释的。   “还是有些心虚的”,他笑了笑,“觉得自己像个满口胡诌的商人。”   “你本来也是。”   李一恺的手停下来:“真的吗?”   “假的”,苑之明偏了偏头说。   李一恺知道他有心事。   平时项目遇到好事坏事,苑之明都会忍不住念念叨叨,但今天只字不提,说明不是小问题。   但他不说,李一恺也不追问,一直等到苑之明闭眼睛又躺了会儿,忽然小声地问:“那你喜欢这样吗?”   “不太喜欢”,李一恺说,“但是作为一个过渡阶段,为了达成目标而必须这样,我觉得可以接受。”   “那……”苑之明说,“如果这次我又搞砸了,你也可以接受吗?”   李一恺低头,嘴唇碰了碰他的眼皮:“当然可以。”   苑之明在他膝盖上蹭了蹭。   “我不想按照古长风的要求做,我想,我也会和他闹掰了”,苑之明坦白道,“我很讨厌他说的算了这两个字,好或者坏,可以或者不可以,为什么算了?就算是剩下的时间有限,为什么笃定不能?”   “他凭什么这样评判呢?”   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和评判标准,当然不是非好即坏,只是在好与坏之间,无数个力量挤压拉扯,大部分人需要生存,需要喘息,就只能选择得过且过。   如果不呢?   苑之明一连串发出的是疑问,其实是他的答案。   他在这个下午,更强烈地懂了李一恺的无奈和挣扎,只是他比李一恺幸运,因为当他选择挣扎而非妥协的时候,身边有一个人和他一起,和他一样。   李一恺俯身抱了抱他,苑之明很久没有剪过头发了,但是长而卷的秀发并不总是像海藻那样柔软,它们看起来毛绒绒的,其实抱在怀里很扎人。   “这个备案,任何人都可以做”,李一恺说,“但是苑之明的价值是不断创造,就算是过去的苑之明的作品,也不能替代他,对吧?”   “对”,苑之明终于决定坐起身,很用力地捧着李一恺亲了一口:“我会有新的好的方案,甩在他的脸上。”   “嗯”,李一恺笑说:“把我那份也甩回去。”   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用了一天,去完成这个决定却需要更长的时间。   按照李一恺的建议,苑之明借着过敏的缘由请了两天假,躲开古长风无处不在的压力,也能有集中的时间完成方案。   他心中其实有了一个大概的方向,只是还没和冬姐商量操作方式,也没来得及完成初稿。而在时间更加紧张的情况下,他只能昼夜不停,一面尽快画出草图,一面在冬姐远程指导下,用不熟练的软件制作demo。   压力的另一面,是李一恺那边不断传来好消息。   王大启得知竞标成功后,果然答应了合作,而因为他的加入,李一恺在面对其他艺术家时有了更多底气,接连得到好几个确认的答复。   如果顺利落地,不仅这次利润率,足够他扩充一下自己的团队;更有价值的是这样一份案例,会如同名片般,很快带来更多的机会。   苑之明抽出时间欣赏了一下他刚刚印的名片,蓝绿色的撞色背景来源于苑之明的画,上面是秦肖恩亲手设计的logo,以及烫黑的细体字——【K&S 艺术文化传播,主理人:李一恺Kevin】。   公司的名字传承了李一恺的极简无趣风,苑之明撇嘴:“看起来像是你和秦肖恩的夫妻店。”   “少吃醋,多干活”,李一恺从他手里抽走:“名字只是标签。”   “我进度还是挺快的”,苑之明说着把屏幕转过去给他看,几个动画演示已经做完,夺目张扬的色彩恢复了他从前的生命力,与那些逼压下产生的作品高低立现。   李一恺不吝惜赞赏,口头上和身体上都是。但是在苑之明索要更多嘉奖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冯鑫大半夜给你打电话?”苑之明看了一眼,不满道:“藕断丝连。”   “成语能力见长”,李一恺笑着直起身:“估计还是项目结算的事情,我去接一下。”   苑之明不知道嘀咕了两句什么,拿起鼠标继续他的漫长工作。   这一段时间为了起居舒适,他们两个一直住在李一恺这边。阳台在客厅外,和书房离了一段距离,李一恺走过去才接了电话。   “你那边有什么新的消息吗?”那边冯鑫听起来是在开车,估计也是刚刚结束加班,“我问的都说,这个古长风,和静海电影节的关系太好了,他们之间的渊源快十年,我们是打听不到的。”   冯鑫唉声叹气一阵:“法来集团我倒是有认识的高层,可是都不负责这个项目。只是听说,古长风是通过电影节主办方引荐,才答应了这次商业项目合作,确实话语权很高,但是创意细节就都不知道了。”   李一恺静静听他说完,这些和他知道的信息相差无几。   冯鑫问:“哎,这个项目确实有点麻烦,我不会亏待小苑他们几个的。但是如果说古长风有什么别的问题,我琢磨几天,觉得是不是也不至于的呀,他能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呢?再说他脾气怪,也是出了名的……”   在这个复杂的利益链条里,缪加毫无疑问是最底层,如果按照合同的甲乙丙方划分,在电影节、法来集团、古长风之下,他们只能算是丁方。   以冯鑫的逻辑,他们求着接这个项目都来不及,哪有什么怕被古长风坑骗的?   李一恺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他总是觉得奇怪。   如果这个项目如此重要,以至于一个多月的时间,古长风每天都抽出时间敲打他们,又对每个方案都吹毛求疵——那他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提醒时间问题?   又或者干脆,他为什么不自己去掌控创意,而非要用一个从未合作的广告公司……难道是江郎才尽到这样的地步吗?   拨开层层疑惑,如果归根结底是古长风另有所图,那缪加只有一样东西是他也许看中的,就是苑之明。   可是苑之明并没有为古长风带来他想要的创意——而以李一恺对他的了解,这种时候古长风会直接踢掉苑之明,或者早就已经安排了其他外脑。   除非,苑之明的才华真的让他惊艳到这样的地步,可以打破过去的习惯,不惜用一次次失败来锻炼他。   李一恺理智上觉得不可能,内心深处却又觉得苑之明值得。   但这些都没有多大的意义,他找不到合理的解释理智的判断,也不想用自己的主观猜测,去浇一盆冷水给苑之明。   “也许真的是我想多了。”   李一恺说。 第69章 他倒挺了解我儿子   苑之明装了几天病,再躲下去就要用光了带薪病假额度,他舍不得被扣那点工资,尤其是想到自己明明是在家里没日没夜工作。   好在这几天方案有了初稿,离成品还差得远,但是给古长风看足够。   前一天的晚上他浅浅失了次眠,想法在最好和最坏的情况间跳跃。   一会儿想如果继续被骂,或者古长风坚持要用旧作品来填新罐,他该怎么反驳?会不会大吵一架?他还没怎么和人吵过架……   又想,但是这次的作品真的很好,如果古长风满意——倒不是在乎他满不满意,只是如果能出街,电影节这么大的场面,这么多人看见,想想都觉得美滋滋。   李一恺把来回翻面的人摁在怀里,没时间陪他憧憬那些。   “你的阐述想好了?”他问。   苑之明没想,破罐破摔道:“我不打算和他说那么多,反正他也不会听,我只说自己想的。”   也好,李一恺觉得苑之明对付古长风,就像刚刚学会持剑的小孩儿,对付老奸巨猾的高手,胜算也许就在无招胜有招。   于是又说:“那就记得,只说你自己的想法,不管他说什么,都坚持自己的,不要被他牵着走。”   “好”,苑之明痛快答应,又疑惑道:“他牵着什么?”   “我哪知道”,李一恺很久没这样焦虑,但耐着心一句一句嘱咐:“没必要去猜他的真实目的,也不用听他表面的说辞,你的价值不需要他认可……”   “我知道”,苑之明抬起来看他:“我们不是都说过了吗?”   “怕你忘了,也怕你被他绕进去”,李一恺抓抓他后脑勺的头发,无奈道:“这么笨,没我可怎么办?”   苑之明闻言张口,隔着睡衣在他肩膀留下两排牙印。   翌日两人各自忙碌。   苑之明抱着电脑开车去古长风工作室,李一恺则是去了邱鹤的工作室——带着他从西班牙买的顶级火腿,刚刚空运过来,托人请厨师鲜切,多放一天都会变了口味。   这次竞标邱鹤帮了很多,虽然其中各自心知肚明是什么原因。但是李一恺还没办法心安理得享受苑之明的人际便利,而且就算抛开人情,他也很喜欢邱鹤这种随性有趣的长辈。   “本来苑之明也打算一起来看您,但是他前一阵过敏病了,最近又忙”,李一恺坐在红木椅上,“所以我先来和您报个喜,和王大启的合同进度很顺利,这周应该就会正式签约。”   邱鹤烧水泡茶,面上和心里都是很替他高兴。   他最开始接到苑之明的电话,心里只道这两父子一模一样,自己的事情不好意思开口求助,替朋友帮忙却不在话下。   后来和苑松青聊起,两人对了一下各自“情报”,才发现原来不是普通朋友。   于是更用了心——一面是真心为苑之明,另一面是越俎代庖地,说要帮苑松青把把关。   几番下来,他心里的分数越打越高,一开始因为性别产生的那点别扭,也都随之烟消云散。   他笑着摆手:“等他有时间了,你们两个去家里吃顿饭,他伯母也很想他。”   又想了想:“不过这孩子,怎么比你还忙?最近在做什么呢?”   苑之明既然已经向苑松青坦白,李一恺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忙工作,静海电影节相关的项目,事情很多,时间也紧张,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周末了。”   邱鹤认真听了,琢磨了一会儿:“具体是什么?”   李一恺当是闲聊,又想到邱鹤在圈内人脉颇广,对古长风和电影节,也许都有更多了解。   于是他如实说了前因后果,隐去了自己对古长风的猜测,想听听邱鹤客观的看法。   谁知邱鹤在听到古长风三个字后,脸色愈发忧心,而至于后来关于反复修改和贬低这些,他却没有怎么关注。   “你是说,古长风主动找来的?那是他提出要苑之明参加……还是只是凑巧?”邱鹤问。   李一恺也向冯鑫求证过,回答道:“古长风找来,缘由是看到了苑之明在公司之前做的一个项目,所以这事顺理成章,落在了苑之明这里。”   一时谁都没再开口,邱鹤低头端水倒茶,水一不小心漫溢了出来。   李一恺察觉到他的不对,他上半身微微前倾,看着邱鹤的神色,终是开口直接问:“您是有什么担心吗?”   邱鹤仍然没开口,他接着说:“古长风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一位很出色的人物。但是我知道,他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清高。他能达成现在的成就,也不仅仅是靠在艺术上的个人造诣……”   “小明一开始很钦佩他,知道这些后有些犹豫,但还是决定去试一试。我也认为,他有自己的判断力,可以在这个人身上吸收到他需要的东西。”   邱鹤摇了摇头:“不。”   “我不担心小明会被带偏,也不担心他被欺压,这些事在圈内不罕见,没遇到过才说明身无长物”,邱鹤叹口气,缓缓道:“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不是大问题,那什么才是?   李一恺的心一寸寸沉下去,直觉可能有些隐瞒的事情,早已经超出了他最坏的预期。   他捡了一个柔和的方式去问:“您和古长风……认识?”   自动烧水壶又开始咕噜噜响起。李一恺没再多说,只是一直看着他,如果对方不开口,他大有一直等下去的架势。   “是,我们认识”,邱鹤捏着杯子,沉思良久。仍然道:“但有些事我不能说,也不能和你说。”   李一恺了然,“那我能做什么?我不问原因,但我想知道您在担心发生什么,我该怎么避免?”   “邱伯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他,“如果您愿意相信,我和您的立场都是希望苑之明好的话。”   这一次邱鹤没有用太多时间犹豫,他抬头:“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再让他们接触了。”   他说:“按你说的,这次如果苑之明的提案仍然失败,你能劝他放弃,离开这个工作项目吗?”   “这对苑之明来说……”李一恺的手指蜷在一起,“对他来说打击会很大。”   “对不起,也许背后的原因很重要,但是同样,放弃的代价对他来说也很大”,李一恺站起身,“我在不了解全貌的时候,没办法做出这样的判断和承诺。”   ……   李一恺离开很久之后,邱鹤一个人坐在桌前,还是拨通了苑松青的电话。   “是个很好的孩子,我差一点就想告诉他了……但是这件事我是外人,李一恺也是外人,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你能做决定,老苑啊,小明那边……”   苑松青那头忽然打断他:“诶诶等下,那个李一恺,他原话怎么说的?”   邱鹤顿了口气,把李一恺最后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不错”,苑松青咂摸了一阵,“他倒挺了解我儿子。”   “你怎么就只琢磨这些?”邱鹤替他捏了一把汗:“不是我刺激你,这古长风和小明天天这样相处,你就不担心……”   “随他去吧”,苑松青说。   邱鹤扶额坐下,过了会儿才问:“你想好了?”   “小明长大了。他和我说过好几次,让我把他当成大人”,苑松青语气正经了一些:“所以我想,也早晚该让他知道。”   他又说:“如果命运这么巧,要这样安排,也挺好的。他先用自己的方式了解古长风,然后有自己的判断,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决定。”   邱鹤听完,长叹口气,笑了声:“老苑啊,你这个话,和你女婿说得几乎一模一样。你们两个都了解小明,倒是我瞎操心了。”   “我和他比什么?”苑松青有些急了:“我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我比你们谁都了解!”   ……   --------------------   这几章的剧情会比较扑朔迷离,支线有点多。我尽量更新快一点,或者可以留着一起看,这样比较连贯。   谢谢大家的喜欢和鼓励! 第70章 苑之明震惊之余更加困惑   这是一场过于漫长焦灼的会议。   苑之明的动画演示图在电视上循环播放——海浪拍打礁石,在冲到屏幕这头时又被困住,仿佛是一场困在虚拟世界的浩劫,虽没有亲身而至,却犹如身在其中。   他设想是搭建数块这样的屏幕,连成一条通道走廊,当穿梭其中——你可以看见海浪袭来,犹如置身《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也可以看到一场形同《花与爱丽丝》的樱花雨,当你以为花瓣落在自己身上时,却发现它们只是屏幕中的影像。   而另一面的投影幕墙上,是古长风工作室的设计师制作的演示动画——那是一座冰雕而成的摩登城市,老式敞篷车停在十字路口,一篮鲜花摆放在马路旁。当冰块融化,这座冰雕街景消散,露出冰块的内里,是铜塑的卓别林和卖花女形象。   铜像的下方,《城市之光》经典的这一幕画面被制作成胶片的样式,压在透明底座下,和立体的人像互相映衬。   电影的时间流逝、空间变化被巧妙诠释,人物永恒、胶片画面永恒的概念,也随着铜像和底片的显现而得以展示。   古长风并未避讳:“这个冰雕创意来自苑之明之前的作品,他对冰块的利用给我灵感,我认为很适合这次电影节。”   两相比较,手心手背,其实并无高低之分。然而苑之明旗帜鲜明地站了队。   古长风悠悠道:“你不用担心,即便是用了冰雕这个,创意也是属于你。”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苑之明虽然心里对此确实怀疑,但是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原因。   古长风不等他解释:“那就从执行来说,铜像是电影节固定装置,冰雕的模型以你们和我团队的人力,也不在话下。对比你这个复杂的动画制作……”   “动画不是全部从零开始”,苑之明抢说:“有一部分同样是之前的作品,元素加以变化,并不需要全部重新设计。”   “我之前反思过,上一个电影长河的设置,确实流于表面”,苑之明想了想,“这次我想要更加沉浸式,不想只是复原。”   古长风笑了:“你是说,冰雕这个只是复原?用我的话来打我?”   苑之明确有此意,点了点头。   “但我想我的判断,你可以理解”,古长风被当众挑战,反倒有了兴致:“你设计的冰块装置,把时间变量引入静态艺术里,让一座本来只是拥有形态美的冰雕,有了融化的前后故事,还充分利用了底座作为映衬。这样的讲述,可不只是还原场景,或者玩些技术而已。”   苑之明无言反驳,他兵临城下,只能说出实话:“我已经做了两个冰块展览了,在很短的时间里……我的意思是,我不觉得这是好事,对我来说是,对大众来说也是,这有些没有新意了。”   古长风绕开这个问题,不紧不慢回道:“小苑,不是我反对技术,我只是觉得冰块这种雕刻的立体艺术,更有实体感触,比屏幕呈现更加动人。”   “可是我看过的优秀科技艺术展,震撼程度绝对不亚于实体。况且实体有自己的限制,冰雕不可能做成这么大,也没有这种瞬息万变的效果,屏幕上变化的一年四季,和电影节的主题一致,也更适合走马观花参加电影节的观众欣赏。”   “我说过,我不需要这么一点观众的注意力。冰块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运用到了极致,滴水的慢速反而更有故事性。”   “那,”苑之明鼓起勇气,他想好了最后一步路:“能让大家投票吗?或者,同时提两个给客户?”   会议室里,其他人毫无插话的余地,直到苑之明说完这句,大桥几个才跃跃欲试准备发言。   然而古长风并不允许,他在所有的工作中,都是绝对的话语权掌握者。   “苑之明,作为个人来说,我很欣赏你的任性,但是在工作项目里,我不能允许你用自己的任性,来耗费这么多人的时间。”   他说:“按照我的判断做。这对你没有坏处。”   任性?苑之明有些恍惚——也许吧,这些坚持是他自己的想法,不想第三次使用冰雕也有私心,但是,但是……   苑之明忽然停下,他脑中一个声音响起,不要被他牵着走,跳出去看。   他看着古长风,眼神渐稳,他问:“用新的创意……对您又有什么坏处?”   两个创意平等选择——一个已经曝光过两次,而且是分别在艺术圈和商业品牌圈;而另一个却是技术突破,全新尝试。   如果古长风并不想把创意据为己用,对他来说,当然是选用全新的技术型创意,更能凸显他作为老艺术家的魄力和眼界。   而非是一个已经打上苑之明烙印的冰雕。   古长风没有回答,这是他第一次在会议上,以沉默来应对问题。   “大家休息一下再聊吧”,他摘下帽子,整理了一下头发,“苑之明留下。”   厚重的红木门推开,闷热的空气和沉默的人群一起涌向外面。   孙珊珊扭头看了好几眼,恋恋不舍转身时,才见到了坐在待客区的冯鑫:“老板?您怎么来了?”   “哦我顺道来看看”,冯鑫心不在焉地从沙发上起身,眼睛停留在门上:“苑之明呢?”   “被留下了”,缪加小分队立刻围绕冯鑫聚拢,但是在别人家公司,这样嘀嘀咕咕不太好看,冯鑫听了大概便起身,“好好好我知道了,我出去打个电话。”   会议室内,苑之明坐在原地没有动,他问:“这个问题,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答案吗?”   “不是不能,是不想”,古长风坐在椅子上没动,“我是替你考虑。”   苑之明并不是刻薄的人,但这一刻他有些想笑。   “您想要什么,要不还是直接说吧,我真的不懂。”   “我想在这次电影节上,让冰雕装置再次展出。”   “这我知道,可是……”   “你不知道原因”,古长风打断他,“因为我很欣赏你,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有希望成为未来二十年,位于统治地位的艺术家的人,我想帮你成为这样的艺术家。”   苑之明震惊之余更加困惑。   “可,您帮我的方式就是,让我拿着一个作品不停地复制,然后博得关注?”   “这个理解过于短浅”,古长风不紧不慢道,“按照市场的话说,我是在帮你塑造自己的代表作。”   “你的冰雕作品需要不断衍生,不断展出,被报道,让所有人知道。然后它才会真的属于你,成为你的名字旁边的注解。不然它只是一个无名的创意,过不了多久被被那些庸才借用抄袭,然后沦为烂大街的东西。”   苑之明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解释,但是不管真假,他都不想接受:“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不需要,也不介意被人模仿。”   第一个画油画的人不会把松节油变成自己的专属,第一个玩涂鸦的人也不会从此只在墙上作画。   苑之明会为自己名为《拥抱的温度》的那个作品感到骄傲,也因为自己独到利用了冰雕而得意,但是他不需要把冰雕从此变成己有,也不想变成一个只会玩冰雕和炒作的人。   “我知道你会是这样的反应,你还太年轻了”,古长风气定神闲地说,“你不想重复自己,是因为你狂妄。你以为灵感俯拾皆是,创作不断向前,永远都有下一个更好的作品,所以才对它们不加珍惜。”   苑之明摇头:“我没有那么容易得到灵感,但是我确实觉得自己在一直向前。”   “艺术不是其他的行业,经验和努力有时候没有用,往前走技艺会增进,但是最好的灵感,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了。   “所以呢?”苑之明觉得很难理解他的逻辑:“这是我停下来,躺在过去功劳簿上的理由?”   “不,我没有让你停下来,我只是教给你一件事,人要预料到未来的危机,提前给自己留后路。”   “谢谢”,苑之明站起身,想要结束这场对话。“我的方式是给自己攒钱买债券。”   “你是气话,还是真的目光短浅?”古长风笑了一声,他笑着拿起水杯,抿了一口,对着沉默的苑之明说:“灵感才华确实让你独一无二,但是积累资本和经营名望的能力,才能真正让你载入历史。”   苑之明不想再就这个话题和他辩论。   “但我真的不需要”,他说回当务之事,“这次项目我们团队所有人都付出很多,我相信,它对你来说也不是无足轻重的,所以我希望你能站在客观的角度,选一个真正契合的方案。”   古长风的眼神依旧高深莫测,他看着苑之明转身欲走,也只是轻轻把手搭在桌面上,在他身后说:“不需要选,冰雕展,就会是今年电影节赞助商法来的重大活动。”   “苑之明啊,这些冰雕出现在电影节的时候,你以为你有选择,不被它们绑定吗?”   古长风工作室坐落在江边别墅区,推开门便是僻静的竹林。   冯鑫从兜里掏出电子烟,打通了李一恺的电话。   “喂?对我在古长风工作室,还没结束”,他压着声音,“哎我不是跟你说这个哦,我他妈……我今天正好和法来的中国区代理商吃饭。你知道吗?这个古长风,他是设了局,在耍我!”   一通叙述,混合着中英双语和方言的脏话。李一恺听完,像是消化了几秒才反问:“你意思是说,他把苑之明那个冰雕的创意,先和客户谈好,然后再设了这个局,反过来找到缪加和苑之明?”   “就是这么回事!”冯鑫猛吸一口电子烟,吐出雾气:“他可真是一举多得,把品牌方哄得团团转,又能避开抄袭苑之明作品的嫌疑,然后我还当香饽饽接下来这个项目……我说他怎么这么不紧不慢,逼着苑之明他们反复想,原来是他已经想好了这步棋,就是要让我们觉得无路可走,不得不拿出冰雕这个idea!”   他越说越烦躁,久经商场的人也没办法在这时沉静:“哎依你说,苑之明会不会答应他?我刚刚差一点就进去把苑之明拉走了……”   “呐我不管,就算苑之明答应也不行,这个作品一半是他的艺术,另一半是我们给宏达的创意。一个创意卖给不同客户两次,那缪加成什么了?”   又是一连串的牢骚不带停顿,直到李一恺打断,笃定地给他答案:“苑之明不会答应的。”   冯鑫原地踱步两圈,镇定了一些:“那就好,只要他不答应,我就有办法周旋。”   可是电话那头李一恺却并不轻松,他说:“但是古长风费这么大力气,只为了一个冰雕的创意……我觉得他不至于。”   冯鑫刚刚平复下去的神经又一跳:“什么意思?”   他不迟钝,李一恺的话很快让他理出一丝头绪。“你说……缪加做品牌艺术化营销,还有你,搞什么艺术家商业孵化,这些动了古长风的奶酪?”   “是有这个可能”,李一恺沉沉道。但是除此之外,他总觉得还有另一个原因。 第71章 够不到才是人生常态   “你绕了这么一圈,就不要说为了我这种话了”,苑之明觉得自己的大脑在努力制造一种程序,在这些看似恳切的花言巧语中,找到破绽:“你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你确实很聪明”,古长风颔首一笑:“所以我觉得自己没看错,你加入我的旗下,成为我的第一个签约艺术家。也是在我之后,一个新的标杆。”   苑之明觉得很可笑,他说我不想成为你,又说:“也不会以这样的方式。”   “看来我给你上这一课”,古长风依然是胸有成竹的指点姿态:“你还是没懂。”   苑之明想说懂不懂都不影响我拒绝你,但是冲动叫嚣之时,理智把他拉回当前的错综复杂。   他忽然蹙眉问:“如果我拒绝,你会怎么样?”   他脑中想到“封杀”两个字,虽然没有人可以阻止另一个人的创作,但是以古长风的影响力,让他短时间内不被业内接纳是不成问题的。   甚至一个不算难猜的联想也渐渐升起,也许从薛铭和他中断签约那时,这盘棋就已经在下了。   那除了自己……还有别人吗?   古长风又一次避开这个问题,反而在桌上拿起手机,像是随手回复消息,悠悠问:“那个李一恺,和你关系不一般吧?”   苑之明的猜测犹如飞絮,漫天飘散而不知所踪。   直到古长风这一句话,疾风卷过,飞絮被裹挟成气流,吹进他的鼻腔,梗住呼吸。   他一时没有答话,古长风却头也不抬地说:“他就是个聪明人,自己的创意必须属于自己,为此不惜和我闹翻。”   “其实我对他印象也很好的,只是当时他实在不太稳重,不知道现在成熟了一点没有。”   他这时候才抬起头看苑之明:“你说呢?”   -   苑之明出来的时候已经见着落日,他拿起自己的书包,从裤子口袋翻出手机,下意识的念头是打给李一恺。   屏幕解锁,微信显示小红点,他忽然又没有勇气点开来看。   犹豫的时候,倒是李一恺的电话先来一步。   “散会了?”   “嗯”,苑之明边走边听,“你怎么知道?”   “让孙珊珊帮我盯着你”,李一恺的声音很平静,语速很快,“我刚刚和冯鑫通了电话,长话短说,我猜你已经知道了。”   “古长风是通过静海电影节主办方的介绍,和法来集团达成的合作,谈合作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敲定了创意方向,就是你当时的那个冰雕装置作品。”   苑之明并不知道这回事,但是此刻听到已经并无震惊。   李一恺继续说:“我和冯鑫推论,他这样布局,拿走你的创意只是其一,更重要是古长风这几年也在扩张商业版图,广告圈里,谬加是他的第一个绊脚石,而我现在的艺术家合作业务,应该更直接地和他想要的发展方向撞车。”   “所以是想告诉你,这里面他不管和你说了什么,都不要答应他”,李一恺略微停顿,轻轻笑了一声:“不过我想你应该也不会。”   “我没有”,苑之明分享自己的线索:“他想让我和他签约……还有就是他特意提了你,应该是要挟的意思。我不知道他对缪加也有这样的计划,不知道对他们会有什么影响……”   “嗯,我知道了”,李一恺音调未变,“冯鑫已经在去想办法接触法来高层,争取越过古长风接下项目。不过即使他没成功也没关系,对谬加来说你不答应才是正确的。这个冰雕和宏达的项目相似度太高,间隔时间太短,这样的事件对广告公司来说很严重的失范,所以这次他一定是站在你这边的。”   苑之明应了一声,问他:“那你呢?”   “我也在想办法防范未然,所以晚上会晚点回家”,李一恺尽量维持平稳的语调,但是疲惫夹杂在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气息间,“早点回去,记得吃饭。”   苑之明挂掉电话,站在十字路口,看着夕阳落在远处的楼宇间。   他叫的车到了,司机和他确认行程:“人民医院对吧?东门还是南门?”   东门南门……有什么区别?苑之明茫然想了想——没有区别,去不去做这个检查,都没有什么区别的。   他在司机快要不耐烦的时候,恍然开口:“不去医院了,我换个地址。”   司机猛的一脚油门,直接把他送到了家门口。   夜色笼罩,房间里透着整日无人的闷热,苑之明换了拖鞋,把鞋子整齐放在柜子里,然后径直走向阳台开窗。   玻璃上反射着自己的脸,他停在窗前看了看,转身去了洗手间。   出来时他又去了厨房,从冰箱里找到瓶装冰美式灌下去两口,顺手把冰凉的玻璃瓶在脸上敷了一会儿,红和痒好像消下去了一些。   神经因为咖啡而开始迅速联通,但精神却好像总是停在半空。   他翻出来运动泡沫轴,放在小腿上反复滚动按摩,意识不到自己发了多久的呆,直到回过神来。   他想给苑松青打个电话。   “有事吗?”苑松青问。   苑之明嗯哼一声,撑起一口气:“没事不能找你啊?”   “也可以”,苑松青爽朗笑了笑,“我挺好的,昨天复查也不错,不用担心。”   “哦”,苑之明飘散的精神牵回来一缕,他念念说,“那就好。”   “吃了吗?”苑松青反过来问他。   “吃过了”,苑之明撒了个谎。   “今天没有加班?”   “嗯,没。”   “在家里?还是别人家里?”   “……别人家里。”   “没吵架吧?”   “没有”,苑之明一句一答,直到最后无话可说,他才想起自己想问的。   “爸”,他想了想该怎么说,“你能接受,我不会成为一个……有名头的艺术家吗?”   苑松青哈哈笑了两声:“这哪有接不接受的?你出生的时候,我就根本没想过你会成为什么大人物。”   苑之明瘪了瘪嘴,“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还不是你自恋,我也陪着你自恋吗?”苑松青好像在回答一个非常无厘头的问题,反而加了一句:“那不然呢?”   苑之明自怨自艾好一阵,鼓起勇气做一个弱者,却没想到得到这样的回答。一时间哀叹没能抒发,他竟有些急于证明。   “可是你还攒钱,送我上学又出国念书……”   “小明”,苑松青静静听完他的细数,终于不再打趣:“你说的这些,对我来说啊,就像是一层一层在你的脚底垫毯子。你想抓到天上的云,站在平地上够不到,但是如果脚下垫高一点,也许跳一跳蹦一蹦就能碰到,再自己多试几次,说不定就能抓下来。”   “我不是因为知道你能抓到,所以才这么做;而是如果我不这样做,也许你就不会一直用力向上跳了。”   他很少这样同苑之明讲道理,比起长辈父亲,苑松青大部分时候更像是朋友,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智慧更多,或者有必要把什么经验,通过言语灌输给自己的孩子。   就算是遇到问题困难,他也不太会告诉苑之明什么是正确,该要如何,甚至似乎看着他磕撞两下,反倒觉得有趣。   所以当他以这样的语气说话时,苑之明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强装没事。   苑松青说:“可是你也要知道,天上的东西,够不到才是人生常态。”   “蹦跳的时候方向不对,摔了一跤,也是正常。”   “不过呢,因为我一直在这里,在帮你铺着这些毯子,所以即使摔了,你也不会头破血流。”   这样的话又恢复了苑松青的以往风格:“疼是疼,但过一阵就好了,没什么伤筋动骨的。”   苑之明抱着沙发上的枕头,蹭了蹭。   “但如果,摔倒的时候绊倒别人了呢?”   苑松青想了想:“人是不可能脱离群体独善其身的,如果难免绊倒别人,就记得等自己站起来了,也要伸手拉一把人家。”   苑松青没有问他,这个别人指的是谁,却又在结束的时候加了一句:“但是儿子,有时候一起摔倒不是坏事。如果他能在跌落时不灰心不埋怨,在站起来的时候能和你互相帮扶。”   “我不在你身后的时候,知道有这样的人在,也就还算放心了。”   苑之明的右手在虚空里张开,又握拳,再松开……手指间的浮肿在夜晚更加明显。   他想着苑松青说的话,想着从前,看着现在。   想李一恺,想缪加,想那些朋友同事,甚至想冯鑫……   他想,他还是没有办法认同,没办法觉得此刻的自己,还能摔倒而无所畏惧,对别人抱歉时勇敢弥补。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时间,能站起来,再有机会去拉一把其他人了。 第72章 是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李一恺回家的时候,苑之明因为咖啡因的缘故,正撑着一双大眼睛坐在沙发上发呆,听见人回来也只是慢吞吞转头看,一副灵魂尚未归位的样子。   李一恺走过来把带回来的夜宵放在茶几,“想什么呢?”   “想你”,他伸手抱人大腿,把头埋在李一恺的腰侧。   “那都不在门口迎接我”,李一恺拍拍他后脑勺,他没养过宠物,只觉得小狗应该就是这样,受了委屈在家窝着,等人回来喂好吃的,“别撒娇,是不是没有吃饭?”   苑之明撒开手,转而埋头不语地去拆餐盒,一口吸溜一个小馄饨。   沙发凹陷下去一些,李一恺伸开腿,向后仰靠着椅背,一只手摸着苑之明后背凸起的脊骨。   等了一会儿他开口问:“都不问我吃没吃?”   “啊?”苑之明猛回头:“你没吃饭?”   “吃过了。”   “那你再吃点”,苑之明捧起餐盒勺子。   “不了”,李一恺偏头躲过嘴边的食物,眼睛还停在苑之明脸上。   “苑之明。”   “嗯?”   李一恺等他吃完,大拇指在他后背摁了摁:“你也没有问我处理的怎么样。”   苑之明不是不想问,是不敢,自欺欺人地想把处刑延后。但是他逃不过——“那你怎么样?去做什么了?”   李一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睛带着轻易看穿他的猜疑的光。片刻后他交代:“我去见了几个这次球鞋联名的艺术家,打算尽快落实签约,也顺便问了一下——我们的合作艺术家里,有四个被古长风工作室联系过。”   他和这些艺术家都是项目签约,打算以此次的球鞋项目作为敲门砖,建立信任之后再谈长期合作。   但是古长风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在他合同落定之前,主动和这四位名不见经传的艺术家联系,提出有意与他们进行独家长期签约——独家就意味着,他们只能和古长风工作室进行商业项目代理合作。   “那他们怎么说?还有王大启呢?”苑之明问。   “在拖延,应该是想等古长风那边的确切消息”,李一恺说,角色调换,如果是他也会这么选。“王大启暂时也没见到面,他经理人和我打了一会儿太极。”   苑之明低头琢磨,听见他又说:“其实我也有问题,之前签约进度太慢了。”   他的人手不多,制定合同需要的律师法务也都是外聘的。   “这怎么能怪你呢?”苑之明说。   李一恺倾身向前,看着他问:“那怪你吗?”   他不用想也知道苑之明在纠结什么,只道:“别想那么多,商业博弈是很正常的,没有竞争对手才说明这个领域没有潜力。”   “我今天也去联系了一些投资人,如果古长风入场,可能要有一段长久战。现在准备还来得及。”   之前李一恺没想过融资,那些主动询问他也一一婉拒,原打算是把掌控权放在自己手里,不紧不慢地起步再说。眼下这样,一旦球鞋项目不顺,现金流会是最大问题,和古长风未来的竞争也免不了打价格战。   冯鑫下午同样向他提了这样的建议,甚至主动给他牵线了创投公司。   可是苑之明一一听完,知道这些都是最乐观的估计……   如果冯鑫没有接触到客户高层,或者晚了一步,话语权依然在古长风手里,缪加会处在什么样的地位?   万一古长风已经和王大启有了交易,球鞋项目腰斩,李一恺又要承担什么损失?寻求投资怎么会像是他说的这样容易?   还有团队的人——他拉来大家进入这样的陷阱,因为古长风的心理战术,而平白跟着他辛苦这么久,最后却可能落个违约的结果……   “李一恺,这样真的好吗?”苑之明问。   “这当然是坏事,我可不会说什么挫折锻炼人这种话”,李一恺眼梢弯了弯,手臂搭上苑之明的肩膀,和他碰了一下额头,“但是会好的,现在我渐渐学会了不要提前焦虑,一步一步来,总会解决。”   苑之明侧过脸,很乖地被李一恺圈起来,以此掩饰自己即将说出口的心虚:“其实还有一种方法,就是我离开缪加,以个人的名义,把这个创意贩卖给古长风……”   话说到一半,李一恺已经拉开他,逼迫苑之明抬起头和自己对视。   苑之明没看他,自顾自说:“这样可以让缪加脱身,然后我和古长风交换,让球鞋项目不被干扰,之后的事,你们也有足够的时间应对,大家也不会因为这件事……”   “你想清楚了吗?”   李一恺问他:“你知道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如果他的目标是打造你,炒作冰雕作品只是第一步……”   苑之明躲开眼神:“我知道……”   “按照他自己的成名之路,你的名字会在很长时间里和冰雕绑定,这样的目的是,让业内不会再有人以冰块作为创作材料。你会霸占这一块小小领地,以此赚得风头。”   李一恺寸步不让地问:“这是你想要的吗?还是你没有想过?”   苑之明摇头:“之后我可以再想办法。”   “古长风和其他任何艺术经理人都不一样,他的独断专行你不是没见过”,李一恺继续说,“以后你的所有创作都要受他的控制,自我重复这件事不会只发生一次。”   “李一恺”,苑之明叫他,像是走投无路的小兽发出最后反击:“如果是你,你能怎么选?”   “我已经选过”,李一恺说。   “那后来,你为什么没有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冯鑫,为什么选择不再做设计?”苑之明问。   后来,遇到DS侵占创意揽功,冯鑫次次退让,创意被廉价售出……但是李一恺全都偏开刀刃,没再做过那样自断后路的事情。   因为不再是单枪匹马的实习生,他有了搭档和团队,看到了资本背后重重阻碍,知道仅仅凭借才华就像是手无缚鸡之力,却拿着巨额现金行走的小孩。如果不肯绕路,会有很多人看不到曙光。   李一恺似乎被问住,但是他想了想,却说:“这不一样,你不是我,艺术的行业应该更纯粹,你不只应该对身边人负责,还有很多同行,他们都看着古长风的动作,你不能变成他的傀儡。”   “可我只能顾得上这些”,苑之明说,“其实,我没有那么大的责任心。”   “这就是你在这段时间学到的事情吗?”   李一恺的声音很轻,比起争吵,更像是一声耳语。他问苑之明,也在问自己。   这就是苑之明进入这样的工作世界后,学到的,改变的吗?   “不是”,苑之明咬了咬口腔内侧的软肉,抬头头看他:“是我本来就这样,是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李一恺,我很累了,我想就算了,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要再管我了,好不好?” 第73章 胆小鬼给自己判了一个缓   苑之明以为李一恺会生气,会和他继续争执,或者转身就走。   在这些话说出口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懊恼,懊恼之余却找不到其他的出路——至少在当时当下。   然而李一恺没有,他的眼神暗了下去,脸色渐冷,却还是动作轻柔地抱了抱苑之明。   “我把你说的当作气话,累了就休息几天,冷静之后我们再说这件事。”   说完,他没等苑之明作何反应,站起身进了洗手间。   浴室里传来水声,苑之明默默收拾吃完的食物,垃圾分类的时候不小心把勺子扔进了湿垃圾里面,戴上手套赶忙去捡的时候,怀里抱着的餐盒也掉了出来,冷掉的馄饨汤洒了满身,地上也是。   他蹲在一片狼籍的地上擦拭,浴室的水声停了,李一恺出来,似乎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这里的动静,径直走向了卧室。   苑之明手里捏着抹布,一直擦到地上没有一丁点的痕迹,自己衣服上的油渍快要凝固。   他站起身,脱下T恤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阳台的窗户还开着,风吹进来,屋子里很快冷得静悄悄,像是他刚刚回来时那样。   直到进了浴室,残存的水蒸气挽留着上一个人的温度,花洒喷出热水,狭小的空间弥漫开高压。   苑之明觉得快要呼吸不过来。   热水越来越烫,身上的油迹似乎怎么都洗不净,他关掉水,又一次蹲下去,无声地大口呼吸,在雾气中拼命吸取氧气。   但四周的空气如同实体的墙壁,围绕着挤压着,把他紧紧困在这样的窒息之中。   卧室里的灯关了,只有那盏微弱的呼吸灯,照着李一恺侧躺着的身体,从门缝间流出引人耽溺的暖光。   苑之明知道他没有睡,不理他是因为生气,不发火是想等他主动低头。   如果他这时爬上床,从身后给李一恺一个拥抱,就算什么都不说,也许一切就会随之一笔勾销,如同过去几个月的夜晚一样,两人在夜晚里无声睡去。   但是他没有,而是随便套了一件衣服,关上客厅的灯,只留下轻轻关门时的咯哒一声。   他怕明天一早,他便会彻底无法离开,只能做个瑟缩在李一恺身体旁边的懦夫。   今年的梅雨季来得有点迟,似乎是从那一晚离开,才勉强开始了淅淅沥沥的雨水。   苑之明在潮湿的老楼里醒来,洗漱,吃饼干,画画。   没有人在微信里找他,也没有电话。似乎过去几个月的时间只是一场幻觉,或者是这个世界终于对他报以同情,送给他一天假期。   到了又一天,他给古长风主动打了电话,被约到对方的住处见面。   离他所在的老破小很近的一个高档小区,拐过一个街口便是,苑之明坐电梯到达27层,电梯门打开直接面对的就是空荡宽敞的客厅。   古长风正在接受一个媒体采访,苑之明站在角落等候,注意到这个独占一层的大平层房子里,除了书画,几乎没有多少生活的痕迹。   他见过很多艺术从业者的家,大多是凌乱拥挤的,藏着一些主人的喜好——植物动物、或者茶道香道之类,以及家人的空间。却是第一次见到如古长风这样的生活环境。   记者问:“您这么多年独身一人,在艺术事业之外,有过孤独的时刻吗?”   古长风简单两个字:“很少。”   记者又问:“那您是有意去维持这样生活上的极简吗?”   “潜意识里也许是,艺术创作是站在悬崖边的,现实的生活、情感、琐事,对我来说可以观望,但不能沉浸,它会毁掉创作者的想象力。”   苑之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对古长风个人生活没有什么兴趣,他回忆自己的成功史,反而更让人觉得讽刺。   “那是什么契机,让您辞去了美院老师一职,决心跨足艺术商业和设计领域呢?”   “生存吧,艺术家需要生存,除了在拍卖会上被买卖之外,应该有更多的生存方式,学校的环境无法进行这样的探索。”   “听说您近年还在大力扶持新人,以及探索更多的艺术商业化模式?”   “是的”,古长风点头说。   苑之明望过去,听见他继续道:“不说达则兼济天下,也想为后来的人铺一点路。我这几年确实在做这样的事,联通艺术和商业市场,实践一套可以运作的规则,让年轻艺术家有更多空间生存,能够顺畅完成商业转化……”   除去那些空话,听到这里,苑之明肯定的是,他和李一恺的愿景几乎完全一致——但方式大相径庭。   古长风的目光转向他,说到最后指了指:“那边站着的,就是一位我近期很欣赏的新人画家,我希望自己的经验,能够帮到他。”   苑之明低头,没有躲过闪光灯。   媒体一行人很快离开,古长风坐回原位置,招呼苑之明过去。   他问:“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苑之明准备好了自己的谈判,但是被他这样一问,开口却在提刚刚的言论:“生存空间不只是金钱,还有创作空间。”   他知道自己说这些,也许根本没有用,古长风的价值观并不是他可以撼动的。   可是他还是想说出口:“如果为了商业化,只能局限在固定的套路里,而且把套路据为己有,以这样的行为,又成为行业标准模范……那是在毁掉生存空间,我是创作层面的。”   古长风淡然道:“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这个争辩不会有结论。”   “好吧,也许吧”,苑之明垂下头,他本来没抱希望,如此并不失落,也无遗憾。   “但是李一恺和你并不是竞争关系,他没有想要涉足艺术家的经营,我是说,他不会干预创作,也没打算独家签约,只是在做一个嫁接双方的代理。”   古长风笑一声:“你还是太天真,不如直接说,你想要什么?”   苑之明说:“短期内,我想让你不要干预他现在的项目,长期,我只是想提醒你这点。”   “这个提醒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古长风回道:“至于短期,你想好了?”   “嗯,我已经给缪加提交了离职,冰雕的创作版权,我的个人名义内,都可以授权给你”,苑之明打好了腹稿,此时说出口已经没有了情绪:“条件就是不要牵涉其他人——和缪加的合作正常进行,李一恺的项目可以顺利完成。”   “就这些?”   “还有价格”,苑之明在手机上敲出来:“我要这些钱。”   古长风看了一眼:“可以,但这是冰雕的价格,你自己的呢?”   苑之明收回手机:“我不会和你签约。”   “这可和我想的交换条件不一样。”   苑之明低头吸口气,继续说:“我知道冰雕的创意是已经确定的,你必须要做。如果你想完成这个项目,如果你不想让我在社交媒体里发什么,让这件事变得不好看的话,你只能答应。”   古长风看着他:“谁教你的这些?”   苑之明摇头:“没人教我。”   “也是”,古长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他探身去桌上,从几本刚刚给记者拍照用的旧相册下,翻出一叠合同:“这是一个授权合同模版,你回去看完填好,联系我助理签约。”   苑之明一直是不远不近地站着同他讲话,这时才迈步过去,伸手低头接过。   他垂眼看去的时候,不经意见到了相册里被抽出来的老照片,黑白的一角,写着“怀州美术学院”几个字。   巧也不算巧,国内知名美院寥寥几所,周边省市的画家可能都和怀州美院有渊源……苑之明没做他想,很快收回目光。   外面又簌簌落起雨来,苑之明没有带伞,好在雨不大,他把合同装进书包,飞快地在树底下穿梭跑着。   小区里绿化很好,园林一样的弯曲回廊和植物分隔空间,也挡住了很多视线。   李一恺和赵凯思各自撑着一把伞,从便利店买了啤酒和水果回来,周行打电话催他们快点,李一恺正不耐烦地应承,感觉手臂被人碰了一下。   赵凯思呆呆看着一个方向,用胳膊肘撞了撞李一恺:“那人好像小苑啊。”   “看错了吧”,李一恺挂了电话。   “没有吧”,赵凯思想了想,忽然更加笃定:“没有没有,他那个书包每个颜色都是孤品,我不可能认错,诶你去叫他一起……”   李一恺的目光也循着方向过去,但是他拉住了想要呼喊的赵凯思,转身继续往小区深处走去。   “怎么了?”赵凯思听话收声,追上:“吵架了?”   “嗯”,李一恺没多说,沉默着收起雨伞,进楼道,摁电梯。   小赵在感情方面近乎空白,尤其是李一恺的感情问题,他深知自己更无能力可以开导。   于是上了楼,他转身便把这件事告诉了周行。   周行很兴奋,穷追猛打地问:“说说啊,我们帮你解忧。”   “走开”,李一恺烦躁道。   “别这样恺,你不想自己也想想赵凯思,他这么担心你,看见你这样,怎么放心自己去日本?”   李一恺没理会他的胡言乱语。   赵凯思要去日本上学深造,这个机会来得突然,决定也很快。他得知后心里既高兴,也有些怅然若失。   似乎就是短短这么些时间里,很多人和事都在骤变。   周行这计不成,又换了一人:“那祁究是不是有机会了?一恺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谁知祁究笑着推了下眼镜:“我不做备胎。”   周行自讨没趣:“一个两个都这么高傲,滚滚滚,别在我家吃饭了。”   刚刚被情绪压下的线索在心中忽然冒出,李一恺转头问周行:“你这小区还住着谁吗?”   “你怀疑苑之明出轨?”   “你能不能正常一点周行?”李一恺愤而起身。   “好好”,周行摆手让他冷静:“我就是说哈,如果你们吵架,你放不下架子,我可以打个电话叫他一下,见面说开了就好了嘛……”   李一恺置若罔闻,他在手机上搜索查询,结果似乎和自己最担心的一致。   “行不行啦?”周行问,“我给他打电话了?”   “别”,李一恺制止他。   他脑子里有些乱,两天的逃避,终于好像来到了那扇门前。   他害怕迈过去,所谓冷静也许是借口,因为他太怕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许自己相信和了解的人,真的有着另外一面。   可是他不能不迈过去,就算如此,李一恺也不允许这些事情,是在自己不明不白的时候囫囵发生的。   他挣扎了一阵,终于想到另外一个人也许可以帮忙。   胆小鬼给自己判了一个缓刑,他在拨通电话的时候,自嘲地想。 第74章 他希望是虚惊一场   苑之明抖落身上的雨水,换上衣服,在窗户前发了一阵呆。   冯鑫来了一通电话,想要挽留他的离职。苑之明对他如实说了自己的考量,但美化了自己的退路。   “和古长风确实更有前途……”冯鑫叹气,“但是也很凶险,你要想好。”   “我想好了”,苑之明扣掉窗棱上的一块油漆,“谢谢您。”   “是我谢谢你”,冯鑫说,“你这样,确实给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但是我不是说希望你离开的意思,小苑,如果以后你还想回到缪加,我永远是open for you的。”   苑之明挂了电话,觉得心里轻了一点。   他没想过冯鑫会和自己坦诚说这些——如果这样,这个选择的价值也许更多了一分。   书包里的合同他一直没有拿出来,其实就算看,苑之明也不大能懂。   如果李一恺在的话,应该会条条分析吧?他翻开几页,觉得这个想法很荒谬,李一恺怎么可能帮他看自己妥协而来的合同呢?   想到这里,门外忽然哐哐当当响了两声,他放下手里的合同——这个动静如果不是拆迁队,就只有一个人。   “What the fuck!”路西法穿着拖鞋冲进来,朝着苑之明大吼:“你在做什么?”   苑之明忽然心虚,睁大眼睛看他:“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路西法两步并作一步走过去,从桌上直接拿起合同,哗啦啦朝着他道:“你要签约经理人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创意卖给这种奸商?“   “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要管我怎么知道,我知道了一切”,路西法喘着粗气:“不许签,苑之明,你这样是贩卖自己的灵魂给魔鬼,是助纣为虐,帮资本主义压榨创作剩余价值,污染纯粹的艺术空间,让自己成为帮凶。”   “不是这样的”,苑之明说。“还给我,我和你解释。”   “不,我不”,路西法不仅口头拒绝,甚至作势要撕掉合同。   苑之明觉得路西法做的出来这种事,于是抢了一步,想要直接从他手里抽回来。   但是路西法见状,愤怒和紧张更甚,不可置信地看着苑之明,在震惊中愤怒尤为突兀,他背过身躲了一下,迅速地把自己手里的几页白纸,撕成数片。   “这样有些过分我想……但是你不能签这种卖身契”,路西法两只手各自抓了一把白色纸片,喃喃自语说。   苑之明已经没有心力和他争辩,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   两个人相顾无言片刻,他垂头怔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和路西法解释一句:“我没有签卖身契。”   “什么?”   “这只是一个单独作品授权”,尽管如此,苑之明对于路西法的愤怒也无从反驳,五十步和百步的差别而已。   “李一恺告诉你的吗?他还和你说什么了?”苑之明问。   路西法在手里拼凑那些纸张,稍微冷静了一些,听到这句他紧紧闭上了嘴,表示自己是个坚守诺言绝不背叛的人。   苑之明便没再问,也没去管那份合同,虽然被打断了计划,但是这样突如其来的意外, 反倒让他觉得松了口气。   ……   “对不起”,他对路西法说。   “你不要和我说道歉,我更需要的是你打消这个想法”,路西法很认真地看着他,“就算像你说的,你又怎么能肯定那老头答应你这一次之后,以后还会不会用其他花招?我觉得他还是会继续想办法控制你。”   “我知道”,苑之明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抬头,眼底里闪过一丝水意:“但我可能,顾不上这么多了。”   “什么意思?”   苑之明轻轻闭了下眼,他刚想开口,手机里忽然弹出一条消息。   -   这次聚餐的结束比以往早了很多,赵凯思第二天安排了一堆体检手续,凌晨之前便要起身离开。   李一恺开车带他,又下起小雨,赵凯思坐在副驾驶问:“你今天怎么了?”   “什么?”李一恺微微侧头,反应过来之后笑了笑,说:“说舍不得你有些夸张,但是是有一点。”   赵凯思也笑了:“你还真是,又不是不回来了。”   “嗯,还有点羡慕,想起我们上学的时候了,羡慕你有勇气重新回到学校……”李一恺说。   “谢谢,但是我不是想问这个”,赵凯思坐正,又看看他,“我觉得你心不在焉,是因为你和小苑吵架的事情吧?我看你打电话打给路西法……你们两个是有什么不能直接说开的吗?”   李一恺的手指摁着方向盘,在橡胶圈里留下凹陷,沉默了一阵说:“问题就是,什么都说开了,但是想的却不一样”,   苑之明说得很清楚,但是他无法接受;他想表达的也都告诉了对方,可是苑之明也不能认同。   两个人的相处像是剥洋葱,外层的相异他们觉得无关紧要,里层的相同让人欣喜若狂。但是又剥开一层,却没想到是互相刺痛的结果。   李一恺把它握在手里,舍不得扔也不敢再妄动。   再剥开一层,他希望是虚惊一场,又更怕看到源头的刺。   赵凯思想要劝几句,但是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什么拿得出手的词藻。   到了下车,他也只能道:“虽然我觉得小苑挺好的,但是如果你真的觉得这么不合适,也不能勉强,谈恋爱还是开心比较重要对吧?”   “对”,李一恺点头提了下嘴角,“不用担心我,我还不至于。”   “也是”,赵凯思想想,“那就如果工作真的有困难,随时和我说,说不定我在学校能帮你多结识一些人脉。”   “还是这个比较实用”,李一恺随他下车,握拳轻轻锤了下赵凯思肩膀:“放心吧。”   友情不能解决爱情的难题,但是可以暂时镇痛。李一恺坐进车里,逼自己直面理了理这两天的事情,得不出结论——但是他想等一等路西法的电话,也许仍有转机和误会。   但是路西法的消息迟迟未到,却先接到了邱鹤的。   “小明要和古长风签约?”邱鹤直接问道。   李一恺顿了顿,不置可否,反问:“您从哪里知道的?”   “有个记者朋友今天采访古长风,问我苑之明资料,说他是古长风力捧新锐!”邱鹤越说越着急,几乎是责备的语气:“你们都说他会有自己的判断,但是这就是他的判断吗?还是你们根本没看清古长风的为人?”   李一恺听得自惭形秽,心里的希望也渐冷,他不得不承认:“我没有劝住他,但是他、他也是因为不想牵连我,还有其他同事才做的这个决定,您不要太责备他……”   “我不是怪他,我是太着急了”,邱鹤打断道:“老苑这一病危还什么都没告诉他,我联系不上苑之明所以才找你,他不能签,就算是签,我也要让他先知道这件事。”   “您等一下”,混乱的信息反倒让李一恺冷静:“苑伯伯病危?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不知道?苑之明没和你在一起吗?他人呢?”   “我们最近因为签约的事情吵架,没有联系”,李一恺快速解释,“但我可以联系一下他朋友,先通知他苑伯伯病情。”   “不用,不用,护工已经通知他”,也许是受到李一恺的影响,邱鹤的情绪也平复下来,他在听说签约事情之后,第一个给苑松青打了电话,结果是护工接听,告诉他苑松青正在救护车上昏迷。他当即联系苑之明,结果电话却已关机。   李一恺边听他说,边用另一部手机给路西法致电,对方没有接,他留了消息,让他尽快回复苑之明的状况。   很快路西法回了一条文字:我在车站和苑之明一起回怀州,他爸爸进ICU了,他手机丢了。   李一恺想起来,苑之明的车钥匙和衣物全在自己那里,他回复路西法:麻烦你看照他了,告诉他我帮他收拾行李,很快也过去。   “邱伯伯”,李一恺对电话那头说:“您不愿意告诉我的这件事,我知道一定很严重,但是以现在苑之明的心情,我不确定他能否承受得住,或者做得出理智判断。”   “但是古长风不会给我们时间,您说的采访也许也是他的一种手段,想要在舆论上和苑之明形成师生关系,然后继续绑定……所以我想,当务之急是先制止他的动作,然后再给苑之明时间做决定,不至于再次被他逼到没有退路。”   “我仍然想问,现在能否告诉我这件事究竟是什么?这样我才能想办法……”   邱鹤长叹一声:“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他这个人深不可测,当年,他就是以我和老苑的作品为垫脚石,之后踩着无数人走到今天。”   “但这只是其一”,邱鹤停顿了好一会儿,又说:“还有另一件事,你说得对,如果现在告诉小明,我也不确定对他会有什么影响……”   “古长风,很有可能,是小明的亲生父亲。” 第75章 但是我好想见到他   这个消息过于令人震惊,以至于李一恺踩下油门时忘了挂挡,轰隆隆的发动机声骤然响起,把他拉回当下,也逼迫他重新找回冷静。   没有办法,他这一刻只能认同邱鹤说的——但对他而言,不是没办法阻止古长风对苑之明的照拂,而是他没有办法替苑之明做决定。   信任的消失不是轰轰烈烈的大厦崩塌,而是在不知不觉中掏空的地基,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底气判断出苑之明一定会怎样、又一定不会怎样。   引擎声的轰鸣迅速停止,嘈杂后的寂静伴着空洞无力的悲哀。   “那位您说的记者,能不能让他先帮忙压下消息?”李一恺把额头抵在方向盘上,反复琢磨间也只能说出这些。   “没问题,毕竟他们还没签约,这个我懂”,邱鹤答道。   “我继续联系苑之明,然后过去怀州,看苑伯伯的状况,找机会当面和他说。”   “好,我和你一起”,邱鹤已经做好了赶往怀州的准备,和他约好一小时之后碰面,通话将断时,他忽然又叫了一声李一恺。   “您说。”   “一恺,你为小明考虑到这种地步,已经很不容易”,悲急交加之间,最能看得出人品和真心,邱鹤也忍不住劝慰李一恺一句:“但很多事是命运安排,就算不能改变,也不要自责。”   “我知道,我明白”,李一恺抬起头,缓缓道:“我也并不能改变什么,只是尽力,让苑之明不要后悔和遗憾。”   他发动车回家,在路上继续给路西法打电话,这次是苑之明接听的,告诉他自己刚刚下了高铁,不用担心。   “好”,李一恺有很多话想问,但是听见他的沙哑的声音,却全都没法说出口。   他想起很久之前,其实也没有相隔很久,苑之明被家族疾病的阴影笼罩,如坠深渊,在工作中犯错,把数据弄得一团乱麻。   当时他和自己打电话,语气里全是不知所措和慌乱,却反倒是他的慌乱,让当时还没名正言顺的李一恺,有机会稳稳地告诉他:“别怕,有我在。”   现在的苑之明低落却冷静,李一恺喉咙吞咽,也只能说:“别急。”   “嗯”,苑之明轻声答应,很快挂掉了电话。   路西法接回自己的手机,在出租车后座看着苑之明的侧脸,他也不知怎么,竟然鬼使神差地替李一恺说了句好话:“他还是,很担心你的。”   “嗯”,苑之明偏过脸,看着车窗外:“我知道。”   李一恺担心他,可是担心之外,应该也很失望吧?苑之明无法形容这种差别,恋人间的疏离仅仅是一句话就能听出,他知道这种不同。   但这些都是他自找的。   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救护车闪烁的灯光打断他的思绪,唤起更为紧迫的神经。   苑之明和路西法匆匆上楼,手术仍在进行中,护工告诉他详细前因后果,苑之明脱力坐在长椅上,反反复复是早就烂熟于心的那些信息——   肾脏问题会带来各种并发症,皮肤问题、身体水肿、血压高或低是初期表现,到了晚期才会有脑出血这样的症状。   苑松青的复查结果稳定,苑之明便也跟着乐观。   不,这不是乐观。他只是心怀侥幸,以为苑松青可以等到合适肾源,也以为自己……   手术灯熄灭,路西法比他先站起身,迎面冲向开门而出的卢医生:“舅舅,怎么样?”   “脑出血问题稳定了”,卢医生摘下口罩,对苑之明简短交代状况。好消息是高危期暂时度过,坏消息是苑松青的肾衰竭已经濒临终末期,即使度过这次,也可能还会有其他病症。   “你父亲还没醒,等下会直接转去重症监护病房”,卢医生从护士手里接过病危通知书,递给苑之明:“这个,暂时可以先不签,还有时间。”   苑之明接过去,低头说:“谢谢您,我有心理准备。”   “好,你也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让路西找我说。”   深夜的加急手术让卢医生面容疲惫,他又撑着精神交代了路西法几句,等助手出来汇报了收尾情况才走。   “那个,舅舅”,路西法却叫住他。   “还有事吗?”   路西法看了看兀自发怔的苑之明,又看了看自己舅舅,迟疑问:“你能不能再帮他看看?”   他拉起苑之明的手,又指给卢医生看他脖子上的红疹:“他这是什么情况?”   卢医生借着灯光凑近:“是过敏吗?我记得你有过敏问题,是不是最近接触了什么?”   苑之明反应过来,摇头:“好像没有。”   “也可能是劳累,抵抗力下降,会对轻量过敏源有反应”,卢医生说。   “但是……”苑之明鼓起勇气道:“我之前不会水肿,也不会,腹痛。”   卢医生这才听出他的意思,他问苑之明:“你怀疑自己也发病了对吗?”   苑之明低头嗯了一声。   卢医生想了想:“你的这些症状,很大概率也和过度劳累、睡眠匮乏和过敏有关。你每年都做体检,如果有囊肿我们应该会及时发现,当然,如果你实在担心,可以再去做一次系统检查。”   “那可以帮他插号吗?”路西法很快问:“他之前排过一次,后来自己没去。”   “不能”,卢医生说。   “舅舅……”   “没关系的”,苑之明转头看了看手术室,似乎有人出来,他又说:“我可能是想太多了,我会再去检查。”   “小苑”,卢医生叫他,顾虑了一下才说:“有家族遗传病史的人,可能会存在这种心理,不自觉放大一些相关的症状,把极小的可能性当成必然。作为医生我不能现在给你百分百的答案,但是可以告诉你的是,你患病的概率很低,你要相信我,不要先给自己精神施压。”   苑之明抬起头,轻轻笑了笑:“好,我相信您。”   “那就好”,卢医生拍拍他的肩:“去看你父亲吧,明天让路西帮你挂号。”   这番话似乎真的起到了作用,苑之明悄悄看了看自己的手,浮肿也好像不那样严重。   路西法踌躇着劝他:“我觉得我舅舅说得对,你别自己吓自己,万一真的确定了,再想那些欠人情还有签约什么的……”   他话说一半,又顾虑着苑之明的脸色憋了回去:“算了不说这些,你这几天也不要想了,不要管这些,照顾好你爸爸。”   “好”,苑之明转过头,也撑起一个笑对他说:“谢谢你路西法。”   “谢我什么,这有什么?”路西法陪他没头没脑地闲聊:“你记得吧?还是我先发现你爸爸生病,然后告诉你的,说明这件事,本来就是宿命安排给我的任务……”   他的絮絮叨叨随着手术室又一次开门戛然而止。苑之明起身,看见苑松青被推了出来。   他面色青黄,嘴唇暗紫,还在沉沉昏迷中。苑之明不知道这时候的他是否病痛,会不会害怕,或者……记挂自己。   重症病房不允许家属陪护,他只匆匆见了一眼,就又被隔离在道道防护之外。   路西法陪在他身边,等过了好一阵才开口:“要不,你先回家休息?明天才有精神。”   “好”,苑之明回过神来说。   “哦对”,路西法又想起:“李一恺说他很快过来,你要不要让他去你家找你?我把地址发他?”   他的音量渐低,刚刚因为忙着联系医院,忘了转告苑之明这事,这时候说又好像晚了。   “或者,要不,我让他不要过来?”他试探着问。   苑之明闭了闭眼睛,他隐约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害怕什么。李一恺在这样的时候为他担心忙碌,是理所应当还是不得而为?是义无反顾还是责任使然?   他转过脸去看苑松青。   “但是我好想见到他。”   -   “邱伯伯”,静海市的公寓里,李一恺身边是整理了一半的行李,他给邱鹤打电话:“我今天暂时,不能过去和您汇合去怀州。”   邱鹤已经开车停在了高速路口,闻言关切追问:“怎么了?”   “……我打算先去处理古长风那边的问题,我不想让他再影响苑之明。”   李一恺的忽然转变,更加剧了邱鹤的担忧,他一边启动车子一边叮嘱:“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但是不论怎样,先不要冲动,等明天早上再做决定。”   “好,我明白”,李一恺答道。他知道自己不是冲动行事,甚至有些懊悔,自己为什么一而再地冷静理智,而没有更冲动地追问苑之明因果……   他手边,凌乱的过敏药盒之间,躺着一张揉碎的医院发票。   上面除了常见的皮肤过敏药剂,还有密密的几列,写着「肾脏CT造像检查」「尿液常规」……   --------------------   啊啊啊我才发现自己上了一个榜单有字数任务,最近头秃更新! 第76章 苑松青还是没有醒来   苑之明没有等来李一恺。   凌晨一点,邱鹤风尘仆仆赶到,带给他一部旧手机,一袋衣服和过敏药、洗漱品,看上去是为了他陪护在病房准备的。除了人没来,其他一应俱全。   他让路西法先回家,自己陪在邱鹤身边,隔着玻璃窗其实看不太真切,里面躺着的人身上插满仪器,不说话也不动作,苑之明甚至有种,躺在那里的并非是苑松青的错觉。   苑松青一直是充满生命力的,即使中气不算十足,也总是没完没了地开玩笑、停不下来折腾。   再转过头,邱鹤也老了,近看两鬓冒出没得及染色的白发,长途开车的疲惫让他扶着后背才勉强站直。   “其实过来也帮不上什么,但是就想看看他”,邱鹤锤着腿,退后两步,坐在长椅上。   苑之明虚扶着他跟过去,过了会儿道:“我爸要是知道,肯定又要骂我不懂事。”   “你要是不让我来,就是我骂你了”,邱鹤无奈笑了笑:“你爸一辈子乐善好施,但有时太过,只许别人欠他,不许自己亏欠别人。”   苑之明点头,然后又说:“他知道这样不好,不让我学他。”   邱鹤看他:“要是你和他不一样就好了。”   “其实我没有那么像我爸”,苑之明说。   他手里握着两部手机,一只是苑松青的,只一个晚上,他病倒的消息似乎就传遍了,数不清的电话打进来,明天应该也少不了来探望的人;   另一只是李一恺给他带来的旧手机,没有电话卡,联网登陆了社交软件,也是静悄悄。   苑之明想,如果有天躺在里面的是自己,可能也是如同手机一样,丢失了也没有多少人知道。   “当年我和你爸上学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停不下来的人。我们经济条件都不好,他总是想办法去外面接美工零活,接到了也不独吞,总是拉着我们一起挣钱。”   “他经常说起”,苑之明说,“说自己是学校的包工头。”   “对,他凭借这些,也算是个风云人物”,邱鹤笑了:“后来,我们有一个老师极力劝他,让他不要把时间都用在这些小事上,要积累作品,目光长远。”   苑之明点头:“这些话,多半我爸不会听吧?”   “听,当然听”,邱鹤却说,“你爸爸年轻时也是很有冲劲的,而且那个老师虽然年轻,但是功底好、混得开,他说话对我们来说很有威信,那一阵,我们停了很多零活,便跟着他画主题作品,去参展参加交流会。”   邱鹤仰头看灯光,三十年前的碎片渐渐清晰,他自嘲笑了:“我们两个,总觉得自己有些天分,都很想闯出名堂。”   在苑之明的记忆里,苑松青不和人比,不与己争,工作是为了赚钱,写字画画是为了高兴,最多对儿子有些不切实际的盼望。他从没提到过这样的过去。   “后来呢?”苑之明问。   邱鹤没有看他,依然望着虚空中的地方,似乎穿透这些,可以看得见过去的种种:“后来这个老师名气越来越大,却是他先把时间都用在了交际联谊上,那时候没有现在经理人这些职位,我和你爸爸就开始替他分担这些……”   苑之明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邱鹤看他:“是,这就和我们的初衷背道而驰了。但是那时候我们年轻,他又很会鼓舞人心,我们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自己其实是在厚积薄发。”   “第一次察觉到不对,是他开始准备自己的第一次个人展,但是那一阵他没有时间画新作品,主题作品也不完整,他就提出,让我们两个替他分担一部分。”   “没人愿意做他人代笔,但不知道怎么,在他的引导下,我们又觉得这场展其实就是属于我们三个人,如果成功,我们与有荣焉,失败,也是每个人的责任。”   “你们同意了?”苑之明问。   “同意了”,邱鹤说,“我画了三幅,拿出两幅以前的画,你爸爸则是直接承担了一个主题。”   苑之明遥遥朝着病房看去,他想到苑松青摄影、写字、画画,偶尔也有朋友邀请他参展,但是全被他摆手拒绝,只笑说自己不够格;又想到那时赵凯思被迫为大师“代拍”,苑松青替他义愤填膺,却对自己的遭遇只字不提。   “这种事,有些人年纪越大越不在乎,我们是越老愈发觉得不齿”,邱鹤说。   “那他”,苑之明看着苑松青的影子,又说:“你们,是因为这个,所以不再画了吗?”   邱鹤轻轻摇头,无奈笑了一声:“画展很成功,成功到我们没有时间反思,当然,也是我们自己的蒙昧和迟钝,只顾着庆祝和幻想未来。”   “直到,这件事被传开。”   苑之明的瞳孔放大,他隐约觉得这件事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影响深远,邱鹤在这个时候同他聊起,也不只是怀旧而已。   邱鹤自顾自说:“我们那老师风头正劲,这个圈子派别之争这么严重,被人抓把柄不罕见。只是好在当年媒体不发达,他也没到举世皆知的程度,圈内的传言很容易控制。”   “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要我和你爸爸,去承认是我们嫉妒加上喝醉,自己说了谎话。”   “他很擅长威逼利诱,说如果答应了,我们只会被人骂几句冲动无知,但是依然能借着他的光成名,但不答应,大家一起背着污点——他还可以凭着现有的名声再拼一拼,我们就很难翻身。”   苑松青和邱鹤在诱惑和威胁间挣扎,挣扎间,那些被麻痹的底线和尊严、被巧妙隐藏的利用,也渐渐破土而出。   以他们的年纪阅历,也许很难在当下清晰分辨,但仅凭借着直觉,他们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搭乘这条偏航的船。   “我们决定拒绝,也劝他大事化小。但是很失败。”   当年学校分配工作,决定权很大一部分掌握在老师手里,他原形毕露,直接以此作为要挟,苑松青和邱鹤都有经济压力,即使在书画圈无法继续,也必须找到工作糊口养家。   “我有弟弟妹妹要上学,你爷爷长年在病床上”,邱鹤闭了闭眼,“两难间,你爸爸觉得这件事源头在他,是他一开始拉着我投入门下,于是他抢了一步,去找市书画报,刊登了一篇报道,揽下了所有错误。”   再之后的事情,就是苑之明所熟悉的——邱鹤去往静海文化馆工作,不再提笔,但从事着艺术行业;而苑松青断了自己的后路,转行摄影师,打了很多年零碎的工作……   他望着面前的整齐的地砖,看似平坦光滑的表面下,埋藏着金属水泥,那些平行的排列,渐渐因为目光失焦而扭曲,绞成一团……   “那个老师……”苑之明已经猜到,只是问:“他后来呢?”   邱鹤看着他,蓦然叹气:“他一路名声大噪,很快从美院辞职,离开怀州。那些和他竞争的人已经无法和他相提并论,我们这些人,都主动被动地与他断了联系,成为他身后微不足道的存在。”   苑之明了然,点点头,冷笑说:“他也还是没变,这套招数,不知道成功了多少次。”   邱鹤不置可否,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起身再去看了一眼苑松青,然后在苑之明的陪伴下,缓步离开医院。   “邱伯伯”,苑之明送他到车旁,扶着车门,却没落手关上,站在车外终于开口:“我不知道……我爸爸这样做,你当时怎么想?”   “我很生气,有那么几年,我和你爸几乎没有联系。”   他抬头看着苑之明,一字一句道:“于事,我希望我们都能守住底线,而不是继续助纣为虐;于朋友,我觉得他的独揽并不会让我感激,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无力。”   “而且这么多年过去,就算我和你爸放下了,但内心深处,我依然觉得自己是帮凶,甚至于会觉得你遭遇这些,也有我们当年种下的恶果。”   苑之明松开了握着车门的手,他低垂头,卷曲茂密的头发遮盖着眼睛。   邱鹤看不清他的表情,这番话说得很重,他来之前却已经想好,如果苑之明不问,他是不会说出口。   “你爸他,很早之前知道你和古长风往来,我劝他告诉你这些事,他说你会有自己的判断”   “来之前,我也把这些讲给了李一恺,他的想法是希望让你知情,但是不要逼你,给你时间自己决定。”   他语气放缓,还是二十多年温和的伯伯:“小明,你比我们幸运,你身边最重要的人给你的支持和自由,这世界上没有几个能做到。所以你和我们当年也不一样,不要把自己逼成这样。”   苑之明曾经想过,自己那点开朗礼貌,多半是后天从苑松青身上习得,实际内心深处,他远不及自己父亲热情,也没有苑松青的洒脱。   他从小喜欢一个人,比起交朋友更爱发呆和画画,他也总是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争强心,遇到在乎的事情就竖起一身刺,而没有苑松青一笑置之的豁达。   然而时间像是绕了一个轮回,直到境遇交叠,原来困境中他和父亲的选择如出一辙。   他回到熟悉却空荡的家里,绕过客厅,另一个房间是苑松青的书房。   正对门口的墙壁上挂着四个大字——【大闹一场】。那是苑松青前几年自题的一副字,开玩笑说如果有天走了,要苑之明便把这副字刻在墓碑上。   苑之明一直以为,这是他给自己人生的定语——除去伦理养育之责,其他琐事全不挂心,离开时了无牵挂,只留下大闹一场。   直到现在再看,他想,这是否也是苑松青最大的遗憾?   原来当年的苑松青也曾闷声吞下苦果,违背本心求全。而远不是他后半生这样的肆意任性。   如果再来一次呢?他是会继续坚持,还是换成大闹一场?   苑之明忽然很想看看二十多岁的父亲是什么样子。他踮起脚,苑松青有一面柜子的摄影照片,没什么规律地乱堆在一起,但是他知道最上层是年代最久远的那一堆。   灰尘没有想象中多,也许它们的主人经常翻来回顾,苑之明掀开厚厚的封皮,找到一张毕业合照——彩色照片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失真,那些当年色彩鲜明的年轻人,也都和现在的模样相去甚远。   他逐一辨认,看见几个似乎熟悉的叔叔阿姨,看见邱鹤,他身边是略高一点的苑松青。再往前两排,还有一张脸,是从未老去的。   苑之明手指轻轻抚过去,像是从小那样,很多不想开口的事情,就这样和照片上的袁茗烟诉说。   “妈妈,你当时也知道这些事吧?”他看着她的波浪卷发,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棕色眼睛:“你有没有劝过我爸?有没有比他更早看出古长风的心术不正?还是你也被蒙在鼓里?”   他脑中一半清醒,一半混沌,捧着照片靠坐回床边,喃喃道:“你说,我又该怎么选呢?”   他迷迷糊糊睡去,梦里见到大学时的苑松青,但是不像现在这样乐呵呵,反倒是斜眼看他,似乎觉得他不怎么顺眼;接着又见到了袁茗烟,她认得他,问他功课成绩好不好,有没有考上美院……   再然后又见到了李一恺,是十几岁青少年时期的。美院的操场变成了静海市的那片荒草地,青春期的李一恺比现在臭脸得多,一个人低头走着,苑之明和他打招呼,他也是面无表情。   梦里的李一恺太可爱,苑之明凑过去逗他,但是小屁孩始终没有反应,直到苑之明抓他手,说要带他去涂鸦的时候,李一恺忽然甩开,直勾勾问他:“苑之明,你是不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厉害?”   这句话让他瞬间从梦里惊醒,梅雨季暗沉沉的天气,苑之明人也浑浑噩噩。   他在医院一整天,办理手续、接待探病的朋友、听医生讲解病情……叔叔伯伯们和他互相安慰,说他长大了,让人放心。苑之明却猛地,脑子里又是梦里这句话。   苑松青还是没有醒来,李一恺也没有音信。   第二天太阳勉强露出来一些,路西法帮他排上了两天后的全身体检,苑之明被允许进病房探望,他向苑松青坦白了所有的经历,但是没有回应。   晚饭的时候,邱伯母从静海过来,带来两大保温盒的饭菜,苑之明努力地每一样都吃了很多。   直到电话响起——李一恺带给他的旧手机装上了新的电话卡,这几天异常安静,不管是同事还是古长风都没有来过消息。   所以铃声他也还没太习惯,苑之明差点把筷子弄掉在地上,接起来时又碰倒了水杯——因为电话是护士打来的,告诉他苑松青醒了。   但等他赶过去,却看到苑松青只是睁开了眼睛,看着自己一眨不眨,又很快再次陷入沉睡。   第三天,阳光已经从窗台照进屋子,苑之明翻出为数不多的母亲的照片,带去医院等苑松青再次醒来。   这天他朝着苑之明笑了笑,看见照片的时候又掉了眼泪,然后又抬起眼皮,看医院外面盛开栀子花。   卢医生来检查的时候,告诉他已经可以转去特护病房。   苑之明很高兴,他问这是否代表苑松青的病情已经大好。   卢医生和他走出病房,摘下口罩的同时摇了摇头:“我必须告诉你实际情况,你父亲的脑出血得到了控制,不会危及生命,所以才能转出重症监护室。”   “但是他的肾脏衰竭,已经到了终末期。”   这样的状况,在ICU与否已经没有意义。   转移病房的动作干脆利落,苑松青身上依然插着仪器导管,但是躺在单人病房,窗边看得见更多的栀子花。   只是这时太阳已经开始西落,他又醒过来一次,叫了一声“小明”,没等答话,又睡了过去。   苑之明没办法控制住情绪的时候,就一个人跑到病房外坐着,椅子是空落落的,只有坐在地板墙角才有安全感。   眼下的情况是维持一天算一天,肾脏像是能源耗尽的零件,没有新的换上,任凭谁也无力回天。   他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阴影和光的交界线在缓缓放低,路西法跑过来,蹲在他身边拍了拍他,告诉他卢医生又去问询了外市肾源,也许会有好消息。   苑之明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他一直嘲笑路西法迷信,这时只想问他如何祈祷才虔诚。   他还想问年纪大一些的伯伯阿姨,在这样的时候,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给父亲安慰。   或者,苑之明又想,苑松青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的事业,短时间毫无起色,乱麻的事情也许该尽快了结,至少让苑松青知道他的选择;   生活不需要担心,钱够用,只要自己不生病,还能支撑很长一阵;   其他人,亲人所剩无几,朋友都已经来过;   还有吗?   他脑中想起,还有一个人,苑松青念叨很久,却一直没有见过。   苑之明把头埋在膝盖,他想了很久,太阳最后一道光线快要落下的时候,才终于抬起头。   他抬手在衣兜里摸索手机,但铃声比他的动作更快一步。   面前长长的走廊上,明暗交界的光线从墙根隐入地面,在即将消失之前,他看见李一恺匆匆跑来的影子。 第77章 我打了一个很大的赌   有那么一分钟,苑之明抬起头,目光的焦距渐渐集中,脑中却一片空白。   他没有办法察觉自己内心的情绪,是高兴还是愤怒,惊喜还是委屈,甚至面前的人是否真实,他也无从辨别。   直到李一恺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匆匆小跑到他面前,叫了他一声。   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出来,腹腔内紧闭的潮水似乎找到了闸口,在那瞬间冲破了身体。   苑之明这才感觉到,腮帮因为一直咬紧牙关而开始酸楚,他张开口,放松的瞬间,呜咽声根本无法控制。   病房外人来人往,坐在墙角哭泣的青年格外引人注目,地板上很脏,别人的眼光充满打量。   但是李一恺全然忘了这些,他径直蹲在苑之明面前,伸手的同时,对方的额头已经抵在了他的左肩膀。李一恺索性半跪下去,紧紧把那个因为抽噎而止不住颤抖的人揽进自己的怀里。   “对不起”,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对不起,我来了。”   苑之明已经说不出话,只是哭,胸腔震动,发出小兽一样的哀鸣声。   李一恺的肩膀很快被浸湿,腰间衬衫的布料也被抓出褶皱,像他的心脏一样紧紧揪成一团。   远处,路西法疾步过来,看见这一幕刹住车,举棋不定地站在原地。   苑之明的哭声太让人心酸,像是要一口气把这些绝望和压力从身体里清空,在这个最不缺少悲欢离合的地方,他的情绪压抑了太久,路西法觉得他需要这样一场痛哭。   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犹豫再三,他还是凑了过去,挤在相拥的两人中间,在李一恺安抚地拍着苑之明后背、声安慰的时候。不合时宜地伸手也拍了他一下。   “苑之明,苑之明”,他叫两声:“你先别哭了。”   只有李一恺转过了头,犹疑地看着他。   路西法管不了这么多,一股脑儿说:“你听我说,有匹配的肾源了!”   “确定吗?”李一恺问。   “真的吗?”苑之明抽噎着抬起头,鼻头通红,鼻涕和眼泪糊成一团,他顾不上擦,只是眼巴巴看着。   路西法被两人看得不自在,后退一点:“真的,静海市刚刚更新的数据库,配型匹配,现在在办手续。”   “我舅舅让我告诉你一声,叫你准备一下材料,还有费用。”   通道里的公共灯光啪一下亮起,暮色四合之际,室内照亮如同白昼。   苑之明坐在病床旁,苑松青呼吸稳定,四周静谧无声,只能听见滴滴的心电图声响,像是生命的流逝和轮回。   200公里外,一位生前签署过器官捐献书的青年男性,在一场意外车祸中丧生。但是他的肾脏成了苑松青的希望,让濒临终点的倒计时有了新的序章。   大喜大悲之间,他放肆哭过一场,又很快收回情绪,在紧张中有条不紊地办理完所有事宜。   此刻他整个人如同马拉松冲刺后的脱力态,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会儿看看苑松青,一会儿看看李一恺。   没有什么比之前更坏,也没有什么比此刻更好,他似乎拥有一切,也不害怕失去其他。   李一恺起身叫护士换输液瓶,顺便接了一杯水递给他。   “我想好了”,苑之明开口说。   “嗯?想好什么?”李一恺轻手轻脚拉过另一把椅子,几乎是落座的同时就被苑之明抓住了手。   “我不能和古长风签约”,苑之明声音很低却坚定:“我不能因为害怕,所以选择明知是错的路。在错的路上,是不会通向正确的结果的。”   “已经对别人造成的损失,我也许还有时间弥补,但是如果一错再错,就真的没办法挽回了。”   他看着苑松青,微微低头:“我还想过,我爸……也许不是真的喜欢这种不争不抢的生活,是因为做错了决定,而只能这样逃避。”   李一恺帮他撩起遮盖眼睛的头发,让他能看清病床上的人,沉吟一会儿说:“我想不全然这样,苑叔叔他,很无私,也很伟大。”   苑之明嘴角柔和地笑了笑:“他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没有那么幸运。”   他看向李一恺:“他没有像你这样坚定的朋友,也没有像他那样的父母,我想我做的很不好,如果拥有你们的是他,可能一开始就不会这么摇摆。”   李一恺揉了揉他的头发,苑之明便温顺地靠在他身边。李一恺感觉到他对自己超出从前的依赖,但是依赖之外,苑之明身上似乎多出了一些东西,支撑着他完成独自生长——尽管他把所有枝桠都缠绕攀附在李一恺身上,他的树干却更加坚实。   这让李一恺欣慰,却心疼、内疚,又担忧。   他的拇指轻轻蹭过苑之明的睫毛:“但是最后,做出这些选择的不还是你自己吗?你比你以为的要好很多。”   “苑之明”,他说,“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怀疑你自己,就算你没有苑叔叔,就算有时我也不能坚定站在你身边,或者……这个世界很多事比你以为的更差。但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是你,和别人无关。”   苑之明把头埋在他肩膀,又有一点濡湿蔓延开,他带着鼻音闷声说:“我真的有这么好吗?”   “当然有”,李一恺笑了,柔声细数:“我为之前说的话道歉,我知道其实你从来没有动摇过,你有自己的底线。”   “可是我”,苑之明在他肩膀上蹭蹭,委屈的滋味后知后觉泛开来,说出的话也不再条理清晰:“我以为你放弃我了,你这几天没有理我,我,我很难过李一恺,我也不想这样,我让你很失望……”   “我没有放弃”,李一恺侧脸贴着他的头顶:“我没有和你联系,一来是邱伯伯告诉你的事情,我想需要你自己消化,我不能总是干扰你的决定;二来是这几天,我也在处理我要做的事。”   苑之明这才勉强抬起头:“你做什么了?”   李一恺拉起他的手,放在唇边碰了碰:“我知道你一定会选择拒绝古长风,所以在这之前,我先去和他摊牌了。”   不只是摊牌,李一恺用了三天的时间,把所有最坏的情况铺开,一件一件地缝补漏洞。   他允许自己冲动,想让苑之明跟从内心,却也不能放任一切朝着混乱的方向坠落。   “我先和老秦聊了现在所有的状况”,他低头笑笑:“他听完,要我向你传达他的原话——他说去他妈的,自己创业就是为了不忍气吞声,如果还是被任人摆弄,和回去上班有什么差别?”   苑之明也蹭蹭眼泪,低低笑了一声。   拥有统一底线的队友是很幸运的事,没有人是为了成全对方而委屈自己,所有的选择都是一致的价值观。   之后,他们便能一起面对棘手的现状。   “第二件事,是我们两个拟定了股份协议,发给所有这次球鞋项目的合作艺术家。比起古长风,我们最大的优势是诚意和前景——我们提议把一部分股权分给他们,组成艺术家股东。”   “这就代表,如果他们代表愿意签订长期合作,公司未来有他们的一部分。”   这是很冒险的选择,意味着公司的发展决策,有一部分交给了那些天马行空的艺术家,而不是市场和商业逻辑支撑。但是李一恺敢这么做。   “因为我很确定,我永远不会做践踏创意的行为”,他说,“只要不违背这个原则,他们就不会对公司其他发展插手。   结果比想象中更好,有四成的艺术家同意,两成维持现有合作模式观望,另外四成则是选择彻底终断合作。   苑之明很快紧张起来:“那你的项目怎么办?”   李一恺捏捏苑之明的手,不急不慢地说:“再然后,我去见了球鞋的客户,坦诚告知他们目前的状态。我提出了解决方式,和他们签了一个对赌协议。”   在现有时间里,只剩60%艺术家合作,品牌方可以选择和李一恺解约,但是他们的沉没成本也同样不可忽视。   于是没有人能拒绝李一恺的这份提议——客户不再限制艺术家的数量和人选,交给李一恺全权执行,而他们只看结果,如果能够达成销售KPI,则合同按照原定执行;如果没有,李一恺将收不到一分钱的利润。   “还可能把我自己也赔进去”,李一恺笑着说,“理斯的品牌leader和黄先生是朋友,我这时才知道,拿下这次标,其中也有黄先生的推举。所以对方同意了对赌,但是附加条件如果我失败,需要带团队入职理斯。”   苑之明记得黄先生,他邀请李一恺进入DS被拒绝,但是却没有计较,仍然在背后这样支持他。   “要好好感谢黄先生”,苑之明哑着声音说。   “感谢过了”,李一恺说,“我答应他如果以后有合作,我会给他最低的折扣。”   “最后”,李一恺又说,“我才去见了古长风,我擅作主张,告诉他是你说不会和他合作。”   “没关系”,苑之明摇摇头:“反正我也不想再见他。”   李一恺看着他,目光沉沉,过了会儿才继续陈述:“王大启很快和我停止了合作,我现在手里只有一些名气不高的艺术家,下一步还要不断投递合作企划,也要在项目主题上再绞尽脑汁做创意,才能有机会赢。”   除此以外,还有缪加。   冯鑫勉强和法来集团建立了联系,但是对方与静海电影节合作牢固,不愿意为此与古长风产生裂痕。缪加作为一家广告公司,可以和古长风终止合作,但是后果全部由他们自己承担。   法来集团能给出的最大理解,是不追究他们的责任,但此后电影节的项目,也与他们无关。   苑之明听完,低头沉默了很久。   他问:“大家,怎么说?”   再牢固的团队也会人心难测,李一恺对他如实道:“就算有怨言,他们也不会说出口,但是怨言也不只是对你,项目前情和背景没有了解清楚,冯鑫的责任更大。”   冯鑫马失前蹄,这次终于承认自己的判断失误,他承诺会按比例支付一部分项目奖金,由公司承担。   物质上的补偿是一面,让苑之明低落的还有另一面。   他并不指望所有人都和自己共情,只是这段拼尽全力,没日没夜的工作,换来这样的结局……只是也许,这已经是最好的了。   “先让这些告一段落,好好照顾爸爸,然后还记得吗?你答应替我设计一款球鞋的”,李一恺知道他的苑之明不会心安理得闲下来,与其让他胡思乱想,不如先把工作塞到他手里:“现在我很缺设计师,所以你变成非常重要的一员了。”   “好”,苑之明认真点头,又开始追问:“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如果你还有精力,帮我再想想营销活动的创意,艺术家不够,就需要其他的刺激”,李一恺不客气地交代:“等我把项目介绍发你。”   “嗯”,苑之明一一答应,“还有吗?”   月光顺着窗户爬进来,病房内灯光熹微,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眼睛哭得有点肿,比平时看起来小了一点似的,认真看人的时候有点可爱,还有点滑稽。   李一恺被他这样盯着,忽然低头笑了,不是嘲笑,倒像是害羞了一般。   苑之明不明所以,看他低头摆弄两人一直交扣的手。   “其实还有一件事要向你坦白”,李一恺说,“不管是公司运作,还是为了达成KPI需要额外增加的活动,这些都需要资金。”   “我打算,把现在的房子抵押贷款。”   “如果失败了,我就无家可归了。”   苑之明不出所料地立刻说:“我的房子还有一年租期,我养你。”   李一恺笑着看他:“我能相信你吗?”   “你不相信?”苑之明诧异道。   “我有些没有安全感”,李一恺低声说着,另一手拿过自己的行李袋,打开了内侧拉链。   借着淡淡的光,苑之明看见他拿出的东西,呼吸在瞬间错了一个节拍。   “苑之明,我打了一个很大的赌”,他单手打开盒子,左手始终拉着苑之明的。   “但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人生没有确定的皆大欢喜结局,追求越高,越要承受风险,我愿意接受这些风险。”   “只是这些不稳定里,我还是想要一点确定的东西。”   李一恺缓缓地抬头,看向病床上的人:“这些话,我应该在苑叔叔清醒的时候说,但是我很心急,没有这么着急过。”   盒子里静静躺着两枚戒指,素色的铂金圈,在月光下淌着珍贵的流线。   “我们不能结婚,但是对我来说,这样的承诺就是一辈子”,李一恺取出来其中一只,郑重地把它放在苑之明手心。   “你愿意把它戴在手上吗?”   --------------------   开个小差,最近研究MBTI研究得魔怔,有没有人评估下他俩是什么人格?我想了一天,没有确定答案。 第78章 它不是束缚   那枚戒指躺在手心,苑之明呆呆地看着它。他迟迟没有戴上,也舍不得放下。   李一恺说自己心急,实则却是游刃有余的猎人,他静静地等,然后问:“你在犹豫吗?”   苑之明拢起手,把戒指紧紧握住。   他鼓足勇气承认:“我可能病了。”   “所以呢?”李一恺不动声色,“这和你要不要答应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我是说……”   “家族遗传多囊肾”,李一恺打断他,“我知道,会和苑伯伯一样,我看到了,所以呢?”   “你知道了啊……”   苑之明含混重复了一遍,眼神闪躲,“检查结果明天出来……”   “不要打岔苑之明,和检查结果有什么关系?就现在,你的答案是什么?”   李一恺依然压着音量,气场却分明骤增,他句句紧逼质问,透露着自己其实并非毫无怨言,对于苑之明的态度,他也有情绪。   “我以为我们从一开始就说清楚了,贫穷富有,疾病健康”,他扣上手里的盒子,连同里面剩余的那枚戒指,一同放在苑之明手中。   “它的意义就是在于,无论有什么意外,无论我们能否预料,都不会和对方分离。”   “我没有想和你分离”,苑之明摇头,手足无措地握着两只戒指。他看向病床上的苑松青,又回头看李一恺。   “我说不清楚,你不明白”,他慌乱道,“我爸一辈子都被这个承诺困住,他一直……”   苑之明的辩解戛然而止,他顺着李一恺忽然转过的视线看去,见到苑松青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正静静地看着他们。   “爸”,苑之明匆忙附身,喂水,问询。然后才后知后觉发现,苑松青的目光并没有在他身上。   “苑叔叔,我是李一恺”,身后的人这才轻声开口,“我来看您和小苑,您放心,一切都好。”   苑松青笑着,哑声说了句“好”,又朝李一恺眨眨眼。   苑松青难得醒来,精神也比之前好了许多。   李一恺送走值班医生便没再回去,留在病房门外,给父子两人单独时间。   手机里已经躺满了消息,他一条条翻看,最后回了一通电话。   “刚刚没看到消息,找我吗?”   “嗯,你公司的事情我听周行说了”,祁究没有寒暄,言简意赅道:“我这边有些同学,有做工艺艺术的,还有一个做互动展览的,都不算当红艺术家,但是水平不错,看你需不需要联系方式。”   李一恺空了两三秒,回答说:“多谢,需要。”   “那你等下发一段公司和项目介绍给我,我去打个招呼”,祁究平静交代完,最后才有些半开玩笑地说:“周行和赵凯思都知道的事情,却没告诉我,是要避嫌吗?”   “没”,李一恺心虚笑了两声,捡了半句实话:“看你太忙,怕耽误你时间。”   “是很忙”,祁究笑说,“那我先挂了,你等下看微信。”   “谢了”,李一恺说。   “不用,欠我一个人情就行。”   电话干净利落挂断,李一恺揉揉鼻子,听见苑之明的脚步声和开门。   “你在打电话吗?”苑之明小声问。   “打完了”,李一恺扬扬手机给他看,又补充说:“祁究的电话,帮我联系工作的事情。”   “哦。”   李一恺反问:“苑叔叔睡了?”   苑之明点头。   “那你出来是找我?”   苑之明低头,慢吞吞拿出装在衣服口袋里的戒指。   李一恺看着他,稳扎稳打的心脏开始变得节奏紊乱,他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也许是真的太急了?   “我最近做了很多让你不开心的事,我不是故意的,可能像卢医生说的,我有些应激反应。”苑之明说着,朝他摊开手。   李一恺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直到苑之明去拉他的左手,把那枚戒指朝着中指套去。   “哎你买的有点小啊。”苑之明说。   “因为你戴错了。”   “哦”,他捏着被卡住的戒圈,这才小心又稳妥地套在了李一恺的无名指。   修长的手指配素圈,好看。苑之明默默欣赏了一下,又翻口袋,拿出那个装着另一只戒指的盒子。   李一恺也垂眸看他,笑问:“还有要说的吗?”   “有”,苑之明把盒子塞给他,伸出手等着,抬头道:“我不能确定你的生命尽头是不是我,但是我的一定是你。”   “没有一定”,李一恺接过盒子,“万一,如果真的有意外发生,我们都会希望对方能走出去,而不是孤独终老。”   他帮苑之明戴上,低头在戒指上吻了一下:“它不是束缚,是我们的一个开始。”   “行吧,什么都是你有理”,苑之明看着自己的手,小声嘀咕:“反正亏了的不是我。”   李一恺笑出声,揉了揉他头发:“这样才比较像你。”   “那不然像谁?”苑之明瞪他一眼。   李一恺只用半秒钟就反应过来,但刚想哄人,苑之明已经转身去和夜班护工嘱咐陪床事宜了。他被留在原地,只能看着自己的戒指傻笑。   “吃醋了?”李一恺开车同他回家,路上巴巴地问。   苑之明转过脸不看他:“我才没有。”   李一恺很上道,主动交代清楚和祁究电话的前因后果,苑之明想吃醋都无从下手,脸色这才勉为其难转晴。   “有朋友主动帮忙我当然替你高兴”,他别扭道,“我才没有那么小气。”   “那我真是,有点失望”,医院和家里相距很近,李一恺刹车熄火,举起戴着戒指的手问:“我还以为是因为你有了危机感,所以才赶快把我套牢。”   “少来”,苑之明看穿了这人最擅长反客为主,没理他,自顾自下车。   李一恺笑了笑跟上去,刚想接着贫嘴,开口时先闻到一阵花香。院门打开,一派生机馥郁让他恍然顿住。   院里葡萄藤已经换了新的绿叶,小院子被笼罩其中,只在中间留出一道天缝。脚下一道小路,纵然只有几步长,也被精心铺上了鹅卵石。   支撑葡萄藤的竹架整整齐齐伫立在泥土中,地面上穿插栽种着低矮的栀子花,正是开放季节,白色花瓣争相出头。两张藤椅和小桌在花丛中摆放着。   李一恺在苑之明指挥下帮忙浇水,随口问:“这些都是苑叔叔自己种的?”   “是,这些葡萄藤快二十年了,以前每年我爸都会自己酿葡萄酒”,苑之明直起腰,“一直到去年,他应该是非常不舒服,才没有提这回事。”   李一恺洗了手,和他坐在藤椅上闲聊:“到今年秋天,他身体就恢复差不多了。到时我们可以一起摘葡萄,我也一直想学一学酿酒。”   “还有石榴酒”,苑之明指给他看:“前排的邻居家里种了石榴树,每年都送来。”   “运气好的话,赶上我爸去钓鱼钓虾也不错,我爸烧这些很好吃”,他从窗台上拿了花露水,一边喷洒一边止不住地细数:“往常他也会种些茄子花生之类的,但是这些要趁早,晚了他会全都送出去。”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偶尔风吹来,栀子花的香气更盛,苑之明说这些花也种了很多很多年,因为他妈妈很喜欢。   “我爸说我妈妈上学时,走过的时候都会留下栀子花的香”,苑之明仰头靠在椅背上说。   李一恺转头看他,气味是停留最久的记忆,这个晚上的苑之明,在他的未来的回忆里也会是栀子花香的。   “苑之明”,李一恺说,“你刚刚在病房里的话没说完,剩下的一半是什么?”   “哪句?”苑之明晃晃悠悠,“关于我爸的吗?”   他看着头顶的葡萄叶,透过叶片看向夜空:“我有时候会想,我妈妈去世的时候,我爸才二十六岁,和我现在一样大,可是他一直都没有再谈过恋爱,也说自己没有过再找个人的打算。”   “他从来没有说过,可是我觉得,他其实一直都活在我妈妈自杀的阴影里,如果他们没有早早结婚,如果没有我,他的人生应该很不一样,他明明是个那么喜欢热闹的人。”   “你不是他的负累”,李一恺道。   “我知道,我没有怀疑过他对我的爱”,苑之明轻轻叹了口气,扭头和李一恺对望:“而且我爸在你走后,又和我说了好多。”   他抓了抓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特别煽情,他说我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礼物,他从来没有为了和我妈妈结婚后悔。”   “他还说,我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人。”   李一恺拉过苑之明的手,深情款款道:“怪不得出来就想通了。原来是这样啊。”   苑之明刹那反手拍了他一掌:“你也太会对号入座了吧李一恺?怎么就觉得自己是最好的人?”   “不是吗?”   “当然不是”,苑之明摇头,又想了想说:“全世界也就只有我这么觉得而已。”   “那就够了。”   ……   嬉笑闲聊,苑之明绷了几天的神经很快松弛下来,困倦终于重回身体。   他打着哈欠从浴室出来,抬头看见李一恺穿戴整齐,迷迷糊糊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你不是刚刚洗完澡吗?”他揉揉眼睛:“我记错了?”   “傻不傻啊你”,李一恺捏他鼻子:“快睡吧,我等你睡了再走。”   “你要去哪?”苑之明顿时清醒三分:“回静海吗?可是这么晚了……”   李一恺笑着把他摁回床上:“回医院,护工一个人你不是不放心吗?”   苑之明临走前和护工连连嘱托,刚刚又打了一大通电话询问,如果不是他已经熬了三天夜,可能今晚仍然不肯回来。可是即便如此,他也没想过把这番劳累分给李一恺。   “你这几天也在熬夜工作,而且其实护工一个人也没什么事,是我太小题大做……”   “都已经戴上我的戒指,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了,留苑叔叔在那里,我也不放心”,李一恺低头吻了吻他的睫毛:“而且我只能陪你几天,等你休息好了,之后还有很长时间要自己熬。”   苑之明眨眨眼,看见李一恺眼下淡淡的黑眼圈,但他没再阻拦,只是说:“那等我回静海,也带我去看望你妈妈好不好?”   “当然,但她有些热情,只要你别被她吓到。”   “我会更热情”,苑之明大概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抬手把李一恺拉低,热情地送上一个火辣长吻:“给你充充电。”   “亲一下就能充电了?你也很把自己当回事嘛!”李一恺嫌弃地擦擦嘴,用被子兜头蒙住苑之明:“睡觉吧,明天早上给我带早饭。”   苑之明反抗失败,连同回怼的声音一起被盖在了被窝。   李一恺带着笑意走出小院,落锁的声音轻而脆,把刚刚的笑闹留在家里。   他手机里又塞满了消息,秦肖恩的、冯鑫的、各种工作群聊的……还有银行经理发来的邮件、祁究推荐的艺术家、周行整理的创业贷款经验……   这些尚且能应付,只是需要时间和咖啡。   而另一件,却如同头上笼罩的乌云,李一恺站在阴影下,却没有立场戳破——   邱鹤讲述的往事,苑之明说的话,这些隐约在他脑中拼凑了一段残缺的故事。   这个故事埋藏了二十六年,掩盖住苑之明身上错综的血缘,却也让他在疾病的隐忧中惴惴不安地活了二十几年,直到现在也没能走出。   翻来或是覆去,不论哪一面,都直指苑之明最深的创口。 第79章 和则聚不合则散   也许是受情绪影响,这几天苑松青的状态好转很快。   没过两天他便能下床,可以在医院的后花园去坐坐,也有精力见见来探病的朋友,或者和苑之明李一恺看电视闲聊,虽然时间一长还是会疲惫,但是人的精神却肉眼可见地变好。   按照这个态势,卢医生说下个月初就可以安排手术。   那天上午邱鹤来和苑松青道别,两人聊了好一会儿,临走,邱鹤说等手术结束再回来看他。   “不回来也行,要是活着,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苑松青开玩笑道。   邱伯母在一旁急得拍他轮椅:“你这老苑怎么嘴上这么不吉利哦,肾都给你找到了,怎么可能还有事?快呸呸呸”   苑松青哈哈笑着,目光却有些游离。   李一恺看见便说:“医院不能透露捐赠人信息,但是我们联系了静海移植中心,他们可以帮忙转达悼念,我也定了花圈送过去。”   苑松青笑着点头,说那就好。   几人边走边说,邱鹤看着他们乐道:“隔壁病房的那个老头一直说羡慕你,两个儿子都孝顺,说你福气还在后头呢。”   苑松青嘿一声,问:“那你羡不羡慕?”   “羡慕羡慕”,邱鹤哄他:“等琳琳放假了让她过来,和她两个哥哥学一学。”   聊起女儿,苑伯母开了话匣:“对对对,这都要毕业了,不肯考研,又整天不知道在忙什么,小明说话她肯听,你帮我劝劝她……”   苑之明推着轮椅,转头说:“琳琳那么聪明,她有数的。”   “哎,也就是小主意多……”苑伯母道。   说话间也到了门口,邱鹤让他们就此止步,苑之明挥手道别,李一恺让他推苑松青先回,自己再送到停车处。   邱鹤知道他想说什么,没再推让。   “我和老苑说了这话,他没有吭声”,邱鹤边走边道。“等他自己想好了再说吧,好在现在病情稳住了,小明也没有冲动行事。”   李一恺点头称是,如果苑松青选择回避,他也只能尊重他的意愿。   邱鹤又问:“那古长风也没有再说什么吧?你去找他,他是什么态度?”   “很正常的反应”,李一恺摇摇头道,“生气、震惊。”   “呵呵”,邱鹤冷笑,“他这么多年顺风顺水,哪能想到也会被人断腕拒绝。”   李一恺点头:“我试图多和他争论几句,但没有套出什么话,他应该不知道苑之明和自己的关系。”   “我猜他也早就忘了苑松青”,邱鹤叹道:“说不定茗烟,也就是苑之明妈妈怀孕的事情,他也不知道。”   邱鹤对这宗往事了解有限,他和苑松青切断联系数年,再次联系是因为袁茗烟的讣告。   他从前知道苑松青爱慕袁茗烟,但是从没听说两人结婚的消息,更没想到一向坚定不会生育的苑松青,竟然和袁茗烟有了一个两岁的儿子。   然而面对苑松青的悲痛,这些猜测只是潜藏在心底,邱鹤陪着苑松青处理后事,两人的关系也很快恢复从前。   那几年他调回怀州,两家人亲近得像是一家,苑松青忙起来,学校体检都是他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去,恰好,他看了苑之明的血型,又恰好他偏记得袁茗烟和自己是一样的O型血,而苑松青是A型。   那怎么会生出B型血的小孩?   邱鹤记得一些流言,只是这个联想过于异想天开,他竟然直到那时才敢谈起。   苑松青默认却也不肯多说。苑之明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但是袁茗烟和古长风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怀孕后却分开?这些关于她的秘密,他绝口不肯告诉第二个人。   那苑之明有没有权利知道呢?   李一恺随手翻着手机推送,看见静海电影节的主视觉海报公布,古长风的设计又一次被捧上神坛,水军在话题里暗示今年还会有惊喜合作……   他们一点都不像。血缘在这样的父子关系里没有任何意义。   也许让它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也没什么不好。   苑松青在得到卢医生批准的当天就火急火燎地要求出院,说自己在手术之前还有一大堆事要做。苑之明每天和李一恺打一通电话,一半时间都是在抱怨他爸。   这种话题在热恋情侣间显得有些不解风情,但是李一恺听得津津有味,挂了电话又不自觉回味了一阵,仿佛自己也在那个爬满葡萄藤的小院里,笑着听一来一往的拌嘴争吵。   只是这轻松在一天中极其短暂,李一恺忙得脚不沾地,恋爱电话都要约好了时间才能打,从前生活工作泾渭分明的原则早就消失。晚上十一点一刻,他还有一个深夜电话会。   最近他不挑不拣,只要有机会就和各路艺术家建立联系。这次对方是周行介绍而来,但李一恺初听说是个乐队,当下却觉得也实在偏得太远,况且娱乐明星费用也不低。   但是周行信誓旦旦,说他们有想法,投缘的话价格不会很高,就算高也可以帮他拿到折扣。   李一恺觉得奇怪,多问了几遍,才知道这乐队的经纪公司老板,竟然是他新交的女友。   “当时不是卖身求画的一场相亲吗?”李一恺嘲道:“怎么还真的成了?”   周行不理会他的暗暗讽刺,索性承认:“相亲也不一定没有真爱,而且人家不是富二代大小姐,是个自己创业的辣妹,聪明漂亮又很飒。”   “那为什么她会相亲?”李一恺呛道。   “误打误撞,我是为了讨好我爸要来苑之明的画,她是听说我在影视圈,想来套资源。”   什么误打误撞?原来是各有目的。李一恺思忖了一会儿,按习惯他想提醒周行留心,不要又做爱情冤大头。但是看他一脸恋爱的幸福,话到嘴边却忍了回去。   “高兴就好”,李一恺说。“回头我和她联系吧。”   聊到工作,那位独立女强人富二代确实干脆利落,惹人敬佩。   和乐队打完电话,也像周行说的一样有想法也很有趣。李一恺放心一些,但是对于和一个小红的乐队合作球鞋,又不想是落入俗套的明星代言玩法,他还是没有什么想法。   只当是帮周行把关——虽然就算对方有问题,他可能也不会再多加插手。   周行感叹他恋爱之后,终于从严师变成了益友,变得讨人喜欢了。   李一恺想他并没有刻意去讨人喜欢,也许只是,他喜欢上了放松的那个自己。   苑松青的手术距离还有一周,李一恺还是在周末一大早就跑去怀州。   院子里的葡萄藤被修剪了一遍,栀子花除了虫,破了一块的藤椅被修补好,连同很早前李一恺试图向苑之明讨的字,苑松青也都写了出来。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李一恺本以为苑松青会自撰几句,像是之前给苑之明写的“艺术家还要再努力”,和给自己的“大闹一场”。   “那多不正经,不正式”,苑松青摇摇头,举起卷轴:“这句诗好,给苑之明起名字的时候,想的就是这个。”   李一恺心中触动不已,郑重接过去,竟有些语塞。   苑之明最近迷上篆刻,戴着耳机专心致志地在院子里雕石头,从书房窗户看去,正好见到他胡乱扎起来的小辫子,在动作间摇摇摆摆。   这样清澈流淌的时光,让人想要永远留住,于是李一恺也说:“我们都希望一直如此。”   “随心就好”,苑松青扶着椅子坐下,还是笑着:“你们都是心里干净的孩子,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李一恺听出这话,立刻宽慰:“现在手术已经很成熟,您的身体也稳定,不用担心。”   苑松青笑着摇头:“我本来也没想过自己会活到这个年纪,而且还过得这么好,我没什么担心的,就是该做的做了,不管什么来了我都不留遗憾。”   经历了一生忐忑,几次生死之间,苑松青是真的轻松坦然。   他面对李一恺而坐,扭头也看向窗外:“小明我也没什么担心的,他现在看起来能养活自己,至于画画成不成,都不是那么重要。”   “至于你们两个相处,和则聚不合则散,只要高兴,我都不强求”,苑松青早就看到了他们的戒指,不言而喻道:“谈恋爱海誓山盟很正常,但也不要太有压力,我没有托付他给你的意思。”   李一恺喉咙有点发酸,怔怔看着苑松青,半晌才点点头。   他说:“我不敢说对苑之明的爱,比您的更重。但只要我还在,不管我们是什么关系,我都尽己所能为他考虑。”   “我也没有……”苑松青的笑纹渐渐淡下去,看着外面的苑之明,话说一半,又说:“父母的爱其实也有私心,我对苑之明留了私心。” 第80章 都希望你更自由   “没有,没有爱是不掺杂私心的,您已经是……”李一恺一向言辞妥善,却在面对苑松青时频频卡壳。   苑松青目光沉沉,问道:“那你说我这样瞒着他是对的吗?”   李一恺没想到苑松青会主动提到这事,更没想过会来问他的意见。   他卷起那副字,低头想了想,还是觉得既然苑松青问出口,他也应该直言坦诚。   “我想,如果他知道的话,会平添很多烦恼,而且是没有必要的”,李一恺说,“可是我又在想,这些……到底是不是隐瞒他的理由?”   “苑之明画过一个插画元素,叫viva,有点像弹簧,也像DNA的螺旋,他说那个是生命力的意象”,李一恺说着笑了,苑松青也笑了下。   他继续说:“苑之明的生命力就像是他的画一样,坚韧、无畏、压下去也会再弹起来……这些都是您的养育让他生长而出的。没有人能剥夺这些,苑之明更不会动摇,不管他身上的DNA来自于谁,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他都不会。”   苑松青闭了闭眼,摁着鼻梁和眼角,沉默片刻说:“我从小胆小怯懦,每次站起来一点,又要缩回去。”   他年轻时不敢与古长风对峙,逼到无路可走也只敢自毁前程,而后退出这个圈子竞争,连邱鹤都不敢再联络。   他爱慕袁茗烟,但为自己的身体和条件而不敢靠近,直到听说对方的困境才敢伸手,冒着家人的决绝反对也在所不惜。   但在袁茗烟走后,他对着日日长大的苑之明,却越来越不敢坦白。   “他妈妈希望我在他懂事后就告诉他这些,但是我总觉得他还小,等他成人再说;成年的时候又觉得他还在上学,心也没定数;再后来他都要去美国念书了,临走前我想好了怎么去说,到底也没有开口”,苑松青无奈又自嘲地笑:“那时候我才敢承认,我就是害怕,一开始是害怕他会逆反抵触我;后来是怕他会不会进了艺术圈,会想去接近有名有势的亲爹;再后来,干脆就是因为拖了太久,怕他问我为什么不早说。”   李一恺道:“但您到了最后关头,每次都还是会选择心里认为对的事。”   “这次还是不敢,这次不一样”,苑松青摇头,叹然道:“越是看重的人,越是觉得自己做错的事,到头来越不敢面对。”   ……   “送幅字而已,你们还要聊多久?”苑之明不耐烦敲了敲门,随后一把推开问。   苑松青立刻后靠向椅背,对他道:“催什么?你做饭了吗?”   “我这不是叫李一恺和我一起做吗?”苑之明理直气壮,抓着李一恺就走:“把人还我。”   “嘿”,苑松青在身后笑骂:“他两边跑这么累,你还叫他。”   苑之明不甘示弱道:“坐等吃饭的人不许多管!”   书房门哐当被他带上,随后厨房门也锁了。   李一恺被强拽过去,靠着门笑:“怎么了苑大厨?做饭?”   “做什么做”,苑之明很不高兴,下巴搭在李一恺肩膀,怀着怨气抱了抱他:“一周才见一次,又被我爸霸占这么久。”   李一恺的手拢在他后脑勺,哄着说:“连你爸的醋都吃啊?”   “吃屁”,苑之明抬起头,棕褐色的大眼珠直勾勾看他,敏锐道:“你们是不是商量什么来着?有什么不告诉我的?”  李一恺无言以对,搓了搓他的耳朵:“到时你就知道了。”   “什么嘛”,这话说得很像敷衍,好在是苑之明心大不计较,推开他抱怨两句,便转身洗菜去了。   李一恺在身后跟着:“我能申请吃没有蛋壳的番茄炒蛋吗?”   “那你打蛋”,苑之明丢给他碗,随即又想拿回来:“算了,你坐着陪我吧,我有事和你说。”   “不影响”,李一恺的厨艺也很勉强,但是胜在精致,他边清洗鸡蛋边说:“你说,我听着。”   “琳琳,就是邱叔叔的女儿,和我说她们在做一个艺术市集,想拉我参加”,苑之明说,“都是学生组织的,要在几个大学巡展。”   李一恺停了停手里的动作:“听起来很有意思,去呗,你闷了这么久,参加这种项目找找激情。”   “去的话,我就不想拿以前的作品,他们没有限制,我想试试新的东西,之前给古长风提的多媒体形式,一直都没落地……”苑之明细数道。   “可以啊”,李一恺抬头看他:“你担心什么?他们没有资金?”   苑之明说:“应该有一些,但是不会承担作品制作的费用。”   “这种市集不需要太大的投影幕墙”,李一恺分析说,“租赁的费用不会很高,放心。”   “也不是这个问题”,苑之明大刀阔斧切着番茄:“我还收到了一个offer。”   是家不错的广告公司,薪资也比缪加更高,只是如果入职,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准备这次的作品。   李一恺不置可否,只问他:“你还想继续做广告吗?”   “总要工作啊”,苑之明道。   “啊”,李一恺放下手里的碗,靠近一点看他,忽然笑了:“是担心我真的会破产吧?”   没等苑之明反应过来发火,他又立刻正色道:“第一,苑叔叔手术后需要人照顾,你没有时间那么快入职。第二呢,我们现在还有房有车有存款,如果真的对赌失败,损失的钱我也能弥补的,退一步讲,等真的到了那时候,再去找工作也来得及。”   “但是”,苑之明想了又想:“你的房子是你外公外婆留给你的。”   李一恺柔和地看着他:“那里只是外公外婆留给我的一处资产,真正他们住过的,有回忆的老房子我可以搬回去。”   “再说比起这些,他们更希望我有底气做自己想做的事”,他揉了揉苑之明扎着的小辫子:“你也一样,不管是苑叔叔还是我,都希望你更自由。”   自由是一个相对词,苑之明经历过体验过,才更知道那些肆无忌惮挥洒灵感的创作时光,对自己的至关宝贵。   那是金钱、名誉都换不来的,即便是没有人看到也没关系的快乐,是他源源不断热爱这个世界的源头。   只要有一个平台,即便是藉藉无名的大学生项目,他也在得知后迅速燃起那团火,渴望表达的东西呼之欲出,只是撞在了一面看不见的玻璃墙上。   李一恺说,他都看得到,他也懂得。而且没关系,不用管这么多。   他抬起手,给苑之名看自己的五指,指甲盖光滑圆润,周围的皮肤也是。   “你看,我手指倒刺都长好了。”   李一恺其实没怎么在意过自己的手,这是从小时候养起的坏习惯,因为没有大碍而任其发展了这些年,只有苑之明会研究在意,不停地提醒他。   “不再祸害他们了?”苑之明果然露出欣喜神色,拉过他仔细检查。又抬头问:“不焦虑了?”   “好了很多”,李一恺想说的是——“很奇怪,这段时间我资金周转问题这么大,又这么忙,但是心里却越来越轻松。”   “有时候和那些乱七八糟的艺术家聊天,他们思维都特别跳跃,如果是以前,我可能很着急去拉回来他们的思路,然后制定目标,要求所有的事情都高效解决,如果延迟了或者偏差了,就会整夜睡不着。”   “可是现在却没有这么着急了”,他转了转手,自己也是忽然间才意识到,好像不知不觉就改掉了这个习惯。   苑之明若有所思地想了阵,才说:“说明你感觉到的焦虑,和真实的压力没什么关系。因为在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所以累一点困难一点也没什么。”   “是啊”,李一恺帮他继续切菜,热油,哗啦啦番茄下锅,他在油烟声中说:“我还觉得现在很踏实,每一步都走在自己的路上,进一步就有进一步的欢喜,很真实。”   “好吧”,苑之明呆呆靠在案板边,“不用劝我了,我知道了。”   “不劝你的话你也会自己想通,只是和你分享一下”,李一恺说。   苑之明沉默者继续洗菜,热饭,等这阵放空的劲过去了,又想起来:“可是还有件事情我担心,电影节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吗?古长风如果有其他计划,会不会又要牵连到琳琳他们?”   李一恺打开水空头,清水冲洗锅铲,他说:“但你不能一直活在他的阴影中。”   “话是这么说,可是他们一群学生……”   “学生也许是最好的”,李一恺道,“直率单纯,没有那些瞻前顾后,反而看得更纯粹。”   他转过头,看着左思右想的苑之明,又说:“除非你觉得自己的实力和性格没办法让学生信服你。”   苑之明瞪起眼睛:“那不可能。”   “那不就行了”,李一恺说,“我觉得你肯定可以。”   --------------------   这几天因为隔离被折腾傻了,大家保护好自己,勤消毒少外出。   (我甚至想到了写一个他俩被隔离后的日常番外……) 第81章 爱情不能掠夺它   苑之明这段时间看似过得悠然自得,其实藏着微妙的逃避。   和古长风闹翻的代价是什么,他们心里全都清楚——就算对方没有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也足以影响国内主流艺术圈。苑之明频频向广告公司投简历,却没再向画廊或者艺术经理人投递作品,因为他知道那只会石沉大海。   虽然对此绝口不提,甚至表现得对古长风不屑一顾,可是心里的颓废是掩饰不住的。李一恺有时甚至想,也许去国外会更适合他,可是苑松青的身体这样,又显然不是当下之计。   所以听到学生艺术市集的时候,他心里并不像嘴上说的那样头头是道,只是觉得苑之明必须去——他需要一个契机回到艺术的环境,只有创作才能让他重新振奋起来,让他真正地走出和走向那些沼泽。   “所以这个想法你觉得怎么样?”好在是苑之明非常争气,一个晚上就画了十几张草图和想法,在李一恺还没结束刷牙的时候已经向他讲述完毕。   不太幸运的是李一恺没太听懂,他还有些不太清醒。   “刨冰?为什么是刨冰?”李一恺问。   “你到底听没听?”苑之明瞪他一眼,不厌其烦地重复一遍:“因为刨冰是暑假最快乐的东西,我不想在这个作品里放什么太深刻的立意,只想表达纯粹的快乐,还有刺激。”   他想要做一个简易版的3D投影屋,走进去会如同身处漫画世界,在大海或者花瓣雨中身临其境,影像最后以一场冰凉喷泉的作为结尾,而喷泉结束后,每个人都会得到一碗甜滋滋的刨冰。   李一恺醒了过神,吐掉漱口水说:“还有什么是快乐的?汽水?冰镇西瓜?”   “但是刨冰好看”,苑之明琢磨了一下,又不得不承认:“如果是随机的礼物,也许会更有趣。”   “而且要是便宜、简单快乐的”,李一恺补充道,“这样就像是在表达,在虚拟影像里感受的快乐,和真实触手可及的快乐的对比。”   苑之明瞥他一眼:“不是说了不搞这些升华吗?”   “适当加一加吧大师”,李一恺在他鼻子上抹一把水:“不然你怎么写作品阐述?”   有道理的劝诫苑之明很容易接受,他抿唇跟着走了一会儿:“那好吧,我再想想,也许喷泉也不只是喷泉……如果是屏幕和现实有交互就好了,可是那样应该很贵……”   提到钱,李一恺忽然灵光一闪,转身问:“帆布球鞋,是不是也挺简单快乐的?”   “不行!”苑之明下意识喊了拒绝,随即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说,你的球鞋项目我再想想,但是这个,这个我……”   “我知道,我不会让商业资本影响你的创作”,李一恺笑着抱了抱他:“先做一个让你快乐,也让别人快乐的作品,如果完成了初方案,我可以拿给理斯去试试,如果他们感兴趣,也许能从艺术赞助的渠道拨一笔款,如果有意见就算了,我们不改。”   “哦,这样也可以啊……”苑之明揉揉鼻子,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抱歉。   直到吃过午饭,李一恺收拾东西准备要走的时候,他还在扭捏这件事。   “其实如果对你的项目有帮助,这个创意你也可以拿去用,艺术市集没有什么限制,我可以再想,而且,本来球鞋这个事情也比较重要。”   李一恺有些微微诧异,很快又想起来什么,反问道:“那你会后悔吗?”   “后悔?我不会的,我是认真想过的”,苑之明说。   李一恺觉得有必要和他认真谈谈,于是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在床边:“如果我因为你的创意完成了项目,从此风生水起,然后有一天,也许公司的公关稿上,还在用这个创意大做文章,我不断地因为它收获长期收益。”   “然后你呢,你看到我很得意的时候,会想起来,这本来是你的想法,你却在这个夏天,放弃了自己最喜欢的创意,把它让给我,然后只能退而求其次……你到时候会怎么想?”   “会有点遗憾吧,但是不会后悔的”,苑之明认真道:“如果你因此失去了房子,创业失败,我可能反而比较后悔。”   “但是我会”,李一恺说,“我会一直想,我取得的这些成就,都是在苑之明的牺牲下完成的。钱可以再赚,失败了也能再爬起来;如果你陪着我一起度过低谷,我会感动,但如果你为我牺牲自我最重要的东西,我会愧对于你,不管能给你带来多好的生活。”   苑之明有点不明所以,皱皱眉:“有这么严重吗?”   李一恺点头,郑重其事说:“有,我也是最近才学到的,不管我们关系多亲密,都不能模糊这条界限,你可以帮我想创意,可以和我合作,但是不要为了我,轻易让出你的作品,因为它是你灵魂的一部分。爱情不能掠夺它。”   苑之明被这番大道理砸晕,总觉得他有言外之意,但始终没有想清楚。   李一恺也没容他多想,推着他走出卧室,苑松青正在院子里等他们。银色的轿车在午后反射着强烈的光,苑之明还是觉得莫名其妙,扒着车门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都说了有,但是要等下次见面告诉你。”李一恺说。   “下次见面,就是我爸进手术室了。”   李一恺摸摸他头发,趁机关上门,又摇下玻璃:“我会早点来陪你。”   苑松青站在他们身后,摇摇头回了院子,苑之明愣愣想了一阵,最后甩甩头,决定随他去吧。   还是搞定他的“刨冰”比较要紧。   李一恺到达静海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他本来想直接回家里看胡曼婷,但另一头孙珊珊约了他几次,如果只是闲聊不去也罢,可是小姑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李一恺还是拗不过,先绕了一圈去和她见个面。   咖啡厅里冷气很足,孙珊珊脸红低头,说了自己即将辞职,离开静海回去老家的计划。   “本来早想和你说的,可是又想当面告诉你,所以才拖到现在”,她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家里有很好的工作机会,父母也一直催她回去,在静海自己租房多年没有着落,坚持也变得越来越虚无。   “对不起啊老大,说要等到一起创业,我要先当退兵了。”   李一恺从不幻想会有一成不变的团队,但第一个离开的人是孙珊珊,这确实让他有些始料不及。   “是我应该道歉”,他说:“没有给你们更踏实的工作前景,这一点我觉得自己做的很不好。”   “哎呀别这么说”,孙珊珊抬起头,这才恢复了一点往日的精神:“你哪有欠我们的?工作的时候你就这么照顾大家,这些我爸妈也都知道,还说要给你寄一些家乡特产感谢你呢。”   李一恺笑了笑,心中略觉苍凉,但也真心祝她以后一切都顺利。   又扯开聊了一阵,从离职说到工作计划,孙珊珊低落的情绪慢慢过去,关心且八卦地问他和苑之明如何。   李一恺本不爱多管私事,可是这种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她:“大桥知道你走的事吧?他怎么说?”   说到这儿,孙珊珊又一次撇了撇嘴:“知道,别扭了好久。”   李一恺低头不语,过了会儿还是摇摇头:“可能他也没想好怎么应对。”   “老大”,孙珊珊琢磨回神,靠近点问:“你还知道这些事啊?”   “我又不傻”,李一恺说。   “也是,大家都看得出来”,孙珊珊又一次低头,有些闷气地说:“可是他凭什么对我生气?他都没有表白过,还指望我一直等着吗?”   她自己说出来,气消了些,又总结道;“拖拖拉拉,其实说到底就是没有那么喜欢。”   李一恺无从猜测和评价大桥的想法,只是听着孙珊珊抱怨,想起来苑松青说的。   “也可能是太珍重,所以近乡情怯,越来越没办法鼓起勇气。”   “你还替他说话”,孙珊珊不以为然,“如果这么说,所以胆怯的逃避的人,都有这样的借口咯?”   李一恺笑了笑:“也许吧,但是缘分这种事,还是很难说。”   天色将黑的时候他送孙珊珊回家,路上又听她分享了些公司的八卦,等到车子开到小区门口,天已经几乎全黑,李一恺在楼下,才想起来打个电话问胡曼婷在不在家。   不在的话,直接去找户口本也不难,但是他还是觉得有必要,和她交代一下自己这么重大的打算。   电话响了好几声胡曼婷才接起来:“啊,好,那你顺便从楼下买点爱吃的菜哦,我还没做饭。”   “已经带了”,李一恺走出电梯,拿出钥匙开门,单手抬着泡沫保冷箱。   “从怀州带来的新鲜鲈鱼”,他径直进门,放到厨房,又介绍道:“苑之明爸爸给您的。”   谁知胡曼婷不太领情,捋捋头发说:“还要做鱼啊?好麻烦的。”   “已经都处理好了,蒸一下不就好了?”李一恺换鞋进屋,看了看客厅,转身靠在厨房和客厅间的走廊墙壁上,抱着手看着胡曼婷。   “做吧妈,我有事和你说,还要好久的。”   ……   “什么?”胡曼婷扣上锅盖,哐啷一声,转头便问:“为什么抵押那套房?那是你外公留的,而且没了之后你去哪里住?”   李一恺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剧烈,怔了下,之前他使苦肉计向苑之明卖惨,现下却要反过来宽慰胡曼婷:“只是暂时抵押给银行,不用搬出去,而且三年内还清就可以。”   胡曼婷想了想:“那抵押这栋好了。”   “这栋还在还贷,而且是买给你养老的”,李一恺走过去,帮她递过擦手巾:“外公的老屋子我留着,也不会真的没地方住。”   “那……”胡曼婷踌躇着,叮一声闹钟响起,鱼被端上餐桌,摆上碗筷。她才开口:“那就卖掉宏达商场那边的那间好了。”   李一恺抬眸看她:“你舍得?”   当初胡曼婷连搬家都舍不得搬走,有人问价全部回绝,如今却释然。   “人都回来了,房子还舍不得干什么”,她小声说,“再说房子哪有你重要。”   李一恺心里瞬间如同淋了柠檬汁,酸涩后回甘,在动容之余想起她一直等待的理由,又泛起一些陈年的苦。   相对无言片刻,他在盘子里一根根剔干净鱼刺,想了想说:“老楼没有那么容易卖掉,我现在就需要资金周转,再说,那房子是你的,卖了你也需要养老钱。”   “我有儿子我还怕没人养老吗?什么你的我的?”胡曼婷反驳道,随后说:“你要是过意不去呢,就当是我和你交换的好啦,这栋不还是你花的钱吗?”   老楼哪有新楼贵,这笔买卖显然不划算,但是李一恺被母爱击中,涌上的暖流冲散了这些无关紧要的计较。甚至喉咙有些发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胡曼婷像是看得出,继续摁了摁他的手又说:“我住的这里你也不用还贷了,到时候过户一下,老楼随你处置,我来自己供这里,现金也不用担心,我还有一些,等下拿给你……”   “你有钱存给自己,不用……”李一恺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劲,他微微蹙眉,看向胡曼婷:“你急着和我算这些,这栋房子归到你这里……不只是想要帮我吧?你想让谁住进来?”   他抽回手,看向紧闭的卧室房门,了然冷笑问:“他出的主意?”   “哎呀你不要这样乱猜!”胡曼婷嗔怒道,不自在地收回手,拢了拢头发,然后起身开了房门,转身关上,再次出来时候拿了一纸暗红色存折。   “这是你爸给你的”,胡曼婷放在桌上,推给他:“一直不敢拿给你,说到这里了,还是给你好了。”   边角已经磨损得掉了色,卷了边,李一恺低头看了一眼,没有接。   “三十六万零五千五百”,胡曼婷说,“密码是你的生日,钱也许对你来说不多,但是他这些年一直攒的。”   她看着李一恺,眼睛不复年轻的圆亮,但是眼底的光和少女时期毫无分别,作为母亲她不算成功,作为女人却因为任性而富于魅力。   胡曼婷说:“我不打算管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情,只是帮他转交给你,也想公公平平替你爸爸说一句,他是有错,但也不是你想的这么坏。”   李一恺的眼睛因为撑着而泛酸,他抬眼看了看天花板,然后才一把拿过存折,哗啦啦翻开。   里面从二十年前开始记录,有时隔一年,有时隔一两个月,便会存进去一笔钱,金额也是忽大忽小,没有规律。   唯一固定的,是里面只有存入,没有支出。   一页页往后翻,每一页都是密密麻麻,总存款的数字越来越大。   而在这些年,这样的沉默记数中,李一恺的年纪也在一天天增大。   只是存折空白的栏能被渐渐填满,人生的空白却不能只用数字金额来填充。   他看着房门,哑声开口:“存着有什么用?能弥补愧疚吗?”   里面沉默很久,才传来闷声:“不能……”   “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多赚点钱回来,才好面对你们。可是钱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心里的坎也越来越高,越来越迈不出这步。”   李一恺觉得自己早就已经忘了他的声音,但是在这样的相隔中听见,他才发现,门里面他拼命想当作陌生人的那个人,仅仅是开口的声音,也能带他回到童年为数不多的热闹时光,那些模糊的记忆,在氤氲的时光下还是散发着温度。   他可以怨恨,可以不原谅,可以永远站在制高点的这头审判。   可原来还是骗不过,最深处,那个一遍遍问胡曼婷“爸爸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的李一恺——他的心里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房间的门依然关着,李一恺收回目光,把存折推回给胡曼婷,对着虚空说:“父母,也不是天经地义就欠孩子这些,你不欠我,你的是欠我妈还有外公外婆。”   他站起身,在胡曼婷追上来的时候又说:“房子的事,我还是先去抵押贷款,等老楼卖出去再还上,这里是我买给你的,本来就是你的房子,不用和我算这么清楚。”   胡曼婷拉住他,要抬起头才看得见李一恺的脸。   这一闹,她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低头道歉不是她的行事作风,只是叹口气说:“刚刚我不是和你算计,是你自己想太多,如果我不这样说,你又不知道心里藏了多少事,回去闷好久。”   “做生意,有风险有赔有赚很正常,都不是什么大事,你就放心去做你的好了”,她把存折拍在李一恺手臂上,风度不减当年开美发店的飒爽:“他欠我的,然后妈妈把这笔钱给你,这样行了吗?”   李一恺被强塞进手里,低头看着胡曼婷,终是没有再强硬起来的理由。   他蹲下换鞋,顺手把胡曼婷跑过来时掉的一只拖鞋拿回来,站起身说:“我先走了。”   胡曼婷长舒一口气,黯然道:“鱼都做了,也没吃。”   “你……们吃吧”,李一恺说。   “那下次”,胡曼婷撑着房门不让他关上:“带着你小男朋友回来看看?他爸爸也可以邀请过来,从怀州带鱼也好,我来买也好,妈妈再给你们好好做一餐。”   “嗯”,李一恺的手指暗暗收紧,半晌道:“都行,按你心意安排就好。” 第82章 原来她是这么酷的一个人   82.   那张存折被李一恺放进抽屉底层,他关上的时候想,自己也算是挺不孝的,这么多年给胡曼婷的关心陪伴有限,到头来连金钱都不算充裕。   内疚之后又感到一阵荒凉,像是风吹开心头的灰尘,露出里面的缺口。那是不管成长到什么年纪都不能填补的空。   人回来了,家圆满了,道歉收到了。李一恺理智上告诉自己可以退一步,可是一时半会又刹不住情绪的惯性。   对着闷热的晚风发怔的时候,苑之明打来一通视频通话,刚接通便看出端倪。   “你怎么了?不高兴?”   “嗯,不高兴”,李一恺看着怼在屏幕里有点变形的那张脸,低声懒懒说了一句:“太想你了。”   “啊,哈哈”,苑之明竟然有些不好意思,镜头拉远了一点,李一恺才看见他是在家里客厅,苑松青紧紧坐在旁边,想装作没听见都难。   苑之明只顾着笑,最后是苑松青夺过手机解决掉了尴尬,爽朗道:“我们也很想你。”   李一恺脸上有点发热,随即又为“我们”这两个感到温馨。   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的家庭,他想,他不能总是盯着那一处缺口不放。   这一周过得飞快。   周行介绍的乐队比原以为的要更热心,提出在合作球鞋设计之外,可以再为里斯出一首合作曲,开出的价格也很让李一恺惊喜。   视频会对面,乐队三个男成员纷纷表示自己是里斯的忠实粉丝,其中一个还是球鞋疯狂收藏者,而唯一女乐手直接向他展示了自己脚上的限量版鞋子。   “当然,还有个原因是看兄弟你顺眼,还有你兄弟周行,那更不用说”,乐队主唱补充道。   李一恺开始受宠若惊,后来才想明白,乐队成员不拘小节随性合作是真,而他们的老板——也就是周行那位女朋友,则是看中了里斯国际品牌的影响力,可以给相对边缘化的摇滚乐队带来附加知名度。   于情于理都是双赢,品牌方自然也乐享其成。   乐队很快发来了歌曲demo,李一恺不太懂音乐,但是听得出里面热血快乐的情绪。   不知道是不是被苑之明影响,他脑海中又一次联想到了刨冰,又想到了跑进喷泉撒欢的少年少女,在炎热夏日盛大的狂欢和奔跑。   有些可惜,可是就像他自己说的,这样做才不会后悔。   苑松青的手术排在了早上第一个,李一恺和苑之明送他进手术室,苑松青躺在病床上对他们两个笑笑,又和紧随其后的卢医生比了个加油。   器官移植不是小手术,再信任的医生也不能免去紧张。苑之明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就一反常态地静不下来,在家属等候室里转了两圈,关心了一会儿护士排班表,又研究贴在墙上的麻醉须知。   幸好早上没有其他人,不然估计早就要投诉他扰民。   “还有至少四个小时”,李一恺帮他拧开一瓶水,“坐一坐吧。”   苑之明接过水瓶,咕咚咕咚灌了两口,这才安静了一会儿。他瞪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眨巴了两下,低头看李一恺:“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李一恺静静看着他,缓缓笑了:“猜到了?”   “你们两个非要商量一个时间告诉我,我想要不就是现在,要不就是我爸没能下来手术台……”苑之明垂头终于坐下,手指在膝盖上敲敲,说:“你还是现在告诉我吧,转移一下我的注意力。”   李一恺摸他的后脑勺,轻柔地安抚了两下:“那你等我一下。”   他起身出去,回来时抱着一卷旧报纸包着的画,是前一天苑松青交给他的。   “这是什么?”苑之明今天废话很多,没头没脑乱说一气:“我爸留的齐白石真迹?他把巨额遗产交给你?”   “别乱说话”,李一恺照着脑门拍他一下,坐下来,小心翼翼解开捆绑的丝绳,把外表面的旧报纸朝下,平放在两人膝盖上,慢慢摊开这些厚厚的画作。   最上层的画露出一半面貌,苑之明就已经看出来:“我妈妈的画?”   “是”,李一恺轻轻铺开,一副精致的工笔荷花图徐徐露出,不知道苑之明是怎么认出的,右下角印着袁茗烟的小篆印章,落款是干支纪年。苑之明算了算,大概是她上学时候的作品。   “她的勾线,还有画花瓣的颜色过渡,一直都是这种的”,苑之明轻轻抚过,指给李一恺看。   袁茗烟的画他见过不少,苑松青把她那些好的作品精裱起来,一一陈设在书房。   “这些应该是不太满意的,这里处理得有点糊”,苑之明仔仔细细看了一阵,伸手往下翻,又问道:“我爸为什么把这些给你?我从没见他拿出来过。”   李一恺没有说话,只是顺着他的动作,卷起来最上层的这一幅,一张张往后看去。   每一幅画不论是否完美,都经过了简单的衬布装裱,画与画之间也都隔着白色的绢布保护。   翻遍最上层那些工笔,下面还有水墨写意画。   画作风格最能看出人的性格,工笔细致入微,需要耐心,是苑之明学得最差的一门。而国画写意派则是讲求意境风骨,寥寥笔墨不加色彩,便成山水。   苑之明离近看,又拉远,研究一阵,没抬头地说:“我没见过她画这种的,我以前以为……”   他说一半又忘了该怎么形容,只是自己笑了笑,问李一恺:“你看这些,原来她是这么酷的一个人。”   “是”,李一恺轻声应道,“苑叔叔说,她在国画系一直都很出色,是他们班上最早参加市画展的人。”   “我听他说过,只是”,苑之明低头继续翻看,似是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我妈妈的写意水墨更好,这些如果是不满意的作品,那她那些完成作,应该更好……可是我从来没见过。”   再往下,山水画变成动物画,苑之明从前只看过袁茗烟画的鱼鸟,没想过她也能画雄狮猛虎。   又往后,一匹苍然老马映入眼帘,苑之明的手猛然停下来,看着那匹马的眼睛默然许久。   李一恺在一旁静静看着他,而后轻轻握住他翻画的手,而后代替他轻轻掀开这一张,露出再后面的。   那是一副竹林图,黑白色彩,竹枝挺立入云,竹叶潇洒纷飞,整幅画节奏风格鲜明。   一个可怕的联想在苑之明脑海中成形,他翻回去,看刚刚那张老马图,动了动嘴唇才说出口:“我记得,古长风早期有幅作品叫<眼中影>,整身是一匹水墨国画的马,眼睛里却是用素描手法画的,画的是,是马*中映出的现代工业城市。”   那幅画大胆运用中西画风结合,在电脑设计还没成熟的当年,就用摄影技术,把国画和素描结合在一起。   在当年,这幅作品因叛逆而名声大噪,而后因立意主题成为经典,国内外展过无数次。   苑之明看了一眼李一恺,对方的反应让他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他又翻回到竹林图。   “他还有一张同系列的作品,叫<林中溪>。”   那幅画整体是一片水墨竹林,只是竹林间流淌的,是用油画手法画的污染水,水表面凝结着倒映五彩色泽的工业油污。   他迅速向后翻去,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作品忽然都有了名字。苑之明的指尖有些微微颤抖,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似乎明白为什么从没见过袁茗烟的这些水墨画。   他内心的愤怒、惋惜、不甘交织,抬头望着李一恺问道:“是……我妈妈当初的画,也都被古长风掠走了吗?”   “古长风早期成名作,很大一部分是基于她的原稿”,李一恺握着他的手,咬了咬自己的唇里软肉,继续道:   “但不是他夺走的,是……袁阿姨当年自愿给他的。” 第83章 真相最血淋淋的部分   “自愿?”苑之明的语气不由自主急促,反问:“像我爸那样自愿吗?那不就是欺骗?”   李一恺看着他,而后说:“他们两个当年,是情侣关系。”   “谁?”苑之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几秒才转过神:“我妈妈,和古长风?”   “你在胡说什……”他下意识地反驳,在看见李一恺表情时恍然顿住,他知道李一恺没有开玩笑,   长久以来,母亲像是一个遥远的完美的梦,在苑之明的世界里她悬挂于天空,和俗世的一切都毫无关联。   但没有人是没有过去的,没有人是没有瑕疵的,没有人可以因为死亡而抹去这些曾经。   袁茗烟生得美,艺术天赋极高,性格骄傲却也单纯。   这样的她在校园里,纵然追求者众多,却只一意孤行地爱上了那个比自己大了八岁、略带忧郁气质,但才华横溢的年轻男老师。   师生恋在任何时候都上不得台面,当时的苑松青也对此毫无察觉,直到后来,他也是听袁茗烟讲述了这一切——   古长风和袁茗烟地下恋情三年,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规划,而他那些离经叛道却先锋的艺术创想,也一次又一次击中袁茗烟的心。   但是如同邱鹤说的一样,这样急于成功的人,他的时间和精力远远跟不上计划,他要应对学校工作、要在圈内交际、要不断思考前无古人的创意……机会和时间从手边流走,他还没有完成一套完整作品。   也许从他自己角度看,这算得上是某种怀才不遇。于是几乎毫不犹豫地,袁茗烟在最艰难的时候,主动成为了他背后的左右手。   她本就擅长水墨,风格又在古长风的指点下和他愈发接近,隐去自己的名字,那些最基础却也是极重要的画面,几乎都是出自她之手。   ……   苑之明听着李一恺低声的讲述,脑中的思绪纷乱复杂。   他恍惚间明白了李一恺前不久说的那些话,抚摸着那些相隔多年的笔墨,消化了很久才说:“那……她后来后悔了吗?”   “后悔”,李一恺答,“不要再提她的水墨写意画,是袁阿姨自己的意愿。”   凭借那一系列作品,古长风名气和身价剧增,然而他的所得越多,袁茗烟的高兴却愈淡,直到最初的兴奋将尽,她才感到一种烟云蔽日的虚空。   用她对苑松青所说——她的爱情、她的才华、甚至于她这个人,似乎都是隐于背后,不得见天日的。   古长风对她并不差,但是坚决不肯将这段关系曝光;她想要继续画自己的作品,可是古长风却担心她的崭露头角,会成为自己的隐患。   她问古长风那自己算什么?又该如何完成自己的人生?   古长风只说他会一直照顾她,和她在一起,未来他的所有成就都会分享给她。   可是袁茗烟直到后来才明白,那不叫分享,那是以爱为名的绑架,居高临下的施舍。   ……   苑之明的胸腔像是被鼓风机填满了气体,胀满了数不清的愤慨和心痛。他深深呼吸了几次,才开口问道:“这些是真的吗?是我爸告诉你的吗?   李一恺的手始终覆盖在他手上,此时用了些力气,牢牢握住,回答说:“是,苑叔叔说……她后来渐渐患上抑郁症,在最后的那段时间,她试图写信或者录音给你,可是每次,都没有精力支撑下去……所以这些,都是她断断续续讲述给苑叔叔的。”   苑之明的眼前朦胧出一片水雾,他飞快地抹掉,不让它们掉在那些画上,咬着牙道:“我还以为她的抑郁症,是因为生下我之后……”   “可是”,他吸了吸鼻子,皱着眉连连摇头,一句一句说:“为什么?可是她和古长风都已经分手,和我爸爸在一起了,为什么还是会严重到那种程度?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如果已经和他没有关系,她也没有必要继续掩盖自己……”   “是不是古长风也像要挟我爸一样,用什么威胁了她?”他猛地抬头问道。   李一恺温柔地注视着他,目光里的情绪却让苑之明猜不透。   他抬手轻轻帮苑之明揩去眼泪,大拇指停在脸上,小心翼翼地抚摸两下,像是轻柔触碰着自己的珍宝。这样的动作又带着一种安定,让苑之明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了一些。   “苑之明,还记得我和你说的吗?”李一恺说,“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是你,我爱你,苑叔叔爱你,你妈妈在最挣扎的时候也努力想给你留下一些话,她也爱你。”   苑之明耳朵听进去,脑子却有些懵然,他红着眼睛点点头,“我知道。”   “那我接下来和你说的,不管你怎么去看去想,都不要怀疑这一点。”   “好。”苑之明瓮声道。   看清一个人的面具并不是顷刻之间就会发生的事,更何况是处在爱情中的袁茗烟,她大概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煎熬和反复,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古长风很会操纵人心,让人只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把他自己摘得干净,被他骗不稀奇”,苑之明愤恨道。   李一恺不置可否,继续说:“一直到,苑叔叔他们帮古长风代笔丑闻传开,古长风以工作分配为要挟,让他们承认是自己造谣。她知道了这件事,从那时才彻底看清了古长风这个人。”   “然后她找到苑叔叔,告诉了他自己的经历,她希望苑叔叔不要妥协,如果真的要对峙,她可以为他证言。”   “但我爸还是没有这么做。”苑之明闷声说。   “他动摇过,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另一篇稿件,但是没有寄出。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李一恺看着苑之明,需要极大的勇气,才面对着他说出后面的话:“你妈妈在毕业体检的时候,被检查出已经怀孕。”   “她……”苑之明的大脑拒绝处理这句话,他愣愣的,半晌,才只是开口问:“那她怎么办?”   “她想打掉这个小孩,但是去了医院又没有舍得”,李一恺紧紧握着他的手,尽力平静地叙述这一切:“而且很快,体检报告传到学校,校方要求她说出孩子父亲的身份,否则会取消毕业资格。”   未婚先孕的女大学生,这样的流言不管在什么时代,都会如同隐秘的火星,在丛林里悄然而迅速地散布。   袁茗烟想过彻底撕破一切,可是她能伤害自己,却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出生后,面对的是公然决裂的父母,背负种种污名的母亲,和一个道德瑕疵的父亲。   她拒绝说出孩子父亲的身份,而这样的后果却是猜测愈发离谱,流言更加难听。   而古长风,在流言近乎弥漫整个校园的时候,从始至终没有站出来。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骄傲刚烈的袁茗烟也更不会再向他低头一步。   “她最后,留了一封信给苑叔叔,里面详细记录了她和古长风的所有创作过程,可以作为苑叔叔的证言。”李一恺的喉结滚动,说:“她想要自杀,带着孩子一起。”   苑之明脸色苍白,张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李一恺眼睛从始至终没有离开他,把苑之明所有的神色收入心里,然后继续道:“但是苑叔叔拦住了,他劝她放下这些,就当是忘掉所有的这些事,像是那个人不曾存在过一样,重新开始。”   “然后他向她求婚,并且去找到学校领导,说自己,才是孩子的父亲。”   医院古老的钟声咚地敲响,告知现在是整点时分。   回声震荡在等候室里,苑之明大脑好像空白了整整一个世纪,他平静近乎木然,眼神失焦,却还是机械地问:“然后呢?”   李一恺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残忍的刽子手,把真相最血淋淋的部分撕裂给苑之明看。   但他又像是开膛剖腹的医生,这个上一代遗传的顽疾,只有彻底剜除,才能让苑之明清明地活在世上。   “他们两个毕业后结了婚,袁阿姨努力给这个小孩,营造一个正常的家庭和人生。”   “那个小孩很可爱,也很纯粹”,李一恺看着苑之明的眼睛,“他没有被任何不堪干扰,像是能够洗涤一切的天使一样。他的名字也是他妈妈取的,希望他像是明月松间,清澈透明,又昂然挺立。”   “袁阿姨还说,等他长大之后,还是要告诉他过去的这些。因为世界上的混沌黑暗不会消失,而只有知道曾经发生的,知道自己的来处,才能清醒独立地活着,可以有勇气也有能力面对这些。”   苑之明眼睛眨也不眨,阳光照射进那双眼,光线碎裂在棕色的瞳仁里,又凝聚成莹亮的光。   李一恺倾身过去,轻轻地在那双眼睛上落下一个吻,抵着他的脸颊说:“他也按照她的愿望,善良、正直、自由地长大,浪漫又天真,聪明也单纯。”   苑之明错开一点,轻声笑了下:“如果这么好,她为什么还是要离开呢?”   “苑之明。”   “我知道”,苑之明打断道,“我知道你说的意思,可是我,我很……”   他很混乱。纵使有一根定海神针矗立在心底,但当海啸猛然袭来,翻天覆地的暴风骤雨吹打,甚至于,连人生的罗盘都发生了偏差。   苑之明像是风雨中睁不开眼睛的船手,他没办法在这样的时候依然站稳,没办法保证这艘船的航向不会偏离。   “我能不能”,苑之明胡乱躲开,“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李一恺克制着自己抱紧他的冲动,后退了一些,温柔道:“好,我去手术室门口等你。” 第84章 我不想这样   爱能治愈伤痛,爱能提供力量,能让孤独的人找到归宿,让举步不前的人再次前行。   但是爱不是万能灵药,不是轮椅拐杖,不是借口,也不是胆小鬼的巢穴。   袁茗烟爱苑之明,但是这份爱无法抵消内心的挣扎,不能让破碎的人生和灵魂再次完整;   苑松青爱苑之明,可是爱会让人生出忧怖,让他不敢把苑之明置于真正的风雨,只能任谎言被岁月裹上厚厚的茧,在戳破时更加剧痛;   李一恺也爱他,因为爱而害怕怯懦,因为爱他想过逃避退缩,想过干脆把这块蒙在他眼睛上的布系牢,只要自己一直牵着他的手,就不会走错方向。   可是也因为爱,他不能接受自己成为帮凶;不能夺走苑之明知情的权利;不能真的为他遮风挡雨一切,而让他的手离开自己人生的舵轮。   手术室的红色的灯光亮着,李一恺靠在墙上,侧脸看着紧闭的门,听着整点钟声又一次响起。   有那么一刻,他忽然有些后悔答应了苑松青,如果不是自己来说,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时候说,也许他们都不会这样难熬。   “李一恺。”   苑之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李一恺转身的时候,才发觉站了太久,他的腿有点僵硬。   勇气好像在刚才全部用光,这时候他反倒不敢正视苑之明,只是匆匆避重就轻说:“刚刚护士出来说一切顺利,应该过一会儿就会结束了,你渴不渴?”   苑之明摇摇头:“不渴,我刚听见了。”   “哦,好。”李一恺说着,又回过头不自然地看了看手术室。   苑之明还是站在原处,又叫了他一声。   “嗯”,李一恺应着,朝他走近了几步。   “我爸就和你说了这些吗?”   “是”。   “我妈妈的遗嘱,也是他告诉你的?”   李一恺点头:“嗯。”   苑之明又问:“那他自己呢?他没有要对我说的吗?”   李一恺想了想,说:“他说,他更相信你自己的判断,让你一切随心。”   苑之明垂下嘴角,“他相信我的话,为什么到现在才敢告诉我?”   李一恺又靠近他一些:“他说,手术之前交代这些不吉利,但是也害怕没机会告诉你。”   他分辨着苑之明的表情,又说:“他还说,他欠你一个道歉,如果带着这个遗憾进手术室,会更有活下去的动力。”   苑之明眼圈又红了一点,又气又委屈:“如果他真的有事呢?他觉得坦白这些,就能放心丢下我了?他就也可以像我妈妈一样,一走了之吗?”   “他没有”,李一恺伸出手,虚虚拢过苑之明的肩膀,轻轻揉搓着说:“所以苑叔叔才让我在这个时候告诉你,他想让你等着他出来和你道歉,或者哪怕万一不能……”   李一恺顿了顿:“他也想让自己在活着的时候被你怨恨。”   “谁要怨恨他?”苑之明咬着下唇,没等李一恺伸手,先把头埋了过去,眼泪终于放肆地在肩膀晕开,他断断续续地说:“他就是知道,我恨谁,都不会……恨他,他还让你来……和我说,他自己躺在里面……”   他忽然抬头,差点磕到李一恺下巴,恨恨问:“你就听他的?你们,你们一起瞒着我,你们……”   “我错了”,李一恺捧着他的脸,从口袋里找纸巾,一边帮他擦眼泪,一边轻声哄道:“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怨恨我也可以。”   “我为什么怨你啊?和你有什么关系?”苑之明撇起嘴,额头直直撞在李一恺肩头,哭着说:“你们都骗我,我却不知道要怪谁……”   “那就,想想好的”,李一恺揉揉他后脑勺说:“以后你都不用担心自己身体了,也不用提心吊胆去体检。”   “你还说”,苑之明更气了:“我闹那么大乌龙,都没有人告诉我……”   “对不起,没事了,都会过去的。”   李一恺抱着他,顶着周围打量的目光,又一次在医院成为引人注目的焦点。   然而他心里却如释重负——哭出来是好事,最怕的就是苑之明不哭不闹,又推开他,自己吞下所有情绪。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李一恺柔声说。   “我才没那么脆弱”,苑之明吸着鼻子,“这都算什么啊?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嗯”,李一恺在他脸上轻轻擦拭:“你比他们都坚强勇敢。”   “我也不要和他们比”,苑之明看着亮着红灯的手术室门口,轻声却恶狠狠道:“我还要等他对我解释。”   ……   苑松青的麻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炙热的阳光照在脸上,比阳光更刺眼的是苑之明的目光。   “能说话了吗?”苑之明红着眼睛的样子特别吓人:“能向我道歉了吗?”   苑松青的意识还没彻底恢复,他看到李一恺在后面对他悄悄使眼色,这才缓缓反应过来。干裂的嘴唇笑了笑,他对苑之明用嘴型说了对不起。   麻醉师和护士狐疑地看着这家人,检查无碍后迅速离开。   李一恺在水杯里插上吸管,塞到苑之明手里,不知道该劝慰哪一个好,只能说:“好了,没事了。”   “有事”,苑之明粗暴接过,泼洒出一点水洒到被子上,却还是动作小心地扶着吸管喂给苑松青,同时放话道:“老苑,你以后有的好受。”   一直到苑松青彻底恢复,可以自如说话的时候,他仰靠在床上,又一次对苑之明诚恳道歉。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当然知道你能辩是非,我只是不敢……哎,都是我的不好,是我的错。”   “好假,好事都被你做了,你有什么好道歉的?”苑之明抱着手坐在床边,“还要等生病了才说,装可怜。”   苑松青笑着轻咳两声,摇头说:“我没有觉得自己做了多少好事,我有这样的病,本来就不打算有后代,但是又碰上你这么健康可爱的儿子,我觉得是我捡到了。”   苑之明哼一声,刻薄道:“我是捡的?”   “哎不是”,苑松青又咳了两下掩饰,然后说:“我一直喜欢你妈妈,想让她好好活下去也是我自己的心愿。只是有时候我也想,我强拉着她活着的时候,到底她是痛苦多,还是幸福多?”   “后来我觉得还是幸福多吧”,苑松青看着窗外的树影,“你外公外婆都去世得早,她那两年努力治病想好好活着,都是为了你。”   “她是选在我出差的那天走的,去江边之前,给你穿好了衣服,先把你放在了爷爷奶奶家。”   “她那么厌倦这个世界,但是跳江的时候,衣服里面收着你那时候胡乱涂的一幅画。”   “你妈妈她不后悔生下你,我也很感激她,愿意放心把你交给我。”   ……   那天苑松青说了很多关于袁茗烟的事。从前他很少细述这些,是怕苑之明听出破绽,也是为自己逃避。   但也许真的是死里逃生一次,忽然再去想,那些事情终于变轻,袁茗烟的去世不再伴随着内疚忏悔,过去的爱恨不再鲜明,前半生所有的遗憾和不可得都恍如隔世。   但是他没有提过古长风,苑之明也没有。   夜深的时候苑松青昏昏睡去,李一恺和苑之明不想离开太久,只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吹风。   苑之明走在鹅卵石的小路上,一颗一颗有强迫症般地踩过去,过了好久忽然说:“我觉得你们说的,有很多美化的成分,不一定全都是真的。”   李一恺停下脚步看他,又听他说:“不过有一点我不怀疑。”   “就是我确实长得很好,没有让人失望。”   “当然了”,李一恺笑了笑。   “那你说,如果我妈妈知道的话,她会后悔没有等到我长大吗?”   “如果我说,肯定会的”,李一恺看着他,走过去碰碰他的额头:“所有错过你的人,都会后悔一辈子。”   苑之明笑起来,趁着夜色亲了亲李一恺的脸:“也不需要所有人后悔。有的人,我就不想再和他有什么关系。”   “嗯”,李一恺应了一声,也没有去提那个名字:“他和你本来就没有任何关系,以前是,以后也是。”   苑之明低头没说话,过了一阵,闷声开口:“但是,我可以不在乎,我爸也放下了……我妈妈失去的却不能不管。”   “李一恺,我也不知道我该不该这样做,但是我一直在想”,苑之明说,“我妈妈的画,她这个人,她当时想要揭露却因为我而没有完成的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吗?”   “我不想这样。”   李一恺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出后说:“那会是很难的一条路,破釜沉舟才能做到,也可能做不到。”   “我知道……”苑之明说,“而且已经过了这么久,也许没有人会在意了……”   李一恺没说话,过去抱住苑之明:“但是如果不去做,你会一辈子遗憾。”   他笑着说:“还是不要留遗憾了,我陪你。”   四下无人的夜里,只有蝉鸣在此起彼伏回响。暑日已至。   而另一座城市,静海电影节在万众瞩目里隆重开幕。古长风的最新作品,又一次和苑之明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第85章 那……我爱你?   电影节的红毯和主会场上,精致的冰雕们在镁光灯的映衬下更加熠熠生辉。   整个开幕式持续了4个小时,30度的户外气温里,恰好让它们完成融化过程,精心雕刻的冰块消逝,露出里面更加造价不菲的电影铜塑。   无数转播信号传到世界各地,见证了这一套艺术作品从生到永生的过程。   “他竟然还是用这个创意,不怕被人看出来吗?”苑之明翻着手机,“你看,这里就有人说似曾相识,说好像看过一家商场做类似的活动……”   苑之明低头忙着念,接过服务员递来的打包餐盒,问道:“你说他会怎么回应?”   “你也太高估你男朋友了”,李一恺拉着苑之明以免他撞上玻璃,无奈道:“我猜他一定准备了一套说辞,但是我猜不到是什么……”   “连你都猜不到啊”, 苑之明失落了一下,但很快又想通:“不过他会做什么不重要,我只是想完成我要做的。”   李一恺牵着他的手腕:“那现在可以放下手机认真过马路了吗?”   苑之明便一整天都没再看手机。   等到第二天,果然已经有人联想到他——宏达商场和拍卖会的作品都被找了出来,有人在微博@苑之明,等他亲自回应。   但是苑之明的微博却没有半点动静,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又过去几天,古长风接受一家艺术媒体专访,详细聊起自己创作的灵感和过程。   “大概二十多年前了,我第一次去东北见到冰雕,很受震撼,但是受到技术条件的限制,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去涉足,直到碰到电影节这一契机,算是一拍即合。”   记者问他:“这幅作品融化前是电影场景,融化后出现电影人物,这样的创意又是怎么来的呢?”   古长风坦然应对:“四五年前的时候,有机会认识了这次合作的冰雕老师,我们聊过很多实现手段,这次的创意可以说是从基础技术出发,再结合电影主题得来的……”   “还有一个问题”,记者又说:“最近有很多网友在说,这套作品和一位年轻艺术家之前的作品有类似之处,为此还引发了不小的讨论,您有耳闻吗?”   “我不太看这些, 不知道大家的讨论”,古长风笑了笑:“至于那位艺术家和他的作品,我想你说的是苑之明吧?”   “我以前很欣赏他,但是……”他摇了摇头,颇为意味深长地忽然感叹:“想要培养一位新人,有时倾囊相授,反倒是适得其反啊……”   采访视频在这里结束。这段含义模糊的话很快被单独拿出来讨论。   同时被“热心网友”发出来的,还有古长风曾经竞拍苑之明的作品一事、以及在宏达揭幕活动背后,他和苑之明一同交流的照片。   “开玩笑。如果古老师想要抄袭,怎么会这么高调?”   “只是一个实现方式而已,表达含义完全不同,谈不上抄袭借鉴吧?难道别人不能用吗?讨论这个有什么意义?”   “意义在于他们的作品都是形式为主导的,如果没有冰块融化的形式,内核也不过平平。”   “可是苑之明那个拥抱的作品我看过,现场看很有触动,反倒是古长风这几年越来越商业化了,都沦落到和新人抢创意的程度了。”   “楼上,到底是谁抢谁?你没注意到倾囊相授这个词吗?显然是古老师一直提携苑之明,又把自己的技术想法提供给他。结果苑之明作品里却从来没提致谢古老师,他才是那个抢的人。”   “如果苑之明这个时候出来替古长风说句话,也还算他有良心。”   ……   无数的声音充斥着网络世界,但是苑之明依然沉默。   而古长风工作室则是发了一套新闻图——《古长风为母校捐赠,助力新人艺术家培养》   舆论的讨论愈发激烈,倾向也越来越偏向一边。   甚至躺在医院的苑松青都看到了这些传闻。   “这么多年,这世道一点都没变”,手机屏幕上“白眼狼”三个字还是很刺眼,苑松青摘了老花镜丢在一边,却见苑之明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不紧不慢地收拾出院的行李。   “知道没变还要看”,苑之明过来抽走手机。“随便他们怎么说,过几天会变的。”   苑松青张张口,他想问苑之明真的打算彻底摊牌吗?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会不会还是吃亏……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这辈子原地打转已经够了,何必又要去插手他呢?   只有见到李一恺的时候,他才敢偷问几遍:“不会胡闹吧?你可要看着点他。”   李一恺摇头笑了笑,故意无奈说:“这件事我管不了。”   苑松青便也无可奈何,末了才说:“他妈妈和我当年要做的是一回事,但是他不一样,如果和古长风闹得这么难看……那毕竟是他亲生父亲。”   李一恺一颗颗剥着莲蓬,大珠小珠落在瓷盘里,他说:“对苑之明来说,您是他唯一的父亲,他做这些是为了了却袁阿姨和您的遗憾,也是为他自己,但不是为了和任何人作对。他比谁都清楚。”   “是”,苑松青笑着叹口气:“这性格像他妈妈,甚至也有点遗传古长风……我做不到。”   李一恺点头,他想,他也做不到,所以苑之明才珍贵。   那天晚上,大学生艺术市集发布了正式海报,苑之明的名字立刻引来一波冷嘲热讽,他倒是已经习以为常,甚至觉得算是给市集做了免费宣传。   只是市集的组织者们情绪很大——他们都是没毕业的艺术系学生,和苑之明合作下来,一半是很喜欢他这个人,一半是为他的才华折服,又听他说了电影节真正的前因后果,本来就有些愤愤不平。   现在看到自己辛苦筹备的活动下面,全是负面评论,立刻好几个人按耐不住发了微博。   苑之明微微诧异:“他们就不怕引火上身?”   犹豫了一会儿,他在群里默默发了一句:“其实没关系的,大家不要这么激动,不要影响到活动。”   结果反倒是被攻击了,邱琳琳电话打来,颇有点指责他胆小怕事的意思。   “什么大师不大师?难道还能只手遮天,不让我们市集办了吗?”邱琳琳愤愤道,“那正好,到时候揭穿他的假惺惺面孔,一面扶持新兴艺术家,一面打压学生……”   苑之明被连珠炮砸晕,半晌才插话:“其实如果这次展出顺利,我的作品已经是回应……”   “哥哥,我们大家是因为你的作品才挺你,可是那些老古董的信徒他们不看你的作品呀,你这么佛就只能等着被喷,这些人没有脑子的……”   最后邱琳琳以一句“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结束了这段对话。李一恺在旁边已经笑出了鱼尾纹。   苑之明抓着额前的头发,苦恼说:“我比她大了四五岁,怎么就这么大的代沟吗?”   “如果换成你是她,你也会这么做的”,李一恺揉揉他说。   “我不知道,我以前根本不太关注这些”,苑之明想了想,“如果以后,我想我会吧……要是他们也遇到类似的事情。”   他忽然自己笑起来:“被这么多人支持的感觉还挺好的哈。”   李一恺仰躺在床上看着他,深深说:“以后会有更多人支持你的。”   “会吗?”苑之明躺在他旁边,看着头顶的吊灯:“不会过了二十年,我变成了古长风吧?然后被人说是老古董。”   说完两个人都压着声音笑了会儿,李一恺伸手,让苑之明枕着自己的手臂,然后说:“我想不会的。”   “你这么认真?”苑之明瞥他一眼:“我开玩笑的,我才不会。”   “我是说,我刚刚才想到……”李一恺很认真,“古长风着急找接班人,想完成自己名垂史册的愿望,但是也许他没想到,现在和未来的时代,已经不需要像他一样的独芒星了。”   苑之明很快听懂他的意思,出神想了想——“艺术真的能去精英化吗?”   “受众越来越广,话语权逐渐被更多人掌握,一切是在朝着这个方向变化”,李一恺翻个身,“也许我们做的事情,虽然听上去是为资本服务,但是也在推动艺术走向更多人。”   “我觉得你说得对”,苑之明思考过才承认:“可能有一天,艺术和艺术家,都不会是高高在上的,人们像是看一部电影、一个广告片一样看待它们,没有那些区分,也没人觉得自己更高级,或者更清高。这样大家都能很好地生存,也能百花齐放地创作。”   ……   那是很好也很遥远的畅想,两个人聊起来便止不住,一直到苑之明不知道想起什么,扑哧笑了一声。   “如果今天你说的这些,被路西法听到”,他解释说,“他可能会对你改观很多。”   “他对我改观?”李一恺瞬间不高兴:“他对我到底有什么意见?我什么时候招惹过他?”   苑之明“哎呀”一声,“他不是针对你,只是不喜欢资本市场这些相关的……”   李一恺冷笑:“不喜欢?那怎么也没有见他去荒野生存?他们这些人只是嘴上说着不喜欢,吃穿用度花钱的时候怎么不想……”   “好了好了好了,停!”   苑之明很后悔,也为自己还是没摸清李一恺的炸毛点而懊恼。   “别管他喜不喜欢,我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了”,他翻身撑起来,从上而下看着李一恺,亲了一口又说:“这还不够吗?”   李一恺脸色好了点,但是依然绷着嘴角,别别扭扭地:“不太够。”   “那……我爱你?”   “这是个疑问句?”   “不是不是”,苑之明俯身扣着李一恺的手,两只戒指碰在一起,他把李一恺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认真郑重地说:“我爱你李一恺。”   “别生气了”,他嘴唇在李一恺脸上蹭蹭:“我们都好久没有不在医院陪护、不打视频电话,像这样躺在一起聊天了,不许浪费时间生气。”   李一恺被他蹭得发痒,忍着笑躲开:“那就继续聊天,你现在在干什么?”   “不可以吗?”苑之明解着他的睡衣扣子。   “你爸在隔壁房间……”   “他早就睡着了。”   “苑之明”,李一恺无奈地抓他后脖颈,把人从自己锁骨间提起来:“你怎么一点都不……不难为情呢?”   “这有什么难为情的?”苑之明坦然得很,又问了一遍:“不可以吗?”   李一恺没说话,也没动。   僵持之间,苑之明忽然想起什么,他低头趴在李一恺身上,乱糟糟的卷毛拱了拱,在他耳边叫了一声。   “你给我闭嘴”,李一恺压低声音骂他。   “哥哥”,苑之明的声音没完没了地叫了好几遍,嘿嘿地笑:“李一恺你起反应了,原来你喜欢我这么叫你啊。”   “滚,我刚刚就起反应了。”   “那还不让我?”   “……”   李一恺难得被苑之明拿捏住,耳朵立刻红了。   “那你轻点”,他伸手关了灯,“不许出声音。”   “是你不要出声音”,苑之明一边磨牙一边说。   ……   月色笼罩在院子里的栀子树上,白色的光与白色的花瓣融为一体,花香顺着月光蔓上夜空,这个夜晚浸满了馥郁,难以分辨究竟来自何处。   第二天,这个世界还是在缓慢曲折地变化着。   寥寥几个学生的发言很快被古长风“信徒”淹没;   几天之后,王大启在接受访谈时,夸赞古长风一直乐于挖掘和提携新人;   没多久,又有人挖出苑之明过去的经历——频频被展馆拒绝,一直到《拥抱的温度》才崭露头角……像是完全借着古长风的帮助,他才能被人注意。   没有多少人真的关注他的其他作品。   一直到两周之后,大学生艺术市集在北京开幕。 第86章 是一见钟情   袁茗烟遗留下的画作有六十九幅,其中十八幅曾经被古长风用作二次设计。   苑之明把它们一一扫描到电脑上做精准复原,再次创作,立体建构。   当再次出现在世人眼前时,是在那座曾经为“刨冰”准备的沉浸式展厅里,命名为《原本面貌》。   李一恺是它完成后的第一个参观者,进入不足三平米的空间,先是被满眼潦草的文字包围,像是那些报刊和网络的评价变成了实体,充斥眼球——“发人深省”、“故作标新立异”、“当代艺术不可或缺的尝试”、“Chinese Art New Era”、“Incredible”……   普通观众此刻意识不到这些文字的含义,但李一恺知道,这些全部是苑之明检索到的真实评价。   按照提示挥一挥手,这些涂鸦文字渐渐消退,露出它们掩盖下的作品——那副古长风的成名作《眼中影》,一匹眼睛里倒映着工厂的老马。   把一个知名作品直接放进来,是最冒险的一步。但这幅画只停留了几秒钟,很快,那匹马*中素描的工厂画面,像是星体被击碎解构,一道道素描线条从其中漂浮开来,朝着四周无规律地散去。   最后他面前只剩下一副水墨老马,以及右侧浮现上来的落款——「闲马图,戊辰年秋,袁茗烟」。   参观者如果继续停留,十八幅遗作都会以类似方式呈现。   市集海报上显示作者是苑之明,但是一周前苑之明自己赶到北京布展,在展牌上加了袁茗烟作为第一作者,而且讽刺的是,他还把古长风也放了上去。   李一恺走出来时,苑之明等在出口,送上来一张袁茗烟画作复刻明信片。   “这就是完整参观流程,怎么样?”   校园广场一片嘈杂,李一恺趁着没人注意,接过明信片的时候拉住苑之明的手,放在自己嘴边亲了一下,然后说:“恭喜,很震撼。”   苑之明撇撇嘴:“但我昨天录像发给我爸,他说我刻薄。”   李一恺点点头:“我也刚想这么说,尤其是作者——没看过的人都会以为你是致敬他吧?”   “写上他的名字,是因为我要严谨”,苑之明转身,带着李一恺穿过忙碌布展的人群,“我没想那么多,没想故意讽刺什么。”   他去自动售卖机里买咖啡,递给李一恺一杯冰美式,又说:“也不是,其实我也想过……”   李一恺认真回应这些凌乱的叙述:“想过什么?”   “不能抹杀他所有的东西”,苑之明找个长椅坐下,“如果没有他的重构,也谈不上解构,这个作品也不会成立。”   “很客观”,李一恺喝口咖啡说。   只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客观,当一个作品投注公众视野,解释权便不再属于作者。   他看着远处的人群,问:“紧张吗?”   “不紧张”,苑之明伸直腿,在阳光下晃了晃:“我只是完成我想做的事情,别人的反应不归我管。”   “而且我现在觉得很轻松”,他转头朝李一恺笑:“就像你说的那样。”   大学生市集的规模不大,观众中却是最核心的艺术爱好者,当他们走进《原本面貌》的沉浸区,便注定了这个作品会引来争议和猜测,尤其是在前阵的讨论风波刚刚平息之时——   袁茗烟是谁?   古长风的作品为何落款是她?   二十多年前的画作,为什么从苑之明的手中展出?   ……   一开始,苑之明想过要不要发一条微博解释,但是转念又觉得,自己想说的都在这个作品里,余下的话不该是他来回答。   他在等,然而很多天过去,当事人依然销声匿迹。   北京城市的另一端,李一恺创业以来的第一个项目的第一场活动,也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揭开面纱。   独占三层楼的里斯旗舰店,挤满了排队购买艺术家合作款的俊男靓女,苑之明在其中反倒显得有些灰扑扑。   躲开几个满身潮牌的男生,他觉得这种人挤人的场景比外面的暴晒更让人难受,于是果断推开门,绕路买了一打冰可乐,又默默回到了李一恺身边。   “怎么出来了?小心中暑。”   李一恺的衬衫后背被汗水浸透,苑之明拿着小风扇,站在身后帮他吹。   “比起中暑”,苑之明把冰可乐瓶子贴在他脖子上说:“我在里面快要被香水味熏晕了。”   天气热得让人烦躁且疲惫,李一恺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苑之明又道:“只是球鞋发售就已经这么火,等下演出是不是更要爆了?我要是里斯高层,现在就立刻来高薪聘请你……”   李一恺的脸色悄然转晴,对布展公司的语气也温和了。他盯完刨冰机的运转测试,便拉着苑之明到一旁的遮阳伞坐下。   “紧张吗?”苑之明原封不动地问。   李一恺放下手机:“销售数额已经达标,我的大部分工作已经顺利结束了。”   他接过苑之明拧开的可乐,笑着说:“之后的我就更不用担心了,毕竟是我们大艺术家为爱奉献的创意。”   “少来”,苑之明把风扇正对着他的脸吹过去,“不过是我淘汰掉的创意罢了。”   李一恺捧场说:“嗯,对,连淘汰的创意都能让人买单。”   闲下来一刻钟,秦肖恩过来和李一恺协商细节,苑之明把风扇让给他,听了一阵,干脆拿出电脑帮忙调整。   又没多久,对讲机那头说艺人到场,准备开始。   李一恺放下水起身,临走前又想起给苑之明交代任务。   “相机在你背包里”,他说。   拍照的任务又一次落在苑之明头上。而且这次连人带创意,全都是免费劳动力。   可是“免费劳工”甘之如饴,任劳任怨地翻出来开始调试镜头,怀揣期待地对准了面前蓄势待发的屏幕。   “五、四、三、二、一。播放。”   对讲机里传来李一恺的声音,话音落下,商场巨型的屏幕墙上,虚拟海浪带着真实的温度扑面而来。   苑之明在相距较远的角落,也能感受到制冷机吹过来的冷气。   熙熙攘攘的人群立刻注意到这股气流,他们纷纷驻足仰头,看着头顶的屏幕上,逼真的浪花从远而近,似乎顷刻就要淹灭这里,然而在扑打到屏幕这边时,浪花被瞬间冻住,换而变成冰棱,撞裂在屏幕前。   制冷机的温度更低了,一阵阵冰浪继续冲击着,像是隔着一道电子屏幕,北极的冰川即将破开而出。   又像是忽然间从炎热的城市午后,路过的人被一阵冷气冻结,被一同带去冰河世纪。   苑之明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作品真正呈现出来,他捧着相机向前几步,咔咔咔连摁快门,又调成摄像模式记录动态效果。   幸好“淘汰”了这个创意,他心里忽然想,如果只是在大学生市集的那个小房子里,是远不会有这样宏大壮观的气象的。   “直播镜头准备就绪。”   “音响ok。”   “乐队ready。”   对讲机里传来声音,紧接着听见李一恺说:“准备倒计时,开始表演。”   苑之明赶忙带着相机连连后撤,音响里传来控场主持的提示声,不明所以的观众们有些听从建议后退,有些停留在原地好奇等待。   紧接着,屏幕上袭来最猛烈的一阵冰浪,玻璃幕墙似乎被震碎。   与此同时,隐藏在幕墙之间的喷水装置启动,真正的冰雨伴随着撞击降落,噼里啪啦落在屏幕下的空地上,站在原地的人纷纷被这股冰凉击中。   一瞬间,惊呼声和欢笑声响起,阳光在水滴间折射,凉爽与快乐如同开盖的可乐,呲啦一声随着海浪爆发。   音响里,吉他的前奏响起,几台彩色的刨冰车从屏幕后缓缓驶出,缤纷的遮阳伞盖打开,乐队主唱的高喊拉开了表演的序章——   “夏天你们想做什么?要穿上里斯球鞋,要背上吉他和滑板,要去海边,去奔跑,或者和我们一起去北极!一起Party!”   这个毫无预兆的演出立刻将氛围拉到更高的顶点,人群中几个乐队歌迷立刻尖叫起来。   鼓手坐在刨冰车上敲响鼓点,主唱和吉他手、贝斯手齐齐跃下,直播镜头对准他们脚上的球鞋,落地时激起地面一阵小小的水花。   尽管所有的流程都已经熟烂于心,但是那一刻苑之明站在远处,依然被那股活力击中,像是普通的所有观众一样,举起手高声地欢呼了出来。   这是一个创意到有些离谱的表演方式,没有什么艺人歌手愿意在街边,顶着人造雨坐着刨冰车出场唱歌。   但是苑之明和李一恺一同研究过这支乐队,又听了这首创作曲之后,一致觉得他们会同意的。   他们也真的同意了,频率相同的人之间会有直觉链接,不管是这首歌,还是这个交互艺术作品,“纯粹的快乐”是他们共同的主题。   「我就要不顾一切,奔向海浪,冲向自由,拥抱所有夏天,在每个值得拥抱的瞬间……」   “快闪”活动的意义在于快速与毫无预兆,只有这样才能激发最大的情绪浪潮。   一首歌演唱结束,乐队成员迅速退场,只留下屏幕上的浪花和冰雨持续降落,刨冰车重新推出来,这次它担负了真正的职能——向现场的观众赠送刨冰。   人群仍然没有退散,有些在原地拍照留念,有些进去里斯门店,还有很多在排队等待刨冰。   苑之明呆在原地,心里的激动随着音乐停止而渐渐平息。   但他既没有离开,也没有像一个合格摄影师一样拍摄活动照片,他的目光和镜头都对准着李一恺——还有同李一恺交谈的那个年轻帅哥。   看上去比李一恺还要高一点,也穿着整齐的衬衫,文质彬彬的样子有些像祁究,但是气场比祁究要锋利,有些酷,有点艺术家的气质……   “可算找个消停的地方。”   一个清亮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苑之明惊醒转头,看见乐队主唱正甩着被打湿的头发,钻进他身后的遮阳伞。   “太多应酬了,我躲一躲”,主唱朝他笑笑,眼睛弯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苑之明也露出一个客气的笑,从包里翻出纸巾递过去:“你刚刚表演很棒。”   “还行哈?”主唱接过来擦脸,不客气地拉着板凳坐下,又指指他手里的对讲机说:“我刚刚在台上也看见你了,我还想呢,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粉丝。原来你是工作人员啊,你是里斯的?还是搞活动的?”   “嗯,都不是”,苑之明转头瞥一眼,看见李一恺竟然在朝着那个帅哥笑,他想了想,干脆也坐下来聊天:“我算是这个活动的设计师。”   “是吗?”主唱惊喜道:“你是说这个屏幕,还有这些刨冰什么的,都是你设计的?”   苑之明点点头。   主唱立刻连珠炮地攀谈起来:“真牛逼,我一开始的时候就说,这个设计师绝了。诶,那之前我们视频会的时候怎么没见过你?都是那个谁,那个Kevin,他是你老板吗?”   苑之明晕了一秒,只捕捉到最后一个问题。   “他不是我老板”,苑之明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小辫,余光看过去,李一恺还在有说有笑。   主唱身上有好闻的香水味,但是没人和李一恺身上的气味相似。苑之明吸吸鼻子,忽然觉得自己很没意思,承认道:“他是我男朋友。”   “你是Gay啊?”主唱喊出声,很快又捂住嘴:“不好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   苑之明有些烦了,他微微侧过身,打算结束这段过分自来熟的对话。   但旁边的人像是毫无察觉的,竟然凑过来揽着他肩膀,指了指不远处那两人,低声问:“那你说,你男朋友和他旁边那人,谁更帅?”   当然是李一恺了,苑之明没回答这个问题。   主唱没得到回答也不觉得尴尬,换了个问题:“那你觉得你自己,和他旁边那个人,你们两个谁好看?”   苑之明开始怀疑起自己,当初怎么会觉得和这个乐队同频呢?   “我更好看”,他回答说。   “嘿”,主唱贱兮兮笑了笑,“那你还吃什么醋啊?”   “吃什么醋?我没吃醋。”   “没吃醋你一直盯着他们两个看,我还以为你看上他了呢……”   “谁看了?我才没有”,苑之明低头否认。   “你这小孩儿还挺有脾气”,主唱晃了晃他的肩膀,继续道:“这有什么的,虽然那人比较帅确实让人有点危机感,但不就是聊个天嘛,你看咱俩不也……”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苑之明抬头看去,和李一恺恰好对视,两人眼睛里的情绪如同照镜子。   主唱的手像是被烫了一样,迅速抽回去,那句没说完的“咱俩不也是聊天而已”消失在空气中。   “介绍一下,这位是万景靖,这首歌曲的监制”,李一恺领着人走过来:“这位是苑之明,这次活动的设计师。”   他的目光移到主唱脸上,又补了一句:“也是我男朋友。”   “了解了解”,主唱抓耳挠腮地挪到万景靖旁边,“我们刚刚认识了,正聊你们呢。”   万景靖和苑之明握了握手,微微侧过头问:“聊什么?”   “聊……”主唱朝苑之明眨眨眼,说:“聊这次演出真的很成功,我觉得今晚会有热搜。”   李一恺这才笑了笑,客气道:“您的表演很精彩,这首歌也非常契合。”   主唱爽朗笑两声:“别您您的,叫我Battery或者郑灏就行。”   一番寒暄结束,留下几句“下次有机会再合作”。   等两人走远了,李一恺转头问苑之明:“聊得很开心?”   “你不也聊得很开心?”苑之明回敬道。   “我聊工作,说些客套话”,李一恺抱起手臂看他:“你呢?”   苑之明不像主唱,实话实说:“聊他很帅。”   李一恺笑出声:“没有你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人家可比我成熟稳重,你不就喜欢这种类型吗?”   “我喜欢哪种类型了?”李一恺也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苑之明,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不讲道理?”   “屁,我可一直都这样”,苑之明戳他肋骨:“你不是第一次见我就讨厌我不讲逻辑吗?”   “怎么可能?”李一恺拒不承认:“我第一件见你唯一的印象就是真好看。”   “见色起意。”   “是一见钟情。”   --------------------   老朋友出场,Everybody最近过得好吗? 第87章 「正文完」我见过最好看的阳光   那天晚上,北京下了一场五年来最大的暴雨,娱乐圈闹出一桩婚外情,本地新闻和娱乐新闻全都被占据,李一恺准备的热搜落了空,只在最末位待了几十分钟就没了动静。   他一开始有些郁闷,于是苑之明和秦肖恩连番劝导。一个人说:“已经是超额完成,不要太过贪心”,另一个人劝:“第一次起步不要迈得太大,以后咱们才有进步空间”,后来又说什么“天灾人祸,这些又不是你能控制的”……   被如此苦口婆心了一晚上,李一恺有点哭笑不得,直到回到酒店,才对苑之明说了自己真正的情绪缘由。   “这次项目不能太强调创作者个人,不到最高的声量,很少会有人注意到你的名字”,李一恺靠在浴室门边,语气带着遗憾:“我本来想,这次项目能帮你证明自己。”   大学生艺术市集开展一周多,苑之明对《原本面貌》这件作品不作解释,外界褒贬猜测不一。甚至有人说他是故意踩着古长风上位,靠这种模糊不清的作品来博人眼球。   “没关系……本来我也不是想要这些”,苑之明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低头忙着脱掉被雨水打湿的裤子,又抬手想要继续脱T恤的时候,忽然犹豫了一下,转过身问一直站在后面的李一恺:“要一起洗吗?”   李一恺目光深深看着他,还是笑了出来:“邀请我的话,倒也可以。”   他直起身,穿了一整天的衬衫被汗水雨水轮番侵袭,干脆扔在地上,三两步走进去打开了花洒。   苑之明还没来得及脱掉上衣,就被猝不及防地溅了一身热水。   他缓过神来,甩了甩头发,睁开眼看见李一恺在浴室暖黄色的灯光下,哗啦啦的水流毫不吝啬地洒下,沿着他线条清晰的肩颈肌肉向下淌去。   苑之明啪一下关掉花洒,从后抱住李一恺,不允许流水比自己更先触碰他。   “蹭什么呢?”李一恺侧过脸,贴着他的耳朵说:“把衣服脱了,打开花洒,洗澡也要我教你吗?”   苑之明没动,抱得更紧,埋头在他的颈窝处嗅来嗅去:“等下再洗好不好?反正还要再洗一次的。”   李一恺向后仰了仰头,让苑之明更容易摸到自己的喉结,哑着声音抱怨:“脏……”   “不脏”,苑之明另一只手摸下去,悄无声息伸进去一个指节:“我又没有洁癖。”   室外和室内的水声此起彼伏,等浴室的流水停下来的时候,窗外的雨更大了。   苑之明懒得擦干,光着脚在地毯上踩出一个又一个潮湿的脚印,他拿着冰桶和酒杯走过来,指了指飘窗:“我也喜欢坐在窗边看下雨。”   李一恺便让出半边位置,两个人长手长脚挤在一起看雨,苑之明一口一杯,喝掉了半支白葡萄酒,长睫毛贴在窗上,雨帘隔着一层玻璃冲刷在脸旁,他又开始发呆。   一开始李一恺没去打扰他,直到room service送来了夜宵,他关门回来时敲了敲苑之明的膝盖:“说好了替我庆祝,现在一言不发算怎么回事?”   苑之明转过脸,被冷不丁塞了一口挤满柠檬汁的生蚝,嚼了嚼才回过神:“真好吃。”   “你可真是……”,李一恺看着他又骂不出口,只能再喂一块:“在想什么?”   “在想”,苑之明手指在窗户上划了两下:“这么大雨,夏天也要走了。”   “夏天还会再来的”,李一恺的小腿贴在他的膝盖上,“还会有很多很多个夏天。”   “李一恺”,苑之明又回过头,朝前蹭了蹭,下巴抵在李一恺膝盖上,抬着眼睛问:“我们回静海之后,会去见你爸爸吗?”   “应该会吧,我猜我妈一定会叫上他。”   “那你原谅他了?”   “我没办法原谅”,李一恺摸了摸他的睫毛,说:“我只是觉得算了,总要过去。”   苑之明“嗯”了一声,看着他说:“你总是心软。”   “你不是吗?”李一恺想了想,问:“你在等什么?”   苑之明低下头,埋在李一恺的膝盖上,露出一个湿着头发的后脑勺。   他低声说:“我想等古长风自己站出来,可是这个想法蠢透了。”   李一恺刚想说什么,忽然感觉到小腿一阵湿热。这是苑之明第一次为了这件事掉泪,他心里一阵酸软,俯身向前,在膝间的发顶上落下亲吻。   “怎么会呢?”李一恺来回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我知道,你只是……想给你妈妈留一点希望,你想证明她当年的付出和爱,也不是百分之百被忘记,对吗?”   “可是现在我知道,连百分之一都没有剩下,我一点希望都不该抱的”,苑之明轻声吸了吸鼻子,“我妈妈当年都已经写好了所有的揭发稿件,我却还在这时候抱有希望。”   苑松青说,苑之明的性格更像袁茗烟或者古长风,可是在天性的果决和刚烈之下,他偏还是继承了苑松青的那一丝软。   李一恺摸着他有些湿润的头发,没有吹干的时候它们卷曲又柔软,让李一恺想藏在心里最深处——永远不会被伤害的地方。   他听见外面的雷声,在轰隆声中开口说:“你妈妈当年写的信还在,加上这些画……这个故事给任何一家行业媒体,都会是头条新闻。其实你不需要出面和他闹到歇斯底里,这些可以交给我。”   “我们把妈妈当年想说的话发布出去,不要再去想他会怎么回应,这件事就可以彻底结束了,好吗?”   苑之明没有回应,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李一恺的膝盖。   等他肯抬头的时候,额头上已经被压出了一块红,眼睛里也是。   “好”,苑之明说。   这件事李一恺处理得利落且迅速——媒体之间盘根错节,他希望能在古长风察觉之前放出新闻,不给他再留有任何还击的机会。   几天后,这份尘封了三十年的稿件终于见得天日。   当年准备刊登它的报社已经整改合并,写下它的人早已故去。然而真正的主角却因为它的封存,而在这三十年步步登高,站在那些秘密和他人作品堆积的台阶上,成为一个传奇般的存在。   但也恰恰是因为他的名望位置,这样的旧闻才能掀起风浪,在层出不穷的新鲜事之间,这个秘闻从艺术圈和广告圈开始,逐渐引发越来越多的延伸和讨论,在短短几天内,卷动起一场关于创作和版权问题的巨大声讨。   古长风一改高调作风,据说连工作室的人也鲜少见到他出入,直到一场慈善拍卖会才终于公开露面。   也不知道几分谋划策略,几分是真心,他面对长枪短炮和连连提问,只回答了一个问题——「袁茗烟女士和您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只能告诉你,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苑之明卸载了微博,不仅仅是不想被各种信息扰乱,也是他终于发现自己真的不喜欢这些。   比起在炒作营销下成为炙手可热的艺术明星,他更喜欢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创作,即使慢一点,所得少一些也没关系。   但是这个世界的回报总是姗姗来迟。   古长风的话又一次把他们带到风口浪尖,而在所有人猜测苑之明和他的关系时,那支乐队忽然发了一条微博——「合作款球鞋没买到的朋友们!不要再艾特我们了,我们公司同事也没抢到哈哈哈。感谢@里斯中国,感谢@K&S 艺术文化传播,前几天的演出非常过瘾非常朋克,希望有机会还能这样和大家玩儿。对了,特别介绍下这个前卫创意的“始作俑者”@苑之明,大家有机会还可以去三里屯看一看,非常震撼的装置艺术,还有好吃的刨冰!」   一石激起千层浪,品牌方转发致谢,音乐圈热议夸赞,广告圈讨论创意。至于艺术圈——苑之明的名字,终于在这些恩怨纠葛中跳出,和自己的作品绑定在了一起。   李一恺登陆苑之明的微博点了一个赞,然后给周行发了道谢。   “不用谢我”,周行语音发来:“Maggie和乐队都是真心喜欢这个创意,而且他们和里斯签了长期代言,多亏了你牵线。对了,她让我和你说,下次你们去北京一定要和她说,再请你们吃饭。”   “Maggie就是乐队公司的老板,他相亲见的新女朋友?”苑之明啃着西瓜凑过来八卦:“你不是说周行的标准,一向是温柔文艺女神吗?可是这个姐姐看起来好酷好高冷。”   “谁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李一恺回了几句就关掉手机,转头恰好看见苑之明的手指间,西瓜汁正顺着淌落,眼看就要掉下。他眼疾手快地抽出纸巾,拯救了自己的第三块地毯。   “对不起对不起”,苑之明慌忙站起身擦了又擦,连连检查:“我真的没注意。”   李一恺在发火的边缘转了个圈:“要是这块地毯再毁掉,你就给我做一辈子家务。”   “我本来也要给你做一辈子家务的”,苑之明厚脸皮地说。   李一恺把纸巾扔进垃圾桶,被眼前人弄得没脾气,忽然又接起上一个话题:“不过谈恋爱哪有什么标准可言,也说不定是他终于遇到合适的人了。”   “……就像是遇到你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标准可以降低这么多。”   苑之明登时愣住,扑上去恶狠狠逼问:“标准?什么标准?我还不够你的标准?”   “我是说……”李一恺笑着躲开:“卫生标准。”   “我是三天不洗澡,还是不刷牙就亲你了?”   “嗯……我想想,只是把我的书房地板弄得都是颜料,墙上蹭了铅笔印,还有到处乱丢的废纸……”   苑之明说不过他,干脆一口咬了下去,堵住他的嘴。   “唔……”李一恺挣脱出来,顺着毛摸摸头:“但是我还能忍,我可以再坚持几十年……”   纷纷扰扰的风波渐渐过去,再次见到古长风是在年末的业内评奖会上。   宏达商场的项目得了“最佳品牌形象奖”,里斯球鞋的那场发布则是得了“最佳线下广告创意”。   李一恺和苑之明和冯鑫同桌,正在听他讲述两公司合作大计,说笑的时候,忽然一同抬起了头——   古长风看上去还是那副姿态,没有半分憔悴没落神态,见到苑之明时也毫无异色。丑闻揭露还不至于完全击垮他,就像这场颁奖,古长风工作室依然有作品获得设计奖项。   但是周围的窃窃私语,也暴露了他确实今非昔比——往年他自诩为艺术家,这种广告行业沙龙奖,是从来不会亲自出席的。   但古长风面不改色,李一恺和苑之明也坦荡自若。   整场会开得无波无澜,一直到结束离开时,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不幸,他们在电梯间迎面碰到。   身后的人全都止住脚步,纷杂的场面瞬间变得安静,一时只有他们三个人站在电梯口。   面面相觑下,李一恺摁了下降按钮,对古长风轻声说了句“恭喜您”。   古长风冷冷一笑,目光在李一恺身上稍作停留,只说:“是我该恭喜你。”   这半年来,K&S 和古长风工作室共同竞标三次,全部命中。李一恺收下这句冷嘲热讽,没有说话。   电梯到了这一层,古长风径直进去,转身时和苑之明对视,他开口:“听说你作品在光美术馆永久收藏,也恭喜你。”   苑之明看着他,想了想说:“袁茗烟作品也被美术馆收藏了。”   古长风点点头:“你想说什么?”   苑之明心里最后的一块冰也被冻结,他笑了声,说:“没什么。”   电梯到了地下停车层,苑之明和李一恺率先走出去,没迈出几步,又被身后的人叫住。   “苑之明,我想你应该知道”,古长风站在电梯门口,风吹过来,他身上的风衣呼呼作响,说话声却没有丝毫被淹没:“没有我,他们的作品永远是平庸之辈,充其量被一些小美术馆当作滥竽充数之流。”   “但是你”,他对苑之明说:“没有我,你的作品依然可以站得住,这点我很欣慰。”   李一恺不耐烦地侧挡了一下苑之明,他问:“那你又想说什么?”   古长风看着他,居高临下地笑了笑:“如果不这么感情用事,他会走得更远。”   冬天的地下停车场阴冷灰暗,古长风离开的背影很快融入阴影。   苑之明站在原地看着他,念念道:“他不需要感情,所以呢?”   “所以他只能一个人走”,李一恺揽过他肩膀,往自己身边拉了一下,挡住过道吹来的冷风。   “但我们现在回家,晚饭能吃到我妈做的莲藕排骨汤,然后明天睡到自然醒,中午之前开车到怀州,再接上爸爸去吃猪肚鸡火锅。”   被半推着进了车厢,空调送出暖风,苑之明被渐渐解冻,他问:“那我能去买一盒巧克力慕斯吗?”   “当然可以”,李一恺发动车,“如果  蛋糕店还没打烊的话。”   蛋糕店打烊之前迎来最后两位客人,卖出了唯一剩下的一块巧克力慕斯。   巧克力慕斯多一半进了苑之明的肚子。那天晚上,他们窝在沙发里看电影,喝排骨汤,在泛着淡淡洗衣液香味的被子里亲吻、入睡。   唯一的缺憾是睡前贪看星星,忘了关紧窗帘。第二天早上,一束阳光毫不客气地长驱直入,让苑之明比自然醒提早了一步。   他翻个身,静静地看着这道光从窗帘间闯进来,随着时间缓缓地,移动到了李一恺的脸上。   李一恺是被脸上湿漉漉又轻痒的触感弄醒的。   “别动,先别睁眼”,苑之明在他耳边说。   “你在干嘛 ?”   “等一下,别动”,苑之明又说了一遍。   李一恺就真的没再动,静静闭眼躺着,直到他听见几声相机快门的声音,然后又换了一台,好像是拍立得。   “可以了,睁开吧”,苑之明说。   “你在我脸上搞什么鬼?”李一恺抬手擦了擦,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到手背上一抹颜料。   “我在你脸上画了一幅画”,苑之明拿出拍立得相纸,得意地把照片送到李一恺眼前。   影像在白色底片上渐渐显现——李一恺闭着眼的睡颜上,一道明黄色的斜斜划过,旁边伴着一条浅浅的橙。   “这是我为你专门创作的,你收好。”   “好,谢谢您”,李一恺坐起身,郑重其事双手接过:“那这幅大作有名字吗?”   “早就想好了”,苑之明在他脸上抹了一下,黄色的颜料又晕开一点:   “名字叫——《我见过最好看的阳光》”   -------------------- 正文到此结束!谢谢大家陪李一恺和苑之明一起走过这段时间。   提笔的那段时间自己状态不太好,于是想写一个简单温暖的小甜文,让两个人一见钟情彼此治愈,也能治愈我和大家。   但是随着他们两个渐渐成型,很多东西跃然而出,于是不知不觉加入了许多思考——有些是我的,有些是李一恺和苑之明出现之后告诉我的。我并不知道这些观点正确与否,但是很感谢他们给我的启发。   还要特别感谢我的朋友Dr.Wang,不厌其烦地解答我的艺术问题。行业和专业知识部分如有不正之处,欢迎大家探讨。   下个故事再见啦!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