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云水不知风月【娱乐圈】》作者:周子京   文案:   公司破产后,唐不知欠下了巨额债款,转行做了算命先生。他算出自己会遇到一个姓宋的贵人。   债主来要债时,唐不知被男明星宋云水搭救。   宋云水说:“我想请你跟我一起演一出戏。”   “什么戏?”   “我们扮演一对恋人,结婚,住在一起。”   唐不知答应了他。   宋云水,闲暇时喜欢闭上双眼沉浸在唱片世界中的男人,他的事业无比成功,内心却因家庭的不幸而痛苦。   唐不知与宋云水共度了一个冬天,觉得他身上似乎少了什么东西——烟火气。   唐不知希望能帮宋云水解开心结,然而,在朝夕相处的过程中,他发现宋云水好像爱上他了。   一个下着雪的傍晚,他们一起骑自行车兜风,车轮碰到石子而打滑,在车子翻到之前,宋云水抱住了唐不知。   这一瞬间,唐不知也心动了。   豁达开朗大哥攻x高冷厌世疯批受   1v1/非典型娱乐圈文/强强   爱是什么?   是点滴相处的时光里,我们慢慢认识彼此   一些缺陷,一些优点,组成一个独一无二的你   渴望了解,与被了解   渴望触碰,与被触碰   生活本来平淡琐碎又无聊,但因为遇见,便有了期待 第1章   2012年11月,气候已经入冬,迫使人们不得不穿上臃肿的冬装,羽绒服、呢子大衣、围巾、手套。人在街上走来走去,使得积雪覆盖的世界变得不再那么单调,也不再那么纯洁。天气预报说今天温度是十二摄氏度,唐不知却觉得可能比这还要更低,因为他放在自行车车把上的两只手骨节都被冻成了红色,灼灼的红里带着些紫,与其余部分苍白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今天是个普通的日子,但马上就不是了。   唐不知用已被冻得失去知觉的双手推着自行车来到一棵榕树下,自行车的前篮里装着一块叠起来的黄布、一把简易折叠椅、一本《演员创造角色》,作者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一盒红色包装盒的香烟,价值25人民币。   一只脚把马踏放下,脚的主人呼出一口气,嘴边迅速凝结起白色的雾,一阵寒风更快地将雾吹散了。   把车停好后,唐不知从略微锈蚀的车前篮里拿出一块黄色方布,铺开在白雪覆盖的马路沿石上,这布料约一米长宽,中央画有一个八卦太极图,左边写着“算卦”,右边写着“算命”,上方用朱红小楷写着“起卦三千,无一失手;堪舆九百,无一差错”,这便是他的招牌了。   摆好招牌,唐不知又从篮子里拿出一把简易折叠椅,把折叠椅展开并在榕树旁放下后,他坐了上去,开始“上班”。现在大约早上八点,和往常一样,他的计划是先在这儿一直摆摊到下午五点,然后收拾东西回家,在他的房东那儿蹭一顿晚饭后,再去表演协会参加话剧排练。   河西路两旁民房商店林立,且靠近集贸市场,一直都是行人密集之地,即使冬天街上人也不少。没多久,一个女人便被吸引了注意,朝着唐不知的摊前走来。   “小哥,你会算什么?”女人单手叉腰,俯视着地上的文字。   唐不知抬眼,看到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翡翠手镯,晶莹剔透,翠色欲滴,估计价值不菲。接着视线上移,落在她的脸上,高高的颧骨,白皙的皮肤,嘴唇如两片抖动的红帆,算不上漂亮,但气质非凡。   唐不知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抖抖肩上的落雪。   “算八字、气运、姻缘、前程,还算父母健不健康,你想算什么?”   他的个子很高,足有一米九二,肩膀宽阔,胸膛壮硕,外貌英俊。为了引起过路行人的注意,他特地穿了一件立领盘扣的黑色民国长衫,这衣服的造型和颜色在白雪覆盖的街道上格外显眼。   女人挑了挑双眉,新月似的,又细又弯。   “丽丽理发店门口的王麻子也算这些,但是他算得不准,不知道你算得准不准。”   “我算得比他准,我先说几件你的事。”唐不知将双臂抱在胸前,一双明眸望着女人,神态自若地说:“你是一家珠宝公司的销售顾问,最喜欢吃的的食物是酱汁三文鱼,你想去法国巴黎观摩埃菲尔铁塔,但是出国旅行太贵了,所以上次公司年假的时候你只去杭州西湖看了雷峰塔,准吧?”   女人惊讶得杏眼圆睁,接着格格笑了起来,细声道:“你说得没错,那你给我算算姻缘吧。”   “好。”唐不知走到女人身旁,在她面前摊开右手,微笑道:“先给钱。”   “多少钱?”   “算一次两百,两次九折,三次八折。”唐不知说。   女人将右手伸进柳色的钱包中,片刻后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两百块钱递给唐不知,道:“我就算姻缘。”   “从你的面相来看,你会在二十七岁结婚,三十岁生子,往后无灾无难,好运不断,阖家团圆。”唐不知把钱放进长衫的口袋里,粲然一笑道。   然而女人听完后脸色却变了:   “屁,老娘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到现在连恋爱都还没谈过呢。结个屁的婚,生个屁的孩子。”   她的眼底聚满了乌云,阴凉凉的瘆人,像是西方童话里的巫婆,仿佛下一秒就会有闪电从里面射出来。   唐不知给她吓得魂都差点掉了,瞪了她一眼说:   “你看,被知识改变命运了吧。”   “呸,就你这准头还收两百,两毛我都嫌多,退钱!”女人瞋目切齿道。   见她伸手作势要从自己的衣裳口袋中把钱拿走,唐不知连忙一闪身子避开。   “且慢且慢,稍安勿躁,我说的是心理年龄。在你心里,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只有二十七岁?”脸上的笑容维持得有些艰难,但他还是笑着。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些心虚的,他学算命才一年不到,时准时不准的,或许这次就摊上那不准的了。   女人却像是被说中了一样,一下子愣住了。   趁她愣神的间隙,唐不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手抓起地上的黄布,一手推起身后单车,仿佛脚下生风似的朝右边的街道逃之夭夭去了。可恶,老子花三块钱买的便携折叠椅还没带,但现在顾不上它了。唐不知心想。   “混蛋,臭不要脸的,别跑!”女人回过神来时,唐不知已经奔出去很远了,她惊愕得大叫,连忙动身去追。   街道上红色白色黑色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过来开过去,鸣笛声和商店的音乐声聒噪不堪,虽然还是早上,但西河路已经热闹非凡。   密集的行人为唐不知做了很好的掩护,他把黄布扔到自行车的前筐里,推着车往前跑了一会儿,然后往右拐进了一条巷弄中。径直穿过小巷后,唐不知来到另一条街道上。   珠宝公司的女销售顾问虽然已经追丢了他,但仍契而不舍地四处寻找他的身影,她越想越恼,脸都气紫了。   女人一转身,结果不小心撞到一个男人。她本就生气,这会儿更加气恼了,刚想发火,抬头却看到男人竟是自己的同事,于是骂人的话说不出来了——那是她暗恋的人。   男人主动和她道了歉,问她怎么在这儿。于是两个人聊起天来。当然,唐不知永远不会知道后来男人问及年龄时,女人却脸颊微红的回答:二十七…...   唐不知现在所在的这条街两旁大多是装修简陋的茶室,半开的玻璃门上粘着红色的防水贴,写着“欢迎光临”的字样。不远处有一所小学,课间操的声音通过广播传遍大街小巷。“扩胸运动,一、二、三、四……”与之相反,雪花从空中下落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但雪势浩大,像是从上往下降落了无数的白色伞兵,大地成为了白色的战场,柏油路上筑起无数白色的战壕。于是无声的雪比那扬长的广播声更加引人注意,虽然这儿和河西路相隔不远,但人却少了很多。   唐不知还在喘着气,但刚才跑得发热的身体已被寒风吹得冷了下来。“可恶啊。”唐不知边想,边把自行车推到一家红色招牌的烟酒店旁。他决定在此处继续摆摊算命,但在工作之前他先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   唐不知把已经湿透的八卦图铺在地上,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齐威打来的。   齐威是唐不知的一个好兄弟——实际上更像是弟弟,因为他比唐不知小四岁,今年二十六,为人单纯,性格幼稚。俩人的经济一样拮据,谁也不会瞧不起谁谁,谁也不会嫉妒谁,比起可怜对方更愿意先可怜自己,所以他们的友谊像钢铁一样坚固。   唐不知心想:如果齐威说的第一句话是“他妈拉个巴子的”,那估计是要告诉我一个坏消息。   唐不知把烟夹在手指里,烟头的火星一明一灭,他用另一只手接电话。   “他妈拉个巴子的。”齐威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他用嫌恶的语气低声道:“那群催债的孙子又来了。”   听到那边有隐隐小孩的哭声,唐不知皱眉,问:“他们进到院里了?”   “没,我在二楼远远就看到了他们,所以立马跑下去把大门关了,他们没能进来,但是一直在用石头砸二楼的窗户,窗玻璃已经被砸碎好几块了,怎么办?”   那些孩子肯定是被这动静吓到了才会哭的,可恶,换窗玻璃要花钱,如果不换就意味着齐威和那些小孩整个冬天都要挨冻,他妈的,那群混蛋,之前明明说好了月底再来讨债的。唐不知心想。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在袅袅上升的烟雾中他眯起了深陷眼眶的黑眼睛,对齐威说:   “没事,我马上来,还了钱他们应该就会滚了。”   “嗯。”   唐不知挂了电话,匆忙收好行头后便骑着自行车朝孤儿院驶去了。   二十几分钟后,他到达了目的地。正如光总是伴随着影,繁华之中也必藏有衰败,作为省会而出名的白沙市也藏有一条荒凉的老街。在这里,雪被之下铺了碎石块还没上水泥的路面凹凸不平,旧民房间稀稀落落地坐落在街边,且无人居住,建在土坡上的废品站像是一个聋哑老人,眼睁睁地望着远处的繁荣,深知那繁荣与自己无关。   而孤儿院就在废品站旁,它虽然叫这名字,却和正规机构相差甚远,只是一栋废弃的双层箱形建筑,由水泥和方砖盖成,无论从外部看还是从内部看都破烂不堪,像是一只灰色的鞋子。 第2章   催债的人有三个,此刻他们正站在孤儿院大门对面的马路上,脚底的雪都被踩化了,露出下面深色的碎石块。整个大地是一张白纸,纸上有一滴墨,他们就站在漆黑的墨渍里。和齐威说的一样,那三个男人正不断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头朝空中丢去。石子以倒U型的轨迹在空中飞行,撞击到孤儿院的灰墙或窗玻璃时发出“砰”的一声,以此宣告自己的任务完成。“砰砰砰”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打枪的靶场,几乎让空气都震动了起来,同时伴随着三个粗大的嗓门喊出同一句话:“他妈的还钱,不还钱我打死你。”   “喂,你们在干什么,我日别砸了!”唐不知大声说着,独自朝那三人走去。冷冽的西北风把他黑色的长衫吹得沙沙作响。   听到他的声音,三个男人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来。   “操,原来你在外面。”说话的那男人%2C也就是唐不知的债主,正站在中间,另外两人不知道是不是他找来撑场面的,唐不知并不认识他们,他也记不得这个债主叫什么名字了,自从一年前他的公司破产后,一夜之间他就有了很多债主,起码五六十个。(烦死了。)他的记性向来很差,你对他说“一”,半个小时后你问他“我刚才说了啥”,他会回你“梨”。因此他在心里都是称呼那家伙为“过期可乐”的,因为他的皮肤黝黑,又瘦又高,而且很讨厌,就像一瓶过期可乐似的。   “唐不知,我觉得你该还我的钱了。”过期可乐冷着脸说。   “我说过月底会还。”   “我他妈的管你,我要你现在就还。”过期可乐耸了耸肩膀说,语气近乎无赖,让人很想揍他一顿。   唐不知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了。他想如果现在不照他说的做,齐威他们可能会遭殃。于是说:“得得得,但我现在只有一千二,剩下月底再还成吗?”   过期可乐冷着脸思考了一下,他本来想说不行,但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改口道:“可以。”   因为负债过多,唐不知的银行卡已经被冻结了,他的钱基本上都带在身上——不会感到不方便,因为也多不到哪儿去。   此刻,唐不知从一个兜里掏出五百,又在另一个兜里掏出七百,一齐递给了过期可乐。   过期可乐接过钞票数了两遍,然后抬头斜睨着唐不知说:“不行,我突然改变主意了。本大爷今天心情不太好,得把钱收全了才开心,要么你现在把剩下的那三千八补上,要么,你让我揍一顿,那三千八就不用还了。”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他咧嘴笑了起来,牙齿发黄,就像腐烂的香蕉。   唐不知明白了,那孙子是在故意整他。   他无语地沉默下来。   “你怎么不说话?还钱,或者被我揍一顿,选一个啊。”   笔直的街道上只有他们四个人,风霜刀剑寒如雪。   “哼,我看你也拿不出钱来了。”过期可乐冷笑一声,朝他的两个跟班使了个眼色。   那两个男人冷着脸朝唐不知走来,试图一人按住他的一只胳膊,   唐不知后退一步,笑了笑:“我日,你有没有常识啊,打人是犯法的,那叫故意伤害罪,你敢动手就等着被拘留罚款吧!”   他对面的三个人都不是惯犯,一瞬间都被他这话给唬住了。   两个帮手面面相觑。过期可乐脸色难看,好像一只被打了一巴掌的蚊子。   “行,你有种,有本事你真他妈告我去,你敢这么做老子也告你!”过期可乐剜了唐不知一眼,突然不屑地笑了起来。   雪仍一层接着一层地往下压,好像要把人生吞了似的。   唐不知脑袋里充满问号,心想可笑,你能告我什么?   过期可乐瞟了身后的孤儿院一眼:“唐不知,你以为我真是来要钱?老子是来教训你这个人渣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小子猪油蒙了心,竟然拐卖儿童!”   “我日,你才拐卖儿童呢,你全家都拐卖儿童。”唐不知瞪了他一眼,“别污蔑我,那是孤儿院。”   “你日谁,给老子说清楚你日谁?!孤儿院?我信你个鬼,那儿要是孤儿院,我家就是白宫。”他对他的两个跟班说:“大斌二斌,这家伙就是个败类,对这种人甭客气,咱们先好好教训他一顿,然后把他送派出所去。”   “唐不知,你等着吃一辈子牢饭吧。”   唐不知明白了,他不是被污蔑,而是被误会了。这种时候,他觉得人类过度的想象力真是烦死了。而面前的人好像三把刻着“正义”字样的刀,正以一种“我为正义”的气势朝他劈来。   ……   周冰彤知道她无法阻止宋云水做任何事,即使她是他的经纪人。   她觉得宋云水的演艺事业将会面临很大的危机,而她对此几乎无能为力,所以她觉得很沮丧,并且感到胃疼,好在喝了一杯热蜂蜜柠檬水后,疼痛舒缓了一些。   唉。再过几个月宋云水就是三十的人了,平时他做事一直很成熟稳重,怎么还会提出那么孩子气的要求?周冰彤想不明白,她觉得她可能从来都不了解宋云水。   周冰彤的办公室在七楼,宋云水在她上面五层,十二楼,因为他是高层(黎明影视文化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所以住在高层。高处不胜寒。   八点左右,派去调查唐不知的私家侦探回来了。他把一个牛皮纸档案袋递给周冰彤:“周小姐,里面是查到的资料,呃……时间太紧了,所以可能比较粗略,如果你再多给我几天时间,会详细很多的……”   周冰彤倒是没说什么,花半小时读完里面的资料后,她给宋云水打了电话。但是没有打通,宋云水的手机关机了,估计他还没下飞机吧。周冰彤只好给他发了一封短信:   “宋云水,打听到了,流言是假的,唐不知破产后没有逃跑,而是承诺五年后还清亏欠的工资。目前他在做什么还没调查清楚,但他好像经常出现在老街的一个废品站附近。我觉得他可能住在那里。我去那儿找他了。”   其实后面还有一段话:不过,你真的打算跟他结婚吗?或许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摆脱那个人对你的骚扰,你要不要再重新考虑?   但周冰彤想了想还是把这段话删了,因为要让那个人不再纠缠宋云水,只有杀了他。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人是宋云水的父亲,即使不是,他们也不可能杀人的。   唉,如果宋云水和一个男人结了婚,人们还能接受他吗?周冰彤心想。   突然感觉额头上有冷汗冒出来,胃又开始痛了。周冰彤不再多想,皱着眉从椅子上站起身,决定立刻开车去找那个叫唐不知的人。   ……   孤儿院外。   过期可乐一把揪住唐不知的衣领,扬起拳头朝他挥来。   “操,撒手!”唐不知使劲朝过期可乐的胸口推了一把,后者被他推得后退两步,差点摔了一跤。   另外两个人也挥起拳头,像两枚导弹似的朝唐不知冲来。   唐不知避开了一记左勾拳,却被不知是大斌还是二斌的人一脚踢中了屁股,向前趔趄两步。   过期可乐顺势抓住他的头发,一个拳头在他眼前迅速放大,唐不知反应迅速地举起手臂格挡,那拳头却调转方向打中了他的颧骨。就好像被烧红的铁烫了一下,他感觉脸上传来一股辣疼。   “我日!”唐不知抬起一个膝头朝过期可乐的腹部撞击而去。   “啊!”过期可乐被撞倒在一米开外,五官因为吃疼而拧在了一起。   唐不知本想踹他一脚,但迟疑了一下。   “我为什么要打人呢?”他想,“为了自卫?但这他妈就是一场误会,打起架来根本什么都解释不了。算了,别再和他们纠缠了。”   唐不知松了拳头想走,一个人却突然朝他扑来。   “来啊,老子跟你玩命杠!”大斌说。   唐不知只是踉跄了一下,没倒,因为他是几个人当中最高体格也最结实的,但二斌的胳膊突然从后面搂住了他的脖子,夹紧,然后很用力地往下扳。   唐不知感觉身子在不断地往下倒,往下倒……地面在上浮,好像要飞到天上去,他自己也好像要飞到天上去了,产生了一瞬间的漂浮感,但霎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最终他沉沉地摔在了地上,溅起一地的雪花,雪花又落在他身上。   唐不知被勒得说不出话来了。   泥和雪的味道传进鼻腔,随后一只脚踩在了他的胸口上,像一堵灰色发霉的墙,那重量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半眯着眼睛,看到白茫茫的天空,孤儿院灰色的一角,还有正中那张讨厌的黑色的脸。过期可乐不知何时已经重新爬了起来了,他的两只鼻孔因为粗重的喘息而一缩一缩。真是烦死了。唐不知不屑地看着他,突然听到他冷笑了一声说:“哼,你很疼吧”。   日。   日日日日日。   过期可乐歪嘴笑笑,加重了脚下的力量,用力往下踩。   唐不知从鼻腔发出一声闷哼,感觉自己心脏都快停了。突然,他挣开了按住他胳膊的手,然后一把抱住过期可乐的小腿,用力一拖。   过期可乐冷不防滑倒在地。   几个人又扭打起来。 第3章   这所孤儿院里一共收容了四个小孩,齐威让他们都去了一楼,不要上来,以免被石子和碎玻璃片伤到。   齐威自己则没有下楼,而是站在窗边观望,当然,我们不用担心他,他具备保护自己不受伤的能力。   齐威在二楼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看见唐不知被打,终于没法再袖手旁观。   本想下去帮他,却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在路边停下,从车上走下两个保镖模样的人,他们朝唐不知走去,把围在他身边的那三人推开,然后像是两堵墙似的,将唐不知护身后。   接着又打开了一扇车门,一个身材细挑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   她留着长发,穿一身黑,涤纶面料的西装洋裙垂到小腿中部。脸上五官却看不清楚。   齐威心想这几个人是谁?   “操。”脊背被推了一把,过期可乐差点又摔倒在地,他转过身,望着面前的两个陌生人,“你们从背后推老子干什么?”   两名保镖模样的人盯着他,没有表现出要搭理他的意思。   唐不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前三人仗着人数优势围殴他,让他受了很重的伤,现在他躺在地上,试图从地上爬起来,但刚一动作全身就剧烈地疼起来,就好像有无数的钉子钉进了骨头,疼到心窝里。“操。”他啐了一口唾沫,实际上是一口血,浓黑的宽眉皱了起来。突然,唐不知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我的天,你没事吧?!”   周冰彤已经下车走到了唐不知身旁。他狼狈不堪的样子让她吃了一惊。   丝绸长衫皱巴巴地贴在唐不知身上,像是一坨凝固了的油漆,黏哒哒又硬邦邦的。圆领子的边沿原本是白色的,此刻却被染成了红色。而他脸上,丝丝的血正从那破了皮的嘴角和颧骨附近渗出来,渗出来,好像名画上出现了裂纹,让人不忍心看。   唐不知仰头看了周冰彤一眼,心想她是谁?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于是沉默着。   “操,你们聋了?没听到老子说话吗,我问你他M的推我干什么!?”过期可乐冷着脸,朝那两人大喊道。   二人沉默着,脸上就像戴着面具一样面无表情。   过期可乐气得够呛,他啐了一口,朝他们走去。   一只手突然拉住他的胳膊,过期可乐回头,大斌盯着他,接着目光划过他的脸落在那两个保镖身上:   “哥,他们可能是一伙的,你看他们的腰带,上面有刀,跟他们硬碰硬肯定是我们吃亏。咱们先走,然后报警吧。”   过期可乐望向那两个保镖,他们穿着带有防水风帽的黑色冲锋外套,腰上系着战术腰带,腰带上的确用搭扣挂着匕首——那匕首通体漆黑,所以他之前没有发现——过期可乐理性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点头:“嗯。”   唐不知看到三人气呼呼地好像三条狗那样走了,虽然脑袋里充满问号,但他还是松了口气。   他试着坐起身来,这次终于成功了。唐不知猜到是身边这几个人帮了他,于是抱拳道:“多亏各位出手相助,谢了,谢了。”他经常演话剧,所以有时会说出像台词一样的话。说完他又疼得皱起了眉——刚才的动作触发了伤势。   周冰彤看到地上的雪被染红了一小片,像是雪里长出了一颗颗的樱桃,不,没有樱桃那么可爱,应该说像是一只只被剜下的兔子眼睛,看得人心里发毛。   那个侦探给的资料说老街治安不太好,所以她叫了两个保安和自己一起来。这么做果然没错,可是……周冰彤心想“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来的”,然后抬头说:“你…我送你去医院吧。”   唐不知朝她笑笑:“没事,就被几个软脚虾踢了一下。”何况他根本没钱付医疗费。   “不,你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你脸上都出血了。”   是吗?唐不知心想。他的脸已经被冷风吹得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就好像被吃掉了知觉。他抬起手臂揩了一下自己的脸,再看手背,上面已经沾了血,像是停了一只红蜻蜓。   可恶,唐不知心想,下午还要排练话剧,这样要怎么化妆?他演的是一个士兵,要在脸上涂绿色的油彩的。但还是不能去医院。   “还是算了,这个我回去用红药水擦一擦就好了。”唐不知从地上站起来,高大的身影立刻挡住一大片天空。好看的人即使受了伤还是充满气势,他像是西方油画里一个挂了彩的骑士,只缺一副盔甲。   “好吧。”周冰彤只好放弃,“对了,唐先生,他们为什么会打你啊?”   “诶,你怎么知道我姓唐?”深陷眼眶的黑眼睛里露出些许疑惑。   “噢,是这样的,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我的老板想和你谈一笔生意。”她的嘴边起了一团雾,她的脸上表现出认真的神色,那雾飘过她的脸,让她看起来有些高深莫测。   唐不知疑惑了一下,突然他想:这会不会就是我之前算到的那个机遇?   唐不知曾经给自己算过一卦:外卦为巽,内卦为离。巽为风,离为火。他的理解是:在不久后他将会遇到一个贵人——他还算过,这人姓宋——这是一个机遇,就像火遇到风,风吹动助长火势,而火燃烧又形成风,双方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也许在那人的帮助下,他能走出现在的身负巨债而无力偿还困境。   唐不知眉毛一挑:“你的老板叫什么啊?”   周冰彤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宋云水的名字告诉他,最终还是说:“见到他你就知道了。”   “你的意思是我认识他?”   周冰彤点头。电视上经常播放宋云水出演的电影和电视剧,虽然有很多观众只记演员的脸而不会去记他们的名字,但她想认得长相也算认识吧。   唐不知以前经营公司的时候倒是结识过一些企业精英,但破产后他们就没怎么往来了。可恶,她说的那人到底是谁呢?一时也猜不到。   “宋老板想和我谈什么生意?”唐不知又问。   “你怎么知道他姓宋?”周冰彤棕色的瞳仁中有迷茫之意一闪而过。   唐不知歪嘴笑笑:“不是你说我们认识的么?”心想他真的姓宋,看来就是他了。   “那他现在在哪儿,能带我去见他吗?”   “你等下。”周冰彤从兜里摸出手机,发现宋云水已经回她短信了:好,辛苦你了。那个人还是和之前一样守在我下飞机的地方,但是这次他没认出我。值得祝贺。   我刚刚离开机场,《幻听》的发布会我会和徐志贤一起去参加,我们两个去就行了,你不用来。如果你找到唐不知,立刻给我回个电话吧,没找到的话也发个短信通知我一声。   读完短信后,周冰彤看了眼唐不知,他正等着她回答他的问题。   “稍等,我打电话问问他。”   几秒钟后,宋云水接听了电话。“喂?”他大概已经到达了发布会现场,隐隐的乐声透过手机听筒传过来,好在并不是很吵,能够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   “喂,宋云水,我找到他了。”周冰彤说,“他说想见你,发布会什么时候结束?我带他去你的办公室吗?”   “不,带他到我家去吧。办公室,公司里人太多了,这件事最好不要透露出去,不是么?”   周冰彤心想:天呐,原来你也是这么想的。打心底里想和他说谢谢。   “好的,那是现在就带他去吗?”   “嗯,发布会还要一个小时左右才结束,但结束后我马上开车回来,可能会麻烦你们等一下。”   宋云水的声音非常平静,虽然有语调上的起伏,却让人感到非常平静。周冰彤本以为找到唐不知的消息会让他激动,但似乎并没有。周冰彤莫名有些沮丧,虽然宋云水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他并不冷漠,却给人淡然的感觉,他会哈哈大笑,也会愤怒,也会严肃地沉默,但他总给人这样的感觉:他笑、生气、沉默,只是因为在那样的场合下该那么做,却不是发自于真心。   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即使和他一起合作了近六年的经纪人周冰彤也不知道。周冰彤觉得他就好像一出皮影戏,观众只能看到影印在幕布上的影子,却永远没法猜到背后操纵整出戏的那人心里在想什么。刚共事的那两年,周冰彤甚至有些害怕他,因为摸不透他的想法。就像面对黑夜一样,这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惧。然而六年后她明白了那黑暗中藏着什么:什么也没有。他的内心世界似乎是一片空白,所以让人感到平静,就好像雪原,一片白色的宁静。   “好。”周冰彤挂了电话,对唐不知说:“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跟我来。”   “嗯。”唐不知跟着她朝车边走去。   周冰彤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唐先生,上车吧。”   “我们去哪儿?”   “去见我的老板啊。”   “我的意思是在哪里见他?”   “到了你就知道了。”周冰彤笑道。   怎么又卖关子。唐不知心想。但还是跨步上了车,在副驾驶的位置坐下。   突然,唐不知感觉到一股滚烫的视线正望着他。偏头,在孤儿院二楼的窗边看到了齐威。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表情生气又担忧,面前那裂开的玻璃片反射着银色的光,他像是嵌在一个被砸碎的装裱画框中。唐不知看到他深深的人中和一张一合的双唇,觉得他好像在叫他,但听不到声音。   唐不知突然想要是过期可乐他们再来怎么办?他看着那扇残破的窗口,齐威被冻红的脸颊,再次感觉到身上传来疼痛,这疼痛并非来自伤口,而是来自他的心脏。   悲哀之情在胸口升起,但唐不知将情绪压下,他朝齐威一笑:青椒,不用担心,他们既然已经报复了我,应该不会再来了。 第4章   两个保镖在半路下了车,唐不知看到他们朝着一栋白色的高楼走去,大楼十分富有现代感,顶部覆盖着积雪,中部的电子屏幕上正播放着一部电影的预告片,红、黄、蓝、绿,各种颜色亮起来又暗下去,像是无数的蝴蝶贴在上面抖动翅膀,液晶屏的上方是两个飞舞的艺术字:黎明。字体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仿佛有流星沿着那轨迹绕来绕去。   唐不知心想他们是这公司里的人吗?但没有问。   汽车只停了一会儿,又继续在朝阳大道上行驶起来,左转,进入城北路。   阳光照进车窗,街道上车水马龙,两旁的服装店、杂货店、咖啡厅、电器行、琴行都已开始营业,人们打着哈欠上班,在唐不知看来这哈欠代表着一种无忧。   经过珠海医院和明珠公园,汽车在一个围着铁栅栏的地方停了下来。   下车后,周冰彤走到门卫室旁,跟窗口里的年轻男人说了几句话,几秒钟后,原本关闭的栅栏门便打开了。   唐不知跟着周冰彤往里走去。   院子里种了很多树:棕榈、竹、海棠、榕树……像许多大手一样,挡住周围的建筑和街道。   沿着一条小路走了三十米左右,唐不知才看到一栋房子,在白雪覆盖的背景中,那房子像是一张纯灰色的油画。   周冰彤曲起手指敲门,“嗒嗒”声随即响起。   门开了,一个穿着干净利索的中年妇女出现在门后。她是这里的保姆,负责照顾宋云水的叔叔。   “林阿姨,这是宋先生的客人。”   保姆认得周冰彤,她点点头,把二人请入了屋里。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沙发软得像面包,客厅里摆着好多兰草,细细的绿色插在盛有水的透明花盆中,让整个房间看起来清新雅致。   保姆拿来了医药箱,“小伙子,这里面有红药水和软膏。我看你脸上都破皮了,吓了我一跳,真的,用这个擦一擦吧。”   “谢谢。”唐不知说。   唐不知给脸上上了药,身上的则没办法顾及了。保姆又端来热茶和点心给他们吃,周冰彤喝了一口茶,说:   “不好意思啊,宋老板可能要一个小时后才能来,得麻烦你等一下他了。”   “没事,他现在在干什么?”   “在参加发布会。”   “哦。”唐不知以为她说的是产品发布会,就是介绍一个新产品比如手机的那种会议,根本没有往电影那方面想。   等待得有点无聊,唐不知开始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算出来了:那个宋老板来了以后,会问他能不能跟他结婚。唐不知笑笑,心想我日,我今天状态也太差了,怎么会算出这种东西,太离谱了。加上早上那个女人的事,唐不知肯定是他算错了。   “你介不介意我抽根烟?”唐不知问周冰彤。   她摇头:“不介意。”   手指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包裹于外部的纸有些潮湿,能看到里面黄褐色的烟芯,但他并不在意,用打火机点上叼在嘴里,开始吞云吐雾。   有些无聊,于是他又沿着刚才那个荒诞的结果继续推算下去:为什么他要跟我结婚呢?哦,因为有个人缠着他,那个人好像是他的父亲,但是他不肯认那个人。那个人想听他叫他一声爸,但是他不肯,那个人就一直缠着他。他快烦死那个人了。那个人很讨厌同性恋,所以他决定跟一个男的结婚,让那个人以为他是个同性恋,这样那个人就会讨厌他,不再纠缠他了。   哈哈哈哈哈,笑死我拉。唐不知心想怎么会有这种事——现在他还不知道,有时候越是好笑的事往往越悲哀。   烟抽完,宋云水来了。唐不知先是听到“咔”的开门声,然后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携着风雪走了进来。他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眼底却带着已过古稀之人才会有的平静,那样一双沉静的眼睛,沉到仿佛整个宇宙仿佛都包含在里面,静得让人感到威严想要屏息。他一进来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宋云水在二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理了理风衣的领子,衣领由竖起的变为翻折,露出一截原本被遮挡住的脖子。   我日,这不是宋云水吗?!唐不知一眼就认出了他,意外得合不拢嘴。   “唐先生,这就是我的老板,宋云水,我是他的经纪人周冰彤。”对宋云水的介绍很多余,对自己的介绍做得太迟,虽然这么想,但周冰彤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唐不知“哦”了一声,然后朝宋云水伸出右手:“你好,久仰,幸会。”像台词一样的话。其实没必要握手的,也不是太正式的见面,但现在已经来不及收回了。   “幸会。”宋云水说,和他握了一下手。想问他你的脸怎么了,没有问,看得出来是打架受的伤,为什么会打架,和谁打架,也不好问。   唐不知发现宋云水的手很冰。还有,自从宋云水进到屋子里后,周冰彤就有些紧张,她在紧张什么?   “周小姐说你想跟我谈一个生意,我很好奇,是什么生意?”唐不知以前开过公司,他知道“一笔生意”的潜台词就是这事对双方都有好处,“谈”的旨要在于讨论利益分配。但他不知道宋云水从他这里能得到什么好处,他根本一无所有。   “我想请你跟我一起演一出戏。”   “什么戏?”唐不知以为他真的在为某部戏找演员。   “我们扮演一对恋人,结婚,住在一起。”   周冰彤很惊讶他能以如此平静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换做是她,要对同性说出同样的话,至少也要踌躇一会儿,鼓起很大的勇气——比当众对喜欢的男生表白需要的勇气更大——才能说出口。   她偏头去看唐不知,和她预料的一样,他脸上一副“你在跟我开玩笑吧”的表情。   “当然,这只是针对一个人演的戏,不会演太长时间,不会太难,但也不会太简单。唐不知,你愿意吗?”他的语气表现出如果唐不知不愿意他不会强求的意思。   “你这么做,是不是为了摆脱某个人?”唐不知说。   宋云水搓着手,视线下垂:“没错。”   周冰彤很惊讶唐不知是怎么猜到的,但没问。   之前算的是对的,原来。唐不知看着宋云水,想看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看到光线像是藤蔓,透过窗,缠绕在宋云水脸上,橙色的光爬过他高高的眉骨和深陷的眼窝,爬过他翘起来的嘴唇和洁白如玉的牙齿。他看到这些,却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唐不知明白周冰彤的紧张感来自何处了。   “具体的解释起来比较复杂,总之也就是演戏而已,不会公开,所以你不必担心名誉问题。”目光停留在冒着热气的茶杯上,青色的茶杯,像一片薄荷。“你考虑一下吧。如果你答应,我可以帮你解决债务问题,或者你也可以提其他条件。”   唐不知注视着自己的手,早上发生的事跳荡在脑际。   最终,他答应了宋云水。   反正也就是做场戏而已。唐不知心想。   宋云水点点头,让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唐不知也答应了。   周冰彤意外得睁大了眼睛,心想他们俩竟然谈得这么顺利,就像是奇迹一样。   宋云水往杯子里加了点茶叶,突然问:“唐不知,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没有工作,说不出口。我日,真他妈尴尬。唐不知笑笑掩藏过去:“半年前我加入了市里的表演协会,打算转行做演员。”本来还有一句“跟你一样”,也卡在了喉咙里,因为不可能一样的——他已经是出名的演员。倒没有嫉妒,只是感到沮丧……可恶,人生啊。   “表演协会,是四海路的表演艺术中心吗?”宋云水有些惊讶。   “没错,我一般是担任场记,或者在话剧里演一些龙套。”   “你现在还不是正式会员吧,对表演很感兴趣?”宋云水看了一眼唐不知,若有所思的样子。   “对,我觉得每个人对表演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兴趣吧。我高中的时候还考虑过报考中戏,我把这事告诉我妈,她让我跟我爸商量,然后我就告诉我爸,结果被我爸骂了一顿,说我白日做梦。哈哈,不过我觉得我长得帅,身材又好,这是得天独厚的条件吧。”唐不知自来熟地说着过去的事。   宋云水轻轻笑了一下。他笑起来非常帅,几乎让人神魂颠倒。   周冰彤觉得如果她是唐不知,会不好意思在宋云水面前说这话——因为宋云水长得比她好看。   “不过最后填志愿我还是被逼着填了其他学校,我家就是个君主专制社会,现在想起来真有些后悔。”唐不知摇头“啧啧”两声,以此表示无限懊悔之情。   除了无法实现梦想的遗憾,这懊悔还有另一层意思。唐不知心想如果当时真的报考中戏,考上了,就不会去开公司,就不会破产,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跟所有熟人都切断了联系,因为怕催债的去找他们要钱。这些人中自然也包括了他的父母,他一直不敢接他们的电话,想起这事就很难过。 第5章   聊天,聊天的过程中慢慢熟悉。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唐不知和宋云水交换了电话号码,然后站起身来:“我下午还要去排练话剧,现在得回家了,下午的演出服还在我家里呢。”   “稍等。”宋云水对他说,而后走入一间卧室,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黑色的手提袋。宋云水把袋子递给唐不知。   “这是什么?”   “到家再看吧。”宋云水淡淡地一笑。   袋子提在手里并不是很沉。“是给我的报酬吗?”唐不知心想,并未推脱。   “谢谢。”唐不知朝宋云水微笑道。   周冰彤觉得他们俩好像早已认识一样,心中的担忧放下了一半:看来唐不知是真的打算同宋云水合作,他应该不会把这事告诉别人,但以后会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到了家,唐不知立刻取出袋子里的东西,是一件灰色的双排扣风衣,肩章带扣,袖口上束着防雨腕带,拿破仑式阔襟,不知道是什么面料,但摸起来像阳光,柔软又暖和,还有一股淡淡的兰草香,像国画里的雾与月,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唐不知一直没有表现出很冷的样子,不代表他不冷——他的长衫其实很薄,是适合春秋穿的布料,何况打架时还沾到雪,早已浸湿了——宋云水的细心让他产生了一种亲切的感觉。   ……   “小周,唐不知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宋云水站在窗边,微长的黑发被风吹动。   “我去找唐不知的时候他正在被三个人围殴,我让保镖拉开了那三个人,后来他们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周冰彤耸了耸肩,“后来我问唐不知他们为什么打架,他也没告诉我。”   “是么。”宋云水看着窗外,若有所思的样子。   ……   唐不知之前还担心脸上有伤该怎么化妆,结果到了排练厅导演对他说:“没事,小李啊,你这角色不太重要,呵呵,也就出场十几秒钟,不用化妆拉。”   日。虽然是好消息,却让人心中一梗。“导演甚至把我的名字都叫错了,看来我真的不重要吧。”唐不知心想。演出结束后,导演给了他五十块钱的工资:“小王啊,演得不错嘛,你小子挺有前途的,下次演龙套我还找你啊!”唐不知烦得要死,随口应和着“行行”,拿了钱便离开剧场,朝家里走去。   唐不知家在一个丫字形的岔道口,往左是文兴路,往右连着老街。   冬季的夜晚来得早,才六点多天就已经黑透。夜空气寒冷又干燥,雪花纷纷扬扬,像整个银河系的星星都飘洒到大地上。但唐不知穿着那件灰色的有淡淡兰草香的大衣,所以并不觉得冷。   他已经来到了文兴路,四周行人寥寥,只有悬在头顶的明月作伴。淡蓝色的月亮像一颗泡泡糖。街道两旁林立着许多民房,都只有三四层楼,民房的窗口亮着橘黄色的灯光,看起来像烛台,烛台上燃烧着人间烟火。于是唐不知想起来他身上的烟已经抽完了,在一家烟酒店花二十五块钱买了包新的才继续朝家里走去。烟是生活唯一的奢侈品   “唐不知。”一个声音喊道。   唐不知偏头,突然看到了过期可乐,不知他是从哪儿窜出来的。   唐不知没理他,继续往前方走去。   “喂,站住!”   唐不知继续往前迈步。   过期可乐跑到他面前拦住他:“操,你没听见老子说话吗?我叫你站住。”有些生气的样子,但好像又不怎么生气。   “干什么。”唐不知斜睨着那张黑脸,“想干架?我打赌你一个人没有胜算。”   唐不知很高,和齐威打篮球时他只要轻轻一跳就能灌篮,和他相比过期可乐小巧得像一个侏儒。这会儿唐不知的声音很不屑,而且还带着恶意,好像下一秒就要揍人,于是过期可乐后退一步,脸上带着拆弹时的那种谨慎:“不,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   唐不知静静地看着他,意思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过期可乐两只手插在裤袋里,有些踌躇的样子。像是被踩到鞋子想要骂人,却发现骂错人了的那种表情。左脸写着尴尬,右脸写着惭愧。   其实,过期可乐是来给唐不知道歉的,但不知道怎么开口,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哟,你买新衣服了?不错,挺适合你的。”   唐不知烦得要死,瞪了他一眼,转身欲走。   “等等。”过期可乐又绕到他身前,从兜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唐不知一看,是粉红色却一点也不可爱的钞票——如果世界上没有钱,人生的烦恼大概会少很多吧。   “早上的事是一场误会。”过期可乐说,“你的朋友已经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了。”   原来市孤儿院的院长是个恋童癖,已经被很多人举报了,现在还在打官司。这件事曝光后谁还敢把小孩送到那里去呢?所以一些人就自发组建了慈善的孤儿院,收留无处可去的孩子。唐不知就是其中一个——虽然他主要不是出于慈善。   “你的朋友还把你欠我的钱都给还了,我觉得挺对不住你的,哥们儿,这两千块钱算我赔你的,医药费,还有精神损失费,咱们一笑泯恩仇行不行?”   过期可乐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唐不知接过,同意了他一笑泯恩仇的提议,笑笑,然后回家。   踏入屋内,唐不知立刻拨通了齐威的电话,怪笑着说:   “喂,青椒,你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事啊?”青椒是唐不知给齐威起的外号,因为每次他俩一块儿吃青椒肉丝炒饭的时候,齐威总会用筷子把饭里的青椒夹到一边,然后在整个用餐时间将它们当成空气。他说青椒吃起来跟屎一样,唐不知听了笑得合不拢嘴,说弟弟你吃过屎啊。齐威一拳扫过来,唐不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躲开。   “……被你发现了?”   “对,但是我有一个地方不明白。”   “是我的错。”齐威尴尬地哈哈笑着说,“我也不明白,我明明就只打了一个小时,然后去上了趟厕所,回来电脑就黑屏了,重启了好几次也没办法,不过——”唐不知一下剪断他的话:“青椒,你在说什么?妈的,你是不是又用我的电脑打游戏了。”   齐威愣了一下,惊奇道:“啊,原来你不知道,你是故意诈我的?”   唐不知“啧啧”两声,心想我没诈你,不过你真傻,竟然自己把事情抖出来了。   “不,我是在说另一件事,刚刚那个要债来给我道歉了,他说有人给他解释了孤儿院的事,还帮我把欠他的钱都还清了,是你吗?”唐不知挥了挥手掌,像赶走羊群那样把雪从大衣上赶下去。   之前过期可乐说这事是“你的朋友”做的,所以唐不知下意识想到了齐威,但他哪儿来的钱帮他还债呢?   果然,齐威说:“不是我,怪了,你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吗?”   “哦,我知道了。”肯定是那个人。   “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   是宋云水,肯定。但他怎么会知道孤儿院的事呢?唐不知心想,我日,难道他调查过我?不由得非常不满。但呼吸时嗅到淡淡的兰草香,对能看出你冷然后送你衣服的人讨厌不起来,于是不满之情就消失了——说到底宋云水是在帮他。   怕齐威继续追问,于是说:“对了,玻璃坏了你们晚上会冷吧?我马上找人去修,先挂了。”   “嗯。”   ……   孤儿院里,几个小孩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纸飞机——齐威给他们折的——都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如果是拍电影,导演一定会把镜头对准天花板,特写:黑色的飞虫绕着灯泡转圈圈。   一只飞蛾像一颗保龄球那样,坚定又猛烈地朝着目标:那颗明亮的灯泡扑去!   “当——”的一声,飞蛾在触到光明的一瞬间被砸成脑瘫,身子像铅球一般笔直下坠。   飞蛾落在齐威的肩膀上,然后又随着他挂电话的动作滑到地板上,水泥地板看起来很像坟墓。   观众会想:“当”的一声是一个生物用尽生命所做的最热烈的告白,然而,它是那么地微不可闻。黑色的飞虫还在转圈圈,像天使的光环。超度它。超度它。   然后镜头转向一个站在光环下的小孩,小孩问:“齐威哥哥,你在跟谁打电话啊?”   “在跟院长打电话喔,待会儿我要出去找他,不过十点之前会回来的。”齐威换上了小孩子的口吻说。   “你经常去找院长呢,但是为什么他一次都没来?是因为我们在这里吗?他是不是很讨厌我们呢?会不会有一天院长也抛弃我们呢?”   “不会的,他只是比较忙啦。”其实齐威也不确定自己说的对不对。的确,唐不知从没有来看过这些小孩,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也想知道答案。   几个小孩露出很没劲的表情。“齐威哥哥,你和院长是好朋友吗?”   “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小孩子们泫然欲泣,齐威捏了一下他们的脸,微笑道:“你们也是啊。”   于是那些湿淋淋的眼睛由哭转笑,面庞像是打碎了又拼起来的玉盘,仍带着一种脆弱之感。“齐威哥哥这么好,院长是你的朋友,院长也很好吧。他好吗?”   “好啊,比我好。” 第6章   唐不知在一家快餐店旁边找到了门窗维修店,但里面的人说今晚要帮别人安防盗门,明天才能帮他换,唐不知只好答应,因为附近也没有别的维修店了。   回家后看到楼底下停着一辆自行车,是他今早藏起来的那架,唐不知心想肯定是齐威帮忙带回来的。如果不是现在这车,他差点把这事忘了。唐不知踩着楼梯上了二楼,没有掏钥匙开门而是直接抬手敲门。   “爷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门打开,唐不知看到齐威站在门后,下巴上涂着白色的剃须泡沫:“在刮胡子?你不是没胡子吗?”忍不住笑,“看起来跟返老还童的圣诞老人似的。”   这个十八平米的小公寓是齐威和唐不知一起合租的,所以他也有房间的钥匙。   齐威穿着一件灰色的套头棉衫,上面印着一颗橙色的篮球,下摆被刮得有些脱线,但不细看的话看不出来。圆领上方是小麦色的脖子,再往上是留着黑色短发的脑袋,长相一般,看起来像一个刚步入社会的大学生,不过他没上过大学。   唐不知倒是读到了大学毕业,上学时经常被亲戚夸“这孩子真聪明”“将来肯定能有一番作为”“品学兼优”“有这样的儿子,福气哪”,诸如此类,他曾经当真过,后来才知道这不过是客套话,亲戚们对谁的家小孩都这么说。   现在唐不知每天早上八点左右开始摆摊算命,下午还要去话剧团跑龙套当场记,上学的日子简直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最难过的是曾经的铁哥们儿现在都不联系了,除了齐威再没遇到过交心的朋友。怀念过去的时光,但是做功课打篮球听Walkman的校园时光已经回不去了。   “先试试呗,反正以后也会长。”齐威盯着唐不知,“你脸上……妈的,那群王八蛋下手真黑。”   “别提这事了。”唐不知走到铺着白色被单的床前,在床的一角坐下。   “衣服谁送你的?”齐威盯着唐不知的风衣,“早上那个人?”   齐威知道唐不知是不可能自己花钱买衣服的,因为他还有好多债没还,他唯一的奢侈品是烟。   “对,那个人是来找我算命的。”装出得瑟的样子,让他相信这衣裳是算命的报酬。   “哦。”齐威果然信了,啧啧,单纯。   “我觉得他们肯定是嫉妒你长得帅,所以一开始就打你脸。”齐威又说回了脸的事,每次他俩一块儿打篮球时,齐威都觉得唐不知像个篮球明星,长相帅气个子又高,而且还能在左冲右突的情况下保持理性进行投篮。每次打球都是唐不知赢他输,和唐不知相比,他的球技简直逊毙了。出于这简单的理由,齐威有些崇拜唐不知,何况唐不知还曾救过他。他们两个情同手足。   此刻,齐威看到他嘴角和颧骨处红肿的伤痕,就好像发现供在神龛上的糕点被老鼠咬了一口,比自己被打还要生气心疼。   “那个人不是你的员工吗?”   “曾经。”唐不知道,“但我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记性最差的就是你啦,您能记住自己的名字都够勉强的了。”齐威用煞有介事的语气说。   唐不知抛给他一个冷眼,“放屁。”   “操,你才放屁,放狗屁。”   唐不知一下把齐威按在床上,掐住他的脖子,“屌毛都没长齐的家伙,敢骂我?”   齐威想反抗,奈何唐不知的力气实在太大,齐威根本甩不开他的手,只好从嗓子眼里发出求饶:“要死啦,投降!”   唐不知笑笑,这才松了手。   两个人只是在开玩笑,齐威也不气,咳嗽两声后又继续说:“我觉得啊,肯定是以前公司里的女同事们都暗恋你,看不上其他人,那家伙嫉妒你才故意打你脸的。”   唐不知知道齐威是在消遣他,遂没有说话。   齐威觉得自己挺无聊,于是走到洗手间的镜台前,用剃须刀在脸上一侧一侧地刮。他在文兴街的移动营业厅做前台服务,今天是每月一次的放假,明天早上八点还要准时去上班。   洗完脸后,齐威又回到房间里。“今天过得真无聊,唐不知,借你的电脑给我打打游戏呗。”   “不干,老子昨天好不容易才把电脑修好。”   齐威很没劲地“嘁”了一声,在心底暗骂“小气鬼”,却看到唐不知走到电脑桌前,俯身按下了主机箱上的按钮。齐威眼底立刻亮起了光芒。   “少打游戏,咱们看部电影吧。”唐不知把家里仅有的两条椅子搬到桌前。椅子表面涂着红漆,像是因为有人要坐它而惊愕生气得红了脸。   “也行。”齐威笑道。   ……   “我操,这女的胸部真大。”齐威很激动的样子。   然而,唐不知的注意力却不在那个千娇百媚的女郎身上,他的眼里只有一个人。唐不知在仔细解读宋云水的演技。他的眼神、动作、说话的语调,看完以后,仍然满脑子都是他,竟然看不懂他。这是一部08年上映的警匪动作片,虽然唐不知能够明白宋云水为什么那么演,他扮演的角色在想什么,却看不出宋云水本人在想什么。唐不知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像海市蜃楼一样。   总体而言电影很好,他们看得很开心。除了中途弹出一些色情广告让人不胜其烦外。   ……   站在黎明影视公司的电梯内,宋云水左插在裤兜里,右手提着一个棕色的公文包。天已经黑了,雪仍静静地下,雪花被街灯和霓虹灯染成彩色,像有人把紫水晶红玛瑙蓝田玉绿玉放在一起碾碎了,再从天上撒下来。   周冰彤就站在宋云水身旁。两人没什么话可说,都沉默着。   离宋云水一米以内的时候,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兰草香,周冰彤以为他喷了香水,其实那味道是从他的衣服上散发出来的。   “宋云水,你很喜欢兰草的香味吗?”周冰彤突然问。   “也不是很喜欢。”   “那为什么最近开始用这种味道的香水了?”   虽然他没有用香水,但还是敷衍道:“我想试试,说不定试过以后可能会喜欢上。”   “哦。”周冰彤没有怀疑他的话。   其实为衣服熏香的习惯是母亲教给宋云水的,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女性才会对香这么敏感,宋云水是个男人,他并不希望自己身上有香味。但母亲去世后,这已经成为了他纪念她的一种方式。   宋云水抬起胳膊,银色的手表反射着电梯里的灯光,看起来手腕上结了一圈冰。   几秒钟后,那条手臂又垂下去。   周冰彤觉得宋云水对接下来的要参加的周例会似乎没什么兴致。   自从那个自称他父亲的人出现后,宋云水好像对任何事都失去了兴趣。好在他很有责任心,即使无聊的工作也能做得很好。虽然,会有种得了厌食症却不得不吃东西的感觉。   电梯的显示器上亮起“12”的时候,两人走了出去。一伙三、四个秘书打扮的女人正靠墙等待电梯。长发梳理整齐,制服一丝不苟,见到宋云水都礼貌地打招呼:“董事长。”微笑的面庞像海风一样温柔。   宋云水随和地朝她们点点头,然后向会议室走去。   “董事长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啊?”   “没有吧,没听说过。”   “不可能吧,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女朋友,我猜他肯定在和谁交往,只是为了保护对方所以……”   对她们刻意压低声音的议论,宋云水并不在意,眼神依旧平静得仿佛没有一丝波澜的湖面。   周冰彤却知道宋云水从来没有谈过女朋友,因为他不相信任何人,迄今为止他没有对任何人表现出兴趣,比一个清心寡欲的修行者还要清心寡欲。   不,有一个例外,周冰彤想起了唐不知。但那是因为唐不知是他假结婚的对象,所以他才会在意唐不知。但周冰彤转念又想,为什么他偏偏选择了唐不知而不是别人呢?他们俩也不像曾经认识的样子。周冰彤很疑惑,却没有问,因为她不敢问。   宋云水有太多的秘密,父亲、母亲、养父……他出道前的事都是秘密。即使周冰彤是他的经纪人,也只知道一丁点他的过去。周冰彤觉得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人能理解宋云水,因为他在他和别人之间树立了一道高墙。周冰彤隐隐觉得宋云水对这个世界有一种防备之心,不知道是因为天性还是经历过什么,宋云水好像很没安全感,他所以从来不愿意把自己的过去告诉别人。他不说也就没人能看透他。虽然他并不冷漠,也不暴力,却因为过于神秘而让人感到难以接近。   周冰彤想起她小学时发生的一件事。当时她们全家一起出游,打算去烟岛看樱花。周冰彤和妹妹一起坐在后排,记得当时车上正播放着一首很好听的英文歌,虽然周冰彤只能听懂“apple”、“good”两个单词,但还是一边津津有味地听歌一边津津有味地吃葱油饼。香味弥漫在车里,仿佛整张车都是由面揉成的,再用油炸过,再撒上盐和葱花。   周冰彤发觉妹妹一直在盯着她手里的食物,于是以为妹妹也饿了,转身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笼包递给她。结果妹妹立马吐了,恶心的淡黄色糊糊从妹妹嘴里流出来,像蟑螂一样爬到她洁白的衣裙上。后来周冰彤才知道原来妹妹晕车,闻到食物的味道就想吐,而她却以为她想吃。 第7章   在上个月的董事会上,宋云水决定投资王赋导演的一部电影。消息发出后,才两个星期男一号的角色就收到了三百多份简历,由制片人挑选后还剩下四十二份。这次会议的任务就是从这四十二人中选出三个作为最终候选者,明天下午进行试镜。最后具体用谁由谁则由导演王赋决定。   这次会议的与会者除了宋云水外,还有电影的编剧林子翔、副导演尧凌、出品人余单霞。大家一起浏览资料的时候,副导演突然从浅胡桃色的会议桌旁站了起来,说想出去接个电话。   宋云水点点头,他便离开了。然而,十几分钟过去了,副导演还没有回来。   宋云水说我出去看看,伴随着“嗒嗒”的脚步声,他也起身来到了走廊。   走廊的墙壁像牙膏一样白,副导演尧凌就站在墙边,他穿一身黑,留着一字胡,看起来十分显眼。他有一个外号叫110,只要你看到他就会明白为什么这么叫了。因为他严肃起来就像一个缉毒警察,眼神犀利得像在审讯犯人。   很多和尧凌合作过的演员都觉得被他盯着是一种酷刑——除了宋云水。   因为尧凌从来不敢长时间地注视宋云水的眼睛,这样做会有一种身陷迷雾,四周一片漆黑的感觉。全世界最黑的黑。   110似乎刚打完电话,他把手机放进防寒夹克的口袋里,朝宋云水走来。走近之后,110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但他没太在意。   “怎么了?”宋云水发现他看起来有些生气。   110伸手把一份白底黑字的资料递给了宋云水。   宋云水的目光扫过姓名和照片,眼底浮现惊讶。是唐不知的简历。   “这人不是科班出身,到现在为止也没演过什么重要角色,一直在跑龙套,这种资料在第一轮筛选的时候就该剔除了,制片人太不严谨了。”110看不起跑龙套的,更看不起靠关系走后门的,他本想打电话给制片人骂他一顿,但制片人解释说自己不认识唐不知,只是疏忽大意了才把这份被淘汰的简历混到通过的里面。知道真相后110更生气了,让制片人把脑袋修一修。   宋云水听完后轻笑了一下,“徐志贤可能真的太忙了。”然后收起眉眼上的笑容,“不过,之前王赋说这部电影要用新人,我觉得他的气质和主角很接近,可以让他参加试镜看看。”   110愣了一下,一副“我没听错吧”的表情,“你认识这个跑龙套的?”   “对。”宋云水倒是实话实话,“但我推荐他不是因为这个。”   110并不相信,他在心底嫌恶地哼了一声,“我不同意,这人太业余了。”   “尧凌,跑龙套的演员未必没有潜力吧,给他一个机会。”强硬的口吻,声音低低的,像仲夏黄昏的闷雷声一样威慑人心。   宋云水是这部电影最大的投资方,他们必须考虑他的意见。   尧凌额头冒着冷汗,移开了视线。   他看到走廊里空空荡荡,石英地砖反射着无机质的银色灯光,墙顶和地面就像两排牙齿,把他们死死咬在中间。   除了会议室外其他的房间的门都紧闭着,看起来就像钢琴的黑白键,如果用手指去敲一下那些门,也许发出的会是琴声而不是敲门声?   ......我在想什么?110心想。没办法,他有些紧张,人紧张的时候就容易胡思乱想。   110呼了口气,回过神来,“就算他有潜力,这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你去问问大家的意见吧。”说完拿着资料往会议室走去。   宋云水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嘴角不悦地往下撇了一下。   回到会议室讨论的时候,宋云水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编剧和出品人也认为唐不知的气质和主角很接近,所以同意了他的提议。只有110不肯妥协,但少数服从多数,最终宋云水还是帮唐不知争取到了试镜的机会。   ……   窗外一片漆黑,圆形挂钟的时针指向十,分针指向十八。   此时,唐不知家响起了啄木鸟般的敲门声,房东在外面喊:“开门,唐不知,开门开门。”   “干啥?”齐威把门打开。   “哟,你也在啊。”房东扯了扯头上的毛线帽,目光转向正在关电脑的唐不知,“喂,唐不知,你晚上有事没,能不能帮我修下电视?”   “又坏了啊?”唐不知抬起头来。   “中午突然卡了,然后我重启,打开就只看得见雪花了,见鬼,你能帮我修不?修好了我请你吃宵夜。”   “什么?”   ”白菜猪肉馅的饺子。”   “行。”唐不知跟房东往楼下走去。   “哟,你买新衣服了,还挺帅的。”房东盯着唐不知的风衣看了一会儿,如此评价道。   唐不知没理他。   齐威跟上他们,“我也来帮忙。”   唐不知偏头看他一眼,用唇语问:“你会修电视?”   “不会。”齐威笑,唇语回道:“但老子肚子饿了。”   进了屋子。   压在桌上的黑色方块果然像房东说的那样闪着密密麻麻的灰色噪点,“沙沙沙”的声音听起来像糙石英在摩擦。   唐不知走到阳台边,发现锅型的卫星接收器上积满了雪。他很无奈地想:接收器都冻成冰了,这他妈能收得到信号才怪。   他花十几分把电视修好了。接着一个白底蓝纹的大碟子被端上桌,房东说:“闻闻,香不香?”   “我尝尝。”齐威迫不及待地动起了筷子。   “饿死鬼上身了你。”唐不知说,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屑。   齐威好像真的很饿,尤其他一口吃掉三个饺子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三天没吃饭了一样。   房东哈哈大笑,说:“锅里还有呢,你慢点吃,怎么样,好吃不?”   “不愧是四十几年单身练出来的手艺,一个字,绝。”   “妈的你不也是单身。”房东踹了一下那小子的板凳。   唐不知也忍不住笑了。   夜凉如水,风吹过窗外的梧桐树。残叶飘扬着落在银装素裹的街道上,被灯光照成橘黄色。这光界线分明,像用直尺画出来的,把街道分成了冷暖两个世界。   如果唐不知没有破产,现在也许会在办公室里处理成堆的文件,过着虽然衣食无忧却乏味无聊的生活,以前他经常空虚地觉得那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但离开公司后,他也没有得到真正的自由。高额的债务和每况日下的生活让他心里有些焦虑,怀疑自己会不会永远悲惨下去。   唐不知对“命运”很执着,所以学了算命,后来算出一个贵人能改变他的未来。虽然人生经验告诉唐不知别人是靠不住的,但他还是决定相信命运。   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他忍不住想:往后的生活会有什么改变呢,应该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吧?   月牙形的饺子很快便被三人吃完了,齐威看了眼房东,“虎哥,再来一盘吧。”   “使唤谁呢,自己盛去。”   齐威于是往厨房去,没多久又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回来。   房东打开电视,上面一个相亲节目,男嘉宾微笑着做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刘学升……   他们都没认真看,房东突然提起了唐不知之前投简历的事,问他有戏没。   唐不知摇头:“上个月我投了两百多份简历,你们猜最后多少人找我?”   “二十个?”房东说。   “我猜零个。”齐威小声道。   “什么?”唐不知没听清他的话。   “没什么没什么。”齐威打哈哈道:“你投了两百份简历,然后呢,到底多少人找你?”   唐不知竖起两根手指头,“有两个剧组的人打电话联系我,问我能不能去当临时演员。你们算算,二除以两百,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他叹了口气,“这次那个制片人虽然收下了我的资料,但没表现出多大的兴趣,我估计没戏。”   然而,第二天早上唐不知就接到了制片人打来的的电话,让他下午四点到朝阳大道的横店影视城参加试镜。   唐不知很惊讶,想问他“是真的吗”,但最终只是回了声“好”。   现在才六点半,但躺在床上的男人已经睡意全无了。晨曦穿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金色的光斑,唐不知抬起手臂放在额头上,随着这动作,一块皮肤从衣料中露了出来,像陶瓷一样的雪白,好像他对阳光免疫。   我终于时来运转了。唐不知心想,忍不住嘴角上翘。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雨,所以唐不知出门时带了雨伞。人类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动物,害怕夜晚被野兽袭击,于是学会了钻木取火,害怕彼此陌生,于是产生了语言,害怕记忆被遗忘,于是有了记录的文字。但直到现在,我们还是没有得到安全感。有了钱会担心财物被盗,有了知识会担心怀才不遇,有了爱人还会担心对方不忠,更不用说疾病和死亡的威胁了。   唐不知觉得这大概永远不会改变,好在即使不安,人类也能生存下去。因为我们都会适应,就像金属伞柄握在手中很冷,但握的时间长了,掌心的细胞就失去了感知冷的能力。   唐不知撑着伞在路边等了一会儿,然后16路公交车来了,他悠哉悠哉上了公交。   “啊,下雨了。”   “哈哈。”   “你笑什么?”   “我之前在书里看到过,说天上的水汽如果没有灰尘在中间做核,就凝不成雨滴。”   “噢。那又怎么样?”   “啧,你还不明白吗?也就是说,雨里包着灰尘,而灰尘来自世界各地。前阵子才下过流星雨,你想想,我们外面的雨可能就包裹着流星的灰烬,那是来自宇宙的灰烬啊,也就是说,雨里可能有来自外太空的生命啊。”   两个初中女生激动地看着窗外:“感觉外面就像是宇宙啊。”晶亮的眼睛眨巴着。   唐不知也偏头,看到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玻璃窗上,滑下去,变成一道道透明的绸带。路边红色、靛蓝色、草绿色、粉红色的广告牌缩小成一个个小点,沿着车窗的雨痕移动,像一尾尾彩色的鱼。   雨势很快变大,从松针似的变成豌豆粒大小。而雨里有来自宇宙的生命。唐不知想如果世界永远下雨,人或许会变成两栖动物。   下了车,顷刻冰冷,唐不知打开伞,伞面撑开时像水母,布料被雨水打湿,银色的光一闪一闪。唐不知足蹬黑色的靴子,踩水来到横店的外景地。   四周是亭台楼阁,池馆水榭,仿佛一下穿越回了古代。制片人站在临时搭建起来的雨棚内,正在对着手机打电话。他身旁的金属椅上坐着三个中年男人,面前红底黑字的立牌表明了他们的身份:导演、监制、副导演。   唐不知朝他们走去,突然感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偏头,远远望见一个人影。由于雨幕的遮挡,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从身高和着装来看,对方应该是一个男人。男人穿一身黑,站在挂有铜铃的飞檐下,远远注视着唐不知。   每个人都有第六感,所谓第六感就是除了视、听、嗅、味、触觉以外超感官知觉(也称直觉)。唐不知的第六感很迟钝,所以他并不知道其实那人就是宋云水。他只是觉得那目光很平静,有种熟悉的感觉,而他潜移默化地也受到了影响,方才还紧张得绷紧的神经一下放松了下来,像是被什么温柔地安抚了一样。   参加试镜的只有三个人,所以很快就轮到唐不知了。   比较幸运的是,要求表演的是受重伤后忍着痛苦微笑的模样。过后唐不知回想起这次表演,总是忍不住嘿嘿地笑起来,觉得这是一场人类突破束缚超越自我的奇迹。刚上场的时候,他其实有些不知所措(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试镜),觉得脸部肌肉和四肢无比僵硬,好像有两堵透明的墙把他夹在中间,并且不断逼近。要不是他突然灵光一现,想起昨天被过期可乐他们打的感觉——真的,要不是这样,他怎么能顺利演完,甚至得到导演的表扬?总之,他表现的很棒,离开时都有些飘飘然,觉得脚底踩的不是路面而是云朵。   刚走出横店,一辆黑色的汽车就停开到了他的旁边。   “唐不知。”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唐不知站住了脚,转身,看到汽车车窗帷幕似的降下,车里那人露出脸来,仿佛嵌在画框中,一张美男子的脸。   “宋云水,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这儿里等你呢。”宋云水说,“你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唐不知有些意外,一颗心不免跳得有些厉害。   “有空的话,能不能一起吃顿饭?”阴雨天稀薄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使双眼皮的深痕看起来更深。   按照以往的日程,唐不知接下来要去表演协会看看能不能接到活干,但现在已经没这个必要,他边说“好啊”边收起伞,弯腰进入车中。宋云水说去一家只接受私人预定的餐厅,大概二十分钟的车程。唐不知点头说好,心想在那里应该不会被人偷拍或是发现。   汽车在街道上平稳地行驶起来,宋云水问唐不知介不介意他放音乐,唐不知说不介意,宋云水便打开了CD播放器,一首YMO乐队的《Perspective》静静流淌了出来。   下午五点十七,雨水仍像网似的从天上撒下来,唐不知偏头看窗外,商店里的员工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有的依在橱窗上聊天,有的走来走去地看货,还有的站在柜台后哈气搓手——哈气搓手的尤其多,因为雪都被雨淋化了,而融化是一个吸热过程,于是天气便比之前又冷了几分。   但车里却很暖和,从空调里吹出的风是微热的。   唐不知转过头来,说:“雨好像比之前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发现宋云水那边的窗户开着手指粗的一条缝,细粉似的小雨点从那缝隙跳进来,栖止在他立起来的衣领上。   “的确,最近不是在下雨就是在下雪,真怀念有阳光的日子。”宋云水用淡淡的的口吻说。   聊着天,时间不觉过得很快。汽车转过了一个弯,然后再向前行驶几米,到达目的地,那是一家装修低调却很有品味的中餐厅。   两人上了楼梯,进入二楼的一间包厢。里面干净整洁,饭菜在几分钟前就已全部上好了。   两人隔着白色的餐桌相对而坐,宋云水让唐不知“不用客气,放开吃吧”,他自己却吃得很少,虽然桌上有酒,他却一口也没喝。   唐不知上次在高档餐厅吃饭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唐不知虽然喜欢喝酒,却不是因为觉得酒美味,只是过去应酬时养成的习惯,毕竟酒量好更容易拿下生意。因为饮食不规律,唐不知的胃一直不太好,但现在他也有了食欲。这家餐厅的菜都很好吃——除了蒸成金黄色的膏蟹。   唐不知感觉吃那膏蟹进嘴里,整条舌头都咸得麻木了,心里涌起想宰了厨师的欲望。但宋云水却夹了好几次这菜,唐不知忍不住说:“你很喜欢蟹肉吗?”   被问到这个,宋云水盯着面前的食物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微微摇头,“没,吃起来和其他菜也差不多。”   “你不觉得这道菜做得太咸了吗?”唐不知觉得宋云水的口味应该很清淡才对。   宋云水只回了一句“是吗”,便没了后文。   唐不知感觉宋云水似乎不想再讨论这事,也就没再追问。但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宋云水尝不出咸味吗,还是说他的口味本来就很重?   宋云水的表现让唐不知想起了他的弟弟。那家伙也喜欢重盐重油的食物。   唐不知破产后在弟弟家住过一段时间,每次吃饭的时候弟弟都会向女友抱怨:多放点盐嘛,又不是没钱买调料。结果反被女友数落:少唧唧歪歪的,不满意自己做去。他便沉默下来,然后趁女友去洗碗的时候,又在唐不知面前发表他的大男子主义演说:妈的,不好好修理这婆娘一顿,我就不姓唐。每当这时候,唐不知都忍不住在心里翻白眼,心想你要真舍得打她我管你叫哥。直到去世,弟弟都没有打过他的女朋友。然而一个人先走比任何事都要伤她。三个月前唐不知去拜访弟弟的女友,但女友拒绝开门,她说我不想看见杀死我男朋友的凶手。   ……   餐桌上沉默下来。宋云水用勺子舀了一些骨头汤到碗里,喝了一口,没有尝出什么味道。什么也尝不出来。   他偏头看了一眼窗外,灰色的屋顶像指甲盖一样,淡紫色的天空穿过细长的电线,雨还在下着,但墙和窗隔绝了雨声,餐厅里静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   ……雨好大。   ……   想起弟弟的事,唐不知心情低落,不小心碰倒了手边的杯子。好在里面是空的,否则桌布就会被葡萄酒染成暗红色,服务员整理餐桌时就会被吓一跳,怀疑这里是不是发生了一场谋杀。唐不知把杯子倒扣在桌上,突然听到宋云水问:“唐不知,你之前开过期票吗?”   期票是欠债人签给债主的一种票据,相当于欠条,到期了需要去银行把上面的钱付清,否则就要承担法律责任。   “公司刚破产的时候开过,但那些已经还清了。”   “那现在还欠多少钱呢,有没有记录?”   唐不知点了点头,“那些我都记在一个笔记本上了。”包括他欠了哪些人的钱,已经还了多少,还有多少没还。   宋云水打算这周就帮他把债还了,笔记本在唐不知家,所以吃完饭后他们就往唐不知家去了。   【作者有话说:继续求收藏】 第9章   车子开到了文兴路,经过绿色招牌的移动营业厅,那是齐威上班的地方,唐不知估计齐威正用前台的电脑打游戏,希望他不要被老板抓到,否则他就会面临第十七次失业。   因为雨的缘故,街上行人很少,宋云水发现前面的地上倒着一个人影,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在离人影四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   “那个人好像摔倒了。”唐不知说。   然而等了一会儿人影也没有站起来,他%2F她该不会发生了什么意外了吧?宋云水的脸色严肃起来,说我下去看看,便撑着透明的雨伞走了出去。   唐不知看到宋云水在那人身旁蹲下身子……伞顶形成一片银色的星云……宋云水好像对那人说了些什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人影动了动,两只手撑着地面坐了来,似乎是个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穿一件直筒袖的呢绒冬装,脖子上系一条桃红色的纱巾,纱巾被雨打湿了,上面垂着湿淋淋的黑色长发。   宋云水看到她的瞬间震了一震,因为她和他的母亲有些神似。   从宋云水出生起,便只有母亲独自照顾着他。送他上学,带他到商场买衣服……母亲生性腼腆,不善言辞,更不曾说过爱他,但宋云水依然感激母亲,因为她是他唯一的亲人。   夜里,母亲总是悄没声地来到宋云水的房间,把次日的早餐钱压在宋云水的铅笔盒下,再检查宋云水的被子是否盖好,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   有时,宋云水睡不着觉,会听见黑暗中有浅浅的呼吸声,一顿一顿,像在哽咽。宋云水知道那是母亲,却不敢睁开双眼,更不敢翻身,因为害怕看到母亲哭泣的样子……每当这时,他心里都会涌起强烈的恨意,想杀了那个抛弃他和母亲的男人……宋云水永远记得六岁时那个傍晚,他和母亲一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秋日夕阳把地平线染成赤橙色,四周林木如画,年轻的母亲伸出洁白如葱根的手指,指着对面街上的红绿灯,耐心地和他解释红灯时不能过马路……宋云水双手抱着黑白的足球,偏头看母亲,母亲微笑着问他“记住了吗”,宋云水还来不及点头,就见母亲突然捂住心脏,痛苦地弓起了身子……她有心脏病,她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好好活下去。”……那是宋云水第一次面对生命中难以承受的分离,永远忘不了那个傍晚,大地被夕阳染成一片红色,他面色如灰,无措地叫着“妈妈,妈妈……”,而她沉睡着再也没有醒来。   ……   望着面前的女人,宋云水陷入回忆之中,不禁悲伤起来。   宋云水把她扶了起来,又把手里的伞递给了她。   中年妇女向宋云水道了谢,然后便撑着伞离开了。   宋云水转身,淋着雨回到车里。   “那个人没事吧?”   “没事。”宋云水摇了摇头。从刚才的交谈中他得知中年妇女患有低血糖,是十几分钟前过马路时不小心晕倒的。但唐不知没问,他也就没有多做解释。   唐不知拿起一条淡蓝色的毛巾(原本放在车窗下的凹槽里)递给宋云水。   “谢谢。”宋云水擦了擦被雨打湿的头发,把同样被淋湿的黑色的外套脱下,放到后座上。白衬衫随转身的动作牵扯出几条涟漪似的皱褶。他偏头,不小心撞上唐不知的视线。   “你把外衣脱了,不冷吗?”唐不知关切道。他看到他的手腕都冻红了。刚才的事让唐不知觉得宋云水很善良,不由对他产生了好感。   宋云水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边说“我不怎么怕冷”,边坐直了身子,发动汽车。   唐不知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宋云水身上。   宋云水一愣,有些意外地看着唐不知,“不用,你穿上吧,我真的不冷。”他没有说谎,他感觉不到冷的。但唐不知执拗地不肯放弃,最终,宋云水只好接受。衣服上有淡淡的烟味。   车子继续向前行驶,唐不知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丫字形岔路口,对宋云水说:“到了,我家就在前面。”   宋云水把车停在路边。唐不知下了车,把黑色的伞撑开,宋云水来到伞下。   唐不知带他朝家里走去。   突然,身后传来“哗啦“的刹车声。   “宋云水。”一个陌生的声音喊道。   唐不知转身,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从一辆黄色的出租车里走了出来。   老者穿一件黑得发亮的上衣,撑伞的手上戴着棕色皮手套,他的额前头发稀少,上面爬着几条波浪似的皱纹,短粗的脖子上挂着一根奇怪的字牌项链,字牌随着他走动的姿势转来转去,上面的汉字从“人生”变成“苦短”,又从“苦短”变为“人生”。后来唐不知才知道这人就是宋云水的父亲江浪(宋云水是随他母亲姓的)。   宋云水牵住了唐不知空出来的那只手,唐不知有些疑惑,但还是任凭他牵着。   唐不知感觉宋云水的手像冰雕一样冷。他偏头看了宋云水一眼,发现那棱角分明的脸上,眉头微皱着,眼神像鹰一样冷酷,让人无端感到一股巨大的压迫力。   “云水,你们要去哪儿?”很突兀的一个问题。和江浪的出现一样突兀。对二十几年未见的儿子,江浪本该有很多话可说的,但当他真正面对宋云水的时候,每一次,他都觉得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打了个结,不知道该怎么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和你无关。”宋云水面无表情地说。   “云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是你的父——”   “你不是。”在那个词被说出来之前,宋云水打断了江浪。   唐不知感觉有什么情绪在宋云水心底翻滚着,愤怒?厌恶?不屑?不,好像都不是,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无法确定。宋云水的脸色依旧淡漠,那双眼睛像是在大气层上隔着几百千米看过来的,从他眼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空气似乎凝固了,江浪的笑容僵在脸上,像上下嘴唇之间裂出的一道伤疤。   “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原谅我的。”他神色惨淡地说。一个在沙漠中快要渴死,却安慰自己马上就要下雨了的人也会露出这种表情。自欺欺人罢了,然而不自欺的话,就会活得很痛苦。“原谅自己,原谅软弱。”这是江浪的人生信条。   “这位,是你的朋友吗?”江浪看向唐不知,极不自然地开口问道。   “他是我的爱人。”宋云水握了一下唐不知的手,唐不知明白了他的意思:得开始演戏了。   “什么?”江浪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目光扫过唐不知的脸,然后注意到二人交握在一起的双手。   江浪好像被雷击中一样,瞪大了眼睛:“你……可他是男人啊!”   “我不在乎。”宋云水扬起嘴角,淡淡地笑了。   “……我不信!”江浪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无法接受: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儿子会是一个同性恋?恶心!变态!……   “他是谁?”唐不知问。   “那个缠着我的人。”   唐不知伸出强壮的胳膊,揽住宋云水的肩,像揽住一株玉树似的,“别管他了,咱们回家吧。”   “嗯。”   眼见二人就要离开,江浪心慌意乱,忙喊道:“等等!”想抓住宋云水的胳膊不让他走,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扣住手腕。   唐不知静静地看着江浪,吐出一句“别再缠着他了”,然后慢慢松开他的手。   从江浪的角度,必须仰视才能看到唐不知的脸。在一对剑尖似的白领上方,是削直的鼻梁和乌黑深邃的双眼,居高临下的视线让江浪有一种心脏受到压迫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不禁想要后退,但忍住了没有后退。   愤怒、悲伤、耻辱…一系列复杂的感情让江浪浑身颤抖起来,恶心……宋云水怎么可能是同性恋?他的胃都疼了起来。不…不可能……他们在骗我……江浪突然抬起充满血丝的双目,望向宋云水,又望向唐不知,视线再度回到宋云水身上,“……宋云水,你真的爱他吗?”   “我可以为他死。”水色的薄唇动了动,说出这句话。   江浪露出复杂的表情,仿佛挨了一记耳光,“如果你真的是同性恋,我会自杀的。”   “……”   霞光从地平线上照过来,落在清亮的积水里,从屋顶上滑下来,穿过玻璃,映在宋云水的眼睛里。夕照,母亲死在秋天的夕照里,他讨厌血色淋漓的夕阳……宋云水看了一眼江浪,无言地转身离开。   这行为表明宋云水对江浪的死活并不关心——是的,小时候宋云水曾无比渴望杀死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但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看开了:即使杀了江浪,也不会改变什么……没错,什么也不会改变,母亲已经死了,在他六岁的时候,即使江浪死了母亲也不会复活。(现在宋云水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他的母亲到底葬在何处。答案只有江浪知道,但江浪不会轻易告诉他。)   江浪像雕像一样立在原地,望着两人渐渐走远,胸前的字牌随呼吸而颤动着,“人生”、“苦短”。 第10章   =   进入楼梯间后,唐不知自然而然松开了手。   “为什么你和你母亲都那么无情”,唐不知觉得宋云水可能被这句话伤到了——虽然他脸上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唐不知上大学时看过一本书,书名记不清了,但他记得里面有个能读出他人的心中所想的人,直到现在他依然很羡慕那个角色。   唐不知总觉得从出生起他的所思、所见、所闻都被囚禁在了自我意识的牢笼中,有时候他会梦到自己就被关在一个房子里,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微弱的光线从一扇磨砂的玻璃窗里透出来,他把脸贴近窗边,能够隐隐绰绰看到外面的风景,但一切都太过朦胧。于是他不断思索窗外到底是什么样子,最终也只能得到一个想象中的画面。   看不清窗外和看不清他人内心的感觉很像,当视野里出现一个红色圆形物体时,有人会觉得那是气球,有的人认为是番茄,也有的人说那是苹果。他想认知不同也是人与人之间产生隔阂的原因之一。这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但生活在世界上,有时候总希望能理解某个人吧。   此刻,唐不知对宋云水就产生了这种渴望。   于是他问宋云水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宋云水不作声,唐不知猜测这是默认的意思,便问:“你抽烟吗?来一根?”因为烟和酒都是解忧剂,原理是以毒攻毒。   唐不知想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却记他的夹克衫就在宋云水身上。便用一只手掌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递给宋云水。   “烟就在衣服兜里,左边那个。”   实际上在右边,他的记性太差了。   ......   宋云水点燃烟头,唐不知看到他深深吸了一口,火星移动了一大截,却没见他把烟吐出来。   “我本来打算戒烟的,今天破戒了。”宋云水语气淡淡地说。   “哦,这么说你以前经常抽烟喽?看不出来啊。”唐不知笑笑,掏出钥匙开门。   宋云水终于也笑了一下,眼睛因为笑容变得细长,眼底有雨过天晴的意思。   两人走进唐不知家里。   屋里光线昏暗,唐不知按下开关,狭小的房间内整个亮了起来。橙黄色的灯光使墙壁和地板看起来像面包片,涂了奶油的但那种,而他们就站在面包围成的“口”字中间。   唐不知从电脑桌的抽屉里拿出起一个黑色封皮,矿泉水瓶盖厚的笔记本递给宋云水。   宋云水接过后坐在椅子上翻看起来。   石英挂钟发出像齿轮转动一样的“哒哒”声,像是在回应急促敲打着窗户的雨点。   唐不知扫了一眼床边的桧木柜子。   布满深褐色的木纹的柜面上,摆着恰恰香瓜子,心相印卫生纸,一只金鱼图案玻璃杯,一本本哈德·施林克的《生死朗读》。他把红色的防风打火机放在上面,在床边坐下。   ……   “那个人应该不会再缠着你了吧?”   唐不知的声音在房间里响了起来。   “应该吧。”宋云水缓缓抬头,想了想说。   唐不知心中还有一个疑惑,为什么那个人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是偶然遇到吗,还是说他在跟踪宋云水?感觉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宋云水合上笔记本,看了一眼腕表,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得回公司了,你记录得很详细,处理起来应该不会太麻烦吧。”顿了顿,又说:“对了,你明天方便吗?”   “怎么了?”   “你明天就搬到我家来,可以吗?”   这也是演戏的一环,所以唐不知答应了。   离开唐不知家后,宋云水下了楼,回到车里。   江浪已经离开了,笔直的长街上空无一人。黎明公司离这里二十几分钟的车程,大楼里有几百名员工,倒是热闹,可惜几百个人里,没有一个真正交心。公司成立的那天大家都来敬宋云水的酒,预祝以后事业顺利,宋云水礼貌地感谢,眨眼几年过去了,公司业绩的确蒸蒸日上,可惜他没有任何高兴的感觉。   去年三月,宋云水第一次在办公室晕倒,醒来后躺在病床上,一脸的憔悴。周冰彤脸色复杂地说别人工作是卖力,你呢,根本就是在卖命。才发现自己一直在超负荷地工作,不知道是为什么。似乎除了上班,就找不到其他有意义的事了。也是在医院的时候,他检查出了轻度的遗传性的心脏衰竭,发作时心口会很疼,虽然他一直在吃药,但病情并未得到缓解。   ……   齐威下班回到孤儿院的时候,两个小孩正围在桌旁用从废品站捡来广告颜料画画。   个子最高的那个是洛小泉,关于这个男孩,齐威只知道他喜欢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在来到孤儿院之前,他一直住在老街的一栋“鬼屋”里——叫鬼屋是因为那栋房子里死过人——每当夜深人静,月亮打树时,鬼屋里面就会传出低低的呜咽声(像一个人不小心咬断自己的舌头时发出的那种声音)每当这种时候,周围的居民都有些忌惮,有种被血淋淋的舌头舔了全身的感觉,洛小泉却说:“那是我爸在跟我妈在讲话啦,我爸说:‘我们死了倒干净’,我妈说:‘没错’。”   女孩叫李琳琳,她有一头黑色卷发(自然卷)和两片香肠嘴唇,看到她的第一眼齐威就知道她不太聪明。   李琳琳今年七岁,是几个小孩中年纪最大的,她喜欢吃甜的东西,捡地上的泡泡糖用水冲一下,放在嘴里嚼,觉得好甜。然而有件事让齐威很无奈,那就是李琳琳吹泡泡总是会黏在头发上,每当她发现头上粘了十几颗口香糖,看起来像挂满彩灯的圣诞树时,她总是躲在被子里不敢出来。后来齐威打算把李琳琳的头发剪掉,但唐不知笑笑说用油洗一下就好了,把头发剪掉的话她会很伤心吧。   齐威按唐不知说的做了,这办法的确管用,于是齐威忍不住想:“唐不知好聪明。”……   “柴米和顾秋在楼上吗?”齐威向两个小孩道。   二楼的窗玻璃已经修好了,所以不必再担心漏雨。   “没错,他们在跟柿饼玩呢。”洛小泉停下手中的动作,仰头望着天花板说,“欸,你们听…听到没?柿饼的叫声跟平常好像不太一样耶。它不会感冒了吧?那可麻烦了,我们这儿又没有给猫用的感冒药。”   “真的?我什么也没听到啊。”齐威把伞收起来,抖了抖上面的雨水。   “我也没听到,我只听到下雨的声音。”李琳琳嚼着口香糖说。   过了一会儿,李琳琳突然说她好饿,于是齐威披上塑料雨衣,出门买菜去了。   回来的时候,他遇到了唐不知。   唐不知一面说着“手上拿那么多东西累不累,我帮你提一些”,一面走到齐威身旁。   “操!就提一些?”齐威装出鄙视的样子,“你是不是男人,全部都帮我拿不行吗?”   “我日,少得寸进尺。”话虽如此,唐不知还是接过了他手里全部的袋子。   “哈哈哈哈哈。”齐威笑了起来,肩膀像小船一样上下起伏,也没理会唐不知说他“无聊”的话。   唐不知低头看了一眼,红色的塑料袋里装着白菜、冬笋、胡萝卜、西蓝花……清一色的便宜蔬菜,没有青椒。   “那群孩子最近还好吧?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快入冬了,那群小鬼还没什么厚衣裳。”齐威朝冻僵的双手哈了口气,“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唐不知摇头不语,把这事暗暗记下了,又说:“你现在身上还有多少钱?”   “两百五十三,不对,两百四十三。”   “哦,本大爷还有一千九呢。”唐不知笑了笑,“待会儿分你一千八,我留一百在身上就够了。”   他们俩都没有存款,所以这就是全部了。   齐威说了句“没必要”,便独自往前走去。   路上行人只是稀稀的几个,约摸十分钟后他们到达了门口,唐不知把袋子递给齐威后,又把对折起来的一沓钞票放进他的外衣口袋里。   “你干嘛?老子说了用不着你的。”   “闭嘴。”   两人拗了一会儿,最终唐不知赢了,齐威只好收下他的钱。   齐威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说:“喂,你吃过晚饭了吗?”风很大,齐威的浏海乱飞,“昨天那群小鬼还抱怨说你没去看过他们呢,待会儿一起吃吧。”   但唐不知表示他已经吃过了。“今天就算了吧,以后我会去看他们的。”   王八蛋,又说这句话。齐威肯定他口中的以后并不存在。   每次唐不知来找他都是只到门口就离开,齐威很在意这件事,他曾经问过唐不知为什么,但后者从来不肯回答他。   “喂,发什么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齐威说,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结果唐不知竟然说他要搬到另一个地方住,齐威“啊”了一声,露出放风筝的人发现玻璃线断了,风筝就要飞走时的表情:   “为什么,你要搬到哪儿去?”   “说出来你肯定不信,我通过了一部电影的试镜,靠,翻什么白眼,我就说你不信吧,但这是真的。”唐不知耸耸肩,歪嘴笑了笑,“哥们儿我这次不用再跑龙套了,演的是主角,可以跟剧组的人一块儿住宾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好像怕我会反悔似的,非要我明天就搬进去……”   这是一个好消息,但齐威听完后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最后还是高兴占得多些,可依然没能露出“恭喜”的笑容。   夜里齐威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唐不知就要离开的事。   二十六岁的齐威不是只有他一个朋友,但他搬走了他会无聊得发疯。   妈的,头好晕。齐威开始后悔没有阻止唐不知,但随即又想:不,正因为是朋友,才不能自私地只考虑自己。   然后躺在坚硬的黑暗中一动不动,耳边十一月的冷雨,像十一亿级阶梯,怎么下也下不完。冷冰冰,黑乎乎,湿淋淋的……忍不住伤感起来,如果明天太阳不再升起,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如果——   “……爸,我好像喜欢上李琳琳了,如果以后没有人愿意领养她的话,就让我照顾她一辈子吧……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不要跟其他人说喔……”   洛小泉的梦呓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过神来,忍不住莞尔。   “算了算了,别胡思乱想了,睡觉吧。”他侧过身,把手背贴在额头上,对自己说。 第11章   =   次日,在去宋云水家的路上堵车了。   之前把行李装进后备箱的时候,唐不知就猜到今天会是阴天,却没料到朝阳大道会发生追尾事故。等了很久才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让人不禁担心受害者们会不会因抢救不及时而丧命。   仰头望窗外,白色的太阳溶在长空中,雪花一簇接一簇地落在汽车的前挡风玻璃上。   等待很无聊,两个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唐不知讲了一件很有趣的事,宋云水安静地听完,笑了。   “……而且第二天演出的时候,她对着镜子说:‘魔镜,魔镜,我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做梦也没想到,镜子居然碎了。后来她问导演:‘镜子怎么会碎啊?’你猜导演怎么说?”   “他怎么说?”   其实宋云水已经猜到了,却还是如是问。   唐不知故意装出傲慢的模样:   “导演气冲冲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啊!?’”   “可能上了年纪的人多少都有点自以为是吧。”唐不知无奈地说。   宋云水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   如果唐不知会读心术,就会知道宋云水想到了110。那也是个傲慢的人。这么说是因为昨晚宋云水在公司碰见110的时候,110表示虽然唐不知试镜时表现不错,但那可能只是一次超常发挥罢了,他还强调:“我感觉得出来,如果试镜内容换成其他的——哼,那小子肯定表演得一塌糊涂!”   “不过,也不是所有导演都这样。”宋云水提起了王赋。   宋云水之前参演过王赋执导的一部电影。在那之前,他只听说过王赋对电影的质量监控非常严格,但实际接触过后,他发现王赋是个很平和的人,就像教堂里倾听他人祷告的神父一样,有种无论发生何事都能泰然处之的修为。   有一次,110训斥一个新人,说他的面部表情太生硬了,像戴着面具一样。新人听完后有些难过,垂头丧气地说:“是,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可下一场戏依然演得不好。110生气了,摘下帽子想骂人。就在大伙儿打心底替那人捏了把汗的时候,王赋摆摆手拦住了110,然后将一瓶矿泉水递给面色苍白的新人演员,让他喝口水,放松一下。然后又对他说:“这场戏你还有改进的余地,你演的这个角色没有太跌宕起伏的故事,但是你可以多注意表现一下细节,毕竟细节也是情节嘛,你说对不对?”后来在电影杀青的庆功宴上,大家都说王赋的人品可资信任,希望以后能和他再度合作。   昨天试镜的时候,唐不知也见到了王赋,后者就坐在评委席的正中间。回忆里,王赋导演的确给人一种和气生财的感觉——和宋云水无所谓的淡漠不同,那是一种久经世故后形成的祥和。   说起来,《英雄沙地》的录用结果要一周后才会出来,但唐不知已经开始考虑该怎么提高他的演技了,因为他很清楚他和科班演员之间的差距。   此时,路面上的车辆仍没有往前移动的意思,唐不知想问宋云水该怎么磨练演技,却见后者的脸色似乎变了,有些痛苦的样子。   宋云水感觉心脏突然疼了起来,大概是疾病发作的前兆,忙从车前的储物柜里取出一个白色的药瓶,扭开盖子,服下应急的药物。   唐不知问他怎么了,宋云水说我没事,只是有时候会突然胸闷得厉害,之前去问过医生,医生说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吃下药缓缓就好了。   然而,在通往家门口的那条小道上走着的时候,宋云水的胸口再次疼了起来。   唐不知发现了他的异常,感觉他好像有些站不稳似的,忙扶住他的肩膀。   可恶,真沉啊。感觉沉甸甸的重量地往手臂上压来——宋云水一米九二的个子,和唐不知一样高,换做别人可能抱不住他。   “宋云水,你怎么了?”   “……”   没有等到回答,唐不知只好先搀扶着他回到家里。   保姆不在,唐不知让宋云水在沙发上坐下。   约摸过了十几分钟后,宋云水才恢复过来。心脏已经不痛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是一种预示。   “说不定某一天,我突然就死了。”   唐不知“啧”了一声,用并不严厉的口吻斥责道:“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   宋云水的眼神平静下来,但仍显得有些死寂。那双漆黑的瞳孔深处竟是一片茫然的白,有什么东西正悄无声息地剥落下来……即使他真的死了,也不会觉得遗憾,因为他的母亲就在天国等着他。   回想起来,整个童年他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第一次感到心痛也不是因为疾病,而是听见同龄人分享家里的趣事,他们谈起父母的时候,他总会想起自己破败的家庭……   于是他不禁思考,人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一些父母生下小孩后又对他们不管不问?   慢慢明白有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知道真相时那种沉重的感觉非他所能承受。   唐不知一直看着宋云水,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但能看出他心情不太好,他以为宋云水是被病痛折磨着,便对他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宋云水觉得自己像浮在一座孤岛上,那些话远远地传来,却被无情的海风吹走,无法进入他心里。   宋云水说他有些累(大概是药的副作用),想去卧室躺会儿。   唐不知点点头,说你去吧,不用顾忌我。   他离开后,唐不知一个人待在客厅,觉得无事可做。   不知道之前出车祸的人怎么样了,晚间新闻应该会报导吧。他想着。死亡离他是如此地近,再一次。   从兜里摸出一根香烟,燃上,放在唇边。云雾一蓬蓬升上去。   唐不知以前是不抽烟的,半年前弟弟割腕自杀后,他才开始用尼古丁麻痹自己。这是上一次发生在他身边的死亡。   他老是琢磨着弟弟手腕上为什么会有七条伤口,脑海里常常跳出这样的画面:一个头发剪的很短,乌嘴唇的青年,用右手挽起左手的袖子。   一根根细细的汗毛立起在他麦黄色的小臂上,头顶的灯光将它们照成银白色,像一片广袤的芦苇荡。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一块不久前被用来刮过眉的刀片,对准左腕凸起来的动脉血管,悄无声息地切下去,动作谨慎得像在切开涂满奶油的生日蛋糕,而里面藏着定时炸弹。   一条红线出现在他的皮肤上,这一刀太浅了,他脸上露出崩溃的人特有的那种面无表情的表情,拇指和食指夹着薄薄的刀片,从左,往右,第二刀。还是太浅,伤口处的疼痛渐渐传来,但他并不在意,而是迫不及待地划下第三刀、第四刀。   “啊……”他沉吟一声,血像眼泪一样流出来,溅在贴瓷砖的地板上,一滴,两滴,三滴…连成一片诡异的形状,同时他脸上浮现出诡异的解脱的笑容,但很快又变成麻木的神情。   接着迅速划下第五刀第六刀,诡异的形状。他双腿瘫软地跪在地上,额头被冷汗浸透,诡异的冰凉。两个诡异的红色的“三”叠在他的皮肤上,从皮肤上跳出来,在他的视野里做不规则运动,这是失血过多的正常现象,他并不很惊慌。   冷静,冷静,现在是收尾的时候了,第七下他切得尤其深,这样一来死亡就万无一失了,一切完成后,他解脱地仰起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盖上裹尸布那样闭上了双眼。   关于弟弟的死因,他虽然能猜到一些,却无法得到证实。   被火星烫到手指,唐不知回过神来,发现烟已经快抽完了。   他把烟头在烟灰缸中捻灭,突然想起宋云水也说过可以为他死,虽然是假的,但他昨天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还是震了一下。   ……   宋云水迈着有些疲惫步子走进卧室,屋里虽算不上明亮,但也并不昏暗,可以看到阳光从东面的窗户照进来,伴随着风吹动白色网格状的窗纱,像两片蜻蜓翅膀似的扇动着。   他的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视野所见的大部分面积都是白色,本该让人感到内心平静、舒畅,他却想起了死人穿的寿衣也是这种颜色。   宋云水睡了一会儿,做了一个噩梦,但醒来时梦的内容全忘光了,只是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走出卧室后,发现唐不知仍坐在沙发上。   唐不知学过算命,一眼就看出来宋云水刚刚碰到梦魇了。便把一个东西递给了宋云水。   “这是什么?”   “护身符,送给你的。带在身上可以保平安,晚上睡觉也会安稳一点。”   宋云水接过折成三角形的符咒。这东西是唐不知的师傅金盆洗手之前赠给唐不知的,据说可以消灾、辟邪、保平安、招桃花运等等。   “谢谢。”宋云水不禁莞尔。   吃午饭的时候——一点半左右保姆就回来了,桌上的菜是她做的——唐不知提起了培训的事,问宋云水有没有什么比较靠谱的机构。   宋云水却说剧组会安排的。   王赋本来就打算选用新人,所以已经替主演们计划好了相关的培训事宜。(王赋考虑得很周到,显然,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导演。)   唐不知点点头,却想:他怎么会知道我在王赋的剧组?   问过后才知道原来宋云水是《英雄沙地》的投资方,之前看到过他的简历。   宋云水没提制片人粗心大意,所以唐不知的申请才得以出现在候选人的资料里,也没提这件事让110很生气,直到现在都在跟他冷战。当然,也没提他推荐过唐不知的事。   但唐不知还是觉察到了,“那个,宋云水,我被选中试镜,该不会是你帮的忙吧?”   “什么?”宋云水脸上露出迷茫的样子,随即,像是才明白过来似的,他语气平静地说:“如果我可以插手,我当然会帮你。可惜王赋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他大概不会听我的吧。”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而且这部电影除了我以外,也还有其他投资方。”   “…的确,是我想多了。”唐不知低声道。   “关于培训,具体的内容我还不太清楚,但负责人已经确定了,是电影的副导演尧零。”   陶瓷盘子里盛着炸排骨、番茄炒蛋、清炒空心菜,都是一些家常菜,虽然卖相其貌不扬,尝起来却不赖。但宋云水依然吃得很少,好像他吃什么都味同嚼蜡一样。   “尧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可难倒我了,我不太擅长回答这类问题。”宋云水放下巧克力条似的铁木筷子,含着笑,以他虽然认识尧零,但大部分人总是心口不一,所以他不太了解别人为由,将这个问题敷衍了过去。   因为下午还要为《圣罗黎》杂志拍摄封面——上一期的封面人物是话剧演员何忻——宋云水吃完饭便离开了,临走之前还特意交代了一件事。   “这是我叔叔的卧室,其他房间的门都是白色的,只有这扇是淡蓝色,你应该不会认错。我叔叔的身体不太好,有癫痫病,所以你记得别这屋里去,可能会打扰到他休息。”   宋云水的叔叔小时候头部还受到过撞击,神经上也出了一些问题,虽然去有名的医院检查过,但并没有治好。医生还向他们表示抱歉,说:“对不起,我们也没办法,病人已经五十多岁了,如果在年轻些的时候就接受治疗的话,说不定还有治愈的可能。”   ……   宋云水离开后,房子里就变得冷冷清清的。保姆正弯着腰,用一种特殊的扫雪工具打扫庭院里的积雪,身后静静立着三棵保持常青的状态的棕榈树,另一边,湘妃竹的枝干则已由翠转黄,下方地面铺着一层厚厚的雪,像鹅绒,鹅绒上有落叶,像无数死去风干的枯叶蝶。   保姆见唐不知站在窗边,有些寂寞的样子,便走过来对他说:“唐先生,风大,当心着凉。如果你觉得无聊的话,可以看看电视,遥控器就在茶几下面,或者你想看书的话,可以去餐厅隔壁的书房,里面的书很多……唉,我年纪大了,不太会跟年轻人讲话,不能陪你聊天,不好意思啊。”   ……   一个人在书房看书。   摆着理查德·耶茨的《十一种孤独》的棕色架子,转角处开着一道长方形的飘窗,外面接一节跳板似的阳台,绿萝叶子垂到阳台上,被光线照成半透明,如同朦朦胧胧的祖母绿,房间里则放置着大型的盆栽,龙血树、天养鸟,也有小一些的,像吊兰、春羽、龟背竹之类。如此多的植物,似乎在暗示房间的主人厌恶尘世、对人类社会缺乏好感,相比之下,更愿意同温柔朴素的大自然共处。   …是这样吗?不确定。 第12章   =   五点左右,宋云水还没有回来,唐不知觉得有些困了,但是也不想睡觉。便离开书房,走过宋云水叔叔的卧室,来到客厅。   一只手拿起黑色的遥控器,按下。   不同的频道播放着广告、新闻、电影、脱口秀、动画片、音乐剧、电视剧、时装展览、综艺节目。   唐不知看了会儿电视,不知道为什么,困意越来越强烈。   不知不觉便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没想到做了一个噩梦。   半小时后,一阵电话声把唐不知吵醒了。   唐不知呼了口气,仍心有余悸,像是刚从恐怖电影院里出来。   伸手去接电话,把听筒放到耳边。   齐威的声音从里面蹦出来。   他说柿饼没了。   “什么?”唐不知不懂这外号的含义,觉得云里雾里。   “就是我之前捡到的那只黄毛猫,它死啦。”语气听起来有些难过,有些委屈,仿佛死掉的是他一位已记不清姓名的同学。   猫是怎么死的,直到现在齐威仍不清楚。早上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发现柿饼蜷缩在长满青苔的墙角,大睁着一双绿宝石似的眼睛,又圆又大的猫眼,骨碌,骨碌,滚到地上,在他脚边停下。齐威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眨眼再看,发现那对绿宝石仍嵌在柿饼头上,却没有一丝光泽。蹲下身子,手指去摸它微微弓起的背部,轻轻划过一根根金黄色的绒毛,几秒钟后,齐威明白了这样冰冷坚硬无机质的触感代表着什么。   后来,李琳琳也看到了柿饼的尸体,忍不住红起了眼眶,一头卷发仿佛都因悲伤而垂成了直的,像脱水很久的海带,发丝分裂开叉。   洛小泉没有说柿饼是因为感冒而死的,他觉得他们不会相信。他看到李琳琳难过的样子,忍不住一阵揪心,觉得自己也快死了。   ……   “一只猫而已,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多愁善感的?”唐不知有些无语,对齐威说。   “日,冷血!”齐威气愤得想要踹他一个狗吃屎。   唐不知之所以会那么说,是因为那是他弟弟的口头禅。他上小学时养过一盆春兰,但他的记性差到可以被写进世界纪录,所以总是忘记给兰草浇水、或是把花盆放到阳台上让叶子晒太阳。春兰是一种有尊严的植物,不愿在这个马虎的主人手下委曲求全,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雾,那个咖啡色的塑料花盆变成了兰草之墓。唐不知为此难过了一个下午,并且拒绝吃晚饭。他五岁的弟弟对此行为表示鄙视,强硬地把他哥拉到餐厅,撇撇嘴道:“喂,你都七岁了耶,一盆破兰草而已,死了就死了嘛,有什么好难过的…别板着张脸了,吃饭吧,哼,真不想承认你就是我哥,我看以后还是我当大哥好了!”   后来,不知不觉,唐不知也学会了这句话,并且轻易不会表现出自己的脆弱——除了得知弟弟死讯的那天。彼时,他才知道难过是一种你越想忍住它来的越凶的东西。   没想到不久后,唐不知心中的柔软之处再次被触痛。   ……   次日,白沙市银行。   唐不知等了五十分钟左右,广播还没有叫到他的号。他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昨晚宋云水回来后,告诉他已经帮他把债还清了,但还需要他到前台办理一些手续。   唐不知再次望向墙边的金属排椅,上面依然坐满了人——大家都穿着臃肿的冬衣,所以显得有些拥挤,像黏在一起的冰糖葫芦——这意味着唐不知还得站着等待很久。   虽然算不上累,但实在无聊(如果是宋云水就不会这么想)。窗口前一排排参差的身影,像海浪一样拍打着唐不知的视野,让他觉得很烦。以前公司年审或者变更时,需要到各个银行交行政费,唐不知都是把任务交给经理去处理的,据说大腹便便的吴经理嫌这些事太麻烦了,又私自交给其他员工去办。然而现在公司已经倒闭,再也没有小兵供他们使唤了。   手机突然响了,是房东打来的。唐不知接了电话,隔着听筒,房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像机械一样,灰暗又冰冷。他带来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齐威要走了。   唐不知听完后“啊”了一声,问他怎么回事。   房东说没时间解释了,齐威正在收拾行李,准备一个小时后就出发,他还说唐不知,如果你还想见他最后一面的话,就快回来吧。   唐不知云里雾里,但还是了离开银行。外面就是河西路,他在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往文兴路赶去。   下了车,走进熟悉的大门,上楼梯,转弯,再上楼梯,然后直走。他来到熟悉的房门外,手指弯起扣了两下。没多久,门从里面打开了。   “…你怎么来了?”   齐威站在门口,还是之前那身装束,灰色套头衫,胸口有一颗火星似的篮球。   唐不知没有回答齐威的问题,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地面那只拉链拉开的行李箱上,里面装着衣裳、鞋子(用塑料袋包起来的)、围巾、鸭舌帽、口杯、牙刷、毛巾等等。   “你收拾东西干什么,准备出远门吗?”唐不知开门见山地问道。   齐威没有说话,他转身走到桌边,伸手,把上面的画一张张装到蓝色拉链的文件袋里。   齐威估计唐不知会来,是因为房东和他说了什么,不禁在心中恨恨地想:那个孙子,明明答应过我不告诉他的!   “喂,你怎么脸色阴沉沉的,发生什么事了?”唐不知觉得齐威今天很怪,他碰到什么不好的事了吗,该不会是打游戏被老板逮住了吧?   …不,感觉比这还要严重。   齐威叹了口气,觉得再隐瞒下去也没意思,便坦白道:“我哥要结婚了,我爸跟我妈让我回去参加婚礼。”   “哦,这不是好事吗,你难过个什么劲啊?”唐不知笑笑说。   齐威却摇了摇头,“我还没说完呢,我妈生病了,要在医院住一两年,我们那儿是个小县城,她住的是县医院,你不知道,里面护士的态度差死了,所以需要人去照顾她。这事他们昨天才告诉我,我哥说他已经成家了,所以得多顾自己的家庭,切,那个王八蛋…也就是说,如果我回去了,照顾我妈的人选就变成我了。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唐不知这才想起来,齐威曾经说过,他跟他父母天生八字不合,从小他父母就经常骂他,具体字句不便重复,而从上初中以后,齐威就没再和他们好好说过一句话了,家里氛围异常冷漠,彼此之间就像陌生人一样。   “意外着你要忍辱负重一段时间?”   “不,这不是主要的。我担心的是如果我回去了,他们可能就不会让我离开老家了。”齐威眼底浮现出些许无奈,“他们就是那种人,你不会理解的…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想回去,也不想面对他们。”   齐威抬头望向唐不知,希望他能说点什么。他突然想:如果他让我留下的话,那我就不走了。   但唐不知像个阅历丰富的长者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说:“但是,青椒,你总不能放着她不管吧?你已经二十六岁了,长大了就要承担责任。”   齐威眼底有什么东西熄灭了,心里苦闷,脸上反而苦笑起来:“呵呵,也是啊”。   ……   虽然齐威说没必要,但唐不知还是送他到了车站。   一眼望去,站台上满是陌生的身影,夕阳将他们的头发染成橘黄色,又在地上投下斜长的阴影。影子越过铁轨,随时间略微改变着形状。在等候区的对面伫立有一爿商店,里面的东西都买得很贵,因此顾客少得可怜,但老板依然没有减价的意思,因为如果商品再降价,她可能就一分钱也赚不到了。   分别之前,齐威突然提起了一件事,他说他昨天下午收到了一个快递,寄件人没写名字,结果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羽绒服,四件小的,一件大的。   “…那是你买的吧?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还学人家雷锋做好事不留名,妈的,真无聊。”   说完眼睛红了一下,偏过头去,年轻的侧脸埋没在列车投下的阴影中。   唐不知笑笑,说了句什么,但齐威没有听清,因为汽笛声突然响了起来。   齐威上了车,包裹着灰尘的细雪飘下来,随着他的最后一句“再见了”,融化于无形。   唐不知跟他说了祝你好运,一帆风顺之类的话,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后来唐不知回想起这天,回想起齐威踏上车厢时的表情,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片蔚蓝而广袤的海,一尾腹部透明、七彩鳞片的小鱼在海里穿梭着,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潜入海底,像海底出现了一抹彩虹,这副画面是如此快乐、自由,然而在某个时刻,上方突然有一张渔网落了下来,一根又一根白色的尼龙线化身为一只只苍白细长的手,紧紧扼住了那条鱼,把它的自由撕得粉碎,于是那条鱼也粉碎了,鳞片从它身上一块块脱落下来,变成单调悲哀的灰色,鲜血扩散开来,染红了整片大海。   齐威离开了,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地铁开走后,唐不知才转身往街上走去。这时候银行已经下班了,对账的事便只能推到明天。对于齐威的走,实际上,他心中还是有些难受,便伸手点了根烟,叼在嘴里,味道很呛,估计买到了劣质货。“罢了罢了,反正也只是借此消愁而已。”这么想着,便觉得那气味也不是不能忍受。地铁站离宋云水家很远,但总归还是几小时就能走到的距离,所以他决定步行回去,这样,顺便还能散散心。可惜街上风刮得太大了,雪粒打在脸上生疼,像被蜜蜂叮了似的。   一路上唐不知都木然着脸,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有些头晕,如同脑袋被人当成足球踢了一场比赛,最后又回到他的脖子上。是被冷风吹久了吧?唐不知想,并没有太在意。 第13章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白沙市共有三百七十二万人口,与那些历史悠久的城市不同,这里是四十几年前才新兴发展起来的、典型的现代化都市。   童年时期,宋云水经常去学校背后的树林“探险”,母亲与世长辞后,收养他的男人也经常带他去净昙湖钓鱼,但出于开发新工业区的目的,那片湖已经被填平了,现在城里几乎看不到农田,也看不见山林,一座又一座摩天大厦像发笋一样,捅破地平线,让他想起小时候玩的乐高积木,放大一百倍,将人衬得跟蚂蚁一般渺小。   顺带一提,宋云水的收养者就是本地城市管理局的工作人员,也就是说,他是最早得知要用人工手段向净昙湖中投入泥沙的那批人之一。男人常说退休以后要搬到湖边来住,因为广阔的湖面让人感到放松,而且迎面吹来的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可以把他心里的烦恼全都吹走。不知男人得知那个消息时,心中作何感想,想必既愤怒又无奈吧。   宋云水心想市里的自然物,也就是森林、湖泊之类的东西越来越少,人们的足迹就会被局限于在人类社会中。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活动变多了,社会的关系网自然也会更加错综复杂。   也许他帮唐不知还债的消息会泄露出去,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关系复杂的网。   今天宋云水在办公室处理文件的时候,周冰彤突然敲门进来,告诉他有记者挑起话题了——宋云水替唐不知还钱的消息已经走漏了出去,而且有人拍到他们俩同坐一辆车的照片。娱乐报者随即也发起了疑问:“宋云水和唐不知到底是什么关系?”   此时,舆论才刚刚萌芽,宋云水倒是无动于衷,喝了口咖啡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便没有再追问。   周冰彤茫然,一方面是她不知道宋云水为什么能如此冷静,好像他听到的是一句稀疏平常的“今天天气不错”;另一方面,她想不通那件事怎么会暴露得那么快。从早上开始,各个媒体的电话就像子弹一样不断打来,虽然她已经习惯这种情况,但脑门上还是出了不少冷汗。用巧妙的话术把真相搪塞过去,然后挂掉电话。轻车熟路地处理完这些事后,她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皱起的眉头直到现在还没有舒展开。   宋云水把杯子放在黑胡桃木的办公桌上,骨瓷杯底碰到桌面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两根手指从文件架里夹出一份资料,白底黑字,十几页纸用回形针扣住,递给面前一脸忧虑的经纪人。   “小周,目前的情况你答应帮我的时候应该也考虑到了吧。这些事早晚是会发生的,我倒不是很意外,这份文件是我之前想好的应对方案,你看看可行性怎么样?”   周冰彤的目光在资料上浏览了一会儿,眼底的担忧渐渐稀释。看完后舒了口气,笑道:   “你考虑得很周到呢,这个方案我挑不出什么毛病,我会照上面说的试试看的。”   从很早以前开始——大概是出道刚一个月的时候吧,宋云水就有种被许多视线监视着的感觉,那些目光都来自他素不相识的人,他对这个世界没有安全感,一个原因就是他总觉得自己在被一群陌生人监视着,还有,虽然他没有把任何人都当成敌人,但是他也没法真正地信赖一个人。   宋云水伸手掠了一下鬓角,脸色平静地说:   “转账的事我是交给财务部去办的,可能他们中有什么人认识记者,所以决定出卖我这个不怎么和下属打交道的老板吧。”   “也可能是我家里的保姆跟谁聊天的时候,不小心把我的事说出去了。一旦开始猜测,就好像所有人都会背叛我一样。”   现在,宋云水对他人的排斥感更深了。   百叶窗的玻璃板开着一半,不断有冷风从那儿吹进来,宋云水喜欢通风的环境,所以即使天气再冷也不会把窗户完全合拢。   周冰彤听出他话里隐隐的无奈,有种束手无策、难过的感觉。就好像看到溺水的人,而自己不会游泳。   宋云水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月光照在雪地上,城市里万家灯火。   和春、夏、秋比起来,冬天是一个安静的季节。行人们大多戴着围巾,遮住一半的脸庞。冷空气进入肺里是刺痛的,低温也容易让人慵懒,所以大家都不怎么说话。无数张嘴,像无数扇门,关得死死的,每一片静默的嘴唇,都带有一种深蓝色的孤寂感。   回到家,发现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五六罐雪花啤酒,唐不知坐在沙发上,他的个子很高,使得坐垫沉陷下去。黑色的夹克抱紧了他的身体,在袖口下方,露出一截很白的手腕,握着易拉罐的手背上隐隐透出血管,群青色,像夏天展开的蝉翼……夏天还很遥远。   唐不知偏头看宋云水,眼睛似睁犹合,像是有些疲惫,“你回来了啊。”   宋云水在唐不知对面坐下,对上他的视线,莫名地,心中的孤寂感减少了许多,“你怎么突然买这么多啤酒,是不是发生什么不称心的事了?”   唐不知说他的一个朋友离开了。   “即使有电话、互联网,但是我知道我们的关系还是会慢慢变淡,高中同学,大学同学,都是这样的,再好的朋友,最终还是要各奔东西……啊,想起来真是太烦了。”   宋云水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的确,时间和距离的手会残忍地撕裂一切,最后只剩下回忆。宋云水拿起一罐啤酒,打开,和唐不知碰了一下,“我也明白…和珍贵的人分别的滋味。我也很久没喝酒了,今晚陪你一起喝吧。不过,喝完了,还是要往前看。”   唐不知愣了一下,没想到宋云水会这么说。随即淡淡地笑了一下:   “好,喝完了就往前看。”   实际上,宋云水也不明白“往前看“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衣料上散发出来的兰草的气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有的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但这些年来一直有人让他“往前看”,他想这句话适合用来安慰任何一个失意的人,于是也就脱口对唐不知说了。   唐不知的性格随性又洒脱,像是和谁都能交浅言深,宋云水有些羡慕他这种性格,和他相处时,也觉得比面对其他人更轻松。   虽然早上的事加深了宋云水对别人的警戒,但回到家里时,他却产生了一种“这里是安全的”的感觉,以前他不会这样想的,好像是因为唐不知也在,所以这里才有了安全感。于是他心底疏冷的隔墙一点点倾倒,他自己也没有发觉这一点。   “雪花啤酒的度数不高,喝起来像略带苦味的碳酸水,国产啤酒的度数好像越来越低了。”唐不知说。   应景地,窗外不断有雪花从空中飘落下来,大概是出于温差,窗玻璃挂上了水珠。   “真是,淡得什么味道也没有。”宋云水尝了几口,赞同道。   宋云水很少会把他心里的想法告诉唐不知,也很少提起自己过去的经历,唐不知总觉得虽然他们的关系比之前近了一些,但宋云水依然在有意无意地和他保持着距离。   以前乘坐两天两夜的火车回家时,也有类似的情景。笔直的过道两旁坐满了男女老少,两天两夜,陌生的人们在车厢里彼此攀谈,虽然有时能遇到聊得来的人,但心里始终明白有一个终点站在等着他们,所以始终有所疏远,毕竟是萍水相逢,很难产生深厚的友情,人与人之间隔着一层纱一样的东西,互相之间只是短暂、朦胧、有所保留的亲近。   宋云水对他大概正是这种态度。但酒具有增进男人间友谊的作用,此刻唐不知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又缩短了一些,彼此像哥们儿一样,那层纱似乎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唐不知像是被呛到一样突然咳了起来。咳嗽声持续咳了很久,干燥起皮的嘴角甚至渗出一些血迹。宋云水皱眉,问他没事吧,怎么会咳出血呢?唐不知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却摇摇头说我没事,只是牙龈有些出血。然后站起身,说我去一下卫生间。   ……   卫生间有一面长方形的大镜子,旁边的金属架上整齐摆放着牙刷、毛巾等洗漱用品,墙壁上贴着浅灰色有岩石纹路的瓷砖,看起来有种高级的感觉(咳,卫生间而已,搞那么高级干什么?)。   唐不知站在鱼肚白的盥洗台前,用清水漱了一下口,他刚刚说谎了,他的牙龈没有出血,那血其实是从他的喉咙里流出来的。   唐不知本来以为是喝酒伤到胃了,但腹部并没有感到不适,反而是心脏处传来疼痛感,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指甲深深刺进他的器官里。   唐不知把漱口水吐出来,红的,伴随着淡淡的血腥味,水蒸汽从台子里升腾起来,在头顶的灯光照耀下一闪一闪,像白色的细沙,直闯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瞳孔十分漆黑,黑到了极点,反而让人觉得明亮。   唐不知最近总是感到头晕、疲倦,现在甚至还吐血了,他眯起眼睛,心想我该不会得什么病了吧?但是也没有去医院,因为觉得排队挂号之类的太麻烦了。 第14章   =   次日,凌晨四点零五分。   一只手伸向罩有白色灯罩的床头灯,拉下绳索式开关。灯光像受到惊吓的鸟群一样迅速散往四面八方,使得黑暗褪去一层,露出与白天截然不同的、单调封闭的卧室环境。   卧室的墙边放着一只禾香板衣柜,衣柜散发出大麦茶那种潮湿又咸涩的味道。如果把柜子打开,可能会发现里面的衣裳都长出了眼睛,也许,她们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流泪。毕竟人类曾用曲直尺、纱剪和针线改造过她们的身体,使她们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也就意味着不再完整。   唐不知在床上翻了个身,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他看到对面巨大的落地窗紧闭着,有一半玻璃被浅咖色的窗帘遮住,布料凸起来又凹进去,仿佛许多直直垂着的圆铅笔排列在一起。而另一半窗户——由于外部漆黑而内部微亮——宛如镜面一般反映出屋内的景象。他自己的影子也在上面,模模糊糊的,跟汉堡里的夹心一样,被厚厚的被子和橡木床夹在中间。即使没有风吹进来,他脸上和心里依然感觉到一股凉意——他刚刚又做噩梦了。   唐不知觉得事情不对劲,他很可能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于是掐指给自己卜了一卦,却没算出什么异常。   他昨晚就没有睡好,此刻困意非常强烈,于是关了灯,继续睡觉。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手很冷,于是将手收回被子里,寒意这才褪去一些。没多久,他就再度睡着了。   窗外,月光已没有先前那么明亮,像是被灌进了灰色的混凝土,逐渐与昏暗的天幕融在一起。雪尚且没有停,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又开始有雨丝细细密密地洒下来。   但屋子里也听不见雨声,反而响起了一种“嗡嗡”的声音。   唐不知被吵醒了,他睁开眼,看到几只硕大的黄色蜜蜂在房间里乱飞。   支起身子,用手去赶盘旋在头顶的一只蜜蜂,却发现自己的手上一片赤红,然后看到盖在自己身体上的那部分床单也是红色的,好像血液在棉絮中逐渐渗开,实在是怪吓人的。   他掀开被子,看到自己的肚子洞开,开口一直延伸到第三节 肋骨处,里面的血肉和骨骼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还有奶油一样的脂肪,看起来有点恶心,虽然是很严重的伤,他却一点也没感觉到疼。   他发现原本应该是心脏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几根细长条的东西从胸口延伸出去,看样子应该是血管,动脉还在流血,床单就是被这东西染红的,偏蓝一些的静脉垂到了地上。沿着蓝线望过去,只见一个小孩站在墙角的阴影里,两手捧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器官——估计就是他的心脏——一口一口咔叱咔叱地咬着,血从他%2F她的嘴边流下,在地上悄无声息地溅开。   唐不知脸色一变,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只蜜蜂飞到了他的手背上,复眼直直地盯着他,“嗡嗡——嗡嗡——”这声音像海水一样淹住他的耳朵。   然后他醒了,眼前又恢复成熟悉的卧室…木地板,薄窗帘,房间里还是干干净净的,没有血迹,没有那些诡异的东西。小孩、蜜蜂,都不见了,一切看起来普通又平常。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仍在胸膛中搏动,速度比平时略快一些,才知道刚才看到的东西都是假象……自己没有死。   有什么东西在床头柜上闪烁,偏头一看,是手机屏幕发出的光。振动的闹钟声不知响了多久,或许梦里的蜜蜂就是这个。唐不知觉得事情实在有些邪门,于是坐起身子,决定问问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师父倒是没怪唐不知一大早地扰他清梦,耐着性子听他讲完以后,“你啊、你啊”的叹了两声,用一种老成又缓慢的语气问:“你是不是把护身符给别人了?”   “是。”   现在这个点,白沙市的三百七十二万人里,估计有十分之九还在熟睡,剩下那十分之一,也许是因为工作不得不熬夜加班、也许是经历了悲伤的事而难以入眠。唐不知的弟弟曾经说过,他讨厌这座城市,因为这里的生活变得太快了。即使在这样寂静的时刻,城市的经济、文化、教育、政策等等依然在发生着变化,今天还在上涨的股票,明天说不定就会跌停,不仅如此,人们的感情和兴趣也一样多变。弟弟那时还在读高中,成天把“不可预测性”挂在嘴边,他说不可预测性是一件可怕的事,那代表你不知道灾难何时会降临到你身上。现在,不可预测性也作用在了唐不知身上。   “你快把护身符拿回来。”   “为什么?”   “不知啊,你听我说,你和那个人的命理已经连在了一起了。那个人,他命里注定要经历一个死劫,可能就在不久后,但是现在那场劫难转移到你身上了!”   电话那边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布料在摩擦,接着传来一个有些沙哑的女声:“佢系边位啊?甘晚仲打电话比你(他是谁?这么晚还给你打电话)。”   一口浓重的广东腔,应该是他妻子在说话吧。   师父没有回她,继续道:“你知不知道,你们俩八字相冲,他的命格专克你的,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把护身符带在身上,然后离他远一点。照我说的做,这件事就跟你没关了。”   唐不知思索了一会儿,”师父,你能不能讲的具体点,死劫是什么意思?”   但师父沉默半晌,说:“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了。”   房顶上的雨沿着檐边流下,使得院子里的雪几乎都融化了……丝丝缕缕的寒气渗透进屋子里……虽然师父什么都没说,但唐不知还是猜到了,如果自己拿回符咒,宋云水很可能会死,但若是把符咒留在他那儿,自己就会成为他的替死鬼。   问师父是不是这样,师父没有否认。   这事完全出乎了唐不知的预料。一开始,他以为这是老头子在跟他开玩笑,心里有些不爽,随即他又想起来,老头子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去评选居委会主席,关键是,老头子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所以他是不可能说谎的。明白过来后,唐不知倒吸了一口凉气……天。   宋云水的房间就在隔壁,他应该还没醒,一个小时后太阳才会升起,漫长的一个小时。唐不知瞥了眼远处的灯光,那里有几百栋大楼,光线在沾满雨痕的玻璃上,扭曲、散射,黄、蓝、红、绿飘浮在半空中,像一个个黯淡的手指印。视野里能见到的东西很少,于是听觉就变得敏锐起来。埋在墙壁里的电线发出”滋滋”作响,好像一根燃烧的导火索,平时根本不会注意到的声音,此刻却被寂静放大到十几倍,让人觉得或许这房间里真的藏有炸弹也未可知。唐不知感觉自己的手背上结了一层冰,“师父,你能不能重新给我画张符?”   “再画也不会有用了。”他的语气有些无奈。   唐不知用力拍了下床板,不是发火,只是心里烦躁。   沉闷的声响在屋内回荡。   “那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唐不知曲起右腿,手掌放在膝盖上。   那端沉默着。这沉默像一条深不见底的海峡,汹涌、幽暗,让人感到不安。   和师父打完电话后,唐不知就再也睡不着了,可恶……他下了床,去卫生间洗漱。镜子里印出他刚毅的轮廓,眉骨,眼窝,即使被水雾朦胧了也还是看得出好看。他的十指浸在热水里,白得像瓷,动作在水面漾起波纹,漆黑的眼底闪着光,仿佛心情起伏不定。他知道师父不会骗他,但心底还是存在一丝侥幸,希望劫难之类的都是假的。   雨已经停了,但屋檐还在滴水。叶子铺在泥地上,散发出冰川的味道。   唐不知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他看到宋云水从卧室里走出来,隔着一段距离,还是能闻到一股清凉的兰草香。宋云水上身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仿佛感觉不到冷似的,他的头发有些蓬乱,当然,也没有乱到哪里去,只是一两簇微微卷起来。宋云水平常看起来就很整洁,领带一直系得中规中矩,大概和艺人这个职业有关,他在别人面前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形象。   昨天唐不知出门的时候,宋云水还提醒他夹克的纽扣扣错位了,后者尴尬地笑了笑,说不知道怎么搞的。和粗心大意的他比起来,宋云水简直就像机器人一样严谨。   “早。”宋云水简短地招呼道。   “早上好。”唐不知一边回应,一边在心里假设:如果他把师父说的事告诉宋云水,宋云水会相信吗?   吃早餐时唐不知偷偷看了宋云水好多次,结果还是没能将那件事说出口。他猜不出宋云水的反应,换句话说,他并不了解宋云水。于是不由得非常不爽。也不知道是因为前者还是后者……总之就是心烦。   宋云水依然没什么食欲,他察觉到唐不知异常明显的视线,停下筷子,偏头望着他: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你一直看我干什么?”   唐不知眼神闪了一下,随即又正经起来,“没。我只是想问问,你最近怎么样?我是说…你的身体还好吗,胸口还会不会难受?”   宋云水摇了摇头,表示他最近没感到不适。   唐不知“嗯”了一声,“那就好。”他的脸色虽然平静,心底却有些忐忑,自此从把护身符给了宋云水以后,他就时常感到胸闷,有时心脏还会突然传来刺痛的感觉。   “不过,今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感觉喉咙有点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   “你的声音听起来的确有些沙哑,要是感冒就麻烦了。”   “我可以摸摸你的额头吗?”宋云水突然说。   唐不知明白他想做什么,“……你摸吧。”   宋云水用手背探了探他额顶的温度,又贴到自己脸上。是个有些孩子气的举动,他却做得一脸认真。对比了一下,结果他的皮肤竟然还要冰一些。   “怎么样?”   “差别不大…我应该没感冒。”宋云水露出有些沮丧的表情,淡淡道,“我还想,要是生病了,就可以不用去公司了。”   唐不知感到惊讶,像他那样的人也会说这种话啊,“你平时都很累吗?”   “也不能这么说。”宋云水似乎不想谈工作的事似的,转移了话题,问唐不知昨天核对账务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那个我还没看过,昨天有事耽搁了,我今天再去看看吧。”   “如果有对不上的地方,你记得告诉我。”   “嗯,不过,应该不会有吧。”唐不知心不在焉地说。 第15章   =   唐不知在银行遇到了他的一个大学同学。   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记不清他的大学生活了,只记得坐在教室里的时候,大家都做着同样的事,谈话内容千篇一律,人际交往也浮于表面。当时他十九岁,感觉自己的思想和言行都被绑架了,所以做了不少会让人觉得出格的事。   唐不知的导师性格温柔,也曾经批评过他玩世不恭,唐不知觉得她会那么说,大概是因为他曾在她的一门课程考试时缺考吧。(为了去离学校十几公里远的雪山山顶看流星。)   唐不知和他的同学叙旧时,也提到了这件事。   ……   ……   2002年,1月。   时令虽已入深冬,小路两旁的树叶却还是绿色,不过不是夏天那种翠绿,而是像掺进了墨汁一样的暗绿。之前还能看到高大的柏树和桉树,到达山顶后,眼前就只能看到一片白雪皑皑的草地。几个同学说想四处转转,就往森林里去了。唐不知则留在原地,有条不紊地摆弄一台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天文望远镜。   实际上,看流星雨是不需要望远镜的,通常肉眼还能看得更清楚些,他之所以买这东西,是为了观察月球表面,以及试试能不能在黑暗的天空背景下找到一些梅西耶天体。   他对机械类的东西很擅长,在宿舍,有什么东西坏了都是他来处理,他的其他室友,则负责求宿管别收电器。   没多久他就把仪器架好了,将眼睛贴在目镜上,望向夜空。   天上繁星密布,没有月亮和云彩,细致地操作一会儿后,他看到了一个有些暗淡的漩涡状的星云。后来他在日记本里写道:“那片星云非常漂亮,像一个发光的蜗牛壳,表面布满暗红、暗蓝、暗紫色的斑点。照我看来,那很有可能是猎犬座星系。”   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唐不知曾带着他弟混进电影院,两人都没有买票,所以那场电影看得心惊胆战。那是一部外国的科幻片,讲述了猎犬座星系发生大规模星爆的故事。唐不知对那场电影印象很深,毕竟放映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就被看起来像高中生的检票员发现了,对方很平静儒雅地警告说:再有下次,就把你们的小鸡鸡切掉!对两个未满十二岁的小男孩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羞辱了。   十几分钟后,唐不知感觉身后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后颈上传来潮湿又冰冷的感觉,好像是雪。   唐不知转身过身,看到对面站着一个人。   是他的同学赵锦。赵锦手里握着一个雪球,指尖已经冻成红色,如同被蚊子咬了一样。   “有病?拿雪扔我干什么?”唐不知不悦道。   赵锦长着一张国字脸,眉心很宽,所以显得粗枝大叶的。他就住在唐不知他们隔壁寝室,除了勾引女生,此人的最大的爱好就是打牌,经常跑到其他寝室串门,“打牌不?一缺三。”他心情似乎不太好,沉默地走到一块岩石边,把手里的雪捏碎了撒在地上。然后弯腰抓起一把雪,再捏碎了扔下去。   唐不知懒得理他,打算继续看星云,却听他啐了一口道:“妈的,遇到坟地了,他们要接着逛!我说前面可能不安全,回去吧,要是碰到鬼魂咋办?他们也不听,还笑我胆小。这是什么话,老子胆小?——没这回事。正常人谁大晚上会在坟地转悠啊,说不定人家正在睡觉呢,咱们在那儿瞎扯皮,不是对人家死者的不尊重吗?”抬起头看着唐不知,“你说是不是?”   “哈,你不就是胆小吗?”白他一眼。   “操你妹。”   “我妹操你还差不多。”唐不知啧啧两声,“赵锦,原来你怕鬼啊。不过你真傻,要是真有鬼,你回来也不安全啊,还不如跟着大家好对付些。”   赵锦摇摇头,“没这回事。”在你这边可比他们那儿有安全感多了。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来,因为不想暴露他真的在害怕。   这里地处偏僻,极目远望也看不见城市的夜景。寂静下来的时候,还能能听到风吹过芒草茎叶的沙沙声。所以显得有些阴森。上山之前,他们每人都带了一根手电筒,但灯光只能照亮五米左右的的范围。这让赵锦有些不安。   “虽然山顶这一块是笔直的,也没有什么灌木,但我总觉得周围藏着什么东西。”   赵锦眼望着漆黑的前方,一副紧张兮兮、疑神疑鬼的样子。   为了给自己壮壮胆,他开始没话找话说。   后来,不知怎么的,赵锦提到了他的一个朋友。他们俩曾经是他的很铁的哥们儿,但不久前绝交了,因为那人做了一件很对不起赵锦的事。   ……   在银行,唐不知遇到的同学就是赵锦。虽然赵锦和唐不知一样,年纪都未满三十岁,但赵锦掉发和发福有些严重,看起来便比唐不知苍老许多。   交谈后,唐不知得知他六年前申请了教师资格证,现在在市里一所重点高中任教。他的女朋友还是大学时那位,但因为一些复杂的原因,两人直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比较不幸的是,赵锦那个已经绝交的朋友也在这所学校教书。   “我们就在一个办公室工作,每天一看到他我就不舒服,他应该也是,除非必要,从没和我说过话。我不知道他心里是咋想的,不过我感觉他对过去的事好像一点都不愧疚。其他同事基本上都跟他比较熟,有时候大家一起聚餐,无意中就会把我忽略掉,没办法,谁让他们认识的早呢。赵子龙在刘备那儿比不上关羽张飞,不也是因为这个吗。人家是桃园三结义,三角形具有稳定性,哪还加得进你赵云啊。……嘿,瞧我,又扯远了。总之,我知道他们不是故意的,但是我心里还是不舒服,感觉没法融入到他们的圈子里,他娘的,你说是不是跟那赵云一样尴尬?我老婆呢,也是大学时候就认识那家伙了,她知道我们俩的事,所以建议我干脆跳槽去别的学校得了。这是什么话?做错事的人是他,要是我逃走了,岂不是让他看笑话吗?”   想到过去那么久,俩人依然被大学时的矛盾影响着,唐不知不禁感到有些唏嘘。   ……   赵锦接下来还要去给学生们上课,所以背着公文包离开了。   和他道别后,唐不知才去处理债务的事。   因为现在时间还早,银行并没有多少人。   唐不知向柜台后穿着黑白制服的服务员小姐要了一些票据,接过之后,开始垂着眼仔细审阅。   花了一个多小时,总算对完了。从结果看倒是好的:他的欠款都已还清,并没有什么问题。但他心里却没有放松下来的感觉。他又想起了赵锦。在雪山的时候,赵锦说他想不通为什么他的朋友会做那件事(具体是事什么唐不知已经记不清了,总归不是给小动物包扎伤口那样的好事),“他跟他爸妈闹掰了,没有生活费,那一个月饭票还是我帮他付的。妈的,那家伙到现在还没还我呢——不过,你知道的,我在乎的不是钱,是那白眼狼不讲义气啊!”   现在,对于死劫的事,唐不知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他总觉得如果自己把护身符要回来,就会变成赵锦口中的白眼狼。有一次,赵锦喝醉了,跑到他们宿舍来,发疯一样,拿着把水果刀要他们一起歃血为盟,发誓以后绝对不干背叛兄弟的事。当时唐不知虽然骂了句无聊,还是被那四个家伙强迫着在掌心割了个一下,直到现在他右手依然能看见那条疤痕,暗红色的,像烙印一样。宋云水帮过他,便也在“义”字之中,他不禁猜想,倘若自己拿回护身符后,宋云水真的出事了,自己会不会内疚一辈子呢?倘若遇到这情况的是赵锦,他又会怎样做呢?保准宁可自己受伤,也不当间接的杀人凶手吧。   唐不知对服务员说过谢谢后,便起身离开了大厅。外面就是公车交站,几个人坐在金属长椅上,不时瞥一眼路边那条黑皮狗——它身上沾满雨水和灰尘,一股发馊的味道从塔身上散发出去——不时望向长街的另一头,用目光侦查大巴来了没有。半透明的雨棚呈三十度角倾斜向下,将这一幅图景围住……铅灰色的天空、狗吠声、人们等待时无聊的表情…………唐不知乘坐7路公交车回到了家里。   虽然宋云水家隔壁就是公园,但进去游玩要花五十块的门票费,所以街上行人不多。毕竟一般人更愿意去河西路下段的水浮蓝公园,那里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都是免费开放的,而且从古塔上眺望,还能看到绸带一样的岚河。那是黄河的一条支流,发源于青藏高原的巴颜喀拉山,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河道中水流湍急,即使在冬天也不会结冰,一年四季都笼罩着一层氤氲的水汽,在阳光照射下,宛如高山之间缥缈的云岚。   唐不知在宋云水的书房也见到过这河的照片,一共两张,装在米白色的桦木相框里。左边那张已经有些泛黄,上面印着拍摄时间,是1990年的夏季。那时唐不知只有六岁。画面中一名女子站在河堤上,她的头发梳理整齐,下面是一张兔脸,淡粉的腮部,黑闪闪的眼睛,给人美丽、苗条、端庄的印象。通常人们家里摆放的都是亲人的照片,所以唐不知猜测那可能是宋云水的母亲,不过他们俩长得并不像,所以他并不是百分之百的确定。   另一张相片的背景是一片绿茵茵的三叶草地,二十几名少年少女排成梯形行列,站在岚河岸边,他们都穿着单排扣的黑色学生装,脸上一半稚气一半成熟,看得出才上高中,让唐不知有些在意的是,他们的衣服很像他高中隔壁学校的校服。唐不知高二时经常去邻校的体育场打篮球,如果宋云水真在那所学校的话,他们以前可能见过也未可知。不过即使真的遇到过,唐不知也记不起来了。   照片里,宋云水的个子已经比较拔尖了,所以被安排在了队列的最后一排。他看起来干干净净的,面对镜头微笑着,上挑的眼皮里仿佛有桃花荡出来。然而,长久地注视那双眼眸,会发现里面的笑意是虚假的,含有某种无奈、厌世的意味。   唐不知觉得有什么东西锁在了宋云水的心上,致使他的意识被围困在一片囚笼里,隔绝了生命中一切温暖光明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唐不知想起了他的弟弟。即使在自杀的前一天,弟弟依然若无其事地和他们谈笑着,他看起来正常又健康,可他的内心想必还是非常痛苦和挣扎的吧,只是他的哥哥和女友都没有察觉出来。每当想到此事,唐不知都有一种后悔和自责的感觉。出于移情心理,当他发现宋云水平静淡漠的外表下似乎隐藏着他无法理解的悲伤的心结时,便萌生出了自己必须要保护他的念头。   种种因素结合起来,致使唐不知最终还是决定把护身符留在了宋云水那里。 第16章   =   做了决定,唐不知心中释然不少。他在玄关处换了鞋,然后移步到书房。   拖鞋与木地板接触发出“嗒嗒”的声响。进了房间,看到墙壁上反射着一层绿光,上面叠着大大小小的盆栽的剪影,半透明不规则的形状,经脉的颜色则要深一些,像是有人用炭笔在墙上画了一副写意素描。舒展开叶子的龙血树背后,是颜色暗沉的书架,上面整齐摆放着一摞摞书,哲学类,文学类,实用性的…封面上既有英文也有汉字,看起来都不像新书——意味着每一本宋云水都翻看过。   第二排放着太宰治的作品集,《人间失格》、《女生徒》、《美男子与香烟》等等。看着这些书,唐不知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在出版社工作,已经五十三岁了,却依然坚持用纸笔写文章。他的床边也摆着太宰治的作品,大概是很喜欢这个作家吧。   自从离开家里以后,唐不知就很少和父亲联系了。和齐威不同,他并不讨厌自己的父亲,只是父亲对一件事情总是顽固地坚持自己的意见,而且性格有些霸道,所以从小到大,他都不太擅长和父亲交流。   九三年的时候,为了一本书的校对工作,父亲带着他们搬去了北京。那段时间,他所属的出版社的状况并不太好。不管是他还是他的同事们,身上穿的衣服都很旧,袖口处还打着补丁,像灰蒙蒙的乌云。不过,即使薪水微薄,父亲仍打算努力经营下去。大概是为了补贴家用,没多久母亲也出去找了工作,她在花儿市的大卖场上班,听起来好像收入不错,实际上只是替朋友看着一家生意惨淡的服装店罢了,而且那一带区位不好,所以她的赚的也不多,但她曾偷偷拿了店里的衣服给父亲穿……这件事不仅没被那位朋友发现,甚至连父亲也被蒙在鼓里。   假使父亲了知道那件深灰色的羊毛衫是偷来的,一定会黑着脸责骂母亲。唐不知知道他会这么做,因为他的自尊心很强,而且不近情理。有次,一位客人来拜访父亲,与父亲谈论太宰治的短篇小说《蟋蟀》。   “我有一个朋友,也跟《蟋蟀》里的妻子一样,完美主义!我实在很想发牢骚,俗人又怎么了,在意金钱又怎么了,人们不正是依赖着物质而生活的吗,放眼周围,真正不在意物质的人存在吗?我觉得金钱是生存的基础,可那并不代表我唯利是图,我也不会为了钱而去做坏事,为什么偏偏会有人嘲笑我们呢?我不理解。我只是依靠自己的努力来获得酬劳,这样也有错吗?那位妻子,因为丈夫变成了她鄙视的现实派,就选择离开丈夫,实在是太无情、太残酷了!她一定不懂得丈夫的痛苦和无奈,所以才会那么做…为什么原本清高的丈夫,后来会变得庸俗、刻薄呢,不正是因为他没法相信他人吗?所以才会做出那些事。而就在丈夫陷入悲惨绝望的境地时,妻子居然还写信谴责他,甚至扬言要和他分手,遇到这样的事,丈夫心里该多难过啊,他还能对别人充满善意吗?妻子实在太过高尚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角色,反而更同情那个满是毛病,有些自私自利的丈夫。人与人之间不就是这样吗?明白自己有诸多不足,才会理解别人的不完美,不用严格的标杆来要求别人,彼此之间才能轻松舒适地相处。我相信,只有这样……”客人说话带有明显的南方口音,不时停顿一下,仿佛思考着该怎么把心中所想描述出来。   “依照你的看法,屈原对楚怀王直言不讳是错的,提倡举贤授能也是错的,他不该孤芳自赏,也不该以死明志,反而应该学习秦桧、和坤这样的人,迁就堕落的君王,逢迎献媚,溜须拍马,是吗?因为大家都有无可奈何的理由,所以就惺惺相惜,彼此体谅才好——哈哈,有道理,你说的真有道理,但是像我这样愚钝的人,可能一辈子也没法理解,更不可能接受。”   父亲端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羊脂玉白陶瓷茶杯,里面的苦红茶正冒着热气。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嘲讽,虽然脸上面无表情,眼神却像刀尖一样锋利。   “唐先生……”客人全身都凝固了一下,仿佛父亲的话一针见血,让他无言以对似的。   唐不知有些同情这位梳着三七头,身材单薄的客人,觉得父亲太过咄咄逼人了。   然而,和唐不知不同,弟弟对父亲并没有打心眼里想要反抗的感觉,相反,他觉得父亲是一个睿智的人。   当时,看见客人窘迫的样子,弟弟忍不住弯起了眉眼,仿佛觉得好笑。他像一个喝醉的人一般,斜斜靠在门边,两只手臂抱在一起。袖子挽到臂弯,阳光照下来,手臂上的皮肤显得金黄金黄,宛如涂了一层蜜油。他那年十岁,遇到不懂的问题,总会去向父亲请教。后来,他还曾在作文里写到:   “……孔夫子曾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句话,通常是用来批评那些不懂装懂的人,但我爸爸却说:‘实际上,不懂装不懂才是中国人最大的通病。’我觉得爸爸说得很有道理……我很喜欢和爸爸一起讨论问题,因为有一种‘我已经长大成人了’的感觉。爸爸有一种寂寞的坚强,我很佩服。”   此刻,书房里非常安静。唐不知觉得那些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住在另一个城市的父母,现在离他非常遥远。于是不再多想。在椅子上坐下,翻开剧本宋云水给他的剧本,用食指按住莹白色的纸张往后翻,打算今天就把剧本看完。   阳光在窗框上闪烁着。一阵风吹,使得院子里棕榈树的叶子微微摆动起来。围墙外,灰色的街道散发着淡淡的沥青味。几个混混模样的青年从丽丽理发店门口走出来,你推我搡,吹着不成调的口哨。一只流浪猫注视着他们,发现他们对它似乎有调戏之意后,便逃到了路旁的银杏树上。   这里大概是整个城市节奏最慢的地方,一所所房屋都沉浸在寂静之中,偶而有车辆开过,也不会发出刺耳的喇叭声。   当一个人的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时,是很容易犯困的。   大概一个多小时后,唐不知就打起了哈欠,觉得双眼有些疲惫。用手揉了揉眼睛,还是很困,索性把头靠在臂弯上,打算休息一下,结果就这样睡熟了。   ……   “唐不知,醒醒……”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唐不知缓缓睁开双眼。   宋云水刚刚下班回来,他一边问着“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昨晚没休息好吗”,一边走到阳台前,伸手关上了窗户。   唐不知抬头,望着他的背影,低低地“嗯”了一声。   窗外天色有些幽暗,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通常宋云水是在九点之后到家,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回来得要早些。   宋云水走到摆有盆栽的墙壁前,突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   “这盆春羽好像快死了。零下五度的气温,果然还是不适合养这个。”他用手轻轻拨弄着枯黄的叶片,眼里的遗憾慢慢转变成了淡然。   唐不知来到他身旁,看到泥土上方,春羽的茎杆全都往下垂着,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引力似的,看起来奄奄一息的模样。   “幸好,根系还没腐烂。”宋云水检查了一会儿,偏头对唐不知说:“可以把剪刀递给我一下吗?就在书架旁边的柜子里。”   “要剪刀干什么?”   “把烂掉的叶子剪掉,这样春羽可能还会再活过来。”   唐不知惊讶得抬起了眉毛,但还是“嗯”了一声,走到书架旁,打开暗红色的抽屉,把剪刀递给宋云水。   “谢谢。”宋云水弯起胳膊,开始细心地修剪那些枯叶。他的衣裳随动作发出轻微的布料摩擦声,像细沙在流动。   米白色的汁液从植物的叶子和茎的切口处渗出来,散发出和天空一样微妙的味道。   唐不知提起他以前也养过一盆植物,是小学同学送他的春兰,“没有春羽这么大,花的颜色比叶子浅一些”,可惜后来也蔫掉了,被他弟连花盆一起扔到了他家对面的垃圾筒里。   宋云水听完后,微微眯起了眼睛,偏头看向唐不知,“你觉得有些遗憾,是吗?包括那盆春兰,包括人类无法像植物一样起死回生。”他的声音沉稳而镇静,明亮的双眸里映着夕阳的余晖。   唐不知觉得那些话像是闪电一样砸在他的心上,让他有些动容。他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兰草香,与之前略有不同,这次的带着血腥味,仿佛要穿透人的皮肤,深深地渗入到血肉里。唐不知盯住他,“……宋云水,你是不是一眼就能看出别人在想什么?”   宋云水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我连自己都看不清。”有些无奈的语气。他站起身,把剪刀放回原位。“不过,我能猜到一点。你有事瞒着我。是跟我有关的事,对吗?”   “……”唐不知突然很想把真相告诉宋云水,但是他担心宋云水知道那件事后,会选择自己承担一切。所以他决定把真相烂在肚子里,这是最稳妥的做法。   “没错,但是,暂时不能告诉你。”   唐不知笑了笑,实际上心里有些悲伤。“我现在这样,是不是也在自杀呢?难道弟弟的命运,最终也是我的命运吗?”他心想。   宋云水沉吟一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许是觉得兴致索然,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这让唐不知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唐不知突然说:“宋云水,你能不能安慰一下我?”   宋云水有些狐疑地看向唐不知。发现那张鼻梁高挺端正的脸庞上,苦恼、哀愁、悲伤、坚毅、决绝等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人想到一位治愈了病人,却使自己染上瘟疫的医生。   见唐不知露出这种表情,宋云水心里涌起了一种复杂的感受。但是,宋云水的思考从不外露。所以唐不知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唐不知有些尴尬,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那句话,可能是觉得既然自己做出了牺牲,就希望从对方那里得到点什么吧。但是,能得到什么呢?安慰?这根本说不通。唐不知觉得自己很愚蠢,而且莫名其妙,后悔之情在胸膛涌起。   唐不知本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用“我开玩笑的”把那话糊弄过去,却见宋云水朝他走来。   “还是第一次有人跟我提这种要求。”宋云水把右手放在唐不知的肩上,宽慰似的拍了两下。“我照你说的做了,现在感觉好多了吗?”语气算得上温柔。   也许宋云水有着火焰对风那种敏锐的直觉,他的眼神看过来,便是直接烧到了你心底,一个人看透了另一个人。一颗心读懂了另一颗心。那些冰冷、坚硬、厚重的壁垒,在刹那间通通灰飞烟灭。   唐不知觉得宋云水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并不觉得讨厌,相反,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一种理解。他很感谢宋云水没有问他“你为什么要我安慰你”,否则他会觉得很羞耻的。   宋云水所表现出的成熟,让唐不知感到宽慰。之前像巨石一样压在唐不知心口的情绪,逐渐消失不见了。   唐不知看到宋云水在微笑,那笑他看不懂,不过还是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唐不知想做一件事。有个声音谴责他:“这样不好”,但是他听不进去。毕竟人的思维和行动未必总是符合理性的。他的心脏在躁动,他能感觉到每一秒细胞都在死去,下一秒又分裂重生,那种异常的感觉,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在倒着流淌,冲垮了应该和不应该的界限。   唐不知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做了那件事,“不行,太冷漠了。”   “什么?”宋云水不明所以。   “安慰一个人的时候,应该这样。”唐不知伸手箍住了面前那人的腰。“不要抱得太紧,也不要放得太松。然后,像哄小孩睡觉一样,用手轻轻抚摸对方的背……时机恰当的时候,摸一下他的头,让他靠在你的肩上。这样他就能感觉到你的关心,心里也会舒畅很多了。”   宋云水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后,下意识想往后退。   “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唐不知无奈地笑了笑。   感觉到唐不知的手掌在慢慢往上移,停在他的后脑上。身体变得有些僵硬,仿佛石化了一般。除了拍戏的时候,从没有人和他靠得这么近。   唐不知的手指微微用力,想让宋云水把头靠到自己的肩上。   不过,他感觉到宋云水有些抵抗。   唐不知放松了手上的力气。   然而,过了一会儿,肩头又传来略微沉重的感觉。   唐不知明白宋云水最终还是靠了过来。他的手指碰到宋云水的黑发,从指隙间传来丝丝凉意,宋云水的头发像岸边的芦苇一样柔软,带着。   大概是离得很近的缘故,那股若有若无的兰草香,此刻突然变得强烈起来,让人产生一种恍惚的错觉,仿佛…就要溺死在这香味中。   “这味道,我就算死了也不会忘记吧。”唐不知忍不住想。   片刻静谧后,宋云水叹了口气,仿佛生气似的沉下脸来。   宋云水挣脱他的臂弯,“唐不知,就算你心情不好,也不能拿我来开玩笑吧。” 第17章   =   “好,好,对不起。”唐不知勉强维持着正常的语气说。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还装出一副老实诚恳的鬼样子。   宋云水的目光在唐不知脸上打量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追究。   到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恢复了原状,仿佛之前的事情未曾发生过。   宋云水吃的依然很少,只夹了一两块豆腐和茄条,把碗里的饭吃完后,便没再添了。   宋云水在伊荣小学念书时,最讨厌的就是午饭、晚饭那段时间。虽然他不是寄宿生,但母亲同时在三所舞蹈教室当老师,工作很忙,并没有什么时间照顾他,所以他平时都是在学校食堂就餐的。   据说市一小、三小的饭菜吃起来口味很差,仿佛毒药一般,但伊荣小学和前二者不同,伙食质量要高得多,因为是民办学校,食堂不仅对校内人员开放,也对附近的居民们开放。直到现在,依然有很多人称赞里面的食物可口。   清蒸鸡翅、香菇肉片、番茄炒鸡蛋,以青笋、海带、玉米、培根为配菜的浓汤拉面……学生们上课时想到这些,都忍不住馋得直流口水。   然而,即使如此,宋云水每天的食量还是小得跟猫一样。其他同学都觉得他很奇怪,经常讨论这件事。也许是因为家里只有母亲而没有父亲,小时候,宋云水很在意自己和别人的不同。虽然大家只是好奇,并没有说他的坏话,但他还是觉得被别人议论的感觉,就好像长时间待在充满一百二十分贝噪音的环境里,让人难以忍受。   所以后来上了初中,和别人一起吃饭时,他都会装作自己能尝到味道,和周围人无异的样子。当被问起某道菜的口味时,为了避免露出马脚,他也只说些模棱两可的回答,“不错”“还好”“一般般”。演戏也是从那时开始的。或许真的有天赋。   现在,他对别人依然演着,对唐不知却没有。因为明白要骗过一个和你朝夕相处的人,是很难的一件事。在唐不知面前,无论做什么,他基本都是照着自己的本性来。从某种角度而言,这也算一种轻松,就像一个在沙漠中行走的人,突然遇到了一场短暂的雨,虽然这雨最终会停,但对他而言,在雨中的每分每秒,依然是可贵的。   ……   “唐不知,你明天有时间吗?”喝了口茶后,宋云水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嗯,怎么了?”被叫到名字的人停下筷子,抬眼看着他。   “我想安排你和尧零见一面。”平静的语气,眼神却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唐不知心想尧零是电影的副导演,他和尧零先认识一下,总归没有坏处。于是便答应了。   ……   见面地点是新区大道的一家西餐厅。是周冰彤开车送唐不知去的,现在是早上十点,唐不知最近都没有休息好,所以刚上车便忍不住想打哈欠。虽然身后的靠垫很软很适合小憩,但他还是挺直了腰杆,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   出于无聊,他开始打量起车子的内部,然后觉得有些熟悉。他记起来这车他曾在4S店看过。销售员说裸车价格一百万,如果加上各种保险税费,可能会更多。当时弟弟就在唐不知身边,听到这话后,露出了不屑的神情,对那车的兴趣也立刻消失了。   后来弟弟对唐不知说,“就一辆车而已,仅仅因为品牌不同,就被卖到那么贵,一百万,太不合理了。哥,你说是吧?…喂,你发什么呆,你不会真傻到想买那种东西吧?”   唐不知倒是没有买下那辆车,然而他买了价格更高的红色法拉利。   人们为什么会买豪车呢?虽然唐不知以前也做过这种事,但是现在,仅仅过去半年,他就已经忘记了昔时那种感觉和心情。如果非要追问动机的话,或许是因为他还经营着公司时,周围的朋友、生意往来的客户都很有钱,使用的交通工具也都价格不菲,倘若他买了辆普通汽车,尽管未必会被人瞧不起,但一定会显得格格不入。唐不知很清楚自己是在随波逐流,不过也没有厌恶感,毕竟虚荣并不是一件触犯道德底线的事。   “我和110也算老朋友了,他那人虽然有些小心眼,但是为人不坏。”轻柔的女声从旁边传来,周冰彤一边开车,一边讲着,“唐不知,待会儿你和110见了面,要是他说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话,辛苦你忍耐一下了。他对新人的态度就是那样,好像跟人家有仇似的,不过也只是做做脸色,并不会真的针对谁。”   唐不知“嗯”了一声,表示他不会和110抬杠的。   之前私家侦探曾调查出一件事:   三个月前,为了争夺一场话剧的出演机会,一个外号“金刚”的人来过唐不知的麻烦。从名字便能听出男人是一个高大强壮的汉子,属于那种你在街上碰到绝对不敢去招惹的人。虽然唐不知看起来也很猛,却没有他那股狠厉劲。剧组里的人都以为唐不知会输,却见他用手勒住男人的脖子,往后一带,男人立刻瘫倒在地,昏迷不醒。据说后来那人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天,出院后再也不敢出现在唐不知面前。   因为周冰彤看过资料,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又是那样的情景,她便以为唐不知是那种既冲动又暴力的人,所以刚刚才会提醒他。然而,唐不知的反应却给她一种成熟稳重的感觉,就像那个人一样。   “对了。”周冰彤突然想起一件事,“等下吃饭的时候,你可以和110聊聊绘画的事。”   “绘画,他的爱好吗?”唐不知有些惊讶。   “嗯,你要是去过他办公室就知道了。”周冰彤笑盈盈道,“他墙上挂满了画,起码二十几幅,我们平时开玩笑,都说他那儿是公司里的‘卢浮宫’呢。”   唐不知听完,也笑了笑。他以前做生意时,和形形色色的人都来往过,所以并不担心自己和110找不到话题可聊。   因为有些无聊,唐不知偏头看向窗外。街边林立着写字楼、宾馆、律师事务所等等,基本上是一些商业建筑。往上看,天空中飘浮着零散的流云,每一朵都像是用白色大理石雕刻而成的,轮廓显得很厚很重,让人担心会不会下一秒就从天上掉下来。   由于汽车在往前行驶,视野所有景象都流逝得很快。不过,车子经过河西路上段时,停了一会儿,不是因为已经抵达目的地,而是前面的路段在堵车。   周冰彤担心会迟到,便给110打了电话,想通知他一声,听筒里却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随着挂段电话的动作,焦急、烦躁的情绪也逐渐爬上她的面庞。   “没事,不会堵太久的。”唐不知望着前方说,神色从容。   周冰彤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笃定,但果然如他所说的,十几分钟后,停在前方的车子开始发动起来,道路又恢复了畅通。   两人到达餐厅时,是十二点零五分,只比约定的迟了五分钟。   预定的包厢在二楼,上楼的时候,唐不知突然说:“尧零可能已经走了。”   “啊,不会吧。”周冰彤往前走,拨开门口的帘子,环顾屋内。   包厢里只有看起来很高级的桌椅,却不见110的身影。   周冰彤问门口的服务生里面有人来过没有。   “有一个留着平头的先生来过,他之前在里面坐了一会儿的,但是几分钟前离开了。”   周冰彤想着打电话问一下,那人的电话却仍在占线。她放下手机,明白110真的放了他们的鸽子。忍不住皱了下眉。   对于此事,唐不知倒没有生气或是感到沮丧。一方面他早已料到,另一方面…他之前是很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演员的,但是和师父打过电话后,他就知道这根本不可能了。毕竟不久后自己就会遭遇一场劫难,连能不能活下来都不清楚。   不过,因为菜已经全部摆上了桌,所以两人便还是在餐馆吃了饭。   期间聊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周冰彤发现唐不知对这次见面似乎持无所谓的态度,这一点让她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宋云水。   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为什么总给她一种相似的感觉呢?这个疑惑在周冰彤头脑盘旋不去。   吃完饭,周冰彤本想送唐不知回去,但唐不知说不用,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并非冷漠的拒绝,只是他算出周冰彤今天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他不想麻烦她为自己耽误时间。   离开餐厅后,唐不知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   和宋云水家附近比起来,新区大道更加靠近市中心,故而也热闹得多。行人交谈的声音,商店的音乐声,汽车驶过发出的“嗡嗡”声,密密麻麻地挤在一处。   唐不知曾经在楼盘看过房,宋云水家那一带在城市的三环,房价虽然不低,但也不是特别高,处在中间偏上的水平。一般人大概会以为明星都住在豪宅里,实际上也有许多生活低调的演员。   不过,宋云水的房子虽然不会给人奢华的感觉,看起来仍是很不错的。由于主人的个人兴趣,房屋内外都布置得很精致,住了几天,唐不知发现那些盆栽一直是宋云水亲自照料的。通常,一个人住是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打理这些事的。毕竟园艺工作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年复一年。但宋云水却好像不会厌倦似的。他家的院子里尤其好看,春天的话,一定会漂亮得像画一样。不过,待在房子里,有时也会产生一种冷清的感觉。   宋云水回到家中,偶尔也会露出疲惫和寂寞的表情。唐不知心想,假如他身边能有个人一直陪着他就好,转念一想,这事挺难的,即使有钱,也未必能得到一个真心对你的人。下一秒,又觉得自己脑子里冒出的这些想法,怪矫情的。便打住了思绪。   道路上充满了臭烘烘的汽油味,这样毫无目的地走着,唐不知没多久就感到乏味了。他坐上公交车,打算回去再看看剧本。虽然对演戏的事不抱信心,但是除此以外他也没其他事可做了。   车上乘客很多,隔着狭窄的走道,一对母子在唐不知隔壁坐下。母亲眼里没什么神采,时不时就会把手放到嘴边打哈欠。小孩却像第一次坐公交一样,一副对什么都很感兴趣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偏头朝唐不知这边看。   师父曾经说过,和小孩有关的东西会给唐不知带来灾难。直到现在,唐不知还是觉得师父的话很玄乎。不过他还是留了个心眼,平时都注意着避免和小孩子接触,不去孤儿院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总有避不开的时候,比如现在,好在直到他下车,也没发生什么坏事。   其实他有时候也会怀疑,那些算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不过就个人经验看来,和命运相关的东西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   周冰彤回到公司后,径直先去了110的“卢浮宫”。   她向110解释了堵车的事,还是被后者讽刺,“你如果早半小时出发,现在也用不着来跟我说。”   “是,但是我早上一直在开会,你不是也知道吗?”   “但是你有其他助手啊,不能让他们替你做会议记录吗?你老是把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让他们领着工资却不做事,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   说起来也算认识好几年的朋友了,但周冰彤还是发自内心地希望110那种傲慢的态度能改一改。   周冰彤以前为了宋云水的发展,受过的气比这多得多,所以她没有发火,她知道110是吃软不吃硬的,于是容忍着“行,行”地应和了两句,然后问110能不能重新约个时间。   110倒也没再刻意刁难她,点头说:“明天早上九点吧,让他来我的办公室见我。”   ……   从床上起来后,唐不知的眼皮就一直在跳。   掐指一算,结果是他今天会遭遇一劫。唐不知把手背放在额头上,神色有些烦躁。   日,劫劫劫,为什么总是缠着我不放?   吃饭的时候,唐不知还在想着这件事。   “啊。”突然感到嘴上传来疼痛,“这菜好烫。”说着放下了筷子,用食指和拇指压着嘴唇。   宋云水偏头看他,“我不是跟你说过,这菜吃之前要吹一吹吗?”语气虽然无奈,却带有关切的意思。   “我记性越来越差了。”   宋云水起身,接了杯凉水递给唐不知。   “谢谢。”   唐不知伸手接过,玻璃杯的反光使得几个微小的光斑印在他黑色的外套上。他喝了一口,觉得味道有些苦涩,仿佛在喝药似的,有些奇怪,但他并未多想。 第18章   =   “你刚刚分神了,是在想什么?”宋云水望着他,倒是直白地问了。   窗外正淅淅沥沥飘着雨丝,今天是和110正式会面的日子,所以唐不知穿得比较正式。他坐在桌前,阴天的光线,蓝中带着暗,使得桌子变成了灰色,而他的脸,好像刚从冰箱里拿出的死鱼,煞白煞白,憔悴得让人心疼。   “我在想,不知道那部电影要做些什么培训。”他知道宋云水是特别敏锐的,所以凡跟厄运有关的事,他都决定保密。然而面不改色地说谎了,他心里多少有些愧疚。   ……   虽然之前引起过舆论,但宋云水在采访中做了澄清,声称他和唐不知只是朋友。对于记者和电视台的询问,宋云水也做了天衣无缝的回答,让人挑不出一丝破绽,他的缜密和擅于撒谎,后来成为唐不知恨他的两个理由。   言归正传,由于绯闻已暂时压住,两个人便一起去了黎明。从家里到公司,一路上都在下雨。唐不知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街上那一片片泛着光的伞面,看的他眼花缭乱。   男人,女人,少年,少女,每个城市最平凡的景象不过如此,大家彼此间擦肩而过,如果不是特殊情况,谁也不会多留意谁一眼。   黑色皮靴踩起一道水花,溅到旁边的建筑墙上。角落里,野蔷薇几乎已经腐烂,细细的抹灰涂料滑下,仿佛想遮住那一片萧条。而大地仍睁着眼睛,阴沉的天幕下,车子驶过,行人走远,哗啦啦的世界,一瞬间充满了冰冷和遗忘。   上了电梯,宋云水听到身旁的人“喂”了一声,偏头,看到唐不知的手朝他脸伸过来。   宋云水下意识便往后退了一步,   唐不知停下动作,有些无辜地解释道,自己之所以伸手,是因为宋云水没关车窗,脸上溅上了雨水。“我看你半天都没发现,就想帮你擦擦。”   “这点雨,我以为它自己会干的。”宋云水抬起手臂,随意揩了几下。爱干净的人,连衣服袖口都是完全洁白的。   唐不知什么也没说,沉默地偏过头去。   电梯空间不到两平米,四周是银灰色的金属墙。冰冷,无机质。   唐不知望着逐渐增加的数字,大脑感到轻微的失重。   手指把兜里的香烟揉到粉碎,几秒钟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碎烟叶分散在口袋里,粗糙的,像鲨鱼骨头一样磨着他的指尖。   一股奇怪的无名火从他胸口升起。   呵,可笑,我在生气吗?就因为他对我一副警惕的样子。   然而,身后又传来,“不过,还是谢谢你提醒我。现在像你这样随时为他人考虑的人可不多见了。”   听到这话,唐不知心里的火一下子熄了,反而变成一种微妙的感受。   此刻,宋云水站在唐不知后方,十几厘米的地方。视线略微向左。   墙上有他的影子唐不知的影子。像玻璃球里的图景,只有色块,没有细节。   宋云水动了动手指,现在,他的影子的手叠在了唐不知的影子上。   隔着一段真实的距离,手指沿着那模糊的轮廓划下,从突出的眉骨,到硬朗的下颌。暧昧的、仿佛某种仪式的动作。   在做这动作时,宋云水脸上神色比之前温柔了不少,而他的思绪,仍像阴影中的刺客一般,隐秘得让人无法揣度。   而这一切,前方的人都不知道。   ……   5、6,当显示屏上的数字变为7时,唐不知和宋云水道了别,步出走廊。   周冰彤早已在外等候,她穿着衬衣半裙和西装外套,显得麻利干练。   唐不知出来后,她便带他去了110的办公室。   因为是第一次来,唐不知边走边打量两旁的环境。   一扇扇百叶窗开着,后面是看起来很高级的办公间。   员工们坐在转椅上,正仔细地对比着手头资料和电脑数据。   偶尔偏头抿一口咖啡,然后再度投入到眼前的工作当中。   每个人都是异常专注的样子,唐不知心想或许过道外有谁突然猝死了,他们也不会发现。   下一秒,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晦气。   周冰彤在一扇暗棕色的烤漆门前停下脚步,她这里就是110的办公室。   唐不知跟她一起进入屋内,却没看到那个本该出现在此的男人。   “尧零不在吗?”唐不知疑惑道。   “桌上的咖啡还冒着热气的,他应该刚离开不久。”周冰彤脸上浮出抱歉的笑容,“他可能正在跟别人讨论电影的事吧,这样,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出去找他。”   “嗯。”   周冰彤走出门外后,房间里就只剩唐不知一个人。他站在海绵材质的沙发旁边,清晨的光线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他看到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些油画,每幅画的尺寸都差不多,内容和色调也比较统一,故而摆在一处并不会让人觉得凌乱,反而有一种和谐的美感。   左右两边是骄阳普照的海岸风光,颜色明亮,充满光感,中间则是一双眼睛的特写,里面倒映着流云、海浪以及起航的帆船,画面中几乎没有黑色,勾勒的线条也很柔和,所以整体看起来干净空灵,本该让观者心情愉悦,但那明显是双小孩的眼睛,从圆润的眼角和上下眼睑就能看出来。这使得唐不知又想起师父对他的告诫:   “八字是今生的因,也是来生的果。人生在世,无非生、死、情三场大劫。不知,我替你卜的卦,是阴阳交泰的卦象。你要是心术正,那事业自然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记得一件,今年是龙年,你应该少跟童子,也就是少跟小孩儿接触,否则会引起三爻发动,导致血光之灾!”   从早上开始,唐不知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此刻他的预感成真了。   他刚往沙发上坐下,心脏就毫无预兆地疼了起来。   随即大脑仿佛被子弹击中一样,开始发晕。他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在旋转,就像掉进大海里,四周波涛汹涌,而他只靠着一截浮木。视野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巨大的不适让他胃里有些想吐。   双腿下意识立了起来,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不是找人求助,而是“不能弄脏地板,得去卫生间”。然而没走几步他就摔倒了。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喉咙里流出来,他看到地面被液体染成了红色。然而来不及思考,意识就陷入了一片混沌当中。   另一边,宋云水还在审核手上的资料。现在是早上八点二十四分,那文件是人事调配小组送来的,宋云水本来打算九点钟召开一个会议,但是一个人突然走进屋来,告诉了他七楼发生的事。   宋云水赶来的时候,看到110正抓着唐不知的胳膊,试图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这家伙怎么这么沉,干脆改名姓陈得了。”   周冰彤也另一侧帮忙,她没理会110的抱怨,她的脸色煞白,身子有些颤抖,明显是被眼前的状况给吓到了。   白光从灯管上照下来,在唐不知身上打上一层高光,他闭着眼睛,脸上那么多血,连西装衬衫也被染红了一片。氧化之后,晦暗而沉重的颜色,仿佛只要伸出手就会感觉到刺痛。   这让宋云水想起母亲死去的那个黄昏。许多年过去,那天的记忆仍盘桓在他的脑海里,像一根无法取出的刺。   助理发现宋云水的眉头皱了起来,那双总是寒冷镇静的眼睛里,竟然也泛起了一丝波澜。   刚才去通知的宋云水的人就是助理。   前段时间,宋云水和唐不知的绯闻闹得沸沸扬扬,公司里基本上人尽皆知。助理本来不以为意,毕竟一切都只是猜测,并没有确凿证据,何况她平时也没见自己的上司和那位姓唐的男士有什么来往。   记得以前在电影节上,除非必要,宋云水基本上不会主动和别人搭讪。其他同行都在热烈讨论着影展的内容,宋云水却游离在那种氛围之外,好像对现场的发生的活动丝毫不感兴趣。然而,即使他不言语,还是有人被他强大的存在感,或者说他散发出的独特的气质所吸引,朝着他的座位走来。通常都是些大名鼎鼎的导演和制片人,也不乏有资历的音乐家、演员和评委。   在助理的印象中,宋云水一直很受那些大人物的欢迎。不过,这并未减弱他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相反,也许正是因为现实际遇的悬殊,很多尚未闯荡出一番事业的艺人对宋云水都有些畏惧,觉得他好像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似的。   除非本身就很自信,否则普通人面对宋云水时,都会感觉巨大的压力。助理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对谁表现出亲近——不论对方是男是女。   以前也有一些和宋云水合作过的女演员打电话到工作室来——因为并不知道宋云水的私人联系方式——想要约他出去吃饭、打网球之类的。出于礼貌,宋云水并不会拒绝她们的邀请。可是尽管一起去玩过两三次,宋云水对她们还是像对待普通朋友一样,各方面都保持着适度的距离。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放弃了和他以男女朋友交往的意思。   她们可能都认定了宋云水有着想让事业更进一步的雄心,所以才决定把婚姻的事推后考虑。原本助理也是这么想的,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使她的看法产生了动摇。   “你们退一下,我来扶他。”宋云水走到昏倒的男人身旁,对屋内的那两人说。   少顷,宋云水用左臂拦着唐不知的腰,让他背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宋云水今天穿着一件暗蓝色的风衣,蓝得有一种深海之意,多少舒缓了那血红所带来的紧张感。   接着,宋云水把右手放在唐不知的侧脸上,替他擦掉上面的血。这动作是过于温柔了,弄完之后,宋云水又用脸贴了下唐不知的左腮,仿佛在确认体温似的。他的眼里,竟然透露出某种虔诚。而那姿势,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是把他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   周冰彤望着宋云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不明白宋云水为什么会做出那举动,即使从朋友的角度而言,那动作也太过亲密了。   周冰彤觉得宋云水对唐不知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否则他对他不会变成这种态度。   两个月后,她的想法得到了证实。 第19章   =   “我见过三伏天在片场昏倒的,可人那是高温中暑,现在气候这么冷,他怎么也晕倒了?我说,他不会是有什么病发作了吧,一副身强体健的样子,怎么就中看不中用呢。”110才回办公室没多久,对眼前的事仍感到一头雾水。   周冰彤瞪了满脸麻烦的男人一眼,“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挖苦人家,你少说点风凉话吧!”   公司的七楼主要是审计部,除此以外还有展厅、消防室、监控室、导演经纪人各自的办公间。   因为审计部的大厅内部就有打印和开会的地方,所以在走廊活动的员工并不多。   宋云水把唐不知送去了医院,一路上也没碰到多少公司里的人。   雨还是和之前一样大,由于雨幕的遮挡,远方建筑的颜色变得很淡,像一条条灰色的河在往天上流,行至半空又戛然停住,变成一把偌大的梳子,把四面八方都包围起来。   森森的风将雨丝吹得倾斜,周冰彤帮宋云水撑着伞,但雨水还是浸湿了他的左肩。   寒风凛冽,周冰彤身子微微发抖,虽然出来没多久,鼻头和耳朵却都给冻红了,她咬着牙关,偏头,却见宋云水对这寒冷毫无知觉,好像一座山峰一样,岿然不动。   从二号门进入西院区,俩人依次经过内科大楼、放疗科大楼,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栋五层的深灰色建筑,因为处在与门诊部相反的方向,所以四周几乎没什么人。大门上标示有“库房”两个字,实际只有一到四楼摆放着药品和医疗设施,五楼则是宋云水的私人病房。   病房是两年前设立的,宋云水有什么不适都是来这里治理,可以避开记者和人群。   除了五月和十月需要进货取货的时候,其余时间库房正面的卷帘门都是关闭的。宋云水进去通常是走右侧的小门。那门虽然是金属做的,却没什么光泽,表面还有轻微锈蚀的痕迹,好像爬满了青铜色的小虫。   到了五楼,医生开始为唐不知进行检查。   在会客区等待的时候,宋云水才问周冰彤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听完后还是不知道唐不知昏倒的原因。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穿着白大褂的女人从诊室里走了出来。她的表情严肃,眉头不自觉地皱着。她说唐不知是被寄生虫感染了。大多数寄生虫都是出现在肝、肺这些部位,但唐不知得的却是环虫病,虫卵附着在心脏里,孵化之后,很快就会繁殖出更多的后代。   “情况不太好”、“治愈率不敢保证”,这两句话医生重复了好几遍,接着她又说,虽然心脏是血液的泵,但它本身却很脆弱,感染了那么多寄生虫,病人已经活不过一个星期了。现在这种情况,即使再厉害的专家也束手无策。   这是宋云水没有预料到的回复,也是他第一次听说世界上还有这种病。   此时的心情,好像夜晚走在路上,远远看到家的方向有火光闪烁,乌黑的浓烟延伸到天上。怀疑那是假的,又想要快点过去确认情况。同时,又绝望地想着:如果家里已经成为一片废墟,就算赶到也做不了什么了。   莫名地,胸口感到不适,就好像里住着一个想要逃走的小人,不断往四面八方猛烈地撞击。“救命!”仿佛听到小人在如此嘶喊着,然而没有人来帮他。   宋云水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走到敞开十厘米左右的窗边,防雨罩挡住了大部分雨水,呼吸着新鲜湿冷的空气,他胸口的梗塞感才逐渐解开。   虽说治愈的可能性很低,但宋云水无法放弃唐不知的生命。   思考过后,他还是请求医生对唐不知进行了治疗。   ……   ……   嘶,好冷。   像是有雪灌到皮肤里,把全身都被冻住了一般。   眼前是一片漆黑,上下左右都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大脑的意识无比朦胧,隐隐听到谁的说话声,但每个字都像烟雾一样,捕捉不到任何具体含义。   “咳咳…”唐不知终于醒了过来,喉咙很干,像是抹了粗盐一般,让他忍不住咳嗽。   明明之前还觉得很冷,现在却觉得头脑发热,像感冒了一样。   浑身都很难受,但唐不知从小就有些好强,屈服于病痛会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败给了谁。他忍住咳嗽,支起身子打量四周。   这里……像是病房。从光线看来,现在应该是下午。屋子里除他以外,还有另一个人。   “啊,你真的醒了,我之前还以为那个人是骗子,原来他说的是真的……你现在渴吗,要不要喝点水?”那人将水杯递给了他。   唐不知觉得她的声音有些熟悉,“…你是周冰彤?”   “是,你不记得了?”   唐不知摇了摇头,不过,他还是有些疑惑,总觉得周冰彤跟之前好像不太一样。   ……   “你说我已经昏迷一年了?”   “是。”   正因为已经一年不见,唐不知才会觉得她的样貌和记忆中有些不同。   “你的心脏感染了寄生虫,因为实在没办法了,我们只好请医生给你做手术的,但手术还没开始,就在你住院的那天下午,有个人突然找到了病房里来。大概五十多岁的样子,说话神神叨叨的,自称是你的师父,还说只有他知道救你的办法。”   我师父,他不是已经金盆洗手了吗。唐不知心里感到惊愕。   “他有没有告诉你们他的名字?”   “我想想……孟伏,应该是叫这个,但具体是哪两个字我不太确定。”   孟伏,的确是师父的名字。唐不知心想,也就是说,师父最终还是帮了我吗。   “关于怎么救你的事,孟伏要求跟宋云水两个人单独谈,所以我不太了解。宋云水也没有告诉过我。他只说你会生病都是因为他。他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听到这话,唐不知心里咯噔了一下。虽然,他隐瞒的并不是什么坏事。   周冰彤见他沉默不语,也就没再多问。   可是,她心里还有一个疑惑。   这一年来宋云水每个月都会来看望唐不知,对朋友而言这也是情理之中。   让周冰彤在意的是七月中旬时她无意在门口撞见一幕。   她看见宋云水吻了唐不知。   一开始,她只是看到一张脸和一张脸贴在一起。宋云水伏在床边,下颌划过床上那人的额头。   夏季白热的光线照得人有些晃眼,宋云水眯着眼睛,从衣领上露出的脖子变成琥珀的红色。他凝视着下方的面孔,眼神温柔而坚定,周冰彤从没见他对谁露出过那幅神态,   那天很热,空气中的热量还在不断升高,周冰彤觉得也许是周边的空气在沸腾,也许是对面那人的血液在沸腾。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心脏紧紧扭在了一起。   窗帘随风摆动了一下,然后周冰彤就看到宋云水的嘴唇往下方靠去。那两人的嘴唇贴在了一处。虽然只维持了几秒钟,却让旁观者感到惊心动魄。   直到现在回想起来,周冰彤还是会怀疑这是否真实发生过。随即又觉得自己不可能看错,宋云水的确吻了唐不知,但那动作又她一种特殊的感觉,并不是在亲热,反而更像是一种依赖和信任的表现。   这件事周冰彤没有告诉唐不知。她有些忧虑,她担心宋云水真的对唐不知有着超乎友情的感情,如果真是这样,宋云水的前途可能会毁于一旦。   ……   走在走廊上,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宋云水来到病房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了。   “小周跟我说你醒了,我本来想早点来的,但是人事部那边有点事把我缠住了。”宋云水一边说着,一边在床沿上坐下,“现在身体怎么样?”   一年的时间不见,宋云水和之前相比却没什么变化。   “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唐不知笑笑,“不过医生还是建议我多休息一天,明早再做检查,没什么异常的话,下午就能出院了。希望没什么问题吧,一直躺在床上,骨头都快软了。”   屋里开着空调,但门和窗户都关着,所以还是有些闷。一边的墙角摆着饮水机,加热时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有些催眠。   唐不知觉得待在这个房间里,整个人都很没精神,他想早点离开,大概是被宋云水传染了,即使外面天寒地冻,他也想快点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说起来,虽然已经过了一年,唐不知却觉得仿佛只过了一天。   之前他还有些怀疑,结果打开手机一看,日历显示现在已经是2013年了。   仍旧是冬天,处在尾巴上的十二月。仍旧下着大雪,从窗户外能看到纷纷扬扬白茫茫的,像无数飘落的风铃花,一朵挨着一朵,仿佛整个夜空都要被填满了。   两人好像久别重逢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   不知道为什么,唐不知总觉得宋云水看他的眼神和之前有所不同。那样的目光,几乎让人心绪波动。过去宋云水对他还是比较客套和生疏的,现在则亲切得多了。   会不会是因为……   “宋云水。”唐不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宋云水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嗯。”他沉声道,“孟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并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论者,不过之前我也怀疑他说的可能是谎话,现在看来,他并没有骗我。你替我承受劫难,我很感激,可是,你为什么肯为我这么做呢?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我帮你还了债,所以你想用这件事来报答我。可是,为此送命根本不值得,一般人都会这么想的。”他顿了一下,手撑在床沿上,凝视着对面那人的双眸,“所以,唐不知,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 第20章   =   身上被子厚沉沉的,闷得人浑身发热,唐不知伸手扒拉几下衣领,掩盖住内心的紧张。   “怎么说呢,一开始我也想过把护身符要回来,但就是……开不了口。”   这话算不上回答,抱着蒙混过去的念头,唐不知举起水杯呷了一口,避开男人的视线。   宋云水刻意表现出不悦的样子。发泄似的,用手攥了一下床单。   “开不了口,就让自己承担危险,是吗?”他故意压低了音调,冷峻得像是训话的长官,“你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什么,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事。”   没有想到他会那么说的唐不知明显愣了一下,尔后抬起头,看到面前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上,又挂起了冷漠的面具。   那双眼睛里闪动着锐利的光,让人感到无形的压力,就好像漆黑的枪口,直直对着唐不知。那些字干脆、凌厉地从他嘴里吐出来,每一个音,都带有杀伤力。   胸口有些梗塞,唐不知聚拢眉头:   “哦,既然如此,那反过来说,我想做什么,你也没有权利干涉啊。”置气似的。   面对如此的回应,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宋云水都缄默无言。   嵌在墙上的窗户上了锁,一切灯红酒绿、尘世喧嚣,都被关在了这片空间之外。   突然降临的寂静,像在烈日一样,炙烤着屋子里的一切。   如果流淌的时间是一条河,此刻一定布满了干涸的裂纹,像蜘蛛网一样,摇摇欲坠,秒钟与分钟,支离破碎。   白窗帘后面,一只蛾子毫无征兆地飞出来,落在低垂着兰草叶子上。   或许,是由于土壤中缺乏某种元素,绿叶的边缘看起来褐黄褐黄的,明显有些腐烂的趋势。   唐不知看到,在花瓶旁边,还摆着一只鱼缸。   那两尾金色的月光鱼,像是感觉到两人之间紧张的氛围一般,悬浮在水中一动不动。   兰草、热带鱼。   这些东西大概是宋云水买来的。   随着天色渐完,小鱼身上的鳞片也暗淡了下来。   用肉眼望向玻璃缸,月光鱼的模样因为缸的形状而显得有些失真。头部消失在玻璃轮廓边缘,鱼肚则像是鼓起的篮球,比鱼尾大了四到五倍,整个身子就像由不连续的碎片拼成的,散发着一种不真实感。   看到的东西也会是虚假的。   唐不知心想,自己之前体会到的那种亲近感,也只是一种错觉吗?   屋子里的男人,和他印象里的宋云水,产生了一些差异。对男人第一次表现出的刻薄,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过了一会儿,唐不知才开口道,“之前那个大婶,你也不认识她吧,但是我记得你还是停车去看她了,还把伞送给她。你又是为了什么?”顿了顿,“你为什么,我就为什么。”   宋云水明白他的意思:不是非得关系多好,才会帮助一个人。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   他立起双腿离开床边。   靠近方桌旁,把几粒饵食洒进鱼缸里后,宋云水才缓缓开口:   “看见你倒在地上的时候,我真的被吓了一跳,你的脸上全是血。后来我来医院看望你的时候,看到你闭着眼睛,像在熟睡的样子,我总是忍不住想,你还会醒来吗,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吗?——唐不知,你小时候,应该也见过那些受伤的小动物吧,有时候我们可以做点什么,比如给它们包扎一下伤口,但是也有一些时候,我们只能站在一边远远地看着。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你昏迷的时候,我就是那种感觉。对你的事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手指拨弄着枯萎的细叶,宋云水拧起了眉毛,脸色依然冷峻,“我讨厌医院。我母亲就是在急救室过世的。每次来这里,我都会想到手术刀切开皮肤的画面,感觉视野里的东西都染上了血的颜色。”   宋云水深深疏了口气,转过身子。他没有走过来,而是隔着一段距离,望着唐不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可能是压力太大了吧。刚刚也是,对不起。”   原来是这样,唐不知并不了解宋云水母亲的事。假如不是他主动吐露,完全揣摩不出他的心思。   唐不知觉得宋云水大概是被悲伤的回忆闷坏了吧,不然也不会对他推心置腹。   “宋云水,把你的手伸过来一下。”   对唐不知突然提出的要求,宋云水有些不解,但还是照他说的,将手递了过去。   轻轻握住他的手,唐不知感到一阵硌人的骨感,以及自内而外散发出的冰凉体温。   手指没有发红,应该不是被冻的。那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虽然如是想,却也没有问出口。唐不知压下思绪,沉默地抬起二指,在宋云水的手心上比划起来。   宋云水仔细辨认,发现唐不知写的那几个字是:我不会生你的气的。   愣了一下,不禁莞尔。   唐不知本意就是想逗宋云水笑笑,好让他暂时忘记那些难过的事。看到他眉头舒展,他心里释然了许多,柔和下来,“我刚才说的那些不好听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   这句话,听起来有一种温柔的意味。   宋云水不作声,眼神依旧深邃。他拉起唐不知的手,也像他一样,在那只有着淡淡疤痕的手上,写下一句:“你是个很好的人。”   唐不知感到一阵痒痒,抬起头,正好对上宋云水的双眸。那人的目光有一点些痴,像是包含了万般情愫。   十一月,天气清寒,宋云水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外衣,那蓝色也反光在了他的发丝上,唐不知曾经抚摸过那黑发,是一种坚韧又柔软的感觉,像在清晨薄雾散开时,在岸边用指尖划过茂密的芦苇丛。   空气中传来似有似无的兰草香。   在宋云水的注视下,唐不知虽然面色如常,心里却不再淡定。   胸口好像有暖流淌过,泛起一种特殊的感觉。好像有什么蚀骨的东西渗透进了他的身体里,在一个看不见的角落灿然盛开……   ……   夜晚,黎明公司总部。   咔、咔、咔。   四台打印机同时工作着,发出密集的金属摩擦声,充斥了整个房间。   周冰彤把机器里滑出纸张放到木桌上,突然听到助理低低“咦”了一声。   周冰彤偏过头去,看到助理面孔上显露着疑惑的神情。   “怎么了?”   “我刚才看了一下这个。”她挥了挥手里的稿纸,“上面说这部电影去年就打算开拍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又花了一年的时间来修改剧本。”   这个冬季比以往都要寒冷,公司里有不少人都遭到了感冒的侵袭。宋云水之前就病过一次,严重到无法说话,好在现在已经痊愈了。   助理也是病员之一,不过她似乎还没有恢复过来,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像被什么勒住了脖子一样。   助理的话,让周冰彤回想起了那天。一年之前,仍然历历在目。他们安置好唐不知后,晚上回到公司。尧零很快就赶来宋云水的办公室,询问唐不知的情况,还有电影的事该怎么办。   当时,宋云水坐在办公椅上。发丝上还挂着零星几颗水珠,散发出一股冰冷凛冽的气息。   他说唐不知没事,只是肺上有点问题,不严重,休息几天就好了。   周冰彤不明白宋云水为什么要说谎。   第二天,宋云水去见了《英雄沙地》的制片人。他们谈过后,不久就传来了要修改剧本的消息。   周冰彤想,这件事应该是宋云水要求的。他会这么做,大概是为了替唐不知保留住主角位置。   记忆里,滥用职权这种事从没发生在宋云水身上。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   宋云水的手机响了起来,是秘书打来的电话。   他接完后,对唐不知说:“我要回公司一趟,晚上再来看你”,便离开了病房。   从医院到公司并不远,大概十几分钟的路程。来到外面,汽笛声,音乐声,像浪潮似的,一层接一层往耳朵里钻。   立式路灯早已亮了起来,灯光在黑暗中划出三角形区域,宛如一块橘黄色的裙摆。   宋云水把衣领竖起来,遮住下颌线。站在十字路口处等待红灯,风将他的衣服下摆吹得飘扬。   离开某个与你切实相关的人身边时,你会感到自己在这尘世中并没有什么存在的理由。就好像变成了一盏路灯,一座雕像。某天人们会夸赞一座雕像美丽,或是一盏路灯给予了他们便利。但当这两样东西消失时,没有人会为之感到悲伤。因为很快会有新的路灯,新的雕像将之取代。   满目人潮带来的不是热闹感,而是一种深层次的寂寞。当看到有无数类似于自己的替代品时,一种自出生起便持有的“独一无二”感突然从心底消失了。一平米的氧气被划分为十份,二十份,三十份……如果说他曾经觉得生命是上天给予的厚礼,这一瞬间却如梦初醒,存在越多,一平米的氧气越稀薄,尔后大家相互竞争,沦为刍狗。或许上天乐意观赏的,只是这世间万物不断上演的斗争游戏。   最近,宋云水的公司也面临着一场斗争。   财务经理说:“邱洋很可能在挪动公司资金,进行抛售套现。他的官方说明是要补充公司的流动资金,但是我查账发现根本没达到这样的投放额度。”   邱洋是黎明影业的一个股东,主业是演员,同时还担任公司监事,不过这个职位有名无实,开会时邱洋经常缺席,几年来在公司现身的次数不超过十次。   宋云水对这个人印象很浅,他是在一场商会上认识他的,此前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集。   回忆起来,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身影。脸上布满皱纹,灰白的发丝毫无光泽,像燃尽的烟灰。   邱洋已经五十多岁,看起来却比实际还要苍老。   他暗中挪用公款的事,似乎已经持续了很久,目前统计出的额度是1.6亿,但真实数目只会比这更多。   宋云水知道,在一个资产私有而非公有的时代,这样的事就没有办法避免。听说那人背后有些靠山,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坐视不管。   来到熟悉的公司大楼,前台人员看到他,紧张地喊了句“董事长好”。   宋云水脸上没有表情,自然地点了下头,然后就匆匆走过。   前几天发出通知,说今晚要召开一场临时会议,要求占股5%以上的股东都必须参加。   进入会议室,宋云水扫视一眼,看到了那个满头花白的身影后,他收回了目光。   会议在七点四十准时开始,临近尾声时,宋云水讲述了一则案件:   某集团高管挪用共有资金进行炒股,最后被关进监狱,判处五年有期徒刑。介绍完后,他望向台下。“邱总,请问你对这件事怎么看?”语气神态,如同一名法官。   “什么?”邱洋从座位上站起来。看他的表情,好像因为突然被叫到名字,被吓了一跳。   其他人不知道事情原委,纷纷向老人投去疑惑的目光。   宋云水将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一遍。   “呃,这个案件……我听说……”邱洋明显已经听懂了宋云水的暗示,显得有些诚惶诚恐。   他两只手撑着桌沿,似乎在思考应该如何回答。   突然,好像想到什么似的,他抬起头,语言也流畅起来:   “我听说,后来那个高管被无罪释放了,因为法院重新审查,发现他是被人故意陷害的。其实这件事情背后真正的犯人,是原告,最后被关进监狱的,也是原告。看来宋董了解得的不太详细啊。”   宋云水知道这话是他胡诌的,言下之意,是表明他背后有后台,能够颠倒是非。   宋云水没有揭穿他,也没有示弱,他接着说:   “我知道,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也清楚真相。我想告诉诸位的是,不管污蔑他人,还是挪用公款,在这里都是绝不允许的。希望大家能够引以为戒。” 第21章   =   对自己的病,唐不知依然有种不真实感。昏倒之前,心脏的确偶尔会感到不舒服,但怎么也没想到是因为里面有寄生虫。他在心里啐了一声,心想:“妈的,真倒霉。”   拿起手机拨通了师父的号码,向他过道谢后,两人聊了一会儿。   “不知,你和那个演员认识很久了吗?我来医院找你那天,他问我怎么样才能帮你。看起来就好像如果你活不了,他也不活了一样。”师父突然说。   唐不知听到这话,愣了一秒,才说,“他可能是内疚吧。”   “我倒觉得没这么简单。我问你,他是不是很小的时候就无父无母了?”   唐不知想起之前的事,说:“他的母亲的确已经过世了,不过他父亲还健在。师父,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那天我告诉他,‘天机不可泄露’,他看着我,眼睛阴沉沉的。我在他眉心上看到了一股煞气。”   从听筒里传出的声音低沉浑厚,像是古老的磬钟,透出岁月的沧桑感。   “原本,我没有多想,但是我回家的路上,突然有个东西从天上落下来,就掉在我面前,你猜是什么?一根钢筋。好险,就差一厘米,我的脑袋就差点开瓢了。”   “后来我掐指演算,发现这件事起因就在宋云水身上,他是孤辰寡宿,天煞孤星的命哪,这是一种大凶的之象,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祸,严重的甚至能把人给克死。我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就会命犯大劫了。”   唐不知听完,心里有些闷闷的,“说不定只是偶然,为什么要把原因推到他身上?”   生气归生气,他也知道师父说的十有八九是事实。   打完电话后,他将手背掩在额头上,盯着天花板的眼眸里有些茫然。   侧过脸看向窗外。黑暗之中,亮着点点灯光,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星星,又想到师父的那番话。   天煞孤星,是注定孤独一生的人。   唐不知心烦意乱,手掌在兜里摸索一阵,才发现病号服里并没有烟。他呼出一口气,决定什么都不想地闭上了眼睛。   天已全黑。   晚上九点左右,宋云水的身影出现在医院。   在白色的墙与地板之间,他的存在显得浓墨重彩。   看到他的瞬间,师父的危言耸听又在唐不知的脑海内跳荡起来。   他暗想:孤星就孤星吧,说不定我也是孤星,正好凑一块儿,免得去迫害别人。   好像一下子释然了,转念却又想到,假如真是这样,两个人都是孤星,那么他们最后都会孤独终老,那“在一块儿”这件事肯定就是无稽之谈,一想到这里,唐不知心里突然一阵发怵,仿佛心门被一把巨斧猛地劈开,那种感觉,好像真的有虫子在咬他胸口的器官。于是心里堵得更慌。   宋云水把门关上,身后传来“咔”的金属咬合声,像上了发条的钟表一样清脆。   看唐不知背心抵在墙上半躺着,宋云水说,“你一直醒着?”   “我倒是想躺下休息,可惜睡不着。”   宋云水移步到床边,伸展胳膊,黑色皮革公文包从手心里滑到了沙发上。   唐不知发现他另一只手里还攥着东西,问那是什么。   “宵夜。”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给你的”。   装着晚餐的袋子,被男人洁白的手递了过去。   唐不知打开一看,是清蒸的西施舌,配上一碗莲子粥。前者又叫“沙蛤”,浮在清汤当中,色白而腴,唐不知用筷子夹起一只,思绪却联想到宋云水的手。   “这么漂亮的东西,吃了可惜”,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唐不知自己也觉得可笑。怪了,魔障了。   夜里开始下雨,好似银河系整个泼洒到大地上,千百扇窗户一齐被吹得“哗哗”作响,那些早已枯黄的残叶,此刻也掉的精光。   被雨限制了自由的人们,不得不回到家中,而因此失去生意的商店老板只好抚膺长叹,对着突然寂寥下来的长街深感无奈。即使在科技发达的现代,人依旧处在自然力量的威慑下。   外面的噪音穿透墙和玻璃,也传到他们所在的病房里来。   下雨天可见度低,容易发生意外,之前文兴路那边就发生过好几起车祸事故,由是宋云水决定今晚就不回去了,在医院住宿。   “我看天气预报说,这雨可能得下到明天早上。”唐不知很少生病,这是第一次住院。他上唇靠着下唇,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浓黑的眉毛倒显得有些强势。   宋云水漫不经心应了一声,他忙着把皮质沙发推开,铺成简易的床,又从柜子里抱出一条被子,扔到沙发上。那被子是浅蓝色的,看起来很薄,不知道是不是夏天用的。   “你这么搞第二天铁定感冒。我给你空出了位置,上来睡吧。”   宋云水一开始拒绝了,说床太小。那块四方形区域,也确实是个弹丸之地,两个人躺上面,一翻身就能掉到地上。   唐不知却很执着,望着他装出打量的样子,带点笑意说,“你不好意思跟我一起睡?”   宋云水不知道他如何得出这个结论,摇头,淡淡道:“没有。”   “那不嫌弃的话,跟我挤挤吧,你感冒不是才好没多久吗?或者你上来,我睡沙发。”说着就要翻身下床。   “唐不知,要知道你现在免疫力比我更低。”宋云水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来。他让唐不知不要下床,说还是一起睡好了。又说我知道你也是在关心我,谢谢。   散发着潮湿气味的薄被又给塞回到柜子里。唐不知将胳膊抱在胸前,看到宋云水从公文包里拿出什么东西,然后拨转身走到饮水机前。   不多时,屋里弥漫开一股苦味,像烧焦的咖啡和姜混在一起。原来他是在化感冒药,以防第二天真的生病。唐不知再一次体会到自己和宋云水的不同,即使在细枝末节的地方,后者也会考虑得非常仔细谨慎。   等两个人都喝了药,宋云水把外套脱下来,叠好放在桌上。   关了灯,宋云水摸黑走到另一边,靠到床上钻进被子里。   两个人背对背地侧卧,窗外雨声连续不断,过了好长时间唐不知也没睡着。像是突然想起来,问了一句“好像有点挤,要不我再挪过去一点?”   没回答。   他的呼吸已变得悠长了。   雨下的如此之大,却也还有月光,映在乌黑的房间里,像是银箔剪碎了,散发着朦胧的光。   说起来,那天他们见到江浪时也是大雨滂沱。   现在再想起宋云水扣住他的手,说出那句“我可以为他死”,浑身流淌过一股电流,心里好像烧了起来。   唐不知想如果时间回到那一天,他会赶在宋云水开口之前,先说“我可以为宋云水死”。而这句话不会是谎话。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宋云水似乎翻了个身。   有什么东西滑过唐不知的腰,将他紧紧环住。唐不知感觉后背靠在一片坚实的地方,他知道那是宋云水的胸膛。现在,他被宋云水紧紧地搂在了怀里。那双臂强而有力,却微微颤抖着。   “……我以为,之前发生的事情都是假的。”他的身音低低的,像是梦呓。“……我做好多这样的梦……在梦里你恢复正常了,跟我说话,朝我微笑,但是每次我一醒来,却发现你还是昏迷着……躺在病床上……你的眼睛闭着,就好像再也不会睁开……”   “……现在也是梦吗……”   “……我好想,跟你一起死……”   一阵凉风钻进被子里,唐不知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滑倒颈上,不知道是不是眼泪。宋云水的梦话,被他听到了。心里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开,让他无法言语。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