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Shiva by 夜行灯花宵   文案:   恒河水,我的泪   我和男朋友有一个关于湿婆的约定,但临行那天,他没有出现。   他从来不失约。 第1章 幻   [Maya].   飞机延误了半个小时,德里的气温蒸腾,我拖着行李混迹在人堆里,昏沉沉地找中转车站。   临近下午,我站在两辆土黄色的大巴中间进行抉择,选了右。   没人愿意乖乖排队,我有些费劲地挤上车,一秒后就有人在我旁边落了座,无声无息的。他只背一个旅行包,穿着淡色的格子衬衫,干干净净,拥有一副挺拔的亚洲面孔。   我搂着背包,很想知道他是不是中国人,但顾虑到这样做很唐突,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到底没忍住,我小心翼翼地朝他倾过去,“请问,你也是中国人吗?”   “啊,是的。” 他向着我,和煦地微笑。日光将他的半边眼睫照得透亮。   车门附近还有人在不断地往上挤,我舒心地靠着椅背,能这里遇到同乡人,真好。   “你是来印度出差,还是......”   “放暑假了,出来散散心。”   只有教师才会有寒暑假。   “你是老师。” 我得出结论。   “嗯。” 他点头,然后补充说,“是地理老师。”   喔,地理老师。   我脑海中的地理老师都是流水线生产的,地中海发型,皮带长裤,腰间挂一大串钥匙,办公桌上永远摆着颗地球仪,讲课的声线想让人睡觉。   “显然我不是那一款的地理老师。” 他冲我挤挤眼,“但我的办公桌上确实放着一个地球仪。”   “了不起,上学的时候我地理成绩最烂了。” 我叹气,“不知道吹往哪里的大风和密密麻麻的等高线,好枯燥。”   “可能是没有遇到我哟。” 他狡黠地说,“有人研究遥不可及的星空,就有人研究脚下的大地,它们一样充满趣味。”   他的语速慢慢的,很温柔,我认真听着,“我觉得你是一位很好的老师。”   年轻的老师笑了下,“也许吧。”   他说他叫沈叙,三点水的沈,叙旧的叙。   “沈老师。” 我说。   沈叙弯着眼睛笑,“大家都这么叫我。”   “我的名字里有一个谨,可以叫我小谨。”   大巴转向,和太阳形成一个奇异的角度,满是擦痕的车窗反射出强光,令人头晕目眩。   “沈老师,你为什么想来这里?” 我突然问他。   “因为你在这里。”   我费解地望着他。   沈叙用指尖点点窗外,“你,坐反了。”   我慌张地往外看,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没有游客会坐这条线路,这里离新德里越来越远了。” 沈叙收了收他的长腿,躬腰离开座位, “跟我来。”   我夹着大包小包跟他跳下车,灰尘扑鼻,我在炎炎烈日下眯起眼睛,问沈叙是不是经常来印度玩。   “是的,很多次了。” 沈叙安静地看着我,笑得莫名有些悲伤。   他看上去不像坏人,我觉得自己真是给人家添麻烦了,“对不起,我方向感太差了,到现在也分不清东南西北,转个方向依旧是上北下南,额,左西右东。”   假如没有沈叙,保不齐我晚上会在哪条街巷里被抢走所有的家当。   我向他道了谢。   沈叙转过脸,“正好我也是一个人,要不然,我做你的向——”   铃声措乱。   那头行来一队印度女人,朱砂额,脚踝上系着黄铜铃铛,它们相互碰撞,香料辣进鼻腔,道路弥漫起黄尘,橘色和紫红相间的纱丽没有骨头,去到空中散漫游动,舞者透过锥形的缝隙朝我眨眼,然后一晃而过,像诡魅的母金钱豹。   “小谨。” 他轻轻唤我。   “嗯?”   “你住在哪里?”   我下意识地报出来一串地址。   沈叙摇头,“一人出门在外,要当心一点才对。”   “但你是我的向导嘛!”   他语塞,似乎没料到我答应得这么爽快,“那也不能够......这样放松警惕。”   我觉得他说得对,又把地址重新打码后说了一遍,“在Jal Vihar附近。”   太热了,鼻翼冒出一层腻滑的汗,空气在贴近地面的空间扭曲,但在印度说太热,跟在北极说太冷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沈叙矮下`身,帮我拎起一只软包,“走吧,我带你去。”   我刚才的注意力聚焦在舞者身上,没有留意到附近停着一辆火红色的蹦蹦车,乍然看去,它像是凭空出现的。   沈叙人长得温文尔雅,英文口音也十分柔和,听起来像唱歌,尽管如此,他照样能毫不留情地对半砍价,为我省下二百卢比。   他心肠真好。   行李被绑在车顶,司机是位皮肤黝黑的筋骨人,坐他身后可以数清人到底有几节脊椎骨,之前大路上那么热,可沈叙都不怎么冒汗,他只是微微仰起头,用他修长苍白的手指解开几粒纽扣,问我怎么会突然想一个人跑到印度来。   “其实原来的计划不是这样的。”我沮丧地说,“本来都和男朋友约好了,但他放我鸽子。”   “男朋友。” 沈叙投来了然的眼神,“我当你向导,你男朋友不会介意吗?”   路面突然变得颠簸,司机哇啦哇啦乱叫,紧接着轮胎明显碾过一道深沟,车子陷下去再弹起来,我没有防备,撞到了一个软软的物体上,毫发无伤。   我这才发现沈叙的手更早一步地贴在车顶,保持着非常礼貌的距离,砸过去的那一下肯定很结实,但他只是稍稍簇起眉,在我关心他之前说没事,不要紧。   窘迫的浓度太高,我感激地和他对视,等手机接收到几格信号,我打开聊天框,说我落地了,遇到一个中国人,他来印度很多次了,现在是我的向导。   男的。   很帅,心很细。   我故意分开发送,就是想气气我那木头男朋友。   “换做是我,我会介意。” 沈叙垂眼看着脚尖,“自己心爱的人去和另外一个陌生人旅行,我会醋得要命。”   他这话很奇怪,我不知道怎么接,或许是七八个小时的飞行混淆了判断力,我没有办法分辨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酒店坐落在白墙、凸起的方砖和针叶植物之间,我们的司机看到这是个高级酒店,拼了命地想加价,坚持他之前说的是二百五十卢比,而不是一百五十,沈叙稳住阵脚,嘴里“纳嘟利,呐嘟利”地和他胡搅蛮缠,那位凶猛的筋骨人也就放过了我们。   我把我和男朋友一起定的房间换成了双床,费用我想替沈叙承担,作为他担任向导的酬劳,但沈叙坚持要和我平摊。   “就当交个朋友。” 他在铺满花砖的大堂挽起袖子,“小谨,房间号?”   我上到蜿蜒回转的二楼,转动手腕扭开了门锁,超高饱和度的房间随即撞入眼帘,好像整个印度滞销的布料全被运来装饰了这里。唯有两张床,是纯净的白。   色彩不是度假般雀跃的颜色,它陷在红调深处,我们迈进这里,像迈进某幅压抑的、精神出了大问题的画作里。   放下行李,我把今天拍的照片发给男朋友:一张飞机的侧翼,云朵拍模糊了,但重点是层次丰盈的天空;   一张是那群印度舞者的身影,四肢弯成极其夸张紧劲的姿态,几欲骨折,却具有石雕般的神圣感,像在献祭。   有嘈杂住在斑斓的画面里——   铃、铃、铃。   我凝视了一会儿她们高耸的头饰和手里拟神的法器,打字问男朋友像不像来勾魂的。   他没有回复,时差原因吧——尽管印度和中国只隔了两个小时。   往上拉拉聊天记录,我的绿色聊天框占据了大半屏幕,问他晚上吃了什么,今天有没有晚自习坐班,什么时候回来,新德里的住宿定在哪里。   而他,不管我前面说了什么,永远只会回最后一句。   他说抱歉小谨,你来安排,好吗?   再往前翻,我抱怨他太冷漠了,猜他是不是心情不好,他就回复一串意味不明的哈哈哈,说没有没有。   一个哈有两个“口”字,像无聊的鱼吐出的无聊的气泡。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所以我时常在想,到底是什么把那样一个温润有趣的人磨成麻木的教书工具。   “怎么了?你男朋友,他经常忽视你吗?” 沈叙读心似的,视线落到我的手机屏幕上。   “他忙着呢。” 外人面前,我还是维护我的男朋友,悄悄将屏幕调整到沈叙绝对看不到的角度,“可能在忙学生的事情。”   在他心里,学生都比我重要。   “你男朋友也是老师吗?” 沈叙背过身,拉开了旅行包的拉链,语气随意。   “是的。他是文科班的班主任,叫——“   我大脑空白,搜寻不到一丁点关于他的痕迹,我调用全部脑细胞使劲使劲地想,掘地三尺地想,但每当感觉快想出来的时候,空白又拽我回茫然。   “我不记得了。” 我困惑地皱眉,有股无形的力量阻挠着我的每一根神经去想起他, “我知道这样说很奇怪,但我真的记不起来,他叫什么了。”   沈叙的背影僵在了原地。   如果我男朋友能多跟我发点消息,我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尴尬,也不会表现得好像一个连自己男朋友叫什么名字都记不住的感情骗子。   他才是那个货真价实的感情骗子,兼养鸽能手,我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连这次来印度都舍得鸽掉,忍心我一个人在危机四伏的新德里坐反大巴车。   可是,他明明很期待的。我以为。 第2章 喜   [Ananda].   因为想去看很多地方,所以昨天到达的时候特意交代了前台,要他们千万记得叫早,前台快乐地摇摇头,说没问题。我以为会是电话铃的形式,没料到他们清晨六点就冲上来砸我们的门,咚咚咚,气势磅礴。   印度人的执行力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我急急忙忙地下床开门,学着沈叙的样子说“呐嘟利”道谢,祈祷住在我们旁边的邻居朋友没有被吵醒。   合上门,我发现自己没顾得上穿拖鞋,而房间的地,远远算不上干净。脑子里登时飘过许多光着脚丫的游客曾经在这里踩来踩去——啊,浑身不适,我踮着脚在沈叙床沿上歪了一下,再跳到自己的床。   “怕脏的话来印度可不行哟。” 沈叙坐起来,懒懒地说。   “沈老师你醒啦?” 我有点不好意思,“吵醒你了,他们敲门声太大了。”   “没事,我五点多醒了一次,之后一直没怎么睡着。”   “这么早。”   “嗯,梦到自己学生高考。”   我倒吸凉气,肺部一抽一抽地紧,仿佛自己也回到了高考那会儿,“沈老师要教高三了吗?学生和老师压力都不小啊。”   沈叙摇头,“考完了,今年考完的。”   高考确实是一道坎,我想,这玩意儿后劲大到就算事情结束很久也摆脱不掉。   我经历过两次高考,一次我自己的,一次是我男朋友带的这届高三。总觉得有些时候,教师和医生很相似,发成绩的那个时刻,前程约等于人命,我的班主任男朋友死死地盯着班级通讯录,准备掐点打电话问学生成绩,带着我也跟着心慌,就跟自己也参加了一回似的。   但还是没我自己考的时候紧张,那时我都快紧张吐了,因为高考前八个月,我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和当时还是地理课代表的男朋友,表白了。   表白的环境特别不理想,没人会选在临行前的大巴车上表白,急匆匆的,成功就好,不成功就跑,缩头乌龟式的做法。   我是美术生,艺考最后关头,学校安排我们统一去集训,我怕这次不说,以后就真没勇气说出口了。   等我安顿好素描纸和颜料箱,他刚好从车窗外面路过,抱着一摞刚到货的全班份额的冲刺卷,摇摇欲坠。他看到我,快步走过来,把一份黄澄澄的卷子从车窗缝隙里塞进来。   “小谨,你的。” 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我走了。”   他在阳光下微眯着眼睛,用膝盖稳住卷子,抬起手腕撩开前额的发。   我盯了会儿卷子,唰地一下拉开车窗,“等等!”   他很听话地又走回来,仰头问我怎么了。   “哎,你知道我喜欢你很久了吗?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   花坛中央的五星红旗高高飘扬,大家都爱戴的地理课代表愣在了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地代(那时我们都这么叫他)白净帅气,成绩优越,文综吊打全市,三年里追他的人串起来能绕操场一周,但被男生这样打直球,估计也是第一次。   可是男生怎么了,既不违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也不改变地球自转公转的方向,世界还是照样运作,鸟语花香。   我以为我失败了,因为地代难得一见地支吾起来,不知所措的样子,他眼神飘忽,最后落到卷子封面的“黄冈名家推荐”,快把那里烧出一个洞。   “这些话,可以留到高考之后,再和我说吗?” 他小声道,礼貌得不像话,“谢谢你的喜欢。”   司机启动引擎,暖空调呼呼地吹,我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心里痛。   “祝你金榜题名。” 他快速说。   “嗯,你也是。”   跟车老师开始清点人头,我举了下手,把难过憋回去,故作轻松地喊“到”。   “嗯......小谨,有笔吗?”他有些急切地问我。   “?” 我从耳朵后面拿出一根8B铅笔递给他,他跑到花坛那边放下卷子,直接撕下一小片封页,在背面写了起来,赶在大巴车离开前跑过来,塞进我手心。   [我报这所学校]   他清爽的字迹这样写道。   一所广州的大学,师范中的战斗机,分数线高得让人瞠目咂舌,我再复读八百年都够不着,但没关系,我曲线救国,最后应了男朋友那句“金榜题名”,顺利考上了美院建筑系,家里人还挺为我骄傲,最重要的是,学校也在广州。   “是不是我没考到广州,你就不答应我了?”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我咬着冰棍问他。   “不会。” 他笃定地摇头,把手机推给我,搜索框里在问高铁有没有月票和年票,可惜答案是没有。   “我怎么还是不信。”   他沉默,接着突然托起我下巴,认真地看我眼睛,“听好了,小谨,我要是对你没有感觉,干嘛花那么多时间给你补习?你自己想想,经纬度和时间推算教了你多少遍?嗯?除了我,还谁乐意这么教你?”   ……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嚇到,咽了下口水,他的眼睛我不敢看,只好盯着他的嘴唇看。   那是一个绿豆味的夏天,我们顺理成章地抢了彼此的初吻。   德里的酒店隔音很烂,白灿灿的光线混合走廊的人声喧闹不止,我撑着床,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傻笑。   “想什么?” 沈叙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对沈叙诚实,“男朋友。”   沈叙嗯了一声,别开脸,“想起他名字了吗?”   我苦恼地垮着脸,“没有。”   “没关系的,我也经常忘记事情,还是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沈叙说,“不用觉得愧疚。”   我不认为这是“没有关系”,相反的,问题大了,但暂时无可解。   刷牙的时候我瞄了眼手机,聊天依旧停留在昨晚的图片,他不爱回消息的习惯和次数放到游戏里能拿顶级成就“冷若冰山”。   走出浴室,沈叙已经穿好了衣服,赭色系的一套,既不显得邋遢,也不流露富贵,因为但凡游客出去玩穿得像个大款,铁定会被宰。   酒店提供早餐,放在房间外的走廊小桌上,露天形式,能同时欣赏到新德里的居民区,以及酒店花园里铺设的、令我魂牵梦绕的彩釉花砖。   没有餐具,食物堆在两片翠绿的香蕉叶上,干燥的米饭旁边依次是咖喱、豌豆、配有奶酪片的吐司,红茶和奶被装进左手边的银盘里,粼粼反光和走廊里热烈的色彩闪烁映照。我抓起一坨米饭,看着上头堆积的配料,感到一阵伤感,“虽然说一晚上两千卢比换算成人民币真不算贵,但只要想到这可能是他们一个月的工资,就有点吃不下去呢。”   沈叙倒上红茶,交叠起手臂和我一块感慨,“也有很大一部分人连两千卢比都赚不到......这儿是富人区,只有旧德里——那里才是真正的印度。”   困苦总是埋藏在浮华之下,我掰下一块马铃薯,说想去看看旧德里。   “好,还想去哪里?”   “看湿婆。”我不假思索地说,这也是我和男朋友原本计划中的最初目的,我们都很喜欢这位美丽又善良的神明,尤其是当他的美丽掺杂了太多的神秘,就更令人无法自拔了。   这时,肩佩红章和流苏的侍者上来为我们添茶,他一边有技巧地让茶水注入壶中,一边扭头问我:“aha,shiva?”   我点点头,说“yep”,他看上去非常雀跃,用印式英语叽里呱啦说了好多,我没听懂,无助地望向沈叙,沈叙嘴角上扬,拉出一个大大的笑,“他在说——‘小心!只要你见过瑞诗凯诗的湿婆像,你就离不开印度了!’”   侍者好像知道沈叙在给我翻译,厚嘴唇一张一合,又是好多话,他蜷曲的眼睫毛、黑白分明的眼珠在那张橄榄色的面颊上各外突出,以至于我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光顾着看他生动无比的脸去了。   “沈老师,我们去完旧德里就去看湿婆好吗?” 我迫不及待了。   “不急,重头戏留到最后一天去看吧。”   出乎意料,沈叙拒绝了我的提议。   “可是——”   “放心,一定会让你看到的。” 沈叙眼睛里带着笑意,语气却模糊不清,“印度是个心想事成的地方。”   接着,他搁下茶杯,彬彬有礼地朝侍者说了谢谢和再见,但怎么听都很像是在赶人。 第3章 味   [Dhvani].   临行前父母百般交代我,不要吃路边的小摊啊,苍蝇乌泱泱停过的,特别脏......也不要喝生水,喝了保证你拉三天肚子,印度医疗系统落后,真到那时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哭都没地方哭!   我说不会的,我身体很好,药带两版就够了,再多装不下啦。   我妈急了,从城郊冲过来看我旅行箱,“命重要还是画重要?”   “画重要。”   “真是要死!” 我妈解开大药房的塑料袋,露出小山高的药品,问我还能放下多少,我说满了满了,真满了。我妈叉起腰,环顾整间屋子,发问:“他和你一起去?”   “对的。” 我点头。   “他人呢?”   “学生家,做思想工作去了。” 我看看钟,“要晚一点回来。”   老人家叹气,“我们是管不了你们了,这些药放他包里吧,可别忘了啊!”   我一口答应下来,说肯定会带上的。   我妈离开前又絮叨了一阵,我耐心听着,其实他们能接受我去印度就已经很不错了,之前好几次我和他们提起,二老都出奇一致地皱起眉撅起嘴——去那里干嘛?   现在,我人在旧德里,正盯着路边的奶茶摊看。   它们被装进敦实的瓦罐里,整整齐齐码放在平板车上,香味十分诱人地飘出来。招牌上写了只要五卢比,但小份的奶茶是用迷你瓦罐装着的,人不能离开小摊太远,因为喝完了得把瓦罐还回去。   街道乱糟糟,我停下脚步的时候,沈叙也有预感似地停下了,转头问我是不是想喝。   他依然背对着我,肩膀稍侧,下巴在逆光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我微怔,这一幕好熟悉,熟悉得叫人心惊,是不是我从前梦到过......或是经历过相似的场景?   同一时刻,我也觉得自己无比熟悉这个地方,但我更愿意称之为亲切感,它毫无预兆地撞进怀里,好像这片土地在我人生的前二十多年里曾一刻不停地召唤我,如今终于把我盼到了,就拿出所有的好东西来招待。   “小谨,想喝就喝吧。” 沈叙走过来揉揉我的头,“不用顾虑太多。”   理智告诉我应该避开的,可身体不听使唤,我听到自己说好,甚至更挨近了他一点。   店主热情地招揽顾客,我们一人得到一只青灰色的小罐子,找了片阴凉的地方蹲下品尝,细碎的日光透过叶缝,使沈叙的眼睫毛看起来像两朵蓬松的绒草。   他抿一口奶茶,看着我笑了笑,然后抬起手腕去撩额前的发。   咔哒,与许多年前的影像重合,那微微下垂的眼角,恍惚是记忆中的模样。   二次曝光。   我一定是起肖了,我心想,怎么会有人去问一个在旅途中认识的陌生人是不是自己男朋友?实在是不着边际,疯病得厉害。   “......好喝吗?” 沈叙转脸问我,嗓音温和。   我心跳加快。他长得好好,近乎不真实的好看......如果没有很出色的自制力,也许小小一个踉跄就会跌进他的蛊惑范围,再也出不去了。   这样的人即使是惊鸿一瞥,也会难以忘怀,会一刻不停的跟朋友谈论他,猜测他,品咂他,希望再见到他。   瓦罐沉手,我无意识地、一点一点地顺着横向的纹路摸,好像它是这里唯一真实的东西。   “甜。” 我说,“还有股清香。”   “印度人喜欢吃甜,代表幸福平安,一生顺遂。” 沈叙没忘自己向导的职责,认真和我解释,“太甜了吗?”   他总能猜中我心思。   “有一点。” 我说,毕竟在国内喝奶茶只点三分糖。   “我这罐没有加很多甘蔗糖,换一下吧。” 沈叙自然地拿走我手里的瓦罐,好像知道我会答应一样。   但我确实不抗拒,沈叙换过瓦罐,手腕有意无意地转了一个方向,两瓣唇覆上了我之前碰过的位置。   他闭起的眼皮在颤动,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耳根火热,我几口喝完剩下的奶茶,坐在原地等他。   这个习惯不好,吃东西狼吞虎咽的,我知道,但改不掉,以前我妈特看不惯我扒饭的速度,说慢点慢点,饿鬼似的,别人看了还以为我们亏待你了。   我脖子一梗,说我要抓紧时间学习!   “学习?你有什么习好学?” 我妈调侃我,“得了吧。”   可我的确是想学习,因为一个约定,我从未这样激情地学习过,现在想想还真是有点恋爱脑,不过挺值的,悬梁刺股换一个男朋友,划算极了。   我们高中每周有一天晚上可以放学生出去吃饭,大家三三两两的,语代和英代走,我找同个画室的朋友走,只有地代是一个人,他每次都是一个人。   其实他也有跟大伙一起出去吃过,但那次我在集训所以没有参加,回来后听到同学说他小话,他们说地代看着韬光韫玉,月朗风清的的样子,但其实是个很喜欢占小便宜的人,吃钵钵鸡大家都说够啦够啦,他却还要继续点,情商好低的。   这话我是不信的,当中肯定有误会,地代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徒手画全球洋流线的地代是完美无缺的,不允许任何反驳。   所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问问他,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问这种事情需要时机,我逮不到。   但有次我吃完黄焖鸡米饭,出门就瞧见他杵在奶茶店门前,仰头看发光的菜单。   “地代!买什么呢?” 我揽住他脖子,书包斜斜滑落一边,少年人嘛,老喜欢用那些看上去大大咧咧的行为掩盖其真实想法。   “奶茶。” 他侧头,高挺的鼻尖离我很近,“拿到奖学金了,想请自己喝。”   “恭喜恭喜,你没喝过这家店的奶茶吗?”   他垂着眼:“没有。”   “这个好喝。” 我指着“养乐多绿”。   “好。” 他答应得很干脆,像没经过大脑思考一样,然后拖着还挂在他身上的我走到柜台前,说要两杯养乐多绿。   “两杯?” 我继续厚颜无耻地吊在他肩膀上。   “我,请你。” 地代笑笑,他笑起来嘴角会浮现两个梨涡,很清隽的样子,我有被他蛊到,傻愣愣地让他买了单。   校级奖学金没多少钱的,我后来反省道,应该我请他才对。   店员问我们什么甜度,我说要三分糖,他也跟着我说三分糖,饮料去冰,到手凉凉的,我低头嗦了口奶茶,趁机说地代啊,要不咱俩交个饭友吧!   “饭友,是什么?” 他困惑。   “顾名思义,一起吃饭的朋友!”   “这样吗......” 他咬咬吸管,若有所思地说:“你朋友很多。”   我噎住,“但没有最好的朋友嘛!”   “好的。” 他突然就答应下来了,快得超乎想象。   水车轮子碾过地面,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我抬起头,正对上沈叙的视线,他已经喝完了奶茶,小瓦罐勾在指尖一晃一晃。   “发呆?”   “嗯。” 我点头,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我们走吧。”   “好。” 他仰头冲我笑,嘴角泛出两只浅浅的梨涡,“想去看舞吗?”   “什么舞?”   “《摩诃婆罗多》,眼花缭乱的王朝故事。”   我提起了兴趣,正巧兜里装着纸笔,可以好好记录一番。沈叙带我穿过熙攘的集市,买馕的商人使劲朝我们吆喝,翻飞的手指在风尘里跳跃。   馕,黑白相间的馕,白的是馕,黑的是苍蝇。   有人挥一挥袖子,它们哄然散去,再乌云般席卷重来,看舞的棕榈叶小屋坐落在馕铺之后,水井之前,袒胸露乳的男女进进出出,深色皮肤上搭落着以黄金串连的眼泪,也许是假的,但不妨碍他们施展美丽。   我睁大眼睛,走进沈叙为我掀起的竹帘,棕榈屋内闷热不透气,原始的人声伴随着不知名乐器,光线锯齿般落下,影影绰绰。沈叙像是常客,悠然地走在前面,他将手指挖进陶碟,转身,一边后撤,一边往眼下抹上两道彩泥,雨蛙般的绿色。   “入乡随俗。”   “小谨......” 他挑起下巴看我,带了点危险的信号,“怎么不跟上?你不是最喜欢看演出了吗?”   突兀地,被引着,我的手掌变成了血红色,湿润的泥料化开,黏连十指。   入口长而紧窄,由里传出的鼓点愈来愈迷乱,愈来愈癫狂,沈叙忽然停了下来,我一步步走近他,但他只是低头盯着我,没有后退。   许多双眼睛在暗处发光。   近到不能再近,金银香料的副作用可能是致幻,我伸手揪住他的衣领,慢慢攥紧,在那里留下斑驳红迹,像濒死的挣扎。   “沈叙,我是不是认识你?” 第4章 舞   [Dansa ].   沈叙垂着眼,我沉了沉心,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异样的感觉,刚才那一瞬间的恍惚好像连同自己也骗了过去,因为他说话的语气?因为不经意间的小动作?还是因为他无比熨帖着我的喜好,配上这张漂亮得近乎不真实的脸?   “这样吗?可是剧目马上开始了。” 沈叙冲我笑笑,“要没位置了哦。”   他弯起眼睛的时候,眼尾的睫毛几乎触到下面的皮肤,往清白的脸上添了一层薄薄的引诱,他用来涂抹眼下的颜料应该是植物研磨而成的,细细密密地铺开来暴露在空气里,迅速氧化成了暗绿色。   舞台布置颇简陋,填充着木架和泥沙的混合产物,不合理中有种衰败的美感。我发现沈叙刚才骗了我,这里有的是位置,前排坐着寥寥几位欧美游客,动作很夸张地在拍照,我们坐到两排之后,左右都没有人。   木椅子像得了骨质疏松似地不停摇晃,脚下的地又软又潮,让人感到不安,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上面,总觉得过一秒就要直接跌进地底下。不过一场要收九十卢比,我就算掉下去了,也得使劲从泥里爬出来看舞。   沈叙瞥了眼我僵直的后背,宽慰道:“没事的,塌不了。”   “真的?” 我还是没使劲坐。   “如果我说是真的,你会放心坐下去吗?” 沈叙反问我。   我愣了愣,懵着说嗯。   “真的不会塌。” 沈叙帮我扶住一只把手,“不担心。”   他声音低,不像那种不负责任的许诺,所以我不由自主地认为他说的话都是可靠的。   几盏低瓦数的灯意外营造出朦胧的舞台光,舞者不论男女都裸露着上身,只在胸部穿戴两三件蜘蛛网似的珠宝,勾勒出迷人的肌肉走向,衬得乳`尖嫣红欲滴。   认人全靠复杂的头冠和说话腔调,我听不懂剧情,但就是舍不得移开眼,从兜里拿出白本搁在腿上,凭借第一意识地做着记录。   这片土地是有力量的,舞者在每一幕的结尾进行定格,挺起的胸骨快从皮肤里戳出来,他们连眼睛也不眨,像被铸在那里,然后黑色的幕布才会稀稀拉拉地放下,那些弯曲的四肢和怪异的眼神散发出与众不同的美感,逐渐凝成一股馥郁的芳香,我深深吸气,“你闻到了吗?”   “闻到什么?”   “香气。”   “香气在哪里?”   “到处都是。” 我微微后仰,椅子发出一声嘎吱。   沈叙侧头,离光线稍远的那半边脸藏进昏昧,“香水是吗?”   “更像植物香,木头和一些辛香料......被雨水打湿的薄荷枝。” 我仔细分辨着气味,抬起手,凑近闻了闻,“手指也好香。”   “我闻。” 沈叙搭住我的手腕,鼻尖停在了离触碰皮肤还有几毫米的距离,他的指腹轻轻压在脉搏的位置,让每一次跳动都感觉动静很大。   他动了下指头,抵住了我手心,那里是敏感带,身体的另一个部位连同手心一起收紧,发着情欲的烫。   “闻到了吗?” 我把手腕转着挣了挣,沈叙似乎很不情愿,鼻尖流畅地从指腹一路移到与掌心相连的骨节处,“嗯。”   我抽回手,低头盯着画,沈叙也开始盯着看,他温热的呼吸好像还停留在我的手背上,为了缓解这奇怪的气氛,我佯装随意地说:“太暗了,画得不准。”   用掉一小节炭笔,稍老些的舞者跪在当作马的两张旧椅子前,做出接应王子的姿态,他的手臂绷得笔直,脖颈和背脊却弯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因为没有看着纸画,我用来形容他的线条有所交叉和错乱,模糊了他的苦难,沈叙端详了一会儿,“很漂亮。” 他说,“惺忪的感觉。”   舞台上的印度人开始绕圈踱步,金色的臂钏滑落,和手镯碰撞在一起,我翻过一页纸,把本子移到了两腿中间,可是想再画出同样的意境,却怎么也做不到了。   棕榈屋内没有风扇,除了坐着的观众,其余人都在一刻不停地动作,空气被搅得又热又钝,像火闷在窑子里烧,我拿着笔的手很快出了汗,等到散场的那一刻,它就滑溜到彻底握不住了。   我在起立时感到眩晕,后脑如同睡了一场太久的觉,一突一突地作痛,椅子似乎硌到了什么软软的物体,我扭头去看,胃里顿时一阵翻绞。   ——那是一只早已腐烂的啮齿类动物。   香气猛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叫人反胃的酸臭,沈叙看到那只死物后也滞了滞,紧紧抓住我的胳膊问我还好吗,我皱紧眉头,说不出一个字。沈叙迅速带我离开室内,走的路径比我们进来时要短,出了门,空气一下子清新不少,我大口大口地喘,沈叙半蹲下身,手撑着膝盖,语气焦急又关切,“对不起是我不好......你想吐吗?想吐的话——”   我咽下一口唾沫,摇摇头,“不是。”   “不是?”   “嗯,我不怕老鼠的。” 我按着肚子,“我觉得我可能是吃坏了。”   沈叙像是松了口气,不过这气也没松下多少,“小谨你等在这里别乱走,我去叫辆三轮摩的,胃药和止吐治腹泻的药都在酒店房间里。”   “沈老师。” 我虚弱地弓下身,“你怎么老是能未卜先知?”   “出来旅行,常见的药需要备着的。” 沈叙离开短短三分钟,招来一辆摩的。司机按按喇叭,旧德里街上的小孩子全围了过来,伸着干瘦的手臂讨钱,“五卢比!五卢比!”   沈叙把我搁到他的肩膀上,是一种舒服的姿势,车外的小孩声音越来越来大,主动降价到了一卢比,我一手按着胃,一手去摸索裤子兜里有没有零钱,沈叙阻止我,身子一歪,掏出了他的零钱,摇头说:“自己都这样了还顾得上别人?”   “他们可怜嘛。” 胃里抽筋,我又哎唷地叫了一声,“是早餐吃坏的还是奶茶吃坏的?可能是奶茶......但那种奶茶挺好喝的,我下次要不要先吃药再吃别的?”   “别说话了。” 沈叙的下巴抵着我头发,“闭着眼睛休息一会。”   他的体温具有迷惑性,让人无缘无故地产生依赖感,我闭上嘴,也没有在想别的,安心地合上了眼。 第5章 病   [Dosa].   人一旦哪里难受起来便势必会牵连全身,从胃一路酸软到双腿, 我一沾上床,只觉得头重脚轻,说什么也不肯再挪动一下了。   沈叙的背包看上去不大,但应有尽有,我从眼睛的缝隙里看他一样接一样地往外拿,无穷无尽的架势,我甚至发现他还带了一包健胃消食片,山楂味的,我以前很喜欢吃。   “你连这个都带了啊。” 我气若游丝地吐字,沈叙一开始没意识到我在说哪个,环顾一圈后视线停在消食片上,说这个不是生病的时候吃的,并将它丢远了点。   “沈叙,你有读心术吗......”我埋进枕头,声音就变得闷闷的,“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那个。”   翻找的声音停了下来,沈叙没有接腔,随后清脆的几声碰撞——水流进容器,合盖接插头,几分钟后就咕噜咕噜地沸腾,脚步声渐近,但被地毯弱化,我像是困在了粘稠的液体里,自己动不了,任由沈叙摆弄。   “烫。” 我半靠着枕头,被蒸汽烫了鼻尖,下意识地认为水也是不能进嘴的温度,沈叙当着我的面尝了一口,“不烫。”   “再凉一会好吗?” 我缩下去继续蜷着。   沈叙看看杯子里的水,又取来一只空的玻璃杯,交替着来回倒水,直到蒸汽也不烫手了,再拿给我和着药喝了。   “谢谢。” 温水流进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药片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发挥作用,我又滑进被子里,留出两只手在上面拍拍摸摸,“我手机——”   “这里。” 沈叙微微起身,把一件方正的物体放在我手心,我侧过来解了锁,困难地操作手机,在满屏幕绿色对话框的页面发起了视频通话请求。   虽然那个人对我不理不睬,但我实在太想他了。   接通中的铃声欢快,我把手机拿近了些,盯着循环出现的省略号,直到那里黯下去,映出我自己一塌糊涂的脸。   我回到之前的页面,再拨一次,再一次,我不想在别人面前哭的,那样就显得这场感情里的我卑微又弱势,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淌出来,在贴着脸的枕头上洇成一小滩,我咬紧嘴唇,想再拨一次,告诉他我人不太舒服,快心疼,快表现出焦急,快说点好话安慰我呀,但这通电话还没拨出去,手机屏幕就被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沈叙专制的脸。   我有些着急,用上全身力气去掰他的手指,万一这次接了呢,万一呢?   “你还我......沈叙!” 我都带哭腔求他了,可沈叙依旧无动于衷地看着我。   “打给男朋友?”   “嗯。”   “别打了。” 沈叙没收我手机。   “不要。” 我用两只手抱住他胳膊,搂得死死的,“我不打了,不打了,你把手机还我......”   像被撕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我几乎是用低微至极的语气求他了,也许是我的姿态过于不堪,导致沈叙别开头的速度太快,让我没能看清他脸上那一瞬间的心碎。   于是谁也没有提手机的事了。   “有什么话,可以和我说。” 僵持许久,沈叙轻轻把手机还给了我,“对不起,不应该抢你手机的,因为刚才看你哭了......很担心。”   我拿回手机,贴着胸口抱着,被子拉得高,稍一低头就能闻到被套消毒液的味道。   “他以前对我很好的。” 折腾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反正漫无边际地说吧。我从被子伸出左手给沈叙看,“这是他给我做的。”   “你很喜欢吗?” 沈叙瞥了眼手串。   “很喜欢。”   “现在也喜欢?”   “是的,还喜欢。”   “它是不是有点大了?”   沈叙忽然以审视的眼光去看那串珠子,我这几个月掉了点体重,珠子搁在突起的腕骨上,确实显得不太和谐,我不适应地往回收了收,把它脱在手掌里握住,“再大也看习惯了,戴了好多年,是我男朋友上学的时候给我做的。他从每个勘察的地方敲走一块矿石样本,自己车成了项链,但是买的模具尺寸不对,挂我脖子上像沙僧,只好取下来改了改,挑颜色最好看的几颗串成手串......你看中间这颗带点白色的,是玉龙雪山上的石头。”   “这颗呢?” 沈叙点点其中一颗褐色的珠子。   “甘肃戈壁。” 我笃定地说。   沈叙笑了下,“记这么清楚。”   我用力按下那颗珠子,直到它嵌进肉里。   “人还难受吗?” 沈叙问我。   我摇摇头,注意力一被分散,胃里的绞痛就缓解不少。   “那这颗呢?” 沈叙点着一颗红珠,它比其他珠子都小一圈,看起来也新一些,因为是后来才加上去的。   “红玉髓,是宝石,在拉丁文里叫‘血肉’。” 我看着它,感到一阵窒息感的疼痛,这颗宝石是他求婚之后送给我的,材质不算高级,但拜托了一位手艺高超的老师傅磨成正圆,价值便涨了涨,串在两颗孔雀石中间。   红色卡纸盖上萝卜章,这终生就算私定下来了,他在我学校的工作室里吻我,说我们一定是高中同学里结婚最早的。   “当然啦!” 我反坐到他腿上,搂着他脖子继续亲他,天还大亮,门没有反锁,唇齿却也能肆无忌惮地缠到一起。事实上,自从那次浅尝辄止的初吻过后,我们的每一次接吻都在挑战嘴唇的极限,即便亲到发麻发痛了也舍不得停下。   他比我更快学会如何接吻,如何挑逗,如何在恰当的时机从下唇吻到脖颈,他的舌尖带有让人食髓知味的甘甜,像是在给我下蛊,劝我千万别产生过剩的满足感,不然想要的时候就不得不从他那里拿取。   辗转的一吻过后,他微眯着眼睛,神情餍足,看着像是会对我百依百顺的样子,于是我就会趁机提出一些要求,比如让他当我的人像模特。   “你确定哦?要一动不动坐很久。” 我突然良心不安,“我画画特别慢,但后天要交作业了。”   “后天交,今天才动笔吗?” 他语气无奈,但表情十分心甘情愿,以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坐在椅子上,长腿叉开,一只手臂搭着椅背,是他以前教我做题的惯用坐法,代表他的耐心余额充足。   “来得及,我算过时间。” 我对死线的掌控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看着已经进入木头人状态的男朋友,我感叹:“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我对你好,你可以多爱我一点吗?”   他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声音线还有点抖,我不解:“我一直很爱你啊,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更爱你一点了。”   “问问。” 他说,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然后意识到他是不能动的,又迅速回到原来的姿势,我尽可能快地起稿,但越想越疑惑,“......你是怕我不够爱你吗?”   “没有。”   那就是有,我看他的表情,显然他是觉得自己的问题很小家子气才那么快否定我。爱不爱,谁爱谁,谁更爱谁的争论似乎在多愁善感的女孩子身上会比较常见一些才对。   可是他明明拥有顶好的样貌和触类旁通的聪明才智,从小到大追他的人绝不会少,相比之下,各方面没那么出挑的我才是那个应该担忧的人,所以当我知道他一直纠结于这个问题时,心情是非常复杂的。   如果真是我想得那样,交往中他对我的好就变了性质,不是发自内心,而是倾向索求,近似于讨好了。   “对了,你知道以前我们高中同学对你有误解吗?”我心不在焉地检查比例,这一步不重要,他的样子我闭着眼睛都能画,“你们聚餐吃钵钵鸡那次。”   他突然笑了一声,说他知道。   “嗯?我以为你不知道。” 我说,“还想了半天该怎么问你。”   “我故意的。” 他漫不经心地垂着眼。   “故意的?”   “嗯。” 他在傍晚的余晖里坐成了一座雕塑,“他们叫我‘大神’,说喜欢我,说我是个很好的人,我就是试一试当我表现得不那么顺他们的意时,他们还会不会喜欢我。”   我哑然,对于他来说,这样做的动机未免太幼稚了些。   笨拙的试探,他本可以用更温和一点的方法证明的,结果可能也会不一样,我心想。但我没有说,因为我突然发现,不管是在旁人还是在我眼里都那样优秀出挑的男朋友,骨子里是个非常自卑的人。   他静静坐着,当模特不能看书也不能做题,我觉得过意不去,帮他把耳机戴上 ,但他只听了一会儿就自己拿下来了。   我画得比往常更久,最后完成的色稿自己不满意,到处透露着沉重心事,可老师却格外喜欢,也许是男朋友那映着昏黄余晖的脸为画面加了不少分,我一厢情愿地这么认为。   被选中的作品届时将进行集体展览,我莫名不情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潜入老师办公室——把作业偷了回来。 第6章 无知   [Avidya].   我浑身无力地在床上躺了一天,沈叙也陪了我一天,脑袋偶尔清醒,那些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事情,突然就从某个角落里被挖掘出来,清晰到每个动作每个眼神都纤毫毕现。   窗帘拉上大半,沈叙竖起枕头靠在我旁边,“......所以说,你男朋友是参加工作以后开始变冷淡的。”   我混乱地点头再摇头,又或许是我自己神经大条,没能从早年草蛇灰线的预兆里察觉出什么端倪。   “小谨,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事。”沈叙的神情忽然变得抱歉,“你昨天抓着手机睡着了,是我不对,偷看到几眼你们的对话......看起来,他很疏于照顾你的感受。”   “他不是这样的。” 我辩驳道,但在那些聊天记录面前显得有些苍白,“以前不是。”   对,我是替我男朋友说话,但我没办法原谅他。因为一旦当人品尝过蜜糖的滋味,就再也不愿品尝苦药了,何况蜜糖与苦药的施予者是同一人,这落差真叫人沮丧。   其实上高中那会儿,我就早该察觉到他也喜欢我的,别的同学请教他问题,他简练两句带过,悟不悟全看自己,但只要我去问,他就会转过身,把本子搁到我桌子上讲解 ,语速慢,反手写出来的数字很好看。   当班里同学用上触屏手机的时候,他还在用按键,我觉得打字特别麻烦,特别是一些比较长的式子,但他每次都会不耐其烦地写得非常详细,不会漏掉哪怕一个标点。我说地代啊,你要不研究下这个手机能不能发图片,不然打那么长的式子,太浪费你时间了。   [还好。] 他说。   [那我不会的题先攒一攒,周一早上一起问你吧。]   他没有回,周六晚上十一点,等我写完功课整完画材洗好漱,手机屏幕也是暗着的,我熄灯躺上床,手机平放在胸口,没等来回复也没等来睡意,索性爬起来翻翻教科书。   我这好学的劲真不是装出来,我们每次月考座位按名次排,地代永远在一班,我永远在中不溜秋的五班和七班徘徊,偶尔造访过十一班,因为集训回来有点跟不上,缠着地代给我讲了一个月的题才重新升回去。   “地代我跟你说,我们这个考场贼乱。” 结束铃响后,我抱着笔袋和书出教室,发现了地代的身影,“前面一哥们直接回头看我答案。”   “作弊的人很多?”   “我觉得挺多,动静都不小。” 我心有余悸地摸摸鼻子,“不知道要是老师看到他抄我答案,会不会被一起判作弊。”   “不会的......胆子这么小,你没有作过弊吗?” 地代问我。   “没有。”我老实地回答。   “从来没有?”   我点头,“真的没有,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抄来的东西没意义,还要担心被抓,多不值得。”   “挺有觉悟。”地代和我一起走上楼,他两手空空,带的一根黑笔考完就放进兜里。   “这个道理大家其实都明白,但可能因为他们考得不好回家要被爸妈揍,才会一直作弊。”   “嗯,对。”过转角的时候,地代突然认真地发问,“小谨,你觉得你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人吗?”   “是。” 我大言不惭地承认,所以上回一百五十的数学考了个零头我也只是羞愧了一会会儿,家风开明,我爸妈告诉我考得烂没事,别生不上进的心思就行,一点一点努力总是没错的,做人要踏实嘛。   “等等,地代你不是在一班考的吗?怎么会到楼下?” 我反应过来。   “上洗手间啊。” 地代语气稀松地说,“楼上人太多。”   “哦。”我也觉得我实在笨,这么好猜的事情还得傻愣愣问一嘴,我又缥缈地想着,就算地代真的真的喜欢男生,也肯定不会是我这种类型的,聊个天都费劲。   他对我的耐心更像是学神对庶民的怜悯,无关学习的、有的没的的话题很少聊。   但有次国庆节放假,我坐在开往画室的动车上时,收到了一条来自他的语音,开头有风声和车鸣。   “小谨我换手机了,呃,我现在在走路......”   他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嘈杂过后,一条语音断在了第十秒,我激动地差点踢到前座,捧着手机来来回回听了好多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给他套上无数层滤镜,会觉得他声音怎么能这么好听,停顿的时机怎么能如此恰到好处,为什么连分享走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轻易牵动心弦?   我清了清嗓子,“好用吗?你家里终于松口啦?”   “我现在用的这个手机,我妈妈不知道 。”他轻笑了一声,“会被没收。”   “她对你好严格。”我说。   几秒后,[正在讲话]变成了[正在输入]   [嗯,她脾气不太好。]   我扫了一眼文字,不以为意,我妈脾气也不好,我觉得天底下的家长脾气不好起来都是一个样子的,便转移了话题,说我正在动车上,路过一片田野。   “好,你在那边有不懂的题,可以随时问我。”他说,“我写下来,然后拍照给你。”   过了几秒,他又打字,[水稻田吗?]   [是小麦田啦。]   那天我们从下午三点一直聊到了半夜,到了画室我每涂几笔就解锁手机看,老师不满意地瞪着我,然后被我脸上的愉悦搞得莫名其妙。   “——你当时就没觉得他也喜欢你吗?” 沈叙单手撑着头听我说话。   “当时没敢想。” 我实话实说,“后来才觉得好像有点。”   “好像有点。” 沈叙似笑非笑地重复我,“不过这种方式也很难让人察觉到就是了,是有这么一种人,没有得到过爱,也不知道怎么爱人才更好,所以才会做出一些很笨拙的举动,寄希望于对方能体察到自己的用心。”   “不愧是老师,好有洞察力。”我半躺着看向他,沈叙没有离我很近,他只有上半身斜在床上陪我。又是这礼貌的疏远,好像只要我表现出一点点不适,他就会立马撤离到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社交距离,谨慎到过犹不及。   我倒不介意这一点,和有分寸感的人相处让我感到很舒服,可沈叙对我的好似乎真的过了头,我生病在床,耽搁了他不少时间,可他仍是毫无怨言地陪着我。杯子里的水永远不会变凉,中午的时候他还端来一碗米豆粥,说是酒店的厨房做的,最清淡干净的一道菜,我一口一口地吃,内疚地看看窗外,沈叙满不在乎地说今天会达到这个月的最高温,不出门在酒店休息一天也好。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注视着我,说不清含着什么样的情绪,而且总是在我打算和他对视前移开。   下午沈叙回到自己床上小憩,照顾了我这么久,他肯定非常疲惫,抱着被子的样子有种平时不易察觉的脆弱感和寂静味。他睡下了,我的精神反而好转一些,从行李箱底下刨出一本空白的本子,回到床上把它平放在膝盖,凭借着记忆去重建昨天的棕榈小屋。   长宽高,舞台的深度,座椅的数量,我陷在枕头和床垫构成的半弧形的柔软里,腰部和肩膀都没使上气力,就有一搭没一搭地画着,深深浅浅的基准线像黑白树林,一双铺有绿彩的眼睛总是不受控地闪现脑海,如同一笔挥就般精炼快速,却般拥有极深邃的吸引力。   “沈叙,沈叙。” 那双眼睛告诉我。   于是我放下笔,用手掌根部按住了眼眶,“沈叙......”   颓疲感滋生,我想起了那只腐烂的小老鼠,它还活着的时候一定是看着《摩诃婆罗多》长大的,饿了便偷吃扁豆和咖喱,在椅脚和椅脚之间流窜。所以它听得懂吗,关于贪欲与美貌,关于“时间没收一切众生......”?   从手掌里抬头,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老鼠跃然纸上,我盯了会儿图像,又在旁边画上了沈叙的眼睛,整个过程顺利流畅,像早已刻进脑海一般,我突然福至心灵,调出了手机相册,打算把它与我的某张图片做对比,但料想不到,相册弹出来的瞬间却是一片空白,我愣愣地退出打开,打开退出,再次迷失在了茫茫大雪里。   “沈叙。” 我困惑地窄起眼,端详他熟睡容颜,“我们早就认识吗?”   天色渐暗,我想东想西,越想越糊涂,索性也钻进被子里睡了一小会,醒来时已过傍晚六点,沈叙比我早醒,正坐在床沿,半抬着眼皮看我,“饿了吗?”   “饿了。” 我听见我肚子在叫。   “米豆粥?”   “不不不。” 我对重口味的印度菜犹不死心,“我们出去吃好吗?”   沈叙不放心地问:“你胃好点了?”   “好多了,不吃那种路边摊应该就没事。” 我起床换衬衫,“而且可以先吃药。”   “是药三分毒。” 沈叙抛给我一盒东西,“嚼健胃消食片吧,无功无过。”   我把药装进口袋,顺便跟沈叙提起发生在我手机上的怪事,说相册和通讯录忽然被格式化了,就算是新拍的照片也会不翼而飞,真是奇怪。沈叙想了想,从背包里取出一只数码徕卡,松开带子挂到脖子上,“我帮你拍吧。”   “只是你帮我拍照,多不好意思。” 我发愁地看着手机。   “我挺喜欢给别人拍照的,但不喜欢自己被拍。” 沈叙低头调试参数,“会有点不自在。”   我沉默,这点倒和某人挺像的,当年高中毕业照洗出来,就他一人没看镜头——在看我。 第7章 莲   [Padma].   夜晚的新德里,射灯照在墅区外墙的白砖上,阔叶植物正处时令季节,绿得盎然。沈叙带我找到一家印度餐厅,因为它坐落得较远,沈叙担心回去的时候没车子坐,便特意嘱咐了送我们前来的蹦蹦车司机多在门口等一会儿,并再三保证会支付给他足够的小费。   “吃饭的人好多。” 我往热闹的餐厅里探头,“要是我们出来的时候师傅被别人抢走了怎么办?”   “那就和我一起走回去。” 沈叙推开门,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也就走四十分钟吧。”   他这么说,我反而放下心,看着菜单上的图片点了红色的鸡肉和两个馕,一个椰子馕,一个蘑菇大虾馕,都是他们的招牌菜。   “还有什么好吃呢?” 我求助地看向沈叙,他报了另外几个菜名,让我找找菜单上有没有。   “有的。” 我内心挣扎了一会儿,“会不会太多?”   “点吧。” 沈叙把手臂平放在桌面上,直白地看着我,“喜欢就点。”   我嗯嗯啊啊地应着,躲开了他的视线,我有预感那会是我承受不起的温度。餐厅角落的古董钟显示晚上六点半,国内应该是九点,不知道我男朋友有没有吃晚饭,他作息一向紊乱,学生的事情忙起来经常顾不上吃饭,胃病比我还严重,现在高考结束休息下来,也该调整了。   然而他上班的时候,每次我关心他有没有吃饭,他都等到下晚自习,也就是十点半才回,说他忙,随便吃了点,现在准备开车回家。   ——意思就是空不出手给我回消息了,我在“有吃晚饭吗”之前给他发的那么多条消息都变成空气了。   其实我也坐在车子里等左转红灯,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上上下下划拉着聊天页面,最后烦躁地锁了屏,把手机扔到副驾驶,踩下了油门。   我们设计院也很忙的,要是不幸遇到极品甲方,那作态简直能把人逼疯,可每当我怀着一肚子气回到家,他的气息包围住我的时候,突然就不想计较那么多了。我告诉自己要互相体谅,不要互相折磨。   [你吃饭了吗?] 我在热闹的印度餐厅里低下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按着,[算了,你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回我好了。]   但谁又不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呢?   “......我去趟洗手间。” 我依旧低着头,路过沈叙时被一只手臂拦下,我静静地在原地站了会儿,那只手便自己放下去了。   洗手间是个缓和情绪的好地方,现代原木式样,暖色吊灯,配着黑瓷砖和黑色的洗手台,和我国内家里的装修很像,我还意外在台子上发现了几瓶不同牌子的香水,印度客人们最喜欢用爱马仕的大地,瓶子里的香水就快要见底,但我的手不由自主地越过了爱马仕,拿起了三宅一生。它是全满的,还未启封,似乎在刻意等我。   日本的牌子出现在印度,还真是少见。   “一宅三生?” 我男朋友的声音恍惚响起在耳边,“设计师是位宅男吗?”   “是三宅一生啦!” 我扶了扶额头。   “对的对的,是三宅一生,最近真是忘性大,连学生名字也忘......小谨我记得你喜欢这个牌子的莲花香水?”店面门口,我男朋友拉着我的手要进去,“我们去买。”   “不是‘莲花香水’,是‘一生之水’。” 我再次纠正男朋友,并把他拽了回来,“不买,不买。”   “为什么 ?你不是喜欢吗?”   商场熙熙攘攘,我把他拉到一边,以免挡住来往的路人,“贵,而且你不是要给你妈妈买房子吗?省着点呀。”   我男朋友的神情明显落寞下来,“她最近又看中一套江边的房子,之前攒的首付不够了。”   “那套一百多平的吗?” 我惊讶。   “嗯,她说六十平太小了,说我虐待她。”   我想不出接什么话,我和我男朋友工作后合力买了一套五十平的小房子——我们也只能买得起五十平。房子写我俩的名字,即便凑出了首付,每月按揭也够呛,现在他又要多背上一套房子的压力,想想有些不寒而栗。   “小谨,可以跟你商量件事吗?” 男朋友靠在安全出口的标志下,侧头看我,“去年评高级职称,里面有我,今年学校想让我带班了,就是当班主任,薪资......会涨一些。”   “涨多少?” 我迅速抓到重点。   男朋友犹豫着说出一个数字,我皱眉,“你确定吗?这样太辛苦了。”   “你知道我妈的。” 我男朋友只说了六个字,就把我打败了。正是因为太了解那位阿姨,我才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我拉拉他的手,“好,反正三宅一生我是不买的,进去闻一下就行了!”   “嗯。” 我男朋友带着我走进去,再香喷喷地走出来,两个人闻起来像两朵睡莲,双双浸入如水的夜色当中。   “我喜欢你喷这个香水。”他附到我耳边呼吸,“小谨,你等我买给你。”   灯光微闪,我意识到自己在洗手间待了太久,动手按了两下香水的泵头,打算停止做回忆的奴隶。餐桌上的菜已经上齐,冒着热气,沈叙一口没动,保持着我离开时的姿势等我。   “很好闻,莲花香对吗。” 他仰起头微笑着,点点自己的鼻尖,“我鼻子灵。”   他睫毛的阴影在灯光下拉得更长,我怔了怔,绕过他身边,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没有再避讳他的注视,“沈老师,你也喜欢一宅三生吗?”   “嗯,喜欢的。” 沈叙点点头,重申道:“一宅三生好闻。”   我垂头笑笑,桌上菜品的颜色鲜艳美丽,但是太鲜艳了,精致得像一种矫饰主义,刺得眼睛发酸发痛,带来用力迎合、拼命讨好似的不真实感。   “那么小谨......” 沈叙紧握刀叉的骨节发白,寻求赞扬似地望着我,“我要吃饭咯。” 第8章 梵   [Brahman].   吃完饭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辛辣的梦,梦里的我陷进赤红漩涡,被洪流推挤着,挣扎出去的希望变得渺茫,低头往下看,站在漩涡中央的人面目不清,但直觉告诉我他是沈叙,我在新德里偶遇的向导,一个时常出神凝视我的男人,一个我曾经很熟悉的陌生人。   下坠导致失重,我醒来时沈叙已经穿好了苔色的衬衫,背对我摆弄着什么,清新的晨光让亮处更亮,却没有生机勃勃的感觉,我叫了一声沈叙,他回过头,抬起相机咔嚓一张。   一只眼睛从黑色的机器背后露出,我后知后觉地挡住脸,“邋遢。”   “不妨碍。” 他查看着照片,“没别人知道。”   没别人知道。他的咬字忽然变得暧昧,也许是我清早糊了眼,他盯着照片的表情无端柔和起来,一边问我昨天的晚餐怎么样。   “下次别抢着买单了。” 我说,“今天我请你吧,你当我的向导,照顾我生病还请我吃饭,真的是......”   “是啊。” 沈叙笑笑看我,“这么好的向导哪里找?”   “新德里就有一个。” 我翻身下床,房间里的电话到八点钟滴地响了一下,我把手机从充电线上拔下来,完全不带脑子地问:“我们今天去哪里?”   “去看小湿婆好不好?在新德里国立博物馆。” 沈叙在给自己的左手戴表,他的小臂没有太多锻炼痕迹,却依旧匀称修长,用力时脉搏上细细的筋骨时隐时现,我看着他顺利扣上搭扣,移开了视线。   旅游旺季,我们用宣传单页扇风,在国立博物馆排了好久的队才进去,但还不能马上见到湿婆像,先人挤人地看了一会儿细密画和裸露着p开头、v开头字母的小雕像。   我盯着三人(还有四人五人)的连接处看,印度对性实在是开放,执着于力量迸射的表达,这种坦诚而造作的浮夸几乎随处可见,沈叙端详了一阵,说卡朱拉侯神庙的石雕更夸张,铺天盖地的性`爱姿势,很多外国人害羞,尤其是日本人,可又非常想看,于是拿出手机假装拍风景,实则用焦距功能放大了偷偷看。   “想看的话我带你去。” 沈叙在我耳边说悄悄话,“会害羞吗?”   “你会吗?” 我反问他。   “不会。” 沈叙直起身,半垂着眼看旁边的石雕,几处彩泥剥褪,露出原始岩石的生命力 。   “那我也不会。”   我按住隔绝我与石雕的玻璃,把脸凑得非常近,“好像......能听到他们在叫喊。”   “它们总能让人产生各种各样的通感,在印度,你能感受到一种能量。”沈叙说,“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他的话断在半途,我回头,“怎么了?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沈叙瞥了眼石雕,又深深看我一眼,最后说:“没什么。喏,舞王湿婆像在前面了。”   我往人群聚集的地方望去,那里打着孤零零一束光,我跟着沈叙,走到一半却开始胆怯,我安慰自己,还没见到大湿婆呢,见小湿婆为什么要紧张,路上也没有一个人掉头的。   “不想看?” 沈叙看出了我的不自在。   “约好和他一起看的。”我低声说,“这样算不算食言。”   “食言的不是你,是他。” 沈叙脸上有种没由来的恼意,直接握了我的手腕往前走,他掌心的温度低,很舒适。   “沈叙。” 我挨近,“你觉得他会想要弥补我吗?”   沈叙的脚步顿了顿,然后他回头,直白地盯着我:“你认为......他还爱你吗?”   “爱的......吧。” 我说,我愿意相信那座冰山的内核是爱我的,只是这份感情在岁月里被别的东西冲得零散,只有用非常费劲的方式才能迷惑自己,勉强从苦涩中扣出一点点糖罢了。   “我们还一起整行李了。”   但比以往的浓情蜜意,这点爱不过是杯水车薪。   “傻。” 沈叙评价我,但我不生气,“有时候,我觉得你和我男朋友挺像的。”   “是吗?” 沈叙又带着我往前走了,语气没有起伏,“像之前的,还是之后的?”   “嗯,之前的。”   沈叙没有说话,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微微牵起的嘴角。   “看,湿婆。” 他说。   一尊青铜像,湿婆脚踩侏儒,周身围绕着节奏感强烈的火焰,在一朵圆润的双重莲花上舒展身体,光影闪烁不定,他在跃动,在喘息。   “为什么要踩着小人?”   “侏儒么?他代表无知与愚昧。”   “湿婆跳的,是什么舞?”   “宇宙之舞,永恒之舞,毁灭与不朽之舞。”   像暴雨骤至,却浇不息无边无界之火,湿婆的焕烂三眼映射时间所拉出的银色长线,他永不停歇地跳,淅沥在他发间的恒河水迂回辗转流至人间,一轮又一轮,微妙又强大的平衡。   我感到一阵轻度窒息,情愫意味不明地涌动,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想去爱身边所有的陌生人,这样太匪夷所思,也太荒诞了。   湿婆的左边摆着一尊前爪高举过头顶的猫,眼部因为长年累月的风化腐蚀,塌成了两只空洞,黑黢黢的,透着深不见底的执拗和绝望。我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别开视线——这让我想起了不好的东西,巨大的不安全感。   我极少产生不安全感,这样可怖的表情,我只在一个人脸上看到过。   男朋友有提过他母亲“脾气不好”,但到底是怎么样的不好,我没继续追究,男朋友也就没继续深入,不过很偶尔的,他从家里过完某个假期回来,会抱着我叹息,轻声说小谨怎么办,我爱她,也恨她。   但很快他反悔了,说:“不,我不觉得我爱她。”   “可她是你妈妈。” 我困惑地说,把他身上大部分的重量挪过来,“你是不是钻牛角尖啦?怎么会有人不爱自己的妈妈?”   不解占据了上风,我无法在第一时间和他共情,我没有对自己的家人产生过“恨”这个念头,最不济是“讨厌”,讨厌的感觉也就持续几个小时,或者几分钟,总有一方先低头,要么是因为我的愧疚难堪,要么是因为我父母亲的不计前嫌。   “发生了什么?” 我问。   男朋友搁在我肩膀上的下巴动了动,我静静让他抱了一会儿,看着挂钟缓慢地走。   “泡点茶喝吗?” 我说,“新买了胖大海,你嗓子听起来好哑。”   “不。”我刚想移开他,他表现得慌忙,两条手臂箍得那样紧,是一种溺者求木的力道,“不要,再抱一会,好吗?”   叫人无法拒绝的恳求,我亲亲他耳朵,说好。   “小谨,今年过年跟我回家吧。” 他说。   “ok啊。”我毫不犹豫地说,然而当我爽快答应完,我男朋友却踌躇起来,说他和他母亲提起过我,但没有提及我们之间的关系。   “对他们那辈人来说,接受这种事情肯定是需要时间的,循序渐进吧,就说我是你朋友好了,不小心错过春运的动车,暂时没地方去。” 我贴心地连理由都编好了,不想让他难做。   我男朋友像小孩子那样使劲点头,说谢谢。   “谢什么?” 我摸不着头脑。   “你能理解我。” 他顿了顿,“我好开心啊。”   他说话的语气像我给了他什么莫大的恩赐、也像从没感受过“开心”一样,我心疼地揉揉他后脑勺,说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于是大年初四的晚上,我拖着行李,“懊恼并十分感激”地入住了“婆家”,我男朋友是离异家庭,从小被妈妈带大,所以吃晚饭的时候也只有我们三人,他长得像他妈妈,尤其是柔和却不失轮廓感的下颚,像某一类被精雕细琢的白玉,润泽美丽——但如果是在冬天佩戴则会犹豫上一阵,因为总觉得它会自内而外地发寒发冷。   菜是他母亲做的,吃饭的时候也聊了好几句,阿姨看上去热情诚恳,但笑意却不达眼底,餐厅三盏灯破了一盏,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去提,吃完晚饭阿姨搁下碗筷,平静地问我睡哪。   “妈,他睡我房间。” 我男朋友开口。   “哦......睡你房间,那你睡哪?” 他母亲紧接着自问自答,声音细而高,分不清是陈述还是讥讽,“家里只有两个房间,他睡你房间,你就要睡我房间,所以我睡沙发......”   我心里一惊,停下了咀嚼,惴惴不安地看向男朋友。   他妈妈的思路太奇怪了。   “我的意思是。” 男朋友低头夹菜,“小谨和我一个房间。”   “和你一个房间......” 阿姨想心事般地点点下巴,“哦。”   流程我事先和男朋友排练过很多遍,吃完饭主动洗碗收拾桌子,再陪阿姨眼神发直地看了会儿客厅那台快要四分五裂的液晶电视,沙发的本体从软垫下延伸出白色的龟痕,这套房子的朝向不错 ,我却没由来地想到“风水”二字。   这里......好像出了故障,却找不到办法修理。   临睡前我等来了洗漱完的男朋友,他顺手掩上房门,接着停在原地想了想,半蹲下来,提着一口气,像拆弹小队一样极慢地锁上门,我几乎听不到落锁的咯哒声。   关上灯,他把我揽进怀里,“抱歉,她脾气有些怪。”   用“神经质”也许会更贴切,我默默地想。   “感觉到了。” 我悄声说,“她平时也这样吗?”   “嗯。” 我男朋友玩着我的头发,“这还算好。”   “不好的时候呢?”   男朋友安静片刻,说,“小谨你知道吗,其实我非常羡慕你,也羡慕......其他人。不是因为我父母从小离异,而是因为,我羡慕你能做你想做的事情,学画、吹竖笛、弹吉他......”   “唔?你是说小时候的那种兴趣爱好班对吗?”   “对,我知道我妈妈带大我很不容易,但这些年......我过得也不轻松。她总是说,我是她的全部了,要努力学习,要考上最好的学校,要有一份体面、赚钱又受人尊敬的工作,我小时候没上过什么兴趣班,她说不行,没有钱,然后扭头就花光她的积蓄为我报数学和物理的竞赛培训,告诉我她对我有多好。”   太在意音量了,我男朋友像喘息一样说话,被子覆盖的空间湿热,他停顿良久,继续说。   “小谨,我上学时候的成绩是不错,但没聪明到和全国千万个聪明人去竞争寥寥几个席位,在每个一刻不停打转、不停被更多聪明人碾压的周末,感觉......快被压垮。”   “我不开心,小谨,我逼迫自己完成她的所有期待,成为她开心时向亲戚炫耀,不开心时随意贬低的玩意,那股憋着心里想要呐喊和发泄的劲,我后来才知道,这种心情叫做痛苦。”   我发现自己似乎才开始真正了解他,那个不同于以往的、躲在阴暗面的他。   “你不是随打随骂的玩意......可以和妈妈找个时间沟通。” 我说,“告诉她你的想法。”   “我只能听她的。”男朋友搂紧了我,喃喃:“我试过......试过的,我有预感她的回答会是什么,结局会是什么,但我还是鼓起勇气。”   “她怎么说?”   “我永远记得她的表情。” 男朋友抱着我的身体打了个寒噤,“当她抿着嘴,不可一世地昂着头拒绝我的时候,我真的无比抵触那张充满了掌控欲的脸,我妈的眼睛鼻子嘴唇,背的包穿的鞋,都让我——”   “厌恶。”   天,我微张着嘴,看不到男朋友在夜色中的神情。   我伸手去摸他的脸,被他偏头躲过,“小谨,我还记得当时我和她路过一堵居民房的墙,白色的砖,黑色的缝,细细窄窄的,你知道我当时想要做什么吗?”   “我想一头撞在上面。”   “......”   “别这样想。” 我轻声说,“不要伤害自己。”   “......骗你的,我没这样想。”他顿了顿,“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你听过就好了。”   我隐隐不安,“你还没告诉我,她状况最差的时候,会怎么样?”   几轮深长的呼吸。   “歇、斯、底、里。” 他一字一停顿说。   于此同时,另一间房门被嘭地打开了,脚步声越来越近,没有敲门,把手直接发出扭动的声音,但是男朋友落了锁,她没能打开门,声音在夜晚显得阴森森,“乖宝......怎么锁门呐?”   我屏住呼吸,心脏砰砰跳。   “妈......”男朋友松开我,用紧张的声线央求道,“就一晚,小谨是客人。”   “那也开门!锁门干什么?你防谁?你干什么?啊?”她的情绪忽然激动,像凉水滚进油锅般炸裂,“开门,开门!”   “开门啊!!!”   我的胃部陡然抽紧,凌厉的高音带来不适和恐慌,男朋友附在我耳边快速说了句对不起,白光一闪,灯被打开了,他立在床前没有动作,我看清了那张脸上汹涌澎湃的逆反和两道泪痕。   咚——咚——   寒气顿时浸透我全身,阿姨在敲门,但那声音不是用指节,传来的位置也不是在踹门——她在用她的头撞门。   “畜生!畜生胚!”   还没等男朋友走到门口,又传来重重一声闷响,伴着女声的凄厉尖叫,“开门!!!”   “开门!”   脚步声来往,随后响起螺丝刀扭动的声音,她拆门锁的动作太急,螺丝刀掉落,她又用头狠狠砸向门板,像自我毁灭式的威胁——   “开门!!”   “沈叙!!!” 第9章 我   [Atman].   “沈叙!”   我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红色软装无处不在,我们已经回到了酒店的房间。   “怎么会......”   上一分钟,我还在新德里国立博物馆,盯着两眼空洞的神猫像出神,讲解员的嗓音飘渺不定,说它的姿势其实代表了一种神秘主义,中世纪的匠人们塑造挣扎着的生硬关节,以乞求灵魂得到解脱。   心跳扑通扑通,快得要蹦出喉咙,我仿佛又见到了那两只空洞,男朋友的母亲最终没能用螺丝刀卸下门锁,她直接将木板门踹出一个洞,把手伸进来开了锁,直勾勾地凝视着我们。令我意外的是,她达成了“一定要进来”这个目的,对里头正在做什么倒兴致缺缺,便转过身,像用线牵着的傀儡木偶人,拖着步子走了。   她是痛苦着的,我想,她也擅长将自己的痛苦翻番,转嫁给他人,用偏执编织了一枚捕笼,想不开时一头扎进去,就怎么都钻出不来了。   阿姨离开后,我男朋友用几本书填上了那个破洞,内疚地看着我。   “别道歉。”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变成了一个冷血的人?” 他说,“看着自己亲妈拿头撞门。”   我扫了眼几缕从缝隙溜进来的光线,说不是这样的。   “那你还爱我吗?”   “怎么不爱?你是你,她是她。”   “你不怕......我也会变成像她那样吗?”   “我知道你不会。”   “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   “真的?”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朝我露出了完美表皮下的遍体鳞伤,回忆里的他不断缩小,皮肤变深眼睛变圆,追着我,赤脚吧嗒吧嗒踏在旧德里布满脏泥和车轴的道路上,锲而不舍地讨要五卢比,我给他了,他却还要眯起眼睛,把钱举到阳光下正反正反地确认真假。   “真的。” 我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以后不管时间和地点有多么不合适,我都这样告诉他。   可一开始,他还会抱怨,会讨要我的安慰,后来就听不到了,但我能从他隐忍的眼睛里读出,他似乎更压抑了。   “小谨,又掉‘多罗’了?”   视线逐渐聚焦,沈叙担忧地望着我,伸手揩掉我脸上生理性的泪珠。   我眨眨眼,抹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划落的眼泪,我掉的哪里是“多罗”,只有菩萨哭泣时才会掉天上的星星,那是慈悲的眼泪,广济救世的怜悯,我自认为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爱钱重欲,轻易被情字纠缠、击溃,流下的只不过是H2O和一些包含NaCl的无机物罢了。   “沈叙,你有绝望过吗?” 我问。   他静了静,说有。   “那是什么感觉?”   “就好像......心里被挖出一个深坑,不见天日。”   我叹气,是了,纵使我尽我所能地掏出一切,却仍然填不满他心里的深坑,他还是一天天肉眼可见地沉寂下去。我揉着太阳穴,问沈叙今天是几号了,他报出一个日期,我按压穴位的手停在原地,时间在这里被压缩,国立博物馆已然是昨天的事情了。   “我们怎么回来的?”   “坐车。” 沈叙扼要地说,“不记得了吗?”   我摇头,是一点都不记得了,“昨天看完小湿婆之后呢?”   沈叙递给我他的相机,我头疼欲裂,索性侧躺在床上一张张翻着,细密画,裸体小人,我和裸体小人的合影,舞王湿婆,天然火山岩上凿刻出来的壁龛浮雕,唯独没有那只诡谲僵硬的四角兽,我接着往下翻,喔,我们出了国立博物馆,走到了一条恒河的支流边上。   褐色皮肤老人蹲在河边,用黄铜壶汲水,他的身后是座湿婆金庙,繁缛的塔尖高耸如云,我着迷地盯了会他的背影,对失去这段记忆颇感可惜,手一抖,不知按到了哪里,电子屏上弹出对话框:   [是否恢复?]   [是] [否]   啪,沈叙的手按在相机肩带上,眼睛紧盯着那段字,“你按‘否’就行了。”   我心中一动,按了“是”。   “......这张拍得挺好的呀,为什么删?” 我端详着照片,“我们进去金庙了吗?挂着小牌子的是什么?祈福树?我写了什么?”   “健康平安这类的话。” 沈叙不假思索。   我有点点不相信,说我们再去一次金庙吧,记不得了好可惜,沈叙当即表现出不赞同的神情,我再三坚持,说还想去看看。   沈叙安静半晌,败下阵来,带我回到了那座照片里的金庙。   进庙时我不小心和一位印度老人迎面相撞,他怀里抱着黄铜壶,水顿时洒了一大滩,我们不好意思地互相鞠躬,道了无数遍“呐嘟利”,他弯着背,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我便踩着水渍,来到祈福树下。   海量的木牌快将榕树压弯,我仰着头找来找去,还真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笔迹,写的是一生如意,淹没在各式各样语言写就的木牌里,普普通通,挂在我旁边的是沈叙的牌子,光在右下角署了个名,拿的还是刻着花的姻缘牌。   沈叙轻咳,衣领在风里飘啊飘,我转头朝他笑,笑着笑着便愣住了。   视线的尽头,又是一枚写着沈叙的牌子,不起眼,但我一眼看到了它,我抽身走过去,在沈叙的牌子旁边发现了自己的。   一枚,再一枚,我往后退步,在红线与木牌的丛林里,像无头苍蝇那样团团打转,又一枚,抬手轻碰,那木牌便在原处晃出一个圈。   “原来,我们许了这么多愿望啊......” 我说,“多得我吓一跳。”   [常存]   [不思]   [顺时惜物]   ......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回来]   回来?什么回来?我丢了什么?谁要回来?   没头没尾,我也记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了,有几枚牌子明显很旧,生产批次的关系吧,我眼花缭乱地找着,光线凝固在空气里,直到我的后背撞上沈叙的胸膛,他举着两枚崭新的木牌,微笑:“再许一个么?”   “湿婆会觉得我们很烦。” 我说,接过雕花木牌,流畅地写了一个[但愿人长久]。   “你没有愿望吗?” 我问一动不动的沈叙。   沈叙深深地看着我,“没有,我的这张就写你的名字吧,写谁湿婆便保佑谁。”   “你写我的名字,我就要写你的名字。” 我说,再跑去买了一个。   于是,“商谨”和“沈叙” 肩并肩,栖身在最大的一片树荫下,风雨不侵的地方。   挂完木牌,我们迈出金庙,那印度老人又在汲水了,他身边,只着一条内裤的青年一跃而下,在浑黄的恒河中冒出头颅,抹去脸上的水,痛快地低吼了一声。   他们用恒河水做任何事,在印度,神圣性和清浊程度毫无关联,就像他们的沐浴场和火葬场共用一个单词一样奇妙,我居然有些欣羡地看着河中洗澡的青年。   “泡在恒河里,是变干净?还是变腌脏?” 我思考着。   “重要的是,你相信什么。” 沈叙松松说着,不是提问的语气,但我依然回答他,“变干净。”   “想不想变干净?”   我闭紧嘴巴, 斟酌地看向随时随地都能翻搅起泥沙和秽物的河水,很没种地说,“可以换个地方吗?”   沈叙在河堤边蹲下,问老人印度最好的恒河浴场在哪里。   “去加尔各答!去那里吧!” 老人直起腰,抱着铜壶大声回答,金属凹面聚着太阳光,刺得眼角发烫。 第10章 汁   [Rasa].   我在地图上寻找加尔各答,新德里在这头,它在那头,我用手掌丈量,刚刚好一个半,恒河分出四条大支流的那一个小黑点,正是加尔各达。   坐飞机赶去加尔各答泡澡的人也只有沈叙和我了,到达恒河浴场时天色不佳,大雨将落未落的迹象,我们把钱交给木棚子里的看守人,裹着浴巾(真是游客的做派)踩到了沿河的泥沙上,河面黄蒙蒙的,我迎着风走,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追究脚下的物质成分,退堂鼓一旦响起来,就前功尽弃了。   刚才在更衣室,我纠结要不要连内裤也脱了的时候,沈叙已经坦然地一件件脱了个精光,那物蛰伏着,并不如同他的长相一般斯文有礼,我匆忙别开头,沈叙在我后面轻笑。他这样随心所欲,倒显得我小气起来,于是学着他,三下五除二脱光,想想不对劲,赶紧抓了条浴巾裹上。   恒河的表层被大气温度烘得暖暖的,可越往深处走就越凉,我紧抿着嘴唇,尽量不让河水流入口中,沈叙上半身仰躺在水面,头发一半漂开,一半扭曲着沾在脸侧,他从眼皮子底下瞧着我,说小谨,放松一点。   “这一口喝下去,可能会喝掉一百多个印度人。” 我困难地吐气,“总觉得哪里怪怪。”   “吃再多印度人,也变不成印度人呐。”   “万一呢?” 我仰着头,“明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印度人,只会说‘呐嘟利’的印度人。”   “那怎么办?” 沈叙顺着我的思路,“和护照照片对不上,回不去了。”   “留下来,在湿婆旁边找一份工作,打扫卫生什么的。”   沈叙笑了两声:“你觉得清洁工在印度很吃香吗?”   “说着逗你玩的。” 我反而认真思索起来,“清洁工当然赚不到钱,不过兜售瑜伽课程好像挺赚的。”   “中国人果真是天生的生意人。” 沈叙调侃道,“我也爱钱。”   “是吗?沈老师当我向导,可没收我钱。”   “你不一样。” 沈叙在水里直起身,拆开了一包塑封的洗发水,搁到掌心里起泡。   “沈叙啊……” 我乖顺地低头,任由他轻柔搓弄头发,“你知道吗,你的破绽多得像蜂窝球。”   身后静悄悄的,洪大的水流齐头并进,却只是发出轻微的簌簌声,沈叙的手缓慢地动作着,从头皮转移到肩膀,接着有什么温软的东西擦过耳垂,我们藏在水面下的身体若有若无地相撞,我无法同时兼顾感知触碰和保持自然,索性闭上眼,让随便哪个部位随着流水去漂逐。   我记得沈叙刚进学校课题组当组长的时候,因为年轻,很多教师不服他,当面或者背地里阴阳怪气,这些他都没有和我说,我自己偷偷看他聊天记录才知道。以前总觉得教师嘛,从学校到学校,环境会单纯些,但看起来情况并非如此。有差别就有对立和战争,在沈叙的人生经历当中,打压和孤立几乎无处不在,所以我时常想,这到底是命格使然,还是社会的常态?   去年有个周末,沈叙加班,我休息,买了一大袋的零食去慰问他,顺便去教师食堂蹭个午饭,沈叙带着我打完菜,想去给我拿几枚餐后水果,我比他早一步起身,说我去吧。   路过打饭阿姨,脚步被蒸汽缓下,阿姨握着饭勺,悄悄问我是不是沈老师朋友,我掩护着满兜的香蕉桃子,点头说是啊。   “嗐,我就是看他老一个人吃饭!”   “没别的老师和他一起吗?”   “很少。” 阿姨摇头,“那次我看沈老师一个人端着盘子坐在位置上,眼泪吧嗒吧嗒掉哩!”   沈叙从来不哭,我心惊,“什么时候?”   “就上个月。”   记起来了,上个月我们好像在因为他妈妈要钱的事情闹变扭。   说实话,沈叙这些年的血汗钱她接受得既理所当然又得寸进尺,我是在为他鸣不平,父母生他养他并不代表他必须成为压榨工具,年复一年的金钱斡旋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经常替他喘不过气。   没有得到理想中的物质满足,以至于后来阿姨直接追到我们的五十平的小家,对着扮演“租户”角色的我喋喋不休,控诉他儿子心有多坏,是如何如何算计她,并从卫生间一路跟我跟到房间,倘若一个人形扩音器,直到我说阿姨不好意思我要休息了,关上房门后她依然固执地倚靠在外,自说自话地讲了将近一个小时。   捂上耳朵,我发现自己竟无法对她心生怨恨,唯有同情而已。   只能看着沈叙在这场不平等关系里越陷越深,被所谓的母爱磨得黯淡无光。   回到沈叙对面,看他勉强对我挤出一个笑,说谢谢我的零食,还没等我开口问他,他先发制人,说想开个课外辅导班,很多一心求进的学生家长找他说这事。   我愣了愣,低下声:“……教育局准不准的?”   沈叙眼神飘忽,接着突然回头   ——“以为有人叫我。” 他轻描淡写地说。   没有人叫他,我十分确信,并怀疑沈叙经常幻听。   “在课题组还好吗?” 我问。   沈叙摇摇头,不说话。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你硬气点。”   “他们……会觉得我小心眼,没度量。”   “完美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我叹息,“被欺负了也要端着,装不在意?沈叙,不要因为别人的看法而弄丢了你自己。”   沈叙埋头吃饭,动作有点机械和执拗,跟完成任务似的,我剥了香蕉给他,他咬掉半根,口齿不清地让我回去。   真是被欺压惯了,他妈妈不心疼他,我心疼。   想着,回去之后我联系上一位非常有经验的心理医生,价格高昂,五十分钟要价八百,我和医生统一口径,对外宣称一百一小时。   等医生七拼八凑地腾出时间,沈劳模的补习班已经进行到大半,疗程开始前医生告诉我要多安排他做一些小事,让他感觉自己是有价值、被爱护被需要的。   所以当天晚上,我就动手把床垫掀了。   等沈叙回来,我哭丧着脸说床垫破了,他查看一圈,轻轻抱了抱我,说没关系,再买一张就好,我把手机拿给他,上面是我早就准备好的三种款式,沈叙犹豫很久,挑了最贵的那个。   “好点的床垫睡着舒服。” 沈叙说,“小谨你每天低着头画图纸,回家就好好休息。”   我把要说的话咽回去,看着他的发旋,有些不忍。   网上买的床垫第二天就到,我拜托他一起下楼去搬,一人一头,我在前,他在后,上楼梯的时候怪折腾的,我的手机放着流行歌,虽然满头大汗,但还挺快乐。   楼道充斥着油漆味,搬到第三层的时候,后面的力量突然消失,沈叙叫住我,声音轻得不行。   他说:“小谨,我好像撑不住了。”   “撑不住了……撑不住了那就先放一放!” 我站在楼梯转角,朝他灿烂地笑,“放一放吧!”   沈叙点头,靠在了墙壁上。   “好累。”   沈叙说好累。我想起了心理医生的话——   “需要小心翼翼地对待诉求”。   “累的话,晚上高中同学的婚礼我们不去也行。”   他摇头,“答应过人家的,去吧。”   我慢慢放下床垫,和他一起靠在白胚墙上,视野开始模糊,我的男朋友,真是个从不食言的人啊。   恒河水亘古不变地流淌着,我缓缓沉下去,洗掉两行泪水,再睁眼时世界一灭一明,泡沫随着波痕起伏,我向后仰去,知道那里肯定有个胸膛在等待。   “我知道你会来……和我一起。”   沈叙嗯了一声,用手腕撩开额前的发,水珠从下巴掉落,溅起一朵小小的花。   “我们说好的。”   老天,他怎么还是以前的样子?   我泛起酸涩,汹涌异常,于是转身,抬头吻上了沈叙。   那是一个很短的、试探般的吻,我们都睁着眼睛,等唇瓣即将分离的那一秒,沈叙闭了闭眼,按住我的后脑勺,重重地将它重新接上。   这一次,比之前吻得更加深入、也更加缠绵。   恒河把我们洗得很干净了,洗得只剩下无忧无虑的美好,只剩下彼此。   “小谨,你不早认我,好记仇。” 沈叙贴着我的唇喃喃,埋怨也含了撒娇的意味。   “耍我耍得团团转的人是谁?不回消息的人又是谁?” 我不依不饶,“是不是沈叙呀?”   他愧疚地点了点头,恍惚是往昔那副生动的面目。   傍晚时分,我们自浴场出来,走在加尔各答的集市上。   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街上的居民盛装出行,大红色搅进黄铜铃,让人目不暇接,快门声响起,我玩似地躲开沈叙的相机,拐进一条小巷,再左拐,到处都是那样热闹,游行队伍里有五颜六色的蛇,大张着胸脯,形状奇特,我指给沈叙看,他一手拉着我不让我乱走,一手调着对焦,我被一辆人力车拦着绕了个圈,转一个莫名其妙的拐角,猛得停下了脚步。   这里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石砌的露天圣所,扑面而来的压迫力,巨大的卧狮雕像突兀地出现在那里,它垂着头,注视面前阴沉的台阶。   乐音依稀响在耳边,而眼下却满目疮痍,横跨天堂与地狱般的割裂感。   惨淡、潮湿,即便这里长出钟乳石,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夜幕降临,深灰色的雾障像蒙尘的重鼓,一下一下,震耳发聩的同时扬起能让所有东西褪色的粉末,石雕划过黑泪,植物在闷热的夏夜里加速腐烂,和刺鼻的香料一起冲昏头脑。   我呆呆地看着。   沈叙说的对,这片土地是有能量的,这种能量叫人烦躁,叫人发狂,想大哭,想齐齐摔落在石阶上,像猛兽一样撕开彼此的衣物,然后紧紧拥抱,一直一直翻滚到最后一级,和着汗水与血液发情。   深埋进盆腔的种子破芽,开出一簇血红色的毒株,他攥着我的手又湿又热,好像攥着我的xqi,身体想要什么东西填满,我被这股力量抽到只剩一具空壳,前额叶失效,便放任了胯下的躁动。   “小谨。” 沈叙知我所知,感我所感,声音因为克制而沙哑,“跟我走。” 第11章 色   [Rupa].   沈叙在床上很凶,扯掉了白天斯文的面具,动作越来越莽撞,他撑在我身体两侧的小臂紧绷,显出强势的弧度,他圈我在怀里,压着我的唇吻我,一声声叫着我的名字。   渴求,欣喜,不舍,我全身被火燎着,神经噼啪作断,实在分不清到底哪种情绪更浓重些。   台阶一直往上,石雕碎片般闪过,勾着情`欲的引子,一刻也不消停。我想我们是天生一对的,我和沈叙,我们像榫卯结构一样密不可分,他学的地理,我学的建筑,我们的手腕都很稳,不仅仅是能在纸上画出任意曲度的长线那样简单。   好般配。   “沈叙,你骗我,骗我这么久。” 我搂着他汗津津的脖子,拉他贴近自己,“给你发的消息都不回……你是逗我玩的对不对?你就是想冷着我,然后‘啪’的一下出现,给我一个惊喜,想欲扬先抑对不对?”   他伏在我胸口喘息,手指顺着腰线游移,我讨厌他的沉默,“你说话呀,看着我,沈叙,你看着我。”   “嗯。” 沈叙抬起眼,刚经历了两场过分激烈的事情,他的眼睑湿盈盈的,“是我不好。”   “又变成你不好了,你的道歉真随便。” 我把脸转向旁边,闭眼,“骗我就这么好玩?”   “不是故意骗你。” 沈叙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依旧小心翼翼,“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爱你才好,太近了,怕你觉得我吵闹逾矩;太远了,怕你对我的感情淡了,再也想不起我了。”   我摸到他的胸口,按住了,“用这里就好。”   “小谨,我是不是很失败?” 沈叙用自己的手包住我的,“总是患得患失,总是神经过敏,一味钻着牛角尖,最后耗完了自己,什么也得不到……我一个人的时候常常在想,要是能回到以前的日子就好了,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纯粹只有我们两个人……小谨你知道吗,大学的那段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候了。”   沈叙弯起眼睛,他笑起来还是那样好看,却也那样悲伤,好像他的身体里住着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是吗?”   “知道。” 我使劲点头,“我知道的。”   他倾身吻了吻我,“那我就很高兴了。”   “你好狠心,这么多话不早说,留我一个人在那里猜来猜去,纠结得快疯掉。” 我埋怨他,“机场大巴上的时候,你怎么想的?惜字如金的样子,好像你真的不认识我。”   沈叙看着我眨眼,“我在期待……你还记得我。”   恼人的鼓声又出现了,我有预感继续追问下去没有什么好处,便说:“所以是我太笨,不知在哪里撞坏了脑壳。”   “没错,你就是撞坏了脑壳才会喜欢我。” 沈叙勾了勾嘴角。   “老子乐意。” 我跟他抬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喜欢你。”   我的确爱他从头到尾,即使在那些郁郁的日子,我也一样爱着他,即使沈叙……是个经常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人。   学生高考结束了,五十多份志愿表也在他的指导下填好了,我们尊敬的沈园丁依然在永不停息地工作。   某天半夜我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身旁没他,打开门看见他又在餐桌上伏案劳作。   我站在房间门口,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沈叙握着一根笔,弯下背,正埋头唰唰写着什么。   他在灯光下的影,是很落寞的形状。   沈叙写得那样流畅,那样不假思索,一定在心里打了很多遍腹稿了,我心想。   “沈老师。” 我悄悄走近他,“还在写教案呐?”   他几乎是在同时合上了笔记本,“是啊。”   “很晚了,我们睡觉吧。” 我捏着他肩,“备课开学也能备。”   “再等一会,好吗?” 沈叙垂着头,灯是黄色,桌子是褐色,墙是米白色,他的轮廓,是没有光能透过的颜色。   我揉了揉眉心,“睡不着吗?”   “嗯。”   “我们后天就飞新德里了。” 我躬身环住他,闻他脖子上的气味,“行李还没开始整,怎么办?”   沈叙迟缓地转头看向行李箱。   “睡不着的话,帮我个忙?”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我们一起整行李吧!”   日理万机的沈老师终于动起来,沉默又仔细地卷着一件件衬衣,我喜欢他对我的有求必应,可又隐隐感觉哪里不对,他身上的仅存的那一丝丝生命力,好像也一去不复返了。   “沈叙,你永远不会离开我,对吗?”   这句话,我问以往的沈叙,也问现在的沈叙。   时至今日,我开始理解他毫无道理的要强和脆弱,理解他的冷淡和寡言,可我总是不能理解,永远不说再见,竟那么难。   他看着我的样子,像是有千言万语将诉,却在嘴边绕了弯,重新收回去凝练成短短几个字,“只要你愿意。”   唉,我该说他无私,还是自私呢?   “沈叙,我们在印度几天了?” 我合上眼。   “六天。”   “明天是第七天。”   “去看湿婆吧。” 沈叙冰凉的指节滑过我脸颊,“答应你的,瑞诗凯诗,我们一起去。”   我忽然感到一阵心慌,越靠近见湿婆的日子,我就越不安,期盼逐渐发酵成恐惧,我发现自己正在抵触这件事,它似乎意味着更多我无力承受的东西。   “……不想去看了。” 我忐忑地看着他,“能不能不去?沈叙,我们就待在加尔各答。”   “沈叙,我们不去看了。”   “不去了好不好?”   他的眼睛黯淡下来,低头,无声地和我接了一个又湿又长的吻,我不甘心,捧着他的脸用力回吻他,一遍遍地问他,央求他,想让他和我一起留在加尔各答,但沈叙很快缠住了我的舌尖,让我发不出一个音节。   我们再次纠缠到一起,抵在腿间的隐隐有抬头的趋势,沈叙一路吻下去,含着我的喉结舔舐,我挺腰挣动,两手抵住他胸膛,沈叙干脆地扣住我的手固定在头顶,喘着气,一动不动地看我。   “为什么不想去?”   “会有很多人看湿婆,挤来挤去的。” 我被欲折腾得迷迷糊糊,“我怕抓不紧你。”   沈叙笑笑,“怕我走丢。”   “是怕自己……再也找不到你。”   “如果我真的消失不见了。” 沈叙认真道,“小谨,你千万不要找我,不要来印度找我。”   “哦,那不找你……” 我仰着头,去寻沈叙的唇,床很软,他的身体很冷,是我怎么都捂不热的温度。   算了,不重要了,今晚,我们再接一次吻,再做一场爱。   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第12章 轮回   [Samara].   第七天。   生物钟嘹亮有力,我睁开眼,却只觉得手脚酸软,徒具形骸。沈叙从背后环着我,用梦里的声音说早上好。   “早上好。” 我小心地翻身,凑近他,“今天还想去恒河浴场。”   即使是迷迷糊糊的清晨,沈叙也能够看穿我的蹩脚计谋,“会来不及看湿婆。”   我在他怀里欲求伸展,试探道:“来不及就明天嘛。”   “明天你会说后天。” 沈叙随手抓来一件衣服蒙住我脸,“来,小谨,穿衣服,然后我们出发去机场。”   眼前是暧昧的暗色,我静静躺在衣服底下,鼻子一酸,“沈叙,你听我一次话好不好啊......”   注定失败的讨价还价,沈叙看我半天不想动,翻身坐到我胯上,垂着脑袋一粒粒地帮我扣衬衫纽扣,他眼神专注,黑发在他额前轻微颤动,可扣到最下面的时候右边多出一粒来,于是又解开重新扣。   我高兴不起来,但他似乎比我更心烦意乱。   神用六天创世,在第七天休息,那么他不会造访过瑞诗凯诗方?这个藏在喜马拉雅山麓下、专注漫漫修行的城市?   因为它实在太美,拥有在印度其他城市难以获得的平静,比起泰姬陵的荧荧圣殿,瑞诗凯诗内敛的气质显得质朴而珍贵,居民瀑布一般的白袍子下摆很长,垂得快要沾地,靠近雪山的地区最低气温降到了十七度,我攥着沈叙的手,一秒都不舍得松开。   像变成了小美人鱼,阴沉沉的预感压着我,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从恒河上吹过的风拂着面庞,沾了点腥湿气,把沈叙的脸部轮廓变得朦胧而又遥远,我看着他,他看着一栋锡蓝色的建筑,白顶金尖,在偶尔露出云间的阳光下显出珐琅般的光泽。   我们步行去看湿婆像,穿过回流的朝圣者,和他们彼此漠不关心,也许是因为各有执念。   这百米的路就像一场深度幻觉,恒河沙数四万八千,我是其中之一,被水波裹挟着,却不可阻挡地逆行往后,想再博一博,回到我和他都钟爱的湿婆脚下,做一对执著又笃定的信徒。   于是我们见到了他,和他那世纪不变的容颜。   “小谨,” 沈叙轻轻吸气,生怕惊扰了谁,“我们到了。”   湿婆盘足于长河之上,光洁的脸部并无虚饰,但依旧美得惊心动魄,他沉静又灵动的表情宛若精神和肉*的接合,赤裸的皮肤似从焚火的灰烬中归来,生机饱满。   大学午后的图书馆,我的手指停在了铅字的最后一行,上面写着“湿婆为了救出人类,甘愿吞食带有剧毒的蟒蛇,他的脖颈从此变得青黑......”   “沈叙,哎,沈叙。” 我小声唤他,把书推过去,“找到了。”   我的男朋友朝我斜过身子,无声地念着,室内空调开足了劲,窗外树影婆娑,正是万物生长的夏天,我看着他的脸,一直看到最微末之处,看到了美丽恒无止境。   “是这样啊......” 沈叙颔首。   “毒液腐蚀透了血管和皮肤,湿婆一定非常痛苦。” 我感同身受地缩了缩脖子,沈叙却不置可否。   “不是吗?” 我问他,“极度的痛苦。”   沈叙轻微摇头,合上书:“我觉得是一种解脱。”   “解脱么......” 我盯着附录里的黑白图片,沈叙这样一说,我再看湿婆时,他便忽然笼罩上了一层自冥间而返的气质,于轮回中化身为不朽。   瑞诗凯诗起了风,我望着湿婆,一转头,在沈叙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他离我很近,瞳孔因为专注而紧缩,仿佛此时此刻迷惑着他的不是湿婆而是我。   我碰了碰他的唇。只消一沾就会神魂颠倒的柔软。   “和湿婆拍一张吗?” 短暂一吻后,沈叙还停留在原地,头微微左摆,保持着倾向我的姿势,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匆忙低头,去调试相机的光圈,我把挂带从他脖子上取下来,不容拒绝地说:“总是你拍我,也让我给你拍一次。”   沈叙明显犹豫了,不过最后他还是把相机交到我手上,“按这里。”   “好。”   我拿着相机走出几步,这还没过去多久呢,我就已经开始想念他的双唇,于是我再次快步回到沈叙面前,扣住了他的后颈。 我动作有些急切,沈叙愣了下,随后紧紧搂住了我的腰,好让我们吻得旁若无人,密不可分。   “商谨,我这辈子最爱你。” 他说。   他的嘴唇和舌尖是那样柔情缱绻,回应我的怀抱是那样热烈,好像......好像那是我们的最后一个吻。   人潮越来越拥挤,我倒退着走,一秒都不愿意沈叙离开我的视线,可他就站在那里,哪也没去,当我飞快举起相机的时候,他似乎笑了。   快门声响起,沈叙留在了湿婆脚下,和他满含情深的眼眸,衣袂翻出一个角,在风里拍打翅膀。   “沈叙,看完湿婆,我们去哪里?”   “沈叙,我听你的,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把机票退了吧,我们还有好多地方没一起去呢。”   “沈叙?沈叙?”   我放下相机,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沈叙,空空荡荡的,缝隙很快被后来的白袍修行者填满,我怔怔的,朝他的存在过的方向走了几步。   骤然的离别像刀刃般来回切割心脏,摒弃了冷静,有东西正一寸寸脱离我的身体,徒然飘散在身后。   他好像从来没存在过,又好像无处不在,他好像在说——   “——不要找我。”   “不要来印度找我。”   “沈叙!” 我不甘地大喊,拼力拨开层层人群,惊呼声突然响起,我踉跄着,眼前一暗,被一辆人力车生生撞倒。手肘擦破了皮,但不痛,我很快站起来继续跑,我能找到的,我能找到他的,沈叙只是走丢了,才不是消失了,等我找遍所有的地方,就能看见他了。   脚下的地面变软,步子滞塞起来,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追到了恒河边,嗓子哑得快发不出声音。   “你在哪里......”   攥在手里的泥沙从指缝溜走,我回头,湿婆与我像是隔了遥遥万里,我发直地盯着他,泪却狂涌。   “不要离开我。”   湿婆在喧闹声里沉默,接着,他的形体逐渐发生变化,变瘦变矮——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老年斑浮现在她裸露的皮肤上,脖子依然青黑,银白的发间扎着一根头巾,她喷着温热的呼吸朝我笑,示意我说点什么。   景物瞬息变换,我站在煎饼摊前,看着中文的招牌发怔。   “六元哦。” 老奶奶切下一张饼,擦擦手。我听到车声,脚步声,平翘不分的谈话声,绕耳蝇虫般地钻来钻去。   喔,一场梦罢。   我晃晃脑袋,恍若初醒般地付了钱,老奶奶扯过一张报纸要帮我包起酱香饼,神经惊跳,我猛地别开头,“不!不要这个。”   老奶奶低头看了看,抱歉地笑笑,把报纸丢到一旁,换了只塑料袋。   电梯令人眩晕地上升,我前脚进家门,后脚便收到部门组长的消息,说批准了我的假条,如果我有需要,再多请几天也没有关系。   像被浆糊填了脑子,我读到第三遍才读懂,回复:[谢谢组长,我会按时复工的。]   [你一个人......能行吗?]   [我男朋友和我一起呢。] 我一边吃饼,一边打字,[他马上就到家了。]   退出聊天页面,电子卡包里,躺着两张未使用的机票,我男朋友还没有回来,家里显得很空旷,手机搁在整理干净的桌面上,像座孤岛,我枯坐一会儿,又咬了口酱香饼,慢慢地咀嚼。   八月十五日,飞机延误了半个小时,男朋友放了我鸽子。   德里的气温蒸腾,我拖着行李混迹在人堆里,昏沉沉地找中转车站。   临近下午,我站在两辆土黄色的大巴中间进行抉择,选了左。   我在车上遇见一个人,他只背一个旅行包,穿着淡色的格子衬衫,干干净净,拥有一副挺拔的亚洲面孔。   哈,我真幸运,他语调轻柔,说他也是中国人。   “我叫沈叙。”   他煦地微笑,日光将他的半边眼睫照得透亮。   一如从前令我心惊的模样。   ————The End————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