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边月满西山》作者:奕辰辰   文案:   天下是一盘大棋。   大人物博弈朝堂,小人物对弈江湖。   一枚小小的棋子却将这棋局打破。   自此步步为营,将这天下圈了个扎实。 第一卷 定西风云起 第一章 少年侠气   定西王属地,丁州,西北边界,集英镇。   西北,开春总是很滞后。中原早已旧枝出新叶,这边却还未冒芽。   过了三月三,溪河才稍稍解冻。   雾气蒸腾,笼着镇子。   从地势高的地方看,这景跟画里的仙境似的。雾气遮掩了所有的贫瘠、困苦、血腥等等肮脏的不堪和残酷的勾当。   边界,危险和机遇交替着三七开。   连年兵乱。只要草原王庭仍想入主关内,这里便一日不得安宁。这样的世道就连囤破布片子都能发一笔大财,更别说这些界内外往来的商队。   寸草不生的土地上。一粒老鼠屎和一碗米粥一样稀奇、罕见。   让人惊奇的是,这样的地方竟然有一座祥腾酒家。就冲这一点,集英镇甚至能和天下的各个州府平起平坐。而在它的门口立着个乌黑泛光的驻马石,但凡是来过这的人都不会忘记。   因为它的颜色实在太特殊了。   乌的紫红,黑的泛金。   当年在祥腾酒家开业之前,这里原本也是个小酒家。不过没有牌匾,只在门口的石柱上挂了一个杏黄色的酒招子。   也是这年,草原王庭狼王开始犯边。镇上逃不走的老弱妇孺都被活活切死在这跟石柱之下。   在定西王出兵抗击后不久,就有位新掌柜盘下了这地方。待招牌挂起来之后众人才知道这竟然是闻名天下的祥腾酒家。   掌柜的请风水先生测了测方位,还把里里外外彻底的重新装修了一遍,说图个破煞聚财。可唯独那石柱子,风水先生让移走掌柜的却不肯。   “就立在那吧,给来往的客官当个驻马石。”   祥腾客栈旁侧,有一个代写书信的摊子。   桌案上摊开的信签用红褐色的镇纸压着,三支长短粗细不一的笔整整齐齐的放在山字形的笔架山,犹如三把利剑,尖齐圆键。案几后坐着一位老书生,姓张。   和别的腐儒不同。   这位平日里满嘴脏话。   穿着一件破棉袍。那襟前袖口都已化作流苏,还沾满了油渍和墨滴。一双宽厚的大手和桌上精致的纸笔也没有丝毫的和谐之感。   每天傍晚,他顾不上收掉摊子便进入一旁的祥腾酒家叫上一壶酒,点几碟小菜,然后学着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的唱。   虽毫无圣贤做派,倒也活的逍坦。尤其是那一笔倾注了不少心血的行草,连定州府的府长甚至州管都曾遣人持名帖求字。   每当有人见其字,无不询问他为何不去搏一把功名却要蜗居此地。   老书生皆闭口不言。   久而久之,镇上的人都称他为“学究”。   “小二!”   今日,晌午刚过。   张学究大步流星的进了酒家。   蒲扇大的巴掌猛地拍在桌上,震的碗筷都颤了几下。   “哟!学究今儿个来的真早!”   本在账台后忙活的店小二闻声立马窜了出来。   一条雪白的毛巾往肩上一搭,弓着背,飞快的用袖子掸了掸椅子上若有若无的尘土。   这小二是随着新掌柜一同来的。   白白净净的面庞丝毫不被西北的风沙影响,不高的个头每天都如小旋风一般在堂中跑来跑去。一双眼睛滴溜溜的打转,耳朵向前竖起。虽不见招财,可确实从没有听漏过一次点单。   “日头这么毒!还守着摊子呆个屁。不如来壶酒畅快畅快。”   “好嘞!为张学究摆台!清酒一壶,配菜老三样!”   小二冲着柜台后的伙房喊道。音调抑扬顿挫,丝毫不觉得刺耳。   “不知学究今日是付现银还是继续……”   “算上这次一共赊欠你多少?”   “您先喝茶唠唠汗,待我给您算一算。”   算盘噼里啪啦的声音让茶杯里的茶水都微微荡起了涟漪。   “学究,加这次一共一十六两七钱。今儿个是三月初五,就算您十五两整,余的权当小的孝敬您。”   小二一边说一边将账本翻得哗哗响,张学究眯着眼想仔细看看,他却已把账本合上了。   “咳,可有纸笔?”   “我这就去摊子上给您取来!”小二听闻此言激动不已。   “这老头的字可不止这区区十几两,回头跟掌柜的告个假去丁州府卖了。填了他的赊欠还能富余不少,足够我潇洒几日。也省的我夜夜胆战心惊。”   正当小二盘算着如何将这字卖个好价钱时,张学究却迟迟没有动笔。   不留神,一滴墨已从笔尖掉下。   将笺上的桃花染成了墨梅。   又想四周慢慢晕开,吞噬着纯白。   小二差异的抬头望了望。只见这张学究盯着桌上的纸,须发喷张,两眼通红,目眦尽裂。   仿佛这纸和他有杀妻之仇,夺子之恨一般。   笔尖还在抖动。   第二滴墨马上又要掉下。   写字和练剑一样,手是绝对不能抖的。   高手对决,剑客一剑微偏就殒命当场,书者一点微抖就通篇皆废。   小二从没见过张学究如此神态。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却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电光火石之间。   张学究手腕向外微微一撇,手掌绷紧犹如鹰爪。手背青筋凸起,却又霎时消失。犹如返璞归真一般,变得圆融一体。   这手,此时和笔已珠联璧合。   在第二滴墨即将在纸上晕开前,笔尖已先至将其写成一竖。   “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   小二看着纸上的字,毫无先前欣喜的感觉。   只觉得这纸上的字,割的他眼睛生疼。   “学究,您要是愿意每日给小的写一副这样的字,这美酒肥鸡定时刻给您备好,不收分文。”   小二使劲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努力扯开嘴角,故作轻松的调笑着说。声音却有些嘶哑。   “给老子滚蛋,我哪有许多闲工夫!少在这里啰嗦,且去换酒!”   学究撤了镇纸,将手一扬。   瞬时又是进门的神态。   不多时,天色渐晚。   张学究已经有些飘飘然了。   此时正嚼着花生捏着嗓子唱戏。   周围的人都替他捏了把汗,生怕他一粒花生碎吸进喉咙把这老头憋得背过气去。   这是第一次走进酒家的岩子第一眼看到的。   刚迈过门槛,门外便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紧张且兴奋,铿锵又积极。   但很快就被随之而来的欢呼淹没了。   除了张学究外,没什么人注意得到。   “快看,李韵姑娘下楼了!”   原本入戏的人们突然躁动起来。   连张学究也收起了那太监音,朝楼梯的拐角处瞥了一眼。   一位穿着水蓝色纱裙,双十年华的姑娘。   脸上挂着一抹淡笑。   停在楼梯中央。   她的目光扫过厅里的每一个角落,掠过每一个人的脸。那一张张贪婪、谄媚的脸映入脑海,变成一股灰色的暗涌堵在胸口。   鼻翼微张,她深吸了口气。   让这堵在胸口的暗涌随着呼出的浊气一同排出。余下的,便散在了五脏六腑之中。   “今天来的可真齐整。”   “小二哥,给在座的诸位客官每桌都送一壶酒。挂在我的账上。”   李韵说着,走完剩下的一半楼梯。   大厅里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假装尊重的希望她“赏脸”跟自己喝一杯。等明天。不说集英镇,就连丁州府估计也有一半人知到李韵姑娘跟自己喝了一杯酒。   可李韵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   她像一只蝴蝶挑选驻足的花朵一样,一边不冷不热的应承着所有人的恭维,一边在各个桌子间来回打转。   突然,她的目光定在了门口。   一位游侠打扮的少年,脚刚刚跨过门槛,正茫然的看着大厅里欢闹的众人。   “好俊的少年郎!那眸子干净的就像用月光洗过的绸缎一样。”李韵心里一惊。   大厅东南角   “老丈!不知在下可否与您合拼一桌!”   刚刚出现在门口的少年抱拳施礼,面带微笑。故意将声调扬的很高,好似老江湖一般粗犷。   没等张学究回应,便自顾自的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桌面上的酒仰脖就大灌了一口。   “你为什么要喝老子的酒?”   张学究厉声问道。   就连临近的几桌都纷纷伸来打探的目光。   “……”   少年在心头暗道不好,下意识的摸了摸包袱。里面有一个薄薄的册子,上面满满的记录着这江湖上的奇闻异事,诸多规矩、门路以及说话的切口。第一条写着:江湖人不得温良恭俭让。有话道五湖四海皆兄弟,萍水相逢即是缘,随性洒脱最重要。越是豪放自得,越显英雄本色。就越像是个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大阵仗的老江湖。   “莫非是自己理解错了?亦或是表现的有些过火?”   少年一时间手足无措。   “张学究,李韵姑娘送酒!”小二吆喝着往桌上放了两壶酒。   “小子刚刚冒失,这里敬老丈一杯。有道是萍水相逢皆兄弟,在这诺大的天下遇见即是缘!”   少年顿了顿说道。   “这儿哪里来的一愣头青。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嘴上长了几根毛,就和张学究在这称兄道弟。嘿!这老头儿要是较真起来看他怎么收场。”   邻桌子的议论钻进了少年的耳朵,酒杯里的酒刚入口一半。让他咽也不是,含也不是。腥辣的味道从舌尖传到喉头又浸入鼻腔,最后混着眼泪喷了出来。   “这位小哥不要这么着急嘛,漫漫长夜何必非抢先一杯?”   李韵轻柔的走到少年的身边。   她两手托着脸,手肘撑在桌上。整个身子都向前顷去。单薄的纱裙之下,背部和臀部的线条暴露无遗。极尽诱惑的同时却又带着三分俏皮。顿时,一股脂粉混着女子的体香便盖过了酒味钻到少年的鼻腔中,肆无忌惮的向他头顶冒。少年用袖子擦了擦嘴角,不自觉的身子往旁边挪了挪。李韵看到少年身边的长椅露出了一节空挡,就势坐了下来。   “这小白脸真是好命!”   “是啊,上次我送了李韵姑娘一串东海的珠子她也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多谢。都没有请我进去坐坐喝杯茶。”   “小哥从哪里来?”   李韵随意的问道。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并帮张学究也加满。她的余光则从未离开过这少年。   “我啊,从东边儿来的。”   “江湖禁忌之一:永远不要泄露自己真实的信息。越模糊,越大概就越能让别人摸不着头脑,显得自己很神秘。”少年说着,脑海里浮现出小册子上的这一条。心里很是得意。   “东边儿,那你是安东王属地的人咯?”   李韵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哈哈,算是吧。”   “算是?莫不成你还能是坛庭的人吗?看你的长相也不会是山主从属啊。”   “嗯……东边也不一定就是安东王属地的人啊。”   “哇,原来小哥是从中都城来的啊。失敬失敬,不知小哥为何不在中都城中享清福,却要跑来这穷乡僻壤的战乱之所呢”   少年暗自心惊,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她是怎么猜到自己是来自中都城的呢。   “你想啊,你说你从东边儿来的,那相对于这里定西王属地来说,最东边不就是东海吗?东海之上只有云台,但是云台之人是绝不会来内陆的。再往里就是安东王属地和坛庭。还有兵山,斗山,者山三山。小哥模样如此俊俏,肯定不会是三山里的异兽。至于坛庭嘛……那个奇奇怪怪的地方出来的人也都是奇奇怪怪的,小哥你自然不是。不过你接着又说东边也不一定就是安东王的属地,排除这个的话往东的沿线上就只有太上河和中都城啦,所以你一定是擎中王属地,天下中心中都城的人。”   李韵好像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其实在少年眉头微微皱起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为什么我就不能是太上河的人呢?”   “太上河之人常年生活在水上船中,身上都带有一股微微的霉味。并且走路姿势也与常人不同。何况你是骑马来的,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太上河之人从不骑马也不会骑马。”张学究端着酒杯说道。   “这位老先生一定是见多识广。”   少年看着张学究有些艳羡的说道。   “说话慢条斯理,头脑冷静客观。这才是省着大人口中的老江湖。”   “每一个地方的人都有它的特质,这种特质是烙印在你的骨血中的,无论如何努力你都更改不掉。或许你能把它遮掩个大半,但是时间久了还是会不经意的流露出来。”   “请问老先生,那不同地域之间都有些什么特质呢?”   少年问道。李韵也在一旁歪着脑袋听。临近的几桌的精神也都集中在张学究身上。   “这五王共治里擎中王为五王最强,因此得以坐镇中都城。所以中都城出来的人都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单纯,和高人一等的傲气。你小子的傲气倒是遮掩的很好,但那股不谙世事却要强装老练的单纯却是暴露无遗。至于安东王属地的人因为地处沿海,所以他们身上都有一股子海水的腥咸。而且沿海贸易发达,十人九商。因此那边儿的人还有很重的钱味儿。脑子也爱算计,做事小心。是根本不可能刚到一个人生地不熟地方就和陌生人坐在一起喝酒的。”张学究说到这里,又往嘴里添了几颗花生米。这些话并没有多么精彩,但从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和几乎被白须遮住的嘴中说出来之后却又别有一番韵味。   “哈哈哈,看来你不是小哥。是小弟弟!”   听到这里,李韵调皮的笑着。   “张学究,那咱定西王属地的人呢?”   旁人看到李韵打岔,生怕张学究就此停住,连忙出声问道。   “这有什么好说的,想知道就去自己照镜子!或者和这小子比比有什么不同不就好了。我看啊,最大的不同就是你们桃花运太差!”   张学究的话引起了哄堂大笑,连李韵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同时也招致嫉妒的人更加嫉妒。   “小弟弟,给我讲讲中都城嘛!”   李韵快速的换了个话题,撒娇的说道。   “中都城……就是……很普通啊。无非房子大点儿,路宽点儿,人多点儿。比这里更热闹一些罢了。”   “好吧好吧,既然你不想说中都那就聊聊你自己呗。”   “我自己?”   “对啊,你自己。”   “我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   少年被李韵连轴转的问题弄的很是尴尬。   “就是你叫什么?做什么的?家里几口人?为什么来这儿?有什么爱好之类的。”   “我最大的爱好就是喜欢听别人讲故事,尤其是说些我不知道的秘密。”   少年说着眼神转向张学究。。   张学究淡淡的笑了笑,示意少年附耳过来。   悄悄地对他说:“我是有很多秘密,可我都他妈的忘了。” 第二章 中都查缉使   西北边界外,丁州军营。   “贪生怕死的东西,我让你跑!”军官手持皮鞭向被镣铐锁住的人死命的抽去。鞭痕在身上交错纵横,已经找不到一寸完整的皮肤。   他的后脑渐渐升起一股凉意,顺着发际线蔓延开来。让他头皮发紧,像一只巨手在用力扯拽他的头发。   “你耍赖!刚才我明明已经砍中你了。现在该我拿盾,你用刀。换你进攻!”   “胡说,我明明拿盾挡住了!你看,这边上的白印就是你刚才砍出来的。”   村东头,两个拖鼻涕的小孩,用藤条编制的盾和柳枝做的软剑玩的不亦乐乎。那拿盾的只穿了一件长衫,一直拖到脚踝处,连裤子都省了。   “岩子,明天咱们去邻村折几根杨树叉做剑吧。柳树太软,三两下就断了。一点都不好玩……”岩子点了点头。   其实他并不怎么喜欢这个略微有些争雄斗狠的游戏。如果可以,他更愿意去挖蚯蚓或集树叶。但别人告诉他这并不是男子汉该玩的。只有老人家才需要蚯蚓钓鱼,小女孩才收藏树叶过家家。   如今,被镣铐锁在这里。他敢肯定自己确实不喜欢那个游戏。   他本就不是一个狠厉的人。   藤条编的盾,它的缝隙被鲜血灌满。   顺着四通八达又凌乱不堪的沟壑,汇聚成一次次生离死别的艰涩。   “岩子!我得走了。等我回来,咱们再去邻村吧。你先多挖点蚯蚓,到时候我带你去钓大鱼回来炖了吃。”   “你啥时候能回来呢?”   岩子看着比他高半个头,大两岁的哥哥问道。   哥哥没有说话,笑嘻嘻的把手盖在他额头上。出门时不自觉的看了看棚子角落里已经干裂的藤盾和早已断成几节的柳剑。   他微微睁眼看到赤红的烙铁像太阳一般停在他被血痂包裹着的鼻子前。   热度的烧灼让他不自觉的流出了眼泪。   “吼!”他拼劲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咬住了军官的手。   那块带着“逃”字的烙铁不偏不倚的印在了肩膀上。一股腥臭闯进岩子的鼻孔,就和家里窗台上那五个装蚯蚓的罐子的味道一模一样。   “又过了五天了……”看着外面的泥泞的小路,岩子背着一罐蚯蚓独自去了邻村。   “哐啷!”罐子在拉扯中摔得粉碎。   岩子拼命的抵抗,和这些重获自由的蚯蚓一样不停的翻动着,寻找遮蔽。   他被连拖带拽的来到了渡口处。   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们大多都在哭。   “你哥被缠住了。按照定西王府之律法,由你顶替他的缺。抚恤……”   岩子呆呆的站在渡口处看着清澈的河,河里游着不少大鱼。   他脑袋有些蒙。不知怎的,只是非常可惜那罐摔碎的蚯蚓。   “我没有逃跑,更没有叛变!我只想要找我哥哥和他一起去钓大鱼。你们告诉我他被缠住了,那我就去把他解开啊!”   边军对战死这个词很忌讳。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又或从什么时候开始,战死的人都是被缠住的人。   这点岩子也知道,只是他不相信。   “我还有四罐蚯蚓。”   “他答应过我的,他不会死。”岩子咬着伍长的手,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   血和肉末从嘴角沿着下巴顺着脖子一直向下流。   集英镇,恒康布庄。   这家在主街上新开张的铺子,几日前刚刚收拾停当。门前鞭炮炸碎的红纸,还没被风刮干净。   下过一场雨后混着泥,把地都染红了一大片,看起来反而异常的喜庆。   老板站在门口拱手对前来捧场的客人车轱辘般的道着吉祥话,伙计则殷勤的招呼进店的买主。他们身上披着各式的布料,锦缎,皮草。花花绿绿,五颜六色。   回忆到这戛然而止,每次都是这样。   三年前到三天前。   这兴许也是个定数。   岩子端着茶杯,看着厅里熙熙攘攘的顾客。   一匹新料被裁开。   “刺啦”。剪子划开布匹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到手里的茶。   布庄开张后他才后悔为什么没有去做点别的买卖,比如跑跑商队赌赌命或是卖卖粮食发笔国难财。因为裁剪布料的声音像极了寖过水的皮鞭抽在身上的声音。   “茶可能真的没有酒有用。”岩子在心里默想。   集英镇,祥腾酒家。   岩子坐在那里。   和众人比起来他安静的像一尊泥塑。   桌上只有李韵姑娘刚刚送的酒。   不过酒壶是满的,杯子是干的。   第一次总是最难,岩子不知道该怎么开始。   小的时候,他和哥哥很羡慕那些能喝酒的大人。但是任何东西,只要你想要的时候没有,那么后面即便再有,有很多,也不算有。   毕竟这个世上有很多人为了生计,只得放弃享受。   “传州统大人谕令:狼骑犯边,边界五镇内除边军所属外一律撤往丁州府方向!”   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这次大厅内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而且听的很仔细。   这次远不如上次那般轻盈,欢快。   每一声都沉沉的砸在人们的心窝上,压的喘不过气来。   除了四个人。   张学究仍不停的往嘴里添着花生米。   岩子终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李韵依旧拉着少年问东问西。   少年却面露喜色,抓过身旁的包袱就冲了冲去。   “在下擎中王直属,中都查缉司司督大人麾下,天目省西北特派查缉使,刘睿影。请问目前边界战况如何?有多少狼骑犯边?”   少年扬了扬一枚玉牌,很是神气的高声问道。这一串子头衔可是先前在赶路中花了好大功夫才记住的。   “见过查缉使大人。目前战况未知,小的也是刚从定州府赶到,为州统大人传令。不过在小的出发时,州统大人已经命令州管大人齐整兵马,准备应敌。”   这兵士闻之色变,立即翻身下马。   查缉司。   自掌司往下只听命于擎中王一人。   下属六个省,每个省都负担着特殊的职能。且无论级别高低,皆享有临机专断之权。可风闻言事,先斩后奏。无须遵从规矩、讲究章程。可只凭借自己的感觉、意愿或想法。   因此天下上到四王、域外,下至平民百姓皆对其忌惮不已。   刘睿影所属的天目省,承担着监视其余四王、天下诸州以及域外势力的重任。   为何还要查缉四王呢?   刘睿影也没有想明白,他只记得进入查缉司那天,省着大人告诉他:“虽说这天下是五王共治。但毕竟是五王,不是一皇。世间只要不是唯一、绝对的事,就一定会有产隔阂,生摩擦。”   特派查缉使虽不是一个具体的官职,但此时此地它却代表着中都查缉司天目省的最高权威。   “我的身后可是站着省巡大人。那可比省着大人还厉害,是天目省最大的官儿!”   对于刘睿影这样刚进查缉司的毛头小子来说,特派查缉使已经是无上的尊荣。甚至比那些州府的世子都硬气的多。   是和朋友喝酒吹牛时最大的炫耀本钱,更是让姑娘攀附爱慕的崇高身份。   但这些对他却有些奢求。   从记事起他就生活在查缉司。   他的父母在他记事之前就牺牲于查缉司。   所以他生来就是查缉司的人,刘睿影对此从未有过任何疑虑。   这是命。   那骑快马传令的士兵汇报完之后依旧弓着身子,看到刘睿影良久不言才微微抬头看了看。   “其余四镇已经撤离完毕了吗?”   “回查缉使大人,别的四镇小的已经通知完了。但是具体撤离的情况小的不清楚。集英镇是小的此次最后传令的地方。”   “嗯,回去复命吧。另外我在这里的事暂时不要告知你们州统和府长。”   刘睿影转身回到厅内,众人的目光都显得十分畏惧。他下意识的看向李韵,发现她还是笑盈盈的歪着脑袋嘟着嘴,似乎还有一大堆没有问完的问题。   “查缉使大人,我刚叫了你小弟弟你会不会把我抓起来杀掉呢。”   李韵不安地咬着指甲问道。   刘睿影又气又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大家快散了吧,抓紧时间收拾东西撤离。”   张学究站起来边说边往门外走,他还惦记着他那代写书信的小摊子。   想想,自从上次狼骑大规模犯边已经过了很久了。   久到人们已经忘了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的滋味。直到从祥腾客栈出来看到门口的驻马石,才不禁打了个哆嗦。   “草原狼骑的血腥残暴可比查缉司可怕多了,咱们骑得是马。它们骑得是狼。咱们的马儿吃草,它门的狼吃人!”   正在人们纷纷往家赶时,镇子的东南角突然火光冲天。一阵呼呼啦啦的喊杀声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几个小黑点在夜色中逐渐放大。   是狼骑!狼骑进镇了!   张学究刚把镇纸踹到怀里,微微叹了口气。   难道多年前的惨剧今日又要重演?   一道红影儿从人群中飞出,直挺挺的集中狼骑的咽喉。   半人多高的草原狼,横冲直撞的要往人堆里闯却突然身子一斜跪了下去。连带着把上面的骑兵都甩出去老远,砸在旁边一家民房的房房檐上。纵是草原人皮糙肉厚,高高壮壮,这一下也得弄个不知死活。   慌乱的人群怔怔的看着躺在地下哀嚎的狼。   他们从没见过凶狠的草原狼如此落魄的样子,心中甚至隐隐的有些可怜它。因为这叫声实在是太凄惨了。   这畜生呜咽了几下就没气了。人们想起先前的红影儿,顺着回头看。发现张学究怀中的镇纸少了一块。   “老人家真是好功夫!”   刘睿影赞叹道。   “这是你的剑?”   张学究死盯着他手里刚从剑鞘里拔出的剑。   “是我父母的遗物。”   大伙儿看到平日里荒唐古怪,邋遢放荡的张学究竟然有如此功夫。没来得及走掉的人们全都一股脑的簇拥在他身旁。互相挤来挤去,好像离他越近就越有安全感似的。   “偷学边军的功夫是要砍头的。”   张学究对站在肩旁的岩子说道。   “可惜没有趁手的家伙,不然一下就能废了它。”   “我不是偷学的。”   所有人都以为狼骑是张学究出手干掉的。   只有张学究自己清楚。   在镇纸脱手的一道红影儿之前,狼已经被打折了右前腿。   “凭你这身手在边军里拼场富贵应该不是难事。为什么要逃跑呢?”   “我不喜欢打仗,我只想钓鱼。”   岩子上前将张学究的镇纸捡了回来,在胸前蹭了蹭干净递还回去。   祥腾客栈三楼,沿街的屋内。   李韵静静的看着下面。   她的目光和思绪同张学究一样。   先是刘睿影的剑,再是岩子那一身出类拔萃的边军身手。   “星渊……”   李韵自语。 第三章 丁州府   “禀州统大人……”   “还要我说多少次?公子之事都由夫人定夺。”   一条青石铺成的小径连着正堂州统大人的议事厅,看上去颇有曲径通幽之妙。   沿着小径走到头,一转,便是丁州府的内府。   这内府可比州统大人的正堂气派多了,一面雕着凤凰牡丹、云鹤对羊的照壁立在门口,那线条雕工极尽繁复,背面还刻着州统大人对丁州的丰功伟绩。   照的壁四周围了一圈儿女儿墙,全都覆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反回文。屋顶的举架一口气排上去十多层,整个堂屋看起来就像一只展翅的白鹤。   一位美艳夫人端坐在堂屋的正坐,下面齐溜溜的跪着一顺儿仆俾。   她身穿流彩暗花云锦裙,上着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外套菊文丝绸罩衣,还披着翠纹织锦羽缎斗篷。   一副要出门远行的打扮。   “夫人,州统大人说公子殿下的一切事物皆有您来定夺。”   “叫我州管大人!”   这美妇不是别人,正是丁州州统汤铭的夫人——邹芸允。   按理说男主外女主内,嫁娶之后便安安心心相夫教子就好。可这位夫人却非同一般,她官儿瘾不小。而汤州统又是出了名的惧内,拗不过妻子的威逼利诱,只得让她当了个州管。但约法三章在前,这州管可是丁州府第二等职位,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担得起的。因此夫人这职位只有虚名,没有实权。   其实邹芸允也清楚自己不是当官儿的料。她一不能保境安民,而不能审案批牍。但不知为什么,自己就是爱听旁人称呼自己一声大人。对于这一点,虚名实权都一样,没什么差别。   汤州统虽然惧内,但夫妻二人的感情一直很好。邹芸允身体欠佳,难以有后,汤州统遍访名医也未有眉目。直到定西王霍望听闻此事,专程遣人送药。毕竟丁州地处边界,连年抵御草原王庭的入侵,汤州统功不可没。   定西王的药也确实奇效。没多久邹芸允便诞下一子。取名:中松。寓意中正挺拔,如松柏般长青。   但这位公子殿下却和这名字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名字怎么起,他就如何反着来。琴棋书画一窍不通,诗词曲赋一点儿不读。让他练武又说起码隔的屁股疼。   一开始,汤州统还严加管教。毕竟老来得子,谁都会满心期望。但公子的母亲却不想让儿子受一点委屈。   读书读不好那是因为先生不会教,骑马骑的难受那是因为儿子身子骨娇嫩,天生是坐轿子让人抬着的命。   汤州统眼看儿子不成材,却又不敢和妻子吵架。日子一久,也就随他去了。眼不见心不烦,只剩下满肚子的恨铁不成钢。   这日清早。   汤州统正在调度兵马,为再度犯边的狼骑发愁。平日里见到自己就绕着走的儿子却突然来了正堂议事厅。   “听说草原狼骑又犯边了是吗?”   “是,如何?”   汤州统木讷的回答着。他发现自己以及有很久没这么细致的打量过自己的儿子了。   先前每日还询问左右公子每日的境况,但无非就是在某个赌坊赌输了多少,派人从账房支取了多少银钱还账,又或者是在何处喝的烂醉,把别人账台砸烂店家打伤。   父子俩这样面对面的说话,汤州统记得还是在儿子刚会走路不久的时候。   “我要去前线!”   公子说道。   “松儿,议事厅不是能胡闹的地方。这里是丁州军政中枢,你且下去吧。有事权且找你母亲商量。”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儿子还有那么点可爱。   “这事儿我母亲做不了主,你是丁州的军政首脑,难道还不能让我上前线吗?我不管,我就是要上前线!我要去打仗!”   汤州统耐着性子好言好语的劝诫了一番,谁料这公子也是个倔脾气,认死理的主。无论如何,就是要去打仗。怎么样都动摇不了。   汤州统也被气乐了,心想你个小兔崽子连马都骑不稳当怎么去打仗?当初教你弓马骑射的时候你说你要学步战,练剑法。等开始练剑之后又说什么杀伐之道非君子所为,要去读书。没见你写几个字,背几篇书反倒把先生撵走了三四个。   现在又告诉我说要去打仗?你以为打仗和那楼台会上演的一样吗?不由分说,汤州统一顿打骂将公子从议事厅撵了出去。   丁州府内府。   “告诉你的州统大人。公子从昨天就没了音信,要是他不管那我便也走,自己去找儿子!”   邹芸允气的将手里的茶杯狠狠的摔在地上。前来禀告的府侍本还想说州统大人根本没有听完自己说话,但看到夫人气成这样,就硬生生的把话咽了回去。   丁州府城外一山坡上。   “死老爹你给我等着吧,等我把狼王的头看下来给你看看你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正当府里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咱们的公子殿下正优哉游哉的躺在府城外的山坡上晒太阳。   “公子殿下有万夫不当之勇,等到了前线肯定是大杀四方。就像那什么……对,就像那鱼入大海、龙出生天、虎入羊群、天……”   “行了行了,话说你把方位搞清楚了吗?咱们该往哪里走?”   丁州府府侍朴政宏,公子殿下的一号狗腿子。   无论到哪儿这家伙都鞍前马后的跟着给公子驾车、伺候。嘴里的奉承之言更是说一天都能不带重样儿的,这让本就自我感觉良好的公子殿下非常受用。   “殿下。现在已经过了晌午,日头朝西。咱们只要向夕阳的方向走就行了。州统大人已经下达了边界五镇的撤离令,咱们在路上一定能遇见这些人,到时候再详加询问就好。”   “嗯,说的不错。等天色再暗些咱们就动身把,这一路过去都没什么遮掩,要是被我那死老爹派的人抓回去就没意思了。”   丁州官道上。   丁州府府长贺友建率左右府令沈司轩、傅汉阳,提二十万定州府兵分三路前往边界。此刻,贺友建的中军营帐正在官道上前行。   “报府长大人,斥候来报。已探明的犯边狼骑约七万余众,暂未发现后续是否有援军。”   “这支狼骑是属于草原左庐还是右芦,哪一部?”   “禀府长大人,此次犯边的狼骑属于右芦将军所属的吞月部,大部公玉容、二部公芷文、三部公思枫。”   “将此战况速呈州统大人,另派斥候打探左庐所属的逐日、拜星、揽辰三部。区区凭借一部之兵力也想攻我丁州?昂然难道疯了不成?”   “大人,还有一件事……”   贺友建立马心领神会,屏退左右之后让帐下的心腹上前来。   “派去边界五镇传撤离令的军士说,他在集英镇遇到了一位中都查缉司天目省的特派查缉使,并且这位查缉使还嘱咐咱们的军士不要声张他的消息……”   贺友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凝重。他迅速写了一封信道明其中曲折,让这位心腹疾驰送往丁州府,并嘱咐他一定要亲手交给州统汤铭,万不可给予旁人代为传送。   丁州府内。   “什么?公子不见了?”   “是的,上述都是夫……州管大人原话。”   听说儿子不见了,汤州统也顾不得什么战事紧急。连忙来到内府,看到夫人正在大声斥责着一众仆俾。   “汤铭我告诉你!要是儿子出了什么事,我和你没完!”   邹芸允涕泪俱下,让汤铭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我已做了安排布置,松儿虽然调皮顽劣但终究是个胆小的孩子。不至于跑到哪里去了。以前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吗?”   汤铭宽慰着妻子。   “以前有过?你根本没有关心过你的儿子!你知不知道,就算松儿再怎么顽劣,他也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过。即便喝的烂醉也会让朴政宏把他背回来。但再过几个时辰,松儿就连着两夜未归。你不找,我自己去找!”   邹芸允说着就要往外冲,汤铭将妻子一把抱住。心想此事有些闹大发了。儿子的生活虽然从未上过心,但他的性格自己却是很清楚的。一个字——倔,两个字——很犟,三个字——随他娘。   一定是昨日他要去打仗自己不允,还将其打骂一顿。本来松儿可能只是有些好奇之心。觉得丁州府城里能玩的都玩遍了,打仗是个新奇刺激之事。若当时自己先应允下来,安排几人陪他跳大神一般过过瘾,不出几日他肯定就消了念头。   可坏就坏在自己在议事厅内当着州监以及诸多府徒、府侍的面把他教训了一顿。   松儿可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当众让其一身尊严,脸面丢了个精光。那可不是让他铁了心的要去打仗,挣回点军功好把面子讨回来吗?   想到这里汤铭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可他又不敢对妻子说。   不过既然知道了原委,那找人便不难。正待他准备遣人联络率兵出征的贺友建时,贺友建的信却先到了。   集英镇外,丁州官道上。   “那位姑娘去哪里了?怎么不见她身影?”   击退那几一小队闯进镇里的狼骑后,张学究、岩子和刘睿影便带着大家按照汤州统的命令向丁州方向撤离。人群中他找了又找,都没有看到李韵的身影,不由得有些焦急。   “怎么,才见了一面就想把别人娶回家?”   张学究调侃道。   “不,不是。我想他一个小姑娘,兵荒马乱的别出什么危险才好。”   “她是不会出危险的,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多想想自己。真不知道查缉司为何会遣你做特派使,而且还是前往边界战区。”   刘睿影不同为何张学究一口咬定李韵不会出危险,但既然张学究是镇上的人那他对李韵的了解一定比自己多。再加上张学究这一身超绝的武功,让刘睿影对他的话不得不信服。   “你的剑是你父母的遗物?”   “对啊,我没见过他们。我长大了之后查缉司的大人们就给了我这把剑,说这是我父母的东西。”   刘睿影从不避讳这个话题,虽然有时候对自己孤儿的身份有些伤感。但由于他从未感受过双亲安在的温暖,也就无从谈起孤身一人的可怜。   感受向来都是从对比中产生的。   张学究的喉结动了动,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岩子看大家都走得有些累了,便招呼着在官道两旁稍事休息,吃点干粮。   普通人一日走个三四十里便是顶天了。不过再有个百十里便到了丁州府的官驿,那边一定会有接应的官家安排的接应人员。到时候这些人会被分流安置,就不必再如此辛苦了。 第四章 师傅!   丁州某处荒林野地。   “政宏!你到底知不知道路啊!”   “知道知道,当然知道了公子。您看,白日里咱顺着夕阳的方向走。入夜之后,自然就要观星辨位。现在是北斗正当头,所以往这个方向走准没错。”   朴政宏驾着马车,载着汤中松,在无人的郊外疾驰。   他根本不懂什么叫做观星辨位,连这个词儿都是他偶然一耳朵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但是到了这一步也没有旁的办法。只好死死的咬定自己认路,然后闷着头往前跑,等出了这片林子再做打算。   走不多会儿,眼前就是一片开阔地。未融化的冰雪映着月光把四下里都照的亮亮堂堂。   汤中松示意停车歇息片刻。即便不是骑马,但马车疾驰中的颠簸也让自幼起锦衣玉食的他有些吃不消。   他看着周围,空旷的连只苍蝇都没有。月色和雪色整片天地都晕染的凄清、惨淡。   地上没有一道车辙,远方没有一星火光。汤中松下车抓了一把雪,薄薄的雪层下面草已经嫩绿。   “你说,这里有蚯蚓吗?”   汤中松问道。   “蚯蚓???”   “公子,这个季节怎么可能有蚯蚓。您虽然看到草已经微绿,可土都还冻着呐。”   朴政宏没有搞懂这位汤大少想做什么。   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毕竟公子从小就古灵精怪,成天到晚有说不完的奇思妙想。   他是在公子出生不久之后入的府,那会儿也是个孩子。不过在他的记忆中,那时候的丁州府才叫有气魄的大宅院。   州统大人练兵勤政,不怒自威。夫人打理内府,井井有条。然而这一切都在公子逐渐长大后消失了。   因为公子把他幼时那些奇思妙想一一变作了现实,而后全府上下就没有一个没被公子折腾过的人。   “你说现在这土里没有蚯蚓。为何入夏之后便有了呢?难道入夏之后的这片天地就不是现在的这片天地了吗?”   汤中松问道。   “这……小的不知。但是确实未曾在开春前见过蚯蚓。”   汤中松转身回到车上,再回来时手中竟多了一把长刀。   “这是……”   朴政宏看着公子手上的长刀惊的说不出话来。   三亭锯齿钩搂刀。   丁州府州统汤铭的成名利器。   当年,汤铭就是提着这把三亭锯齿钩搂刀,一人一马杀的吞月部的三位部公二死一伤。   以至于往后十数年吞月部都没能缓过气来。   连带着王庭左庐也被右芦所压制。   虽然左右芦将军是亲兄弟,但遇上这样的事谁又能不较劲呢。   汤中松和朴政宏却不知此次大举犯边的狼骑正是十数年前被他老爹杀的几乎被灭部的左庐吞月所属。   风水轮流转,河东河西各半边。   你老子杀了别家上代的部公就不能怪新任的部公前来报仇。   可是当儿子的又偷了当年你杀人的刀还非要去打仗。   这也是命。   “咱们来打个赌!如果挖不到,那等我砍了狼王明耀的脑袋之后,定西王还有我那死老爹给的赏赐我全都给你。如果要是能挖到,那我挖出来多少条你就得吃多少条!”   “赌吗?”   朴政宏脑子转的也不慢,一口应了下来。   他心想这方向也是搞不清楚,大晚上的越走越迷。难得公子有这兴致,就陪他玩玩消磨下时间好了。反正蚯蚓肯定是挖不出来,狼王的脑袋也不可能被他砍掉。自己一点损失都没有,还省了找不到路被骂,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公子,这蚯蚓得我来挖。”   朴政宏知道他家这公子鬼点子奇多,指不定他袖子里早就藏了一罐蚯蚓,就等着大半夜的无聊给自己下套呢。   汤中松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种费力气的活儿他才懒得干。   朴政宏费了好大劲才拿稳这把三亭锯齿钩搂刀,他想不通平日里看上去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汤公子是如何一只手把它提起来的。   “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丁州边界五镇官驿。   刘睿影看到不远处的山坳里灯火通明,官驿已经到了。   走了大半天夜路,猛然一下看到灯火眼睛被刺的有些睁不开。突然他觉得自己的左臂被人挽住了。正待要拔剑,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了耳朵。   “哟,真的这么小心眼儿嘛……叫了你句小弟弟就非得要杀了人家……”   刘睿影定睛一看,李韵笑盈盈的面庞在火光下映的温暖又善良。让人看到就有种安心的感觉。   “你怎么会在这?”   “大家不都是按照州统大人的命令向这边撤离的吗?”   “不,我的意思是你为何会比我们先到。”   刘睿影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张学究和岩子。   按道理说以他们的脚程就算是带着集英镇的一些老幼妇孺,也不应该慢了这么多才对。难道……   “你是什么人?”   刘睿影暗暗后撤了一部,很是提防的问道。   “哈哈哈,我是什么人?见过我一次的,都能知道我是什么人。小弟弟你从那么热闹的中都城来却反而不知?”   “你的脚程如此之快,即便是我骑上查缉司的制式快马飞电也不过如此,怎能不让我生疑呢?”   “李韵姑娘是和我一同来的,查缉使大人不必怀疑。在下姜恒娇,丁州府府令。”   一位面容冷峻,身材清瘦的姑娘近前来说道。   丁州府的三位府令中,两位都已率军随府长前去边界抗敌,余下的便是这位姜恒娇。   她是女儿之身,但向来巾帼不让须眉。弓马娴熟,布阵老练。只是这次因边界五镇所有百姓全部都要撤离,人员众多,牵扯广泛。需要一位干练的官员前来承责。   为此,姜恒娇甚至和府长贺友建大闹了一顿。   本就心情不好的她。见到刘睿影盘问李韵,再加上他的查缉司身份,没来由的便对其产生了厌恶之感。   一向敢爱敢恨真性情的姜恒娇是从来不会把查缉司的名头当回事儿的。既然李韵是她认可的至交好友,那么你怀疑她便是在怀疑我。   刘睿影尴尬点头示意,想要开口问问这边的情况却觉得很不好意思。无奈只得走到一旁,招呼着随自己来的集英镇的百姓们落脚。   姜恒娇下属的兵士煮了一大锅热粥,每当有新赶到的百姓便可排队打一碗。   即便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但是在满怀着忧乡之情的人们心中这一碗热粥就是日后重返故土的希望,就是丁州对狼骑誓死抗击的决心。让他们在流离失所中变得不那么落寞。   刘睿影也拿了一只碗,准备排在队伍里去打粥。却被李韵拽了出来。   “没想到我们的查缉使大人如此接地气啊。”   李韵一边调侃着一边把刘睿影往后面的营长中拉。   进了营帐,刘睿影看到姜恒娇坐在首座。其余还有几位州府官员,让他觉得奇怪的是张学究和岩子竟然也在此处。   “查缉使大人请坐。这二位我听李韵姑娘说都是高手,目前边界战事吃紧,因此我特请他们两位一同用餐。查缉使大人您该不会介意吧。”   虽然使用了敬语,还是询问的与其。大刘睿影却丝毫没有感到缓和的气氛。   张学究捋着胡子笑着看向他,岩子只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说是用餐,不过也就是一碗素面另加几碟小菜。   “边界条件艰苦,还望查缉使大人不要挑剔嫌弃。”   “不会的不会的,咱们查缉使当人刚刚还准备排队打粥。可接地气了呢。”   没等刘睿影回答,李韵就抢着话头说了。   刘睿影确实也饿了,拿起筷子就在碗里一顿挑面。但面条因为煮的时间太长,已经变得有些糊状,用筷子难以夹起。   刘睿影连着几下一根都没有吃到,不由得有些着急。   “加起来的不一定就是能吃到嘴里的。心急又贪心,每一筷子都想夹得多。可是你能一筷子就吃饱吗?还不如少一点,慢慢来。能吃到嘴里的才是做得数的。”   李韵坐在刘睿影旁边强忍着笑意,张学究却看不下去了开口风轻云淡的说了一句。   刘睿影觉得自己前二十多年也没这一夜间受的罪,吃的亏,丢的面子多。在查缉司最多是每日过得不自由,可在这里却被人当山里的异兽一般,好像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是旁人嘲笑的模板。弄得他有股深深的挫败感。   “明明我都是按册子上写的一般照做,怎么会出入如此之大呢?而且既然这府令知晓了我的身份,那丁州府里定然也全部都知道了。临行前省着大人亲口嘱咐我说让我暗中访查,这一下弄得沸沸扬扬该如何是好……”   丁州某处荒林野地。   “哈哈哈,我就说怎么可能这个季节就没了蚯蚓呢?快数数看,这是多少?一……二…… 三……”   朴政宏看着眼前一堆在略有草色的地面上扭动的蚯蚓,惊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按照公子的逻辑确实没有错,但如此天气即便有蚯蚓也该在很深的地下才对。怎么可能自己轻轻一挖就好像捅了个蚯蚓窝呢?   地儿是自己挑的,也是自己挖的。公子就算再鬼精也不可能提前来这把整片地下都事先埋上蚯蚓吧。   “三十六!总共有三十六条!,快,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   汤中松激动不已,开心的又蹦又跳。   “我……公子,能不……”   “不能!”   汤中松厉声打断了他。在朴政宏的印象里,公子还从未如此严肃过。   “不过也行,我问你个问题。”   “你觉得我能砍掉狼王明耀的头吗?”   汤中松问道。   “能,凭公子您一定能!”   先前在山坡上的那一顿马屁可真是昧着良心说的,这会儿虽然也有些为了能不吃蚯蚓而讨好的意味。但不知怎的,朴政宏就是觉得公子砍了狼王的脑袋。而且非他不可。   “哈哈哈。我看着蚯蚓也别吃了,省的路上再闹肚子耽误时间,继续赶路吧!”   朴政宏一看不用吃蚯蚓了,立马把刚才的感觉抛到脑后。管他狼王的脑袋砍不砍的,我不用吃蚯蚓了才是正经事。这么一想,顿时鼓足了干劲。也顾不上找路,胡乱认了个方向就一股脑往前奔去。   没想到这一次运气还真不错,不到半个时辰就看到了火光。   “这是哪里?”   “好像是咱们丁州府的官驿。”   朴政宏知道公子是偷跑出来的,他觉得公子肯定不会进这管家的地方。   没想到公子蹭的一下从车上跳了下来,提着刀就往里冲。   “公子你去哪?”   “我要撒尿,这一路快憋死我了。外边儿天寒地冻的我可尿不出来!”   汤中松一进去就看到了个大帐,掀起门帘的时候当即愣在了原地。   正在吃面的刘睿影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得纷纷回头。一看来人还提着刀,心中更是一惊。幸亏姜恒娇认得他是汤州统的公子,让大家莫慌。不然刘睿影和岩子已经动手了。   “师傅!” 第五章 各自的计较   帐内众人对这声突兀的“师傅”弄得不知所以。   唯有张学究哼了一声,微微转过身去。   刘睿影坐在门端处,细细打量着这位丁州府的二世祖。   一袭金镶边机巧双鹤红袍的外面还套着一副乌金紫玉华宝铠,腰间系着一条卧虎双扣回钩带,脚踩云雁细锦雪绢靴。最可笑的是他竟然还在那柄威风凌凌的长刀上面栓了一串儿金丝橡木嵌榫玉珠。   在汤中松想象中或许查缉司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掌司大人就是如此打扮,英武异常,颇有气度。   “师傅,丁州府城一别,徒儿找你找得好苦啊!”   汤中松根本没有顾及旁人,他也从未有过这个习惯。往前进了两步后纳头便拜了下去。   “哎呦!”   还没等他膝盖碰到地,额头上就起了个鼓包。   “是谁?谁敢偷袭本少!”   “就是!是谁吃了豹子胆敢出手上了我们汤公子!”   姜恒娇不知这汤大公子和张学究两人之间有什么过往。但汤中松要叩拜师傅,张学究明显不肯。但你要拜我也不拦你,现在我用筷子给你敲了个鼓包,如此就当你拜过了吧,而且还拜的很认真。   姜恒娇给朴政宏使了个颜色,两人默默走到一旁交谈。   “哟,这位定然就是李韵姑娘吧!姑娘芳名在下仰慕已久,却因公事繁忙无法脱身,所以一直未曾得见。但本少数次派人备车向姑娘递了名帖却都如石沉大海一般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姑娘对在下行事有何不满吗?若真有不妥之处得罪了姑娘,还望姑娘见谅海涵。”   汤中松捂着脑门儿一低头看到了李韵,瞬时就将“师傅”忘了。要是没有前面那个“哟”字,这一番陈词既得体又稳重。要是让不知道他为人的听了去,准以为这是个书香世家出来的榜生,颇有书卷气。   李韵微微皱了皱眉,这汤公子的色名可是冠绝丁州府。就没有哪个漂亮姑娘是他不曾调戏过的。可配上他的身世,衣着,相貌。那些被调戏过的姑娘却无论如何也气不起来,只能无奈的一笑了之。   “政宏!我饿了!不过……要去打仗咱们就吃简单点儿。去给我找几个白馒头,再切点熟牛肉,四道青菜,两壶酒。哦,要是有炖烂的狗腿更好。”   政宏应了一声,为难的看向姜恒娇。他已经把这次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她。   既然你比我官儿大,现在又在你的地盘儿上,这小祖宗可就归你伺候了。再说我又不是变戏法儿的,哪能片刻功夫就给你摆桌席面儿上来。   “汤公子,在下中都查缉司天目省查缉使。”   等汤中松这一套表演结束了,刘睿影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和他打个招呼的。毕竟是丁州州统的儿子,自己在别人老子的地盘儿上办事怎么也得给对方几分颜面不是?   “查缉使?是什么……政宏?咱们丁州有这个职衔吗?”   朴政宏吓的赶紧跑到汤中松身边耳语一番。   公子纨绔,不谙世事。可自己不能装傻卖乖啊。要是得罪了查缉司,事后州统大人追查下来倒霉的还不是自己吗?汤铭就是再明大义也不会吧自己的亲儿子推出去啊。   废了老鼻子劲儿,这小祖宗总算是懂了个七七八八。汤中松把刀换到左手,用右手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   “既然大老远的过来了就不要拘束。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需要的随时跟他说。”   汤中松指了指身旁的朴政宏。   刘睿影觉得汤中松的形象正在和他包袱中的小册子慢慢重合,他所表现出来的每一点都和上面记录的条条框框严丝合缝。   西北王庭庭帐。   狼王明耀大马金刀的坐在首座。   今日是祭月大会。   这边的天气更加严寒,帐内的各个角落都放着火盆。相比较丁州府而言,这堂堂草原王庭的庭帐显得尤为寒酸、简陋。   明耀身前的桌上摆着七盘子炖的烂透的肉,他拿着一柄短刀,边割边往嘴里送。   草原人以肉食为主,且食量很大。   能吃肉,善饮酒是勇者的象征。但仅凭明耀一人显然是无法吃完这七盘肉的。   他只是单纯的喜欢七这个数字。   就连他的庭帐也是长七丈,宽七丈,顶高也是七丈。   庭帐下面装着轮子,方便移动。   草原人择水草丰美处而居,一年四季要数度转场。尤其是在寒酷的冬季到来前,必须要赶到过冬的草场,否则牛羊就会被冻死。   他们管这地方叫做冬窝子。   对他们而言失去了牛羊就失去了一切,就失去了在这片广袤天地间生存的的唯一资本。   草原人被称为游荡的民族,因为他们的一生都在奔波,居无定所。在毁灭与幸存的边缘挣扎,在与自然伟力的抗争间成长、强大。   他们不信神佛,只拜天地。依赖身边的伙伴,腰间的刀和胯下的狼的同时崇敬先祖和一切自然中的事物。   在每一个草原人出生时,他们就会有一匹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的狼。   很有可能他便是出生在这匹狼的父辈的背上。由此父随父,子从子。一代代的传承下来。   不同的是,他们并不像外人想象的那般豪迈慷慨。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总是让整片草原上都弥漫着悲歌。歌词很简单,小到家里死了几只牛羊,大到我部损失了多少名勇士,甚至是今日不小心挂掉了几缕头发。   草原从最开始的几十只牛羊,十几匹狼发展成为如今的规模,是无数代狼王用鲜血、汗水、和眼泪换来的。   他们不善农耕,更不通织造。因此掠夺成了储备资源的唯一途径。定西王曾试图和狼王沟通,在西北边界修建通商口岸。就算是用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易,也能让边界的局势稳定下来。   但是他高估了草原人的耐心,也低估了自己人的险恶。在双方都不明就里的情况下,演变成了如今水火不容的局势。   战争。   草原缺铁器。因此边界各镇均不允许开设冶铁作坊,以免为敌所用。但总有些黑心商人,铤而走险。将中原的铁器,粮食偷偷运出卖给草原,换取他们的名马,战狼还有充满异域风情的美女。   “启禀王座,左右芦将军昂然,昂雄已到账下。右芦所属追风、入林、迎火、开山四部,左庐所属逐日、拜星、揽辰部均已到齐。”   “吞月部呢?”   明耀问道。   他对边界近来发生的事心知肚明。   但上位者就是如此。既然你不说,我便不先问。   “禀王座,末将不知。”   “早在半月前末将就已派人前往吞月部传达今日大会之事,但是直到末将动身前往王庭时也未得到回复。因此末只好率三部现行出发,以免耽误我王的盛会。”   昂然的声音中正平和,没有丝毫异常。   “王座,祭月大会是我草原三大盛会之首。昂然如此治下不严以至于整整一部都未能按时来参加祭月大典,末将认为该当重罚。”   右芦将军昂雄是昂然的亲弟弟。   两人明争暗斗已经好几十年,在草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狼王从没有居中调和过。毕竟将军臣子不斗,王座便不安稳。他们互相斗的越凶,斗的越欢,这王位便越安稳。   “孩子你要记住,他们斗从来都不是斗对方或斗自个儿。他们都是在争宠要权。所以只要宠给的有分寸,权又在你手里那他们即便是闹翻反了天你也不用怕。”   明耀儿时,上代狼王对他说了这句话。   他教的别的明耀都不太记得了。   就是这句话,明耀把它刻到了骨血深处。   “既然如此,祭月盛会后新的一年我草原所需的铁器,粮草的六成,以及本座王庭的消耗皆由左庐供给,以示惩戒。”   明耀暂时不想和定西王开启全面战争,所以只给昂然稍稍施压。因为边界的五镇作为草原向中原进发的跳板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丁州官驿。   最终朴政宏也没能给汤公子找来白馒头,和牛肉。几两散酒还是从撤离出来的百姓手里高价买来的。   “师傅,当初你可是答应了要交我那套打穴功夫的。怎么能言而无信的一走了之呢?”   汤中松吃饱喝足,用袖子抹了抹嘴。   “我就没见过像你这般无赖之徒!”   张学究怒言。   “嘿嘿,不管怎么说。我的点数终归是比你大不是吗?”   那一日在丁州府城内的赌坊,张学究把把豹子,吃三家通杀。弄得赌坊里的人急红了眼上去动手。没料到十几个大汉被张学究的用二指夹着牌九轻轻一戳就全都四仰八叉的倒地不起。   这一幕正巧被咱们刚醒了昨夜醉酒的汤公子看到。   汤中松死缠懒打的要拜师学艺。最后张学究拗不过,两人决定用赌局定分晓。   规则很简单,三粒色子比点数。谁大谁硬就听谁的。   两人都是赌场老手,自然都是三个六,豹子,平局!   张学究有些怵头,觉得今日非得消磨一番才可脱身。谁想这汤公子抓起张学究那边的一个色子就吞到肚中。还笑嘻嘻的说自己赢了。   张学究一看没辙,只得先应承了下来。汤公子大喜,将张学究接到了丁州府內府。说什么第二日要大宴宾客,行拜师全礼。结果到了第二日清早,汤中松来敲门给他师傅问安时发现房内已是空空如也。   刘睿影觉得汤中松是这几日自己接触的最真实的人。   张学究老成持重,经历颇多。岩子不善言辞,过于神秘。李韵虽说没有什么异样,但对自己又有些过于热情,让他很不习惯。只有这汤公子,让他觉得浑身上下都很舒坦,十分自在。 第六章 夜阑人不静   丁州府内。   汤铭将贺友建信中所说之事告诉了妻子。   邹芸允是个识大体的女子,立马就不再哭闹。   “该如何应付?”   邹芸允问道。   “查缉使身份过于敏感。既然他想隐瞒身份,那我也装作不知。不过此事还是需要密报定西王殿下。毕竟友建信中说他自称是西北特派查缉使,并不是奔着我丁州而来。”   “你是说擎中王对定……”   “不要多言,一切尚未有定论。”   “儿子怎么办?”   “唉,我会给友建回信告知情况,并且通告通往边界战区沿途的哨卡、官驿加强戒备,搜寻松儿下落。至于别的,就只能让他自求多福。松儿也老大不小了,就当是一次历练吧。”   邹芸允艰难的点了点头。   她觉得胸腔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似的,有种说不出的窒息感。   汤铭回到议事厅并没有给贺友建回信,只告诉了他的心腹三个字:知道了。随后他从案几的左下方打开一个暗格,里面有一个六棱状的长匣子。   一块四四方方的金属安在匣子的正上方,它的上下左右各有四个孔洞。两根细细的铜棒沿着孔洞插入,在金属块的内部十字交叉。   这是密报匣,只有定西王下属的各州州统才有权利使用。   汤铭小心的抽出一根铜棒,匣子即刻打开了一半。这一半内部的空间呈陡坡状,无论放进去的是什么都会滑入没有打开的半边。因为陡坡和旁边有一个高度差,因此滑入的东西之没有可能再重新倒出来的。   那条铜棒在抽出来的瞬间,金属块两端的孔洞就会关闭,再也无法插回去。另一条铜棒是给定西王准备的。等匣子送到他手上之后,只需将另一跟铜棒抽出便能打开纸条滑入的半边。然后这个匣子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需要工匠重新铸造机括才能再度使用。   汤铭把写好的纸条放了进去,合上匣子后派专人火速送往位于齐州蒙州之间的定西王府。   丁州边界。   府长贺友建集三路大军,屯兵二十万,坐镇边界五镇。   此刻中军行辕就设在集英镇中。三面分别写着:丁、汤、贺的战旗插在上面飞扬着。   行辕内不断有军士进进出出,一封封战报如雪片般飞来。   沈司轩和傅汉阳拿着战报,对着边界的地图眉头紧锁。二人分别统帅着五万车兵和八万骑兵。   在空旷的草原上,骑兵是作战能力最强的兵种。他们机动性高,速度快,追杀能力极强,冲击力大。是草原王庭的主力部队,也是丁州军的先锋。   但是骑兵也有着致命的弱点,便是不易于保持完整的阵型,他们最怕的就是车兵。战车能攻能守,虽然机动性稍差,但是其上乘坐的士兵可配备多种武器。远可用弓弩齐射,近可用刀剑劈砍。有时候车兵一轮冲击,便能将草原狼骑的阵型弄得七零八落。   贺友建并不在行辕内。今夜一抵达驻地。他便披挂上全幅甲胄,带着副将一座座军营挨个视察。   身上的柳叶凤翅甲在寒风中被冻的蒙上了一层白霜,流银色的敖龙盔和火把交相呼应。走到哪都能被军士一眼认出来。   这是他多年带兵征战的习惯。大战在即,一定要每一座营帐都走一圈,转一遍。让弟兄们都知道我就和你们在一起。手挽手,肩并肩。没有谁会因贪生怕死跑掉,也不可能调转枪口在背后下黑手。   “为何军营之外还有火光?难道镇内还有百姓尚未撤离吗?”   贺友建问随行的副将。   “府长,那是祥腾客栈。”   集英镇,祥腾酒家。   “你们怎么不听从州统大人的撤离令?”   贺友建质问着祥腾酒家的掌柜。   “这里是祥腾酒家,我想府长大人应该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吧。”   “……此处即将沦为战区,你二人还需多多小心。一旦开战,本府将无暇顾及于此。”   贺友建语气缓和了下来,不再像之前那般咄咄逼人。   “这自不用府长大人费心。何况狼骑此次只是以骚扰为主,狼王明耀尚无大规模开战之打算。”   贺友建听闻后心里一惊,这和他近日来分析情报得出的结论一模一样。   祥腾酒家遍布天下,处中都城外其与四王治下的每一州都有它的分店。也是向来排外的太上河中唯一能以盟友身份在河上经营楼船酒家、赌坊的势力。   “就连小小的集英镇分店也能有如此实力……难怪临行前州统大人再三告诫自己对集英镇要小心对待,看来缘由就是出自这里。”   丁州官驿。   姜恒娇给众人都分配了营帐后大家都早早歇息了。经过一天的跋涉,就连岩子都有些吃不消。   只有汤中松汤大公子,这会儿依旧神采奕奕。   毕竟坐在轱辘上总比两条腿走路轻松得多。   他不知又从何处弄来了点儿散酒,看刘睿影也没有睡意就死皮赖脸的非要到他的帐中喝两杯你才过瘾。   “我看那李韵对你挺有意思啊。”   汤中松一只脚踩着椅子旁边的扶手,身子往另一边倾过去,就这么岔着腿坐着。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把上衣解开了一般,在胸前错搓来搓去。   “公子说笑了。在下刚来乍到,与李韵姑娘也不过是初见。最多算是同行之谊而已,怎么可能有男女之情。”   刘睿影喝了一杯酒说道。这是他从到了集英镇以来喝的最不紧不慢的一杯。   “嗨呀,你能不能收了这些文词儿?什么说笑,什么同行之谊。我这耳根一听到这样的话就想起原来我那死老爹给我请的几位教书先生。你知道他们最后都怎么样了吗?”   刘睿影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他们不是被我打跑了,就是被我整的再也不敢见我,哈哈哈。”   “公子真是位性情中人!”   话音刚落,汤中松就“啪”的一巴掌排在桌子上。把刘睿影的酒杯都震倒了。   “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呢?行行行,你文雅。那我换个方式说一遍。”   “敢问查缉使大人能否与在下以平辈常道想交?今夜你我二人只聊见闻,不论国事。何如?查缉使大人允否?不允否?”   “允也允也,公子有命,在下安敢有不从之理?”   顿时,二人都畅快的笑了。   丁州官驿外。   树林中有人在散步。   每一步都很轻,轻的连地上的枯枝都没有踩断。   从身形判断,这定然是位女子。   是位绝美的女子。   就这么柔慢的走着。除了身影的移动外,整个人都没有丝毫别的动作。   宽大的罩衣盖住了手臂,风帽遮住了面庞。   月光顺着树枝的空隙洋洋洒洒的照下来,照在地下的雪上又反到她的身上,让她整个人都蒙了一圈淡淡的光晕,显得极不真实。   她没走两步便停下了,仰头摘掉了风帽。   束好的长发从帽兜中倾泻而出,瀑布般划过她的后颈和肩头,落在单薄的背上。   摘掉风帽的时候,她的手露了出来。十指纤长,柔嫩无骨。手腕的关节即使有些突兀,可那凝如玉、白如雪的肌肤也足以弥补这一切。   可惜她的面庞并没有多少血色,让人不自觉的感到一股冷峻。不过此时却很应景,应这天上的月,应这脚下的雪。   若是集英镇的人看到祥腾酒家里风骚俏皮,活力十足的李韵姑娘居然还有如此凄清的气质,不知会作何感想。   其实此刻的她更容易让男人想入非非,因为无论是谁看到都会从心里泛起一股子疼爱之情,想要把她拢到怀中好好珍惜着。   李韵不知道站了多久。   突然将罩衣一扬,抽出一柄长剑。   剑和她的身形一样。   宽一分太多,收一分过少。   她左手握着这柄没有剑鞘的剑,缓缓地将其横在胸前。   又停了许久。   李韵低着头,像是在进行着什么仪式。   忽而皓腕一转。   长剑如吸海垂虹一般,把地上的枯枝、落叶、残雪纷纷卷起。   霎时间乱石穿空,狂风夹杂着剑劲好似拍岸的惊涛将这片树林都撕开了一个口子。   李韵没有停下。   她一剑接一剑的劈出,身子随着剑不断地翻腾跳跃。   这身法和她在祥腾酒家时,在大堂中的酒桌间穿梭的样子一模一样。   只是当时手中无剑,脚下无雪,头顶无月。   青丝也未曾束起。   此刻与当时,判若两人。   她每一剑都很拼命,但每一剑都很仔细。   除了把枯枝和落雪扬起之外什么都没有变化。   潮水般的剑劲与气力总是在即将溢出树林、砍倒树木时消散。   剑气纵横难。   剑劲雄浑也难。   但试问天下间有几位剑客能拿捏的如此精巧?   “又下雪了?这就是西北所谓的倒春寒吗?”   刘睿影醉眼朦胧的出来解手。   以他的水平自然是喝不过夜夜笙歌,纵情酒色的汤公子的。   几杯黄汤下肚,就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醒来一抬头,帐中只剩下他一人。   思绪和记忆瞬时涌到脑门儿前,让他上面渴下面憋。   刚出了帐子,迎面的雪花让他酒醒了七分。   李韵听到有人从营帐中出来,急忙收了剑。像先前那样在月光下,雪地间定定的站着。   刘睿影在帐后撒尿不经意抬头一看,发现官驿外的树林里好像有个人影,也不顾尿完没尿完便赶忙把那玩意儿塞了回去。转身进帐中拿上剑向树林中的人影处跑去。   “是谁!”   刘睿影看那人在自己跑近之后依旧纹丝不动。   “你吓死我了!”   “查缉使大人,你……你快把剑收起来……我以后不叫你小弟弟了还不行嘛……非要这么吓唬人家干嘛……”   这不是李韵又是谁呢?   “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刘睿影定了定神把剑收起来问道。   “这不是晚上太寂寞了睡不着嘛……唉,想我在祥腾酒家的时候,不说每晚欢宴但至少也有人陪着说说话儿啊。哪像在这里,只有一堆凶巴巴的军士、煮的稀烂的面条和漏风的营帐。”   “小……查缉使大人,长夜漫漫。不如我去你那坐坐?就咱们俩也能说说体己话。”   李韵往刘睿影身边蹭了蹭。   有意无意的用胸膛摩擦着他的胳膊,下巴轻轻的挨在他的肩上,说话时温热的湿气吹在刘睿影的耳垂上,这种异样的感觉让他脖子僵硬的无法转动。   “李韵姑娘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兴许还要赶路。”   刘睿影的左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飞快的沿着来时的路跑了回去。   见到刘睿影离开,李韵顿时收敛了笑容。整理了一下鬓角的乱发之后,也向营帐中走去。   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向天空飞去,恰好合着李韵进帐掀起门帘儿的响动。   随即,汤中松的帐中就灭了灯。 第七章 入骨相思知不知   定西王城位于齐州和蒙州的交界处。   定西王下属五个州,从属地最西边儿开始排的话就是:丁、衡、蒙、齐、越。   越州再往东走,是天下九山中的列山和前山。那里是异兽的天下,由它门的山主统治,和定西王无关。   说来也奇怪。   这天下九山都分布在四王的属地内。   震北王那儿是临山和阵山。   安东王是兵山、斗山、者山、   平南王是皆山、行山。   连在一起就是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九山中的异兽比人类的寿命要长久的多,可他们始终安然自得生活着。历史典籍中几乎没有记载过异兽和人类起过什么冲突。不过有些胆大的总想进山猎几只出来发笔小财,但凡是有这种想法的人进了山都没再出来过。   定西王城所处的位置原本只是一个小村落,叫霍家村。   五六十年前,有一个驼背的游方郎中在此地落脚。   村儿东头住着霍铁柱一家,两口子带一孩子。日子紧巴巴的凑合着过。   霍铁柱的媳妇儿姓吴,是从邻村儿娶来的,有些残疾。这残疾不是指身子骨,而是脑袋瓜不是很好使。见人光会比划,然后就一直痴痴的笑。那会儿成亲简单,再加上霍铁柱家本就不富裕。一根扁担,两头各挑了一筐白馒头和鸡蛋,就算是娶过门儿的聘礼了。翻过年头,这吴家姑娘便给他霍家添丁进口,生了一大胖小子,长得敦敦实实的。   霍铁柱成天高兴的合不拢嘴,可惜他娘傻,没法儿带孩子。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的。一夜起来五六趟照看孩子不说白日里还得下地忙农活儿,没过多久便病倒了。   全村人看在眼里都觉得可怜,可是这事儿也没法帮。所以当这位游方郎中一来,大家凑了点散碎钱银想让他给霍铁柱瞧瞧病,开一剂方子。让他早日好了身子也能继续照顾家里不是?   谁料这郎中进村儿之后跟做贼的踩点儿似的,东逛逛,西转转。任凭旁人对他说什么他也不接话茬儿。   “那一户人家方便我借住吗?”   众人正要急眼的时候,郎中开口了。   指的地方正是霍铁柱一家,于是大伙儿赶紧帮他应承下来。   霍铁柱家也确实太穷了,进了屋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十几个人就这么杵在那。   “屋里有病人啊!”   郎中不由分说,抓过霍铁柱的手腕就号起脉来。   “你这是迟脉之象。所谓一息三至,去来极慢,迟为阳不胜阴,故脉来不及。”   “郎中,麻烦您说的简单些。咱就是个大老粗,种地的泥腿子一个。您刚刚说咱的一个字儿都没听懂。”   霍铁柱以为自己的身体害了什么大病。   “最近是否觉得四肢无力?尤其是下肢酸痛?”   “是,和您说的一模一样。连拿锄头的力气都没有,而且还吃不下饭。啥活儿没干都觉得很累,还……还拉不出屎。”   霍铁柱说道。   “你这是冷积之症。我给你开个方子,吃完三服保证你生龙活虎。”   “白术四两,人参一两,附子五钱,肉桂一两,干姜一两,陈皮一两,甘草五钱。你们速去抓药,此方需要制成丸剂吞服才可见效。”   郎中没有说大话,果然三副药后霍铁柱又跟原先铁打的汉子一般下地干活儿了。郎中没有收钱,说只要让他在家里暂住几日,管口饱饭就好。   一天晚上,霍铁柱从地里回来看到郎中正在教他儿子识字。   “怎么到现在都没给孩子起名儿呢?”   “嘿嘿,咱庄稼汉一般都是随便儿叫叫。或者取个贱名好养活,您看我,不就是叫铁柱吗。”   霍铁柱不好意思的拍了拍后脑勺。   “那怎么能行,这孩子伶俐得很,必须得取个好名字才般配。”   郎中说着便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就这个字,望!小家伙儿,以后你就叫霍望!”   霍铁柱不懂这个字什么意思,但既然是郎中起的就肯定错不了。   “不过这望字,带有一劫。你看,左亡又月。自故以来月为阴,属女。男为日,属阳。这亡月的意思就是女死,你看这家中除了你的媳妇儿以外还有别的女子吗?”郎中说道。   霍铁柱吓得说不出话来,就算没什么文化也听懂了郎中的意思——就是自己的媳妇儿会死。   “这是你儿子注定的一劫,只有用他母亲的心头血才能解。只要这一劫过去了,日后必能飞黄腾达,甚至列土封疆也绝非难事。若是过不去……那便过不去了。”   霍铁柱厉声回绝了郎中。在他心里,媳妇儿虽然有些痴痴傻傻的,但终归是自己的媳妇儿。何况还给自己生了这么好的一儿子。这日子无非就是自己苦点累点,好说歹说都能过下去,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最重要的。   郎中看霍铁柱如此坚决,便不再言此话题。第二日清晨,铁柱照例早早起身去地里忙农活。但在晚上回来之后,却发现家里已没了人影。   霍铁绕着方子走了一圈,在后院发现一块墓碑。凑近一看便晕了过去:亡妻吴氏之墓。   村里人连着几日没有见到霍铁柱都觉得奇怪,终于有个好事的忍不住去敲了敲门。发现院子里竟传来一股恶臭,顺着味道过去一看,霍铁柱抱着墓碑不知死了多久了。两条腿已经被老鼠、野狗啃得露骨,还有一团团白色的蛆虫在蠕动。   官府验尸之后说霍铁柱的死因是头部受钝器击打所致。按照当时现场的推断,是他一头撞在亡妻的墓碑上自尽无疑。   郎中自然成了嫌犯,可他的样子实在是太普通了。村里人除了记得他驼背以外根本描绘不出其他一丁点儿其他的特征。霍铁柱的儿子因为年岁尚小,还没取名上户籍,想找到更是大海捞针。出了命案官府也怕担责任,就给霍铁柱定了个殉情自尽。至于其子便挂了个失踪不再理会。   往后的事再没人清楚。   霍望这个名字也只剩下他本人和那驼背郎中知道。   等这个名字再传回霍家村的时候,前面又加了几个字。   定西王。   天下五王之一。   大家都觉得霍望和这霍家村一定有什么瓜葛。不然为何他要把堂堂定西王府修建在这里呢?   况且他还姓霍。   他本人倒是从未透露过一言半语,自然也无人敢问。久而久之,人们也不再惦记这事。霍家村被定西王府取代之后,渐渐地不被提起。   王府自去年起就在翻修。   把正门阔成了五间大扇对开,上面塑着龙脊背样式的凸起。门栏和窗棂皆是时下最新鲜雕花,大气不浮躁,衬得起王府的派头。下面几十级白玉台阶,全都刻着草原狼骑的形象。无论谁来,都得把他们踩一遍,可想而知定西王的恨意有多深。入了扇门,左右是两条曲折的长廊,排布着无数房舍,全部住着拱卫定西王府的府卫,中间一条大道直通正殿。   霍望即便是在自己的府里也是一身戎装穿戴的一丝不苟。身前的巨案上放着九凤朝阳紫金盔,坚硬刚毅的面庞虽有些粗糙但更显沧桑。洪禄齐天青灵瑞兽袍的外面披挂了一整套落日红云甲,和整个王府庄严肃穆的色调相比显得精神焕发。   “刘景浩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试试我了吗……这小小的查缉使有什么密报的必要?汤铭也太小题大做了。就让他在定西边走边看边往中都传话吧。不过话可以回去,人必须留下。将此事通令辉翰,告诉他越州境内匪患横行,命其率兵剿灭务必彻底!”   霍望用腰间宝剑的剑柄敲着刚从丁州送来的密报匣,剑鞘的上端有两个古体字:星阑。   丁州官驿。   刘睿影一整套都不敢和李韵对视,李韵却依旧叽叽喳喳的不停和他说话。   “我说兄弟,这么一活生生的大美女在你旁边绕来绕去的难道你就能把持的住?”   汤中松和岩子已经开始跟着张学究练武,张学究给他俩发了一个人偶,上面表明了人体的所有经络,以及穴道,穴位,穴盘。让他们必须死记硬背下来。岩子捧着人偶开始默记,汤中松瞟了两眼便失了兴致,干脆跑来打趣刘睿影。   “难道你已经有了意中人?不会已经定亲了吧!”   “是啊,她是个特别可爱的姑娘。很善良,就是有点调皮。”   没想到刘睿影竟认认真真的说道,这下轮到汤中松不知所措了。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所背负的命格,我生来便得做这遭痛恨的见不得光的事,她的父母当初因谋反之罪死于查缉司之手,不过数年后查明是诬陷。主使者便是我的顶头上司,天目省省巡蒋昌崇。至于当时那些所谓的证据,却是由我收集的。也因此,我立了功,从未入流的小吏一跃被钦点为特派查缉使”   说完刘睿影就有些慌,他觉得自己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但是汤中松身上流露出的那种亲近感让他无法设防,这一串子话还来不及向就从嘴里滑出来了。觉得不对的他赶紧闭嘴,脑子里却想起了一首唱曲,是他离开中都城时,城中最流行的唱曲。   词是这么是写的:单点龙凤烛,西窗寒夜起轻舞   泪凝花间露,南门三里停摆渡   月照林中雾,王城离人遥相顾   轻抹池上瀑,中都风雨堵情路   自知你早已不再留恋这王都   一身心愿只能和菩提来诉   桃花笺都已泛黄作古   题头一句仍是留白待补   我有太多心事无法跟你说清楚   但这样走必然是万劫不复   朝朝暮暮,相思何苦   紫砂泥新做的茶壶   泡不出个中辛酸悲苦   曾盟誓今生两不相负   初心倾覆后却音信全无   关山万里尚有鸿雁托书   幽叹一声裁断扇尾流苏   自嘲痴心何苦   辜负了人间芳草无数   醉诗酒画都陪葬云溪交接处   九天落歌风流无数情债没人读   散尽红尘徒留青丝五尺五 第八章 英雄枭雄?仙剑魔剑?   丁州官驿。   刘睿影觉得继续待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毕竟还有任务需要完成。   这里的人已经全部知晓了自己的身份,还不如到别处溜达溜达兴许还能寻摸出点有价值的消息。   他和姜恒娇知会了一声便要离开。   “你去哪儿?”   汤中松朗声问道。   “这么急着就走吗?”   他走上前来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就像他俩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是啊,我……必须得走了。”   刘睿影是个不擅长告别的人。   事实上没有人擅长告别。   即使是和刚刚认识一天的朋友,再见的话也很难说出口。他又摸了摸包袱里的小册子,想找一句特别潇洒的应景话来说,显得自己成熟老练。   当然,这是一开始就被张学究识破且嫌弃的。   “行,只要你还在丁州地面儿上,有什么事尽管说。诺大的天下,咱哥俩江湖再见!哦对,或许过几日我就要去边界打仗了,说不得下次见面可能是我去中都找你玩儿呢!早听说那边的姑娘生的俊俏,说话又软又酥,胸脯子还大。你可得带我去见识见识!哈哈哈!”   刘睿影笑着说了个好,心里暗暗的松了口气。   这再见的话终于是不需要他说了。   出官驿的时候,刘睿影觉得身后一直有道目光在注视着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李韵。但是刘睿影并不准备和她告别,有些关系保持在这样的距离,刚刚好。   何况刘睿影的心中一直怀着对中都那位的愧疚。   “你可以不用去杀那么多人。总有一天,我是说总有一天……我会成为查缉司的掌司。但这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   刘睿影曾这样对她说。   “为了我?”   “对,为了你只用杀一个人。所以你大可不必现在杀我。你只需等些年头,等我成为掌司之后,我会来找你然后让你杀了我。”   “到那时你怎会让我杀你?”   “如果你一定要现在杀我,也行。但是凭你,根本无法动摇查缉司分毫。既然你想有一次最痛快的复仇,那就按我刚才告诉你的做。”   她沉默了许久,双眼渐渐起了一层雾。   “刘睿影,今天我不杀你不是因为别的原因,是我愿意再信你一次。”   “谢谢……”   刘睿影在心中道了一句。   出了官驿,在门外的马厩里牵出自己的飞电,向集英镇方向奔驰而去。   他要去中军行辕,去边界战区的核心。   半个月前,他从中都出发。过了太上河之后依次穿过越州、齐州蒙州、衡州后抵达丁州。他甚至没来的及进丁州府城,便顺着城墙打马走过直去集英镇。   当时走的也是这条路,可是他却没能好好看看这沿途的风景。这一次,他决定要不慌不忙,从从容容的到达集英镇。   就这么晃悠悠的走着,却突然想来口酒。   刘睿影自己都惊讶于这个想法,在此之前他几乎是滴酒不沾。但是和汤中松在一起厮混了一日半之后,便染上了这嗜好。是该说汤公子的影响力太大还是酒真的是个好东西呢?   他有些怀念当夜和汤中松二人对饮的时候,仿佛这些年来所有的悲哀,愁绪,恨意都化入了那一杯杯酒中。虽然还是被自己喝下,但醒来之后这些情绪都已淡了三分。   “醉一次便能淡三分,那我醉三次就只剩一分。可若醉四次则会反欠二分,这又该怎么算呢?”   刘睿影苦笑。   悲哀,愁绪,恨意是化解不干净的。世间没有欠多少还能原封不动的再补回来的事,就连借钱也还得算个利息不是?   当欠的实在太多,这种计较便也失去了意义。全身上下能给的,无非就是这条烂命。   而他已经给出去了。   故而他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尽力不死。   因为他已经失去了这个权利,他所能用心的只是如何坐上掌司之位。   一株参天大树,有树干,有枝叶,有果实,但也有根系。根系深深的扎根在土壤中,没日没夜的汲取养分然后由树干供给上去,才能出落的枝繁叶茂。然而每一位看客只会赞美那华丽的树冠,坚实的枝条,和繁茂的树叶。从来不曾听闻有人说一句:啊,“伟大的根系,如若没有你,这外在怎能如此之美丽?”   定天下风云,走康庄大道。且时时刻刻挺直了腰,板正了背。于千万人中独行,在凯歌里大醉,最后死于某种轰轰烈烈再赢得一场举国之悼的,是英雄。   他的脚下不得有一点儿污泥,背后也不能有一点儿阴影。   即便有,那也是太阳照错了方向。   在晕蠢的时代戏弄愚蠢的人。对发生的,错过的,甚至爱过的不珍惜也不惋惜的;对可怜的,娇小的,甚至残弱的不同情也不妥协,是枭雄。   英雄死后或许能得道成仙,枭雄却会一直留在人间。   英雄的故事注定可歌,枭雄的经历必然可泣。   但,只有枭雄才能坐上掌司之位。   刘睿影不是。   他是为了一句承诺甘愿此生以命相许,且百折不挠,逆流而上的人。   然而没有人能拿着英雄的台本演好枭雄的角色。   不管是匆忙还是悠闲,刘睿影都是在太阳落山后才到达了集英镇。他并没有直接去中军行辕,因为他发现祥腾酒家依然灯火通明,刘睿影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但脚下却不停使唤的往它门前走去。   定西王府。   霍望斜靠在王座上,抱着自己的剑。   他面色微红,桌上东倒西歪的放着好几个喝空的酒壶。   “星阑,为何你抖动的越来越厉害了……”   王府内的侍从对此早已多见不怪。   因为王爷每日都要对这把剑念叨一会儿,就像是老朋友般谈天说地。讲到开心处甚至还高歌长啸。   霍望把星阑剑放到桌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没想到这剑竟然自己转了个方向,剑尖朝西。   “莫非草原王庭处有星剑现世?”   想到这里,霍望顿时全身紧绷,酒气都转为凉汗从背上冒了出来,脸色惨白。   “王爷,您是哪里不舒服吗?”   “滚!”   霍望静了静神,在脑中仔仔细细的回忆着一段秘史。   在五王共治之前的皇朝时代。   纷乱已久的天下,被一位盖世神通的老者率领着他的二十八位弟子所统一。   老者自号星剑老人。   在统一天下之后,他建立了一个西起草原,东至东海的大帝国。他将帝国划分为东方青龙神州,北方玄武神州,西方白虎神州,南方朱雀神州,每一神州都由他的七位弟子并肩掌管。   星剑老人有五把剑,每一把都以星字命名。一把是他自己的贴身佩剑。其余四把坐镇皇朝的四大神州,需要七位弟子合力才能驱使。   在霍望和现今的其余四王杀进当时的皇都后,星剑老人缓缓地拔出那把星剑。   随着剑刃露出剑鞘的部分越来越多,整片大陆都开始颤抖。   “你们,很不错。我曾以为再也不会有让星渊剑完全出鞘的机会了。”   一缕缕紫色的气柱从天幕之外飞泻而下汇聚在星渊剑上。霍望感觉身上传回来一种难以负担的压力,像是背负着一座大山。   擎中王刘景浩大吼了一声,招呼其余四人顶住压力往上冲,但是没有人能够移动得了半步。   星剑被完全拔了出来,然后当头劈下。   这一剑没有任何花哨的技法,就是这么直挺挺的劈下去。   从西北到东南。   从草原到东海。   一剑劈出一条将整个天下分为两半的鸿沟。   紧接着九颗硕大的流星从天幕之外砸下,砸在四神州内。   “咳咳……果然不该如此勉强……想当年我这一剑足可纵横三万里,光寒十九洲,引动二十八宿齐降世。但现在却连剑动星辰都做不到了……只能掉下九块小石头。”   “本尊自号星剑老人,却是真正跨过仙桥位列仙班的剑仙!如果不是那逆子……唉……”   老人的面色有些悲涼,似乎是在苦笑。但霍望等人因为距离和实力的差距看得并不真切,这种情绪是从心底里感受到的。   从那一刻起,他们才知道这个世上真的存在仙人。他们站在难以企及的高度,审视着如虫豸般的自己。   霍望和其余的四王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何最后一战时他的二十八个徒弟无一人前来助战?他口中的逆子又是指谁?堂堂已证仙位的剑怎么就流落至此还建立了世俗皇朝?大战这么稀里糊涂的结束了。   那条被星渊剑劈出来的鸿沟,由于海水倒灌而入形成了如今的太上河。   终了,皇朝落幕。   天下演变成了如今的局面。   不过五王之间却有一个秘密的契约:无论是谁都不得透露最后一战的真相;无论是谁也不得探寻更深的隐秘;无论是谁得到了星剑中的任意一把都得通告其余四王而后共同协商处理之法。   往事化为了秘史。但位列仙班这个蓬勃的野心却在所有人的心中种下了种子。   尤其是霍望。   在得到了星阑剑后,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要参破这剑中的奥秘,想从中跨过仙桥。但是几十年过去了,也未尝如愿。   “不入三光,终究是够不着那仙桥啊……”   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   无论用的什么兵器,只要能做到抵四方便算是成了人师。但这四方抵的多远,能抵多久,却没有明确的说法。如若再进一步,便是那地宗之境,凌八面!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至于那耀九州的天神当今天下也是闻所未闻。   霍望已是地剑宗,但原本他是使枪的。   一杆杖十二银枪浸淫了多年心血,舞起来端的是暴雨落幽燕,白浪滔天。   星阑给他的感觉一直是蛮横,霸道,目空一切。但在刚刚的抖动中,霍望却感到了一股惧怕的意味。不是对死亡或危险的畏惧,而是一种儿子对父亲,臣子对君王,下位者对上位者之间的那种敬畏。   “丁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九章 弃刀用剑   三月十五。   宜:打扫,沐浴,求医,治病。   忌:结婚,交易,开业,安葬。   是《定西通览》一年一度发布的日子。   丁、衡两州交界地,一处隐秘的院落。   一只信鸽落在了屋脊上。   “琉翡脚环,是公子的传信。”   几个人闻声从屋内走出,将鸽子身上的信笺取下。   “丁州边界五镇已沦为战区。草原狼骑来势凶猛,丁州府长贺友建率大军苦苦抵挡却依然节节败退。狼骑冲入集英镇中大肆屠杀,被两位镇民阻止。目前这两位隐世高手正在丁州官驿内修养,准备随时前往边界为镇守边境而战。另,由于定西边界局势持续恶化,江湖多为高手也已秘密抵达丁州。其中一位月下雪地练剑,端的是剑凌八面,为地剑宗强者无疑。其亦借我《定西通览》发行之机向天下剑客宣曰:“正所谓一人一剑算不得英雄,在这边界草原的战场之中看谁才是制霸问鼎的大剑豪,谁能摘取这地剑宗最强的名号!”   《定西通览》   定西王属地内发行量最大的刊物。   每年三月十五日,各大酒家、客栈甚至连街边货郎的挑担里都会放着一沓。   此通览不定价,全凭看官眼缘。   好看了多赏几个子儿,不好看了白拿也没人说你。   它的历史并不长,只有区区十来年的光景。   通览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说事,总结这一年来定西王下属五个州内的大事,要事,特事。下半部分讲人,细说这一年在定西王治下来了那些大人物,都闹出了些什么名堂。   因此到了这一天,几乎所有人都会早早出门。三五成群的相约去买看新鲜出炉的《定西通览》。   只不过今年的通览没有往年那么准时,大排场龙的队伍一直苦苦等到了亥时。   今年的通览只有薄薄的一页半。   一页说事,半页讲人。   定西王府内。   霍望的手中也拿着一份《定西通览》。   从这份刊物第一天发行时他便甚为关注。   毕竟讲的是他属地内的事和人,他也想看看通览内写的东西和自己的认知有无出入。虽说霍望一贯对其中的内容一笑置之,权当看个热闹罢了。但是今日的通览,却让他不得不严肃对待。   “五州官府内除了越州州统赵辉瀚和他的两个州监徒弟以外,再没有什么用剑的高手。至于江湖中人……”   霍望不是没有调查过《定西通览》的底细,但是查来查去只知道负责编辑发行的是一个叫琉光馆的松散组织。   琉光馆行事隐秘,成员平时各有各的正经营生,只在二月末集结,用一个半月修订印刷。他们在定西五州都有活动的痕迹,馆内之人称馆主为公子。虽然定西之地不如东南腹地繁华富庶,可能被称得上公子儿子的没有上万也不下十千。   久而久之,霍望便放任自流。   昨日星阑剑的异动仍旧让他寝食难安,今日通览之中又说来了一位剑法通天彻地的高手约战天下剑客,这让霍望不明就里的同时心里也痒痒的。别看这位高高在上的定西王对那偎红倚翠之事不感兴趣,可剑与剑法就是他眼中的绝世美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随着《定西通览》中那位剑客宣言的流传,定西的江湖顿时变得动荡不已。   特别是一些急于证明自己,闯出名号又不知分寸的年轻人更是快马加鞭、星夜兼程的赶往丁州。甚至一些早已不问世事的剑道泰斗也纷纷出山。想看看究竟是谁会有如此大的口气,想要一举问鼎天下地剑宗之尊。   “公子,这样真的好吗?”   “祥和盛世自然是安居乐业的佳期,但却并不是我需要的时机。自古乱世出豪杰,纵然我并不相当什么豪杰,但越乱我就越安稳。给这丁州拉上一张弥天大谎,虽会伤了这大好河山的锦绣,但却能换我二十年的太平。值得。”   “公子还要隐忍二十年?”   “这狼骑一日不灭,丁州便可一日得存。如若狼骑尽灭,那定西王对丁州自然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这般大利天下之事,怎么能做呢?希望狼王明耀争点气,就这般僵持下去才好。况且我原先觉得掌控了丁州府的府兵便能左右边关的风云,便是我出山的时机。现在看来大错特错……霍望并不是一介武夫。相反,他的心思可比那绣花针还细。”   集英镇,祥腾酒家。   刘睿影走进大厅顺瞬间禁不住恍了神。   大厅里空空荡荡,不见饮酒作乐的人群。   戏台上空空如也,不见字正腔圆的戏子。   小二也百无聊赖的趴在账台上,看到刘睿影走进来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并丝毫没有先前那般殷勤的模样。   “查缉使大人,恕小店无法招待。撤离令一下,方圆数百里已是走的干干净净。府令大人的行辕又驻扎在本镇,小店储备的食物和酒水全被行辕的粮官买空了。”   掌柜从后方走出来说道。   他丝毫没有怪罪店小二的怠慢,即便来人是中都查缉使。   “那你们怎么还在此地?”   掌柜的笑了笑没有回答。   刘睿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祥腾酒家的名讳即便在中都查缉司也是如雷贯耳,查缉司遭遇的一切事由如果和祥腾酒家发生了任何关联要按律逐级上报,而后由所在分省的最高官员省巡大人来亲自审理。   刘睿影虽然贵为西北特派查缉使但他的职级还远远不够,掌柜的自然也无须解释。   “定西风云突变,查缉使大人当小心行事才好。”   刘睿影起身欲走,掌柜的却冷不丁冒了一句。   集英镇,中军行辕。   在门口的执巡军士通传了身份之后,贺友建携两位府令亲自来到行辕门口将刘睿影迎了进去。   众人客套一番分宾主坐定。   刘睿影问起目前的战况,贺友建对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刘睿影一开始还有些诧异,他已经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没想到却如此顺利,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   可仔细一想,贺友建所说并无任何关键信息。对于刘睿影提出的一些较为核心机密的事情,贺友建全都巧妙的遮掩了过去。   “依贺府长所言,此次狼骑犯边确实影响如此之大?”   “是啊。查缉使大人久在中都,对边界局势应该不甚了解。这草原狼骑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只当做他们坐下野狼的口粮,因此极端残暴。既然查缉使大人先前已来过集英镇,想必一定看到了祥腾酒家们口的那根驻马石把。唉,那一次犯边就是因为我们大意轻敌,导致无数百姓身首异处,这边界五镇血流成河。汤州统又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所以此次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即下达了撤离令。不过百姓是撤离了,可眼前边界外屯集这左右芦的主力大军合计数百万兵马,我这区区十来万人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啊!”   贺友建攥拳锤案,无比悲愤的说道。   “但只要丁州还有可战之人,我这行辕便寸步不让。像颗钉子一般牢牢的扎在这里,就算是鱼死网破也不能让狼骑突破这边界五镇一步!”   刘睿影被贺友建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所打动,不自觉的竟有几分哽咽。和三位武将痛饮了几杯后就回了营帐歇息,他要将今日所见奏报中都查缉司天目省。   “禀报公子。一切都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贺友建交待左右。   定西王府。   霍望没有坐在正厅的王座上,而是在王府的地下的一处隐秘之地,王府地宫。   “仔细看看这份今年的《定西通览》,里面描述的这位剑宗你们可有什么印象?”   霍望站在一条黝黑的走廊中,前后都是一间间用精钢铸成的监狱,每一间都关着一个人。   他们全都是这些年来在他属地内叱咤风云的江湖高手,从人师到地宗圆满,凡是霍望认为对自己有威胁的,全部都沦为了阶下囚。   “嘿嘿。姓霍的,怎么你这半路出家的小屁孩害怕啦?”   其中一人冷笑的说道。   “哈哈,霍望!当初你派人昼夜袭杀我等,无非是为了摸清我们的功法招式。而你稳坐钓鱼台守株待兔,以逸待劳。你根本不配用剑!”   又一人骂道。   “这位剑客你们可有什么印象?”   霍望紧咬着牙关,尽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后又问了一遍。   “不认得不认得!即便认得你觉得我们会告诉你吗?对外美其名曰你用剑败尽了定西高手,实则却是一个为了坐下王位无所不用其极的无耻之徒!”   “现在终于有人能用剑败你,这叫天理使然,剑道昭昭!你这种心性之人注定无法问鼎剑道之巅!”   霍望轻轻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地宫。成王败寇,对一群输家的抱怨有什么值得动怒的呢?   回到地面,霍望纵身一跃上到了正殿的屋脊。   抽出星阑剑,信手向丁州方向劈去。   在距离王城数百里之外的一片罕有人烟的荒地里,   两个背运的行人突觉山色沮丧,刹那间日暗天愁。耳边传来雷霆震怒,眼前好似江海凝光……   若不是霍望有意克制,这一剑定能耀魄满丁州!   “对了,这刀送回府里去吧。但上面的这串儿玉珠不要去掉。自今日起,我弃刀用剑。”   “是,公子。” 第十章 齐聚丁州   “剑道几千秋,吾为此中侯。   剑光纳日月,剑气排斗牛。   寒芒刺星三尺练,日坠月摇惊飞电。   只怨凡身终有限,何日破天踏仙边……”   这么多年来,霍望都是孑然一身。   在还未成为定西王的时候,他就知道当你只为一个女人而活的时候她便不会那么在乎你了,在你不断地拈花惹草时她又会掉过头来为你吃醋。   霍望深知自己是站在悬崖边的人,光是为了保持平衡就已用完了全部的气力。那还怎么能去爱人呢?   如若能再选一次,所谓半生酒气,金戈铁骑他是一点都不想要了。就像一个普通人般结婚生子,生老病死。   “即使如此,我也一定不会娶我最爱的人,那样我这一辈子会很累。我要娶个长得不丑,说话好听,特别爱我的人。这样到死前我或许就会很爱她,然后就可以牵着她得手告诉她我先走一步了”   但是夜晚再长终究会天亮,人走的再远迟早要回家。   丁州,集英镇,中军行辕。   刘睿影收到查缉司的密报。   不少在天目省和天耳省监控中的江湖高手已经启程前往丁州,想要与那神秘的剑客一较高下。   他们或许不在乎自己的名,也可以让出不少的利。   但他们却无法不在乎手中的剑,无法让出这以剑之名。   丁州官驿内。   李韵看着《定西通览》上对于神秘剑客的描述,双手有些微微发颤。   她实在想不通究竟是谁能够躲过自己的感知,悄无声息的记录下一切。   她怀疑过刘睿影,但很快又否决了。   第一,刘睿影没有那么超绝的武功。   第二,一个人可以假装不会武功,也可以假装武功很高。但像是刘睿影这种二半吊子是装不出来的。   第三,是因为他的身份。   查缉司没有必要让定西变得如此热闹,擎中王刘景浩无论如何还是一个胸怀天下安危的人。即便是要对付定西王也不会选在狼骑犯边之时牵连无辜的百姓跟着遭殃。   “刘睿影的身份定然不是一个普通的查缉使这么简单,否则他怎么会持有星渊剑呢?而且他似乎并不知道手中剑的来历,只知道是父母的遗物。他的父母会是谁呢?这么说来擎中王也姓刘……”   不过让李韵更加担忧的是《定西通览》的主使者究竟是针对自己还是针对自己的这把剑呢?   李韵的这把剑虽然没有剑鞘,也略显陈旧。但是依然难以掩盖住其中蕴含的磅礴之气。   犹如浩瀚无垠的大海般,一种静谧深邃的气息似波浪一层层袭来。如若碰到心志不坚的人,光是这剑势就足以让其迷失。   她把剑柄处的缠布一点点解开,用食指抚摸着其上刻印的“星泽”二字,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猛然间,李韵似乎想到了什么。赶忙把剑柄缠好,匆匆除了营帐。   “穴道位于“经络”之上。而人体中,五脏六腑“正经”的经络有十二条。另外,身体正面中央有“任脉”,身体背面中央有“督脉”,这俩各有一条特殊经络,纵贯全身,故而一共有十四条经络。经络上所排列着的人体穴道,和一年的天数恰巧一致,共有三百六十五处。”   “师傅,这三百六十五处穴道都是一般有用吗?有没有高低之分呢?我就想知道哪几处是那个传说中的死穴。”   今日,汤中松竟破天荒的早早起来听张学究讲解穴道基础。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帐中,一脸乖巧的模样。   “死穴,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不存在的。不过穴位中确实有四类是作为要害的存在:软麻、昏眩、轻和重四种,这四种皆有九个穴。合起来为三十六个致命穴。故而在生死搏斗中,常常被做为‘杀手锏’使用。”   汤中松又要发问时,李韵掀起门帘走了进来。还未等他出言调戏,就被张学究连人带凳子丢了出去。   “找我有什么事?”   张学究知道李韵不会毫无缘由的上门。   “你究竟是谁。”   “为何会认识星剑?”   李韵压低了声音问道。   张学究似乎一点都不差异这个问题,一边吹着茶杯中的浮沫一边淡淡的回了一句:“你不也认识?那你又是谁?”   “东海云台。”   李韵紧接着说道,中间没有任何停顿。   “记不记得刘睿影那小子刚到集英镇时,大伙儿问我各个地方的人都有些什么特质。”   张学究笑了。   “记得,你说安东王属地的人身上都有一股海水的腥咸。所以这句话就是在暗示你已知晓了我的身份吗?”   “不不,那是普通人。你的身上没有一点点可以成为特质的地方。如果硬要说的话,那就是漂亮吧。”   李韵笑了。   只要是女人,就没有不喜欢被夸好看的。   无论是英俊的帅小伙夸还是眼前这糟老头子夸,效果都是一样的,听到耳朵里都差不多开心。   “为何来内陆?”   张学究话锋一转。   “走走,转转,看看。”   “那你的掩护选的很好。青楼女子是最不易被怀疑也是最能扩大接触面的。尤其是像你这样的花魁。”   “不知姑娘是云台何人。”   “非要如此刨根问底吗?”   “只是问者先答罢了。”   “云台第一台伴,李秋巧。”   “前坛庭庭令,张羽书。”   集英镇,中军行辕内。   由中都查缉司发来的密报接二连三的传到刘睿影的手上。   这次竟然是一本书。   从裁剪和装订来看,这书一定是昼夜赶工才印出来的。   上面的油墨甚至还没有完全干透。   书中的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此册为查缉司江湖动态密报,须仔细研读且不可外传。小心!小心!小心!。   这是天目省省巡蒋昌崇的亲笔。   这位大人竟连用了三个小心,不知来人之中究竟有何方神圣。   与此同时,一份几乎一模一样的资料已由定西王府签发至五州州统府邸。   五王各有各的情报系统,各有各的人脉关系,谁也不是养着吃吃干饭的。   刘睿影忐忑的翻开了书的第一页。   定西王属地,越州官道。   越州是定西王属地的门户,是通往丁州的必经之路。   从中原腹地或者东边儿、南边儿走陆路,乘船横渡过太上河后就是越州的地界了。   一位钓叟拿着鱼竿,身后还跟着个提鱼篓的顽童。   这一老一少,一前一后的在官道上走着。   老人衣衫褴褛,脚下还穿着一双草鞋。身后的顽童,那裤脚处都碎成了布条,看上去和叫花子无异。   老人把鱼竿扛在肩上,鱼线下垂。   本该是鱼钩的位置上却悬着一柄短剑。   就这么明晃晃的吊着,随着老人的步伐来回晃动。   和老人同一艘船渡河的人都觉得对这二人侧目以示。穿的如此不成体统不说,竟然还在鱼竿上拴着一把剑,这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吗?即便你用剑当钩,也没有这么大的鱼给你钓啊……难不成你还想去东海里钓那传说中的鲲吗?   老人丝毫不理会这些是非。那小童却有些忍不住,气呼呼的把手伸进了鱼篓里但马上就被老人制止了。   丁州官驿内。   “白骨学究张羽书。坛庭第二等职级,人称最强庭令。二十年前听说你叛出了坛庭自此杳无音讯,没想到你就在我身边。”   “东海烟雨剑,李秋巧。东海云台第三等职级,五年前奉命离开云台前往内陆收集情报。”   “小女子真是愧对坛庭如此关注。”   李韵冷冷的说道。   “秋巧姑娘,坛庭创建之始便是要见证一切影响天下发展轨迹的大事件,云台自然也属于见证范围之内。”   张学究摇了摇头。   “您还是叫我李韵吧。”   “不知您是否知道是谁将我月夜练剑一事告知了《定西通览》。”   李韵隐隐有些期待,以张学究的武功自然知道是何人所为。   张学究的回答却让她很是失望。   一种无力破局的烦躁充斥了李韵的全身。   以她的身份和能力,处理事情向来都是一力降十会。   这五年的内陆生活虽然磨平了她不少脾气,但她的骨子里那种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气质是无论如何也改不了的,那是久居上位才能形成的气场。   这次,短短半页纸就让她深处漩涡中心。即便她武功盖世,剑法超群也找不到任何发力点。   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似的,让人很不痛快。   与此同时,在通往丁州的路上已是血融雪。   五六个年轻的剑士骑着高头大马,把任洋和孩童团团围住。   “老头儿,你是有什么毛病啊!在鱼竿上拴一把短剑,这样钓鱼的话非饿死不可吧。”   “可不是嘛,你看他穿的比叫花子还不如。肯定就是因为从来钓不上鱼!”   年轻剑士指着任洋的钓剑哈哈大笑,还时不时的出言讥讽。   任洋目不斜视,也不回嘴,依然走自己的路。   这官道每隔数五十里便有一处茶棚,可以供往来的行人歇歇脚。这茶棚可比不上府城里的大茶楼,一没茶牌,二无茶店。只卖一种加了盐的大碗粗茶。   任洋来到茶棚中坐下,要了一壶茶。   茶碗端在手里,却被那几名年轻的剑士一把打翻。   “滚远点死老头儿,你坐在这让我们都喝不下去茶了!”   “就是,你看他脏的那样。熏死我了!”   任洋仍然一句话也不说。   让小童收拾好了地上的碎瓷片后又拿了一只碗倒茶。   “我让你喝!”   一名年轻的剑士拎起茶壶就向着旁边的林子里扔了出去。脱手的茶壶却悠忽转了个圈又回到了桌上。   这人不信邪,欲要再扔,却被身旁的伙伴拉住了。   “这老头有鬼,刚刚我看到他手里的鱼竿微微动了一下然后茶壶就回来了。”   官道上又路过一个马队。   马上尽是青衫仗剑的少年英豪,领头的是一位锦帽貂裘的中年人。   中年人远远地就见到了茶棚中立着的鱼竿,心中暗自生疑。   目光顺着鱼竿往下一看,顿时疑虑尽消急忙翻身下马。身后跟随的年轻人虽然不解其意,但也都纷纷照做。   “见过钓剑前辈!晚辈不知前辈在此歇息,险些纵马而过实属冒犯。愿钓剑前辈宽恕则个。”   中年人对着持钓竿的老人恭恭敬敬的拜到。   “一独钓尽一海秋——任洋。成名于三十年前。是江湖老辈高手中剑法至强者之一,具体境界不详。其一柄钓剑神鬼莫测,变化多端。为人果决,忠肝义胆。曾因不满安东王潘宇欢的霸道统治而独自仗剑杀入王府且全身而退。后遭安东王下发海捕文书,天下通缉,生死勿论。不得已归山隐居。”   书的第一页,就是这样一位敢公然袭杀安东王的狠人。   看得刘睿影头皮发麻的同时又没来由的很是激动。   丁州官驿內。   “我得走了。坛庭虽说不介入天下的一切纷争,但并不代表他们足够大度到容忍背叛。”   张学究在床头边留下了一个小匣子。   里面静静的躺着两方镇纸和两封信。   一封是给岩子的,一封是给汤中松的。   给岩子的信很厚。每一页纸都吸饱了墨汁,把信封撑得鼓囊囊的。   给汤中松的信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你我之间,两不相欠。   “玩鹰的人常常被麻雀啄了眼。坛庭自认传承悠久能洞悉人性,参破虚妄。其实你白骨学究的名头我向来未曾怕过,我只是真的真把你当做我的师傅而已。”   汤中松将信放入火盆中,看着扬起的飞灰念念有词。   身旁的朴政宏肃然中略带些惋惜和心疼,丝毫不见在外时的狗仗人势之感。   张学究离开官驿后径直朝集英镇的方向走去。   在一切开始的原点把一切终了。   自然是没有比集英镇更合适的地方了。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坚实。   像一匹孤狼,在广袤的雪地中独自游荡。   他从怀中放镇纸的地方取出一瓶酒和一把折扇,然后大口大口的往嘴里灌着。   酒喝完了,他便开始扇扇子。   谁会在三月份的西北室外扇扇子呢?   自然不是普通人,也不会是一般的扇子。   扇子上画着一副热闹的街市图景,看上去一团和气。   可凑近一瞧,街市上的人都没有穿衣服。   也没有一丝血肉。   全部都是一具具白骨。   张学究越走越慢,扇的越来越快。   扇子图画上的白骨像是活了过来   “羽书,好久不见。怎么老了这么多?”   张学究啪的一声收了手中的扇子,笑着转过身。   他一向讨厌等待。   把步子尽可能的放缓对他而言已经是最大的妥协了。   “天寒地冻,叙旧就免了吧。”   “无酒无菜,自然也说不出话。”   “庭主并没有让我下死手。”   “我也没有做好和你同归于尽的准备。”   对方还要说些什么,张学究伸出又掌向前一推。   他看得出张学究这一掌并没有用上气力,只是单纯的制止自己继续说下去。   于是他便闭了嘴,将背上斜背着的长杖取下。   虽然包着布,但是张学究从轮廓外形中便一眼认了出来。   是坛庭庭杖。   集英镇,中军行辕内。   刘睿影三番五次的向贺友建要求随军出战,但是都被贺友建以“查缉使大人的安危更为重要”的理由拒绝了。   虽说贺友建把所有的战报都向刘睿影抄送了一份,但隔着一层纸终归是不如亲眼所见来的踏实。   他就这么望着军营内每日进进出出,往来调度的军队发慌,偶尔在夜里看到天边传来的火光与喊杀。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试问有哪个男儿在血气方刚之时不期待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呢?   和汤中松一样,刘睿影也想打仗。   但是他又怕自己做了逃兵。不是因为怕死,是他实在不能现在就死。   这日午后,辕门外执巡的军士突然告诉他有人在要见他。   刘睿影暗自诧异是谁,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汤中松。   “这家伙,还是耐不下性子来了战场吗……但以他的身份应该不会受到任何阻拦才对。”   还未出辕门,刘睿影的脚步就停住了。   汤中松虽然纨绔放浪,但还远远未到变态的地步。是不会穿着裙子,大大方方的站在行辕门前的。   刘睿影心里闪过了一个人影,但是他不敢抬头去望着对方的脸应证。   他想止住身子缓缓神,但步子却不由自主的往前迈,甚至越来越快。   他一直盯着对方的脚。   一双精巧的挑丝双窠鞋大部分隐藏在裙摆下,只有鞋头微微露出。   风吹过。   裙摆微微荡漾。   鞋的后半部分若隐若现。   他认得这双鞋,也认得这双脚。自然知道它们的主人是谁,但他却说不出来。   刘睿影分不清这是因为爱还是愧疚,或者说是爱更多还是愧疚更多。   如果一定要下个定义,刘睿影宁愿说:“这是我的主人。”这样想了一通,心里才微微好受了些。   他使劲把脖子一挺,抬起了头。   “你……”   才说了一个字就卡住了。   “听说定西王属地内出现了一位绝顶的剑客,向整个天下用剑之人都发出了挑战。”   “你也把自己归为用剑的人吗?”   刘睿影终于完整的说出了一句话。   “有何不可?”   “自无不可……”   “但以你的剑或许……还相差的太远。”   “只要我还没放下剑,就自然有追上的一天。”   “……等你能用剑杀你想杀的人的时候,你离天下第一不会太远。”   “哦?你还是如此自信?”   “不,我向来都没有任何信心……但我对掌司大人却很有信心。”   “既然这么厉害他为何不自立为王?既然这个位置如此难做你又怎能保证你一定会当上?”   “我没有办法回到你的第一个问题,但是第二个问题曾经的你说你相信。”   “狼骑犯边有鬼,你多保重。”   他觉得自己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并不是收集证据协助诬陷袁将军,   而是用错了“情”。   查缉司对他的养育之情。   天目省各位大人的栽培之情。   以及。   他对袁洁的爱慕之情。   回到自己的营帐内看到桌上又有新送来的查缉司密函,封口处涂着鲜红的朱砂印痕。   “朱砂痕,索命魂,下了诏狱活死人,断胳膊断腿的满地跑,阎王来了也受不了……”   越州官道上。   锦帽貂裘的中年人仍恭恭敬敬的拜着。   在没有得到任洋的回答前他是不会起来的,但是任洋好像并没有回答的意思,依然稳稳的端着茶碗喝着茶。   那五六个年轻的剑士已经吓得两股战战,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们认出来这恭敬卑微的中年人正是以快剑闻名平南王域的时依风。   人师境巅峰修为,公认的地宗之下最强剑客。   “现在的年轻人真的是太没规矩了。苍天易老,山河又几度啊……童儿,你长大之后可不能学的这般模样。”   任洋轻轻的抚摸着身边顽童的头,小家伙儿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在下知道了。”   时依风应了一句。   此时天色尚早。   伴着风吹雪。   众人却没来由的眼前一黑。   茶棚中的其他行人都觉得这雪吹在脸上化掉之后湿溻溻、黏糊糊的,伸手抹了一把,掌心一片殷红。   再一回神,任洋和小童已不见了踪影。   时依风正缓缓直起了身子。   “呜啊!”   先前那些出言不逊的青年剑士突然齐声惨叫了起来,捂着嘴在地下打滚。但是疼痛依然如潮水般涌来,一波接一波的往上冲。伴随着几下抽搐,便静静的躺着不再动弹。   捂着的嘴已经变成了一个骇人的血洞。   桌上的茶碗中整整齐齐的盛着五条舌头,混着半凝固的紫黑色鲜血,还在冒着热气。   “爷爷,你也要和那神秘剑客一较高低吗?”   “不啦,让他们去争吧。等到了爷爷这个年纪他们就会明白剑终究是外物,剑之名终究是虚名。最关键的,还是用剑的人。咱们来定西只是看几位爷爷的老朋友,听说他们过得都不太好。”   “所以我们不去丁州吗?”   “我们去定西王府。” 第十一章 天为谁春【一】   定西王府。   大殿的王座上空空荡荡。   霍望一人一骑,快马加鞭的向丁州赶去。   丁州官驿外的树林中。   李韵和汤中松面对面站着,两人相隔不到一臂的距离。   汤中松已经能闻到李韵身上传来的幽香,也能感到她身上传来的杀气。   李韵早已收起了媚态,右手紧紧的握着剑,剑身隐没在罩衣内,让人看不出虚实。   “东海云台的拔剑术号称剑出海分,那夜观台伴大人练剑才知确实名不虚传。”   汤中松向前进了半步说道。   “你为何要这样做?”   李韵轻咬娇唇反问。   在此之前她从未怀疑过这位纨绔之名倾定西的汤大公子。现在事实摆在眼前,让她自觉颜面无光。   正应了汤中松在帐中看信时说的那句:“玩鹰的人难免被麻雀啄了眼。”   李韵归为云台台伴自然贵为是呼鹰簇犬之人,他汤公子放浪形骸,纨绔叛逆,加上他身世也顶多算个强壮些的麻雀。   但现在,麻雀却有了和训鹰者对峙的权利。甚至让训鹰者飞了鹰,跑了狗。   汤中松不再开腔,这问题不需他回答李韵也能知晓答案。   他从剑鞘中抖出长剑,当胸横卧。   既然知道对方的拔剑极其致命,那就要先下手为强。   李韵看到汤中松拔剑,手上的力道不自主的又紧了三分。   她依然没有想好是否该出剑。   剑出。   血飙。   人头落。   而后在定西王域迎来无穷无尽的追杀,直面定西王域的掌控者——霍望。   “你没有赢我的可能!”   李韵仍在出言劝慰,但是汤中松已经出剑。   不管他是何时才用弃刀用剑,但只要了用了剑就绝不会让它凭空出鞘,无功而返。   此处临近官道,如若开战必定响动极大。   李韵看着面前的青年,才知道顽劣的躯壳里潜伏着一个无穷黑暗的深渊。   他在用自己的命做一场豪赌。   他赌李韵不敢杀他。   赌一定会有外人发现此处的对战。   更赌定西王,赌他再也无法坐山观虎斗。   人,永远是感官动物。   所以光是白纸黑字的描述远远不够。必须要让他们看到,听到,触摸到。   看到漫天的剑光,听到交击的金戈之声,触摸到雄浑凌厉的剑劲。   这样才能挑起体内所有的嫉妒心、攀比欲,最终统统转化为自大的求胜感,然后不遗余力,不留退路的杀向李韵。   杀向这位在《定西通览》中大言不惭,睥睨众生的剑客。   汤中松一剑从左至右横砍。   同时左膝微弯,右腿绷直踢出,脚尖在雪地上划了一道弧线,扬起地上的落雪,在两人之间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隔膜。   单单这一起手式,便不知要苦练多少年。   身体的上下两部分向截然相反的方向运动,手砍脚踢配合的天衣无缝。   “难不成全丁州府城的酒馆、青楼、赌坊全都是武馆吗?”   李韵做梦也想不到汤中松会有这般派头与身手。他双眼死死地盯住李韵手里的剑,准确的说是剑柄。   剑尖是虚招,只有剑柄的动作才能真正看破一个人的路数。   李韵向后一仰。雄浑的劲力刮的她青丝乱舞,脸颊也有些生疼。忽然又觉得头顶处多了一团阴影,原来是剑劲在被她避过之后仍旧不减其威,接连砍断了三棵树。且这三棵树呈网状向李韵扑来,显然是汤中松设计好的。   剑法讲究飘逸灵动,腾挪轻巧,一击毙命,并不是久战之技。   依李韵的见识也诧异汤中松如此威力巨大的剑招。   但她依没有拔剑。   李韵左手撑地,让身子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儿,落在了三棵树之间的缝隙中。脚刚站稳,汤中松又双手握剑纵身跃起,自上而下劈砍。   终于李韵退无可退,躲无可躲,只得拔剑相挡。   “嘿嘿!”   汤中松眼见李韵拔剑,不禁冷笑了两声。   两剑相交时,汤中松借着李韵的阻挡之力凌空一脚压在剑刃上一股巨力传来,没防备的李韵被震的虎口一麻。   汤中松并没有借势继续出剑,而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两人周围飞出的气浪已经冲过了树林的阻挡,将旁边官驿内的营帐都拔起了几座。   剑为双刃这是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常识,可他竟然一脚踩了上去。   李韵的心头闪过一丝慌乱。   人们对于未知总是如此。   不可思议的身手加上诡异的剑招。   这位汤公子的身上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刀剑刀剑,谁说这刀剑一定要是两样东西呢?”   汤中松用左手食指在剑背上轻轻一弹说道。   “你用的不是剑招,而是刀法!”   李韵一下明白了过来,汤中松如此大开大合的招式是把刀法用剑施展了出来。   这剑也是特制的,刃薄、窄,背宽、厚,是真正的独一无二的“刀剑”。   既能像剑一般灵敏的刺、削,也能经得住刚猛强硬的刀法。   汤中松看着自己的“刀剑”,满意的点了点头。   “听说江湖中有一前辈,人称狂刀绝剑。但他不过是左手剑右手刀罢了。相比之下,我这才是真正的狂刀绝剑!”   李韵将罩衣一抛,在空中挽了三个剑花。   纵使汤中松再少年天才,也不过堪堪人师境界。这境界与资历的差距不是轻易能弥补的。   只需一招,定能还他个通体清凉。   汤中松不急不慢的把“刀剑”换到了左手,然后把剑刃的一侧对着自己右臂劈了一刀。   深可见骨,血流如注。   汤中松惨叫一声倒去,将那把“刀剑”压在自己身下。   “公子!你怎么啦!”   官驿方向,朴政宏和姜恒娇带着大批军士赶来。   看到汤中松身受重伤到底不起,朴政宏连忙脱下身上的穿着的毛皮大氅盖在他身上。   李韵提着剑苦笑。   自她离开集英镇开始,就已是局中人。   “你个臭婊子竟敢拿剑砍我,你给我等着!什么花魁大家,我让我老爹把你充了军妓!”   “你们还不快将她拿下?算了算了……凭你们的武功断然是制不住他的。政宏你快跑!回丁州府后告诉我娘和我老爹,就说他们唯一的儿子被个青楼女公子砍死了,让他们一定要为我报仇啊!!!”   汤中松像个无赖的死狗一般躺在地下又哭又叫。   胳膊上的剑伤是做不得假的。   姜恒娇和李韵虽是好友,但职责所在不得已也拔出了剑对这她虎视眈眈……   汤中松觉着自己的头有些发晕,失血过多的他却没有运功止血。   谎话要编完整,做戏要做全套。   这是汤中松一直奉行的理论。   对自己下死手般发狠,也是一种最极致的隐忍。   李韵看着汤中松的表演,突然漫上一股疼惜之情。   “请别逼我……”   李韵对姜恒娇说道。   姜恒娇的眉头凝成了一个疙瘩,本就冷俏的面庞现在更是煞气逼人,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李韵,还是解释清楚为好。”   李韵没有回答。   她重新扬起了手中的剑。   右臂高高举起,袖子落了下来。露出大半截如羊脂玉般温润的手臂。   剑尖朝天。   “我云台的拔剑术却是非同一般,你……”   汤中松睁大了眼睛想看个究竟,却无奈昏死了过去。   天空中愁云惨淡,六合萧条,严霜凛冽。一时间幽咽的沉吟,酸楚的怨哭从四面八方无根而起,在寂寞泉台之中一遍遍呼唤着某个名字。朦胧中隐约可见那鬼灯一线,吊着一缕香魂露出灿如桃花的假面。   这一剑,杳冥冥中不分昼晦,东风飘零而神灵降雨。   定西王府。   任洋带着孙子已经进了定西王城,远远地都能望见那雄伟的王府虎踞龙盘的卧在内城中央。   轰隆的一声巨响让整个王城的人都不明觉厉,却让王府内的人乱作一团。   大殿屋脊上的两条蛟龙飞檐,不知何故突然掉了下来。   任洋眯缝着双眼,面露微笑,他看的很清楚。   一道剑劲宛如羿射九日落,从丁州方向激荡而来。将那飞檐生生削掉。   在通往丁州的定西王域官道上。   霍望紧紧的扯住缰绳。   他呆呆的仰头看着自己王府的方向。   “混蛋!”   骂声刚落,四周传来一阵扑簌簌的声音。   无数的林鸟被霍望这一声痛骂震死,从树上掉下砸在积雪和落叶中。   集英镇外。   张学究一把白骨扇左右腾挪,上下翻飞。   端的是针戳不进,水泼不入。   奈何扇子终究是短打兵器。   江湖有言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在丈八庭帐虎虎生威的猛砸狂捅下,张学究不停地后退。   “只要不让他近我三步之内,他那手惊天泣鬼的打穴功夫便无从施展。可这般挥舞庭帐,我的气力也消耗甚快,必须速战速决!”   张学究依旧持扇左右格挡,脸上看不出一丝急躁担忧。   脚下步子虽不住的倒退,可却张弛有度,纹丝不乱。   他每一扇都打在这庭帐的六尺七分出。   这一位置平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但只要庭帐一动起来,这一处就如毒蛇的七寸人身的穴道一般要命。   扇骨打在这里,四两拨千斤。   张学究自知这些年气力大不如前。   因此这一招一式,早就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遍。   何处上前,何时退让。   下盘横扫还是攻其面门。   当下使将出来就如同对练一般。 第十二章 天为谁春【二】   “羽书,你未免也有些过于托大了吧!”   已经在树枝上挺过了一个冬天的枯叶,全部都被二人掀起的气浪打掉。   风更大。   雪不住。   两人像立在荒原上的两尊雕塑。   云压的更低了。   本来回春的天气又变得寒冷异常。   放眼望去万里皆是灰白。   定西的冬天本就是没有虫鸣鸟叫的。   天光已然快到尽头,剩下的几道亮残照下来。   两人已鏖战多时。   此坛庭中人渐感气力不支,其腹内暗自调一口丹田之气,散化至四肢经络,让本已微微有些酸胀的关节筋肉又重新恢复了活力。   张学究到目前为止仍没有打开白骨扇哪怕一格,仅仅是用侧面的扇骨就防住了他所有的攻势。   两人周围数十丈的范围内都不再有任何积雪,甚至地面的泥土都如开春的耕地一般,被新翻了一遍。   “白骨扇,白骨扇。尸山血海手一翻。”   “一扇扇得愁云惨,二扇天下不宁安,三扇卧龙不得盘,四扇莫与世人看。”   “你,当真要我开扇?”   张学究把玩着扇坠,轻轻揉捻着。   他有些后悔把那两方镇纸送了出去,但他也清楚仅凭镇纸是无法防住庭杖之威的。   对面之人并不做声,只是紧了紧牙关抄起庭杖便对着自己的小腹砸了下去。   “噗……”   一口鲜血喷出半丈有余。   “破元提罡。”   坛庭禁术之一,短时间内提升半个大境界。   施术者在自身丹田内练就一个小丹田,所谓别有洞天。当本源丹田内的元已被抽干施术者又气血不足时,小丹田内充盈着比本源丹田更加强力的精血,称作罡,一般作为拼死反击之用。一瞬间,他的实力便达到了地宗巅峰。   巅峰地杖宗的修为,配合坛庭庭杖以及惩处叛逆专属的天基杖法让他顿时信心百倍,可胸襟前的鲜血又在昭示着几般壮烈。   “打败我真的如此重要?”   张学究不由得想起他追随初代庭主的日子。   那时的坛庭可谓至公至允。   他们的信仰便是忠实的观察、见证、记录着这片天下发生的一切。   每一职级并无尊卑之别,只有分工不同。庭主虽名义上位坛庭之主,可实际和芸芸庭众一样,毫无特权更不趾高气扬。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坛庭就变得如此利欲熏心。   庭主宛若皇帝,上下之间因职级不同而有着天壤之别。为了上位,内部还发生了朋党之争。   这些在张学究眼里都是不该发生且绝无理由发生之事。   原本超然物外的坛庭,已然沦为和世俗小国一般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以至于让这位坛庭元老彻底失望,断绝了所有念想出走坛庭。   现在,一位坛庭的中流砥柱就在自己的面前强行破元提罡,只是为了得到一个“我击败了昔日最强庭令”的虚名。   武者的丹田就是性命之根本。   破了丹田,他终其一生都无法寸进。   “现在,我够资格让你开扇了吧!”   他抹了抹嘴边的血迹,重新操起庭杖。   “够了……”   张学究面露不忍。   嘴唇蠕动了半时天才吐出这两个字。   他唰的一声将白骨扇打开了一格,左手飞快的变换着玄妙的指印。   “贪、巨、禄、文、廉、武、破。”   白骨扇中七枝扇骨霎时飞出。   七尊萦绕着紫气的白骨从扇面中幻化而成,个个身披盔甲手持利剑向前扑去。   凌冽的阴风吹草草死,吹人人枯。   对面之人看到迎面而来的诡异强敌全然不惧,反而面露兴奋。   马步横蹲,将庭杖大力横扫。这一杖依然是先前的旧招,可当下使将出来,天地之间除了灰与白又多了第三种颜色。   青。   青色最容易让人产生静谧安稳的感觉。   但是透过这层平缓,确是无穷无尽的血色杀机。   这一道青,在脱离庭杖之后竟自主动了起来   犹如腾蛟,宛若飞凤。   化为一条双头蛇左右开弓袭杀而至,直接拍碎了两尊白骨战士,接着又张开大口吞下两尊。   吉凶在人不在物,一蛇两头反为祥。蛇口相交,让剩下的白骨纷纷化为了点点光华,散落四方。   “一扇扇得愁云惨,也不过如此!”   眼看挡住了张学究的第一击,他狰狞的笑着。   但是他的时间不多了。   只见他两腿盘上了庭帐的底端,左掌铆足了劲气朝地面拍去,用自身仅存的罡与庭杖合二为一发挥出最强的舍身击。   犹如烟花般,绚丽后即是衰败。   张学究淡然的看着向自己击来的“人杖。”   左手食指在虚空处一点。   一颗如斗般的亮点顺着指尖慢悠悠,慢悠悠的飘过去。它不急不慢的,略微有些上下起伏,最后正正的落在了庭杖的杖头。   “人杖”停在空中进退不得。   张学究把手中的白骨扇全部打开。   脚下步伐飘摇,暗合天外星图。   “北斗加身,紫微坐宫!二扇扫尽天下浊!”   一扇拍出。   一路风火。   完美的避开对面之人后整片大地犹如水面一样裂开,直直的通向目光不可及之处。   他吃力的抬起头看向张学究,眼见张学究依然没有丝毫疲惫之色。就算是这一扇,也并没有消耗他多少气力。   “你竟然……我知道了……”   一股绝望从心底里升起。   疯狂退去,这比破元提罡再无法寸进的绝望更深。   当觉得自己和对手不相上下时,你会嫉妒,会轻视,会奋起直追。   当觉得自己和对手略有先后时,你会孤注一掷,会撞破南墙也不回头。   但当觉得自己和对手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差时,你会绝望,你会心如死水,你会从内到外被严寒一点点侵蚀个通透。   张学究收了食指。   没有了阻挡,对方的舍身一击正正的打在了他的左肩,然后如烂泥般掉落在地面上。   “终究你还是打到了我,你也该知足了……”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事实。   听完这句话后,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张学究把白骨扇向着地面轻轻一划就抚平了裂缝,随后另一边的土地平平整整的降下去一块。   张学究将这人放了进去,盖上薄土。还把庭杖插在了面向坛庭的位置。   定西王府门口。   王府新修的气派大门此刻紧紧的闭着。   上面一个个新鲜光亮的铜门钉反射着冬日的暖阳,像剑一般射向每一位朝这看的人的眼睛。蛰的人们纷纷用手侧挡,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   先前的动静不乏好事者在府门外远远地游荡,好似能打探出什么消息似的。   任洋来到了王府门口。   穿着那一身破袄。   扛着那一根钓剑。   带着那一位小童。   “嘿嘿,这门钉可真亮!敲掉几个拿回去当弹子玩儿正好!”   小童说着就走上前去。   任洋静静的看着,并未阻拦。   这小童从提着的鱼篓中掏出个鸟笼状的东西,上面拴着精钢丝变成的绳子,足足有他一半胳膊粗。   “鸟笼”向下耷拉着,就像被雨水浇湿的衣服。   小童提着钢绳轻轻一抖,这“鸟笼”顿时就精神了起来,从顶往下全是一圈圈短刀,像炸毛的刺猬一般。   他看了看这五扇大门,似乎在挑选着哪一扇门上的门钉更加漂亮,更适合用来做弹子。但他看来看去也没有比对处哪一扇最好,不由得有些烦躁,回过头把问询的目光转向自己的爷爷。   任洋微微一笑,任凭他自己胡闹。   小童有些赌气的将“鸟笼”信手一抛,扔过了高高的院墙,随即“啪”的一声从里面反扣在门上。   这门板可比他身子骨加起来还厚实的多,竟然被他一把扣穿。   小童把绳子反背在背上,像黄牛耕地一样使劲往外拉,看着架势似乎想要将这个定西王府的门面全部拽倒。   “好啦好啦,你既然喜欢带两个走就好了。何必把这门庭都毁了呢?要知道,这门庭就好比一个人的脸面。定西王府的门庭就是这地定西王的脸面。如果你把定西王的脸毁了,你说他会怎么做?”   任洋一把顶住孙子的头说道。   “他会气的发疯,然后哇哇乱叫的说要杀掉我。”   小童说着头往旁边一偏移,从爷爷的手中脱离出来后继续朝前生拉硬拽。   任洋对这孙儿除了满眼的宠溺以外,再无他言。   “哐啷!”   被“鸟笼”扣住的那扇门从里面被硬生生的拽掉,飞出来的同时还砸烂了半个门庭的高檐。   “定西王府”   四个字只存其二。   “唉……”   任洋摇着头叹了口气。   “对不起了霍望。我本无心与你为敌,只是想来探望一下老友而已。可如今,即便我在说什么也是多费口舌罢了。”   他不是一个自找麻烦的人,但是麻烦始终跟着他。   从年轻到老都是如此。   当年在安东王属地。   他只是听说安东王新娶的妾室乃东海之滨第一美女,可谓天香国色,便忍不住的想去看一眼。   他发誓只是为了看一眼,毕竟如此美人今生已经错过,但若再不一饱眼福那真是一大憾事。   可惜安东王并不是一个大度的人。。   不过也没有一个男人会将自己过了门的女人随意借与旁人欣赏的。   东西王府的五扇门已开了一扇,任洋却又不进去了。索性原地盘腿坐下。   他看了一眼府内向门口处疯狂涌来的军士。   又看了一眼定西王城城门的方向。   最后看了一眼身后正在用短刀把门钉一个个起下来的孙子。   然后默默地把已缠在钓竿的上的剑和线一圈圈解下来。 第十三章 天为谁春【三】   集英镇,中军行辕。   刘睿影拿着查缉司发来的封口处有朱砂印记的密函,迟迟不肯打开。   说起诏狱,本就是平平常常的监狱,各地皆有之。集英镇因为地处边界,鱼龙混杂也特设了一所诏狱。谣传就在那祥腾客栈的地下,每晚都借着大厅里唱戏喝酒划拳的嘈杂之声作掩护,拷问刑犯。   各地的诏狱虽说都较为阴森,可也远远算不上恐怖。更没有‘下了诏狱活死人’一说。毕竟还是有不少人被查清了冤屈,体体面面的走出来的。   至于中都查缉司的诏狱一开始也和各地无异,直到现任掌司卫启林履职。   风闻言事。   可不要小看了这四个字。   这是卫启林继任后下达的第一条掌司手谕。   何为风闻言事?   便是那无根无影的事,只要你听说了就可以逐级或越级上报,即便后来查实原委此事并不存在,那也无妨。坐实嘉奖,不实无罪,广开言路,人人揭发。   这便是风闻言事。   从此往后,各地的举报信比这定西王域冬天下的雪还厚还密。可要说坐实了像雪般无暇的,怕是十不存一。   卫启林在成为掌司之前就是个迷。   按理说如此重要的官职自然是有能者居之。既然有能,那便不会是寂寂无名之辈。毕竟无论在哪,能力和名声都是画等号的。不然何来盛名之下无虚士之说?   有人说他是以前皇朝时期的内宫太监,皇朝覆灭后擎中王全盘接手了皇都,自然也接纳了这批皇朝旧人,而后又秘密栽培了多年。   有人说擎中王一直都未曾婚配,是因为他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卫启林就是他最得宠的禁脔。   这些流言蜚语哪里都不会少,刘睿影自幼在查缉司长大对此知之甚多。虽然他并不敢编排自己的掌司大人,但是也和大家伙儿一起抱怨的时候偷偷喊过他九千岁。   和举报信成正比的,便是查缉司后院内大举扩建的诏狱了。   原本只是把废弃的马厩打上隔断,又用铁水重新浇筑了一番。   现在四个角打下了新的地桩,又往下挖了四层。新的门庭用红米和着朱砂漆的气派讲究,就是看着有点瘆人。   刘睿影打开了密函。不只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他觉得诏狱的信签纸都有股子血腥气,一个火字的轮廓已经透过纸背映入眼帘。   诏狱的密函严格意义上并不是由查缉司签发的,而是由诏狱自行发布。惯常情况下都是由诏狱狱卒携带,然后奔赴各地作为拿人的凭证使用。只有极为特殊的情况,才会转发给查缉司的特派查缉使由其代劳。   诏狱共有四层:风,林,火,山。   每层的划分是根据刑犯的级别和罪名的轻重。   火。   已经是第三层。   “贺友建,丁州府长,与草原王庭左庐将军昂然狼狈为奸,出卖我族利益,罪无可赦。着查缉司特派使持此函速速将其擒拿,交付位于丁州府的查缉司站楼。”   要在战时擒拿一位统兵十数万的主帅,谈何容易?先不提临阵斩大将这兵家大忌,就说这中军行辕内来来往往都是他贺友建的士卒,更别提他身边还有沈司轩、傅汉阳两位府令了。   刘睿影自觉想要凭武力来硬手是断无可能的,弄不好自己的一颗大好头颅明天就被悬在了辕门外面,还会被人指着鼻子说:“就是这厮霍乱军心,被斩首示众。”   想到这里他不知是抽了什么风,拿上密函提着剑就出了自己的营房。   刚一掀开门帐,就被扑面而来的雪花呛了一大口,顿时咳嗽不止。这下倒好,把刚才的那股子决绝的劲头也咳掉了一半,整个人呆呆地站在雪中,没一会儿脸上就挂了霜。   刘睿影顶着一头一脸的雪钻进了贺友建的大帐。只见贺友建一身碧盔翠甲,右手扶着腰间剑柄,正立在地图前。   这运筹帷幄的背影让他多了几分惭愧,但也有命在身也由不得周旋。   大帐内两侧靠边摆着一顺儿火盆,刘睿影身上的落雪全都化成了水珠子,顺着耳边鬓角的碎发滴滴答答的流下来。   “查缉使请稍待片刻。”   贺友建左手虚引,让刘睿影先落座等候。   到了这会儿刘睿影倒也不怯了。管他一会儿是生是死呢!就这么大马金刀的坐了下去,还故意把密函放在身前的案几上,摆的端端正正。   要说此刻最难过的,恐怕就是定西王霍望了。   在奔向丁州的途中眼睁睁的看着一道剑光飞向自己的王都,却无计可施。   比起那些江湖散修霍望自然更加珍视颜面,也就是老百姓所说的脸皮薄,丢不起人。这下倒好,狼骑犯边的事还没有解决,又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高手给自己整了个下马威。这一耳光打的真是响亮,偏偏霍望还没法子躲,只能闷声受着。要是再让他知道自己的王府连门庭匾额都被砸烂了一般,饶是他地宗巅峰的心境修为也非得从马背上摔下来不可。   算上这,可就是两耳光了。   既已如此,不如下马徐行。   说起来霍望自己从来没有好好地脚踏实地的走过自己的疆域,每次都是风风火火的来又风风火火的去。   各州的州统毕恭毕敬的陪着笑脸,恭维的马屁恨不得一股脑的全说出来,只恨爹妈给自己少生了两张嘴。   远远地,他看见对面走来一人。   耷拉着脑袋,步子却快极。   “这兵荒马乱,天寒地冻的。怕不是从丁州过来的难民吧……”   霍望心头燃起一丝恻隐。毕竟是他治下的子民,这是一份起码的担当。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轮廓清晰了起来。   是个拿着扇子的老头,不是张学究还是何人?   霍望心中疑虑大起。   这老头虽在疾行,却没有丝毫气喘。   步子扎实,但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又是极为浅淡。   离那传说中的踏雪无痕也相差无几。   这得是多深厚的内功?   霍望觉得即使是自己也最多做到如此,这丁州怎的如此藏龙卧虎?   “敢问老丈可是从丁州而来?”   霍望牵马而立,颇为客气的问道。   他有些年头没如此说过话了。   张学究越走越近了。   霍望笔尖微微抽动了几下。   他问到了一种味道。   这种味道没有办法描述形容,但却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味道。无论是谁,只要做了那件事,都会带有这种味道。   无法掩盖,无从荫蔽。   杀人。   霍望从张学究的身上闻到一股死味。   虽然不浓,但霍望知道自己绝不会闻错。因为这种味道,他在很小的时候就闻过了。   死味不浓代表杀气不大,杀心不重。   可杀人一事何尝管过杀气与杀心?这是天下间唯一只看结果不问经过的事。   “别挡路!”   张学究走到近前闷闷的说道。   这声音从嗓子里直接顶出来,嘴唇都没怎么动。   “你的剑呢?”   霍望冷不丁问道。   张学究怔了一怔,抬头看着眼前的人。   他认出了霍望,可即便是定西王于他又能奈何?   “阁下配剑,莫不是以为这天下人便都要用剑?”   “以老丈如此人物定当是用剑的。”   “像你这般年纪时也用,只不过是用来杀鸡屠狗。杀生之刃总觉得晦气,就扔河里了。”   “杀人都不惧,还怕杀生?”   “鸡能生蛋让我果腹,狗能护院让我安稳,人能做什么?”   霍望竟无言以对,不由得侧过了身子。   张学究扬长而去。   “是匹好马!”   集英镇,中军行辕内。   刘睿影盯盯的看着自己放在案几上的密函出了神,直到一杯清茶放在眼前才让他回转过来。   还未等贺友建开口,刘睿影就抢过话头把密函中的内容读了一遍。   “哦,既然说我通敌,不知查缉使大人有何凭据?”   “查缉司风闻言事,先斩后奏,此为五王特许,何须凭据?”   “既然如此,在下便和查缉使大人走一遭。相信中都查缉司定会还末将一个清白的。”   贺友建慷慨起身,卸掉自己的配剑说道。   “只是正值战时,军中事物繁多,在下需要有所安排。”   刘睿影点了点头。他无法拒绝这个要求,更难以理解贺友建的痛快。看着贺友建对两位府令安排着事情,他搓了搓手头皮有些发紧。   丁州府内。   “呜呜呜,我的儿啊,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呜呜呜……这可怎么办才好……这不是要了我老命吗……”   朴政宏跪在床旁,邹芸允扶着床沿望着重伤的汤中松痛哭不止。   “你说,这该怎么办!那个天杀的小贱人是谁?给我去找!我非活剥了她不可!”   看到独子如此,汤铭心里自然也不好过。其实在邹芸允大吵大闹前,他就已经将经过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夫人,稍安勿……”   “稍哪门子安?勿你他妈的躁!我告诉你汤铭,要是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也别想好过!”   事到如今,这邹芸允是将火气倾盆泄到汤铭身上了。   如若不是那日在议事厅驳了儿子的颜面,他能赌气去哪边界之地吗?如果不去又怎会受如此重伤?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他不该骂!   汤铭猛然被如此冲撞也是心中窝火。   儿子受伤虽重但是伤不致死,最多是折损了点血气。以他平时吃的那些大补之物,这点血气和降火没什么两样,就是这小子身子骨太虚才会如此严重,至于汤铭考虑的是另外的事。   他望着儿子惨白的面容,一个疑虑在心中缓缓升起。这种年头一旦产生,可就再难打消了。 第十四章 愿者上钩【一】   定西王府门前。   任洋右臂高举,擎着钓竿。   钓线末端挂着短剑,在寒风中游来荡去。   身后的孙子已经迫不及待的玩起了打弹子的游戏,丝毫没有在意当前的局势。   府门内涌出的军士整齐的列队在前。   “阁下何人,为何毁我王府门庭。”   一人出言问道。   与其说是问,却没有任何语气。平静的好像喝了杯水一样简单。   黑盔银甲白袍。   玄鸦军的标配。   王府出了这般变故还能如此镇定,这玄鸦军果然名不虚传。   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任洋看到眼前的阵仗也不由得在心里暗暗赞叹。   当年夜闯安东王府虽说是一件蠢事,但安东王府内军士的慌乱,亲族的哭喊都让他颇为不屑。   如今一对比,高下立判。   果然,安逸就是一种消磨。   安东王潘宇欢作为天下五王之一,府内秩序以及机变能力却如此之差。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不似霍望。   西北贫瘠荒凉,战事频发。艰苦的环境磨砺了人民同仇敌忾的意志,刀光剑影的战场锻炼出了百万虎狼之师。   “大将名帅莫自夸,千军万马避玄鸦。”   这是一句在整个定西王域都无人不知的童谣。   玄鸦军不过七千余人,自霍望初出茅庐时便生死相随。   自五王归位,重塑纲纪,复修礼乐。他在西北站稳了脚跟之后自然要扬眉吐气,去清除那为祸边界的毒瘤。   那一战,草原王庭倾全国之力调集了重甲狼骑八十余万,如蝗虫过境般扑来。霍望亲率玄鸦军为先锋,双方在战斗一开始便呈现出一边倒的局势。然而倒下的并非处于劣势的玄鸦军,却是占有优势兵力和地形的草原狼骑。霍望以摧枯拉朽的攻势撕破对方的防线,端的是“进薄其垒,一鼓便溃”。随后由丁州州统汤铭率大军掩杀,只消得半日功夫便杀的王庭狼骑拔营退兵六十里。   随后王庭痛定思痛,决心以逸待劳。借着天时地利,连日筑起二十余座堡垒,护成犄角之势。反观这边。霍望又率领着玄鸦军趁着夜色,人含枚,马衔环,倾巢而出。一夜之间,就攻陷了十余座。其余的堡垒看到四面火光骤起,在慌乱中顾此失彼,瞬间瓦解。   此战之后,王庭主力几乎全军覆没,尸首淤塞太上河。由此,玄鸦军名震天下,只有隶属擎中王刘景浩的三威军可与之媲美。   在西北王域,玄鸦军各个都是兵仙,而霍望就是战神。   “老夫霍望,前来拜访老友。无奈幼孙顽皮,不慎毁了王府门庭。”   任洋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他笑是因为自己的这番说辞。   据他所知,自己的老友被霍望关在地牢之中。孙子毁了门庭也是自己纵容的后果,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余地。即便是再通情达理的人对此都会无可奈何,何况是铁血丹心的玄鸦军。   “乱党叛逆,就地格杀!~”   对面的玄鸦军已经对这祖孙两人判了死刑,先前问话的那名军士率先扑来。   眼见他几步冲刺后起跳,幽黑的斩狼刀裹挟着寒芒冲着任洋的颈部砍来。   “你先下去。”   只见任洋手腕微抖,短剑引着钓线就蜿蜒的系在这位军士的脚踝上。轻轻一拉他就从半空中跌了下来。   余下的玄鸦军眼看长官进攻受阻自知遇到了硬手,立刻摆好战阵。九人一队,转着圈犹如一个个旋转的刀锋陀螺,向任洋杀来。   “你们过去。”   任洋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步子也没挪动一寸。   又是轻轻一甩,钓线就将离他最近的九人小队紧紧地箍了一圈。   鱼竿上提,这队人马转眼就被扔到了对街的院子里。   “老夫无心恋战!只求与老友一会,这门庭如需修补老夫自当承担。”   任洋看到这玄鸦军的不死不休的势头心里也是一惊,便又出言解释道。怎料对方毫不言语,只是一味地变换着队形袭杀而来。不管对手是谁,他们都不会有丝毫的畏惧与动摇,即便是战死也是一定要倒在冲锋进攻的路上。   任洋右手攥紧了钓竿,掌心微微有些出汗。   即使他剑法再强,修为再高,也是独身一人。他或许可以理解眼前玄鸦军的行为,但是从心底里确毫无认同之感。“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这便是他的生活态度以及处世哲学。   没有统一的意志,没有集体的信仰,更没有了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奋斗的决心。在他眼里,玄鸦军如此的牺牲,作战时那样的悍不畏死或许都是极其可笑的吧。   在解开钓剑的时候,任洋做的打算是彻底解决了麻烦。但是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不是放过他们,而是放过自己。   “我可以随你们处置,但在处置我之前得让我先见见霍望。”   “爷爷我饿了!”   小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孙儿莫急,一会儿爷爷就给你做好吃的。”   集英镇,中军行辕内。   贺友建交待安排完了军务,便准备出发。   “贺将军不拾掇个行囊?”   刘睿影问道。   “本府问心无愧,想必查缉司的各位大人也是至公至允,定能很快还在下一个清白。”   “既如此还请卸甲,我们即刻上路。”   虽然贺友建主动卸下了配剑但是却没有脱掉一身的甲胄,听到刘睿影这么说他却是面色一寒。   “查缉使大人莫非执意折辱在下不成?”   “卸甲解剑,本就是你应做之事。何来折辱一说?”   “只有犯军降卒才会遭此待遇,况且本府之事至今还未有定论。本府耐着性子已答应愿与你同去一趟丁州府辨明屈指,说清原委。你中都查缉司莫不是以为我丁州府,我定西王域可欺不成!”   贺友建蒲扇大的巴掌排在案几上。   那案几应声而裂,朝中心坍塌下去。账外的执戟郎中闻声鱼贯而入,明晃晃的长戟全都对准刘睿影。   刘睿影正待要拔剑,府令沈司轩带着一位中年男子走进了帐内。看到中年男子腰间挂着的腰牌,刘睿影顿时有了底气。   中年男子的目光在帐内扫视了一圈之后定格在刘睿影身上,刘睿影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在下时依风。”   中年男子说道。   自从在茶棚内割掉了五条舌头之后,时依风便马不停蹄的赶到了这里。   他并不隶属于是查缉司,确是查缉司发展的外围。查缉司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需要时依风这样有号召力,修为又高的江湖散修去做,而时依风也想背靠大树好乘凉。   双方不说同心同德,至少也是一拍即合。   查缉司自知在丁州在集英镇没有硬手,于是密令时依风前来驰援。这一招险棋可谓是恰到好处。   终究,贺友建还是卸了甲。   刘睿影用鼻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张嘴哈了出去,一股浓浓的白雾遮挡住了他的视线。心念一动,从背后的包袱中摸出了那本小册子。就是几日前刚到集英镇,在祥腾客栈喝酒时记录着所谓的江湖规矩的那本小册子。   三人出了辕门向丁州府方向走去,刘睿影顺手把小册子扔进了辕门口火台里。   有时候你视若珍宝的东西在历经了若干变故之后,还不如一撮飞灰更有价值。刘睿影缩了缩脖子,觉得自己方才真是有些窝囊。若不是时依风强势登场,那自己不说性命不保也起码会身陷囹吾。紧接着他又想起了袁洁,想起了自己的承诺。他发誓这样的情况一定是最后一次。   “查缉使大人有何不妥?”   时依风问道。   刘睿影这才发现,刚刚自己想的太入神了,竟然不自觉的把剑拔了出来,于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我究竟还差多远呢……”   丁州府内,汤中松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了起来。   “快快快,给我弄点吃得来!那个带把肘子、孜然羊排、青红椒鸡杂,箸头春、佛手鱼翅、奶汤锅子鱼……少爷我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朴政宏知道,汤中松这是饿极了。   每天都装伤昏迷,这床板一背就是十二个时辰。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三日了。说不得还要受着夫人过来一通啼哭念叨,他终于还是熬不住了。   “少爷,您现在重伤初愈。要是吩咐下去传来这么些菜非把人吓死不可,就是夫人那关恐怕都过不了。”   “哎呀,你就说我失血过多又昏迷数日需要补补身子嘛!这气血从口入,自然是要吃回来的!”   朴政宏无奈,应了一声就出去安排。   汤中松在床上枕着右臂翘着腿一颠一颠的,嘴里还啃着个不知从哪里寻摸来的果子。眯起来的眼睛时不时闪过一丝冷锐,不知又在做着什么计较。   时值正午,汤铭正在用餐。   忽然一名军士急匆匆走了进来,在汤铭身边耳语一番。汤铭面色大变,停箸撤碗大步流星的向府门外走去。他边走边吩咐,不一会儿整个府内都忙乱了起来。连汤中松都在床上躺不安稳了,起身趴在窗框门缝间眼巴巴的看着,   “少爷,府里不知出了什么事。厨子们都接到了老爷的命令熄火灭烟。您点的这菜怕是一时半会儿的没戏了。”   朴政宏一脸失望的回来说道。   他也陪着这装昏的少爷喝了好几天鸡汤了……连点干的都没吃过……就差忘记自己长的这口牙是用来干什么的了。   “嘿嘿,不着急。那菜不吃也罢,这才是玉盘珍馐的大席面儿呢!”   汤中松把剩下的半个果子扔给了朴政宏,对着外面努了努嘴说道。 第十五章 愿者上钩【二】   “卑职不知王上微服驾临,有失远迎,还请王上责罚!”   汤铭出了府门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行了个标准的五体投地。   霍望阴沉着脸,信手把马鞭一抛。   这道完美的弧线落在汤铭面前。   “我这可是匹好马!”   汤铭不敢作答,直到霍望从自己身旁走进府门后才颤巍巍的起身。双手捧着马鞭,三步并两步。弯着腰,勾着背,追上霍望。   别看他身形不慢,这心思也是玲珑的紧。   “王爷秘密到我丁州只一人一骑是于公还是于私?若说于公无非就是这狼骑犯边,但仅是吞月一部之兵是万万用不着要王爷亲自驾临的,况且那玄鸦军也一个都没带来不是?若是于私,无非就是前一阵子《定西通览》中刊登的消息。咱这位王爷,若说醉心权术确实不假,但更向往的却是那武道之巅。”   从府门口到正堂的这段功夫,汤铭已经对霍望此次秘访丁州的原因琢磨出了点儿底气。   十有八九是为了那神秘的剑客。   “可有退敌之策?”   霍望立于天井之下,不进正堂也没有寒暄。   “回王上。近年来草原雨水丰沛,牛健马壮。那昂然仗着多得了几分天时地利在去年年尾就已领人马南下扎兵在界墙,在下也曾多次派人去探望虚实。如今我已命府长贺友建为主帅,府令沈司轩,傅汉阳为副将,领大军开赴边界。想必不日就能传来捷报。现王上又亲自驾临丁州,微臣定当挂那三尺青锋,尽灭王庭狼烟。”   汤铭这一番说辞真可谓滴水不漏。   本来霍望一肚子火气是奔着问罪的由头开口的,没想到被他三两句摘了个干净。   其一狼骑犯边不是突发之情,是早有预谋,是老天爷相帮。你不能怪我失察之罪。其二我已调兵前去平乱戍边,你不能罚我我消极怠工。其三,若是因为此事惊动了王爷您,那我汤铭就挂剑亲征,您只需在丁州府稳坐钓鱼台。   前两项大罪一撇清关系,剩下的无非是些他心小错,口头劝诫一番还自罢了。   “如此甚好。能有汤州统这样的得力属下,是本王之幸,更是丁州百姓之幸。”   霍望转过身子微微一笑说道。   汤铭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这第一关怕是已经过了。   “王爷里面请。”   进了正堂,夫人邹芸允早已打扮妥帖在此等候。   “既是女眷,大礼就免了吧。”   邹芸允告谢一声后便亲自为霍望斟茶。   “不知王上此番驾临可有什么指示?”   汤铭看着霍望不断地用杯盖拨弄着茶汤。   每一下杯盖碰到杯身都会有两声清脆的“当啷!”   这声音响起一次汤铭的心便揪起一分,干脆率先开口问道。   “汤州统对这期的《定西通览》有何看法?”   霍望将茶一饮而尽。   明明是茶,却喝出了酒的感觉。   “王上是说那神秘剑客之事?”   汤铭看霍望没有接过话茬,便径自继续往下说道。   “这《定西通览》确实在百姓中有那么些影响力。王上您也知道丁州地理偏僻,车马邮极为不便。因此别处可能早已经烂大街的故事,到了丁州却又成了新鲜。这芸芸百姓要的就是这口猎奇之心,它不分年纪老小。往年的通览刊登的都是些神神鬼鬼的非人力之事,或是介绍几个三教九流之属的所谓前辈高人。若说当真有绝世强者借《定西通览》这一亩三分地发出邀战,微臣认为是万万不可信的。”   霍望听闻,心里暗自冷笑。   要是确如此言的话,又该怎么解释那日凌空的剑气和独行的老人?   集英镇前往丁州府的官道上。   “敢问查缉使大人是何方人士?”   时依风拱手问道。   这一路上他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是江湖前辈,修为又高而端架子,反而姿态放得很低。   这种人,活的太聪明。   你说他年老,可他心又不老。你说他年少,可他又不曾绊过腿脚。   说话既能好似春雨,也能如同钢刀。   想当年,他时依风初出茅庐也是豪情万丈,仗剑走江湖也是处处拔刀相助。怎奈天不遂人愿,或许这天永不会遂人愿……到现在算是有些功成名就却也好不淡然。   龙出水,虎离山。   北归雁失群,笼中鸟难安。   自打为查缉司效力开始,那曾经的平南快剑时依风就已经死了。   “本使生在查缉司,长在查缉司。”   不知怎的。   刘睿影一扫先前的青涩,这官腔应酬话是张口就来。   架子端的正,谱面摆的足。   诚然青天不可欺啊!且看来早与来迟。   时依风碰了个软钉子,也是有些尴尬。随即无言……直至看到了那丁州府的城墙。   因为霍望驾临丁州府的缘故,各个城门全都加强了戒备。不过在刘睿影亮明自己查缉使的身份之后,自然是通行无虞。   城门口的执勤的官兵看到自己的府长贺友建穿着一身布装,被查缉使押送着进了城门各个都是面露异色。   到了丁州府,刘睿影又有些紧张。毕竟是在别人的地头,自己拿了他们的府长。好在丁州府的官兵也真能沉得住气,愣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给刘睿影难堪的。不知道是害怕他查缉使的身份还是根本就有恃无恐。   赶路至此,刘睿影觉得腹中饥饿。举目望去繁华的街市之中却又不知该去哪家,不由得步子也慢了许多。   “哟!三位客官是住店还是打尖呐?”   饥火烧肠,刘睿影也管不得这许多,闷头就钻进了一家店。   “打尖。”   时依风回答道。   这些琐事自然由他负责。   一碗素面吃过。刘睿影让时依风在店内等候,自己独自前去查缉司位于丁州府的站楼交接。   不料刚一出店门,就和汤铭派来的内卫撞了个满怀。   “请问阁下可是擎中王直属,中都查缉司司督大人麾下,天目省西北特派查缉使,刘睿影?”   内卫问道。   “你们是何人?”   “丁州州统府内卫。汤铭州统让小的们手持名帖,前来迎接查缉使大人入府叙话,也好一尽地主之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先前在集英镇中军行辕里,是时依风给自己解了围。现在进了丁州府,他却干脆连头都不露了。   “该死的老狐狸!”   刘睿影在心里骂了一句。   “汤州统真是太客气了,在下未曾先去拜访反而是让汤州统盛情相邀。只是在下手头仍有一件要紧公务还未处理妥当,可否容耐一时半刻?”   “查缉使大人不必多礼。至于这公务既已到了丁州府,想必也都不会差什么火候吧。”   刘睿影沉吟一番。   “那好吧。既然汤州统如此看得起本使,在下自当用命。”   他故意回头大声对着时依风招呼了一句,让他在客栈内安心等待自己。   刘睿影知道汤铭这是针对贺友建而来的,当下也一不做二不休,带着贺友建一同去会面。   “我来时也入了丁州府城,怎么没见你汤铭这般殷勤?”   而这群内卫也事非同一般,仿佛从来不认识贺友建,只是带着刘睿影二人向前径直走去。   时依风目送众人走远,便号了一间上房,叫了一桌酒菜。   既然让自己安心等候,那就安心等候便了。有酒有菜,若在在有一红粉佳人,自然是安上加安。   府内,汤中松趴在桌前奋笔疾书。   朴政宏站在一旁神色冷峻。   “你亲自去,走南门快马送走。送到之后不必马上返回,隔个三五日也无妨。”   交代完这些,汤中松歪歪扭扭的穿上衣衫,套上靴子。   连胸襟前的盘锦扣都系错了位。   “娘!我饿了!怎么没人做饭啊!老爹!你为啥不让厨子干活啊?我好饿!”   汤中松邋遢着头发,拖着步子边走边喊。   正厅内霍望正准备开口,却被这投胎的饿死鬼打断了。   “是何人在如此喊叫?”   “请王上大人赎罪,这正是犬子……在下管教无妨,加上娘亲溺爱,使得这小子一贯的无法无天……他不知王上大驾光临,冒犯了您的龙威,还请宽恕则个……”   这边汤铭正在给他请罪,那边汤中松已经溜达到了正厅门口。   “咦?你们咋都在这?我饿了!”   “放肆!见到王上还不快跪下!”   汤铭当头怒喝!这一喊甚至用上了内劲。   汤中松闻言膝盖一软,顿时扣头如捣蒜,一会儿功夫就连磕了十七八个。   霍望看此不禁莞尔,冲撞之罪暂且搁置不提。   “汤州统,你这公子可是颇具古人遗风啊!”   “不知王上从何说起?这逆子从来不服管教……不论是行武还是读书,这正道之流各个一窍不通。而那些纨绔下贱之法,却门门烂熟于心。”   汤铭苦笑着说道。   “我曾偶尔读到过一本古籍。书中说前朝某个时期,有七人放荡不羁,蔑视礼法,持才傲物。因为志趣相投故而相交笃深,后又皆为异性兄弟。这七人平日里衣冠不整,逍遥洒脱,常在竹林中饮酒赋诗,弹琴长啸,真是肆意酣畅的很。我看你这公子怕是继承了不少精髓啊!”   “嘿嘿,王上大人谬赞了。那七位圣贤小子也有所耳闻,可是他们中人不光蜚声文坛,更是乐在那壶中天长。小子不才,写不出什么千古文章,可要论日饮佳酿三百斛恐怕比这圣贤还略胜一筹!”   霍望收起了表情,直勾勾的盯着汤中松。   “好!那本王就赏你佳酿三百斛!今日之内,你权且饮尽便谅你冲撞之罪。”   汤铭看着儿子的背影,第一次有了欣慰的感觉。 第十六章 愿者上钩【三】   定西王府内。   也不知任洋是如何做到的,就这么忽悠住了这群一旦战斗起来就十死无生的玄鸦军。   不过此刻的他,正带着孙儿在玄鸦军的簇拥下来到了王府的后厨。   只见任洋仔仔细细的把钓剑重新缠好,立在墙边。接着抖露出来一件崭新的黑袍子,领口袖口皆有锁扣。套在身上之后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随后又将一块方巾叠的整整齐齐,罩在口鼻处。   做完这一切,就招呼孙子去打水来净手。   在任洋看来,吃是一门很考究的活计。   人每天都要吃饭,可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不能称得上会吃饭。   这点,只要你一上桌就能看得出来。   前朝有位靠食之一道=高人,把吃归纳成了五种境界。   第一重就是吃。   单纯的“果腹”而已,也就是大白话说的吃饱别让肚子不饿着。这是最基础的满足,因为如果连第一重的吃饱都做不到的话,那人也是命不久矣了。   第二重是爱吃。   到了这一层的人对吃有渴望,有念想。平日里约上三五知己点一桌差不多的席面儿打打牙祭,到了兴头再烫上二斤酒吆喝吆喝,也是种喜洋洋之事。   第三重是会吃。   这个境界的人把吃当爱好来培养呵护,打探到了哪儿有美味便一定会去猎艳,追求的就是一个奇特二字。   任洋也是在前不久前抵达了这第三重。   第四重是懂吃。   这一层已经开始深入到食材与味理了,阴阳五行之法归入口中乾坤。事事随缘,却又穷尽芳鲜。   一口一箸皆合大道,一品一尝自成诸天。   至于第五重……却因为年代太久,已经失传了。   总而言之,这吃中的无边风月,在任洋看来是足以和自己的孙儿以及手中的钓剑相媲美的。   于此一道,他最佩服的当属祥腾客栈中都总店的马文超。   据说他两把菜刀闯九山,收集世间的奇珍野味。而后以厨入道,左铲右勺,控火功夫天下无出其右者。   当年,任洋有幸吃过一回。席上菜肴洁净味美,原料却都是些极其常见之物,如青菜、豆腐、鱼、鸡等等。   他下箸一尝,光是这入口的鲜香它自己就往胃里跑,往脑门上蹿。   任洋绕着厨房转了几圈,玄鸦军就提着刀跟在他屁股后面也转了几圈。   最终,几个王府原本的厨子战战兢兢的指了指旁边的肉案,上面有一头今早刚宰的极为新鲜的水牛。   任洋选了一根牛腿,凑取腿部筋夹肉处,不精不肥。   而后挑了把尖刀剔去皮膜。   用三分酒,二分水煨到极烂,再加入一勺秋油收汤。   小童踩着凳子才能拼命的够到灶台,顾不得锅中滚烫,筷子插起一块肉就往嘴里塞,蔓延出来的香气让四周犹如木桩子般的玄鸦军都连吞口水。   丁州府客栈中。   时依风对这满桌的酒菜却是难以下咽。   他是南边的人,口味清淡。   西北的肉食太过荤腥,酒也过于浊烈。   窗外天色深沉,他突然想找个人聊聊天。   没来由的,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选择。   但他所追求的不过是更好的活。   或者说只要是活着,就应该好好地活下去。   这么一算,他已经太平了五年多。   客房中有一把古藤躺椅,他坐在上面端着一壶酒直接对着壶嘴喝着,身子不断地向后拗过去,拗过去……   这藤椅怕是有些年月了,随着时依风的身子的晃动不断吱吱呀呀的响着。   走廊尽头值更的小二哥正把头靠在墙柱上打瞌睡。   今日人不算多,他也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何况耳边总是传来一个有极富节奏的吱呀声,此刻宛如世间最好的催眠曲。   另一边,刘睿影随着内卫门来到了府门口。   “刘睿影啊刘睿影,这一脚迈出去无论是刀山火海还是温柔仙境你可都没得选了!”   正厅中,仆从来往不绝的从仓库运酒。   霍望虽说是赏下了汤中松美酒三百斛,可自己是孤身只此,两手空空。只得让汤铭先用这丁州府内的窖藏顶上,他自己王府的玉液琼浆即便运来也还是需要时间不是?   “禀王上,州统大人。擎中王直属,中都查缉司司督大人麾下,天目省西北特派查缉使,刘睿影前来拜会!”   正在这时,负责通报的门吏进了正厅大声说道。   汤中松听闻心头一缩。   这刘睿影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时与霍望碰个脸对脸……可是转头看到自己老爹那一脸淡然,便瞬间全明白了。   “这查缉司之人怎么会来丁州拜见我?王上,您看这……”   汤铭请示道。   “既然是来丁州拜会你汤州统的,自然是由你定夺。本王不会喧宾夺主的,不必顾虑。”   霍望云淡风轻的说道,让左右又续了一杯茶。   “汤铭……你真是聪明过头了,竟然算计到了本王头上!这查缉司拿了你的人,你便想让本王替你出头吗?莫要机关算尽太聪明!”   霍望早就对汤铭起了杀心。   若不是自己沉醉星剑武道,分身乏术。定亲率大军彻底荡平草原王庭,永绝后患。   这样一来,汤铭自然也就成了无用之人。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有他该去的归宿。   但是在眼下却不能着急,自己仍要依托他治理丁州,戍边镇边。不得已,只能和他虚与委蛇。   “王上,您规定我在今日之内饮尽这三百斛,可是今日时辰已剩不多啊。不如在设宴给王上接风之时一同共饮您看可好?”   汤中松进前一步说道。   “哦?这么说来你是在和本王讨价还价了?”   霍望觉得这汤公子是个有趣的年轻人。   虽然纨绔不化,但却有一种风骨。   这种风骨霍望也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只是觉得他和普通的二世祖不一样。   一个人不论衣服穿得再拖沓,扣子系的再错位,都很难遮掩住一他骨子里的精气神。   就像一把宝剑包在破布中一样。   无论是谁只要靠近了它,便能感受到它的锋芒。   像待琢璞玉,似待磨金刚。   “小子哪敢和王上讨价还价……只是……只是……”   “无须多虑,尽可直言。”   “只是今日王上赏我的酒实则是府内原本窖藏的,这酒小子不说喝过一万坛起码也有三千坛了。甚至想起来嘴里都能尝到那酒味。小子着实是想等王上府内的珍藏啊……若是他日到了,小子就立马开张!三百斛一滴不剩,一滴不洒,谁也别想和我抢!”   说起喝酒来,汤中松真可谓是肝胆洞,毛发耸,一诺千金重。   刘睿影远远的看到了汤中松的背影,瞧那手势不知道又在慷慨激昂的说些什么。   一想起汤中松,想起那夜对饮。刘睿影心里就闪过一片温暖,连带对这丁州府的敌视也消除了不少。   “不知特派查缉使面见本州统是有何事?友建,你不在集英镇对战王庭狼骑怎么又回来了丁州府?”   汤铭先发制人,刘睿影被噎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贺友建也不答话,而是对着霍望纳头便拜。   直到这时刘睿影才知道汤铭的狡诈用心。   他并不是要自己找麻烦。而是借花献佛,隔山打牛。   刘睿影贵为特派查缉使,按理说和汤铭同品不同秩。但是见到当今天下五王之一的霍望,还是毕恭毕敬的行了礼。   霍望右掌虚抬,并不言语。   似乎只是一个凑巧路过的局外人。   “汤州统的麾下贺友建府长私通外敌,在下奉查缉司诏狱之名前来拿人。本使考虑到近期丁州边界情况特殊,因此在交接刑犯前特来向汤州统知会一声。”   刘睿影定了定神,将计就计地说道。同时还把诏狱的密函递了出去。   “兄弟!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   听到汤中松的称呼,汤铭和霍望都是有些愰了神。   怎么这只知喝酒赌钱泡歌馆书寓的二世祖,一转眼就和中都来的特派查缉使称兄道弟了?   “我和中松兄在集英镇时相遇熟识,定西王殿下和汤州统不必多疑。”   刘睿影知道汤中松性格单纯,行事做法又百无禁忌。怕自己与他的关系会让其受到莫须有的连累,赶忙出言澄清。   “王上,父亲。这刘查缉使可是个少年英雄啊!啧啧,年纪和我相差无几,出息却比我大多了!上次分别前本来说的是中都再见,没想到你却直接来了我家里!”   汤中松没头脑的夸着刘睿影,根本没有考虑到眼前是个什么样的状况。好像只是多来了一个自己熟识的人,更加热闹罢了。   “卫启林可好?”   霍望出言问道。   “掌司大人一切安好。”   终究,霍望还是动摇了。   毕竟汤铭是定西王域的州统,若是自己不在此地还能说得过去。可如今事情都怼到了眼皮前,要是自己再一言不发,事后传出去难免让王域的文臣武将们心寒。况且还显得自己比擎中王刘景浩弱了一头。于公于私,自己都必须插手了。   只是这时候的公私,和一开始汤铭心中打算的公私又是天与地两个样子了。   客栈中。   值更的小二忽然醒了。   无外乎那催眠的声音突然断了。   他迷迷糊糊的看了看四周,搓了把脸提神。   时依风依旧坐在躺椅上,手中的酒壶却掉在了地下。   桌上的菜几乎没怎么动,只有一盘炒百合被吃了个精光。   他双目微闭,面色红润,嘴角似张微张。   本该拿着酒壶的手耷拉在躺椅的扶手旁边,一道红色的小蛇顺着指尖滴下。   “啪嗒,啪嗒……” 第十七章 自是人间烟尘客【上】   时依风。   死了。   说起来,这丁州府已经几十年都没发生过命案了。   这间客栈掌柜的听到楼上客房的异动,在连连呼喊小二未果的情况下,亲自掌灯上来查看。   “这混小子莫不是又在偷懒耍滑!要是有耗子乱窜扰了客人该如何是好?”   紧接着,掌柜的圆滚滚的身子便从台阶上翻着跟头跌了下来,屁滚尿流的爬出店外。   “杀人啦!”   可能是店外的灯火行人给了他不少勇气,终于是放开嗓子大声吼道。   刚从府内出来的刘睿影也听到了这一声话划破丁州府夜空的凄厉喊叫,可是他却连好奇的心思都没有了。   进去时是他和贺友建两个人。   出来时是他自己一个人。   胜负已分。   只是不管他喝了多少杯烈酒都没法淡化霍望那毒蛇一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   或者说盯着自己的剑。   “如今边界战事紧迫,临阵换将实乃兵家大忌。贺友建且先让他戴罪立功。若是他真的私通外敌那就更不劳你查缉司动手,本王会亲自斩了他。”   这句漂亮话,便是刘睿影得到的全部交待。   他失魂落魄的走在街头,完全凭借着本能前进。回头看看,那府门犹如一幅幻景,而迎面来的又各个不知何人……   客栈门口堆满了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刘睿影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才跻身进去。   不得不提,丁州府的治安应该确实是极好的。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负责城防的军士已经将客栈封锁还记录了掌柜与小二哥的证词。   刘睿影直挺挺的走到时依风的尸体前面,弯下腰仔仔细细的看着他。   时依风面无异色,通体如常。   唯有颈部气管处有一道浅浅的伤痕。用筷子轻轻一拨,一大股黑紫色的血浆混着酒气涌了出来,打湿了整个前襟。   刘睿影惊的连筷子都拿不稳,掉在了地上。   听闻有位古人因时局所迫,不得已闻雷声而掉箸,以掩饰自己的王霸之心。   而此刻,天地一片澄静。   时依风号称平南快剑,一手快剑怎么着也能在平南王域排个前五。   但杀他的人却在他提气咽酒时一剑刺入,割断气管之后再拔出来。动作之快甚至让皮肤和肌肉都来不及反应,依旧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只有丝丝血迹向外缓缓渗出。   “这得是多快的剑!”   尸体仍旧温热,但是空气中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杀气与剑意。   刺杀之人全然没有运用任何修为,只是简简单单的如吃饭喝水一般。   出剑。   杀人。   收剑。   整个过程很轻,很小心。   似是有洁癖之人不愿任何污渍弄脏自己的衣衫,又好像一只乳猫在用长着粉嫩的肉垫的爪子拨弄风铃。   仅凭肌肉的瞬间爆发便能达到如此惊鸿之影的一剑,   刘睿影见过快剑,可没见过如此之快的剑。   时依风的剑就在身旁,可是他却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   平南快剑。   这四个字在此刻成了对他最大的嘲讽。   丁州府,中都查缉司站楼。   刘睿影自知是无法交差的。   虽说擒拿贺友建时诏狱的要求,并不算是查缉司本部的命令。可是自己不远万里的从中都来到定西王域边界调查狼骑犯边一事,结过不但没弄明白个子子丑寅卯来,还把连时依风都折在了这里。   “可是特派查缉使刘睿影?”   查缉司遍布五大王域,在所有州府之城、交界之地都设有站楼,一共一八零八座,每楼有一百零八人。其中三十六省下,七十二省着,由一位省旗担任楼长。这一百零八楼责由四位司制共同掌管,是查缉司除了中都本部以外的最大势力,也是查缉司查缉天下的最大依仗。   “正是在下,见过省旗楼长大人。”   “刘查缉使真是让在下好等啊!”   刘睿影一进门,这位楼长就笑脸相迎。   完全不合规矩的做法,让他很是摸不着头脑。   “四天前,天目省省巡蒋昌崇大人下了亲笔批文。说您厥功甚伟,在定西王域边界发现了坛庭与云台的活动踪迹,尤其是找到了坛庭前任庭令张羽书。因此特别擢升您为天目省省旗,继续监视二人,察查边界,巡视定西王域。”   刘睿影看着楼长递过来的沧澜云锦鹤氅,木讷的伸手接过。   “刘省旗,您要是在丁州有什么需要可千万别客气,随时吩咐一声就好!”   这楼长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主,看到刘睿影接了官服,当下立即就改了称呼。虽然他和刘睿影现在同为省旗,但是刘睿影可是本部天目省省旗,直接听命于司督大人。而他却只是一楼之长。级别虽然相同,地位却不能同日而语。   省旗。   天目省第二等官职。   依惯例只设三位。   如今算上他刘睿影,天目省可就是四位省旗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因立大功而越级升迁的先例。   可是从末端小吏连升三级成了第四位省旗,恐怕查缉司的历史上也是独此一份。   刘睿影回想着刚才楼长说的话,更是一头雾水。   坛庭?云台?庭令张羽书?   只是张学究的身形和这个称呼渐渐重合。   “好像他也问过我的剑……”   刘睿影不知道这把一直伴随着的剑究竟有何吸引力,为何人人都对它情不自已。   自从踏进这丁州府城以来,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超乎了他的认知。   但官服已经接下,不管这功劳是谁做。卖好也行,顶替也罢,现在可全部都归他。   余下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却有一事要楼长费心。”   “刘省旗请讲,在下定当竭尽全力。”   “平南快剑时依风,是我查缉司发展的外围。他死了。”   刘睿影淡淡的说道。   “哦哦!是极是极,时依风在边界随刘省旗调查缉拿时,不幸遇袭身亡。在下已派人验明正身,会和刘省旗联名上报。”   楼长听完微微的愣了一瞬,接着说道。   他是知道时依风在客栈内被杀一事的,以为当下刘睿影提出来是想让自己帮忙遮掩。毕竟刚升了官,谁都不愿再背着个命案不是?自然大事化小,小时化了。   “不,楼长会错意了。我确是想让你和我联名上报不假,不过这密函得要这么写……”   集英镇,中军行辕。   刘睿影离开的同时,贺友建便从府内别的门路秘密赶往边界了。   此刻他又穿着当日刘睿影前来缉拿时的盔甲,腰间挂着配剑,站在地图前若有所思。   连姿势都没变。   行辕外又走过一人。   站岗的执戟郎中只要看到有人形单影只在辕门外徘徊的,统统不敢吱声……还不等人走近开口就一溜烟的跑进去通报了。   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又是通报些什么呢?   无所谓,反正拉个官儿大的出来顶事就行。   “沈府令,就是那个人!奇怪……”   那个执戟郎中引着沈司轩来到了辕门口,却见那人并没有要进入的意思。反而越走越远,朝边界外草原王庭的地盘走去。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想要阻拦,却已是来不及了。   草原王庭,左庐吞月部。   三部公思枫担任前线统帅,领兵与贺友建对峙。   相比贺友建的运筹帷幄,王庭这边似乎只是当做一场儿戏。   大帐中思枫与他的部将们在乐师的伴奏下,跳起了草原特有的马刀舞。   只见思枫手握双刀,随着激进欢快的乐曲上下翻飞。   他身子蹲的很低,两脚不断地交替踢出。   以手腕为圆心,带动整个臂膀,越舞越快。   刹那间,营营帐中的每一寸空间都被刀光所填满。   观之如雷霆震怒,耳旁却只闻呼呼风声。   突然,思枫将一把刀高高的抛起,而后飞起一脚将其踢到了门框处。   “刺啦”   门帘应声而断,露出一个人影。   “岩子!你回来了?”   思枫笑着说道。   丁州府内。   刘睿影刚走出站楼不久,就远远地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哇!兄弟,你这身衣服可真是不赖啊!哪里买的?是中都的货吧?瞧瞧这纹绣!瞧瞧这针脚!这缎面儿!啧啧啧,走遍整个定西王域也不一定能买得到。”   刘睿影看到汤中松受伤的胳膊还包扎着挂脖子上,却也不忘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新官服。一时间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气他那该死的老爹算计自己,笑他还是这般活的没心没肺。   那晚,汤中松因为霍望赐酒的关系,拼了命的往肚子里灌。早早的便吐的不成体统,被下人抬回了房间,对后面发生的一切概不知晓。现在看来,即便是酒醒之后也没人对他透露过只言片语。   这究竟是幸福还是悲哀?   “府城里一家叫琉光馆的书场,今天来了位很有名的博君人。我是那儿的老捧家,他们给我留了副座头。怎么样?查缉使大人赏脸一同去听场书如何?”   刘睿影想也没想便一口答应。   汤中松顿时乐极,但心里却疑窦丛生。   这博君人便是指那说书人。所谓百说不厌,只为博君一笑。   琉光馆果然不愧是丁州府城鼎好的书场。   宽敞的大厅,明亮的采光,连送上来茶牌都熏了茉莉香。   打开一看更是数十种茗茶,几百样茶点,和外面料峭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真不愧是名角儿啊!你看光这打扮都这般与众不同!”   周围的议论钻到了刘睿影的耳朵里。   琉光馆给汤中松的位置自然是极好的。   他抬头一看这位说书人,好家伙没把自己吓一跳!   脸上虽看不出年龄,但那一条条一道道的沟壑褶皱可是做不来假的。   头上倒戴顶蓑笠,腰间横挎把长刀。   这哪里是要说书的样子?你要说他今天是来唱一出《战太平》的,保管人人都信。   “这可真怪了啊!我听说书这么久…什么借古讽今,谈古论今,震古烁今……反正什么古什么今都见过了!可是兄弟你看看这台上拉的横幅,收古贩今!却是个什么意思?”   刘睿影皱着眉头也陷入了沉思,虽然他平日里没怎么去过书场。可是单论收古贩今这个词他也是头一回听说。   “收,买也;贩,卖也。收古贩今便是买古卖今,这位询家你可了解了?”   这说书人话音刚落,便呼啦啦的起堂一大片。   都说来了个名角儿,有条件的谁不想来凑凑热闹?即便轮不到自己捧场子,那平平静静的听完也是颜面有光啊。谁料这说书人却整了这么一出。   “啪!”   说书人丝毫不理会场子里的喧闹。   他把自己的长刀拿起往桌子上一拍,就权当抚尺了。   已经走到门口来的人迈出去的脚进退两难,刚刚站起来的却又不好意思走了,只得灰溜溜的坐下。 第十八章 自是人间烟尘客【下】   “有道是庭前花开春来,屋后叶落秋去。冬过先暖冰微开,托起了舞榭歌台。今儿个咱不讲那金戈对铁马,也不谈这烟雨满京华。就聊聊执念之人,他五十年不归家;九山狐精,怎么就断肠在天涯!”   开场白说罢,这位先生摸了摸他桌上当抚尺的长刀,眼里尽是沧桑。   “说那太上河上游,震北王域的鸿州有一人,姓高名旭凯。自打睁眼起,就迷恋这轻功一道。逢人便胯下海口,说非要当那轻功天下第一!懂事之后哇,还不惜的犯了个大忌。自个儿把自个儿的名字给改了……这三纲五常可就坏了一门儿了。可他改成了什么您知道吗?摘星!好家伙,这口气可真不小……路还没走稳呐就要去摘那星星啦?这做父母的自是不愿,只想这儿子踏踏实实的学门手艺,将来娶了妻也好养家糊口不是?没成想,这小子真是魔怔了,一门心思的要学轻功,还点名道姓的就要学那水上漂。没人教他咋办呢?自学啊!那您又该问了,不知道咋学又该如何呢?这小子说来也挺机灵,不知从哪儿捡来些破木板子,就这么敲敲打打的弄了个小木筏,划着就下河了。要说普通人家,太平年月里,出个胖子也不容易。结果这小子倒好,一张大嘴不知道吃了几家的粮,那小木筏下河没多久就被他压沉了……”   讲到这,说书人清了清嗓。端起桌上的茶浅浅的咂了一口,目光有意无意的在厅里扫了一圈儿。   汤中松听得极其入戏。   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端着一盘果仁儿边吃边笑。   “没想到这人虽然打扮怪异,说的故事倒是颇为有趣!”   刘睿影说道。   “然后呢?先生接着讲啊,这死胖子是淹死了吗?”   “怎么会?岸边那么多看热闹的人不乏水性好。看到他落水,两个心善的小伙子就一个猛子扎进去救他。然后扑腾着,回到了岸边。其余看热闹的孩子大人全都像那秋收前的高粱——笑弯了腰。可是他呢,毫无羞愧之感!径直穿过人群,自顾自离开了。第二日佛晓,鸡还没打鸣呢,他就起床绕着屋子前前后后的跑,没跑几步就上气不接下气的,扶着墙蹲了下去。”   “这是为啥啊,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一人出言说道,打断了说书先生的话。   显然,此处并不是让询家叫好或者发问的切口。说书先生面色有点不悦,但还是耐心的陪着笑了两声才接着往下说。   “哈哈,说脑子进水也是不错。这水灌入脑中,涤荡一番让他清明了不少。他想,这轻功无非就是一个轻字为尊。自己这大腹便便的样子,已经和轻功的要义向违背了。于是乎,减肥变成了夺取这轻功天下第一称号途中的第一步。可是又有几个人能有那般大毅力?没过半月,他便再踏征途。这次,可是连自己家的门板都拆了去。好不容易划着小木筏,到了河中央。水流不快,水面宽广,正适合练水上漂!结果,刚刚把头转过去往旁边的水面一瞧,顿时就吐了……这小子竟然晕水!这一来,又是练不成了,没办法又划着筏子回去。”   “那他最后到底是练成了吗?”   刘睿影问道。   他刚一开口他就后悔了……怎么能如此的沉不住气呢?自己的心性竟然连一个说书人的故事都听不完,还怎么去做到冷眼向洋查世事?   汤中松听到刘睿影这么一问,往嘴里塞果仁的手略微停了一瞬,转念又恢复如常。   “再上一盘儿!”   汤中松招呼道。   “这位询家你莫急,且听我慢慢道谜题。”   说书人用拇指把长刀顶开那么一段儿,然后又狠狠的压了回去,传出一声脆响。   “从这以后,他是老实了许多,也很久都没再吵吵着要练轻功了。家人都老怀大慰,觉得终于是懂事长大。可他却还是天天往河边跑,正经营生是半点不做。原来,为了克服自己这晕水症,他每日坐在河边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水面,一动不动。直到实在坚持不住了,就稀里哗啦的吐一通。饿了,从河里抓鱼烤鱼吃。渴了,捞一捧河水喝。就这么一来二去的,竟然瘦了不少。看来这黄白之物腾空而出也不失为一道瘦身良方啊!”   说书先生打趣的说道,眼睛看过书场中仅有几位女子。   “”看着自己的晕水症渐渐好转,他便又动了进河的心思。这一进……”   说书人讲到这干脆停了下来。   大厅里所有人的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喘,唾沫也不敢咽,生怕错过一个字眼。   “这一进……便是五十年!他再没有上过岸……轻功有没有练成咱也不知道。但这船行四方,如履平地的功夫却成了太上河里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众人听到这里才纷纷把刚才吸进的气呼了出去。   “好得也是个天下第一了……”   刘睿影自语般说道。   “这位询家所言不错!好得也是个天下第一!都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但这世间事、理中情,哪有规则可寻?更无方圆可全。虽一腔执念,终不抵造化弄人;有心花插花,也难逃满身烟尘。”   不知为什么,这位先生说最后这段话时似乎一直看向刘睿影这边。可当刘睿影的目光即将和他对视的时候,他却又不漏痕迹的避开了。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刘睿影竟然有些哽咽,不知道为什么他和这个故事有着非同一般的共鸣。   “他想当的轻功天下第一,和我想做那掌司之位有什么区别呢?我没有他那样的波折,就已身心俱疲几近放弃。而他呢?百折不挠,绝不屈服。在艰苦的考验中锻炼出来,即使旁人都觉得自己是傻瓜也决不放弃。况且此人只是凭着一身执念,十腔热血。而我,却肩负着抄家之罪,灭门之仇……”   “唯有至笨至拙方可大音希声,就算是大器晚成也要无惧风雨才能大象化无形。”   刘睿影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崭新的沧澜云锦鹤氅。   “请问先生,这是真人真事还是话本传说?”   “戏中人,人入戏。这天下间的事本就是听来听去反反复复,您又何必如此较真?”   说书人对刘睿影回答道。   “自是人间烟尘客,浮生终了奈若何”   刘睿影的耳边忽然传来这么一句,猛地抬头却根本找不到声音的出处,不由得有些错愕。   紧接着,他觉得有一股劲气在体内翻滚,左冲右突的好不难受。当即屏气凝神,运功与之相抵抗,奈何这股劲气却如那泥鳅一般滑溜,根本不与刘睿影的自身的劲气正面交锋。就这么在体内追来逐去的,额头上冒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忽然,在书场外走过一群女子。   她们带着黑色的面纱遮住了容貌,莲步微移,柳腰轻摆,令人见之忘俗。每人的腰间还都配着一把水蓝色的剑,凌厉之余更增添了几分凄清的气质。   这次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这样的女子,一位已经是世间难求了。竟然同时出现了一群,惹得四面街坊的大嫂们都好生嫉妒。   刘睿影也看到了,只是他此刻着实无暇顾及。   汤中松侧过身死死地盯着这一群女子,神情凌冽。根本不似平日里见到美女的汤大公子。   定西王府。   张学究站在王城外的制高点上,俯视着整座城池。   他必须要进城一趟,但他又面露难色。   现在定西王霍望并不在此地。   以他的修为自当是叱咤风云,为我独尊才对。   但是他却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精神,笼着整座王城。   张学究小心的分出自己的一丝精神如触角一般慢慢的伸进去试探,却是泥牛入海,不知所踪……   这看似并不浓烈的精神竟然如此浩瀚磅礴,这却是出乎张学究意料。让他迟迟没有动身。   “嗯?”   依旧在王府后厨的任洋眉毛轻轻的挑了挑。   “分神之法!竟然有人会使这分神之法……”   阴阳是天地间亘古时便存在的铁律,是万物相生相克的纲纪,一切变化的起源。   天地有阴阳,日月有阴阳,人身也有阴阳。   这一共便是三阴三阳。   阴阳之气,运行不息。   只专注的传递于全身,外在却又不改变表象。   由此阴阳离合,表里相成。   按常理论之,不论你修炼与否,每个人体内只有一套阴阳。只是修炼之人能够感悟到这阴阳二气,更有无上妙法来加以利用,由此产生搬山移海之能。   即便是跨过仙桥,一术破万法的星仙也是如此。   但月有大小,日分短长。   凡是总有例外。   就有那大气运之人天生异禀,体质特殊。   而能修炼分神之人更是百万里挑一。   世间唯一能与阴阳抗衡的,便是五行。   五行中木得金而伐,火得水而灭,土得木而达,金得火而缺,水得土而绝。   只有走遍那五方绝地,取得五行真源炼化之后,才能在体内重塑一座法身。   有了这法身便能再造阴阳,分神也由此而来。   一般人的体质和丹田经脉根本承受不了五行真源的霸道刚猛,仅仅是近距离接触出就可能会爆体而亡。   因此,这分神之法无大气运大毅力者,是根本无法修炼的。   丁州府城内,琉光馆书场。   “嘭!”   一声巨大的响动把人们的目光都从外面的女子身上拉了回来。   “兄弟,你怎么啦!”   汤中松一回头就看到刘睿影连带着凳子晕倒在了一旁。   他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乍现。牙关紧咬,面色蜡黄,眼皮还在不断的抽搐着。 第十九章 天意与谁违【一】   草原王庭的白天总是特别的漫长。   他们很讨厌白天。   一天中最期待的事便是在日落之后,营地里点起篝火的那一刻。   说来也奇怪。   他们明明很讨厌光,却异常的热爱火。   甚至于有明确的规定,所有族人都不准用坚硬的铁器拨弄火,还禁止用水、沙土等灭火。   草原王庭狼王营帐前的篝火,自点燃起就从来没有熄灭过,至少在今天活着的人中没有谁见过它熄灭。   生在五大王域中的孩子。不论学文还是习武,到了一定的年龄总要拜师的。而草原王庭的下一代不管从事何种职业,都是统一的参拜这堆篝火。   草原地处西北,是极寒之地。   在最初的开始,他们和动物并没有什么区别。而他们所面临的最大威胁,就是如今他们最忠诚的伙伴——胯下的狼。   在那个冰天雪地,茹毛饮血的时代。每当夜晚的将领,无数的先民都将被狼群生吞活剥,只留下一滩滩猩红的肉沫骨渣。   渐渐地,他们开始怨恨太阳。   怨恨它为何要那么快的离开,为何不能给予他们多一点庇护……   于是,他们习惯在每一天的日落前互相拥抱,说出彼此心中最真实的话语。   有无数的少男少女借此互诉衷肠,承诺如若能共同看到明日的太阳,那边永结同心,白头不分离。   道别之后,众人便对着西方怒目而视。   他们向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向着最后一抹余晖,尽情的咒骂。用上了一切他们能想到的污言秽语,小孩子甚至还会对着夕阳撒尿。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升腾而起的怨毒,那是一种无数次生离死别折磨下的痛楚。   接着,他们会齐刷刷向月亮升起的地方跪拜。同时献上最高贵,最圣洁的字眼,去祈祷今晚的月光一定要比昨晚更加明亮。   在无数个黑暗的夜里,这冷清的月光是他们最后的保护色。   月光照在雪上又反射在当空,使狼群的踪影暴露无遗。   唯有这月光。才能让他们在与狼群的搏杀中占据那么一点点主动。   那夜无风。   无雪。   也无月。   不知道是怎样的因缘际会,一位晚归落单的族人竟然有幸得到了一星火种。   他双手紧紧的扣着,只微微的露出一点缝隙。   透过那缝隙看去,竟然是一点淡淡的、赤红色的光。   他的双手感受到了这“光”的温度,他像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一般捧着这一星“光”。   不一会儿,他的手感到了炙热的烫。   只是他并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烫。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被烫过。   只是觉得这光比盛夏最热的太阳还要热。   他捧着这团炙热的“光”往回走。   他想让自己的族人都能感受到这不可思议的、夜间的、炙热的“光”。   可是渐渐地,他觉得手掌中的“热”不再那么明显。   从先前的刺骨钻心,变成了把手伸进刚刚宰杀的猎物的肚子里的感觉。   不知为何的他小心翼翼的打开紧握的手掌,他觉得这一星“光”是有生命的,会随着它自己的呼吸起伏而忽亮忽暗。   他将耳朵凑过去上去,想听听它是否仍然“活着”。   不料,火星却引燃了他鬓角的乱发……很快,大火就吞噬了他的半边身子。   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心里充满了喜悦与激动,竟是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   他迈开步子,飞快的向族人的栖息地跑去。   风助火威,火借风势。   渐渐地,整个人都被烈火所吞没了……   不过他终于还是回到了族人们身边。   一身冲天而起的火光驱散了正在围攻族人们的狼群。   他带着笑容倒下了。   即使没有人能看得见,他的内心也知道自己是在笑着的。   从那以后,草原之人便拥有了火!   他们不再畏惧黑夜,不再畏惧狼群。   相反的,在无数次反击下,狼群终于向他们低下了嗜血的头颅。   而带领族人们赢得这场人狼之战胜利的,便是草原王庭的初代狼王。   他没有忘记自己的那位先祖。   那位以身体为载具,将火种带回来的先祖。   即便他到死都不知道那是火……但是他对族人的热爱,对祖地的眷恋,成就了一个纵横草原无敌手的民族,成就了一个能与定西王域相抗衡的文明。   初代狼王在自己的就任大典上支起了一个高高的台子,上面供奉着一个火盆。   据说,那火盆里面装着的就是那位先祖的骨灰。   随后,初代狼王将草原一一划分。   现如今的每一部在当时都领取了一把火盆中的骨灰,将其洒在自己分部中心的篝火里。   祈望先祖之灵随着火光永远照耀着草原,庇护着他的后代子孙。   吞月部前线营地内。   岩子走进帐中,对三部公思枫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思枫也没有在意岩子这般无礼的行为,草原人本来就不是一个讲究礼数的民族。   “你要的人都齐了,一共八百九十一。”   一众精壮男子,反绑着手,蒙着眼。光着身子一圈圈跪着,中间放着一个漏斗型的的篝火,尚未点燃。   岩子仍旧没有言语,双眼静静的看向思枫。   “哼!”   饶是粗狂如思枫的,也终究是受不了这般冷淡的态度,转身远远地走开。   “三部公,这能行吗?况且他并不是咱们草原人……五大王域有一句话流传甚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我心里也没底……不过既然是昂然将军亲口吩咐的,应该错不了。”   一个驼背老人对思枫说道。   草原每个分部都有一个智者团,由部里经验最为丰富的老者担任。   他们不相信任何说教的知识,只默默地传承大自然赐予他们的经验。   岩子看思枫走远了,才缓缓地把自己的上衣脱掉。   露出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和结实的肌肉,前胸后背布满了残恶的疤痕……即便是草原最勇敢的战士,身上的疤痕也不及他三分之一。   这些疤痕中依稀可见一块烙印和许多鞭痕,但仍旧有无数难以区分辨认的疤痕犹如蚯蚓爬在他身上。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瓷瓶,打开后放在鼻下深深地闻了闻,脸上露出一丝陶醉的神色。   没有过多留恋,把瓷瓶放在漏斗型篝火的正下方后就点燃了篝火。岩子拿着一把剔骨尖刀,把跪在那里的每一个人身上都割掉了一块肉,扔进了篝之火中。   一时间。   火光冲天而起   血浆遍地横流。   惨叫不绝于耳。   岩子静静地站在那里,合眼张臂,似乎在享受着残忍……   扔进篝火中的人肉发出滋滋的声音,那是脂肪被火烤化所造成的。   “滴答!”   终于,一滴混着草木灰的被烤化的油滴到了下方的瓷瓶中。   “滴答……滴答……滴答……”   渐渐地,被割肉的人们安静了下来。   一股死亡与绝望的气氛从地面缓缓升起……   瓶子,被灌满了。   远处的思枫和吞月部的驼背智者虽然没有看到这些画面,但是那凄厉的惨叫却让思枫都有些不舒服。   岩子兴奋地拿起瓷瓶,从里面抽出一根骨笛,轻轻的吹响了它。   这曲调凄婉悲凉,变化多端。犹如鬼泣,极尽诡异空灵之感;更宛如无数亡魂在清幽的夜晚哀叹。   丁州府内。   霍望盘膝坐在床上。双手掐着一个玄妙的手印,仿佛正在修炼。   可事实上,他却是用精神在丁州府城内的大街小巷不断游走。   路边卖香片的货郎;街坊里打孩子的母亲;咒骂着赌鬼丈夫的夫人;喧闹的街道上一抬轿子徐徐穿过;开春湿气上浮,商人们在店铺前加建了挡水的遮棚。   忙忙碌碌,熙熙攘攘,一片祥和。   霍昂把这些事无巨细,尽收于胸。   突然,他的精神定格在一群女子身上。   正是出现在琉光馆外的那群打扮统一,身材极美的女子。   霍望的精神在她们身上绕了几圈,接着便要钻到琉光馆里面。   “当!”   霍望只觉自己脑中犹如钟楼长鸣。   自己的精神竟然被硬生生的挡在了琉光馆外面,顿时怒火中烧!   这一次,怎的如此不顺?   想他霍望少年得志。虽出身低微,起事于草莽。可自从拔剑之后,便再无一败。   相当年,金戈铁马,兵锋万里如龙虎。他举剑扛旗,烽火皇城路,半生搏杀终于是与其余四人共享天下。   可这短短不到半月间,却是变故频发,让霍望坚若铁石的心境也有些松动。   霍望睁眼调息,迅速走出了极端,稳固了心境。   “我是要跨过仙桥,证得无上仙位之人。这道心是万万不可出现任何波动的!”   能成王霸之业的,大抵也是如此。   他们从不认错,但并不代表永不犯错。   能够高人一筹的原因就在于知错改错。   知错,改错,但绝不认错。   如果说前两条是帝王霸术,那最后一条便是圣贤之道。   四个字说来容易,但寥廓天下却着实没几个人能做到。   霍望稳定了心境,将精神凝聚于一点,朝着琉光馆内再度猛刺而出。   谁想这次却是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   正在疑惑思量之时,看见了晕倒在地的刘睿影。   流光阁内。   说书先生抬眼朝着半空微微瞥了一眼。   然后便丝毫不管厅里所发生的一切,自顾自的背着手到后台休息去了。 第二十章 天意与谁违【二】   琉光馆内。   汤中松看着刘睿影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当下心一横,背起他就朝外走去。   “刘睿影你可得给我好好活着!还没轮到你死呢……”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很纳闷,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刘睿影顿时就变得如此……看他的模样像极了修炼时出岔子的时候,可刚才明明是在听书啊,并没有感觉到刘睿影有任何运功的迹象。   汤中松不算是绝顶高手,可自认这眼力见儿是数一数二的。   他虽然从来没见过刘睿影动武,但是就凭查缉司钦点他为西北特派查缉使来说,也不该是个庸手才对。   “难道有人暗算?”   汤中松脑海中一下闪过当时窗外的那群女子。   除了那群女子外,他不认为丁州府城内有任何人、任何事逃脱了他的掌握。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让刘睿影回复正常。   要知道,查缉司在丁州府的站楼可是被边缘化很多年了。   这一次刘睿影竟然再此地被连升了三级,那省旗楼长可是憋着劲想要卖个好呢。因此千万千万不能让身为查缉司嫡系的刘睿影,出一点问题。   汤中松背着刘睿影,足下生风,走街串巷丝毫没有负重之感。看着复杂崎岖街巷对他而言一点也不陌生,显然是成竹在胸。   七拐八拐的就走到了一扇极其斑驳的木门前,也顾不上什么礼节叩问,哐当一脚踢开了门。   “快来救人啊!叶老头,快来救人啊!”   汤中松进了门便大声喊道。   可是整座宅子犹如死域的一般,一点儿回应都没有。   “您老行行好!先救人成吗?就这一回……诊金我现在就去取!”   顺了口气之后,汤中松的语调竟然有些哀求。   如若有旁人在此,见到这堂堂丁州府的小州统竟然如此低声下气,定然会狠狠的扇自己一巴掌也不愿相信。   过了半晌,还是没有人支应。   汤中松将刘睿影放在墙根下靠着,一咬牙从脖子上拽断了自己的玉佩。   “叶老鬼!老子我豁出去了!这枚玉佩想必你也知道来历,我今天就拿它当诊金先押给你,来日我定会赎回!”   汤中松话音刚落,就有个小孩跑了出来。   看身材大概三四岁的模样,黑胖的小脸肉嘟嘟的,长着一双与身材极不相称的大脚。头上戴着一顶漏了棉絮的帽子,上身只挂着一个嫩绿色的肚兜,连裤子都没穿。   小孩跑到了近前便一步跳起,想够到那玉佩。不曾想汤中松却是早有防备,一侧身就躲开了。   “你这老鬼!真是无利不起早……你他娘的对得起门口招子上写的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吗?我看你是利欲熏心,荼毒众生!”   这小孩便是汤中松口中的老鬼。   就连汤中松都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只知道他姓叶,医术极高的同时是个侏儒。   他当年学医就是为了治自己的侏儒之症。可惜自己的侏儒症只治好了双脚,却习得了一手生死人肉白骨的奇绝医术。   汤中松记得在自己小的时候。   父亲汤铭因为连年征战杀伐,体内阴阳失衡,常常引发头风。   一旦犯病真是生不如死,那一段时间府内几乎每周都得添置新的家具,因为都被汤铭犯头风时摔打砸坏了。   直到这叶老鬼游方来到丁州府,正好丁州府内有一样他奇缺的东西。汤铭便用这样东西作为交换,让他给自己医好了病。并且这叶老鬼还答应在丁州府停留二十年,这二十年内只要是汤铭的人都可以前来瞧病,但诊金却得是分文不少。   一般郎中给瞧病都是先诊后付,毕竟这病来如山倒,它不能等。   可是叶老鬼正好相反。   不先出诊金,他绝不看病。   就算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绝不妥协。   就凭这一点,还真有几分士可杀不可辱的骨气。   可惜,他的骨气用金钱便可以动摇。   汤中松不知明里暗里骂过他多少次“嗜钱如命的铁公鸡!难怪长不高,怕是掉钱眼儿里给拘住了!”   而他的诊金收法也是十分奇怪。并没有一定之规,你觉得自己有多重得病,就拿多少的钱出来。   钱够了?我才接诊。钱不够 ?我连面都不露。钱多了?抱歉,概不退还,自己活该!   “是真的不?就是你脖子上一直带的那块玉佩?”   叶老鬼问道。   虽是侏儒童身,声音却和那说书人相差无几,都是抑扬顿挫的。   “这还能有假?老子我可是刚从脖子上生生拽下来的。你看!这还有勒出的红印呢!”   汤中松扒着脖子给叶老鬼看,可叶老鬼却只盯着玉佩。   他对着玉佩反复哈气,又用那脏脏的肚兜使劲蹭。   “哎哎哎……你别咬啊!这又不金子!小爷我可是还要赎回去的!你这样让我怎么继续戴在脖子上啊!这玉佩我可是一直贴身的,连和姑娘行房之时都没摘下来过!”   叶老鬼根本没有理会汤中松在一旁吱哩哇啦乱叫唤,而是走到墙根那拉起刘睿影的胳膊狠狠地踢了一脚。   “你这朋友是惹上什么人了吗?”   叶老鬼问道。   “你这话问的怎么跟路边儿的半仙似的!而且你踢他作甚?本来就几口气吊着命了,这不是害我吗……”   汤中松焦急的问道。   “这点你可以放心,你的朋友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他体内被人生生打进了一股五行锐金之气。这股锐金之气因是外来之物,和他自身的阴阳平衡格格不入。而锐金之气的来源又很是浑厚,以至横行于奇经八脉之中,久久不得消化。这显然是有人只想给他吃点教训罢了,并不是想要害命的手段,也绝非自然状态下可发生的疾病。”   “而老夫刚才这一脚提的是极泉穴,却是帮他封住了心脉,更添一层保险罢了。”   听到叶老鬼这么一说,汤中松也轻快了许多。   只是心里更加笃定了这丁州府城内出现了脱离自己掌控的事,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他虽不能说是算无遗策,可丁州一州之内的事还从没有过任何偏差。   “敢问叶老,此种情况该当如何根治呢?”   汤中松恭敬的问道。   叶老鬼看到他如此前倨后恭的态度,也只能气的干瞪眼。   “这还不简单吗?五行阴阳之理你小子也知道,锐金之气自然要以火攻之。”   “可这么一大活人,我总不能把他架到炉子上烤吧?”   “你还真说对了!不过这是下策,老夫还有一上……”   “好了好了,下策就够了!下策上策,只要能救人,统统都是好策!”   府内,定西王推门而出。   “云台之人竟如此成群结队的来我定西之地,所意为何?”   东海云台。   位于安东王域以东的东海之上。   据说最早是由躲避战火的沿海中人出海寻得仙岛所建立的。   古籍记载:“云台者。祥云托台而起,纵横于东海,日行八万里。斗转星移不见君,云山雾绕难窥容。”   除了云台之人以外,没有人知道云台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云台之人却和和陆地的系极为友好。虽然只接受以物易物,但贸易往来却十分频繁。   云台因坐拥着东海这座大宝库,拥有很多陆地稀缺的物资。只要是云台出品的,统统都被陆地中人称为海货。   但是大陆上的人想要出海却必须要得到云台的审核,尤其对五大王域的人员更是近乎苛刻。   曾经擎中王刘景浩对此很不满意,和安东王潘宇欢一起出海上云台讨要说法。   不过最后的结局却是二王默许了云台的做法。   云台只是相应的将东海出产的特有海货和陆地上货物的兑换比率下调了一些。   从那之后传出了很多流言蜚语,说擎中王刘景浩和安东王潘宇欢那一次出使云台并不是很顺利,可能还吃了亏。既然云台的实力让人不可小觑,所有出海之人也自然都低头做顺民,从了规矩。   万幸的是云台并没有回归进驻陆地的想法,他们一直在东海之内自给自足,和陆地上的五大王域井水不犯河水。   但是五大王域却没有停止对云台的占有欲,他们不断的窥探和骚扰终于使得云台内部出现了不合之声。   一派是以云台现任统治者,端长凌枝迟为首。   他们主张继续保持当下的超然物外,和大陆保持友好但不密切的关系。双方各取所需,不起冲突。   另一派则由主战派的两位台御杜山彤秦敦丞为主导。   认为五大王域的的人太过于得寸进尺,并且他们自身也渴望拥有一部分土地,所以想要和安东王开战。   而五王中,唯有他定西王霍望是从来没有实际参与过对云台的任何行动。   一者,云台确实离定西王域过于遥远,相互没有丝毫的利益争端。   其二,即便是霍望有心前去东海分一杯羹,他也没有可遣之将,能战之师。   府城内。   那一群云台女子从行囊中拿出了一个用金线吊着的海螺,用银棒轻轻的敲了三下。   海螺受到震动,开始微微的转动起来。   一行人跟着海螺转动的方向缓缓走着,每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再度敲打海螺,由此循环往复。   “难不成关山万里来到丁州竟是来找人的?”   霍望认出她们正在使用的正是幻波寻人螺。   这是一种东海特有的海螺,有极强的辨别方向感。   只要是云台中人,每人都会有一只。在外出时便留在云台,以供特殊情况时寻人之用。   他们用自己的精血喂养一段时日,让此螺充分的记住自己的气息。而后无论在何时何地,只要略微让螺壳产生震动,此螺便会指向喂养之人所在的方位。   因为陆地不比海上,幻波发出的范围受到限制。只能走走停停,反复确认。 第二十一章 天意与谁违【三】   丁州府内。   霍望对这天井拔地而起,只留下一片残影。   几个起落之间,他便跟在这一众云台之人的后面。   这身法,好生俊俏!   起始迅捷,如霹雳弦惊;落地轻柔,如润物春雨。   霍望虽在剑法一道穷尽心力,可是身法修炼也丝毫没有落下。   不然,他怎敢一人一骑就来到这正值战乱的丁州之地呢?   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好功夫也确实都有个响亮的名字。   “鸿飞龙跃!”   便是霍望方才使的这身法。   凌空翩若惊鸿残影,跃海宛如蛟龙出渊。   若是大修为之人全力使将出来,说不得这堂堂定西王域也会如同泥丸一般。   云台之人越走越静,敲螺的频率越隔越长。   霍望细数这一行共有十二人,皆为女子。   她们步伐扎实,行路无声。看来修为底子都不弱,怕是有人师中阶左右。以此年龄到达这般修为的,无一不是各方势力精心培养的天才武者。   十二个人即便是行走在宽阔无垠的大道上,都保持着队形。她们前后错落有致,应该是修炼过某种合计阵法。   这样的阵法合击之术五大王域罕见,仅有的几种皆为兵法战阵之用。   想当年霍望能带领玄鸦军一夜之内连攻堡垒二十余座,就是凭借的战阵之功。   霍望隐蔽了自身的气息,用普通人的步伐速度在后方远远地跟着。已经出了府城,沿路多有茶棚。   霍望在心中以茶棚的个数默默计算着距离,规划着方位。   “怕是已经向东南走了约三十里……”   终于,云台一行人停下了脚步。   举目望去,前方却只有一片光秃秃的树林。   此处已经偏离官道不少,多是流寇盘踞。因此一般情况下都是杳无人烟。   云台众人略微停顿了片刻,霍望以为他们是要做些什么商量,赶忙将精神笼了过去。   不知是有点仓促还是因为旁的原因,霍望并没有听到她们之间的任何言语。   云台众人似乎只是单纯的左顾右盼了一阵,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举动。   眼见四下无人,她们便干脆放开了手脚。   十二个人的身影渐渐模糊,看不清轮廓。   如云雾般向前溢散,所过之处不管树木拦路还是巨石遮挡,皆不能阻碍。   好似没有实体般,就这么飘飘然似羽化,轻浮浮若落红。   “难怪潘宇欢对云台如此忌惮……光是这腾云雾涌的身法便令人猝不及防。”   霍望眼看十二个人化为十二团云雾,不知道在这种形态之下是否自己的剑对其也没有效果。但是他并不担心,因为他并不只会用剑而已。   如果一个人每天都显露的东西,便是他的全部。   那这个人真的很可怜。   他没有给自己留有任何的迂回或后路。   所拥有的一切都掰开了揉碎了,明明白白的摆在眼前,任君采劼。   这样的人无非两种情况。   要么活的过于坦荡单纯,没有任何城府,不懂得什么叫做防人之心。   要么就是活的太过失败,已经不对当下和有后抱有任何期望,完全就是破罐子破摔,光棍一条。   显然,这两者霍望都不是。   越深入这片林子,雾气越大。   霍望单凭目力已经显得有些困难了。   好在这时,十二团云雾的移速逐渐慢了下来。   渐渐地,又能看清他们的身体轮廓了。   而走在最前面的两人,此刻突然单膝跪下。其余的十人分列两边,低着头做恭迎之姿。   霍望看到眼前的这一幕,觉得事情愈发严肃起来。   这群云台之人的表现,便知道他们前来迎回的定是一位大人物。   “台士许凡雁、吴梦秋携云台弟子前来接应台伴大人。有您留在云台的幻波寻人螺为证。”   那个叫吴梦秋的台式、士将先前的螺高高举起说道。   “台伴!”   霍望心神一动,   他最没有去过云台,但是云台的资料他也了解过不少。除了端长之下的台御,台伴这第三等职位可以说是云台的中坚力量了。但更让霍望在意的是这位台伴究竟是属于云台的哪个阵营呢?   若是主和派,为何要来我丁州?   若是主战派……仅仅是一位台伴外加十二名精英弟子,云台怕是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吴梦秋刚把幻波寻人螺拿出来,前方的雾气就如对开的大门般一点点向两边散去。   从雾的最深处,一位女子缓缓走了出来。   霍望看到这女子顿时瞳孔一缩。   并不是因她长得国色天香,霍望犯了色心。   而是!   她手中提着的剑!   “星剑!没想到这小小的丁州除了刘睿影以外竟然还有一把星剑!”   霍望心里飞快的盘算着。   那日刘睿影的星剑就在自己的眼前晃来晃去,眼见多年夙愿近在咫尺却不能取得,真是让他痛苦难当。   那晚在汤铭府内,杂人众多。   如果自己强行取了那把星剑,为掩人耳目必得血洗丁州府。   另外刘睿影的身份实在太过让人怀疑,他不相信刘景浩傻到让一个初出茅庐的特派查缉使带着星剑来到自己的定西王域溜达一圈。   可是眼下却和上次截然不同。   东海云台与自己相隔十万八千里,平素也没有任何情分交道可言。自己若是夺了这把星剑,于情于理都说的过去。   即便事后云台追查到此,自己也能以不知二字为推脱。   况且目前丁州正是战时,兵荒马乱的什么事情不能发生呢?   想到这里霍望甚至有些感激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死对头——草原王庭之主,狼王明耀。   若不是他在此时不偏不倚的发动狼骑劫掠边界,自己怎能有如此天大机缘?   “什么人!”   从云雾深处走出的女子厉声冷喝。   弄得两位台士和随行弟子一片茫然。   霍望自知是刚才看到星剑过于激动,先前笼过去的精神出现了一些颤抖从而暴露了自己。   当下也不再掩饰,大大方方的亮出了身形。   “阁下……”   这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林中与汤中松比剑的李韵。   当时的她借着云台拔剑术的风雷之势镇住了众人。   在大家恍惚之间,她便匆匆离开,然后一直隐藏在此地。   云台内发现到了约定联络的日期,李韵却迟迟没有传来讯息,便增派了人手前来一探究竟吗,也是让这些精英弟子做一番历练。   还不等李韵自报家门,霍望身形已动。   方才已经做过了多番权衡,这把星剑他是志在必得。   因此无需多言,出手便是至极之招。   李韵还未来得及拔剑,就已看到了霍望剑尖的一点寒光。   匆忙闪避之余不忘招呼云台众人先行躲避。   至此,李韵都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究竟是哪般人物。   霍望一剑落空后并不着急,左手呈龙爪状继而向其抓去,瞬时扯掉了李韵的一大片衣衫。   刹那间,春光乍泄。   但霍望却不是因色忘利的人。   况且,在他心中又怎能会有绝世美人美的过星剑呢?   “阁下且慢,在下是云台台伴李秋巧!端长凌枝迟下属!”   李韵仍旧抱有一丝幻想。   希望云台的名头能让对方有所忌惮,而自己所在的派系又非主战,说不定就是一场误会自此化解。   “呵呵。在下,霍望。定西王!”   霍望冷笑了两声说道。   他觉得这云台之人真是傻得可爱,天下间似乎已经没有这么单纯的人儿了。   李韵听闻后也不再言语。   手中一道剑诀打出,方圆百里一股缥缈而又沉重的气息在蔓延。   猛然间。   一道碧光从李韵剑下横劈而出,却被霍望抵挡。   霍望随即信手一掌推出,李韵因不清楚霍望的实力,因此接掌而退,并不蛮抗。   但见霍望右剑升起浓浓的冰寒之气,左掌凝聚熔岩陨星之力,再次逼杀而来。   李韵为保护身后同袍,硬生生接了这一剑一掌,顿时受创。   蚀罡寒剑,血焰陨掌。   一冰一火。   一阴一阳。   前来接应李韵的云台十二众此刻才缓过神来,纷纷拔剑助战。   只见他们迅速的结成一个阵法,默契配合,双臂腾转挪移,十二把剑组成的剑芒交织错动,朝着霍望迎头盖下。   然而霍望面不改色,兀自发动攻势,连绵不绝。   眼看同袍剑网被破,姓名危在旦夕。   李韵再次长啸一声跃至近前,强行催动星剑抵挡,没想到这前伤未好又添新伤。   李韵压着喉头拼命的稳住丹田,这口血终究是没有喷薄而出。   正在此时,先前覆盖百里的玄妙气息如凝固般攀附在了霍望的身体之上,让他的行动一时间极为迟缓。同时一股腐蚀之力在霍望周身蔓延,刺鼻的酸腥味让李韵自己都向后退避而去。   “用毒?”   李韵先前用剑气配合云台特有的流霜鱼毒终于是起了效果。   此毒专克武修,对普通人丝毫无害。   且修为越高者,伤害越大。   霍望在毒圈中提气运力猛攻数十回合,此毒早已从内到外游走几遍了。   “你已中我云台的独门毒药,你若放我们离去不在纠缠,我便给你解药。”   直到现在,李韵都没有放弃劝说霍望止戈罢战。   云台十二众在两位台士的带领下又一次结城阵法,将霍望团团包围。   霍望低着头,似乎是在沉思。   可包围在身子外面的毒雾却慢慢如融化了一般,向脚下流淌,接着便燃烧起来。   一时间,焚天炽地,云台众人的剑尖都被烤软耷拉了下来。   霍望趁此机会挣脱了毒雾与剑阵的包围,回头逆杀而来,李韵慌忙支应。   眼看剑气逼近,霍望却突然撤剑用掌。   他一掌轰碎了自己先前的剑气,爆碎成千百道,辐射四方。   云台十二众纷纷中招,受伤不轻。   李韵眼见自己的同袍中剑,当下也是再无顾忌。   那日的拔剑术破天再现,但奈何此战先机已逝,霍望只身形一顿,并未受重创。   “原来,就是你啊!”   霍望左手二指并剑,指尖凝聚一团金光朝李韵一点。   李韵躲闪不及,左肩被洞穿,顿时血流如注。   “你们先撤!”   李韵护住伤口,对其余云台众人喊道。   “撤?走得了吗!?”   霍望威凌稳立,持剑说道。   “阁下乃天下五王之一,为何要对我云台众人赶紧杀绝?”   李韵出言问道。   其实她已猜到霍望是为了自己的星剑而来,但此刻多说一句话便能多拖延一会儿功夫,自己体内翻腾的气血便能多平稳一分。   没想到,霍望根本不接话茬,丝毫不给她喘息之机。   李韵见此,周身气势也是一变,瞬间犹如世间万邪汇聚于身。   剑出。   鬼神惊。   霍望的剑与之刚一相交便应声而断。   李韵继续突进,不曾想霍望竟然挺身前冲,主动让剑一把刺穿了自己的左臂。   李韵自是从来没见过如此拼命的方式,当下全身僵硬的愣住了。   瞅准这个空档,霍望手提断剑对着李韵的下盘一剑横砍。   李韵躲闪不及,腹部中剑。   她将手中的星剑杵在地上,以此为支撑,让自己的身体不倒下去。   一转念,李韵心知如若再想不出脱身之法,今日定会命丧于此。   不得已,再度提气运功。   分化出道虚影,朝着不同方向夺路而逃。   没想到,却被霍望用半柄断剑以倒海翻江之势全部封挡。   李韵仍被困在原地,她已无暇顾及身边的云台同袍们。   “不知道此番能否闯的出这一劫……想我李秋巧,龙潭虎穴也曾长驱直入,只是这次却要对不起她们了……”   李韵回眸看了看云台十二众,对着她们微微一笑。   日头已经偏西。   残山剩水,残阳剩霞之中苍白的面色,淌血的嘴角,鲜红的衣襟,让这微笑显得莫名悲壮。   李韵长嘘一口气,再次催动丹田,体内阴阳二极已隐隐有崩溃之兆。   双方既已知己知彼,李韵干脆舍弃星剑,与霍望肢臂相接,游战于林间。   “百绣云掌!”   李韵掌风直贯,掌力长袭。   霎时间云海翻腾,从中更有百龙百凤穿云绣日而出,朝霍望扑杀而来。   霍望顿感压力备至。   只见他双膝微蹲,两掌平推。   二力相交,乱石穿空。   地面也承受不住这狂乱之力,开始大块大块的塌陷裂开。   “台伴大人快走!我们誓死拖住他!”   云台十二众重整旗鼓,血痕与汗珠被功法的热气所蒸发,许凡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破浪游龙剑阵!”   云台十二众每人都逼出一口精血喷在剑上,沾满精血的剑嗡嗡作响,不知是激动还是惧怕。   十名弟子御剑如碧海起波涛,一浪未平一浪又至,连绵不绝。   即使霍望那开天辟地般的掌力,此刻也全都被十人所共同分担。   一时间战局陷入了僵持。   “缚地霸八极!”   霍望双脚骤然发力,以自身为中心。难以明言的劲力向八方蔓延,所过之地连尘土都不再扬起,禁锢了一切行动。   剑气海浪被中断了。   两名台士手疾眼快,向上跃起,跳离地面,侥幸摆脱了禁锢之力。   二人空中互相借力,如两条游龙左右夹击而至。   “断空霸八极!!”   霍望朝着左右虚空一握,两位台士顿时被定在了原地。   李韵见状,拼劲全身最后一丝劲力将星剑一掷。   “啊……”   霍望张口大吼了一声。   “荡旋魔吼!”   星剑前进受阻,掉落在地。   “定西王!我给你星剑,只求你放过我云台众人!”   李韵捂着伤口,仍旧倔强的说道。   “那你的命又要用什么来换呢?”   霍望看了一眼地下的星剑,这把星剑从李韵现身开始就没有剑鞘。   “我的命不用换。你若要,那便拿去!一把星剑换这十二人的性命难道还不够吗?”   “不够,不够……此星剑没有剑鞘和平常的神兵利器并无甚差别,而这十二人皆是你云台精英之流……说不定日后就有那么几个惊才艳艳之辈,武道成就在我之上也无不可能。我得一把半废的星剑却要放过十二个对我恨意满满而又有无限潜力的仇人,这买卖可一点儿都不划算。”   李韵默然,这把星剑是她此刻能拿出的最大筹码了。   她在心中飞快的盘算着,究竟还能用什么来打动霍望。   自己这一派本就没有主战派强势,这十二人更是近年来培养的一支秘密力量,折损不起。   “不过也并非不能商量。只要你们立下武道血誓,来日绝不找我或我麾下实力复仇。我便留下星剑,放你们离开。”   霍望话锋一转说道。   “此话当真?”   “我定西王岂能言不对心?”   “好!今日云台中人承定西王大人大量,如若日后此地任何一人向定西王或其麾下势力寻仇,武功修为便终身不得寸进,更要遭受那无上天谴。”   霍望眼见云台之人立誓完毕,当下自己也立了誓,然后松开了众人的禁止。   这十二人在云台可都是天之骄子,此番第一次出门,便跌了这么大一跟头,不自觉都有些心灰意冷……   李韵看在眼里,想着一会儿回去的路上该如何安慰才好。   这一心坎要是过不去,那日后定当对修炼产生巨大的影响。   霍望上前捡起了星剑,看着正在离开的云台众人。   他的嘴角浮现一丝邪笑。   星剑一挥。   冰蓝色的剑气被血红的夕阳包裹上了一层淡粉,看上去诡异无比。   “小心!”   李韵察觉后方有剧烈的杀气奔袭而至,连忙呼喝示警!   “啊!啊……”   但终究还是晚了半步……   只一剑。   云台十二众。   全灭。   “果然还是只有星剑才能完全的发挥出蚀罡寒剑之威能啊!”   霍望横剑当胸,满意的欣赏着。   杀了十二个人对他而言和撕碎十二张纸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要更加简单些。   因为纸的薄边若是不加注意还可能会割破手指,而人却只能有几声徒劳的惨叫。   “你!”   李韵看着死去的同袍,怒目指向定西王。   “我只立誓放你们离开,却并不是不杀你们。你看,相比先前我立誓之时,你们是否已不在原地了?”   霍望轻蔑的说道。   “如此玩弄苍天!如此自欺欺人!霍望你定不得好死!”   “好死坏死并不重要,我更在意的是先死后死。你我之间,你先死,现在死。”   死字还未说完,霍望持剑在自己身前画了个圆。   “良玉生烟涤纤尘!”   “如此这般诗情画意的剑法送你上路,也不枉你云台台伴之身份了!哈哈哈哈!”   霍望仰天大笑,尽显枭雄本色。   丁州府内。   汤中松在叶老鬼的宅子里把刘睿影剥了个精光。   “啧啧啧,我这双手,可是第一次脱男人的衣服!也真亏我叫你一声兄弟!”   叶老鬼的院子里有个巨大无比的灶台,和一口巨大无比的铁锅。   是他用来给自己烧水洗澡的。   现在,确是给刘睿影祛除锐金之气的极佳法门。   汤中松找了一个篦子放在锅里,把刘睿影盘膝放置在篦子上面。再用一根竹竿支撑在他的脊柱后,让其不至于左右歪斜。   “叶老鬼,你的锅盖呢?”   汤中松左看右看都没有找到锅盖,便出言问道。   “你要锅盖作甚?”   “蒸东西不扣锅盖吗?”   汤中松觉得叶老鬼莫名其妙。   “小祖宗!这是人,一个大活人!你要是扣上了锅盖岂不把他闷熟了?”   “哦哦……也是!”   汤中松顿时反应了过来。   “只需要火烤金铁之热气,由下至上帮助他自身化解了那外来异气便好。你记得每隔半个时辰给他喂一次水,不然没等异气化解,他就先烤成人干了。”   叶老鬼说完便转身走进了屋内,只留汤中松一人在外。   “嘿嘿,好像还是我的大些!”   汤中松闲来无事看着刘睿影的光溜溜的身子,暗自做了一番对比。   府内。   姜恒娇有急事面见汤铭,说丁州府城外适才爆发出激烈的打斗之声。   汤铭听罢并未立即处理,只是让姜恒娇再领一队人马加强府城各个城门的防备。   在霍望离府的瞬间他便感知到了,现在看来这位王爷不知道又在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自己若贸然前去,看到了不敢看的,听到了不该听到,岂不是自找苦吃?   定西王城。   张学究依然矗立在城外。   看似不动如松。   实则已经与任洋交锋不下数百回合。   二人以精神化刀剑,斧钺,劈砍削戳无所不用其极。   一方如纯金坚,一方便绕指柔。   一方若气贯长虹,一方就小桥流水。   真是矛来盾当,剑至刀横。   两人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第二十二章 危桥不可扶【上】   丁州府内,叶老鬼的宅子中。   过了约摸两三个时辰,刘睿影才朦朦胧胧的转醒。   他一低头看到自己光着身子,就乱喊乱叫的从锅里蹦了出来。   “这是哪里??我怎么了??!你是谁!”   匆忙的扫了一眼四周,发现并不是自己熟识的环境,眼前的这个人似乎自己也不太认识。   “我的天!该不会是脑子烤坏了吧……叶老鬼你快出来看看!”   “吵吵什么?聒噪!”   叶老鬼慢悠悠的踱着步子,顺手从院子里的水缸舀了一瓢冰凉的井水泼在刘睿影身上。   刘睿影顿时打了个激灵,身子立在原地前后晃了晃。   “中松兄!”   汤中松听到这一句称呼差点没哭出来。   心想这祖宗可算是恢复了。   不然自己这般隐忍藏拙又是何苦呢?   在汤中松的说明下,刘睿影也知道了自己先前的情况。   当听到汤中松用自己贴身的玉佩为自己付了诊金后,更是感动的无以复加。   汤中松看着连连道谢的刘睿影,心里也是有了一丝触动。   只是刘睿影仍在心中细细的回味当时在琉光馆里传入耳中的那句话。   烟尘客……   奈若何……   令他好生困扰。   与此同时,汤中松收到了父亲汤铭的传信,唤他立即回府。   二人就此分别。   “晚辈多谢叶神医妙手回春,救了在下性命!”   刘睿影对叶老鬼恭敬的说道。   叶老鬼听到这话不由得脸皮直抽抽。   想自己行走江湖半生。   救活的人不计其数,药死的人也不计其数。   可却从未有人称过自己一声神医,更别提类似妙手回春的字眼了。   他也知道自己看诊的规矩和一身臭脾气得罪了太多人,但迫于自己的医术他们又不得不低头,于是便在肚子里悄悄的骂。   就算是自己医好了对方,但要说真有多少感恩戴德的人,怕是寥寥无几……   “怎么,你小子是嘴里抹了蜜还是这查缉司换风水了?”   哪有郎中被夸神医而不高兴的呢?   可这叶老鬼仍旧板着脸,显得极其不耐烦地样子,实则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在下向来实话实说。如若不是您出手搭救,晚辈怎会轻松畅快如旧?”   刘睿影拱手作揖,接着说道。   “嘿!你这身查缉司的官服是偷来的吧?我看你是从马屁山来的还差不多!”   叶老鬼何曾听到过如此这般,只是觉得双颊热热烧烧,便又出言嘲讽来缓解自己的尴尬。   刘睿影隐约记得他的脾气好像就是如此,于是也没有计较,只是轻轻的笑了笑。   “哎……我说……你小子真的是查缉司省旗?”   叶老鬼似乎也是觉得自己方才有些过分,便想着再找些话题。   可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说什么,便挑了一个自己最好奇的问。   “叶神医难道与我查缉司有旧?”   刘睿影反问道。   “有旧倒算不上。只是很多年轻我四处游方之时,在平南王域碰到了几个外出办事的查缉司人员。呵!那叫一个盛气凌人……马鞭子照着人脸上抽。稍微慢一点儿就会被扣上一顶“朋党”的帽子,随那嫌犯一同拷了回去问罪。”   这叶老鬼也真是个异人。   你说他精通人情世故吧,偏偏又只认钱这个死理。   你说他鼠目寸光吧,却走遍天下阅历颇深。   就单拿现在来说,他已知道刘睿影的查缉司省旗身份,却还向他抱怨查缉司的不好。   这不是在龙王庙里避雨吗?   可世间偏偏就有这样持才傲物的人。   他们的存在就是用来打破一贯认知的常理,通识情况的规矩,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为其大开方便之门。   “叶神医说的是,查缉司查缉天下,身但重任。有时候办事难免有些急躁,在下在这里代我查缉司的同袍向您赔个不是。”   “嘿嘿,你这话说的好像你就是那掌司一般。”   叶老鬼也没想到刘睿影竟然会这般放低姿态。   如此年轻便坐上省旗之位,如若不是背后有靠山,就是自身非同一般。   无论这二者刘睿影是哪一个,都应该比普通的年轻人傲气百倍才对。   “不骄不躁,坦诚率真。能以如此心性混迹在查缉司这大染缸中也着实不易。”   如果说一开始是轻蔑,方才是尴尬,那现在叶老鬼竟是有几分欣赏的意味在内了。   “叶老鬼在丁州府城住了这么久,很多的是是非非一定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想必在琉光馆暗算我的人应该也能套出几分线索。不管怎样,就凭这手医术,和他结个善缘也是极好的。”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   “每个人体内的阴阳是相对平衡的,但是不同的人阴阳又会相冲。如果阴气偏移,便会阳气受损。反之,则亦然。我观你周身气穴已经打通近半,但是二十八个气府却纹丝不动。诚然,一般人修炼都是先通气穴。将周身气穴全部打通之后,便能做到气贯长虹,使得全身上下各个部位皆可调动你体内的阴阳二极之气力。气穴就好像你查缉司分部各处的站楼一般,有起承转合之功效。然,贯通周身气穴,顶破了天也只能让你成为人师巅峰罢了。世人皆知,只有进入地宗境才能使用属性之力,而这便是气府的用途。”   “一朝入地宗,五行轮转阴阳同。”   刘睿影听得很是茫然,他不知道为何叶老鬼突然教导起了自己修炼,而且还说了一堆人尽皆知的废话。   但出于礼貌,他也不好有所反驳。   只得连连点头称是。   “不过……假如你在人师境便打通一门气府的话,那么霎时间你就会成为伪地宗。”   叶老鬼这话着实语出惊人。   可以说是完全颠覆了刘睿影对修炼体系的认知。   “伪地宗的伪字是因为你没有地宗境雄浑的劲气支持,一身修为还不不足以威凌八面,更不会有禁地断空之能。但是你却可以提前调用这五行之力,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叶老鬼解释说道。   “敢问前辈,如此做法有何危险?”   刘睿影不可能看到。   在他问出这句话后,叶老鬼身后的屋子内有一个罩着黑斗篷的人微微张了张嘴。   “好了,事到如今连我也沾染上了一丝因果。”   刘睿影已经离开。   叶老鬼对着屋内的黑斗篷说道。   “多谢了,中都见。”   黑斗篷似乎有些愣神,木讷的回答了一句。   “当真如此担心,怎么也该面对面说清楚才是。要是真能狠的下心,那……”   叶老鬼分明还想说些什么。   可是一转身的功夫,黑斗篷就不见了。   “唉……二十年了。此间事已了我也该走了。说起来已经有些习惯这里了呢……”   叶老鬼坐在屋内,看着自己的捡漏破败却不失清幽的小院。   刘睿影被叶老鬼说的修炼之法搞得神魂颠倒,竟然连自己想要打探的事情都忘记了。   回到站楼,他便让楼长给他找来了丁州府内能找到的所有修炼典籍。顺便还派人前去汤铭府上,把自己看诊的诊金送还给汤中松,让他好去赎回自己的玉佩。   刘瑞影心想虽然汤中松胸无城府,凡事义字当头。但自己身份特殊,还是不要与其产生太多瓜葛为好。   这日当晚,叶老鬼躺在一辆往城外拉死人的棺材车上出了城,离开了他生活二十年的丁州府。   这日当晚,汤中松第一次觉得有个朋友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只是无奈自己的出身和阵营根本没有办法去做出选择。   这日当晚,刘睿影自饮自酌喝的酩酊大醉,他明白了一切心机手段都没有自己的修为实力重要。   这天下,终究是一力降十会。   草原王庭,左庐,吞月部。   直到太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岩子才停止了吹奏。   他轻轻的擦拭着这跟骨笛。   犹如在抚摸自己心上人柔嫩的肌肤,光滑的秀发般。   眼里满是疼惜与爱慕。   岩子并不知道这跟骨笛的来历。   他也不清楚装着骨笛的瓷瓶的来历。   他只知道瓷瓶内浸泡着骨笛的液体是尸油。   这些记忆仿佛凭空出现在他脑海中一样,显得极其虚幻而不真实。   但是除了自己被拷问的经过他记得很牢固以外,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做着同样一个梦。   他梦见一个已死之人,静静的躺在一块青石台上。   一个瘦高的男人背对着他,对着尸体念念有词。   他极力的想听清,但是脚下却一步都迈不动。   不一会儿,大量的乌鸦和秃鹫便纷纷落下来想要啄食这尸体,但是那人拿出了一把短刀,让众鸟纷纷退让。   说来也奇怪,本来拥挤混乱的场面在瞬间就变得齐整安静起来。   那个人似乎因为被打断而显得有些懊恼,用右手扶着额头呆呆的看了一会儿天。   接着,他从宽大的袍袖内掏出了一个瓷瓶,从里面抽出一根骨笛,上面有浓稠的淡黄色液体低落。   他放在嘴边,似乎是在吹奏。   伴随着骨笛的奏响,本来安静的乌鸦和秃鹫们顿时又在躁动了起来。   只是这次它门的目标并不是尸体,而是这位尸体旁的吹笛人。   此时,他侧过身对这这群禽类露出了一抹笑容,然后跳起了一支奇怪的舞蹈。   梦做到了这里,岩子又恢复了行动的能力。   他想到前面去看个究竟,但是身子却不由自主的跳起了和那人一模一样的舞蹈。   岩子一遍又一遍的跳着……甚至在梦中都感到了筋疲力竭。   一阵凉风吹来,让疲惫的岩子感到无比的舒爽,但下一瞬却又是火辣辣的痛。   这风竟然是先前的乌鸦和秃鹫煽动翅膀所发出的。   现在它们正用利爪撕开自己的皮肤,掏出自己的内脏,叨烂自己的筋肉……他就这么一边跳着舞一边看着自己的肉体被这群禽鸟一点点分食干净。   即使双眼被啄瞎,也依然不会丧失视力。   一双无形的大手始终死死的摁住他的头,逼他直视这些画面。   当自己身上的最后一丝血肉被吃掉后,那人便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手中的骨笛飚射而出,正中岩子的眉心。   “东方狂暴、北方迷行。西方虹赤炎,南方锁骨寒。九山幽闭,东海淅沥。”   已化为白骨的岩子,才终于听清了吹笛人的呓语。   丁州府城外。   “霍望,你瞒得过云台的小姑娘,但怎怎么能骗得了我?你体内的流霜鱼毒根本没解!” 第二十三章 危桥不可扶【下】   丁州府,查缉司站楼内。   刘睿影闭目盘膝坐,在床上静坐。   他虽摆出了修炼之姿,却并没有提气运功。   刘睿影决定从基础开始,重建自己的修炼体系。   只见他猛然睁眼,从床上一跃而下,稳立于房内桌上。   两膝弯曲,臀部下坐,腰背板正,双臂平举。   好似初入武道之境的学徒一般,摆出了个标准的马步站桩。   消除了私心杂念, 集中精神后思维一片清明。   “吱吱……”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老鼠动静,让刘睿影顿时破功。   “典籍中说有大能武修者,遇泰山崩塌,东海干涸而巍然不动。仍然兀自凝心静气不知外界沧海桑田又几度。而我竟然被一直耗子的叫声就扰乱的心神不定,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刘睿影长叹了口气,只能重头来过。   他把精神专注于自己的呼吸之上,力求每一口都要做到深、长、静、匀,每一口都能贯通下入,直抵丹田。   渐渐地,丹田之内出现了一个混元气团。   这是由刘睿影方才呼吸之间采纳的天地元气积攒而成。   但是混元之气,驳杂不精。   刘睿影调动体内的阴阳二极,慢慢的像混元气团靠近。   只见这阴阳二极他精神的操控下,变成了一个黑白参半的大磨盘,朝着混元气团碾压而去。   混元气团出成,并无甚灵动、抵抗之意。   被阴阳磨盘磨碎,重组。再次磨碎、再度重组。   如此不断反复,终于炼化成一粒黄豆大小的精粹。   刘睿影张开手掌,指尖又酥酥麻麻的温热感。   食指一点,打出一道凌厉的劲气,熄灭了床头的蜡烛,徒留一缕青烟。   这便是外气了。   体内炼化,释放于体外。   越精纯磅礴的外气,便能产生越大的杀伤力。   然而,刘睿影先前打出的这一星外气是不带有任何属性的。   做到了如此,这修炼也算是入门。   刘睿影把自身已经打通的气穴全部重练了一番,但他知道目前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心性。   人之所以不能安静的恪守本心,归根结底就是杂念太多。   而各个杂念中又以物念为最。   锦衣华服,良田美宅,花容月貌,春宵赌酒。   这些奢靡华贵的事物不知送走了多少英雄,最后都变成了一抔黄土。   但自少至老,人又何时曾得片刻静宁?   寻常人家不过娶妻生子,生老病死。却也周而复始,日日年年操心不已。   因此单单这去欲止念就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传说,曾有一位异人。   觉得天下间的诱惑实在太多,而自己又并不是一个自律者。   他白天上街,就会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些有姿色的女子。   因此他把自己的眼睛戳瞎了。   他晚上在家,就会忍不住的呼朋引伴嗜赌到天明。   因此,他把自己的双手剁了。   但是他依旧会与街坊四邻喋喋不休。   最终他把自己的舌头割了,嘴也缝了起来。   于是过了不久,他就饿死了。   如此看来,这人欲不可灭。   或者说,人欲不可尽灭。   他刘睿影背负的仇恨何尝也不是一种欲念呢?   但这却是目前他勃发上进的最佳催化剂。   刘睿影被自己泡了一杯茶,茶汤有些浑浊。   茶性如人。   心灵睛明,茶汤便清亮。   心思杂乱,茶汤便混污。   刘睿影将杯中茶汤倒在了地下,开始不断的冲茶。   他并不是按照茶道的十三步骤依次进行。   只是很简单的取茶,泡茶,观察。   他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杯,但等悬浮的茶叶慢慢沉入杯底后,茶汤犹如琥珀般澄澈,不染瑕疵分毫。   心既清净,气息平和。   就像那冬湖里的鱼,亦似这惊蛰前的虫蛇。   氤氲其中,大开大阖,细品之奇妙无穷。   刘睿影进入了一种空冥玄灵的境界。   外界的一切皆与他无关。   他之沉浸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就在这亦真亦幻的方寸虚无中,刘睿影开始冲击自己还未开启的气穴。   天数二十有五。   地数三十好整。   合在一起,便是周身的五十五处气穴。   这五十五处气穴,配合均匀,变化万千,神鬼莫测。   刘睿影感觉阴阳二极在源源不断的提供劲气助他冲穴,而丹田中更是宛转悠扬,聚而不散。   刘睿影的精神全部都投射在了自己体内。   外面的大地山河,人像众生在他心中都无知无视。   突然,刘睿影听到自己的耳边有声响,如雷鸣一般。   阴阳二极不受控制的拼命发动真阳之气。   真阳之气顺着经脉就要散开到四肢百骸,刘睿影赶忙使出十二万分精神控制着它,让它渡过尾闾骨尖的两孔中。   眼看它已升到了脊椎,刘睿影不由得心中一喜。   心神一动,不免乱了方寸。   刘睿影赶忙想了想先前自己冲的茶,借此稳固。   随后这股真阳之气沿脊椎上到脑后玉枕,直抵昆仑后刘睿影才微微的松了口气。   略微缓神,真阳送下昆仑山,一脉相承入黄庭。   刘睿影感到自己心头有心液滴下,正碰到那上升的肾气。   二者交融,遂成玉京。   他将这玉京炼化成剑,又操黄庭之气相帮。   玉京御真阳,真阳护玉京。   二者相辅相成,互为依仗,朝那第二十四处气穴猛刺而去。   这一剑虽外人不察,内窥之下却是万般的心惊动魄。   坎水离火结合,以倒卷太上河之势,携雷霆万钧,轰隆作响。   刘睿影更是用情却忘情,应景却离景。   明明身在斗室之中,居于尘世之间,却环游寰宇,居尘出尘。   就在这时,刘睿影心念一动。   调转剑头,杀向别处。   周身蓦然浮现二十八处光点,这正是叶老鬼口中的气府。   以黄庭为中心,二十八气府分于身体四大区域。   刘睿影用剑。   右臂气府属白虎序列,奎、娄、胃、昴、毕、觜、参。   其中昴府主凶煞,毕府主心性。   这二府是刘睿影的首选。   略微思量。   玉京真阳剑便朝着昴府杀去。   强大的阻力让真阳之气不断衰竭,玉京剑也是摇摇欲坠,   刘睿影牙关紧咬,舌顶上颚。   竟是硬生生的逼出了一滴心头血。   精血融入玉京剑,顿时光芒大盛。   真阳之气也重整旗鼓,再度逼杀。   气府之阵节节败退。   此消彼长之下,就差那如扇面般轻薄的一层阻隔。   “啪!”   刘睿影犹如被双峰贯耳般,颅内银瓶崩裂。   白虎序列气府。   凶煞昴府。   被他攻破了。   转念一看,那玉京剑竟然还在。   只是剑身变得残破不堪,剑柄也已碎裂。   刘睿影想了想,还是没有再度炼化它,而是把它存进了黄庭之中温养。   叶老鬼一席话,带给了刘睿影如此巨变。   不论以后二人再发生任何交集,这段因果却是毋庸置疑的结下了。   不同的因果带来不同的宿命。   常理有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是连三岁孩童都熟记于心的。   饿了吃饭,困了睡觉。   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它互相交织关联的体系。   这种体系便被称之为因果。   刘睿影对袁洁的誓言,以及袁洁对刘睿影的恨意。   也是因果。   但是有一个人。   或许他并不能称之为“人”。   “他”是一个异数。   因为“他”没有过去,亦无任何以后。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出现,因何而来。   也不清楚他的目的与方向。   “他”没有任何因果,但是却与所有人的都能产生联系。   “他”知道一切江湖上,大陆中,乃至海外都不为人知的秘辛。   “他”能够跳脱十二时辰之外,似乎永远不会变老。   在数百年的前的典藏中,就出现过关于“他”的记载。   只要“他”一出现,就会如厉鬼缠身。   不断地索取与交易,让被盯上之人一步步陷入深渊,一步步成为“他”的傀儡。   有人说,“他”是因果的具象化。   是内心极度强烈的欲望召唤了“他”。   从缝隙中诞生,从静止中复苏。   公开你最不愿人知的谎言,揭露你愿意以死捍卫的软肋。   “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刮掉你的逆鳞,了断一切因果。   此刻。   “他”正在丁州府城外。   站在霍望和李韵中间。   披着一件颈部装饰着孔雀翎的袍子。   蓝盈盈的上衣下摆处系着五颜六色的绳结。   绿松石色的裤子,双脚脚腕处都带着一个铜箍。   没有穿鞋。   一顶滑稽的帽子与“他”的脑袋相比显得有些过于窄小,只能微微的罩住头顶。   “小姑娘,别怕别怕!看我来保护你!”   “他”对李韵说道。   “你饿不饿啊?想吃什么?我请你吃糖糕好不好?”   李韵本能的后退了几步,虽然此人先前说的话语似乎是来找霍望麻烦的,但是自己与其非亲非故,“他”没有必要对自己这般殷勤有加。   “来来来,趁热吃!”   “他”侧了侧身子,李韵才看到他的背后背着一个巨大的花瓶。   花瓶通体纯白,仿佛是用羊脂玉雕琢而成。   “他”抱着花瓶,将整只胳膊都伸进了瓶口里。   似乎在花瓶的肚子里掏着什么东西。   转眼,一盘新鲜滚烫、酥脆诱人的现炸糖糕就摆在了眼前。   李韵咬破了舌尖,以为自己中了幻术。   “快吃啊,难道不香吗?”   “他”把装着糖糕的盘子又往李韵面前凑了凑。   李韵闻着传入鼻中的香味,一时间竟然无法自拔。   “魔傀彩戏师……你为何要找上我!”   霍望语调颤抖的问道。 第二十四章 烟雨愁劫   “不不不,你搞错了。”   魔傀彩戏师端着糖糕,头摇得的像个拨浪鼓一样。   “是你需要我啊,明明是你在呼唤我!”   魔傀彩戏师说道。   “快吃一个吧,你看你流了这么多血,不吃点东西补充是不行的,这么俊一姑娘可要懂得好好爱护自己!”   魔傀彩戏师继续对李韵说道。   为了证明自己的糖糕没有问题,“他”还自己先拿了一块,边吃边对着李韵憨笑。   李韵听到霍望道破了来人身份之后,心里也是颇为疑惑。   她隐约记得,这个名字在云台时曾略有耳闻。   当下已有判断,总之是不要与“他”产生任何瓜葛为妙。   “你吃吗?”   魔傀彩戏师看到李韵很是决绝,转而把盘子又递向霍望。   霍望只回以了冰冷的凝视,让“他”大为失落,又把糖糕倒回了花瓶里。   此时,三个人定定的立在原地。   李韵看到霍望对此人很是忌惮,顿时心生一计。   “在下云台台伴李秋巧,敢问前辈是何方人士?晚辈遭歹人图谋,然力所不及。多亏前辈仗义现身,出手相助。还望前辈赐予姓名,待在下回到云台后禀明端长,必将报恩重谢。”   霍望听到李韵如此说,心里暗暗地冷笑。   “这小娘皮,“他”不去找你就该烧高香了。你却偏偏要把麻烦往自己怀里揽。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难道云台的人当真都是这般傻气?”   ““他”不是说了我是谁吗?”   魔傀彩戏师指着霍望,一脸无辜的对李韵说道。   “阁下尊号我已铭记,在下是想知道前辈姓甚名谁。”   李韵不依不饶,继续问道。   “我不知道我叫什么。魔傀彩戏师这名字也是你们给我起的。所以随便啦,张三李四王八蛋,你喜欢什么就叫我什么便好。”   说起这个,魔傀彩戏师似乎有些悲凉。但却还是故作洒脱的如此说道。   “另外,你都说我救了你,却为何还要留在此地?这里离云台很远吧,不早早动身的话可就连明天的早饭都赶不上了。”   李韵听到后愣了一愣,对着魔傀彩戏师一抱拳,当下展开身法驾雾而去。   如果她知道魔傀彩戏师的身份背景,不知道还会不会如此选择。   虽然她没有吃那糖糕,可是救命这一因果明显要大得多得多。   不知不觉间,李韵便与魔傀彩戏师完成了一笔交易。   事关人命。   “嘿嘿,现在就剩你我了。”   魔傀彩戏师对这霍望咯咯笑道。   霍望看着李韵离开的背影,心里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又看到魔傀彩戏师这一副有恃无恐,居高临下的样子,更是不由得怒火中烧。   忍不住,又拍出了一掌。   魔傀彩戏师见掌力袭来,不闪不避。   “他”撩起上衣,下摆处的彩色绳结犹如风车般转动起来。   霎时间,霍望那陨星坠地的掌力便消弭殆尽。   “你看看你这人,明明都认识我了。怎么两句好话没说就动手动脚?”   魔傀彩戏师说道。   霍望不再言语。   他知道魔傀彩戏师一定看穿了自己的所有底细。   他体内的流霜鱼毒确实没解。   方才激战正酣,他虽用五行之气外放化解了周身体表的固化毒液。但是吸入体内的毒气却是根本没有排除,只是用自己的修为暂时压制住。   但此战对霍望也消耗颇大,刚才这一掌他发觉体内的毒气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本想的将云台一众杀光灭口后,自己潜回丁州府城内,找叶老鬼给自己解毒。   但现在看来怕是无法安然脱身了。   “你也指望那叶老鬼,这跟救命稻草早已随风飘走了。”   霍望惊恐的瞪着魔傀彩戏师。   他虽清楚“他”的底细,可是没想到这魔傀彩戏师就如肚中蛔虫一般,所思所想竟然全都能被其点破。   “你要什么?到底要我怎么样?”   霍望放弃了挣扎,一针见血的问道。   “你中毒了,难道不该是求解药吗?”   魔傀彩戏师一脸不可思议的反问。   “你有解药?”   “当然有了!”   “你愿意给我?”   “为什么不给你呢?”   “你为什么要给我。”   “因为……嘿嘿,因为我想救你一命啊!”   魔傀彩戏师压低了嗓音说道。   霍望心下全然明了。   原来这就是世人对魔傀彩戏师惧怕的原因。   不知不觉间就能让你落入“他”的彀中,   随后翻雨覆雨般轻松掌握局势的主动和大权,让你即便心有不甘也无能为力。   赤裸裸的阳谋。   如果霍望是一条荫蔽机敏,一击毙命的毒蛇,那魔傀彩戏师就是那一把握住了七寸的捕蛇者。   “……好,给我解药。”   霍望终究还是屈服妥协了。   魔傀彩戏师像是早知如此一般,既没有欣喜也没有失落。   和先前李韵拒绝了“他”的炸糕时,表现的截然相反。   “喏!”   魔傀彩戏师又从“他”的大花瓶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扔给霍望。   “二两黄酒调和后服用,记得还需取一对龙凤胎的心头血为药引才有效。”   霍望听闻后,面色一变。   虽然他杀人如麻,心狠手辣。但若是让他真去小孩的心头血做药引,饶是“他”也难以下手。   “哈哈哈,我逗你的。直接倒进嘴里咽下去就好。”   魔傀彩戏师看到霍望变了脸色,才大笑着说道。   霍望接过纸包,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吞服。   不一会儿,感觉体内那股毒气渐渐消散了。   提气运行了一个周天,发现并无滞涩之感,方知毒已完全解了。   再看向前方,哪里还有魔傀彩戏师的踪影?   但这因果却是已经欠下。   没有任何因果,便是沾染所有因果。   一来二去间,魔傀彩戏师手握两条人命。   连纵横天下的定西王霍望也被其玩弄于股掌之间。   霍望低头看着手中的星剑。   “他”第一次怀疑这样做是否值得。   但是木已成舟。   除了一如既往的向前航行以外,再无其“他”出路。   定西王域,一条不知名的小路。   此时正在经历今年的第一场春雨。   细密的雨滴犹如一张薄薄的毯子从天上盖落,把整片大地罩住,让人们看不清里面的心酸过往,爱恨情仇。   地面上最后一点残雪也被雨点同化。   冻的坚实的路面开始逐渐转为泥泞,堪堪包裹住了朴政宏的马蹄。   他在雨夜中疾驰。   时不时的回头望两眼,神色慌张。   今夜没有月光。   只有惨淡的愁云无边无际的向下压来。   朴政宏脖子上挂了一串细绳,细绳上拴着很多个蝈蝈笼子。   先前的路上它们一直叫着。   不停息的叫着。   让朴政宏很是心烦意乱。   但是现在它们却异常的安静。   昆虫的感官总是比人类更胜一筹,当它们遇到自己的天敌时往往采取的行动是荫蔽。然而人们遇到恐惧的第一反应,通常都是乱喊乱叫。   朴政宏不是昆虫,但是他也察觉到了不同。   夜雨。   杀机。   胯下的马已经被催赶到了最快。   鼻孔扩大了气喘,马嘴已经聚集了很多白色的泡沫。   这匹马已经不行了。   他很是疼爱的摸了摸马脖子后的鬃毛,眼里充满不舍。   一声嘶鸣,它跪下前蹄倒在了地上。   朴政宏双腿一夹,从马背上飞跃而下。   “老伙计,对不起了……”   他顾不上安抚一下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同伴,只身继续向前奔去。   杀机越来越粘稠。   朴政宏渐渐地有了窒息之感。   终于,他停下了脚步。   先是很小心的把脖子上的一串蝈蝈笼子摘下,挂在了路边的树杈上。还把自己的披风脱了下来,遮在上面给它们挡雨。接着从背后抽出一把宽厚的重剑,双手握持,横立于小路中央。   “咔……咔……咔……”   一个清脆而又单调的声音由远而近。   在夜雨的湿气下,朴政宏看不真切。   “敢问阁下有何今古?”   来人头上倒戴顶蓑笠,腰间横挎把长刀。   定西王城内。   所有的人都看到丁州方向升起了一团流火,随着浓浓青烟,把小半个天都点亮了,。   王府内的玄鸦军们看到这一团不由得虎躯一震。   这是玄鸦军集结的号令。   无论在何时何地,只要看到了这信号,玄鸦军就会不起一切代价的赶赴流火升空的地点。   他们有多久没有集结过了呢?   十年?二十年?   霍望自己也记不清了。   玄鸦军藏锋敛锐,现在的世人大多都已经忘记了他们。   如今,宝刀即将出鞘。   在战场上,玄鸦军就是霍望手中的星剑,甚至犹有过之。   “你,随我们去见王爷。”   为首的军士指着任洋说道。   任洋无所谓的耸了耸肩,便去叫醒已经睡着的孙子。   无奈孩童心性,确实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起身。   任洋只得找了个大木箱子,让孙子钻进去睡觉。而后用钓剑勾住箱子随玄鸦军一起出发。   城外的张学究也看到了这团流火,但他与王城内的芸芸众生一样,不解其意。不过,一直笼罩着王城与他拼斗不休的那股精神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顿时觉得,那团流火的意义非同一般。   丁州府内,查缉司站楼。   刘睿影被心中巨大的喜悦所淹没。   他背对着窗户,甚至都没有注意到窗外突然亮如白昼。   一片红云渐渐地飘了过来。   丁州府城内也下起了雨。   汤中松背负双手站在檐下,看着点点落雨。   耳边仿佛听到了蝈蝈的叫声。   掐算了一下日期,过了今夜已是七日。   刘睿影的情绪被前来送塘报的楼长打断了。   “玄鸦军将集结于丁州。”   刘睿影默默地读者塘报上的文字,全然忘记了自己仍旧坐在桌子上。   楼长觉得这位省旗的气质似乎和上次见面是不退改一样,明明只隔了半日,怎么变得越发高深莫测起来。   烟雨夜。   刘睿影正式跨入伪地宗修为。   昴府属火,可调动五行火之力。   是为伪地剑宗。 第二十五章 风狂雨急   定西王府内。   七千玄鸦军已整装待发。   皆是黑马,黑衣,黑甲,黑刀。   一面红底黑字,上书“定西王”的大旗在前。   另一面红底黑字,上书“玄鸦”的大旗在后。   两面旌旗迎雨猎猎。   八千匹骏马蹄下生风。   七千名军士皆配狼尾兜鍪。   身负弩枪,马刀在手。   浑身散发着浓浓的血腥,更兼有一层死气。   这七千人,犹如七千尊雕像,矗立在王府大殿前。   又如同七千位阎罗,等待着杀戮与收割。   玄鸦军,除了霍望这唯一的统帅之外是没有军官的。   他们只服从强者,不认可官职。   当下立于军前的这位军士,是玄鸦军上一次征战后杀敌最多的人。   而这一次出征,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他目光威严的扫过每一名玄鸦军士兵的面庞。   头盔夹在左腋之下,任凭雨水在脸上恣意横流,却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拔出了腰间的马刀,指向丁州。   “利刃出鞘展锋芒,誓灭狼骑护家帮。”   “杀!”   仅仅一句话,玄鸦军就如同一堆干柴被点燃了一般。   冲天的火光可以染红整个定西王城的上空,豪情万丈的喊杀声震碎了所有人的清梦。   随后,七千名军士用手中战刀击打左肩肩甲。   金铁交击,顿时火树银花,好不壮丽。   接着,便都像那名阵前军士一样,把夹在在腋下的头盔高高举起,拔掉狼尾,对准了嘴。   血红色的烈酒从中涌出,军士们大口大口的喝着,丝毫无惧腥辣。   这狼血酒,是用战场上他们杀死的狼骑之血酿造而成。   每一口,都咽下了对死去战友的怀念。   每一口,都咽下了对草原王庭的愤恨。   每一口,都增添了这十死无生的勇气。   待所有人饮毕,为首的军士调转马头。   “出征!”   玄鸦军动了。   从雕像华为黑色的洪流   马匹迈着统一的步伐,身形好似宛如墨色的雷云,朝那定州方向奔去。   夜已深。   但沿路街坊早就被先前玄鸦军誓师出征时的喊杀声惊醒,此刻竟是纷纷点灯开窗,为玄鸦军照路。   整个定西王域霎时间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更有甚者,甚至在窗内跪拜而久久不起。   百姓敬他们,敬他们血战疆场何须马革裹尸。   百姓爱他们,爱他们护国安邦处处安居乐业。   任洋跟在玄鸦军后面。   并不是他冷血,只是这种情感对他而言,很多年轻就已经放弃了。   他没有骑马,钓剑勾住的箱子里孙子仍在酣睡。   脚步看似慢吞吞的,却是一点都没落下。   丁州府城内。   城门早已关闭。   霍望贴着城墙,一招登天梯使出,竟是平平稳稳的越过高耸的城楼,连守卫军士的火把都没有丝毫晃动。   进了丁州城内,他是断然不会回到汤铭府上的。   此刻他刚解剧毒,一身劲气很是虚弱。急需休养调理,便随处寻了一家客栈找了间空房翻了进去。   说来也巧,这间客房正是当初刘睿影到丁州府城后时依风住的客房。   后来发生了命案,掌柜的嫌此房晦气,便贴了封条再也无人居住。   日日刀头舔血的霍望岂能在乎这个?   要知道,他手里可是不久前又新添了十二条人命。   霍望一进屋便盘膝坐下。   他从胸襟里摸出一个小荷包,里面装着一粒棕色的兽丹。   其实天下除了五大王域以外,还是有不少其他势力存在的。   例如草原王庭,东海云台,坛庭等等,还有漠南的蛮族部落。   但是这些势力,通通都属人族。   除人类以外,陆地上还有九大禁区。   是五王包括狼王明耀等人物也不愿招惹的存在。   九山:   临山、兵山、斗山、者山、皆山、阵山、列山、前山、行山。   原本只是普通的九座大山而已。   可是在皇朝时代的最后一天。   那位星剑仙,一剑从域外唤来了九颗陨星,稳稳的砸在这天下的九座大山之中。   自那以后,山中的野兽们便发生了异变。   从一开始的通人性,到会修炼,再到如今的化为人形。   一步步皆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五王也曾多次商议此事,都一致认为是当日从域外掉下的陨石含有莫名的仙力,让这些茹毛饮血的野兽一夜之间开了神志,化为异兽。   这些异兽们在修炼一途可谓是一日千里。   因为他们的经脉粗壮,骨骼强健,可以承受人类不能承受之负载。   由于它门曾经有过漫长的捕猎生涯,而优胜劣汰的山地丛林中是没有片刻安全的,所以又造就了它门敏锐的触觉感官,以及精湛的战斗技巧。   更可怕的是,在一些异兽化为人形之后,竟然还能保留以前兽身时的天赋。   比如鹰之眼力,豹之速度,狐之妖媚,蛇之阴毒。   在一开始,人类对此大喜过望。   因为通了人性的兽类简直是如虎添翼一般,可以完成很多人们不想去做的工作。   但渐渐地,随着神志的逐步开启,它门变得不再臣服。人类便使用血腥手段,镇压了敢于反抗的兽类。   这次镇压,是人类与异兽的转折点。   人们发现异兽体内竟然会凝聚出一种兽丹。   这兽丹根据异兽的种类不同,对人类的功效也不同。   有的能补充气血;有的能纯净五行之力;有的甚至还能让人类拟兽化,习得异兽们的天赋绝招。   于是,全天下的武修都疯狂了。们开始大量的进入九山之中捕杀异兽。   五大王域除了擎中王以外也是如此,霍望还曾亲率玄鸦军杀入位于定西王域的列山之中。   眼看面临灭族危机,异兽中修为最高的九个结成了九峰联盟,号召所有已通人性的兽族前往九山深处避难,以求保留火种。   而人类武修们,也只是在九山外围大肆猎捕了一番也就纷纷作罢,因为五大王域已经对九山所有权重新做了划分。   其中前山和列山归属定西王域地,临山和阵山归属震北王域,兵山、斗山、者山归于安东王域,皆山、行山归于平南王域。   因为是依照地理位置划分,所以擎中王域并没有九山所在。但是其余四大王域所得的兽丹,须一律在擎中王域的中都城进行交易买卖。以防有人囤积居奇,或做出杀鸡取卵之事。   可是让人类没想到的是,那部分隐藏在九山深处的异兽,时时刻刻都记得灭族之危,杀亲之仇。   不到十年,在九峰联盟的九位异兽号召下,它门开始大举反攻人类,向四大王域同时宣战。   这一次,因为猝不及防的缘故,人类损失惨重。被破退出了九山地界。   最后,唯一没有参与杀戮的擎中王出面调停矛盾,想与九山的异兽们签署协议。   但是九峰联盟的九位异兽却完全不相信任何人类,好在夺回九山地盘后,异兽们也没有得寸进尺的进攻人类世界,此事也就此作罢。   而后九峰联盟的九位异兽成为了九山山主,他们拥有比人类漫长得多的生命。   随着岁月的冲刷,恨意也渐渐淡了。   何况九山中的异兽们也逐步意识到,它们需要与人类世界有所交集,而人类也需要异兽们提供的各种材料资源。   二者一拍即合。   一般修炼的异兽,成熟期在四十年到四十五左右,他们的境界划分也与人类不同。   成熟前被称为凝丹期,相当于人类武修的人师境。成熟后便毫无障碍的自动进入成丹期,且可以化为人形,这时差不多是相对人类的人师境巅峰到地宗初阶。再往上便是妖丹境的大妖,此修为相当于人类地宗境巅峰。九山山主除了斗山之外,皆是此等修为。而那斗山山主,据说已经跨入了金丹境,等同于人类耀九州的天神。   在成熟期到来之际,九山会把最出色的族人从山内逐出,让他们前往人类世界。   红尘炼心,世俗磨性。   三年之后方可返回。   如果这三年间,在人类的红尘世俗中迷失了本心,或误中奸计被杀,那也权当命数如使然。   这是优胜略汰的不二法门。   九山之内,异兽们仍然没有放弃他们祖祖辈辈的传承。   大浪淘沙,以此保留最精锐的力量,消灭拖后腿的族人。   “小姐,我们已经进入定州了,再往前走个百二十里就是丁州府城了!”   一辆装点精致淡雅的马车在路上徐徐行驶着。   马车前端坐着一位丫鬟打扮的小姑娘。   带着一顶斗笠,垂下来的薄纱让人看不清面庞。   只见她一条腿横卧,另一条腿一半搭在挡板上,脚在空中晃悠着,很是俏皮。   身边放着一包糖炒栗子,一颗接一颗的往嘴里丢。她嚼着糖炒栗子,对身后车棚内含糊不清的说道。   “你慢点吃!马车颠簸不要呛住了。”   一道温润的声音从车棚后传来,让人乍然一听都觉得耳根发酥。   语气中虽有嗔怪之意,但更多的却是关心。   “没事没事,我嘴大着呢,嗓子眼也粗!”   小丫鬟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手中还握着两颗糖炒栗子。   “好吧,那以后我便叫你糖炒栗子算了!还显得独特些。”   车棚内的人虽不见其形貌,却也能感觉到她不禁莞尔。   两人虽是主仆,可这关系却是非同一般。   也不知小丫鬟听了是高兴还是生气,朝着拉车的一匹枣红马的屁股拍了一巴掌。   “小红快跑!我的糖炒栗子要吃完了,等到了丁州府城我给你买最新鲜的萝卜吃!”   这匹马竟是听懂了一般,昂首嘶鸣算做了回应。然后沉颈挺背,撒开四蹄狂奔起来。而身后车棚和刚才相比却并没有多增颠簸之感。 第二十六章 生子当如汤中松   丁州府内。   汤铭正在议事厅内来回踱步,脸上阴云密布。   “玄鸦军的集结地点正是我丁州府城郊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王爷自从离开后便音信全无,难道这几日却是让他明察暗访出了什么眉目?”   说起来,霍望离开汤铭府上后,他竟然好似没事人一般。没想到,自己这不作为的态度此时怕是要摊上大麻烦了。   如果自己当时大张旗鼓的派人出去寻找一圈,即便还是不见行踪,但最后王爷责问下来起码也有个说辞不是?现在倒好,自己一不问二不做的,王爷要是想办了自己这便是个极好的由头。   就这么一瞬间的功夫,汤铭心中闪过万千思绪。   他犹如站在秋日树林中,看着狂风卷落叶,目眦尽裂的想要从中摘取一个妙法,行一步好棋。   突然,汤铭心头涌现了一个让他自己都害怕的想法。   “要不……反了?”   他先是愣了一愣,接着便有些痴狂。发疯般的跑到丁州的地图前,细细推敲着,脑中各种势力的犬牙交错已经开始构建。   “父亲!”   汤中松喊道。   这一声父亲,真是一石击破水中天,将汤铭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想自己也是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之人,不明白方才为何会那样魔怔。   “松儿何事?”   汤铭心不在焉的问道。   心想,若不是为了你们母子,为了一家人的安危。我这条命早就豁出去拼一把了,还怎么会活的如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父亲,断然不可反!”   汤中松语出惊人。   “啪!”   汤铭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瞪大了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汤中松,嘴半张着,喉结上下蠕动着。   若眼前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那他已然变成一具躺在地下的尸体了。   “虽然他霍望召集了玄鸦军,但并不代表就是冲着咱们丁州府,冲着咱们汤家来的。即便霍望对父亲积怨已久,但狼骑之患一日不灭,我们汤家便一日得以安稳。事到如今,汤家和丁州是一根线上的蚂蚱,根本无法区分彼此。除了父亲您,谁在丁州的军中百姓间有如此高的威望?那府长贺友建还有府令等人都是您亲手培养提拔的,虽然风云变化,人心不古,但也强过外人。何况他们与父亲,与我们汤家唇齿相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并没有任何旁的选择。难道他霍望把我们抄家灭族之后还能不收缴了他贺友建的兵权不成?”   汤中松一本正经的说道。   汤铭的眼眶有些湿润。   当初在汤中松受伤回来后,自己心里一肚子的疑惑似乎正在慢慢解开。   “若是霍望使出反间计,许贺友建成为新任州统我们也无需惧怕。”   汤中松说着,便从怀里掏出数封信件。   “这是……”   汤铭有些不解。   汤中松拆开一封,题头落款是贺友建写给一位叫‘公子’的人,而信的内容竟然是如何敷衍搪塞中都查缉使刘睿影对边界前线的调研。   再拆开一封,是‘公子’写给贺友建的回信,内容是关于从集英镇撤退的百姓流民中,隐藏着数位绝顶高手,让其对此严加监视,尤其是其中一位叫李韵的姑娘,曾是集英镇祥腾客栈花魁。   信的右下方,落款处原本该是签名的位置却被一方印所代替。   “琉光馆公子自用印。”   印上八个字在朱砂印泥的映衬下更显得诡异玄妙。   “没错,父亲。我就是琉光馆馆主,他们口中的公子,定西通览事件的实际策划之人。”   还不等汤铭反应,汤中松接着说道。   “先前的我一直在藏拙。包括从账上支取的所谓还赌债,赔店家的银子等等,其实都被我用来秘密发展琉光馆了。”   汤铭这位沙场宿将也终究是没能忍住这一滴老泪。   他微微的测过身子,不想让自己的儿子看到这一幕。   右手扶着桌角在微微颤抖。这可是能挥舞三亭锯齿钩搂刀,于万军从中斩杀吞月部部公的右手啊。   汤铭回想起儿子刚出生之时,自己在他身上寄托了全部的期望。   可是后来,妻子骄横溺爱,儿子纨绔慵怠,让他的满腔期待一点点被磨灭的精光。   如今,看到自己的儿子如此成器,怎么能够不一时间悲喜交加?   他喜的是,自己的儿子不但对丁州的时局有着精确的把控,还对整个定西王域能做出此番宏观的布局。单凭这一次,借李韵显露云台拔剑术之机会,将定西王霍望都引鼻牵象,就可以说是神鬼之才了。   他悲得的是儿子自幼藏拙,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纨绔恶劣之名,还有自己这当父亲的多番责怪体罚,他竟然没有生出一丝怨恨之情。而是依旧尽心尽力的为自己,为整个汤家择生死,谋存亡。这一次,更不惜以身做局,自毁一臂,怎能不让自己这做父亲的动容?   端的是定西风云谁敌手?生子当如汤中松。   “那依你看为今之计,该如何抉择?”   汤中松稳定了情绪问道。   “我认为父亲应当修书一封传令贺友建,让其自乱阵脚,勾引狼骑大举进犯,而后故作不敌之姿,后撤百里。将边界五镇完全让予草原王庭。”   汤铭听后面露苦笑,他有何尝不知此举乃是唯一破局之策?单是当下却如同哑巴吃黄连一般。   草原王庭,左庐大帐。   左庐将近昂然正在对这账下一人大发雷霆。   看此人衣着打扮,不似草原中人。   “回去告诉贺友建!约好的黄金白银,名马美女若是再不送到我左庐所属,那就别怪我不遵守约定了!本将军的四十万狼骑可是枕戈待旦!”   帐下之人不敢有丝毫反驳,只能连连告罪,同时保证一定尽快送到。   昂然走下帅台,来到此人身边。   手中倒提一把弯刀,突然出手,削掉了他的一只左耳。   这人发出一声惨叫,便疼晕了过去。   “哼,真是没出息……把他装进麻袋扔到贺友建的军营前。”   昂然把弯刀上的血迹在身上蹭干净后说道。   随后一脚把地下的耳朵踢进了帐内的篝火里,顿时弥漫出一股肉香。   定西王城。   张学究没有料到霍望的玄鸦军中竟然还有如此高手,更加坚定了要进城的决心。   自上次临山山主派出族人游历之后,已是又过了三十五年。   这次轮到了定西王域的列山。   算时间,他也该来了。   张学究进城后,先是在城内的寻常巷陌走了一遭。   只是他这邋遢的打扮很难受人待见。   最终只寻得一处小摊,吃了二两素面。   当他看到定西王府残破的门庭时,不由得大惊。四下询问,所有人却都含糊其辞,不肯名言,只好作罢。   张学究看到门庭的断裂处极为不规整,似是被蛮力破坏。和他心头所想之人一对比,发现并不匹配,便也不再多管闲事。   他虽然在定西王域隐居了这么多年,但算上这回才是第三次进王城。   第一次是他初入定西王域时,在王城驻足思量前路。   第二次是从集英镇前来,取走先前定制的毛笔和镇纸。   当下,是第三次。   “小二哥,请问这几日中王城内是否来了什么奇怪的人?”   张学究走到一处茶楼,落座便问。   “这位老先生,咱这里可是王城里数一数二的茶楼,并不是什么打听是非闲话儿的地方。”   小二态度冷淡,平静的说道。   张学究看了看自己的衣着,也是不禁摇头失笑。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往桌子上一扔。   “哐当!”   布袋里似有不少重物,和茶桌接触后发出极大的声响。   小二拿起布袋,在手上略微一掂量,即刻便换了一副脸孔。   “起座,敬茶!”   小二对这后方吆喝了一句。   “一看老先生就是从外地来的吧,那您可是找对人了!咱这茶楼,每日人来人往的不知凡几,大多数都会说起几件光怪陆离的事。不知您是问哪方面?”   小二谄媚的说道,先前挺直的背此刻也拱的像个大虾米一般。   “王府的门庭是怎么回事?”   张学究问道。   “哎呦!您看到了?那可是咱定西王城开天辟地头一回啊!据说是一个老头儿,带一小屁孩儿,就那么无缘无故的折腾了一番,还和玄鸦军交手了呢!”   话说到这儿,却是硬生生的停住。眼睛不断地瞟着那布包。   张学究会意的从中取出一锭银子丢给他。   “有玄鸦军出手,这一老一小自是不敌,很快就被拿下带进府中了,后面作何区处小的也不知。”   眼看银子到手,小二才将后半段含在嘴里的话说完。   “那玄鸦军集结出城却是为何?”   张学究又丢过去一锭银子,不料这次小二哥却是没再收。   “老先生,您若是外地来此,对王城稀罕,打听点奇人异事小的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是若事关王府或玄鸦军,那就只能恕小的无可奉告了。”   张学究还想问些什么,小二却已经转身离开去伺候别人了。   张学究有些感慨,没想到霍望和玄鸦军的威信竟然如此之高。高到让一位见钱眼开的跑堂小二都对此避讳莫深。   他不禁想起了以前生活在集英镇的日子。想起了自己那一个支在祥腾客栈旁的小摊,想起了那位时常给自己赊账,且知道自己老三样的小二哥。 第二十七章 重逢已是断情人   丁州府城,查缉司站楼内。   刘睿影刚刚沐浴完毕,从汤屋内走出。   他看着自己光滑白皙的皮肤,修长的手指,干净的指甲,不由得摇头叹了叹气。   “都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可我这双手,怎么看都不像是舞枪弄刀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娇嫩的皮肤过于娘气,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继而又回头照了照镜子,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   重新穿戴完毕,刘睿影觉得官衣上的云锦鹤越发的栩栩如生了。   “见过省旗大人!”   推开房门,查缉司丁州府站楼的三十六位省下和七十二位省着在省旗楼长的带领下,分列两旁,齐齐躬身行礼。   七十二位省着,皆身着青色梭布鹤氅,腰跨镜虹刀。   三十六位省下,皆身穿靓蓝色交织绫鹤氅,手提霸虹刀。   所有人都意气风发,斗志高昂。   查缉司此处站楼,向来饱受排挤。   据说是因为上任楼长,得罪了一位中都查缉司本部的司,因此丁州府的这处站楼就没少被穿过小鞋。   另一方面,丁州地处边界。   三教九流混乱,军民冲突不断。   查缉司作为情报监察组织,名义上隶属擎中王,这便奠定了他在这片土地上遭受排挤的命运。   由此一来,这爹不疼娘不爱的日子已经是过了不少年头。   现任楼长眼看自己在本部晋升无望,因此自行提出前来此地站楼上任。想看看能否等一分机缘,博一番前程。   没想到。就在他已经心灰意冷,得过且过的熬日子时,刘睿影出现了。这颗得到天目省省巡大人青睐的查缉司新星就冉冉升起在自己的面前,如此机遇怎能不牢牢抓在怀中?   “众位同袍免礼。想必大家也清楚此次我查缉司丁州府站楼倾巢而出所为何事。”   刘睿影说道这里稍事停顿,看到眼前的人们依旧是保持着狂热的状态才接着往下说道。   “玄鸦军集结,说明定西王霍望将在边界有重大军事行动。本旗受天目省省巡蒋崇昌大人令,为西北特派查缉使,察查大案。这边界安危向来便是重中之重。前几日,本旗收诏狱密函,说丁州府长贺友建贪赃枉法,与草原王庭秘密勾结,出卖家国利益。无奈,定西王亲自说请,本旗也是谅解目前边界战时紧迫,不易临阵换大将,因此只好暂时作罢。但此次,本旗必亲率我查缉司精锐随玄鸦军共赴边界,彻底清查贺友建一案。如若清白,本旗自会禀报省巡大人,由其转达诏狱。如若罪名坐实,那便就地格杀,生死勿论!”   刘睿影语气坚决,手势果断。   听到对贺友建如此安排,饶是比他早升任省旗很多年的楼长也是不由得浑身震悚。可吃惊的劲头儿还没过去,便觉得自己这一颗沉寂已久的心,已然开始重新跳动。   这种感觉不能算是老当益壮,毕竟他楼长也还不算太老。硬要描述的话,可能也就是壮心不已吧。本来还差几颗火星就要灭了,却被刘睿影泼上了一坛烈酒,怎能不旺的七窍生烟?   刘睿影说罢便径直向前走去。   后面的众人也不再言语,只是按照队列纷纷跟上。   这么一大帮人突然从查缉司的站楼内出来,可是前所未有的大场面,把整条街坊都下了一跳。   “嘿!你看,今儿个这官差府役咋都换衣服了呢?”   “不知道啊……可你别说,这衣服可真够提神儿的啊!穿上之后感觉整个人都抖起来了!”   “你们小点声!别胡说了……那是查缉司的人!不是咱丁州府的官差衙役。”   “查缉司?那是什玩意儿……咋从没听说过?”   四面八方的议论声纷纷传入了刘睿影的耳朵,在他身旁的楼长顿时羞愧难当。   刘睿影微微扭了扭脖子,斜瞥了一眼身后的众人,心里已有了几分计较。   此时,恰好碰到有好事者大大咧咧的走过来寻是非。   “你们谁啊!穿的人五人六儿的……看着这么面生儿,怕不是打哪儿来的戏班子吧!可你们这戏班子怎么清一色都是大老爷们儿啊?连个姑娘角儿都没有,真他妈烂……呸!”   一个泼皮举止的无赖嗑着瓜子走过来说道。   他将查缉司众人腌臜一番不说,最后一句呸字混着瓜子皮和唾沫全都喷到了一位省下的脸上。   “啊!”   还没等这位省下擦干净脸上的污物,就已经看到刚才呸自己的泼皮被一剑通了个通透,当在地下时身体还在止不住的抽搐。   刘睿影剑尖淌血,指向四周围观众人。   “查缉司办事,闲杂人等一律闪避!违者立斩不饶!”   冷寂。   比冰雪还冷。   比虚无还寂。   所有人的时间仿佛被锁住了一般。   买菜的大嫂,萝卜掉在了地下伸手去捡时脸正朝向这边。   抱孩子的爷爷,怀里的孩子哭到一半丝毫没有察觉鼻涕流进了嘴里。   接着,看热闹的众人嚎叫着,发疯般的四散逃离。萝卜也踩的稀巴烂。   刘睿影还剑入鞘,拍了拍那位省下的肩膀,并不多言。   查缉司众人对刘睿影这般雷霆手段甚为佩服。他们已经忍让太久了,久到丁州府的人甚至都不知道查缉司的存在。   立威。   这一步刘睿影做的着实不差。   不进把查缉司的心气儿提了起来,也让自己在众人间有了直观的形象。   跟着如此一位杀伐果断的上官,还愁自己会受人欺凌或前程堪忧吗?   刘睿影看着四散而逃的百姓,不知怎么,心中竟有些得意与享受。   “去丁州州统府!”   刘睿影翻身上,竟是完全没再有理会地上的那具尸体。   “就让你,做我掌司之路上的第一块垫脚石吧!”   丁州府城郊外。   “见过王爷!”   七千人单膝跪地,声音汇聚犹如苍龙啸天,震得林叶纷落。   看霍望,已然是恢复如初,丝毫看不见大战后的狼狈之样。   上位者,永远不能在自己的部下面前露怯。即便是必死之局,也要带头顶风而上,这是坐上这个位置时便该有的觉悟。   霍望看到队伍后面有一老人,身穿便装,手持钓竿,勾负木箱,昂然站立。目光丝毫不惧与自己对视。   为首的军士赶忙上前对霍望耳语一番,说清了玄鸦军与任洋恩怨纠葛的来龙去脉。   霍望听完后嘴角撇出一抹邪笑,穿过半跪的众军,走到任洋面前。   “一人独钓一海秋?”   “虚名累人。”   “你找我何事?”   “我找你无事。”   “为何坏我门庭?”   “我孙子觉得你门上的铜钉可人,想要把玩一番。”   “我的门钉每个价值三千两。”   “我没钱赔你。”   “欠债还钱,损物赔偿,天经地义。”   “那就先欠着吧。”   “一扇门有九九八十一颗门钉,二十四万三千两。三扇共七十二万九千两。”   任洋不再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霍望,忽然笑了起来。   “好,那就一并先欠着。”   霍望说道。   随后他转身面向背对着自己的玄鸦军。只一个手势,他们便呼啦啦的起身开始安营扎寨。   不一会儿,一座座朱红色的军帐便是拔地而起。   定西王城内。   张学究在这茶馆中一直坐到黄昏时分。   桌上的茶壶也不知是冲了几泡,现在倒出来的已与白水无异。   这茶汤虽能静心,但这把茶壶在悠悠岁月间却不知泡出了多少辛酸悲苦。   就如垂髫孩童,并不饮茶,更爱糖水之甘味。   青壮儿郎,火气方刚,偏饮凉茶以中衡。   黄发老儿,日薄西山,嗜浓茶以健脑。   凭栏酒客,意气风发,却唯需苦茶以定神。   而张学究喝的这壶茶,却不再这四类之内。   他饮的是情茶。   唯有旧物表深情,一别音容渺茫茫。   只是天下间,再无人为他跑出那般茶汤。   外面的街市已经开始收摊了,很多关门早的铺面已经上好了门板。只有挑担的货郎,还在依旧走街串巷的吆喝着,想要在天完全黑下去之前,再赚几个散钱。   “老先生,请问您还要续茶吗?”   小二走上前来问道。   张学究摇了摇头。   这是茶馆打样的讯号。   一个自认为雅致的地方,是不会明言赶客的。   他们只是用这样的方式,让你有些自知之明。   如过遇上厚脸皮的客人又该如何是好呢?   张学究也不知道,因为他向来都属于有自知之明的那一类人。   “切!也不知哪里来的穷酸……一壶茶喝了半天连茶色都没了!还一个茶点都不要……装什么大尾巴狼!”   张学究仿佛没听到身后的抱怨一般,起身走出了茶楼。   晚风吹过,华灯初上。   一片盛世繁华之景。   烛影深深的透过屏风,穿过窗棂,头顶晓星已然现身。   他看着东面迟迟不肯挪动脚步,也着实顾不上仔细看看这大好人间。   不一会。   一人迎着最后的一线夕阳顺光走来。   与其说走,不如说是在跳。   他的身体从腋下到脚踝全都被一床被子裹住,限制了步幅。   被子两头交叉的部分用右臂夹住,使其不散开。   为什么不用左臂夹住?   因为他只剩下一条右臂。   右手提着一把刀。   刀身血污深厚,肮脏无比。   裹住身体的被子同样也肮脏无比。   似是红色,又带了一抹翠绿。   被面上好像有两幅刺绣的图案,可是已经看不清轮廓。   “离儿?”   张学究看着他,似是花了很大的勇气一般,苦涩的开口。   这人仿佛并不认识张学究,歪着头看了一会儿,便自顾自继续往前走去。   “坛庭一别到今日,难道你却是从未念及为师分毫?”   当年,张学究,也就是张羽书,身为坛庭最强庭令。   那日,张学究要从坛庭后背弟子中选出一天赋拔萃,毅力超人之辈,亲自培养,立为继任之人。   沈离的天赋或许不是最强,但那份单纯与执着,深深的打动了张学究。   期间的故事暂且按下不表。   直到张学究亲自为沈离做媒,迎娶坛庭另一位天骄之女。   沈离自由父母双亡,而张学究亦师亦父,便做了这高堂之位。   三拜礼毕之后,眼见自己的传人武道有成,现下又家庭美满。张学究不由得放开心怀多饮了几杯。   当日,坛庭上下一片喜气洋洋,众人皆沉醉在一堆璧人的大喜之事中。   沈离的新娘,乃是千百年难遇的阴陵泉之体。   此体质之女字需在新婚圆房后,男子阳刚之气灌入体内。再经前辈高人疏通经脉,把阴煞之力引入丹田,方才可修炼武道。且到时在武道一途将毫无阻隔,定能后来居上。   但是阴陵泉之体对狐族也是难得的大补之物。   可以让已是成丹期能化为人形的狐族,一举突破屏障,直接成为妖丹境的大妖,去争那山主之位。   沈离与自己的新娘,乃是青马竹马之好。   长大后又被同时选入坛庭,一起学艺拜师,论道修炼。   互相之间的感情已不不能拿常理所揣度。   当晚,沈离与新娘共度洞房花烛。   不料,一只已经化形的狐族异兽混在宾客之中,进入了坛庭。   趁新娘在洞房内等待沈离之时,吸干了新娘的浑身精血,而后熄灭了屋子内珠光,静静的等待时机逃出坛庭。   可怜沈离并不知真相,只道是新娘害羞,因此先灭了灯。   不料他刚一推门,这狐族异兽便扑面而出。   沈离慌乱之中横臂抵挡,竟是被它一口咬断。   而其余众人依旧在宴饮欢愉,丝毫不知道此间已陡生变故。   等旁人察觉赶来之后,只见沈离一个人呆坐在新娘的尸体旁,身上裹着洞房花烛夜的龙凤被,被咬断的左臂仍在滴血。   张学究深知此时沈离已处心脉决断之边缘。   屏退众人后,赶紧运功护住其体内阴阳二极,随后自己也现行退去,想给沈离一些时间让他兀自缓神。   第二日,张学究发现沈离却已不见了踪影。   因为沈离身份特殊,掌握机密甚多。因此坛庭将沈离列为叛逆追杀,誓要将其置于死地。   而张学究怎么眼看爱徒先丧妻又失命?   力谏未果之后,一怒之下自己也离开了坛庭,誓要将其追回方才罢休   哪知道这一寻,便如大海捞针。   当他得知那吸干了沈离妻子一身精血的狐族异兽,已经突破了妖丹境,成为列山山主之后,他便来到了定西王域守株待兔。   现在,恰逢列山异兽来人间游历。如此绝好复仇良机沈离定不会错过。   他很了解自己徒弟的性格。   他也很清楚自己徒弟的本事。   他明白如果自己不前来阻止,那定西王域便是沈离的埋骨之地。   所以宁愿自己也染上这人妖殊途的天大因果,也要把他带回坛庭。他不愿看到自己穷尽心血的徒弟成为一群禽兽之流的饱腹之物。   “沈离已经死了,在那夜随着小朱一同去了。师傅也没有了,因为沈离已经死了。而我,叫断情人。”   沈离的步子没有丝毫停顿。   但是张学究看到他的脸颊下方,落下了一滴晶莹。 第二十八章 射影之虫,照胆之镜【一】   丁州府城,东门。   一匹枣红色的神勇骏马拉着一辆装点精致淡雅的马车,缓缓的向城门内驶入。   马车前段的挡板上坐着一个小丫鬟,旁边放着一个空空的油纸袋。   这辆马车正是烟雨夜在道路上疾驰的那辆。   这小丫鬟正是那位离不开糖炒栗子的“糖炒栗子。”   “小姐!我们到丁州府啦!你看你看,城门好高哇!”   糖炒栗子激动地指着前方说道,两条腿耷拉着乱蹬。   “小红!给我冲!咱们一鼓作气进城买糖炒栗子吃!哦对……还有你的萝卜!”   马儿一声嘶鸣,就在糖炒栗子装备驾着马车长驱直入时,突然被城门口执勤的丁州城防军士拦下了去路。   “从何方到此?”   城防军士问道。   “我……我们从越州来的。”   “越州?那么大老远的过来做什么?”   “过来……过来看看。”   “看看?有什么好看的!你们是做什么的?”   别看糖炒栗子先前咋咋呼呼,可真碰上了事儿,却又不是一般的怯场。   “把斗笠摘了,车里坐的是何人?”   “车里是我家小姐!你不许无礼!”   一旦提及小姐,糖炒栗子瞬间便有了百十倍的勇气。   说完,便把头上戴着的斗笠连同薄纱一并摘去。   一张略微有些晕红的娃娃脸,犹如两团红云浮于双颊之上。   碧眼盈波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巴着,稚嫩中包着七分紧张。   一头乌黑亮泽的长发扎起了两个小辫子,鞭子末尾还盘了一个鸾凤如意簪,垂在胸前。   头顶上带着一枚洒金青玉华胜。   “哎!你这人怎么不说话了?”   糖炒栗子顺势从马车上跳下来,站在府兵面前,插着腰有些生气的说道。   府兵被眼前的小姑娘逼问的直往后退,眼睛却是都不敢再盯着她看。   这些府兵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老大不小了也没人上门说媒。不得已为了混口饭吃,便加入了这丁州府的城防军,做了最低等的城防军士。   他们那里见过什么世面啊?尤其当下兵荒马乱的,更是没人来这丁州。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娇小可人的年轻女孩,让这些从不曾食过荤腥的单身汉看了,只觉得邪火中烧,当下不敢再多看一眼。   “怎么回事?!”   负责这丁州府东门执勤的,是一名府侍。   他曾随汤铭出访过其他州,也算走过南闯过北的,略微有点见识。   他看见这一辆马车堵在城门口许久,没又放行也没被扣押。   本来这次他没去被选去边界打仗就是一肚子的不满,当下可算是找到发泄的由头了。   等他走进一瞧,那骂人的脏话刚挤到嗓子眼却又硬生生的给它咽下去了。   这小姑娘,也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单凭上身这件石青色刻丝万字不断头纹花素绫纱衣,就是自己好几年的俸禄。   而且,在初春时节的丁州,只穿一件纱衣,又怎会是芸芸俗子?   “这位小姐,我们也是奉命行事。目前丁州边界已是战区,这府城自然是要加强戒备。不过手下人粗鲁无礼,若是有冲撞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这位府侍心思倒是玲珑的紧。   转身间便是觉得这位姑奶奶不是个自己能惹得起的角色。   于是乎,先抬出命令在前,让她找事也别冲着自己,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另外,要是有得罪的地方,那我也先行示歉。   伸手不打笑面人,只要让我张了嘴,就别向找出茬儿来。   糖炒栗子还想发作,突然听到小姐在车棚内轻轻咳嗽了两声。她猛然想起了小姐当时在路上的嘱咐。   “我们是从越州来的,车里坐的是我家小姐。她就是听说此地正在大战,因此执意要来看看,凑凑热闹罢了。”   糖炒栗子说完,便开始在浑身上下摸索起来。   这位府侍和身后的城防军士们看到一双脂粉小手在娇小的身上不断游走着,都不由得咽了几口唾沫。   “呐!我们家小姐的一份心意,请你们喝酒!”   找了半天,糖炒栗子才从身上摸出一个钱袋,丢给了府侍。   府侍接过这个海棠银丝线秀荷包,上面传来一股少女的幽香。   回过神时,马车已走进城门很远了。   “禀府侍大人,刚才那姑娘在问您话。”   “她问我什么?”   “她问您丁州府内,哪里卖的糖炒栗子最好吃。但她看您一直盯着荷包愣神,便撂下句没出息,然后就气鼓鼓的驾车走了。”   “你,立刻快马赶上。告诉那位姑娘,城内李记炒货的糖炒栗子最是软糯甘甜。”   “软糯甘甜……”   那名城防军士不断在嘴里重复着这四个字。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   庄户人家,只知道能吃不能吃,好吃不好吃。   “小姐,我们先去那个李记买一袋糖炒栗子好不好?”   糖炒栗子对着身后车棚中的小姐央求着。   “你个小馋猫!嘴刚停下来就闲不住啦?”   糖炒栗子知道这是小姐已经默许,当下缩了缩脖子,竟是不自觉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右手。   “一会儿买好之后可千万不能再乱跑了啊!等回了客栈咱们梳洗一番,而后你得换一身衣裳我们再出门。这般在街上招摇会生祸事的。”   “好的小姐,我知道啦!”   “从现在起别忘了要叫我的名字。我可以喊你的绰号,你却是不可忘却我现在姓甚名谁。”   “放心吧,赵茗茗大小姐!”   糖炒栗子转过头朝着车吐了吐舌头,尽显俏皮。   “赵茗茗。这名字也是当真好听。也不枉本小姐专程下列山,来这人间走一遭。”   赵茗茗在心里如此想着,不自觉的淡淡一笑。   面庞霎时犹如春半桃花,配上她清丽的气质,真可算得上是天姿国色。   草原王庭,左芦,吞月部。   岩子将骨笛收进了瓷瓶中。   眼前除了篝火依然在燃烧以外,所有的尸体与血迹全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似是被大地吞噬了一般,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只是空气中久久不能溢散的血腥,还在提醒着人们先前此地发生的过往。   他穿好了上衣,遮蔽住满身的疤痕走了出来。   思枫依然在不远处站着,先前的那位驼背智者已经离去。   “完成了?”   “还没有。”   岩子回答的干脆利落,没做任何的思考。   “那些人呢?”   整整八百九十一人,恍如人间蒸发,思枫也不由得心下发怵。   岩子没有回答,只是对着思枫伸出了右手。   “昂然答应过我的。”   思枫无奈,只得从衣襟里拿出一卷参破不堪的旧书递给他。   这卷旧书是左芦将军昂然交给自己的,是和岩子交易的筹码。   至于交易的内容是什么,他也不甚了解。   但是这本书,他却是认真的看过,可是连一个字都没有看懂。   岩子小心翼翼的捧着这卷旧书,静静的望着破损的只剩下不足三分之一的封面。   思枫第一次从岩子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情绪的波动。   “看来这卷旧书对他很是很重要啊……”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袖子,里面藏着几页纸片,正是从这卷旧书中撕下来的。   这是驼背智者的提议。   思枫觉得照此情形看来,自己这次是做对了。   只要手里还有他的渴求之物,那便不怕岩子毁约。   “北……舍身。”   岩子看着封面,缓缓的读到。   这如天书一般的文字,岩子竟然全部都认识。   “借用一下你的刀。”   岩子转过头对这思枫说道。   思枫后退了几步,将刀扔给他。心里有些紧张,不自觉的和他拉开了些距离。   “噗嗤!”   岩子将旧书摆在自己面前,用刀将两手从手背捅穿,而后又将刀扔还给思枫。   “你可以走了。”   岩子依旧是不带任何感情说道,没有任何痛苦的感觉。   思枫看了看地下到处都沾满岩子血迹的刀,他并没有捡起。而是冷哼了一声,快步离去。   这个人太可怕了,就像是一根木头。   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知觉,也没有任何人性。   思枫突然有些担心自己将那旧书撕下了几页会不会惹恼了这位人形修罗,对自己和吞月部大开杀戒。   不由得,脚下的步子更快了。他急于将这里发生的的一切向昂然禀报,好让他再做定夺。   岩子将两只被捅穿的手,整齐的合十,在旧书前跪了下去。   鲜血顺着胳膊流到肘部,一滴滴落在旧书的两旁。   “恕一切罪恶,降一切魔障,破世间虚妄。吾继尸薨林主之传承,割肉血祭奉北方,自穿双掌求舍身。”   念完后,岩子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平平整整的压在旧书的封面上。   鲜血喷涌而出,将整卷旧书的每一页都浸润的饱满。   霎时间,旧书红光大盛,一股奇异之力从岩子双掌间的穿洞中升起。   他看到了一座全部用骸骨堆积而成的髑髅山,很高很高。   在山顶上,有一座全部用人头骨砌成的三角形围墙。   围墙的正中央摆着是一口巨大的棺材,盖板和棺体的缝隙中正在源源不断的往外溢出混着鲜血的泡沫。   棺材上放置着一个蒲团。   蒲团上面绣着一具没有血肉的完整的人体骨架。   统体纯白,三面四臂。   三个骷髅脸分别看向左,前,右三个方向。   象征着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死亡都是永恒的存在。   无论拥有多么强悍体魄,多么高明的修为,多么美丽的容貌,最终都难逃骸骨一具,黄土一抔。   四肢手臂,右高左低。   两只右手各举着一根硕大的鼓棒,随时准备击打而下。   两只左手各端着一个用巨大的颅骨做成的酒器,里面盛满了鲜血。   岩子在此从瓷瓶中抽出那根骨笛,将其方如颅骨酒器的献血中,还把瓷瓶内的尸油倒在了蒲团上。   顿时,蒲团上那具三面四臂的骷髅胯骨开始扭动,两腿也踏出一种玄妙的步法,似是在舞蹈。   岩子看的入神,只觉得有万千身法体位闯进自己的脑中,在哑门汇聚,沿着督脉向脊柱进发,拼命的要在他体内战友一席之地。   不一会儿,岩子的头上渐渐地出现了一个骷髅头的虚影。   就像是青烟构成一般,很快就飘散了。   “北方迷行五骷聚顶,第一骷功小成!”   岩子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强扯出了笑意,对着古书再度深深的跪拜下去。 第二十九章 射影之虫,照胆之镜【二】   丁州府城郊外,玄鸦军大营。   霍望与任洋坐在中军帐中。   天气已然转暖,而且霍望本身喜冷耐寒,所以帐内并没有防治火盆。   只有霍望的面前,摆了一个红泥糊成的小火炉,上面有一个黄铜烧锅,里面正在温酒。   霍望很喜欢黄铜。   虽然这是一种常见的,并不珍惜的金属。   但是他喜欢它的颜色胜过它的质感。   “能饮一杯无?”   霍望看向任洋问道。   任洋摇了摇头。   自己掏出了一把小茶壶,往里灌入了滚水。   他的孙子此刻正在账外玩耍,那些值岗站哨的玄鸦军没有不被他捉弄戏耍的。   “你不放茶却只添水?”   “这把壶,在被我借来之前,曾是我老友的家传之物。他家祖祖辈辈几代人都用这一把茶壶喝茶,茶色茶香早已将壶身浸润的通透,因此只需向内注入热水,便能泡出一壶佳茗。”   霍望满目惊异的盯着任洋面前的茶壶,他着实没有想到世间还有会有如此物件。   “绳锯木断,滴水穿石,凡事都是这个道理。无须什么奇门异法,只是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便能累积出这般夺天地造化之事。”   任洋缓缓的转动着壶盖说道。   酒有沉齐。   随着炭火的烹煮,酒面慢慢附上了一层淡绿色细腻的泡沫。   “再者,我孙儿坏你王府三面门庭,老夫也着实拉不下脸来再向你讨一杯酒喝。”   任洋耸了耸肩。   他揭开壶盖,浓郁的茶香冒了出来,甚至压过了霍望的酒气。   “我还是不清楚你为何执意要来见我,甚至不顾身份与玄鸦军同行。”   任洋向霍望递过来一杯茶。   霍望接过后并没有喝,而是放在了一边问道。   玄鸦军再强也只是世俗军队。   像任洋这种客归珠有泪,人去骨遗香的绝世隐者,是从来不愿意沾染这些个红尘俗物的。   “本来我只是想见见老友,约定的还茶壶的日子就快到了。”   任洋叹了口气,充满了对这把茶壶的不舍。   “你的老友在我府上?”   “呵呵,你说呢?”   任洋冷笑了两声。   “那你为何不去见?”   “因为你这做主人的不在家,我怎好私自去主人家的隐私之地呢?”   任洋并不喜用茶杯饮茶,而是直接含住茶壶嘴喝。   滚烫的热茶被他倒入口中竟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霍望心下也是觉得这老头好笑。   你把我的家门都拆了,还在我的厨房里做了一大顿饭,到头来却说因为我不在你不好意思去看你老友。   天下间还有这么奇怪的人吗?   他当然知道任洋说的地方,是自己王府地下的牢房。   只是霍望不清楚里面的哪一位是他的老友。   “那么,你准备怎么赔我?就算是欠,也得有个契约才好。”   任洋又往自己的茶壶中续上开水,眼睛却是瞟了一眼霍望身旁斜靠在案边的星剑。   “好用吗?”   任洋问道。   霍望默不作声,却是已经暗自鼓舞气息,调动二极。   他一直觉得任洋此行来这不善,现在看来果不其然。   他,也是为了星剑而来。   霍望右手置于桌下,拳头紧紧地攥着。   他没有任何把握能打赢任洋,即便是星剑在手也不行。   虽说自己表面上看起来已与平常无异,可是那日的耗损却并没有一五一十的全部补充回来。   而且自己前几日修养调息时,又碍于身在丁州府城内,所以并不敢全力以赴,害怕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州统府内的汤家,可是对自己虎视眈眈。   以至于时至今日,却是只好了个七七八八。   相距全胜之时虽然差的不多。但是面对任洋这等高手,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却是半分都马虎不得。   唯一的策略,便是趁乱而离。   霍望看了看面前温酒的小火炉,心下已有了打算。   “唰!”   霍望还未来得及将心中的计较付诸于实践,任洋便甩出钓剑一下子就把那星剑勾走了。   “星泽!”   霍望脑中一片空白。   想要起身却又不知如何动手。   只是两腿微弯,上身前倾的定在当场。   任洋星剑到手后却也没有急于离开,而是拿在手中比划了几下,细细把玩了起来。   “抱歉抱歉,老夫也是用剑之人……看到这仙人遗物也还是不能免俗,未经许可便私自借看,还是多有得罪了。”   霍望看着任洋又把星剑还了回来,突然有一种不顾一切要也杀死他的冲动。   这老头!   完全是把自己当猴儿耍!   先是显露出一手神鬼难测的修为剑法,强行夺去自己的星剑,而后又客气谦恭的归还,这不是明摆着告诉自己:我对你的星剑没有任何兴趣,但若是我想要,你霍望便只能弯着腿,勾着背馋兮兮的看着。   “哎呀!”   正在这时,任洋突然大叫了一声。   “你……你怎么会招惹上“他”?”   帐外嬉闹的孙子看到自己向来是和青山也能对饮三杯酒,左右手互弈还要为一落子消磨半日光景的爷爷,竟然这般风风火火,不由得也是歪着头很是困惑。   霍望听到这句话,心里也是凉了半截。   他没想到竟然连任洋都对魔傀彩戏师这般忌惮如斯。   “无论如何,这看剑的因果你却也是沾染了。”   霍望出言,幸灾乐祸一般想要将任洋也拉下水。   这时候,他哪里还像天下五王之一?   和那些成天小偷小摸被衙役捕快捉住的蟊贼无二,只顾着狗咬狗般推卸责任,好像多了几个人之后道理就站在自己这边了一样。   但任洋却偏偏就吃这一套。   他站在门口深深的叹了口气,重新回到案几后坐下,神色却是也没有多少颓然。   “你想怎么了断这桩因果?”   若是自己开口相借,那便不会平白无故的生起这事端。   但事关星剑,霍望怎会将它借予外人之手?   罢罢罢,要怪就只能怪自己动了凡心,仅此而已。   “帮我一个忙。”   霍望直接了断的说道。   ““他”是杀不死的。”   任洋也直接了断的回答道。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任洋想喝口茶,却发现茶汤已经冰凉。   “那就等我想好了再说吧。”   霍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将面前的红泥酒炉踢给任洋。   “你有帝王之心,可是这天下却还没有成熟的帝王之运。”   任洋用长柄杓搅动着酒浆,漫不经心的说道。   “身为一国之君,便是这天下之唯一。便要能容这天下间万物,载这地面上一切。而你霍望,只有些豪雄小智,是没有人乐于推举你的。”   霍望听闻此话,钢牙紧咬,竟是把酒杯都崩裂了。   “我霍望,无须旁人推举,也无须容天纳地。只要手握星剑,那我便是这片天地,即便是你任洋,到时又能耐我和?”   说到这里,霍望拿起星剑,将身前案几一劈两半。   “你若依旧如此顽凶,必将自贻非命不可。凭借残暴狠厉而站稳脚跟的,从无长久。你霍望的玄鸦军再强,又怎么比得过中都刘景浩的三威军?就算是你坐拥了五把星剑,又怎么保证一定能参破其中的仙隐之秘?”   任洋伸手拿起自己的茶壶,生怕下一瞬霍望的剑又向他劈砍而来。   自己倒是不要紧,可这茶壶要是磕了碰了,那可就再没别家去找寻了。   “魔傀彩戏师已然现世。下大势又到了万人逐兔之时。你若戏弄天下,天下也必将戏弄于你。”   任洋厉声说道。   “你现在,是何修为?”   霍望冷静下来,仗剑而立问道。   自己最隐秘的心思,现下竟然被任洋一语点破,他怎能不惊不怒?   “你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任洋转而笑着调侃。   “我想好你要帮我什么忙了。”   任洋指了指耳朵,示意自己在听。   “我想看你出剑。”   任洋不置可否,拿着钓剑径自走向帐外。   他抬头看了看青白色的天空,随便朝着一颗方向信手抛竿,短剑化为吊钩,朝远方目力不可及之处射去。   速度之快,却是连霍望的精神都追之不上。   眨眼间,钓剑已是一个往返。   只是钓剑杆头处了一条仍旧在活蹦乱跳的鱼。   “东海鲜鱼,要加秋油和酒,蒸至鱼身玉色。如果过了就会太老而变味。另外,锅盖需紧扣,千万千万不可使之蒙受盖上的水汽。起锅之后佐以冰酒食用,甚佳!”   任洋将活鱼从钓剑顶端解下,递给霍望说道。   霍望痴痴的看着手中的鱼。   这一剑,竟然瞬至东海。   横跨大陆若盈寸之间,非耀九州之天神不可为。   再度抬头,任洋已带着孙儿飘然离去。   “至于那门庭修缮的费用,等你回府后,老夫再度上门拜访老友之时便赔给你罢。”   一句话悠悠传来,宛如云端天音。   “禀报王上,适才巡逻抓获一人在我军营外徘徊,将其扣押后从身上搜出了一封信。”   一名玄鸦军将士上前禀报说道。   霍望看信皮干净,甚至没有封口,但是信的内容却让他不禁眉头紧锁。   “派人把这封信送至丁州府内,查缉司站楼。转告那位刘睿影查缉使,就说我霍望从不食言,邀他共赴边界军中处理此事。另外转告汤铭,就说我先走一步,让他随后跟上,和我在贺友建的前线大营汇合。”   霍望如此安排道。   丁州府内。   刘睿影带着人马洋洋洒洒的来到了州统府前。   此次前来,他只是要知会汤铭一声,自己将带领查缉司人手再度奔赴边界战区。   实则,是给他一个抖抖威风。   不得不说,刘睿影自从晋升为伪地宗之后,心气不是一般的高。   觉得这天下间的事仿佛就像一条直路似的,根本不拐弯儿,他一双脚就能给它趟过去踢平了。   与府外的趾高气扬相比,府内可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当日,汤中松派朴政宏持自己的字条前去越州雇佣剑修杀手刺杀时依风。   目的是引起查缉司的混乱,把丁州这通浑水搅得更浑。   可是如今时依风死因蹊跷。   汤中松不认为越州内有谁可以做到如此。   即便有,也不是朴政宏凭借手中字条就能请得动的角色。   自己让他耽误个几天再归,也好避过风头,撇清嫌疑。   可是如今日子可过去的不止那些,朴政宏却依然杳无音讯。   这让汤中松心中升起了些许不好的预感,再加上此时刘睿影带着查缉司众人已至府门。   “莫非……”   他怀疑是不是刘睿影对时依风的死有所察觉?   汤中松知道刘睿影的斤两,但是查缉司本地站楼的楼长也算是半个地头蛇了。   像刘睿影这样的青年才俊,做事的狠厉还没成火候,最怕旁人吹耳边风。   这几年查缉司站楼在此地的处境他也心知肚明,若是那楼长借机想寻起事端,报了前仇,出口恶气,那可真是让他歪打正着了。   此时,虽说不至于手忙脚乱无法招架,但是线头太多,纷繁复杂,饶是汤中松都觉得太阳穴一鼓一鼓的跳着疼。   但理亏的人终究还是会心虚。 第三十章 射影之虫,照胆之镜【三】   丁州州统府外。   一名省下正要走向前去叩开府门,却被刘睿影叫住。   他要亲自去敲门。   当时有多狼狈的从这扇门里走出来,现在就要有多骄傲的从这扇门外走进去。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忽然看到了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   前面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的,右臂抱着一大包东西,左手举着一扇纸风车,头顶上挂着一个戏剧脸谱。   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在不停地嚼着东西。   样子像极了新年时赶庙会的孩童。   “小姐小姐!我们去前边看看吧!哪里人多,肯定热闹!”   也只有糖炒栗子能在战乱之时,把边界州府的城池当做普通集市来逛悠了。   刘睿影看到糖炒栗子身后还有一人,但是糖炒栗子走路忽左忽右的,让他却是看不踏实。   突然,糖炒栗子向前加速跑去,高举着自己的纸风车,想要让它旋转的更快一些。   刘睿影这才堪堪看清她身后之人。   最先映入脑海的,是赵茗茗那如一泓清水般的双眸。   澄澈,透亮。   好似夏日傍晚的江边,水天一色之时那般纤尘不染。   又好似星稀无云的夜里,皎皎当空只有一轮孤月遥挂。   刘睿影目不转睛的盯着赵茗茗的双眼,甚至连自己当下要做什么都忘记了。   他只觉得这双眼时而如星河般璀璨,时而如枯井般凄寂。   而当它看向糖炒栗子时,又多了三分和蔼,七分宠爱。   刘睿影着实没有见过这般变化多端的眼睛。   在他所见过的人中,女子本就不多。   相较赵茗茗而言,李韵的眼神则多了些调戏的风尘味。而在她展露云台拔剑术之后,则更多的是一种睥睨众生的蔑视。   而赵茗茗的眼睛从本质上就和别人的不同。   似乎包罗了世间一切的美好愿景与冲突矛盾。   不同的美好汇聚在这乌漆漆的眼仁中,毫无违和之感。但是偶尔闪过的一丝高贵却又和原有的好奇发生了剧烈的冲突。   就像孩子明明很渴望糖糕,但是却嘴硬的说不要。   这一发现,让刘睿影对这双眸子顿时又沦陷了几重。   堆云砌黑的秀发,并没有收到任何约束,而是随意的披散下来。像两道黑色的瀑布,流过娇嫩的脸蛋,直抵那仿佛如白玉雕成的下巴。   光是这万千青丝,就知让多少青年才俊,武林悍将昼夜伤神。   刘睿影强行把自己的注意力从赵茗茗的双眼中挪开,第一次对这女子有了全面的打量。   “传说里的月中嫦娥也就不过如此吧……”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   赵茗茗看着糖炒栗子满街乱窜,两弯眉毛似蹙非蹙,丹霞色的小嘴欲张非张。   她偶尔将手从袍袖中伸出,芊芊柔指清点,点处仿佛连空间都被变得柔软可触了。   看穿着,似与平常人家无二。   但这般桃羞李让的气质却是打小才能培养起来的。   世间美貌,大体分为两种。   一种为妖娆之美。   这种美,总是能轻易的勾起人们的欲念,让人浮想联翩的同时脑中不免行些苟且之事。   如同秋水瑞雪,能够让感官得到极大的满足,端的是艳绝一时。   不过此类女子,多是三心二意之徒,见异思迁之辈。   又或是在那鸡鸣之前,三旬酒后,与你颠鸾又倒凤,比翼双双,宛如那交颈鸳鸯的一夜夫妻。   玉璧千人枕,朱唇万客尝,难免有失体面。   何况,又有几个正人君子之流去做那夜夜新郎?   第二种美,是娇柔病态之美。   这种美,让人怜爱不已,总是想要揽入怀中好好珍惜一番不可。   如此女子往往是泪光点点,娇气微喘。   娴静时不免伤春悲秋,走动时犹如扶风垂柳。   心思玲珑,使人不易亲近。   况且,因怜而生的爱,本就如亭台楼阁般欠些稳妥可靠。   可是赵茗茗与这两种美,都截然不同。   她是在妖艳与娇病之外的第三种绝色。   也是能够直叩刘睿影心门的那种一见倾心。   他对袁洁是一种愧疚所带来的使命感,虽是用情勾人难免假戏真做,但若要真说现在还有几分纯爱,却是难以言明。   但是赵茗茗却让他如初春时解冻的冰湖一般,生出圈圈涟漪。   在他身旁的查缉司楼长毕竟是过来人,一看便知道刘睿影这是动了什么心思。   人不多情枉少年,何况看年龄这女子似乎也正是怀春之时。   当下,他心里已经有了安排。   这女子,或许就是自己和这位新任省旗的纽带。   若是自己能把这件事办好了,投刘睿影所好,说不得日后茫茫前路中,还能沾光被提携一二。   毕竟他刘睿影可还是要回中都的,自己放下了前辈的身段,带着站楼的这帮兄弟不遗余力的支持他做事,不也就是为了留下印象卖个好吗?   虽然先前,刘睿影刚在丁州府当街杀了一泼皮为自己等出气,可若是他觉得这样便算是杀伐果断而立威成功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不说自己,单单是战楼中这三十六位省下,各个也都是办过大案特案要案的。   若不是当初不听指挥,捅出了篓子,被发配到这丁州府站楼里当差,那现在也不一定就不是省旗。   若是在上下打点一番,疏通了关系要害,或许已然混上了省节也未必。   要怪只能怪自己这些人过于清高,锋芒毕露,不懂得圆融变通。如果当初稍微低低头,忍一忍,现在的处境也不会这般不堪。   不过,这样一帮如此桀骜不逊的人物,怎么能因为刘睿影这一剑的故作姿态而从心底里认可?   他们认的无非就是那身官服罢了,或者说是省巡蒋崇昌大人的名号。   “咳咳……刘省旗。”   “秦楼长何事?”   刘睿影被这一声叫的回了神,可是又恋恋不舍的多看了几眼赵茗茗的方向。   回头看到自己带出来的一众人马,以及丁州州统府的匾额,才又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   “这位军士说奉了定西王霍望之命,有要事向您禀报。”   秦楼长指着一位军士说道。   “他是霍望的亲兵,玄鸦军。”   秦楼长又补充的说道。   他这句提醒着实是在点子上。   刘睿影在中都查缉司本部时,虽看过玄鸦军的资料介绍。但是直到那日秦楼长给他送来塘报时,也没有对玄鸦军有个清楚的认知。   他打量了一眼那名前来传信的军士。   身长十尺,腰阔十围,鼻挺面方,胸膛犹如两扇门板,双腿宛如擎天双柱。   两手攥拳横于后背,腿微分,眼中精光炯炯。   真不愧是军中健者!   刘睿影看着眼前比自己硕大几倍的军士,不由得对定西王霍望的惊惧之感又浓了几分。   先前出站楼时的那股子心气儿,却也泄了不少。   “定西王何事之有?”   这位玄鸦军军士也不答话,只是将信递给了刘睿影。   刘睿影将信打开,看到是正在前线领兵对阵狼骑的府长贺友建写给州统汤铭的信。   没有用公函,也没有盖大印,说的当是私事。   等看到了信中的内容,刘睿影顿觉不可思议。   信中贺友建在向汤铭催促一批金银,无数马匹,以及上百名美女。而这些可不是为了劳军之用,而是为了送给草原王庭的左庐将军昂然以完成约定。   信中没有写具体的约定内容,想必汤铭自是了然于胸。   但刘让睿影高兴的是,这下子贺友建的通敌之罪算是铁证如山,连带着汤铭也算是同党之一。   如若能将此事办的漂亮,那功劳可不是一般的大。   五大王域,虽然明争暗斗,但是对于外敌入侵却是出奇的一致。堂堂丁州州统竟然联合下属与草原王庭密谋交易,无论是为了什么目的,只要将此事捅开,连带着定西王霍望也并将栽一跟头。   他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保家卫国,戍边护族的形象瞬时就会崩塌。即便天下人不怪罪于他,可是用人不查这顶帽子却是结结实实的戴在了头上,不知又要多少时日,何种际遇才能摘得掉。   刘睿影本就对先前连升三级心有余悸。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事情太好总会生变,不然哪来的乐极生悲之说?况且那份功劳虽算在他头上,而他自己却是一无所知,如此贪天之功又怎么不担心?   但是现在,却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么一桩大好机缘摆在眼前,如果能了断的彻底,那么就算是被连升三级也会变得毫无后顾之忧。   至于上次究竟是谁替自己邀的功,只能待日后慢慢查之,却是着急不得。刘睿影觉得那人即便是对自己有所图谋,也不会在一时半会儿就动身,否则又何必将他推上省旗之位呢?   “王爷说他是言而有信的人,因此让您看完信后即刻前往玄鸦军大营,与他共赴边界,擒拿叛逆。”   玄鸦军军士眼看刘睿影读完信后,接着说道。   随后好似旁若无人一般穿过查缉司众人,来到州统府门前敲起了门。   开门的,是一位老州管。   这位州管和汤铭夫人邹芸允可不同。   邹芸允是为了听一声官名舒耳,而这位州管可是实打实的大权在握。   在定州堪称汤铭手下第一人。   一般的人或事,他都能全权代理,便宜行事。   只是这次,一开门就看到了玄鸦军,饶是他也禁不住心里咯噔了一下。   “敢问玄鸦军将士登门是为何事?”   老州管拱了拱手,客气的问道。   “传王爷口谕:“我先走一步,让他(汤铭)随后跟上,和我在贺友建的前线大营汇合。””   玄鸦军军士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也不在意这位老人是谁,会否将口谕传达给汤铭。   他只是忠实的执行了霍望的命令,一个字都不差,连语气都模仿的惟妙惟肖。   可能在他的印象里,在定西王域,还没有人敢不遵从王爷的旨意   如果有,那无非就是每个玄鸦军士兵的手下再多几条人命罢了,并不是什么大事。   玄鸦军既能抵御外辱抗狼骑,也能安平内乱杀反贼。   区区一丁州,他们还真从未放在眼里。   刘睿影看到这一幕,心中更是有了十拿九稳之感,不禁笑意浮上了面庞。   站楼的查缉司众人是不知道刘睿影和州统府,尤其是和汤铭与霍望的恩怨纠葛。   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贺友建,而现在这一桩事已有了定论着落,刘睿影再去州统府扬威却也是没有什么意思了。   他立即派人回到查缉司站楼内,取回当时诏狱发来的带有朱砂痕的诏狱密函,自己则是率众向霍望所在的玄鸦军营地赶去。   丁州州统府内。   不等老州管转达,汤铭已经知道了全部。   那天自己问儿子有何破局之策,松儿说要让贺友建自导自演示弱,勾得狼骑进攻结营,随后让出边界五镇,以抬升汤家价值与存在意义,谋得一线生机。   汤中松不知道的是,自己的父亲其实早就走了这步棋。   只不过他父亲的棋盘更大,落子更诡异。   这次狼骑犯边之事,从头到尾都是他父亲汤铭一手策划,只是为了演戏给霍望看。   为此,他千方百计的联络到了草原王庭狼王麾下两位大将军之一的左庐将军昂然。   而后单刀赴会,不着片甲,不带锐器,只为显示其诚意。   而昂然的条件也是苛刻到可怕。   金银珠宝还好说,马匹美女也不是大问题。   但他竟然还要八百九十一名精壮男子,而且要求全部都是阴年阴月阴时出生。   汤中松当时就觉得诧异,怎么一贯不信鬼神的草原人突然讲究起了他们五大王域的风水时辰之说。   但事急从权,汤铭也没有多想,只顾着先答应了下来。   而后,经过多方收集,甚至不惜绑架自己的丁州府军,才终于是凑齐了这个数。   人送到后,昂然也是守信之人,立即便命令吞月部在草原的祭月大会前发动对丁州边界五镇的袭扰。   本来汤铭就与吞月部有仇,当时又正值草原第一大盛会在即。吞月部经过这些年的修生养息后突然反扑,为了在盛会到来时为先代部公报仇雪恨。   一切的起因缘由都是这么的无懈可击,让人根本看不出有任何不妥或可以之处。   于是,一场汤铭为了保全自己地位与权力的大戏便这初春雪冰雨凉之时开演了。   他以丁州为戏台,以定西王域何草原王庭为主角儿互相厮杀。   最后,他的儿子又想以边界五镇为诱饵,进一步扩大事态。   不得不说汤中松这一手纵横诡术,完全是像极了他的父亲。   只是此刻汤中松却也像丢了魂般,失神不已。   他在自己的屋中因为朴政宏迟迟未归一事而发愁。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况且草木亦是情义缠缠。   他不想学那大丈夫,便识四海豪杰。   但与朴政宏抛开主仆关系不说,真可谓是相交莫逆。 第三十一章 散入春风满丁州   丁州府城郊外,玄鸦军军营中。   “定西王别来无恙!”   刘睿影进入帐中,不卑不亢的微微一弯腰,算是打过了招呼。   “哈哈,本王听说刘查缉使已升为省旗,真是可喜可贺啊!上次州统府中一见,就觉得刘省旗秀骨清奇,头角峥嵘。做事拘理而又不失灵活,进退之间足有尺度,与汤铭之子一比高下立判,这可谓是年少英雄啊!”   刘睿影没有想到霍望对自己如此这般……乍一见面,言语之下竟然颇有吹捧之意。   他来时在路上,脑中构想了不下百十种说辞来应对霍望可能丢出的刁难。但是这一种情形,却是在一万以外的万一。   “定西王谬赞了……起来也是因为近期定西王域正值多事之秋,眼下龙蛇混杂。在下不过是托王爷的福,运气略好,恰巧就树功立业了,可着实是当不起王爷的这番赞美之词。”   刘睿影的脑筋也是极快,略一思忖就体面的回答道。   言语中,也是明里暗里的将霍望挤兑了一场。   多亏了您治下的大乱,牛鬼蛇神齐登场。   不然我怎么能有机会加官进爵呢?到头来还是你能力不够在先。   秦楼长在刘睿影身后半步之处,听到刘睿影这样说顿时觉得他还是太年轻了……   即便你是查缉司省旗,与霍望却也是地位悬殊。   怎的也不该和天下五王之一如此说话……   但听到霍望先前言语之间,两人似乎已有过交集,还很是熟络……当下便想到,是否二人上次会面时便有些梁子结下,以至于此次刘睿影少年心气,偏要争个高低,逞一时口舌之快不可。   于是,他心下便打定主意此次如不到万不得已,便就此一言不发。   一则听听刘睿影究竟和定西王究竟有些什么过往,二则看看刘睿影到底有多少斤两。   定西王霍望,便是一块最好的试金石。   霍望自然是听出了刘睿影话语中的嘲讽之意,却是不以为然。依然招呼刘睿影落座,客气的询问是烹酒还是煮茶。   虽然霍望将自己控制的很好,但是眼神却不由自主的看向刘睿影手中的星剑。   这些细节全都被秦楼长尽收眼底,心下也是疑惑不已。   他并不知道到星剑之秘,但是却能从霍望的眼神中感觉到一种激烈的渴望。   虽然被他掩饰的很好,但是旁观者清。   何况秦楼长也是位人精。   他只是觉得,刘睿影这位新晋省旗定不简单……他的身上还隐藏着诸多隐秘,背后或许有某种超乎自己想象的存在。   刘睿影没有选择喝酒,他想尽力的保持头脑清醒。   宁为明枪热血抛,不敌暗箭笑藏刀。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但笑里藏刀才是最难抵挡。   你永远不知道何时何地,那张口吐莲花,夸赞不断的嘴里就会长出凶狠的獠牙,对正在享受着恭维,假意谦虚的你发出致命一击。   无论你是何种丹青模样,长着一副怎样的锦绣心肠,笑在脸上却伤在心上,好似雪上加霜。   用假模假样的善意,来隐藏内心极致的邪恶,这样比原本大大方方的暴露自己本不是个好人还要令对方胆寒一万倍。   惟一的好处就是,或许到死你都是在微笑着。   刘睿影鼓足了精神,即便自己在低头握杯时,也不枉留意四周的动态。   霍望感觉到刘睿影的精神不停的在帐中游走,偶尔从他身边掠过,却是不敢多做停留……   但仅仅是这一掠而过,他便感到刘睿影与上次大不相同。   精神中散发出一种坚毅,刚强,百折不挠的意志,更兼有一层凌厉,杀伐,一往无前的气势。   如果说上次的刘睿影如松间斜照的明月;石上涓流的清泉,那么此刻就是穹顶燃烧的太阳;飞流直下的奔瀑。   霍望觉得自己方才那一段客套话,似乎并没有说的太夸张……   青年一代中,自己见过的有为天才宛如过江之鲫。   但欣赏归欣赏,却没有一人能够让他算作惊才艳艳。   今日再见刘睿影,他却有了几分吃惊……甚至感觉许久未动过的好奇之心都被他勾了起来。   趁刘睿影的精神扫至别处之时,霍望也伸出一缕精神向他探去   可惜……霍望并不会张学究的分神之法。   所以精神必须要和自己有所连接,不能断了联系。   他要在刘睿影的精神在帐中循环一圈回来之前,搞清究竟。   没想到,霍望的精神离刘睿影的周身仍三寸有余时,便感受到到一股温润浓郁的剑意。   宛如海纳百川,更似壁立千仞……   这层剑意在刘睿影的周身外形成一个淡淡的保护层,然而却平时并不显山漏水,只有此时因为霍望的试探从而被激发了出来。   霍望并没有打草惊蛇,而是悄悄收回了精神。   只是心下疑惑更深,因为他从未见过有何种功法会修成这这般的剑意护体……   即便是修为如天剑神的任洋,霍望也都仔细探查过。并没有如此奇异之象……   “难道是星剑之力?”   霍望不觉得刘睿影会有什么大机缘得到如此异功奇术,只得将以上种种都归结为星剑威能。   当下,却是对刘睿影更添了一层嫉妒。   想自己参悟星剑不知多少春秋,却仍然是无法动用星剑之威能……刘睿影不过才二十啷当,或许连星剑是何物都不甚清楚,竟然就能得如此偏爱庇护。   这妒忌之心一旦起意,不论那女,都只能是不断的添砖加瓦,一日更比一日强。   霍望的案几前,仍旧摆着那一个红泥酒炉。   刘睿影觉得霍望边温酒边饮的样子很是豪气云天,便饶有兴趣的盯着看。   直到刚才,他突然感觉到,自上次突破昴府后就在体内黄庭一直温养的真阳玉京剑略微的抬了抬剑头。   “难道它修复好了?”   刘睿影对这真阳玉京剑还是十分喜爱的,毕竟助自己破了气府,成就了伪地宗之修为。   他也曾多次尝试用精神与它沟通,而且都得到了一股微弱的回应,似婴儿般略通人性。   霍望将红泥酒炉上的铜锅端起,轰饮而下。   “刘查缉使,请!”   霍望颇有风度的对着刘睿影右手虚引,招呼他出帐。   刘睿影走到帐外一看,除了自己身后这一座以外,其余的军帐已经全部都被玄鸦军收起,整理妥当。   真可谓纪律严明,兵贵神速。   刘睿影有意落后霍望半个身位,想以此来突显自己的谦卑之态。   而霍望却有一搭没一搭与他扯着闲篇,不知不觉间,两人又是并肩而行。   “刘省旗,此地有一处小路,可近道抵达集英镇前军大营所在。”   霍望上马后说道。   刘睿影虽对选择哪条道路并不甚在意,但是霍望如此特意点明却也是让他多转了两圈心思。   “难道,他霍望却是这般的急不可耐?倒也是了……自己的治下出了如此叛反之徒……轮到谁都会怒火中烧,却是片刻都耽误不得!”   刘睿影在心里给霍望找了一个很是合理的情由。   实则,霍望怎会这般浅显敷衍?   如果他十分着急,那么方才刘睿影一到立即出发便好……怎么会又在帐中温酒饮茶,寒暄一番?   他如此说明,首先是因为走小路可以避开大路上众多的眼耳之乱。   自己和查缉司之人同行,难免会受人口舌。   重则威名受损,轻则徒增猜疑。   其次是小路地形多变又空旷无人,方便自己在路上多多试探。   霍望已经把刘睿影手中的星剑视为了囊中之物。   而知己知彼,才方能百战不殆。   因此把刘睿影摸得越门儿清,对自己就越有利。   况且,刚才刘睿影周身护体的神秘剑意让霍望疑虑很大。对于他而言,任何未知都有可能变成阻碍自己的绊脚石。   毕竟,再小的豆子发芽之后都能撼动巨石。   而根除隐患的方法,就是将豆子彻底的炒熟、碾碎。   丁州州统府内。   汤铭收到口谕后却是不敢怠慢。   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好行装,并点齐了人手。   留下老州管坐镇州统府。   自己则带着府内亲兵,以及两位府监火速赶往边界集英镇——贺友建的中军行辕所在。   邹芸允泪眼婆娑,在府门处送别自己的夫君。   虽说她性格骄横,做事有时又欠缺头脑,不着边际。   但是在这般大是大非面前,却是从来都没有胡搅蛮缠过。   “却是几日得归?”   邹芸允哽咽的问道。   汤铭右手提着三亭锯齿钩搂刀,左手轻抚着爱妻的脸庞。   并无甚言语,只是微微的笑了笑。   而后又把手压在了她的脑袋上,轻轻的拍了拍。   “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松儿。”   汤铭说完就纵马扬鞭,绝尘而去。   邹芸允看着他远行的背影,久久没有来开。   她靠在州统府的立柱上,只觉得自己一半的魂儿已是跟着汤铭去了,而另一半的魂儿,则是在儿子汤中松身上。   对于自己,却已是不剩分毫。   回府后,邹芸允让下人将汤中松叫来,想要告诫一番。   无非是让他近期就在府中好生待着,不要在四处闲逛,惹是生非。   她已经想的很是明白……   若是到了家破人亡的关头,儿子仍旧顽劣不改的话,自己就用药把他麻翻了。而后再遣人偷偷送出城去,隐姓埋名到外地寻一庄户人家投靠。   虽是没了锦衣玉食,却总比人头落地要好得多。   就算日后没几年便生老病死,那也算是安然度完一生。   想到这里,邹芸允止不住又是清泪两行。   “什么?!松儿不再府中?”   自己的麻药还未准备好,这小兔崽子却是已经溜了出去!难道他竟是有什么未卜先知之能?   当下邹孕育却也是没有功夫继续哭了。   她深知此时此事不宜张扬,只好赶紧找老州管安排些熟识可靠的家丁,散到城里去明察暗访。力求尽快把这小祖宗寻到。   其实汤中松早在汤铭离府之前,便已经出发了。   相比于边界局势,他更担心朴政宏的安危,终于是坐不住了。   而且他相信以自己老爹的能力,再加上边界贺友建手中的十数万大军。   即便是不敌玄鸦军与霍望,但略作纠缠却还是毫无问题的。   只要能拉扯出片刻空隙,相信自己那老爹定能有脱身之法。   可是自己这边却截然不同。   朴政宏知晓自己密谋的一切事端,而且几乎参与了全部经过。   就算不讲私情,也不能让他出现任何意外,负责这一切不都付之东流成了他人嫁衣?   他不相信世间还有什么忠贞坚勇之人……   相比晓之以情,汤中松更认可动之以利。   利字七比划,北斗亦飒沓。   天下间还有什么事不能用价码来衡量呢?   汤中松坚信自己做的每一件事,用的每一个人,都是绝对的公平公正。   双方都没有任何亏欠。   即便你是去替我拼命,那你也能得到与拼命所相对等的收获。   至于收获多少,那就看你到底有多拼,命有多重要了。   忠诚二字归根结底,只是圣人说教的一个词汇罢了。   你念你的圣贤书,我行我的江湖路。   并不是看不起对方,只是时运所迫,没法儿那样去做……   在庙里,被高高的供在台上,人们都去添香加火之时,你是圣人。   但只要有个胆大的,去把那高台打翻。   掉落在地的圣人,其实和泥猪瓦狗没什么两样。   这时,那些个香火不断、求福躲灾的信众们却又一个都不见了。   汤中松虽然没打翻过圣人供桌,也没大闹过圣人道场。   但是不知怎么的,从小就明白这个理。   自打懂事起,出门只要路过庙宇之地,或见人抬着神像招摇而过,他免不了都要跟在后面吐两口唾沫。   一吐那些圣人神明虚情假意。   他们香火供奉倒是一口没少吃,却从来不见他真正显灵庇佑。   二吐那些信众香客执迷不悟。   宁愿敬供到倾家荡产,磕头到印堂冒血,也不愿去身体力行一搏。   今日中宵的风露,怎能般配昨日之星辰?   如此浅显的道理却有那么多人都想不明白。   说起来汤中松也因为好奇跟风,而和信徒们分食过一捧香灰。   结果除了腹泻三日以外,毫无点益。   还平白无辜得了个诨号:落九天公子。   来形容他每日蜗居于五谷轮回之所,在其中一泻千里,宛如九天落星的磅礴气势。   三日前,烟雨夜,不知名的小路上……   朴政宏重剑在手却也是对来敌不惧。   但当他听到那句“阁下有何今古”之时,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看样貌打扮,这不正是汤中松带刘睿影去琉光馆听书时,那位奇怪的说书人吗?   “古道音书绝,阴阳两相约。”   此刻,说书人便字号“绝音书”。   没人知道这场场爆满,总是有无尽传奇故事的说书人竟然还是五大王域内顶尖的杀手,拥有人刀师巅峰修为。   一把碧落妖刀,抽丝剥茧,让人如果皮般被一圈圈削下。   一声穿心魔音,灭魂夺魄,让人不觉间被劲力震荡而亡。   但收今贩古。   却是别有一般滋味。   他收你今日之姓性命,贩你昨日之行经。   作为说书人,他讲的并不是故事。   而是真正的历史。   每个人临死前,回忆出的一段过往。   讲来,可能没人相信。   若你能说出故事将其打动,那留你一命也未尝不可……   也正是因为如此,一身本事卓尔不群的他却让很多主顾都退避三舍。   毕竟谁能容忍得了自己花了大钱,可是仇人却只用了一个故事就能继续活蹦又乱跳呢?   对此,他告诉主顾……   自己说书,是因为喜欢热闹。   而自己不得不说书,是为了补贴家用。   一个修为顶尖的杀手,却因为目标偶然的传奇故事而放弃刺杀。   明明做着最黑暗的事情,却又喜欢高朋满座的宴饮之欢。   拿着杀人之后高昂的佣金酬劳,却还要靠说书的琐碎银两补贴家用。   这是一个死循环,正说反看都是一个模样。   天下间还有比他更矛盾的人吗?   你说书,便好好说书。   你杀人,就认真杀人。   可是你却偏偏要用说书法杀人,又要用杀人事说书。   他能活到今日也真算是个江湖奇迹……   朴政宏自知阅历尚浅……肯定没有什么故事能打动这位游走于黑百两道多年的老头儿。   论修为,他只是堪堪初入人师……   说不得,只好拼一把……看看能否搏出一线生机。   朴政宏倒提重剑,脚下踏斗步罡,朝绝音书奔袭而至。   只见绝音书缓缓拔刀。   刀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向朴政宏杀去。   朴政宏见状,连忙运劲力,将重剑剑头调转,插在自己前方,以求停住身形。   因为先前奔跑加速,重剑在地上犁出一道三丈有余的深沟方才止住前进之势。   不过,这样一来,却也是堪堪避过了那刀芒。   没想到的是。   这道弧形刀芒竟是绕着朴政宏转了一圈,而后略微下沉,从后方再度袭来。   “当啷!”   电光火石之间。   朴政宏双手死命地抓住剑柄。   双臂发力,以插入地面中的剑身为圆心。   双脚离地,绕着重剑却是转了大半个圈。   刀芒正好击打在重剑之上,传出一声金铁相交之音。   朴政宏感觉到一股巨大的震荡之力,从剑柄处传来。   还不急反应,虎口已被震裂…   整个人被弹飞了几仗远,仰面摔倒在地。   “噗!”   一口鲜血喷出,已然是收了不轻的内伤……   “呵呵!”   绝音书发出两声冷笑。   “不好!”   朴政宏虽受了内伤,但好在刚才一口淤血已经喷出,所以暂时却是没有大碍。   体内阴阳二极劲力运转通畅,丹田之中气息未损,仍有一战之力。   但是听到这声冷笑,他却是不顾一切的堵住了耳朵。   没想到。   这绝音书的音波功竟然不是从双耳灌入。   朴政宏只觉得心脏平白无故的出现了一阵颤动。   宛如有人把自己的心脏握在手中,狠狠的捏了一下。   于是,他赶忙催动阴阳二极,上提劲气,想要护住心脉。   但随着他功力运行的速度愈快,这颤动之力竟然也是愈快。   而颤动的力度,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汤中松不得已,只好坐那壮士断腕之举。   左右双手,并指如刀。   朝着左右锁骨旁的天宗穴猛地戳进去,整个手指齐根没入。   而后,用自己的劲力,逼着绝音书用音波功灌入自己体内的异种气力,向那两处穿洞而去。   “你很不错,还未曾有几人想出这法子来。”   绝音书缓缓走上前来说道,却是没有再度动手。   “那是因为我比他们更怕死吧……”   朴政宏拍出了体内作乱的音波功,重新站起来说道。   身形迅速的,又摆出毫无破绽的警戒之姿。   “不如说,他们都没有你更想活。”   绝音书摇了摇头说道。   今时此刻。   汤中松正在快马加鞭的,按照朴政宏当当归的路线逆向而去,却不知丁州府城中,又不少人正在谈论着他……   丁州府城内。   赵茗茗已经有些乏了,而糖炒栗子却依然兴致勃勃。   相比于人间街市的琳琅满目,赵茗茗更在意四周的人类总是有意无意的打量着自己……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都觉得自己的化形术是不是失效了?   可是侧耳细听四周的议论,却是都和一个叫汤中松的人有关。   似乎那人总是在男女方面做些下流勾当,为人所不齿.   但是却没人敢与他正面抵抗,因为此人好像来头很大。   这不禁让赵茗茗想起了列山中的一人……   不由得一股厌恶的情绪升起,却是再也没有心气儿光着街市了。   “这样的登徒浪荡子……真是哪里都少不了!想我列山,却也是没资格在人类面前继续自诩清高了。”   赵茗茗咬了咬牙,在心里想道。   而那些围观的众人,却也是为了自己担心。   他们没有实力去与那汤中松抗衡,但心中却也是知晓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的。   想到这里,她却又感觉到了些许安慰……   觉得人间,觉得人类也不是那般咄咄逼人,见利忘义。   按他们口中所言,像赵茗茗般的姿色容貌,要是被汤中松那“恶人”看到了,指不定要如何糟蹋。   虽然论年龄,修为,自己定然远胜那个什么中松的……   可若是初来人间红尘,就招惹出麻烦,却是实在有违赵茗茗的本意。   当下便立即招呼糖炒栗子返回。   她们主仆二人住在丁州府城内的祥腾客栈中。   “小姐,你怎么了?”   回到房间后,糖炒栗子看出自己的小姐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便出言问道。   “我没事,你去打些水来。今日走了不少路,这丁州的风沙比咱们那边大多了……我要好好梳洗一番。”   赵茗茗避重就轻的说道。   “小姐莫不是又想起来那……”   “去打水!”   赵茗茗打断了她的话,伸出食指指向门口,语气略显严肃的说道。   “唉,是不是不要对她这般温和才好……”   赵茗茗叹了口气,可是却也明白这已经改不了了。   很多时候,看似舒适的环境,自觉熟络的关系,实则都是危险的萌芽。   当你在一个人面前学会了肆无忌惮时,便会把这种情绪和行为带给你认识的所有人。   当有一个人愿意包容你的肆无忌惮时,你会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应该如此。   无论是人族还是异兽,先辈们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因此创建了不同的尺度标准来确人伦,立纲常。   其中,有两种尺度是被广泛认可,且延续至今的。   年龄与实力。   垂髫幼子必要遵从黄发长者的约束管教。   供职于豪门或王族的必要知晓尊卑有别。   以此,为太平世道的基础。   否则,若纲常崩。   那世道,便也不存。   赵茗茗推开窗子。   外面日沉西浦,月转南楼。   她看向自己的故乡,列山的方向。   不自觉的唱起歌来:   独自踱步   看恩怨作古   坐怀不乱的人   是中了多深情毒   唠唠叨叨   说人间太过残酷   造作的,娇怜的,只能自己呵护   怨天尤众叹遍地硕鼠挡路   却是志大才疏,通体迂腐   舍重抢轻还自诩难得糊涂   枉费心机却换来桂烧玉煮   ……   夜来忽梦的全是年少轻狂   近来所思想全是半生夸张   劝诫之言都丢在双耳一旁   痴心妄想能当上半日帝皇   这首歌,是姨娘在她小时候给她唱的安眠曲。   赵茗茗母亲去世的早,自幼由姨娘抚养。   直到上月,姨娘去世……   以她的身份,本是不用参与这列山三年人间历练的。   但她却还是主动要求下山了。   赵茗茗记得这首歌中间却是还有一段唱词的。   但是长大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姨娘在世时,她曾无数次缠着撒娇,让她再给自己唱一遍。   但姨娘总是伸手刮一下她的鼻尖,笑笑说:   “等茗茗再长大点,就想起来了。若是实在记不得,那便自己填一段儿吧!”   “小姐,水来了!您试试温度?”   糖炒栗子端着水盆问道。   赵茗茗回过头,糖炒栗子发现小姐脸上竟满是泪花。   泪光与月光混在一起。   洒遍了伤心。   歌声与风声混在一起   传遍了丁州。 第三十二章 来生同听一楼钟   通往集英镇前军大营的小路上。   刘睿影与霍望双骑当先,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霍望并没有将胯下的马儿催促的很快。   至少相比于他独自来到丁州府的时候,却是慢了许多。   还未曾走出五十里,天上竟突然下起了大雪。   纷纷扬扬,好不痛快。   “刘省旗生在中都,想必还未见过此等场景吧?”   刘睿影看着天空,伸出手接了接落下的雪花,摇了摇头。   若论雪,他却也是见过不少。   中都城不在南方。   虽没有定西王域,震北王域这般冰天雪地。   但每到冬日,这皑皑白雪却也是寻常之物,不像平南王域和安东王域那般稀罕。   不过,现在已是临近春分。   前两天的雨,已经让有些地面冒出了些许嫩芽。   刘睿影没想到吗,这里的天气竟然会转瞬间发生如此突变。   而那些嫩芽,又被隐于一片茫茫之中了。   “敢问王爷,定西王域是经常如此吗?”   刘睿影问道。   “也不算……这种现象我们把它叫倒春寒。在丁州,衡州,蒙州很是常见,在齐州,越州就不是这么频繁了。不过齐州和越州本来就比其余的三州要暖和不少。不出意外的话,再过段时日就要开始春播了。”   霍望解释道道。   “传我王命:丁州,衡州,蒙州三地,要做好春播的准备工作。保存的稻种菜苗,要注意通风干燥,不要受潮腐烂了。另外,让各地州府尽快的统计此次倒春寒对农家田户的损失。对于受损严重的,州府要予以抚恤帮扶。但切记要查证核实情况,不得让小人钻了空子!”   霍望叫来一名军士交代道。   他并不喜欢倒春寒的天气。   因为这它的出现,总会预示着今年并不是一个收成好的光景。   他也并不喜欢大雪。   因为飘柔无物的雪也能够杀人于无形。   作为一域之王,他必须要未雨绸缪,为治下的百姓们考虑到方方面面。   但是人力有穷尽,天意不可及……就算是帝皇,也只是自称天子而已。   刘睿影看着霍望方才指点江山的样子,三下五除二的就对突发的变化做了周密详尽的安排。他突然觉得霍望并没有自己感觉中那么不堪,在刚才他明明就是一位心怀百姓的好王爷。   或者说,自己的感觉还是太过于单纯了。   对自己坏就是不好,对自己好就是不坏。   天下间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非黑即白的只有童话,正反是非都是相对之间。   刘睿影记得,小时候先生讲的书里有一个叫做凿壁偷光的故事。   当时年幼,他对此很是不解。   破坏别人的房子难道不是一件坏事吗?   况且为何就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呢?   既然读书如此神圣,那为了读书而需要的光,为何又要用一“偷”字而不是借呢?   他把这一肚子疑问,在散学后都对着先生讲了出来。   果不其然。   先生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   “歪理!歪理!谁许你如此胡说?谁许你如此污蔑先贤?”   刘睿影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顿板子,而心中的疑惑却是丝毫没有解开。   虽然心中的疑惑没有解开,但是另一重道理却是猛然通达了许多。   质疑,是要挨打的。   唯有先生讲什么,你就记什么;先生让干什么,你就做什么。如此老老实实,一五一十的,像驴推磨,牛拉犁一般,才能有好果子吃。   相较眼下。   霍望对自己不是一个好人,但并不代表他在定西王域不是位好王爷,在玄鸦军中不是位好统帅。   就单单是刘睿影从中都这一路走来,进了定西王域后,都见到了不少百姓自发的为其修盖庙堂。   五户七家的匀出几顿钱粮,还给霍望用檀香木雕刻了一个影像,到了逢年过节时还顶礼焚香,真可说是人人敬仰。   说起来,老百姓们的期望本就不高。   只要有米下锅,豆腐青菜配着能混个半饱就已经很是满足了。   而霍望这些年,镇守边关,肃清狼烟。虽痴迷武道,但也没有耽误勤政爱民。   所以这些年,不说次次秋收都五谷丰登。但只要你勤于劳作而不去动偷奸耍滑的脑筋,干作奸犯科的事情,那起码的衣食无忧还是足以保障的。   其实,这就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   虽然霍望对刘睿影处处设绊,但此事刘睿影看向霍望的眼神里。已经有了些许敬佩。   霍望自从说完刚才的命令后,就陷于了沉思之中。   刘睿影本来紧绷的神经也因为如此而松懈了下来,让他顿感有些无聊……干脆赏起了雪。   “都说西北八月即飞雪,要是这么算的话,那岂不是一年之中有半年都在下雪?”   刘睿影想道。   世间造化真是奇妙。   五大王域中有一半的地方,终年不见雪而只下雨。另一半的地方,则一甲子中,有三十年都是冰封雪飘。   看身后的玄鸦军,盔甲上全都覆盖了一层细密的雪花,大块大块的遮住了原本的黑色。   黑与白,交相呼应着。   而高高扛起的旌旗,鲜红的底色在雪中更显气魄。   天地一笼统,已经分不出界限。   远处,似有水汽蒸腾,雾凇沆砀。   人鸟声俱绝,只有马蹄踏雪的嚓嚓声,和铠甲摩擦的咔咔声。   刘睿影想起了先前在帐中,霍望的那座红泥酒炉。   若是现在让自己选饮茶还是喝酒的话,那定然是选酒。   不知道为什么,雪总是和酒很般配。   雪随风至,不论是居于广厦,还是存身破庙。只要有酒,有火,便能安然快活的过夜度日。   “要是能有杯酒就好了……”   “哈哈哈,没曾想刘省旗却是如此雅致!来人呐!上酒!”   刘睿影不料自己过于出神,竟是不自觉间将脑中的所思所想脱口而出,顿时觉得尴尬至极……然而霍望却不以为意,看样子他似乎刚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整个人周身的气场都变得轻松而随意起来。   一名玄鸦军军士催马上前,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置着两个狼尾兜鍪。   “这是……”   刘睿影很是不解。   明明是要就酒,怎的却拿两只头盔上来?   霍望看着刘睿影束手无策的样子,当下也不做解释。   自顾自的拿起一个战盔,拔掉狼尾,像玄鸦军出征时那样豪饮了数口。   刘睿影有样学样,也拿起战盔,将狼尾拔下。   一股冲天而起的血腥,混着酒精,从刘睿影的鼻子里钻进去,径直的往脑门上蹿。   只是闻了闻,他就觉得自己已是醉了三分。   但是刘睿影看到身旁的霍望提着头盔,有意无意的瞥了自己几眼,当下心里一股犟劲儿又是顶了上来。   “都两个肩膀扛一张嘴的,你能喝我自然也能!”   刘睿影闭着眼,屏住气,只管往肚子里咽。   还好,这个兜鍪内剩酒本就不多。否则刘睿影非醉的从马上跌下来不可……   “这狼血酒是用草原王庭的战狼之血加入酒曲酿造而成,所以要比一般的烈酒多了重血腥味,入口也更加粘稠。玄鸦军狼血酒从不传与外人饮,只有手刃过草原狼骑的勇士才有资格享用。”   霍望眼看刘睿影喝完,才出言说道。   刘睿影很是吃惊的看着自己手中的头盔,突然觉得自己方才真是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雪愈下愈大。   “我们得加快速度了。照这势头,不久之后最底层的雪就会转而成冰。那这条小道近路,则会比大路难走一百倍。”   霍望说完,便夹马疾行。   “前日下雨,地温升高,所以刚下的雪全都化成了水。然而旧雪未销新雪又至,最底下的那层雪水就会渐渐结冰。等一入夜,便就会冻的结结实实的了。”   秦楼长在此地多年,早已熟知丁州的地理水文。   好在,等众人赶到集英镇时,天色才刚刚入。   集英镇,前线大营内。   贺友建正在中军营帐中用饭。   二荤一素。   吃的倒也简单。   天气寒冷,战事消磨,只能靠此来补充。   霍望领着玄鸦军,如入无人之境,乌压压的一片直接闯进营中。   贺友建听到帐外的慌乱以及军士们的喊叫,以为是狼骑趁着雪夜前来劫营,赶忙停箸提刀冲了出去。   定睛一看,发现对方并没有展开厮杀,而且坐下皆是战马,不由得略微宽心。   “算日子汤州统该是收到了信才对……您可是尽快把东西送来吧……不然这狼骑指不定哪天就真翻脸了……”   贺友建心里很是焦急。   在一开始他就不主张与草原王庭如此交易。   毕竟与虎谋皮者,全身而退的能有几人?   早些年在平南王域,有一位奇人。   他非常挑食,还无比的喜爱异兽下颌处的毛发。   东海疗鱼味极美,他便端着锅跑到海边大喊着让疗鱼帮帮忙,跳进锅里让自己吃一顿尝尝。   列山狐族下颌处的毛发最是柔顺瑰丽,他便到列山脚下大喊着让狐族异兽行行好,把自己下颌处的毛发揪下来送他。   结果他这一辈子,前三十年求鱼,后三十年求狐狸……却是到死也没吃上疗鱼,握住毛发。   贺友建觉得汤铭正在走这个人的老路,而且比他更加凶险万分。   “王……王爷!”   贺友建顺着战马向上看,却是才从风雪中认出那两展旗帜。吓得他连滚带爬的走上前去,也不过地下泥湿雪冷,开始不停地磕头请罪。   “汤铭到了吗?”   霍望问道。   他根本不理会贺友建的那套官腔说辞。   什么罪该万死,宽恕则个云云……   如若想你死,那一死便足以。   谁有一万颗脑袋能够抵得上万死?   说万死的人其实最不想死,最怕死。   “回王爷,汤州统还未到。”   贺友建嘴上回答道,心里却是疑惑不已。   “怎的王爷以来就先问汤州统?照例二人不该一起前来才对吗?”   贺友建一抬头看到了刘睿影,更觉此事怪异。   “让你的军士平整出一块空地给玄鸦军扎营。另外,赶紧搭建些新军帐,供查缉司的各位居住。”   霍望安排道。   随后头也不回的,招呼着刘睿影走进了他刚才还在其中用饭的那座营帐中。   贺友建把王爷对自己和刘睿影的态度一对比,暗暗道了一声不好!   他不知道这几日究竟丁州府城内出了什么变故,以至于王爷会翻脸至此。   不过,此刻的他却是希望汤铭还未将那批金银、马匹、美女送来。如果被王爷撞个正当头,那么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的。   安排好一切,他战战兢兢的走进帐中,看到霍望与刘睿影有说有笑,便是也不敢多言,只静静的立于帐下。   “贺府长还是治兵有方啊,我看着大营内一应军务都是井井有条。”   霍望说到。   “王爷夸奖真是折煞小人了……”   贺友建谦辞道。   霍望指了指旁边的座位,示意让贺友建也一并入座。   “我们远来是客,你这地主却是不用这般客气吧!”   看到王爷对自己开了个玩笑,贺友建当下也不复先前那般紧张了。   “只是这营中将士好似多日未经杀伐,井然有序中略显懈怠,却是为何?”   霍望装作不解,故意问道。   “来了……”   贺友建一个激灵,再度鼓舞起全部精神。   “回王爷,这批军士大多是招募的新兵。才结毕训练没有多久,因此只能担任一些巡哨保卫工作。他们还未经生死力量,不知战场残酷,因此王爷看上去却是有些懈怠之感。”   贺友建解释道。   霍望听后笑了笑,说道:“原来你贺府长竟是让一群初出茅庐的新兵蛋来镇守你的中军大营,不愧是多年鏖战狼骑的宿将,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贺友建怎么没听出霍望语气中的不信与不满?   当下便又出言解释道:“主要是善战之兵,骁勇之士皆由两位府令率领,已经全都屯兵于在最前线,这样方能保证任何时候我部都有最强的战斗力来抵抗狼骑的进攻。”   霍望听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似是觉得贺友建言之有理。   当下也再无其他,话题全都转至向刘睿影介绍边界的风土人情。   刘睿影也是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关于草原王庭的种种,更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末了,只是觉得坐在一旁赔笑敬酒的贺友建有些可怜。   第二日清晨。   鸡鸣还未过三旬。   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将刘睿影吵醒。   起身收拾停当后出账一看,却是汤铭到了。   霍望已然端坐于大帐中央,一改昨日的和蔼亲切。   脸色肃杀,眼神锐利,不苟言笑。   看到刘睿影进来也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转而从怀中掏出了那封刘睿影也看过的信。   “汤铭,本王唤你到此便是为了这。信中之言,该作何解释?”   霍望语气平淡的问道,将信扔了下去。   汤铭捡起后粗略的一读,便立刻心如死灰……   心口处仿佛被无形的大石压住,让他喘不上气。就连嘴皮子也开始哆嗦不止,脑中一片空白。   帐中并不暖和,可汤铭的汗珠已经从内浸湿了整片胸襟。   如芒刺在背,进退不得。   只等着头顶响起那一道雷霆震怒。   “这封信怎的会落入王爷手中……如此一来不就是全盘败露?想他贺友建也忒不会办事!”   汤铭在心中想到。   但是责怪抱怨已经毫无用处,而且也却是不知究竟该作何解释。   自己挑起争端在再由自己平息。   本想以此来为自己换取至少十几年太平,没曾想却变成了让自己身首异处的屠刀。   “我想,你对此也是不甚知之吧。”   霍望身子前倾,略微往左一歪,将重心移到左臂上,撑着椅子的扶手说道。   汤铭听闻后骤然一愣,竟是完全转不过弯来。   他抬头与霍望四目相对,便知道王爷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可这又是意欲何为呢?   没错。   霍望现在是不想杀汤铭。但是,这不代表他就会让汤铭如此为所欲为的把丁州经营成铁板一块,坐拥国中国,成那王中王。   杀鸡焉用牛刀。   但如果要震慑住牛,那非得用牛刀杀鸡不可。   贺友建。   家中世代于丁州土生土长。   自幼从军,一直效力于汤铭麾下,本来并不出众。   只是一次秋季行猎,刚从军不久的贺友建在营门处执哨。   谁曾想他硬是以时间已过,营内锁闭唯有,把寻乐晚归的汤中松挡在营门外面。   虽然,当时自己亲自发话让汤中松进的营来,但是事后却也拦住了想要处分贺友建的军官。   从那以后,贺友建平步青云,直至执掌兵权。   与汤中松不同,汤铭觉得用人之道还是要以情谊为先。   贺友建能再夤夜之时拦住州统之子,一般人只会觉得他傻,脑子很轴。   可汤铭恰恰是看上了他的这般性格,从而加以重用。   现在的贺友建,即便是汤铭让他砍了自己的老母亲,他怕是都会毫不犹豫的拔刀。   如此忠勇的部下,汤铭怎能轻易舍弃?   但是在王爷面前,除了弃车保帅以外根本没有任何别的出路,况且这似乎也是随了王爷的心愿。   汤铭跪在账下,闭上了眼睛。   他着实无奈至极……   “王爷……州统大人他确实不知情。在下是以劳军之名向州统大人申请拨付金银。至于马匹美女……却是在下持功自傲,向州统大人强行索取的。”   正在这时,本来跪在汤铭身后的贺友建,突然抬头挺胸说道。   刘睿影在后方看到他的背影。   虽是跪着,却和那日看地图时的气势丝毫不差。   贺友建倒也是机灵。   他虽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但是却并没有承认自己通敌。   这私通外敌,和临阵邀赏的性质可是截然不同。二者天差地别,宛若云泥。   霍望也是没有想到事态会如此发展,可是这话茬却不得不由自己接下去。   “如此说来,却是你自作主张?可是,我怎么听说这批金银、宝马、美女都是要送到对面的王庭去?”   不得已,霍望只好强行揭底。   贺友建听闻后,并不辩解,而是再度深深地磕下头去。   其实霍望并无证据,但是这封信中的内容以及一路走来的见闻以及军中将士给他的感觉,便让他十分笃定这次狼骑犯边绝对不是突、发的边患,而是早有预谋之事。   能做到这一点的,一定是汤铭无疑。   不过,霍望只是想让贺友建做这替罪羔羊,敲山震虎罢了。至于里面具体的那些弯弯绕,他也是没有功夫更没有心思去深究。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些手段又有何用?   所有的丁州府兵摞起来也不够玄鸦军一回合的冲杀,你汤铭就是豁出性命般的舞动三亭锯齿钩搂刀也未必能借住霍望一剑。   而起霍望与狼王明耀互相都很清楚各自的斤两,短时期内是不会爆发大战的。   这种微弱的平衡,没人愿意将其先行打破。   所以霍望只想一劳永逸的破了汤铭的那些小心思,让他老老实实的镇守丁州便好,如此一来自己也能安心的参悟星剑之秘。   因此,贺友建必须得死。   只是霍望没有想到,他竟会自行出头,把罪名大包大揽。这倒是不禁让人对其高看了三分,同时也让霍望对汤铭更加的忌惮与厌恶。   能调教出如此部下之人,若有不臣之心,翻天覆地岂不是一念之间?虽说汤铭的武道修为差自己甚多,可这收买人心的功夫可是更加要命。   武道修为练到极致,业无非就是万人敌罢了。   但是天下间的人心所向却是能形成不可抵挡的大势。   眼下,却是必须断其一臂才可罢休。   霍望让刘睿影也前来一同处理此事,一者是自己先前答应过,二者也是接机与刘睿影多些相处的时间。   本来他承诺刘睿影,在战后必将重审贺友建一事,没想到那封信却如瞌睡遇到枕头般落在自己手上。   事不宜迟,天赐良机。   “传王命:丁州府长贺友建私通草原王庭,扰我军心,乱我边界,罪不容诛,于今日申时斩首示众,乱刀分尸,剁成肉泥。然,本王仁慈,念起昔年战功,此事便不牵连其家人。另,丁州州统汤铭,用人不查,听信其谗言,追记渎职之罪,罚俸一年,领五十军棍。”   刘睿影将上述旨意一字不落的,抄写在给诏狱的回函中。   当日下午,他亲眼看着掌丁州军权近十年,统兵十数万的府长贺友建被玄鸦军押至自己大营的辕门前。   大营中有不少贺友建的心腹嫡系,克制不住悲愤之心,群起攻之去劫夺法场,无奈却全都死于玄鸦军的黑刀之下。   “帮我一个忙。”   “嗯?”   “帮我把这个交个州统大人。”   行刑前贺友建将一张小纸条交给了刘睿影。   随后对他笑了笑说道:“这下,你也好交差了吧。”   刘睿影并没有留下来看那行刑的画面。   他只是在帐中听到很多把刀不停息的砍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入夜。   这得是多细腻的肉泥……   刀声消逝,刘睿影来到汤铭的帐中。   见他正趴在床上,一名医师在为其上药。   玄鸦军的五十军棍,不是那么好承受的。   何况,他汤铭还不敢运功护体,就这么的大好皮肉赤裸裸的挨了五十下。   要论棍刑,板刑,刘睿影却也是极为熟悉。   中都查缉司甚至对此还有一整套类似教科书的玩意儿。   他曾亲眼见过负责刑讯的同袍们拿一张宣纸垫在砖头上,然后用棍子反复击打联系,直到下棍后砖碎而纸好才算是合格。   这样练出的一棍,表皮上没有伤痕,内部却已是骨断筋折。   刘瑞意看到汤铭身上皮开肉绽,血流不止,但这却是不曾伤及筋骨,回复些时日定能万豪如初。   想来那玄鸦军也是手下留情。   其实对汤铭如此身份,这军棍更是体现在对他内心的伤害。   堂堂丁州州统,在庭广众之下被扒开裤子露出屁股,恐怕还未曾用棍,这自尊怕是已碎了满地……   刘睿影将贺友建的纸条递给他,便转身离开返回自己帐中。   “刘省旗对这军营还习惯否?”   “回王爷,一切都好。只是对丁州边界的气候以及风土人情很是入迷。”   刘睿影拱了拱手回答道。   “哈哈……报春又迎漫天雪,冻死苍蝇不足奇。”   霍望说完,与刘睿影擦肩走过。   汤铭屏退了医师,打开纸条。   仅看了一眼便双目赤红,他强行站起身来朝着辕门的方向拜了三拜。   贺友建的纸条上只有一句话。   来生同听一楼钟。 第三十三章 定西王置酒集英镇   前线大营中。   刘睿影回到自己的帐内,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安寝。   与其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如起来想些事情。   想到这,刘睿影又披衣下床,重新点灯。   他看着案几上的蜡烛,不自觉的想起了自己年少在查缉司时,晚上与同期的伙伴偷偷流出房门,秉烛夜游的事情。   那晚与今夜一样,都是这般解衣欲睡。   不过那夜的的月光要比今夜亮堂得多,温润得多。   月色照进窗棂,他轻声唤了唤同房的伙伴,两人共持一根蜡烛,蹑手捏脚的溜了出去。   查缉司的宵禁由禁断省负责,很是严格。   禁断省不同于其他,只专管查缉司内部之事,因此被称为查缉司中的查缉司。它的职级设置也与其他省略有不同,只有四个级别。省巡、省节之下是省断,省判。   禁断省共有三百三十三个小队,每个小队由一名省断担任队长,亮明省判作为副手。   刘睿影等少年人,在查缉司日复一日的枯燥学习训练,难免心生苦闷,所以明知后果严重,却依然执意的想去寻一回刺激。   二人一路上如壁虎游墙般贴着墙根儿行走,沿途还要闪避禁断省的巡查小队。   虽然最后还是被捉了个现行,吃了一顿板子,但这段经历却着实让他每每想起都能不禁莞尔。   只是如今身边没了伙伴,月夜也不似往时纯净。   刘睿影想叹口气,可又想起了回帐前霍望对自己念的那句诗。”   “报春又迎漫天雪,冻死苍蝇不足奇。”   前半句不难理解,是在说丁州这场倒春寒的风雪之景。可是后半句就有些耐人寻味了……他总觉得霍望在暗指些什么。   “难道……贺友建就如同苍蝇一般……”   刘睿影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头绪,便晃了晃脑袋,准备再度睡下,却又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刘省旗?”   是秦楼长的声音。   刘睿影掀开门帐,将其迎进帐内,二人分宾主之位坐定。   “秦楼长深夜到此有何要事?”   刘睿影也顾不上诸多待客之道,径直问道。   神色间免不了有几分紧张。   “却有要事。”   秦楼长掏出两份色彩亮丽的请帖,将其中一个交予刘睿影。   “这是……”   刘睿影看到请帖封面手书着几个凤舞龙翔的大字:定西王置酒集英镇。再打开一瞧,里面除了明日两个字以外却是空空如也。   “秦楼长如何看待此事?”   刘睿影出言问道。   “在下觉得,定西王无非是想要在明日开宴劳军安民,以此重整旗鼓收买人心。可能还会借此机会立一新府长,毕竟临阵之师不可一日无帅。否则群龙无首,岂不是让敌人有了可趁之机?”   秦楼长捋了捋自己并不长的胡须说道。   刘睿影看着这个动有些想要发笑。   他不明白,为何凡是上了些年纪的人说话时总有这么一个动作,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惯例和标志。如果谁不如此,那说出的话就一定没分量,甚至不正确。   “那秦楼长觉得,当下是谁最有可能成为新任府长?”   刘睿影接着问道。   显然这个问题并不如上一个那般容易回答。   秦楼长思忖了好一阵,却依然没有开口。   “罢了,这也不是咱该管的事,还是说说这置酒如何参加吧。秦楼长在定西王域久矣,可有经验传授?”   秦楼长闻言苦笑,说道:“这定西王置办酒会虽不是第一次,可往往都在那定西王城中,于我丁州站楼却是毫无瓜葛,因此在下也无甚经验……不过要说在王城以外的地方置办酒会,那还真是头一遭。”   刘睿影听后也觉得秦楼长所言非虚。   查缉司为了表示对天下五王的尊重,因此五大王域的王城之中并没有设立查缉司站楼。   这样一来,明日却是有了两个史无前例。   定西王首次在王城之外置办酒会。   定西王首次在酒会时邀请查缉司之人。   “查缉司中只邀请了你我?”   刘睿影问道。   “非也。两份请帖,一份是刘省旗单独持有,另一份是由在下携丁州站楼部众共有。”   刘睿影点了点头。   自己在体制上却是隶属于中都查缉司本部,和丁州查缉司站楼是同门不同脉,霍望这一点倒是做的滴水不漏。   无形中给了自己面子,也没让丁州站楼的查缉司众人难堪。   只是仅有一夜时间,不免有些过于仓促。   刘睿影隐隐的对明天的活动有些期待,不知道又会是怎么一番光景。而就在他和秦楼长说话时,玄鸦军和数千名府兵已经全部抽调去进行明日酒会的准备工作。   丁州府城外官道上。   汤中松与身边一人牵马徐行。   “公子您可是不知,现在这虫儿价格疯涨。去年的时候,铜牙铁将军一只方才十两,可小的这趟去了才知晓,今年行市已是五十两一只……”   朴政宏说道。   汤中松终于是在半路上碰到了朴政宏。   朴政宏眼见公子特意前来寻自己,心中也是一阵温暖,又不禁泛起酸楚之感。   正待要开口,却见汤中松轻轻的摇了摇头。他便立即明白,心领神会之下是正事不提,只说这虫。   可这话听到汤中松耳朵里,却并不是这个意思。   “今年越州剑修的雇佣价格是去年的五倍。”   这才是朴政宏言语中的真实意思,旁人却是丝毫不能知晓。   “这么贵?你可有亲测那牙口利不利?莫要受了蒙骗!”   汤中松说道。   同样,这话听到朴政宏耳朵里却是:“那剑修水平可有保证?不要受了诓骗。”   “公子所言是极,小的可是找了当地鼎好的牙行作保探路,料想不会受骗。”(我找的越州当地很有信誉的保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嗯…那应该是错不了,不过你可有试斗几把?要知道有些虫儿看着虽好,却是死活不开牙,中看不中用!”(拔剑有几分真功夫?是不是中看不中用?)   汤中松说道。   虽然朴政宏如此保证,但他却依然心有余悸。   毕竟越州突然冒出一个能用快剑杀掉时依风的人物,怎么会看得上区区银两。   这样的人已经,已经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他愿意接朴政宏的单出手杀掉时依风,一定是由更深刻的愿意。   汤中松看到朴政宏身上有伤,也是没有多问,而朴政宏嘴里冷不丁吗冒出的来的六个字却是他浑身一抖。   “绝音书要杀我。”   汤中松是知道绝音书在丁州的。   事实上,绝音书来定州就是琉光馆特意请来的。   不过他们请回来的是说书人绝音书,却不是杀手绝音书。   一时间,汤中松也不知道为何绝音书要啥朴政宏。是受了谁的单?收了谁的钱?这明摆着是冲自己而来。   汤中松没有问朴政宏是如何脱身的,当下只想快点回到丁州府城。   集英镇内。   汤铭一夜未眠,督促着众军在集英镇中布置准备酒会。   直到东方露白,才将将好收拾停当。   刘睿影等身处的大营,距离此地还有十几里的路程。   鉴于请柬上并没有写明时间,刘睿影和秦楼长一商量却是早早动身。   毕竟来早了还可以等,要是来晚了……就会很不好。   其实,等众人梳洗打扮妥帖,赶到集英镇酒会当场时,也都已临近午时。并不是他们拖沓,而是头一回参与此等由定西王亲自举办的盛会,难免不多捯饬了几下。   刘睿影手持请帖,待玄鸦军查看过后方才进入场中。   看到整个会场都不设围挡,给人一种通天彻底的豪放之感。   沿着脚下看去,却是铺着不知多少层的软轻罗,踩在上面仿佛踏水而行一般,稍有不慎便难以把持平衡。   场内前端设带桌案位共七百七十七个,后摆无桌案位四千七百二十八个。   一名玄鸦军士领着刘睿影向前走去,在有桌案位去第一排落座,而秦楼长则带着其余查缉司丁州站楼的同袍们坐在第八排。   刘睿影坐着一方长仙木三屏围榻椅,正面前摆着一张碧翠青石琴桌,桌旁还有一张黑漆透雕烫金小几。桌面左手边摆着一套五彩描梅青花茶具,右上几颗南国水果盛在掐丝珐琅红花君子果盘中,旁边配着一根同样质地的宝拉蓝色果针。小几上放着一尊紫檀色青龙八窍香炉,还有一台凤求凰珊瑚云纹灯,端的是奢华至极。   刘睿影回头一看,发现前端带桌案区各各都是如此配置,心想霍望莫不是将自己的王府都搬来了?但仔细一看,发现并没有餐具酒器。   正前方有一高台,此刻台前却是围着一座八扇折叠黄铜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   刘睿影小心的提起茶壶的壶盖,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顿时蔓延开来。   “十样锦。”   刘睿影看到茶壶下有一张红纸,上书茶名。   再看壶中茶汤,颜色可谓是争奇斗艳,不由得连连称奇。   十样锦,顾名思义是在一年之内按照花期在一至十月择取十种花的花蕊制成,算是花茶的一种。   和一般的花茶制作方法大致相同,都是提花、窖花、压花,却是少了一步打底。   而且十样锦的窖花时间一般都不会少于三到五年,在窖藏过程中,十种花蕊彼此如水乳相交融,唇齿而相依。十种花性也互相综合,比如冬梅与秋菊,杜鹃与茉莉……由此制成十样锦之后,除了口感出尘之外,更是一味难得的补品。   刘睿影慢慢的品完了一盅,砸了咂嘴顿感回味无穷。   渐渐地,自己的四面八方都坐满了人,皆是丁州府以及定西王府的文武官员。   许多人都是连夜飞马赶到,尤其是不修武的文官,各个禁面露疲惫。   而后方无桌案处,却全部都是边界五镇的百姓们。   此时,却看到西北角人头攒动,定西王霍望姗然登场。   他未着甲胄,手持无鞘星剑。   身穿赭色天香绢袍子,外套一件同色皮袄,腰中系一条玄青色龙纹锦带,看向众人,面露微笑。   所有官员见定西王到场,皆是起身恭迎,而后方的百姓则是磕头膜拜不止。   霍望步上台后,吩咐左右玄鸦军撤掉屏障,露出来一张硕大的古铜云腿镶螺细牙桌,后面摆着一把云龙捧寿红木禅椅。   但是在桌前,却立着一个普通的铁架子,上面吊着一具骷髅。   霍望立于台上,伸手指着骷髅问道:“诸位可知这是何物?”   “请王爷明示。”   众人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刘睿影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十分瘆人。   “这,便是反贼贺友建的尸骨!昨日,我已经命玄鸦军将他的肌体剔骨,剁成肉泥喂了野狗。今日,我要当着诸位之面,将这勾结草原王庭的反贼叛逆鞭骨三百下,方才能解边界五镇百姓只恨。我霍望在这里向诸位百姓赔不是了!”   话音刚落,只见霍望竟对这前方躬身行礼。   这一举动,顿时让后方的百姓们泪语连连,纷纷感动的痛哭流涕。   就连刘睿影,也没有想到霍望竟然能做到如此。   自古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霍望此举堪比君王罪己。真是圣贤明君之道,颇有古人遗风。   在场的文官大儒们,纷纷点头,面露赞许。   而后,两位玄鸦军军士手持寖过水的牛皮硬鞭,左右开弓,狠命的抽象贺友建的尸骨。   几鞭子下去,尸骨便开始节节碎裂。   就近的官员,甚至被四处飞溅的断骨弹到了脸上,落在了杯中,却也是动也不敢动。   刘睿影再看向那几位须发皆白的老文官,他们被这一幕惊的都闭上了眼睛,口中连念罪过……   相比之下,后方的百姓们却是平静得多。   这恐怕也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头一回共赴宴席。   在五大王域,人们身份地位是由职业来严格划分的。   其中,九流又分为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   像是王公贵族,大臣隐士,文坛泰斗,农民麦客,商人走贩,这些都是上九流。   书生,郎中,所谓的半仙等等是中九流。   至于下九流则是人人皆厌的戏子娼妓之流,鸡鸣狗盗之辈。   而三教,却并不是指三种具体的宗教。   是文,武,艺三类门道的统称。   刘睿影便是武道,而任洋在武道的同时酷爱烹饪,这便是横跨武、艺双道。   鞭刑毕,架子上的骨架只剩下一个,躯干已经被完全抽碎。   这是,玄鸦军开始为大家摆上酒器。   一只天青色镂空螭纹杯,里面盛着不知何种玉液琼浆   霍望再度站到高台的正中央,举起一杯酒,清了清嗓说道。   “定西风寒,丁州料峭;狼烟纵横,旌旗高举。   今日与诸君痛饮,感昔年血战余生;又命歌者长歌,舞者劲舞,错念昨日,仍心惊不已。   余,挥斩狼之神剑,威阵定西;承五州之拥戴,永固边河。   俯仰我五州七十三镇,忠义之士如鳞次栉比;反观我五府百万大军,精兵猛将如过江之鲫。   然,贺友健卖丁州,勾外敌,乱民生,扰边关。   贼虽身死,然四壁已破,仪态尽废。   幸除佞尽早,众归故里,余心稍安。   有集英镇者,边关五界之首;集天下英才,战四季无常。   防狼骑,护渠乡。   有道是开胸露胆,扛刀舞抢,旌旗摇坠,震襟远望。   狼骑有何足惧?快刀战马,恣意奔飒!铁血千里染大旗,平沙万里蔽落日。   可怜我定西好儿郎,凭栏心中无限悲凉。听数百年金鼓之声,观两万里雄关漫道。   今日,座上酒龙飞舞,茶凤蹁跹,折花堪做箸,窝手为调羹。诸位与吾当目空草原之群雄,不念兴亡之后事。   三尺剑挥击风云,天下皆惊;七丈枪颠倒乾坤,此生不醉。   无端惆怅,叹狼骑何日得以尽灭;不敢高声,恐天意难再许流年。   然盛会有期,盛地长存。   饮今朝之美酒,醉他年之少游   书生白衣胜雪,作圣贤文章;将军甲胄裹身,奏霹雳血殇。   共赞故人犹在,山河无恙,峰峦依旧,还复纲常。   云峰轻音袅袅,庇护金铁相交。   定完先祖之遗愿,克宿敌于中宵   经年沙场,死别生离,无奈把酒临风接雪飘,血染征袍魂未消。   二十年归家路,何处不是回乡?   七千人纵马去,哪里换得金刚?   当下,日照群英,满座豪杰,遍目英雄。   吾自觉鼓舞欢欣,似是壮年再临!   好古之人,沉吟许许,诸位不必介怀。   请尽且载酒载歌,开怀激烈!   而后,霍望接过玄鸦军递来的一大碗狼血酒,一饮而尽。   有文官当场记录,题为定西王集英镇置酒赋。   此后,集英镇却也成了定西王域的标志地之一,随着霍望的这篇置酒赋,不日就已传遍天下。   刘睿影看到方才还对霍望鞭挞尸骨极不认同的老儒们,现在却又一个二个如听闻圣贤之音一般,激动不已。   他也着实没有想到,霍望竟然在文之一道竟然还有如此造诣,看来这天下五毛的确没有一位是好相与之辈。   “没想到王爷在武道一途傲视群雄,在文道一脉却也是功参造化!”   刘睿影走上前去向霍望敬酒。   “哈哈,刘省旗勿要给本王戴高帽。本王不过是蹉跎了些年华,虚度了些光阴,日后天下的兴亡可还是要你等青年英杰抗起啊。”   霍望今日心情大好,说着说着竟然还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   手掌起落之间,几道隐晦的劲气却是沿肩井穴钻入了体内,连黄庭中的真阳玉京剑都没有任何感应。   酒过三巡,才有玄鸦军军士前来摆盘上菜。   看那一个个蒲扇大的手掌,此刻却是在做如此细致之事,不论如何都觉得充满了反差的喜感。   但要是说他们的手可能在今早才刚刚杀过人,这会儿却又来给你上菜,就不知还有几人能吃得下去了。这豪放与精致相结合,着实让刘睿影觉得有趣至极,颇有不虚此行之感。   一双镶金银包头象牙筷,掂在手里沉沉的,和玛瑙盘触碰的声音却十分的清脆悦耳。   菜色不多,却样样都很是精致。   尤其一道碧粳莲子粥,浓稠湿度,甜润可口,酒前护胃,酒后降火,让刘睿影意犹未尽。   菜过五味,玄鸦军军士把钟鼓已经架设停当,一张靶纸也已经挂起。同样,给文官们自娱的曲水流觞,笔墨纸砚却也是一样不少。   “汤铭,你儿子现在何处?”   霍望问道。   “犬子与其母亲都还在丁州州统府中。”   汤铭一紧张,刚才喝下去的酒瞬间都变成了冷汗。   “快派人将你儿子接来,如此盛会,就是要多些年轻人才好。否则都是一把老骨头互相调侃有什么乐趣?况且当日在你府中我赏他的酒今日却也可以兑现了!”   霍望说道。   汤铭无奈,只得照办。   丁州府城内。   赵茗茗今日却是没有出门。   此刻,她正端着一杯清茶,沿着对接的窗户向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他们都在忙些什么?背后都有怎样的故事?”   赵茗茗不禁在心中想道。   突然,她察觉到了一股若有如无的杀气。   赵茗茗能感觉到这股杀气并不是冲着自己而来,但却是锁定了这座客栈。   “什么人竟然敢找祥腾客栈的麻烦……”   赵茗茗心中也是不解。   不说祥腾客栈中住的都是是各方达官贵人,就单凭祥腾客栈这四个字的招牌,也不是谁都能惹得起的。   何况九山中的异兽行走人间时都有明确规定,只许下榻祥腾客栈,而且每处祥腾客栈最多只允许待七日。   因为祥腾客栈中禁止一切打斗厮杀,因此往年下山的异兽都把祥腾客栈当做护身符。不管被多少人追杀,受了多严重的伤,只要能回到祥腾客栈,那就算是为自己捡回了半条命。   不过奇怪的是,祥腾客栈本身却从没有承认过这条规则,但是迄今为止却也没有人以身试法。   “小姐我回来啦!”   糖炒栗子又上街采购了一番,当然少不了她最爱的“糖炒栗子。”   “可曾遇到奇怪之事?或见到奇怪之人?”   赵茗茗发现那股杀气似乎是附在了糖炒栗子身上,当她进入祥腾客栈后,便消失不见了。因此出言问道,觉得是不是她又在外惹出了什么是非,以至于人家暗自寻仇。   “没有啊……我买完东西就回来了,这次连话也没有多说,更没有跟人吵架……而起路上不小心碰到了一个人,我还对他说了对不起呢……”   糖炒栗子有些委屈的带着哭腔说道。   “不过小姐,说起来那人也是真奇怪!浑身脏兮兮臭烘烘的,不穿衣服只裹着一条被子,手上提着把刀不知道要吓唬谁。这估计就是他们人类口中说的害了疯病的样子吧。”   糖炒栗子接着说道,手上却是已经抓起一把糖炒栗子分给赵茗茗。   “脏脏臭臭,提刀裹被……”   赵茗茗自己沉吟了几遍,只觉得人间真是什么稀奇古怪都有。她耸了耸肩后接过糖炒栗子,配着自己的未喝完的茶,继续看向了窗外。   集英镇酒会中。   “刘省旗,这是中都查缉司本部送来的急件!” 第三十四章 绝情剑,断情刀   集英镇,定西王酒会。   刘睿影向霍望先行请辞,回到了大营中。   并不是他不胜酒力,而是他着实惦记查缉司送来的急件到底是什么   既紧张又兴奋。   帐中,刘睿影看到所谓的急件其实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锁扣处贴有一章封条,却没有加盖任何印章。盒子里面,放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七绝炎剑……”   刘睿影读着封面上的字。   这是一本火属性功法剑技。   盒子里还有一封信。   刨去那些官词套话,大致是说此物是对刘睿影连升三级的奖励,因为功法剑技需要精挑细选还要走一番审核流程,因此迟到了些时日。   刘睿影不久前才突破了昴府气府,成就伪地宗,可调用五行火之力。   这几日一直发愁自己没有合适的功法剑技来参悟修炼,没想到查缉司就给自己送来了一本。   他觉得此事过于蹊跷巧合,已经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   神医叶老鬼告诉自己这伪地宗的修炼法门时,并没有旁人再侧。而自己突破伪地宗一事更是无人知晓,难道世间之事竟当真会如此巧合?   从莫名其妙的被连升三级到此刻收功法剑技,刘睿影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仿佛都暴露在某人的双眼之下。而命运就像是一根细线,被那人穿入了针中,不知是要绣出何物。   呆坐着想了半天,刘睿影也没能理出任何头绪,索性看起了这本七绝炎剑。   七绝炎剑,以火属性为基础的功法剑技。   修至大成者,一剑出可蒸云焚海,烧天焦地。天梯崩,石栈裂,如六龙回日般壮阔伟岸。二十八式剑招变化多端,攻守兼备。既有大开大阖的范围攻击,也有狭路相逢的绝对之技。   另附七字咒言功法,可将一身劲气转化为祖火元炁。修行者需成地宗修为,或开启至少一门火属性气府才方可修炼。   刘睿影看到如此修炼条件,对自己来说仿佛天造地设一般。   前半部是功法,后半步是剑技,想要使这剑法大成,非得以此功法相辅不可。   所谓的七绝,是炞、爟、焢、煠、炋、焬、炓。   每个字都代表了火的一种独一无二的性格性情。   炞是开朗洒脱之火;爟是刚正不阿之火;焢是坚定不移之火;煠是清高自爱之火;炋是阴险狡诈之火;焬是一往无前之火;炓是运筹帷幄之火。   七字咒言分别对应人体内的精、血、气、髓、脑、肾、心。   每修成一字,便能将体内对应之部分转化为祖火元炁。   修行者可以选择先将七字咒言全部修完之后再去参习剑法,也可每修成一字后,便参习它所对应的剑法。   七字真言不分先后,全凭修炼者的意愿。   刘睿影想了想,选了焬字。   一往无前之火。   他希望自己手中的剑与脚下的道皆是能够披荆斩棘,一往无前。不论前方有何样魑魅魍魉,何种蚊蝇鼠蟑,我自一剑斩之。   焬对应肾脏。   是先天之本,封藏之源。   肾经起始于足底涌泉穴,止于胸部俞府穴,共有二十七处穴位。因为肾脏经脉的循环结节是在一天之中的酉时,所以在酉时修炼,效果翻倍。但现在却已是经临近末尾,刘睿影赶紧盘膝闭目,意守丹田,开始修炼起了焬字咒言。   他先是把精神沉入体内,与自己黄庭中的玉京剑稍事沟通,发现其依旧处于懵懂状态。   但是见到刘睿影的精神到此,却立马变得活泼异常,似是撒娇玩乐的孩童一般。   刘睿影也不知该如何与其交流,只是用精神在它周围包裹了几圈,迎合着它做上下翻飞之态。   接着,刘睿影调动体内的阴阳二极,使其远远不断的产生劲气,然后将这股劲气在丹田内反复的压缩、提纯。   他额头上浮现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每一次压缩都是把刘睿影浑身的力气抽干……不知过了多久,全身的二十四处气穴充盈丰满,刘睿影持满御神,因时之序而导引行气,终于是把这股极为凝聚精纯的劲气送至了昴府。   凝练精纯的劲力在昴府中没了束缚,顿时炸裂开来。   刘睿影干脆将全部精神全部沉入昴府中,只觉这其中风雷激荡,宛如天国裁决般尽是末日景象。   刘睿影的昴府冲开不久,宛如新生婴儿一般,还很不成熟。如此之多的精纯劲气涌入,让其一时间难以消化。   “不好……”   刘睿影在心中暗道一声。   方才光是急于求成,却是忘记了凡是都需循序渐进之规。无奈之下,只得将多余的劲气排出,任其散于四肢百骸,却是颇为浪费方才的苦工。   再观昴府内,余下的劲气只有刚才的三分之一左右,但局势却是安稳了下来,尽在掌控之中。当下立即运转昴府,将劲气五行归化。不一会儿,昴府内尽是一蓬蓬艳火红光,炙热逼人,看似宛如花团锦簇。   刘睿影精神退出昴府,想要稍事休息,而后以完备的状态开启焬字咒言的修行。   这七字咒言看似修气,实则修心。   你若没有一往无前的气势与心性,那无论如何努力也是不会修炼成功。   而焬字的一往无前,则又细分为三重。   第一重一往无前,是匹夫莽汉之行。   此重境界只知用蛮力,不会用动脑筋。在对方弱小时或许可凭凶悍之气势前进,然并非持久之道。   第二重一往无前,是精神之恐惧不匹肉体之能力。   即便是遭遇很小的困哪,却依旧觉得如登山跨海般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犹如蚍蜉撼树般,无时无刻不觉自我渺小。时时有跃跃欲试之想法,却常常因瞻前顾后而退缩。   但是,当你参破了前两重之后,这第三重才是方得始终。   第三重一往无前,是知行合一。   既能冷静思考的分析形势,又能结合自身的实际情况。谋定而后动,厚积而薄发。不奢求速度,不贪图外在,认准方向之后如离弦之箭般一击功成,而后天下皆定。   这才是一往无前最本质的内涵,最真实的面貌。   可惜,世人被谬论耽误久已……有多少无才无德无能无谋之辈,空有腔一往无前的气势,便叫嚣着冲锋。   经年累月之后,想必那条路上也是尸殍遍野了吧……   “待到焬字三重色,我剑出鞘百剑折,拔天炎剑破朗日,劈奸斩佞清君侧。”   刘睿影读着焬字的剑诀,顿感心驰神往。   可是现在的他,仍然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跨入焬字咒言第三重一往无前的契机。   丁州府城,祥腾客栈中。   糖炒栗子已在外堂睡下,响起微微鼾声。   枕边是一袋已经被吃空的糖炒栗子……   她在梦中依旧咂吧着小嘴,好像还没吃够似的。   赵茗茗屋内黑着,似乎也已然就寝。   其实她却依旧保持着白日里的姿势,看向窗外……真不知这窗外到底有什么如此吸引她的心神。   桌前放着没吃完的几颗糖炒栗子,和半杯已经被冷风吹得冰凉的茶。   茶汤在杯中已静置的久了,将杯身内都染了一圈茶渍。   街上最后一个摊子也收了起来,整条街顿时变得空荡荡的。犹如花儿枯萎了一般,没了人烟。   赵茗茗有一肚子的心事,旁人都告诉她说出来会好一点。但是她却不知怎么开口,更不知能对谁说。   小的时候,每天姨娘都给自己讲许多个故事。   自己总会在一个故事要临近结尾时便开始撒娇,央求再讲一个……再讲最后一个。   那会儿,不知道姨娘为何会有这么多的故事说给自己听。   但是现在她却明白,有故事本就不是一件好事。   故事越多,委屈越多,辛酸越多,痛楚越多……   和人类不同,对于异兽而言记忆是永远无法被遗忘的。   这种能力在他们依旧是野兽时,是再好不过。   毕竟有些错误犯了第二次时就会送命。   在血腥的九山,异兽的先祖们一代代的进化出了这种本领。   而现在,却是对他们最大的残忍。   记忆是思想的宿敌。   二者永不可能共存。   当赵茗茗开始拥有了思维之后,她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将脑海中记得的全部故事自己对自己说了一遍。   这一遍,充满了所有的情绪与光景,每件事都仿佛重演般宣泄而出,把刚刚提起的一丝憧憬敲打的粉碎。   赵茗茗吃过一次这样的苦……却是完完全全承受不起第二遍折磨。   也是因为如此,她把糖炒栗子保护的很好。   至少从她到自己的身边开始,就再没有让她受过任何委屈而记住什么难过的故事。   窗外街上的芸芸众生,有的幸福,有的苦闷……但不论如何,他们都有选择幸福或苦闷的权利。   她看到卖香片的货郎,拿着今日赚的一点点散碎银两跑进一家小酒馆里与邻桌划拳吃酒,好不快活。   或许明日下雪,或许后天净街,这都会影响他的生活。但他却并不在意,全身心的投入在当下,享受着眼前的快乐。   这一幕幕都被赵茗茗看在眼里,暖在心上。   这人间,竟是让她产生了些许留恋之情。心中蓦然觉得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嗯?!”   赵茗茗起身正要关窗,再次感觉到了一股杀气,似曾相识。   她是狐族异兽,本体为赤金苍雪银耳狐,对这般变化最是敏感。   同一状况一日之内连发两次,赵茗茗却也是动了怒气,从窗户中一跃而下。   “阁下还请现身。”   赵茗茗环顾四周说道。   今夜没有月光,但是对她却没有任何影响。   “踏……踏……踏……”   不远处想起了一连串沉重的脚步,每一步之间都隔了很久,仿佛走路是一件异常困难的事。   赵茗茗看清来人,发现和白日里糖炒栗子描述的怪异之人一模一样。   “阁下……”   还未等赵茗茗说完,断情人刀芒已至,眼前已然是朱红一片。   赵茗茗连忙凭空推出两掌,以求身为而闪避,暗嘱自己要小心应付。   前劲未销,新劲又至。   赵茗茗瞬间解除了部分化形术,露出狐尾,缠住一旁店铺的柱石,借力拉扯身形却是再度闪开。   “果然是狐族!”   断情人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   “在下赤金苍雪银耳狐一族九公主赵茗茗,请问阁下如此这般究竟是何意?”   谁知断情人听到这名号不但没有罢手止战,反而更加怒不可遏。   原来,新婚之夜混入坛庭的,便是这赤金苍雪银耳狐一族。   仇人相见,自是分外眼红。   断情人右臂横刀于胸前,再度杀来。   一时间,断情刀迅疾如风,攻守皆是赵茗茗不备之处。   虽然她已是成丹期,修为堪比人师境巅峰,奈何实战经验却比断情人少了太多……不免落于下风。   赵茗茗很是诧异,自己拥有狐族天赋,方可在黑暗中察觉危机,闪避断情刀芒,可断情人究竟是如何做到刀刀都不偏不倚的朝自己劈砍而来呢?   等不及细细思量,断情人又出刀横扫。   看似是一刀,实则是在转瞬间连续劈出六十四刀,封住了赵茗茗八个方向的所有退路。   “躲不开了……”   赵茗茗银牙紧咬,而后张嘴吐出一把长剑。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宿命。   此剑,名为绝情。   绝情剑出,赵茗茗调动体内成丹之力,向前方飞布踏出,迎头劈砍。   这一剑,震山惊涛,顿时妖力弥漫。   反观断情人,却是毫不在乎一般。   待剑气行至身前,突然用嘴咬住了断情刀,而后单手持住裹身之被的一角,将其从身上解下,接着如风车般旋舞动起来。   赵茗茗的这道凌厉剑招,却是被这一床脏兮兮的龙凤被尽数收纳。   断情人用右手从口中接过断情刀,继而静立不动。   突然,他手中断情刀突然光华大方,断情刀身涌现出七色玄雷,隆隆作响。   “轮雷灭魔刀!”   眼看要陷入缠斗,断情人愈加愤怒,仰天大喊,口中绽放出血光。   赵茗茗心觉不妙,自己为赤金苍雪银耳狐一族,五行之中独惧火之力,而这轮雷灭魔刀中的七彩玄雷,更是火之延伸,刚好克制自己。   断情人不给她喘息时间,七色玄雷应刀锋而起,一道黄雷直挺挺的斩下,   赵茗茗不得已,将自己硕大宽厚的狐尾挡在身亲,硬是扛过了这一刀黄色玄雷。   她本不想动用太多实力,害怕自身异兽妖力释放过多,引得有人觊觎,但现在看来此间却是难以善了。   “啊!”   只听空中崩然一声巨响,继而是赵茗茗长啸,起落之间回身一剑。   “沆瀣一气通万鬼,绝情斩义弃轮回!”   赵茗茗借来狐族先辈精魄加持,引动四方之妖力,身后现出赤金苍雪银耳一脉祖坟。其中第一排中顿时飞出无数狐狸虚影,汇聚于赵茗茗体内成丹之中,绝情剑刃之上。   霎时间宛如百狐啸月,凄厉八荒。   断情人巍然不动,只是暗自运功。   他将断情刀上附着的七色玄雷催发到极致,右臂都因操控的力量过于强大而有些略微的颤抖。   “喝!”   断情刀,绝情剑,刀剑相交!   赵茗茗借来的百世精魄在七色雷光下烟消云散,而断情人的雷光刀芒也因为这般消耗而黯淡无光。   两人份竟是难分伯仲。   断情人见状,又一次咬住断情刀柄,将断情刀叼在口中。   赵茗茗以为他还要动用身上裹挟的那床龙凤被,于是赶紧向后退去,拉开了距离。   果不其然,断情人解开裹身之被,朝着与上次相反的方向急速舞动。   赵茗茗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引之力,不得已将剑插入地下,已求保持平衡。   随后,她将自己的尾巴从侧面甩了过去,犹如一道钢鞭,抽向断情人的腰间。   断情人看到狐尾袭来,右手舞动龙凤杯却是丝毫没有停顿,只是头朝狐尾的方向低下去,然后下巴扬起。   口中的断情刀,结结实实的挡住了袭来的狐尾。   赵茗茗眼看尾鞭失手,不得已调转身子,用狐尾牢牢缠住插在地下的绝情剑,以此稳定身形,两手却是露出狐爪。   大敌当前,赵茗茗也顾不得身份暴露,只能以他狐族的天赋招式来战斗。   “蝶舞狐爪!”   赵茗茗将体内成丹之力全部调动到自己的双爪之上,左右腾挪,上下翻飞,宛如春花开时采蜜吃粉之蝴蝶,变化多端,暗藏杀机。   断情人见赵茗茗变招,也是收起了龙凤被,右手重握断情刀,臂膀大开大阖之间,竟是挡住了赵茗茗的所有出爪。   赵茗茗不换身形,变爪城拳。   速度虽有减弱,但拳劲比爪功更加刚猛。   赤金之力附体,赵茗茗以拳硬撼断情刀却是丝毫不落下风。   这时候,赵茗茗异兽的记忆天赋就显现出了优势。   虽然他的战斗天赋没有断情人丰富,可是交手至今,她却从一开始的百般劣势硬生生的扭转至现在的旗鼓相当,就是因为她记住了断情人每一次出手的招式,以及招式的角度,力度,速度。再配合上她狐族特有的感应天赋,现在已经逐渐对断情人造成了些许压力。   赤金之力虽然被七彩玄雷克制,但两人修为相差不多,赵茗茗却是还可以咬牙坚持。   但她心知这并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又将体内的成丹提到了喉间的位置,开始暗暗积蓄妖力劲气。   “呜……呀!”   赵茗茗张嘴对着断情人吐出一声长啸,浓郁的血祭之力化为一头飞奔的赤狐直攻断情人面门。   “天祭狐吟。”   断情人手腕一抖,刀身无色玄雷顿时不见踪影。   “无涯刀风!”   一阵浩瀚无边的罡风从断情刀下斩出,犹如水面的一圈圈涟漪,让人觉得无穷无尽,没有终了之时。   赵茗茗的狐吟在这刀风中渐渐弥散,似是传到来了天涯之外的无涯……   “杀!”   断情人低沉的吐出一个字。   断情刀又是一道罡风劈出,却是蕴含着浓浓死气。   赵茗茗这才明白过来,为何先前总是觉得这这股杀气有些不同,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断情人将复仇视为自己存在的唯一意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正的他,原本的他,已经死了。   正如当日定西王城街头,他对张学究说的一样。   他的心已死,所以断情。   他的身还活,为了复仇。   “你很厉害……但是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你,只是列山覆灭的开端罢了!”   断情人说道。   随即一刀旋出,竟是直奔着赵茗茗的心口而去!   赵茗茗躲闪不及只得收回双掌,覆于心口之上。   “啊!”   刀锋过,鲜血出……   双手手背却是多了一道刀痕。   这是她第一次受伤……   看着手背上的伤痕与鲜血,赵茗茗不禁有些失神。   似乎是血脉中封藏的野性被这鲜血与伤痛唤醒,赵茗茗趴下身子,双手撑地,咧开嘴角,牙齿开始变得尖利。   似乎下一秒,本体就要完全恢复。   断情人见状也是不敢怠慢。   化形之异兽,当恢复了本体之后,才是战力全开之时。   他周身气势再度发生变化,先前的死气变得更加浓郁,一身修为升至巅峰,隐隐有突破人师的迹象,和那地宗仅仅差了一线。   “这是我在新婚之夜领悟出的刀法……今日,是它第一次现世。你既要恢复本体,那用此刀来斩你,正好!”   断情人将一身死气全部注入右臂中,再由右臂导入断情刀。   失去了感情,却还有信念。而失去了魂魄,一切便都彻底结束了……   “封魄藏魂刀!”   断情人对着赵茗茗即将一刀斩出。   他没有任何犹豫,眼里全是果决以及……一丝笑意。   那是一种畅快之感。   犹如一座大山压在心间,今日却搬开了山上的一块巨石。虽不彻底,但总是好过往昔。   “不许伤害我家小姐!”   一道娇嫩的声音划破夜空,传到断情人的耳中。   只见糖炒栗子从空中跃下,稳稳的张开双臂站在赵茗茗面前,似要以身挡刀。   眼中同样全是果决以及……一丝笑意。   她高兴自己终于为小姐做了件事,帮了个忙。   虽然她并不太明白这一刀下去,她一定会死。   但是她觉得自己就该这样做。   没有原因,不问因果。   即使是知道死了之后就再也吃不成糖炒栗子了,她也愿意。   就算让她再重新选择一百次,结果都会是如此。   她只是后悔,为何今日白天没有多吃两包糖炒栗子……   “这一刀好像很厉害……我应该能挡住的吧……”   糖炒栗子闭上了眼睛。   她不是不怕,只是她怕自己的小姐更怕。   她不能忍受小姐收到任何伤害,也无法接受小姐不再的时光……与其这样,不如自己先走一步,还不显得那样孤单。   “小姐……记得一定要把我带回列山埋了啊,我不想死了还被人类指指点点的……而且……记得经常去看我,要给我带糖炒栗子……我就要这丁州府城李记的,虽然离列山有点远,但真的好好吃啊!小姐你千万别嫌麻烦,买别的地方的糊弄我啊……唉,算了,死了以后估计就尝不出味道了吧,哪里都一样了。那小姐你还是不要跑这么远了,太危险了,随便从哪弄点就好,不是糖炒的也行,生栗子也可以。”   糖炒栗子闭着眼,自顾自说了一大堆。   不一会儿,她心下也是觉得不太对劲。   为何还没有感觉?莫不是死与活一样?其实根本没什么差别?那自己岂不是还能再度吃到李记的糖炒栗子!   “为何收了刀?”   赵茗茗恢复了常态问道。   “她不是狐族,我不杀多余之人。”   断情人说道。   一身凝聚起的极限之力,转瞬消散,继而迈着小步子重新隐于黑暗之中。   只是转身后,他微微的回头瞥了眼糖炒栗子。 第三十五章 九元窥天   集英镇,前军大营中。   刘睿影冥思苦想了大半宿,也不知道究竟如何才能够突破“一往无前”的第三重,知行合一。   其实他选的这个字,正是七字咒言的核心,更是引动了数百年间文武双道变革的圣论。   只要这一字能够攻克,那么其余的六字便都会迎刃而解。   相传,当年创造这一功法剑技的先辈圣贤名叫张素。   从那个时代到如今,他都是文武双道中唯一同时敬奉的圣贤。   他在对武道的发展所做出的的贡献,天下无出其右者。   因此有“天下武者千万,张素门下过半。”一说。   不管你有没有真正的跟随张素学习过,但只要是受其武道理论影响之人,便都自称他半个弟子。   由此一来,可真是桃李遍天下。   适时,文武二道互相排挤。   文道嫌武道粗俗,难登大雅之堂。   武道说文道酸腐,犹如脂粉红娘。   这个局面,一直持续到张素横空出世方才罢休。   相传,他的母亲怀胎仅仅五个月时就在一天夜里生下了他。   当日上午,他的父亲做了一个梦。   梦到天上突然升起祥云滚滚,而后霞光万丈。祥云之上站立着诸多仙人,他们个个怀抱宝剑,身穿月白色长跑,上用金线显绣着“文武艺”三字。   随着祥云越飞越近,四周又渐渐的想起了一阵嗡鸣。   这时,为首的一位仙人站出来微笑的看着张素的父亲。   “不知上仙大驾光临……”   张素的父亲赶忙跪下磕头,却是只说出了这么一句就语塞不止。   那位仙人将手中宝剑交予左右,从身后提出一个篮子,右手轻掐法诀,祥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竟是成了一道云梯。   仙人踏手提篮子,踏云梯而下,对张素的父亲说:“此子授汝。”   张素的父亲连忙接过篮子,看到是一名胖乎乎的男婴,正眨巴着黑色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敢问上仙还有和指教?”   张素的父亲看看蓝中的婴而,又看向仙人问道。   “至性随心。”   仙人说道。   随后不论是再询问什么,仙人都笑而不语。   随着耳边的声音渐渐淡去,仙人才顺云梯而上,踏祥云离去。   随后,张素的父亲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跪在中庭之中,觉得此梦不同寻常,便赶忙去找已经怀有身孕的妻子细说。   不料,梦境刚刚说完,妻子却突然要生产。   张素的父亲大惊色,这才刚刚五个月!   待产婆抱着生出来的孩子出来后,张素的父亲却是赶紧再度跪下,朝着门外天际磕头不止,一家老少皆惊不明所以。   这孩子,长得和自己梦中仙人授予之子一模一样!   百天宴时,张素的父亲向此事广而告之,时人皆引为神异。   因那日授子的诸位仙人,都穿月白色道袍,看上去颇为素朴,所以便给他取名为张素。   张素有幸生在一富贵之家,虽不及王族公卿,却也锦衣玉食不绝,因此也确实能够至性随心。   他自幼厌文爱武,日日舞枪弄棒。   时人经常问起,“大后可有想去之地?想为之事?”   一般人搭话,他都嗤之以鼻。   唯有这个问题,不管多少次,却是会放下枪棒仔细作答:“天下之大,四处皆可去得,为何非要偏安一隅?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即使做不了大将,再不济也要当位豪侠!”   有一日,张素从城外归家,看到城门口贴着诸多告示。   原来是有一伙盗匪,近期在城中频繁作案,官府正在悬赏。   张素看着心里痒痒的,这不正是自己当大侠的机会吗?便上前去先要撕掉告示,接了这悬赏。   不图钱财,只为扬名立万。   没曾想,看守告示的一位官员拦住了他,非要让他先填完一章表,明确了信息才可。   张素看着这章表单,密密麻麻的字让他眼皮都疼……何况平日里只顾着打打杀杀,这一行字就有七八个都不认识。   羞愤之下,便扔了笔一路跑回了家。   从那以后,整个傅府园子里再也没了棍棒器械之声,取而代之的是朗朗书声。   “难怪那帮穷酸腐儒看不起我们武修,我想当大侠仗义出手,可是却连表单都不会填……可不是让人笑没了大牙?”   张素由此开始了苦读,十年间遍览群书,他发觉当下的文武却是存在着很大的问题。   武道全凭师徒传承,大部分都是以口言之,用心记之。且前人前言,毫无章法可寻。   修武之人全屏一腔热血,盲目闯荡,不问对错,不计后果。犹如黑室寻钥,大海捞针。   因此只侥幸又几个大气运者,寻得了先机,走上了正路。而其余的很多人,则都在反复的摸索试探中失败,甚至丢了性命。   因此很多条件稍好的家庭,都不让后代修武。只有吃不饱饭的穷苦人家,才会舍得一身剐,誓要在武修一途拼杀出个富贵。   而文道则正好相反,天下读书人都被灌输一种练武为耻的观念。认为是匹夫莽汉行经,终归是下里巴人所为。而文章才是千古第一大盛事,是代代相传的薪火。   但读书人的千古文章,却已被那些腐儒们用各种圈套束缚了起来,难以发挥。   通篇全是荒唐之话,不见惊人之语。   满目皆是吹捧之词,毫无真知灼见。   文武两道,一边在瞎干,一边在瞎说。   张素虽发现了问题,却毫无解决之法,无奈离家游历天下。   这一走,就是十五年。   最终,他选了一地定居,就在当今平南王域的三门州。   在张素整整四十岁生日的这一天,他在酒楼中与友人对饮笑谈。   就在这时,他却骤然悟道!   用手沾酒水,以指代笔,便在酒楼的墙上刷刷写起。   友人先是一愣,而后迅速的找笔记录,却发现先前几行已然干透蒸发,不见踪影……   其余的记录如下:知,了解也。非听说其皮毛,而是深明其内涵。不烂熟于心,信手拈来者,不可为知。行,动作也。非倾蜻蜓点水,而是龙潜于渊。不有始有终,坚持不懈者,不可为行。然,知为行至先决,知为行之舵手,知为行之主意;行为知之果断,行为知之实际,行为知之功力。知行二者互为表里,不可分离,否则知不尽知,行不尽行。知何时何事何地可行,方位真行。行何时何事何地可知,方位真知。文武二道犹如知与行。不做妄想,不当冥行,非知行合一不可。   张素写完之后,重新回到桌前,对朋友说:“我该走了。”   朋友问他:“你要去哪里?”   张素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帮你转告家人。”   朋友提笔问道。   “二教困惑已解,知行已然合一。此心无愧于天道人间,亦复何言?”   张素说完,带着微笑直挺挺的向后倒去,却是没了气息。   朋友垂泪不止,立即去寻人前来帮忙。   不料等朋友再次返回时,张素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而后,朋友将张素的知行合一论印刷了十万份,在前往他故乡给他家人报信的路上沿途挥洒。   不久,传遍四方,天下震动……   如今,文道才子或许也有一技傍身,战将武夫也能读懂文章。   无数的功法武技被详尽的归纳整理,后人却是再不用以身犯险,自行摸索。   犹如斗室明灯。   在知行合一论的帮助下,武修一途瞬间被照亮了。   反观刘睿影,他知的却也是不少,唯有行的还远远不够……   不过当下,他已准备于今日返回丁州府。   狼骑犯边一事已然明白解决,待他回到丁州府站楼向中都本部汇报之后,若再无他事,刘睿影却也是准备离开了。毕竟西北特派查缉使,却不光是定西王域一域,丁州府一府。   刘睿影走出帐门,竟然看到汤中松的背影,随他父亲汤铭一起走进了霍望的大帐中。   刘睿影不由得在心下暗暗的叹了口气。   这一番折腾,汤铭却也是没了任何底气……连带着汤中松,想必今后的日子也会不如往日潇洒了吧。   辗转反侧未必徒增无奈,纵情酒色也不能尽享开怀。   毕竟山长水阔,怎能事事如意?   人这一辈子,谁都逃不脱一个念想:   低头,儿孙绕膝。   举头,良人犹在。   前望,长路漫漫。   回眸,往事如烟。   “哟,这是要准备走了?”   汤中松看到刘睿影和一众查缉司人员正在收拾行李。   “是,返回丁州府城汇报一下,然后等等看有没有身新命令。”   刘睿影有些生硬的回答道,他不知道该以何种情绪对待汤中松。   “哈哈,挺好挺好……”   汤中松说完便走到营帐背后,似是要小解。   “咱们还是中都见,我还是惦记那些大胸脯子的姑娘!”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笑了笑,说了一个好字。   “迎风七丈远,逆风三尺高,谁人不服气,呲你一脸英雄尿!”   汤中松自顾自的唱着,声音从帐后升起。   这一日,丁州州统府昭告丁州,新任府长由府令姜恒娇接任。   这一日,定西王府昭告定西王域,定西王霍望收丁州州统汤铭之子汤中松为徒。   …………   此时此刻,中都城。   要论地盘,擎中王却是最小无疑。   但,一座中都城,便是胜过了千山万水。   “天下三分壮美事,二分独占在中都。”   纵观茫茫大陆,数千年与日月同辉,而经世不朽;巍巍中都,几千里共太上连绵,而社稷千秋。   自星剑老人平天下之后,虽创大统皇朝之名,怎奈却做了他人嫁衣,犹如西风凋碧树。   随后,群雄并起,又是一场民不聊生,尘烟四起的浩劫。   谁料擎中王刘景浩雄才伟略,马劲弓疾,为五王之首平定了天下。   现在的太平中都,南北不相望。盛气弥瑞,朗月照未央。   中都城外,没有何人防护。   十六个城门立于八方,却是昼夜常开。   这边是中都城的气魄,因为天下间恐怕还没有什么人或势力胆敢冒犯中都城的威严。   城外正北、西南、东南三个角,分别有三处军营。   这便是擎中王成为天下五王之首的最大依仗,统御中都城的最大利器——三威军:冲威,折威,煞威。   在战乱纷争时,三威军名震天下。   端的是虎踞龙盘之师,天翻地覆之兵。   中都城全部都是按照中轴对称的格局,建筑布置的。全城皆以南北方向的擎中王道为中轴线,东西两侧一一对称,并且整齐排列着数目与面积相等的街道坊市。   而东西走向与南北走向的街道,全部都互相交错,编织成成网格状,将城主府所在的外城进行规划区分。   每一个网格区域,被叫做一圃。   中都城外城共有九九八十一条街道,满共三百二十四圃。   每条街道的起始两端,都设一处亭台,内配十名城府兵卫,他们隶属于中都城主府。   每一圃都设有一处营地,驻扎一百零一名城府兵卫,并配有传信高台。   一旦发生事端,白日鸣金,夜里焰火。出事的这一圃立即与周围的每一圃形成联动,按照事由等级,周围的各个圃分别会派出十名,二十五名,最多三十五名城府兵卫前来支援。   中都城主府主要管理中都城内(外城)的大小事宜,而城府兵卫是守卫中都的军事力量,同时还有兼具执法职责,由中都城城主亲自统领。   另外,由于擎中王的王宫在中都城内城中,所以城府兵卫又被称作擎中王的禁卫军,是他保护自我的最后屏障。   城府兵卫自建立起,从来没有参加过一次征战。   向来都是默默无闻,甚至连中都城都没有踏出过一步。   中都查缉司,位于外城的正西,与祥腾客栈和城主府形成一个三角形的格局,是外城三座最大的建筑。   初此之外,中都城有东西南北四座大型市场。   每个市场各有分工,却是万万不可混淆。   东市贩卖的,是各种生活物资。   无论是平南王域的精米细米,还是安东王域的新鲜海域,什么吃食都应有尽有。   西市贩卖的,是红白喜事之物。   婚丧嫁娶,续弦说媒,鸳鸯被,龙凤烛,楠木棺材,金丝纸钱,全都是上得了台面,亮亮堂堂的货品。   南市不买货,却是卖身卖艺之处。   下九流的职业,全都在这集齐了,一天到晚的却是热闹不断。   既有戏子的咿呀唱腔,又有剃头匠的沿街吆喝,还有算命之人拦路问卦,更少不了青楼姑娘的娇笑揽客。   斗鸡斗狗,玩鸽子挑虫儿,喷火吐水的胖子,吞剑的矮子,就没它南市没有的新奇。   北市又被称为杂市,只要是其余三市没有的,那在这里准能找到。   除了正经买卖以外,来北市捡漏的人也是不在少数。   什么圣贤之人用过的笔烟啊,大能武修传下的功法啊,真真假假,自靠眼里,自凭良心。   至于先前说的那妖丹,却是只能在中都城的祥腾客栈才能买卖。   作为陆地上最大、连锁最多的客栈,祥腾客栈几乎遍布大陆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出海的海船上也会有专属祥腾客栈的包厢,卧房。   祥腾客栈以奢华的装修,美味可口的菜品,精心完备的服务,以及……绝对的安全闻名天下。   是所有达官显贵,富商阔少趋之若鹜的所在。   因此,天下间一直有住祥腾客栈,逛太上花船一说。   这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   何况,祥腾客栈内,还有一位连钓剑任洋都崇拜不已的人物——两把菜刀闯九山的马文超。   厨子,三教之中属艺一脉。   马文超可谓是厨之一艺的泰山北斗。   其余的诸如酒肆、酒楼、茶馆、成衣铺、包子铺、果脯店 银号 盐号、当铺、药铺、医、马市等等,应有尽有,错落有致的排列在外城。   而在中都城内城之中,除了擎中王刘景浩的王宫外别无他物。   内城城门上,被定西王用剑气刻了二字:止戈,因此内城城门又被叫作止戈门。   取,止天下战戈,还百世清宁之意。   进了止戈门,竟是还有一道内门,而到了这里才算是王宫的正门。   只见门上皆以螭龙为饰,那门栏处,都是是细细雕刻的花草饰样。没有粉刷过于艳丽的色彩,却自然而然的又庄重典雅之感。   水墨色的墙壁,台阶由白玉砌成,两侧装点着豹纹虎皮石。   进了门后,当中一道穿堂,两侧是两条游廊。   先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座巨大的庭院。   中都开春久已,此刻园中是姹紫嫣红,垂柳拂岗。另有通幽之小路,链接天台怪石。从怪石顶端,又有飞水倾泻而下,汇聚成小溪。一座石桥横跨于上,桥下金鳞游动。   小溪清流蜿蜒激湍,树头嫩叶偏偏,园中春花飘香,一步一景,乍看若画。   越往里走,佳木愈是葱茏,奇花异草交相闪烁,藤蔓萝枝互相掩映。   游廊已不可见,穿堂却平坦宽阔。   沿着穿堂操作一拐,竟另有一座石桥,只是比先前的要大上许多。   桥上有亭,亭中有两人。   一人中年模样。   身穿一件紫靛色软烟罗锦袍,腰间绑着一根苍蓝色荔枝纹金带,一头如风般头发,一双深沉的虎目,身躯魁梧。   当真是顶天立地,潇洒文雅,英武不凡。   另一人,是一位老者。   身穿一件素面衣衫,腰间绑着一根赭色宝相花纹犀带,一头飘逸的银发,眼眸睿智却又略显惺忪。   身形不似中年人高达,却也是神采英拔,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   “景浩,我有一事不解。”   那名老者开口问道。   这位中年人,正是当今天下五王之首的擎中王,刘景浩。   “辰老但问无妨。”   刘景浩谦卑的说道。   “你这园中,奇珍异草不计其数,为何偏偏就这株梨树要加一圈篱栏,还派专人看护?”   “哈哈,这却是在下的一段趣事了。”   刘景浩说道。   “愿闻其详。”   “那是在我刚刚起事之时……一次兵败而逃,已是四天三夜水米未进……最后,我跑到了一个叫做冰溜子村的地方,现在属于震北王域的况州。兵荒马乱的,整个村子早就没人了,连井都干枯了……吊桶下去,只打上来半桶黄土。可是在枯井的旁边,我竟然发现了一颗梨树,当时真是拼尽了浑身最后一点力气,爬上去一口气吃了不知道多少个梨子。不怕您笑话,只吃到觉得梨水都堵到了嗓子眼,一低头便要吐出来方才罢休。随后,就这么的在树上又睡了一觉,却是再度活了下来。后来,天下安定,我已是擎中王。一次,震北王上官旭尧邀请我前去游耍,赴约途中再度路过了那个村子,发现那棵梨树犹在!我看着梨树,顿时百感交集……心想若是没有这棵梨树,我便也是个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的下场。回想起当年的烽火岁月,想起无数同袍手足先后赴死,不禁下马痛哭。情绪激愤之下当即摆案焚香,与这棵梨树结为兄弟。随后命人将其移回中都城,好生照料,还特敕它为傲雪侯。”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与一颗梨树结义还特此封侯,听起来着实有些荒唐,但细品之下却令人感动至深……不过梨花淡白冷艳足可欺雪,却也是不负这傲雪侯之名。”   辰老说着,从袖子中掏出一个麻布小包。   擎中王刘景浩看到这个小包,顿时后退了两部,躬身拜了一拜。   “时间虽早了几日,不过也无大碍。”   辰老说道。   “却是在下有些唐突了。”   刘景浩有略微有些尴尬,他还从未这般沉不住气过。   有道是关心则乱。   辰老不再言语,只是将麻布小包束口处的绳结缓缓揭开,从里面倒出来九枚铜钱行装的玉片。   他在手中略微掂量了一下这九枚玉片,随即信手往天上一抛。   “乾、坎、艮、震、中、巽、离、坤、兑!九元窥天,起!”   只见天上隐约间出现了横竖三道淡淡的金线,呈井字形将天空划分成九块,每一块都有一枚玉片坐镇其中。   九为数之极,通化万物,秒变无方。   犹如擎中王之流,也只是能看到粗略的九元划分。但是在辰老眼中,九元的每一格都在演化这诸天星辰运行的轨迹。   渐渐地,每一格中的星光越来越少,星力却越来越浓。   最终,只剩下一颗。   辰老指尖连点,射出九色宝光,进入格内。   玉片顿时嗡嗡作响,开始震动不息,竟是将这九色宝光反射升天,打入这格唯一剩下下的星辰之中。   历代的星辰,记录时间万物运行的轨迹,超越并且凌驾于一切物质,精神,思维,意识,之上。   相对于星辰而言一切物质,时间,空间都只是微不足道的虚幻。   这是了解认知自然轮回的途径。   尤其是在漠南的部落中,司命与天官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着对星辰的观测与展望,以求从中得到发展与生存的启示。   随着四季的不同,在星空东南西北的四方会轮流出现一颗截然不同的的大星。   每到冬季,在星空的北方,会出现一颗亮星。每当这颗亮星出现之时,就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之日。   这颗亮星,叫做辰星。   初春十分,在星空的东方,会出现一颗新的亮星。每当这颗亮星出现之时,世间万物便开始复苏,草木茁壮成长,虫蛇惊厥而醒。   这颗亮星,叫做岁星。   而炎炎夏日,在星空的东方,出现的亮星叫做荧惑。   每当荧惑升空,大地便如同被炎炎烈火反复炙烤一般。   而后,秋冬万物肃杀,蔬果五谷收获,气候变更诡异,却是镇星之功劳。   而在此四星之外,仍有一星,不受四季交替阻碍,永耀世间。杀气腾腾,四处挑起刀兵战事,却是太白星作怪。   文、武、艺三教中,阴阳师属艺。   而阴阳师中最特殊的一类人便是星象家。   旁的阴阳师,不过是学了两手阴阳术数,什么测字摸骨,抽签看相,唬几个傻瓜心虚之人,挣几口饱腹润口之钱。   而星象家却是研究大道与大势,他们不在乎一人哪怕一府一域的走向,他们关心的是整片天下将会出现何种变故。   此术修到极致者,天下只有五人,被人们以四季五星之名号尊称之。   而这位辰老,正是其中之一。   “定西风云起,异数陡生。小虫鸣月夜,化龙翔腾。”   辰老看着空中的九宫九元说道。   这判词一下,却是又演人间风云。 第三十六章 偷得闲情几许   集英镇前往丁州府城的官道上。   刘睿影带着查缉司众人晃晃悠悠的走着。   说起来,这真是刘睿影来定西王域之后最悠闲的一次。   这条路,算上正在走的这趟,已是第四遍。   不长的时日,身边的同行之人,却也换了四拨。   他特意很早的上路,为的是能有大把的时间用来在路上消磨。   倒春寒已经过去,这会儿温风如酒,吹在脸上颇有几分醉人之意。   刘睿影环顾四方,似乎是草原王庭方向的景色更加优美一些。   现在的草原,冰雪初开。   已经露出了大片大片的,鹅黄色的嫩绿草芽。   没有了马蹄奔跑之声的打扰,刘睿影甚至听到了潺潺流水之音。这是冰雪消融的征兆。   定西王域,少雨干旱,这雪水便如同金子一般珍贵。   路边已有星星点点早开的野花,散发幽香,林间的树木正在抽出新枝。   官道上行人往来不绝,毫无战乱之感。看来定西王与玄鸦军的到来,使得丁州百姓们各个都信心倍增。   可是再好的景,看多了也会乏。何况身旁的秦楼长还在不停的和自己说话,让刘睿影也是有些烦乱。   这家伙,像是个丁州的百事通。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没听说过的事儿。   大到定西王霍望曾经有过什么征伐或政策,小道丁州府城里哪一家人最惧内怕老婆,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单凭这一点,他倒确实是个合格的查缉司楼长。   但当刘睿影问起关于汤中松时,秦楼长却有些搪塞。言语之间颇为闪烁,似乎有什么隐情。   这顿时另刘睿影兴致缺缺,颇为堵闷,不由得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他们到达丁州府城时已经临近黄昏。   “秦楼长,这丁州府城内可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刘睿影问道。   “这……不知刘省旗问的是何种地方?”   秦楼长斟酌了一番,开口确认道。   刘睿影一听秦楼长这般反问,便知道他会错意了……   “比如好吃的馆子,热闹的坊市之类的。”   “对了,丁州府城之内可有祥腾客栈?”   刘睿影突然问道。   不知怎么的,他却是对祥腾客栈有点不同的感情。   丁州府城内,自是会有祥腾客栈。   刘睿影让查缉司众人先行返回站楼,自己却是要去府城内的祥腾客栈转转。   秦楼长想要前去陪同,实则是想替刘睿影买单,也好再熟络熟络感情。   男人之间增长友谊的方式简单又直接。   你若于我同饮过一杯酒,那便已能算是聊得来的熟人。   你若于我酣畅淋漓,痛饮至中宵,那便已是我足够认可的朋友。   但只要二人互有大醉一次,说不得,这情谊可能要比很多夫妻还要深得多。   毕竟同床异梦者不知凡几,而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肯定比白头偕老的人多了不少。   刘睿影谢绝了秦楼长的好意,独自一人沿着街市走往祥腾客栈走去。   走着走着路过了琉光馆,路过了叶老鬼的宅子。   琉光馆已经闭了馆。   刘睿影本想敲敲叶老鬼的门,进去寒暄一番。   毕竟自己突破了伪地宗还全是听了他的教导。   两人虽是闲谈,却也已经有了师徒之实。   但想到叶老鬼那乖戾的脾气,伸出去的手不免又缩了回来。   上次在集英镇的祥腾客栈时,自己站在门口左顾右盼却是无人问津。没想到,这次刚往门口一站,就立马有位小二哥殷勤的跑出店门外来迎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还穿着查缉司省旗的官服,不由得暗道一声失算。   自从那日当街杀人后,查缉司又与定西王、玄鸦军同行至集英镇。   这年头,就属这种故事传的最快。   也不算是捕风捉影吧,但却又没一个人能说的完全。都是你一句,我半段儿的拼凑拼凑。   每个人传出去前,再加点儿自己脑中想出来的,然后两片嘴皮子这么义蓬,就比那真金还真。   都说人言猛如虎……其实老虎并不可怕,用老虎和这些口毒心黑者作比,老虎反而更加可怜。   刘睿影在查缉司听过不少人因为虚无缥缈之事断送了名声清白,不得已只能一死来捍卫,岂不是更证明了这长舌比利剑更加害人性命?   事已至此,刘睿影也不知这丁州府城之将自己如何比作妖魔,只是觉得在落座之后,似乎连掌柜的打算盘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这位大人要点点儿什么?您要是头回来的话,不妨我给您推荐推荐?”   小二哥给刘睿影倒了一杯清茶问道。   “哦?你是如何得知我是初次来此?”   刘睿影有些诧异。   “嘿嘿……您这身衣服小的很是眼熟,而且您和那位大人,他……他长得不一样。”   小二哥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的说道。   “看来这丁州府查缉司站楼,日子过得也是颇为潇洒……”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   这次回到丁州府城,他可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公务完成的妥帖,修为也有十足的精进。   心情大好之余,随意甩出些银两。让小二为他置办一桌菜肴,而且特地嘱咐一定要一坛好酒   掌柜的亲自从后面抱出来一坛十五年的杏花酿,这可是丁州府城里鼎好的酒水了,要比其余的酒贵出十几倍不止。   这杏花酿,取材可是颇为讲究。   虽然定西王域杏树极多,杏花又开的早。   但这杏花酿所用的杏花,必是要见过雪的。   也就是那天刘睿影与霍望前往集英镇时,赶上的那场倒春寒一般。   见雪不落,经寒不萎。   唯有满足了这两重条件的,才能够用来做这杏花娘。   酿造之水也须得取自这场落雪之雪水。   由此才能保证口感最佳。   而天气之事,谁又能说得准?   因此这杏花酿,却是定西有钱有势之人趋之若鹜的宝贝。   由祥腾客栈的掌柜亲自抱来的酒,那可是不掺一颗水星儿的。   掌柜的并不言语,只是单手拍开封泥,给刘睿影倒酒。   单凭这一掌,刘睿影就看出这掌柜的不简单。   力道雄浑,隐而不发,张弛有度。不说开碑裂石,但一掌拍断个把人的脊椎骨却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浅浅的酒盏中,淡淡的酒汤里,静静的浮着一朵杏花。   他往那酒坛里一瞧,好家伙,用料真足!一坛酒竟是半坛子花瓣。   可这掌柜的,就这么抱着坛子往酒盏里倒酒,和一般的酒客无二,却是稳稳的只倒出了一朵杏花。   这不由得让刘睿影再度对这位掌柜和又高看了几分。   “这是在给我下马威呢……”   刘睿影暗自揣测道。   现在的他,却已不是刚到集英镇时那般懵懂而惺惺作态了,自是会根据旁人的言语动作揣摩出不少意味。   这身查缉司的省旗官衣,让祥腾客栈确实对自己重视了不少。   掌柜的亲自来上酒、倒酒是给自己面子,而单掌拍封泥,单花入酒盏,则是委婉的提醒自己即便是查缉司之人却也莫要在这祥腾客栈之中生事。   刘睿影本也没这许多心思,自己今日来此只是想放松放松,毕竟是难得又如此闲时,闲情。当下也不在意,只是觉得这祥腾客栈愈发有意思起来。   小二哥给他安排的菜色果然是不同寻常,竟是只有一道……   一只仔鸡,肥瘦均匀,拔毛仔细。   肉质纹理紧密,通体如白玉般细腻、温润。   刀工齐整,一块块码在盘子里,很是栩栩如生。   这样的食材处理才最显真功夫。   蒸煮不比爆炒,是连一点儿腥气都不能存的。   厨子害怕从后堂到桌前的这段路,散了香气,耽误了口感。竟是搬出了一台炉灶,在桌旁调配蘸料响油。   而后手腕一抖,“滋啦!”一声全都泼在了切好的鸡块上。   白肉配红油,淡黄色的鸡皮上又是几段青葱点缀。   末了,灭了炉膛,收起炒瓢,却是又拿出了一方案板,“哒哒哒”的剁了小半碗蒜蓉,又用几滴秋油,少许陈醋调制。   待小二把这碗蘸料往桌上一放,那厨子便微微的向刘睿影点头示意,而后又快步回到了后堂之中。   刘睿影夹起一块鸡肉,还特意选了盘底层的,图的是它饱蘸汤汁。   刘睿影本事不喜欢吃蒜的,但看到桌上摆放的精致小碗,想起方才厨子的精湛刀工,却觉得不蘸一点就有些对不起他似的。   一时间,竟是筷子夹着鸡肉陷入了两难。   不知不觉,一滴红油顺着筷子流到了自己的手腕处。   只听旁边有人“噗嗤”一声。   似是已经强忍了许久的笑意,此刻却是再也无法忍耐。   “小姐,你看那傻子……筷子上夹着一块肉而后就死盯着,难道是还要对这只鸡说句对不起吗?”   这声音却是糖炒栗子无疑。   不知何时,她与小姐赵茗茗也是来到了堂中用餐。   本来赵茗茗因为与断情人一站受了些轻伤,并不不想下楼。奈何祥腾客栈规矩森严,餐饭不得上楼。   糖炒栗子气不过正要和掌柜的吵起来时,赵茗茗却是自己下得楼来。   她不想让任何人因为自己而难堪。   糖炒栗子看到小姐拖着伤病之体下楼用饭,气的嘴撅的老高……甚至把手里一颗正要吃的糖炒栗子都扔出去砸在柜台之上。   而掌柜的却是毫不在乎一般,既不解释,也不告罪。   只是用一条雪白的毛巾,把那砸在柜面上摔得稀烂的栗子擦抹干净。   “不得无礼!”   赵茗茗出言斥责。   刘睿影顺着笑声一看。   糖炒栗子旁边不正是那日自己在丁州州统府门口看到的女子吗?   原来她仍未离开!   不知怎的,这几日偶尔间竟然会不自主的想起她。   虽然只是那日只是匆匆一面,但是自己却记得又深又真。   看到自己已经留到手腕处的红油,刘睿影自觉甚是尴尬。   每个男人都有一种表现欲,来展示自己的帅气与强悍。   在美女面前更是如此。   可是当下这般状态,着实没有什么可表现的。   刘睿影不知是怎么想的,竟是一口把那块硕大的鸡肉吞到了嘴里。也顾不上仔细的咀嚼,就这么硬生生的带着骨头一同往下咽。   这一幕,却是让赵茗茗也有些忍俊不禁,不由得侧过头去偷笑。   “喂!你不噎吗?”   糖炒栗子问道。   刘睿影确实很噎……以至于连话都说不出来。   但他却又不想张嘴吐出……那样做太过粗鄙,未免唐突了佳人。   只得端起桌上的酒盏,一饮而尽,想要把鸡肉顺下去。   结果肉是咽下去了……可肚子里却又战鼓擂擂。犹如一团烈火,蹭蹭蹭的往上顶。   不一会儿,脸上已是多了两团酡红。   “方才……让姑娘见笑了。”   刘睿影虽是回的糖炒栗子的问话,眼睛却是目不转睛的盯着赵茗茗。   “喂,你是做什么的?衣服上的刺绣这么夸张,好土……”   糖炒栗子说道。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却是被赵茗茗一个眼神瞪的憋了回去。   “丫鬟放任惯了,这位公子多有得罪。”   其实赵茗茗也不知道该如何跟刘睿影打招呼,毕竟这是她头一回下山。   虽然在列山上,有专门的老师教他们人类世界的诸多点滴。   可是这人情世故又怎么能是书本里几行干巴巴的文字能说明白的?   当下也是词穷乏术,在脑海中想了半天,却是只找到了公子一词……   此话入耳,宛如仙音,不禁酒意又醉了三分。   “不碍的,不碍的……”   刘睿影连连摆手说道。   赵茗茗觉得这段对白结束的有些唐突,可是心下却又再找不到任何话题来说,不由得一时有点无措。   “吃鸡的,你叫啥!”   糖炒栗子不愧是天下第一没心没肺,这么快就给刘睿影起了个绰号。   “在下刘睿影。”   糖炒栗子这番称呼未免过于粗鲁……可却是解了赵茗茗的尴尬之感,因此也没有再度打断糖炒栗子,只是任由她发挥。   “你也是住店的吗?我每日上上下下,进进出出数趟,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刘糖炒栗子接着问道。   “我不是住店的。”   “不是住店的你来客栈做什么!莫不是想偷东西!”   刘睿影被糖炒栗子这般语出惊人吓了个不轻,同时也极为佩服她的思维。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一只狼若是不想吃兔子,那么它到兔子窝边转悠什么,难不成是为了对兔子说句好久不见?”   刘睿影刚想反驳,听了这句之后却是只能沉默……   不得不说,这事儿放在九山的以手中,它的的确确还就是这么个理。   人间和九山没什么区别,不要总是把自己抬的太过高贵。   相比较而言,九山虽然原始些,但原始却恰恰代表着本真。   刘睿影并不知道这主仆二人身份,只当是一个小女孩有些奇思妙想罢了。   “我来吃饭喝酒。”   刘睿影说道。   “这倒是怪事一桩……”   “莫要胡说!”   赵茗茗终于是再度出言阻止……她不知道继续放任下去,这小丫头还能说出多少惊人之语来。   “哈哈,这位小姐无须紧张,倒是您这位丫鬟可着实有趣得很。”   刘睿影说道。   他是想和糖炒栗子多聊几句的,以此也能让赵茗茗对自己的印象更深几分不是?   如此机缘,刘睿影着实不想浪费。   哪怕是问到个姓甚名谁,何方人士也好哇。   “小妹妹,这吃饭喝酒人之常情,有何奇怪之处?”   刘睿影见糖炒栗子举手投足间很是稚嫩,身材也是娇小可人,当下便如此称呼道。   他又怎知,糖炒栗子却是要比他年长一倍还多。   “吃饭是没什么,不管是谁都要吃的……你看那路边的蚂蚁也得寻蜜糖不是?可这喝酒,却不是什么必须之物,专门之事了吧……”   糖炒栗子倒是没有在乎刘睿影对她的称呼。   “那是酒吗?”   糖炒栗子指着刘睿影桌上的杏花酿坛子问道。   赵茗茗的目光也跟了过去,同样一脸希翼。   “对啊,你们……没喝过酒?”   “没……出门前家里长辈不让喝,出门后不知道怎么喝。”   糖炒栗子摇了摇头,噘着嘴说道。   “你是江湖人吗?”   糖炒栗子突然向前凑了凑身子,小声的问道。   “嗯?你说什么?”   “哎呀,就是那种江湖人!打打杀杀,居无定所,好事坏事都干!听说江湖人就很爱喝酒……”   刘睿影看向赵茗茗,发现这位小姐似乎也是在等待自己的答案。   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两位活宝?   就算是再深闺不出的大家闺秀,也不该如此对世事一无所知吧。   听她这么一问,刘睿影却也是来了兴致,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江湖人。   “哇!那你杀过多少人!”   糖炒栗子问道。   刘睿影有心吓唬吓唬她,便随口说了个一百。   “哦……”   没想到这个数字却是让糖炒栗子毫无感觉。   刘睿影不知道,在糖炒栗子化形以前,一百条生命不过是不到一个月的口粮罢了,又怎能让她觉得震撼?   “想喝酒吗?”   刘睿影问道,同时也看向赵茗茗。   借着酒劲来拉近关系,是一个很老套的办法。   因为它着实好用,而好用的办法自然就用的人多,用的人多就会变得老套。   别说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并不知道这一回事,就是人间那些知道这其中因果的女子又能如何?   刘睿影虽不是嗜酒狂徒。但自从和汤中松对饮之后,他发现许多氛围与趣味,是只有酒才能营造出来的。   桌上摆着杏花酿。   眼前坐着美娇娘。   美酒与美人,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一道加法。一道男人都会做的加法。   加法是不讲究先后顺序的,美酒与美人也亦然。   不过更多的人会把美酒放在前面,因为美酒能让美人更美。如果说先前还有些许瑕疵的话,那么在美酒的修饰下都会只剩下千娇百媚。   酒是一场镜花水月。   喝到肚中,暖到心间,醉在脑海。   它是人们唯一能控制的梦境,最后退守的堡垒。   是一种灵丹妙药,能医治这世上最好的郎中都瞧不出的病。   刘睿影记得查缉司有一位前辈曾告诉过自己,喝酒是一门学问,醉生梦死是一种功法。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编织的美好幻觉而前进,可是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幻觉就是幻觉……即便你为此流感最后一滴血也没办法实现,这时候酒却能填补你这一路走来,身心之上的全部伤痕。   它一点点的穿过岁月,流经过往。   从舌尖到舌根,从喉头到胃底。   抚平你的褶皱,软化你的伤痛,淡忘你的期待,减轻你的失望。   世上再无第二物能做到如此。   “怎么喝?我不会……”   糖炒栗子怯怯的说道。   刘睿影给自己满上了一盏。   他也想学掌柜那般,用劲气控制着坛中杏花让它们只出来一朵,好在赵茗茗面前也好卖弄一番。   没曾想,却不似看上去那样简单。   不过在美女面前,怎么能落了面子?   独朵杏花浮盏中,他终究是做成了。   “喝酒怎么需要人教?如何喝水就如何喝酒,会喝水就会喝酒!”   刘睿影说着,一仰头又干了一盏。   好似酒场老手一般,实则自己饮酒的时日都不超过一掌之数。。   “试试?”   刘睿影指着酒坛子问道。   糖炒栗子有些动心,看向赵茗茗征求同意。   赵茗茗略微思索之后后,点了点头。   毕竟这是在祥腾客栈中,不怕有什么事端。而她虽不认识刘睿影的官衣,可单凭他这清秀可人的面相,也难以让人生出拒绝之意。何况列山内规矩森严,而此次出门赵茗茗也确实想尝试一番……   赵茗茗端着酒盏,看着其中漂浮的杏花,微微有些失神。   “小姐你咋还没喝完?”   糖炒栗子举着空空的酒盏对赵茗茗晃了晃。   赵茗茗先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发现没有什么味道,然后便一口饮尽。   刘睿影看到这两位自称第一次喝酒的姑娘,一盏下去竟然是面不改色,不由得有些吃惊。   其实就连赵茗茗和糖炒栗子自己都不知道,这般人类的烈酒,对她们异兽而言却是极为寡淡,除了能多增几分精神之外根本就醉不了。   一来二去间,桌上已经摆了四五个空酒坛,其中一大半都是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喝的。   刘睿影以及有些微醺,而她问的话却还没有问出口,不免很是着急。殊不知,这一着急,却是更加催发了酒劲……   “此处祥腾客栈可真安静……”   刘睿影自言自语道。   “不知公子此言何意?”   这是赵茗茗今晚对刘睿影说的第一句话。   也是她此生对刘睿影说的第一句话。   “集英镇也是有一座祥腾客栈的,哪里却是要比此间热闹的多。酒客更加豪爽,每晚还都有戏曲听。”   刘睿影回忆着。   “那你唱一段儿不就好了?”   糖炒栗子说道。   刘睿影也是酒劲上头,竟然一口答应了下来。   奈何他脑中记得的唱段着实没有几个……想来想去只有一段儿碧芳酒还算记得清楚,唱词儿也正好应景。   刘睿影放下酒盏,开口唱到:   小生本无心傍花随柳。   他乡异客仅半面之旧。   怎奈先生白衣送来碧芳酒。   却是不饮它三千杯不罢休。   想咱溢美之词也是倒背如流。   怎的见了姑娘您却又欲说还休?   怕是一段机缘再度随波逐流   纵然咱也不是甚么南能北秀   但也能应得上是文采风流   好比这金钗换酒醉倒了曹国舅   坛中肚里端的是闲茶浪酒   姑娘您可别嫌我喋喋不休   咱把这烂肠事与你细细参究   殊不知那江员外权势滔天气冲斗牛   屋檐之下咱只能忍耻含羞   ……   丁州州统府内。   汤中松也回来了。   霍望只给了他一天的时间收拾东西,而后自行到定西王府去找他。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收徒。   只是为了将汤中松扣在身边,日后汤铭无论做什么都得多打几分思量。   质子之法,也很是老套。   而汤中松却并没有收拾任何东西,整整一个上午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停的写信……   有些事,他要在离开前全部处理妥当。   下午,趁着朴政宏将他写的信一封封送出的空挡,他来到了父母的房中。   汤中松静静的站着,一言不发,汤铭也静静的站着,看着他,一言不发。   汤铭心知,自己这儿子已经是雏鸡变凤凰。奈何如今这情形之下,却很是生不逢时……自己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旁的一切想必松儿也是心中有数。   邹芸允出乎意料的没有哭……连悄悄的泪儿都没有,这倒是在人意料之外。   只是递给了汤中松一枚玉佩。   “这是叶老鬼送回来的,一直忘记给你。今后还是戴着吧,你从小没离过身。”   汤中松从母亲手中接过玉佩后,立马就戴在了脖子上。   “少爷!”   朴政宏的声音想起,却是到了出发的时间。   “都送到了?”   汤中松眉毛一挑问道。   “都送到了。”   朴政宏回答。   “去吧你带回来的虫儿挑两只最健硕、叫声最大的,用根儿绳穿着挂在车上。走夜路太安静了,难受!”   汤中松这一句话不惜用上了劲气,声音在整个州统府中回荡不已,竟是故意让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第三十七章 秉笔如刀,词锋见血【一】   丁州府城内,祥腾客栈外。   夜已深。   刘睿影站在祥腾客栈门口。   料峭寒风吹酒醒,此刻却是一丁点儿醉意都没有了。   他回头看了眼已经打烊的大堂,有些自嘲的苦笑。   竟是到了最终他也沒能开口……连那位姑娘的名字都没有问到,只能找面镜子对着,骂一句真他妈窝囊!   “小姐,这小孩儿是挺有意思的啊!”   回到房中糖炒栗子对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叫她小妹妹,她叫刘睿影小孩儿。   这笔账,估计是没法子掰扯清楚了。   赵茗茗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朝街上看去。   但是,刘睿影却并没有经过她的窗下。   丁州府查缉司站楼的方向,与此正好相反。   赵茗茗也觉得今晚的经历很是一段奇妙。短短的时间,她已经和两位人类产生了交集。   一个要杀她,不死不休   一个要请她喝酒,还附带着给自己唱了段儿戏。   不过那段《碧芳酒》唱的着实有几分功夫。   要不是刘睿影后面忘了词儿,赵茗茗真想听下去,看看那飞扬跋扈的江员外的下场。   欺软怕硬这个概念在异兽们的世界是不存在的。   他们每天的生存,就是弱肉强食的不断重复。   强者恒强,弱者活该。   可是在听这段戏曲的时候,赵茗茗却对那处于弱势的主人公有些心生怜悯。   化形术只能化得了身形,却变不了本心。但是不知不觉间,她的思维已经逐步的朝着人类靠拢了。   刘睿影一个人走在宽阔的街道上,远远地看到有一星火光。   “这街上竟然还有没收摊的买卖?!”   走近前去一瞧,是一个书摊。   一辆不大的木质架子车上,平平的摆放着一层书。   车架的把手位置伸出来一根竹竿,上面挑着一盏灯。   摊主坐在黑影里,看不清楚身形。   刘睿影看着书名,全都是些圣贤著作,经史子集云云……顿时便失了兴趣。   “客官,买书?”   刘睿影收回目光正要继续往前走时,摊主突然开口了。   “嗯?我不买。”   刘睿影一口回绝。   “我这里可是有许多孤本呐!”   摊主继续说道。   这一句倒是让刘睿影再度有了兴趣。   中都查缉司本部,天目省省巡,蒋崇昌大人可是在中都出了名的痴迷古籍善本。   若是自己能在此淘换到什么宝贝,那等他日回到中都当做为礼物奉送,也不失为妙事。   毕竟自己这次升官,以及功法剑技的奖励都是由蒋省巡亲自操办的不是?况且自己这又是第一次外派,于情于理都是得带点儿东西回去才好。   “你有何种孤本?”   刘睿影并不懂书。   他只知道孤本的意思是只有一本,物以稀为贵嘛。   “客观是要何种孤本?”   摊主反问道。   这倒是把刘睿影难住了……   他也不知道蒋昌崇省巡大人喜欢什么类型的古书,而要让他自己说个名目出来也得是搜肠刮肚一番。   “世间满共八种文体:表、说、记、铭、序、辩、传、诏,四大名目:经、史、子、集。作一抉择哪会如初困难?看来客官并非是读书人啊……”   刘睿影心里颇为不服气。   读书人属文道,刘睿影自然不是。   如今天下文道,一南一北却是有着两方巨擘:博古楼,通今阁。   博古楼在西北,通今阁在东南。   皆位于两大王域交接之处,意为不偏不倚,公平公正。   读书人虽不像武者,平日里斗刀比剑,论修为短长。却也是要丹心铸笔写春秋,写出一手惊世文章才罢休。   金、黄、红、紫,青、蓝、黑、白。   绫、罗、绸、缎、锦、纨、绡、绢。   日、月、星、辰、山、龙、虫、草。   总的算下来是八个品级,由书院统一派发文服以区别。   而文服则以三种方式作出区分,分别是颜色,材料质地,以及上绘图案。   金色以绫为质地的,胸前绣日,便是最高的八品级。   白色以绢为质地的,背绣杂草,便是最低的一品级。   除了八品以外,其余的品级的图案皆是绣在背部。不过天下人还是习惯以颜色来区分,没什么人去细看那刺绣图案。   青、蓝、黑、白四级中,   对应着读到脑中,思在心中,出于口中,落于笔中,这四重境界。   而金、黄、红、紫却没有明确的规定,一切皆以文章优劣分高下,这般尺度却是有些暧昧不清了……毕竟文章一事向来公说公帅气,婆说婆美丽。   对他们来说,自己写出的文章那可是比老婆肚皮里生出的亲儿子还宝贝。老婆一天喂奶三次,他每天自赏三十遍。   如若实在没法平叛,便只能一品一品的向上申助。   天下目前只有博古楼楼主,通今阁阁主是八品金绫日,也是唯一能拍板定生死的两人。   这却是皇朝延续下来的老办法。   五王没改变,直接一锅端来吃个现成的。   倒不是为了图省事,而是这一套制度却是合理,也就萧规曹随没有什么改动的必要。   每十年的夏至左右,这北楼南阁都会在中都城一场比拼,叫做文坛龙虎斗。   相比之下武道这一方面,却是弱了不少。   起码没有如此规模宏大,等阶极高的盛会。   不过这也是五王共同商议的结果……习武之人本就逞凶好斗。天下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若是再弄个如此比斗,说不得又有多少人为了那虚名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不说远的,就看这次丁州。   汤中松的琉光馆在定西通览上放出一则半真半假的消息,都已是搅的四方云动。   若是此举放在中都,和这文坛龙虎斗一样,那还得了?   虽说文无第一。   但读书人拼的是一口骨气,是一片格局。   谁的骨气硬,谁的格局大。   那伤春悲秋的文字,肯定是要比铁马金刀的气魄略逊一筹。   所以纵使不做排名评判,只是冠以讨论交流之名,与会者心中也是自有一本明账的。   上一次的龙虎斗,刘睿影年纪还小。   只记得有两位老人,须发皆白,都身着金绫日,各自立于一张巨案之后。   两侧是数十人的弟子侍女,忙着展纸,研磨。   落笔刹那,竟是为中都城引来了一场惊天风雨。   两人越写越是酣畅凌厉,冲天而起的滚滚文采在中都城上空的风雨中凝聚成龙虎之状。   神虎扑面而来,长啸之声似令太上河水倒流。   神龙隐首摆尾,龙爪翻腾恐连九山颤巍。   这一幕看的刘睿影很是害怕,不等结束就一溜烟的跑回房中用被子捂住了头,只留个屁股高高的撅在外面。   有了这般经历,他自然是对文道不感兴趣。若不是查缉司也需要读书习字,他怕是根本不会涉猎于此。   眼下被这摊主一问却是又勾起了不痛快的往事,当下气呼呼的说了一句:“我要史!”   “史又分古史,近史,现史。这古史,近史,现史又分为正史,野史。不知客官您要的是哪一种?”   摊主平静的问道,语调中听不出任何感情。   “你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古籍孤本?完全是在消遣于我!”   刘睿影闻言大怒,出言斥责道。   “客官无需动怒,我都拿出来任您挑选便好。”   “当啷!”   一道寒光闪过,正好击打在刘睿影的剑鞘之上。   原来是摊主借着拿书之机,趁机射出这一枚暗器。   刘睿影手疾眼快,却是用剑鞘挡了下来。   “你是何人!”   来人眼见一击不成,并不答话。   双手连连舞动,似乎在空中弹奏一把无形的琵琶。   刘睿影单手转动剑鞘抵挡,虽然对方攻势凌厉,却是一个不漏的全部防住了。   刘睿影看了一眼掉在地下的暗器。   它们通体透明,正在冒着幽幽的白烟,竟然是冰做的。   水至寒方为冰,冰为水之展拓。   随手射出冰锥暗器的人,已经是够把五行之力中的水之力调动催发到极致。   此人的修为已经到达了地宗境,或者至少也是和刘睿影一样的伪地宗。   这让刘睿影大惊失色……   虽说他也打通了昴府气府,可以调动五行火之力,但相对应功法和剑技却是一点都没有修炼。   那《七绝炎剑》刚到手里两天不说,光是自己挑的那个“焬”字咒言都没有突破第三重的“一往无前”。   “说不得,这或许是个契机……”   刘睿影在心中想到。   “我?嘿嘿,其实我才是客官啊!”   直到此刻这位摊主才从黑影中走出。   一身普通棉袍,黑巾蒙面看不见脸庞,眉宇之间却很是清秀。   喉间似乎含着什么东西破坏了音色音调,使人听不出年龄。   其实刘睿影早就对此人有了防备,否则对方的第一击就已经让他命丧黄泉了。   与糖炒栗子和赵茗茗的酒局结束前,刘睿影听到外面传来打更人的声音,那会儿是子时整点。   若是是为那做夜间劳力的人,煮碗面吃的夜宵摊还摆着,等待最后一波晚归客,倒还情有可原。   但这人却偏偏选了一个书摊。   这如何能不让人生疑?   而且那架子车上摆的书,封皮崭新整洁,连被翻动过的痕迹都没有。   随随便便的一个沿街书摊,你不卖春宫只卖圣贤之书便也罢了,竟然还说自己有孤本,这岂不是更加的不可思议?   若是孤本这么好找,那蒋崇昌省巡大人也没有必要为了寻一爱书而废寝忘食,茶饭不思了。   刘睿影不明白,为何此等高手伪装技术却如此拙劣。   这条路是从祥腾客栈回丁州府查缉司站楼的必经之路,他寒夜守候在此怕是已有不短的时间了。   但凡人决定要做某事,那一定是此事有利可图。   这个世上根本没有彻头彻尾的大善人,大家不是追名就是逐利。   但是这人到底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刘睿影对此却没有任何头绪。   “他刚才说他才是客官……”   这句话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刘睿影身上一定有对方需要的东西。   “你要什么?”   刘睿影深知一旦交手,自己肯定讨不着好,不如先拖延些时间也好再行谋划。若是得空能放出信号,唤来查缉司众人前来相帮也好。   “这周围两条街范围内都已是空无一人,你却是不要再打旁的主意。”   他并不说自己的需求,而是一语道破了刘睿影的心中所想。   然而对方似乎还并不是只有一人,也让刘睿影又心惊了几分。究竟是什么人,什么组织竟是要花费这么大气力来围猎自己?   他看了眼手中的星剑,第一时间想到了霍望。   “你们可是定西王府之人?”   刘睿影问道,同时体内已经开始暗暗调动劲气。   “我们是谁,并不重要。但是只要你把《七绝炎剑》的功法剑技交出来,我们可以放你离开。”   刘睿影这才明白对方的根本目的,竟然是为了自己刚刚得到的奖励——《七绝炎剑》。   “《七绝炎剑》?”   刘睿影很是诧异。   并不是他没有听清对方的话语,而是觉得这区区一本《七绝炎剑》怎么会犯得上让对方如此劳师动众。   “没错,就是《七绝炎剑》。”   对方重复道。   刘睿影以为这一本《七绝炎剑》只是中都查缉司本部库房中翻找出来的一本秘籍,并无其他。   而他很是喜欢的缘故是因为这本功法剑技正好弥补了自己跨入伪地宗之后无功可练,无剑可施的空白。   他哪里能想到,这《七绝炎剑》可是文武双圣贤——张素的著作。   若是除去张素羽化前的《知行合一论》不算,那《七绝炎剑》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孤本。   虽然在张素完成《七绝炎剑》时,他的核心思想《知行合一论》并没有诞生。   不过世间真理的推陈出新,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虽即使《七绝炎剑》完成的时间尚早,可是日后的《知行合一论》的精华却已散布在其中。   “《七绝炎剑》不在我身边。”   刘睿影撒了个谎。   “你从集英镇到丁州府城的路上,没有任何停留。而后,进了城你便独自一人轻装前往祥腾客栈吃酒。你虽让同行的查缉司之人将你的行礼都送回了站楼,可是里面除了一些换洗衣物外并没有《七绝炎剑》。因此它只可能在你的身上。何况如此珍贵的东西,你又怎会不贴身保管?”   对方依旧语气平静,一字一句的戳破刘睿影的谎言。   刘睿影发现自己这一路的行踪竟然被对方了解的如此透彻,而且听他言语之间似乎是已经去过丁州府的查缉司站楼之中翻看了自己的行礼。   虽然丁州府的查缉司站楼虽然在各地站楼中实力并不拔尖,但还从未听说过有外有人能堂而皇之的进入其中。   要知道查缉司站楼内部机关重重,尤其是大门更实用机括联动锁闭。若是没有对应的令牌钥匙,纵然是有千万斤的蛮力也难以打开。就算你用强,破了大门。那这般大的动静,站楼中人又怎会没有反应?   刘睿影当下自然是不信,右手却慢慢的往自胸前的衣襟里伸。   “啪!”   他确实是将《七绝炎剑》贴身携带,而且就放在胸前的衣襟里。   但是秘籍的旁边是一枚查缉司特质的流火弹,一旦甩出方圆几十里内都能看到,那战楼中的同袍定会前来接应。   没想到,刘睿影刚把流火弹从手中甩出,就被不知从哪个方向的黑暗中射出来的一支箭给牢牢的钉在了墙上。   这箭法,快,准,狠。   虽然不知对方究竟有多少人,但是现在至少能确定除了面前这冰锥人以外,却是还有一位射箭的高手,正在暗中伺机而动。   或许下一箭,被钉在墙上的就是自己的项上人头。   冰锥人眼看刘睿影呼叫外援受挫,却也没有再言语什么。   可以看出,他也并不想动手,只是想要拿走《七绝炎剑》罢了。   他现在做的,就是一点一点的把刘睿影的心气消磨干净。然后堵住他的所有退路,让他心态崩溃。   如此这般,刘睿影定当乖乖就范,只是要多消耗些时辰罢了。   五大王域有些猎人,会驯养鹰为自己打猎辅助。   这种驯养并不是从小将猎鹰养大,因为这样长大的猎鹰便和鹦鹉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要到野外去,以活鸟为饵,铁线编网,捕捉神志尚未开化的原始猎鹰。   只有这样的猎鹰才拥有猎人们需要的一切技能,而不只是拥有一身漂亮的羽毛。   然而,鹰本就是空中最高贵的生物。   它们的生命就体现在自由飞翔的双翼之间。   在大山大河的上空盘旋,俯视着这片大地。   它们何其骄傲,是根本不会臣服于人类的。   于是,猎人们想出了一个办法。   便是将鹰牢牢的围困在方寸之间,让它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觉也不能飞翔。   仅仅几天,骄傲到不可一世的鹰便会亲昵的站在猎人的肩头,成为他们忠实的伙伴。   这个过程,叫做熬鹰。   正如现在刘睿影的处境。   但,与猎鹰不同的是,刘睿影可以思考。   他发现对方现在暴露出的两人,一人冰锥暗器,一人凌厉神箭,都是以距离见长。   一般使用此等武器和武技的人,被敌人近身之后,一身实力往往削弱下降极大。   刘睿影虽然没指望自己能打赢,但是只要这边一动手闹出了动静,那么不说查缉司站楼,就是丁州府的府兵也会出来查探究竟。   但自己现在若是有任何异动,那名暗中的神箭手定然会不犹豫的放箭。   如何躲过这这一箭,却成了这番计策的重中之重。   刘睿影低着头,微微的叹了口气,似是无奈至极,同时右手再度伸向胸襟中。   突然,只见他两腿一弯,背部也跟着弓了下去,把星剑抱在怀中,以头为支点顺势往前滚了一圈。   “嗖!”   那神箭手果不其然的放箭了。   刘睿影背后的衣襟被箭头划破,只要再略微迟钝一刹那,这一箭便就射在自己的后腰上。   冰锥人看到刘睿影滚至面前,也是被惊了一跳。   或许他更吃惊的是那名躲在暗处的同伴竟然会失手。   刘睿影自然不会给他射第二箭的机会。   后腿一蹬地,朝前方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冰锥人的腰身。   这下就着实让冰锥人有些手足无措。   他没想到刘睿影竟能想出这般方法,简直像是泼皮无赖在街头打架一般。   好歹也是查缉司省旗,怎的如此不要脸面。   他哪里知道,刘睿影满心之念都是如何破困局。   何况,若是连命都丢了,要面子又有何用?   死的体面从来都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唯有百折不挠的活下去才吃的赞颂。   刘睿影将头埋在冰锥人的腰身处,躲避暗箭。   双臂环绕到他身后,对这冰锥人的后腰处双掌同时拍出。   “疾风惊鸿掌!”   只是刘睿影目前不用剑能发出的最强一击。   因为自己将冰锥人牢牢的环抱卡死,所以他躲无可躲,逃无可逃。而刘睿影掌击之处,又是他防御的死角,这两章冰锥人却是结结实实的受上了。   “哈!”   冰锥人大喝一声,提腿一脚将刘睿影踢开,而自己竟是毫发无损。   刘睿影趁此空挡看到右前方一处黑暗中出现了一星反光,他右手拔出星剑,运上劲气朝着反光处掷去,左手仍是对着冰锥人再出一掌。   星剑离手。   犹如一道闪电,向既定方向飚射而出。   “哐当!”   黑暗中神箭手看到星剑来袭赶忙躲避,终于是踩掉了房顶上的瓦片,暴露了身形。   没曾想刘睿影这一招掷剑术却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虚招,飞出去不到几米远,便掉在了地上。   “噗呲……”   刘睿影还来不及高兴处理掉了一处暗中的危机,他的左掌却是被对方的冰锥贯穿。   眼见对方又与自己拉开了距离,刘睿影强忍着疼痛向前冲去,捡起了星剑。   他看到左手手心处有一个规整的穿洞,但是却没有血迹流出。   伤口周围,一股冰寒之力正在逐渐蔓延。   “哈哈,你中了我的子午冰封锥。子不过午,午不过子,六个时辰之内你定会被寒冰劲气冰封而死。”   冰锥人有恃无恐的说道。   刘睿影没有理会对方,他略微感知了一下掌中的伤口,知道对方所言非虚。   当下心一沉,除了一往无前之外却是并无他法。   刘睿影右掌抢攻,却是又拍出数道掌力。   这疾风惊鸿掌不愧是刘睿影苦练的武技。   一掌出,速度之快宛如惊鸿残影,夹杂着风势更让人摸不清方向虚实。   奈何,对方的子午冰封锥却是更快。   “啊!”   转瞬间,右掌中心却也是被洞穿了一处。   即便如此,刘睿影仍旧咬着牙捡起了星剑。   因为冰封的力量,右手已经开始有些微微僵硬。   不得已他只好双手握剑,从坐下到右上,斜劈一剑。   “法道无双!”   这一剑却是查缉司的独门剑法,非查缉司之人不可研习。   法道二字取法度公道之意。   查缉司查缉天下。   维天下法度,护天下公道,自是举世无双。   刘睿影这一剑几乎将自己积蓄的劲气全部用光,就连周身气府也是变得空虚不已。   若不是用星剑支撑,便就要一个趔趄跪了下去。   这剑出,顿时漫天萧索。   刚柔并济,阴阳圆融,朝着冰锥人逼杀而去。   冰锥人眼观这剑气来袭,非但不闪不必,还将一只手背在了身后……   “寒氤圣冰!”   他右手对这前方虚空微微一握,刘睿影使出浑身解数劈出的剑气竟然被冻住了!   这般巧夺造化的寒意,竟是连剑招都能冰封!。   “不交出《七绝杀剑》,你就先交出性命吧!”   冰锥人不屑的说道,却是已经起了杀意。   然而刘睿影仍不死心。   他不顾丹田空虚,气府干瘪,强行提起劲气,再度出剑。   这一剑,平平无奇的只是朝前一刺。   实则剑尖连点,劲气化雨,密密麻麻的朝冰锥人袭杀而去。   霎时,昊芒漫空。   刘睿影深知自己体内昴府内,劲气充裕。而纳火化力,自是威力不俗。   奈何自己空守宝山,却只能徒徒兴叹……只知将劲气引入其中转化,却不知该如何引出化为威能。   不料,就是这一分神,一剑射穿了刘睿影的左腿肱骨之处,顿时血流如注……   先前暴露了行藏神箭手,却已是找到了新的潜伏之位,重新隐匿于黑暗之中。 第三十八章 秉笔如刀,词锋见血【二】   射中刘睿影的这支箭,却是与平常的箭支极为不同……   它只有一杆光秃秃的箭身,并没有羽毛做成的尾翼。   箭头头与箭身一般粗细大小,亮晶晶的,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   方才刘睿影看到的一星反光,正是来源于此。   箭支没了尾翼,就如同走兽失去了尾巴一般,舍弃了平衡,   长远距离的射杀必定会受到影响,但穿透力和短距离的速度却是有了很大的提升。   这一箭,虽是洞穿了刘睿影的大腿,但实际上对他的伤害并不大,因为这支箭很是光滑,咩有任何倒钩倒刺,也没有淬毒。只是流了些血,还远远没达到让他束手就擒的地步。   刘睿影咬牙将箭支从腿中拔出,带的伤口外翻,流血加剧,但此时却也顾不及止血了。   不过他发现似乎在自己提气运功时,双手洞穿处的冰麻之感会减轻不少。体内的劲气,好像能够克制住手掌处伤口传来的冰封之力。   这一发现不由得让刘睿影喜不自胜,于是不惜透支自身的去催动阴阳二极。   其实这根源却是在他体内新破的昴府上,那晚他向昴府内注入了许多十分精纯的劲气,昴府转化完毕之后便储存在其中。但此番大战,用度极大,虽然刘睿影并没有掌握动用昴府内火行劲气的功法武技,但也难免会渐渐渗入。   不管怎样,这却是另他再度振奋了精神。   当下挽了个剑花,朝着冰锥人奔行而去。   冰锥人看刘睿影再度提剑攻来,右掌朝着前方一抹,瞬间凝出一个冰盾护身。   刘睿影看到冰盾横空,便立即改变了行剑的方向。   冰锥人看到刘睿影身形流利,一时间也是颇为不解……   “明明方才中了邪影缠身箭,怎么除了流血以外就好似没事儿人一样?”   原来,此箭的确不是凡物……   除了造型怪异外,更是被淬入了邪秽之力。   邪影缠身箭的箭头要在七对童男童女的心头血中浸泡七七四十九天,而后再射杀六六三十六人方才成型,日后每射杀一人,邪秽便增强一分。   中箭的同时,箭中万千邪影便会顺势侵入体内,扰乱劲气运转,徒增消耗,让人逐渐的筋疲力竭。   但是刘睿影此刻却依然生龙活虎,机敏腾挪,哪里有倦怠之感?   冰锥人见状也不再托大,左手凝聚劲气,化出一把冰刀,持刀杀来。   刘睿影应变不及,被对方冰寒刀锋所伤,左臂上落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冰锥人并不给刘睿影喘息之机!   他刀刀狠厉,不带任何华丽技巧,向着刘睿影的上盘砍来……同时另一只手还不断的射出冰锥。   冰刀,冰锥……   一明一暗。   一远一近。   两种兵器却也是两种战法!   刘睿影招架不住,连连后退……   空中冰寒煞气弥漫,让临街的屋檐窗棂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终于,刘睿影退无可退,身后便是一个门庭立柱。   他用一只脚堪堪抵住立柱,另一只手却是拿起剑鞘当做一柄无刃之剑,用来抵挡激射而出的冰锥。   突然,刘睿影感觉胸口处蓦然翻腾而起一股焦虑烦闷之感,体内劲气也是一时间来不及提换……   眼见冰锥人一刀又至,只得虚晃一剑,实则侧身闪避。   “终于是发挥作用了!”   冰锥人见状也是舒了一口气。   若是废掉一根邪影缠身箭却没有任何效果的话,那可是有些过于浪费了。   刘睿影不知体内变化是何缘故,只道是伤口处的冰寒之力作祟,便想要使蛮力将昴府内的火行劲气逼出,与其稍作争锋。   但是无论自己如何运功提起,昴府内依旧如同死水一滩,寂静无声……   刘睿影眼神露出绝杀神情,今晚势要以命相搏!   他大喝一声给自己助威,法道无双剑法再度使出,一环扣一环,一剑接一剑。   劲气纵横,飞沙走石。   剑意凌然,风走云集。   刘睿影竟是一举之间逆转了颓势,和对方陷入了鏖战……   脚下轻点,踏出数步。   双手握剑,自上而下劈斩。   冰锥人横刀抵挡,却也是被这一剑之攻势震的虎口微麻。   此番刘睿影的剑劲攻势,与先前截然不同。   “哈哈哈,你不是想要我的《七绝炎剑》吗?来啊!”   刘睿影说话间,剑影旋起。   冰锥人舞动冰刀滴水不漏,两人像两股龙卷一般有来有往。   饶是那暗影中的神箭手,都抓不住再度放箭的机会……   冰锥人越战越心急。   本以为是手到擒来之事,没想到却这般麻烦……   他将冰刀高举,运劲提气。   周身散发出一股极其强横蛮暴的冰寒之意,向四面八方辐射而去。   “自找死路!”   冰锥人说道。   刘睿影并不作答。   此刻他也是怒恨交击,满腔战意化为死志!一剑刺出竟是有淡淡乌光环绕……   剑尖与冰刀相击,竟然是火星迸射,如此不可思议……   刘睿影此刻心无旁骛,只有无穷无尽的杀意。   天山地下。   有手中剑,眼前人……   手中剑是杀剑。   既然出鞘,便不留活口。   眼前人是敌人。   既已为敌,便永不宽恕。   即便是博古楼、通今阁的二位金绫日看到这一幕,满腹的诗彩华章却也是没了用武之地……   一个“杀”字足以披靡无敌,墨染此刻。   冰锥人冷冽一刀,划开刘睿影扑面而来的滔天杀意。   “铁马冰河!”   冰锥人足下寒意弥漫,向前奔涌。   竟是生生造出一条寒冰道,犹如冬日里冰封静止之河流。   他踏着这条冰河,向前一刀斩出。   刀气刀劲,与寒力冰意相结合,幻化出一尊铁甲将军,手持大刀向自己奔袭杀来。   临到近前,战马提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   铁甲悍将,双手挥刀劈砍而下,转瞬就要落在刘睿影的头顶。   “啊!”   刘睿影一声怒吼,竟是毫无惧意的举剑相迎。   慕然间,刀光与刘睿影的星剑碰撞,竟是一触即溃……   随即,披铠战马与铁甲悍将也纷纷消失。   刘睿影周身竟凝聚了团团烈火,浓郁的火属性劲气将冰锥人凝聚出的冰河都逼退了一大半有余……   刘睿影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当下顿感欣喜不已!   “我练成了!”   在生死关头,刘睿影终于是突破到“一往无前”的第三重“知行合一”的境界!   七字咒言,焬字,功成!   一往无前之火,即便是旌蔽日,敌若云,也不会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惧意,只会爆发出冲天而起的威灵让敌人摇摇欲坠。   如此坚定之毅力,即便身死道消又如何?   就算去往那冥界,也照样能称尊为鬼雄!   剑气纵横,斩杀阎罗!   刘睿影在刚才生与死的颠毫之间,领悟到“知行合一”的真谛,那就是无愧于本心,将所思所想一一付诸于行动,方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   坐而论道,空谈误国。   纸上谈兵,自古而今不知增添了多少冤魂亡灵。   然而“知行合一”的一往无前者,面对何种惨淡,怎样的十死无生,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坚定。   时间的流逝,洗涤不掉他们的信念,即便最后的结局是异常沉浸于血色中的悲哀,那也是一出万人敬仰,伟大的悲剧!至少让人们看到这世间还有希望,并不全部都是苟且偷生之辈。   焬字咒言功成,刘睿影能感觉到自己昴府之内积蓄已久的火行劲气此刻已顺着肾经蓬勃运转。   “待到焬字三重色,我剑出鞘百剑折,拔天炎剑破朗日,劈奸斩佞清君侧。”   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焬字咒言功法附带的剑技。   只有一次机会。   要么剑出,敌退。   要么剑败,身亡。   冰锥人看到自己的杀招“铁马冰河”被刘睿影轻易破解,心中也是隐隐升起了一阵担忧。   刚才那一招让他消耗颇大……此刻却也是需要些时间来运气调息。   而这却正好中了刘睿影的下怀……   “焬字已然三重色,我剑出鞘你刀折!”   刘睿影运转焬字咒言,将昴府内火行劲气全部调动而出,   一剑凌空,辉煌伟岸。   宛如无限江山,极力攻向冰锥人。   “啊!”   冰锥人一声惨叫,血肉纷飞……   “想不到短短几日功夫……你却是已经练成了七绝炎剑。”   冰锥人痛苦的说道。   “没想到这七绝炎剑却是如此之强……刘睿修为境界差我甚多,但在此种剑法的加持之下却是能伤我如此……张素可真不愧是双道之先贤……”   冰锥人在心里想道。   他手中冰刀节节碎裂,双臂经脉寸寸逆伤。   即便仍有再战之力,但若是刘睿影决心玉碎……自己却也是无法全身而退,只能和其同归于尽。   两端权衡取其轻。   当下双手一挥,水雾升腾,遮蔽了刘睿影视线,却是已然遁走……   刘睿影新功初成,正想大展剑招威能,因此破开水雾冲上前去想要痛打落水狗。   “嗖……嗖……嗖!”   三支箭射于刘睿影身前一尺处,似是警告一般。   刘睿影冷静了下来,不再追赶。   他回到一旁的墙上,取下先前被箭钉在那里的流火弹,拽着箭一尾一同朝天上甩出。   “刘省旗何在?”   流火弹撒出去不多时,就见到秦楼长带着一众查缉司站楼人马赶来。   “我在这……”   刘睿影有气无力的说道。   “刘省旗,你这是……”   秦楼长看到四处凌乱不堪,地面血迹未干,空气中仍残留着五行之力和淡淡的杀气,似乎刚刚发生了一场大战。   再看刘睿影,此刻正倚在墙边坐在地上,受伤的腿直直的伸着,仍然还在流血。   “说来话长……先返回站楼吧。”   刘睿影说道。   两名查缉司省着扶着刘睿影上马回程,他交待其余的几人把那冰锥人的书摊子务必也要带回。   回到站楼,唤来郎中处理腿部的箭伤。可这邪影缠身箭,却不是仅仅处理伤口便能痊愈的……   刘睿影将此事的经过详详细细的对秦楼长说了一遍。   秦楼长也觉得此事不但出人意料,而且更加匪夷所思。   丁州乃至定西王域的所有高手,在站楼内都有详细的情报资料,没有一个人是和刘睿影的描述相吻合的……   若说使用冰属性的地宗境武修,天下间着实是数不胜数。   至于射穿刘睿影大腿的怪异之箭,秦楼长却也是闻所未闻。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最终能当做特征标记的,也就是两人的功法武器。   冰锥人的“铁马冰河”。   神箭手的“邪影缠身箭”。   一名中都查缉司本部特派的查缉使,在查缉之地遭遇袭击可是大事,尤其是这般生死追杀。   秦楼长也是不敢耽误……让刘睿影安心养伤之后便离开房间去写塘报了。   而刘睿影却根本没法安寝,只觉得心中烦闷躁郁,便四处溜达散心……他猛然想起,先前冰锥人说看过自己的行李,便又匆匆回到房间查看。   一进房间,看到有侍从正在为他整理。   先前因为他不再屋中,侍从便不能擅自进入。直到刚才他返回之后,秦楼长又特意交待侍从,让其前来打扫归置一番。   刘睿影看向自己的行李已经被侍从收到了柜中,这下却也是没有办法去确认冰锥人话中的真伪了。   不过他还是长了个心眼……没有告诉秦楼长这二人为什么要截杀自己。   “看来七绝炎剑很是珍贵,我却是要小心保存……”   想到这,刘睿影决定索性不睡了,干脆熬一个通宵把七绝炎剑另抄一份。   纵使擅自复制功法武技不为律法所允许,但当下事急从权,却也是顾不得许多。   秦楼长听侍从说刘睿影要了许多纸张笔墨,却道他也是要阐明事情经过因果,上奏中都查缉司本部,从而并没有疑心其他。反倒是开始担心刘睿影究竟会怎样秉笔直书……说到底这事自己可是沾着责任的。   可怜秦楼长一心想和刘睿影搞好关系,没想到刚开始共事没几天就差点闹丢了性命……   秦楼长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早知道当时无论如何的也要和刘省旗一同去,这样即便晚上遇事也是两人共同担当……   可是想的再多如果却也是没用,不得已只能叹了口气……继续想着该用怎样委婉的措辞来写这份塘报,才能不体现出自己有太多的失职不查之罪。   ………………   定西王城。   朴政宏赶着马车停在了定西王府门口。   汤中松身穿一件墨色素面杭绸圆领袍,腰间绑着一根苍蓝蛛纹金带,相较往日确实是低调了不少,但一眼看上去缺还是一位风流倜傥的大府贵公子。   王府门口来来往往的有很多匠人,正在切割石材,修缮门庭。   任洋孙儿的大作,却是到现在都还保留着。   虽然门还没有全部修缮完成,但那上书“定西王府”四个大字的匾额却是已经重新高高挂起。   这王府门口,汤中松也算是路过无数次了。但当他一脚迈过门槛时,这心境却着实与在刚才在门外是两种光景。   这二十多年来的辛酸苦闷,一瞬间都窜到两个眼窝之间,若不是他猛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差一点就喷薄而出了……   汤中松走在前面,朴政宏提着大包小包,脖子上挂着虫儿跟在后面,随着领路的玄鸦军一起朝着王府大殿行去。   要说汤中松没什么想法,一点儿不紧张,那是假话。   但他也却是没有像往常那般多番算计。实力的差距之大……已经不是用计策便能填平的了。如果说鸿沟还有办法前进一步之遥的话,那他与霍望之间就是天堑,是他目前无论如何也没法突破的屏障,怎么算计都是徒劳。   即便自己确实有几分脑筋,也曾拜异人学习过合纵连横之术,但这一切都对定西王霍望都没有任何用处。   对方只需要轻飘飘的以一句话,就能让自己身首异处。所以凭借谎言是掩饰不住的,唯有老老实实,实话实说。   汤中松走进大殿,霍望端坐于王位之上。   “小子汤中松参见王上!”   汤中松拜倒说道。   “起来吧!”   霍望眉毛一挑说道。   汤中松起来之后低着头,不再言语,静静的等着霍望发话。   “当初在丁州州统府时,你可是能言善辩,滔滔不绝。怎么如今到了我定西王府却换了性子,一言不发了?”   霍望说道。   汤中松抬起了头,看着霍望笑了笑说:“王爷玩笑了。当初是当初,今时是今时。当初非今时,今时也亦非当初……小子是看到王府如此宽阔,兵士如此勇猛,一时间有些害怕,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霍望看到他面露笑意,言语镇定,哪有丝毫害怕之感?这小子时至今日,立于自己王府的大殿之上竟然还能如此调侃自如,不得不说这般心性定力着实可怕。   “王府再宽阔能有丁州之地宽阔?兵士再勇猛能有歹毒之心可怕?”   霍望问道,似乎是有意用言语考校一番。   “丁州之地再阔也阔不过定西王域,而定西王域再阔也阔不过天下民心。古人传说天有九重,地有八极,那何方才是穷尽?何况歹毒之心若是用于正义之道便是机智之策,那这正道邪道又该如何定义?戍边卫国是正道,难道护族保家就不是了吗?这倒还是要王爷赐教了。”   汤中松不愧是伶牙俐齿,这番机变能力让霍望也是叹为观止。   “我行王道。”   霍望淡淡的说了一句,他没心对一个毛孩子解释这些空虚缥缈的大道理。   把一个问题正反掰扯,那是文人爱做的事。   他们从吃饱了聊到肚子饿,却是都在信口开河,妄议政事;著书立说,蛊惑人心。   再说,这道理不能一当饭吃,二不能当剑耍。至少对霍望这样的务实派一点用都没有,就好比刎颈之交不是纸上笔尖写出来的一样。   “王道是王爷做的事,那却也不该是小子能操心的。”   汤中松摇了摇头。   “王爷不是收我为徒吗?是要教我什么道?”   汤中松接着问道。   霍望心里一声冷笑,想着小子导师伶俐的紧,这话说出来是堵自己嘴呢!   “本王教你读圣贤书,做正派人你看可好?”   霍望说道。   “悉听尊便。”   霍望招呼了一下左右,立即有侍从给汤中松递来一件衣服,看样字是早就准备好的。   一件白色的以绢为质地的袍子,背绣杂草。   “一品白衣?”   汤中松把衣服抖一瞧说道。   他不知道霍望为何会发给他一件文服。   “对,正是一品白衣。”   霍望说道。   “王爷此言当真?”   汤中松哑然失笑,他不相信霍望就真的是让他去读圣贤书。   “你可知道博古楼?”   霍望出言问道。   “小子知道,是天下最高文道学府之一,就在我定西王域与震北王域的交界之处。”   “你可知文坛龙虎斗?”   霍望再问。   “小子知道,博古楼与通今阁每十年一次,在中都举行。”   汤中松一五一十的回答道。   “既然你都知道,那就该你问我了。”   霍望耸了耸肩说道。   “王爷想要我做什么?”   汤中松单刀直入。   “我要你去参加此次的文坛龙虎斗。”   霍望说到。   “小子这一品白衣怎么能有资格代表博古楼上场呢,王爷却是说笑了……”   汤中松有些推脱,毕竟那不是一个他所熟悉的环境,做的也不是让他得心应手的事。   “这就是我徒弟要做的第一件事。”   霍望的语气丝毫容不得商量。   “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汤中松接着问道。   “第二件事,等你先做完了第一件再说。”   汤中松无奈……人在屋檐下便是如此这般命不由己,一切先机主动都掌握在别人手上的感觉着实令他如坐针毡,怕是坚持不了几番光景。   “既然本王说了收你为徒,那便就是收你为徒。本王未曾婚配,也无任何子嗣,目前只有你这一个徒弟。”   霍望陈沉吟了片刻出言说道。   而这句话却才是汤中松最想听到的。   在此之前他无数次在心中推演过自己来到定西王府之后的处境,毕竟没有一个质子之身是能够过的快活的。   况且汤家并没有能够让定西王霍望掣肘的因素,自己现在完全是一个发面团,任凭他怎么揉捻都无力反抗。   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到霍望会以这般姿态,如此说话。   这免不得让他在心里对这位定西王要重新审视一番了。   汤中松拜谢后,便有侍从来引他前往西跨院的住处。   “你用剑?”   霍望看着汤中松的背影,突然又出言问道。   “小子用剑,也使刀。”   汤中松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   “本王用剑,也用枪。”   霍望说道。   这两句,似乎有点贴近汤中松先前心中推演的开场白了。   “小子的刀剑,却是一体的。”   汤中松比划了一下说道。   “到就是刀,剑就是剑。有些事情还是分开来好。”   霍望并不赞成汤中松的说法。   他还不知道,汤中松是真的有一把“刀剑”。   但是这话听在汤中松耳朵里却是另有一般滋味。   “有些事情还是分开来好……”   他在心中又细细品了几遍。   此刻,汤中松的心思也是重新活泛起来,看来自己这次是非得去那博古楼走一遭了。   读圣贤书,行苟且事。   他对这些舞文弄墨之人向来没有什么好感。   即便许多文道中人武修境界也不低,但那一身酸臭却是隔着几里地都能闻见。   想来也奇怪……   都说文人提笔安天下,可天下大乱之祸根却都是从读书人先开始。   四两歪诗,三斤俗文,便让无脑跟风之徒趋之若鹜,搅扰的天下不得宁安。   都是凡夫俗子,却偏偏要自命不凡,装作那风雅清高。   旁人去喝杯花酒就是有伤风化,换成他们自己同行此事,却又变成了愤世嫉俗,寄情托思的无奈之举。   千秋功过全凭书生张张嘴,红尘万丈毫无白丁能拔萃! 第三十九章 秉笔如刀,词锋见血【三】   查缉司,丁州府站楼中。   耿耿星河,已欲离天际。   不多时,曙光出,气清天亮。   刘睿影一宿苦熬,终究是把《七绝炎剑》全本手抄了一遍。   他看着自己的手抄本,字迹还算是工整。只是后面附录中的剑法图解,却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柄宝剑他画的像把扫帚,毫无舞剑时灵动之感。好在胳膊腿尚且齐全,虽然抽象了些,却也不是无法理解。   “却是得再寻些针线装订一番才算得完美……”   他在心里如此想道。   可是纸笔之物倒还能说得过去,若是再向站楼要针要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己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开始学起了绣花呢……   当下只得出门,自己去街市上买些回来。   刘睿影脱了官衣,想从站楼的角门出去,避开了热闹的街市。   临走之前,他特意将《七绝杀剑》的原本留在房中,压在枕头下面,身上只揣着他自己的手抄版。   “刘省旗伤势如何?”   没曾想,刚一出房门就撞上了秦楼长迎面走来。   刘睿影看他手上拿着一摞文稿,想必也是熬了个通宵。   只不过他写的是阐明情况的奏报,刘睿影是抄的不世神功。   “已是感觉好多了,昨晚之事说起来也多亏了秦楼长赶到及时,否则在下定当遭遇不测。”   刘睿影客气的拱了拱手说道。   其实,昨晚他心中的那份烦闷躁郁到现在丝毫没有减轻,但刘睿影却并内有太当回事。毕竟人不是铁打的,受了伤流了血,又一夜未眠,能舒服才怪了!   “刘省旗此言却是太过客气,我们都是查缉司同袍,举手投足皆为天下安宁。刘省旗来我丁州不也是为了保境安民吗?这点份内之事却还是秦某自当效劳的。”   秦楼长说着把手中的文稿递出。   “这是秦某写的奏报草稿,想请刘省旗向过目一番,若是有不实之处或疏漏的细节还劳烦告知一声。”   秦楼长接着说道。   他真不愧是在这一行当混久的老油条,端的是人情练达。   昨晚他绞尽脑汁,把文稿写的极为偏颇。   满共两部分,一部分是说自己站楼等人在丁州府城门口便与刘睿影分道扬镳,而后就是转录刘睿影告诉他的打斗过程。要说这秦楼长也真还不是个烂笔头,刘睿影只是寥寥数言的讲了下对手的体型外貌特征,以及所使用的功法武器而已,但到了秦楼长笔下竟是给它硬生生的写成了一出三岔口……委实比那说书人口中的话本还要传奇。 第二部 分则是写自己看到流火信号后是如何迅速率众赶赴现场,这和他们丁州府站楼平日里严明的纪律和频繁的训练密不可分,到了现场之后又是如何帮助刘睿影,以及如何紧锣密鼓的开展调查工作,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等等……。   这样的奏报呈送上去,怕是根本不会被追究那渎职之罪。毕竟是刘省旗坚持要独自行动的,自己也不能强行的把他绑在自己身边或者暗中派人前去盯梢不是?   反观刘睿影这边,自己将他写的是无比神勇伟岸,一人独斗二反贼也是不落下风。即便腿部中箭,但一想到查缉司的光荣使命,一想到掌司卫启林大人,天目省省巡蒋崇昌大人的照顾栽培之恩,便兀自从体内萌生出了源源不断的战力,甚至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奋勇出击,将二反贼打的落荒而逃。   末了,却还不完留在现场继续督促查证工作,回到站楼后不顾在流血的伤口,也要先将事情的经过记述下来,保留第一手资料,真是一位完人楷模!   秦楼长心想,如此一来想必你也不好意思来挑我错处。毕竟听了奉承话,谁都得承让几分颜色不是?   他正在心头得意,觉得自己昨夜却是没有白白辛苦。   但刘睿影一开口,他的笑意却是又突然止住了……   “秦楼长辛苦,我昨晚也写了一封奏报。只是有些关于当时场景的细节之处记得不甚清晰,我正准备前去现场再对比校正一番。况且秦楼长一向功绩斐然,想必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刘睿影如此说道。   其实他哪里写了什么奏报?只是随手扬了扬《七绝炎剑》的手抄本,刘睿影现在根本没有功夫去和秦楼长商议那些奏报中的细枝末节……   秦楼长听到刘睿影竟然对此事如此认真,一时间也是有些浮想联翩。   “刘省旗真是我查缉司之栋梁。如此孜孜不倦,想必日后定能乘风破浪,更进一步!”   秦楼长只好客气的吹捧了一句,给自己打打圆场,找个台阶下。   不料,等刘睿影刚一转在过廊转过弯,秦楼长便“刺啦”一声,将手中的文稿尽皆撕毁。   从角门出去后,刘睿影顿时觉得轻快了好多。   虽然他并不讨厌秦楼长,但总是觉得对方有些过于作态,毫无不坦诚之感。即便自己吃的这碗饭,就是天下第一不坦诚,但人与人相交还是要讲究个气场协调。刘睿影不是迷信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八字与啥样的人算是契合,但他就是觉得与秦楼长相处的不是那么自在。   说起与人相交,他却是又想起了汤中松……   “不知他在定西王府中过的怎么样,不知霍望却是准备教他什么……”   刘睿影只道书籍装订成册是用针用线,于是在街上找了一间成衣铺就钻了进去。   没想到人家只卖成衣,连布匹都不卖,又怎么会有针线?   刘睿影今儿个可是没穿官衣……自然也没人对他客气,成衣铺的掌柜拽住他胳膊把他拉出铺门,指着门上的牌匾让他看看清楚。   刘睿影觉得有些委屈……你再是成衣,不也是一针一线缝合出来的?怎么能信口开河的就说没有关系呢!   不过,经这位掌柜的一点拨,他也是明确了去处,找到了一家裁缝铺。   “客观要是要织补还是要量尺定制?若是要成衣的话,小店也还是略备了几套,虽是前主顾的退货,但价格便宜,上身却是一点儿都不影响!”   从这牌匾大小,门槛高低就能一眼区分出来这商家的档次。   方才的成衣铺,黑底烫金的招牌,高高挂着,别说掌柜的,就连店里的伙计都各个鼻孔朝天。   现在的裁缝铺,一块木板刷漆,自己写的招牌,自然是没有什么傲气的资本。   “我想买些针线。”   刘睿影说道。   “几寸针?何种线?”   店主的是一位大嫂,看刘睿影也不像是一个做针线活之人,有些差异的问道。   “嗯……就是能装订书册的那种。”   刘睿影掏出自己的一摞手稿,对这位大嫂说道。   “噗嗤!”   没曾想店主大嫂竟然是笑的一口喷了出来。   心想:“这小伙子长得倒是俊俏,莫不是读书读傻了吧……竟然跑到裁缝铺里买针线说要修书……”   刘睿影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眼前是怎么一回事。   而这位大嫂倒也热心,引着刘睿影出来给指明了一个去处。   “澄心堂!”   不是别家,却是这天下间最大的卖文房字号在丁州府城的分店。   澄心堂在读书人心中,相当于武修对于欧家。   澄心堂汇聚了最匠心的文房之物,欧家打造出最锋利的霸刀狂剑。   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甭管他识字几个,书读几本,做得了还是做不了文章,都会先置办好一套家伙事儿。   燕笔,品墨,玉纸,齐砚。   这四样便是天下间鼎好的,被统称为文房四宝。   震北王域燕州的笔,于千万毛中寻一毫。毛虽轻,功夫却不轻。一只做工鼎好的燕笔,价格堪比东海珍珠。而品墨则是出产自安东王域的品州。肌理饱满细腻,虽漆黑,却光亮如镜。墨汁清冽,毫无杂质,坚硬如玉,馨香扑鼻。   好笔书好纸,名墨研名砚!   平南王域的玉州以出产各类玉石而闻名,而其出场的宣纸据说是混合了玉石粉末制成,写起来清脆而精绝。犹如卵膜,细润薄光,冠绝天下。在迁客骚人眼中犹如美人肌肤一般,流连忘返。齐州的齐砚甚佳,是因为定西王域特产的这种“齐石”,石质坚实、润滑、细腻、娇嫩,制成砚台后刚柔并济,温、湿、柔、顺!上好的齐砚,甚至只需对着墨块呵气一口变能开始研磨,故而发墨极快。   “没想到此事竟然如此麻烦……”   刘睿影进了澄心堂,琳琅满目的货架,淡淡的笔墨清香,都让他显得与此地格格不入。   往来进出之人大多身着文服,以一品白绢草为主,偶尔闪过一两位四品青锦山却是让旁人都惊羡不已。   刘睿影有自惭形秽……悄悄的贴边溜了进去,面对伙计的询问却也是避而不答,只顾着自己闷头寻找。   “这位姑娘,不知您需要什么,但讲无妨,让小生给您推荐一番!”   “这位姑娘,您手里拿的这纸张虽然甚好,但却还是比不上玉纸。家父早年有幸存了存了几刀,若承蒙姑娘不弃,还请芳驾轻移,前去品鉴一番。”   刘睿影看到前方一堆人围在一起,你言我语的甚是热闹,不自禁也伸头看了一眼。   只见一群书生将两位姑娘围在其中,一人漫不经心的左顾右盼,脸上都是厌烦之色,另一人则在认真挑选着纸张,时不时的对旁人微笑一下,以示礼貌。   这二人不是赵茗茗和糖炒栗子还能是谁?   刘睿影看到二人既兴奋又紧张,当下看人多也不知该如何开腔打招呼,毕竟连人家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一时间手足无措的挠了挠头。   “喂!”   糖炒栗子突然一眼扫到了刘睿影的身影,出口叫道。   刘睿影眼看自己被发现,也只好走上前去说话。   “小妹妹,好巧啊!”   刘睿影还是用了那晚饮酒的称呼。   赵茗茗看到刘睿影,也是眼眸一亮,很是欣喜。   虽然他表面上对这群书生礼貌有加,实则心里却已是暴躁至极。从她进店开始,这群人就有一搭没一搭的上来说话,像是一圈苍蝇嗡嗡飞,真是聒噪不堪。要是在列山,自己早把他们都充了血食,去喂养那些还未开化神志的异兽了。   “公子来澄心堂是为何事?”   赵茗茗问道。   那群书生看到刘睿影一来,这位美的不像样子的小姐就主动开口,不免各个都面露愠色。   “我来买修书的工具。”   刘睿影说道。   “哟,你个江湖人还读书识字啊?”   糖炒栗子调侃的问道、   周遭的书生一听刘睿影是江湖人,不由得都对他嗤之以鼻。当下也不再将他当个人物,又继续开始围着赵茗茗喋喋不休起来。   刘睿影看出了赵茗茗处境尴尬,当下也是有心帮她解围。   “你们如此吵闹,却是如何让这位小姐精心挑选?”   刘睿影说道。   “嘿!你一个江湖人懂个什么!我们是给小姐进言献策,让这位小姐能选到更为心仪的物品。”   方才说要让赵茗茗去他家试纸的书生说道,之间他身着四品青锦山,论品级已然是在场众人之首。   “江湖人自然也有江湖人懂的事……比如江湖人知道美酒不可辜负,佳人不可唐突。”   刘睿影耸了耸肩说道。   “还佳人…… 这词儿也是你配用的吗?何况我唐不唐突却不是你说了算吧,这位小姐未曾言语呢,你倒先多事起来。”   这位四品青锦山的书生倒也是个厉害角色,竟是和刘睿影拌起嘴来,分毫不让。   这会儿,刘睿影又有些后悔没有穿官衣出来了……若是穿上查缉司省旗的制服,哪里会有这么多麻烦?别的不说,就这四品青锦山的书生肯定是第一个就闭嘴的。   他们这帮人就是如此。   平日里满嘴的骨气道义,那都是说给别人听,让给别人做的。你若是真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却认怂的比谁都快。   中都查缉司每日里审查刑讯的官员不计其数,有几个文官是咬定钢牙不松口的?偶尔碰上狠角色,却也是那胸有成竹之人。因为背后有靠山,只等着抗住几天,而后传纸条递话进来捞人。   与其说他们忧国忧民,倒不如说是顾影自怜。   整日里花落了,流泪;花开了,也流泪。人来了,涕下;人走了也涕下,就没有个开心的时候。   好像全天下的苦难都抗在他一人身上似的……其实满共就一瓜子皮的重量,但一经过他们那针尖儿般的心眼儿就变成一方巨鼎了。   “你不唐突你上来就叫别人姑娘去你家?我江湖人是不读书,但也是明白事理的,也知道这男女授受不亲,孤男寡女莫要独处一室!”   刘睿影干脆就把这江湖人当到底,把他们教训一顿也能纾解纾解心中的烦闷之气。   “这……我家中愚父尚在!”   四品青锦山书生辩解道。   “愚父?你老爹生你养你,你却叫他愚父?花钱供你读书就是让你读完了说他蠢笨?我看是你迂腐才对!再说了,你老爹在家又能咋样,无非是双男寡女,不也是犯了你们说的那个什么礼教大防?”   刘睿影竟是越说越畅快,这会儿似乎已经不是单纯的为赵茗茗解围了。   赵茗茗看着刘睿影这般和书生唇枪舌战竟也是不落下风,不由得对他高看了几眼。   “这只是谦辞罢了……并不是真的说他愚笨。”   眼看着,这位四品青锦山书生的气势却是已经泄了一半……语音调都低了不少。   “哦,那这么说的话却是那我们江湖人不懂谦虚了……比如杀了五个人就是杀了五个人,绝不会夸口也绝不会少说!”   刘睿影看着这位为首的四品青锦山书生身边跟了四个一品白绢草的跟班,便随口胡说道,有意吓唬吓唬他们。   这句说完,刘睿影却也是没了心气儿再与他们逞这口舌之能。毕竟自己还想和赵茗茗多少几句话,然后再回去修书呢。   “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的嘛!”   糖炒栗子看到刘睿影三言两语的就把这些烦人虫给赶走了,当下也是极为高兴,竟难得的夸了他一句。   “公子却是要修什么书?”   赵茗茗问道。   读书容易,修书难。   但凡是说自己会修书的,没有一个不是在此道上浸淫多年的老师傅。   赵茗茗不懂什么是修书,但莫名觉得这好像是一个很有趣的活计。   刘睿影拿出自己的手稿,解释说自己其实是要装订。   这会儿却也是不躲着伙计了,抓住一人就问该买怎样的工具。   赵茗茗跟着一同前往,她也想看看这修书装订的工具都是些什么新奇的物件。   “客观,您要买大套还是小套?”   伙计问道。   “嗯……大套!”   刘睿影说道。   他根本不懂什么是大套小套,只是觉得大总比小好哇,听着比小好听的多,还气派!   “大套一共是二十五件。”   伙计从柜中去处一个箱子,打开后让刘睿影头皮发麻……   二十五件工具一一摊开,各个奇形怪状,有的还像极了查缉司拷问之时用的刑具。   刘睿影能认出来的,只有区区几种……什么锥子,刷子,锤子,剪子……再往旁边看去,甚至还有一把小镰刀。   “这……却都是用来修书的?每一样该当作何使用?”   赵茗茗杏眼圆睁,也觉得很是不可思议,出言向伙计问道。   果然是人美面善。   恐怕世间任何人面对着赵茗茗的这张脸都没法说出“不”这个字。   “这位小姐,镰刀是用来裁纸的。而这块看似砖头的东西实则叫做压书,是修订装裱完成以后用来定型的重物。三把榔头分别是木质,铁质,还有一把是特质的棉包铁。具体使用还要看书的厚薄,纸张的质地,装裱的材料等等。棕刷是用来压平纸张的,这大小不已的排刷是用来刷浆糊的……”   伙计很对赵茗茗一一介绍着,却是全然把刘睿影这位买家晾在了一边。   “这个是什么?能吃吗?”   糖炒栗子指着一袋粉末状的东西问道。   “这便是浆糊。我们澄心堂产的浆糊都是用糯米粉为基本而后调配的,防虫生香,可保百年之期。”   伙计颇为骄傲的介绍到,毕竟这澄心堂的招牌可是白来的。   “请多给我几包这个浆糊就好……”   刘睿影很是尴尬的说道。   什么大套小套……他却是统统不要!   那些工具若是等他学会了,估计剑法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装订剑谱却有忘了剑法……那装订的意义何在?不如干脆多买点这个浆糊,把那手稿粘起来就行。说到底,只是为了看起来不散页。   “哈哈哈,江湖人买浆糊,倒也是真般配啊!”   身后一道令人厌恶的声音再度传来。   却又是那位四品青锦山书生,带着他的四个小跟班,边走边说道说道,显然是听到了刚才刘睿影跟伙计的对话。   刘睿影先前用“愚父”和“迂腐”的谐音将其糟蹋了一顿,现在可是被他以“浆糊”,“江湖”来找回了场子。   刘睿影懒得搭理,便没有出声。   “这江湖人买浆糊,该做何解啊?”   四品青锦山书生假模假样的向身边的小跟班问道。   “江湖人买浆糊,肯定是为了果腹啊!这江湖路风餐露宿的,想必不是那么好走!”   一名跟班说道。   “嗯,不错!江湖路上,风餐宿,江湖人为果腹买浆糊!没想这还竟成了一个上联!”   四品青锦山书生小人得志的说道。   刘睿影也没想到,这闲的发慌的读书人怎么还变本加厉的做对子来编排自己,这算是哪门子文雅之道?君子所为?   “喂,江湖人,那浆糊喝了别忘了告知在下是何种口味啊!”   “对啊对啊,我只听先贤喝墨吃书是为了肚中多些锦绣,没想到这书脊之处的粘粘浆糊,竟然还能聊以充饥!”   “现在看来这书中除了颜如玉,黄金屋以外,却还多了一样丰五谷!”   看到刘睿影没有还口,五人愈发的肆无忌惮起来。   虽然看到刘睿影手里提着剑,但他们却不相信刘睿影真的敢杀人。尤其是那位四品青锦山,家里在丁州府城也算小势力。平日里依仗着父亲与州统汤铭还算些交情,根本不把一般人放在眼里,端的是极尽刻薄。   “读书实苦,为愚父,读书人因愚父变迂腐。”   刘睿影也不抬头,随口便是给他的出的对子续了一副下联出来。   不仅对仗工整,语意也恰好反驳,甚至比他的上联讽刺更甚。   上联:江湖路上,风餐宿,江湖人为果腹买浆糊。   下联:读书实苦,为愚父,读书人因愚父变迂腐。   五人揣摩一番顿时语塞……   他们没想到一个江湖人竟然文采如此机敏。   一旁的赵茗茗也笑了,觉得刘睿影这一手确实干的漂亮,让她很是解气!   而糖炒栗子则更为直接,干脆对他们做了个鬼脸。   刘睿影说完便要前去结账,赵茗茗自是也打算离开。   不料这位四品青锦山却是气急败坏,连最后一点的矜持面子也装不下去了,直接从旁边拿起一个砚台就朝着刘睿影砸了过来。   刘睿影头也不回,右手往耳后一伸,稳稳接住。   随即也从货架上抄起一支笔,沾了沾墨便朝那五人闪去。   五人只觉刘睿影绕着他们转了几圈,犹如一团疾风,却是闪躲不及,纷纷中招。   再度定睛时,刘睿影已经在账台前结算了。   四个一品白娟草低头一看,自己文服的胸口处竟是都被写上了斗大一字。   “厚”。   “颜”。   “无”。   “耻”。   四个人读到。   “等等,背后也有!”   那位四品青锦山说道。   “斯文扫地”!   他却是将四人背后的字直接连起来说道。   “没错,就是说你们斯文扫地,厚颜无耻!”   刘睿影生气的说道。   若是这无五人再度胡搅蛮缠,那说不得自己就要拔剑亮身份了。   “持钝器无端袭击查缉司省旗。”   光着一条就够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为何……为何我身上无字?”   那位四品青锦山扒拉着文服找了半天也没看到。   “在这在这!”   “刘睿影?却是何意……”   一人在他领口处看到了三个蝇头小楷。   “你那衣服的颜色质地,和我恭桶上的盖布一模一样!江湖人风餐露宿怕丢东西,因此习惯把家伙式都写上名字。刚才也是一时手快,实在是因为太过眼熟了,多有得罪!”   刘睿影说完一抱拳,就出了澄心堂。丝毫不顾身后传来的一阵撕心裂肺的怒吼……这人自从晋升四品青锦山之后,还从未受过任何磕绊羞辱,今天刘睿影这一番作弄,真是令他肝胆碎裂。   “原来他却是叫刘睿影……”   赵茗茗在心中暗自念叨。   沿街边,刘睿影拿着浆糊对正要对赵茗茗道别,没想到赵茗茗却先开口问道:“刘公子方才对的对子可着实有趣至极,不知这样的手段却是在哪里学的?”   “那个……在下虽算不上读书人,可也算是略有涉猎把……这些都是从书上看来的。”   刘睿影有些不好意思……在此之前,他从未卖弄过自己有什么学问。一则是没有机会,二则是羞于如此。   “却是还有专讲此类的书籍?”   赵茗茗问道。   “当然有啦。”   刘睿影回答道。   “那……若是有机会还望刘公子不吝赐教了!”   赵茗说道,竟还对着刘睿影微微鞠了一躬。   “啊……好的好的,没问题!”   最难消受美人恩呐……刘睿影急忙还礼。   “我叫赵茗茗!”   赵茗茗看着刘睿影离开的背影说道。   “赵茗茗……空堂坐相忆,酌茗聊代醉。好美的名字!”   刘睿影回到站楼后急匆匆的找来一个昨晚前去接应自己的省着,询问那冰锥人的架子车书摊放在了何处,得知结果后他赶忙跑去查看,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而且越来越强烈。   “果然……”   刘睿影先前在澄心堂中,调侃那位四品书生的文服是自己恭桶的盖布,其实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总觉得那花色质地让他很是眼熟。   刘睿影把昨夜冰锥人的架子车书摊仔仔细细的查探了一遍之后,在底部的一处缝隙内,卡着一小片不料,质地颜色与那四品书生身上所穿的青锦山一模一样……   澄心堂中的书生纨绔骄横,而且根本毫无修为,这从刘睿影接住他砸来的砚台之时,就感觉了出来。   不过……既然已经发现了文服碎片,那它背后的影子也就显而易见了……   没想到一向自诩清清白白,朴朴素素,瓢饮陋巷的读书人竟然也是如此狠辣叵测。   秉笔如刀,暗室欺心,词锋见血,风尘之惊…… 第四十章 白衣,蓝剑,金龟,浊酒   丁州府查缉司站楼内。   秦楼长看到刘睿影神有异色,不知是又因为何事。   刘睿影问道:“丁州府城内,有多少封品的书生?”   “这却还需查阅档案,不知刘省旗……”   秦楼长试探的问道。   “烦劳秦楼长将丁州府城内所有已经封品的书生名单,送一份抄本给我。”   刘睿影并不解释此举究竟是何意,他不知道眼下这处丁州府的查缉司站楼有没有内鬼。但既然从架子车上发现了一点线索,那就接着查下去便好。   不多时,就有一名省着将名单抄本送来,只有薄薄的几页。   丁州地处边界,民风彪悍,武修为主流,读书人可谓是寥寥落落,总共不过二百余人。其中大部分都是一品白娟草,而到达四品青锦山的,只有四人。其中三人都是丁州州统府内的文官,而且都很是年长。剩下的一人,便是今日与刘睿影在澄心堂中行口舌之争最后被羞辱一番的那位,名叫骆修然。   “不是冤家不聚头……”   刘睿影用右手食指的关节轻叩脑门,微微一笑。   “你们是什么人!”   “查缉司办事,阻碍者斩!”   骆家宅门前,刘睿影带着站楼内的二十名省下相随,不顾门房的阻挡,径直闯了进去。   这二十人是刘睿影看着档案一个个亲点的,都是初进站楼不久,且身后没有背景牵连之人。   “敢问官家是何处府衙?到我骆家来所谓何事?”   一名老翁,拄着拐杖,由两名侍女搀扶着,颤巍巍的从房中走出来问道。   二十名省下在两侧分列排开,刘睿影持剑阔步从后方走来。   “我乃是中都查缉司省旗,西北特派查缉使。你儿子现在何处?”   刘睿影亮出了官凭说道。   这老翁,便是那四品青锦山骆修然口中的“愚父”。   “犬子外出尚未归来,刘省旗还请屋内先行落座,老朽这就派人去唤他回来。只是不知犬子是犯了何罪?”   刘睿影心中冷笑,想着对父子都是一样的迂腐。   儿子叫老子一口一个愚父。   老子说儿子一会儿一遍犬子。   不知道的以为这家只有一个傻老头,养了只狗娃子……   “无妨。”   刘睿影根本没心对他解释,当下只是站在院内等候。   “哈哈哈,是啊是啊,今儿个真不尽兴……等明日啊,明日咱们继续!”   门外传来一阵笑闹之声,却是骆修然回来了。   “老爹,这么早唤我回家是有何事啊?”   骆修然还未进门,声音便已经隔着门传来。   “孽子!还有脸问我?你却是在外头做下了什么好事?惹得管家上门来拿你……祖宗十八代的连都让你丢尽了!”   骆修然被他老子说的一愣一愣的,想自己今天因为在澄心堂吃瘪,心气儿不顺,便吆五喝六的去喝了顿花酒,并没有生起什么事端。   可当他看到刘睿影时,顿时便明白了因果。   “呵呵,我到是谁!你竟然还敢到我家来找事,胆子真是不小!老爹,不用害怕,这家伙就是个江湖人……根本不是什么当官儿的。谁知道他从哪纠集了这么些人,还真以为换件狗皮就能出来吓唬人了?”   骆修然大言不惭的说道。   老翁看到自己儿子如此肆无忌惮,当下也是对刘睿影等人的身份有了些怀疑。   “大胆!刘刘省旗乃是中都查缉司本部,西北特派查缉使,享查缉司特敕,先斩后奏,便宜行事,你却算是个什么东西!”   一名省下拔剑厉声说道,却也是有意在刘睿影面前表现一番。   另有一人,向老翁亮明了查缉司丁州府站楼的身份。   他们的官凭与刘睿影不同,上面还加盖了一方丁州州统汤铭的印信,因此更具说服力。   这老翁也是个见多识广,能屈能伸的主。看到那官凭印信全然无假,当下便举起拐杖朝着骆修然劈头盖脸的打趣,直打的骆修然吱哩哇啦乱叫唤。   “孽子!你对的起你这身四品青锦山的文服吗?你读的圣贤书都被狗吃了吗?!”   老翁追打了几步,气力不支,拄杖谩骂道。   “可不是被狗吃了吗……不然又怎会是犬子?你说对吧,骆修然。”   刘睿影看着骆修然说道。   骆修然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大放厥词道:   “我家可是与丁州汤州统很是熟识,你莫要公报私仇!”   “那你去把他叫来吧,我就在这等着。或者我陪你一起去也行。”   刘睿双臂抱剑说道。   “爹快救我!”   骆修然心觉不妙,当下高声呼救道。   “嘴堵上,拖走!”   刘睿影却是懒得再听他聒噪。   “你儿子事关一件大案,若查明后是清白之身自会放还。”   刘睿影看这位老翁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腐儒,便对他多说了一句。   丁州府查缉司站楼内,刑讯室。   “还记得这是什么吗?”   刘睿影拿出一包先前在澄心堂买的浆糊问道。   骆修然被绑在一张铁凳上,全身发抖,不敢抬头。眼神微微一撇,看清物件后,更是吓得嘴唇哆嗦。   “也是拜你所赐,要不是你这四品大书生……在下这小小的江湖浪子还真不知道这浆糊能顶饿。你来者是客,这浆糊我权且冲给你喝,就当招待了。毕竟我这没有晚饭请你吃,更没有窑姐儿陪你喝花酒。”   刘睿影边说边冲好一杯粘书用的浆糊,捏着骆修然的嘴猛灌进去。   “呕……”   浆糊腥咸,还有股子奇香。本是防虫之用,现在却令得骆修然干呕连连。   “刘……刘省旗,是小的错了……小的不该,不该抢您风头,不该编对子调侃于您,更不该……用砚台砸您。”   骆修然有气无力的说道。   同在一旁的省下听到这人竟然用砚台砸刘睿影却是怒不可遏,抄起一把铁刃耙就要动手,却是被刘睿影眼神制止。   “你当真以为我是为了今日在澄心堂之事把你拘拿到此?”   刘睿影问道。   “不不不,您大人大量,肯定不会因为这等小事来查办小的,一定……一定是有……是有……”   “是有什么啊!结巴了?舌头打结了?来来来,做个对子就好了,要不要我给你出上联?”   刘睿影这一句话却是把周遭查缉司众人都逗乐了。   “刘省旗大老爷……我错了,您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只要小的能办到的,就是要上刀山下火海,折了这双腿也定会为您办到。”   骆修然也不愧是能穿上这四品青锦山之人,三言两语的就猜出刘睿影定然是有求于自己。如此一来自己性命倒是无虞,只要将姿态放低,虚与委蛇一番,先从这里出去才是上策。   刘睿影眼看威慑的也差不多。   骆修然没有修为,若是用了那铁刃耙指不定两三下就昏死过去了……   “好,那我问你。这丁州府城内,除了你以外,还有几位四品青锦山?”   刘睿影问道。   “四品青锦山?这丁州府城内,除了在下以外却是只有三人,都在州统府内当差,虽然和小的同品,但备份却是高了很多。”   说起这个,骆修然语带骄傲。   不过他能以此年龄,又在丁州偏僻之地,考上如此品级也确实足以自傲了。只是此子心性太差,日后难成大器。   “那丁州府城之外呢?”   刘睿影问道。   他知道文人最爱社交,最讲究圈子一说。   谈笑皆紫辰,往来无白丁。   紫缎辰可是五品,而白丁比一品白娟草还不如,是为没品的童生,由此就可以看到这群读书门户之见有多强烈。所以别看骆修然是丁州府城的人,但整个丁州的情况他肯定都是一清二楚的。   “没了……仅有的四个都在丁州府城里。刘省旗大老爷,这丁州很是偏僻,咋会有那么多高品的读书人啊……一没条件,家里供养不起,二没先生,就算再有才也得有人引领吧。”   这话倒是不错。   但是刘睿影的直觉告诉他,一定还有一人!   “你是博古楼的?”   刘睿影问道。   “额……小的是博古楼下辖的丁州府楼的,却是才疏学浅……进不到那博古楼主楼。”   骆修然眼里闪过一丝落寞,但转而又被一股兴奋代替。   这一幕落在刘睿影眼里,显然极其不符合常理,让他更加料定事有蹊跷。   “博古楼壮观否?”   “当然了!博古楼的造型那可是犹如神龙腾云,伟岸神圣。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高耸不可攀……光是看一眼都让人觉得此生无憾了。”   骆修然露出一副心驰神往的表情说道。   听到这,刘睿影却又对骆修然有几分佩服。   这小子虽然上不了台面,但却还是对文之一道颇有信仰。   “你在博古楼的主楼的朋友近来可好?”   “好着呢,前几日才见过面……”   骆修然意识到自己失语,突然闭口。   “是谁?什么品级?”   刘日语眯着眼问道。   他先前看骆修然说道博古楼主楼时眼中闪过兴奋,便知道他对主楼似乎隐隐还有着期待。但是凭他的自身水平肯定是无法进入,所以想必是认识了其中之人,想要借桥过河。于是刘睿影便唬了他一句,没想到竟然是冒中了!   “这……”   骆修然面露难色,不再像先前那般快人快语。   刘睿影看到如此,也不言语。只是叫人拿了一个铁皮桶,里面装了两只老鼠。   “你们干什么!”   两名省下把骆修然从铁凳上揭开,摁在一张宽大的木桌上,掀起衣服,漏出肚皮。   这木桌上面的刀痕剑创,火烤血渍数不胜数,平常人只要看一眼便会觉得头晕目眩。   刘睿影把铁皮桶倒扣在他的肚皮上,老鼠被关在其中,吱吱作响。   “里面是什么?什么东西在我肚皮上爬来来爬去?”   骆修然惶恐的惊呼。   “是老鼠。大老鼠!你们读书人不是管它叫硕鼠吗?”   刘睿影说着,从火钳钳住了一个火盆,直接放在铁桶底部。   “硕鼠贪得无厌,又贪生怕死,我记还有一首专门的长诗来骂它们。今天我们就一起来看看你们读书人说的对不对,凡是要讲究知行合一对吧?光说不练假把式。”   铁通被火盆炙烤的越来越热,里面的老鼠因为受不了这般的酷热,只得往骆修然的肚皮上死命的挠,想要打洞钻进去躲避。   “啊……啊!啊……”   整个房间内都回着荡骆修然声嘶力竭的惨叫。   “愿意说了吗?”   刘睿影问道。   “愿意愿意……我愿意,我什么都说……”   骆修然赶忙答应道。   刘睿影让左右撤去火盆铁通,看到的他的肚子上已布满了血痕、齿痕。   “他也是四品青锦山……只不过他在博古楼主楼就读学习,我也是和他在哪里认识得。他比我年长两岁,只让我叫他洪兄,却是不知道真名。虽然同为四品青锦山,可是他人脉似乎颇为通达,却是有办法在下次选拔时让我能进入本楼之内。因此我对他是恭敬有加,即便我回到丁州府城后也是与他书信往来不绝。直到三日前夜里,他带着一位朋友突然登门来访,说要小住几日,我大喜过望,想到这正是一个好机会与他多攀攀交情。没想到他却是日日繁忙,每次我说要招待他游玩一番,他却是以主楼安排的公事在身为由推脱,我便也不好多说什么。直到今早我才看到他住的厢房中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了一封书信。”   骆修然这次是真的怕了……若是连命都没了,那还要什么功名品级?当下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竟是没有遗漏一点。   “那封书信现在何处?写了什么?”   刘睿影算了算时间,刚好是自己将冰锥人与神箭手击退后。他们二人定然是返回骆修然家中收拾东西,然后连夜离开。   “那封书信仍在我家中……里面也没写什么,就是一番承蒙照顾之类的客套话。还说我的事他会放在心上,让我切勿太过担忧云云。”   “信中有提及他离开之后要去哪里吗?”   刘睿影又问道。   “这倒是没有……不过前段时间我和他通信的时候,他却已经是已经在定西王域之内,并不在博古楼主楼。”   骆修然说道。   “定西王域什么地方?”   “蒙州州府之中的祥腾客栈。”   骆修然说道。   刘睿影打听清楚了自己想知道的,也并不食言,当即就把骆修然放了,只是派了一人随他回家去取信。   拿到信之后,刘睿影又找到了秦楼长。告诉了他经过,让他代为写一份奏报,就说自己要前往博古楼主楼所在地。   刘睿影觉得,虽然对方有可能回到蒙州,但是自己千里迢迢跑去扑空的概率很大。然骆修然说对方是博古楼主楼之人,那倒不如自己直接奔着源头而去。   秦楼长一听连忙表示没有问题,还说自己与那查缉司蒙州府站楼的楼长很是熟识,会帮刘睿影问问那边情况。   “刘省旗却是现在就要起行?”   看到刘睿影说话间便要上路出发,秦楼长问道。   他还想着今晚在祥腾客栈定一桌酒席为他践行呢。   “事不宜迟,我还是要早些赶路。”   刘睿影说道。   前往博古楼主楼,必要穿过定西王城。   刘睿影准备趁着天色尚可,今夜先抵达定西王城,等明日却是要面见一下霍望之后再做区处。   他出了查缉司站楼之后,找了一家平民的镖局。花银两,将一封平信让其送到中都查缉司天目省。   这样做虽然会比官道晚些时日,但往往保密程度却要高的多,尤其是在内鬼不清的时候。毕竟镖局接镖,只看东西贵贱,镖费高低、这要是坏了规矩私吞了货,那可就犯了大忌讳!谁让这碗饭就是吃个“信义”呢?   托镖送完了信,刘睿影却是又驱马赶到了祥腾客栈。   他和掌柜的一打听,知道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并不店中,想必是又出去逛街了把……   刘睿影有些失落……只得将一本书留给掌柜的,让他代为转交给赵茗茗。   这两件事一办完,刘睿影才得以轻松上路。   丁州的天越黑越晚了,若与南方想必,此时才刚到午后。   刘睿影策马奔驰于官道上,一身官衣迎风猎猎,左手握缰绳,右手持行星剑,端的是英姿飒爽!   忽然,他看到前方不远的地方,也有一人骑马而行。   不过那匹马却是清瘦的可怜,马上之人的背影也清瘦的可怜。   他身穿白衣,却不是文服。头发很长,也不束起。   手上拿着一个翡翠色的酒葫芦,腰间挂着一把天蓝色的长剑。   骑在马背上喝一口,倒一口。看样子已然是醉的不轻……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马背上摔下来似的。   刘睿影没有多管,而是纵马从旁侧超过,来到前方的一处茶棚中。一碗茶还烫口时,只见那人也歪歪斜斜的到了这茶棚。   “可有酒?”   那人问道。   “客观……只有茶,没有酒。”   茶棚内的小二捏着鼻子说道,冲天的酒气却是有些熏人。   “骗人!你有酒,我都闻到了!就在你柜台下方的抽屉里,虽然是散酿浊酒……不过有总比没有的好!”   这人抽了抽鼻子,把自己的酒葫芦往台上一放说道。   小二吃惊不已。   抽屉中的酒,是自己昨日买了喝剩下的,而且的确是从附近村落中买来的农家土酿无疑。只是这人仅凭鼻子就能闻出藏酒的地方和酒的种泪,该是有多好酒?   “客观,这酒却是小的自己喝的……不卖。”   小二拒绝了。   那人听后也不言语,只从腰间解下来一枚配饰扔给了小二,问了一句;“够吗?”   小二接在手里,却还没看清是啥,只觉得沉甸甸的。   直到看清之后,却是差点拿不稳掉在地上……   好家伙!竟是一枚金龟腰坠!天地下竟然会有如此的冤大头,用金龟换半坛子浊酒喝!   “够了够了!”   小二嘴上说着却又生怕那人反悔……急忙将金龟装进兜儿里,然后把剩下的半坛子酒抱出来给他。   “莫笑农家腊酒浑……”   这人兀自念叨着,几大口已经下肚。   刘睿影看着他觉得有趣,自己虽也算是半个饮者,但像是这般嗜酒如命的人他却也是平生仅见。   只见此人寻了一处空桌坐下,酒坛子在左,酒葫芦在右。却是左手端坛与右手的葫芦相碰说道:“右兄,我敬你一杯!”   随后两边各饮一大口。   而后又用右手葫芦与左手酒坛相碰说道:“左兄客气,我回敬你一杯!”   随后又是两边各饮一大口。   茶棚内的所有人都觉得见到了傻子,纷纷大笑不已。   刘睿影看到此人虽然醉态百出,但是眯起来的双眼遮不住炯炯精光,身形虽然清瘦,但却匀称得体。独自坐在那里,又仿佛不坐在那里,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似乎与这酒山这水这茶棚都能融为一体似的。   一双手十指修长,无论是举坛还是握杯,都稳稳当当,游刃有余,无懈可击。   “阁下从方而来?是要去哪里?”   刘睿影觉得此人不凡,便出口问道。   “从酒星村而来,要寻那酒泉而去。”   这人头也不抬,依旧是左右开弓不停的喝酒。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刘睿影又问道。   “在下姓酒名三半。”   这人终究是歪着头,看了一眼刘睿影说道。   “酒三半?……”   这般怪异的名字让刘睿影不自觉的重复了一遍。   “村儿里人都这般叫,要照我自己说却都是无所谓的。他们说我半日不可无酒,半时不可无酒,半刻不可无酒,是为三半“”   酒三半解释道。   “三半兄是剑修?”   刘睿影问道。   “我爱写诗。”   酒三半说。   “原来是读书人啊,不知是何品级?”   刘睿影现在只要看到读书人第一反应就是关心他对方是何品级,看来那晚冰锥人和神箭手的袭杀却是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阴影。   不得不说,在出了此事之后刘睿影仍然是单骑走定西,却也当真是完完全全的“一往无前”了。   “我既能败你一次,就也能败你第二次!”   刘睿影心中便是这般想法。   “我也练剑。”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有些无奈……不知这人是不是真把脑子喝傻了,怎的说话都如此颠三倒四。   “练剑不知是什么境界,写诗不知是哪一品级。如此说来,我确是三半两不知。”   酒三半摇了摇头说道。   “那你要去的酒泉是在何处?”   刘睿影又问道。   “不知……我也只是听说。他们让我去那博古楼考个品级,我却是想先去寻得那酒泉。”   “嘿嘿,你这人也是有意思……一会儿功夫问了我个三不知。三半配三不知,那你我之间也得喝上他三杯才能对得起这缘分!”   酒三半说完便抱着酒坛子坐到了刘睿影的对面。   刘睿影这才看到酒三半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   “三半兄竟是如此耐寒?”   刘睿影吃惊的问道。   “不……出村的时候我还有一件毛皮大衣的。后来路上当了,换酒喝。那店家人还真不错,这个酒葫芦便是他送我的。”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不知该作何言语……   感情这位仁兄一路走来一路典当,身上但凡是值点钱的物件却是都换了钱买酒喝了。   而且从刚才的金龟换浊酒来看,也不知为了这几口黄汤却是亏了多少钱……   盛情难却,刘睿影却是只好陪着酒三半干了三杯,心下却是怪自己为何要嘴贱搭话。   “你是剑修?”   酒三半指着刘睿影的星剑问道。   “我是。”   刘睿影看了看天色已然不早,便向酒三半道别一声想继续赶路。   “等等!”   酒三半叫住了刘睿影。   刘睿影不知有何事,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星剑。   “我却还不知你的姓名。”   酒三半问道。   “在下刘睿影。”   说完,刘睿影起身前去结账,顺带又买了一壶茶水带上路,他准备剩下的路程一鼓作气,却是再耽误不得了。   “送你的!除了村里人以外,这次出门你却是头一个和我说话的。果然还是说说话舒服……要是每天都有人和我说话,我却也是不用左手敬右手了。”   酒三半晃了晃脑袋,把一张纸拍在刘睿影胸前。   速度之快,竟是让刘睿影都有些猝不及防。   纸上写着一首诗,题目叫做《赠刘睿影》。   三半纵马过茶棚,忽闻柜中酒香藏。   农家浊酒干且烈,却与睿影醉激昂。 第四十一章 胭脂正点云胡甲   刘睿影到达定西王城时,已是夜中。   若是路上再耽搁些许,这城门怕是就要关了……   因为五王王城之内,不设查缉司站楼。所以刘睿影只得寻客栈住下。要说这定西王城里最好的客栈,却也是非祥腾客栈莫属。   一碗白粥,三碟小菜,两个肉包。   刘睿影想了想没有喝酒,毕竟明天还要去面见定西王霍望。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刘睿影赶在鸟叫之前便起床了。   他找来小二牵出马来,直奔定西王府而去。   刘睿影看到仍在修缮的大门,不知道是何情况,只得拉住一位正在贴告示的玄鸦军军士说道:   “在下中都查缉司省旗刘睿影,有要事面见定西王,还请代为通传。”   不一会儿,这名拿着他官凭进去通传的查缉司军士便领着刘睿影进了王府。   这是刘睿影第一进入五王府邸,不免在心里和中都查缉司对比了一番。当下觉得霍望的定西王府并没有自己的查缉司广阔气派,心里顿时舒坦了不少。   “刘省旗何时来到的王城?”   霍望一身戎装,只是未佩兜鍪,端坐于王位之上问道。   进王府大殿自是不能配剑。   刘睿影将星剑放在一旁侍从捧着的托盘上,走上前去。   霍望看到那星剑与刘睿影分离,不由得心神一动,却是差一点儿没有压住那欲望。   “回定西王,我是昨晚到达的王城。”   刘睿影说道。   “却是在何处落脚?王府内空房众多,如若不弃本王命他们打扫一下即可安住。”   霍望说道。   他也是知道王城内没有查缉司站楼。   刘睿影与其住客栈,不如让他入了自己王府。这样也好昼夜观察,顺便摸摸那把星剑的底。   李韵因隶属云台,而云台山高路远,即便是想要来复仇也不会那样如愿。但刘睿影不同,中都查缉司背后可是擎中王刘景浩,这位老哥还不是当下自己能够惹得起的。   玄鸦军虽强,但是和擎中王刘景浩的三威军比起,却是如同以卵击石一般。况且霍望始终都怀疑刘睿影与刘景浩二人之间有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他虽然欲念极强,但还绝不至于被此冲昏了头脑。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何人敢杀,何人不能杀,自是一清二楚。   “多谢定西王厚爱,在下已在祥腾客栈中安身。今日来定西王府叨扰王爷,却是有一事相求。”   刘睿影朝着霍望抱拳行礼拜谢后说道。   “哦?却是所为何事?”   霍望也是颇为诧异,他没想到刘睿影竟然事求于自己。当下心里便盘算到,若是没有什么大因果,不会再度惊动魔傀彩戏师,那自己便都给他办了。也好借此拉拉关系,让他对自己放下些戒心,这样也方便自己套话不是?   刘睿影也不客气,直说想要让霍望给自己提供一些关于博古楼的资料。   “博古楼?却是为何?你虽身为西北特派查缉使,可这博古楼却是既不属于定西王域,也不分归震北王域,按理说不在你此行人物之内。”   霍望嘴上说着,心里也是一惊。   怎的刘睿影偏偏问起了博古楼之事?   刘睿影不知道,这却是戳在霍望心里的一根刺……   博古楼与通今阁因为以培养文人大家为主,历来都是读书人心中的盛地。   要知道,这世上可不是人人都能修武的。且不说你根骨如何,天资几分,就是武修一道巨额的花销也不是寻常百姓家能够负担的起的。因此面对茫茫苦劳大众,这读书升品谋差事,却是最实际的途径了。而且,书本笔墨才几个钱?你若是只要能凑合着用的,那却是谁家都买得起。   书生每日在家苦读,也不干什么体力活,吃的粮食也不多,父母出去说起来还体面。即便是最低级的白丁童生那也是要有极为方正、质朴、博学的先生写了文书作保,才能被授予的头衔。有了这个称呼,即便还没入品,却也是每个月都能享受半两的衣食费补助。谁家要是出了一个白丁童生,那便是天天开门磨墨,日日升窗读书,生怕街坊邻里不知道自己家出了个读书人。   世道如此,故而人心如此。只要是能混个品级,这辈子就不怕没饭吃了。霍望自己的定西王府中,却也是有着不少文官,都是入了品的书生,甚至还有一位六品红绸星。这等品级已是可以在博古楼主楼中胜任佐经了,楼主之下第二等职务不比在王府中当个没有实权的高级刀笔吏强?   然而这么想,却是恰恰相反。   读了这么多年书,就算那笔墨纸砚再便宜,也得有个花销不是?辛苦的寒窗十几年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过好日子?娇妻在侧,良田美宅。故而好多高品的读书人出了博古阁的第一件事都是先去当官。虽然不如在楼内地位高,但是不管这官大官小,起码是有权在手啊!   十万雪花银,颜色像雪但可比雪沉甸多了。何况雪只能过一冬,而雪花银可是百代千秋不腐不烂。至于那圣贤所谓的“箪食瓢饮,居陋巷,庇寒士。”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读书的时候吃苦,读完了还让我吃苦,那怎么可能呢?!要的就是锦衣玉食,华服广厦。   终究,这圣贤遗训,还是抵不过真金白银。   不过也能想得通,毕竟快死的人乐于活着,而活着的人只想活的更好,人之常情,它并不矛盾。况且用圣贤遗训换来真金白银,说到底也是自己的本事。   只不过他们的屋内却是都有一方祭台,供奉着经史子集,诗词文章,各路各派的祖师先贤。   看着他们这般作态,想来就知道怕还是有些心虚吧……   若是只贪图些物质享受,倒也还自罢了,霍望还不至于连这点身外之物还扣扣索索的。只是近来,他发现这读书人似乎是有组织,有目的进入王府和各州府甚至军队内谋职。而很多品级不低的书生,甚至还有不俗的身手,这却是让霍望大为头疼的。   读书人以文服为掩护,穿行天下当真是无忧无虑,任谁都不会平地起怀疑的盘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书生吧?   霍望也是如此。   一开始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之处,毕竟军队之中也需要文官主簿收发战报、草拟军令、打理后方。但直到越州一名府令被军中的治粟主簿用一只毛笔戳死,才让霍望深感此事有异。而那位府令原先是丁州的一名普通军士,而后在对狼骑作战中却是屡屡冲锋陷阵。身经百战之后,积功坐上了这个位置。因是越州人,不久被平调回了家乡,可不是什么草包饭桶。   刘睿影依旧是隐瞒了七绝炎剑一事,但将自己遭遇截杀,以及后续拷问得到的线索都向霍望明言了一番。   他边说,便观察着霍望的神色,想要从中捕捉出一点异动。毕竟他打心里还是觉得此事的幕后主使是霍望的可能性更高些。没想到,霍望却听得极其认真,还时不时的打断他,去问一些细节,这倒是让刘睿影颇为不解……。   “看来这博古楼确实有些坐不住了……难道他们也盯上了刘睿影的星剑?”   霍望在心里想到。   不过他还不觉得博古楼有这般胆量,敢于与身后站着擎中王刘景浩的中都查缉司明刀明枪的做对过招。但一转念,刘睿影也被这群臭书生招惹了,却不是一个正好的机会引的查缉司也去介入?这样一来,自己也能有时间把博古楼塞进定西王域内的钉子全都一个个的拔出来。   就在霍望正准备把刘睿影因势利导一番时,突然一名玄鸦军军士在大殿外说有紧急事务奏报。   霍望给刘睿影赐座,随即召那名军士近前说话。   “禀报王上,王城东北角郊外有一个大星坠落!”   军士说道。   “可有百姓伤亡?”   霍望问道。   “目前还没有收到报告……不过大星掉下的地方,附近倒是有几个村落。”   军士说道。   霍望听完后随即看了一眼刘睿影,说道:“本王有要事却是要离开片刻,刘省旗所问之事,我会派人将文书档案送至祥腾客栈的。”   眼看霍望有公事在身,刘睿影却也不好多言,只是十分客气的谢过之后便从王府内退了出来。   霍望带着五百玄鸦军,轻装快马,赶赴事发地。不知道为什么,此事让他觉得隐隐很是不安。   落星本就甚为不详,而白日落星更是上上之凶。   “大王,老臣夜观星象却是发现这几日东北方太白星时常出没。”   霍望正要出府,一名老者赶忙上前来说道。   此人名为孙经纬,是一名阴阳师。   霍望虽不算迷信,但对于神鬼天道一事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上马,随本王一同去看个究竟。”   霍望指着孙经纬说道。又指了指一名玄鸦军,示意他们二人共成乘一匹。   走到近前,霍望示意玄鸦军原地待命,自己则和孙经纬缓缓走上前去。   “这!大王……这!”   孙经纬看到落星上竟然刻有一句话,看到天意从天而降,顿时惊的说不出话来……   但待他一回头,映入眼中的的却是霍望寒光凌冽的剑刃。   杀了孙经纬之后,霍望一脚把他的尸体踢进落星砸出的大坑中。   “缚地霸八极!”   继而运功提气,两掌拍出,将那落星击的粉碎。   “哇,叔叔你好厉害啊!”   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右后方响起。   是一个小女孩,拿着几朵刚摘的野花在玩耍,看到霍望出掌拍碎了落星后说道。   “小家伙,叔叔厉害吗?”   霍望问道。   “嗯嗯,厉害!我爹的力气是村里最大的,刚才这块大石头掉下来时,他和几个村里的叔叔哥哥们一起上去,却都推不动它。但是叔叔你都没碰到,就把它打碎啦!”   小女孩拼命的点头,很是开心的说道。   “方圆百里之内的村落,全部屠戮殆尽。老弱妇孺一视同仁,连家畜都不要留。杀光后尽皆焚烧,化为焦土,寸草不生。”   霍望摸着小女孩儿的头,对着后方的玄鸦军说道。   等他回到王府中时,先前那小女孩儿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摊鲜血,在其中还浸泡着几朵野花。   刘睿影出了王府,也不知该去何处。   但他并不想回祥腾客栈,总觉得有些辜负了这大好的白日时光。   “睿影兄!”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刘睿影回头一看,顿感惊喜不已!   这定西王城中,能让他感到熟悉的不是汤中松却又能是何人?   “中松兄!”   刘睿影爽朗一笑说道。   汤中松仍穿着他初到王府时的那一身装扮,但刘睿影看在眼里,却觉得他仿佛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眉眼鼻子嘴都是那个汤中松无疑,可是这谈吐语气,和举手投足却是彻头彻尾的不同了。   “没曾想这定西王霍望却是如此厉害,这才短短几日?便把汤中松调教成了这副模样。”   刘睿影在心中感慨道。   他只觉汤中松在经历了丁州一系列的变故后,心性也变了。现在又成了定西王霍望之徒。不管是何种目的,但这一言一行却是不得再向从前那般放肆了。   然而汤中松却也是深谙此理,不管什么角色,哪一层次,他都拿捏的十分到位,让人几乎看不出破绽。   “不错,正是受师傅之命,向睿影兄送资料档案而来。”   汤中松见刘睿影指着自己手上的一摞材料,出言说道。   “哈哈,那真是太好了。想来定州一别也是有许久不见了!”   刘睿影说道。   “是啊,睿影兄这次怕是要在王城待上几日?”   汤中松问道。   “这倒说不准……主要还是看你手中的这些对我有多少帮助了。若是寥寥无甚大用的话,说不得还得快马去趟蒙州。”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既然霍望能派汤中松来送这些文档,想必也已经将事情原委都告诉了他,因此自己也并未隐瞒。   谁知,霍望只是让汤中松跑一趟腿,给刘睿影送来,却是根本没有明说是因为什么。   汤中松听到刘睿影依旧对自己这般坦诚,当下心里也是多了几分触动。   “先不谈这些,你我好不容易相聚,却是应当喝几杯才好!”   刘睿影说道,顺势一搂汤中松的肩膀。   汤中松脊背一紧,他从未与人有过如此亲昵的行为,一时间很不习惯。好在刘睿影只是略微意思片刻,便放下了手,这倒是让他暗暗松了口气。   “睿影兄一路奔波,到这王城中却是应当我来为你接风才对!”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看到汤中松这般文质彬彬的模样也是颇为不习惯,想起两人初见之夜,玩笑连连,脏话漫天,不禁在心中道一句“时过境迁,造化弄人啊……”   就这么一瞬的功夫,刘睿影顿感体内第二十四、二十五处气穴竟是双双松动,这让刘睿影真是喜不自胜!但当下却绝非突破的时机,只等晚上回到房中时,再全神贯注,看看能否一举突破这两门气穴,顺势再钻研深究一下七绝炎剑的焬字咒言剑法。   这一突发情况,让刘睿影喝酒的心更加澎湃了。已是在心中勾勒出一会儿自己把酒临风,喜气洋洋之姿来!   到了祥腾客栈,刘睿影本想要一个单独的雅间。无奈却因为没有提前预定,眼下又正值饭口,已经是没有空余的了,只得在大堂处寻了一僻静之角落座。   “这王城可有什么特色佳品?”   刘睿影问道。   “哈哈,我也是初来乍到,今儿个要不是为睿影兄跑腿一趟,我哪还捞得着机会出王府呢?”   汤中松笑了笑说到。   刘睿影却意识到自己这话是有些唐突了……即便是定西王城,那也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怎么能和丁州相比呢。   “不过,定西王域的饭菜都差不多……吃来吃去就那么几样。无非是王城的店家,摆弄的更为精细罢了。”   汤中松好像看出了刘睿影的尴尬,摆了摆手替他解围说道说道。   随即唤来小二,点了几个下酒的好菜,又点了两壶他们祥腾客栈自酿的美酒,二人就此小酌畅谈。   “掌柜的!你们这房间里有耗子!”   一道清脆凌厉的声音从楼上响起,语气中颇为愤懑。   “什么?祥腾客栈就让有耗子……”   一语惊起千重浪,就连掌柜的都变了脸色……这可是砸招牌的大事儿!祥腾客栈的口碑屹立不倒,凭借的就是安全与精细!若是房中真有耗子,传出去要么没人信,要么就犹如重锤擂胸一般……   “你们这房间里怎么有耗子啊?!”   刘睿影看到一个身影站在柜台前,质问着掌柜,以他坐在此地的角度正好能看个清楚。   一张白皙的杏仁小脸略施粉黛,此刻焦急不堪,鼻尖微微冒汗。戴着一对儿翠玉赤金垂珠耳坠,随着身形不断晃动。   她将钥匙一把砸到柜台上。   伸出的手,腕上戴着一个九弯素文羊脂玉手镯。   不过刘睿影看到,她另一只手上也带了一只一模一样的手镯。   她的手腕是如此的纤美……而她的手则更令人销魂!这样的一双手腕,这样的一双手……相信世上绝对有数不清男人,情愿被这双手掐死也不会挣扎分毫。   她的胸很挺,腰身很细,秀长的美腿套在一双重瓣莲花锦绣双色芙蓉靴内。即便是隔着靴子,刘睿影都能看到这双脚,和脚踝,一定不比他的双手,手腕差,甚至更加丝滑、白皙。   一身短打劲装外,套了件褐红色的束腰托胸暗花皮甲。金线缝制,上缀数颗大小不一的红蓝宝石。   眼睛明亮,眼角向上,秀眉微蹙,玉口轻抿。   虽然此刻正在生气,但却更显妩媚。   不知这样的美人若是笑起来,又该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女人只有三种模样最是美丽。   一是生气,二是开心,三是撒娇。   当然,这是指美女。   其实美女什么样子都是好看的……前提是,她愿意让你看。   但对其他的姑娘而言,恐怕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奉劝一句还是劲力让她们开心得好……无论如何也不要惹她们生气才是。否则农家圈养的老母猪护食时有多凶猛,那她生气起来就有多可怕。一个日日在后堂炒菜烟熏火燎,却半月有余不洗头不泡澡的厨子有多恶心,那她撒起娇来就有多油腻。   “这位小姐,真是抱歉……我们祥腾客栈开业至今,还从未出现过房中有异物异味一事,麻烦您先在堂中稍坐,我即刻便去为您查清情况!”   掌柜的连连躬身告罪,让小二引着她来到堂中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清茶。   “茶水太淡,拿坛烈酒,换个大碗来!”   这姑娘说道。   周围人不禁啧啧称奇,有几个登徒浪荡子一看这姑娘要喝酒,便觉得似乎有机可乘,欲要起座上前开腔搭话。   “啪!”   只见这姑娘将一把紫荆短剑拍在了桌上。   那几人看到后赶紧老老实实的重新正襟危坐,却是连目光都不敢再度朝那边瞥一眼。   “欧家剑心?!”   汤中松与刘睿影异口同声的说道。   欧家乃是天下闻名的铸剑制刀世家,位于平南王域的军州,下危州之内。   其出产的宝剑,剑身略显厚实的同时,却是要比一般的剑短些。而剑锋开刃处则更加宽阔,光滑如镜。而刀却与其他旁家无异,只是做工更佳精良,刀柄处有一个三角形的穿环以示区别。   “欧家剑,半臂长,一眼宽来,贴花黄。”   这是每一个武修之人尤其是剑修打小儿起就知道的童谣,后来却也成了鉴别欧家剑真伪的四句口诀。意思是欧家没有长剑,都是那如成年人半臂之长的短剑。剑身大概和一眼之距同宽,清明如镜,即便是女儿家对着理云鬓、贴花黄都没有一点儿问题。   欧家采取的是禅让制,不是世袭制,这也是保证它这么能传承至今,工艺不降,人心不散的法宝。   历任欧家家主,都是由族内重重选拔出来的最优秀的少男少女,历经磨难比拼,自己争取到的。   相对于一些只传男不传女的门阀势力来说,欧家这一点不免要开明得多。甚至你若不是欧氏血脉,只要你立血誓与前尘断绝,此后效忠于欧家,便也可被赐姓欧氏。三年考察后若无大错,便也可参与到这家主之选中。   而被选中的青年男女,便会被赐予一把欧家的紫荆剑,且被冠以欧家“剑心”之名。每一届家主退位前,都会选出三男三女,合共六位“剑心”,去争夺那欧家家主的“剑子”之位。   既然紫荆剑在此,那这位姑娘必是欧家当代“剑心”无疑。历代“剑心”按规矩都要出门自由闯荡三年,而三年之期一过,便要回到欧家去进行那最后的夺名战。   “这么意思?当老娘是兔子吗?!就给上这一盘儿草?去,宰两只鸡炒了,记得要多放辣椒!”   这位欧家“剑心”看到小二竟是给它上了一盘湛青碧绿的蔬菜,一时间大为生气地说道。   “哈哈,睿影兄却是有意结交一番?”   汤中松对这刘睿影打趣的说道。   “大碗喝酒,大辣炒鸡。看这性子却也是如酒烈,如椒辣,何苦去自找没趣呢?”   刘睿影笑着摇了摇头,心中却是想起了赵茗茗。   “不知道掌柜的有没有将我的书转递给她……”   那是一本《声律对韵》,专讲这行诗作对时该如何平仄押韵。那日赵茗茗行礼拜托刘睿影给她讲讲有关知识,刘睿影虽答应,但却又因有要事在身离开了丁州府城。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赠书一本,权表歉意。   扉页上还有刘睿影写的四句话:依依倩衿,念念吾心。待思归期,复当如今。   突然刘睿影看到祥腾客栈门口,背光站着一人,对这堂内朗声说道:   “侠女独行临定西,半程霜雪湿罗衫。   御剑紫荆扶摇上,倾酒八方太河暖。   自古侠客皆好汉,如今弱水镇边关。   胭脂正点云胡甲,红装演武更斑斓!”   定西王府门口,人头攒动。   却是都在看着一张王榜。   上面写着定西王霍望要为其徒汤中松,聘请一位文道先生。一经聘用,先赏五千金,而后待遇与王府内最高品秩的文官相同。   这王榜一处,可是让整个定西王城都沸腾不已。无数的读书人都站在王榜前跃跃欲试,似乎那宝马香车,美人豪宅已是尽在眼前。   突然,一位身穿破棉袍,胡子拉碴的老头儿出现在人群之后。他两手轻轻向两边一推,便分开了众人。随后走上前去,二指捏住王榜的一角,将其揭了下来。   “这下你我这师徒,可算是坐实了……”   张学究拿着王榜,沧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第四十二章 是为大宗师   丁州府城,祥腾客栈内。   这位立于门口,高声吟诗者,却是与刘睿影有过一面三杯之缘的酒三半。   他吟完之后,便直挺挺的走到这位姑娘身边看着她默不作声。   “嗯?有啥事?”   姑娘问道。   “没事,只是看你好看。”   酒三半说道。   “饿人等饭不好看……去后堂帮我催催炒鸡,等吃饱了老娘让你看个够!”   这姑娘说道。   酒三半听后竟是兀自就往后堂走去,却是被小二拦了下来。   “这位客官,后堂重地,您不能进去。”   小二哥陪着笑脸说道。   “可是这位姑娘让我去催促炒鸡,我却是非得进去不可。”   酒三半说道。   “客观,这确实不行。自打咱这祥腾客栈的摘牌挂起来,就是这般规矩。”   小二哥说道,同时搬出祥腾客栈的招牌来说话。   可是他这一招却是用错了对象。   酒三半哪里知道什么祥腾客栈的招牌?他只管自己答应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那你先把招牌摘了不就好了,不方便的话我帮你?”   酒三半指了指门口说道。   “好!说的好!摘了!”   一听到酒三半要拆了这祥腾客栈的招牌,堂内的方才没能调戏成这位姑娘的好事之徒便又开始兴风作浪。拍桌子的拍桌子,敲碗盘的敲碗盘,尽皆都是为酒三半摇旗呐喊。   小二哥一看这情况,也是来了火气,一撸袖子说道:“嘿!你这人怎的如此胡搅蛮缠!说了不能进就是不能进,你瞎嚷嚷什么呢?!还要摘了我们祥腾客栈的招牌,你有这胆子吗?就算你敢你有那能耐吗?这招牌多重你知不知道,掉下来都能把你砸个稀巴烂糊在地上,抠都抠不下来!看你这样子,进来干嘛来了?这是你能进的起的地儿吗?莫不是要到后堂偷泔水吃吧!”   小二哥话音刚落,竟是落得个满堂彩。   “唰!”   没人看见酒三半是如何出剑的。   一转眼,长剑已经架在了小二哥的脖子上。把他吓得顿时脸色煞白,两股战战,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位客官,还请稍安勿躁。祥腾客栈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掌柜的也知道方才小二哥那一番话确实说的有些重了,但他也是为了这祥腾客栈的声誉不是?况且帮亲不帮理,怎么着都得朝着自己人说话。   “他侮辱我,所以我先杀了他,再摘了招牌,然再去后堂催促那炒鸡。如此,是不是就符合规矩了。”   酒三半直勾勾的看着掌柜的说道。   “哎哎哎,你这人真是的……不用催了,快把剑收回来!”   这姑娘却是看不下去了,没想到随口一句话,这人竟然如此当真。而且看他刚才那股劲头和气势,不似作伪。   “三半兄!”   刘睿影远远地招呼了一声。   汤中松很是诧异刘睿影竟然会在此地碰上熟人。   “刘睿影!稍等片刻!”   酒三半看到刘睿影对自己招手,也是欣喜异常。   “你确定不需要我帮你去后堂催催了?”   酒三半对这位姑娘说道。   “不用了不用了,你朋友叫你呢。”   显然这位姑娘也是被他吓住了,三句话不到就要杀人,谁想和这种人过多纠缠?   “那你说的吃饱之后便让我看个够还作数吗?”   酒三半说道。   这姑娘听到这话,差点被一口酒呛住……连忙拍了拍饱满的胸口。这一幕,让刘睿影看着都很是心神一动。   “你想看什么。”   姑娘愣愣的问道。   心想他只想要敢说什么下流的话,就立马把他的舌头割了。   “我想看你笑。”   酒三半说道。   姑娘先是翻了个白眼,接着对他眯着眼做了个假笑,然后立马又收了回去。   “够了吧!”   这位姑娘冷冷的说道。   “秀口微抿琼鼻芳,春水凝睇青娥香。醉颜化酒多娇艳,东风秀床点酥娘。”   酒三半竟是又吟诗一首。   “青娥香……秀床……点酥娘……”   这姑娘听玩却是只记住了这三个词,总觉得有些别别扭扭的,尤其是还带有一个“娥”字。而那秀床点酥娘,却是更让她红晕陡升。   “敢问姑娘芳名?”   酒三半问道。   “欧小娥……”   姑娘声音极小。   “哈哈哈!天意天意!”   酒三半朗声笑道,随后大踏步的朝刘睿影走去。   原来这姑娘的名字中竟是带有一个娥字,而酒三半刚才做的诗“春水凝睇青娥香”也有一个娥字。这难道不是世间绝顶蹊跷之事?不是天意还能是什么?   “三半兄是刚到王城吗?”   刘睿影问道。   方才,他已经将与酒三半认识的经过告诉了汤中松。听了刘睿影的描述,又看到酒三半刚才的作为,饶是汤中松也不由得啧啧称奇。   “酒星村……好像从未听说过。”   汤中松在心里想道。   “对,我走路慢……却是刚到。”   酒三半看到桌上有酒,便眼巴巴的看着,木讷的回了一句。   “走路?三半兄不是骑马而来吗?”   刘睿影有些诧异的问道。   “卖了,换酒喝了。后来酒也喝完了,就走的更慢了……”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看到他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滚到那酒汤里边儿去,就赶忙给他倒了满满一杯,没想到酒三半一看刘睿影有意让自己喝酒,竟是一把拿过了酒壶,灌倒了自己的葫芦中,而后才开始“咕嘟咕嘟”的喝起来。   刘睿影不禁失笑,调侃道:“三半兄这三半,这回怕是破了吧?”   “哈哈哈,本就是一虚数,不必当真不必当真……”   直到这一葫芦酒喝得见底,酒三半才腾出嘴来说话。   “听闻,三半兄这一路可是极其潇洒啊!”   汤中松说道。   “唉……谈何潇洒,真是狼狈至极。”   “本来出门的时候,村儿里人给了我不少银两,我都放在那件毛皮大衣里了。结果拿它换酒时却是忘了取出来……”   酒三半很是无奈的说道。   “三半兄既有银两,为何还要用毛皮大衣换酒?”   汤中松不解的问道。   “村里人说银两是让我吃饭的。”   酒三半说道。   汤中松无语。   敢情这位老哥的意思是,银两是用来吃法的,所以不能买酒。如果要喝酒,却是要想法子用别的方式解决。   怪不得刚才会和那位小二哥如此较真,原来他的思维竟是这样的简单直白。   “那你现在这毛皮大衣,银两,金龟,马,都没有了却是该如何是好,卖掉这把剑吗?”   刘睿影调侃道。   “这可不行……”   酒三半把抱在怀里的天蓝色长剑紧了紧说道。   “所以我不准备去找酒泉了。也不是说不去吧……就是不先去了。我要先去那博古楼考个品级,听说有了品级就有银两拿,然后用这银两再买匹马,这样就能继续去找酒泉了。”   酒三半说的很认真,显然是在心里反复计划过了。   “三半兄适才吟诗两首,端的是文采斐然,不知这次是准备申请何等品级?”   汤中松问道。   “最高是几品?”   酒三半反问。   这下却是连刘睿影也跟着一块儿吃惊了。   他只知酒三半并不清楚自己的品级,却不知酒三半连总共有多少个品级都不清楚。   他到底是从何方而来啊……那酒星村是个什么样的神仙地方?竟是能够生养出这般不谙世事之人。   “总共八品……”   不得已,汤中松只得又把这读书人的品级划分给他讲解了一遍。   “哦……那就来个八品金绫日吧。要是有钱拿的话,应该是品级越高钱越多,对不对?”   酒三半问道。   “……”   “……”   刘睿影和汤中松不知道这话该怎么续下去说……虽然他的确是才思敏捷,诗情冲天。但那金绫日是何等概念?那可是当世活圣贤,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不知道要比五王高出多少倍,岂是你相当就能当的。   若是旁人这样说,要么是童言无忌,勇气可嘉,要么干脆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蛋。   而这酒三半,却是除了这两种人以外的第三种,以至于刘睿影和汤中松二人都无法对其下什么定义。   欧小娥的炒鸡已经上桌来了。   辣椒不多不少,正好占了二分之一。   只见欧小娥又要来一只空碗,一点儿一点儿的将里面的辣椒全都挑到一个碗中,然后一口辣椒一口鸡肉,如配饭吃一般……   虽然定西王域的人都能吃辣,但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以辣椒当饭的吃法,不由得都瞪大了眼睛。   欧小娥虽然要了两只鸡,但是她却只吃鸡头,鸡翅,鸡腿,其余部分一盖弃之不食。   她边吃边念叨着:“吃个鸡头,宁为先首不为后;吃个鸡翅,摇振化凤待几时?吃个鸡腿,三年归期定折桂!”   “三半兄可有安身之处?”   刘睿影问道。   “何处皆卧都自得!”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摇头轻笑,这会作诗的人就是厉害。明明就是一流浪汉睡大街的事儿,竟是让他说的如此这般潇洒,颇有几分得道成仙后游戏人间的滋味。   不过既然酒三半要去那博古楼主楼,却是正好和自己同行……看他这般模样也不似作恶之徒,而且他的武修境界也定是卓然超群。自己对博古楼不甚了解,与他同行也能互相做个伴。再不济,这一路上也不至于太过无聊。   于是,刘睿影便又叫掌柜的号了一间房,分给酒三半住。   酒三半拿着房门的钥匙久久不语……最终也没能再说出什么诗词曲赋来,只是一抱拳说了句:“多谢了”。   刘睿影有些愧疚……   因为他对酒三半的好是掺杂着私心的,并没有那么的坦荡。而对酒三半这样心思单纯耿直的人来说,这滴水之恩必将涌泉相报。于是当下却又是买了几坛子酒,让小二哥给他送至房间里去。   而后汤中松与刘睿影又痛饮了几杯,便先行返了回定西王府。   ————————————   定西王府内。   张学究正立于大殿中央,和霍望对视着。   “所以,扔了剑之后你却是弃武从文了?”   霍望开口说道。   上次二人再定西王城去往丁州的路上撞了个脸对脸,张学究对霍望说的话,他却是依然记得很是清楚。   “非也。”   张学究说道。   “那却是为何要揭下王榜?”   霍望问道。   “因为汤中松早在丁州府城的时候,就已经是我的学生了。”   张学究说道。   “怎么说?”   霍望问道。   “我俩说好比色子。我小,他大,我输了。而赌注就是我做他的老师。”   张学究说道。   “哈哈,倒是有趣……你都教了他些什么?”   霍望笑着问道。   “第一次我跑了,什么都没教。第二次赶上狼骑犯边,又碰上了,刚教了两天杂七杂八的东西,我便又跑了。”   张学究说道。   “那为何这次却是主动前来?”   霍望皱着眉头问道,他感觉到张学究此行似乎并不是为了汤中松而来。   “我想你帮我一个忙。”   张学究说道。   “什么忙?”   霍望问道。   “不过既然是你开口,只怕这事并不好办吧。”   他已经知道了张学究是何人,只是当下也并不点破。其实原来两人的境遇还是有几班相似之处的,但现在却是天差地别。   一人居庙堂之高。   另一人处江湖之远。   不过既然是隔山跨海,双方便不会有什么利益纠葛。但若是自己帮了这个忙,说不得还能让这般强者欠下一个人情,就像上次与任洋之约。   “师傅,我回……”   回到王府的汤中松前来向霍望复命,看到张学究在大殿中安坐,一时间却是连话都没说全。   平心而论,霍望对汤中松还是很不错的。生活上的水准甚至比他在丁州州统府时还要高的多。   唯一不好的事情就是……他太闲了。   想原来的生活,汤中松一人分饰两角儿,纨绔的无赖二世祖,和隐忍掌控只等发出致命一击的毒蛇。偏偏这两个角色还真不是那么能摆清关系,保持好平衡的。   这么多年,汤中松就像是暴风中的小帆船。他谨慎的掌舵,不被两种角色任意一方掀起的风浪所刮倒。   “刘睿影怎么说?”   霍望问道。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到我去了很是激动。于是我俩就喝了会儿酒,耽误到此时才回来。”   霍望笑了笑,他知道汤中松说的是真话。   以刘睿影和自己的交情,是根本不会说自己什么好话的……能有个“谢”字已经是顶天了。   “这位……和你算是故人了吧。”   霍望指着张学究对汤中松说道。   “那是,我们可是老熟人了呢……至今我都不知道当时吞下肚中的那粒色子去了哪里。”   汤中松调侃着说道,心里却是分毫不差的开始揣摩推测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种久违的感觉让他很是兴奋,这么多天来积压的情绪,一下子都得到了缓解。   “方才你说让本王帮你个忙,却是什么?”   霍望转而向张学究问道。   “帮我找一个人,找到了抓起来交给我就好。”   张学究说完,便把断情人的外貌形象描绘了一遍。   断情人的形象,实在是太过鲜明了……是那种走在街上瞥一眼,都会三天三夜忘不了的那种。   张学究之所以不自己去找,说到底还是因为心软下不去手……但若是让霍望出面,那这事就好办的多。   他定西王大手一挥,王命一下,这断情人自是没有了藏身之地。只要霍望再派出几个硬手,带着大军将其拿下,那便是大功告成了。   “给本王一个帮你的理由。萍水相逢,我还给你了五千金。总不能随随便便的再帮你这个大忙。而且我知道这件事说来容易,但这个人肯定不会是个易于之辈。”   霍望说道,却是想先听听张学究的筹码。   “你张贴王榜,寻先生教授汤中松文道,可是为了今年在中都举办的文坛龙虎斗?”   张学究对霍望的问题避而不答。   “正是。”   霍望直接了当的说道。   “如果我能够让汤中松在文坛龙虎斗上夺得前三甲,那你是否愿意帮我这个忙。”   张学究说道。   霍望很是轻蔑的笑了笑。   张学究终于还是会错意了……刚才他还有种自己的心思被看透的失落感,但现在却又是恢复了往昔那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笑尽天下英雄的豪情。   “终究你还是差了我一筹……”   霍望在心里想道。   “本王怎么会去贪图那一个酸臭的虚名?不过你若是能够让中松进入博古楼本楼,且顺利得到一个高等品级的话,你的事却也可以商量。”   霍望话锋一转,说道。   ——————————————————   祥腾客栈内。   刘睿影却是回到了房中,准备突破自己那两个松动的气穴,这可是多亏了白天见到汤中松时的那番顿悟。   要说这突破之道,苦修和逍遥二派时至今日却也还是争论不断。   苦修派认为突破是一个积累的过程,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端的的是得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的走过来才行。如果你跳过了某个步骤,或者急于求成而去拔苗助长,那么即便侥幸得以突破,却也是如亭台楼阁一般,根基不稳。   而逍遥派对此的认知却大为不同。他们不否认修炼的必要性,但却认为在修炼之余更应该去增长见闻,体悟人生,了解人性。修炼积累与心性积累双管齐下的同时等待一个契机,那边是如刘睿影先前那样,一刹那的顿悟。   但凡是皆有极端例外,极端的苦修者引发出了“舍身”这一概念。他们用自残的方式变态的增加修为,因对死亡的崇拜而用屠杀来组合天地间的阴邪之力,终是被世人所不容。时过境迁,“舍身”一脉却已是渐渐消失了踪迹。   相对来说,逍遥派的方法似乎更为精妙,毕竟心性的修炼才能决定日后究竟能走多远。   不过任何顿悟都是有前提的,不会是凭空出现。它一定是经过长期认真的思考和感受才能够获得的灵感,因此无数武修先贤们又根据顿悟的深刻程度,把它划分成了三个阶段。   第一阶是“刹那念俱起”。   意思是在你遭遇坎坷或停滞不前的问题上,突然一下萌生了许许多多的念头。这些念头都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而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就隐藏在这些形形色色的念头中,你却是需要自行将它挑拣出来。   第二阶是“顿见本性真”。   经过了第一重的筛选,总会得到一些能够解决问题的想法。但这些想法并不是最终的结果,也并没有达成最高的目的。而第二阶顿悟就是让人十拿九稳的攥住问题的本质所在,同时也了解到自身的客观条件究竟能否彻底解决它。就好比虫豸无法口吞虎豹,而东海里的巨鱼又无法吃掉陆地上的虫豸一样。力量再强,终有方向。   而最高的第三阶,叫做“是为大宗师”。   意思是无论何种因果,何种机缘,面对怎样的坎坷,怎样的挫折,只要出现了第三阶的“是为大宗师”,那便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无须挑选,无须自省,也无关问题的本质或自身的条件。一切的一切就如水到渠成一般,好像下雨收衣服,每日大小解那样司空见惯的,就完成了突破。   刘睿影只感觉到了气穴松动,说明他已经是介于第二阶“顿见本性真”和第三重“是为大宗师”之间了。   当他正待要收敛精神,专注于突破时,却又传来了敲门声……   “嗯?请问姑娘有何事?”   刘睿影一开门,发现来者正是欧家“剑心”欧小娥。   “你们是不是要去博古楼?”   欧小娥根本没有客套,也不代表称呼,当头便问道。   “额……是,不知姑……”   “算我一个!我也要去!”   欧小娥手持紫荆短剑,右胳膊伸的直直高高的,顿时把胸前的丰满带动的更加挺拔了。   “好啊!欧姑娘同去,咱们路上正好对饮成三人!”   还未等刘睿影回答,隔壁的酒三半却是突然开门说道。   不过欧小娥看到酒三半总是有一些别扭……他总觉得这个人说文不文,说武不武的,随口念了几句淫诗艳词竟然还夹带了自己的名字,更是让她颇为不顺。   当下也不理他,更不接话茬,只是静静的等着刘睿影说话。   “如此……如此也是甚好,那便同去吧!”   刘睿影无奈,只能答应道。   一旁的酒三半听闻后高兴的大笑了几声说道:“这一路上怕是怎么着也得把你俩灌醉一次!”   “呵呵,想喝醉老娘?下辈子吧!到时候要是怂了,给本姑娘舔鞋底都没用!”   欧小娥聊下句狠话,气哼哼的走了。   刘睿影回到房中深深的叹了口气,看来这一路说不得又是怎样的鸡飞狗跳呢……   “欧家‘剑心’……”   他在心中默想到。   欧小娥回到了自己的放箭,从贴身之处去处一本册子。封面上四个鲜红的字“卫氏族谱”似是用血写成。   她一打开就翻到了自己最常看的那一页,这页纸张褶皱,墨迹晕染,处处泪痕……却是她每日都要读一遍的。   欧小娥颤抖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而后轻声读到:   “摄魄钩魂死气稠,魑魅魍魉生吞了八百诸侯,神鬼难测无忧,枯花败叶做锦绣,盈寸飘尸臭,入了隘口便再无安柔,因此上把生机蓬勃一笔勾。   肝胆相照互遨游,丹诚相许久,同舟共济还在否?季友伯兄各奔走,白鱼入舟再登那百尺危楼,因此上把两肋插刀一笔勾。   身陷重围无自由,最难当头离愁,哽咽喉头凝噎心头,姊妹兄弟尚年幼,年年只能拜阴寿,唯有梦中再聚首,因此上把三亲六眷一笔勾。   流水桃花经心头,离魂倩女难白头,又是何人笃新怠旧,暮翠朝红踏星斗,一朝嫌倾鄙俚浅陋,情比金坚不敌半上日昼,因此上把海誓山盟一笔勾。   寸草春晖何以酬,骨肉相连跌断手,血浓于水怎能帮凑?却是人间之事包罗万有,恩重如山煎熬饱受,阴阳永隔唯泪卑柔,因此上把忠女顺儿一笔勾。   无需那功成名就,徜徉恣肆放浪纵酒,醉吹晓风抱杨柳,酒醒复悲愁,垂髫黄发相交无友,因此上把倜傥不羁一笔勾。   明月入怀任游走,有家不笨有国不投,山间柴翁与钓叟,烂柯人虚度了寒暑春秋,泣血断肠心幽幽,甘之若素散发弄扁舟,因此上把红尘世俗一笔勾。” 第四十三章 法相成,星剑生   定西王城,祥腾客栈内。   刘睿影总算是能够心无旁骛的管管自己的事了。   这一天下来……去定西王那没有问道自己需要的,和汤中松喝酒也没有喝到尽兴时,最后还平白无故的多了两个同行伴侣。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一个狂放不羁,可真是颇为有趣。想到这些他轻轻笑了笑。   锁好房门之后,在床榻上摆好修炼之姿。屈指一弹,一股微弱的劲气由之间外放,却是灭了屋内的灯。   刘睿影将精神意志全部收回这方寸之心内,不思考任何其余的杂念。毕竟在祥腾客栈之内,安全是有着绝对的保证的。而且自己仅仅是突破气穴,也没有多大动静,因此不会影响到他人。   他很清楚自己这一次如此高阶的顿悟来之不易。特意灭了灯,就是不希望有任何外在的因素来干扰自己。有时候,一只扑火的飞蛾也会使人浮想联翩。   心有九个实窍,另有一虚无之窍。刘睿影专注于呼吸往来之气,不急不缓,平和如湖面无波。渐渐的这股吸入的气息由口鼻进入,一路向下,直抵丹田内的阴阳二极。而后,刘睿影九窍皆闭,提起这一柱真息,在阴阴阳二极内迎来送往,融和当阳。此时,环抱住气,气止再住息,遂在阴阳二极中久聚而不散。   渐渐的,丹田内幻化出刘睿影脑海见闻中的,与外界一模一样的山川大河,人面众生。但都是些一晃而过的虚影,无知无识,清净至极。突然,这些幻象的演变越来越快,阴阳二极的圆融交换也是越来越急促。刘睿影的丹田处传来了雷鸣般的响声,已经开启的气穴逐一炸响,一阵“啪啪”的犹如爆豆般的声音自上至下响起。   阴阳二极的中心处,方才演化的自然万物与世俗人间全部都渐渐引而不见。   蓦然的,有一阵炙热的炎风冲刷着刘睿影的各处身体,却是从昴府中调动出来的火行劲气。   这股火行劲气形如烈火,扑面熊熊,终是在他的引导下也下沉到了阴阳二极之处,形成一方小世界,和先前已经融会贯通的真息渐渐的化为一个人形。   刘睿影将精神浸入其中,发现自己却是不能有丝毫作为,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被动的看着这一切的进行。   只见这人头裹金巾,身负甲,手持符,一举一动皆暗藏法门。刘睿影见状顿时大喜,他竟是因为今日之顿悟在体内生成了大宗师法相!用精神向其窥探,却如泥牛入海一般,端的是玄妙机深。这小人看不清面貌,光晕照身,忽然将双手符挥动起来,犹如鼓瑟弹琴,一曲一伸,配合精妙。   接着,它右手中的符飞出,化为霞光照曲水;左手中的符飞出,化为红日出九山。不过这景致却远不如先前的清晰,可能是因为这大宗师法相初次成型,还不够凝实的缘故。刘睿影只觉得恍恍惚惚,飘飘渺渺。只见这大宗师法相把自己的头巾扔进水中,霎时金光骤起,照耀四方。随即又招手引来昴府中的火行劲气,化作一只三足怪鸟,从那金水上空飞掠而过。三足荡漾过水面,划出三道长长的印痕,把这水上的金光却也是拖走了。   金光隐去,一轮皓月当空,升起于曲水之上。而这支三足怪鸟竟是一头撞进了皓月中,霎时金银合璧。大宗师法相连忙纵深跃入曲水中,吞吐光芒,使得曲水南北颠倒。   刘睿影没想到,这大宗师法相竟是这般惊人!在自己丹田内的阴阳二极之上开辟了一个小世界不说,却又再其中逆时造化,重塑天地,颠倒阴阳,真是神仙手段!   没曾想,这大宗师法相似乎是仍未完工。   他扣下身上一片甲,化为一座太上台,又扣下一片甲,化为台上之星。刘睿影看这这太上台上,星光熠熠,略微感应便觉心神安宁,三魂巩固,识海明净。到了这时,大宗师法相才告一段落。   其实刘睿影根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看起来倒是像在给自己盖房子一般。   他将精神退出这一方小天地,发现自己白日里松动的那两处气府却是已经突破了。这般无知无觉,不痛不痒,可谓功参造化,真不愧是大宗师也!   不过,等刘睿影的精神一出来,这大宗师法相却也是收起了他自己刚刚建好的小世界。而后他双手高举,在头顶上一抓,竟是把刘睿影一直放在黄庭中温养的真阳玉京剑也唤醒了。   一开始,这真阳玉京剑却还是有些腼腆。虽然收到了召唤却迟迟不敢近前,犹如一个怯生的孩童。好在刘睿影的精神就在周围游荡,却是给了他一丝熟悉的感觉。但是大宗师法相却是有些急躁,似乎是对真阳玉京剑这般犹豫纠结很是不满意。   结果,大宗师法相唤逼的越紧,真阳玉京剑就越退后,眼见着就快有回到那黄庭之中了。这时,大宗师法相突然起身飘飞至太上台,一只手臂伸的极长,直接握住了真阳玉京剑的剑柄,把它拉回身前。细细翻看之后,似乎很是满意。真阳玉京剑剧烈的抖动了一阵,眼见无法脱身,终于屈服的安静下来。   “咔哒……咔哒!”   刘睿影双耳微震,听到房中竟有响动,赶忙睁眼,却看到自己的星剑竟然悬浮在身前两尺处。剑上“星渊”二字光华大盛,刘睿影觉得自己的目光竟是被这光华吸住似的,无论如何也不能移开。   这把剑他早知有异,但却丝毫不知其根底。   只是从一开始的张学究问剑到后来的霍望对此剑流露出的极致渴望,让他隐隐有所察觉。这柄他从未离身的,父母遗物之剑好像来头很大。现在显现出这等异状,却是更加让他确定了心中所想。   “观仙之道,执仙之行。仙有五宝,见之者成。五宝在身,汇聚于心,行轨于昼夜。天道在乎万物,而万物生于自然。人属自然之灵,集天性,锦欲念,便发阴阳二气。二气轮转,清升浊降以立乾坤。乾为移星换斗之镜,坤为龙蛇腾起之基,而人则居中合阴阳,定乾坤。然人性有善恶,人心分巧拙。无法门导引则伏藏于阴阳消散,乾坤颠倒;得法门导引则可动静相交,五行催发。犹如木可生火,祸必克福,恶起于善,悲终于乐。合情理者,皆可远航;违纲常者,用之必溃,故而演修炼之道。乾坤盗阴阳之精气,阴阳盗万物之灵性,人盗乾坤阴阳之变数,故三盗皆怡然自得,生生不息。故人欲胜阴阳则先化阴阳为己用;人欲胜乾坤,则推阴阳化乾坤;人欲胜变数,偷得光阴之造化,非掌其机理不可。漫天星斗有数,日月大小有定。既练仙功,便造仙桥。引得仙法仙力渡桥而来……”   顺着星渊剑上的光芒,刘睿影的脑中凭空出现了这许多文字,让他茫茫然不解其意……回过神时,星渊剑却是已经恢复常态,不复先前神异模样。   刘睿影他料想这星渊剑的异动一定与这大宗师法相脱不了干系,于是赶忙将精神再度沉入体内阴阳二极处,看到那大宗师法相却是在太上台上,仰头看着太上星,不知在做什么。刘睿影尝试用精神接近于他,想要看看能否和他沟通,但当精神之力靠近到他周身三尺之时,却已是再无法存进……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他在脑中细细品读着星渊剑传来的那段话,看上去像是一种功法的总纲,但后半段却是不全,即便刘睿影每个字都能看懂,去也没办法理其中蕴含的道理。但是其中反复出现的一个字,“仙”却是让刘睿影很是在意。   那是只出现在神话与传说中的东西,陪伴了每一个人童年夜晚的孤单时光,也是所有人对百年之后的美好幻想。刘睿影也是一样,虽然他很向往传说中的神仙,也想像他们那样长生不死,御云飞行,仗剑游天下。长髯与衣袂相对飘飘,不管遇上何人何事皆是莞尔一笑。   不过幻想终归是幻想……他叹了口气,收敛了心神,再度试着感受了一下省下还未突破的气穴,发现依旧是死气沉沉。   果然,顿悟哪是能天天都有的好事?他只能希望下次突破时也是这般第三阶的“是为大宗师”,这样也能够让体内的大宗师法相更加凝练清晰。   夜已深,但是刘睿影却毫无倦色。   新破的气穴更是带给他更多的劲气,让他日后临敌之时也能多几分把握。不自觉的,却是又想起了那冰锥人。   若说博古楼插进定西王域挂羊头卖狗肉的假读书人是霍望的一根刺,那么这冰锥人和始终不见面目的神箭手就是刘睿影心中的一根刺。   他却还是不知,这体内的邪影仍旧没有被驱散,只是找了一个角落暂且潜伏了下来。毕竟昴府火行劲气、真阳玉京剑,再加上刚刚新诞生的大宗师法相都是对其颇为克制之物。   “刘睿影,睡了吗?”   听声音是酒三半无疑。   他这大半夜的却是又有什么事?难不成又是找自己喝酒?   刘睿影很是无奈,却还是打开了房门。   内想到这酒三半也是当真不客气,门一开还不等刘睿影说话,他就进来在桌子前坐下了,手上照例拿着他那个酒葫芦。   “三半兄何事?”   刘睿影问道。   他发觉这酒三半虽然嗜酒如命,可这喝酒的水平也确实是非同凡响。只要他睁着眼,那边是无时无刻不再喝酒。一句话说不到十个字,就得往嘴舔一口,但却始终都没有醉过去。   每次刘睿影看他喝酒都觉得下一口,他肯定要醉倒了,但不知过了多好个下一口,他却已然酣饮如初。   “前面你问我说为何不把这剑买了,换些银两。我不这么做是因为这把剑是我自己打造的。我从五岁便开始一点点收集材料,等材料收集好后,就去看村里的铁匠干活,偷学打铁的技艺。终于有一天我觉得这万事俱备,便给自己打成了这把剑。”   酒三半说道。   “你觉得我这把剑好看吗?”   还没等刘睿影说话,他接着问道。   “好看!是我见过的顶好看的剑了!”   刘睿影说道。   他没想到酒三半跑来竟是为了给自己解释这件事。自己白天这样随口问了一句,本来只是开开玩笑,但是酒三半这般单纯的人却是觉得自己好像是有意要占这便宜似的,想必心里不是一般的过意不去……否则也不至于辗转反侧到现在又来找自己说这件事。   “哈哈,我也觉得是。啥都没我的剑好看!”   酒三半憨笑着说道。   “你的剑法和谁学的?”   刘睿影问道。   先前他和祥腾客栈的小二起了争执,不得已拔剑时确实让刘睿影顿感惊艳。   “没人教我,我自学的。”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不信,问道:“你自己一人既没有功法,也没有剑谱,怎么能够学剑呢?”   “奶奶不喜欢我玩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她说太危险了……但是我自己又委实喜欢,没办法只能偷偷学。为了能有机会避开奶奶的视线,我便主动承担下来村子里放牧的活儿,而且每次去放牧时我都会带上几本书,来给自己撇清嫌疑。但我这把剑,却是藏在每日放牧的必经之路上。”   酒三半说着颇为得意,其实在刘睿影听来都是一些孩童的稚嫩伎俩。   “然后到了放牧的深山无人之地,我便开始自己琢磨。把树当敌人,以牛羊为观众。等练剑累了,我就看书。如此循环往复。不料有一天,我奶奶说我天天出去放牧说是看书,但也不知道看来什么所以然来,让我每日得做做功课,不然就不让我去了。不得已,我却是又每日带上纸笔,在练剑之余又写诗,这才算是交代了过去。你别说,后来我发现这剑法其实很简单,就像是牛卧地吃草,羊撒蹄爬坡一样,动静结合。又如白天晚上的开门闭户,这开门看似空虚,实则是内里乾坤,关门看似密不透风,实则却外强中干。我就顺着自己的这些发现、体悟,去练剑。”   酒三半洋洋洒洒的说道。   “三半兄果然大才、不知这剑法可有名字?”   刘睿影问道。   “当然有了,叫做疯牛惊羊剑!”   酒三半说道。   “疯牛惊羊?”   刘睿影却是对这个词没有什么感念,也想象不出该是一副怎样的画面。但酒三半一贯出口成章,妙笔生花,怎的给自己的剑法取了个这样粗鄙的名字。   “你可能不知道,这牛羊受惊之后便会不顾方向,不及生死的跑四处疯跑,除非撞树跳崖才能停止。我的剑便是像它们这样变化多端,追形逐影。如同呼吸往来一般,纵横逆顺。”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心下颇为佩服,但一时又找不到什么语句来形容,竟是不由自主的鼓起掌来。   “哈哈哈,没想到后来我的剑法越来越厉害,而这诗却也越写越好!这一法通,法法通,古人诚不欺我啊!”   酒三半大笑着说道,酒葫芦却也是被喝到底了,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刘睿影觉得与他畅谈一番也不是坏事,毕竟眼前这个人要与自己同行很长一段路。   不同于欧小娥,一个欧家“剑心”的名头已经说明一切了,而这酒三半却像个迷。   “不知三半兄生活的那酒星村却是怎生一幅模样?”   因为酒三半动不动就随口作出好诗佳句,这弄得刘睿影跟他说话却也是把措辞弄得尽量体面些。   “嗯……”   酒三半沉吟了半晌。   “若是不方便说,那就算了。三半兄不必为难。”   刘睿影说道,却也是准备起身送客。   “不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   酒三半说道。   “因为我没有去过别的地方,这是我第一趟出门……村子在我眼里就是,三四条土路,几排房子,羊圈,牛圈,猪圈,大人干活小孩玩闹。哦对了,还有三条老黄狗,五条小花狗,和两只到处乱窜的野猫。”   酒三半倒是说的颇为详细,但刘睿影却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的确,刘睿影虽然问的是酒三半的村子是什么样子,但大家一听都知道这意思是你的村子与别出作比较却是有何不同。   但是酒三半他根本就没有去过别的任何地方,因此这比较一说就无从谈起……他只能把自己脑海中村子的样子讲给刘睿影听,但这般一说,却又显得很是平凡无奇。   “那为何要叫酒星村?”   刘睿影问道。   “啊,这个我知道!我们村儿的后山上有一个块大石头,我们都叫他酒石。它中间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山间的一条小溪从中穿过。只要这水流经酒石,就会瞬间化成了馥郁芳香,光泽剔透的美酒!听村儿里的老人说,是酒石原本是天上的星星。而建立我们村的先祖夫妇有一日在山中迷路,快要奄奄一息。这对先祖夫妇是一对平日里连蚊虫都不会杀死的至善之人,星星不忍心看到他就这样死去,因此降落到他身边。星星裂开之后,中间盛着一汪清冽的酒水,先祖喝了这酒水后顿感气力充盈,便觉得这是天意使然,二人便在此定居了下来。”   酒三半说道。   这故事在刘睿影听来,和那书场里的神鬼志异没什么两样,但却也不由得心神飞扬。   “那酒石果真如此神奇?”   刘睿影问道。   “那当然啦,我这葫芦里就有一块……是我临走前悄悄扣下来的。”   酒三半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果然传出“当啷,当啷”之声。   刘睿影这才知道先前在堂中喝酒之时,他确实为何要将酒先到进这葫芦中了。   当下也颇为羡慕,毕竟这般神奇之物,谁不想拥有呢?   送走了酒三半,刘睿影想到自己在查缉司的资料中也看多过一个很奇怪的村落,叫什么名字却是记不得了……   那个村落虽在王域内,却不受王域的统辖,俨然是一个独立王国的派头。村落中,人人尽皆是游侠,他们得解决只有两种,要么在外闯荡被杀死,要么年老体弱回到村中颐养天年后平静的死去。   但无论是死在哪里,村中都会有人把他们的尸体找回来,然后葬在村子里。不管路有多远,找了多少年,都一定会将他们带回来好生安葬。   尸体没有了就背回骸骨,骸骨不见了就拿回旧物衣服,如果什么都没了,那就沿着他走过的每一处足迹都捧一抔黄土。   “哐当!”   突然,刘睿影听到门外传来了打斗之声。   他开门一看,发现欧小娥的房门缝隙处有大量的水流出,屋内还传来阵阵金铁相交之声。   “你是要刺杀老娘?!还是来偷看我洗澡?!”   欧小娥厉声问道。   一名带着铁面具的刺客趁着她沐浴之时潜入房中行刺,还竟是用着一柄长枪!   这把利枪,扫荡轮转之间,一举刺破浴盆。   欧小娥飞身而出,匆忙间抓起旁边的浴袍裹身,施展欧家绝学御宇天外天身法在屋中腾挪闪避。   紫荆剑就放在枕上,无奈此刻却被对方用枪芒封锁,却是无法取得。   铁面具单手持枪,旋转飞速,朝欧小娥袭杀而来,誓要将其绞为肉泥。   欧小娥眼见对方并不答话,也知这人领的并不是死命,或许策反威慑一下还有化解的可能。   “我可是欧家“剑心”!你当真敢杀我?”   欧小娥出言说道。   她清楚对方肯定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甚至就是奔着这个名头而来。   但在此刻紧咬关头之下,从自己口中再重复一遍,说不得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起码也会让对方略作迟疑,投鼠忌器。   没想到,铁面具听闻之后,却是无动于衷,手上枪法越发狠辣起来。   挺抢直刺,枪出如龙。   枪尖微颤,一点寒芒摄人心目!   欧小娥,已被逼至房角。   无奈之下提起劲气,右手霎时变得更加晶莹温润。   “云裳露华掌!”   在这紧要关头,她竟是一掌将铁面具的枪尖排开,而后顺着枪身游走,顺势一把抓住。   她用力一拉,铁面具自是以劲力相抗衡。   而欧小娥的本意并不是夺枪,只是借此为着力点。   只见他玉足轻轻踢出,两条绣腿猛地一发力,宛如蹁跹飞舞的蝴蝶一般,从对方头顶上翻过身,落在后方。   虽是刹那间春光乍泄,但终究是到了床边,拿起了枕上的紫荆剑。   铁面具眼看欧小娥取到了剑,却仍旧毫不慌张。   他左手虚握枪身,右手猛顶枪底,犹如离弦之箭直冲欧小娥的面门而来。   欧小娥已来不及拔剑,只得再度出掌相挡。   二人枪掌相交,劲气四散,将屋中的家具摆设全部打碎,就连床都轰塌了一半。   “啊……”   仓促间,欧小娥出掌竟是没能用上全力,只感觉掌中一道尖锐的疼痛传来,身子也因为铁面具这一枪带来的劲气儿被掀飞,砸开房门后落在走廊上。   “地宗境……”   欧小娥看着掌心一个殷红的血点,铁面具看似平淡无奇的一枪,竟是破了自己的云裳露华掌。   此套掌法非人师巅峰境界不可施展,即便是遇上地宗初阶也能硬撼几招,拼个退路自是没有问题。   由此可见,对方的修为至少也到了中阶地宗境……然而这世上除了五王所属的军队以外,是很少有人会用这般对阵征伐武器的。故而地枪宗满打满算都不会有几个,最出名的当属三威军中冲威军的军统,赫连振锐。   刘睿影看到欧小娥倒在地上,似是已然受伤。他想上去帮忙却又顾及到自己查缉司省旗的身份。   查缉司中人严禁与人私自争雄斗狠,也不允许插手介入他人的恩怨情仇。否则,查缉司便会丧失所有的公信力,他们一贯标榜的至公至允将瞬时荡然无存。   就在刘睿影焦急犹豫的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白影朝着欧小娥飞掠而去……迅疾如无声奔雷。 第四十四章 醉诗酒墨   乍然,白影落地,酒三半傲然立于欧小娥与刺客之间。   “趁人之危,欺负一弱女子,算什么英雄?”   酒三半朗声说道。   铁面具并不回答,似乎是在细细的打量面前之人。   “谁他妈的是弱女子了?   欧小娥站起身来说道骂骂咧咧的说道,同时右手使劲往下拽了拽窄短贴身的浴袍。   “闪开!这是我自己的事!”   欧小娥对着酒三半说道。   酒三半置若罔闻,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和铁面具对视着。   “你不错……你很不错!”   铁面具开口说道。   最后一个“错”字话音刚落,身形瞬间发动,一跃之间已是重提枪,再杀来。   铁面具挺抢直刺。   枪风冷峻,枪势如海。   酒三半伫立在前方,并不强健的身躯犹如螳臂挡车般,显得颇为无力。   但是刘睿影却感觉到了酒三半体内正在运转的可怖力量,宛如业火燎原,煞星迸溅。虽然在铁面具的长枪卷起的惊涛骇浪中,这股力量好似萤火。但星星之火,犹可燎原,谁又能说这煞星坠,业火起,不能抵挡住这铺天风浪?   “浪遏飞舟千万重!”   铁面具拨弄枪杆,翻动枪尖,竟是在祥腾客栈内这掀起一阵狂风,连栏杆都在拉扯中断裂开来。劲气化雨,看似绵柔轻薄,实则如钢针。化为一柄柄小剑,将依旧断裂的栏杆戳成了筛子。远远看去,就好似被腐蚀了一般……   “住手!”   楼下传来掌柜的一声大喝。   他双手紧扣,不知在酝酿着何种至强招式。   直到这时,酒三半仍然如清风佛面。   好似跳出三重楼,本为局外身。   “小……”   一旁的欧小娥也被此般强招震慑非凡……知道这一枪下去自己无论如何也是顶不住的,不由得竟是有些担心酒三半的安危。怎料,性格使然,这小心二字才说了一半,却就卡在了喉咙里……进退不得。   酒三半眼看着枪浪越来越近,才慢慢的握住了这柄由他自己打造的剑。   掌柜的,在楼梯间的扶手上借力一登,直冲上方二人对战处而来。双手略微分离,露出丝丝雄浑劲气,宛如雷暴般难以压制。   “你这死鬼!莫不是又去杀人!”   突然,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从楼下大堂中发出,宛如河东狮子吼,直冲云霄。碰到了祥腾客栈的楼顶却又折返回来,在客栈中一层层的往复回荡。   这道声音并没有用上任何劲气,仅仅是单凭嗓音就能做到如此,饶是刘睿影也被这一巨声吵的心神揪起。   而掌柜的干脆是在半空之中身形不稳,眼看着离酒三半和铁面具还有一层,却是也得落在旁侧,准备二次借力。   “当啷!”   就在酒三半即将拔剑的前一刻,铁面具一把将枪扔在了地上。   “娘子……我,我没有啊!”   这一句娘子。   却是让掌柜的差点从落脚之处滚下去……   这算是什么事?   天下怎么会有刺客带着自己的老婆前来杀人?   刘睿影看得出,刚才铁面具使出的却是他的杀招无疑。然而招式已成,只待最后一击。如此这般轻易的逆行撤招,却也是会令他受到不小的折损……说不得,需要数日半月的调息修养,不然必定体留暗伤。   “你没有?你这天杀的负心汉胆敢再说一句没有?想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那道声音再度由下而上传来,伴随着一阵脚步声也是越来越近。   “娘子,我真的没有啊……”   酒三半不知这是什么状况,只是往后退了两步。他看了看铁面具仍在地上的枪,随即自己也是松开了剑柄。   刘睿影看到一个圆滚滚的身形,从下方慵懒的往上挪着。   祥腾客栈的楼梯很是宽阔,以他和酒三半的身材即便是并行三人却也是左右仍有富余。但此刻,整个楼梯却是横向却都被此人占满了。   “你竟然还学会骗我了!你这不要脸的负心汉,白眼狼,狗东西!”   此女虽身材肥胖,但面目还算清秀,嗓门更是极大。真是一言惊非千山鸟,两句人间遍哀嚎,   走到近前,她一巴掌删掉了刺客脸上带的铁面具。露出面容,却是一个中间男子模样,平平无奇。   “你带着这东西,还没有杀人?你不是答应过我已经把它砸碎烧了扔了吗?!”   胖女子对这中年刺客一顿拳打脚踢,哭闹不止。瞬时涕泪俱下,看的欧小娥一阵恶心反胃……   但这中年人丝毫没了先前的气势与身姿,此刻却如一根木桩子似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凭这胖女子对这自己发泄情绪。   “敢问客官,方才发生了何事?”   掌柜的也走了上来,看到刘睿影展在一旁还算正常,便悄悄地问道。   “实在抱歉……在下也不甚了解。”   刘睿影想了想,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得无奈的对掌柜的回答了一句。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胖女趴在中年此刻胸前问道。   “怎么会呢娘子,莫要瞎想!”   中年此刻赶忙解释,看那担心的模样,似是完全不在意旁边的众人眼光。   “那你为何要骗我?!明明答应了我不再杀人的……”   胖女子不依不饶,不管不顾,就死盯着这一个问题绕来绕去。   “够了!我不管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你俩是爱的死去活来还是活来死去的都和我无关,但你若是要杀我,那就权且来试试!”   欧小娥趁着这会儿空挡,不知从哪找了一间罩衣穿上,遮住了自己那曼妙热火的身材。   随后拔出紫荆剑,指向二人说道。   胖女人看了看欧小娥手中的利剑,却是停止了哭闹,颇为害怕的躲到了中年刺客身旁。   “姑娘莫要动手……小梅并无任何修为,她不会伤害到你的!”   中年刺客护住那胖女子小梅,对这欧小娥说道。   “呵呵,我管她作甚!今日非得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以欧小娥的性子,又哪里是能被这一句话劝住的?   言语间,紫荆剑上已是腾起一阵雾气。   “姑娘权且住手!是在下有错在先,但此刻我已是扔枪罢战。不过你若是伤了小梅,我今日必杀你!”   中年刺客一字一段的说道。   欧小娥看到了他身后躲着的胖女人,心惊胆战的模样,也是有些心软。叹了口气,收剑回鞘。   “二位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   别看酒三半不谙世事,但他常年在自然中观察万物百态,对这细微的变化却是异常敏锐。   ——————————————   定西王城,祥腾客栈内。   三人原本居住的一层,已是被霍霍的不成样子。   欧小娥赔付了掌柜的修缮费用之后,却是搬到了原本屋子正下方的房间居住。   但是此刻,她与酒三半,以及中年刺客,小梅却是都挤在刘睿影的屋中。   “啊……”   中年刺客灌了一口酒三半葫芦里的酒。   烈酒入喉,极其的畅快享受。   “哼……”   欧小娥斜眼瞪了一眼中年刺客和酒三半,身子不自觉的往刘睿影旁边挪了挪。   刘睿影闻到欧小娥身上传来的一股刚刚沐浴后的幽香,一时间竟是愰了愰神……   “我叫范谷山,小梅是我的妻子。”   中年刺客说道。   酒三半最喜热闹,方才硬是搬弄了一套不打不相识的歪理,张罗着众人却是都要在一起继续聊聊,实则是想听听这二人究竟是这个什么情况,怎么会如此怪异。   刘睿影不得不佩服酒三半的胆气……方才还正要与这范谷山杀个你死我活,这会儿却又坐在一起同桌喝酒。究竟是初出茅庐啥都不怕?还是恃才傲物,有恃无恐,刘睿影却也说不清楚……   “你为何要袭杀欧小娥?是奔着欧家‘剑心’之名?”   刘睿影开口问道,话里的审讯之意不言而喻。   “在下是游侠村人士……”   范谷山倒也老实,问一句答一句。   “是谁派你来杀我?”   欧小娥问道。   范谷山却是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不说,是我确实不知道。”   “想必大家也知道游侠村的规矩,前些年我一直外出闯荡,虽经波折,却也是福大于祸。几番拼搏下来,也算是略有薄财。就在我正准备和几名同村之人一起去往那中都城游历一番时,村儿里的七叔却是找到了我,说小梅得病了让我赶紧回去……这些年,却是为了我媳妇儿的病变卖家财,四处寻医,但终究是没有治愈之法。后来我听说,有位名医可治一切不世奇证,堪称鬼手,但奈何他的诊金却是高的吓人……我已是无力承担。想我范谷山这么多年在外饮马江湖,大步流星,虽然不说为国为民,义薄云天,但也是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如此做了这般无本买卖……却也是迫不得已。”   范谷山缓缓的说道。   他神情复杂,内心中冲突更是激烈。   “这游侠八禁,我却也是破之甚多……村儿里想必是回不去了。天下之大,竟是没有我们两口子的容身之地……”   范谷山说到动情处,竟是泪涌眼眶,语声哽咽。   欧小娥也是转过头去。   她不想人看到他有什么感情流露,实则心里对刚才的刺杀之事已经放下了。   想范谷山,一手枪法妙绝颠毫,若是有心播一番功名事业,怕是早已名扬天下。但如今,却是为了自己的心上人,不惜以武犯禁,即便被逐出了村子也豪不犹豫。先前面对欧小娥利剑威逼,也是紧紧的将小梅护于身侧。   如此有情有意忠诚耿直的好男人,却是又有谁会不原谅呢?   男子汉在世却不是都要只手补天裂,威威三千年。像范谷山这般,拼劲浑身的力气也依旧没有放弃最初的选择,就算他举枪只能护住方圆之间三尺处,那也足够给小梅一枕安眠,一生泰然。   万古流芳也未必真英雄,村野陋巷却方存大丈夫。   “对这位姑娘,在下却是没有任何敌意……只是为了那赏金罢了,事已至此,也无力挽回。但我范谷山愿立血誓与此,待小梅痊愈之后,我自会来当姑娘面前,引颈就戮,以还今日之仇。”   范谷山说完之后,却看到欧小娥背对着他,轻轻的摇了摇头。   “怎么,姑娘不信?我游侠村之人说话一向掷地有声!”   范谷山有些焦急,随即又是自嘲的笑了笑,说道:   “哈哈,这信、诚、武、仇、豪、乐、野、义中,我还剩下的怕是不多了,不过这信却是已然坚挺。”   范谷山看似对着众人说,有好像是自言自语般。   “这边是你前面说的游侠八禁?”   刘睿影问道。   “没错。我们游侠村虽不理王法,但却也有自己的行事准则,这游侠八禁便是。   范谷山点点头说道。   “信好说,人无信不立。不光是游侠,恐怕各行各业都逃不开这一个信字,但诚……”   不等刘睿影说完,范谷山便抢过了话头。   他似乎是不愿意任何人来曲解这八禁,在他心里,那边是一种亵渎。   “这位朋友说的对,这信字确实是如此这般说法。而‘诚’则是坦诚,只要相交,必定是剖腹相见,无论对错平等,善恶与否。一旦订交,必是以生死相待,绝不悔改。恩怨分明,报偿不爽。”   范谷山说道。   其余的几条,却也是不难理解,何况刘睿影还看过游侠村的资料。   一开始,他以为这“豪”是指豪门富贵,毕竟游侠在管家眼中都是一群以武犯禁之徒。但实际上这“豪”却是指一种气魄,超越平凡庸俗。   克欲念,平人心,成豪杰!他们追求的是最顶级的道德与人格,即便这道德或许与平常理解的规范有所冲突,但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对?   人情世故从来不是游侠顾虑的因素,不管受了多少伤,依旧是明日整理行装再度出发。不管闯荡了多远的路,那张包含着雨雪风霜的脸庞却仍旧含有一丝永不磨灭的稚气。正是凭着这样的稚气,才让他们心高气傲,从不屑于同流合污。手握锋芒,斩尽人间不平之事。   不知不觉,天已是微微亮。   范谷山搀扶着小梅,头上戴着斗笠,提着枪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临走之前,他吧自己的铁面具留给了欧小娥。。   刘睿影知道这笔因果债,他是一定会来还的。正想着,忽觉自己有些疲乏,却是准备先休息几个时辰再说。   “喂,陪我喝会儿酒!”   欧小娥看着范谷山搀扶着小梅,渐渐远去的背影,对着酒三半说道。   酒三半自然是来者不拒,只是说还要去房间内拿个东西,稍后就到。   “你拿着一副笔墨却是要做什么?”   欧小娥眼见酒三半捧着一个砚台,嘴里叼了根儿笔,深感怪异。   “酒助诗兴,说不准能写点儿什么。我听说那博古楼评定品级却是需要作品的,然而我什么作品都没有……”   酒三半摊摊手说道。   欧小娥看着他这副模样,又想起今日第一次见面之时他对着自己作诗竟然是恰好的用上了自己的名字,一时间又生气又想笑。   “事到如今了才开始准备作品,我看你怕是连一品白衣都评不上!”   欧小娥出言嘲讽道,还恶作剧般的把酒水倒入他的砚台之中。   “嘿嘿!这倒是新颖……沾酒墨写醉诗,般配般配!”   欧小娥听到后,只是白了他一眼。   “刚才……多谢了……”   她伸过杯子去,与酒三半碰了碰。   只是这道谢之言,却如虫鸣般微小。   好在酒三半也并不在意,只是将杯中酒倒入葫芦中,而后一饮而尽。   欧小娥很想问他为何喝酒要这般麻烦,但想到这本就是个怪人,在他眼里或许自己才更加麻烦才对,因此便没有再开口。   她穿着一件比自己身材要宽大的多的罩衣,随意的坐着,如瀑青丝恣意垂肩,不施粉黛却又比桃花娇艳。   酒三半也是眼前一亮,何曾想到自己却是还有这等眼福?这般天香国色的女子,再配上她身后的背景身份,大部分人和她说一句话都是奢望。   “你从哪儿来的?”   酒三半问道。   “下危州。”   欧小娥心不在焉的说道,但却没有了先前的不耐烦。因为即便全天下人都知道欧家在下危州,却也是还要对他在明言一番才是。   “要怎么喝,一醉方休?”   酒三半问道。   欧小娥笑了,笑的很开心。   她确实好久没有和人如此喝过酒了,况且酒三半的酒量还很不错,是个能陪住自己的人。   “我怕你醉了写不了文章。”   欧小娥看了看旁边的笔墨说道。   “我不写文章的。”   酒三半说道。   “却是为何?”   欧小娥虽然不通文道,好歹也是大家闺秀,百家都有所涉猎。这诗文诗文,自古不分家,怎么酒三半竟然是如此标新立异?   “文章太长了……我当年看书的时候就觉得没意思。况且那些文章无非都是一段欢乐悲苦,生离死别。我没见过那么多世面,也没有经历过多少事。硬让我写,我也写不出来。”   酒三半说道。   “那你怎么会作诗这么顺畅?”   欧小娥很是不解。   “我的诗只写自己。只写我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得到的。我从不写别人,也不会勉强别人来看我的诗。若是我写了文章,终有一天免不得要说些别人故事。即便假托他人之口将自己,那也会感觉有些怪怪的……我不喜欢。”   酒三半撇着嘴说道。   欧小娥不置可否,但她却很同意酒三半说的自己与别人这番道理。就像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恋旧的人,但别人却总觉得她没心没肺。   事实上,恋旧的人从来都不会主动的去回忆。   几坛酒下肚,酒三半剑对面的姑娘越发的粉面含春。先前的那股子泼辣狠厉的劲头,似乎都在酒精中慢慢溶解了。   “定西王域没什么好酒。”   欧小娥说道。   “哪里都一样。酒本无差别,区别只在人心。”   酒三半不同意,摇了摇头说道。   “那你为何每一口酒都要先倒入葫芦里?”   酒劲起,欧小娥终于问了出来。   “我只是想尝尝那种味道……我怕出来的太久,走得太远,忘记了。”   酒三半晃了晃葫芦。   听到葫芦里的酒石碰撞的声音后,颇为安心的说道。   “看来你今天没有喝酒的心。”   酒三半看着欧小娥说道。   “不,我有喝酒的心,但却没有心喝酒。”   欧小娥望着碗中的酒汤微微愣神。   “虽说没有好酒吧,但我还是喜欢西北方。喜欢它的冷风如刀,吹不过天涯,吹不落梨花。”   “祥腾客栈门口就有一棵。”   酒三半说道。   欧小娥起身望向外面。   晨曦在山,天光大亮。   她端起了杯子,犹如布袋木偶般,看着朝阳,一言不发。机械的倒酒,饮尽,再倒。   酒三半也默契的一言不发,甚至外面一向迎着日出亮出喉咙的鸟儿今天却也是默契的安安静静。   晨光在墙上留下一个温暖的剪影。   遮挡了住了她一半的面庞,也遮挡了一只晶莹的眼眶。   “看这样子怕是不够喝。”   刘睿影不知何时来到了桌边说道。   接着,又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今年人已去,来年未曾归。   待到重阳日,离酒浇千杯。”   酒三半在纸上飞快的写着。   “你不说你不写旁人的事?”   欧小娥看到了纸上的字,开口说道。   “这并不是旁人的事啊,是我此时的体悟。”   酒三半说道。   欧小娥反应过来,却是自己的心事不经意间的流露,让酒三半有所感觉。   不得不说,这般洞察练达的本领,真是举世罕见。   “她有些醉了……”   酒三半对刘睿影说道。   欧小娥把头靠在墙上,双眼微阖,鼻息均匀。随意的朝旁边摆了摆手,也不知是在说自己没醉,还是让他二人先离开。   “我们明日出发。”   刘睿影对这酒三半和欧小娥说道。   定西王府中。   张学究提着一桶冰凉刺骨的井水,朝着还在大梦千秋的汤中松身上泼去。   “哇啊啊!”   汤中松被刺激的一个激灵跳下了床,却是忘记了自己还光着身子。直到耳边传来是女侍从们害羞的娇笑时,他才回过神来。   “你这是干什么!”   汤中松升起的问道。   “不说让你闻鸡起舞,但也不能睡到日上三竿吧!”   张学究说道。   “收拾妥当,随我到园中晨诵!”   汤中松一看这张学究却是要动真格的教自己读书做文章,不由得感觉一阵头大……甚至想还不如霍望把自己关起来,彻彻底底的当个人质,哪怕一天只给一顿稀粥。这肚皮受罪怎么也好过心脑难受不是?   “读什么啊……这些烂东西,从小我就烦!”   汤中松头也不梳,脸也不洗,来到园中寻了个大石头便重新躺下,还把书盖在脸上叽叽歪歪的说道。   “不读也行。”   张学究坐在不远处说道。   “却是又要我去做什么?我给你说,这儿可是定西王府,定西王城里的定西王府,不是丁州州统府,也不在丁州府城。”   汤中松说这话,难免有些顾影自怜之意。   毕竟自己在这王府中,虽是吃喝不愁,要啥有啥。但这镶金边儿的的笼子还是笼子,要是现在有个乞丐和他换换,那汤中松宁愿去树林里睡窝棚却也是不想呆在这王府里了。   “五天!”   张学究伸出了一掌,对这汤中松比划道。   以张学究的心性,自是不理会他那般牢骚之言。   说白了,自己只是和定西王霍望做了一场交易罢了。他让汤中松拿上一个高等的品级,而霍望帮他擒住断情人。   两不亏欠,皆大欢喜!   “五天怎么了?”   汤中松懒洋洋的问道,他自始至终就没把这学文道,去博古楼一事当真放在心上过。   “你不要如此懈怠。想必你也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既然人为刀俎你为鱼肉,为何不当一块顺刀切的好鱼肉呢?这样身为鱼肉的你不至于太痛苦,切鱼肉的刀也不会瞬时就降下雷霆之怒。”   张学究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却是对汤中松如此说道。   汤中松知道这番话却是实打实的为自己分析着想,但无论如何自己这外在的样子可以演的出来,但心性却一时半会儿的改不了这么快。   “五天怎么了?”   沉吟一番,汤中松再度出言问道。   “只要你五天之内,作诗百首,作文十篇。那这书就不用读了,你可以直接去往博古楼。”   张学究说道。   汤中松一听顿时兴奋起来,这还不简单!   作诗嘛!   东也是诗,西也是诗……   你可以写春雨春风,秋叶落红的,我为啥就不能写这拉屎、放屁、撒尿?   想当年这样的顺口溜自己可是编了一沓一沓的,不但押韵,还合乎平仄。没想到时过境迁,到了今日竟是又再度排上了用场! 第四十五章 老黄狗吃腌黄瓜翻青白眼   定西王城,祥腾客栈内。   第二日清早,刘睿影早早的便起来了。他沐浴后,换上了一套崭新的查缉司省旗官服,刺绣的金线闪亮亮的,亮的刘睿影都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这回是坚决不会脱下这套省旗制服换上便装的……有了上次在定州城内澄心堂分号中的遭遇,刘睿影更加清楚了这身儿衣服的重要性。   人靠衣裳马靠鞍,你说他是锦衣也罢,狗皮也行。它首先暖和,这定西王域的倒春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会儿一阵刺骨的寒风,能把人的鼻子吹到耳朵旁边去。其次它顶事儿啊,不管是谁,黑刀白道,官家商家,不管他认不认识这身儿衣服,起码都能知道刘睿影是个官儿。   至于官大官小又有什么所谓?   平头百姓觉得你官儿大,那不去招惹你便罢。要是真遇上那些寻衅滋事的泼皮,刘睿影手中可还握着剑呢。   读书人言语间重情。   什么情深情浅,情多情深,有情无情,天天比来比去,除了矫情就是说教。你不缠绵说你有二心,你太缠绵又说你不长久。总是生怕自己吃一丁点儿亏,让别人多占了一丁儿点便宜。   在刘睿影看来,世间最高之情便是“还有我”。   这可不是话本小说里的写的那种为对方挡了一剑或抢过杯子饮下毒酒之后,再唠唠叨叨一阵你侬我侬的殉情或安慰。是指在雷霆万钧之时毫不犹豫,不假辞色的挺身而出。不管最后死没死,残没残,只要在当时上前了哪怕半步,然后说了“还有我”这三个字,那不是男女,也无论是何关系,都可谓是夫复何求了!   说到底,天下千人万事,都抵不住一个杀字。   这一点在西北尤其深刻。   切菜叫杀菜,切西瓜叫杀瓜。   凡是需要人为处理的东西,甭管他蔬菜水果还是牛羊鱼虾,统统叫作“杀”。简单明了又彻底,即便是三岁孩童都能听懂,也便于操作。这一点倒是颇为符合读书人那套伤春悲秋,世间万物皆有灵性的道理,只是没听过他们把采花叫做杀花,但是却把拉屎叫做出恭。   大家都是局中人,在盒子里玩游戏。就好比下跳棋,你的弹子儿再能飞,哪怕连跳五十步也还得在棋盘上不是?就算是擎中王刘景浩的儿子,也不能就每天悠哉悠哉的天天找事儿取乐吧?   刘睿影看了这么多文官武将的兴衰起伏,就发现了一条真理:越到高位的人越懂规矩。   凡是过于伤天害理的事,那是打死都不会碰的。比如那大地动的赈灾款,阵亡将士的抚恤金。这样的情况,就算是家人亲属想伸手,上门儿来一顿求爷爷告奶奶也是没辙,说不行就是不行。所以大案小苍蝇,小事儿大硕鼠,就是这么来的。   “不知这一路上又会碰到多少个骆修然……”   刘睿影在心里这样想道,其实免不了有些激动。并不是他变态,依仗着查缉司的特敕就骑在人头上作威作福,而是他觉得这天下间确实该管一管这些人和事儿了。   他能感觉到这次前往博古楼定然不会容易,毕竟书生动嘴说不过,动手又不占理。没看即使如霍望那般屠灭方圆百里连眼皮都不眨的狠人,对待着博古楼也得是小心小心!   刘睿影坐在大堂里左等右等,眼看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两刻钟了,酒三半与欧小娥却是还没有下来。他肚子有些招不住,饿的是喝了两大碗清水。连过来加水的店小二似乎都听到了他腹中饥肠辘辘而导致的滚滚雷鸣,略显尴尬的笑了笑。   他觉得既然大家说了一起走,那边就得同步,一起用过早饭便是这一天同步的开始。但这份坚定慢慢的被那其余二人几乎消磨殆尽……就在刘睿影正准备唤来店小二上份例行的早饭时,却看到酒三半走了过来。   “欧小娥呢?”   刘睿影问道。   “来了来了!催什么催!”   远远的,欧小娥的声音传来。   要是真比嗓门儿,欧小娥怕是比那范谷山的妻子小梅差不了多少……况且,刘睿影连他的身影都没见着,她却是已然听到了刘睿影说话,这耳力是得多好?   “你不知道吗?”   酒三半趴在刘睿影耳边悄悄地说道。   “什么?”   刘睿影觉得莫名其妙。   “女人的耳朵都尖的要死……越漂亮的女人耳朵越尖!”   酒三半煞有介事的说道。   “这却是为何?”   刘睿影觉得酒三半这般言论倒是新奇。   “因为漂亮女人特别在乎周围人都在怎么议论她……夸奖还是唾弃她们都想知道。你夸她漂亮,她却是又怕你说她过于风骚;你说她难看,她有会辩解自己很有气质。”   酒三半解释道。   “哈哈,三半兄竟然还如此通女人心?可这么说来,不听不就好了吗?还能省去很多烦恼。”   刘睿影觉得这如酒三半这样清新单纯,且欲望单一的人竟然也如此了解女人,不由得很是诧异。   “不可能的,心不死听不止……不但听,还要议论呢!这都是出门前我奶奶告诉我的!”   酒三半说道。   “那她老人家还有给你讲什么别的吗?”   刘睿影问道。   “讲过……她说要是看上了哪个漂亮姑娘,要么直接上去说话,要么干脆一言不发,但千万不要死盯着或偷看人家。因为姑娘都喜欢直接的或者神秘的,不喜欢奇怪或者猥琐的。”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想来那晚他主动和赵茗茗与糖炒栗子二人喝酒,也算是直接了当吧,而按照后面两人再度接触时对方的态度来看,酒三半说的简直就是真理!   “你俩这是干嘛呢?!”   欧小娥一身装束和初次见面时无异,只是上身的束腰托胸暗花皮甲换成了一件玫红色的。   “怎么啦!我是个姑娘好不好!”   欧小娥看到二人都在打量着自己的皮甲,语带娇羞却又不满意的说道,这会儿他却又不自称老娘了。随后自顾自的叫了一份早饭,却是也不再理会二人。   “三个人两匹马。怎么着,你俩大男人要共乘一骑?”   “……”   “也不是不可以!”   刘睿影无语。   而酒三半却摸着下巴看着马又看着刘睿影说道,似乎是在对比自己二人的体重这马能不能受得了。   “我们去趟马市,你先去北门等我们吧?”   刘睿影对着欧小娥说道。   “不,我去马市等你们!”   欧小娥说完翻身上马,朝着马市方向踏风而行。   刘睿影和酒三半因为两个人只有一匹马,刘睿影却也是不好意思独骑,两人慢悠悠的走着。   “三半兄原先那品马是从村子里骑出来的吗?”   刘睿影问道。   “不是……我们村子里没有马。”   酒三半摇了摇头。   “那是出村后在外面买的?”   刘睿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那对酒三半的那匹瘦马很感兴趣。   “也不是,是我捡的。”   酒三半说道。   “捡的?”   刘睿影见过捡钱的,甚至还见过捡孩子的,但是这捡到马却还是头一回听说。毕竟这马是用作骑乘之用,很少会有独自游荡丢失的可能。酒三半说的捡,估计很有可能是因为主人不在马旁,被他顺手牵走了……   “你俩看这匹马如何?”   到了马市,看到欧小娥早已选好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站在那里耀武扬威的,非常得意。   “不好。”   刘睿影说道。   欧小娥一听,脸立马掉了下来。   想自己一番好意,先行来到马市相马,不就是了弥补一下早晨自己耽误的时间吗?况且这匹马怎么不好了?高大威猛,四蹄踏雪,浑身的毛色跟锦缎似的,一看就是匹日行千里的宝马!   相马讲究相头,相眼,相口,相鼻,相骨,相蹄。   刘睿影看这匹枣红色骏马虽然品相极佳,可是口中马齿左右参差补齐,且不满不厚,这是难以驾驭和不能持久奔跑的特征。如果是一般的豪门富户买了回去豢养嬉戏玩那是绰绰有余,可他们却是要日行几百里奔波赶路的。   欧小娥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眼见刘睿影掰开马嘴检查着口齿就知道他是由有些真材实料的。当下便也不再言语,只是和酒三半跟子啊刘睿影身后,东看看,西逛逛。只见刘睿影时不时地搬起一只马蹄,把耳朵凑近后用手轻轻叩击着,时而又从马颈处开始抚摸过全身。直到马市快走到头了,却也是没有一匹马能入得了刘睿影的眼。   突然,他看旁边墙根儿下站着立着一匹马,马主人坐在一旁用斗笠挡住了脸,正在打瞌睡。   这匹马,马头高峻,如刀砍斧削般,方正有型,显得稳妥而厚重。一双眼睛高高在上,形似垂铃,大而饱满,泽泽泛光。按照刘睿影所学《马谱》中说,目大则心大,心大则猛利不惊。说明这马之双目一定要大,眼大则心坚,不会轻易受惊,因此更加安全。   两只耳朵靠的很近,并且向上挺立着,小而尖锐,如削劈过的竹子一般。耳小识人意,比起别的吗来说更加的通人性。一对鼻孔广大而圆润,左右两边分隔明显,鼻色偏红,形如水火。马口吻长,口中一片嫩红。上唇急,下唇缓,皆是肉厚而多纹理。   远远看上去,此马并不显得多么高达雄壮。但相马一事正好与常理相反,望之大,就之小,才是筋枪骨壮的奔马。望之小,就之大,却是只能长肉供给使用的肉马了。   刘睿影再走进看了看马蹄,垂薄缓厚,大如钵盂。跑得稳,走的健,每一步都很是扎实。   “就这匹了!”   刘睿影上前去与马主人交涉一番,不一会儿就把马牵了回来。   酒三半也对这匹马很是满意,看它四腿挺拔如山,全身毛色有些发青便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作“山青儿”。   “没想到你一个查缉司省旗,却这么会相马。”   欧小娥眨了眨眼睛,对着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并没有对她叫破自己的身份有什么异样感觉,毕竟自己穿上这身官服就是给别人看的,况且别人可是欧家“剑心”,肯定是见多识广。   “我是从勤杂干起的,那会儿每日喂马养马,自然就跟那些老前辈们学了不少。”   刘睿影把马的缰绳交给酒三半后说道。   欧小娥本以为刘睿影这么年轻就当上了查缉司的省旗,一定是出身于公卿世家,没想到却是从不入流的勤杂小厮做起的,当下却是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我是孤儿,父母为查缉司牺牲后自幼在查缉司长大。不到年龄时便在勤杂处帮工,等到了年龄,就和那些查缉使一同上课受训了。”   刘睿影从欧小娥的目光中读到了一丝复杂,便出口解释道。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命运需要得到什么同情,虽然孤儿这个词在人世间的定义并不怎么美好,不过刘睿影对此却没有任何感觉。从未得到,何谈失去?既然他从没有享受过所谓的父母亲情,那便也没法儿去理解双亲健在究竟有何幸福可言。   三人骑上马,在马市的出口处相视一笑,纵马穿行。   脚下的路,眼前的景,无一是江湖,无一不是江湖。   三个人心思迥异,却都在为了同一个目的地,奔波在同一条路上,同样策马奔驰。这,便是江湖。   你说它没来由,却又很有意义。你说它没情理,却又不知不觉的把所有人都绑在一起。   对于酒三半这样刚出门不久的人来说,江湖充满好了美好与正义。但是在刘睿影眼里,却是充满了杀意,诡计,和险恶……   它蕴含着人们的理想,也不断摧毁着人们的理想,犹如老树抽新芽般轮回不止。但无论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却都能被它所包容。   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却是最为酣畅快意,直接了当。   “我们现在也算是游侠吧?”   酒三半在马背上问道。   “哈哈,飘忽不定,浪迹四方!要说在这赶路时,还能勉强算是半个游侠吧!”   刘睿影说道。   什么是侠?他也不清楚……但他十分羡慕像范谷山那样可以自由舒展个性的人。   几乎是个江湖人都会标榜自己是侠,然而是个侠都会说自己是在为天下苍生,为江湖世界操劳。去修复那些破坏的道义,重新拾起丢失的信义。竭尽自己所能的去维护秩序,即便深潜莫测,吉凶难料也绝不会退缩。   “你算半个,你根本不是。而我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一个!”   欧小娥指着酒三半和刘睿影说道。   “我是查缉司之人不错,可你一位欧家‘剑心’怎么就能算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了?”   刘睿影有些不服气,出言反问道。   “难道你们查缉司就没有教过你,侠只是一群以武犯禁的盗匪吗?”   欧小娥问道。   刘睿影撇了撇嘴,没法回答。   却是如她所说,查缉司代表的是官府,是朝廷,是正统。不管天下有多乱,也轮不到一群习武的庶民来穿山过滩,百折千回的去舍己为人,平复动荡。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你做了我该做的事,顶走了属于我的名望,那就等于抢走了我的饭碗。我饭都没得吃了,又岂能容你?   “你欧家能在军州下危州内安家落户,不也是靠着平南王的庇护?”   刘睿影说道。   欧家作为天下间硕果仅存的大世家之一,却是黑白两道通吃的典型。官府有求于他们的名刀神剑,自然是礼遇有加。而那些不约束的江湖豪客他们却也是联系频繁,互相之间称兄道弟,往来不断。   “欧家是欧家……我是我……”   欧小娥这句话说得声音太小,刚一出口便散在了呼呼的风声里,谁都没有听到。   “哪有什么侠或江湖啊……都顶着同一片天,看着同一片云,怎么就非要分的那么清楚?”   酒三半喝了一口酒,清了清嗓子很是不屑的说道。   “江湖江湖……不过是人们想找到一个敢作敢为,嬉笑怒骂的幌子罢了。说到底还是害怕……远离了官府,说自己是江湖人,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为所欲为。然后在江湖要是遇到了危险,却还不是吵嚷这要报官?”   刘睿影和欧小娥听了酒三半的话却是双双陷入了沉思。   却是,远离庙堂世俗,去往一个相对超脱独立的空间,是几乎所有人的一种向往。使人把这种对自由追求的行为,放到所谓的“侠”身上,如此便认为他们就是真正脱离了凡尘俗世掌控之人。而后把他们的活动轨迹,行事方法命名为江湖。说到底,不都还是俗人的梦中呓语吗?   “什么江湖不江湖,都是痴人说梦罢了!是不是,阿黄?”   一道声音从路旁的农舍前响起。   “好酒香!”   酒三半在马上都坐不住了,伸直了脖子使劲闻到。   刘睿影驻马细看,原来是位青年坐在一辆简陋的架子车上正在逗弄一条黄狗。   这架子车比冰锥人的那个移动书摊却是要破烂百倍不止……木板长长短短,歪歪斜斜,似乎都是人家用剩的边角料。而这条黄狗也因为年纪大了,只顾着眯眼晒太阳,根本提不起精神来……就连摇动的尾巴,都显得蔫蔫的。   刘睿影思量既然已经停下,却是下马休整一番也好。连续奔波了百十里地,马儿也是有些疲累。   “咦?这位朋友莫不也是酒道中人?”   他站起身,抽了抽鼻子对着酒三半说道。   看样子,是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酒气。   欧小娥终究是姑娘心性,看到黄狗顿时就下马前去逗弄。她从怀中拿出充饥之用的牛肉干,放到黄狗面前,嘬着嘴想引起他的注意。没曾想这黄狗竟是白了它一眼,把头瞥到了一边去。   “哈哈,这位姑娘却是不好意思了……阿黄不喜肉食。”   此人说道。   他穿着一件靛蓝色云锦袄子,站起身后用手紧了紧腰间的涡纹大带。眉清目朗,俊秀挺拔,潇洒文雅。   “不吃肉吃什么,难道吃菜叶子?”   欧小娥问道。   此人并不回答,而是拿出了一个罐子,从里面掏出一根腌制的黄瓜递给了欧小娥,说道:“姑娘权且再试上一试。”   不经意间,却是触碰到了欧小娥的手。   她正待要发怒,以为又是一个借机占自己便宜的登徒子。抬头一看却发现对方一脸坦然,毫无猥琐之象,便只好憋住了不再发作。   “嘿嘿!它竟然爱吃黄瓜!”   没想到,欧小娥把黄瓜一凑近,阿黄便转过头来吧唧吧唧的吃了起来,却是没有再给欧小娥白眼了。   “你这狗倒也奇怪,给他不爱吃的竟是还用白眼翻我!”   欧小娥拍了拍手说道。   “阿黄的青白眼可是出了名的厉害……对他喜欢的东西,自然是青睐有加,对他看不惯的,从来都是以一个白眼拒之,想想也真是潇洒!”   这人感慨的说道,看样子竟是颇为羡慕自己的狗。   “狗都像主人,想必朋友也定当是为顶天立地的人物。”   刘睿影说道。   他却是想探一探这人的底细,毕竟出门在外多个心眼儿准没错。   “不不不,恰恰这一点是我跟阿黄学的……后来发现竟是颇为有用。其实也不难,只要勤加练习就好。”   言语间,后方来了一架装饰豪华的马车,并随有数十名仆从。   “看,机会来了!我教你啊!”   此人说道。   “常大师!我家老爷有请您去一趟。老爷说只要您去一趟,这一车的古籍善本,山水字画全都悉数奉上!”   为首的仆从恭恭敬敬的双膝下跪,将名帖高举过头顶说道。   只见这位常大师,顿时翻了一个比方才阿黄还要剧烈的白眼,而后一言不发。   任凭那些仆从如何磕头跪求,常大师都是无动于衷,反而转过头和酒三半聊起了他的酒葫芦。   这群人眼见实在没辙,便只好悻悻离开。   刘睿影看到这一幕简直是哭笑不得。   若说他真的是与阿黄学的这青白眼之术,那他这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知是付出了多少的勤学苦练,也就是说不知有多少人被他以白眼相对。   “敢问常大师是住在这里?”   刘睿影无奈,只得换个话题问到。   眼看他如此年轻就已被冠以大师之名,更是让豪门大阀以厚礼恭请,怎能不让人吃惊呢?   “可千万别叫我大师,在下当不起这两个字……我两个多月前和阿黄游历到此,闻到此处酒香非凡便停了下来。推门一问才知道房主人自酿的佳品,于是便和房主人打个商量住了下来。第一日夜里,我与他二人拼酒,两败俱伤之时却是约定要大醉六十天。”   刘睿影听后发觉西北之地,人喝酒都跟喝水一样……先是酒三半,三半不离酒。再是这位常大师更是不得了,竟然要大醉六十日才肯罢休。相比之下,自己这几两就上头的量却是根本站不住脚。可是这常大师不让自己称呼他为大师,却又不吐露真实姓名,倒是颇为怪异……   “如今战况如何?”   酒三半果然更是关心酒局之事。   “互有胜负,五五开吧。”   常大师说道。   “好!好!酒逢对手,却是要狂歌痛饮一番才是!”   酒三半听闻顿时激动不已。   三个男人谈笑间,欧小娥却是已经喂着阿黄吃完了一根黄瓜,这会儿又来像常大师讨要。   “却是不行了姑娘,这黄瓜需要用每年秋天酿出的新醋泡个半年有余才算做好。要是少了一天,大黄都不吃。我这次出门带的本就不多,刚刚好够回去的。今天若是多给一根,那明日之量便就没有了。吃饭不同于喝酒,却是要细水长流才好啊!”   常大师说道。   “这狗怎的如此金贵?”   欧小娥问道。   “并不是阿黄本来金贵……只是世间能与阿黄堪比之人着实太少,因此就显得他金贵了。”   常大师说道。   “先前听到朋友评判这江湖,看来也是对此感触颇深啊!”   刘睿影说道,却是换了个称呼。   “嗨……不过是些山野俗谈罢了。”   常大师摆了摆手。   “不知朋友是从何处游历到此?”   刘睿影接着问道。   职业使然,让他免不得对所见之事,所遇之人都多打赏几个问号。   “踪迹如云无定所,愁来每日总相随”   常大师忘了一眼远山上的云说道。   “到头归向穷途路,飞扬猖狂是为谁。”   酒三半脱口而出接道。   常大师猛地回头,显然是对酒三半为他续上的后两句颇为惊异。略微一愣后,便又大笑着说道:“若不是与人有约在先,我定留三位痛饮一番。不过我与房主人的对局却还有几天方才结束。”   常大师说道。   刘睿影闻言,便知这是送客的意思,随即招呼着欧小娥与酒三半上马准备继续前行。   “看方向,你们却是要去震北王域?”   常大师看到三人上马后问道。   “正是。”   刘睿影回答。   “那却也是我的方向。”   常大师招了招手说道。   一阵风起,刘睿影看到常大师的穿的云锦袄内似是还有一件黄色的罗衫。只是一晃而过,看的并不真切。   见三人走远,他方才拿出一封被揉的烂皱的信笺,大笔一挥在上面写了四个字:“老子不干”!   “方才你与他说的那几句诗诗什么意思?”   欧小娥对着酒三半问道。   “他说他居无定所,日日发愁。我说他天天往没路的地方走,故意和大家反着干,如此放浪形骸是为了什么。”   酒三半解释道。   “我看你以后还是多念诗吧……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委实难听!”   欧小娥说道。   ——————————————   丁州府城,祥腾客栈内。   赵茗茗读完了刘睿影送去的书。   玉手反复摩挲着扉页上刘睿影给她留的字句。   “却是也该给他回一封信才好,但就是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赵茗茗想到。   但知不知在哪自己没法儿管,而写不写却是可以立马决定的……想到这,她便出声唤来糖炒栗子为她研墨润笔。 第四十六章 拜师琴礼铁匠铺   在定西王城前往博古楼的路上,有一处必经之地叫做景平镇。   四周都是无垠的旷野,不见人影。刘睿影等人一路走来都与之相伴的河水,到了这里却也改了道流向了别出。远方无数的山峰如犬牙般互相交错,一副阴暗凄冷的景象。别出已然开春,此地却还是凌霜傲雪,草枯蓬断,就连飞禽走兽似乎也绝迹了。   “这里……怎么会如此惨淡?”   欧小娥问道。   “景平镇地处枢纽,向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就是古战场啊……常常覆没三军。当地的老百姓在阴天是都不敢出门,因为害怕听到鬼哭的声音。战死将士们的血,经年累月的浸入土地,几乎寸草不生。”   刘睿影说道,语气沉重。   望着眼前的景象,端的是让人浮想联翩……   北风卷起瀚海漫天黄沙,敌兵乘机来袭……原野上竖起各色旌旗,干枯的河谷里奔驰着冲锋的重甲铁骑。锋利的箭头如雨点般落下,侥幸多开的人却也被飞溅起的沙粒击打的眼角生疼。山川震眩,声势之大宛如雷电崩塌。   渐渐的……战鼓之声不闻,士兵的弓弦也已然断绝。刀上的无数道缺口,都是一条逝去生命的最后刻录。然而夜正长,似乎无数的魂魄集结在天上久久不愿再去,把天都压的沉沉欲坠。   灯火寒短,月色苦白,委实是人间炼狱……   一贯插科打诨的酒三半也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打开酒葫芦,围着自己朝地下到了一圈儿酒。   “你这是在做什么?”   欧小娥问道。   此地如此阴森,本就让她一个姑娘家很不舒服。现在又看到酒三半如此诡异的举动,更是令她惊惧不已。   “这里不是古战场吗?我祭奠一下这里的亡灵啊。”   酒三半往嘴里添了一口酒说道。   “……世间真的有鬼吗?”   欧小娥问道。   “你觉得有神仙吗?”   酒三半反问道。   “我……我不知道。”   欧小娥说完看向刘睿影,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我也不知道。”   刘睿影沉吟了片刻说道。   鬼神之说,自古有之……不管是床头枕边哄孩子睡觉的故事,还是劝诫晚辈做正派人莫行坏事的老者,都会讲着差不多的故事,或哄骗,或威胁。   但无一例外,鬼总是坏的一方。对付他只能以暴制暴,以坏治坏,所以才有了那句鬼也怕恶人。但是这些鬼怪明明都是一些薄命的可怜人所化,只是为了完成在阳间未尽的心愿而已,却是又为何要对他们赶紧杀绝呢?刘睿影从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他的童年也是这样被吓唬过来的。   查缉司的老前辈告诉他:“怕死的人更容易撞鬼,因为鬼和人一样,都怕极了孤单,喜欢找人作伴,尤其是他这样细皮嫩肉的新鬼!”每当说到这里,还不忘用那常年拔剑拿刀,长满老茧的手戳一戳刘睿影的脸颊,让他不由得全身震悚,随后众人便哈哈大笑着离去。所以从那之后,刘睿影便四处标榜自己,每日告诫自己,不怕死!不能怕死!但是该怕还是会怕,却是一点儿用都没有。   时间久了不管怕不怕,刘睿影却是都没有见过一次鬼,不由得对老前辈说的话也是产生了一丝疑惑。   如今,在很多不开明的地方,觉得生病就是鬼上了身。便请来会捉鬼驱邪的法师用棍棒火锤击打病人的身体,但往往没过多久病人就死了,如此看来,这鬼神一说却是站不住脚的。但是也有人因为夸夸其谈,言语之间对鬼神充满了不屑而导致一夜之间被割掉了两耳与舌头,这却是又该作何解释?   刘睿影晃了晃脑袋,想尽力的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脑子里甩出去。毕竟他现在可是堂堂中都查缉司省旗,不再是那个夜里睡觉需要用被子蒙住头,数着数期盼快点儿天亮的小男孩了。   穿过这片古战场,紧接着又是一片绵连的光秃秃的小山丘。   突然,刘睿影看到右侧更靠近小丘的地方,有两人也正在纵马疾驰。   “喂!”   酒三半大喊一声,朝那边招招手。   刘睿影来不及制止,但心神却是已经戒备起来。好在那两人,听到这声吆喝,只是微微朝此处看了看,友好的招了招手。   “你不用这么紧张嘛,世间还是好人多!”   酒三半对刘睿影笑着说。   刘睿影看着酒三半的笑脸欲言又止,但想了想终究还是算了,怕敲碎了他的一腔热忱。   顺着山丘走到尽头处,便能看到一个峡口。三人纵马进入后,才走了不到几里地,这光景立马就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前的压抑,阴沉,一扫而空,让人豁然开朗。   景平镇并不大,一条主路走个几百步就能到头。   镇中的房舍错落有致,都是一水儿的青砖黛瓦,虽然地处西北,却颇具平南王域的特色。镇子中央有一口井,引出来的水四通八达,流经每家每户。井旁有一棵高耸入云的树,树冠巨大,阴凉几乎遮蔽了三分之一个镇子。   “这里倒是很像我的村子。”   酒三半四处打量着,很是欣喜地说道。   外地的异乡人难免会思想,虽然酒三半出门的时日不久,但大体每个人的第一次都是如此。   日子久了,便也淡了。甚至还会觉得身心无法安定于一处,总是想要去那更远的远方看看,痴迷于在路上的感觉。   很多人一生都在奔波,便是这种痴迷持续了一辈子那么长。而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开始痛恨脚下的路,这些都是人之常情。   只是往往这样的人最后却都会落得个无家可归的结局,只能聊以自.慰的说一句:“天下之大,四海为家”而草草收场。   镇子分为南北两侧,其实并没有多大差别。   欧小娥下马漫步在镇中,她害怕疾驰的马蹄声打破了这镇子中的宁静。说来也奇怪,镇子中虽然来来往往的极其热闹,但却没有任何人朝着他们三个外来人打量一眼。   “如此也好……想必是此地地处要道枢纽,镇民都习惯了吧。”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   “你好像很喜欢这里?”   欧小娥看着一脸享受的酒三半问道。   “是啊,小路交错相通,鸡犬之声互邻相闻,空气中有湿润的泥土和牛粪的味道,简直和我的村子一模一样。”   说道激动处,酒三半甚至张开双臂,似是要将整个景平镇揽入怀中一般。   欧小娥笑了笑,她也很喜欢这里。   她喜欢这里的宁静,喜欢这里的清新,喜欢这里的干净。和酒三半的村子一样,景平镇的人几乎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这里,生老病死全都守着这一棵树,一口井。不同的是,酒三半的村子应该是处于与世隔绝之处,而景平镇却是来来往往的中转之地。   身处繁复要害之地,却又能够独善其身的不被打扰。若说世间真有仙境,那一定不会是所谓的云山雾绕之处,而就在这里。   “敢问……”   “北边儿,打尖住店全都有。”   刘睿影话还没说完,这人就自顾自的说道。   也难怪,来这里的外地人都是为了歇歇脚继续赶路的,无非吃顿饭喝完茶,再不济睡一夜之后也终究是要离开的。   “南边儿有什么?”   欧小娥问道。   她觉得南边莫名的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   “南边儿?铁匠铺。”   这人把烟袋锅儿在井沿旁磕了磕说道。   欧小娥一听铁匠铺顿时有些激动,毕竟“欧”这个性可不是白叫的,冶铁断金早就溶于骨血中了。当下,也不管其余二人,自顾自的往南边儿走去,却是一定要看看那座铁匠铺不可。   “当当当!”   一阵略显嘈杂的响声从前方传来,但到了欧小娥耳中是宛如佩玉鸣鸾之音。脚下步子越走越快,恨不得飞奔起来。   刘睿影和酒三半跟在后面,他俩也着实不放心一个姑娘家自己在陌生的地方四处乱跑。虽然此地看上去民风淳朴,但毕竟天宫里也有坏神仙,这事儿谁又能打包票呢?   三人寻着声音终于是找到了这处铁匠铺,只见一汉子身高约八尺有余,若不是为了打铁而微微弯腰,那头顶简直就要穿破这铁匠铺的棚子了。   这汉子赤裸着上身,似乎是独自一人在铺子里打铁。待三人靠近了,也没有伙计出来支应。   头发随着汗水,一绺一绺的贴在额头,颈部和脊背。细观之下,似是许久未曾梳洗。   “三位有何贵干?”   这人并不转身,手上锤炼也不停,开口问道。   刘睿影和酒三半不知作何回答,而欧小娥却是全身心的投入在他打铁的锤法中,眼露奇异,不可自拔。   “这……这!”   即便是欧家“剑心”的欧小娥,也没有见过如此精妙的打铁技艺。一块奇形怪状的铁石,在这汉子的手下被不断地捶打、塑形,直至变成一根粗糙的铁条。随后,反复不断的敲打对折。   这过程看起来别说是和欧家,就是全天下的铁匠也都是这么几个步骤。只是此人抡锤时总是能带动一种特有的韵律,在他手下的铁块仿佛不是死物,而是有生命的灵物。他的每一锤似乎都和这铁块提前沟通好了一般,总是能够敲击在最恰到好处的地方。如此一来,他的一锤却是抵得过平常铁匠的四五锤之多。   铁块若是锻炼不够,便会韧性不加,若是锻炼过度,则会清脆易折。因此这锤间的功夫,多一份少一分都不行。而且由于每一块铁石的性质不同,即便产于一地的同一批铁石也是迥然相异。所以铁匠这一行当,一直以来就不是个能照本宣科的活计。   你说它难吧,若是得一好师傅,对其倾囊以授,自是进步飞快。你说它不难吧,若是自身素质不行,悟性不够,那任谁却都是无可奈何。毕竟你文章若是写不好,还能有先生帮忙润色一二。武技若是没有烂熟,那冬练三伏,夏练三九的也是勤能补拙。   但打铁却不同了,若是光有那机灵劲儿却没有一副好身板也是不行,毕竟那炉膛温度极高,打铁之锤重量极大。若是风箱还未拉动几下,铁锤也未举过头顶,自己便先累垮了,却是怎么能造出绝世神剑?   同样,只会用蛮力的,攻城拔寨时死命的推动攻城锥一定可以奏效,但若是要用同样的办法对付手里的铁块,那却是泼皮遇上刺头儿,两败俱伤。不仅铁打不出来,甚至还有可能被反震之力伤了膀子,到最后得不偿失……   欧小娥看这汉子的派头手法,俨然已是独绝一体,浑然天成。虽然流程都与别家相同,但是这力道的控制,挥锤的角度,敲击的频率,都被他严格的控制着。她甚至发现这汉子,每次都是把锤举到头顶七寸八分之处,连续近百锤,无一偏差。   精准与灵活,这是所有匠人都追求的两个互相矛盾却又对立统一的极致。   精准意味着死板,犹如日升月落般周而复始,没人会疑心有任何变化的出现。而灵活意味着变通,面对各种不同的情况,快速选择最适宜的解决途径。而不是认死理,幻想着一力破万法。   但是眼前这汉子明显超越了这两个层次的极限,他是在灵活下精准,精准里灵活。   对铁块的每一个部分都有着全面细致的掌握,因此自是成竹在胸的选择了最佳的锤炼方案。一旦选定了方案,便刻板的执行下去,至死方休,直到这一部分完成为止。以此类推,用这样的手法打完的一块铁,会有多么的精悍?欧小娥不敢想象,只是觉得这汉子看着粗糙,不自藻饰,拥有这么一手惊世骇俗的锻造手艺为何要躲在这荒无人烟的边陲小镇里呢?   “若是将他拉拢到欧家……”   欧小娥不由得动了动心思。   以这汉子的手艺技法,说不得要在天下间掀起一场变革。   “欧家之人?”   这汉子看到了欧小娥的紫荆剑,却也是认得,出言说道。   “正是,不知前辈……”   “欧雅明可还好?”   没等欧小娥说完,这汉子抢过话头问道。   虽然说话间难免分神,但手下锤法却丝毫不乱,稳如泰山。   刘睿影有些诧异,言语间这汉子似乎在欧家还有熟人似的。   “家主……家主一向安好!”   欧小娥磕磕巴巴的说道。   刘睿影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偏僻之地一处破破烂烂的铁匠铺,里面一位看似连伙计都雇不起的糙汉子竟是张口就直呼欧家家主,当代“剑子”的名讳。即便是在查缉司档案中,为了对天下间重要势力的掌舵人以示尊敬,欧雅明三个字也是用“欧家当代剑子”来作为代称。   “是他派你来的吗?”   糙汉子接着问道。   “不……不是。家主没有派在下前来。”   欧小娥顿感浑身紧张,一股紧迫感从心底腾起。   “那你却是为何来此?”   糙汉子终于是停下了手中铁锤,转过身来。   三人一看,他虽然邋遢却委实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不修边幅的粗狂打扮,也掩饰不住他超脱的气质,犹如高山之上孤绝的松树一般。言语清谈间,却又像是松下微风,徐引不发。   欧小娥看到这一幕强烈的反差,竟是一时间犯了花痴,久久没有言语,引得这汉子嗤笑了一声才堪堪回过神来。   汉子右手虚引,领着众人来到铁匠铺的后面。   一张小桌上摆着一个粗瓷酒壶,周边围着几个粗瓷碗。四把歪歪扭扭的凳子围着低矮的开裂的桌子,旁边是一小方田地,里面种着些叫不上名字分不清品种的蔬菜。   “那欧家‘剑心’怎么会跑到景平镇来?”   汉子当先坐下后问道。   三人也跟着就坐,只见汉子拎起坐上的粗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而后放置于小酌正中央,示意众人自便。   “我们是要去那博古楼主楼所在。”   欧小娥说道。   汉子看扫了一眼刘睿影身上的官府,又看了一眼已经开始给自己倒酒的酒三半,最后目光定格在欧小娥的紫荆剑上。   “一个欧家历练‘剑心’,一个新晋查缉司省旗,一个憨憨的文武全才,你们是要去博古楼砸场子吗?”   汉子玩笑着说道。   刘睿影却也是被逗乐了。   确实,自己这方一行三人身份呢你迥异,性格迥异,但却好巧不巧的凑在了一起。原本倒也没什么,只是当下一被人点破,却是越想越有趣!   只是他又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省旗身份是新晋的呢?   “敢问前辈认识我欧家家主?”   欧小娥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说欧雅明吗?哈哈,确实认识。不但认识,我还算他半个师傅!”   汉子大笑着说道。   若是别人如此大言不惭,欧小娥说不得已经拔剑了,但在见识到此人的功夫后,确实不由得对他说的话已是信了三分。但当下却是心服嘴不服的说了句:“前辈莫要蒙骗于我”。   “怎么会?那是在十几年前吧……我刚刚定居于此地。欧雅明也是像你一样,去往那博古楼而途经这里。那会儿还没有如今的引水渠,所以我的铺子就搭在镇中央的水井旁。打铁淬火需要大量的水,只有在那里最是方便的。不知怎么,你家家主却是看到我打铁后就不走了,下马驻足硬是盯盯的看了三日。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以为这人是有意偷师,便说‘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结果此言一出,他却是脸涨的通红,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你说,这难道不是变相的承认了他曾偷学手艺于我?”   糙汉子说道。   说罢,从旁边的墙上摘下一张古琴,横于两膝之上。   “您与家主只有这一面之缘?”   欧小娥问道。   她也曾听说过此事,那是的欧雅明和她一样都还是欧家“剑心”,并且还不是天资最出众的那一位。一次他为家族办事,万里独行至西北,待再度回到欧家时百年闭关三月不出。其余剑心为了嘲讽他,甚至还给他编排了一个“何妨一出门主人”的诨号。   没曾想,三月后欧雅明已一出关,却是在动动身亲往西北。此后,他的铸剑术突飞猛进,原本遥遥领先的“剑心”却也是无法望其项背,终于成了当代家主,领“剑子”称谓。   “当然不是……不过总共也就见了几面而已。第二次他来时带了几坛好酒。我们弹琴喝酒,却是丝毫不谈打铁之事。又是三日过后,我酒醉醒来,他却已是走了。只是可惜这抠门儿的家伙,却是把没喝完的半坛酒也带走了……第三次,便是他成为家主之后了。和你这小姑娘的心思一样,想要邀请我去欧家当个什么太上供奉,我却是一口回绝,让他休要再提。否则我定摔了他的酒,还要用这张琴把他赶出景平镇。”   汉子轻轻地拨弄着琴弦说道,几道悦耳曲调在指尖流出。   “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欧小娥听到这汉子竟是和自己欧家家主交情笃深,不由得起身拱手拜道。   “回去问你家家主吧,哈哈哈!”   糙汉子说道。   他低头随手在琴上弹个不停,却竟还是能腾出一只手来倒酒,端起,与酒三半碰杯。两人随着琴声的节奏喝酒,事儿轻拢慢捻,时而嘈嘈切切。时而如清脆婉转的鸟叫声,时而又像冰下水面的静动之声。突然的一阵铁骑刀枪,却像是从刘睿影的心中迸发,他感觉自己的心脉似乎就化为了糙汉子手下的琴弦一般。   “竟是还承受的住?”   糙汉子心里暗暗惊叹了一句。   “不知前辈弹奏的是何曲目?”   刘睿影回过神来,赶忙问道。   “怎么,想学?”   糙汉子笑笑,把古琴重新挂回了墙上。   “不知前辈可否赐教。”   刘睿影赶忙说道。   眼前这位异人,可是能和欧家家主平起平坐的人物。虽然不知道刚才这琴曲有何精妙之处,但仅凭它能勾动自己的心脉来看,定然不俗。   “这是一首曲去,也是我偶然间得到的,名叫《秦月汉关》”   糙汉子说道,语气中有一丝缅怀。   “却是在下唐突了……”   刘睿影知道此曲定然异常珍贵,绝不会轻易传人。   “况且在下不通音律,却也是无从习得。”   刘睿影这话看似是解释,实则是给自己找台阶下。这糙汉子又怎么会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却是朗声说道:“谁说弹琴之人便都要通晓音律了?”   这一句话却是让刘睿影有些摸不着头脑……若是不通晓音律,这琴却是该如何弹?萧又该怎样吹?不能都如那战鼓一般,猛锤一通,只求越响越好吧?   “那此后家主却是再来过吗?”   欧小娥问道,她对这琴曲音律一点儿都不感兴趣。   糙汉子没有回答,伸手指了指铁匠铺墙上钉着的一张纸。   因为距离太远,欧小娥有些看不清,只是将将能够读出来最上方的标题。   “《与欧雅明绝交书》!”   欧小娥一字一顿的读了出来,觉得不可思议。她想不通家主为何会与这样一位异人前辈闹到绝交的地步。   “你也别这么吃惊,其实都是些小事……”   糙汉子挠了挠头说道,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主要是他老来烦我……都说了八百遍不去欧家,他却还是要说第八百零一遍那太上供奉如何如何之好。你说我烦不烦?干脆绝交,一了百了!”   糙汉子说道。   “前辈,我想向您拜师学打铁!”   欧小娥轻咬丹唇,似是下定了决心说道。   “不行不行不行……你是欧家‘剑心’,我教了你不就等同与那烦人精和好了吗?却是不行……绝对不行!”   糙汉子如临大敌一般,连连否决。   “前辈!”   欧小娥也是真能舍得,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糙汉子装作看不见,反而把目光转向了刘睿影,开口说道:“你却是不准备拜师吗?方才不是还说那琴曲好听?”   刘睿影恍然明悟,赶紧如欧小娥般同样行礼。在此之前,他从未对音律乐器产生过任何兴趣,但这支曲子却是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吸引,有种非它不可,无它不行的感觉。   “看好了,像我一般,用你右手的食指与拇指做孔雀状,与我捏住同一根琴弦,而后将其一同拨响,这琴礼就算是成了!”   秦云当对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听闻后如数照做,只是看到一旁仍然长跪不起的欧小娥却是有些疼惜之感。   待刘睿影与糙汉子完成了这琴礼,他才是又对这欧小娥说道:“如此这番,你却是受得了?”   “受得了!若是能习得真本事,便是脱衣跳滚水也受得了!”   欧小娥斩钉截铁的说道。   “没想到欧家却还有你这般心铁志坚的女子,罢罢罢……我容你像欧雅明当初那样,临近观摩。但我不会对你解释一言一语,能领悟多少,就全凭你的造化了!”   糙汉子摆了摆手,很是无奈的说道。   “那我呢?”   知道桌上的额粗瓷酒壶喝干,酒三半才注意到这短短的功夫,身边两人竟是纷纷拜师。只有自己被晾在了一旁,宛如局外看客。   “你?不很是滋润吗?”   糙汉子大笑着说道。   “不过你们二人心思急切,怕是还有要事在身。你这小姑娘倒是已经沉下心来了。”   “是的前辈。”   欧小娥回答道。   她到没想到这次一趟与刘睿影,酒三半同行竟是能遇到如此天大的机缘,当下打定主意却是要寸步不离了,直到自己学成为止。   “有人吗?”   铺子前方突然那想起了问询之声,三人尽皆诧异。   “这么,铁匠铺就是要接生意的啊,不然这桌椅板凳,蔬菜酒食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糙汉子笑着起身说道。   刘睿影随着糙汉子的身影向前一看,顿时惊的踢翻了桌子,拔剑跃上了铁匠铺的棚顶。 第四十七章 孤注一掷的残阳和血雨【上】   开腔问询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晚在丁州府城内,刘睿影跟赵茗茗、糖炒栗子喝完酒从祥腾客栈出来后,在路边摆书摊袭杀他的冰锥人。   虽然他此时没有蒙面,但是身形、气势、语调都和那晚无异,刘睿影自是一下就感觉了个准确。   “哟!小伙子可真精神!不过……这棚顶却有这么结实吗?想当时我搭起来的时候可是连一根柱子都没打……”   糙汉子铁匠看刘睿影站在铁匠铺的顶棚上,摸着自己胡子拉碴的脸说道。   “看来这一单是接不了了……”   糙汉子铁匠破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欧小娥听到糙汉子铁匠说的这些话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明明眼前的状态已经是仇敌见面,不死不休了!您却还在担心这棚子结不结实,这一单铁匠活计能不能赚钱?难道这天下间有能耐的人却都是如此奇怪吗?   想有的人,因为天赋异禀,便常常持才傲物,对身边事,眼前人全都不放在眼中。这样的人虽然招人讨厌,但终归是符合情理。毕竟别人有才气天赋撑腰不是?那就是要高人一等。要么天生的才智超群,要么后天努力的卓尔不群。不管怎么样,就是和那黑压压一大群的乌合之众他不一样。   不说别人,欧小娥她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欧家当代的“剑心”之中,就属她资历最好,悟性最高。从小开始,不管是读书,习武,还是铸剑,她样样儿都是第一。那会儿可谓是小孩捧,大人夸,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但到了后来,他这么一枝独秀的性格却是渐渐变得吃不开了……儿时的玩伴都觉得她过意刻薄严肃而疏远了他,长辈们也因为她不通人情,为人处世不够圆融而从来不委以重则。   刚开始,她还渴求曾经的友情,亲情,和信任,但是慢慢的她发现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永远也追不回来。况且她也没必要去追回来。看那些族中的兄弟姐妹,无非是打理了某一处的门面坊市,为家族带来了写看得见摸得着的利润而已。   孔方兄固然可贵,但是再多的孔方兄也比不上一位天赋异禀的绝世人才。   天赋这事儿,谁都搞不清楚。这可不是话本儿里的神仙世界,出生前母亲喝点儿什么汤药,出生后婴儿吃点什么丹药,而后就能变得根骨奇佳,天赋卓绝,无论修炼还是生活都可一日千里。   真正的现实是,一个娘肚皮里出来的几个仔子,都有天才和傻蛋之分,这又怎么是用钱可购买或是人力能修改的呢?   欧小娥渐渐地也想通了,有些人就是从睁眼起就与众不同,她也无须抱怨难过,只要运用好自己现有的,那总能比旁人更加舒心。果不其然,当新一批欧家“剑心”的名单公布之后,欧小娥三个字位列榜首。   那些曾经让他很珍视的失去,却又再一夜之间又全都回来了。但这些却令她更加的唾弃与厌恶,干脆彻彻底底的锋芒毕露拉倒。不顺就骂,不服就打,醒了修炼,练完喝酒,没想到这么一来竟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果然,人还是要活的自我一点。这个自我并不是说要自私自利,贪天之功,而是说每个人理应对自己的事优先考虑,对自己的情绪多加呵护。   就算是一个群体,也是由一个一个单独的人构成的。欧家,查缉司,都是如此。很多时候,其实都是在和自己闹别扭,只要能让自己顺心顺意,那其实周围的一切都会好得多。   在这一点上,欧小娥是已经想通了,只是他做的还太过外在。刘睿影最差,却是连一点点此类的念头都没有产生过……而酒三半的境界却是和这位糙汉子铁匠前辈有的一拼。   “徒弟,好好打!我不收你拜师礼金,但这棚子要坏了你可得赔我!”   糙汉子铁匠对顶棚上的刘睿影说道。   “敢问阁下,我兄弟二人与您素未谋面,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您,却是不知这是何意?   这冰锥人真是一位千面郎君……看到刘睿影后,周身气势蓦然一变,演技浑然天成。   饶是刘睿影如此笃定,却也是在心里有了几分迟疑。但是当他看到冰锥人后面一人背后背着一张弓时,却是又十二万分的确定了判断。   刘睿影足下轻点,就势一剑刺向冰锥人。   冰锥人看到刘睿影一言不发竟是直接仗剑杀来,当下也明白自己身份已然暴露,这一战再所难免。   但是他心里却是有些打鼓。   上一次,自己依仗着地宗境的修为,又有神箭手同伙在暗地里辅助,却仍旧是让刘睿影杀的自己二人丢盔弃甲。   这一回有了前车之鉴,刘睿影的七绝炎剑定当是又上了一个台阶,而且看对阵之方除了那一个铁匠之外,似是还有两人为后援。   反观自己这里,神箭手已然随自己暴露无遗,当下又是光天化日,却也无从躲藏。   这天时,人和却都不再自己这边,却是要如何去打?好在此地离博古楼却是已然不远,说不得拖一拖还是能有些转机!   当下他打定了战术,便也是后撤几步,相对刘睿影拉开阵势。双手在眼前相对画了个半圆,凝结出一面冰盾。   这一招委实聪明。   冰盾并不是要抵挡刘睿影的剑招,而是为了反射太阳的强光,扰乱他的视线。   虽然刘睿影借着下坠之势,剑锋锐利,但冰锥人已经决定了取巧当然也不会和他硬拼。   果不其然,在冰盾的作用下,一束强光刺的刘睿影眼前一片模糊,不得不用手臂抵挡。待他错开这反射角度后,发现那神箭手却是又不见了踪影。   “他妈的!还是着了道……”   刘睿影在心里暗骂一声。   虽然自己的实力与他还是有所差距,但胜在七绝炎剑的功法剑技精妙,以及火行劲气对他属性的克制之故,上次才得以险胜。   但要是论起这战斗经验的话,刘睿影使尽浑身解数,却是都赶不上他一根手指头。   冰锥人眼见同伴瞬间便读懂了自己的意思,借着刘睿影被强光扰眼的机会躲藏了起来,当下也是松了口气。   这一下,却是用这天时把地利与人和重新抢了一半回到自己手里。刘睿影看着眼前的局面,却是突然笑出了声。   “上次便是如此……只不过你推了个破书摊,这次若是还想要故技重施的话,那你可真是打错了算盘!”   刘睿影说话间,一剑朝铁匠铺对面的民房劈砍而去。   “拔天炎剑破朗日!”   剑出,万丈荣光。   旁人开来犹如天生二日一般。   只是一颗大,一颗小。   但是这颗小“太阳”却蕴含着更加狂暴致命的能量,渐渐的化成一道竖直的剑光,直刺青天,将这朗朗乾坤都一剖为二。   剑光弥散,炙热扑面,冰锥人急忙再度凝结起一面厚厚的冰盾来抵挡。   他双臂的经脉其实尚未完全恢复,因此也不管过度的调用劲气。但是这剑光却如蕴藏着锐刃的热风般,将那厚厚的冰盾一点点消磨到只剩下吹弹可如纸薄的一层。   而剑锋却比这剑光更快。   在剑光扩散之前,剑锋却已接触到了民房的墙柱……   在火行劲气的加持下,这门柱便入砍瓜切菜一般断裂开来。   失去了支撑,这房子却也是整个塌了下来,连带着周围的几乎邻居也遭了秧……   但在灰尘瓦砾间,却露出那名已经张弓待发的神箭手的狼狈身影。   “啧啧啧,幸亏隔壁老王这些年得了老寒腿,一到立冬就去往那暖和的平南王域。不然这屋子倒了非得出人命不可!”   糙汉子铁匠指着刘睿影激斗之处,对酒三半和欧小娥二人说道。   “什么是老寒腿?”   酒三半问道。   “老寒腿是一种痹症,其实说叫老寒腿,每次发病的时候却往往是灼热肿痛。要么是风寒湿等邪气如体,要么就是体内正虚。反正不是啥大不了的毛病,换个皮实的人啥事儿都没有。但那老王他可是娇气的的很!早年走四方做皮草生意攒下了不少家底儿,结果却是一房一房的娶妻纳妾,还一个比一个小,一个比一个长得水灵……结果这一来二去的,那几个闲钱却也是折腾的差不多了,还落下了一身的毛病。这不,现在老了倒开始知道惜命了。”   糙汉子铁匠努了努嘴说道。   欧小娥算是看明白了。   刘睿影在眼前不管打生打死,只要不触及到他这铁匠铺的一亩三分地,他便都没什么所谓。   眼下竟然还有空给酒三半说什么老寒腿,聊他邻居老王的是非。   “你们……”   欧小娥话到嘴边又想到多说无益,当即却是拔出紫荆剑准备上去帮忙。三人一同从定西王城出来到此地,说好的结伴那就是结伴,只要有一人落单那都不能算是结伴。   没想到自己正准备冲上前去,却是被糙汉子铁匠伸手拦了下来。   “你可知道二人是谁?”   糙汉子铁匠问道。   “晚辈不知。”   欧小娥虽然觉得糙汉子铁匠有些过于心大,但对其还是相当尊重的。   “那你可知道他们之间有些什么矛盾?”   糙汉子铁匠再度问道。   “晚辈……晚辈不知道。”   欧小娥摇了摇头说道。   “那我想,你也定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仇怨到达了何种境界对吧?”   糙汉子铁匠继续问道。   欧小娥没再言语,因为他却是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所以说啊,你既不认识对方二人,也不清楚他们互相之间有何仇怨,到了什么地步,你就这般意气用事的提剑硬冲就不怕给他在造成新的麻烦吗?”   糙汉子铁匠说道。   欧小娥被他说的却是连头都抬不起来……自己适才确实有些过于脑袋发热。只是觉得对方二打一,对刘睿影着实不公平。况且她本就是个帮情不帮理的人,那儿管什么谁对谁错啊。从来都是谁跟自己好就对,谁跟自己远谁就错!   眼下这两人他都不认识,儿刘睿影可是这一路上对她颇为照顾,并且也没有像其余的那些臭男人要么色眯眯的盯着自己看,要么油嘴滑舌的以为能哄到自己开心,因此在这关头便是更要上前去帮刘睿影了。   刘睿影将藏在房中的神箭手一剑挑了出来之后,那人虽有些狼狈,但仍就在掀起的烟尘掩护下,电光火石般的射出了一箭。   刘睿影先前看到一剑功成,却是有些大意,直到这支箭飞临面门前不到一尺才急忙闪避。   这支箭擦着刘睿影的面颊飞掠而过,钉在了铁匠铺的墙上,将那张《与欧雅明绝交书》震落在地。   “哎呀呀!这可不得了了!”   糙汉子铁匠赶忙上前去把它捡起,顺带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喏,想看吗?”   他看到欧小娥的目光一直在往这边瞥,于是干脆把这封绝交书递过去问道。   “我不看!”   欧小娥说道。   他知道这封绝交书内定会列举她欧家家主的诸多不适,那即便我在尊敬你,说不得也得和你辩个是非曲直不可,那还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糙汉子铁匠听后撇了撇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顺手收了起来。   欧小娥有些奇怪的看了看酒三半,看他竟然是在不住的啃咬自己的指甲,面色焦虑,一言不发。   这可与平时的他太不一致,这家伙可是个话痨,这几日就从来没有发现他有聊不动的时候。不管是什么话题,他都能仗着自己脑子里多装了几本书而跟你侃侃对谈。   但是今日除了方才问了一句老寒腿之外,却是没有任何动静。按理说他与刘睿影相识更早,刘睿影又待他极为义气。这关头说什么他也该有点儿姿态啊,怎么会如此无动于衷呢?   欧小娥不得已在心里把他看轻了几分,以为酒三半却是害怕了,才会如此忧虑迟疑。那晚定西王城的祥腾客栈中也是为了讨好自己而强行出手,真是不自量力!   刘睿影躲开这支箭后,冰锥人知道自己的布局被破,也是只能无奈的挺身迎战。   只见他左右开弓,双拳微微攥起,这次竟凝练出了两把冰刀。   寒之极,薄如蝉翼。   阳光透过刀身照射在地面上,看去犹如玲玲水光波动。   冰锥人从口中吐纳出一口白气,双臂渐渐覆上了一层白霜,随后又化为厚重的冰甲。   上次的经脉逆伤让他不得不小心谨慎的使用劲气,若是这次再度伤到经脉,那确实连神仙降世也无力回天了。   自己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知吃了多少苦,才练就的这一身修为,可不能还未给自己换来好日子就废了!   “雪满山!”   冰锥人猛然震碎了双臂之上厚厚的冰甲,纷纷扬扬的冰屑漫天飞舞。   刘睿影不知这又是如何的招式,当机立断连出纵横两剑,想要一力降十会!   “劈奸斩佞清君侧!”   两道剑光带着浓郁的火行劲气在空中相交,画出一个十字,正正的把冰屑全都格挡开来。   没想到这些冰屑遇到了刘睿影的火行劲气,竟瞬而化雪,飘飘然的落下来。   “啊……!”   看着这些软绵绵,轻飘飘,犹如羽毛的白雪,刘睿影心神突然一晃,却是那股躁郁之感再度涌上心头。   上次中的那一支邪影缠身箭却是仍旧在体内潜伏,方才他连出三剑,剑剑都是拼尽了全力。   体内昴府中的火行劲气已经被调用了近半,因此再无余力去这压制这股侵入体内的作祟邪影……   刘睿影在这股邪影之力的影响下,顿时机敏反应都慢了许多。而那天空中悠然降下的“落雪”实则却是一把把极轻极小的快刀,眨眼间,他身上的官府便被切割的七零八落,连持剑之手也是伤痕满满……差一点就要握不住剑了!   “啊!我的棚子!!”   没想到,糙汉子铁匠竟是双手抱着脑袋大喊了一声!   那雪片快刀不禁割伤了刘睿影,还将他铁匠铺的棚子也都割出了无数个大小不一的孔洞。   阳光透过这些孔洞穿透下来,斑斑勃勃的映在地上,竟是还有几分诗情画意。   欧小娥看到刘睿影受伤,心下更是焦急,当下有铁了心非要上去帮一手不可。   没曾想自步伐尚未迈出,酒三半却如鬼魅般向前突进而去。欧小娥以为他是要上前去为刘睿影助阵,心想这家伙终究还是有点良心。   结果酒三半的目标却不是刘睿影,而是铁匠铺里面一个被打碎的酒坛子。   方才这些坛子和杂货退在一起,铁匠铺中炉膛又烧的火热,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就是连酒三半的鼻子都没能闻出来这里竟是还有酒。但方才冰锥人这一手可是帮了他大忙,顶棚被割烂之后一颗小石子掉下正好砸开了这一坛子酒,里面的酒水如孩童撒尿呲出,酒三半赶忙趴低身子,半张脸着地,拼命的咗饮着。   “嘿嘿,我故意不告诉他就是想看看他能坚持多久……没曾想酒瘾竟是这么大!长此以往可不好……伤身!”   糙汉子铁匠看到酒三半撅着屁股,跪趴在地下喝酒的样子说道。   “男人真是一个都靠不住!”   欧小娥唾骂一声,却是再也忍不住了,拔剑冲了上去。   “当当当!”   眼看就要穿过铁匠铺到达刘睿影身边时,那神箭手却是连发三箭,让欧小娥不得不止住身形,挥剑抵挡。   好巧不巧,一箭被她格挡开来后,竟是再度射向了那只酒坛子,“嘭”的一声,碎了!   炸裂出来的酒浆泼了酒三半一头一脸,连带着整个前襟都湿透了。   “好九好就!又烈又纯!入口略微干燥,但又不失细腻!”   酒三半咂吧着嘴回味的说道。   “废话!那可是我存的女儿红……如今你喝了一一坛,可是要娶我女儿?”   糙汉子铁匠说道。   这一句话宛如黑夜闪雷,石破惊天,就是连冰锥人都竖起了耳朵。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邋遢如此的人竟然还能讨得到媳妇儿,生养了女儿?   欧小娥看着他比那街头的乞丐还要不堪……就算是长得再俊俏,修为再厉害,那也绝不可能成为自己的枕边人。   “你女儿多大?”   酒三半竟是认真的问道。   他觉得既然是自己做出的事,那自己就得负责任。   “三岁零七个月。”   糙汉子铁匠说道。   “好,我等她十七年。但现在,我确实得先帮我的兄弟解围。”   酒三半边说边拔出了那柄天蓝色的长剑。   一出鞘,糙汉子铁匠便面露惊异之色。   “这把剑是你们欧家何人所造?”   糙汉子铁匠对这欧小娥问道。   他惊异于此剑的质地和做工。   天下神剑出欧家,所以他理所当然的认为这剑是欧家的某一人所铸造的。   “不……不是欧家。这把剑是他自己打造的。”   欧小娥说道。   酒三半扔下剑鞘,再一闪身,便向刘睿影而去。   扔掉的剑鞘还未落地,他却是已经将刘睿影拦腰抱住,向后方撤了十几仗远。   酒三半向来都是直呼刘睿影大名,这次竟然是叫了他一声兄弟。这男人间的情感终归是要比酒劲来的慢些,醉的深些。   刘睿影身上的伤口处冰封之力蔓延,但好在这雪片快刀的力量并没有多强。自己只是重新催动了阴阳二极,使其调用昴府中的火行劲气运行了一个周天便将其全部驱散。   但如此一来,昴府中的火行劲气却也是所剩无几……   “还是太弱了……若是这右臂白虎序列七个气府全部融会贯通杀他宛若屠狗!”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   原本以为自己此番再度对阵冰锥人却是手到擒来,却没曾想打来打去竟还是如此狼狈……   方才若是没有酒三半出手搭救,说不得自己必将身负重伤不可。当下却是连自己那进阶的第三重“一往无前”,那“知行合一”的心境都有些摇摇欲坠,似要崩塌退步一般……   酒三半缓缓举起手中剑。   “这是它第一次饮血。”   酒三半对冰锥人说道。   冰锥人看到酒三半刚才那灵动的身子,知道他定然也是为硬手,只是无论怎样感应,都探查不到他的任何劲气气势……   这却是让冰锥人心中有些没底。   毕竟上次袭杀刘睿影,他们是得到了非常详细的情报。   “第一次?”   冰锥人反问道。   看酒三半的身手,怎么着也是不该是第一次杀人才对。   莫非这把剑是新到手之物?如此一来却也是能解释何为第一次见血。   其实酒三半确实是第一次杀人。   如果可以,他本不想杀人……   从小在大自然中成长的他对这世间的一草一木都比常人显得更有感情。   哪怕是村里的一根老门柱若是因为年岁久远而腐朽断裂了,他都会黯然伤神好一阵子。   这绝非是矫情,而是一种珍视。   他珍视一切自己曾寄托过感情的东西,也珍视一切让自己感受到感情的人,刘睿影正是其中之一。因此他在拔剑的那一刻,就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你们为何要杀他?”   酒三半问道,他总是习惯把所有的问题都理顺弄清。   “拿人钱财,自当替人消灾!”   冰水人朗声说道,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愧疚。   有人花钱买菜,有人花钱买房,自然也有人花钱买命,说到底都一样。   常言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常言又道富贵险中求,所以到底该听谁的?至少眼前这冰锥人是后者。   酒三半听了回答却也理解不了他们的想法,但这时刘睿影却将他举剑的手缓缓摁下去。   “我自己来,兄弟”   刘睿影说道。   他的目光比先前更加坚定,眼底的那一丝傲气与轻浮已经荡然无存。   “这才是我徒弟嘛!男子汉架甭管对方来多少人,却是都不应该叫帮手的!”   糙汉子铁匠高声说道。   刘睿影闻言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左手食指与中指并起,轻轻地划过剑身。   --   定西王城,定西王府内。   霍望竟然在白日时分,坐于王座之上睡着了……   “嘿!收了个好徒弟啊!”   一道诡异的声音钻入耳朵,将他惊醒。   睁眼一看,却是魔傀彩戏师正在对着自己微笑。   那张脸贴的很近很近,却没有任何气息……   若不是霍望能用眼睛看到他,就如同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后院中,汤中松正在咬着笔杆冥思苦想,桌案上却是已经堆了不少写满字的稿纸,而那些内容却着实不敢恭维…… 第四十八章 孤注一掷的残阳和血雨【下】   “已经过去了两日,你却是写了几篇?”   张学究问道。   谁知汤中松并不答话,还赌气一般的把身子转了过去,挡住自己的文稿。   “怎么,见不得人?你不是自诩天工千机变,样样都能到榜首吗?”   张学究调笑道。   “说见得也见得,说见不得也见不得。主要是谁人得见,见得谁人。”   汤中松卖弄的说道。   “你小子少给我在这里扯淡!你写不出诗文,我也没法子找人!我不快活,你也别想好过!”   张学究很是不耐烦的说道。   事实上,他却是日日焦躁,但无奈约定如此,自己也得遵守。   “你这么一吵吵,刚才想好的一句好文却是又没了。”   汤中松把笔一扔,双脚往桌案上一翘,干脆撂了挑子。   “想好的词句怎的又会没有?”   张学究知道汤中松这是在耍无赖,但是也无可奈何。   “怎么不会?吃的饭都能没有,想好的东西自然也能。何况吃饭我还是一筷子一筷子的送到嘴里,然后再一口一口的嚼烂咽到肚中。而这所思所想事物缥缥缈缈,自然存在忘记也都缥缥缈缈。”   汤中松摊了摊手说道。   “我不管你如何,反正五日之后你却是一篇都不能少!”   “少不了少不了,我这人你还不了解吗?上战场是熊虎将,提笔落是凤凰儿!”   汤中松说道。   但张学究听完却是气呼呼的走了。   想他英雄一世,最后却为了个衣钵传人儿闹得身败名裂……但即使如此,面对坛庭追捕也是面不改色。   当杀则杀,快刀斩麻。   到头来,却被汤中松这毛头小子把自己给治住了。   汤中松眼看张学究走了,才慢条斯理的坐起来,整理稿纸。   眼见这一摞摞稿纸上却是一笔诗文都没有,全都画满了一幅幅地图,上面还有各式各样的标注。   原来他却是趁着这段时间,把王府内的布局,玄鸦军的巡逻路线、时辰却都摸得一清二楚,而后记录了下来。   张学究今日并没有走远。往日他照例把汤中松敲打完一番后,却是都离开了王府去街上闲逛。   虽然霍望在王府中给他安排了住处和仆俾,但他却是一天都住过。高墙壁垒的又寄人篱下,他却是如何受得了?   但是他却又痴迷于霍望府上的典藏,可确实有不少好东西勾着他每日都往这藏书阁里跑。这霍望但对待藏书阁却是一丝不苟。防虫防霉,防火,却是一样不落全都做的面面俱到。   其实这些只是霍望在收集星剑下落时的附带品罢了……而且也能在那些文官、读书人面前装装门面,何乐而不为呢?   但张学究却是没有想到这么多,只是藏书阁里面的一本《皴经》让他尤为不可自拔。   ——————   王府大殿中。   魔傀彩戏师仍旧微笑着,一言不发的看着霍望。   “这次又是所谓何事?”   霍望平静的问道。   该来的早晚来,无论如何也躲不掉,他已经全然接受了这个事实。   “无事无事,只是想找人说说话。”   魔傀彩戏师说道。   “我很孤独。”   霍望笑了。   他说他很孤独,那自己又何尝不是?   看看这空空的大殿,看看这定西王域大好的河山。自己挥挥手就不知能生灭多少个方圆百里,但又有谁能真正的懂得自己的苦闷呢?   上次任洋说他心怀帝王之心,这倒是没错。但霍望所要的的绝不是像帝王那坐拥天下,万民归附的快感。他要的是天下归一时,自己独一无二的权力。   霍望在心中早就计算过不知道多少次,若是以自己一王域之力,要集齐星剑,参透奥秘。而后破万法,跨仙桥,成星仙,不知需要多少年。但同样的道理若是坐拥了天下五大王域,那么不管需要多久,这个时间都会提升起码五倍。   一寸光阴一寸金呐,何况他已经不年轻了。   “天天喝这个不烦吗?”   魔傀彩戏师指着霍望的红泥酒炉问道。   “此间乐,你不懂……”   霍望淡淡的说了一句。   “我也想懂……但你至少还有酒喝!”   魔傀彩戏师说道。   霍望听着这话,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突然觉得,这魔傀彩戏师会不会就是因为自己过于孤独而上天赐给他的一个伴儿?若是这样的话,那二人却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原先自己以为这一辈子除了剑以外,就只能跟酒为伍了。若是到了哪一天即便是对酒也不能言之时,岂不是更加凄怆酸辛?   “给!”   霍望给彩戏师到了一杯酒。   “当真要给我喝?一杯酒可算不上什么因果,更还不上你欠我的那些,我也不会离开。”   魔傀彩戏师笑着说道。   “一杯酒就是一杯酒。喝酒说酒话,谈事说正事,却是哪来那许多道理?”   霍望摆了摆手说道。   魔傀彩戏师不再言语,而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喝吗?”   霍望问道。   “好喝!”   魔傀彩戏师使劲咂了咂嘴,想要品出那所谓的酒味醇香来。   “我能感受到你喝酒时的感觉。”   魔傀彩戏师说道。   “既然它不能让你开心,却是为何又要喝个不停?”   霍望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发现自己对魔傀彩戏师却是没有那么忌惮和讨厌了。   “世人都说你魔傀彩戏师能通人心,这却是不假。但你却还是不通人性啊。”   霍望把玩着酒杯说道。   “人性?什么人性?”   “我不喝酒的后来,你能知道吗?”   霍望问道。   “我不知道……”   魔傀彩戏师显得有些失落。   “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比现在更好。不过我还是比你强得多,起码我知道这酒并不怎么好。”   霍望把剩下的酒全都倒进炉膛,把炭火浇熄了。   ——----------   景平镇,铁匠铺旁。   日头已临近正午。   人们的影子都短了许多。   刘睿影的双指一寸寸的划过剑身,七分沉醉中又带着三分战战兢兢。   好像手中的剑不是剑,而是一位绝世美人的浴袍束带一样。   慢慢缓缓地拉开,露出一尊完美的酮体。   这个过程相信没有人会嫌他太长。   相反,都会期望它慢点……再慢点……   若真是如此,那他的手定然会颤抖不已,因为没有人能再这种诱惑之下还能保持平静。   相反,刘睿影不是。   他内心空明,手腕稳健。   恰恰是要如此来让自己心境沉淀,劲气周密。   终于,他的双指走完了这剑身。   对面的冰锥人也是安静的出奇,没有任何异动。   或者说,为了他自己体内的暗伤,他已不准备主动出击,只想见招拆招,以逸待劳。   就在这时,一支箭又朝着刘睿影射来。   酒三半刚要横剑帮忙格挡,却看到刘睿影闭着眼一伸手竟是把它夹在了两指之间。   “咔吧”   箭断成两半,掉在了地上。   刘睿影缓缓睁眼。   体内阴阳二极上小世界中,端坐于太上台上的大宗师法相也缓缓起身睁眼。   突然,众人只看到剑光一闪。   饶是酒三半的目力也没有看清是何种情况。   一道白绸般的剑光朝着冰锥人刺逼而去。   冰锥人看到这剑光,比冰还洁净,比水还多变,从他所能想到的各个角度穿刺而来。   他而他依旧不动。   因为剑只有一把,剑光只有一道。   可是这漫天的辉煌与迅疾,却又该如何去伪存真?   不变应万变是没错。   但他却错了。   冰锥人的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各种古怪刁钻的角度,甚至连背后、足下都有所戒备。   偏偏这个时候,刘睿影却又不变了。   不变能应万变,可是这不变却又怎能应得了不变?   他和刘睿影不同。   拿人钱财,是为了有命享受。   与人消灾,是拿到钱财的先决条件。   因此他不能拼命,也不敢拼命……竟命要是没了,享受也无从谈起。   但刘睿影不一样。   为了自己的“一往无前”之心不动摇,为了自己的“知行合一”心境不退不,他当然敢拼,也不得不拼!   一道平平无奇的剑光,直挺挺的刺过来,却是正好在他的防御之外。   和先前的炙热激烈不同。   这一剑却是比他的冰封之力还要冷彻入骨。   锋芒之中的那股摧枯拉朽之力,让他自觉无法抵挡。   他怕了……   冰锥人上向后仰去,脚尖轻点,迅速倒退。   但这剑芒却如附骨之疽般粘粘着他,无论他的身法怎样变换,方位如何移动,却都是徒劳无功。   他沿着民房中间的夹路退却,脚下凝出冰河,更是让速度提升不少。   胸膛之上幻化出冰甲,却是也不断地被剑芒消磨。   冰锥人不得已将头瞥向一边,却看到路两边的房子都在刘睿影这一剑带动的大势下向后平移了数丈之远……   后退意味着胆怯,胆怯是臣服的先兆。   而臣服,却又远比死亡更加可怕。   一个人虽然只能死一次,却有无数种方法能够选择。   一个人或许会臣服许多次,但却都是差不多的机会没有了选择。   在冰锥人眼里,现在的刘睿影周身散发着金光,犹如一尊天兵天将。   不论是剑还是他的本身,都散发出一种浩瀚的大势,这便是刘睿影体内大宗师法相的威能!   势气起,卷起风沙碎石。   却是让这平静的小镇顿时变得更加热闹了起来。   不明所有的人们纷纷从水井旁的大树下离开,一位南边儿起了沙尘暴。   井水也因地面的颤抖,而不住的往外“咕嘟咕嘟”的冒水。   整个景平镇此刻却与峡口外的古战场没有任何差别,都充满了凄凉与肃杀。   刘睿影轻轻的向下压了压剑尖,目光盯着冰锥人的咽喉。   这是人体内最重要却也最脆弱的部位,但是却没有几个人想到要去保护它。   无论是迎风还是傲雪,艳阳还是大雨,它都坚挺的暴露着。   人们或许最爱惜自己的脸蛋,甚至对手和指甲的珍重都超过了对咽喉的在乎。   殊不这毁容与残废要是和死亡相比,是一种多么大的恩赐。   冰锥人觉得此刻的刘睿影和上次相比,简直不像是一个人。   他实在想不到究竟是什么能够让一个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出现这般天翻地覆的变化。   虽然《七绝炎剑》神气非凡,但是功法剑技终究是写写画画在书本上的死物,重要的还是在于修炼的人。   《七绝炎剑》固然十分珍贵,但是这么多年,拥有者也是数不胜数,怎么也没有听说过有谁借此成为那无上的天神耀九州呢?   刘睿影虽然身上的查缉司省旗官府已然是残破不堪,暴露在外的皮肤也是伤痕累累。   但是他在大宗师法相的加持之下,在冰锥人的眼中却是灿烂无比。   剑锋带起一阵阵呼啸之音,已经触及到了他喉间最稚嫩柔然的肌肤。   只需最后稍稍一挺,便能立马取了他的性命。   不过,刘睿影却没有这样做。   他似乎很享受如此这般紧迫的气氛。   终于,冰锥人退无可退。   他的背后已是贴到了镇中央水井旁的古树上。   但是他仍旧不想死,也还没有全身心的臣服。   他双膝往下一跪,整个身子顿时反向折叠过来,和地面尽力的贴合。   “啊……”   冰锥人发出一声惨叫……   方才这一瞬,他的双腿从膝盖处已经折断。   血肉中断裂的白骨刺破衣衫,血淋淋的暴露在外。   “啊!”   刘睿影发出一声长啸,这一剑笔直的刺进了古树中,如若无物。   不一会儿,古树开始扑簌簌的发抖。   不管老纸还是新叶全都一股脑儿的断裂落在地下,而后轰然倒塌……   连井口堆砌的石砖,都被这剑势掀翻了。   井水却是再也控制不住,向上喷涌而去。   冰锥人双目赤红,钢牙紧咬,两边嘴角处都渗出了几许鲜血。   “冰塞川!”   冰锥人双肘撑地,两掌之上重新凝聚起一个冰蓝色的气团,而后大喝一声,朝地面拍去。   他始终保持着跪姿,因为他已经起不来了……但是他还不想死,所以此刻也毅然决然的要拼命一搏。   若果说先前他不敢拼命,是因为他觉得还远远未到这般生死之间。而现在他选择拼命,却是想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虽然这种美好,实现的概率并不大。但有总比没有强。若是连这点愿景都失去了,那还真不如直接挺起胸膛往刘睿影的剑上撞去。   气团入地,初始没有任何异动。   但是刘睿影却看到,从冰锥人两掌拍出的地方,大地开始块块龟裂。   这不是因为干旱,而是因为寒冷。   而后,龟裂的土地中又冒出层层蓝色的寒气,在空气中渐渐凝聚出大片大片的冰晶。   连空气都能冻结的寒意,是一种怎样的严酷?   刘睿影不知道。   他也无需知道。   千年古树被腰斩,断倒于一旁。   井水兀自喷薄,犹如泉涌。   一人两腿反向折断,白骨淋漓。   这景象,也着实是惨绝人寰……   只是仍旧不如峡口外古战场那般壮阔,浩渺。   但宏观愿望只能广知大气象,细看微究才能体悟真衷肠。   刘睿影看到冰凌来袭,便凌空跃起。   手中剑不再如方才那般凌厉,但却是显得厚重了许多。   体内的大宗师法相,似乎对这冰晶与严寒都极度的厌恶。   只见他在太上台上虎躯一震,把头顶的那颗太上星都惊的抖了三抖。   星光如雨点般洒下,大宗师法相用手中的真阳玉京剑全部接住后猛地从太上台上跳下,这一方小世界也在他身后随之收起。   而后他立于刘睿影丹田内的阴阳二极上,将真阳玉京剑插入二极中央。   一股玄妙的气息在刘睿影体内游荡,朦胧又彷徨。   这股力量却是顺着经脉游走到刘睿影的右臂,与他正紧握着的星渊剑合二为一。   刘睿影一剑斩出,周身连空气都刹那间变得稀薄起来,而那些冰凌更是不足畏惧,如纸片般零零落落。   突然,漫天的劲气与剑光全都化为泡影,犹似南柯一梦……   只有坍塌的井口还在向外喷着水。   刘睿影站在水幕之下,横剑当胸,看着水底噼里啪啦的落在剑身上。   他静静的看着冰锥人,冰锥人也十分平静的与他对视。   冰锥人的双手已经开始因为冻伤而溃烂。   方才那最后一击却是超过了他躯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眼下,他已经知道自己却是活不成了……即便苟活也只是废人一个。   “动手吧。”   冰锥人闭上眼睛说道。   “你怕死吗?”   刘睿影反问道。   “不怕!”   冰锥人再度睁看眼怒吼道,声色泣血。   “不怕为何要闭眼?”   刘睿影接着问道。   “……”   冰锥人答不上来,只是从鼻孔中粗粗的长喘一声,然后再度闭上了眼睛。   “博古楼是吗?我想你能听到我的好消息,所以我不杀你。”   刘睿影就这般静静的看着他,而后把剑收回说道。   冰锥人听闻顿时呕出一大口血,混着仍在喷涌的井水冲天而起又散落四方。   日头已然偏西。   绯红色的血水,如雨,下在景平镇中。   凄悲的残阳,如血,斑染在西边的天空。   “你不杀我,你却也没多久好活!哈哈哈……哈哈哈哈!”   刘睿影没有理会这些狗吠,转过身径直朝着铁匠铺走去。   “没事吧?”   欧小娥看到刘睿影的步伐有些飘忽,赶忙上前扶住他问道。   “没事。”   刘睿影强颜笑了笑说道。   “咕咚!”   酒三半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扔给刘睿影一个东西。但是刘睿影却没有借住,掉在地下滚了几圈,竟是一颗人头。   “是那神箭手?”   刘睿影问道。   “是那神箭手。”   酒三半说道。   两个人一坐一站,笑意渐起。   从一开始的嘴角轻佻,直至爽朗大笑。   最后,却是连刘睿影这位刚刚拜的师傅——糙汉子铁匠也加入了这莫名大笑的阵营。   只有欧小娥自己一脸嫌弃在旁边,收拾着方才大战打翻弄碎的器物。   “别的都好说,那棵树咋办……”   刘睿影看着自己弄出的“杰作”一脸惆怅的说道。   “树无妨,上面没了下面还在。只要根不死,早晚还能有第二春。”   糙汉子铁匠说道。   “对了,要是把那人埋到树根儿下面,说不定日后长得更好!这肥料可不是一般的劲儿足!”   糙汉子铁匠一拍脑门说道。   话音刚落,竟然就从铺子中拿出一把铁铲就要去做事。   “哎哎哎!师傅!”   刘睿影连忙拉住他。却没想到这糙汉子铁匠力气真大,这一拉一带之间险些让刘睿影跌倒。   “怎么啦?我去给你擦屁股,你还不买账啊!我这铁匠铺可还没叫你赔呢!我先去施肥,完了一并跟你算清楚!这亲师徒也得明算账不是?”   刘睿影被糙汉子铁匠这一席话说的哑口无言。   这世间哪来的亲师徒一说?   就算是父子之间,那也是叫做家传祖承。   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师傅总归是后天的。这筋骨皮或许相连,但血脉却是一点儿都没有。   刘睿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也知道他是前去为自己善后,心下也是感觉有些暖。   “我却是还不知道这师傅叫啥,你们知道吗?”   刘睿影问道,酒三半和欧小娥却也是相顾摇了摇头。   “先前你为何会突然愣神?”   酒三半问道。   刘睿影没有回答。   他看到隔壁老王倒塌的房子旁边,有一个祠堂。   坐东朝西,外形和民居没有什么区别,全部都用青石砌成。室内由一根八角石柱分为左右两间,墙壁也是选用的天然石板搭建,上端皆呈三足鼎立之状。还雕刻着猪、牛、羊三牲纹饰,以及许多文字。   单檐悬山式的屋顶和石板墙壁相互拼接,左右两开的房屋没有窗户,靠油灯照明。   后部是一个用来举行祭礼的低矮石台,上面放着不少铁器,看样子是刘睿影师傅的手笔。   石台后方砌着一堵墙精致优雅的泥墙,一个棱形石梁把它与前方的低矮石台相连。   这堵墙却是要比镇中任何一家的门庭都要华丽不少。   墙的正反面都刻有画像,棱形梁上也刻有画像。大多都是一些身穿文服的高品级文人的出游图。场面恢弘,出场的人物、车马众多,在主车旁还刻有“五福生”三字。   画像都是以线刻为主,少部分图像兼用凹面刻。   刻画的线条刚劲、洗练,形象简朴生动。构图虽无明显界格,却又显得上下层次分明。   在图画的空白处,还有大量祠游记题词,诗文唱和。从左至右,光榜题就有十数条不止。   最显耀处刻有一个“七品黄罗月”的棒题。另外还有两个“六品红绸星”一个“五品紫缎辰”,以及数不清的“四品青锦山”。   “这是景平镇里最要紧的所在了,只要没波及到此处,那任你闹翻天都无所谓。”   糙汉子铁匠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指着那个祠堂解释道。   “这是谁的祠堂?”   刘睿影问道。   “它不属于谁。不过但凡是经过景平镇前往博古楼的读书人都会前去拜会一番,在里面静坐半日。最早是谁先开始的已经无从可考,但后来就成了心照不宣的惯例。这不,还有不少人去了博古楼,功成名就后就回来写个榜题。而那四品之下的人,却是都不好意思动笔。”   糙汉子铁匠说道。   刘睿影想走进前去看看,但却是被他又拦了下来。   “没啥好看的,没啥好看的……都是一堆酸臭味话十足的自吹自擂罢了,不值得这么大老远的过去。”   刘睿影觉得很是不解,因为这祠堂离他们所站立之地仅有数十步的距离罢了。   但是越不让他看,却是越能激起他体内的好奇之心。   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酒三半却是先疾跑着过去了……好像是那祠堂中暗藏着不世美酒一般。 第四十九章 势传,不立文字   刘睿影追上酒三半的步伐,也来到了这座祠堂中。   他与向来没有章法的酒三半不同,刘睿影却是没有径直的走去最后看那面花花绿绿的泥墙,而是规规矩矩的进入了正厅。   他看到正厅内空空如也,无甚香火,也没有洒扫痕迹。   不过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   除了台子上没有神像神像灵牌之外,其他的也没有什么奇异之处。   “这也不像是读书人的往来之地啊?”   刘睿影对着后方问道,却是糙汉子铁匠也进来了正厅。   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这便宜师傅一进如这祠堂,周身的气场就变了个样儿,眉宇神情间也不再是那般吊儿郎当。   “我说的是我那时的情况……现在的年轻人哪有什么规矩敬畏啊?一个二个都是奔着那什么黄金屋,颜如玉去的。却是又有几个人为了真读书?”   糙汉子铁匠摇了摇头,语气间颇为无奈。   “哟,看来师傅也是个读书人啊!”   刘如意打趣般说道。   他已经猜到,当年这往来的书生里一定有着糙汉子铁匠一份儿,说不定那泥墙上的榜题,就有一个是出自他的手笔。   “不敢当不敢当……非要说的话,也就是斗大的字识了一筐,勉强算半个读书人吧。”   糙汉子铁匠摆了摆手笑着说道。   “半个读书人?都是肉体凡胎,囫囵身子,怎么还有半儿对半儿一说?”   刘睿影对这说法很不赞同。   “能言善变是读书人吗?”   糙汉子铁匠反问道。   “不算。那街边不识字的乞丐,嘴里的唱词儿也不是极为合辙押韵吗?读书人终归还是要落在这个书字上才对!”   刘睿影说道。   “那分黑白断是非是读书人吗?”   糙汉子铁匠又问道。   “也不算。那村中老翁只字不识,片卷不读,却也能分清道理,纠正对错。”   刘睿影说道。   “所以照你说,这读书人不但要识字,还得要真读过几卷数册书才算是吗?”   刘睿影没有回答,他却是被糙汉子铁匠这一番话语绕的云里雾里。   “读书人真读书不假,但是却不一定读的是真书。反之,读真书的人,却又不一定被那些真读书的所认可……我自认读过几页真书,但却又与他们格格不入,这么说来我岂不就是半个读书人了?”   糙汉子铁匠自顾自的又说了一大通话。   刘睿影听完后笑了笑。   他觉得这看似无理取闹,胡搅蛮缠的话儿细品之下竟然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那师傅你读的真书能给我看看不?一介武夫,也想学学那温润君子究竟是和模样,能装个一半儿也行!”   刘睿影说道。   没曾想,糙汉子铁匠竟是整了整衣服,还把鬓角处的碎发朝而后捋了捋,然后走到正厅最深处转过身对这刘睿影说道:   “那真书却是就在这祠堂之中。”   糙汉子铁匠说着还指了指天顶和地面。   “你知道方才你为何能一剑退房舍?”   糙汉子铁匠看到刘睿影一脸疑惑,出言解释道。   “却是不知……”   这点刘睿影也大为意外。   方才自己持剑逼杀冰锥人时,夹路的民居全都犹如为自己让路一般,后退平移了数丈之远。   事后他也自感怪异,但是想来想去仍就不明所以,只得借口是那大宗师法相造成的异状。   “因为你那一剑,蕴含了势。准确的说,是势起。”   糙汉子铁匠说道。   “势起?什么叫势?剑势?”   刘睿影问道。   若说剑气,剑光,剑劲,他却是都明白。   剑势也不难理解,无非是剑的势头罢了。   朝向哪里?用力几成?   但这些都和武道修为,以及功法剑技息息相关,却也不能解释为何自己在逼杀一人时房舍也连带着诡异退却。   要真是如此,那不就跟话本儿故事里的灵异传说一样吗?   荒山野岭的蓦然出现个热闹街市,又或是平地无碍却猛遇墙堵路。   “怎么解释呢……这‘势’也是一种功法吧。”   糙汉子铁匠表情纠结,抓耳挠腮的说道。   “功法?我却是从未练过,为何就能无师自通?”   刘睿影继续问道。   他非但没觉得这糙汉子铁匠对自己有什么解释,反而是越来越糊涂。   “对!无师自通!就是这四个字!”   糙汉子铁匠猛一击掌,激动地大声说道!   “其实这座祠堂,叫做‘势’祠。原本天下间却是有着许多‘势’徒,把修炼‘势’作为毕生所求的最高目标。但是不知为何,后来渐渐‘势’微,而后就破败至此……”   糙汉子铁匠说道。   这话听在刘睿影的耳中简直犹如神异。   在此之前无论是查缉司的资料之中还是前辈们的闲谈之中,他却是都没有听说过这关于‘势 ’的只言片语。   曾经如此辉煌的‘势’怎么会断绝的这般干净?   “其余地方‘势’肯定早已绝迹……就说你那中都城,肯定是一丁点儿蛛丝马迹都不会剩下的。现如今也估计就是在定西、震北两个王域的偏僻所在还会剩下些星星点点了。”   糙汉子铁匠说道。   “这‘势’却是要如何修炼?”   虽然让房子倒退更像是一出江湖把戏,但刘睿影却莫名觉得这‘势’对自己日后定有大用,说不得也是有些动心。   “不知道……”   糙汉子铁匠干脆利落的说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刘睿影问道。   “我只是知道‘势’的历史概况,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但这和掌握了它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糙汉子铁匠瘫了摊手说道。   “好吧……‘势’究竟是来自哪里,为何产生的我也不知道。但是这‘势’虽然入门容易,出师却极其困难。我从典藏的只言片语上发现‘势’分为四个阶段:势起,势成,势定,势令。虽然很像一种功法,又有境界划分,但‘势’对武修而言却如同鸡肋,是一种极为可惜的无奈。”   糙汉子铁匠看到刘睿影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他,便知道自己这却是自作自受,只能开口接着说道。   “修武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高人一等的修为能够带来更强的战斗力吗?这一剑破风还是断云,全凭功法本身优劣以及使用者自己的修为底子。而‘势’只能作为这剑技的加持,并不能直观的发挥出作用。你却是能够明白?”   糙汉子铁匠说道。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势’并不能直接作为进攻的手段,但是却可以把你现有的手段进行某种加持。”   刘睿影说道。   “没错没错,因此才说它鸡肋嘛!练之无用,弃之可惜……况且,从古至今,练成‘势’大圆满之人却是只有十位,还一个个都白日曦化,变成一道儿光了。那谁能知真假?时间久了,自然是没人信了……”   糙汉子铁匠说完却是猛地捂住了嘴……   刘睿影点了点头。   他觉得这‘势’的产生与消亡也确实符合这规律。   要说在原始社会,人们还只能扔石头砸野兽时,要是有这“势”的加持可是不得了的一件事。   但到了后来,功法林立。这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任你选那个却都是有千千万万种法门去修炼,所以这“势”自然也就没了信徒。   就好比你只有几两银子时,这“势”突然那给了你一两黄金作为加持,你会觉得极其宝贵,对此更加深信不疑。   但当你哪怕只有百两身家时,这“势”所能给你的加持却还是一两黄金,这不就很是鸡肋了?   何况按照糙汉子铁匠的说法,这“势”却还是极其 的难以修炼。   “不过,师傅你应该也是修过“势”吧。”   刘睿影问道。   “我……我可从来没有!也就是打完铁时瞎看书看到的……我这都是东逛逛,西瞧瞧的,哪是什么修炼啊!”   糙汉子铁匠突然变得甚为尴尬,支支吾吾的搪塞过去。   “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轻易尝试……即便你那一件已经有了势起的苗头,却是也不要继续深入了……”   糙汉子铁匠突然一本正经的说道。   “哈哈,我就算是想修炼,也得有功法不是?按你说的,这‘势’都只剩下不知真假的传说了,却是还要如何去修炼?”   刘睿影笑着说道,他觉得自己这何师傅也真是有些可爱。   “不。势传,不立文字。”   糙汉子铁匠摇了摇头说道。   刘睿影很是疑惑,正待想继续发问时,他却已经走出了祠堂。   “我还有几件活计没做完!”   欧小娥一看他回到了铁匠铺内,重起炉膛,竟是要继续开路锻造,不由得心下一阵惊喜。   当即定了定神,瞪大眼睛,心无旁骛的想要把糙汉子铁匠的手法全都牢牢的可在脑袋里。   “懂不懂的以后再说,只要先记下了就总能有研究清楚的一天。”   欧小娥在心里想到。   刘睿影在祠堂中却是不想离开。   他心中对这“势”着实很感兴趣。   其实在与冰锥人一战中,他最后出的那两剑自己也觉得状态和往常不同。   但他却是都将此归为了大宗师法相的功劳……如今看来,似乎都是这“势”所造成的异象。   他看到正厅旁边的两间小石屋,左右看上去也无甚差异,便随便挑了间走了进去。   这石室内没有窗户,最深处的墙壁上挂着一盏早已没了油的小灯。刘睿影摸索着看到里面有一方低矮的小台,上面摆着一个破落的垫子。   只是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垫子便顿时化为了飞灰。   匆忙中,刘睿影赶忙捂住口鼻,想要避开这一阵扬尘。却没想到这尘埃竟是飘然而起,打着旋儿的将刘睿影围了起来。   “是谁!”   刘睿影即刻拔剑四顾,奈何这灰尘却越结越厚,竟像个蚕茧似的把他裹在了里面,任凭刘睿影如何挥剑劈砍,都是徒劳无功。   他大声呼喊,但就连声音似乎也是被这些尘埃吞噬殆尽……一点儿都传不出去。   玄玄杳杳间,刘睿影不知不觉的站在了方才放置坐垫之处。   灰尘猛然撤去,在他面前形成了一堵烟幕,其中又涌现出万千变化……   只见烟幕中露出一獠牙鬼面,刘睿影凌空向后飞起。   虽知身后有墙,但这力度却拿捏的分毫不差,脚后跟刚刚好贴着墙壁。   他耳边传来呼呼风声,激荡不已。   回头一看,这墙竟是在飞速倒退……   前方,这獠牙鬼面却已是探出了半个身子。   它三面六臂,一身童子装扮。   正面相貌端庄,面上三目,皆丝丝向外渗血。   左面惨白,愤怒爆吼,犹如雷霆之怒!   身为翠色,炙焰缠身,脑后日月双轮轮转不定。   六只手上,左边三手空空。   右边三手持剑、杵、鞭,兀自招摇。   只看它左手往烟幕上一按,整个身子立时跃了出来。   刘睿影见他身材极为矮小,赤足踩在地上却是才刚到自己腰身之处。   他持剑直指这獠牙鬼面,与其保持着距离,没想他却是甩动起手中那条绿油油的鞭子。   这条鞭子极长,怕是有五六丈之远。   甩动起来后,整个石室内却是再无寸许之地可以安身。   刘睿影诧异这獠牙鬼面如此矮小的身子,却是怎么能甩动的起这漫天鞭影。   他手一抖,长鞭就在刘睿影的头上转了个圈,而后朝着他的脖颈处卷去。   刘睿影赶忙用剑格挡,岂料鞭身连连打在剑柄出,却是让他差点把剑脱手而出……   但不管怎么说,刘睿影终究是挡下防住了。   他不是没听说过有人用这般软兵器……但是要说用的专业宛似毒蛇,却还是头一回见到。   刘睿影朝左右一看,不知这石室内的空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像随着他的运动便能无限延伸似的,没有尽头……   不得已,他只能在向后退了退,果然这后墙也跟着向后移去。   但是不管刘睿影怎么腾挪躲避,这獠牙鬼面的鞭子却又总是能够触及到他……   “你到底是何物?”   刘睿影虽明知不会有回答,却还是忍不住出口问道。   对方手中鞭影稍顿,却真就是一言不发。   刘睿影看到他似乎腿有残疾,一直脚完全不受力的全都倒向一边。见此,刘睿影压低身子,一剑刺去。却是想要攻其薄弱之处。   没想到他却是稳如泰山般,赤足一脚踩住刘睿影的剑刃。犹如千斤坠,让他回剑不得。   此刻刘睿影离他仅仅只有一剑之距……   獠牙鬼面收了鞭子,交到另一面空着的三只手上。   同时拿着剑的手却又高高举起,似是要向刘睿影砍来。   没柰何,他只得奋力猛拉了一把,结果这獠牙鬼面竟是悄无声息的抬起了脚……   刘睿影用力过度,朝后翻了个跟斗。   只觉头顶白光一闪,连忙举剑招架,却是又被一股巨力压的连膀子都快断了……   左边那惨白面目转了个身,嘴里吐出一团无明业火,就那么悬在半空中幽幽的烧着,不知是用来作何。   这獠牙鬼面始终不曾开口说话,虽然刘刘睿影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到底会不会说话,只知道自己当下的境遇却是险中之险。   现在看对方收起了长鞭,却是没有了这长度距离的优势。   自己凭借着招招抢攻,或许还能赢得个先机主动。   思考间,刘睿影却是已经展开身形,将手中星剑舞动的快如虹影,把这獠牙鬼面团团围住。   然而这獠牙鬼面却也随着刘睿影的身形挥起手中宝剑。   况且他有三面九目协同,却是没有任何遗漏的就捕捉到刘睿影的全部动作。   “啊!”   刘睿影大喝一声,速度猛然再上一个台阶。   同时分出一缕精神沉入体内丹田中的阴阳二极内,想要唤醒那大宗师法相来助阵退敌。   结果精神入内,却是一片灰暗……小世界中犹如被吹熄了灯一般,乌漆漆一片,连那颗太上星也失去了光泽。   如此快速的运转身形出剑,对刘睿影的消耗也是颇为巨大。   他发现这獠牙鬼面却是只守不攻,便当即找了个空挡,抽身跳离开来。   随即,刘睿影调动昴府内刚刚恢复了些许火行劲气,双手持剑,当胸横劈而出。   这一剑,力道之强劲,气势之壮阔已是当下他所能发挥的极限。   剑出,刘睿影却双目微合。   他知道无论如何,这成败生死却也已经是定数了。   生则不负这春日光景。   死则也落得个酣畅淋漓。   没曾想,这獠牙鬼面竟是不格挡也不闪躲。   剑锋径直砍过他的胸膛,毫无阻挡,刘睿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一剑到底是中了没有……   余力未尽,剑身带着刘睿影仍旧向前冲去。   还未踏出几步,一股舒服就从腰间传来,将他的势头止住……   刘睿影低头一看,那道长鞭却是卷住了自己的腰身。   不得已,他只能反其道而行之,身形犹如陀螺回转般竟是脱开了身。   趁着对方鞭子还未缩回,刘睿影竟是牢牢抓住这鞭头,用力一拉,借力让自己朝着那獠牙鬼面扑过去,同时再出一剑。   这一剑的当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即便是那獠牙鬼面,也不会想到刘睿影竟然会有此惊天地,泣鬼神的机变之功力!   看到这道剑芒,甚至连他赖以栖身的烟幕都略微有些退让之意。   刘睿影只有两只眼睛。   对上这獠牙鬼面的三面九眼丝毫不占优势。   但是此刻他的眼神却很平静。   没有杀戮时的血腥快感。   也没有顾影自怜的悲哀无助。   更没有因体内劲气已被完全抽空的疲态。   平静的犹如一把静止的铁器。   平静而又冰冷。   像那月华却又毫无温婉。   刘睿影笑了。   这笑容也同样很平静。   没有对自己安危的担忧。   也没有转瞬即死的悲哀。   更没有力战不敌的落寞。   平静的像是悄然开放的花朵。   平静而又孤傲。   像那冷雨却又不带温度。   这是不自量力吗?   刘睿影不知道。   但他知道若是要一往无前,那便该当如此。   不管这一剑能否破的了朗日。   不管这一剑能否清的了君侧。   他都要出剑。   三丈远。   刘睿影足见再一点地助力,右手把剑尖压的更平。   两丈远。   獠牙鬼面周身的炙焰已经将他的脸烤的绯红一片,刘睿影眯起眼,始终盯着剑尖的方向。   一丈远。   “啪!”   刘睿影这必杀的一剑,却是被獠牙鬼面两手死死夹住,存进不得。   猛然间,他看到一股玄青色的剑光在眼前一闪而过,紧接着却是胸口一阵发凉。   他低头,一把剑从已是从前胸到后背,把自己捅了个通透……   刘睿影抬起左手想去抓住那把剑锋。   他心想即便是死掉也要做出点态度,不能就这么平平无奇的倒下去!   既然这生时没得选,那死前终归还是由自己说了算吧?   想了想,刘睿影终究是没有去抓那剑身,反而是挺着身子又往前走了两步。   他要拼劲最后一份力,最后一分劲气,将手中剑再向前送出一分。   即便仍旧是刺不到他,只要往前送一分便好。   哪怕是半分也行。   “咚!”   猛然间,一股剧烈的劲气在刘睿影体内炸响,将其身子弹了出去,撞到了墙面。   刘睿影还在诧异为何这墙却是又再度复原时,却看到獠牙鬼面一直隐于烟幕中的第三面突然张口,如长鲸吸水一般把这密实沉甸的烟幕全都吸入腹中……   “老十,觉得如何?”   “悟性机变俱佳而信念意志超群!”   獠牙鬼面不知身处何处,竟是与他自身气息截然不同。   此间仿佛一方天土净国,容世间诸般美好于一身。   样样皆稀奇,件件都不同!   其中不时有人群踏云而行,光彩照人。   国中,处处有花台,面面都光明。   玄光闪烁,忽隐忽现。   玄音袅袅,绕梁不绝。   宫殿、楼阁、神树皆具灵性。   由下至上,万事万物皆华彩端庄。   此方天土净国内虽无日月争辉,却坐拥星斗漫天,挪移辗转间不化昼夜,不分四季。   世间该有之崇山峻岭,万丈深渊,飞禽走兽,也是因有尽有。   在往前看,又有八座琉光宝池,各呈不同颜色。   宝池上方,十大花团锦簇,常年盛开,不生亦不灭,不变亦万变。   每座花团上除了末端第十座外,皆端坐有一人,看相貌却是哥哥仪表堂堂,正大威严。   居中之人口中的老十就是方才把刘睿影逼上绝境的獠牙鬼面,此刻却也已经化为人形,和其余旧人无二。   “还是暂且静观。‘势’传断档已久,却还是要小心则个……老十,此事还是要你多多费心了。”   居中之人说道。   ————————————————————   丁州府城内,祥腾客栈中。   “掌柜的,你可知那日前来给我送书之人住在何处?他叫刘睿影。”   赵茗茗拿着一封信,却是想要给刘睿影寄出。   无奈,她确实不知道刘睿影的地址,当下只得想掌柜的询问。   “嗯……可是那日晚上与您二位小姐饮酒的那位?”   掌柜的确认道。   “就是他,那个自己说自己是江湖人,还穿的花里胡哨的那个!”   糖炒栗子抢过话头说道。   她对刘睿影那件儿省旗官服记忆犹新。   “哈哈,这位小姐可能不知道……他可是查缉司的省旗大人,您口中那所谓的‘花里胡哨’可是查缉司省旗的官服,多少人想穿都穿不上的。”   掌柜的或许也是头一次听有人敢评论说查缉司的官服花里胡哨,因此不由得笑了笑。   “我们家小姐问你的是他住在哪里,并不是他做什么的,你听清问题好嘛!看你耳朵也不小嘛,还肉呼呼的……”   糖厂栗子说着还瞬时伸舌头舔了一圈嘴唇。   但这不该是少女可爱的一幕看在掌柜的眼里却是莫名的恐惧……轻咳了两声后说道:   “这位小姐说的是,却是在下方才失态了……这位省旗大人很是面生,似乎不是丁州府城中查缉司站楼的那几位。或许是外地前来办事出公差的,在下也不甚了解。但二位小姐若是想寻人的话,可以去查缉司站楼内问个仔细。”   掌柜的说道。   赵茗茗向他问清了扎基寺站楼的地址后,便把信交给了糖炒栗子,让她前去转送,自己却是转身又回到了楼上屋内。   她是再也不愿出去上街抛头露面了……现在全丁州府城都知道了这祥腾客栈内来了一个可败尽人间春色的绝世美人,还带着一个古灵精怪的可爱丫鬟。   这让不少纨绔浪荡子都却是没日没夜的在祥腾客栈里里外外的蹲守,就等着她下楼出门时一度芳容。   若是能搭上一两句话,得了姑娘偏爱,那可就更了不得了!   原先是这丁州府城内可是有着汤中松!   他一出手可是没人敢跟他抢……毕竟你明天再大能打得过丁州州统府吗?后台再硬能赢得过丁州作州统吗?   现在倒好,他一走,这丁州府城内的纨绔们确实犹如没了主心骨儿一般……每日无所事事的不知该干些啥,不得已只能没事儿找事儿的拉帮结伙,天天吵来打去的。   但是却总有一道冷厉的目光,坚定而决绝的指向赵茗茗。   她知道这是谁,也知道他想做什么。   但是自己却还未决定此事究竟该如何处理才好……归根结底,还是她不想杀人。 第五十章 肉身仍需心粮   丁州府城外,一片无名林地中。   今夜无月。   赵茗茗趁着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闪身蹿了出去。   行至路穷出,她脚下微微顿了顿,但还是毅然决然的走进了林中。   孤身一人,糖炒栗子并不在身边。   有些事,不是能不能,而是适不适合。   她终究还是自己一个人来了断比较妥当。   为此,她甚至都不惜在糖炒栗子的零食中下了她赤金苍雪银耳狐一族的特质迷药,让其早早的就昏睡不醒。   “我来了。”   赵茗茗对这空旷的黑暗说道。   但是除了偶尔一阵扑簌簌的声音传来以外,却是再无其他。   “做个了断不好吗?”   赵茗茗接着说道。   但回应她的依旧是无声无言……   她秀眉轻蹙,心下暗自疑惑,但又觉得自己定然不会搞错。   毕竟用她狐族的天赋神通出城寻个人,却还应该是手拿把攥的。   “我是要复仇,而你这是送死。”   一道声音蓦然从赵茗茗身后响起。   除了断情人还能是谁?   赵茗茗看他却是比上次又消瘦了几分,估计是在这林中没吃上几顿饱饭……   民是以食为天,可这菜饭果腹仅仅填饱的是肠胃肉身。   相对于人至关重要的精神魂魄却还是依旧空虚,难不成这心饿了却也是要喝肉汤?   感情却是犹如人身精髓之物,说断又谈何容易?   一切由爱恨生,一切也由爱恨灭。   不管是皇朝兴衰,还是子散妻离都逃不脱这两个字。   虽说人伦纲常是大家都遵守的基础感情,正如夫妻之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毫无血缘,但却也是后天亲人。   骨断连筋,血浓于水。   这是岁月洗刷不净,死亡也无法夺取的烙印。   就算你这小子再不成气候,当老子的却也没法儿真正的不要你。相对的,即使你老子成天烂赌醉酒,你却不得也是跟在屁股后面还债道歉?   断情人对自己如此,或许并不是在为自己的未婚妻报仇,或许他只是过于胆怯而无法面对现实。   因此就给自己这么造了一个小笼子,日复一日的呆在里面。   笼子里是仇人,笼外摆着美酒肥鸡,告诉自己杀了仇人后就能出去享用一番。   但若是真到了那会儿,他又怎么会吃得下去?   报仇是他目前的心粮。   等人杀完了,仇报了了,这粮却也吃干抹尽了。   又该是向何处去寻新的?   如此,才给有了这诸般说辞。   什么不杀外人,你别来送死之类的……   一件事若是真的铁了心去做,又怎么会在乎这些?   这些看来极为复杂的事,掰扯到最终却是又回到了爱恨二字上。   看看断情人的刀锋就知道。   不管是异兽还是人,已经死的不少了。   不管是异兽还是人,血已经流的够多了。   若说报仇能用数字计算,就如同那掌柜的算账一般该有多好?知道死多少人,留多少血,仇恨便可尽消。   但现实是死的人越多,流的血越多,填的新仇新恨也越多。   到头来自己也不会得到任何满足。   “我送死,你不也是复仇了?我希望你到此为止。”   赵茗茗说道。   “所以你是跑来强装大义凌然?想自己丧命来换一族安宁?”   断情人语气轻蔑的说道。   说来也可笑,世间事,世间人往往都如此。   你若是问他能付出几何,那他定然会说即便是刀山火海也甘愿一闯,就算是身残头掉也绝不畏惧。   但你若是问他,可否先结了这顿酒钱,说不准却要支支吾吾一大堆借口。   赵茗茗是异兽之身,但却是胜在坦荡!   未开化以前,他们的世界只有吃与被吃,生与死,非黑即白。   开了神志以后,却是无论如何都难以理解这人间世俗哪里来的这许多灰?   人们总是对长远以后的日子信誓旦旦,却丝毫不敢眼前有所担当。   “我没有你嘴里说的这么不堪,我赤金苍雪银耳狐一族也不是你可以撼动的。”   赵茗茗罕见的动了怒说道。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断情人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   “呵呵,那你们人类的道理中却还有一句蚍蜉撼大树呢。蚍蜉就算是推它个万万年,大树能倒吗?”   赵茗茗说道。   “倒不了,但蚍蜉和大树却都活不了那么久。我只要在眼睛闭上以前,不放下手中的刀就行。”   断情人将刀缓缓举起,静静地看着。   “出剑吧”   断情人说道。   他记得赵茗茗是用剑的。   但是赵茗茗却轻轻的摇了摇头,从裙摆中抽出一把刀。   和断情人的刀不同,这把刀的刀柄处却是被装点的极为华丽。   “何来的刀?”   断情人问道。   “借的”   赵茗茗说道。   “借刀杀我?”   断情人竟然难得的笑了。   “用刀才和你公平,另外今番我也不会现出本体。”   赵茗茗说道。   “我本就是要灭狐,却不是为了杀人。”   断情人摇了摇头,手中的刀却是又放下了。   “我既已能够化形,这人与狐真就差别那么大?”   赵茗茗问道。   “知人知面尚且难以知心,何况你却着实是人面兽心。”   断情人说道。   这一句话,却是让赵茗茗心中刚对人间提起的一丝美好,又全都荡然无存。   赵茗茗虽然不是人类,但是只要有感情的生物都会对一个地方产生归属感。   和打交道不同,陌生到熟悉却是需要一段时间。   但这种安心的感觉,却能在瞬间就产生。   就在那日黄昏时分,赵茗茗看着窗外的烟火生活,这种感觉就在她心头缓缓萌发。   若是没有旁的去妨碍的话,这棵幼苗便会逐渐长大,变得越来越茁壮。   但是现在,却瞬间枯萎了。   赵茗茗当先拔了刀。   她定定的看着断情人手中的刀。   看他何时再度举起。   “既然你已用刀,那我便让你三招。”   断情人说道。   赵茗茗也笑了,眼前这人类却是在可怜同情自己吗?   天边闪过一丝雷电,忽而有雨滴逐渐落下。   “今日的天气,却是对我大吉。”   断情人说道。   他本就修炼雷刀功法,如今遇上这雷暴雨天气便更是如虎添翼。   “所以我让你三招!”   断情人又强调了一遍。   赵茗茗却并不急于动手,一言不发的站在原地。   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大。   赵茗茗的发丝间都因风起而夹杂了些许杂物。   “着急了?”   赵茗茗看到断情人脸上闪过不耐烦的神色,便语气轻佻的问道。   “没有。”   断情人否认。   话音刚落,赵茗茗已踏出步子,挥刀攻来。   雨水打湿了她的罩衣,便索性脱掉不要,只穿着里面的一件白色紧身裹胸裙,端的是香艳异常。   正如断情人所说的,赵茗茗虽然化形,但却终究不是人类。自然对这人间的一些避讳习惯并未放在心上去有所在意。   好在断情人也是双眼中只剩仇恨,却是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的怪客。   此情此景,若是换了一人,说不得便会立马扔刀罢战……   看过了这酥胸半露,以及两条光洁臂膀,就算是任由赵茗茗的刀划过自己的咽喉,那也是觉得死得其所了。   断情人看到赵茗茗一刀劈来,只一个侧身闪过,却是并未出刀。   “一招!”   断情人大声喊道。   赵茗茗此刀扑空,却是也不收势。   她索性把刀一把插在了泥土里,并以此为支撑点,绣腿带玉足,重重的踢向断情人的头部。   “两招!”   断情人因为身上裹着被子,却是只能微微弯腰,不过这样却也是堪堪闪过了赵茗茗一腿。   “烟涛赤金爪!”   赵茗茗止住身形,两掌换爪,交替攻出。   断情人眼见这两爪攻势凌厉,切蕴含着万千变化,竟是将自己所有能闪避的方向尽皆封死,无奈之下,只得横刀抵挡。   “不是说了三招吗?却是要欺负我这小女子不成?”   赵茗茗有意调侃,却是不自觉的用上了一丝狐媚之术。   这是她的天赋神通,不分刻意与否,却是早已融入她的骨血之中。   当下使将出来,饶是断情人的这般心性,都不免得一阵心悸。   回过神时,自己两边肩头处,却是又多了三道血痕……   断情人朝后跳开一步,说道:   “却是我不守诺言在先……再重算三招就好!”   “呵呵,你有闲心守我十年,我却毫无意思陪你这一夜!还是早完早了的好!”   赵茗茗说话间,挽了个刀花,朝断情人下盘扫去。   没曾想,这却是一虚招。   赵茗茗借着这一刀的空隙,调动体内丹力,凝聚于左掌之上,对准断情人专注于下盘的这一疏忽,向他天庭处拍去!   “噗……”   这一掌却是打了个结实。   虽说赵茗茗并没有抽取十成的力量,但这仅有的三四分赤金之力已然全中,又是在要害部位,却也是让断情人一口鲜血喷出,脑中如五雷轰顶。   “第三招……我还你了!”   断情人用手背擦掉了下巴上残留的鲜血说道。   赵茗茗看到这一幕也是有些发怔。   他没想到断情人早就看出了自己的虚招,而后又故意中了自己的实招   他不惜自己身负重伤,却是为了还方才自己那三招之让。   一时间,她确实有些难以继续下手。   但断情人却不管这么多,终于是彻彻底底的举起了断情刀。   刀身雷光激闪,已开始逐渐升腾酝酿。   但方才那一掌,他虽用身体硬抗了下来,不过这蕴含着赤金之力的妖气妖力却也进入了体内……霸道刚猛,又阴寒邪魅。   断情人不得不再分出一部分劲气前去压……由此一来,这刀上的玄雷积蓄却也是慢了许多。   赵茗茗深知今日之天气对她却是大有不利!   何况玄雷功法本就克制赤金之力……   若是此刻让断情人聚起了雷力,那必然要勾动这天间雷霆奔走而下……   果不其然……   一道白光霎时直冲断情人劈来,他面露笑意,举刀相迎。   就在这道奔雷即将接触到断情刀时,却突然由急变缓……   轻雷落万丝。   霁光浮碧瓦。   却是没有了任何杀伤。   还不如孩童在元日时节放的那爆竹声响,焰火好看。   “你让我三招,我却也留你一命!你我两清依旧。”   赵茗茗一晃眼便露出了本体,几下狂奔,便隐于雨夜黑暗之中,只剩下这道声音遥遥传来。   断情人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断情刀和周身已经渐渐隐去的雷丝,自语般说道:“原来你早有破这玄雷之法……为何你上次却是不用呢……”   当年坛庭与张学究所传的功法武道,断情人在叛出后都尽皆抛弃了。   整整五年,他都在山中裹着半兽人一般的生活,只为了熟悉异兽们在还未开化时的形态与规律。   五年之后又是整整五年,他都浸淫在这门玄雷刀法上。   为的就是这玄雷之力,对赤金苍雪银耳狐一族有几位强大的克制之力。   但是他却怎么也想不到,这赤金苍雪银耳狐一族极少数的个体中,体内却是同时具有赤金和苍雪两种天赋种族之力。   赵茗茗正是其中之一。   赤金坚不可摧,刚猛无敌。   苍雪柔弱无骨,迁移渡提。   二者一刚一柔,宛如人类丹田中的阴阳二极一般。   方才那玄雷,却正是被这苍雪之力所弭化而抽丝最终归于无形。   赵茗茗走后,断情人也收了刀。   天上的雷鸣电闪似乎也是有了灵性一般,也都躲到了厚实又浓密的云层后面。   风把树上新冒出的些许嫩芽又都重新挂刮断了。   就如花开花落一般,这个过程不管早晚,迟早都是会发生的。   一般情况下,却是需要一整年。   虽然刚才的风只是片刻一眨眼,但本质上却与一年并无差异。   这都是天地间最平常不过的事,比喝水尿尿,吃饭拉屎还要平常。   断情人对他未婚妻的爱,或许可以说是天荒地老   但他的一生与这天地相比却又是和其短暂?   不正如那新芽被风挂断的一瞬和正常抽枝长叶再落叶的一年作比一般?   除了他根本没人在乎一个女子是死是活,即便她生前有多么美貌多么重要,死了也不过就是烂肉一堆……   哪怕是他师父,以前的最强庭令,在离开了坛庭之后不也是隐姓埋名,韬光养晦。   这世道,本就该人走茶凉。   莫说浪子英雄不讲义气,实则这义气太过清高,已经委实不适合这人间这世道。   就算都沦落成浪子吹箫唱悲歌换饭,英雄卖马挣碎银办事不也是该有的常态吗?   只不过相对于吃饭,浪子应该更爱喝酒。   相对于办事,英雄一定更想杀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想想自己白日里插手的那些所谓不平之事,想想自己大醉后挥刀拔剑捅穿的心窝,斩下的人头,就真的没有心惊过?   断情人是有的……   说起来他梦到最多的竟然不是自己的未婚妻,而是一个血淋淋的狐狸头,嘴上咬着自己那一支断掉的手臂。   这梦没人知道。   若是旁人知道了,难免会多嘴:“他是真痴情吗?还是可惜自己那条胳膊?毕竟媳妇儿可以再找,胳膊却是回不来了……”   这话虽然有几分薄凉,但却不无道理。   有多少人顶着大公无私之名却偷偷摸摸的干着苟且?   又有多少人高举着道德之旗却又背地里做些狼狈为奸之事?   他在坛庭时,白天享尽乐了欢呼荣耀,后来却只能一个人躺在杂草上数着今夜有多少颗流星飒踏而过,这种失落又有几个人能受得了?   张学究也曾这般过活。   这师徒俩真不愧是师徒。   一前一后都离开了坛庭不说,还都是如此的生活境遇。   这自然之中,虽然变化万千,美不胜收,却又着实令人无福消受……   相较而言,定然是张学究这做师傅的要比徒弟更加忠贞。   毕竟在他眼中划过的每一颗星,他却是都许了同一个愿望:“愿我那傻憨的徒儿可不要再出了什么事……愿他一直没能找到报仇的机会……愿他在报仇之前却是先被我找到。”   偶尔,张学究也会回想起当年在坛庭的往事。   他已不年轻了。   老人总是喜欢追忆。   总是喜欢自己把自己这一辈子指指点点一番。   和年轻人不同,刘睿影就很喜欢憧憬未来。   他不觉得自己经过的时光都是值得回忆的,所以只能寄希望于以后去多创造一些美好的能够用来回忆的时光。   但未来的不可预料。   失去的也无法改变。   憧憬的都是幻觉和遐想   回忆的全是教训和亏欠。   错的就是错了,再向也对不了。   没发生的就得静静地等。   念想再重,明天也不会提前来到。   或许定西王域的气候到了这个季节都大致相同。   不论是断情人和赵茗茗所处的丁州府城,还是张学究所在的定西王城,又或是刘睿影正在‘势’祠中发昏的景平镇,却是无一例外的都在下雨。   刘睿影还在那间石屋内。   仍旧保持着中剑时的姿势。   只是他的背后便是墙壁,这点倒与中剑时不同。   獠牙鬼面早已遁走无形,石室内和他走进来时无二诧异。   只是那个化为飞灰的坐垫,却是真真正正的不见了踪影。   另外,深处墙壁上的那盏油灯,不知何时何人给他续添了些许灯油,现在却也正在燃着。   虽然刘睿影的身后就是墙壁,但是他的背部却离墙壁仍有一丝微弱的距离……   他的双眼一片空虚,比那空空的口袋还要空。   不知道的人只会以为他是在愣神。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现在究竟有多么的痛苦。   他心里有些埋怨糙汉子铁匠。   因为他定然是知道的更多,但是却不愿意给刘睿影多说。   他可真算的上一位奇人,而奇人大多也都有些怪癖。   刘睿影不知道这“话不说全”算不算一种怪癖,但眼下却也只能姑且这么把它归类了。   “已经是后半夜了,他两人为何还没有回来?”   糙汉子铁匠已经做完了所有的活计,正和欧小娥坐在仅剩的一点点棚子下躲雨,顺带借着炉膛的微光喝酒。   “不知道……”   糙汉子铁匠回答道。   “那祠堂很有意思吗?”   欧小娥问道。   “我觉得没意思。”   糙汉子铁匠的回到总是很干脆,让欧小娥不知道它究竟是厌烦自己说话,还是真就只想如此说。   酒三半也是给奇人,怪癖太多……   无论他做出什么事,欧小娥却是都不会奇怪的。   只是刘睿影如此长的时间没有音信,她确实有些担忧……不过好在他和冰锥人大战之后,这里就一直很太平,甚至连来往的镇民都没有。   “你不是欧家人吧。”   糙汉子铁匠突然开口说道。   明明是疑问的语意,却用极为肯定的语气说了出来。   “我是欧家“剑心””   欧小娥说道。   糙汉子铁匠笑了笑,直起背看了她一眼说道:   “这句话却是坐实了。”   “你什么意思?!”   欧小娥自己都没发现,她言语中竟然出现了闪躲和怯懦。   “你不是欧家人。”   糙汉子铁匠再次说道。   “我是外姓,极小时便做了血誓,换了欧姓。”   欧小娥说道。   这件事在欧家人尽皆知,而且欧家的本代的六名“剑心”中,除她以外却是还有一名先天外姓的血誓欧家成员。   “但你不一样,对吧。”   糙汉子铁匠不紧不慢的说道。   他吧粗瓷碗里的最后一点酒喝完,还用舌头舔了舔碗底。   “壶里不是还有酒?”   欧小娥说道。   糙汉子铁匠知道她是有意转移了话题,但当下却也不点破,只是说道:   “倒酒前我已在心中告诉自己,这只是小酌。既然是小酌那便要定时定量,不可贪杯消磨。我若是再倒一碗起步就和先前的打算冲突了?”   糙汉子铁匠说道。   欧小娥听后嗤嗤的笑出声来说道:   “前辈当真如此较真?我看你算计那顶棚的损耗时可灵光的很……你这喝酒却又没与人打赌约定,还不是顺着意想怎么就怎么样?”   “虽然没人听到,但我却是对这自己的心说的。若是每一个决定计划都如这小酌与豪饮一般可最易切换更改,那这计划二字却又有何存在的意义?况且这关外人何干,与旁的打赌相约就要遵守,那自己与自己的打算却就能随意更改吗?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糙汉子铁匠却是摇了摇头,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欧小娥。   这是一个多么自私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话?   欧小娥一时间不知道这是道理还是诡辩,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干脆就这么坐着,抿了抿嘴。   她可是看到了白日里这糙汉子铁匠心疼他这铺子中那些烂家当的神情,绝不是作假,他肯定会一五一十的让刘睿影赔偿。   然而此刻却又因为在心里悄悄地说了只喝一碗酒而绝不能更改,不由得让欧小娥有些理不清头脑。   不过这样的人,岂不是这辈子从来都不会与人之间产生麻烦?一切的不必要都在这清晰明了间取舍的干干净净。   他看起来建坚毅刚强,但却对这样的事如此斤斤计较,耿耿于怀,只能说他也是个心里装了不少过往的人。   这些过往太多太重,以至于让他对后来再发生的很多全都没了兴趣。   就如打铁一般,迷上了便是如此的专一痴情。   可以看出来,他不想把自己的真事表露出来任何,所以不得不为此下点功夫伪装,只是他的手法却并不怎么高明。   “不是说不能更改吗?”   这时,欧小娥却又看到糙汉子铁匠拿起了酒壶正在给自己倒酒。   “我没有更改啊,今晚依旧是小酌。只是我把小酌从一碗变成两碗了。”   糙汉子铁匠说道。   这一碗,满到在碗口上方都出现了一层凸起的酒膜。   糙汉子铁匠的纹丝不动的端着,而后将头凑过去狠狠的吸了一口,随后表情舒爽的长叹了一口气。   “我也要喝!”   欧小娥虽然没有这般嗜酒,但看到他如此模样却也是勾起了肚中酒虫。   没奈何,她也是给自己如法炮制的倒了这样满满一碗,接着也用样学样的用相同的办法猛吸了一口,果然是要比平时那般仰头干杯要有趣的多! 第五十一章 二到六五福生   “你是属马的吗?”   第二日清晨,糙汉子铁匠看到刘睿影竟然靠在铁匠铺的墙壁上睡了一夜,禁不住开口说道。   刘睿影被这声问话吵醒,却仍旧有些迷糊……刚睁眼的刹那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   若是这么想来他要是也忘记了自己还是个人,从而去学那马一般站立在墙边睡觉倒也是情有可原。   糙汉子铁匠却注意到他的周围若隐若现的好像萦绕着些许游丝,当你不注意看时它们便很是晃眼,当你专门去看时,却又顿时寻无所踪。   “你……还好吧?”   这时,欧小娥和酒三半也从北边儿走了过来,看到刘睿影后出言问道。   酒三半却是比刘睿影从祠堂离出来的更早些。   也不知那泥墙上究竟是什么竟能令他如此着迷,以至于酒葫芦都喝干了却也是没能迈开腿脚。   欧小娥却是等不及……她和糙汉子铁匠把省下的酒喝干后,便去了北边儿,寻了家客栈住下。今早一起身,便匆匆忙忙的又赶到了这铁匠铺来。   “我没事啊!”   刘睿影用手错了搓脸,强行提了几分精神说道。   只不过他的脖子却因为昨夜的奇怪睡姿而有些僵硬,这会儿正略微朝右边偏着,显得不太自然。   “我看到那后面的泥墙上写了一篇养生论,你知不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   酒三半对着糙汉子铁匠问道。   “我不知道……”   糙汉子铁匠说道。   “怎么,你有兴趣?”   随即他又是试探般的问了问。   “昨天我看到后便一直在那里研究揣摩,发现其中却是还很有些门道……若是知道写作之人,我倒是想前去拜会结交一番!”   酒三半颇为惋惜的说道。   他却是没有注意到糙汉子铁匠的脸上,闪过的一丝得意。   他们二人说话间,刘睿影却是坐在旁边一筹莫展……不知怎的,他的脑中出现了一段空白。   他完完全全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这铁匠铺的。   记忆中的最后一幕就是自己中了獠牙鬼面一剑之后,背靠在石室内的墙壁上抱怨着糙汉子铁匠不给自己把话说全。   想到激动处,他却是猛然起身,把旁边的欧小娥吓了一跳。   刘睿影走到铁匠铺后的僻静之所在,将精神沉入自己的丹田内的阴阳二极中,他看到大宗师法相的小世界却是已经恢复了往日光辉灿烂,生机勃勃的景象。   那大宗师法相看到刘睿影的精神进入其中,便趾高气昂的舞动着真阳玉京剑从他身边走过,显得颇为不屑。   看到这一切如常,刘睿影显然更为不解。   当他准备将精神撤出这方小世界是,却看到在大宗师法相的周围萦绕着一圈圈的游丝。但当他回过神准备瞧个仔细时,却是又找不见了。   刘睿影拍了拍脑袋,觉得自己一定是过度劳累从而产生了幻觉,当下便也不再纠结。   再度回到铺子前面时,他发现糙汉子铁匠一直在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眼神中略带深意。   “獠牙鬼面。”   刘睿影开口说道,也是存心试探试探他。   “你说什么?”   他看到糙汉子铁匠的申请不似作伪,但又觉得此人身上疑点重重,秘密太多,因此也是一时难以判断。   “嗯?”   刘睿影看到从镇子另一边,有数骑奔来。   刘睿影他们是从古战场峡口进来的。   另一边想对来说就是从另一端靠近博古楼的出入口。   虽然不明所以,但气氛却有些不同寻常……尤其是糙汉子铁匠微微的攥了攥拳头。   “熟人?”   刘睿影问道。   “与你们无关。”   糙汉子铁匠朝前走去,却是在镇中央与这队人相会。   站定时分,方才看清这队若人马却是有五人。   皆身着一模一样的黑白双色制服,暴露在外的皮肤全都缠绕这黑白双色的绷带。   头上戴着一顶黑白双色的斗笠,垂下来黑白双色的薄纱遮住了面庞。   就连骑的马也都是黑白双色的,每匹马上还都拖着一方黑白双色的棋盘。   “快看,明明竟然把景平镇的书给看了!是不是打铁缺柴火烧炉子?”   为首的黑白人指着镇中央水井旁断倒的古树问道。   “不太像,看切口不是明明的路数。”   另一位黑白人说道。   “却是连井口都砸烂了……啧啧啧!”   其余的三人绕着纷纷下马,绕着古树和井口转了几圈说道。   “你们有什么事?”   没想到这糙汉子铁匠却是有一个如此童趣的名字,明明!   看样子,他和这五人却是不知道有什么纠葛。   说友情却又显得阴阳怪气,说陌生却彼此间十分熟络。委实让人难以琢磨……   “我们确实有事,但并不是找你!”   为首的黑白人指了指明明身后,侧着头看着刘睿影说道。   “所以嘛!楼主说的果然没错……这才多久不见?你却是和中都查缉司以及欧家都搅和在一起了。”   五人中拍在末尾的黑白人环抱着双臂说道。   “师傅,是有何事?”   刘睿影走上前问道。   他以为明明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刘睿影想他虽然在祠堂一事上没有对自己说真话,但先前也确实帮了自己处理冰锥人的尸体。   再者,虽然那琴不琴礼的他不懂……但明明无论怎样也算是他正儿八经的拜了个师傅。   眼下,看到一群人对他来者不善,这做徒弟的却是不能不挺身而出吧?   “这臭小子……怎么先前没见你如此有礼貌!这不是给我添乱来了……”   明明听到这声师傅,不由紧了紧牙关在心里想道……这会儿他倒真希望刘睿影回那祠堂里面去老实呆着,多久都行!   “中都查缉司省旗,刘睿影?”   为首的黑白人问道。   “正是在下。”   刘睿影回答道。   “师傅?”   为首的黑白人指了指明明再次问道。   “琴比我弹得好,达者为师。”   刘睿影说道。   “查缉司省旗想学琴,倒也新鲜……就是不知这琴弦音律却是能不能杀人。”   末端的黑白人诡异的笑了笑,再度说道。   听到杀人二字,刘睿影的右手却是往剑柄处靠了靠,心中已经提起了十二分的戒备。   为首的黑白人一眼就看破了刘睿影的打算,正待要说话时,却看到景平镇的古战场峡口处却是又进来了一队人马。   “刘省旗!”   隔着大老远,刘睿影就认出了查缉司的制服。   没想到,这一队竟是丁州府城内查缉司占楼的人马   “刘省旗真是让我们一路好追!”   为首的一名省着下马说道,身后还跟着十几人。   “有劳了!众弟兄前来所谓何事?”   刘睿影问道。   他却是也不避讳旁人在场,似是有意扬威一般。   这名省着拿出一份文书交给刘睿影说道:   “省旗大人先前从我丁州府站楼内发往中都查缉司本部的行文,前几日得到了批文回执,而且是掌司卫启林大人做的亲笔批示!”   省着说着也是面露崇拜之色。   虽然他的在查缉司的资历要比刘睿影深得多,但相比之下刘睿影先是得了天目省省巡蒋崇昌的提拔,现在又是掌司卫启林的亲笔皮批复,这鱼跃龙门,一步登天,不是已经近在眼前?   刘睿影听后,也是心里一惊……赶忙小心翼翼的接过批文。   打开后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定西风云起,异数陡生。小虫鸣月夜,化龙翔腾。”   刘睿影一时间不解其意,只能先将其收好,想等着事后安静下来时再拿出细细品量。   “敢问省旗大人还有何事?”   这名带队的省着问道。   言语间却是斜眼撇了撇那五个黑白人。   他也看出来眼前这奇怪的五人众,似乎是和刘睿影有些冲突正在对峙之中。   虽说这是刘睿影的似是,他们无法借此邀功行赏,但起码也能给这即将平步青云的刘省旗留下点好印象不是?   况且自己在来前,秦楼长可是专门叮嘱了要看看这刘省旗此处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还让他自己见机行事。哪怕是这队人马都暂时留在这里给刘省旗调用都行。   如此说来,这秦楼长也真是下了大功夫……   他自己因为身担一地楼长之责,不能轻易离开。   但抽调出如此一支精锐的力量奔袭到此若是送信即回还好说,要是就此留下的话,待日后本部追查下来却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罪过。   “我这边一切安好,你们还是快些返回吧。另外代我向秦楼长问好!”   刘睿影略一思索,却还是决定让他们离开。   一则自己不想欠一个如此之大的人情。   二则自己这边的事端,也的确不是人多就能有所改变的。   何况,眼前这五个白衣人是何身份,所属哪方都还不知。如此盲目之下,却是也不能让查缉司的力量过多介入。   “刘省旗……嘿嘿!真威风!”   丁州府查缉司站楼所属刚刚上马准备离开,末端的黑白人又冷不丁的冒了这么一句。   那名省着听闻后,正待要提起缰绳的手却是蓦然一松,眼睛再度看向了刘睿影。   只等他一点头,这十几人便会立刻出手。   但刘睿影还是对他们笑着招了招手,没有丝毫旁的意思。   省着当下也是无可奈何,只能骑在马上马上抱拳一施礼,随即扬鞭离开。   “不知阁下五位找我是有何事?”   刘睿影问道   这五人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却还敢当着查缉司十几人的面出言调侃,显然是有恃无恐。如果自己方才让那一众同袍留下的话,说不得,一言不合便又是一番血雨腥风……   算上祠堂内那一战,刘睿影体内早已是油尽灯枯了……万幸他凝聚出了大宗师法相,此刻却还能撑住提点几分,不然非一头栽倒不可!   “我们是博古楼楼主坐下的‘五福生’,楼长叫我们来接您,他老人家想请您喝茶。”   为首的黑白人说道。   刘睿影觉得“五福生”这三个字却是极为熟悉,但一时半会儿却又想怎么也不起来。   不过博古楼楼主刘睿影却是知道的很清楚。   他正是当进天下仅有的两位八品金绫日之一,以笔锋文采雄浑刚劲著称。   姓狄名纬泰。   这可是与天下五王平起平坐的人物,怎么会毫无端倪的请自己喝茶?   而且,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就身在这景平镇中呢?   想到这里,刘睿影不得对自己这位明明师傅有所怀疑。   “明明也一同去吧,楼主说他想你了。”   为首的黑白人对着明明说道。   “所以还是要去博古楼的对吧?”   在刘睿影向欧小娥和酒三半讲清楚了事情原委后,酒三半问道。   虽然刘睿影很直白的告诉他俩,继续和自己同行恐怕会很不安全。或许一路上都别再想太平,麻烦之魂越来越多……   但是酒三半却毫不在乎,只要去得地方也是自己的目的地,那却是怎么样都无所谓。   自己能把那神箭手杀了,也能把这黑白五人众杀了。   天下间的规律在他看来不过就是一口酒,一把剑。   喝口酒,是为了润润嗓子,而后开腔讲道理。   拔出剑,是为了对付那些讲道理没用的人,那就干脆把头砍了彻底。   不管有没有力量做到如此,但态度就得是这般!   苔花虽然不如牡丹雍容华贵,但却又赢在繁多不胜数。   谁能说牡丹才能算作开花,而苔藓就不能绽放呢?   道理讲不讲的清楚,不要紧……只要开口说了就好,起码尽了力。   头能不能砍的动,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只要你拔剑砍了就好,起码没有同流合污。   对于敌人,他有着至少七种办法解决。   但每一种办法,说白了到最后却都是杀人的办法。   虽然他到目前为止,还只杀过一个人,但这七种办法却是他从村子里出来后就已经在脑中定型了的。   即便杀了一人,用掉了一种,也还剩六种。   而对面却只是五人众。   六对五,尚且余一。   却是绰绰有余了。   况且这办法用完了,还能再想新的。   跟作诗喝酒却是不同。   作诗有好句子就得先写下来。   喝酒不管还剩多少,每一杯都得倒满了喝。   若是非要憋出一整首再写,那未免有些过于刻意。   似是为写而写,自然是少了些气韵灵动的点睛之笔。   若是知道酒已剩不多,就开始压杯歪壶,浅尝辄止。   则未免有些太不尽兴,这酒还不如不喝。   诗的每一句都得是因迸发而挥毫。   酒的每一杯都是为豪迈壮阔儿举杯。   但杀人的每一剑,却都得反复的细细斟酌……   欧小娥耸了耸肩,没有说话,但上马的身手可是不慢。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刘睿影也没有揣测琢磨过。   毕竟如此对一个姑娘家,难免有几分不礼貌。   虽然这样做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但慎独慎独,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若是日后习惯了,无论干什么只要没人知道就行,那却是还有什么底线可言?   现在三人的目光又都集中在了明明身上,毕竟只有他与那五人众熟识。   在这般境况下,不管是什么,你总得开口说道几句才好。   虽然刘睿影也没期望他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不然那的话那祠堂一事早就会给自己讲的明明白白了。   有些人看似不修边幅,实则内心细腻。看似热情如火,和谁都能打成一片,可到头来却发现他却总能避重就轻的有等于无。   “我姓鹿,鹿明明”   他说道。   “父母起的,我也没办法”   鹿明明知道自己的名字和这般躯体样貌并不是很搭调,但却也只能无奈的摊了摊手。   “明明师傅,那五人众是谁是谁?‘五福生’这个词我好像有点印象……”   刘睿影说道。   “祠堂泥墙上!”   酒三半说道。   “我在祠堂泥墙上有一副很颇为壮观的出行图,在主车旁边有一个榜题,写的就是‘五福生’!”   酒三半这么一说,刘睿影却是也想起来了。   “那幅出行图,便是某一年初春十分,博古楼楼主狄纬泰郊游时由画师专门记录的。而五福生,就是指他的五名贴身护卫。”   鹿明明说道。   “哈哈……五个大男人却是取了这么一个宛如胖娃娃般的名号。博古楼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天下文宗?”   酒三半大笑着说道。   而后他却又从马上翻下来,快步跑回鹿明明的铁匠铺里,用剑鞘三下五除二的又挖出一坛女儿红准备带到路上喝。   “你女儿我知道不用再说一遍了……我会等她的!”   酒三半看鹿明明欲言又止,面色复杂的样子,便抢先开口说道。   这却是让欧小娥和刘睿影顿时笑出来声来……使得本来严肃紧张的氛围霎时变得轻松了不少。   不过,刘睿影和欧小娥却还是根本不相信鹿明明已经成家,并且还有个女儿。   “明明师傅和那五人很熟?”   刘睿影问道。   “是……”   鹿明明没有马骑。   刘睿影提出想要与他共乘,却是被摆手拒绝了。   “我也算是博古楼的人吧……”   鹿明明语调有些苦涩,似乎有些难言。   “你是博古楼的人?那你有没有品级?”   刘睿影和欧小娥丝毫没有感到惊奇。,   他俩早就意识到鹿明明的与众不同,然而只有酒三半却自顾自的兴奋了起来。   “那泥墙上最高的榜题。七品,黄罗月。便是我的品级……你感兴趣的那篇养生论也正是出自我的笔下。”   鹿明明说到这里,却又扬起了声线,变得极为高傲。   七品黄罗月。   这乃是南北两大文宗博古楼,通今阁的二位掌舵人之下最高品的读书人了。   自五王共治以来,却只授予了七位。   其中北三,南四。   隶属博古楼的有三人,通今阁的有四人。   这七人被统称为“文道七圣手”。   刘睿影和欧小娥到这会儿才是真正的大吃一惊。   他们没想到这位列三教之一——文道的顶尖人物,竟是就这般毫无雕琢的站在自己面前。   当下,刘睿影却是觉得自己那声师傅叫的丝毫不亏!   虽然鹿明明属文道,并不是武修。   但自张素之后,这读书人修武,武修人读书就已成了常态。   虽然七品黄罗月是基于他文道的造诣而授予,但此人的武道修为也定然不低。   只是不知堂堂的七圣手之一,为何却蜗居在博古楼脚下的小镇中靠打铁度日。   提笔的手握杀人的剑抡打铁的锤拨清音的弦。   这一下,文、武、艺三教却是都被他占尽了!   “哎呀呀!那说不得却是得再好好喝几杯了!先前我还因为无缘难得一见有些伤感,没想到却是远在天边尽在眼前!”   酒三半抱着酒坛子就要是再次下马,拉出架势,就要与鹿明明一醉方休!   鹿明明伸手一把摁住酒坛,连带着酒三半已微微挺立的身子也重新压回马背上,动弹不得。   “明明师傅,不知你是否知道那博古楼狄楼主却是为何要派遣他的贴身护卫前来专程找我?”   刘睿影问道。   这一句师傅,却是在心里多加了几重敬重与佩服。   “我不知道……”   鹿明明摇头说道。   “不过他们六人我却是要和你讲讲……”   鹿明明说道。   “六人?不是五人吗?五福生?”   欧小娥问道。   “五福生现在是五个人没错,但他们本是六兄弟。你眼前的五人,是老二到老六。”   鹿明明说道。   “老大呢?没来吗?”   酒三半说着兀自揭开了酒坛封泥,顿时芳香扑鼻,令他口舌大动。   “他们六兄弟,生于一个棋道世家。众所周知,这棋道是文道的一个主流分支,而他们的父亲也可算得上是国手水平了。只是时运不济,终生无缘问鼎……总是输在劫上半子。后来成了家,退隐田园,过起了凡俗日子。”   “那他的儿子们再入棋道却是为了给父亲了却一桩心愿?”   刘睿影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这“五福生”身上的衣服明显就是棋中黑白子的配色,自是一目了然。   “他退隐之后和妻子先后养育了六个孩子,但是因为自己心中的阴影,却是禁止孩子们再去触碰和棋有关的任何事物,哪怕是会产生联想的都不行。家中不许有黑白色,甚至连孩童都会玩耍的弹子也不能触碰。”   鹿明明说到这里时,深深地叹了口气。   刘睿影能听出这其中的无奈与悲哀。   不知是谁曾说过人定胜天。   但事实上这天哪怕只打个喷嚏,都不知会让多少人殒命于须弥之间。   虽说凡事皆留有一线生机,可古往今来能抓住的却是又有几人?   鹿明明贵为七品黄罗月,文道七圣手之一,想当年定也是万千荣耀加身,慷慨激昂的绝伦之辈。   再看看如今,蓬头垢面,粗布烂衫。   长年打铁之下却是一双眼总是被熏得通红,挺拔健壮的脊背也略微有些弯曲。   虽说物质与外貌并不能说明什么,尤其是很多自命清高不凡的读书人往往还求之不得这般山野感十足的闲云生活。   仿佛都觉得这握笔捧卷的手,若是不沾沾泥土的腥气,他就会有点亏欠似的。   但是,鹿明明起码会打铁,而且还打的很好。   很多人只是东施效颦般的一窝蜂扑上去做做这,干干那。   去种地的,草比豆苗长得还高,最后饿死。   要栽树的,看着满园的果子却一个都够不着,最后也饿死。   更有情趣的,却是只种了花。   不过最后若是能口含花瓣,死于一阵香风之下,倒也算得上是风流儒雅,却是要比前面两人都更显格调。   活着比,死了也比。   何处才是个尽头?   怕是连狄楼主都说不清……毕竟他自己不也和南边儿通今阁中的那位明里暗里的较劲不知多少年多少次了!   什么文无第一?   说着话的人便是这文道的千古第一罪人。   一看就是自己想当第一却没当上,于是就摆出这么一副看似公允的嘴脸……那可不就是让后代学文之人互相掐架,不死不休?   当了第一的甭管他心头是多骄傲,都得哈着腰装出一副虚幻若谷的样子。   没当第一的在下面看着,也不见得有多崇拜多尊重,吐口唾沫道一句:“文无第一,神气什么?”便瞬间把他人呕心沥血的佳作一棒子打死。   这般绕来绕去,虽是个死循环,但说到底还是比棋道要温和得多。毕竟是双方的面子都保住了,谁也不至于太过于难堪。   “所以后来,他便让自己的六个儿子全都去学了文。每日之乎者也的摇头晃脑,看着倒也是别有一般滋味。但这启蒙兴趣倒是能培养不假,可是骨子里的血脉他却是无论如何更改不了的……终于一日,六个儿子下了学后却是迟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归家。被父亲一顿讯问之后,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几枚黑白子……”   鹿明明接着说道。   他也打包好了自己的东西,却是往肩上一抗,徒步跟在刘睿影等人的马旁。   那“五福生”看到四人已然动身,当即也重新上马,竟是头也不回的在前面走着。   他们本就看不起刘睿影,对欧家也不会放在心上。   和鹿明明虽然有旧,但除了冷嘲热讽以外,却也是分道扬镳久矣……无甚交心可谈。   “这老父亲一看,千防万防,却也没法儿诛心啊……觉得这就是天命使然,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毕生所学倾囊传授。没想到这六个儿子在棋道上的天分却是要高于他甚多。没几年,六人均已跻身棋道巅峰行列。”   鹿明明说道这里时便停了下来,看了看前面的黑白五人众,压低了语调,很是深沉的说道:   “我不知道后来究竟出了什么事……但从那以后他们的大哥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且自那往后的对弈中,这五人不论猜先的结果如何,却都是一定要要执白子,而且是只用自己的白子……”   鹿明明说完也是松了一口气。   “所以……那白子……”   刘睿影欲言又止,有些话他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白子是我大哥之骨,棋盘的边衬也是。”   黑白五人众的末端之人,突然转过头来说道。   这却是和刘睿影心中所猜一模一样。   “敢问五位尊姓大名?”   刘睿影拱手行了个礼,问道。   这五人虽然对他并不友好,但是谁又能料到这背后却有着如此摄人心魄的过往?   手足手足,缺一便残……   儿时六兄弟,大后六房人。   本是一条大路六人走,一桌宴席六双筷。   中途却有一人突然掉头离席,岂不是让省下的五人茫然万分?   凝视太阳时,任谁都会感觉到它发出的光和热浪。   看到果园田地时,也都能想象出他们为了秋季成熟而绽放的努力。   旁人看来,六兄弟少了一人却是还有五人,不痛不痒。   但相对于剩下的五人而言,却是最前端的一条滔滔不绝,奔腾的河流就如此断裂干涸了。   这种感情并不深刻,但却是极其的真事而又无限延伸着……   每日拿捏着至亲之骨,落子时又该是何种悲痛?   如此复杂的坚持或绝望,仇恨或谎言,宽容或原谅,希望或悲壮,都不是那一抹能够融化坚冰的暖意,却又都是让他们不再眷恋这人间的原因。   刘睿影见过不少这样的大悲痛者。   他们通常都用些别物来麻痹离了自己……要么贪财,要么红色,要么恋赌,要么嗜酒。   像这五人一般,能如此坦然面对,且又朗声说出之人,却真是凤毛麟角……   只此一点,便是与当世豪杰作比也能不落于下风!   “两分,弯三,方四,刀五,花六!”   只见这黑白人指着自己的兄弟们说了一圈,最后才指了指自己说道。   “五福生”,二到六。   竟然全都是以棋道行话取名。   “两分”为定式。   大体安定,利益均等,无功无过,倒也像是这领头二哥的角色。   其余的四人,尽皆属“眼”,都是对方不可落子的禁忌所在。   弯状,方形,刀样,花态,各有专攻所长。   “前方离博古楼还有多远的路?”   刘睿影问道。   众人已经到了景平镇的另一出入口。   “过了这片平原就到了。”   鹿明明指了指前方说道。   “这片平原可有名字?”   刘睿影问道。   后方峡口外的古战场,因为杀伤太多,人们认为有伤天和,自始至终都让它那般荒芜着。   但眼前这处平原,却是截然不同。 第五十二章 乐游原上奇岳奇水   “当然有名,此原名为乐游原。”   鹿明明说道。   乐游。   取极乐而从游之意。   刘睿影听到这名后,在心中也是一阵冷笑。   这些读书人,成天鼻孔朝天的夸耀自己是推动进步与变革的主流,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齐却又委实不尽然。   写的那些所谓的千古文章,又有几篇是为了这天下的黎明苍生而论?   一个个的惊人之笔,斐然文采却是不能当做半粒米下锅。   除了让大家伙儿多识了几个字以外,其余的都是空话。   但偏偏历朝历代还都吃这一套,若是脱掉了这层“仁义道德”的皮,仿佛连路都不会走了。   那些被捧起来的圣贤,把自己写的几笔臭文章再传给后世的学子,就这么摇头晃脑的三番五次,五次三番,路还没走稳,尾巴却已翘到了天上。   最终,却也只是孕育了无数巧伪之人。   所谓的圣,贤,忠,又有哪个容于了天下?   刘睿影不知道的是,当初鹿明明就是因此和博古楼楼主狄纬泰大吵之后不欢而散,就此离开了博古楼。   “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搬弄是非,我们读书就是为了如此吗?如若是,还不如干脆拜那村里儿的长舌妇为贤达。若不是,为何又这般萎靡虚假?”   不得不说,鹿明明还是良知未泯……   端的是心如涌泉,意如飘风。   虽然他没有能力去力挽狂澜,却也是能够分清是非而不去苟合。   立足于名而又立足于利,却也是当着真没有双全之法。   刚步入乐游原,还没几步。   刘睿影就看到无数的石碑,零零散散的立于平原之上。   一块上面写着“开天辟地,治世定伦”   另一快上面写着“势镇四极,威加海内”   这哪里还有圣贤所谓的气度?跟个土财主差不多……   还有一面石碑,却是最为宽整平阔。   比景平镇中祠堂的泥墙还要巨大好几倍,已经不能算是碑了。   眼见上面无字,却是只有一副画,手法兼工带写。   画上有水火翻滚。   卷千里之外的红黑双色之土,堆积成一处高耸重巅的赤色山崖   山崖之上怪石林立,彩凤飞舞。   山崖下的树林剑,更有麒麟坐卧。   有十条苍龙,盘旋于十跟通天石柱之上。   而林中更有万千灵兽仙物,都在活泼奔跑。   一只长寿鹿,在溪边饮水。   一只仙雪狐,在洞口张望。   还有无数的额有花朵奇异,四季不凋谢。   入云神树日日结果。   以山崖为中心,向四周放眼看去全都是嫩绿的新草。   偶有沟壑暗部其中,却也是藤萝密布。   “这画中是何方之景?”   刘睿影问道。   虽然他明知这不会是真是存在的现实,但却也被此情此景牢牢吸引,竟是不自觉的开口问道。   “哈哈……这就是文祖诞生之地啊。”   五福生的花六说道。   “若是能够超过八品金绫日的文道修为,便可更上一层楼,借到一束文曲星光傍身,而后去往这文祖圣地中继续修炼。”   鹿明明解释道。   五福生五人,却也是驻足在花前久久不愿离开,似是极为心驰神往。   “很多年前,博古楼主狄纬泰在一处秘密之地中寻的此画真迹,而后却是找画师放大数倍,重新描摹于此,供人瞻仰向往。”   鹿明明接着说道。   “你信吗?这文祖之地?”   刘睿影问道。   “那你信武道跨过仙桥,成就星仙吗?”   鹿明明反问道。   文道的至高便是去往这文祖诞辰之地,而武道的至高便是跨过仙桥,修成那破万法的星仙。   若说这文祖诞辰之地,有何玄机妙法,刘睿影却是一点儿都不信……   虽然他对神仙之事也么没有几分相信。   世间武道修为最高的层级,明面上就是那天神耀九州。   但是这虽挂天神之名,却是没有半点天神之力。   什么飞天、遁地、移海、搬山、造物、控命,却是一个都做不到。   但是自从上次他顿悟之后,在凝成大宗师法相时,发现了星渊剑的异动。再结合那星渊剑茫茫然传入他脑中的那段功法和论述,让刘睿影却是对这神仙一事有了几分动摇。   “不管它存不存在,或真或假,都是一种寄托,一个念想……人们需要这样的感情。”   鹿明明看刘睿影沉默便如此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诚然,文道固有他虚假伪善的一面。   但是千百年来他所建立的这套坚不可摧的信仰体系,却是让人们有了安居乐业的前提。   任何的事物都有他本身的两面性,和时代的局限性。   永远没有一通百通的道理。   不变应万变或许在对滴之时,交锋之中颇为有用。   但在进程的洪流之中,却只是废话一句。   刘睿影试着站在对立面去想了想。   那就是如果这套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仁义道德”转眼间崩溃到稀里哗啦,那又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或许到那时世间便再也没有了忠孝仁义之人,没有了维护公平公正之人,失去了谦卑恭敬的品格,丢掉了天理人心的束缚,岂不是一场更大的灾难?   当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不可怕,朦朦胧胧的大家谁都分不清善恶好坏。   但拥有后的崩塌才最为致命,找不回来的下场只能是一起消逝罢了   想到这里,刘睿影又整理了下情绪。   他对这博古楼,却是没有那么大的敌意与轻视了。   不管对方正确与否,都不应该去嘲讽一个人,一个团体,一个民族的感情与信仰。   即便是在旁人看来,这再傻,再愚蠢,也不要。   或许到了最后,那些无所畏惧且一无所有的旁人,才是最可怜的。   刘睿影正在思索间,一条不宽的小河横于眼前。   很明显,是由人工开凿出来的,特意从太上河引来的水。   水流平缓,不起波涛。   上面每隔一段儿,就驾过去一座很是明朗的石桥。   看石桥另一边,竟是还坐落着不少人家。   水真不愧是万物灵发之母。   这乐游原和前面的古战场能如此不同,在刘睿影看来全靠这条河渠。   “这条河是博古楼十大奇景之一,四季不冻河。来往的书生都会在这里润笔洗砚,只求自己的才情文思也如这和谁一班,长流不休。”   鹿明明说道。   “十大奇景是什么?”   刘睿影问道。   “你前面不是看了那文祖圣地图吗?”   鹿明明反问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里面有十条苍龙盘旋于十根通天石柱之上可还记得?”   鹿明明问道。   “记得。”   刘睿影回答。   “这十大奇景便是楼主狄纬泰在参悟了文祖圣地图后,名人修建的,却是为了和途中的那十苍龙,十石柱一一对应。以此上应圣地,下顺凡心。”   花六竟是插嘴解释道。   凡是关于这博古楼气派威风的一面,他都会颇为骄傲的抢过话头来。   “那若是用来洗剑洗脚呢?”   这却是酒三半问道。   他想鹿明明只说了这四季不冻河能够洗笔洗砚,却是没说能不能用来洗别的,难道这河水却是还藏着什么隐秘不成?   五福生的五人听到这句话后,顿时都回过头来。   虽然有黑白双色的薄纱挡着了面庞,但刘睿影还是能感觉到他们五束锐利如刀锋般的目光,似要把酒三半生吞活剥了一般……   刘睿影知道酒三半这句话虽然极为刺耳,但绝非挑衅之言……   以他的心性来说,这却就是他的所思所想,并没有任何嘲讽侮辱之意。   “洗剑也一样,不过最好是看了脚之后再去洗。因为人血和墨汁其实是很近似的。想不想试试?”   花六说道。   他却是已经上半身彻底的转过去,压在了马后托着的黑白双色棋盘之上。   “好啊!只是……哪来的脚砍。”   听到酒三半这如此说,花六却也是愣住了……   这人是愚蠢到家还是故意找茬到底?   就在这时,两分却是朝着花六丢了个颜色。   花六终究还是按捺了下来,只是颇为玩味的对这酒三半说:   “不急,后面有的是机会。一定能让你如愿的!”   过了石桥,刘睿影看到这半边的景色天空,却是又有不同。   翠绿的苔藓成堆,白云如浮玉一般轻润。   竟是和平南王域的水乡之地颇为相似。   不知道的人,哪里会觉得这里是定西王域与震北王域相交之处的偏僻所在?   阳光摇曳,片片烟霞随之蒸发。   露出三五点梅花,七八棵绿竹,一两处兰花,十几团兰草。   随即,刘睿影却是看到平地上摆着几张巨大的案几。   “有客自远方来,当属至乐之一也!”   两分却是调转了马头,然后对这刘睿影说道。   “这过了石桥,便算是正式进入到博古楼的地界了。我们特此为刘省旗你准备了接风宴。明明,你是知道规矩的。帮个忙,介绍招呼一下。”   言毕,两分就下了马朝前走去。   案几旁站着十数人,是早已在此地等候的,见到两分过来纷纷躬身行礼不止。   刘睿影看着他背影,却是有些愤懑……虽然他嘴上说着“当乐乎”,但刘睿影却也没听出任何“乐”的语气。   而且,这说是接风宴,却只有桌案并无椅凳……   这是故意叫人难堪?   就是欧小娥都面露不满之色……   但当下却也是不宜开口发作。   若是点明了出来,还不知道对方又能用何种说辞来搪塞,最后还是落得个见识浅薄,不懂规矩的名衔。   刘睿影走进一瞧,竟然全部都是奇珍异果。   一盘樱桃般大小的金丸。   明黄而肥厚的梅子。   皮薄肉甜的荔枝。   个大汁多的鲜枣。   这些都如刚刚采摘的一般,连枝献上,带叶端来。   刘睿影出于客气,只拿了一个梨子。   一口下却是味甘如琼浆,酣畅解渴。   只看酒三半却是抱着一个西瓜,兀自乱啃……而后又挑了个黄皮大柿子,在衣服上蹭了两下便咬开来吃。   汁水迸溅,弄得前胸衣襟上都沾满了,却也是丝毫不在乎。   但看欧小娥正在仔细端详着一个剥开的石榴。   饶是他欧家“剑心”的身份,却也是没有见过如此颗粒饱满,色如丹砂的品相。   而另一张案几上,却是有四罐还在微火慢炊的汤羹。   其中是放了数种陈皮,另加金玛瑙芋头,形花纹山药。   最后再把那薏米茯苓研磨成粉,一并加入其中。   虽无半点荤腥,却也是人间珍馐。   “楼主特意交代,有你的一份!”   两分指了指汤羹,对着鹿明明说道。   鹿明明也不怕烫,多年的打铁生活让他的双手都布满了老茧。   他就这么端起来,轻轻的把汤匙探入其中。   动作极其的小心,却是生怕这汤匙和碗壁发生什么触碰一般。   “叮!”   也不知这博古楼用的是何种餐具。   鹿明明虽然是千万小心,但终究还是把汤匙和碗壁触碰到了一起……   这一声的清脆悦耳,却是在这空旷的乐游原上都能经久不歇。   看着汤匙中舀起的汤羹,听着耳边的清脆,感受着手中的温度。   鹿明明却是又把汤匙干脆丢进了碗中,随后徐放回了桌案之上,竟是一口没喝。   让刘睿影感到奇怪的的是,这接风宴竟然没有酒……   而这却也着实是辛苦了酒三半一顿好找。   “素心手谈是为高明,因此博古楼的饭食都是以清淡为主。像酒那般浓烈之物,却是上不得台面。”   两分不动声色的说道。   而后让身后站着的一众侍从给每人都上了一碗茶,他自己倒是率先喝了起来。   不过吃了这果子,再品完那羹汤。   刘睿影却是知道这天下人为何都想要读书了……   想那武修之辈,每日风餐露宿的。   还需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一心只为了那武道极致,而后寻觅那飘飘无影的星仙之境界,好得个长生不老。   但到头来却是比那镜中花,水里月还不如……摸不着更看不见!   肌肉男都是凡夫俗子,为何不就干脆做个名利之徒?   小兵思将军,宰相望王侯。   这读书人的想法追求虽然俗了点,但贵在实际啊!   这星仙是好,但抓不住,摸不着。   可方才这果子,汤羹,却是实打实的吃尽了肚子里,现在咂咂嘴还能品出香味儿来!   “这里竟然还有座山?”   刘睿影看到前方的平原上,有着一大片阴影。   “这也是博古楼十大奇景之一。名为千峰万仞,不过和那四季不冻河一样”   鹿明明说道。   千峰在前,犹如排列有序的战戈,象征着博古楼牢不可摧的地位。   万仞在后,呈现出孔雀开屏之状。最上面还立着一口巨大的铜钟,为的却是这背后不空,靠山如钟之说。   “没想到咱们明明这些却是还记得这么牢!”   花六听闻,回头对着鹿明明边笑边说。   刘睿影看到那山也着实不低……   不由得感慨这博古楼却也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积淀当真是极为身深厚。   日头此刻已到了正上方。   但是山顶却好像有雨云徘徊,岚光黛色中显得略微有些冷清。   刘睿影忽然看到有几个农夫模样之人,背上背着遮阳斗笠,身上穿着布艺,脚下踩着草鞋。   其中有人扛着柴火,有人扛着锄头等农具,从山脚下走来,踏歌而行。   歌声唱道:   “田地青青,温酒陶情,人皆泛梗浮萍。珠箔银屏,向雨花铃,旧典也是众芳亭。骑牛不读史,上马莫念经。不贪图那魏阙与彤亭。只求梅妻一位双鹤子,不论世间泰与宁。”   “妙啊!”   酒三半听到这歌,竟是合着拍子,跟着曲调也哼哼唧唧的唱了起来。   刘睿影虽然也是对这歌曲颇为欣赏,但却因自重身份而没有表现出来。   实则他心里却也是有些打鼓……   这些农夫砍樵人都是隶属于博古楼的佃户。   他们租用博古楼的土地耕种,秋收之后博古楼再买下他们的粮食与布匹绸缎自用,俨然是自给自足。   这歌曲定然是博古楼中人教他们的不假。   但是这词里话间就真的是这般无欲无求,通透洒脱吗?   刘睿影却并不认同。   待几人等人走近了,这几人皆微微躬身,并微笑着行礼问号。   “我博古楼教化天下,即便是庶民也是这般温文尔雅。”   两分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但心中的不安之感觉却是越来越激烈……   慕然间,眼前却又闪过一幕画面。   他看到了一座城。   城门上并没有挂任何名牌,所以也不知是何地何城。   只是城楼上竖立着诸多幢幡宝盖,无风自摇。   刘睿影冥冥中不知如何,便就走进了城门……   只见城里只有一座壮丽的楼台。   万重彩霞似从天间飘然落下,隐隐约约的落在地上,形成一大片轻薄的暗红色雾气。   楼台上雕刻着精致的飞禽与走兽,碧绿的瓦片在红雾的掩映衬托下更显光彩。   一条宛如白玉铺成的路,两边打着纯金的基石,一直延伸到那楼台最深处。   “汪……汪汪!”   突然传来的几声狗吠,却是把刘睿影的思绪拉了回来。   来不及多想,便看到左前方站着一人。   “阿黄!”   这人穿着七品黄罗月的文服,背对着众人。   刘睿影还没认出来,但是欧小娥竟是先认出了那人的怀中之狗。   却正是前几日在路途中碰到的那只,爱吃酸黄瓜翻青白眼的阿黄!   “我们果然又见面了!”   那人听到有人唤他的狗,却是回头看到了欧小娥,刘睿影,酒三半三人。   今日的常大师却是脱去了那件靛蓝色云锦袄子,直截了当的露出了身上的七品黄罗月文服。   “没想到,常大师却也是七圣手之一!”   刘睿影说道。   鹿明明看到刘睿影认识常忆山却是显得有些惊奇。   而常忆山看到刘睿影三人和鹿明明在一起,前面还有五福生领路也是觉得颇为不可思议。   这下两拨人头对头,尾碰尾的遇上,却是各有各的思量。   “见过常大师!”   五福生下马齐声说道。   他们看到常忆山在此,却是丝毫不敢怠慢。在两分的带领下急忙下马行礼,和先前对待鹿明明的散漫轻蔑截然相反。   “好久不见。”   常忆山却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是丝毫没有搭理五人的意思。   而后却是径直朝着后方走来,对着鹿明明说道。   “好久不见。”   鹿明明回了一句一模一样的话。   只是常忆山的好久不见中一开始带着高傲,中间却又多了几重卖弄,但皆结尾又收官于难以言明的复杂和纠结。   而鹿明明的好久不见,却只有一种感觉。   那就是苦涩。   其实说苦涩并不准确。   因为我苦涩往往是失而不得的落寞的进阶。   但是鹿明明并没有这种落寞,他只是单纯的感慨。   可是这种感慨却是最容易和落寞搞混淆的。   不管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念想,但只要生了这感慨,在旁人的眼光里,那便是还有。   在一般的世俗规定下,要想证明没有,就得做到三绝。   绝口不提,绝眼不看,绝心不想。   可人非机械,只需要一节发条,几个齿轮便可运转。   眼耳口鼻舌,各有不同用处。   手臂腿足心,各有不同担当。   协同在一起之后,却是用尽了天下间所有的辞藻都说不尽,讲不透的。   但所谓的三绝之风,往往都都是用作逃避的绝佳借口。   真正的强悍,却是如先前五福生说起自己的大哥之骨做了棋盘棋子,以及刚才鹿明明的这短短的四个字好久不见一般。   有感慨,但已是前尘往事。   感的是人,是旧时之人。   不论当时有何种纠葛。   恩情也罢,仇怨也好,却是都一笔勾销,一了百了。   不求你记我的恩,我却也不再惦念你仇。   如此两相遗忘,岂不美哉?   慨的是时,是当今之时。   不论以前共处过多久,起码也有互伴的时光。   开心也罢,难过也好,却也都是一笔勾销,一了百了。   不求你记得当时之乐,我却也不追究那时之悲。   只是星移斗转,你我终又再会时,对这天道无常的叹惋。   刘睿影看着这俩个人,觉得人这一生着实是太没有意思……   殊不知,鹿明明也是如此想法。   他在祠堂后面泥墙上的养生论中却是有一句话:   “人之阳寿,至多不过百年。除病瘦死伤忧患,已百岁高龄还能开口而笑者,不过一掌之数。”   可见人生实苦。   活的年岁越大,经历的痛苦也就越多。   如此这般日积月累,就算是能活到五百岁又有何意思?   这般束手束脚的被岁月之磨砺无情的捆绑起来,以至于到最后不但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却是连笑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那却是与死人还有什么两样?无非是能够吃喝拉撒罢了。   “准备回来了?”   两人停顿了很久。   久到刘睿影觉得,都能从这里赶赴东海之滨后再折返一个来回那么久。   漫长的停顿之后,这是常忆山对鹿明明说的第二句话。   “没有。”   鹿明明的回答永远是这么简洁,干练。   字不多。   语气不多。   连嘴唇上下触碰的次数都不多。   但他却总能挑出最简单明了的字眼,一针见血的说出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   唯有删繁就简,才可领异标新。   这看似平常的词词句句之中,却也无处不彰显着鹿明明的文道修为。   “还在打铁?”   这已是第三句了。   “对。”   鹿明明的回答刘睿影三人也早已心知肚明。   “不过刚收了个徒弟,教他弹琴。”   鹿明明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说道。   这一句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鹿明明的个头要比刘睿影高出不少。   他抬头一看,鹿明明正低头对自己笑着,于是他也笑了。   刘睿影的心中划过些许暖意。   这是他第三次感受到此种暖意。   但他却还是不知道这暖意究竟有何用处。   第一次是在丁州府城内,他中了音波功,汤中松不惜付出贴身玉佩也要给他医治时。   第二次是在景平镇中,看到酒三半把那名神箭手的头丢过来时。   第三次,就是刚才。   鹿明明拍着肩膀,对常忆山说他是自己徒弟,而后又对他笑着时。   “真好。”   常忆山看了看刘睿影,也笑着回应了一句。   但是任谁都能从这句真好中,听出浓浓的羡慕之意。   他在羡慕什么?   或者说当今的鹿明明还有什么是他常忆山好羡慕的?   虽然鹿明明的品级还在,也仍旧是文道七圣手之一。   但他是和常忆山比起来,两人真乃云泥之别。   不过,让刘睿影等人惊奇的是,阿黄竟然没有对鹿明明翻白眼,举止间还是颇为激动亲昵。   “常大师战况如何?”   刘睿影问道。   当日离别时,常忆山说自己与那屋主人却是要拼酒大醉六十日。   现在他出现在了这里,却是不知道结局怎样。   刘睿影对这事本没有任何兴趣。   他只是想说些应净化,热热场子罢了。   但酒三半听到却是眼睛一亮,恨不得与常忆山调换一番,让那大醉拼酒六十日之人是自己才好。   “还差一日一局。”   常忆山笑着说道。   “博古楼内有要事急召,因此这赌约却是没能完成……”   常忆山也是面露可惜之色。   “那这却是做不得数……下次定当要重来六十日再战六十局才好!”   酒三半说道。   “哈哈哈,大善!定是要如此这般!”   常忆山抚掌大笑。   言罢,却是从罐中抽出一根酸黄瓜递给欧小娥,示意让她去喂给阿黄。 第五十三章 斯人不当归   欧小娥逗弄着阿黄,看它不紧不慢的吃着酸黄瓜。   而常忆山却是趁此和鹿明明耳语了一番。   刘睿影没能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什么端倪……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在阿黄吃完酸黄瓜之后,常忆山也和众人挥手作别。仍旧不紧不慢的抱着阿黄朝前走着。   刘睿影本以为他们会同行,但见此行状,也只好作罢……   先前鹿明明告诉他这博古楼有十大奇景,但是一路行至此地,却是只见到了两处。   “这座小丘过去就到了,诸位还请下马。”   两分说道。   这博古楼也不愧是个讲究地方,规矩甚多。   刘睿影想他中都查缉司,若是有紧急情况也可从正门跃马而入。   翻过小丘,本以为映入眼帘的会是一座宏伟华丽的天楼。   没想到却是几间低矮的民房,零零散散错落有致的摆在那儿,却是与普通的庄户人家无二……前后两个小菜园,门口一条老黑狗。有的或许还搭了个鸡窝或鸭棚。   房子是泥巴混着麦秸的打成的土坯盖起来了的。   看这外观,却是比景平镇的民房还不如。   “这是?”   刘睿影牵着马,忍不住问道。   五福生众人并不回答,而是引着刘睿影去往一处居中的房舍。   “刘省旗,楼主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两分右手虚引,对这刘睿影微微颔首说道。   “明明,楼主吩咐让你也一同进去。”   两分接着说道。   刘睿影指了指身边的酒三半和欧小娥,意思是这两人是否能同自己一起进入。   “来者皆是客,一同进来吧。”   随着声音,两分为刘睿影推开了半掩着的矮门。   刘睿影三人和鹿明明沿着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径,穿过屋内,直直的通到后院。   刘睿影看到一位老人。   须发皆白。   正在用葫芦瓢舀着木桶中的粪水浇菜。   “小伙子,麻烦你把那把小铲子递给我一下。”   老人见到走在最前面的刘睿影,开口说道。   刘睿影听闻霎时愣住。   他看了看自己的脚边却是有一把铲子,正斜斜的靠在一颗桃树根上,便拿起递给了老人。   “老伯……请问楼主何在?”   刘睿影问道。   “先进屋坐吧,我把这行菜畦浇完就过去。”   听到老人如此说,刘睿影等人却也是没有办法,只得先回到了屋中。   只是鹿明明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待刘睿影等人进屋后,他竟是对着这老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性本乐山不爱水,言不衬心生暗鬼。毁卷烹册熬蠹汤,遍洒人间三百回。”   老人用铲子拍了拍鹿明明的背说道。   等鹿明明再度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你的诗我还记得,但我的药你却已忘了吧。”   老人说道。   “楼……师傅……”   鹿明明声音颤抖,嘴唇哆嗦着叫道。   看到这一幕,刘睿影却是在心中已然明了。   这老人,就是博古楼的楼主,当今世上二位八品金绫日之一,狄纬泰。   只是刘睿影没有想到,这位狄楼主竟然会是这副模样。   黝黑的皮肤,略微有些佝偻的肩背。   胡子不长但是修剪的很是齐整,头发极短却颇为茂密。   手臂上肌肉线条分明,腿上裤管卷起,脚腕处青筋暴起。   这位狄楼主竟是和平日里见到的,整日耕作的老农民没有任何区别。   再看他用铲子松土、用瓢上肥的熟练姿势,若不是日积月累的浸淫熟练,是根本学不这出般样子来的。   在他的身上,刘睿影竟然感觉到了一种最为原始的力量——质朴。   这质朴并不是说他的外在有多么艰苦朴素,也不是说他的相貌有多么的平凡大众。   而是指他举手投足间,皆暗合自然;一言一行中,都天真烂漫。   这样的状态,无论你多么刻意的追求,却是都无法达到。   唯有真正的心无旁念者才能够体现出来。   毕竟这有所追,有所求,却也是一种旁念。   不过人生在世,任谁都难免有所追求。   武修爱宝剑,名士惜珍砚。   可谓是各有各的喜好。   但只要是身有外物相随,那便是脱离了这本真与自然。   读书人将为人处世分为四种境界:言行有度,宠辱平常,不落情念,难得糊涂。   人刚来到世上时,第一件事便是行走说话。   因此这言行之事,却是成人之根本。   不言则无法沟通。   不行则无法交际。   但学会说话和走路的过程很短暂,让自己闭嘴和坐定的时间却很漫长。   有些人靠嘴皮子吃饭,也有人依跑腿钱过活。   但看那酒场之中,尽是失言客;赌坊之内,都是剁手人。   与一开始的牙牙学语不同,后来确实华硕的越多越让人耿耿于怀,路走的越远,越让人心惊胆战。   因此这言行有度便是让说话做事都要有些分寸。   不是说世事都要原谅,而是让人在出言和出行之前,都多加几分理解与思量。   刘睿影却是也明白这份道理,但就是没有这文道上总结的精当。   想当时他被敕为这西北特派查缉使,到马厩中领马之时,那老马倌提着缰绳告诉他说:“有些话,却是一辈子都不能说,说了就是惹祸!有些地儿,却是一辈子都不要去,去了就是送命!”   如此看来,说的不也就是这番道理?   至于这宠辱平常,刘睿影则更是感同身受……   有多少人在得宠有权时,就因炫耀轻蔑的态度,最后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然而更有甚者,却是与他人略微发生了几句口角,便会拔刀杀人。   刘睿影至今都很可惜那位与自己曾在学员时的同房。   那会儿两人关系却是好到了极致……连夜游查缉司这等欺天大罪都能一起做出来。   他没有什么高贵的出身。   与刘睿影是查缉司英烈之后的不同,他从进入查缉司的第一天起就饱受排挤,向来沉默寡言。   也不知怎的,却是就与刘睿影两相合拍。   二人每日上训下训,吃饭洗漱,都在一起。   后来更是申请调换了寝屋,住在了一起。   但心上的阴影,就像那烙铁的烙印一般,是多少笑容都无法淡化,抹去的。   最后,就因为旁人的几句嘲讽之言,他竟就拔刀将其捅了个通透。   万幸最后人命保住,而分管他们的队长也是一位至善之人。   在他的尽力斡旋之下,却是只判了个五十棍后逐出查缉司。   刘睿影可是知道那查缉司棍下的威力。   若是行刑的人认真打将起来,莫说五十,便是区区三十下也能要了他性命……   刘睿影当时也是义字当头。   只是他人微言轻,更没有任何积蓄去贿赂打通关节。   结果脑袋一热,竟是就要闯那省巡蒋崇昌的大门。   虽然被人拦了下来,但这么一闹却也当真是为他朋友做了一番好开脱。   五十棍打完,虽是个皮开肉绽,但终究是没有伤了筋骨。   他转身出查缉司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去送他。   何况以他的性子交际,却也是没人会来送行……   只有刘睿影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他回头对刘睿影笑笑,招了招手,便就此消失于人海茫茫。   从那以后,刘睿影便知道这以暴制暴不如逆来顺受管用。   不管你有多暴,总是还有人比你更暴。   就像这定西王霍望,却也还有三分畏惧擎中王刘景浩不是?要不然早就出手夺了刘睿影的星渊剑了!   刘睿影到现在,除了第一次被冰锥人截杀以外,还未吃过什么大亏。   但是从小在查缉司的耳濡目染之下,却也明白这风头不好抢,屎盆子却也没那么臭。   自己挚友的例子又活生生的摆在眼前,那顿棍子打出的血流到地下都还没干呢……   自那以后,刘睿影却是极为怀念原来做杂物时的日子。   朋友一走,更是三天两头的往马厩跑。   查缉司对马匹管理很严。   每一匹马都登记在册,且每日何时喂养,何时梳洗,都有严格录入。   但只要刘睿影去了,对着那老马倌憨憨一笑,再帮他塞上一锅满满实实的烟丝,便能听到他说一句“撒欢儿去吧……却是让我在这里为你掉头!”   刘睿影便能骑着马,出去猛跑一阵。   听到那风声从耳边呼呼掠过,却是能把满肚子不合时宜的心事暂且搁置脑后。   等下了马,即便是再度涌上前来,也是没有先前那般浓烈了。   长此以往,有了这方天地,却也是能够知苦不言,逢喜不语。   到了后来,刘睿影身背袁家冤案……身负袁洁咒怨,却又是被困在这第三重“不落情念”中直到现在。   他对此实则不以为然。   刘睿影觉得世间的情理无非爱与不爱。   爱了便幸福,不爱就痛苦。   什么生死相许,朝朝暮暮,都是虚词骗人的。   读书人写来想必也是为了说教……自己根本不可能是这般做法。   这种情感是何等的私密主观?   刘睿影从没想过余生,因为他的余生已经托付了出去。   在坐上查缉司掌司之座后就死在袁洁的剑下,虽然这种约定和想法颇为痴顽。但是当你懂得什么是余生之后,在任何年纪,任何情况下都可能会遇到想要让托付余生的人,不管是因爱还是还债。   每当刘睿影想起当日袁家的惨烈,感到心悸时,只要想想最后自己的偿还,便也能宽下心来,做个好梦。   路还很远,来日方长。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探讨未来的人,因为如此便通常意味着许下了无数个承诺。   而承诺却又是说谎的开端。   刘睿影不想骗人,所以除了袁洁以外,他没有做过任何承诺。   这样以来,自己就不需要找借口去挽回,也不会有人因此而伤心。   鹿明明却与刘睿影正好相反。   他太恋旧了……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打铁?他却偏偏就要在景平镇中。   即便是离开了博古楼,也不要走的太远。   如今再见楼主,还一言未发,就已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徒儿记得……但景平镇中却是没有当归……”   鹿明明在衣袖上擦了擦眼泪鼻涕说道。   “三七好种无人种,正是当归又不归……这玩意不稀罕,但就偏偏那景平镇没有,不怪你。”   老人说道。   “进屋吧。”   老人把铲子重新放回了桃树跟下,对鹿明明说道。   “却是让几位见笑了,老朽狄纬泰。”   老人进屋后,对着三人拱手说道。   “不敢当……晚辈中都查缉司省旗,刘睿影,见过狄楼主!”   刘睿影眼见这狄纬泰如此谦逊温和,却也是有些猝不及防,赶忙回礼说道。   旁边的欧小娥却也是如此回礼答谢,毫无差池。   只有酒三半,左右两边看看后也是照猫画虎的拱了拱手说道:   “酒星村酒三半,见过狄楼主。”   狄纬泰对着三人点头笑笑说道:   “若是我博古楼之青年都能是三位这般的俊才,何愁这文道不大兴啊!”   狄纬泰与众人分宾主坐定后说道。   虽说如此,刘睿影还讲究了一番这落座的次序,实则这小屋内只有几把椅子围着一大块老树根,确实也体现不出什么主宾之礼……   “明明,看看你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狄纬泰对这鹿明明说道。   鹿明明应了一声,却是转身走进了里屋去。   不一会儿,他就拿出了一个精巧的雕红漆海棠花茶盘,放在那树根桌上。   茶盘里盛着一把金底银边牧童横笛茶壶,配了三个茶盅。   “这三只茶盅,号为三君子,是为礼,仁,义。”   狄纬泰指着说道。   言语之外却是让刘睿影三人自行分配。   这谁拿礼杯,谁执仁杯,谁用义杯却是极难划分。   “女子重礼在先,管家以仁为本,江湖守义为善。”   欧小娥说道。   却是将这三杯之问破题于无形。   “欧家‘剑心’端的是有巾帼之姿,这般见识日后成就定然不逊于当代‘剑子’!”   狄纬泰出言夸赞道。   接着,狄纬泰又从不知何处端上来一小碟茶点。   “甜配绿,酸配红,坚果配乌龙。”   刘睿影说道。   “没想到刘省旗年纪轻轻,竟然在品茗一道还颇有认识。”   狄纬泰笑着说。   其实刘睿影哪有这许多闲工夫来喝茶吃茶点?   却是在中都时偶然听旁人嘴里冒出来的。   他听着觉得有趣还押韵,便自己念叨了几遍,没想到却就这么牢牢记住。   方才看到这一小碟茶点,就脱口而出。   “没有没有,只是偶听旁人言罢了……”   刘睿影摆了摆手说道。   这狄楼主派五福生来找自己,说是要请他喝茶。   没想到来了这里竟然真是要喝茶。   一时间刘睿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有何深意。   只道这狄楼主既然敢于正大光明的叫自己来此,若是自己推三阻四的难免给旁人落了口舌,对查缉司的名声也颇为不好。   但当他看到鹿明明时,却又禁不住疑心这是否是个连环套?   为何鹿明明就那么巧在景平镇中打铁,而自己又是这般拜了他为琴道先师?   但先前五福生对鹿明明的轻蔑嘲讽却又不像是演戏……   若要真是如此逼真的双簧,那刘睿影却也只能认了。   但他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省旗……哪里有资本资格让不鼓楼的楼主亲自召见。   刘睿影想来想去,觉得他要么是为了自己手中这把剑,要么就是为了自己心中那份《七绝炎剑》的功法剑谱。   既然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底细,刘睿影却也是放松了下来。   眼下这又是茶具,又是茶点的,说不得还要好好的对阵一番。   今日这一阵,不一定见血,但这言语间的你来我往,机锋频出,却是要比那真刀真枪更难对付……   刘睿影只得沉住气,小心应对,至于能走到哪一步,能撑到何时,就不是他所能掌控预料的了。   “还是我来吧。”   狄纬泰看鹿明明手下却是有几分生疏,当即把茶盘朝自己面前挪了挪说道。   刘睿影也是略同几分茶道的。   上次突破时,还在丁州府的查缉司战楼中以泡茶之法静心。   这茶生于大地,为人所栽培。置于壶中之后,倒入滚水,盖上壶盖,便是一壶茶成。   所谓地承载,人培育,灵穿秀,天倾盖正是如此。   更是讲究这心净,手净,器净,水净,茶净。   后三样自不必多少,任凭字面意思谁也能看得懂。   不过心净却就不是那般容易了。   刘睿影上次冲茶,也就是图个心静,还远远未达心净的地步。   静只需凝神安静便可。   不言语,不行动,都是安静。   但净却是要排他无二,真伪两不存。   昏昏然无一物又昏昏然是万物,才方可为净。   继而,这昏昏然之态,却是在饮茶的瞬间被涤荡精光。   而后爽朗之情遍布天地四方,一切苦心烦恼都被零落成泥。   “我给刘省旗煮一杯茶,给欧姑娘点一杯茶,却是要给这位小伙子煎一杯茶。”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却是不知这茶还能有如此繁多的手法。   他直至烧开了水,扔进茶叶,看茶色蔓延,茶汤变成。   只要不烫嘴,那就往下喝。   解渴是第一,哪里还管得了如此多的繁文缛节?   却见狄纬泰拉开茶盘下的一个小抽屉,从内拿出一撮晒干的茶叶。   这茶叶干到狄纬泰之间若是再多使一份力,便会瞬时化为灰渣。   但狄纬泰便就这般用三指牢牢的捏住,不轻不重,不松不紧。   单单就在这份指上功夫,就是非同一般。   随后,他把干茶全部丢入壶中,加入水后放在一敦青玉紫竹炉上开始熬制。   没过多久,沸水波浪将壶盖顶起,却是已然煮好。   刘睿影看到这茶却是在沸水翻滚的作用下,已经尽皆化为灰渣。   当下,茶渣与水混在一起,浑浊不堪,宛如菜汤一般。   刘睿影端起茶盅,略微入口,却是一股难以忍受的苦涩。   他强忍着厌恶,硬是将其吞到了肚中。   看向狄纬泰时,他却依旧笑而不语,手上却是已经把茶壶重新洗净。   这次却与方才不同。   狄纬泰先是装了大半壶水放在炉上加热,待其沸腾后将事先研磨好的茶叶岁末放在茶盅里,最后再以沸水注入,充点而成。   “今日只有欧姑娘一人饮这点茶,无人可斗,倒也遗憾。”   狄纬泰说道。   这斗茶,却是要二人相对点茶才可。   起手先各自注入少量滚水,将茶沫搅拌调制成糊状。   之后,才算正式进入了斗茶过程。   两人需在一名评裁监督之下,同时开始继续注水搅拌,直至这茶色变得鲜白无沫,犹如乳汁时方才可停手。   最后评裁亲自搅动二人茶汤,看哪一杯的中心回旋而四周不动,茶杯之上也无水痕挂壁者,即是胜出。   一般的点茶,汤上杯以四至七分为主。   茶少汤多则云脚易散,汤少差多则过于粘稠。   但狄纬泰这一杯,却是达到了八分半。   淡雅之感已经与水无甚差异,饮至嘴中也是水味胜于茶味,让人委实觉得有些勉强。   至于酒三半的这杯,则更为玄奇。   狄纬泰不仅网湖中放入了茶叶,还丢入了葱姜蒜等腥辣之物作为辅料。   虽是茶道,但看上去却像是厨艺。   煎好后,狄纬泰显示把最上面的一层水膜剥离。   接着又用木勺沿边篦出一勺杂质。   方才将其摆在酒三半面前。   “我不想喝这个。”   酒三半指了指面前的茶盅说道。   这可是博古楼楼主狄纬泰亲手煎的茶。   若是换一个读书人到此,说不得要长跪不起,临茶涕零,非得带回去早中晚三炷香供起来不可!   没想到酒三半却是一脸嫌弃的说他不想喝。   “煎茶有益脾胃,醒酒健脑。”   狄纬泰也是略微愣了一下。   想必已经很久没有人在他面前说过这不字了。   “我脾胃无事,头脑轻健。而且无需醒酒,只想醉酒。”   酒三半丝毫不管在一旁对其使眼色的刘睿影,自顾自的说道。   说完还把这茶盅向前推了推,似乎是极其污浊的液体一般。   “哈哈哈,这位小友名为酒三半,却也是三半不离酒?”   狄纬泰说道。   不得不说,这狄纬泰也当真是颇有真才实学。   当先便一语道破了酒三半名字的用意。   “不过那酒星村,却是老朽也未曾有过耳闻,却是在何方?”   狄纬泰问道。   “很远。”   酒三半摇了摇头说道。   刘睿影一直对酒三半的来路很是在意,当下听狄纬泰问出,也是竖起耳朵破位在意。   没想到一向豁达天真,毫无遮拦的酒三半,在这个问题上是却也是打起了机锋。   “寒舍里却是无酒,只能先委屈小友了。”   狄纬泰不愧是坐镇博古楼的一方巨擎。   这般涵养功夫也当真是无人能敌。   若是于同辈如此,倒还可以理解。   但酒三半无论是年岁,资历还是地位都与其相差甚多,竟然还能得到狄纬泰如此的平和委婉,倒也当得起这文道绝颠之人物。   “你们博古楼是不是没有酒?”   酒三半却是在这个问题上不依不饶,让刘睿影也很是诧异。   “小友是何意?”   狄纬泰面露不解。   “前面过了个石桥,说有接风宴。但却也没有酒……你可知这无酒不成宴的道理?”   酒三半问道。   狄纬泰听后笑了笑说:   “小友所言是极……不过这宴却是有大小,高低,雅俗之分。平民家低身段的小俗之宴却是要无酒不欢。但这博古楼为三位准备的却是高雅的大宴。这宴之讲究不再菜色多,也不再人员多,却是要人少而英,量少而精。想必三位也应该体会感受到了吧!”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想这菜品的的确确是少而精……除了真奇异果以外就只有一品汤羹。   但是要说这这人少儿英,难道是讲这五福生不成?   他看着自己杯中的煮茶。   越发觉得恶心……   剩余在杯中的,冷却后却是比那菜汤还要浓稠……   与其说是煮茶,还不如干脆叫做茶粥。   一时间,刘睿影却也是完全的沉浸在这杯“茶”中。   他知道狄纬泰此举定有深意。   自己悟到了,那便是机会。   悟不到,后面定当被动。   不知怎的,刘睿影竟然觉得有些委屈。   但他很快就调整了心态……   想必是最近一段时间过于顺利,导致这心性却是变得有些脆弱。   其实他本就是个在眼泪和委屈中成长的人。   从小时候第一在查缉司内干活出了错,被惩罚后开始她就知道有些事情做错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代价一开始或许只是打顿板子,少顿饭。   但到了现在,却已是断胳膊瘸腿,丢命的结局。   说起来,那做人的第四重境却是在这杯茶中淋漓尽致的体现了出来。   刘睿影面不改色的喝下去,也无任何评判言语,这岂不就是难得糊涂?   传说这天地初开之前,中央之地便是如此混沌相连,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而这杯煮茶却也是汤中有茶,茶中有汤。这界限如此的模糊不分明。   和这混沌之时不也是如出一辙?   但是刘睿影却忘记了这段传说的后半段内容。   后来,因中央之混沌与南海之帝悠,北海之帝忽相交笃深,而二人觉得这混沌没有七窍,不能用视听食息之法来感受享用这世间万物。   于是便日复一日的劝说混沌像他们那般自我改造。   开始,混沌也不同意,认为自己生来便是这副模样吗,无须更改。   后来却也禁不住来两位知己日夜劝说。   坚心动摇后便自己动手,想要开七窍。   一日,混沌七窍成,还未来得及像南北海二帝炫耀,便就已身陨道消……   不过刘睿影虽然没有想起来这结局,但他当下的选择却很是意外 的和混沌正好相反。   他甘于维持当下的现状,并不想着力更改于当下的局面。即便看似一潭死水,也能沉得住气等它慢慢发生变化。   突然,刘睿影体内的大宗师法相却是从自己哪方小世界里的太上台上挑了下来。 第五十四章 心眼亦烂漫   这大宗师法相一贯我行我素,刘睿影也是也没有过多在意,就这么随他去了。   只是酒三半却突然厉声说道:   “人精不精我不知道。但都是这般生养,难不成还有人是喝金水长大的?”   刘睿影知道,酒三半这是被狄纬泰惹急了。   他千不该万不该在酒三半面贬酒扬茶的……   酒三半曾对刘睿影说过他村中之事,告诉了他那酒星村的酒星二字的来源。   可以说这酒就如同那个村子的圣物一般,却是万万不可亵渎。   刚才狄纬泰用一番大小,高低,贵贱之说来解释,看似很有道理,实则无非是自抬身价,蔑视之情一目了然。   这却是如何让酒三半受得了?   “小友此言诧异……虽然人都是一般生养,但后天之教化却有万千不同。你看那身陷囹圄之囚徒,正是因为后天的教化不到位,才使得他们行不端,为不正,走上了歧途。”   狄纬泰说道。   “都是初生刚睁眼,怎么就有了善恶之分?若说后天教化不同,我看也是教化本身的问题。再说,这天下文道除了你博古楼以外,无外乎就是那通今阁。若是后天教化有问题,那么究竟是博古楼有问题还是通今阁有问题?你随便拉开个监狱看看,那些没受过教化的,无非是做些小偷小摸的勾当,为了填饱肚子而以,算不得重罪。而那些要把牢底坐穿的,或是枷锁随身斩监候的恶贯满盈之徒,又有哪个不是受了教化之人?难道你博古楼成立这么多年,就没有作奸犯科之徒?”   酒三半言辞犀利,端的是入门三分……   狄纬泰嘴角微微抽了抽,他却也是没想到这看似最好欺负的酒三半,一开腔竟然就是如此与自己针锋相对。   “小友所言……也确实不无道理。不过这教化虽同,人却不同。一人身尚且有万般面貌,更别说这天下之人何止万万。”   狄纬泰也不得不承认,酒三半却是说的没错。   刘睿影听到这狄纬泰竟然是被酒三半说的有些语塞,不由得也是觉得好笑。   这老头儿每日里估计就是种菜喝茶读书,想必对世间了解甚少,完全是一副活在白日梦里的样子。   他梦中的那幅清平世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人人尊老爱幼,母慈子孝。   哪知道这现实中是多么的纸醉金迷,欲念横流?   虽说还没到酒肉臭与冻死骨那般的鲜明对比,但总不能每个在陋巷中乞讨的却都是圣人吧?   “天下人虽多,但这教化之行也何止千年。千年对万万,却也该是个势均力敌吧?那怎么却总有人感叹人心不古,每况愈下呢?”   酒三半反问道。   “这教化自然不可能是完美的……但世间之物不就是在演化推进中逐渐成长丰满吗?虽然时间久,有效的却也不过是几个甲子而已。人性之复杂,又哪里是几十年,几卷书能改变的?”   狄纬泰给自己也到了一杯茶说道。   “我看,在一开始没有教化的时候反而更好。大家都很平均,谁也不会看不起谁。爱喝酒喝酒,爱喝茶喝茶,就算你喝尿也没人笑话你。这教化一推行,还没等到它推演进程,却是先分出了个高低贵贱来。一酒一茶,都是源水之物。茶叶生于土壤,酒曲来自粮食。归根结底还不是一般无二?怎么就被这教化分了个三六九等呢?如此说来,那水无色,亦无味,岂不是最最低贱?”   酒三半说道。   狄纬泰听后却是微微一笑,说道:   “就如同你是父母所生,因此要尊重孝敬二老一样,这三六九等其实不也是世间的客观规矩?你父亲若是要你学文取功名你怎可不去?同理,刘省旗的双亲想要他为天下太平做一番事业,他不也是要无端遵从?”   刘睿影听闻竟是再也忍不住,直接笑出声来说道:   “狄楼主,我是孤儿。”   这一句话却是犹如石破又天惊。   让在场的人谁都没有想到。   就算是狄纬泰一把年纪,早已父母双亡,却也是有过双亲之爱。不似刘睿影这般生来就孤单单一人。   “老朽不知情,还请刘省旗见谅。”   狄纬泰听到后竟然起身行礼致歉。   “老朽先前对你却是带有了几分私心……坦白相告,老朽对这查缉司素无好感。而看刘省旗年纪轻轻便已是省旗之位,想来也必是公卿之后,因此才有意挤兑。没想到刘省旗却是出生如此不平,这真是老朽之过也……”   狄纬泰坐下后接着说道。   刘睿影没想到狄纬泰竟是直言不讳的说了出来。   本来他一位对方是贪图自己的星剑或《七绝炎剑》功法,但如今一听却是因为自己这查缉司身份让其厌恶。   若是当真如此,这狄纬泰也委实是个可敬可爱之人。   后面这番话,意思却是知道了刘睿影也是身不由己。毕竟这孤儿如浮萍,没着没落的,只能随大流顺着走,不饿死已经是烧高香了,又怎么能再要求这许多?   “在下是查缉司英烈之后。”   不论对方是真坦荡还是假慈悲,刘睿影却是不想装可怜卖好,实话实说道。   “我和奶奶一起长大的,要说父母的话,我却也是没有。”   酒三半摊了摊手无所谓的说道。   和刘睿影一样,他觉得生儿育女真是天底下第一无道理之事。   一个人选择的权利越多,证明他过得越好。但无论是惨到何种地步,他却也是拥有选择的余地。   唯有生育这件事,却是对孩子而言没有任何选择。   既不能决定自己是男是女,也不能决定自己生于贫穷或富贵。   就这么一蹬腿,一睁眼,哭出来一声就算是了结了。   这可是一条生命啊!   就算如狄纬泰所言,这世间有人不止万万,但每一个却也都是独一无二的。   刘睿影就觉得自己的父母一定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   他们或许很爱自己,但是却从没想过问问他这是不是他想要的。   日后却也是没了这机会。   但刘睿影所经历遇到的一切,难道就和他的父母没有关系吗?   很多人都对那些庸庸碌碌,不思进取的人指指点点,但那又何尝不是一种选择?   有些人很心甘情愿的接受平凡这个事实,但有些人却为了那一束缥缈的幻光苦苦折腾了一辈子。   若是能选择,刘睿影根本不想在这查缉司。   他只想开一间小店,无论卖什么,只要能养活自己就好。   但他一出生就被打上了英烈之后的头衔,这头衔却是太大太重,让他背也驼了,腰也弯了,还喘过气来……   想起原先在受训时,稍开小差,就被一顿训斥。   更有甚者,却还时常抬出他那从未谋面的父母来当做说辞。   每当此时,刘睿影却都是在肚子里骂一句:“和我有什么关系?若是让我自己选,那我宁愿压根儿就不活这一遭!”   “两分,去找坛酒来。”   狄纬泰对这门口说道。   “快去!”   两分听到后竟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他却也不敢再问,一时间怔怔的站在原地。   狄纬泰不得不再催促了一句,他方才动身。   “其实老朽也不是那般迂腐不堪……只是觉得这酒过于浓烈,却是不符合这中庸之道。”   狄纬泰说道。   这所谓的中庸,却是文道中人最爱搬弄的概念。   读书人把喜怒衰乐这样的七情六欲称为中,把掌控人性叫做和。以此来保持内心一直处于平静、安宁、祥和的状态,还说这就是天下万事万物的本来面目。   但这世间事物的本来面目怎么可能是一成不变的宁安?就是老天也有刮风下雨打雷闪电的时候。   只是这般不偏不倚,调和折中的态度让刘睿影觉得和和稀泥的没有两样。   若说于人,这第一声就是啼哭。   论起来,这哭不才该是人的最本质吗?   中庸,实则就是看谁能装的住,装的久。   若是如狄纬泰这般,装了一辈子的,那却也是真中庸了……   毕竟谎话说多了,自己都信。   演戏演久了,不入都难。   明明就是一解渴之事,非要弄出些条条框框来才显得有格调。   刘睿影并不讨厌茶,毕竟茶比白水好喝不是?他也不是傻瓜……   他讨厌的只是喝茶时的诸多讲究和道理。   什么三戒,六净,十道德。   后来,干脆又冒出了个茶修。   每天屁事不干,就是烧水泡茶。   都是一般茶叶,一样水。   到了这茶修手里之后,却就要贵上去百十倍不止。   若有人抬杠说可能是别人那炭火不同凡响,那就劳烦您到后院看一看。就发现和那澡堂子里烧热水的没什么两样,都是几钱银子拉半车的货色。   这茶修,介于艺与道之间。   你若是问他,这无非就是泡茶,你怎么能从中修炼呢?那酒楼中的店小二不也天天泡茶,可还是拿着月钱,好几天才能吃一顿肉。   茶修就会告诉你,那是因为店小二跑腿太快了,不够安静。这世间已经够匆忙了,就需要这慢泡细品来制衡中和。而后这个慢就成了快,在一杯茶中体悟人生,放下纠结,凡是皆可化解原谅。   不过这茶修在定西王域却是寥寥……   有一次,定西王霍望离了王城,开始游历各州,巡视疆域。   而后,一位州统便拍马匹一般,安排了一位茶修奉茶。   结果,那一杯茶,却是足足等了快两个时辰霍望才喝上。   端着茶,这位茶修还把先前那般道理一股脑的说完。   “按你此言,这狼骑不断犯边就是因为他们不喝茶。然后我定西王域的无数子民死于这狼骑的利刃之下却也不该报仇,毕竟喝杯茶就皆可化解原谅,是这个意思吗?”   霍望听完后问道。   茶修不知该作何回答,只能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口中大叫着:“王爷饶命!”   但说出去的话,就如这泡好的茶。   茶色晕开,茶汤已成,却是要如何更改?   最终被霍望以妖言惑众之罪腰斩弃市。   临走前,他狠狠的看了一眼那位州统。   没过多久,那州统却也是犯了个大罪,被砍了脑袋。   在霍望看来,这些茶修无非就是渲染概念的牟利之徒罢了。根本毫无建树,亦无任何修为。   不多时,两分抱了坛酒进屋,重重的放在酒三半面前。   酒三半拉住两分问道:“什么酒?”   这一下确实把两分气笑了……   心想给你拿来不错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要知道楼主他老人家可是涓滴不沾多少年了!没想你小子却还这般不识抬举,竟然还讲究起是什么酒来,看来非得带你去那四季不冻河砍了脚不可。   “好酒。”   那些话在两分肚子里饶了几圈,说出口的却是这两个字。   酒三半想了想,却是又把酒坛放下了。   “却是我刚才有些冲动冒失了……向您老人家赔罪!”   这可是刘睿影第一次见到酒三半如此懂礼数。   狄纬泰也是听罢也是笑着摆了摆手,并不在意。   随即信手朝着前方一抓,一直酒盏好似凭空出现在手中一般,轻轻放在了酒三半面前。   读书人修武,一般只修合一道。   便是由思考与知觉合一,天性与人性合一,鬼神与圣贤合一,最终达到外内合一。   第一层基础便是要人们学会控制情感的表现,为了追求后面更高层次的合一之道,却是要做到至诚、至善、至仁、至真的人性   而后有了这至诚、至善、至仁、至真,却是才能完全的激发出人性中至阳至善的一面。   因为天道昭昭,明媚普照,却是容不得一点儿阴影。   唯有此般,才能创制天下的纲纪,才能奠定文道的大本,才能通宵万物皆需教化的道理。   至于这鬼神,却不是话本传奇里的鬼神,而是先祖与天地自然伟力的统称。   与人之圣贤相比,鬼神自然是要高深莫测的多。   合一道要求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   当对人间圣贤的学说著作都做到融会贯通,旁征博引后。再对这天地伟力能够了然于胸,烂熟于心信手拈来时,便是做到了这鬼神与圣贤合一。   而后不管是作文还是习武,便都可一笔横贯今古,拳脚打穿南北。   然而合一道的终极,外盒合一看起来简单,恰恰却是个连七品黄罗月都很难以突破的关口。   因为这便是和张素所言的《知行合一论》,殊途同归。   只是读书人好面子,若是用了 一模一样的字眼,岂不是自认落了下风?   虽然把张素尊为了圣贤,但往后的文道至尊也总得有点功绩才好吧?   既然无法创新突破,那就只能在文字上搞些弯弯绕……   什么合外内之道,即外内合一,外内合天诚。   什么品德意识与品德行为的合一。   什么成己与成物的合一。   说白了都是一个意思,就好比茴香豆的茴有四种写法,无论哪一种,茴香豆却还都是一个样子,一种味道。   最后所达到的境界便是自身与天道的运转。互相调和。   无论对方有多么强悍,我也不会失败,因为我已溶身于万物。   无处皆无我,无处皆有我。   相比于武修,读书人对劲气的理解是来源于万象终生,并不之拘泥于对自身的修炼。   他们认为万事万物皆有劲气。   要与微小劲气合一,亦要与天地宏伟劲气合一。   而这这气既表示客观存在的自然之气,也表示了不可具体的抽象之气,如杀气、灵气、生气、霸气等等。   如此说来,文道之流对劲气的理解却是要比武修深刻得多。   狄纬泰能够摄控取物,想必已是甄至化境,修成了内外合一。   心有所念,便可引气完成。   若是心念更强,引气更足,即便是填海搬山或许也在一念之间。   刘睿影对合一道却也是有些向往,奈何文物毕竟是分数不同门脉,何况查缉司之人怕是天下没几处地方喜欢……   “那杯子很久没洗了吧?”   一人说道。   随后门外响起了一阵拐杖拄地的声音。   “你起来了?”   狄纬泰问道。   “听到好像有熟人,特意早起了些。”   来人说道。   只见此人从门口走进来,五福生皆对其行礼。   穿着打扮与狄纬泰无二,面庞却是要年轻的太多……看上去与刘睿影并没有什么差异。   手上拿着一根拄杖,没有雕饰花纹,就和树林里捡的木棒子没什么两样。   “还记得我吗?”   这人看着刘睿影笑着说道。   刘睿影有些纳闷,他怎么会在博古楼有熟人。   但在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庞后,却是和心中一个身影渐渐的重合起来。   “锦侃!真的是你?!”   刘睿影激动地说道。   萧锦侃,真是与他受训时的挚友,后来失手伤人被逐出了查缉司的那位。   没想到这江湖说大也大,江湖路说长也长。   但兜兜转转了大半圈,二人却是又在这里相遇了。   虽然两人都还很年轻,但是这般久别重逢的喜悦五岁和五十岁都是一样的。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虽然这些年对方的面貌已经依稀有些模糊,但彼此却知道心里一直留着一块地方。   刘睿影不喜欢幻想,因为那种落空的感觉会让他更加难过。   你若是连眼下的喜悦幸福都没有抓住,那未来的喜悦幸福又是从何谈起呢?   谁都无法预料下一秒会是怎样的人生,要经历何种的情绪,怎样的跌宕。   都只能尽力做到在这一秒调整好状态,迎接即将到来的未知。   刘睿影不是觉得明天会不够美好,他只是害怕今天还不够充实……如果做不完趣事,吃不尽的美食,喝不尽的佳酿,那还有什么明天能比这种握在手里的真实幸福更有魅力呢?   萧锦侃和刘睿影很近似,他对生活有一种执着的热情。   不过相比之下,他却是更加随心所欲些。   因为他觉得从今后起的每一天,对于现在的他都是充满新鲜的。如果把计划的太多,遐想的太远,规定的太细,那未来就没有丝毫的新鲜可言。   没有人能在日复一日没有新鲜感的生活中过完余生。   如果你每一天都能看到不同的山川日月,那无论经过多少个春夏秋冬也都不会觉得漫长。   “楼主,久别逢知己,借你贵客别屋一叙?”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被这句话逗乐了。   这客人怎么还有借用一说?   若是这宾客能接,那新郎新娘或许也能借了。   只是这借势好借,还却又该怎么还呢?   刘睿影却是好久没有这般畅快的笑过了。   想起那时,他们二人嬉笑怒骂,却是畅快淋漓的紧。   “第一眼我还真没看出是你!”   两人出了屋,在园中站着说道。   “但我可是一下子就认出你来了!”   萧锦侃说道。   “主要还是没想到你会这般有本事,竟然跑到了博古楼来。”   刘睿影说道。   “不是我有本事,是其他的人都太没本事了。”   萧锦侃说道。   说完,却是和刘睿影都笑了起来。   “怎么来了这里?”   刘睿影问道。   “从查缉司出去以后,没饭吃。只能到处偷东西。被人抓到了,无非就打一顿,然后换个地方继续偷。但我连查缉司的五十大棍都挺得住,却还怕什么打?”   萧锦侃说道。   言语间虽是调侃气息浓重,但刘睿影却也听出了他对查缉司的隐隐不满。   “你都偷了些什么?”   刘睿影问道。   “多了去了……不过大部分都是钱袋。但我只偷坏人的,好人的一概不碰。”   萧锦侃说道。   “你怎么知道那人好坏?”   刘睿影问道。   “我会看面相,一眼就能分出个善恶。”   萧锦侃颇为自得的说道。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这一手?”   刘睿影有些惊奇的问道。   “不然我为什么平白无故的搬到和你一屋住?你虽然有些调皮,但终究是个至善之人。”   萧锦侃摇头晃脑的说道,却是在故作高深。   “可我怎么记得是没人喜欢你,每日里都把你的铺盖用品扔出房外,你走投无路了只有我肯收留你?”   刘睿影说道。   这次确实萧锦侃笑了。   “你是……官,我……我是贼,还……还……请大人不要……别拿我。”   萧锦侃越笑越厉害,确实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行不行……食人俸禄就要忠人之事,不然又何必穿这身官服做着得罪人的行当?”   刘睿影摇头说道。   “那上官看在我实话实说的份上,可否宽大几分?”   萧锦侃渐渐收了笑声问道。   “可以可以,我喜欢说实话的人,态度好的话却是都能商量!”   刘睿影笑着点头说道。   外面有些暗了,我们进屋说吧?   刘睿影问道。   “究竟是外面暗,还是惦记屋内酒?”   萧锦侃反问。   刘睿影笑着不说话,却是把背都拱了起来,还不住的咳嗽。   “放心,酒很多。至于这屋内,却是天暗不暗都无所谓。”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知道,有他在的地方,是不可能没有酒的。   自己被那“茶粥”恶心了半时天,却是想喝些醇酒润润喉咙。   他所料不错,也真不愧是萧锦侃的知己。   方才两分拿给酒三半的那坛酒,却就是萧锦侃的。   “屋内有灯还有酒,进去说既不是亮亮堂堂又酣酣畅畅?”   刘睿影说道。   “我却是忘记了有你在……”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些摸不着头脑。   他明明一直在与萧锦侃说话,怎会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对我而言,屋内屋外,天亮天暗都无所谓。我屋内向来也不点灯。”   萧锦侃说道。   “向来不点灯?却是为何?难道你偷东西竟是如此上瘾,非得隐于黑暗中才能安心吗?”   刘睿影调侃道。   “因为我瞎了。”   短短五个字,却是让刘睿影惊奇不已。   他看着萧锦侃,却是丝毫看不出任何异样。   依旧是如以前那般,与自己谈笑风生。   但刘睿影的目光,定格在了他手中握着的一根拄杖上,却是已明白了三分。   “我已经看不见光了。”   萧锦侃看刘睿影半天没有作声,便接着说道。   “怎么回事?”   刘睿影问道。   “偷东西被人抓住,那人去也不打我。把我拉到了一个祠堂中,让我磕头三千次。我不干。想着磕头三千次还不如你把我一顿的好……结果他们却是把我捆起来,用香火把我眼睛熏瞎了。”   萧锦侃说道。   他语气很平静。   平静的就像在说一个旁人的故事。   故事中的人不值得感慨,也不值得同情。   只是这么单纯的经由他的嘴中说出来。   “我可以给你几个时辰的时间来可怜我。”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又笑了。   一个能拿自己瞎了来如此开玩笑的瞎子,还需要旁人的可怜吗?   不过刘睿影却是没有见过如此开心的瞎子。   “眼虽瞎却而不聋。后来我发现这听来的世界却更加纯粹,真实。到如今,已经是能听到落雪与花开了,你说我瞎与布瞎又有何区别?”   萧锦侃接着说道。   “老人家都说肉眼瞎了,心眼更明。”   刘睿影说道。   “我听出来了……你却是还在试图宽心安慰我。”   萧锦侃笑着说道。   “不过你说得对,这心眼之灿烂却是目力不可及的。它令我经常忘却了四季时间,让我更加的珍视活着的每一天。”   萧锦侃说道。   “正如现在,我听到了你的心跳呼吸和目光中已经开始有点尊敬我了!哈哈哈,或者说崇拜更合适吧!” 第五十五章 切磋宜见血【上】   “天色不早了。”   屋内,狄纬泰却是起身准备送客。   “两分,你安排一下,让这位小友与欧姑娘在此暂且歇息一日。明日之事,明日再做计较,无须着急。”   他把两分叫进来吩咐道。   “明明今夜就留在我这里吧,刚好还有些话要对你说。”   看得出,狄纬泰对鹿明明这位弟子很是重视。   只是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让两位如此惺惺相惜,彼此珍重的师徒硬生生的拆散分开。   “刘睿影呢?”   酒三半问道。   “刘省旗与故人久别重逢,自是有数不尽的知心话要说,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为妙。”   狄纬泰笑着说道。   欧小娥向着狄纬泰行礼话别,轻轻扯了扯酒三半的袖口,示意他如此照做。   两分躬身答应之后,便带着欧小娥和酒三半走出了这间小院。   欧小娥看到四下里黑暗安静,竟是连一星火光都看不到。   四下里万籁俱寂,也没有任何虫鸣鸟叫。   这里的黑暗很是完美。   要知道,不是每一处的黑暗都会做这般完美。   总会有那么一点点的瑕疵来破坏掉这最极致的深邃。   “这里只有楼主一人住在此地吗?”   她问道。   “不,还有旁人在的。只是住在这里的人都很遵守自然的规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却也用不着点灯,自然也没了火光。”   两分解释道。   同时叮嘱二人跟紧自己,小心脚下。   但欧小娥和酒三半却一点都没有觉得这里很自然。   因为自然不会这样的刻意完美。   自然一定是参差不齐才对。   虽然四下里一片笼统,但是两分却依旧快步穿行着,翻沟过坎,不在话下。   饶是欧小娥和酒三半的身手,在目力无用之时,却也是有些费劲,不得已只能劲气外放,又夹杂着少许精神来辅助探路。   “欧姑娘,就请您屈尊在此了。”   两分忽然停下来说道。   但是欧小娥却并没有看到有什么能住的地方。   只见两分在腰间摸了一把,隐约能看到他指尖夹着不知什么东西。   “咚!咚!咚!”几声。   随着两分的手腕抖动,却是全部射出。   每有一处声响,便会亮起一处火光。   第一响,是院门出的一盏挂灯。   第二响,是园中小路的一盏地灯。   第三响,是房舍门口的一盏窗灯。   一座和狄纬泰住处一模一样的小院民舍已被勾勒出了轮廓。   欧小娥回头对两分微微点头致谢,而后对酒三半轻轻说了句:“少喝点酒,别惹事!”   “我哪有……我最听话了,不懂就问!”   酒三半不服气的耸了耸肩说道。   但却只是换来了欧小娥的一个白眼。   不得不说。   欧小娥虽然与阿黄和常忆山只见了两次面,但这翻白眼的功夫确实长进的异常迅速。   “你刚才那是什么功夫啊,好神奇!甩几下手,灯就亮了!”   酒三半说道。   “觉得有意思?”   两分问道。   他眉毛一挑,顿时心里已有了一番计较。   “是啊,怎么做到的!”   酒三半连连点头说道。   “我倒是想教你……但这却不是一般人能学会的。”   两分皱着眉头,故作深沉的说道。   “我不是一般人,我很厉害的!”   酒三半一听顿时不服气了,拍了拍胸脯说道。   “酒量厉害?”   两分语带轻蔑的说道。   “酒量当然厉害,别的也同样厉害!你先说要求我听听,保准都能做到!”   酒三半说道。   “不着急,我先送你去往住处。你若是真心想学,等我向楼主回禀完事物之后就来找你。”   两分说道。   “一言为定!”   酒三半伸出右手小拇指,便要与两分拉钩。   “好,一言为定!”   两分微微愣了下,随即与他拉钩作数。   “谁爽约谁是王八蛋!”   酒三半似是还不放心,又加了一句说道。   “好,不仅是普通的王八蛋,还要是个没屁股的王八蛋!”   两分说道。   他带着酒三半走到他的住处前,似是有意卖弄一般。用更加花哨的手法,连甩五次,却是比欧小娥的住处还多点亮了两盏灯。   这下,却是令酒三半更加的欲罢不能!   感觉到身后传来的惊羡眼神,两分得以的笑了笑。   从过那四季不同河开始,他就对这酒三半很是不爽……   虽然他制止住了花六的寻衅,但并不代表他自己就没有想法。   方才却酒三半却又是与楼主无礼争辩,还恬不知耻的要酒和,这下让两分却是再也咽不下这口气了,非要找个机会惩治他一番不可。   刚才,他点灯的手法无非就是普通的暗器之术罢了,并没有什么过多的玄奥。   但两分兄弟五人,都专精于棋艺,每日执子日积月来下来已不少于百万次。   要论这指尖的触感与对腕力的控制,已逝迈入了绝巅之境。   ——————-——————   另一边,萧锦侃的屋中却是已经点上了灯。   “好久没来过人了,东西都信手乱扔,你自己腾个地方出来就好。”   萧锦侃说道。   随后走进了里屋,从床下搬出了一坛酒。   刘睿影看到后刚想去帮忙,但想起萧锦侃先前的话,却是又止住了身形。   “来来来,这坛酒可是我的珍藏。我叫他万家密酿!”   萧锦侃回到了屋中,却是也用不着拄杖了。   这里面的地形他早已烂熟于心,何处有桌椅,何处是门框,全都能穿梭自如。   刘睿影看着他手中抱着的普普通通的坛子,却是不清楚这坛酒究竟耗在了哪里。   况且,那封泥的颜色也很新,也谈不上是什么陈酿。   “是不是看不上?”   萧锦侃这心眼简直是如通鬼神。   不但能看到肉眼可见的,就连着内心所想的都能体会到个七七八八。   “不喝酒的人都知道,这好酒有双标。”   刘睿影摸了摸坛子说道。   “一是酿酒,这取决于酒曲的品质。而酒曲又取决于是用了何地何种粮食,何处何方之水。再加上发酵时的气候变迁。诸多因素之下,才能及巧合的酿出好久。”   萧锦侃接过话茬说道。   “二是贮藏。这酒窖挖多宽多深,温度湿度几何,也都有明确的讲究。另外,这储酒的坛用的是何地的瓷,是清漆表外还是釉面附身。用的封泥是黄泥还是黑泥,裹泥的是绸还是缎,上的色是月光白还是春喜红,都能让这酒味大变模样。”   刘睿影说道。   话音一落,萧锦侃便大笑起来说道:   “想不到,滴酒不沾唇的刘睿影,如今也算半个饮者了。”   “和你这个这酒虫朝夕相处了那么久,不会喝酒却也沾染了一身酒味。与其让别人拿我根本没做过的事来指责我,还不如干脆去做个彻底,倒也对得起这冤枉。”   刘睿影说道。   萧锦侃人忙刘睿影帮忙打开封泥,自己却回身拿了一本书点在酒杯下面。   刘睿影看到这一幕,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表情端的是哭笑不得。   当时,两人同住一屋。   萧锦侃爱喝酒。   刘睿影好读书。   两人一个酒鬼,一个书虫,虽然看似不搭,实则却都是怪人。   刘睿影读书也不是真做学问,却单单是为了挑刺儿找茬儿。   萧锦侃喝酒也不是真的贪杯,只是为了做这玩世不恭之姿。   因此两人一个假读一个假喝,倒也是真能凑成一对儿!   有一次,刘睿影告诉萧锦侃:你喝的酒太多了……这酒肉穿肠,却是把你的天赋才华都搜刮了个精光。   萧锦侃闻言大惊,竟是连忙问刘睿影该作何解决。   其实哪会有这般事情发生?   不过是刘睿影找机会想要捉弄他一番罢了……   若说起来,当时的刘睿影却是少年心性,比现在要调皮何止万分?   最擅长的额便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刘睿影并没有立马回答他,却是说自己还要翻查一番才能知道如何破解。   这一下,却是让萧锦侃更加相信无疑。   从那天晚上开始,竟然接连三日没碰酒杯。   没奈何,刘睿影在他的连连催促之下只好编了个故事告诉他:有些书的装订处会有一种名为蠹的小虫子。若是能把它捉到,晾干后磨成粉末再冲服下去,边能把那些丢掉的都补回来。运气的好的好,甚至还能聪慧才思大进,让旁人拍马不可及!   本就是一时兴起的胡乱言语,萧锦侃却当真了……   一个从不去藏书阁的人,却是每天都要在里面呆上好几个时辰都不肯罢休。   一时间整个查缉司都议论纷纷,不知他是抽了什么风,竟然一夜之间转了性子。   没想到萧锦侃这家伙,却是在藏书阁内大肆破坏……为了找那“蠹”不知拆开了多少本书……   其实装订书的浆糊都是特殊调制的,里面全都下了药,就是为了防虫蛀。   虽然不能说是绝对,但这生虫的几率也是微乎其微……不知一万本里面能不能捉到一只。   被发现之时,萧锦侃却是已经拆了上百本……   万幸这其中并没有什么珍贵的古籍善本,所以他只是挨了顿板子,然后打扫茅房三个月了之。   刘睿影虽笑的捧腹不止,但觉得此事终究自己也有责任。   也是决定每晚买一壶好酒请他打扫完茅房后喝,如此连请了三个月,萧锦侃却是还不肯罢休。   方才萧锦侃拿了本书垫在酒杯下面,就是暗指当时两人之间的这番趣事。   “唉……”   刘睿影笑完之后却是叹了口气.   往日不可追啊!   往事不可追……   中都城依然坐落在天下中央。   查缉司的大门依旧开向四面八方。   只是当年他们住过的房舍与受训之处已经是全部都荒废了……   这次出查缉司前,刘睿影还特意去看了一眼。   曾经宽阔的路已被荒草淹没。   窗框破旧,歪歪扭扭。   栏杆也被在风雨的侵蚀下掉了颜色。   虽然样子架构还在。   可谁又能从这番破败的景象中脑补出这里曾经是怎样的一群热血少年在此成长生活?   刘睿影默默地打开了封泥,给肖静侃倒上了一杯。强颜欢笑道:“让我来尝尝你这万家密酿却是有何过人之处?”   萧锦侃压住了刘睿影已经举杯的右手说道:   “心情不对是喝不出来滋味的。”   “年少英豪,云雪配芙蓉。桀群雄。骜不恭。道无穷。显神通。长缨缚苍龙。金玉琼。贝阙栋。宝雕宫。舞白虹。败天公。半丈落红,弃杯浸坛中。南北星拱。急驰春去冬,拔剑论戎功。月浓珠彤。鸣晨钟。   九曲回肠。盼秋娘。依青锋。炼青铜。心无慵。愁四凶。碧纱笼。透弦同。出马江东。闯途穷。卫边冲。建奇功。芰荷风。日融融。逸民闻蛩,慷慨即邀功。心不离宗。云霄挥玉笔,高弹琵琶弄。神勇遥颂。”   萧锦侃念看来一首他们当时最喜欢的词作。   转眼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昂扬之时。   刘睿影和他一同念出了下阙,满腔感慨一扫而空。   热血淋漓之下,便一掌拍开了封泥。   “万家密酿,就是这些年我东奔西走,四处沽酒凑的一坛。虽然还没跑遍这发达王域,但却也是差不离。再加上些山野人家的自酿,老字号酒馆的珍藏,也能对得住‘万家’这俩字了!”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没想到,这所谓的“万家密酿”竟然就是叫花酒。   所谓叫花酒,便是乞丐叫花子东讨西要,年初攒到年尾,混着不知多少家的杂酒。   到了萧锦侃这,虽然高级了不少,但本质却也没变,换汤不换药!   ——————————   酒三半在屋中闲的发慌……   破天荒的,他竟然没有喝酒。   不知道为何。   这次出了村子之后,他喝酒却是越来越不按顿不按点了……   他觉得有些难过,因为自己有些对不起酒三半这个名字。   想来,以前的日子却是过得太闲……   若是都如这这几日般惊险刺激,那该有多好?   不得不说,还是自己剑的世面太少。   两分那一手抛物点灯的功夫或许并没有多么神奇,但自己偏偏就是对此欲罢不能……   以至于连酒都不敢多喝。   生怕过会儿手抖,却是学不了这神奇之术。   正在他望着房中灯火发呆时,这盏灯突然“刷”的一下灭了。   酒三半惊喜起身。   他知道这是两分来了。   “刷!”   又灭了一盏,却是后窗灯。   两分竟是让他不走正门而是要跳窗。   酒三半抓起长剑,脚点木凳,一跃而起,从窗户中闪了出去。   酒三半会觉得似乎有百十双眼睛都在黑暗中主注视着自己。   太阳早已落山。   林中清风骤起。   突然有事几声破空之声传来,竟是破开了风朝着酒三半飞来。   酒三半用剑鞘轻松格挡开来。   看清飞来之物是棋之黑子。   当下便收起放在口袋中。   随后,这棋子却是接连不断的从各个刁钻古怪的角度朝酒三半打来。   酒三半一边闪避抵挡,一边收集着棋子。   不不知不觉,竟是来到了四季不冻河旁。   流水平缓,还不如风声嘈杂。   但酒三半却听到了“咕咚!”一声   一枚黑子却是被打入了河中。   酒三半有些懊恼……因为这枚落水的黑子他却是没有接住。   突然,桥上却是亮起了火光。   刘睿影看到两分正站在桥上,面朝自己。   他没有带斗笠,但面部依旧是被用黑白双色的绷带覆盖住,看不到模样。   “我只差一颗没有接住。”   酒三半撇了撇嘴说道。   “这么说来,前面的你却是都接住了?”   两分问道。   “都接住了!”   酒三半说道。   “一个不落?”   两分问道。   “一个不落!”   酒三半受到了质疑有些恼火。   “总共有多少颗?”   两分问道。   “总共一百七十八枚黑子”   酒三半说道。   两分点了点头说道:   “没错,最后一枚我扔进了河中却是没人能接的到。”   “你若是提前告诉我你会扔进河中,那我未必就接不到!”   酒三半说道。   “棋子在我手中,我扔向何方也与你无关,为何要先告知于你?难道临敌对阵前我确实还有说一句注意,我要打你的左脸了?”   两分说道。   酒三半低头沉吟。   他觉得两分所言也不无道理。   别人并没有义务告知自己。   反而是他有求于人,想要学者飞子之术。   想了想,酒三半却是脱掉了鞋袜,快步泡入河中捞了起来。   “你!”   两分见到酒三半竟光着脚进入这博古楼“圣河”中,一时间不由得大为光火。   但想到一会儿自己定会狠狠将其惩治一番,当下又没有旁人看见,也就没有在发作。   何况看他撅着屁股在河里摸索的样子也是喜感十足。   自己在桥上,他在河下。   一股优越感平然而生,让两分觉得非常舒服。   “我找到了!”   两分捡起那枚黑子,对这两分招了招手。随即把口袋里省下的妻子一股脑的倒在了河边。   “我用黑子,你却全部都借住。说明你这听声辨位一关却也过了,但却还有考校些别的。”   两分从桥上走下来把棋子收好说道。   “无所谓什么都行!”   酒三半胡乱摆了摆手,很是着急。   “你用剑?”   两分问道。   “不用也行。”   酒三半看到两分手上空空,便把自己的长剑也扔到了一旁。   两分没有想到酒三半竟然如此耿直,心觉也是省了自己很多事。   “那就先试试你的斤两!”   两分说道。   他本就是计划把酒三半狠狠打翻在地,然后再丢进这四季不冻河中。   这样一来,他技不如人,却也没法说自己的不是。   另外他不是想在这不冻河中洗脚?自己却是让他连澡都洗了,但代价却是让他几天都下不来床走路。   说到底,他也是楼主接见过的客人,自己也不敢太过火……但是略微的调教一番却还是很有必要的,不然他这些武修可就真以为博古楼好欺负不成!   两分修的也是合一道。   合一道虽然不善对阵,但论见招拆招,立于不败之地的话,当世还无出其右者。   “请!”   这两分虽然存心要收拾一番酒三半,但还是依旧按照切磋之礼,双手抱拳说道。   酒三半刚要出手,却又硬生生的停住。   “请!”   没奈何,也有样学样的如此抱拳行礼说道。   只见两分身似苍松翠柏一般挺立在原地。   头部巍巍底下。   衣衫随着风势缓缓飘动。   接着,他的双臂缓缓抬起。   一直一弯。   一前一后。   交替画圆。   和谐匀称中又极其富有节奏感,与身边这条河,河上的石桥,桥边的草丛,草丛中的野花,野花花蕊的凝露,与空中的风,风里的树,树上摇摇欲落的枯枝,枝头挂着一颗小甲,全都融为了一体。   这两个圆,柔软绵密。   似是套入了万物。   又似排空了万物。   忽然间,酒三半率先攻去。   一圈微微下垂,   看似平出,实则瞄准的是腹部。   这一拳和他的剑法一样,毫无章法可言。   只是拳气凌厉,拳锋刚硬。   但若是微观的更加仔细,变能看到他的拳头却是在不停的颤动,因为他在不断的改变方向。   两分的手中的双圆依旧在不紧不慢的画着。   不论酒三半的方向改变到何方,却是都被这双圆死死的封住。   前胸,腹部,喉头。   酒三半在这三处地方来回挑选,就等两分的防守出现一丝漏洞。   但他却失望了……   至少在酒三半眼中,当下的两分周身无一处破绽,委实是无懈可击!   无奈,酒三半只得将拳上劲气全部撤回,压入地面。   虽然如此,却是有心卖个破绽给两分。   只要他敢攻来,却就落入了酒三半的彀中。   酒三半左手呈掌,已是蓄势待发。   但两分却依旧画着自己的圆,丝毫没有反击之态。   酒三半很是诧异。   他从未见过此般只攻不守的功法武技没想到这合一道竟是如此神奇。   他乍一看只觉得两分用的是空同掌,后又觉得是两仪拳,接着又觉得有点像阴阳回风功,但细品之下却都不是。   但两分在只守不攻中,竟是蕴含了三种绝世功法的精髓,也端的是厉害非常!   虽然目前是守势,但却不乏功招隐藏其中。   酒三半虽然看不出来,但他却能够感觉得到。   酒三半纵深一跃,却是到了两分背后。   虽说背后偷袭往往为人所不齿。   但酒三半可是光明正大的从前到后。   要说只能算是插空,却不能说是偷袭。   两人身形交错。   酒三半斜斜的劈出一掌,却是对阵了两分的腋下。   但两分却将右手单圆高高划过头顶,护住了自己周身。   左手变圆为方,霎时间棱角分明。   酒三半看这一掌破绽已逝,先机尽失……竟还是选择撤劲收回。   由此一看,这两分却已是占尽了胜算。   酒三半两招无果,却是也有些烦躁。   何况这拳脚并不是他所擅长。   但为了公平起见,却也是不好意思用剑。   “我也有兵器。”   两分眼看酒三半虽然面露烦躁懊恼,但招式身法却是越来越沉稳……   如此一来,不知还要拖延多久,便指了指腰间的棋篓说道。   酒三半闻言,反问道:   “你这是许我用剑的意思?”   “我本就从未不许你用剑,是你将剑扔在一旁的。”   两分说道。   虽然他不知酒三半究竟境界如何,但两分自己却是已经修到了合一道的第二段——天性与人性合一。   即便酒三半剑招再强,自己这一手飞子之术不见得就会落了下风。   何况与飞子相比,剑之攻距就落了下风。   酒三半捡起了自己的那把天蓝色长剑,出窍后细细的看了看。   “我这剑可是已经饮过血了!”   酒三半说道。   本就是一番普通的炫耀。   但这话听在两分耳中,却是另一般意思……   他以为酒三半竟是要与自己见血一斗,不似不休。   只是两人都没有发现,在旁边不愿处的林中,有一道身影匆匆闪过……   酒三半长剑在手,顿感信心十足。   一剑出,看似灵动开阔,实则沉猛刁钻。   这一剑也不再去想着专门去攻两分的破绽之处。   就这么信手刺出,却更加变换莫测。   两分并不在意这剑身或剑尖。   而是专注于酒三半的执剑之手。   无论何种变招,都会是手先动,剑后动。   只要能盯住了他的手,便能枪出这半步先机。   虽然只有半步,但高手对决剑,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半步只差也可能就会血溅四方,殒命当场……   但直到酒三半的剑尖已经逼近了自己,两分却仍没有看出他有任何变招的意图。   当机立断,却也不敢拼赌……   足尖轻点,先后撤去,与酒三半拉开距离。   刚得一空挡,便向旁便闪身。   同时右手中指与食指,飞速从棋篓里夹处一枚黑子,闪电般朝酒三半的剑身之侧打去。   酒三半劲气不剑,只是将手中剑微微一侧,便避过了这枚黑子。   “还要我接住吗?”   酒三半问道。   “想接就接!只是不会有先前那么好接!”   两分说道。   接着,两分双手连动。   霎时间,漫天黑子如雨点般落下。 第五十六章 切磋宜见血【下】   酒三半看着这漫天“黑雨”,皱起了眉头。   它确实不好接。   别说不好接,就是连躲都无从可躲。   别说不好躲,就是连挡都无从可挡。   但酒三半还是看出两分的左手甩了三十七次,右手甩了三十九次。   两只手合共甩了七十六次。   也就是说,这漫天“黑雨”应该是由七十六颗黑子构成的。   可实际上,这片“黑雨”却有整整八十颗黑子。   酒三半知道自己绝没有看漏。   因为他还在村子里时,那双眼便练就的如同猎鹰一般。   平日里让他数路边有几棵树或许会弄混淆,但是对这些运动的物体,是绝无可能遗漏。   酒三半也知道自己绝不会数错。   毕竟全村儿里那么多的牛羊,都是自己负责放养,而他一次都没弄丢过。带出去多少,带回来多少。   所以这平白无故多出来的四颗黑子,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酒三半不知道。   两分也察觉到了端倪。   因为他出最后一子的时候,手略微顿了顿。   一个下棋之人的手,是绝对不能有犹豫的。   不管是向何处落子,都不能有任何迟疑。   酒三半没有和两分下过棋,但是从先前出手的果决与狠厉就能看出来两分此人的棋风。   两分歧路矫健,素以快手著称,落子如电打,但又不失缜密,步步紧逼。   现下两人对决,和两人下棋一样。   却是对战中的最精简。   一黑一白两种颜色,却也是最为朴素基本的构成。   虽然酒三半手持长剑,没有棋子。   但是两分用黑子为攻,酒三半不就等同于是用了白子?   不是局中人,却以已做居中事。   在两分眼里,不管是自然伟力,还是鬼神人间,都逃不脱这小小的棋盘。   每个人都是棋盘上的一个点。   四个点围城一个格子。   每一个格子不就正是这人与人之间所发生的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   下棋要“做活”。   若是有两只眼,便是活了。   一只眼,就是死棋。   棋盘上即便是合纵连横的有千变万化,却也是来源于这些简单。   况且棋道不同于文道中的别样,它有极其强烈的竞争。   武修中人看到强者,总是免不了切磋一番。   棋道中人也会跃跃欲试的,想要对弈不止。   酒三半的剑,每闪动一次。   就会有一枚黑子被整整齐齐的切成两半。   酒三半的剑,一共闪动了七十六次。   这两分出手的七十六枚黑子,全部都被切成了两半。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只有四个除外。   酒三半蹲底离开身子,那四枚黑子贴着头皮处飞过。   不是他来不及,而是他不屑于。   两人对决,不失对方出的招,他不想接。   两人对决,他只接对方出的招。   就好像观棋者不语。   就算是用了旁人支的招,勉强获胜,也会脸上还无光不是?   “出暗手可算不得英雄!”   酒三半说道。   话里含着愠怒。   他竟是把长剑收回了剑鞘。   他很不高兴。   若此番是生死相搏,那无论你如何费尽心机,耍尽手段,却都是无所谓。   毕竟生存都收到了威胁,谁会不尽出手段,豁出老命的拼一把?   但两人是切磋。   只争高下,不伤性命。   看这样子,酒三半却是不想再比了……   “谁出暗手了?”   两分争辩道。   实际上,他却很是心虚……   心虚到本来说的是疑问句,但句尾的疑问语气却都没能提的上去。   因为多出来的四颗黑子,真的不是出于他手……   至于是谁,他也不知道   甚至一点头绪都没有……   “七十六连子不是你的极限,但是你方才却是只想连打七十六子。”   酒三半摇了摇头说道。   “呵呵,你又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想要打多少子?”   两分却也收起了棋篓。   虽然嘴上如此说。   但他的心,却更虚了……   因为刚才他确是只想打出七十六子,和酒三半说的分毫不差。   与其说是切磋,不如说是试探……   两分在试探酒三半的剑。   若是酒三半能将这七十六枚棋子全部抵挡住下来,那他才算有了与自己切磋的资格。   虽然是试探,但是两分这七十六字却是每一子都认认真真打出去,没有丝毫懈怠。   但是另外的那四颗黑子,就不是让两分心虚这么简单了……   害怕。   恐惧   惊悚。   三种情绪占据了两分的全部。   那四枚黑子有着和自己的黑子一样的质地,一样的轻重,一样的弧度。   但是四子的出手之地却要比自己远得多。   证明这打子之人的手速要比自己快得多。   而且四子的出手之地却并不在同一个地方,但却是几乎在相同的时间混进了自己的七十六子中。   证明这打子之人的身法要比自己灵动的多。   在眨眼间竟是连连走位四处,让四子出手的时间几乎毫无差距。   有同样棋子的,只有他的另外四位兄弟。   但无论是谁,却是都没有此般身法和手速。   这点即便不拉钩,两分也敢用性命作保。   但除了他们五兄弟以外,天下间却又有谁还会这般绝技?   “你收了剑,却是要认输吗?认输的人,可就没有资格再学这了。”   两分又拿出一枚黑子,在手中把玩着说道。   他强行压下了心中的惊惧。   此刻只有假装镇定,已无换有,才能寻出对方的一丝破绽。   “我没有认输,只是不想旁人干扰。”   酒三半说道。   “根本没有旁人,劝你还是不要这么自信为好。”   两分说道。   酒三半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很清楚两分在说谎。   但是他却没有证据。   如此僵持下去,却还是显得自己输了。   毕竟是他收剑在先。   于是乎,沉默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酒三半才又重新拔出了长剑,径直朝着两分攻去。   别人的剑法或灵动飘逸,或刚猛锋锐。   但是酒三半的剑法却是歪歪斜斜,软软绵绵,如同那没吃饱饭的壮汉。   忽而又双手倒握着剑柄,像农夫挥舞锄头般,朝下猛砸。   端的是乱七八糟,毫无章法。   又像是个发酒疯的醉汉。   明明两分就好端端的站在眼前,他的剑左一下,右一下,上画个圈,下划道线。   远远看去,两分周身各处都被酒三半的剑笼罩着。   但却没有一能给两分带来威胁。   两分想不清酒三半到底在做什么,但是他知道一个能完美破开自己七十六连子的人,剑法不会如此之烂。   何况,他也没有喝醉酒。   即便是那醉剑,两分去也是见过的,它并不是这般打法。   但是两分不敢大意。   这看似有气无力,虚虚晃晃的剑招中,不知哪一剑就会突然变成一击毙命的毒蛇。   所以他时刻警惕着,小心翼翼的闪避着每一剑。   酒三半虽然出剑邋遢随便。   但是足下身形却快如飞电。   硬是不让两分与自己拉开任何距离。   这飞子打子讲究的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如此这般面对面,脸对脸的,别说没有机会飞子打子。只怕是这子还未飞起来,便就要落下。   这样的身法,两分却也委实少见。   但这身影再快却也不会致命,因此还是这剑招更为重要。   两分很清楚,即便酒三半的剑招中处处都是破绽,却也不能贸然出手。   就好像一个人若是已经一败涂地,那他却也是失无可失,败无可败。   往后的每一步机会,每一此努力,都只会是前进上浮。   毕竟先前已是在谷底,却是没有办法继续下坠了。   但两分知道,自己一味的闪避,迟早也会被逼入死角。   到那时,即便是自己想要出手,不会再有机会了……   不得已,两分随着酒三半的节奏,也信手打出了一子。   这一子没有路线,不计速度,更无所得失,就如小孩扔石头砸果子一般。   “当!”这一子碰到了酒三半的剑,只是被改变了轨迹,而后失去了力气,掉落在地。   黑子上连剑刃的痕迹都看不见,却是让两分大为疑惑。   “难道他的剑就只是如此?绣花枕头唬人用的?”   两分本以为酒三半看似虚弱的剑招,实则蕴含杀机。   自己这连番闪避,定能让他有些麻木,因此才打出一子作为试探。   没想到这结果却和自己所预计的大相径庭。   当下,也不再犹豫。   两分心一横,凌空向后仰去,在半空中全力打出一子。   “咔”   酒三半却是一改颓势,快速回剑抵挡。   黑子与剑刃刚一触碰,便断成了两半。   和先前那七十六枚黑子一模一样。   一分为二后,黑子落下。   酒三半接在手里,掂量着说道:   “其实相比于这飞子打子来说,你的拳脚功夫却是更有意思。”   酒三半说道。   “我注意到你那双臂的两圆,好似无穷无尽一般。若没有强硬的外力,却也是这般柔弱无骨。但若是有刚猛之气硬攻,恐怕要不了三回合就会被绞碎。”   酒三半把手中的两半黑子扔回给两分说道。   两分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任由这它掉落在自己的脚边。   他没有想到,自己苦修了数十年,才有了如今‘合一道’第二级天性与人性合一的修为。   然而酒三半仅仅与自己对阵不到一个时辰,却就已然掌握了精髓。   虽然两分认定酒三半肯定不明白这其中那些所谓的玄奥内涵……但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真正有用的无非也就是那几句话。   道理都是很浅显直白的。   即使是看起来再艰深的功法,再炫目的武技,只要戳穿说破开来,都和那小孩子口袋中的手绢一般,抖露开来什么都没有。   可是说归说,做归做。   酒三半看了那么几眼,却就能在实战中配合自己的剑招运用出来。   先前那般萎靡不振的剑招,竟是融合自己合一道的精髓所在,这如何能不让两分大惊失色?   他见过天才。   其实他自己就是个天才。   天才意味着他一切的初始都要比别人高了不少。   不管是身体上的素质还是精神上的悟性,都要远超旁人。   但强中自有强中手。   总是会有人比他更加的精彩。   这在天才辈出,精英入云的博古楼中,早已是常态,见怪不怪。   但是如酒三半这样如此悟性通玄者,两分还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一时间,他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   其实他不是不信,而是心中的自尊与骄傲不允许他低头。   天才都比普通人要骄傲的多。   或者说,骄傲就是天才的标志之一。   正是因为他处处与众不同,高人一头,才有了骄傲的资本。   也正是为了守护住这种骄傲与自尊,天才往往比普通人更加拼命努力。   因为他们不想体会失败的之后的落差,只想永远在前当一个领跑者。   “少在这里大言不惭!那岂是你能看出虚实的!”   两分色厉内荏的说道。   “再来!”   大喝一声后却是手腕一抖,又有无数枚黑子飞出。   所攻之处,却不是酒三半的身躯,而是他手中的剑锋。   切磋的本质是探讨。   虽然不比出个高低谁都不会过瘾,但是两分和酒三半一样很守规矩——切磋之时绝不伤人。   因此这打子却是都冲着兵刃而去。   “咔咔咔咔咔咔……”   一连串的断裂之声响起。   在安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刺耳。   只可惜此时没有观众……   这般华丽的打子手法,与这般随意的剑法。   都是世间罕有。   当下却是如锦衣夜行一般。   若是传了出去,天下间不知会有多少武痴捶胸顿足……   酒三半剑法越来越乖张胡闹。   两分的打子也越来越绵密厚实。   酒三半微微一笑。   因为听声音,两分的棋篓却是要空了。   “要是没子了你该怎么办?”   酒三半问道。   他却是巴不得两分将棋子用尽……   因为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再度使出先前那般拳脚功夫了。   酒三半还没有看够。   他虽然不懂什么切磋的规矩,但是他从不会占人一丁点儿的便宜。   两分若是再度赤手空拳,那他也会再度收剑不用。   “我若棋子用完,你却也无剑可用!”   两分说道。   同时扬了扬手,把最后三枚黑子打出。   酒三半一剑穿三星。   依旧是不偏不倚。   其实酒三半也正暗自心惊   明明自己的‘疯牛惊羊剑’毫无章法可寻,但两分却能够每一子都准确无误的打在剑上呢?   他的每一子都是不偏不倚,恰恰刚好。   “我没有子了。”   看到自己最后的三枚黑子被酒三半一剑劈开。   两分摊了摊手说道。   他还把腰间系着的棋篓扔到了地下。   “但我的剑还在!”   酒三半得意的说道,竟然还左右晃了晃脑袋。   但话音刚落。   他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   既不能继续绽放,也无法迅速收起。   就这般定格了。   因为酒三半看到自己的剑,从剑尖开始,一寸一寸的断裂开来,不长不短。   好似有一只无形妖怪,正在一节一节的啃噬一般。   没一会儿,酒三半变成只剩下手中握着的剑柄。   “这边是你说的,‘我也无剑可用’?”   酒三半拿着剑柄说道。   他有些难过。   因为这柄剑是他亲手打造的。   即便是当初没有了酒喝,他却也是不愿意把剑当掉换酒。   “是我输了。”   酒三半把剑柄朝地下一扔说道。   没想到,这一举动却是让两分鄙夷万分。   “一个剑修,怎么如此的对待自己的剑。即便它现在已寸寸断裂,但也是你往日里朝夕相处的伙伴!我的棋子,虽然都被你斩断,但我每次战后定然会将其全部收集起来,带回去安葬。”   两分说道。   “安葬什么?安葬棋子?”   酒三半疑惑的问道。   “对!安葬棋子!我在屋后建了一座棋冢!”   两分说道。   任谁也想不到,他竟然是这般至情至性!   “哈哈哈哈哈……”   “棋冢……”   “哈哈哈哈哈……”   酒三半听闻后却是小的根本停不下来。   简直像是听到了人间最蠢的蠢事一般。   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而后又连连咳嗽。   眼泪都被呛出来了!   两分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你的棋子本就是以为你战斗而光荣,你却这般女儿姿态的矫揉造作!早知道你是如此,我方才一定多用点劲,把你的棋子全都震碎成粉末,让你收无可收才好。”   酒三半边咳嗽边说道。   “我的剑,是我亲手打造的。我很喜欢他。但是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尽忠尽力之地就是他的埋骨之所在,这样岂不是亮相成全?剑断的慷慨,我输的激昂!”   酒三半说道。   随后用脚在地上犁出一道沟,把自己的断剑碎片连同剑柄一起踢了进去,然后把泥土重新盖上。   “按你的说法,我这也是剑冢了。只是不在我屋后,也不在我房前。”   酒三半轻松的说道。   “……回去的路是哪个方向?”   酒三半转身想要潇洒离开,但却忘了自己是个路痴……   耍帅成功,只差了一点点……   还好他脸皮够厚,却是直接开口问道。   两分木讷的给他指了个方向,而后看着酒三半离去的背影,呆呆的站在原地。   “尽忠尽力之地就是他的埋骨之所在,这样岂不是亮相成全?剑断的慷慨,我输的激昂!”   酒三半的话在两分的心中回荡不止。   每一个字都如重锤落在他的心门之上。   “是我输了……”   两分在心里想到。   他的黑子质地特殊,硬度斐然。   而酒三半的剑,只是一把普通的铁剑。   最多是锻造的工艺精湛一些罢了。   但是再精湛的工艺,也无法改变质地本身的短板。   但就是这般,却也是于他棋逢对手。   若酒三半的剑换成了与自己黑子相同的质地,那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两分看着满地的黑子碎片,却是有些无从下手。   虽然隐隐觉得酒三半说的在理,可是这么多年的习惯可不是一下子就能改掉的。   “我自做我自己的。这事怎么会有对错之分?”   两分在心里想到。   却是欢快的蹲下身子,去捡拾碎片了。   “明天要告诉他们,以后却是莫要再寻酒三半的麻烦!”   经过此番一战,两分却是对酒三半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感。   他发现了这人不是粗鲁蛮横,不通礼数,而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至情至性。   虽然想法举动都很是怪异,但却很是坦荡可爱!   ————————   “要我怎么说呢?”   刘睿影揪了揪自己的头发,拄着下巴盯着桌上的酒杯惆怅万分。   “如实说!咋想的咋说!你我之间还需客套吗?”   萧锦侃说道。   “不知道。”   刘睿影想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却只说出了这三个字。   “不知道?”   萧锦侃一位自己听错了。   “何为不知道?这三个字怎解?”   他一位刘睿影是在给自己打什么机锋,却是一再追问。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就是不,知就是知道的知,道就是知道的道”   刘睿影说道。   “喝酒本来就是天下间第一潇洒倜傥之事,你却在这一位的逼问我这酒如何,这和受训考核又有什么区别?本来还觉得甘醇味美,唇齿留香,在你这一问之下,却也是寡淡无味了!”   刘睿影瞥了瞥嘴说道。   刘睿影觉得每一杯酒,只有在喝进嘴里,咽入肚中后才有意义。   和写文章不同。   文章中的每一个字本身已经有了他们各自所代表的意思,写文章之人要做的无非就是排列组合。   但每一杯酒的价值却是由你去赋予的。   那些写出来条条框框,约束法则固然非常重要。   但是谁又能说没写下来的不重要呢?   写下来的是底线,没写下来的是风雅。   守住了底线,才有资格去追求风雅。   “倒也是我太过于偏执了……”   萧锦侃想了想说道。   他满心欢喜的拿出自己这坛所谓的“万家密酿”,就是想听到刘睿影的几句夸赞。   若是在以前,两人朝夕相处之时到还好。   但既已分别了这么久,这夸赞却也是更加重要。   与其说萧锦侃是想得到刘睿影的夸赞,不如说他是想得到查缉司的认可。   毕竟刘睿影是隶属于查缉司。   在他的心里,刘睿影固然是好友,但他却也是查缉司的省旗。   当年的那根刺并没有看上去的那般平静,实则一直潜藏在心肌里。   只要略微悸动,便会感受到疼痛。   所以刘睿影的出现,让他既开心,又心痛。   他目前所拥有的一且,何尝又不是自己曾今奋力所追求的?   士别三日,就当刮目相待。   何况他与刘睿影已是多年不见。   萧锦侃不知道这些年刘睿影都经历了些什么。   他更不知道,刘睿影就在这短短的时日里,在定西王域经历了什么。   萧锦侃只是从刘睿影的话中听出了沧桑,听出了困惑。   “你要做什么?”   刘睿影看萧锦侃起身,便开口问道。   “拿酒啊。”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苦笑着摇了摇头,说:   “我可没有你那海量……若是再喝下去,怕是就要醉死在这里了”   “那正好。旁边就有个风水极好的地方,我已经给自己挑了快好地。你若死了,便躺进去把。就当我送你的,权且算尽了一番地主之谊!”   萧锦侃又抱着一坛酒出来说道。   刘睿影没有问他是为何来了这博古楼。   也没有问他现在在博古楼做什么。   更没有问他什么有关博古楼的私隐。   互相尊重的友情便是如此,不要杂糅一点功利。   只要刘睿影开口问了,那么他和萧锦侃之间的滋味就变了。   他很在乎这个朋友,或者也是因为他没有什么朋友。   但是他与萧锦侃的相处时日太短暂了……短暂到想来想去也就只有那么几件事可以回忆,甚至还不如与汤中松共同经历的精彩。   刘睿影看到这一坛比上一坛要小了好几圈不止,样子却也是精致的多。   “论价钱,这可是贵的要死!”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却是连连摆手,示意他不要揭开封泥。   同时心里却又气又笑。   哪有好端端的要送人墓地的朋友?   旁人就算再直截了当也是说“送钟”,哪会有这样的做法?   风水再好刘睿影却也是不要。   “风水极好?能有多好……”   刘睿影嘟囔道。   酒喝多了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刘睿影喝了口茶,但依旧没有缓解。   萧锦侃见状,便扔给他几枚果干。   刘睿影一嚼,酸酸甜甜,满口生津,便一口把剩下的全吃了。   “还有不?”   刘睿影问道。   “喝多少酒,给多少果干。你喝的酒只值这么多。”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看到他面前的桌上却是有一小堆,正在一口一个的往嘴里扔着。   “你我共饮一坛,凭啥你能有这么多?”   刘睿影不满意的问道。   “因为这是我的房子。”   萧锦侃咽下去一枚果干后说道。   “你屁股底下的凳子,用的酒杯,喝的酒,都是我的。就连这果干也都是我的!”   萧锦侃说着拿起一枚果干在刘睿影面前晃了晃,似是炫耀一般。   但还不等他丢尽嘴里,外面却是燃起了一片火光,还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大喊…… 第五十七章 凤凰池畔鹦鹉坟【上】   萧锦侃口中让刘睿影下葬的这处风水极好的地方,叫做凤凰池。   说实话,这如今的凤凰池只是徒有虚名,并不漂亮。   但它好歹也是博古楼十大奇景之一。   虽然叫这么个名字,但是池子里并没有凤凰。   就连鸟也很少……但是却有很多蚊子。   说来也奇怪,整个博古楼其他的地方都没有蚊虫,好像是全都聚集在这里了一样。   凤凰池很小很小。   小到都不能称之为湖,只能叫作池。   停水圆者曰池,方者曰塘。   但凤凰池却的形状却是不圆不方,看上去十分别扭。   不过在皇朝时期和更早的博古楼中,这凤凰池可是位于中心,委实是华丽异常,金碧辉煌!   每日里灯火人流不绝,十二个时辰中,每到一个还会有水发景观腾起水柱摇摆报时。   那会儿,狄纬泰还是个小童。   就连最为基础的《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都还未背熟。   博古楼也不似现在这般好像铁板一块。   虽然现在也并不是看上去的这么团结,可是楼主却只有狄纬泰一位。   在那时,却有九位。   九位楼主。   九位八品金绫日。   这是何等震撼的景象?   湏、湐、湑、湒、湓、湔、湕、湗、湙。   这九个姓氏,每一族一位,掌管着博古楼的九座经楼。   据说,这九大姓氏是定西王域和震北王域这两片土地上,在远古时就诞生的最早的一批居民,因此他们也被称作上古九大姓或上古九大族。   姓氏中尽皆带有水字旁,是因为在文明的初期,人类只知择水草而居,便以此把水嵌入了姓氏。   每一族的辈分最高者,在族内称族祖,在博古楼内任楼主。   这是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也不知有几千年没变过了。就是那建立了大一统皇朝的星剑仙,也没去更改过。   相反,听说他还请这九位族祖楼主吃过饭。   与之相比,五王的时代就显得太过于浅薄……   其中最年长者比狄纬泰还年轻,那王域的历史又怎么能和博古楼相比呢?   于是乎,五王共治也没有改变这博古楼的格局。   但是外不乱,己却先不稳。   万年基业总是从底部与内部开始瓦解。   很多事物一开始把自己标榜的的太高,后来就会死的太惨……   那名叫狄纬泰的小童,他已经长大了。   不仅能熟背《百家姓》、《三字经》,其余的经史子集也全都不在话下。   不仅能熟背这些经史子集,就是运筹帷幄提笔秀山河也是信手拈来。   他就这么着。   靠着一颗脑袋,一根笔。   一个字串成一句话,一句话堆成一段话,一段话又拼成一片文章。   然后一篇文章一篇文章的搭成台阶向上爬。   每一步一个脚印都饱沾墨汁与……鲜血。   至于这写字做文章怎么会见血,暂且不提……   总之狄纬泰就这样走到了他能走到的最顶端。   上古九大族统管博古楼的九座经楼,因此被称为九经。   外姓之人对经楼之事,是绝对没有染指机会的。   和欧小娥所在的欧家那般开放不同,上古九大祖极度的排外。   九座经楼之下,是一世龙门,三得,五道,七贤。   分别对应着一人之称谓,三人之称谓,五人之称谓,七人之称谓。   而狄纬泰,爬上的位置就是一世龙门。   九经之下的最高位。   湏家的当年的经楼,就在现如今的四季不冻河南端。   时任族祖的湏仪对自己的亲弟弟湏态尤为信任。甚至广而告之,在自己闭关或不在的时候,湏态可以替代自己行事族祖楼主之权。   就连着湏家经楼的扩建与分配,湏仪都是交由自己的额这位兄弟来完成。   与湏仪不同,湏态放浪形骸,最喜喧嚣华丽。   而由他负责监督建造的湏家经楼,则被称为博古第一楼。   且不说楼上,单单是楼下迎宾大堂,夏天用百年难融的万载玄冰铺地,冬天用紫铜灌热水砌墙。   不管一年里四季如何变化,都是温暖清凉,爽快异常。   时人称之为“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又赶上湏仪爱才重文,于是来博古楼者,有十之五六皆是奔着湏家经楼而来。   每到傍晚,华灯初上。   就可以看到湏态在高台上大摆宴席,替他哥哥宴请天下才俊。   当时丝竹之声不绝,酣饮畅谈之情不散。   置于此情此景中,即便是那一盘值万千的珍馐有当何如?不过和猪食狗粮一般罢了……   迎风立于高台之上,可便览博古楼内的通篇景色。   下方更有石山与钓池。   石山虽无珍禽异兽,也无奇花异草,但是每块岩石高耸奇绝,皆能自成一峰。那般奇怪的形态,端的是鬼斧神工,天刀劈就。   池中有与人一臂之长,半腰之粗的长须锦鲤往来遨游。   湏态最喜垂钓饮酒。   他将壶中酒倒入池中,看那锦鲤饮之醉后,在水中却是无论如何都摆正不了身体时,便与众宾客朗声大笑。   随后命左右将其捞起烹而食之,当做晚宴的压轴菜品。   品尝过这道菜的人,都说鱼肉鲜美异常,还带有淡淡酒香。   醇厚甘美,回味无穷。   湏态便告诉众人说,“这鱼肉本是腥气最重。无论用何种方法烹饪,这除腥却是上上之要务。一条鱼,若是能除了腥气,便已成功了一半。像这钓池中的锦鲤,每日游动不止,筋肉紧密,去处腥味后即便是去了骨也能久蒸不散。但外用不如内服,故而在烹饪前先把这鱼灌醉,让酒精酒气被其血脉经络所吸收,再延伸到全身各处。由此,这鱼一醉,便是已经除去了腥。而后只要去骨上锅蒸三刻,扯火后余温闷一刻,再淋上秋油,便是这般的鲜美异常!”   众宾客闻言无不大声赞美,纷纷争抢鱼肉不止……   到这会儿,湏态又会出一彩头。   只要有人能抢到那鳍下三寸之处,最为细嫩的一筷子鱼肉,便能得到他哥哥湏仪的墨宝一副。   这样一来,却是让湏家的威名和声望更加高昂了。   如今,这高台宴会,石山钓池皆以不见……欢声笑语,丝竹琴乐却也被大风吹没。   只有湏态的这道鲜蒸醉鱼流传了下来,只是把那贵重的锦鲤换成了鲫鱼,狗鱼等等……却是一般百姓都能吃得起了。   ————————   湐家经楼,就在欧小娥今晚所住房舍的后面不到一里处。   被人们称作“血经楼。”   有一年,湐明楼主的侄子湐阳突然公开与之作对。但是族中其余众人竟然没有一人出言相助于族祖。   湐明楼主没奈何之下竟然被破退位让贤。   离开族祖楼主府的那一刻,只剩下一名贴身侍卫独自追随。   “你不走吗?”   湐明问道。   “不走。”   侍卫回答。   “跟着我又有何用?你去追随他说不定还能收到重用。还是你准备暗地里出掉我,借此去邀功?”   湐明问道。   侍卫没有说话,而是拔出了明晃晃的钢刀。   “动手吧”   湐明说道。   但是侍卫没有杀他,而是挥刀自宫了。   “他名湐阳,因此我断阳明志,这下你总能相信我了吧!”   侍卫说道。   湐明见此感动的无以复加,与他当即结拜为异性兄弟。   并且许诺,日后如若能东山再起,定与他同享荣耀权力。   侍卫摇了摇头说道:“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机。”   湐明此时已是狼狈不堪。   被湐家经楼扫地出门,流落街头。   竟是连普通的烧饼香味,都能让其驻足留恋不已……   侍卫又拿出自己的积蓄给他买饭,说道:“这本是你发给我的月钱,没花的我都存了起来。虽不能像先前那样让你顿顿大鱼大肉,但是每天一顿饱饭,绝对不会让你饿死。”   终于在风声过去后,湐明谋划出掉湐阳,重掌湐族和经楼大权。   时逢湐阳最宠爱的小妾即将生产,因此湐明便与侍卫商量。   “如果这小妾难产身亡,那湐阳定然会被悲痛不已,或许我们就能够抓住一线机会。”   湐明说道。   侍卫却不同意,他硕说“族祖楼主还记得您是如何被赶下来的吗?就是因为他处处造势,而您因为他是你的族人子侄儿疏于防备,由此才让他笼络了族中大半的人心。后来他见势头已成,便公然的振臂一挥,那省下的人即便有心帮您却也是敢怒不敢言了。如今您若是想夺回曾经所失去的,那就要从何如失去的开始做起。”   湐明闻言恍然大悟……自嘲自己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堂堂博古楼九经之一,确实还不如一位堪堪识字的侍卫运筹帷幄的妥当。   湐明接着问侍卫该如何挽回声誉,侍卫却闭口不言。只是告诉他,当他听到湐家经楼内传出妖孽之言论时,便是他重返经楼之日。   随后,侍卫将身上省下的所有钱都留给他,又磕了三个头,便离开了。   无论湐明在后面怎么呼喊,却是都不回头。   侍卫自己一人回到了博古楼。   说自己是皇朝宫内的宦人,因为触犯了宫规,便被赶了出来。   现在走投无路,只想在博古楼找个铺纸研墨的差事,混口饭吃。   负责考核的人让他脱了裤子验身,一看果然是净了身的。而且侍卫也读书识字,能伺候得住那些个文人老爷,便收他入了门。   入夜,他悄悄的潜入到湐阳小妾的房中。   因为这房小妾太过受宠,因此被正方所嫉妒,防卫之处却是异常的薄弱,让侍卫很容易就得手了。   他趁小妾在睡梦中之时,用迷药让其更加沉沦,而后用刀浅浅的在其双腕之上划出一道,随后又以湿毛巾擦净,而后冰敷止血。   在没有任何血色渗出之后,又拿了两枚她的发簪便回到自己房中。接着将事先准备好的牲畜之血取出,沿着门缝倒入藏书阁里,并将一枚发簪放放置于血中。   值更的小厮早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待第二日换班时看到门口莫名一滩血迹于发簪时,顿时大惊失色,直呼闹鬼!   而侍卫仗着自己是宫内宦人,听说过不少奇闻怪事为由,暗自散播言论,将矛头直指小妾,和她腹中之婴孩。   如此,每隔三五日,他便如此重复一次。   终于是闹得整个博古楼内,九经皆知,让湐阳也是无法回避。   在他看到自己小妾手腕上竟然真的有刀痕后,不由得也开始对其产生了怀疑……   即便他不信神鬼之论,但是这风言风语长此以往下去对自己的名望也有极大的影响。   何况这房小妾本就是风尘女子,娶进门时便议论不断。   在此之后,侍卫却是越发的激进,他将血直接用软管,倒引至藏书之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就算他是族祖楼主,也无法压制众怒。但是他却依旧舍不得与自己的这位小妾,更何况她即将临盆。   在小妾临盆的前一天,侍卫自己在夜间推开了藏书阁的门。他一刀杀了小吏,将其衣服剥光,四肢扭曲的不成样子,还在身上密密麻麻的,划满了和小妾手腕处一模一样的刀痕,而后同样的的擦血止血处理伤口。   最后他一把火,点燃了藏书阁,自己则用那小妾的另一枚发簪插入眉心处自尽身亡。   看到火光前来救火的人,看到二人的死状竟然是不敢踏进藏书阁半步……   因为侍卫就是那暗里扇阴风,点鬼火之人,现在众人看到他被这小妾的发簪杀死,更是让所有的人更加相信这小妾是妖孽化人。   湐阳的地位岌岌可危,再加上本来中立或支持湐明的人们,这些年被他压制的很是难熬,在这时却也冒出头来蠢蠢欲动。   湐明听到这些传闻,知道那宦人就是侍卫。   悲痛垂泪之际,却是毅然决然的返回了博古楼湐家经楼,他不能让自己的结拜兄弟就这么白白死去。   果然,此时他一登台亮相,就如当时湐阳振臂一呼的效果一样,大部分人顿时都转而重新支持他。   湐明看着面如铁灰的湐阳,心里却是复杂万分。   虽然他重新执掌了湐家经楼,但是却以无心继续操持。   湐明觉得自己那位兄弟的魂魄就附着在这些书卷上,与之他只下了一道命令:将藏书阁中所有未烧毁的书,全都再行抄录。而后将原卷全部葬在经楼后边儿的一块儿空地内,然后再这书冢旁改了一所下午,住了进去。   没几年,便把族祖楼主之位让贤给了后人,自己只管早晚三杯酒的和这位结拜兄弟说说话。   要论书法造诣,湐明怕是当时那代九经中最高的。   他本想写一篇文章,刻成石碑立在这书冢前,却发现自己连结拜兄弟的名讳都不知道,不禁更加神伤。   或许是因为心中感慨郁结太多太深,加上饮酒无节制,湐明在一个夏夜里,死在了书冢旁。   后人将其葬在了他兄弟的旁边,还立了块大石碑,写着‘初代族祖楼主湐明之墓’。   但看到旁边那座书冢门前秃秃的,显得很不搭调,也只好给他也立了个碑。   旁人不知道有关这侍卫的任何事迹,只以为族祖楼主是爱书心切,所以就刻了一块:‘族祖楼主爱书之墓’的碑立在那,看上去也确实舒坦多了。   ————————————   湑家经楼要离刘睿影现处之地稍远。   在刚刚步入乐游原,还未过四季不冻河上的石桥之前。   按照时间来算,湑家经楼却是建造最早的,堪称为九经源头。   据说当时湑家的族祖湑平梦见一个神人浑身散发金光,对着他伸出两掌,连连挥舞。   他在梦中看到这金光神人两掌上分别写着不同的字。   一掌写着今,一掌写着古。   湑平不解奇异,但无论他怎么问,这金光神人却都默不作声。   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神人身上的金光渐渐开始退却,身形轮廓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他知道这是神人要走了,赶忙上前去想抓住神人再挽留一会儿。   没想到却是抓住了神人写有“古”字的那只手掌。   神人回头对他笑了笑,张嘴说了两个字却并没有发出声音。   第二日清早,湑平一醒来立马跑到镜子前,对这镜子只动嘴型不说话。   耗费了一上午,终于弄明白了神人说的那两个字是‘自悟’。   可单单一个古字却是有什么好悟的?   谁也不知道湑平最后悟出了什么,但是后来博古楼的博古二字却是与其有着很大的关系。   为了供奉那位金光神人,湑平在修好了湑家经楼后,亲自手书了一个硕大无朋的‘古’字,并告诉后人等自己死了就将其装裱起来,在份上修一座小屋,把这字挂进去。   但是在湑平死后,却没有人遵照他的遗愿办事。   所有人都认为这个字是神仙的启示,要坐镇湑家经楼永保康泰宁安,因此却也是香火不断。   曾有不少人看到说那个古字常常在夜晚大放金光,耀于堂宇,于是对它更加敬重拜服。   在湑平的坟前,后人们还是建了一个木质的小屋,并且在横梁上刻满了‘古’字。   没想到,小屋落成的当天,三九严寒里却是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第二日,便看到那小屋中的横梁上发出了嫩绿的新芽。   当年秋天,这横梁已经长成了一株参天大树,枝繁叶茂。   来人都以为是神迹,便都不再去拜那古字,转而来拜这棵树。   这一拜,此树便开化。   再一拜,便结出了一种形状十分奇异的果实。   第三拜,这果实便成熟落地。   吃了这果实的人,都文采飞扬,随手写出的就是流芳诗篇和遗香文章。   当时天下间流传了一句话:“读书三百摞,不如叩头得一果。”   后来有一云游乞丐,自称能笔书判词,了断前因后果。   待他来到这乐游原时,一看这湑家神树,便说着树已活不过今年初秋。无人相信后,乞丐便说自己愿意以命相赌。   湑家子弟眼看着乞丐亵渎神树,自是不能轻饶他。应了赌局后便一心盼望那秋日快来,一则好叩头摘过,二则好取了乞丐狗命。   但他们也害怕万一乞丐说准了,又该如何是好……   这乞丐活命事小,没了这神树神果损失可就大了……因此还特意安排人手,昼夜值班看护。更花费重金,聘请了天下有名的护林能手前来照顾。   到了初秋时日,神树依旧枝繁叶茂。   众人将乞丐扭绑至树下,乞丐叫嚷这要再等一个半时辰,但是没人理会……   乞丐被砍下来的头,骨碌碌的滚到了树根底下。   没想到这乞丐却是断头仍不死,用舌头支撑着头转过脸来,对这湑家众人呸了一口浓痰,才咽了气。   那一口老痰落地,神树的叶子却也大片大片的开始掉落。   没一会儿,就落了个精光。   叶子落完后,枝条也渐渐地枯萎。寸寸断裂,化为飞灰。   到最后,却是只剩下了一个树根。   有心人赶忙去看了看时间,发现离乞丐被杀正好是一个半时辰。   当晚夜里,有人看到乞丐的头和失身重新拼凑到了一起,化为了一位金光神人,飞进那供奉‘古’字的屋中,将字摘走后便飞向天空而不可见……   至于那神树的树根,现在却被狄纬泰摆在屋中,当桌子用。   ——————————   湒家经楼和湑家经楼互为邻居。   只是二者相处的并不融洽。   湒家之人并不是特别聪慧,但是却很能下得了笨功夫。   经楼修建的极为粗糙古朴,饭食衣物也不甚讲究。   别家的人都觉得湒家有失体面,太过于小气。   就连前来投奔求学之人,也极少有来湒家的。唯有被其他把家拒绝后,或者自认为很不聪明的,才会来湒家试一试。   但被拒绝的人,无非是来此当个垫背的。而时间又有哪个读书人会觉得自己不聪明?还不都个顶个的用头顶喘气?   湒家之人把经楼附近的土地都开垦成了裁员,还修建了蓄水池用来灌溉。   在他们的理念中,读书人必要体味人生才能获得真知。不能光说不练假把式。所以他们吃的蔬菜基本都是自己亲手种植的,湒家人觉得这样或许能弥补一些他们先天的愚钝。   但他们的菜地中,却是青葱不已。   菜畦光滑平整,菜苗间距严禁,其中毫无杂草。   蓄水池位于菜地的中央。   湒家人读书累了都会来此比赛打水漂。   于是方圆数里内的扁平石头,却是都被他们捡光了。   久而久之,其余的把家都都叫湒家认为青石家。   青石,取青菜石头之意。   正是用来笑话他们种青菜,打水漂的生活习惯。   但是湒家却不以为然,甚至族祖楼主湒远还亲自给自己刻了一方‘青石楼主人’的印章,以自嘲解嘲。   到了如今,那蓄水池还在,却是被零荷覆水,青翠掩映,成为了当今博古楼十大奇景之一。   每当日出或黄昏之时,都有男女才子来此隔着水池,吟诗作对,置酒林泉,好不风雅!   但那菜地却早就不见了踪影……   曾经那些工整的菜畦也都常满了杂草,不知被埋在了何方。   只不过这塘的名字,却是叫做青石。   ——————————   湓家经楼,就在此刻刘睿影和萧锦侃的脚下。   湓家族祖楼主湓永却是不世出的奇才。不仅生的俊俏,且在当时号称学穷今古。   凡是他所见所闻之事,皆能过目不忘。   世人不论多么刁钻古怪的问题,他都能做出圆满的回答。   有一日,一个别楼的读书人前来找事,开口便问道:“敢问湓永族祖楼主,您号称通晓万物,难道也知道自己的死期吗?”   湓永笑了笑说:“若你还是保持此般态度的话,我的死期一定比你晚。若是你就此改正,不再轻狂散漫的话,那我的死期一定比你早。”   这人听后大笑着走了,随后在博古楼内到处宣传湓永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不足为信。   但不过五年,他却因饮酒过度加之心肺处瘀血呛咳而死……要比湓永族祖楼主整整早了二十三年。   时人便皆传言说,这湓永精通巫咒之术,能够生死人,肉白骨,还能咒人变驴马,因此纷纷不敢得罪。   湓永膝下只有一子叫湓期。   同他父亲一样,端的是气仪态大方,面目端庄。还博通典籍,聪慧开悟。。   他总爱身穿一件墨色织金锦裰衣,腰间绑着一根白色龙纹角带,在博古楼中,乐游原上,骑马作诗、写文章。   往往飞马从身边掠过,便能听闻他口诵佳句,人们莫不叹服。   有一日,湓期照例骑马奔驰,却是看到了一位民装女子。仔细一打听,才知道是博古楼打杂下人之女。   但不知为何,这湓期却对这女子无法自拔……   说起来,这女子一无倾城国色,二无盖世才华。   连他父亲也不知道,自己这儿子究竟是为何如此迷恋至深……   不得已,只得将其禁足。却是再不允许他骑马四处奔驰,前去与那不成体统的女子幽会。   没曾想,这湓期因见不到那女子,却是日日消沉,茶饭不思。   就连喝一口水,都能干呕半个时辰。   眼眸中也没有了往日的灵动,口中也再也念不出那飘扬恣意的诗句。   湓永觉得如此也不是事,只想的尽快为儿子操办一桩亲事,有了新的寄托,必然就好了。   这心病还需心药医。   湓期在屋内为那干杂活的姑娘相似的衣带渐宽人憔悴,而他的父亲却紧锣密鼓的在组内挑选着何时的女子为他婚配。   终于,一个从儿时起就照顾湓期起居的老仆,悄悄告诉了他这件事。   自母亲逝世后,唯有他最能懂湓期的心思。   湓期听后知道自己无法改变父亲的决定,但想到他却是可以摆脱这等身份!   随后,在老仆的协助下,悄悄的从软禁的房间中溜了出去,跑去找那杂物女子。   半路上,湓永发现了儿子出逃之事,亲自骑快马去拦截。眼见儿子心意已决,便苦口婆心的说那女子之事为了贪图他的身份,为了享受荣华富贵而已。   湓期不信,非要亲自前去一问。   他怎知道,就在父子二人对峙的功夫,湓永却是已经派人前去那姑娘家,锁了她老父亲,逼着她一会儿要承认自己只是贪图富贵。   那姑娘左边是爱人,右边是亲人,束手无策。   她既不想老父亲受了伤害,也不愿说那违心之话上了心上人,一转头,便投井而亡了。   等湓期赶到,遍寻不得之后,再看湓家侍卫在此,心头顿感不妙。厉声询问得知了事情经过,只感觉心如死灰,只想随她一同跳井去了。但却被侍卫和父亲死死摁住,而后打晕带回楼中。   从此以后,湓期变得沉默寡言。   虽然以前的才情文思都回来了,但却再也不愿意骑马奔驰。   他到哪儿都要坐轿子,丝毫不愿意用双脚沾地。   并且只喝无根水,却是再也不饮不用井水。   湓永死后,他在众人拥戴之下顺理成章的继承了族祖楼主之位,但他终身未曾婚配。   他死后,众人依据遗愿将其尸身投进了当年那姑娘自尽的那口井中。   现如今,却是博古楼十大奇景之一的蝶丛鹊云井。   每到夏季之时,总是有铺天盖地的蝴蝶与喜鹊在井上河周围徘徊,流连,让人惊喜神奇不已。   ——————————   蝶丛雀云井的水源联通地,就是凤凰池。   那会儿是整个博古楼的除九经以外的生活中心。   在博古楼成立之日,九族族祖楼主每作赋一篇,刻于碑上,沉于水下。   现如今,只剩下一篇的残片,也不知是谁家所做。   依旧可见的内容是:“混沌开,天地明;教化定,博古出。镇半壁江山,安半边天下。乐游原平坦而荣欣,直通九经。经楼高耸而伟丽,层云荡胸。往来才俊……”   以凤凰池为中心,东西南北犹如中都城一般,划分为四所大市。   北市以屠贩为主。   读书人并不忌口,各种山珍野禽,家禽家畜,应有尽有。   市里最有名的两家分别是樊家和张家,家主樊哙、张飞都资产巨万。   但集中子孙无一例外,却都不读书。   除了这屠贩营生之外,还兼顾养马赛马。   九经内的门阀子弟常常来此赌马求乐,自是让他二人赚了个盆满钵满。   后又插手粟米盐铁,市价高低皆在掌握,凡是舟车所通,步履可及之地都有其从属商贩。   虽然九族之人看不起他们,但他们却已积累了巨量财富,建起了出云楼观,藏金深穴,其余车马服饰等,皆与九族族祖楼主无甚差异。   博古楼事变之日,樊家与张家主动献出巨量财富得以保全性命,如今乐游原上的居民中,基本都是这二家的后代子孙。   只是他们已不再商行天下,而是回归到了安稳平静的耕织生活中。   ——————————   南市青楼歌馆林立,丝竹调笑之声,整日里不绝于耳。   街上更有南蛮壮汉,力能扛鼎,西北巫师,口喷大火。   楼中姑娘各个喜春含羞,娇脸似红霞,朱唇似落日,峨眉似弯月,云鬓似蝉翼。   白日里青楼不接客时,便会下楼在街市上游玩。   三五成群,端的是翠袖飘扬,香裙摇曳。   手持风车或糖人,十指如玉笋芊芊。   每到冬日,大学纷飞时,更与博古楼中的才子们互掷雪团,打闹嬉戏。   引得是才子佳人皆喝彩,一个个粉汗润透披肩,定要兴尽情浓方才罢休。   而后便与自己嬉闹时中意的才俊,依偎着上了楼。   玉扣桌上放,罗带手中藏。   雪胸浑似银,玉体滑如锦。   臂膊无胭自凝光,香肩无粉暗生芳。   虽红颜易老,但相思难了……   这南边儿却是不知挺立了多少个春秋,至今仍然依旧。   ————————   东市多为餐食之所,却又盛产美酒,尤其是一种名为“浮生一梦”的美酒最受欢迎。   酿造之人取数九寒冬的乐游原底层之雪化水酿造,在仲夏时分饮一杯,顿觉通体清凉,酷暑尽消。尤其是受到湏态的喜爱,因此每年都是供不应求。   曾有书只闻酒味而大醉三日不醒,醒来之后头脑轻健,下笔如有神助。   还曾有人饮此酒一朝悟道,竟是写出了一部名为《醉生梦死》的功法。   虽是武道功法,但却辞藻华丽优美,用典精致平顺,即便是当做文道圣书也没有任何异议。   这《醉生梦死》功法却是讲究无酒也要自醉三分,后世的醉拳醉剑便是出生于此。   另还有千味菜肴,万种细点,就算是连吃十年都不会重样。   西市则为丧葬之所在,平日里无事之人不会前往,因而也无多记录。   如今坟地已平,是非功过也都掩埋在了厚厚的黄土之下,连留给后人评说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知又有多少历代的冤魂怨鬼在兴致勃勃的听着刘睿影与萧锦侃的深夜畅聊,听着这些曾经由他们所创造的历史。   “真的没事吗?”   刘睿影问道。   好端端,很是安静的夜里突然那如此嘈杂,人事儿都不免心惊。   “不用管。说常有也常有。”   萧锦侃说道。   然后把自己面前的那一小堆果干分给刘睿影分了一半。   “你不会无缘无故的来博古楼对吧。”   萧锦侃终于是问出了口。   刘睿影一枚果干刚要入嘴,听到此言后却又放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和萧锦侃说实话……毕竟这《七绝炎剑》实在是干系太大。   “我来公干。”   刘睿影想来想去却是说了这四个字。   “和你同行的二人,是半路遇见的?”   萧锦侃问道。   刘睿影有些诧异,他并没有说起过酒三半和欧小娥二人,萧锦侃是如何知道的?   “你怎么不问问我,除了查缉司之后又做了些什么。”   萧锦侃说道。   屋外的火光渐渐远去,嘈杂声也逐步隐去。   快要过去的夜晚,却是又安静了下来。   “你不是说了,当小偷吗?”   刘睿影故作轻松的说道。   但是他的手却在不停地往嘴里送着果干。   一个人进紧张的时候,总会习惯做些别的事来演示。   以为这样似乎能传递出一种自己调理稳当的感觉,但实际上却只会让人一眼看穿。   现在的刘睿影就是这样。   先前他吃果干时,每一口都会咀嚼的很慢。   让唾液充分的包裹着果干之后,等表皮微微因湿润而变得柔软了才会开始嚼。   每一下也都嚼的很是彻底,用后槽牙把果干压的平平整整,完全穿透。   刘睿影吃东西的习惯是吧事物在口中都分成两半,这样左右可以同时咀嚼,满口盈香,两边也没有丝毫偏颇之感。   但是现在,他却只用左侧一边在吃果干,并且一颗没咽下去就再填进去一颗。   “我也是知道规矩的人。不方便说就不说了。”   萧锦侃笑着说道。   他还是撕开了新拿出的这坛酒的封泥,并且给刘睿影换了只更大的杯子,倒了满满一杯。   “为什么我要喝这么多!”   刘睿影吃惊的看着自己面前那与其说是杯子,不如说是小缸的酒器。   “我说了啊,喝多少酒吃多少果干。同理,你吃了多少果干,也就得补上多少酒!”   萧锦侃指了指刘睿影面前的桌子说道。   刘睿影一看,却是有些不好意思……   不知不觉间,竟然是把萧锦侃刚刚分给自己的那堆果干都吃完了。   他看着这杯酒,犹豫了一会儿,却突然端起杯(缸)一饮而尽。   如此一来,却是换成了萧锦侃吃惊!   “怎么,一听说这酒贵就要多喝点了?”   萧锦侃调侃着说道。   刘睿影被这一大杯(缸)冲的有些睁不开眼睛。   想说话,喉头却又火辣辣的痛。   没办法,却是直接抢了萧锦侃面前的两枚果干,丢尽嘴里大嚼特嚼以求压压味道。   “《七绝炎剑》”   刘睿影说道。   萧锦侃听到后眼睛一亮。   虽然他是瞎子。   眼睛早已失去了聚焦与光泽,但刘睿影还是能感觉到他眼睛一亮。   “真的在你手里?”   萧锦侃问道。   刘睿影轻轻的嗯了一声。   萧锦侃没有说话,拿过刘睿影的酒缸,也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这一杯却是比刘睿影那杯更满,因为它都淤出来了不少。   “可惜了……”   刘睿影看着流到桌上的酒汤说道。   萧锦侃端起来,看那架势似乎也要像刘睿影一般,一饮而尽。   但是他只略微喝掉了薄薄的一层,就放了下来。   “我带你去凤凰池看看吧!”   萧锦侃说道。   “这大黑天的,能看到什么?”   刘睿影酒劲困乏,却是丝毫不想挪动身子。   但是萧锦侃却执意要带刘睿影去那凤凰池边走一趟,刘睿影拗不过,只好随他一同前去。   另一边,欧小娥听到声响,却是除了房门悄悄跟在了后面。   他随着那博古楼之人一路走到了四季不冻河边,两分与酒三半切磋的地方。 第五十八章 凤凰池畔鹦鹉坟【下】   凤凰池再往北,是一片长宽都都五十里的林区。林区后面,则是九族的其余四族。   湔、湕、湗、湙。   这四族与先前的五族不同,互相之间代代联姻。   在这血缘的纽带下,却是同气连枝,自有一方天地。   虽读圣贤书但也对外通商,积山海之富,居林之饶。   四家争着修葺宅院,明面的夸赞实则是为了对比竞争。   血缘密切的几家人之间,门户相连,台阁相望。   若论最为浮夸者,当属湙家湙昊。   其房屋内里全部由百年柏树修建,井栏以玉石金银点缀,更养歌妓舞女八百余人,各个国色天香。   湙昊好武不喜文,却是九族中最为明目张胆的武修者。   那时草原王庭已经出具规模,他们在拥有了火后很快便一统草原,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帝国。   渐渐地,狼王的野心不再满足于草原之中,开始放眼看向临近的博古楼。   博古楼的繁华与奢侈无一不另他们垂涎三尺……   就算是同样用火烹制的事物,草原之人只懂得烤与煮。   有偶尔闻到一阵从博古楼飘去的炒菜油香,却都另他们心驰神往。   狼王也想住在那样华丽温暖的房子里,也想躺在宽大柔软的床上,也想搂着那些柔弱无骨,肌肤嫩滑如牛乳的美女喝酒。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开始袭扰与博古楼的边境。   本来没人看得起湙昊这武修的身份,毕竟博古楼时文道圣地。   要不是他生的一条好命,顶着这九族的姓氏,恐怕早就被赶了出去。但是此刻,当狼王的铁蹄踏响时,人们却又把他推到了最前线。   理由也很简单,你是平日里自诩标榜为武修,那现在要打架了,却是得当仁不让,舍你其谁!   湙昊接到这样的族令,又好气又好笑……   虽然自己是武修没错,可是这领军对阵之事怎么能和习武之人的切磋相提并论?   但是唇亡齿寒,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他却也是懂得。   况且除了自己以外,九族之中也确实无人能扛得起折干大旗。   但是仓促间,博古楼一无可战之兵,二无军械战马,因此湙昊决定攻心为上。只要能暂缓住狼王的攻势,边能给九族和博古楼争取时间。   于是他一边让人收购天下兵器,一边又招兵买马。因为博古楼给的军饷俸禄很高,一时间有很多铁匠,游侠都甘愿为期买命。   狄纬泰当时还不是一世龙门,他主动报名想要加入这博古楼的护卫军中,但不知是什么原因,最终他却落选了。   湙昊先是派人到草原王庭的属地内探查情况,摸清民心民意。   探子回来后告诉他,这草原王庭连年征伐不断,却是刚刚才安静下来不过两年左右。   虽然他们民风彪悍,能征善战,以一当十,但如此持久的杀戮却也是人困马乏……所有人都渴望过几天太平日子,对狼王的南下令并不是十分支持。   九族一直把他们当做原始的野蛮人,从未加以关注。没想到他们就这般在九族的眼皮子地下,发展富强到了如此境地。   不过湙昊却知晓到草原王庭看似狼王的威严神圣不可侵犯,实则却是比他们九族还要松散的部落结盟关系。   隶属于狼王这这一脉的嫡系虽然都是精英,但人数上并不多。除却这一以外,在草原王庭内势力最大的两支却是左庐和右芦。   左庐和右芦被的族长被封为大将军,有参政议政之权。其余的各种小部更是不计其数,但在王庭事物中确实根本插不上话。   湙昊让九族尽可能的拿出博古楼特有的奇珍异宝,而后由他亲自率领人马,携重宝带前去拜见左右芦的组长,也就是草原王庭的大将军。   这两个将军胸无大志。   一看到这金银珍宝,美女美酒,当下便一口答应湙昊如若接到了王命就尽量拖延。   随后湙昊趁着身处草原之地的时间,有竭力的收集他们的文化民俗,尤其是歌谣。   回来后,九族中的目光短浅之辈以为忧患已除,便提议收回受命。当时,护卫军才刚刚大剑豪营房,正在乐游原上操练。   湙昊听闻后二话不说,就把象征着护卫军的统领权的兵符摆在了桌上,兵符下还压着一封信,上面写道:   吾房舍宽广,楼台高耸,井栏辉煌,本可夜夜笙歌以饮者留名。但吾生为九族之人,这血浓于水的确不敢怠慢,因此冒死深入草原王庭,求得一线喘息之机。如今,博古楼内精兵无一,强将归零,唯有以砚砌墙以挡狼骑铁蹄,以笔为矛破狼骑战甲。亦或摇尾乞怜,跪地投降,岁岁朝贡。想必九族族祖楼主已是成竹在胸,在下人卑言情,不复多言,以免害坏九族坏博古楼御敌之伟业。   九族族祖楼主看到此信后才茅塞顿开,恍然大悟。   让那几个在背后议论谗言之辈,负荆请罪,前去请湙昊再度出山。   不料,这几人却是在湙昊府邸门前跪了三天三夜,都没有人开门。   不得已,湙家族祖楼长却是亲自登门,承诺对其的行为再不会有任何疑虑,让他尽管放开手脚,自去作为。   得到了这般保证,湙昊却才接过兵符,同意再度出山。   几个月后,他正式向狼王提出拜会请求。在得到同意后,他再次携带者珍宝美女前往草原。   这一次湙昊却是提出了一个关于建立通商缓冲带的建议,狼王本是一口否定,因为他的目的是征服而不是交易。但是在左右芦两位将军的帮腔之下,狼王最终还是妥协了。   只是关于这通商缓冲带的具体地点,湙昊说还要回去进一步的商议。   就这样一步步的,湙昊把时间越拖越长。   眼看护卫军操练已经能够令行禁止,湙昊带着地图第三次奔赴草原王庭。   这一次,他直接了当的提出把通商缓冲带设在乐游原外,也就是如今景平镇外古战场的位置。   那会儿还没有定西王域,这些土地虽然并不是由博古楼直接管辖,但实际上却也没有几户人家。   但湙昊却是一个做事风度翩翩又极将规矩的人,也是九族里难得的不排斥外姓之人。   他带着菜肉钱粮亲自登门拜访,把那几户人家的房舍和田地全都买了下来,承诺他们可以搬进乐游原中居住,也可以拿着钱去往别处生活。   这些朴实的农民哪里见过如此亲和的九族中人?不由感动的连连点头,却是一半去了乐游原,一半选择了远走他乡。   湙昊建立这通商缓冲带的用处其实很简单,简单到就是字面上的两重意思。   通商以求换取草原的优良战马,装备自己。   缓冲带用来御敌缓冲,正是现在的古战场之所在。   但缓兵之计终究是小道,湙昊知道以草原狼王贪婪暴虐的性格是不决计不会与博古楼如此和平共处的。   这一战在所难免,但是博古楼的护卫军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草原狼骑的铁蹄。   该来的终究会来。   看看现在景平镇外那片古战场的样子就能知道那一站的惨烈了,就是过了这么多年,刘睿影他们三人在路过时也禁不住悲凉叹惋……   在博古楼的护卫军和草原狼骑拼杀的死去活来之时,湙昊这位主帅却不见了人影。   他一人一骑,快马加鞭的赶去草原王庭,狼王的营帐。   九族中很多人都说他一定是投敌叛变,认贼作父,连带着湙昊所在的湙家都收到了无妄之灾。   ——————————   此时的在草原王庭,狼王的大帐中。   湙昊面色平静的站在狼王面前。   虽然卫兵的钢刀,已经削掉了他的一丝碎发,但是他依旧不慌不忙。   这里是狼王大帐,他面对的是八十万铁骑的拥有者,被称为草原滴血雄鹰的狼王。   但是他依旧面色如常。   毕竟湙昊九族贵族的出生,也足以自傲。   “打仗之时,主帅不坐镇中军,难道是来求和的?”   狼王问道。   湙昊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那你是想靠着唇舌之利,劝我退兵的?”   狼王又问道。   湙昊还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此来何意?”   狼王问道。   “我就不会打仗。”   湙昊说道。   “我也知道你不会退兵。”   湙昊接着说道。   “我知道了,你是觉得博古楼此番沦陷在即,却是想要投靠于我?”   狼王笑着问道。   “我绝不投降。”   湙昊说道。   狼王笑的更加灿烂了。   他觉得眼前这个身形比他单薄的多的中年人着实有趣得紧……   站又不战,退也不退,降也不降。   就这么孤零零的跑到自己的大帐中,难道是来喝酒吃肉不成?   “我来杀你。你死了,狼骑自当退兵。”   湙昊说道。   “你连刀都没有,你用什么杀?”   狼王说道。   “我带了刀就没法走进你的大帐了。”   湙昊说道。   “可是你不带刀,却是该如何杀我?现在是我的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狼王走下来,结果卫兵手里的到,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湙昊。   没想到湙昊竟然直接扑了上去,用牙咬狼王。   但是身型的差距实在太大,狼王又是身经百战,一脚就踢中了他的小腹。   “你是人还是疯狗?”   狼王愤怒的说道。   “楼破家亡在即,哪里海分人与狗?”   湙昊捂着肚子颤巍巍的站起来,却是被卫兵牢牢地困在了大帐中的柱子上。   “所以你说的啥我,竟然就是要咬死我?”   狼王戏谑的说道。   “这世上不用刀剑杀人的方法有很多。”   湙昊说道。   “这倒是没错……射箭,用毒,哪怕真用牙也确实能咬死人。”   狼王说道。   “但是现在你被绑起来了,咬不到我又该怎么办?”   狼王故意羞辱湙昊,想要看看他这博古楼之人还能有和说辞。   “我还有眼睛。”   湙昊说道。   “你的眼睛也能杀人?”   狼王疑惑扥问道。   “谁的眼睛都可以杀人。”   湙昊说道。   “用眼神把我看死吗?”   狼王问道。   “用眼神把你看死。”   湙昊说道。   狼王从火盆中拿出挑出两块炭火,弹到湙昊的眼睛上,将他的两只眼睛瞬时烫瞎。   “现在你还能如何杀我?”   接着,狼王又命卫兵用刀柄将湙昊的牙一颗一颗砸掉。   “我还能用舌头杀你。”   湙昊说道。   “用舌头舔死我?”   狼王问道。   “用舌头舔死你。”   湙昊说道。   随即,狼王又命令卫兵,想要把他的舌头割了。   但是转念一想,若是割了舌头,不久没法儿再跟他说话了?于是便停了手,接着问道:“舌头我也给你割掉,然后呢?”   湙昊到这时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他说道:   “就算你割了我的舌头,我还有嘴唇可以亲死你。还有四肢尚在,可以用最普通的方式打死你。”   “你一定要杀死我?”   狼王问道。   “一定要杀死你。”   湙昊说道。   “只是为了让我退兵?”   狼王问道。、   “只是为了让你退兵。”   湙昊说道。   “博古楼给你什么条件,我都加一倍,不,十倍给你。从此以后你再我账下,为我效忠,你看可好?”   狼王说道。   “不好。”   湙昊摇了摇头说道。   失血过多,已经让他的精神和语气有些微弱。   若不是因为他是武修的关系,恐怕早已晕死过去了。   “我让你的地位在左庐右芦大将军之上,仅次于我,你看可好?”   狼王说道。   “不好。”   湙昊还是摇了摇头说道。   “那究竟要怎么样才好?”   狼王有些心灰意冷……没想到自己开出了如此的价码竟是还无法收买一个没了口齿的瞎子……   “我叫湙昊。”   湙昊艰难的说道。   “我知道你叫湙昊。”   狼王不以为然的说道。   “我姓湙。”   湙昊说道。   狼王这才恍然大悟,匆匆走下去亲自给湙昊松了绑。   “绳子是用来绑叛徒,却不能用来绑勇士。”   狼王说道。   “无所谓了,博古楼中人人都以为我是叛徒。他们觉得我生性凉薄,自私至极,哪里又知我会为了这莫须有的姓氏热血至此……”   湙昊说道。   后来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但是一道撤兵的军令却是从草原王庭的狼王大帐中传到了前线。   此事,狼骑已把护卫军斩杀殆尽。   狄纬泰正带领着博古楼中所有的青壮年在景平镇中,依托着地理优势节节抗击。   当他看到狼骑撤退后,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那张已沾满了血污的脸,却笑了起来。   “我们赢了!”   狄纬泰真比一挥。   随即身后的万千博古楼中人,纷纷欢呼雀跃不止。   “你是我见过的最忠诚勇敢的猛士,我答应赢你在我有生之年不会再入侵博古楼一步。”   狼王对着已经死去的湙昊说道。   他的身上插着一把钢刀。   角度诡异。   凭借着在这一战中的优异表现,狄纬泰却是坐上了‘一世龙门’这看似九族之下第一人的位置。   但他清楚自己依旧什么都不是。   一世龙门,这名字体面又好听,但又什么用?   规则都是九族制定的,名字也是九族取的。   若是九族高兴,把这名字改成‘一只大王八’,‘一枚大鳖蛋’,自己也得感恩戴德的受下。   刚开始的时候,狄纬泰很不适应。   他感到无限的空虚和焦虑……   这一世龙门的椅子,是带刺的。   屁股上没几分功力,他坐不住!   狄纬泰有功力,不然也根本没机会做。   但是功力有几成?持久有几分?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旁人不知晓各种利害关系的,羡慕嫉妒,甚至仇视他。   觉得他狄纬泰能做到的,自己有凭什么不行?   这算是外患。   狄纬泰身为一世龙门,对外当有所表率,但对内他只是九族的一个高级店小二,连掌柜的都算不上。   九族让他往东,他都不敢往西瞧一眼。   所以他上面得应付着交办的差事,下面还得仪态万方的给天下外姓才俊当一面旗帜。   这种分裂的生活,任谁也坚持不了太久的。   但是狄纬泰可以。   有一年秋天,九族高层在凤凰池以北的林区狩猎,狄纬泰作为一世龙门,自当随行。   这也是九族的对外的一个姿态,让世间人多一分念想,表现的好似他们九族多么的大肚能容一般。   实则狄纬泰无非就是去牵马坠蹬,铺纸研墨,摇旗呐喊罢了。   在当时,博古楼内发生了件轰动一时的答案——反书案。   起因是在被称为九族第一楼的湏家经楼内发现了一本史书,名曰《九族纲鉴易知录》。   看名字仿佛只是一本普通的,关于九族起源与历史的精要概括之书。但事实上当时九族内史等相关的史料文稿尚未对外公布,也还没有开始进行编纂工作。   这本书一打开,第一页便是一首打油诗:   九族一群王八蛋,成天只会叠罗汉。   教化本为天地安,他却硬往自个算。   这本书一经发现,狄纬泰就第一时间得知了消息……   他拿到书后顿时大惊失色,匆匆叮嘱了前来送书之人让他不要声张之后,就怀揣这本反书前往九族议事所去报告。   但是半路上,他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当时九族对博古楼的其余外姓之人几乎处于放养状态,所有的法令、规矩、条陈,都有狄纬泰拟定,九族签批后在公布实施。   所以狄纬泰就像是九族的眼睛和嘴巴。   他不想看到的,九族就看不到。   他不想说出来了的,九族就听不到。   狄纬泰想了想,却是掉头返回,心中已有了一番计划。   他找来几个自己的心腹,让他们把此书多多传抄,最好是弄得满城风雨。   不仅博古楼内要人尽皆知,博古楼外也要沸沸扬扬。   他还特意把第一页的打油诗抄下来,送到博古楼外教会孩童,让他们嬉闹时拍手传唱。   这是狄纬泰第一次见到九人聚在一起议事,但此刻他已被打的血肉模糊,双眼迷离,犹如一条死狗般跪趴在地上。   这就是白日里在外风光无限的一世龙门,此刻却是连路边乞儿都不如……   虽然狄纬泰地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却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这么的快被活活打死。   他本以为九族中人最多惩处一番后便会让自己去处理此事。   毕竟这一世龙门就是他们最为得力的鹰犬和忠狗。   就在狄纬泰已经出气不进气时,也不知是九族中的谁说了一句:“行了别打了。抬他下去疗伤,好了之后再送过来。”   听到这句话,狄纬泰知道自己赌对了。   当下紧绷的神经一松,却是就此混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医师告诉他全身筋骨皮肉已无大碍,之时肝肾被打坏了……让他以后莫要熬夜,最好禁酒。   狄纬泰听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自己下了床,拄着拐又去了九族议事之所在。   一进大厅,他便舍去双拐,不顾身上重伤未愈便跪地痛哭不止。他一边哭一边说自己有负九族栽培之恩,对如此严重之事竟然是一点预防警戒之策都没有。说着说着就开始以头戗地,而后却是又要撞柱自尽……   如此这般一哭二闹的,九族中人却也是心有不忍。   毕竟一条狗养久了还是有感情的,何况他们只是对外人轻贱,还算不上是什么恶毒之辈。   当下拦住了狄纬泰,还给他赐了坐。   没想到狄纬泰一坐下,却是擦干眼泪立马换了副面孔。   咬牙切齿的说,自己对此一家有了方法,三日内定能根除反书之乱。   这一点,倒是和九族中人的想法一致。   毕竟这一世龙门只有他一人。   虽然下面还有那三德,五道,七子,但无论是人品,能力还是微信,却都不急狄纬泰一根手指。   终于,狄纬泰拿到了梦寐以求的授权,开始了他计划中的第一步。   狄纬泰支取了大笔的金银,用这批金银在天下间招募了一匹死士,秘密的混进了博古楼中潜伏。   而后又将先抢帮助自己传抄反书的心腹找来,先是给了他们厚重的风尚,而后又令他们不遗余力的查出反书案的真凶。   与此同时,更是贴出公告,鼓励所有读书人互相揭发。   如有隐瞒不报者,两两连坐。   霎时间,举报信犹如雪片般飞向狄纬泰。   他以一人之力处理不完之理由,。顺理成章的拥有了一套自己的独立事物机构。   明面上是对这博古楼公开招募了一批加入年限长的志虑忠纯之士,实则是暗暗启用了一批他以铺垫到内部的死士。   这批人,就是狄纬泰手中的鹰犬。   或者叫他们走狗的走狗也不为过。   总之,只要接到了举报信,不敢查实后结果怎么样,一律按照最严酷的刑罚惩处。   由此,狄纬泰的权利与威望打到了鼎峰。   在他的严苛刑罚的缉查下,很快,一名黄姓书生就承认了自己便是这本反书的始作俑者。   随后,狄纬泰有召来那几名代为传抄的心腹用计除去后做成了畏罪自杀的假象,后又带人从他们的住处搜到了大量的金银财宝,以及模仿他们的笔记写成的认罪遗书。   实际上,那些财报便是狄纬泰先行赏赐的那批。而认罪遗书对精通百家字体的狄纬泰来说,则更是小事一桩。   由此,三日之内,狄纬泰就雷厉风行的解决了这件《九族纲鉴易知录》反书案。   除了一位主犯,和所谓的五名从犯之外,共杀一千二百七十八人。   无一例外,全都是平日里与狄纬泰有仇怨或异议者。   第四日,狄纬泰率众举行祭祀仪式。   仪式上他显示高调歌颂了九族的丰功伟绩,而后又涕泪俱下的痛骂了反书一案的所有有罪之人,最后却又亲自为死去的众人求神祷告,而后带领大家一同火葬掩埋。   而那位黄姓书生却没有那么幸运了……   狄纬泰在凤凰池中建了一座水牢,把他关在里面,也不给饭食。   就这么任凭水法冲泡,以至全身浮肿,不成人形。   随后,又将事先准备好的百余只数天粒米地滴水未进的鹦鹉放进这水牢中。   众目睽睽之下,这群鹦鹉纷纷涌进牢中争抢黄姓书生的血肉。   但是黄姓书生也因为饿的太久,饥不择食的抓住鹦鹉就往嘴里塞。   血浆混着鸟毛一时间充满了整个牢笼。   书生虽然是人,在力量上占有绝对的优势。   但是他却只有两只手,水牢中也没有多余的空间供他迂回闪避。   第一天,双方斗争的精神十足。   书生生吞了极致鹦鹉,还感觉体力有所恢复,拼命的挣扎。   但是人总有乏困之时候,鹦鹉却可以轮流休息。   何况以鹦鹉的嘴,却也是不那么容易能从书生身上叨下皮肉来的。   终于,在书生筋疲力竭之际,一直鹦鹉用爪子戳瞎了他的眼睛。   发现此处柔软的鹦鹉,立即一哄而上,就这么顺着眼睛打开了突破口。   人的面部无关,经脉最为敏感。   鹦鹉门就这样上顺着眼睛,下通开肛门,两头并进,三日之后,却是把这黄姓书生里面都吃空了……   这时狄纬泰又命人将这水牢重新沉入凤凰池中,把这食用了人肉的鹦鹉全部淹死。   捞出来之后全部葬在凤凰池畔,还手书了三字:“鹦鹉冢”。   那会儿,天下间的读书人本金喜欢鹦鹉。   觉得此鸟聪慧能言,风雅无比。   但是在此之后,整个不鼓楼内却是连鸟叫都听不到了。   狄纬泰说鹦鹉无罪,但人有罪。以鹦鹉决死罪人实乃无奈之举……因此特意立坟冢以祭奠,同时也是震慑。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让大家却是不要再学那位黄姓书生此番作为。   但是如此血腥的场面,这些读书人哪里见过?却是直把狄纬泰比作恶鬼阴差,索命无偿。   但狄纬泰却对仿佛闻所未闻一般,依旧慢条斯理的做着自己的事。   反书案解决了,虽然九族也对狄纬泰这番血腥手段有所顾虑,但终究是事情已了。   九族中人一向视外姓为蝼蚁,人走路时会在乎踩死了多少只小虫吗?   相比之下,如何封赏犒劳狄纬泰才是一件左右为难之事。   他们既不想让狄纬泰过于得势头,风头压过九族。但是又不能毫无表示,落人口舌。   没想到,狄纬泰处理完所有之后,摆在九族面前的却是一纸奏请,想要辞去自己一世龙门的头衔。   奏请中非常可观的罗列了自己在反书案中的案中的功过,并且详细论述了博古楼在现阶段及以后发展中的不足和改进之处。   委实言辞凿凿,情真意切。可以从中看出狄纬泰对博古楼的一片丹心和九族的赤血忠心。   文末,狄纬泰却是提了一个建议。   他建议成立一个新的机构,名为凤凰监。由九族直属,严明风纪,以求类似事件再不发生。   九族看到词锋奏疏后大喜,不禁连连夸赞这狄纬泰却是肱骨之人才。立马就坡下驴,准了这封奏疏。   但为了彰显对狄纬泰的信任和表彰,却是要让他组建完凤凰监后才可退位让贤。   这凤凰监,便是狄纬泰计划的第二部 。   随即,他把反书案时招募的死士全部启用,霎时就构建出了一个看似忠于九族,实则全部姓狄的凤凰监。   事成之后,他便真正辞去了一世龙门的头衔,为了避嫌还一度离开了博古楼。   他走时,是在深夜。   悄悄一人离开,没有诗酒唱和,也没有夹到欢送。   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离去了。   第二日,的纸消息的博古楼上下顿感凄婉无限。   狄纬泰有解释说自己是醉心于诗文,而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知行合一,畅游天下。但明眼人却都说这是九族过河拆桥,终归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一时间,舆论倒转。   先前极力反对他血腥手段的众人,却又开始对他惺惺感慨,怜悯无限……   谁知,他狄纬泰虽然人不在博古楼中,却是隐于暗处稳坐钓鱼台,对博古楼中的风吹草动全部都了如指掌。   皇朝覆灭之后,博古楼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毕竟一个旧的势力覆灭,必将代表着一个新势力的兴起。   历史就是如此,不管是谁都会从历史的书写者渐渐地变成历史的一部分。自己的故事从来都会是由自己说了算的,至于别人笔下的你又是何种模样,那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五王既然要推翻皇朝的一切,但是对博古楼却也有所顾忌……   可是九族中人,却拎不清形势,依旧妄自尊大,这如何不让五王愤怒?   这五个人,可是刚刚诛仙的主儿,尸山血海中溜达了不知道多少趟还保住了个囫囵身。现在正是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时候,哪能受得了这气?   但博古楼这千年基业,在天下人心中的威望实在太高……高到即便是当时的五王,也是无法撼动。   但擎中王刘景浩转念一想,何苦去费劲心力非要毁了这博古楼呢?不但不毁掉,还要给他分一块广袤的土地,以及比先前更多的特敕。   由此来标榜五王并不是残暴无道的土匪,而是顺民心,迎民意,通势力的明主。   而博古楼那写腐烂的快要发愁的九族之人,只要略一教唆挑拨,不信没人不跳出来。   但是当五王以此而行事后才发现。   这博古楼却是早已易主。   经楼倒塌,九族不存。   曾经的一世龙门狄纬泰,已成为唯一的楼主。   当下,正在大兴土木,务求彻底的摧毁九族遗迹,在废墟瓦砾间再造心的博古楼。   五王派遣的特使一看情况如此,也只能将计就计,把土地护发分与特敕向狄纬泰一宣布,便匆匆离开。   若说狄纬泰不念旧恩,推翻九族却也是没错。   若说狄纬泰深明大义,推陈出新,重塑纲常却也是没错。   但九族中唯一被保留下来的,就是湙昊的旧宅……   不得不说,现在的博古楼却是要比以前九族时期强盛了不知道多少。   起码人人都觉得拥有了希望。   不管你来自何方,姓甚名谁,只要有真才实学,那就能够出人头地,   在博古楼重建完成的那天。   阳光重新洒在乐游原上。   所有的猩红与阴暗都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   “所以那凤凰池是博古楼的墓葬地吗?”   刘睿影问道。   他和萧锦侃肩并肩的走着。   萧锦侃两手空空,没有拿他的拄杖。   看他的步伐,却是走的比刘睿影还要平稳。   看来这条路他已经走了不知道多少遍,就连何处有小坎,何处有石头都记得一清二楚。   刘睿影特别想问问他,这瞎子是靠什么记路的,但是又觉得这话太过歧视针对,有些说不出口。   “看不到东西反而比看得见东西记得更加清楚。”   萧锦侃说道。   “嗯?”   刘睿影似乎是没有听懂。   “你每日一醒来便睁着眼,少说也有四五个时辰,那该看读到过多少东西?却是都能记住吗?恐怕回忆起来的时候十不存一吧。”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想了想好像确实是如此,便点了点头。   其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很多时候他已经不把萧锦侃当做一个瞎子了。   “我靠数步子记录。”   萧锦侃说道。   “多少步会有石头,多少步会遇到沟坎,记住之后避开就好了。”   “可是一场大雨就会冲刷的变了样子啊。”   刘睿影说道。   “不管变成了什么样子,都得先按照原来的路子走。即使你能看得见也是如此行事吧?至于那些突发的改变,你也看不见,那岂不是和我一样?说到底,都是相同的。”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这般默默的听着。   但是他最开始问的问题,萧锦侃却没有给他解释。   “刘省旗,萧大人,楼主请你们二位去一下。”   来人是花六。   刘睿影发觉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极其不友善,而且他的脸上还挂两行泪痕……   刘睿影看到萧锦侃的脸上也很是诧异,显然此事也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楼主深夜可有急事?”   刘睿影问道。   “刘省旗……最多还有半个多时辰就要天亮了,哪里来的深夜?”   花六说道,语气中带着愤恨。   “花六,你怎么了?”   萧锦侃问道。   花六如此态度,让萧锦侃却也是有些挂不住面子。   “萧大人……我……”   花六竟是哽咽了起来,但是由强行咽了下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   萧锦侃也意识到似乎是出了什么事,不然花六也不会如此失态。   三人一路走到了自己不冻河,看到狄纬泰已经站在此地。   他背着手,神色严肃,看到刘睿影来只微微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一句尸体。   那具尸体平平整整的躺在地上,躺在四季不冻河的河畔。   头朝西,脚朝东。   若果……那还能算是头的话。   因为他的头沿着发际线,朝两边裂开。   脑浆撒了一地……却也是极好的肥料。   “刘省旗可知那酒三半现在身处何处?”   狄纬泰问道。   刘睿影很是茫然,他彻夜都与萧锦侃聊天饮酒,怎么会知道酒三半在哪里?   转眼,他看到欧小娥在一旁眉头紧锁,悄悄的靠过去问道:   “酒三半怎么了?”   还不等欧小娥回答。   东方已然大亮。   刘睿影这才能清晰的看到那具尸体,不自主的惊呼了一声……   “这……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   景平镇又来了外人。   自从上次刘睿影在镇中大战冰锥人之后,本来对外人见怪不怪的镇民们却都心生忌惮……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是这道理。   “我们走了一夜了!”   一个年轻人说道。   “就快到了!”   一个老人说道。   “要是朴政宏来了该多好……还能为我们打个前站!”   年轻人说道。   “不要总把事情想的那么完备,有点惊喜和以外不是很好嘛?”   老人说道。   “这一路上最大的惊喜和意外就是我快饿死了!”   年轻人很是烦躁的说道。   “就快到了,过了经凭证马上就到!”   老人说道。   “你一路上都是如此骗我!你这糟老头子……若是信了你的话,这博古楼好似就在定西王城旁边一样,你咋不说就在我家门前呢?”   年轻人出言嘲讽,但老人却丝毫不在意的说道:   “过了景平镇再穿过乐游原就到了。”   年轻人气的跳下马背,一屁股坐在地上说道:   “不给我吃一锅土豆烧牛肉,我是说什么都不会走的!”   “你看我这一身老肉抵不抵得过牛肉?我看你倒像是个土豆!赶紧上马赶路!”   老人朝着年轻人身边徐晃了一鞭子,自己却朝着前方径直走去。   “他妈的……软硬不吃天天逼老子!”   “呸!”   年轻人朝着老人的背影吐了一口痰,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一百首诗,十篇作文,却是让他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第五十九章 燕窝点豆腐,做人当惜福【上】   “你还要磨蹭到几时?你若是再不把屁股搬起来放到马鞍上,那却是今晚都到不了!”   这一老一少正是张学究与汤中松。   他们二人从定西王城出发已经有半个多月了,竟然是还没有抵达博古楼。   也不知道这二人是如何行路的,莫不是把马蹄子拴了起来?   就算是旧时女人的三寸金莲也该到了不是。   “我不走了,说什么也不走了!”   汤中松本刚要抬起屁股,却又结结实实的坐了下去。   “就好像我现在起身走了,天黑时就能到博古楼一样!”   汤中松说道。   声音里竟然还掺杂了几丝哭腔,却是让张学究始料未及。   “你……这是认真的?”   张学究问道。   “对!认真的,老子我说话一星唾沫一颗钉,说不走绝对不走!”   汤中松说道。   瞬时往后一仰,躺了下来,身体摆成一个大字。   “你知不知道此处是何地?”   张学究问道;   “不知道,反正不是博古楼。至于这到底是哪里,又关我屁事?”   汤中松说道。   他只觉得心口处有一股躁动的怨气,让他只想发火。   “这里叫景平镇,前面我已经告诉过你一遍了。”   张学究缓缓的说道。   但是汤中松听到后却没有丝毫的反应,仍旧那么仰面朝天的躺着。   “这里是景平镇!”   张学究提高了嗓门说道。   “我听到了,我又不是聋子!”   汤中松用胳膊肘撑着地,不耐烦的昂起头说了一句,随后又躺下了。   张学究有些奇怪。   他发现汤中松竟然是真的不知道这景平镇意味着什么,却是让他噶顿感不可思议。   “你不知道景平镇?”   张学究问道。   “我知道翠屏,琉屏,旖屏。”   汤中松说道。   “那是什么?”   这下却是轮到张学究不知了。   “丁州府城里的名妓。”   汤中松说道。   “这景平镇一过就入了乐游原,从乐游原开始就算是博古楼的地界了。”   张学究说道。   “我从不关心离我很远的事情。你若是问我丁州府城内有多少条弄堂,几条通路几条死路,死路走多少步到头,通路走多少步转弯,我却是记得一清二楚。”   汤中松说道。   “这景平镇有多大?”   汤中松接着问道。   “很小,要是扬鞭三下绝对能跑出去。”   张学究说道。   “那乐游原多大?”   汤中松又问道。   “这……也不是太大。”   张学究确实是不好比喻,只能如此含糊其辞。   “那不就是了?不是太大……指不定今晚夜半十分还要在了乐游原上露宿,然后吃风放屁……”   汤中松说道。   “那你说怎么办!”   张学究问道。   “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吃顿饱饭。”   汤中松说道。   “我有不让你睡觉?”   张学究反问。   “我说的好好睡一觉……意思是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然后躺在一章宽宽软软的大床上。要是再能头枕玉臂酥胸,那就能睡得更好了!”   汤中松说道。   “再说这吃饱……每顿半张大饼再喝点凉水,我没被噎死胀死就不错了,哪里还敢吃饱?”   汤中松抱怨道。   “那你想要吃什么?”   其实张学究也是觉得口中腹内颇为寡淡……只是他自重身份,不好直接表现出来。   这会儿,汤中松耍无赖的一开口,他却也是有了几分动心。   “我想吃燕窝。”   汤中松说道。   这塞北的风沙倒是管教十万人也吃不够,可燕窝却是万金难求。别说在景平镇这么个小地方了,就是定西王城也只有三四家能弄来燕窝的档口,而且真假不知。   “燕窝啊……好久没吃过了。”   张学究想起燕窝那胶质饱满,一朵一朵的在口中润滑而粘稠的感觉,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你喜欢怎么吃?”   张学究问道。   竟然盘腿席地而坐。   普通人要是想原地坐下,得先蹲底身子,然后用向后撑扶地面,才能坐得下来。   而张学究竟是右腿犹如一根木桩般动也不动,而后左腿盘过来,脚背紧贴膝盖处,就这么直直的向下蹲。   蹲到最大极限时,右脚脚尖轻轻一提,让身体有了些微的悬空。   趁着这个空档,右腿再盘过来,就稳稳当当的坐好了。   “我啊……喜欢加点蜂蜜。我爱吃甜口的!”   汤中松说道。   “嘿嘿……”   张学究禁不住笑了几声。   “怎么。西北男子汉就不能吃甜食了?”   汤中松用左肘撑地,歪着脑袋说道。   “不不不……谁说的男子汉非得嚼铁吞钢不可,甜不甜不在你吃什么,而在你怎么想。”   张学究说道。   “那我想的可美了!但却是一点儿都不做,也能称作是男子汉吗?”   汤中松很是不屑的说道。   “一个人怎么想就会怎么做。都说冲动的人作诗不计后果,不动脑子,其实就算是再莽撞的莽夫,他都是动了脑子的。只是他想问题的方式和决定处事的方法和旁人不一样罢了。”   张学究说道。   他有点渴,想要找点东西喝,不由得开始四下张望。   “燕窝?加蜂蜜?燕窝那玩意儿还能直接吃呐?不得把肠子都拉破了?我们这儿都用它点豆腐……”   一个路过的景平镇中人,听到了他俩的对话,插了一嘴说道。   张学究和汤中松听闻之后却是当即愣住。   这燕窝最是软糯滑溜,怎么会拉破了肠子?   况且这点豆腐一说又从何而来?   张学究和汤中松也是上能赴宴,下能出席之人。   可是这燕窝点豆腐却是从来未曾听说过只言片语……   要说这奇怪的豆腐,他们却也吃过不少。   有一种“豆腐”名为百鸟脑。   是张学究在当年他徒弟的婚宴上特意吩咐名厨做的。   这道菜要说味道,却是鲜美无比,滑口筋道。   天下间,同样是鲜美无比,滑口又有嚼劲的菜肴也是繁杂如牛毛,但又有哪一道菜需要耗费厨师数月之功呢?   从孵蛋开始,一直到雏鸟破壳为止。   就在那即将成熟的前三天,把一百只鸟的脑子囫囵取出,剔除血丝,放如冰水里收缩保鲜。   而后磨成浆糊,再入制豆腐一般制成凝固的块状,方如笼屉内蒸熟,出国后淋上葱香烹锅的热油,便算是成了。   更精致的的,却还要把这群“盘中餐”一一训练一番。   天下间万事万物都有点讲究或说法,也就是所谓的迷信……   在这膳食一道,所谓的讲究说法便是吃啥补啥。   看起来,这却是一条最不像迷信的迷信了。   不管是谁,伤筋动骨的时候都得喝几天大骨汤,房事不合时都得弄点那摩裆之物吃吃,当然最好是大虫的。   由此,这鸟若是太傻太笨,吃了它门的脑子岂不人也会痴顽不堪?所以才要在变成食材前先驯养一番,把那个中的害群之马踢出去,方才能算得完美。   “请问……那燕窝点豆腐在哪里能吃到?”   张学究问道。   “北边儿。有客栈酒馆,打尖儿住店都可以。”   那人说道。   “南边儿呢?南边有什么?”   汤中松问道。   没曾想那人却如见了鬼一般,连连摆手说道:“南边儿啥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然后就一溜烟跑掉走了。   汤中松看着张学究,想听他对此做些解释。   但张学究却也是摇了摇头,并没有开口。   他俩不知道的是,这段对话,在两天前却是发生过几乎一模一样的一遍。   主角一方却也是这景平镇中之人。   另一方,却也是汤中松和张学究的熟人——刘睿影。   汤中松耸了耸肩。   以他这个姿势是根本无法耸肩的。   因为只要肩膀稍微一抽动,支撑他身体的肘部就会改变位置,那便就会重心不稳,即刻摔倒。   果不其然……汤中松果然侧着身子倒在了地上。   他却是宁愿摔倒也要耸肩。   就和他先前宁愿躺在地下耍赖,也要吃到土豆烧牛肉一样。   不过小现在他却变了。   别的和张学究一样。   想去那北边儿尝一尝所谓的“燕窝点豆腐。”   张学究站起身子,掸了掸屁股后面的尘土。   其实景平镇的地面是极为干净、整洁的。   尤其是前不久,还被奔涌而出的井水冲刷了一遍。   再加上这里风大,也着实聚集不下什么灰尘。   他如此这般好像只是习惯罢了。   但是这一连串的动作看早汤中松眼里,却是让他惊羡不已……   这老头儿站起来的身子就和他蹲下去一样,也是相盘的两腿在边站直时边打开。   等到一腿彻底伸直,另一腿却也是将将好着地,分毫不差!   汤中松可以感觉到张学究在这一顺儿的功夫里,没有用上一丁点儿的劲气。   这得是多么妙到巅毫的肌肉控制?   读书人提笔写字只是还得凝神屏气,使得腕部与手掌不做抖动。   而张学究却在谈笑间,风轻云淡的做到这一切,整个身子与腿部就像是两块被榫卯在一起的铁块,永远是那样板板正正,精神清干。   汤中松微微的叹了口气……   却是在心里把张学究又高看了几分。   虽然他已经把他看的很高了,但是总是能再这不经意的小事间再度打破他的认知。   汤中松回头望南边儿看了一眼,他也很是好奇哪里到底有什么,却是让这镇子里的人都如此忌讳。   但想了想,却还是觉得当下的首要是填饱肚子。   不管燕窝还是豆腐,只要不用再啃那大病,就是吃马粪拌饭都没有问题。   很多时候莫名其妙的,就会多一个人或地方产生兴趣。   这种兴趣或许只是一种想要了解的渴望。   但是如果这种渴望若能够保持,它就会演变成习惯。   这种习惯,人们通常把它叫做喜欢。   喜欢渐渐地累积起来,便会成为一个俗套但永恒的词,热爱。   每一次的相逢与离别都不是偶然的。   很多时候看似自然而然发生的,其实早就在过往的日子中面下了伏笔。   欧小娥在欧家成长,这样的漫长的年月里自然会对冶炼有一种热爱。因此才会一听到南边儿有铁匠铺时,就难以自持,定要去看个究竟才罢休。   若是没有这一眼多事,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鹿明明遇不到,也不可能拜师。   冰锥人碰不上,也不会引发血战。   “势”祠堂进不去,也见不到獠牙鬼面。   另一条因果现上看似合理又突然的一切,却都是因为欧小娥的这一眼。   现在,汤中松也朝南边儿看了一眼。   但是他的渴望还不够大。   这渴望还仅仅只是渴望。   还远远没有蜕变成喜欢,更谈不上热爱。   所以他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前去看个究竟。   虽然此时铁匠铺已经人去点空,但是那“势”之祠堂却还在,说不得又会是一番怎样的境遇,但他却是就这么错过了。   就连人于人之间也大抵不过如此……   很多时候你认为的情投意合,很可能都是对方的故作姿态。   你觉得的心有灵犀,或许是对方买通了你十个朋友的必要结果。   每一次的交流或许都是已经写在纸上的稿子。   在一开始的时候,或许还是故意如此,希望借此增加好感,让感情升温的快些。   但是时间久了,也就忘了该如何自然。   因为这种刻意已经变成了习惯。   我知道你喜欢吃鱼,但我还是要点糖醋里脊的。   因为我知道你更喜欢我发现自己忘记事情后,那手忙脚乱的的样子。   我知道你只喜欢宏璋堂的小食,而且我也很爱吃。   但是每次说起要买些小食时,我还是会提出不同的意见。   因为我知道你喜欢看到我让步的样子。   这样是会上瘾的。   时间长了,就会混淆甚至忘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甚至不清楚自己这样所做的目的何在。   从而变成这一切只是单纯的用取悦对方,和压抑自己来获得一种成就感的满足。   汤中松明明很想去南边儿看看的,他心中真是的情感其实已经和热爱相差无几。   但是他常年的环境与身份,已经让他把对自己的这种压抑与泯灭当做了必须的习惯。   无论何时何地,自己一时兴起的冲动都是要抹杀的。   因为永远都不能让他人看到一个最为本质率真的自己,永远要展现出经过雕饰之后自己想展现的自己。   无论是纨绔也罢,铁血也好。   都是他刻意勾勒出来的线条。   虽然汤中松看上去很是孤单,身边永远只有朴政宏一个人。   但其实他的内心和每个年轻人一样,都是浪漫儿丰富的。   有时平淡自然,有时万丈波澜。   只是无论他此刻是何种情绪,只要说起别理,他一定会霎时泪流满面。   这点,就连中都城里最善演的戏子,怕是都很难比得上。   他很是清楚这眼泪的虚伪,但若是能用此来覆盖他三杯酒后真心诚意的泪流,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原先的张学究也是如此,但自从出了坛庭之后,这些躯壳上的伪装却是一层层都慢慢剥掉了。   他自是能一眼看出汤中松的这些小伎俩,但他却也并不戳破。   相反,张学究很心疼。   因为他明白这样做的意义和所要承受的艰辛。   只有经历过相同的事才能真正的理解彼此,否则只会是出于同情的善意罢了……   万事皆可欺骗,万物都能雕琢。   但唯有这肚子饿,却是板上钉钉的!委实做不得假……   两人一前一后的来到了刘睿影失之交臂的北边儿。   只有一座客栈,一座饭堂。   客栈不卖饭,饭堂没住宿。   还没等进门,汤中松就闻到一股酸香,瞬时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味蕾和肠胃,委实是久旱逢甘露,也算是一大喜事!   “这是什么味道?”   汤中松问道。   “像醋……”   张学究说。   “不,比醋丰富的多。”   汤中松说道。   “没错,醋没有这么厚重。”   张学究说道。   “虽然厚重但却很清爽,一点点都不复杂。”   汤中松说道。   “清爽里竟是又让人有些欲罢不能……这味道十分缠人!”   张学究说道。   他们循着味儿,沿着饭堂旁边的一条小径朝后走去。   一个中年人汉子,正用一把铁锨在一口乌黑的铸铁大锅中不断的搅拌着。   灶台边还放着一个木桶。   他时不时地从里面舀出一瓢淡黄色的液体,倒入锅中。   那酸香缠人的味道,正是从这锅里冒出来的。   “要饭?”   那汉子看到两人后吗,抹了一把额上细密的汗珠,随后一甩。   汤中松眼睁睁的看着几滴就那么落在了锅里……   “要……吃饭!”   偏远小镇,没办多规矩讲究。   饿了就吃,渴了就喝,没有就要。   是根本没有城里点头哈腰,来去如风的小二哥恭恭敬敬的叫你一声客官。   “要吃啥,一般的都会做。金贵的,没有。”   汉子说道。   张学究为了找徒弟,走南闯北的什么都见识过。   有些店,就靠那一招鲜活着。   而有的店,就似这般,叫做吃遍天。   连菜单都没有,点啥做啥,能做就做,做好就吃。   “你这做的是什么?”   张学究指了指大铁锅问道。   “豆腐……燕窝豆腐。”   汉子说道。   汤中松看到那木桶里,泡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边凑近看了看。   “燕窝在哪里?”   他问道。   汉子指了指那木桶,没有再说话。   汤中松这才看清木桶里泡着的是几个完整的‘燕窝’。   只是此燕窝非彼燕窝。   乃是真真正正的堂前家燕,用麦秆树枝破布条等等搭起来的燕窝。   “这能吃?”   碳中送问道。   “没逼你吃。”   汉子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前面坐着,还得小半个时辰!”   汉子说道。   二人没办法,看来看去这后堂里也只有他这一位厨子,只得乖乖回到前面去等。   ————————   刘睿影认出了地上的额尸体。   事实上没有人会认不出来。   这特征明显到即便只是和他擦肩而过一回,却是也能牢牢记得。   黑白双色制服,暴露在外的皮肤全都缠绕这黑白双色的绷带。   只是头上那顶黑白双色的斗笠以及垂下来黑白双色的薄纱和脑袋一同变成了两半。   二到六,五福生。   现在其余的四人弯三,方四,刀五,花六都在。   着死去之人不是两分还能是谁?   五福生之首的两分,如此惨烈的死在博古楼十大奇景之一的四季不冻河旁。   这已是名动天下的大事件了。   “刘省旗对此有何看法?”   狄纬泰问道。   声色平静。   好像这死的人与他毫不相干。   刘睿影看到他的眼神中连一点失落都找寻不到。   似乎这死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颗苹果熟透了之后从树上落下来摔了个稀烂一般。   但即使是摔烂的果子被人们看到,也会表现出点态度。   要么恶心,要么惋惜。   却是绝对不会有人如此淡定。   这样的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早就知道全部的起因结果。   因此刘睿影没有说话。   他再等狄纬泰的下文。   等他真正想说的话,而不是这礼貌的客套。   “在尸身旁边,发现了一把剑。”   狄纬泰指着地上说道。   “酒三半的剑。”   刘睿影说道。   这却是让狄纬泰微微斜下眼神。   刘睿影并没有看到剑,但是刘睿影却一口咬定是酒三半的剑。   他为何如此的确定?   就连欧小娥也不知道。   “没错,正是酒三半的剑。”   狄纬泰命人拿来酒三半长剑的碎片。   淡蓝色的晶莹,一片片的摆在锦盒中,在不太强烈的阳光下,显得异常好看。   碎片上略带血迹。   闪耀中又夹杂着些许妖媚诡谲。   “的确是他的剑。”   欧小娥说道。   “他应该已经失踪了吧。”   刘睿影说道。   虽然是疑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正是如此,才差人请刘省旗前来分析个对策。”   狄纬泰说道。   他微微点了点头,似是在向如此急匆匆的就打扰了刘睿影和萧锦侃闲谈而致歉。   “楼主不必多里,若有需要,在下自效命。”   刘睿影抱拳施礼说道。   “都是你带来的人杀了我大哥!命债命还,无论如何你都得给个交代!”   花六指着刘睿影说道。   那指尖,只要再尚未往前一寸,就能触碰到刘睿影的鼻子了。   但就是刘睿影却连脸皮都没眨一下,随即不卑不亢的说道:   “我说了,若有需要,自当效命。”   “放肆!刘省旗代表着查缉司,查缉司身负天下安慰,至公至允!怎能容你在此信口开河!还不退下!”   狄纬泰说道。   虽然看起来仍就不动声色,但是话语里却用上了劲气,竟是十分高明的音波功!   霎时就有两股鲜血,从花六的耳道里流出……   看到两人如此一唱一和,红脸白脸的掩双簧,刘睿影在心里也是一阵冷笑。   “狄纬泰果然是出手狠辣……这边两分的尸体还在眼前都没有彻底凉透,那边就用查缉司的大义裹挟自己而震伤了花六。”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   “却是是剑法所伤。”   刘睿影蹲下细细的查探了一番两分的伤口后说道。   他看到头颅两侧的裸露部分,还夹杂着很多酒三半长剑的碎渣。   那蓝盈盈的颜色,在伤口处特别明显。   “证据确凿,还想如何……”   却是从来没有说过话的弯三,终于开口说道。   “杀人总得有动机,我不认为酒三半有任何杀人动机。”   刘睿影说道。   这一下却是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若说动机也是鹿明明或刘睿影的动机更大些,这酒三半却是跟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啥两样,怎么会瞬时就与两分结下了如此大的愁怨?以至于不死不休?   刘睿影看到另一个锦盒里,还呈放着堆成一座小山的黑色棋子,这也确实是发生过战斗的征兆无疑。   当务之急,却是赶紧找到酒三半才能清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六十章 燕窝点豆腐,做人当惜福【下】   虽说只要找到了酒三半,这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但是酒三半在哪?要去哪里找?他为何会不在?   甚至于……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刘睿影都不知道。   他对酒三半的了解仅仅止乎于‘酒’,‘三半’这三个字上。   酒,是因为他嗜酒如命。   三半,也是因为他‘三半离不得酒’。   不过刘睿影还忘记了一个字——剑!   酒三半的剑,远比酒三半的酒更为珍贵。   酒三半宁愿卖掉自己的五花马,千金裘,也不远典当掉自己这把亲手打造的剑来换酒。   如此说来,他嗜酒如命这条评判却也有失公允。   嗜酒已然如命,那嗜剑又当如何?   刘睿影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比命更加珍贵的。   旁人总是说他愿意用命换这换那,都是因为他甚至根本就换不来,也无从可换。   要是当真给他机会让他用命去换什么娇妻美妾,黄金万两,他却又会开始支支吾吾的迟疑不前了。   俗话说的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就是因为命太珍贵了,没谁能要的起,天下间也没有能用来等价交换的物件,所以才会总被人们挂在嘴边显摆。   就好比大家都觉得钱重要,有钱自是能享受到没钱所不能享受的奢华生活。   但挣钱的方式大家都管他叫做卖命。挣来的钱,都叫做血汗钱。   很多所谓的痴情种都说能把对方视如生命,事到临头又有几人相濡以沫?   可同甘而不可共苦,天下间大有人在。   可共苦而不能同甘,天下间也大有人在。   至于酒三半是这两种人的哪一种,刘睿影却是也摸不准。   定西王城的祥腾客栈里,他挺身而出,力战那刺杀欧小娥之人。虽有几分英雄救美的显摆,但也不缺这心中的大义凌然。   而后,在景平镇中却又再度挺身而出,拔剑斩杀那神箭手。刘睿影至今都记得从酒三半信手一抛后,从地下滚来的人头。   剑与酒。   剑字要放在前面。   现在剑已然不存,化为碎片零零落落。   但酒却是处处皆有。   刘睿影知道酒三半的嘴与舌头很是刁钻。   但是这刁钻仅仅针对酒。   不是好酒他不喝,不是好酒也勾不起那肚中脑中作祟的酒虫。   可是在刘睿影与他初次相逢时,那般劣质的农家腊酒却是都能饮如佳酿。   这么一想,刘睿影本来享用美酒引出酒三半的计策却是落空了……   刘睿影轻轻笑了笑,这一幕却是又落在了两分剩余的四个兄弟眼中。   “刘省旗为何发笑?难道是因为凶手已然不见踪影而为其欢欣不成!”   弯三说道。   刘睿影知道这几人现在是看自己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不顺眼。   但酒三半毕竟是自己这一边的人,当下如此事态,他却也是难脱干系。   虽然现在的律法早就废除了连坐制度,是谁犯的错,就该当是谁受刑,一点儿都不会殃及池鱼。   但规定是规定,你能规定得了杀人偿命,但是却规定不住别人去记恨杀人这的老子或小子。   现在的刘睿影在他们眼中,已然成为了酒三半的帮凶共犯。   若不是他却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据,就是神背查缉司的名头,再多长三张嘴也是无济于事。   “在下并无亵渎之意,也没有为嫌犯失踪而心存侥幸。我只是笑自己太蠢。”   刘睿影摇了摇头说道。   “刘省旗年轻有为,怎么会蠢?”   弯三冷言冷语的挤兑道。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一失难道不值得笑吗?”   刘睿影说道。   这应该是他所得最为大言不惭的一句话了。   智者二次,几人能当得起?   要说运筹帷幄即便是三岁小孩都能掌握,看上了市集上的一个玩具然而兜中空空,不也得动动脑筋超父母要钱?   撒娇,打滚,哭鼻子,都是聪慧。   只要最终的目的能完成,那这些付出就是值得的。   但智者不同,不单单要有如此这般的小聪明,还得有高山仰止的大智慧!。   至于这大智慧是什么,刘睿影也不知道……   他只是看不过那兄弟几人对自己的态度。既然是你先说我年少有为,那就不能怪我继续蹬鼻子上脸的称自己为智者。   其实刘睿影也确实是在笑自己蠢,这一点倒是没有骗人……   酒三半不是老鼠,也不是虫豸……怎么会闻到了酒香蜜糖就滴溜溜的出现?   想出这样无能的主意,不是蠢还能是什么?   这人想办法,就和王八下蛋一样。   没破壳前根本不知道能出来几个王八,也不知道哪只王八长得最是茁壮,炖出来的汤味道最鲜。   但若是一个蛋都不下,这些后话也就无从谈起了。   所以蠢的只能是这一个主意,并不是刘睿影这个人。   起码目前为止,他还能算得上是聪明的。   “刘省旗可有找到酒三半之法?”   狄纬泰终于开口了。   不用他说,谁都知道这是问题的要害所在。   但就和那街边耍三仙归洞的把戏一般,乍一看端的是奇妙万千。小球与小碗就这么颠来倒去的,让人猜不住真伪。   但若是从把戏人后头一看,那小球不就在手心里攥着吗?   掰开了揉碎了都简单,酒三半现在就是那个把戏人,他要是不主动的说出自己在哪,谁又能轻而易举的找到他。   除去东海云台的那套寻人功法,刘睿影再没听说过有什么是可以用来找人的。   无非就是二力——人力与精力。   博古楼如此广阔,很多边边角角就连鹿明明或许都没去过一次,不出动足够的人手,又怎么能找的完?   即便是找完了博古楼,也很有可能是竹篮打水,因为谁也不敢保证酒三半是不是还在此地。所以没有足够的精力与耐心也是不行。   “确定是剑法致死?”   欧小娥说道。   他虽不惜酒三半吊儿郎当,浑身酒气的样子,但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酒三半会莫名其妙的击杀无辜之人。   但是她也拿不出证据,若要硬说,只能说是女人的直觉……   不过女人的直觉向来都很准,比男人要准得多。   但是女人的直觉一大半也都是用在了男人身上,彼此间也是不分伯仲。   “伤口确实处的确有酒三半长剑的痕迹,我已经检查过了。”   虽然刘睿影心中也是有意为酒三半开脱,但是事实摆在眼前,也不能背着牛头不认脏。   “你说的是伤口,我说的是剑法。”   欧小娥强调道。   “伤口处有酒三半剑的痕迹,只能证明两分确是死于这把剑。但并不一定就是酒三半杀的人。”   欧小娥说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   剑,与人本就是两回事。   剑是死物。   好人用剑,人善剑也善。   恶人用剑,人恶剑也坏。   剑的本身没有任何色彩与对错。   若是没有人来挥舞,就那么静静的摆着,怕是一万年也杀不死人。   除非有那么个点儿背的,不知怎么脚下一出溜,就把要害往那剑刃上撞。这可就是天命使然,谁都无可奈何。   欧小娥身为欧家‘剑心’,经手的剑不计其数。   让若她经手的剑,日后都杀了人,那怕是她有一万条命都不够偿还的。   “欧姑娘说的不错!这把剑是凶器不假,但用剑之人可能并不是那位小友。”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听后心里暗暗称道。   狄纬泰不愧是楼主,八品金绫日!   虽然这一碗水根本不可能端平,谁的胳膊肘都会朝内拐,但时这般敞敞亮了的说出一句公道话却是不容易。   ‘五福生’与他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也明白当下这么说难免会让人心寒,但时他还是要说。   因为不说,就不配不上他的身份,抵不住他的气度。   抵不住坐在这个位置,就该有的这般气度。   旧时皇朝的皇帝,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是杀伐果决,刀锋凌厉。他狄纬泰推翻了九族,怎么能连旧时都比不过?   若是因此让剩下的四人心生间隙,那他们却也是没有必要再用了。   对于狄纬泰而言,这五人虽然不易得,但也不是绝对就没有可以代替的。   ‘五福生’的头衔不会消逝,但人却可以一拨接一拨的换。   无论是谁,都可以是‘五福生’,不一定非得就是这五兄弟。   何况他们现在已经是四个人了,四舍五入都凑不够那数字。   “敢问狄楼主,两分修为如何?”   刘睿影问道。   欧小娥的话给众人指了一条明路。   说是明路,无非也就是多了一种可能……而且还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若不是酒三半,那其中的文章可就能越扯越长……   “两分,文道修为五品紫缎辰,武道修为地宗境中高段。武器为黑白棋盘,黑白棋子,地棋宗。”   狄纬泰说道。   语气深沉。   显然两分的突兀死去对这位老人的打击却是不小。   人非草木,何况朝夕相处?   “我不知道酒三半的修为……”   刘睿影说道。   若是二者修为差距过大,那凶手便一定不会是酒三半。   蚊子斗败狮子的故事只是人们心中对弱者的美好,在现实中是万万不可能发生的。   刘睿影虽然口中说他不知道,但是他心里却是有点数的。   酒三半的修为定当不比两分低!   定西王城祥腾客栈中那翩若惊鸿的身法,以及斩杀神箭手时利落的剑法。   刘睿影自己的修为是破了二十五气穴,一气府的伪地宗。   然而他却不能完全看清酒三半是如何出剑的。   “楼主,还是把二哥尽快安葬了吧……”   弯三说道。   死者为大,他们着实不忍心看着自己的二哥就这样继续躺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多看一眼,都觉得心中疼痛难忍。   往事种种历历在目,一夜过后却已是阴阳相隔……   “不可……烦请狄楼主委派仵作来细致验尸,我们这般太过于粗陋,难免会忽略什么重点。”   刘睿影说道。   弯三一听到竟然是还要动自己的二哥的尸体,顿时怒火中烧。   就连死刑犯都想要留个全尸,自己的二哥已经连个囫囵模样都不存了,怎么还能让外人去翻看探究?   虽然武修之人向来洒脱,对生死之事看的比旁人淡漠不少。不过爱之深,痛之切,兄弟五人之间的羁绊实在是太过深刻,以至于旁人的一丝一毫都被认为是亵渎。   “你们四人先回去,这里的事我会亲自处理!”   狄纬泰说道。   他心里知道刘睿影说的不错,事情的流程也该当如此去办理。   当下也没有功夫去安抚其余的四人,只得让他们先行回避再做区处。   随后狄纬泰却是按照刘睿影说的那样,把两分的尸身收敛起来,送去让仵作详加勘察。   这会儿,刘睿影的心思却也活泛起来了。   毕竟这命案不是查缉司的专长,方才有点卡顿也是正常。   他觉得虽然整个头颅被劈开确实是一道最明显的伤痕,但身上就没有别的地方受伤。要知道除了头以外,颈椎,腰椎等等地方都是可以致人于死地的。   若是被更为精巧的暗器击杀,那边是伤口也难寻。   或许两分是先被人用旁种手段杀死,而后再利用酒三半的剑把头劈开,伪造现场用于栽赃也不可知……   ————————————   景平镇,北边,饭堂中。   “这何止小半个时辰,怕是一个多时辰了吧……”   汤中松把下巴抵在周子上,目光呆滞的看着筷笼说道。   “你怎么不说话?”   汤中松看张学究闭着眼,老神在在的坐在那里,便又出口问道。   “嘘!”   张学究举起右手食指,在两唇之间比了一下。   “干嘛,喊饿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还得悄悄地说……我肚子里的声音都比这大!”   汤中松说道。   “你没有闻到这酸香之气却是越来越浓郁了吗?”   张学究说到。   汤中松一心只想着那汉子说的小半个时辰,却是丝毫没有注意这空气中的香气。   这会儿一经张学究题型,他鼻翼微动,发现先前那若有若无的香气短时变得浓郁起来,将他的两个鼻腔塞得满满的。   “我好想不那么饿了……”   汤中松说道。   “是不是?香气虽不能顶抱,但是却可以安神!”   张学究说道。   “……那是说的香薰吧!谁说这饭菜香安神了?”   汤中松笑道。   “香薰安的是神之神,饭菜香安的是人之神,不一样。”   张学究摇了摇头说道,依旧闭目端坐。   “我不信神。”   汤中松说道。   “我也不信。”   张学究说道。   “那你还说什么神之神,人之神?这不就是因为你信?”   汤中松满脸鄙夷。   “信神无非就是图个寄托……你看那些人磕头上香之后不还得该干啥干啥?有谁是往哪里一蹲,就等着神灵回馈的?”   张学究说道。   这却是让汤中松无言以对,只得弱弱的说了句:“肯定有!”   “也是可怜呐……”   张学究不禁叹惋。   “嗯?”   汤中松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的信神的人也是可怜。”   张学究又补充说道。   “怎么可怜了……天天想着不劳而获还可怜了?”   “他们一定曾经都很努力的拼搏过,但到了最后却发现真的不行。那些信神的人是对这人间有多失望?”   张学究说道。   汤中松蓦然不语。   他不信神。   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对人间充满希望。   到现在为止他只输过一次,但依然觉得自己还能赢。   相比而言,却不是人人都能如此的。   有些人就是那百草霜,连一片苍绿都算不上。   而有些人,再大的风雨也有那朱门黛瓦给他盯着,衣食无忧却反而担心那芙蓉花会不会不喜天阴。   像那光济叟对着碧琳侯,究竟是谁映衬谁?怕是根本没法子说清。   “世人忙忙碌碌不就为了肚皮不受委屈?就算你这丁州的大公子不也是如此?只要肚子一饿,大家都一样。哪里还分什么三六九等。”   张学究说道。   “吃饱了就分。那店小二吃饱了之后做的事能和你我做的事一样?”   汤中松反问道。   “做事也不分三六九等,何况这体力劳动本就是人间最本质的存在。你什么都没做过,怎么敢如此去评判高低?”   张学究说道。   “老头儿!别这么崇高……要是我没记错,你曾经是被称为坛庭最强庭令吧。”   汤中松说道。   “如何?”   张学究却是睁开了眼说道。   “都是一样的坛庭庭令,还得分出个孰强孰弱,那你说这人间这世道怎么就不是三六九等了?”   汤中松却是较上了劲,也不喊肚子饿了。   “你一毛头小子走过几里路?认识几个人?就敢去断言人间世道。我告诉你,这人间大着呢,世道也多着呢。以我的年龄再摞上十倍也不一定都能知晓!”   张学究指着自己的笔尖说道。   “不要觉得何处都是你那丁州府城的一幕三寸地……一条鱼在池塘里玩的再转,进了海又能怎么样?”   张学究不知为何,竟然对这个问题极度的在乎。   “有多大的锅就下多少米!我在池塘里能玩得转,那是因为我只用了在池塘里玩转的功夫。若是我进了大海,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在大海里闹腾的本事?”   汤中松说道。   “米?要是吃米饭的话……那还得再等小半个时辰!”   只见那汉子端着两口海碗,从后堂走来。   他隐约听到了二人对话的之言片语,误以为二人还要米饭。   “我说掌……厨……这位朋友!”   汤中松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汉子。   这小小的饭堂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似的。   掌柜,小二,厨子,身兼三职,因此只得叫一声朋友。   虽然他并不是汤中松的朋友。   汤中松也绝不会和一个掌柜,小二,厨子成为朋友。   “你方才就说这燕窝点豆腐需要小半个时辰……但我们却是一个半时辰都不止。虽然我们没要米饭,但是你说这米饭还要小半个时辰,你到底有没有点时间概念?”   汤中松说道。   他并不是如此苛责的性格,只是前面和张学究争论的话题让他想要在这掌柜,小二,厨子面前 显摆一番,以此来佐证他自己的正确。   “小半个时辰就是等一会儿呗,你很着急吗?”   掌柜,小二,厨子问道。   “着急是不着急……但是时间却也不是这样空耗的啊!”   汤中松说道。   “那你还想干什么?你来外地人,镇中没亲没故的也不能走亲访友。现在也不是饭口,这里空荡荡的也没个人说话解闷,不傻傻的等着还能干吗?”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   “我偏不等!这饭我还不吃了!”   汤中松一激动,竟是拍桌而起。   “吃不吃都随你,反正饿的不是我的肚子……而且整个镇子只有我这一处饭堂。要是再往前走到了博古楼,那你就去问问狄纬泰请不请你吃饭吧。”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   “狄纬泰?你就这样直呼其名?”   汤中松很是诧异。   他觉得景平镇明明就在博古楼的旁边,不管心里怎么想,说出来的怎么着也得是充满敬意才对。   “有名字不叫难道叫绰号?我也不知道他有啥绰号……要是下次见到了,可能可以给他取一个。我取绰号可厉害了!”   掌柜,小二,厨子反问道。   “……他是博古楼的楼主。”   汤中松说道。   “博古楼楼主又不是我这饭堂的堂主……到底吃不吃?还要不要米饭?”   掌柜,小二,厨子不耐烦的说道。   “米饭……我倒是想吃,可是您的小半个时辰却是等不起!”   汤中松说道。   “等不起那也是因为你们上顿饭没有按时吃。要是上顿饭按时吃了,怎么会现在就饿成这样?我却是时间算的不准,但是一天三顿饭按时按点的,却是从来都没晚过。”   掌柜,厨子,小二说着竟是把这两万燕窝点豆腐端走了。   “这东西你们越吃越饿,还不如饿着再等等……一会儿就这米饭一起吃!”   汤中松愣住了。   他委实没有见过这般做买卖的商家。   “怪老头儿,瘦猴儿。”   掌柜,厨子,店小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汤中松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竟然是他给自己与张学究二人起的绰号!   怪老头倒还说得过去,张学究本就是奇奇怪怪一老头儿。   但自己这玉树临风的模样,却是哪里相似瘦猴儿?   “怎么样?汤公子……被人教育了吧?是不是哑口无言?”   张学究虽也因此没吃上那燕窝点豆腐,但是却幸灾乐祸的看着汤中松吃瘪。   汤中松无言……   这掌柜,小二,厨子的每一句话却是都说在了点子上。   这狄纬泰虽然是博古楼的楼主,但是却也管不着他在这里经营一座小饭堂。   既然如此,大家都一样,凭什么要对你尊敬?这都是相互的。   另外,他自己也确实是上顿饭没有按时吃……不光没有按时,是根本就没吃!   就连一口水都没喝,硬生生熬到现在也确实不容易。   “这下好了……难不成干啃筷子?”   汤中松在心里想到。   抬眼望向外面,却看到一个人从南边儿走来。   “嗯?”   张学究也注意到了这个人。   他浑身乌黑,显示刚在煤堆里打过滚儿一样。   只有两个眼睛是干净的。   一张嘴,还能露出白白的牙齿。   幸好此时是白天,若是在夜里,端的是能吓死个人!就好似一副牙齿,两只眼睛平白无故的飘着走一样。   “有酒有饭吗?我要酒要饭!”   这黑乎乎的人还立着老远就大声的说道。   竟是闻着酸香味寻了过来。   “今天是怎么了……”   掌柜,小二,厨子听见这一声吆喝,却是又从后堂走到前面来,探出头张望的同时嘴里自己嘀咕着。   “哟!哈哈哈哈”   掌柜,小二,厨子看到来人宛如一块黑炭团,不禁笑出生来。   “你是怎么弄的这一身煤灰?”   掌柜,小二,厨子问道。   “生火打铁……没想那烟道堵住了。一拉风箱,却是反着吹了自己这一头一脸。”   黑炭团说道。   “可有水让我洗洗?”   “你直接去后堂吧,那里有水。自己舀着起码先把脸洗出来!”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   汤中松听着以为二人熟识,便也收起了那份好奇的心思。端起桌上的一壶凉水,往肚子里猛灌解饿。   “有点不对劲……”   张学究眉头紧皱说道。   “什么不对劲?”   汤中松急于接话,却是差点被水呛住。   “这人说打铁但是他的穿着根本不像一个铁匠……况且怎么会有铁匠蠢到连火道烟路都不检查一番就开始拉风箱?就算他会打铁,恐怕也是只打过野铁。”   “野铁?”   汤中松不解。   “就是野地里露天敞着打铁,自然就不需要什么烟道。”   张学究说道。   “可是他俩认识,应该就是镇中的人吧。”   汤中松说道。   “有些人生性凉薄,遇谁都不冷不热。但有人却是自来熟,人来分,初次见面也能好到像是认识了十年。   听张学究这么一说。   汤中松本来已经放下的心思却是又再度活络了起来,只等那黑炭团洗完脸之后看看究竟是怎生模样。 第六十一章 有无中【上】   “我是酒天星外郎,不食人间哀与荒。秀口微张吐剑光,谁人与我论刀枪。鱼羊羹,枣儿汤。得失难平柏子香。阅川未眠卿且去,我自斟酌百谷王。”   顺着声音,只见那黑炭团却是洗干净了面目,兀自哼着小曲儿一步颠的往前厅走着。   “这是哪里的曲风?”   汤中松问道。   各地因为风俗习惯不同,所以这曲调唱词都有着极大的差异。   像张学究这样走南闯北的人,自是该听个开头就能明白七八分……   想当初他在集英镇中的兴腾客栈里,一语点破在场数人之身份,就是阴阳师用了术术也不一定算的有他说得准。   可是现在,张学究却眉头紧锁……脸色有种说不出的纠结复杂。   一是自己着实没有听出个来龙去脉。   二是如此一来在汤中松这小子面前显得尤为掉价。   “不……知道……”   张学究说道。   “这唱词曲调虽然浮夸嚣张,但细细品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汤中松说道。   那黑炭团洗干净了面目,便在前厅出随便找了一张桌子就坐了下来。   现在远远没到饭口时间,厅里只有这么两桌人。   若是一般人,自是回寻出僻静的座头,毕竟双方并不熟识。   这黑炭团倒好,直接坐在了张学究和汤中松旁边的位置。   神色之中淡定自若。   他撩起衣服,露出腰间上别的一个酒葫芦。   “唉……剑碎了,酒没了,省下这几口却是舍不得喝……”   这酒葫芦,和酒三半的那个酒葫芦长的一模一样。   这人,也与酒三半长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汤中松觉得这侧脸越看越是熟悉,但又有些拿捏不准,始终不敢开口相认。   张学究看到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开口问道:“你认识?”   “这天下间可有极其相似的人事?”   汤中松没有回答,却是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天下间什么事都是极其相似的。”   张学究说道.   “天下间可有一模一样的人事?”   汤中松又问道。   “天下间什么事都是极其相似但又各自独立的。”   张学究说道。   “所以一模一样的,一定是一个,不会再有第二个?”   汤中松继续问道。   张学究却是没有立即回答。   这小子鬼精鬼精的,不知这言语间又给自己下了什么套。   况且,什么事都有个万一。   入了洞房的新娘都能跑掉,还有什么是能说得准的?   “你要是肯定如此,我便是认识。你要是不能肯定,那我便不认识。”   汤中松摊了摊手说道。   张学究白了他一眼并不做理会。   他与酒三半在定西王城的祥腾客栈中有过同饮之谊,他料想对方应该能认得出自己。   “不认识。”   没想酒三半仔仔细细的先看了他一会儿后说道。   “……你是不是去过定西王城?”   汤中松问道。   “去过,我就是从哪里来的。”   酒三半说道。   他心思全全然不在此处。   一心只想着自己的断剑和剩酒。   “你是不是曾在定西王城里的祥腾客栈中找刘睿影?”   汤中松问道。   “啊!”   酒三半突然毛色顿悟一般,大叫了一声。   “想起我了把。”   汤中松有点得意的看了一眼张学究。   “没有……我不认识你。我只是想到了别的事。”   没想酒三半却是站起了身子急匆匆的就要离开。   “刘睿影已经到博古楼了?”   汤中松问道。   “你认识他?”   酒三半却是又止住脚步回头问道。   “不但认识,还很熟悉。”   汤中松说道。   “我也是,你们也是要去找他吗?”   酒三半问道。   “我们倒不是去找他,但我们也要去博古楼。”   汤中松说道。   “那太好了,我和你们一起走!”   酒三半说着却又回到桌前坐了下来。   “你不是有急事?”   汤中松诧异的问道。   “不……不急不急,我们一起走!”   酒三半有些尴尬的说道。   “刘睿影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汤中松问道。   他记得酒三半这人有些怪,似乎没有什么生活能力,处处都要刘睿影帮护着才行。   现在看他独自一人在这景平镇中游荡,自然是暗自生疑。   “唉……”   酒三半深深的叹了口气。   汤中松以为二人之间有了什么过节,但是又想到以刘睿影的秉性与脾气这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昨晚我与博古楼中一人切磋比试,最后是我输了……连剑都断成了一节一节的。但是他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棋子也都用完了,全都被我削成了两半。最后我俩把断剑和碎棋都埋在了那四季不冻河边,我就回去准备睡觉。”   酒三半说道。   他终于是把酒葫芦里省下的几口酒一饮而尽。   “原来每晚我都是喝着酒抱着剑睡着的,但是昨晚剑没了……酒也只剩下几口……我着实是没法睡着……想起这景平镇中,南边儿有鹿明明的铁匠铺,我便想给自己再打一把剑。原先的那把就是我自己打造的!可好用了,还漂亮!蓝色的,我最喜欢蓝色了!比天空略深,比海洋稍淡,和天涯的蓝一样!”   酒三半说道。   却是习惯性的又举起酒葫芦,想要往嘴里添一口,没想到却是涓滴不剩……   一下子,他便不复先前那般的神采飞扬。   阴沉着脸,淡淡的说道:“结果那铁匠铺已经被刘睿影和冰锥人打架的时候弄坏了……烟道不通……那玩意儿我折腾不明白。结果一夜过去连铁块都没烧热,却是弄了这一头一脸的烟灰……”   张学究听到鹿明明三个字后,顿时添了几分专注。   汤中松听完后却是想要笑出声,但又觉得有些不太礼貌。   “想笑就笑呗,憋着不难受吗?我奶奶说,有屁不放,有话不说,想笑不笑,都是最折寿的!”   酒三半一本正经的说道。   听到这句话却是连张学究都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   但是张学究却是觉得酒三半很不寻常。   他不但认识鹿明明,还给那天涯取了颜色。   想必那海天交接之处,深蓝碰淡蓝后,深蓝不那样深,淡蓝不那样淡,就和他那把断掉的剑一模一样。   虽然张学究没有见过酒三半的剑,但是在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勾勒。   就好像从来没有人见过天涯,但是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天涯。   你的蓝,他的绿,我的红。   各自有各自的天涯,各自酝酿着各自的绚烂。   “你们是何时抵达的博古楼。”   汤中松问道。   “昨天。”   酒三半说道。   “你们走了几日?”   汤中松又问道。   “不知道……我的酒葫芦空了十六次。”   酒三半掂量着自己的酒葫芦说道。   “一天一壶?”   “一天两壶。上午一壶,下午一壶。”   酒三半说道。   汤中松心下一算,刘睿影从定西王城出发,满共走了八日多。   可是自己却是要比他们多出了两日来。   论马的脚力,自己的定然不会比刘睿影的慢,那么问题就出在这带路的人身上……   酒三半此刻却是心急如焚……着实没有兴趣与他二人继续寒暄。   他本不喜欢给人添麻烦……但是这一路走来似乎自己都在不停的给身边的人惹是生非。   “走吧,与你这位朋友一同上去博古楼。”   张学究起身说道。   “啊?现在就走?不吃饭了?”   汤中松却是还在惦记着那一锅“燕窝点豆腐配米饭。”   “等把事情办完,我请你吃。”   张学究说道。   其实汤中松此次却是就要留在博古楼内学习,在中都的文坛龙虎斗举办前,怕是都没有机会再离开了。   张学究这是已经打好了算盘。   待此间事了,一定要回到这饭堂内尝一尝这燕窝点豆腐。   就算是要住几日等待,也再所不惜。   “知道你们等不及……拿着路上吃吧!”   三人正要出门,那掌柜,小二,厨子却走过来说道。   他递给了张学究一个包袱,里面用绳兜装着个小瓦罐。   “这是……”   张学究摸着瓦罐仍旧温热。   “米饭的确是来不及了。这点豆腐已经加了蘸水调好,直接吃就行。”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   “多少钱?”   汤中松问道。   “抓紧办事去吧!”   只见那掌柜,小二,厨子摆了摆手说道,竟是分文不收。   张学究把包袱递给汤中松。   他感受着手里传来的温热,忍不住的掀开了罐盖,顿时酸、香、辣,扑鼻!还有一股淡淡的鲜。   “筷子桌上有,随便拿走用……肠子金贵的人记得多洗洗,放的久怕是不太干净。”   掌柜,小二,厨子的声音从后堂传来。   却是再也没有露面。   酒三半并不在乎。   他已经拿起一双筷子伸进罐中掏出块豆腐吃了下去。   汤中松反而没有吃。   “这人真好。”   汤中松看着那条往后堂的路说道。   “都说博古楼里的三德,五道,七子,是当世圣贤,我看全部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一半。”   汤中松接着说道。   “他本就不是一般人。”   张学究说道。   道理谁都会说,事情谁都能做。   道理会说不说,事情能做不做。   能说不说,会做不做,以此来装作高深莫测岂不是最为令人不齿?   三人并排走出了饭堂,朝着乐游原奔去。   酒三半没有马,只能与汤中松共乘一匹,因此走的并不算快。   饭堂前厅里,汤中松刚才的座位旁,放着一件行囊。   刚才他只顾着拿张学究递过来的瓦罐,却是忘记了自己本来的行装。   果然,没有朴政宏在身边的汤中松,确实是有点窝囊……   “你的剑可有名字?”   张学究向酒三半问道。   “没有啊,剑就是剑。”   酒三半摇了摇头说道。   张学究被这一句话惊了半晌……   世人为了让自己的剑有个响亮的名头,无所不用其极的去堆叠字词。   疾鬼剑,剑出迅疾,宛若鬼影。   惊风剑,剑出惊风,剑锋至而风不敢至。   然而酒三半却说,剑就是剑。   能说出天涯之色的人,打造了一柄天涯之色的剑,却没有命名,而是说剑就是剑。   不曾因表象而失了本质,一切尽在有无中。   一阵大风吹过,把这行囊吹到了地上,摔散的物品飞溅的到处都是。   其中一个做工精致的朱漆木盒最为耀人眼目。   那里面装着定西王霍望亲笔写的名帖,是汤中松与张学究去往博古楼的凭证。   博古楼地处定西王域和震北王域的交界之处,自然对这二王有几分客气,不然霍望怎么能够那么轻松的就送了汤中松一身一品白娟草的文服?   虽然是一品……但天下间却也不知有多少人为了这身白衣而熬白了头。   人人都言读书好,少年子弟书海老。   就算是写字磨破了手肘,诵读口舌生疮,也不敢说就一定不会名落孙山。   掌柜,小二,厨子在后堂往炉膛里填添柴。   炉膛上还是那一口铸铁大黑锅。   只是锅中已经不是豆腐,而是香喷喷的大米饭。   锅上加了个盖子,被蒸汽顶的一冒一冒的。   掌柜,小二,厨子二指捏住那锅盖的顶端,轻轻一转,那锅盖边就在蒸汽的托举下悠悠的转了起来。   一圈一圈,速度不见快也不见缓。   后堂是一个非常嘈杂的地方。   虽然没有起锅,热油,炒菜,但是蒸米饭却也并没有安静多少。   炉膛里的柴火正在噼里啪啦乱响。   那是火榨干了它门体内的最后一丝水分。   等这些水分蒸发殆尽,它门也就化为了几捧炉灰。   不过以此却换来了一大锅晶莹饱满,银白雪亮的米饭,却也是物尽其责了。   掌柜,小二,厨子把先前酒三半洗脸的水顺手泼在了一边的地面上。   开春的土地,对于水有一种极度的渴望。   也就是几个转身的功夫,那一桶却是已经隐于地面儿不见,连一点点潮湿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看了看墙根处所剩不多的柴火,想着最晚后天便又要去砍柴了。   煤太贵,他用不起。   现在来博古楼的人可不比从前……   一个二个都是少爷小姐,前呼后拥细皮嫩肉的,哪里会到他这饭堂打尖。   除非是夜黑风高,实在没了办法,才会到旁边的客栈将就一晚,而后让仆从来点几碗白粥凑合一顿。   久而久之,他这蒸饭煮粥的水平确实越来越好。   景平镇别的没有,唯有一个好处,就是此处的井水极为甘甜清冽。   西北风沙大,盐碱大。   很多的地方,井水打出来都得在太阳地里晒它个两三日。   待到水面上结起一层厚厚的水皮子之后,在把这层水皮子挑开,然后在用一块粗布当做滤网,篦掉水中的其他杂质,才能食用。   就是这样,若是烧开,喝到嘴里也是极为的苦涩。   稍微有些挑嘴的人,都得先烧开一遍之后再用来做饭,不然那就是那萝卜土豆都带着一股子别扭的味道。   但是景平镇的井水,根本用不着暴晒过滤,就这么空口喝都能有一股子甜丝丝的回味,让人两腮处顿时生出许多津唾,不自觉的食欲大开。   这掌柜,小二,厨子从水缸里重新又舀出来一瓢水,却是没有倒进那桶中,而是用一只碗盛着放在了地上。   接在碗底与地面刚一接触,发出一声清脆时,就有一只大雁晃晃悠悠的从柴火堆后面跑了出来,吧唧吧唧的喝水。   它的左脚是由木头制成的假蹼,非常精巧。但毕竟不是本体的物件,难免有失平衡。   “喝这么快,呛死你!”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   虽然话语刺耳,但神色却很轻松,像是和好友玩笑一般。   这大雁听到后只是“呜呜”叫了两声,转了个身,把屁股对着他抖了抖翘起来的羽毛。   “把你拽的……明天我就把你屁股上的毛扒光,让你当个光腚雁,看你好不好意思!”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   随即拿起翻盖灶台最里面的一支小烟杆。   这烟杆有多小呢?也就比他一巴掌再长出去一半左右。   他倚靠在灶台边缘,从口兜里抓出一把品相极为低劣的烟丝,往拇指大小的烟锅儿里塞着。   缝隙间有些烟丝碎末轻柔掉下,却是都被那大雁吃掉了。   掌柜,小二,厨子看着嘿嘿的笑了笑。   即使后堂里如此热闹,他却也能听到外面前厅里行囊落地的声音。   从音色来看,必定是个柔然的物件。   因为初始声音不脆也不高昂,只是闷闷的一响。   而后,却又如打翻了筷笼一般,有很多处发散落地的声音。   它们重量不同,质地不同,因此落地的先后也不同。   掌柜,小二,厨子知道这绝对不是筷笼。   因为他的筷笼是木质的,掉落在地的第一声就会极为清脆。   桌子离地面的距离并不高,木质筷笼掉在地下后只会略微的弹起一点,但就这一点也是足够把其中的筷子散落出来。   筷子全都是一样粗细,一样轻重,因此落地的先后和音色相差不大。   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筷笼都是用钢钉钉在桌上的。   大风除非把桌子也挂翻,否则根本刮不掉筷笼。   若是桌子被刮翻了,那动静可不就不知如此了……   桌子四四方方,起码得磕磕碰碰一番方才可停下。   若是那样的话,也早就掩盖住了筷子散落的声音。   但这也是不可能的。   因为他的桌子也都被钢钉牢牢的钉在地上,连着地下用精钢浇筑的基础,再大的风也刮不走。   所以那发出声响的东西一定不是他饭堂的原有之物。   而从今早开张到现在,总共只来了两拨,三个人。   这东西一定是他们落下的。   人们落下了东西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忘记。   若是故意不要,就算不上忘记,那叫做丢弃。   丢弃的东西时时刻刻都会记着,但是绝不会再回头找寻。而忘记的,却总有再能想起来的一刻。   这一刻可能是马上,也可能是几天,甚至可能是十年。   但是无论多久,他们终究还是会想起来的。   就好像有的人想见,但不该再见。   有些人并不想见,却又不得不见。   掌柜,小二,厨子把这些都看的很清明。   若是他们当真不要,自己也定然不会去收拾。   就这样摆着吧,反正散在地上也不碍事。   因为根本没什么人会来,自然也就不会碍事。   那他为什么还要蒸一锅大米饭呢?   只因为他想。   他自己并不饿,饿也吃不了这么多。。   他也卖不出去,即使到了所谓的饭口也卖不出去。   只是前面错听了汤中松的话,却是勾起了他想蒸一锅大米饭的心。   自我满足,仅此而已。   为何这会儿他听那东西落地的声音如此清晰,但是却听错了汤中松的话?   只因为他不想。   他不想听他们在说什么,也没有任何兴趣去听清。   但是这声音偶尔还是有漏网之鱼会钻进来,让他不得不听到。   他为此着实恼火了好长一段时间。   最后却也是无可奈何……   他静静的抽完了这一锅烟草,看着外面的大风骤起骤停,却始终没有听到有人回来取那物件。   说到底,他也不是本地人。   只是来的比较久,相对于汤中松和张学究来说,却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   他也有名字,虽然他的身份的确是掌柜,小二,厨子。   但是他的名字连自己都不曾提及过。   镇上的人也只是叫他“喂!”   若是一声没有答应,那便再来一声“喂!”   两声,他必定回答。   若是两声都没有回答,那就是他喝醉了。   他一个月只喝十天酒。   那十天开不开张,做不做饭,全凭运气。   运气好,喝得少,酒醒了,就开张。   运气不好,喝的太多,酒没醒来,就不开张。   虽说是凭运气,可是前来碰运气的人却寥寥无几……   整个后堂里只有一把刀。   切菜,砍柴,杀猪,屠牛,宰羊,都靠这一把刀。   看刀的造型,却是和一般的柴刀相差无几。   只是刀身被厚厚的红锈包裹着。   又是切菜都会带下来一片片斑驳……   但是他不在乎,反正他做的饭菜也么有那么精细,重油重酸重辣,就算是那几乎问鼎天下厨艺的马文超都不一定能尝出来差别。   他用柴刀的刀尖把烟锅里的烟灰一点点全都掏干净,而后蹲底身子对这那瘸腿大雁一吹。   看到它不满意的乱叫着逃回自己柴堆后面的窝时,他又嘿嘿的笑了。   终于,他决定到前面去看看。   虽然他看事很清明,但不代表他没有自己所在乎的东西。   汤中松与张学究二人,先前在谈话中反复提到了定西王城这四个字,这便是让他在乎的东西之一。   看到他离开后堂,那大雁便又摇摇晃晃的跑了出来,扑棱棱的飞到灶台上,在他刚刚倚靠的位置撒了泡尿,随后又扑棱棱的飞下去。   就这么两扑棱,却是把他的那把切菜,分肉,砍柴,挖烟灰的刀扑棱到了地上。   摔落在地后当啷一声,磕掉了刀身上的些许锈迹,露出了一星寒芒。   虽然只有一星。   但却是比正午时分的太阳都要明亮。   太阳的光让人觉得温暖又安全。   但这一星寒芒却让人战栗而冰冷。   比铁钉更细,更尖锐,犹如一把锥子要刺破你的眼睛。   他走到前厅看到果然有一个行囊掉在地上。   他盯着那朱漆木盒呆呆的有些出神,随后从墙边拿起一把扫帚将这几件物品都扫成了一堆。   他依旧任它们摊在地上,根本不愿意伸手去捡起。   扫帚扫过那朱漆木盒,确实不小心把盒子的抽拉顶盖划开了。   里面的一封金色帛书掉了出来,被风吹得展展的,倒贴在他的腿上。   他把扫把调转过来,用扫把杆把那帛书挑起来,塞回木盒里。   那帛书叠的严丝合缝,连一个折痕都没有错位。   即便是操纵这如此长的杆子,他也能完成这般精细的活计。   就凭这一点,他已经对得起张学究所说‘不是一般人’的评价了。 第六十二章 有无中【下】   张学究快马在先,扬蹄几跃便到了景平镇中央的水井处。   他本想回头催促一声汤中松与酒三半,但是前方出现的四个人影让他梗住了脖子。   “怎么不走了?”   汤中松追上来问道。   张学究没有说话,依旧静静的看着前方。   “熟人?”   汤中松问道。   张学究轻轻摇了摇头。   “仇人?”   汤中松又问道。   张学究还是轻轻的摇了摇头。   “是五福生!”   这时酒三半却从汤中松身后跳下马来说道。   “你们怎么来了?找我的吗?咋少了一人?两分为何没来?”   酒三半接连出口了四个问题。   五福生剩下的弯三,方四,刀五,花六随着这四个问题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似是都能从下巴处滴出乌黑的墨汁来。   花六更是目眦尽裂的盯着酒三半,刚要有所举动时却被弯三挡了下来。   两分已死,现在他是大哥。   弯三指了指酒三半身后的汤中松和张学究问道:“那是什么人?”   不得不说,弯三的心性却是非同一般。   这四兄弟都认准了酒三半就是弑兄仇人,但是弯三看到酒三半身后还有两个人之后还是没有失去理智,冲昏头脑。   “刘睿影的朋友。”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却是与汤中松和张学究熟识,至于算不算朋友,却还得另说。   但是在酒三半的眼里,只要认识,就是朋友。   “这一定是他的帮凶!一定是他们三人合伙杀死了二哥!不然以二哥的修为,怎么会轻易殒命?”   花六声音颤抖的说道。   先前四人被狄纬泰强行驱离现场,但是他们却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自己搜遍了博古楼内的一切可能之处。   一无所获后,花六却是提议道景平镇中来看看。   他觉得酒三半就算是能杀了两分,也必然消耗颇大,甚至身受重伤,即便是离开,也定然是跑不远的。   毕竟那夜的战斗惨烈异常,不然怎么连自己的配剑都碎了呢?   “你说什么?”   酒三半听到花六说的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花六是老五,他的二哥不就是两分?二哥死了也就是两分死了,两分死了?!”   酒三半在心中盘算了一大圈才骤然惊呼道。   “呵呵……人不就是你杀的?”   见到了酒三半,花六却也是急速的平静了下来,冷笑了两声说道。   “我没有杀人。”   酒三半说道。   “两分死了?”   同时他又在此问道。   酒三半对两分敢作敢为,率性洒脱的为人十分又好感,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两人的第一次切磋竟然也成了最后一次。   瞬刻既成永恒却是让他用一种难以明言和无法言明的感觉。   明言和言明,虽然两个字只颠倒了一下顺序,但意义却截然不同。   明言,是指明确的说出来。   言明,是指用语言明确的形容。   但是当下酒三半心里的感觉,没法明确的说出来,也没有任何语言能够明确的形容。   这不是他第一次经历死亡,毕竟他亲手杀过人。   但是那个人与他毫无瓜葛,在他眼里如同牛羊鸡犬一般。   酒三半觉得虫草石头,人鱼动物,都一样。   无论会不会说话,吃不吃饭,能不能走路,都一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在这都一样里面,有些人或物会与他产生莫名的羁绊。   这种羁绊让他不自主的将这些人和物独立的择选出来。   他是个很孤独的人。   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孤独。   相反,他的每一天都过得非常有意思。   这岂不是孤独的最高境界?   花开了他会去数花瓣。   花落了他也会去数花瓣。   有时候只剩下一片没有落下来他便会心急如焚,因为要是在他睡着时那片花瓣落下而到他却没有数到,那他就即将厄运临头。   这不是迷信,也不是他们村的讲究,更不是他奶奶告诉他的话。   是他自己编出来的。   他告诉自己,如果没有完整的数好一朵花的落瓣,那就不是个好兆头。   说起来并不是村里没有人和他玩,相反酒星村是个极为和谐友善的村子。   但也不是酒三半自己性子太闷,默不作声。   但不知怎么的,他就是这么形单影只的孤身一人。   就连他的奶奶也只是时不时的冒出几句话扔给他而已。   在他看来,那只是是一种说教,并不是说话。   不过在当时他都记得很牢,只是出了村子后每走几步就忘掉一点。   到现在,却是已经忘记的差不多了。   对此酒三半并不觉得难过,相反他觉得时间都属于自己的感觉很好。   有些人是外放,而他是深藏。   他甚至给身边的每一个物件都取了名字,分出善恶,编了故事。   其实他的剑也是有名字的。   这点,他没有对张学究和汤中松说实话。   他的剑和他一样,叫做酒三半。   而他也与他的剑一样,即便是走断天涯也想找到那酒泉的所在。   自从放牛羊的活儿交给他以后,他便觉得自己像个“大将军”一样,统领着千军万马,每日晌午前“出征”,黄昏前“鸣金收兵”。   “行军”途中每天都会路过一块巨大的岩石。   岩石突出的一角延伸到路上,占据了一半儿还多。   这岩石是被大雨冲刷后从山上与水混着稀泥裹挟而下。   本也是挪了窝,离了家的可怜之物。   一开始的时候,酒三半对这块石头极为恼火。   那块拦路的大岩石,自然是他的第一个“敌人”。   这样的日子整整持续了一年。   第二年开春时,又下了一场和去年一模一样的大雨。   去年的大雨冲下来了这块大石头。   今年的大雨把这块大石头又冲走了,但是却没有带来新的大石头。   雨停了,酒三半又带领着他的牛将羊军“出征”。   路过曾经那块拦路石的位置时,还故意趾高气扬的使劲跺跺脚,逞逞威风!   第三天,酒三半却觉得有些无聊   第四天,他开始有些难过。   第五天,他趴在那拦路石原本的位置上大哭了一场。   随后恭恭敬敬的朝着拦路石滚下的山坡拜了三拜,就好像是祭奠一位故去的亲友一般。   那天,这位“大将军”早早就“收了兵”,回到了村子里。   他对奶奶说了一句话。   “我要走了。”   “去哪里?”   他奶奶问道。   “去找酒泉。”   酒三半说道。   他奶奶没有再说什么,静静的出了门。   再回来时,给酒三半带回来一件质地极好的裘皮大衣。   那毛稠密的,对这领子鼓足了劲儿吹口气却是都看不见根底。   还有一匹好马,身形矫健,膘肥体壮,鬃毛锃亮。   酒三半知道天明时村里的人都会赶到路口送他。   所以他夜班三更就要出发。   不是有意要避开众人,只是要去那放牧地取回自己的长剑。   酒三半的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了酒泉,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但这却不是他想去找酒泉的原因。   他只是以此为托词离开村子,到外面去。   至于到外面何方,却是哪里都行。   毕竟整个世界对他来说,只分为村里和村外。   不过宿命有时候就是如此,来犯的激烈又突然。   即便酒三半不是要去找那酒泉,他毕竟是用了这个借口才出的村子。   倘若他的父母也是如此的话,那究竟是谁第一个说要去找那酒泉?   酒三半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只知道村里女的多,男的少。   女孩多,男孩少。   老妪多,老头少。   晌午刚至,正儿八经的到了饭口。   沿街的家家户户都有香味从不那么严密的窗子里透出来。   这点倒是和酒星村一样,让酒三半觉得很是熟悉。   但不同的是,酒星村里不会有这样四个明显不怀好意的人拦住自己的去路,更不会有人说他杀了人。   弯三,方四,刀五,花六。   四个人把本就不宽的路拦腰截断。   竟是比原先井旁的那颗古树还要坚挺。   他们四人没有骑马,打扮和初见当日无二,只是把那黑白双色的棋盘背在了背后。   汤中松想要下马,却被张学究制止了。   他虽然没有把眼前的四人放在眼里,但是他也绝不想增添任何麻烦。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快快的把汤中松送进博古楼,自己便能回到定西王城去借助他定西王霍望的力量,继续找寻自己那命苦的徒弟。   “五福生是博古楼楼主狄纬泰的贴身护卫。”   张学究用劲气把声音压缩成一线,轻轻地送进汤中松的耳朵里。   他本以为这样一提点,汤中松就定然不会轻举妄动。   但是他错了。   说到底还是怪他根本不了解汤中松。   或者说他从未想过要去了解。   一场交易,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他倒是从一些边边角角的蛛丝马迹里也了解了些汤中松昔日的所作所为,觉得他是个谨小慎微,遇事能全盘考量的人。   照理说确实如此,这也确实是汤中松的处事方法和为人原则。   只不过那是旧的。   旧时人只配用旧颜色。   若是在原来,他一定会与张学究同样想法。   见到这样的麻烦要么跪地钻裤裆装怂,要么悄悄的绕个远路避过去。   但是现在却不是原来。   汤中松也不似从前。   至少这一刻,他觉得少一事不如多一事。   “什么同党共犯,你们拦路还有理了吗?”   汤中松对这张学究嘴角一扯,既而以极快的速度跳下马背说道。   “如何称呼?”   弯三说道。   没有摸清对方的底细前,他绝不会贸然出手,也不会像花六那般耐不住性子。   而且更令他多虑的是,酒三半,汤中松,张学究,这三人身上感觉不到丝毫的气场。   既没有武修的钢蛮霸道,也不似读书人那般的文质彬彬,也不想手艺匠人的精益求精,委实是弄不清身份。   这三个人就像是最一无是处的普通人一般,抛开身形长相没有任何特点与长处。   但是弯三知道,最一无是处的人或许是因为他本身已然无懈可击。   毕竟连乞丐都能来几段儿数来宝不是?   最普通的人或许是历经无数大风大浪,跨过无穷大山大河之后的返璞归真。   无论哪种,却是都不能小觑。   两分的实力他再清楚不过。   这三人若是能携手杀了两分,那也能携手杀了他们四人中的任何一人。   五兄弟中,本就是他的耐性最好。   虽然天资稍差,但是凭借着肯下死功夫却是与其他人也争了个难分伯仲。   四对一,人数占优势。   况且自己四人是朝夕相处的亲兄弟,又修炼的是相同的功法武技,协作配合上定然是要强过他们三人。   但是弯三不敢赌。   况且他们的身后就是博古楼,也没有必要去以命相搏。   不过,弯三的目光一直在一个人身上,从未离开过。   不是酒三半。   也不是汤中松。   而是张学究。   他的双眼一直定定的看着张学究,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都舍不得眨眼。   即便是一阵风沙吹过,也是这般硬生生的抗过去。   何况他面前那黑白双色的轻纱本就能替他阻挡住不少沙尘。   侥幸透进去的那些,若是还不能坚持的话,那他也就不是那个肯下死功夫,耐性极好的弯三了。   早在他们从北边拐过来冒出头时,弯三就注意到了张学究。   他看到张学究身形精干,面容平和,虽快马在前但是整个身体却纹丝不动。   人人都会骑马,这是最为基础的技能,就和人人都会吃饭撒尿一样。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座山一样稳稳的压在马背上。   其实用压这个词还不够贴切。   用黏或许会更好。   因为张学究好似和胯下的马鞍,马鞍下的马马背黏在一起一样。   马背随着奔跑而上下起伏,张学究也随着马背上下起伏。   弯三看在眼里,只觉得本自一体,浑然天成。   看似简单的一个动作,却是需要全身的肌肉协调统一,不能有丝毫紊乱。   这种精准的控制力,妙到巅毫。   然而有这般控制力的人,又怎么会不是强者高手?   弯三并不惊慌。   因为他也是个强者高手。   虽然没有他二哥两分厉害,但却也相差无几。   切磋之间的胜负半子一子,若是放在生死战中怕是就根本没有区别。   论年龄,定然是张学究要大得多。   年龄长,代表经验足。   若是两人都是差不多的强者高手,那么谁的经验更足,谁便能活的更久。   就是一个乞丐要饭要久了也知道哪户人家脾气好,以及何时去何地甚至能要来些许荤腥。   但是张学究的目光却不再他的身上。   连片刻都没有停留。   甚至连看都没看。   只是那么淡淡短短的扫了一遍。   他的目光全都在酒三半身上。   一个老头子怎么会对一个小伙子如此感兴趣?   何况这小伙子还是他们的同伙。   既然是同伙,那必然是极为了解。   成为了同伙就意味着彼此之间能够虽是把后背交给对方。   照理说,现在这三人应该齐齐整整的对敌才是。   怎么会这样细致入微像自己盯着他一样,盯着酒三半呢?   这只有一种解释。   那就是他们和酒三半并不是一伙的。   甚至相遇的时间都并不太长。   当脑海中闪过这个推论时,弯三自己也吃了一惊。   他明明看到酒三半和汤中松共乘一匹马,跟在张学究的后面。   在一起的人,就是一伙子。   这本是人之常情,大家都会如此判断。   只不过,这次眼睛骗了弯三。   张学究与汤中松并不是酒三半的同伙。   “你们不是一伙的。”   弯三说道,他相信自己的推论   虽然他笨拙了一些,但是他总能面面俱到。   “我们怎么不是一伙的?你眼瞎吗?没看我和他骑一匹马?”   汤中松极尽浮夸嚣张的说道。   这下却是又让弯三迷惑了……   他指的一伙,是杀死他二哥两分的一伙。   然而汤中松的一伙,却是指同行去博古楼的一伙。   虽然都是一伙,但内涵意义上却是云泥之别。   就在这一瞬,弯三的目光略微从张学究身上移开了一瞬,再挪回去后返现张学究换了表情。   原本平和的脸,此刻却是有些轻轻皱眉。   这下却是让弯三放心了不少,心想他终究是绷不住了。   张学究哪里会因为这四人拦路而皱眉?   只是汤中松这般的飞扬跋扈让他很是不喜……   他看着汤中松那派头,和街上寻衅滋事的皮子盲流没什么两样,刹那便懂了他的心思。   若是掌嘴能把说出去的话收回来,张学究恨不得猛扇自己三万六千次。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告诉那小王八蛋这拦路之人五福生是博古楼楼主狄纬泰的贴身护卫。   看这架势,酒三半和这五福生怕是有了不小的恩怨纠葛,是人命关天之事。   汤中松感觉到了身后张学究传来的阵阵不友善的目光。   但是他却丝毫不在乎。   因为这本就是他的本意。   闹大了,沾染上瓜葛,说不定这博古楼却是也不用去了。   倘若是真动起手来,自己也不怕。   他可是能和李韵有来有去斗过几回合的人。   倘若真的兜不住,那张学究的马鞍还能做得舒服吗?   就算是押镖送货,还得讲究个没有磕碰,更别说汤中松这么一大活人了。   刀剑无眼,一旦出了岔子就是缺胳膊少腿的下场。、   他有怎么能完成与定西王霍望的交易?   弯三慢慢的解下背上背负的黑白双棋盘,放在地上。   地面上的一层虚浮之土,顿时被压了下去。   显然,这棋盘重量恐怖。   但是四人就这样背在背上,神色自若。   然后,他缓缓的从后腰处别着的棋篓里,摸出一枚黑子。   这黑子用一种天然的黑石制作的。   没有经过任何雕刻,纯靠钢锉刀一点点的磨出来。   品质好的黑石裂纹少,颜色正,但是块头很大。   往往一块几十斤的黑石才只能磨出三五枚棋子。   这棋子拿在手里不冷也不热。   它是温的。   和人的血一个温度。   弯三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这枚黑子。   白子,是用他们大哥的骸骨做的。   而这黑子,却是他和两分一个个磨好,分给弟弟们。   大哥死的早。   二哥也没有比他多活几年。   每次下棋时,他执白子,仿佛都能感觉到大哥的脉搏心跳。   现在,这黑子,却又是近乎于二哥的体温。   这一套棋盘,棋子,为五兄弟带来了无尽的生命和荣耀。   天下谁人不知博古楼五福生?   展盘分阴阳,执子破苍茫,黄泉碧落应无恙。   每当他们拿起这黑子的时候,都是要杀人的时候。   弯三屈起拇指,先上一弹。   这枚黑子便翻转着腾空而起。   他还不准备出手。   这一子,只是试探。   直上直下的棋子,哪能伤到人呢?   他只是想借着一枚棋子腾空的档口,再琢磨一遍张学究罢了。   他若真是位劲敌,那便根本不会去看那腾空而且的黑子。   他只会牢牢的盯住他这弹子之人。   若是他的眼神竟是随着这黑子上下飘忽,那么他也就不过尔尔……   弹子离手便不受控制。   光是看自己这打子的手势姿势,便也知道这不是杀招。   就好比厉害的剑修对决时,从不会被对方眼花缭乱的剑光和星星点点的剑尖扰乱了视线。   他们只会死死地盯住对方的手。   准确的说,是手腕。   弯三的飞子打子也一样。   由腕部控制着角度,调动劲气及至指尖,在酝酿一番后最为磅礴之时朝着目标激射而出。   这些唯有酒三半经历过。   但那时天黑,他看的并不真切,八分靠感觉。   果不其然。   张学究的眼神随着黑子一上一下。   似是那孩童在草长莺飞之时,望向那花丛中蹁跹的蝴蝶一样。   弯三的嘴角扯出了一丝笑意。   最大的隐患,已经被排除了。   就在这时,花六忽然对这酒三半双掌齐出。   这是兄弟间血浓于水的默契。   酒三半手上没有了剑,只得立马俯身躲闪。   在这般近的距离之下,这暗器打子是没有任何优势可言的。   唯一的好处就是猝不及防。   而这,也正是暗器功法的精髓所在。   暗器暗器,暗在手法而并不是器。   你若有足够高明的手法,便是趁人不备时扔一头牛过去也算是暗器。   棋子圆滑无锋刃,本不是暗器的上选。   但到了他们兄弟的这般境界,就是用一根轻飘飘的麦草,也能飞出去变成一根直插喉管的钢锥。   待酒三半伏低了身子,才心道一声不好。   因为他感觉到迎面而来的气息却是没有先前那样压迫了。   离得近,则感觉强,离得远,自然感觉若。   除了压迫感减弱以外,酒三半也没有听到那黑子出手后的破空之声。   虽然五福生所用的黑子,打磨的形状都是最佳。   但那一丝微弱细小的声音还是逃不过酒三半的耳朵。   现下,却是什么都没有。   酒三半知道自己中了算计。   方才花六是两把虚招,只为了腾出时间让自己后撤拉开距离。   酒三半抬起头看到,弯三的位置依然没有变。   方才他弹起的那枚棋子已经落在了他的脚下。   花六已经向后退了五六丈远,左臂缓慢的画圆,右手背在身后,插入棋篓中。   刀五与方四则将黑白双色棋盘翻转到胸前,而后跃上了两边的房顶。   四个人摆好阵型,霎时掌控了全局。 第六十三章 莫将真情做戏事   定西王城。   张学究曾经喝过茶的茶楼中。   有一个人每过十天半个月,必来一次。   算着日子,在他快来的那几天,茶楼都是日日爆满,一座难求,就算是连拼桌都不可能。   但是今天却不是日子。   他已经整整一个半月没来了。   看他的穿着,也是随随便便,甚至比张学究还不如。   但是那小二见到他却好似见到了财神爷一般,止不住的赔笑点头。   他不是财神爷。   但却只有他才能让茶楼里坐着的财神爷笑逐颜开,一掷千金。   个头不高,样貌年轻。   尤其是那一双黑眼珠,总是滴溜溜的转着。   人们都叫他小机灵,久而久之,他的本名却也是不记得了。   也不知这小机灵是哪里人,一张口,就是南腔北调,有时很多词汇还含糊不清。   但就是如此,却也能博得个满堂彩。   这茶楼很传统。   没有曲艺听。   喝茶就是喝茶,说话就是说话。   但只有他来时众人才能热闹一阵。   说他机灵是因为,他总能不花一分钱就能把各样名贵茶点吃饱,把各种珍贵茶汤喝撑。   茶楼也卖酒的,只是酒比茶更贵。   喝茶的人不一定买得起酒。   而买得起酒的人,却不一定想要喝酒。   但是今天不同。   小机灵一进茶楼,就喊道:“先说好啊各位!今儿个,无酒免谈!”   本来看他进场,茶楼内就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这一嗓子喊出,却更是让茶楼内静的出奇。   就连那门口迎客的小二都没有见过茶楼在营业时这般安静的场面。   这茶楼的掌柜,也算是定西王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这小机灵话音刚落,他便立即续了一句:“上酒,上好酒!我请客!”   掌柜的不愧是个成功的生意人,委实是聪明异常!   这茶楼,读书人也来,武修也来。   只要是人,就难免有需要趣交集说话。   无论是辨明屈指或是激昂文字,都需要说话。   一个人。你或许可以让他不吃饭,但你着实难以让他不说话。   开口是功夫,闭嘴也是功夫。   这一张一合中,不就是世间百态,人情冷暖吗?   不过,只要你有话说,那就需要说话的地方。   茶楼,酒肆。   自是上选。   茶润喉降躁,喧烦解郁,用来佐话,自是能一泻千里。   酒热烈豪装,烫胃暖心,用来扶语,当然可激昂文字。   掌柜的做这生意也是因为如此。   但他却不是个爱说话的人。   不过他最喜欢听人说话,尤其是听小机灵说话。   所以这酒怎么着送的也是不亏。   即满足了全茶楼中那些个老少爷们的猎奇之心,又满足了自己的好奇之心。   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呢?   说掌柜的聪明,其实还不仅是如此。   那小机灵第一次来的时候,小二把他当要吃白食的差点哄了出去。   然而这小机灵却说自己是来找朋友的。   顾客有了说辞,你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好再赶人走了吧?   掌柜的就盯着那小机灵,想要看看他的朋友到底是谁。   没想到这小机灵径直走到一桌坐下,就开始谈笑风生。   掌柜的虽然不爱说话,但他生平最佩服会说话的人。   小时候他母亲就告诉他,能言善辩是大才!   小机灵方才第一次落座的桌子,是一桌掌柜的熟客。   掌柜的对他们很了解,而他们也是非同一般的阔气,总是先预支一年的茶钱。   而且这几位金主儿还都喜欢宽敞热闹。   那二楼的雅间却是一次都没上去过,只在大堂坐散台。而且也不挑座头,哪里得空就坐哪儿!   像这样的豪客又好伺候,怕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但是掌柜的也就安心这小机灵上去活活。   本来安静的茶楼,突然活跃了起来。   先是相邻的几桌,再到整个大厅里,最后漫延到二楼雅间的人都纷纷探出头来侧耳倾听。   最后,谁也分不清这小机灵是谁的朋友。   他是一楼喝完二楼,散台吃完吃雅间。   满共就呆了不到两个时辰,却是把掌柜的这十几年来打拼积攒下的人情线,全都摸得一清二楚。   掌柜的见此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很是赞许,邀请他有空常来。   不过小机灵也很有分寸,出格的事是一件都没做过。   像今日这般,进门就张口要酒的,却也是头一遭。   掌柜的刚说完送酒,整个茶楼却仿佛炸开了一般,所有人纷纷都要上酒。   原因很简单,没听那小机灵说‘无酒免谈吗?’   谁的酒多,谁的酒好,能把小机灵留住的机会越大,时间也越长。   小机灵摆了摆手,众人也不知道是何意,只是顺着给他让出了一条道,一副座头来。   他把掌柜送的酒解开了封泥,浅浅的咂了一口。   “小机灵!这么长时间做什么去了?”   有一人忽然问道。   “对啊对啊,怎么这么久都没来?”   人们顿时七嘴八舌的开始问话,本来安静的茶楼又热闹了起来。   掌柜的很是隐晦的对着几名店小二招了招手,递给他一张名单说道:“按照这个名单,全城每家都要跑到,要快!就说小机灵来了!”   看着小二的身影,一个二个飞奔而出,他自己却是拿出了一条雪白的毛巾,往胳膊上一搭,上前去支应着。   “唉……”   小机灵听着这些问话,也不回答,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而后又浅浅的喝了口酒。   “咳咳……”   没想到,这一口,确实呛住了。   “哈哈哈,看小机灵毛都长全了不少年头了吧,咋个喝酒还是个雏儿呢?”   有人看他喝酒呛住,顿时出言嘲笑道。   “唉……”   小机灵还是没有说话。   只是放下酒,用袖子把嘴角刚才咳嗽呛出来的酒擦了擦。   “到底怎么啦?别卖关子嘛!”   人们说到。   但无论人们怎么说,怎么问,他就是一言不发。   掌柜的笑了笑,给每一桌送了一盘果脯蜜饯,让大家稍安勿躁,毕竟小机灵每次都没让大伙儿失望过。   但掌柜的心里知道。   这小机灵是在给自己面子。   他定然是看到了自己派小二出去传信。   那他也定然能猜到自己是去找那些今儿个没来的老主顾。   两人彼此间心照不宣。   终于,一行人陆陆续续的走进了茶楼。   小机灵一看都是熟识的老面孔。   掌柜的一看,都是那些阔绰的老主顾。他拍了拍几名小二的肩膀,示意他们做的漂亮!   小机灵站起身来,说道。   “我这几日却是出了趟远门。”   “去哪里了?却是晚了一个月都没来。我们哥儿几个委实是无趣至极!”   刚进门的老主顾们说道。   “我去了一趟博古楼。”   小机灵说到。   “博古楼?去哪里做什么?莫不是小机灵突然想要读书了?”   “哈哈哈,别说,就冲小机灵这股机灵劲,当个读书郎一点儿问题没有!”   “对啊,这读书无非就是听道理,写人情。小机灵既明道理,也痛人情,读起书来岂不是一目十行,一日千里?”   众人一听小机灵竟然是去了博古楼,心思顿时都活络起来了。   “读书?没那福分。”   小机灵笑了笑,摇头说道。   “我是去找人。”   “找人?你在博古楼还能有熟人?”   众人问道。   “没有熟人,只是想去瞧瞧,没想到却是恰巧听说了一件事,又目睹了一件事。”   小机灵卖着关子说道。   “嘿!我就知道,你小子每一趟都不会白跑!却是说说,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了?”   “是啊,你这一走可是少来了三次,怎么也得有些更新鲜刺激的事儿吧?”   众人说道。   小机灵很享受这个过程,享受成为众人焦点的时刻。   “你们可知博古楼狄纬泰狄楼主座下的贴身护卫,五福生?”   小机灵问道。   “当然知道!五福生!兄弟五人,精于棋道的同时,文武修为也是极高!”   有人说道。   “五福生,现在只剩下四福生了……”   小机灵话锋一转,有些落寞的说道。   众人闻言,却是安静异常。   比小机灵刚进茶楼时,还要安静的多。   “五福生……死了一个?”   在场众人中,有心眼快的说道。   众人恍然明悟。   单单这一句话,却是就抵得过小机灵来三五次都不止了。   有些故事,冗长繁复,大体相当。   说来说去就那么爱,恨,情,仇四个字。   但有些故事,却如这般一样,石破天惊!   虽然也跑不脱这爱恨情仇,但确实不是一般的爱恨情仇。   “对,五福生中的大哥,两分死了。”   小机灵说道。   “两分?他怎么会死?”   众人问道。   虽然小机灵说五福生已经变成了四福生,那就明摆着五福生少了一人。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死的这个人竟然就是两分。   “不知道……但死状极残,一个脑袋都被劈开了。只有脖子那里连着一点筋皮。”   小精灵说道。   每个人能出名都不是偶然的。   这两分虽已身死,但却还没有发丧,更不会有外人如此准确的说出他的死状。   小机灵描述的很具体,就好像他在现场亲历了这一切一样。   “不过这不是重点。”   小精灵说道。   他的确很有讲故事的天赋。   有些人很有文化,但说的故事却枯燥乏味,如同嚼蜡。   又或者宛似鸡肋,听之无味,不听可惜。   然而小机灵说的故事既没有韵脚,也没有切口措辞,就是这般娓娓道来也别有一般风味。   众人一听,竟然还有比这两分之死还要重要的事,不由得连唾沫都不敢咽了,生怕听漏了半个字。   “我刚到景平镇,就看到在镇中央的水井旁,有两伙人在对峙。一伙儿是五福生省下的四人,弯三,方四,刀五,花六。另一伙人是三个大男人,一老两少。不过其中一人,却是近来赫赫有名的。”   小机灵说到。   他随手拿了一只茶杯,立马就有人给他倒满了酒,没想到他却又随手泼在了地上。   “逝者已逝,讲死人的事也烦劳各位听的时候带上几分肃穆。”   “那赫赫有名的一人,正是前不久定西王霍望收的徒弟,丁州州统汤铭之子,汤中松!”   小机灵说道。   众人一听,这定西王的土地竟然是和博古楼五福生对上了头,觉得这确实是比两分死更加热辣。   “那老头儿也来头不小,据说是以前坛庭的庭令,后来不知怎么就离开了坛庭。就在定西王霍望收完汤中松这个徒弟后,张榜聘师,教他文道,而揭榜之人,正是这老头儿。”   众人点了点头。   关于张学究和汤中松的事,整个定西王城却是早已传遍了,无人不知。   “那还有一人呢?”   有人问道。   “嘿嘿……好有一人,你想不到!”   小机灵说道。   “酒三半!”   这名字一说出来,众人却是都愣住了。   “这酒三半是何许人,我也不知道。只是他和汤中松同行,又说与前一阵子来我定西王域的查缉司省旗刘睿影是好朋友。”   听到刘睿影三个字,在场中的有些人却是微微皱了皱眉。   这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弱者之间互相扎堆,强者却是也有自己的圈子。   有时候你单看一个人,或许他名不见经传。   但是一个人真正的能力却不光是他明面上表露出来的这些,跟重要的,是他背后隐藏的交际圈。   一个酒三半竟然与汤中松,张学究,刘睿影这目前在定西王域风头最胜的三人都有关系,他自然是极为的不简单。   “他们对峙在做什么?”   “你傻啊……对峙就是……对峙”   小机灵没有急于解释,任由众人议论。   “我看到的时候,他们双方已经摆好了阵势。那张学究坐在马上,汤中松已经拔剑在手,而那酒三半却是赤手空拳!”   小机灵说道。   “赤手空拳?面对五福生就算只剩下四人,他竟然赤手空拳?”   “对!他就是赤手空拳,而且用的功法竟然还是文道专修的合一道!刀五站在他右边的房顶上,把棋盘放在身前,蹲下身子只露着个头。花六站在他身前不远处,左手合一道武技,右手却是从后腰的棋篓里扣了满满一把黑子!对这酒三半扬手而出。”   小机灵说到这儿,却是用茶把方才倒过酒的茶杯涮涮干净,而后往里添了半杯酒。   “然后呢?这酒三半赤手空拳要如何应对?”   “酒三半虽然是赤手空拳!但是他却也不用应对。”   小机灵把半杯酒喝掉后说道。   “不用应对?难道就这么站着等死不成?”   “当然不是!谁会站着等死啊!就算是必死之局,不也得拼个全力,也好死的痛快?酒三半没有应对,自然是有旁人帮他应对!”   小机灵站起身来说道。   “旁人?难道是那老头儿?张学究?”   “不,是汤中松!汤中松长剑在手,挺身而出,护在了酒三半面前!说起来,定西王就是定西王。先前总以为他收了汤中松当徒弟,是为了边界稳定而押一个人质,现在看来倒是错了。”   小机灵颇为感慨的摇了摇头说道。   “错了?”   “大错特错!汤中松一起手便是刚猛至极的招式。虽然看上去有些笨拙,很不灵动,但是那花六打出的棋子少说也得有十几颗,竟然被他两剑破之!”   小机灵说道。   “两剑?你可看清了,当真只有两剑?”   这却是引起了众人的一阵唏嘘。   “准确的说是一剑半。因为他剑已经出鞘,所以出剑这一招不算,但是他却用剑柄轻轻的碰了碰那酒三半,好像是让他腾个地方一样。然后一剑就把花六的飞子全部震落在地。那剑有没有碰到棋子我不好说,但棋子落下的地点却是离他的剑还有些距离。”   “汤中松此子的武道修为竟然如此精湛?”   众人觉得不可思议。   “要我说,精湛都不足以形容。精湛只能说他的剑法很到位,精致又灵巧。这就像射箭一样,熟能生巧之后射中靶心不是难事。然而汤中松的剑,却让我感觉到了一种古朴磅礴!似是往那一伸,就抹除了那些黑子上的全部劲气一般,一个二个如飞过毒瘴的鸟儿,霎时间栽倒落地。”   小机灵说道。   “这酒三半到底是何方神圣?难道是王府中人?”   有人猜测道。   “嘘……妄议乱猜,当心掉了脑袋!”   “哈哈,酒三半倒是做出了个神鬼皆惊的举动。”   小机灵忍不住笑着说道。   “他怎么了?难道也很厉害?”   有人问道。   “不……非但不厉害,反而掉头就跑!”   小机灵说道。   “掉头就跑!这也太不地道了!一看就是个纨绔子弟,烂泥扶不上墙!就算是你身份再高贵,也不能丢下同伴就这么逃跑啊!”   有人说道。   “不,我倒觉得这酒三半是个聪明人。你想,汤中松顶着定西王徒弟的名头,天下间又有几人敢为难于他?那张学究若真是曾经的坛庭庭令,修为自是高深莫测,想来五福生也不会是对手。酒三半在此刻跑掉是最明智的选择,他留下只能给二人增加负担罢了。”   “没错,主要就是因为这两拨人身份非凡。一个可以说代表了咱们定西王府,另一个又是博古楼楼主的心腹,他们的对峙已经不是个人的问题了,这是两方大势力在在碰撞,是要天崩地裂的啊!”   众人说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分析的也确实到位。   “酒三半逃跑后,汤中松却是看都不看一眼。脸上依旧带着笑意的望着前方的花六。那花六眼看自己方才满满一把飞子全都被震落在地,想必脸上也是有些挂不住……但他精通的还是暗器飞子一道,也不敢贸然上前,只得变换方位又甩出数子。”   小机灵说道。   “汤中松防住了吗?”   当下,众人的心思却是已经悄然转换。   他们都是定西王域之人,现在已经把汤中松当做了自己人。自己人当然要为自己人鼓劲,虽然没人敢明说博古楼的不好,但心里却都是在暗暗较劲。   “汤中松没有防,而且还把剑都放了下来。因为那几枚棋子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飞向了两边房顶上的刀五与方四。黑子正正的打在他俩身前的棋盘上,结果非但没有降低速度,反而更加快速的在两个棋盘之间来回弹射。花六一枚左,一枚右,把棋子一颗颗打向棋盘,我看到汤中松身后快速回弹的棋子渐渐的编织成了一章黑丝的网。”   小机灵说道。   “这……五福生到底想要做什么?怎么是要下死手!”   “我也不知道……不过这汤中松身后的布局已成,花六却是把自己身后的黑白双色棋盘挥舞起来,冲向汤中松而去。这棋盘在他手下虎虎生风,与汤中松手中的长剑相交,火花迸溅,竟是一时难以分出上下。但是那棋盘肯定是沉重异常……没一会儿花六就已经汗涔涔的,有些气喘。汤中松仗着自己长剑灵动,却也是换了打法,开始游斗。不过那身法也委实俊俏,好似蚊虫一般,时而点水,时而悬停,再加上每一剑都借力打力,并不与他硬碰硬,却是让花六白白消耗了不少。”   小机灵说道。   “看来这汤中松不仅修为不凡,这临敌应变之时的策略也是运转的快捷妥当!”   “可不是嘛!不过这五福生着实是过分!这般为难我定西王之传人,是什么意思!”   “你说若汤中松已经是出师成名,那还罢了……但他当了定西王的徒弟才几天?五福生却是早都名扬四海了,如此不要脸面,哪里还有他们读书人所标榜的斯文?真是恬不知耻!”   小机灵双手虚按,示意大家都冷静些,毕竟他话还没有说完。   “没想到就在这时,花六却是把那黑白双色的棋盘对折了起来,这样却是比先前趁手了许多。正当他要再度抢身上前时,却被一直站在一旁的弯三制止了。”   小机灵说道。   “是啊!这两分死了,弯三就是老大了!弟弟不明事理,他怎么还能跟这一起胡闹?!”   “弯三从开始到现在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你们猜猜他在干嘛?”   小机灵却是又抖了个机灵。   “不知道啊……你快说吧!”   “就是的,别卖关子了!”   有人又给他添了一杯酒。   但是小机灵却是倒掉了半杯之后才喝掉。   “弯三一直在目不转睛的盯着那老头儿——张学究。张学究却是微闭着眼,在马上像是睡着了一样。不过那马也不是凡品,前方已经爆发了如此激烈的战斗,它依旧昂首挺胸,毫无惧色!张学究坐的有多稳,它站的就有多稳。待弯三拦住了花六之后,张学究却是伸出右手,朝那黑网微微一推,那些棋子就朝着弯三缓缓飞去。但是弯三却没有接,而是解下了花六身上的棋篓,把那些棋子一抄,全都装了进去,一个不落。”   小机灵说道。   “果然吗!还是得有点阅历的人才懂事!”   有一人说道。   “怎么讲?”   旁人问道。   “我想,这事端定然是花六和汤中松先挑起来的。年轻人桀骜不驯,再加上花六兄长刚死,心情低沉,最是容易大打出手。然而弯三却在一旁始终注意着张学究的动向,和弟弟下手的分寸。发泄一下,无伤大雅。若是一上来就服软,两边身后可都还扛着一方大势力,谁能弱了这个面子?但是看到他弟弟要动真格时,他也知道不能再发展下去了,于是拦住花六想说几句场面话息事宁人。张学究自然是老成持重,看到弯三拦住花六,自然也是得给他个面子。所以把棋子控住,缓缓送还给他。”   这人分析的头头是道,饶是小机灵听着都不住的点头。   “唉……这位朋友说的确实不错!要是一般的情况下,事情确实该照此发展。结果花六嘴里蹦出来的一句话,着实让我大吃一惊!”   小机灵说道。   “那花六说,‘哥!你不出手也就算了,怎么还要拦住我!弑兄仇人就在眼前,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就是狄楼主在此也没什么话说!’你听听,这话中的意思!竟然是说汤中松还有张学究就是杀死那两分的人!”   小机灵回头冲地下吐了口痰。   有人虽然不喜,但也只是略微皱了皱眉就过去了。   “怎么可能!汤中松虽然以前名声不好,却也不该如此糊涂,何况不是还有张学究在一旁护持着?”   众人听到小机灵的话,顿时各个情绪都失了控。   “所以啊!看到这里,连我也是没有想到……这下子可不止是私人恩怨了,这可是定西王府和博古楼的争端啊!怕别是要开战了才好……”   小机灵说道。   这言语中的挑拨教唆之意非常明显,只是众人此时都是群情激奋,根本没人注意到这点。   “结果这时,却是有个人又突然那出现!”   小精灵这次确实没给众人议论的时间,接着说道。   “是谁?”   总有那么几个人很是配合。   小机灵每抖出一个包袱,却是都有人来接上。   “酒三半!”   小机灵一拍桌子说道。   “酒三半?他又回来干什么!”   “其实,花六口中的杀人凶手并不是汤中松,而是酒三半!但不知道为何,酒三半与他们二人碰到了一起,于是五福生剩下的四兄弟就把他们当成了一伙子!”   小机灵说道。   “酒三半提着一根火钳,跑了回来。第一句话就是‘怎么不打了’那花六哪儿受得了这般激将?汤中松也是有趣……回了他一句‘在等你!’这下倒好,可是把酒三半和花六都调动了起来。”   说到这,小机灵却是拿起了一块玫瑰饼吃了起来。   “没想到这酒三半还是有几分义气啊!”   有人说道。   “可不是嘛!艺高人胆大!你们是没看到……就那一根火钳,在他手里愣是不输给汤中松的剑!这一次,酒三半是抢攻,花六因为被弯三拖住,无法出手,所以方四和刀五持棋盘想要挡住酒三半。结果酒三半一剑,不,一火钳劈砍上去,直接让两人后退了十几步。反观酒三半呢?只退了两三步!”   小机灵说道。   这五福生中的方四和刀五一向是侧重于防守。   就算是酒三半出击突然,两人却也不该落入颓势才对。   由此可见,这酒三半不仅名字怪,实力也怪。   “怎么今年自开春起,咱这定西王域就这么热闹啊!”   有人感慨道。   “不过去年深秋的时候,看到那太白星在西……这太白星主刀兵凶斗,怕别就是应了这今年的事……”   有人说道。   “好在酒三半这一剑之后却也是没再得寸进尺。”   小机灵说道。   “为啥不乘胜追击呢?要是我,就和那汤公子一并打过去就好了!不管谁对谁错,也不能落了咱们定西王域的脸面!”   “就是的!不过……恐怕那火钳还是不如长剑好用吧。”   众人尽皆捧腹大笑。   连小机灵也笑的揉肚子,似是刚才岔气了。   “然后……”   然后小机灵也不知道。   当他看到酒三半又拎着火钳子回来后,他便甩开腿跑了。   小机灵之所以能成为小机灵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武道修为。   之所以能这么受欢迎,知道如此多的消息故事,全靠着一双机敏的眼睛和灵巧的嘴。   他说的事往往半真半假,要么前半段亲眼看了,结尾却是捏造的。或者后半段看了,起因全是瞎猜的。   但是经由他这双灵巧的嘴一说,自然是天衣无缝,犹如锦上添花!甚至比真实发生故事还出彩的多!   不过,再精彩的故事也得有命看,有命讲。   小机灵的那双机敏的眼睛总能够让他审时度势,进退张弛有法。   一个什么样的人才会去而复返呢?   要么是个白痴王八蛋,要么就是有恃无恐的狠角色。   当酒三半拿着那把火钳回来,一招劈退方四与刀五后,小机灵就知道这酒三半是后者。   而他,也该走了。   在他走后,汤中松微微歪头看了一眼张学究。   张学究看不出是摇头还是晃脑袋,总之是没有任何表现。   “且慢!”   眼看酒三半又要动手,张学究终于是出言阻止了。   “我们是定西王王府之人。”   张学究说道。   “定西王府?!”   这倒是出乎弯三意料之外。   “他叫汤中松,是定西王霍望的唯一亲传弟子。而我,是他的文道师尊。”   张学究说道。   汤中松的名头他们五福生也是知道的。   毕竟定西王霍望收徒这么大的事,作为博古楼而言也不能不关注。   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会碰个脸对脸,还是如此不友善的开端……   “有何凭据?”   弯三心想这汤中松不愧是定西王的弟子,果然是非同寻常,但是当下也不能因对方的一句话就服软。   博古楼可并不比他定西王府差。   张学究哪里知道那包袱被汤中松落在了饭堂中,翻找过后却是僵在了当场。   看到张学究的动作,花六更是怒不可遏。   心想我哥刚死,凶手在眼前不能报仇不说,竟然还遇上了骗子用定西王府来压我博古楼,这怎么能忍?   花六挣脱开弯三,身形再度窜出。   这时汤中松正在回头看着张学究,还没有转回来。   酒三半看到他动了,自己便也动了。   花六动时,夹带着四枚黑子。   这四枚黑子是花六的至强一击。   但是相比这出手的黑子,花六的身法却是更快。   转眼已到了酒三半的面前,对他攻出四招。   两拳,两掌。   俱是最为上乘的合一道功法武技。   两拳对对准了他的肩膀,两章准了他的膝盖。   都是关节所在。   酒三半面色凝重,他能感觉到这和昨晚与两分切磋时不同。   两分的功法武技虽然奇妙异常,但讲究的是一个卸字。   他并不主动出击,招式刁钻但没有杀气,纯属自保自卫只用。   然而花六却不是,他招招锋芒毕露,凌厉至极,只想要两拳碎肩,两掌断腿。   这样一来既能让酒三半不死,也能让他彻头彻尾的成个废人。   这岂不是比死更难受?   随着拳风掌劲袭来,那四枚黑子也跟着逼杀而至。   酒三半顿时陷入了一个难题之中。   躲开花六的拳、掌,不难。   躲开花六的打子暗器,也不难。   但是同时躲开,是不可能的。   有没有人能躲开,酒三半也不知道。   但是当下的他,却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   既然躲不开,唯有硬接。   汤中松来不及出手,张学究不会出手。   事实上酒三半也从未想过去依靠旁人,他信赖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花六就像一颗小太阳般璀璨耀眼,而身边围绕着飞行的四枚黑子,像极了四颗流星。   流星划过天空是很美好的事,是可以用来许愿的。   但流星坠落在人间,那就只能代表着杀戮与死亡。   还记得当日霍望因一大星坠地,而屠戮焚毁方圆百里之事吗?   花六的流星没有那么大,那么危险。   不过他也无须方圆百里,只需身前半丈。   因为此刻酒三半离他只有半丈之遥。   酒三半也很清楚自己的后果与下场。   所以他把火钳分成两半,一手握着一半,对准了花六的左右胸腔。   竟然是要以血还血,以命换命!   你要费我四肢,那我也毁你心肺。   我最多落下个终身残疾,而你则万劫不复。   花六没有想到酒三半竟然出手如此狠厉。   这酒三半的剑法都是在自然中自行领悟的,就和那九山中的异兽一样。   遇到危机时,若是有路可走,自会去走那条路。若是无路可走,那就用利爪与尖牙撕咬抓挠出一条路。   有没有路,却是都得拼了命后才能知道。   不过……   酒三半敢于如此彻底,还有一个原因是他赌花六不敢。   果然……   花六收回了拳掌。   强行撤掉劲气的反噬让他体内气穴翻涌难平……调息不及,竟是“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而那四颗黑子,被酒三半用火钳“当啷”四声格挡开。   黑子落地,火钳应声断裂。   一切似乎已是终曲。   茶馆也已打烊。   方才热闹的众人也已散去。   小机灵一人走在路上,不知道要去哪。   他嘴里还在回味着先前的酒味,茶味,和半块玫瑰饼。   突然,他停住了脚步。   因为路的前方站着一个人。   幽幽的灯火只能看清轮廓,看不清面庞。   这人一定不是路人。   路人大多行色匆匆。   就算是等人,也不会站在路的正中央。   唯有找麻烦的人才会如此。   小机灵一眼就看了出来,所以他停住了脚步。   “阁下有事?”   语气并不惊慌。   他的武道修为虽然不高,只是初入人师境。   但是他的逃跑功夫,却是一等一的伶俐。   就算是在地宗境的追杀下也能全身而退,自保无虞。   因此他并不很慌张。   “你的废话太多。”   那人说道。   “废话多因为我快乐,废话也能让大家快乐。阁下想必是个惜字如金的人,何苦要为难一个说废话的人?”   小机灵说道。   “废话太多的人,脖子软。”   这人说道。   “脖子软?我只听过耳根软,怕老婆!还从未听过什么脖子软。”   小机灵不屑的说道。   他的左脚已经后撤了半步,准备好了离开的姿势。   “脖子软,好砍头。”   这人说道。   “砍头?我头硬!”   小机灵说道。   “两分的头硬不硬?”   这人问道。   小机灵没有再言语。   他害怕了。   这种害怕瞬间就变成了惊惧,甚至于让他的腿有些发软,他知道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是要逃跑,也发挥不出全力。   所以他想再说点什么,无论是废话还是道理,他都得说点什么。   多说点话,拖延些时间,才能让自己的心态缓和,才能计划出最佳的逃跑路线,才能分配好所需的劲气。   但是对面之人,已经朝着他一步步走进……   他不仅是个惜字如金的人,也是个惜时如金的人。   他不愿意开口说任何一句废话,也不愿意浪费任何一刻时间。   他想要的,就会去做,而且是立马就做。   只要做了,他就定要做成,没有例外。   “你最精彩的故事,我已经听完了。所以我不觉得你还能有打动我的故事。何况那故事也不是与你有关,你又怎可将旁人的真情当做戏言来调侃?注定无古无今。”   此人说道。   走近了之后小机灵才看清。   这人倒带着顶蓑笠,腰间横跨把长刀。   自从这夜过去之后,再也没人见过小机灵……   茶馆的众人以为他又去了什么好玩的地方,下次回来时一定又会带来些精彩的故事。   但显然,这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第六十四章 伟字缺笔【上】   景平镇,饭堂中。   那掌柜,小二,厨子背对着门口坐着。   外面并不宽阔的道路上又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这阵马蹄声听来急促又磅礴。   不似先前那般慢悠悠的。   一个人的语调可以故作镇定。   表情也可以假装冷静。   但唯有这马蹄声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子去修饰的。   心中有事的人,自然会催赶,而马也不懂得替人撒谎。   表物见真情,戏言诉衷肠。   似海情深只涓滴如露水,赤胆丹心无慷昂之姿态。   他听到这阵马蹄声在饭堂前不远处停了下来。   接着,又是两拨翻身下马的声音。   第一拨,整齐划一,训练有素。   第二拨,只有一声,却宛如轻风拂细柳。   此时刚过正午。   “打烊了。”   这掌柜,小二,厨子说道。   “讨口水喝。”   来人说道。   “水也没有。要喝自己去镇中的井里打吧,我的木桶可以借你。”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   说完之后,他全身却突然震悚。   这声音……   他太熟悉了。   虽然比原来要苍老了些,但其中蕴含的风骨却依旧铮铮。   他想转过头来看看,但是又颇为忐忑。   并不是他害怕紧张,而是因为激动。   讨水喝的人也不着急,就这么站在那里等候,似是给他一些缓神的时间。   “你来早了。”   掌柜,小二,厨子终究是转过身来说道。   “我辈中人还需要在乎那几天?”   讨水喝的人摘掉了头上宽大的风帽说道。   正是定西王霍望。   “说好二十年我去找你的,却是不该你来找我。”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   “有何不可?”   霍望问道。   “因为我若去找你,你那好菜好酒应有尽有。而我这里,却是真的连一碗水都没有。”   掌柜,小二,厨子笑了笑说道。   “你不是说镇中有水井?”   霍望说道。   “镇中的水井自是景平镇之物,不是我的。”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   “不过,这整个定西王域都是你的,本也就没有什么是我的。”   他略微顿了顿,接着说道。   “你去找我,自当是有好酒好菜,但是我来找你,难道就不能带着好酒好菜?”   霍望说道。   他对着后面挥了挥手,霎时就有十余名玄鸦军捧着食盒走上前来。   “什么菜?”   掌柜,小二,厨子问道。   “什么菜都有。鸡鸭牛猪,萝卜白菜。就是没有鱼。”   霍望说道。   “我本就不爱吃鱼。”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   “正因为如此。”   霍望亲自接过食盒放在桌上,还十个食盒排成一排。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爱吃鱼?”   掌柜,小二,厨子问道。   “不知道,难不成是嫌弃鱼肉太腥?”   霍望说道。   “血腥都不怕,还会怕鱼腥?”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   “那就一定是因为,你怕鱼刺!”   霍望说道。   两人一同笑了起来。   这本就不是个秘密,何况二人之间向来也没有秘密。   “东西掉了一地却也不收拾?”   霍望指着地上汤中松散落的包袱说道。   “你来了,也算是物归原主了。你不来,落下的人总会回来。”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   “别人落在你的店里,自然就是你的事。”   霍望摇了摇头说道。   “你知道为什么我店里的筷笼都钉在桌子上吗?”   掌柜,小二,厨子反问道。   “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的桌子一定也钉在地下,而且地下一定还有精钢浇筑的基础。”   霍望说道。   “只可惜我的桌子不是钢铁的,否则也不会缺一角。筷子也不是钢铁的,不然也不会断几根。”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   “为什么不换呢?”   霍望问道。   “因为我没钱。”   掌柜,小二,厨子一摊手说道。   “你尽可以把东西卖的贵些,只要味道好,一定有人来吃。”   霍望说道。   “来吃是一回事,付账又是另一回事。”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   “难道还有人吃你的饭不付账?”   霍望吃惊的问道。   “那倒是没有……就冲这点,不得不说,你这个定西王做得还是很不错的。”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   “只是我太随性了。要么喝酒不开店,要么让人吃不了兜着走。”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吃不了兜着走?”   霍望不解。   “坐下还没吃上,或者吃完还想吃,我就不要钱了。落下这东西的人刚兜着走不久,我还搭上了自己的一个罐子。那是我惟一的罐子,”   掌柜,小二,厨子撇了撇嘴说道。   “你莫不是看到了这木盒才会让他们兜着走的吧。”   霍望笑着说。   “我若是看到了木盒,那他们自然也能看到。既然他们也能看到又怎么会落在这里呢?”   掌柜,小二,厨子白了霍望一眼说道。   “让个地儿!”   他起身走过去,把那堆东西重新装进包袱后又从后堂取来木桶。   看到自己的那把刀掉在地下,灶台处还有潮湿未干的尿渍,便对着柴堆后面说道:   “我迟早把你炖了!就用你自己的尿炖你,看你舒服不!”   但是那瘸腿大雁似乎并不在窝中,不然怎么会安安静静的没有一句反驳?   他把刀别在腰间,看到刀身上的锈掉了一块,便把那一面朝里,遮住那一星寒芒。   随后提着桶走回前厅,把包袱装进去,出了饭堂门。   “你去哪?”   霍望问道。   “做我该做的事,顺便给你打点水喝。”   掌柜,小二,厨子举了举木桶说道。   “刚才不是还懒得管?”   霍望出言嘲讽道。   “我自是不用管,但你一定不想他们再回来找包袱时碰到你。若是那样,你又得去我麻烦我把你藏起来,岂不是更加麻烦?”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   霍望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他的确不想让汤中松和张学究碰上自己。   所以故意延迟了些时日才出发。   眼前这人对自己过于熟悉,却是什么都瞒不过他。   即便过了将近二十年还是如此。   不过,人在相对平静的日子里,也不会变化的那样快。   至少目前来说是这样。   一走路才看出来,他和那瘸腿大雁一样,腿脚都不太利索。   好在他还能拖着一条腿走路,还没有严重到装假肢的地步。   左腿略微蜷着,走起路来两条腿一长一短,每一步都让他的身子朝左边大幅倾斜,似是要摔倒一样。   但每当此时,他的右肩都会绷紧发力,猛地一拉,让自己的身子回归平衡。   就这么左肩沉,右肩拉的一步一步朝着镇中走去。   随着风声,他早就听到了五福生与酒三半,汤中松的打斗。   虽然张学究始终没有出手,但是他也听出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离开。   其实有一个人——小机灵。   只不过他并没有把小机灵算作这一场冲突中的人,所以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在意。   景平镇本来就是个是非之地。   毕竟地理位置决定一切。   凤凰生在山沟里,也只能是草鸡。   真龙埋于泥土中,也不过如蚯蚓。   景平镇是博古楼的门户,自然是复杂异常。   平日里来个把怪人想要挑衅博古楼的权威扬名立万,或是不知何地的狂生做了几首歪诗就要点名道姓的拉狄纬泰下马,亦或是南边儿通今阁派来的探子打探情报,这些都会聚集在景平镇中。   但无论小机灵是这三种人中的哪一类,却是都与他无关。   他只想把这一个包袱物归原主罢了。   果然,他一露脸,众人的目光都定格在了他的身上。   就连张学究也不例外,他甚至还下了马,转过身站着。   汤中松看到张学究如此举动有些奇怪,并不是因为他下马转身,而是因为他收起了往日脸上那讨人嫌的傲气。   上次见到他这番表情时,还是在定西王城霍望王府内的大殿中。   “你们的东西,落在我的店里了。”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   “多谢!”   张学究竟是抢先说道。   他对着这掌柜,小二,厨子拱了拱手,接过了水桶内的包袱。   虽然包袱皮被水桶内残余的湿气弄得有些发潮,不过张学究却毫不在意的扔给了汤中松,说道:   “给他们看凭据。”   这包袱被人重新拾掇过,那木盒子却是被裹在了一堆衣物里,怎么掏也掏不出来。   汤中松一气之下,就把那包袱解开,将里面的东西全都抖落在地,把那木盒子一脚踢过去说道: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老子到底是不是定西王霍望的嫡传弟子!”   “唯一嫡传!大弟子!”   似是觉得上一句说得还不够过瘾,他便又加了一句说道。   弯三放开扶着花六的手,从地下捡起木盒子。   他看到木盒子上刻着定西王府特有的记号,心下便知汤中松不是撒谎。   毕竟定西王霍望收徒之事,早已昭告天下,况且这也确实是他首次收徒。   “原来是汤公子,真是不打不相识。方才是我兄弟莽撞了,不过我们大丧在身,确实是心绪不稳,而且这景平镇中人员驳杂,时常有欺世盗名之徒,我们也是心力憔悴……好在我们双方都没有什么损伤,还望汤公子宽恕则个,莫要记恨。”   弯三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   既没有把汤中松背后的定西王府捧得太高,也没有落了自己博古楼的底气。   只是花六仍旧恨恨的看着汤中松与酒三半。   现在他的恨意似乎更多是朝着汤中松而去。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言谈举止间实在是太过于嚣张跋扈!   “东西还了,我走了。”   掌柜,小二,厨子说道。   但是他并没有走,而是提着桶去水井处打水。   “前辈,我帮您吧。”   弯三看着说道。   听到这话,这掌柜,小二,厨子却停住了脚步,看着弯三并不言语。   汤中松的眉头却凝成了一个疙瘩,疑惑地看向张学究,不过却没有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唯有酒三半突然冒出了一句:   “不打了吗?再打的话你的剑借我用用。”   花六听了这话,顿时眼前一黑,差点气的晕厥过去。   弯三看到那掌柜,小二,厨子似乎并不想让他帮忙,便赶忙让出路,躬身虚引说道:“前辈请。”   继而,他转过头对酒三半压着性子说道:   “既然这二位并不是你的同伙,你也说两分之死与你并无瓜葛,那就请你随我们一道回博古楼说清楚当晚真相吧。”   “我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啊!是你们不相信非要打打打……真是的!”   酒三半很是不屑的把手上的半截火钳扔到一旁说道。   “二位既然是定西王府来的贵客,便也和我们一同去直面狄楼主可好?想必他老人家见到汤公子这般青年才俊也会喜不自胜。”   弯三又对着汤中松和张学究说道。   同时,他却也开始暗自盘算着定西王霍望送自己的新收不久的嫡传弟子来博古楼究竟是为了什么。   虽然那封信上的措辞颇为客气谦恭,但是满篇云里雾里的没有一丁点儿实质性的内容。   弯三不相信他霍望会当真送汤中松来博古楼学习,定是另有他图。   但是这些却已经超出了他的权限与能力范畴,只能推给狄纬泰,看他老人家作何决断了。   只是如此一来,追查凶手之事定然会被耽误,但也委实是无可奈何……   弯三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现在的天气并不冷,也没有起风。   何况以他的修为又怎么会怕冷?   想必只能是有些心寒……   刘睿影到底为何而来他不知道。   不过现在除了中都查缉司之外,又多了一位定西王。   山雨欲来风满楼。   弯三觉得今年开春,怕是就要变天了。   花六收好自己的棋盘棋子,正欲离开,却被方四和刀五架住了胳膊站在原地。   酒三半看汤中松不动他也不动。   而汤中松不动是因为张学究不动。   就这样,七人一直等到那掌柜,小二,厨子打完水才让出路来,才上马奔向博古楼而去。   掌柜,小二,厨子提着水桶回到饭堂递给霍望。   霍望也不推辞,就这么抱着桶咕嘟咕嘟的喝了几大口。   但是却连一滴水都没有从嘴角唇边流出来。   霍望说地没错,他是怕鱼刺。   而且不是一般的怕,是很怕。   活到现在,他印象中自己只吃过五次鱼,但是却有三次都被鱼刺卡进了喉咙,进出不得。   第一次,是他刚见到霍望时。   那会儿,霍望还是个孩子。   他也是个孩子。   不过,要论起辈分,霍望却当叫他一声师兄。   二人都是一位游方郎中的弟子。   就是那位当初到霍家村后给霍望取名还把他带走的游方郎中。   当时的霍望,脸上还挂着泪痕,但是却对他说,自己想喝鱼汤。   “你叫什么?”   霍望与他年纪相仿,自是能摆脱了紧张,有话直说。   “我叫叶伟。”   叶伟,便是这掌柜,小二,厨子的名字。   平平无奇,甚至很不通顺。   一叶可以障目,可以吹哨,但却要如何至伟?   他也不知道。   这名字和霍望的望字一样,都是那游方郎中给取的。   不同的是,霍望还有自己的本姓。   叶伟却连姓氏都是游方郎中给的。   叶伟在告诉了霍望自己的名字后,就跑去外面的池塘捉鱼。一直折腾到快天黑,才弄回来两条巴掌大的鲫鱼。   看着奶白色的鱼汤,霍望也忘记了害怕,顾不上烫就要往嘴里送。   在此之前,霍望从没有吃过鱼。   他的家着实太穷,连饭都吃不饱,又怎么能有鱼吃?   而且霍家村缺水,一年到头连水井都有四五个月是枯的,更没有池塘。   然而有些人就是天赋异禀,你比不了。   第一次吃鱼的霍望,把那一整条巴掌大的小鲫鱼全都塞进了嘴里。就这么嚼了几下便吐出一整条干净光亮的鱼骨。   那鱼骨上连一丝鱼肉没有,干净的像被猫舔过似的。   叶伟看到他这般吃法,自是好奇,也有些不服气。   有样学样的也把那条小鲫鱼一口吃掉。   结果,刚嚼了一下,就感到喉间疼痛难忍。   一根鱼刺横着卡在了当中,弄得他涕泪聚俱下。   最后还是那游方郎中朝着他后背猛地一拍,才把刺吐了出来。   没想到却是伤的甚深,以至于往后几日里他只能吃粥喝流食。   游方郎中真的是个郎中。   就算他的医术没有叶老鬼那么高超,但是在这行当里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了。   医者,悬壶济世,行走天下,仁字当头。   自是当为众生排忧解困,与阎王夺命,从天地争时。   遇到了紧要关头,便是自己之姓名都可以舍弃。   生老病死,这世间最为重要的无可逃避的四件事,都与医者有关。可以说这是天地间最坦荡最无私的职业之一。   不过霍望和叶伟所学的医道,却是自私之极。   二人对望闻问切一窍不通,但是自己有了什么头疼脑热却又能对准下药,并且药到病除。   或者说只教会了他们如何自救,却没有教他们如何救人。   这也是天下间一奇事。   没人知道游方郎中是怎么做到的,就是如今的霍望和叶伟也不知道。   只是他让叶伟时常进山与野兽甚至初开神志的异兽搏斗,皮开肉绽,骨断筋折后再教他如何止血,缝合,包扎。   让霍望遍食毒物后,危在旦夕之时才教他该如何解毒。   至于武道。   霍望学枪,叶伟练刀。   二人不明就里,游方郎中也从未解释。   第二次,是他与霍望出师之时。   此时,距离那第一碗鲫鱼汤已经过去了十五年。   一年不多,一天不少。   游方郎中是算准了的。   没有想象中离开师傅的那种不舍与难过。   更不会有师傅在一旁谆谆教导,啰嗦着些生活琐事的情景,   一觉醒来,游方郎中已经走了。   桌上留了封信。   上半段是写给霍望的:   “吾杀你娘亲,因故而害你爹因此自尽。至此,你双亲皆亡,却是吾一己之责,怪不得旁人。然收你为徒,传你武道功法,却又是恩情如父。但恩仇不相抵,若尔执意行蚯虫之事,则今夜二更十分,池畔垂柳下来去吾之性命。彼时,有烂命一条双手奉上,更有头颅一颗供尔回乡祭奠。若尔想腾龙在空,则雄关漫道尽可迈闯。但勿忘故乡祖地亦是洞天福地。”   下半段是是给叶伟写的:   “一叶扁舟经不住风雨,一叶障目望不见泰山。一山之内容不得二虎,同天之上装不下双龙。”   “你……”   叶伟想问霍望他会不会去杀了游方郎中。   但是他没有问出口。   傍晚的时候霍望独自一人出了门去,看方向是走向池塘那边。   叶伟知道霍望已经有了决断。   他关好门,跑到床上,裹紧被子,放声痛哭。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就这么沉沉的睡过去了,直到霍望回来拉开他的被子,叫他起床吃饭。   窗外天已黑。   叶伟不知是到了什么时辰。   他也不想知道,恨不得今夜就那样一直睡过去才好。   霍望做了一锅热腾腾的鱼汤,还加煮了些青菜豆腐。   两人本都是无辣不欢。   就算是喝汤也得舀几勺辣酱拌一拌才过瘾。   但是今天这锅鱼汤却是纯纯的奶白色。   连一颗油星都没有。   纯白浓厚的鱼汤与纯白浓厚的豆腐似乎都在预示着什么。   突然,叶伟听到窗外的一阵鸟鸣。   这种鸟,只在夜里两更天左右叫得最欢。   它的叫声也颇为奇特,像是人一刻不停的连着打了一长串嗝。   听到这阵鸟叫,又看到霍望坐在对面。   本来心不在焉又小心翼翼地吃着鱼的叶伟,却是又被刺卡住了……   霍望束手无策,眼看着他下一口气就要上不来了,他心一横,背着叶伟就往池塘处奔去。   那游方郎中果然就蹲在柳树下,看样子是正准备抽烟。   他看到霍望背着叶伟一同前来,倒也没有吃惊,而是淡淡的问道:   “又是被鱼刺卡住了?”   霍望点了点头。   “明明是火命却偏要吃鱼!这不是被克的死死的!”   言罢照例一掌拍在后背,却是把这刺又拍了出来。   吐出一看,哪里是刺……明明就是一块鱼鳃后部的骨头。   霍望着实想不通这么一大块骨头叶伟究竟是如何吞下去的……   更想不通的是,他为何吃不出来?   难道真如游方郎中说的这般,火命不能吃鱼因为水克火?   眼看叶伟趴在地下渐渐的止住了干呕,霍望拉起他准备回去时却又被游方郎中叫住。   “你不杀我?”   游方郎中问道。   “我以为你不会问。”   霍望转头笑了笑说道。   “我以为你杀不杀都会自己来一趟。”   游方郎中说道。   “本也没想杀人,现在又救了个人。”   霍望看着叶伟说道。   他的嘴角还挂着丝丝鲜血。   “这倒是一件大功德。”   游方郎中说道。   “是你的大功德。恩仇不能相抵,这功过总可以相抵了。”   霍望说完和叶伟恭恭敬敬的对着游方郎中磕了三个头,喊了声“师傅保重!”   游方郎中听后顿时流下两行浊泪说道:   “你杀不杀,今夜我也必死。”   “为什么?!”   霍望和叶伟惊慌地问道。   “因为我吃了毒药。”   游方郎中说道。   “什么毒我都能解!”   霍望上去就要给游方郎中解毒,却被他用烟袋轻轻隔开。   “这是你解不了的毒。”   游方郎中说道。   光是下毒解毒,霍望便整整学习了三百六十五天。   但是他却只学了三百六十四种。   剩下的一种,莫不就是游方郎中现在服的这种?   原来他早就有了决定。   “不过,此毒仅此一份。我吃完死了,也就再没有了。其余的,只要不是太过于刁钻古怪另类的毒,你还是统统都能解。”   游方郎中说完,还不等断气,就猛地窜起身子,一头栽进了池塘中,再也没有浮起来。   就连一颗气泡都不存在。 第六十五章 伟字缺笔【下】   游方郎中死后,霍望与叶伟也准备离开。   面对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任谁都会有些不舍。   霍望想独自去闯荡一番,但叶伟不依。   后来二人约定五年后故地再见,由此各奔西东。   霍望没有带走任何东西,除了身上的衣物之外,只带上了游方郎中留给他的半封信。   下半段裁开后分给了叶伟,所以他只有半封。   游方郎中着实教了他和叶伟不少本事。   霍望主兵战,叶伟重阴阳。   就连霍望都不知道,游方郎中的真实身份却是天下五位至高阴阳师之一——太白,和那日在中都城,擎中王刘景浩府上做了一次九元窥天的辰老一样。   辰老应辰星。   太白自然是应了太白星。   小机灵在茶楼说故事时,就曾有人提起,这太白星主血凶。   至高阴阳师也是人,也会死。   但是名号却不会死。   它只会这么一代代的传下去。   或许是因为找到了传人,或许是因为这一生早已看透了天下人间,故而只求一死。   诚然,游方郎中太白很多事都能看清看明。   但是他却无力去更改。   若是人人都有颗金子心,自然也无须更改。   可惜了……这人间还是王八蛋居多。   看不到还好,看到了却不能干涉,其中的滋味可想而知。   世人都想建奇功,立伟业。   可是又有谁曾留意过烽火狼烟中一位孩童的哭声?   ——————————   皇朝时期。   叶伟与霍望分别的第三年半。   皇都向西百二十里上。   “天机莫侧,天机难测,天机可测。”   这里没有个官方给予的地名。   大家都叫它小山坳。   因为实在是太破太小太不起眼。   顾名思义,小山坳四面环山,唯有一条小径与外界相连。   山里人靠山吃山,生活虽然清苦,却也其乐融融。   没人记得叶伟何时来到了这里。   他一身青衣不染纤尘,腰间却又别了把极不相称的柴刀,破了他本来很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风姿。   据说当日他在皇都城门口沉思了三日三夜,先是抚掌大笑说:“终是找到了这混沌归一之处!”   继而又望着皇都高高的城楼痛哭不止,甚至都流出了血泪。   皇都中近日来有个传言沸沸扬扬。   “听说了吗,那李宰相府上上下下百来口人在一夜之间全都被杀了。”   “我听说了啊,你说是什么人做的!竟然在戒备森严的宰相府中不动声色的做出这样的惊天大案。”   “哎,我还听说那凶手在宰相府的门槛上放了九枚铜钱……不过倒是有一人幸免——宰相大人的掌上明珠当晚却是不在府中。”   “九枚铜钱吗……”   人群后面,一个面带黑纱,公子打扮的年轻人轻轻重复了一句。   看那眉眼,端的是清秀至极!   小山坳,浮梦楼旁。   “四月初七,山坳偏北,风向正西。今日为天狗食日之象,富贵在东南。怪不得干坐了大半天也没有一笔生意……”   叶伟用左手大拇指在中指和无名指上轻轻的点了两三下,喃喃自语道。   他斜倚在墙角,不经意的抬头看了看旁边浮梦楼的牌匾   “浮梦楼,浮生一梦,浮生若梦……嘿嘿,好名字!”   “浮生飘摇你我萍水相逢,化干戈为一往情深。你最后踏入了轮回之门,我情深换一声冷哼。”   他终于决定起身去这浮梦楼要杯酒喝,醒脑提神。   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这位公子请留步!”   就在他正要招呼小二上酒菜的的时候,一道清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叶伟在这里没有熟人,更没有朋友。   所以他并没有停下脚步。   不过他那一向慵懒的脸上却浮现了一丝浅浅的弧度。   “两个人,雅间。”   他吩咐道。   小二很是热情的将他迎进了雅间,谄媚的表情刚在脸上挂好,却见叶伟轻轻的摆了摆手。   “七壶好酒,四个凉菜四个热菜,再加一个汤。其余的,你们有什么特色看着上就好。”   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慢慢的向小二推过去。   这沉甸甸的银子在他手中就好像一张纸似的,不急不缓的向前滑动,稳稳地停在小二手边的位置。   “高人……我还是不要再多嘴了,免得自讨没趣!”   这是小二在心里给这位年龄不大,却神秘莫测的算命先生下的定义。   这一晃,叶伟来到这小山坳也已有月余。   “再给我另搬一张小几,上置笔墨。”   话音刚落,又是一锭银子缓缓滑出。   小二笑逐颜开的答应着,躬身退去。   一开门看到门口站着位姑娘。   正是先前在大堂喊他的留步的姑娘。   虽然此刻两人是面对面,不过年轻叶伟却还是没有看到她的脸。   因为她的脸被一把团扇挡住了。   “团扇轻摇,扇不出三千红尘之繁复。”   叶伟有些落寞的说道。   “红尘扇,扇红尘。尘世如烟,烟尘常聚散。”   “啪”的一声,这姑娘把团扇在空中一翻,不知收在了哪里。   叶伟这才开始细细端详起她的面容。   如瀑青丝恣意垂肩,不施粉黛却又比桃花娇艳。   “你这身打扮可真是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姑娘径直的走进雅间坐下,毫不客气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道。   “你从哪来的?”   年轻叶伟尴尬的笑了笑说道。   接着又咳嗽了两声来化解先前的尴尬。   “从皇都来。”   “哦……”   年轻叶伟深深的应了一声,音调和语气竟有些沉重。   “那是为何?”   叶伟问道。   “想和你喝酒,一醉方休!”   姑娘说道。   叶伟笑了,笑的很开心。   他看到旁边小几上的笔墨纸砚,却是没有任何动笔的欲望。   身为阴阳太白的传人,不能说遍食人间疾苦繁华,但却也变得极为冷眼。   所以他没什么好写的,也更不想动情。   几杯酒下肚,她粉面含春,柔和的烛光衬托出苗条的身段。   这是一个靠街的雅间,姑娘起身推开了窗子。   叶伟怔怔的望着窗外发呆。   姑娘也默契的一言不发,安详的倚在窗边。   “我很久没有喝这么多酒了”   当夕阳全部沉下去之后,叶伟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你也很多年没有再动过笔。”   姑娘说道。   “你才认识我两,怎么就敢断言很多年?”   叶伟笑着说道。   “写诗作画那是文人雅士的行当,我别着一把柴刀,自是该去当个樵夫。”   接着,又是死一般的沉默。   “谁人不为功名累,天地红尘几人回。”   他拿起了先前准备好的笔墨,在扇子的背面写下了这一句。   随后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的纸包,将里面淡黄色的粉末均匀的洒在剩下的三壶酒里。   “浮梦楼,就权且当做是个梦吧……”   叶伟走出了雅间。   他腰间的柴刀即便在黑夜里也隐隐露着寒光。   小山坳,浮梦楼雅间内。   窗外残月如钩,屋里残灯如豆。   雪薇迷离之间抓起桌上的酒壶往嘴里灌了几大口,随后又迷迷糊糊的睡去。   “怎么又梦到你了……”   闭眼前,她的目光停留在旁边小几上放着的红尘天机扇。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若有若无的紫气从山那边的逐渐溢散开来。   “天地红尘几人回……红尘几人回……几人回……”   雪薇酒醒,将小几上的团扇收起来,抱在自己的胸前。   她双眼失神,嘴里不住地念叨。   在皇都通往小山坳的路上。   一个白色的身影,在策马扬鞭的飞奔。   “官道不许平民疾驰!”   一位军官横枪拦路,挡在了白衣人面前。   白衣人并没有停下,只是将左臂微微高抬。   一晃的功夫那校官好像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连忙跪在地下拼命的磕头,即便那人已经离开了很远他也依旧不敢起身。   “叶伟!但愿这次之后,你我恩怨两清……”   在这白衣人还身着粉衣之时,一处苍松翠柏掩映的山谷中。   “叶伟,你什么时候才会教我九元窥天啊!”   他略带抱怨的说道。   她扯着叶伟的手臂,撒娇的说道。   “不行不行,这九元窥天是阴阳术术的最强绝学,连我自己学到现在也就只有两三成的火候。”   叶伟说到这里时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和先前的成熟稳重判若两人。   白衣人在马上使劲晃了晃脑袋,挣扎着想要摆脱记忆的束缚。   天色已经不早,叶伟在路边供行人歇脚的小饭馆打了三两三的烧酒,几步一口的喝着朝前走。   最后的一点酒,他从头上浇下。   每次他想哭的时候就会这样做,让酒水混着泪水一起冲下去。   这样谁也不会发现,也给了自己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   ________________   到了小山坳,白衣人便没有再骑马。   太过招摇,只能引来更多关注的目光,却是没有任何好处。   “他肯定会来取走那九枚铜钱的……与其漫无目的的找,不如等。”   白衣人只在小山坳呆了一夜,就在天蒙蒙亮时起身向着皇都内原宰相府飞奔而去。   她心情迫切,好像已经看到一个身着青衣的青年伫立在府邸门口。   但她注定失望。   府邸门口并没有叶伟的身影,只有一顶华丽的轿子。   “你来了。”   雪薇首先发话。   “你是谁?”   白衣人没有下马,目光中闪烁着警觉。   “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你是李丞相的大小姐对吗?”   “我没有任何敌意,只是来交给你一件东西。我想,它本该属于你。”   雪薇说着将手中的扇子扔了过去。   白衣人没有用手去接。   而是用马鞭挽了一个漂亮的鞭花。   那扇子就被牢牢的套在其中。   一眼,她就认出了这把扇子就是自己送给叶伟的那把红尘天机扇。   白衣人正要开口询问,却看见那轿子已经走远了。   雪薇坐在轿中,脸上露出苦笑。   白衣人却望着扇子发呆。   借着已经升起的日头,她看见扇骨上刻了一行米粒大小的字迹。   “下月初七,月华之西。”   终于,他还是来了。   在月华初七的子时,在丞相府的主厅之上。   终于,她还是见到了他。   即便他已经变得有些让她眼生。   白衣人破天荒的恢复了一身女装,与雪薇相比不逞多让。   叶伟还是那般打扮,只是此时柴刀在手。   “叶伟?”   白衣人声线颤抖的交道。   “李姑娘。”   叶伟不喜不悲的回了一句。   白衣人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   一个称呼,代表了所有。   “我是来讨债的。”   叶伟说道。   “我知道,所以我来还了。即便你不讨要,我也会归还。”   白衣人点了点头说道。   叶伟向下招了招手,一品红绫迎风而起,却被叶伟扯断了三尺三。   “三,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大道之数。”   叶伟喃喃自语道。   头顶的苍穹,有一大片雷云正在暗自酝酿。   他早就推演过。   今夜,微风。   无云,也无月。   可是这片雷云又该当何解?   “轰隆!”   雷云的酝酿远比想象中还要快的多。   白衣人仰头望天,露出一丝释然的表情。   叶伟很是疑惑的看着天,玄玄阴阳突然变得紊乱而不可捉摸。   “我说过,即便你不讨要,我也会还的。只是没有想到这因果会来的这么快。”   白衣人笑着说道。   面色苍凉。   “我早知你的师弟霍望有作乱不臣之心。因此我让我爹将其羁押斩首。只不过行刑前我早已偷梁换柱,让霍望行了金蝉脱壳之术。想必你也看得出来,皇朝的气数未尽,现在起事只能是死路一条。我从未背叛出卖你,我只想你好……我看得出你很在意你这师弟,在意他胜于在意我。所以如果我帮他,我想你会高兴,我只想你高兴……我以为定当如此,我以为你会明白,我以为你能算到……”   白衣人提着一口气说道。   她觉得自己身上有些轻飘飘的怅然。   这些压在心底的话原本以为会压一辈子,但却在这时对着自己曾经的爱人,现在的仇人说了出来。   “强渡命劫,阴阳反噬。”   李姑娘接着说道。   却是给自己判了死刑。   就在这时,一道惊雷从空中劈下。   玄玄阴阳,是不容许有任何亵渎的。   “如果没有这一切,叶伟,你会娶我吗?”   借着这一道惊雷闪烁,叶伟看到白衣人笑容清冽。   叶伟宛如疯魔一般扑了上去。   他的双手在空中不停地摆动着,想要抓住白衣人所化成的尘埃。   “我会!”   白衣人所站的位置,只留下那把团扇。   叶伟将扇子斜插在怀里。   用手中三尺三的红绫,兜住了满满一包空气。   “我们,现在就拜堂!”   “吉时已到,新人拜堂!第一拜……”   叶伟自己吆喝着,抱着那团红绫中的空气,缓缓的拜了下去。   ————————   小山坳,浮梦楼中。   “小二,这把扇子我放在你这,若是上次同我喝酒的那个姑娘来此处寻我,你便将这把扇子给她。”   叶伟说道。   “阴阳对谁都很公平,所以对谁都同样无情。”   叶伟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句。   随后大踏步的走出了小山坳。   十里长亭,多少送别,多少凄凉。   此刻虽有桃花围绕,但愁绪却丝毫没有减少。   “师兄!”   正在兀自感慨的叶伟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停了脚步。   普天之下,除了霍望他还当过谁的师兄?   “待到春来四月三,相思愁苦莫轻谈。   桃花开罢若凭栏,孤酒待醉唯影看。”   叶伟拔出柴刀,在亭柱上刻下了一首诗。   “见过你嫂嫂!”   叶伟把那团包着空气的红绫取出,对这霍望说道。   霍望顿时红了眼眶,对着红绫磕头不止。   “这是她的选择,此事日后休要再提。”   那夜,是他第三次喝鱼汤。   破天荒的,竟然平安无事。   仿佛那鱼骨鱼刺都避着他走似的。   反倒是霍望。   那一晚鱼汤吃的极慢。   即便是很大的鱼刺,也要嘴里倒上半天却也难以出来,最后不得不连带着一杯嚼烂的鱼肉一口全部吐出。   至于第四次,却是要过得久的多。   不过那个日子很好记。   不但叶伟和霍望能够记得住。   全天下的人也没有谁会忘记。   那一日,是五王协力攻破皇都(现中都城)的日子。   再具体一些,就是在攻破皇都前三个时辰。   越是激烈的战斗,完成的越是迅速。   然而越是迅速,也就越是惨烈。   那天的鱼汤,是红的。   是掺了人血熬出来的。   叶伟一直把游方郎中的话牢牢可在心间。   “一叶扁舟经不住风雨,一叶障目望不见泰山”这两句很好理解,无非就是让他二人团结一心,齐头并进退,方可扛过大风,挨过大浪。   “一山之内容不得二虎,通天之下装不得双龙。”后两句却是就有些耐人寻味。   叶伟一直没能理解。   其实他觉得自己连前两句都没有做到,后两句更是无从谈起。   因此也就没有可以去思考,否则哪里有想不出的道理?   人和人之间的差别真的没有那么大。   那些个自觉高贵,处处盛气凌人的,无非是你见的世面多些罢了。   旁的人可能没有你的条件去体味,若是都放在同一片敷衍之下,又能生出何种光景却是谁也不知道。   当然,还是有人聪明,有人傻笨;有人金子心,有人王八蛋。   不过从没的人有聪明人的苦衷……   毕竟一时聪明很容易,谁都有抖个机灵的时候。   一世聪明却很难,试问有谁不曾马失前蹄?   不过若聪明一时就能算作是聪明人的话,这标准又委实低了些。   相对的,傻笨人就要轻松如意的多。   正如酒三半的奶奶所言:‘有屁就放,有话就说,想笑就笑。’反正没人在意评判他的是非错队,自然也能毫无顾忌的袒露性情。   聪明人羡慕傻笨人的自然率真。   傻笨人渴望聪明人的深受追捧。   只是那个世界他回不来。   这个世界他进不去。   隔着一道窄门,相互艳羡着直到化成一撮灰。   至于叶伟与霍望,已经远远不能用聪明和傻笨来形容。   他俩该聪明是聪明,该傻笨时傻笨。   聪明人总是能够选择到对的方向,而傻笨人只知道埋头认死理,下苦功。   这二者一旦结合,就叫做智慧。   着实是功参造化!   霍望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推翻皇朝的压迫统治。   至于怎么推翻?   刀兵之下一切皆能有之。   至于在何处起事?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何须特意择选?   除了霍望之外,如今天下的五王在当时也各个都已举起了反旗,准备问鼎皇都。   不过,皇朝的皇帝星剑老人没有鼎。   只有剑。   说问剑或许要合适的多。   五王之中,霍望兵马最少,只有区区七千,叫做定西军。   由他的师兄,叶伟亲自统帅。   霍望只管运筹帷幄,定计决策。   现如今的玄鸦军也只有七千人。   很少有人知道,玄鸦军最开始的名字并不叫玄鸦,而叫定西。   仗打完了。   皇朝终结   两人就着满城血腥烽火,坐在断壁残垣上喝鱼汤时,叶伟告诉霍望,他的腿受伤了,日后怕是再难征伐。   而且天下即将迎来崭新变革,却是要为阴阳太白一脉寻个妥帖的传人。   霍望没有言语,只是默默的喝着鱼汤。   叶伟没有了上次的好运,毫无例外的被鱼刺卡住。   “你说要是我不在,你被鱼刺卡死了怎么办?”   霍望帮他一把跑出鱼刺后说道。   “那就是我该死,到时候即便你在或许也拍不出来。”   叶伟说道。   “除了鱼,你还爱吃什么?”   叶伟缓过劲来问道。   “相比于吃,我更爱喝酒。”   霍望说道。   “酒要喝,东西也是要吃的。”   叶伟继续把碗中的鱼汤喝完后说道。   “你这算是在说遗言吗?”   霍望抹了抹嘴说道。   “我要去找个好地方,把你嫂子葬了。”   叶伟白了他一眼,随后看着远方说道。   “现在的天下,有哪里是你我兄弟不能去的?得不到的?又有何事是办不成的?”   霍望起身豪迈的说道。   看着他的样子,叶伟猛地明悟了游方郎中留给自己那封信的后两句话:“一山之内容不得二虎,同天之下装不得双龙。”   他知道,自己是时候离开了。   伟字不能写满,当缺右半一笔中横。   这傲立人间世,却是不能入对出双。   “我要去找个云溪交接之地,把她葬了。”   叶伟说道。   “哪里是云溪交接之地?”   霍望问道。   “不知道……我得去找。”   叶伟说道。   “什么时候回来?”   霍望问道。   “不知道……找到了之后,我还想多陪陪她。”   叶伟说道。   “五年?”   霍望问道。   叶伟轻轻地摇了摇头。   “十年?”   叶伟还是摇了摇头。   “二十年?”   霍望不依不饶。   “或许吧,二十年可能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但谁能说准呢……”   叶伟说道。   “你和嫂子说了二十年话,却是也得和我说上几个时辰话吧?”   霍望焦急的说道。   “哈哈!好!那就二十年!”   叶伟说道。   “二十年我去找你!”   霍望激动地说道。   “还是我去找你吧,你怕是很难找到我。”   叶伟起身,竟是说走就走。   “到时我可不想再喝鱼汤了!”   叶伟随手签过一匹马,朝后摆了摆手说道。   ————————   景平镇,饭堂中。   “其实我也不爱吃鱼。只是不知为何,那日却是冒出来一句,我想喝鱼汤。”   霍望对着叶伟说道。   “我不爱和鱼汤,但我喜欢鱼汤的颜色。”   叶伟说道,   “所以你现在的豆腐做的越来越好。”   霍望说道。   叶伟不置可否。   “嫂子呢?”   霍望问道。   叶伟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随即招呼那些个玄鸦军把食盒都拿到后堂。   “我们吃什么?”   霍望问道。   “那要看你带的什么酒。”   叶伟问道。   “烈酒!”   霍望说道。   “那就吃火锅!” 第六十六章 双关二情【上】   博古楼。   酒三半与汤中松还有张学究,随着五福生的四兄弟,此刻已站在了狄纬泰的面前。   狄纬泰依旧面色和蔼,即使见到了酒三半也仍旧以小友相称。   酒三半还是那般无所谓的态度。   做了就是做了,即便是死他也承认。   没做就是没做,即便是死他也不认。   他本就是一个极为专一坦荡的人。   传说,有种厉鬼,专食男子心窍。   凡三心二意者,皆为花心,食之美味异常,远胜人间绝味。   若是这厉鬼碰上了酒三半,怕是只能自认倒霉无功而返。   因为此种心窍,非但无味,反而有剧毒藏于其中。   即便是这厉鬼已不是阳间之物,却也会魂魄消散,彻底泯灭于阴阳之间。   所以你说他钻牛角尖也罢,说他认死理也好,终归就是如此。   这也是他能和刘睿影和欧小娥处得来的原因。   这两人也都是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主。   酒三半把他与两分在那夜发生的事讲的详详细细。   就连二人的对白他都一人分饰两角,字字不落的复述了出来。   “不过两分既然死了,倒是有一个奇怪之处。”   酒三半说道。   “小友请讲。”   狄纬泰说道。   “那夜我们切磋之时,两分打出漫天黑子,但是有四颗却不是出自他手。”   酒三半说道。   狄纬泰沉默,似是没有听懂。   “你是说,两分打出的黑子中多了四颗?”   狄纬泰反问道。   “是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夹杂在他的招式中。我相信他也察觉到了不对,但是他却没有明说。我以为是他提前做了什么准备。”   两分说道。   “放屁!简直是胡说八道!我二哥何等英豪,对付你还需要作弊埋伏吗?”   花六大喊道。   若说埋伏,狄纬泰也是万万不信。   棋品看人品,两分的棋路一向是只攻不守,有退无进,刚猛凌厉。   棋士比文人还要在乎尊严。   宁可败,也要知耻。   就算这打子是属暗器一流,也不会行此阴险之事。   何况功法武技哪来的善恶明暗?   一杆秤尽在各人心中。   “再说你怎么就知道多了四个字?我不信你能看得见,数的清!”   花六又说道。   酒三半无言。   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证明自己能够看清。   总不至于把自己的脑子摘出来,心剖开来给他们看看吧?   这样一来他却也是要步了两分的后尘。   不过这也正是花六所想要的。   酒三半虽然有些愣,但他不傻。   面对无谓的争执与吵辩时,他懂得闭嘴是最佳的方法。   何况大多数人的胡搅蛮缠都是醒时做浊事。   至少长醉的酒三半向来都是清意傍身。   “我相信他是能看清的。”   没想到,第一个出言为酒三半说话的竟然是弯三。   在景平镇中,他看到了酒三半的修为。   那可是用火钳都能一劈之下震退方四与刀五的角色。   他虽然不是棋士,但弯三能感觉到他就像一柄剑一样,孤傲不凡,凌霜傲雪。   遮掩的人是绝对不会撒谎的。   他或许会自己欺骗自己,但是却绝不会从他的口中吐出半个假字。   刘睿影有些愧疚。   不是他不相信酒三半。   相反,这一趟事由中,除了汤中松以外,酒三半是第二个让他觉得舒心的人。   只是因为他中都查缉司省旗的身份,让他注定无法为朋友挺身而出,两肋插刀。   一如当时在定定西王城中的祥腾客栈内,欧小娥遇刺之时一样。   他恨。   更无奈。   但即便对此颇有微词,刘睿影也无力去更改。   萧锦侃因为与他相识已久,自是不算在此列。   不过想到此间还有一人与他相识相交于微末,刘睿影的心头还是有些安稳之感。   “楼主,我们在镇中还见到了那位前辈。”   弯三对着狄纬泰说道。   狄纬泰刚刚正在看着张学究递给他的定西王霍望的亲笔信。   看完了信,一抬头就是汤中松那痞里痞气的模样,饶是他也觉得一阵头疼。   “那位前辈还好吗?”   狄纬泰问道。   “一切都好。我们遇到他时,他正要在井中打水。”   弯三说道。   狄纬泰点了点头。   “正午刚过便打水,不知是来了何人。”   狄纬泰在心中想到。   虽然他与叶伟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素未谋面,但论起了解程度,却是不亚于霍望。   不过霍望了解的是内里的心。   狄纬泰知道的是外在肉皮。   叶伟在景平镇中的生活规律的可怕。   不喝酒时,每天傍晚打一次水,每隔三天砍一次柴。   喝完十天酒的第十一天午后,定然能看到他和那只瘸腿大雁在景平镇中一前一后的遛弯。   这些霍望通通不知。   但狄纬泰却知。   至于博古楼的旁人,狄纬泰只交代过一句:   “不要去招惹景平镇中的那位饭堂掌柜,小二,厨子。”   旁人问:“为何?”   他只淡淡的说一句:“那是一位前辈。”   不过这几句却是让刘睿影和欧小娥听得云里雾里。   他想要问问萧锦侃其中的缘由,一转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此地。   “既然是定西王的高徒,我博古楼安有不收之理?想必定西王也是想让你在不久之后的文坛龙虎斗上有所表现,为王府争辉吧。”   狄纬泰对着张学究说道。   霍望的那封信并不长,弯三也看过。   可是他却没能看出其中的这些名堂。   但是狄纬泰却一眼点破了霍望的本意,这让张学究也是佩服不已。   不过弯三却注意到,狄纬泰将信和木盒还给张学就时用的是双手。   他只觉得这是对定西王亲笔信的尊重,全然不知狄纬泰正是用了这一动作,表示与张学究乃是平辈相交。   想来狄纬泰是一定知道张学究原本身份的。   只是当下张学究说自己是汤中松的文师,那狄纬泰便也不点破,就当他是文师好了。   强者之间的默契格局总是能在瞬间达成。   好比一章桌子摆在当中。   即便桌下二人的腿脚已经斗的鲜血淋漓,而高出桌面的上半身依旧是岿然不动,就连表情都不会让人察觉出丝毫异样。   若是再唠几句家常,扯扯闲篇,那就更是锦上添花。   递过木盒与书信的功夫,不过是刘睿影的三次眨眼。   就在这么极短的时间内,狄纬泰却是与张学究已经有了数次交锋。   只见狄纬泰左手托着木盒,而书信的左端搭载木盒里,右端则被他用右手托着。   看似平平无奇,甚为礼敬的姿势。   实则一个人表现的越是刻意,实质本心便越是不同。   真情实意者,鹅毛浮云也能当做重礼,万金难求。   又有何必要去一步三叩首的送上一件云台珍贵的海货呢。   狄纬泰的左手在木盒上微微的外放了一层劲气。   不多,刚刚够将木盒通体覆盖,丝毫触碰不到那绢帛信。   不少,却是能让木盒以肉眼和精神都无法窥探的速度震颤着。   当速度快到一种地步时,被速度附着的物件就是静止的。   此刻的木盒就是如此。   但是这只能瞒得住在场的旁人,却是瞒不住张学究。   此刻这木盒就好比两人之间的一张方桌,桌下的凶险才刚刚开始。   狄纬泰也根本没有想过要瞒过张学究。   盛名之下无虚士。   此般阳谋就是一番比拼。   他要看看这位昔日的坛庭最强庭令,到底有多少斤两。   在张学究眼里,这木盒可不止是是微微的震颤,更不可能是静止,而是在大幅度的无规则摆动。   即使以他的修为,却也是只能看出个虚影轮廓,可想而知狄纬泰着实是铆足了劲。   不过,万事万物都有规则可随,都有轨迹可寻。   毫无规则岂不就是规则?   杳无踪迹岂不正是踪迹?   若是问一个人去了哪里,在做何事,那吃饭睡觉拉屎撒尿都是回答。   但不知道三字却也是回答。   既然不知道,那边是在意料之外。   或许他在做的仍旧是常情中的某事,但无人知晓就等同于不是。   狄纬泰感觉到有一种久违的兴奋。   他太久太久都没有与人交过手了。   一是他的身份地位,能为难他的本就寥寥。   二是因为他的性子,这些年来的安逸早就磨没了先前的狠厉。   可是当下,现如今,却是让他想起了自己最后一次热血之时。   众人只知道凤凰池畔的鹦鹉冢,却没人知道凤凰池下还有一座深坑,埋葬者曾经的全部九族嫡系。   那简直不能说是埋,只是胡乱的挖个坑再胡乱的把尸体扔了进去,盖上厚土罢了。   面对最后一位九族之人时,狄纬泰就这么沉稳的站着。   和现在他沉稳的站在张学究面前一模一样。   他两手空空。   没有任何兵刃武器。   但一支脆笔,一方砚台,一滴墨汁,一本古树,一条小虫,一阵飞沙,一块走石,一根枯竹,甚至连他身上的衣衫都可以是兵刃武器。   对面之人却凶悍异常。   若说武器,他也没有。   但是他的怀中却揽着一块巨石。   他要将狄纬泰砸的粉碎。   砸成连渣滓都不如的粉末。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杀人了。   这是泄仇。   九族人横竖挥舞着双臂,双臂中夹着的巨石也一并随之舞动。   狄纬泰步步后退,巨石带起的风已经挂在了他的脸上。   但即便是退,他的步伐仍旧稳健,他的身子仍旧板正。   最后,九族人将这块巨石朝着狄纬泰掷了出去。   这时,狄纬泰却不再后退了。   反而迎着巨石冲上前去。   狄纬泰伸直了双臂,握紧了双拳,就这么笔直的冲了过去。   巨石与拳风刚一接触,便如豆腐与铁锤碰撞般四分五裂。   “这是什么功法!?”   九族人惊惧的问道。   “不知道。”   狄纬泰回答。   “我的擒龙掷象功何止万钧巨力,你怎么如此轻易的就破了!?”   九族人问道。   他已不是在问狄纬泰,他是在问自己。   人一旦最为引以为傲的东西被打破的稀巴烂,批驳的一无是处,往往都会陷入崩溃中的自我否定。   “我比你多一钧。”   狄纬泰说道。   不论你是千钧还是万钧,我都比你多一钧。   这一钧,足以。   九族人仰天大笑,狄纬泰知道他已经死了。   虽然他的肉体完好无损,仍能呼吸,仍有脉搏,但是他的精神已被撕扯的零碎。   身后凤凰池的大坑还没有被土掩埋。   因为还缺他这最后一具尸体。   狄纬泰却走了。   他知道过不多久,他就会自己跳进去的。   甚至还会把土填满。   隔日此时,狄纬泰到凤凰池一看,果不其然。   他填满了周身八方,漏在外面的只有一双手。   狄纬泰缓缓的收上去,左脚踩左手,右脚踩右手。   这双手便隐没于土中不见。   自始至终,狄纬泰都没有低头看过一眼。   现下,手中抖动的盒子,便如那日投掷而来的巨石一般另他振奋。   这盒子毫无规律的抖动着,张学究便索性不再去探寻这规律。   狄纬泰让它随性震抖,张学究也就随性出手一接。   见招拆招,是有招对有招,也可以是无招对无招。   你既随意,我更随心。   如此一来,却正好是歪打正着,张学究的三指指尖稳稳的拖住了木盒。   就在这一瞬,狄纬泰霎时便收了外放的劲气,木盒回归了常态。   此时,刘睿影方才眨了一次眼。   接着,狄纬泰托着书信另外半边的右手,轻轻抬高了些微。   又是一股劲气喷薄而出。   不似先前那般柔和圆润,却是短促而疾利,倾泻在绢帛信上。   不过霍望用的绢帛,纱织却要比纸张更加细腻。   就算是泼上了水,也能兜住而不漏。   但劲气无形无色,相比于水则更加无孔不入。   打入绢帛之后,立时就将这柔软顺滑凝为铁板一块。   他的边缘锋利如剑刃刀锋,稍有不慎便会被割伤。   伤口虽小,颜面事大。   对于狄纬泰和张学究这样的人而言,流一滴血和掉了脑袋已经没有丝毫区别。   何况既然能用一滴血分出输赢高低,又何苦去拼死拼活的砍掉对方的脑袋呢?   霍望喜欢砍头,因为他除了是霍望,更是定西王。   一个王字背后所蕴含的意义,并不是张学究这般修为绝顶之人能够揣摩通透的,否则他便也不会一气之下叛出坛庭了。   他不行。   任洋也不行。   霍望自是有成千上万种方法弄死一个人。   别说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就是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天也能够毫不重样。   但是他只钟情于最基础,最粗陋的方法——砍头。   并不他是嫌麻烦,而是此般方法最能震慑人心。   王者,恩威并济。   只有恩而无威,则过于懦弱。   只有威而无恩,则过于残暴。   以砍头恫吓蠢蠢欲动之心,再以厚禄平复惴惴不安之心。   如此一来任谁不感恩戴德,涕泪俱下的誓死效忠?   要知道那吃了贺友建尸身上肉泥的野狼野狗,可都还在集英镇附近的旷野里欢快的奔跑着。   虽然狄纬泰也是一方雄主,但他毕竟还是个读书人,不喜欢那样脏乎乎的做法,有辱斯文。   因此,一滴血足矣。   张学究看到了绢帛信的边缘处溢散出半寸左右的锋芒,他举重若轻的将大拇指翻上去,压在了木盒的边缘。   这一压,却是生生切断了绢帛信左右两边的联系。   方才的绢帛信好似绝世神兵,然而此刻却是被折断的废铁。   就算余下的部分仍旧能伤人,却还是已经输了七分。   没想到,狄纬却是仍有后招。   他干脆把绢帛信的右半直接折贴过来,同时用上了蝉翼千钧的功法,轻薄的绢帛信霎时重如山岳。   若是任由此般压将下来,张学究这条右臂怕是非得骨断筋折不可。   到了此时,刘睿影方才眨眼两次。   张学究见状也是不敢再行托大。   他伸出左手探入木盒中,压在已被他切断了狄纬泰劲气的半边绢帛信上。   若把压下来的半边看做苍天,那张学究便在木盒中的半边上顶起了通天一柱!   天欲坠,那便柱其间!   究竟是柱能刺破苍天?   还是苍天能压残此柱?   张学究与狄纬泰的想法截然相反。   谁都觉得自己能赢。   就在柱与天刚刚相交的刹那,二人却默契的同时撤功。   木盒还是清脆的木盒。   绢帛还是软绵的绢帛。   狄纬泰只是用手缓缓的把右半边搭了过来。   张学究顺势平整了一番,便合上了盖子。   此时,刘睿影的第四次眨眼还未完全闭紧。   弯三方才替酒三半的说的话还萦绕在耳畔,仍未完全消散。   单凭这一句话,对弯三的心性又是一场脱胎换骨的改变。   世间无论有千万重关卡,说到底无非都是名利关,生死观。   名利关没几个人能闯的过,但一只脚迈过生死观的却大有人在。   不过那一只迈过了生死关的脚,无非也是为了能更彻底的去追名逐利罢了。   若说那名利关是何种模样,各人却是自由分说。   反正都比博古楼文雅,都比定西王府甚至中都城奢华,这是毋庸置疑的。   那些个人在名利关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时,本来迈过生死观的一只脚却就又撤了回来。   没人能舍得。   脑袋悬在裤腰带上拼出的富贵荣华,还没享受几天就要去死,怎么能舍得?   “睿影兄,你来此地是做什么?”   汤中松眼看张学究接过了木盒,转而对着刘睿影问道。   刘睿影到现在还没有说出他自行的目的,因为他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此刻汤中松如此想问,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顺着说下去。   “我来查案。”   斟酌再三,刘睿影说道。   狄纬泰的眼皮微微一动,心中五味杂陈。   两分刚死,五福生缺了一角。   定西王派唯一嫡传弟子来博古楼学习。   刘睿影代表中都查缉司前来查案。   文坛龙虎斗举办在即。   四件事无论哪一桩,却是都足够压垮一个人。   但狄纬泰不是普通人,他能在皇朝九族时崛起,也就不会在一手遮天时倒下。   要学习我就教,你想学什么就去学什么,博古楼的所有藏书阁全部对你汤中松开房,你想像谁请教,就像谁请教。   师者,答疑解惑也。   这本来就是应当做的。   至于学了些什么,能学到多少,文坛龙虎斗上是争辉还是掉价,却都与博古楼无关。   你定西王就算再强势,也只能去找你的徒弟恨铁不成钢。   至于两分的事则更加好办。   入殓下葬本就有一阵套的规矩。   依着规矩,按部就班的完成,无功无过的也就平安无事。   至于感情上,自己亲自写篇悼文在葬礼时读了,也算是他的此生荣耀。   至于刘睿影前来查案,虽不知是什么案,但只要和汤中松的处置方法一样,那便也不会落下口舌。   能对付得了定西王霍望的办法,自然也能向擎中王刘景浩交差。   毕竟谁都知道这博古楼并不是一个封闭保守的势力,每日里读书人来来往往的,谁清白谁污黑,都与博古楼无关。   而文坛龙虎斗无非是一场选拔,到时自会有能人往前冲榜。   这么多年来,博古楼与通今阁的较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互相的那点儿家底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唯一让他感到难办的,就是杀害两分的凶手。   虽然此人在大局中没有什么影响,但就好比指缝间的倒刺。   撕掉出血,不撕难受。   令人纠结中辗转难眠。   “张先生出来此地,不如盘桓几日再走可好?”   狄纬泰问道。   张学究本是归心似箭,但转念一想自己若是就立刻走了,不知汤中松这小子又会惹出何种事端。   若是霍望以此为借口,不履行约定为自己寻找断情人,自己却也是理亏了三分。   何况他王府藏书阁里的那本《皴经》自己还没有看完,却是怎么也得再过个几日方才稳妥。   “如此甚好,只是要麻烦狄楼主了。”   张学究拱了拱手说道。   狄纬泰转身递给刘睿影一枚令牌,上刻一个狄字,说道:   “久闻查缉司办案雷利风行,虽然老夫不知刘省旗所为何案,但持此令牌犹如老夫亲临,这博古楼中自是无人会为难。”   刘睿影接过令牌,仿佛拿着一块烧的通红的火炭。   正如方才张学究无招对无招一样,没有限制便是最大的限制。   何处都可取得,何处都可查证,便是何处都不可去,何处都不可查。   这下却是如何是好?   正在刘睿影犹豫之际,酒三半却说道:   “也给我一块令牌,两分之死既然与我有关,那我就亲自查清。”   狄纬泰想了想,却是也给了酒三半一块。   “你也会查案?”   花六出言嘲讽道。   “我不会,我根本不懂如何查案。”   酒三半说道。   “那你为何还要如此大言不惭?!”   花六说道。   “无妨。他是我的朋友,我会教他,更会帮他。”   刘睿影收起了手中的令牌说道。   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的用朋友这个词。   这两个字似乎有种魔力。   让人说了一遍之后就会上瘾。   而后便会不断地,一遍遍的重复,至死方休。   事关爱情,人们往往都喜欢新鲜。   然而友情,却是越陈越久越旧越好。   虽然他与酒三半的相处时间并不长,但却迸发出了炫世的花火。   酒三半回头冲着刘睿影一笑。   欧小娥也笑了。   因为她见证了一对侠肝义胆的知己好友是如何诞生的。   这是她无论打造多少把极品神剑都比不上的可贵。   酒三半看似天天大醉,实则一次都没有醉过,是因为他没有朋友能对饮。   刘睿影只喝了一次酒,便深深的爱上了它的味道,是因为他没有朋友能相伴。   酒三半今日到现在还没有喝酒。   刘睿影也已经有一日多涓滴未沾。   然而此刻,两人却才是真正的酣畅大醉。 第六十七章 双关二情【下】   “请问狄楼主,不知萧锦侃去了何处?”   刘睿影问道。   “这却是我也不知。”   狄纬泰说道。   “刘省旗怕是误会了……”   狄纬泰说道。   “萧大师与我博古楼并不是从属关系,因此他何去何从我也无法知道,更无权干涉。”   狄纬泰说到。   与萧锦侃重逢,自是刘睿影的一大幸事。   他乡遇故知,任谁都当浮三大白。   不过刘睿影确实没有想到,萧锦侃在博古楼中的地位竟是如此特殊。   汤中松和张学究与狄纬泰一同离开,毕竟作为定西王霍望的嫡传弟子,总是要有些特殊的交待。   无论他狄纬泰心里如何盘算,这面子上的功夫也得做足了。   现在,却是他的身边却是又只剩下了欧小娥与酒三半。   “要一起吗?”   酒三半看着欧小娥问道。   “为何不能算我一个?”   欧小娥撅了噘嘴说道。   相处的越久,她的女儿姿态也是显露的越多。   “哈哈哈,你可是那欧家剑心!我怎么有资格驱使你。”   酒三半大笑着说道,还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让欧小娥愣在了当场,随即也不禁莞尔。   刘睿影看到本已离开的鹿明明突然那掉头朝他走来,自己便也迎上前去。   “虽然你有中都查缉司省旗的名头,还有狄楼主钦赐的令牌……”   鹿明明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还记得我随你们从景平镇来到博古楼时,在后院中楼主对我说的话吗?”   鹿明明问道。   “记得。”   刘睿影说道。   “那是我上次离开前楼主对我的叮嘱,现在我把他转赠与你。”   鹿明明说道。   还不等刘睿影回神,鹿明明已经转身离开。   当归。   那日刘睿影清楚地听到了这个词。   当归之时便归。   可是鹿明明有博古楼可归,况且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走的太远。   自己却是又要何去何从?   此地离中都关山万里。   身负重任尚未完成,却是无论如何都归不得。   当归无当,当归无归。   刘睿影觉得相比于定西王霍望对自己处处提防、算计,汤铭对自己的掣肘、为难,这狄纬泰的恣意放权,让他更加的进退两难。   何况,自己并没有把《七绝炎剑》一事挑明,那么即便现在想要查清此事却又很难放开手脚。   于是,他决定先协助酒三半找到杀害两分的凶手。   这几日,众人都没有休息。   精神不足,刘睿影理不清思绪。   酒三半与欧小娥做些具体的事,自然是能力足够,但要是这般条分缕析的寻出蛛丝马迹,却是只能靠刘睿影自己。   他回到了萧锦侃的房子,发现萧锦侃在屋中的后院里坐着喝茶。   “给我看看你的令牌。”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把令牌递过去。   “嘿嘿,是个好东西……在这博古楼内的一亩三分地你可以说是畅行无阻了。”   萧锦侃摸了摸令牌上的“狄”字说道。   “你在博古楼究竟是做什么?”   刘睿影问到。   “你从景平镇来,可曾打尖或住店?”   萧锦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没有,我们三人去了鹿明明的铁匠铺,期间有发生了点事端。处理完后就被五福生接来了博古楼。”   刘睿影说道。   “怪不得。”   萧锦侃自语道。   “怪不得什么?”   刘睿影问道。   “怪不得你没见过我师父。”   萧锦侃说道。   “你师父?”   刘睿影很是诧异。   那晚他们二人饮酒畅聊,萧锦侃对此却是只字未提。   “我的师傅是天下五位至高阴阳师之一,太白。”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对此知之甚少,但阴阳师太白的名号却也是无人不晓。   天下五位至高阴阳师除了辰老与擎中王刘景浩交好以外,其余的四位都是闲云野鹤,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想到萧锦侃竟是又如此机缘,能够拜在其中一人的门下。   阴阳师向来单传,如此说来,这萧锦侃便是下一任的太白。   “造化弄人是吗?”   萧锦侃透过心眼能够察觉到刘睿影的震惊,开口说道。   “造化弄人。”   刘睿影喃喃的重复了一遍。   “不过有的弄是捉弄,你这不算。”   刘睿影说道。   他竟是有些得意起来。   自己与下一任的至高阴阳师太白相识,关系甚密,着当然是值得骄傲的。   “所以你知道是谁杀了两分吗?”   刘睿影问道。   萧锦侃叹了口气。   “真相果然如此重要?”   萧锦侃问道。   “重要!总不能让当罚之人脱身,无错之人背罪。”   刘睿影说道。   “你现在的修为,是何境界?”   萧锦侃问道。   刘睿影记得自己在告知他《七绝炎剑》一事时,就曾讲明过自己的修为,但是既然萧锦侃这么问了,自己还是又说了一遍。   “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片面,你已经逾越太多。”   萧锦侃说道。   “我在定西王域,丁州府城是,曾越级升迁,连升三级。”   刘睿影说道。   意思是逾越本就是他的常态,并不能以常理所揣度。   “既然你下定了决心,那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萧锦侃说道。   “我没法帮你。”   他似乎知道刘睿影是来请求自己援助的,于是抢先开口说道。   “就好像你查缉司省旗不能轻易介入天下间的私人恩怨一般,我身为阴阳太白的传人,也不能干涉这因果巡回。”   萧锦侃说道。   “一点提示都不行?”   刘睿影问道。   “一点提示和直接告诉你答案对我而言没有差别。一点提示是干涉,直接告诉你答案也是干涉。”   萧锦侃说道。   “那鹿明明告诉我当归究竟是何意?难道这博古楼就是如此凶险,不得不归?”   刘睿影问道。   “这是他对你的提示,倒是与我无关,多说几句也不碍的。”   萧锦侃略微沉思了一阵。   “你若觉得此事可为,那无论归生还是归死,你不会去做?若是心下没有那么坚定,还不如趁早放手。”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也迟疑了。   他觉得自己似是有些过于莽撞。   不知是不是那连升三级让他冲昏了头脑,觉得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难的住他。   何况突破了伪地宗,又修成了《七绝炎剑》中的一个字诀,更是让他有些飘飘然。   若是此刻拜别狄纬泰,带着《七绝炎剑》快马飞驰,星夜兼程的回到中都查缉司本部,那自然是最为稳妥的上上之策。   不过刚才他既然交了酒三半朋友,也答应为他寻出真相,证得清白,却是已经将自己的后路断了。   转念间,竟是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起来。   “等我忙完了再来找你喝酒。”   刘睿影说道。   “我随时都在,酒也随时都有。”   萧锦侃说道。   心里的包袱卸下,刘睿影觉得很是轻松。   这江湖虽然残酷冰冷,甚至凄惨,但至少还有阳光照耀的地方。   酒三半和欧小娥已经回去休息。   刘睿影也有自己的住处,只是他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去过。   说起来这附近所有的屋子,格局都大同小异,也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好奇之处。   这栋房子不朝阳,就算日头最高时也是一片阴凉。   这倒是刘睿影喜欢的感觉,他不太适应过于光亮的环境。   但是到了晚上,屋里不点灯也不行。   进了门,室内昏昏暗暗。   刘睿影看到桌边坐着一个人。   他连忙道歉,以为自己走错了房子。   就在他准备退出去时,那人侧过身子,一招手,门便死死的关上。   刘睿影顿时拔剑。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走错地方,这也确实就是他的房子。   只不过,房子内却是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应邀而来方才为客。   可是刘睿影并没有邀请过任何人,他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邀请。   进而不告是谓闯。   这人闯了进来,竟然还大摇大摆的坐在那里等自己,可想而知此人有多么的有恃无恐。   刘睿影已经出剑,但是手中的星剑却没有带给他任何安全之感。   此人关了门之后,仍旧继续坐在那里。   他的脸上蒙着一块白布,身上穿着一身白衣。   如此惹眼的打扮,着实是不适合做此种阴暗之事。   但是他偏偏做了。   而且还如此的光明正大。   这处房子已经许久都没有住过人了。   这从地上的积灰就能看出来。   地面上的积灰只有一道脚印。   这道脚印直至的通向屋内的桌子。   这白衣人竟是从正门处走进来的,并且自从坐下之后就再也没有动弹过分毫。   一个人若是有事可做,做的又是自己的兴趣所在,那即便是一口气做上他几个时辰都不会觉得累。   刘睿影不知道这白衣人是何时进来的,但时间一定不短。   因为他看到这一道脚印上,已经又落下了一层虚浮的尘埃。   屋内的蜡烛是新换的。   它们在烛台上,一滴蜡泪都没有。   若是白衣人从昨晚就进了屋中,坐在桌旁,他却是连灯都没有点。   屋内只有一排窗子,和门平齐,在刘睿影的身后。   白衣人坐着的桌旁,还有一处后门,通往屋后的小院。   但后门处并没有任何开动过的痕迹。   “你是谁?”   刘睿影本是横剑当胸,此刻却伸直了右臂,用剑指着白衣人说道。   他的剑尖略微下沉,指向的位置是白衣人的肘部。   白衣人坐着,所以肘部和膝盖的距离并不算远。   刘睿影用剑遥指,却是封住了他的四处重要的关节。   若是白衣人想要动手,那必然是先提剑,再带动臂膊,最后靠着肘部的挪移,来发出攻势。   若是白衣人想要移身,那必然是先直背,再提臀,而后大腿内侧的跟腱牵动这双膝平展。   但是白衣人既没有动手,也没有移身。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   但是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蒙着面巾,刘睿影看不到他嘴唇的动作。   但是通过脸上白布的上下移动,却是能知道他方才的确张了张嘴。   白衣人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以至于连发出声音都是如此的艰难。   “你,当,归。”   白衣人一字一顿的说道。   似是每一个字出口前都要想上很久。   这一句话并不难。   但是刘睿影不知道他为何会说的如此费劲。   不过在脑中想出一句话是一回事,开口说出来则是另一回事。   当归。   这个词是今日第二次出现。   刘睿影恍然觉得这人是不是鹿明明。   身形上差距确实不大。   但是刘睿影看到了他的手。   他的手异常清瘦。   手上的每一个骨结都很平整光滑。   肤色白皙,润嫩,没有任何风吹日晒的痕迹。   这简直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手。   手可谓是人身体上最为勤劳的部分。   无论做什么都离不开他。   既然做什么都离不开,那么它的损耗自然也是最多。   脱皮,掉肉,流血,烫伤,自是常有的事。   除非他从未做过这些。   除非他把自己的一双手就这么像个收藏品一般摆在那里。   鹿明明的每日打铁,那双手宽厚粗糙,布满了老茧,看上去雄风十足,却是根本不似这般阴柔。   但这白衣人又是怎么知道这当归一说的呢?   “我当不当归又怎轮得到阁下关心?”   刘睿影厉声说道。   白衣人再度张了张嘴,刘睿影集中精神,生怕错漏了他的一个字。   可是那块蒙面的白布上下动了动,却是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刘睿影感觉到白衣人突然那有些烦躁。   这种烦躁不是针对他,而是朝向白衣人自己。   是为了自己说不出话而烦躁。   就在这时!   白衣人动了!   他的右肩上提,肘部朝外打开,右臂伸的笔直,不断向背后别过去。   刘睿影后退了一步,脚跟顶到了门板。   同时略微弓背,降低了身形。   白衣人的右臂还在像背后别过,这个角度已经超过了极限。   像是练杂书的戏子一般,能把身体扭曲成各种骇人的角度,从而蜷缩进一个大缸内。   他的动作很是缓慢,一寸一寸的在推进。   刘睿影不敢有丝毫大意。   因为看似越是缓和的功法招式,其中就越是风雷滚滚。   终于,白衣人的右臂停了下来。   此时他的上半身已经非常扭曲,到达了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角度。   刘睿影知道接下来便是杀招。   只是他从未见过如诡异的身形,着实是无法防守。   既然无法防守,不如抢个先手。   刘睿影抵住门板,骤然发力,像一支离弦之箭朝前方窜去。   但是还未至近前,他却双手握剑朝地下猛地插入,以此来定住身形,不再前进。   “啪!”   前方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   刘睿影插剑入地正是因为这一声脆响。   他看到白衣人那扭曲的右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回,把那白皙润嫩的右手结结实实的打在自己的右脸上。   他竟然是狠狠的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刘睿影惊的目瞪口呆。   着实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行为。   “太久不说话了,嘴有点不利索,不过现在好了。”   白衣人重新回归了平静。   右臂下垂,右手仍然摆在先前的位置。   刘睿影从地上拔出星剑,站直身形。   此人似乎敌意不大,不然根本无须多说,在刘睿影进门之时直接攻来便好。   白衣人这一巴掌的力道很足。   甚至余下的掌风都能袭至刘睿影的面庞,吹起了他前额的碎发。   然而这一巴掌的效果,竟是为了让自己的嘴皮子利索些,说话不要过于磕绊。   刘睿影着实没见过这般作为,不过也却是极为有效。   白衣人后面说的这句话已与平常人无异,这是声音有些干涩沙哑。   刘睿影想到若是口吃之人都能被一巴掌扇好,倒也不失为一件妙事。   “你要说什么。”   刘睿影问道。   “我想让你离开。”   白衣人说道。   “离开博古楼?”   刘睿影问道。   白衣人点了点头。   “为何要我离开?”   刘睿影问道。   “离开自能安然。”   白衣人说道。   “若是不离开呢?”   刘睿影问道。   “不离开自是不能安然。”   白衣人说道。   “怎么叫安然,怎么叫不安然?”   刘睿影与其颇为不屑。   若是这白衣人直接动手,自己倒还要慎重二三。   可是他却出言威胁,这却是如何能逼退刘睿影?   “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安然,死了自然就没有安然。”   白衣人说道。   “两分是你杀的。”   刘睿影说道。   这一句没有疑问,而是陈述。   他已经有了判断。   没想到白衣人却是轻微的摇了摇头。   “两分不是我杀的,不过我知道是谁,我认识他,我们关系极好。”   白衣人说道。   “所以你是他的同伙。”   刘睿影说道。   “同伙是要一起做事的。他杀他的两分,我来找你说话。我们虽然相识,但没有一起做事。只能称得上同伴,却不是同伙。”   白衣人说道。   “你还要说什么?”   刘睿影说道。   “我都说完了,该你说了。”   白衣人说道。   “你想听到我说离开?”   刘睿影问道。   白衣人点了点头。   “我是不会走的。不管你是谁,你的同伴是谁,我都会让你们绳之以法,血债血偿!”   刘睿影说道。   白衣人笑了。   虽然没有声音,但是他的身形却在剧烈的抖动,好像是笑的难以自持。   “你当真觉得这世间有法?”   白衣人问道。   “当然!铁律不可违背,公道自在人心。”   刘睿影斩钉截铁的说道。   话音刚落,白衣人却是都抖动的更厉害了。   刘睿影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心中的愤怒竟是让他也开始抖动。   “好好好,既然你要把我们绳之以法,那你的绳子又在哪里?”   白衣人终于停下了抖动说道。   刘睿影扬了扬手里的剑。   “其实你只是为了酒三半不要蒙受冤屈对吗?”   白衣人问道。   刘睿影不置可否。   他确实有使命要完成,但酒三半的冤屈也是他不得不留下的理由之一。   “你是个极好的朋友,所以我才愿意先和你说说话。”   白衣人说道。   “但是说话没能行的通。”   刘睿影说道。   “对,没能行得通。所以我不得不杀你。但是我又委实可惜你死了之后,世间就会少了一个如此珍视朋友的人。”   白衣人说道。   “血脉至亲之间相互扶持陪伴,是人之常情。但能为朋友如此甘愿付出的,却是人间罕见。”   白衣人接着说道。   刘睿影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任何举动。   他知道白衣人是真的在纠结。   白衣人一开始确实是好心劝诫自己离开的。   但是在自己拒绝之后他也不得不杀了自己。   不过自己对于酒三半的赤诚却又将其打动,竟是一时间难以下手。   “你可有双全之法?”   白衣人问道。   “没有。”   刘睿影说道。   “你有你的人情,我也我有的人情”   刘睿影接着说道。   “是极……本来就没有双全之法。同你一样,我也不想对不起我的朋友,所以只能委屈酒三半了。”   白衣人起身说道。   “有什么东西需要我代为转交给他吗?”   白衣人指了指刘睿影的剑问道。   人死了,人情便不存。   可遗物尚在,物情犹人情。   也能略微的寄托哀思。   但物因人有情而生情,若是人无情,则物不过是一件死事。   再好再贵重,却也都尽皆无用。   白衣人左手一抛,从袖间滑出一把七尺长的刀。   刘睿影没有想到,此人用右手扇自己巴掌,然而却用左手持刀。   左手持刀有别于常理,不过此人身上不符合常理处已然太多。   刘睿影早已见怪不怪。   但是左手持刀,必然攻向刘睿影薄弱的一侧。   毕竟世间的功法,全都是偏向另一边。   这可不是举一反三那样简单。   势必要经历长久的磨合与苦修才能够得以圆融。   白衣人刀光一闪。   竟是用刀背朝着刘睿影的右手腕拍来。   刘睿影反手一剑,将其格挡开来。   但反手用剑毕竟不如正手顺势。   他知道这不并不是久战之策。   但好在刘睿影不是一个死板的人。   他临危生变。   把剑当做飞刀朝着白衣人扔去。   白衣人被刘睿影这一招惊住了。   他实在想不清楚此行此为的意义何在。   刘睿影的剑,飞的速度并不快,也没有灌入丝毫劲气。   孩童打水漂还要将一个石块的力道和入水的角度。   但是刘睿影就这么轻轻松松的随手一抛。   白衣人很是谨慎。   虽然刘睿影的情况他了解的极为详细清楚。   伪地宗修为。   《七绝炎剑》焬字诀小成。   但是这一招,却是不再资料情报之内。   白衣人后撤三步,用刀挑起飞剑。   星剑受力而改变了方向轨迹,在空中转了个圈反而朝着刘睿影飞了回来。   刘睿影反手握住星剑,倒提着,立于面前。   “你不错,你很不错!”   白衣人欣赏的说道。   他左手持刀,刘睿影若是仍旧正手用剑,则无论如何都会陷入被动。   即便两人都是同等修为,那数十招过后刘睿影也定会落在下风。   百招之后,胜负既分,生死既定。   没想到刘睿影竟是在短短时间,便想出以此种办法来抵消自己左手刀攻其薄弱的优势。   刘睿影剑身笔直朝下,此刻缓缓朝右边抬起。   虽然他并不会左手用剑,但是倒转了剑刃的方向,不久正是和左手持剑一般无二?   若是时间充足,又专心思量,怕是天下间的武修都能相处此种应对之法。   但刘睿影却是在白衣人只出了一刀之后,就立即改变了自己惯常的剑法,这分应变能力着实是极好的!   有很多修为比白衣人强上不少,但最终也饮恨与此刀下,正是因为自己的左手刀法让对方措手不及。   然而刘睿影一个尚未正式步入地宗修为的小小武修,竟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堪破自己刀法的优劣,拉近差距,不由得让白衣人又起了惜才之心。   “你反手剑,我左手刀。但是你忽略了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一个能要你命的问题。”   白衣人说道。   “什么问题?”   刘睿影问道。   “我会左手刀,自然也会右手刀。”   白衣人把刀换到了右手说道。   “右手刀,我自然以正手剑相对!又怎么会是问题?!”   刘睿影说道。   “如果……我有两把刀呢?”   白衣人左手一抛,竟是又从袖中再次划出一柄一模一样的七尺刀! 第六十八章 不破不立【上】   景平镇中。   霍望和叶伟两人,围着那口大黑锅站着。   先前不知去向的瘸腿大雁此时也急不可耐的飞上飞下。   这口大黑锅没有锅盖,   香味随着蒸汽一道飘了出去。   镇中的很多人都闻到了这阵香风。   他们不知道一贯慵懒的叶伟却是抽了什么风,怎的做出了如此美味的东西。   闻着香味,全都不约而同的来了饭堂。   一个二个露着脑袋,眼巴巴的看着那口大黑锅。   他们自是不认识霍望。   但一个生人脸还是很好分辨的。   何况,霍望的穿着也与那些博古楼中的文人老爷近似,想必是个大人物。   “自己去拿筷子,等好了一起吃!”   叶伟对这门口的众人摆了摆手说道。   话音刚落,他们便一哄而散,睁着去前厅的筷笼里取筷子。   有些个小孩,虽然身材矮小,挤不过大人,却刚好借此在大人的腿间来回穿梭。   一冒头,便已经到了桌旁,伸手就够到了一双筷子。   却是比那些大人争来抢去要快得多。   “我有好久没吃过火锅了。”   霍望说道。   “你现在吃的有多精细?”   叶伟问道。   想当初他们南征北战,一日三餐全靠着一口大黑锅制成。   无论是什么,只要添上水一烧开,往里面一丢再煮熟就好。   那会儿,谁还顾得上讲究什么味道?   若是泥巴汤能填饱肚子,说不定整片大地都能被吃下去一层。   有一回,叶伟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只活鸡。   为了不让那鸡叫,一路上都把鸡揣在怀里,还用手死死的捏着鸡嘴。   没想到一回了营地,鸡却是已经憋死了。   叶伟本想冲着霍望炫耀一番,这下却是弄了个心气儿全无。   他把鸡藏好,想着晚上炖了吃,吃完正好美美的睡一觉。   结果战况突发,他不得不披挂上阵。   等到再回来时,霍望正美滋滋的用一根极细的鸡骨头剔牙。   留给叶伟的,只有一地鸡毛。   这事儿,到现在叶伟却也没忘。   甚至每次想起来都还能把自己气个半死。   一生气,他就要喝酒。   可是却总是越喝越气。   叶伟想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不知不觉间,就喝了十天酒。   他平均每个月都会把这件事想起来一次,所以他每个月都会喝十天酒就是这么来的。   其实他哪里是生气?   他只是怀念那段时光。   或者说,他很想念霍望。   只是他从不承认,再想也不会说。   自己当时讲了二十年那就得二十年。   若是早早跑了去,还不是让霍望笑话?   他宁愿自己不舒服也不想被霍望笑话。   如今,看到霍望,看到这一锅内煮的东西,他又想起了那一只鸡的事。   不过此时叶伟却一点都不想喝酒,反而有点想哭。   “你这底汤里放的辣椒也太多了,这烟气熏得我眼睛疼!”   霍望说完,就扭头离开了后堂。   定西王霍望会受不了辣椒熏眼睛吗?   叶伟不相信。   但既然霍望这么说了,他也就这么听着。   “我先煮鸡!”   叶伟说道。   “好。”   霍望远远地应了一声。   “这只鸡我都要自己吃!”   叶伟说道。   “没问题。”   霍望说到。   “当真要这么大方?不想让我留个鸡屁股给你吗?”   叶伟笑着说道。   “因为我是定西王,所以我带了两只鸡!”   霍望回头伸手比划着说道。   ——————————   博古楼内,刘瑞影的房中。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瞬落寞。   那是一种对现实深深的无力感。   白衣人说‘如果’。   因为他真的有如果。   刘睿影说不出如果。   因为他着实没有任何应对之策。   若是白衣人依旧是左手持单刀,刘睿影倒还是可以用刚才自己的随机应变来抵挡一阵。   再不济,也能坚持片刻。   要知道这里可不是什么荒郊野外或是无人小巷。   这里是博古楼。   是天下文宗。   是八品金绫日狄纬泰的住地。   不说天下间,起码也应该是博古楼内最为安全之所在。   不过灯下黑的道理,刘睿影明白的很。   白衣人也明白得很。   但最为致命的不是等下黑不黑,有多黑。   而是这盏灯放在哪里。   灯若是放在了定西王府,那即便是站在霍望的身边也不安全。   灯若是放在了中都查缉司,那就算是和卫启林面对面吃饭也难免被毒死。   刘睿影猛然间想到,却是还有一点,比灯本身更为可怕。   那就是掌灯之人。   屋内的灯架没长脚,他不会自己乱跑。   若是无人变动,它就这么经年累月的立在墙角,直到和这房子一并作古。   但若是有人手故意变动,甚至吹灭了灯,那情景可就大不相同。   灯下黑只黑在灯下,而灭了灯却就是全屋黑。   白衣人在刘睿影进门之后就把门闭死,为得就是让这屋子成为一处彻头彻尾的,黑漆漆的所在。   没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只能看到结果。   但是结果是无法更改的。   就好像‘若’是天底下最没有出息的字眼。   每一笔都包含着悔恨交加,抱怨颓废。   刻骨铭心的错过以及一厢情愿的私心。   况且,死人连说‘若’的机会都没有。   这边是刘睿影落寞的根源。   屋外的阴晴现在已与他无关。   不管是大雨瓢泼,还是艳阳高照。   都不会改变屋内的任何格局情调。   十死无生的格局,步步杀机的情调。   刘睿影沉吟了片刻,放下了手中的剑。   “怎么,放弃了?”   白衣人持双道问道。   刘睿影摇了摇头,默默的看着手中的星剑。   “我没有放弃,但也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坚持。”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白衣人说道。   “因为我不想做一个讨厌的人。”   刘睿影说道。   “人总是难免苛刻的要求别人,但对自己总是容易错误的估量。要么高估,要么低估。”   白衣人说道。   “我对自己的估计一向都很准确。”   刘睿影说道。   “所以你认定了自己打不过我。”   白衣人说道。   “你若是一把刀,我确实还有一拼之力。但现在,却是了无胜算。”   刘如意说道。   “所以你有话想问我。”   白衣人说道。   “没错。”   刘睿影点了点头。   “而且是很老套的问题。”   白衣人接着说道。   “没错。”   刘睿影吧剑收回了剑鞘。   “既然你已知问题老套,那也定然知道我不会回答。”   白衣人说道。   “所以我只是在脑中想了想,并没有问出口。”   刘睿影说道。   “不过我还是要试试。”   刘睿影重新拔出了剑。   这次他拔的很慢很慢。   慢到足以让春跳过夏,直接入了秋。   白衣人露出很是欣赏的目光。   他觉得自己还是没有看错。   一个对朋友坦荡忠义的人,是不会这样自我抛弃的。   他一定会拼。   虽然这个过程难免有些纠结于堕落。   但终究还是会回到原有的轨迹上。   方才的收剑,到现在的再次拔剑正是如此。   慕然间。   刘睿影挺剑直刺。   这一剑是纯粹的肉体力量的爆发。   由跟腱到腿部,再到背,联动着右臂,一剑刺出。   剑尖直指白衣人面巾下的笔尖。   没有任何花样,不存在丝毫虚招。   就是这样实打实的刺去。   白衣人蒙着面,刘睿影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是他能感觉到,白衣人似乎正在笑。   这种笑不是嘲讽,也不是轻蔑,而是一种安慰。   不知他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刘睿影。   刘睿影的剑更近了。   距离他的鼻尖已不足三尺。   白衣人骤然翻腕。   两把长刀在面前左右交叉,形似一把剪刀,就这么牢牢的钳住了刘睿影的剑身。   此时,剑尖离他的鼻尖不过盈寸之距。   却是被牢牢的固定住,进退不得分毫。   此时,刘睿影体内的阴阳二极内涌出一股精纯而又磅礴的伟力,沿着经脉传到了他持剑的右臂。   这一股伟力远超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经脉中的传来的痛楚,犹如千万把小刀才血肉中穿梭切割。   但是他的右臂却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直到这股劲气全部注入了星剑内,刘睿影才撤去精神,任由它炸裂爆发。   一声轰然!   白衣人的双刀被星剑左右剑身爆发出的劲气所掀开。   钳制这星剑的枷锁被打破了。   转瞬,剑尖便又向前推进了一寸有余。   “叮!”   又是一声清脆。   和先前白衣人扇自己巴掌时的音色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声脆响相较于先前更为的静谧。   若说那一声巴掌的脆响好比朗朗读书声,那这一声脆响便好似黄昏下,竹林中,恋人互相依偎之时悄悄说情话一般。   不似那样激烈慷慨,但却在绵柔中化锋芒于无形。   “这是!”   刘睿影的瞳孔骤然猛缩。   白衣人的面前已无任何遮挡,可是星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度前进。   “天神,耀九州……”   刘睿影喃喃自语。   白衣人的武道修为,竟然是以臻至天神耀九州!   唯有抵达了此种境界者,才能随时在体外保有一层薄薄的护体劲气。   虽然极薄,却又坚不可摧。   无论从是明刀明枪还是暗器飞子,却是都无从下手,因为他的周身都已毫无破绽。   “发现了?”   白衣人问道。   “没想到我的命竟然如此值钱。”   刘睿影苦笑。   “每个人的命都很值钱,只不过你的命的确是要比旁人重要得多。”   白衣人说道。   刘睿影心头疑惑,但白衣人没有任何要继续解释的意思。   这时,他却突然那感到小腹中传来一阵绞痛。   比先前右臂经脉中的痛还要剧烈百倍。   让他整个身体都微微发抖,腰部也稍微弯了些许。   位于阴阳二极中心沉寂已久的大宗师法相在此刻竟然恢复了活力,那小人从太上台上站起身来,朝着虚空一指,便点亮了那颗头顶黯淡的太上星。   只见那太上星随着他的手指挪移,大宗师法相一指滑落,那太上星便在空中纵横拖出一道长长的尾带。   星光熠熠,凝而不散。   大宗师法相张开右手五指,太上星竟然被一股莫名的牵引之力缓缓的吸了过来。   待吸至近前,他一把将太上星抓在手上,左右手交替把玩着。   随即又从身后一抹,那把真阳玉京剑凭空悬浮于身前。   大宗师法相吧太上星放在了真阳玉京剑的剑柄处,就好似秤砣落入泥潭一般,太上星竟是缓缓下沉,隐没了行迹。   星光不显,刘睿影才看到这大宗师法相却是比先前又要凝实了几分。   尤其是本来模糊不清的五官,这时却能看清了鼻子与嘴巴。   只是双眼的位置仍旧有些朦胧,似是蕴藏着一团光气,还未完全成型。   接着,大宗师法相提着剑,从太上台上一跃而下,这一方小世界随着他的身形下坠而如漩涡般收入了他的体内。   他站在阴阳二极处,一剑插下,阴阳二极竟出现了裂痕。   刘睿影的剧痛根源真是因此而生。   他不知道大宗师法相为何要如此行事。   阴阳二极出现了破损,他一身的劲气骤然泄去了七八分。   余下的,却是只够他勉强撑住身形。   “哇!”   刘睿影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白衣人见此慌忙后退了两丈远。   生怕刘睿影的血弄脏他的衣服。   没想到,这白衣人竟还有如此严重的洁癖。   白衣人后退之后,看着刘睿影皱起了眉头。   他实在想不通刘睿影为何会吐血。   虽然刚才那一剑上传来的劲气却是远超一个伪地宗的常态。   但人本就是由无数个意外构成绝妙生灵。   永远追寻着位置,时刻突破着极限,这才是人。   人们生而没有翅膀,不能像雄鹰一般翱翔于天际。   也没有虎狼的利爪与尖牙,能够一击毙命。   只有在与自然的对抗中,与天地伟力的比试里,不断完善进化的精神。   正是有了这样的精神,才能创造无数的意外,才有了文、武、艺这三教九流的无数主干与分支。   何况,伪地宗本就不是一条常规的武修之路。   刘睿影既已修成伪地宗,那就代表他本就是个意外之人。   意外之人使用超然之力,自当是匹配至极!   白衣人只是被动的防御,根本没有出哪怕半招。   这一口血吐出,刘睿影却是再也无法保持站立之姿。   他已星剑拄地,单膝跪了下去。   低着头,痛苦万分。   相较于痛苦,刘睿影的心中更是百味杂陈。   苦修十数年才有了如今的修为,竟然就被这莫名诞生的大宗师法相一剑折损。   然而此时体内,那大宗师法相似乎并不满意这阴阳二极仅仅之出现了裂缝。   他双手握住真阳玉京剑的剑柄,反向转了半圈。   这一转,却是让整个阴阳二极彻底崩塌。   从内到外,大块大块的崩塌、掉落,随后又消弭于无形。   “哇!”   刘睿影已是一大口鲜血吐出。   这一口已不是因为阴阳二极的崩溃所致。   而是因为他此刻已是心如死灰。   一个人若是整日的活在阴沟里,起码还有星空可以仰望,还有幻光可以臆想,总是还有很多美好值得去努力追寻。   然而刘睿影并不是一个活在阴沟里的人。   查缉司固然阴暗,但他的地位和格局就奠定了他雄霸的本色。   生于如此,他自然积极进取。   虽然心中也有想要去追求的幻光,但是他已经拥有的,正是别人梦寐以求的星空。   现在星空破碎,那些幻光自然也不再重要。   农夫去当皇帝,虽然跨度极大,但只要给予了充足的时间,迟早能够磨合适应,不一定就会做得不好。   毕竟,没有谁生来就是注定要当皇帝的。   霍望也是在尸山血海中趟出一条白骨路才有了今日。   但若是让这皇帝再掉头去做回农夫。   怕是没几个能承受得住这般落差。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何况刘睿影这么多年的努力与闯荡又怎么能是奢俭能够概括的呢?   转念间,他想到自己的身世,以及所背负的罪责。   孩子都会崇拜父母的,尤其当自己的父母还是万千人口中的强者英雄时更是如此。   或许在成长的过程中会叛逆,会抵触,但是他的心底深处依旧充满了崇拜与敬仰。   叛逆和抵触只是他自卑的保护。   当自己最为珍贵的血脉至亲,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孤峰绝壁立于面前时。   有谁还能高傲的起来?   不过成长是需要时间的。   孤峰不是凭空升起,绝壁也不是骤然而成。   都是在不断地竞争中脱颖而出之后又比旁人多拥有了一些气运。   但这气运也是相互的,为什么就会偏偏落在那么一两个人头上?   是因为他们值得。   刘睿影顶着死去的父母的光环成长,他面前的这座孤峰绝壁虽然不如别人那样清晰,但这却是给了他恰到好处的动力。   越是未知,越能惹人好奇。   好奇又激发了想要去一探究竟的想法。   而这想法,却是需要足够的实力来支撑。   刘睿影从不自觉优秀,但是他知道自己这一路走来做的并不差。   虽然偷懒耍滑的时光也不少。   但又有谁不曾年少?   不在混蛋的年纪做几件混蛋的事情,那才真的是浪费。   其实什么时候混蛋都可以,混蛋多久也无妨。   只要最后能明白过来,自己那样叫做混蛋就行。   看着阴阳二极全部化为虚无,大宗师法相背着手很是得意的在空荡荡的丹田内踱着步子,似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刘睿影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下。   跪着总是让人不舒服。   刘睿影已自己不抱有任何希望。   即使现在有人破门而出救了他,却也是没必要。   相反,他只想快些结束这一切。   他知道这发生的一切都很真实。   所以他直勾勾的盯着白衣人手中的双刀。   他想给自己选择一种最为果断的了结。   甚至开始研究起这双刀以何种力度角度刺入体内,能让他不痛苦结束。   白衣人的刀,是窄刀。   虽然长度与其他无疑,但刀面只有三分之一宽。   若不是只有一面锋刃,乍一看和剑却是没有什么区别。   这样刀,穿透性极佳,劈砍威力不足。   不过这对刘睿影而说,却是极好的。   刺死砍伤。   这是谁都知晓的道理。   若是白衣人的刀很普通,那刘睿影甚至想过用星剑自尽。   因为那一刀刀被砍的皮开肉绽,而后因失血过多而亡着实太过痛苦。   他体内已是一团糟,实在不想让体外也变得一团糟。   两分死的虽然痛快。   但那样的死状岂不是让收尸之人恶心?   刘睿影不愿意自己死了之后却还遭人嫌弃讨厌。   所以他不愿意被砍死。   但刺死也分地方。   颈部还是心口?   颈部被刺穿,势必有鲜血喷薄而出,那样难免会染脏白衣人的衣衫,想必他是决计不会如此的。   若是心口,但凡稍微偏了些许,却又在一时半会儿难以死去。   不过以白衣人天神耀九州的修为境界,想必是不可能出现偏差的。   想到这里,刘睿影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笑了。   他在嘲笑自己。   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这世上还有谁会如此尽心尽力的替敌人规划如何彻底的杀死自己。   当初在丁州府城时。   汤中松拉着他去琉光馆听绝音书说书。   那段高旭凯练轻功的故事固然可笑,但好得太上河中的摆渡人自此独他一份。   现如今,刘睿影却是也当了个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为自己谋死之人。   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头。   不过也是应了当日他自己评价高旭凯的话:“好歹也是个天下第一了。”   这会儿,他却是不再嘲笑自己。   他觉得自己有些可敬,似是像他那未曾谋面的英雄父母又靠近了一点。   “怎么会……”   白衣人此刻也看出了刘睿影体内的端倪。   他能感觉到刘睿影的一身修为正如潮水般退去,渐渐变得和一个普通人无异。   但只有刘睿影自己知道,他现在却是连个普通人都不如。   普通人不修武,自然丹田内不生阴阳二极,也无劲气可以调用,但若是勤劳干活,却也能长些肉身气力。   而他现在,却是连眼皮子都要抬不起来了。   生命力就如那日薄西山的阳光一样,逐渐的消沉。   只剩下一星萤火。   白衣人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情况。   这同样也勾起了他的好奇之心。   就算刘睿影现在仍是全胜之时,他也有十足的把握能够一刀击杀。   何况现在刘睿影作为一个武修,已经算是死了。   白衣人当然要借此机会,多了解一些他未曾见过的景象。   他想过刘睿影是因为那一剑过于强烈,以至于阴阳二极反噬,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这般溃颓。   刘睿影把自己的全部精神全部沉入体内丹田处。   他已不对外界的事有任何兴趣,此刻他只想弄清楚这大宗师法相究竟为何如此。   想当初,他修成之日,心中万分激动。   因为一次顿悟让他跳过了第一阶的‘刹那念举起’和第二阶的‘顿见本性真’。   本以为等大宗师法相再度回归之时,将彻底步入第三阶‘是为大宗师’。   没想到一番苦等后,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果然,好运气不是平白无故的。   莫名其妙的来,自然也会莫名其妙的走。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失去时也会加倍的容易。 第六十九章 不破不立【中】   刘睿影往后挪了挪屁股。   让自己的后背靠在门板上。   他已经无心再关注体内的变化。   反而,刘睿影觉得自己有一种空前的轻松。   漫漫武修之路,十几年来,就像是一个茧,把他紧紧地裹在其中。   这一层茧太厚,裹的太严实。   甚至让他透不过气。   自古以来,最难以定夺的就是尊严与虚荣。   刘睿影是一个很有自尊的人,但是这难道不是一种虚荣?   他不算是天才,但是相较而言,刘睿影能力足够,脑子也聪明。   只是这种尊严需要足够的实力去支撑。   作为一个武修,武道修为的境界就是这支撑的实力。   这茧,看起来令人作呕。   但是没人知道其中是否已经化为了美丽的蝶?   若是刘睿影有对面白衣人天神耀九州的境界,或许能够破茧成蝶。   但是现在的他却连起码的自尊都无力去维持。   刘睿影突然很想喝酒。   即便是萧锦侃那一坛杂七杂八的酒也行。   他不是一个会喝酒的人。   他的酒量也并不好。   但是他却迷上了喝醉后的感觉。   每一次醉酒,他都感觉犹如重获新生。   纵使醉酒之后吐的乱七八糟,看上去很丢人。   但这又何妨不是一种抛开一切自尊与虚荣的方式?   架子端的太久了,总要找时间放一放。   即便明天还要重新拾起,但只要放下片刻就能有片刻的轻松。   醉酒,自然是这样极好的片刻。   但是刘睿影现在没有酒。   若是在白衣人杀死自己前,他已是喝至烂醉,那这场死便也不会那么痛苦。   只是刘睿影开不了口,他还是放不下这最后一点点的自尊,朝着白衣人开口讨酒喝。   刘睿影伸手从怀中取出了那本《七绝炎剑》。   他怀中有两份。   一份是原版,一份是他的手抄版。   他看着封面上的字,把这两本《七绝炎剑》全都朝前一扔。   “你也是想要这个吧。”   刘睿影说道。   “这是什么?”   白衣人离得远,又是背光,没有看清上面的字。   “《七绝炎剑》,难道这不就是你们的目的吗?”   刘睿影说道。   “我对旁的都没有任何目的,我的目的只是你。”   白衣人说道。   “《七绝炎剑》是好东西,可惜对我无用。”   白衣人摇了摇头说道。   他的修为已经大成,却是没有必要再更改功法。   即便是名震天下的宝物放在面前,却也是不会有丝毫动心。   因为他的自尊,已经无需在用这些支撑。   他的虚荣也已和这天神耀九州的境界修为一样,达到了极致。   最为极致的虚荣,就是无欲无求。   得到的就是安稳。   到手的已是最好,又何须去眷恋羡慕其他?   但是刘睿影却想不明白,自己一个小小的中都查缉司省旗,却是有何能耐,让一位天神耀九州亲自出马来击杀自己。   一个地宗境的冰锥人已是让他险象环生,几次三番差点殒命当场。   虽然说狮子搏兔,亦是全力以赴。   但野兽没有思考。   他们并不会像人这般优化自己的行为。   任何一位天神耀九州,都不会是独来独往的。   就算是街头的乞丐,也会有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何况以他的修为境界,只要动动嘴,就一定能找到愿意为之卖命的人。   是无论如何都不至于亲自动手。   “所以现在能告诉我,我究竟是有何特殊?”   刘睿影问道。   前面白衣人说起过他的命更加珍贵,但是却没有继续往下说。   刘睿影觉得在死前搞清楚这个问题,然后死的明明白白,并不是一件过分的事。   查缉司就算是拿人砍头,也得罗列几条罪责不是?   也不能就这般毫无分说的说的做了个糊涂鬼。   “你难道不清楚?”   白衣人很诧异的问道。   “我一点也清楚,不然我又何必问你?就这样安安静静的死了倒还显得有几分骨气。”   刘睿影说道。   “你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只是把面子看得太重了。”   白衣人说道。   “好吧……既然你当真不知,那我就告诉你实情,也算是让你死的坦然。”   白衣人话音刚落。   刘睿影身边的窗户骤然破碎。   一道白衣身影闪入屋内。   这人没有蒙面,只是背对着刘睿影,让他看不到面目。   负手而立,身形伟岸。   刘睿影看到的他的手却是要比白衣人的更加温润柔嫩。   只是手掌的骨节奇大,一看就是修炼了霸道刚猛的肉身功夫。   刘睿影记得自己好像在何处见到过这双手,只是当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没想到你竟然一直跟在他左右?”   双刀白衣人说道。   “我只是恰好赶到。”   破窗而入的白衣人说道。   刘睿影听出了这个声音。   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有如此雄浑又不失和蔼的音色。   虽然当时刘睿影只是跪在队伍的最末尾,连头都不敢抬起,但是这道声音贯入双耳,却是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擎中王,刘景浩。   这位站在天下之巅,位于五王之首的男人。   刘睿影一度觉得,是自己的精神有些错乱,但心中的那份绝对却是根本无法抹去。   “我不想动手。”   擎中王刘景浩对着白衣人说道。   “若是在中都,你必胜。但现在你怕是还要分心照顾他,那你我之间,也不过五五之数。”   白衣人说道。   他面对擎中王刘景浩竟然还能如此傲然,却是让刘睿影大吃一惊。   “难道不能给我一个面子?”   刘景浩以商量的口气问道。   白衣人想了想,却是慢慢的摇了摇头。   “我答应了我的朋友,我不想失约。”   白衣人说道。   “真巧,我也答应了我的朋友,我也不想失约。”   刘景浩说道。   刘睿影不知刘景浩口中的朋友是谁,但显然是那人拜托刘景浩前来保护自己。   他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何时认识了这样厉害的朋友。   甚至一句话就能让擎中王刘景浩不远万里的从中都赶来博古楼。   “小家伙,往旁边让让,一会儿可能会有点吵。”   刘景浩微微侧身说道。   刘睿影木讷的点了点头,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超过了他的理解范围,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景浩看到刘睿影已经移开了身形,让出了空地,便伸出了右手,直至白衣人。   白衣人舞动双刀,转瞬攻来。   一刀劈砍在刘景浩的手上,竟是发出了金铁之声!   刘景浩的一双手,已和白衣人的刀不相上下。   这一幕,着实让刘睿影看的心惊胆战!   刘景浩反手一握,抓住了白衣人的刀,而后用力一拉。   白衣人在着一股巨力拉扯之下,朝前踉跄了几步,但很快便又在此稳住了身形。   虽然一把刀被刘景浩牢牢握住,可是别忘了,白衣人还有一把刀。   就在他刚刚稳住身形之后,白衣人右刀新至,却是刺向了了刘景浩的面门。   白衣人有两把刀。   可是刘景浩也有两只手。   只见他左掌挡在面门之前,手心朝外,手背朝里。   白衣人的刀准准的次在他手心处。   显然,这一刀刘景浩接的也并不容易。   因为他的手背微微拱起,掌心成了一个小碗状,白衣人的刀剑就被这小碗扣在其中,进退不得。   “中舆皇手,果然名不虚传。”   白衣人说道。   “但你的罗霄双刀却是差了点意思。”   刘景浩说道。   他左掌猛地伸平,将白衣人的刀尖弹开。   刘景浩的全部修为,都在这一双手之上。   这双手既能抚摸没人的秀发与胸膛,也能将这世间的千般娇嫩,万种柔情全部掐死。   不过,他最经常的,还是用这双手拍一拍他那位结义兄弟,中都傲雪侯身上粗糙苍凉的树皮。   中舆皇手。   中通外直,堪舆天地。   既有荒蛮的力量,也如水般飘柔四方。   若是不知情况者,直把这中舆皇手当做一门简单粗糙的外功来抵御的话,说不得,他会死的很难看。   刘景浩每一出手,虽然都是天崩地裂之力,但无形中却又劲气弥漫,编织成一道针脚细密的袍子,把对方笼于无形。   世人只知刘景浩的招数叫做中舆皇手。   其实,他左手的功法是中舆皇手,而右手,则叫做中堪皇手。   全部的精妙都在‘堪’和‘舆’二字。   何为堪舆?   堪,天道。   舆,地道。   堪舆便是天地至理。   仰观天象,俯察地理,万事万物都被他这一双手抓在其中。   白衣人看到自己的刀尖被弹开,并没有诧异。   至于刘景浩出言说他的罗霄双刀差了点意思,他却也是不想辩驳。   方才两招,看似势均力敌,实则是他落了下方。   白衣人的砍、刺两招都被刘景浩防住。   他抢先攻出,却是没有任何收获。   如此被刘景浩嘲讽,也是无可奈何。   不过,到底差不差意思,不是用嘴说的。   白衣人借着刀剑被弹开,立马调转了方向,朝着刘景浩另一只手刺去。   刘景浩的右手,还抓着他的另一把刀刃。   白衣人的刀尖冲着刘景浩的右手手腕刺去。   刘景浩右手骤然腾起一阵紫气,刘睿影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周身彻寒,犹如深处鸿蒙混沌中。   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孤独……   无尽的虚无中,只有他一个能思考,能说话,会跑会跳,被称之为生灵的东西。   脚下空无一物,却坚如磐石,让他身形不下坠。   头顶空无一物,却轻薄绢帛,飘飘然的罩在他的头上。   刘睿影不知道为何自己只看了一眼那紫气,精神就会被拉扯进入这方奇怪的世界。   他挣扎着,朝那并不存在的边界尽头跑去。   刘睿影跑得很快,但是并不能感觉到累。   他对这自己狠狠的扇了一巴掌,却也并不能噶虐到疼。   不知为何,他的所有感官竟然是被全部掐断了。   好在他还能够思考。   但是身处这样的环境中,思考却是最为多余的能力。   一时间,他开始羡慕起头顶与脚下的虚无混沌。   若是自己也与他们一样,就这么永恒的存在着,没有负担,没有思想,该有多好?   刘睿影在小时候,经常望着窗子发呆。   那会儿的他无忧无虑,只有快乐。   但不知为何,他却觉得那窗棂比人好。   甚至就连窗外的树也比人好。   有的人就是如此早熟。   明明还没有尝过任何人间疾苦刘,没有体味过丝毫世间冷暖,但是莫名的就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无聊。   刘睿影仍旧不停地奔跑,既然没有事做,也感觉不到疲惫,不如就这样跑下去。   思考无用的时候,那就让身体在路上。   他觉得只要自己一停下,便会逐渐的化为和天地一样的虚无。   刘景浩右手的中堪皇手彻底发动。   那一层紫气犹如藤蔓一般,缠绕着白衣人的刀,向他的手与胳膊蔓延。   而余下的紫气,却是化为了一个方块,挡住了白衣人的另一把刀。   又是看似的势均力敌。   刘景浩左手化掌为刀,朝白衣人猛攻。   白衣人横刀格挡。   一掌一刀来去纵横。   刘景浩变掌为拳。   砸在白衣人的刀锋上。   白衣人迅疾的舞动长刀,在极短的时间内劈砍出了几十刀。   每一刀都附着着凌厉的劲气,短暂但又致命。   刘景浩的拳,依旧是一往无前。   无论白衣人劈砍出了多少道劲气,他通通都能一圈破之。   屋外起风了。   些许落叶从被撞破的窗子中飘入。   日头偏西。   夕阳很美。   在彻底的黑暗将领之前,这是人间最美的光景。   刘景浩已经达到巅峰。   但是白衣人还没有。   刘景浩咩有给他机会。   谁先到达巅峰,谁就占住上风。   白衣人的刀越来越快,即便是在刘景浩眼中,也是只能捕捉到一个虚影。   罗霄双刀。   此刻竟然是犹如百刀千刀。   白衣人和刘景浩一样,只有一双手,两条胳膊。   此刻却是犹如百手千臂。   反观刘景浩,却是要质朴的多。   他仍就是只出一拳。   没有任何刀光劲气。   这一拳的速度也并不快。   但是却在这一片刀光中稳步推进着。   白衣人的刀光劲气被一点点挤压,变形,退却。   他的额头上都渗除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脸上的面巾,也开始有些潮湿。   但是他的刀却没有任何停顿缓和。   他的刀与刘景浩的拳一样,决绝果断。   现在天地间唯一的存在,只有这一拳一刀。   刘景浩的拳。   白衣人的刀。   刘景浩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再进一步。   只要他的拳就这样稳步推进,迟早能够结结实实的打在白衣人的肩头。   白衣人的心中也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再快一些。   只要他的刀绽放的劲气更多一些,便能止住刘景浩的拳。   果然,刘景浩的拳被白衣人的刀光止住了。   因为此刻的白衣人也已达到了巅峰。   虽然他比刘景浩慢了些,但终究也是到了巅峰。   现在,二人的境界本就相差无几。   区别之处只在状态。   修为境界是死的,无论如何调整,他只会那般静静的存在着。   可是状态不是。   多抽了一口烟,多喝了一口酒,甚至午饭时多吃了一口菜,都会影响一个人的状态。   先前,白衣人面对的只是刘睿影这个在他眼里连菜鸡都不算的人。   状态自是无须调整,他只需要用境界便能死死地压制住刘睿影。   但时现在,他面对的却是擎中王刘景浩。   他根本不知道刘景浩会来,自是也没有对他有任何计划与防备。   反之,刘景浩在破窗而出时已经知晓了屋内的情景。   他有足够的时间做充足的准备。   破窗之后,即是巅峰!   出手,便是最佳!   白衣人只能是被动的招架。   不过,只要境界在,状态也迟早会来。   白衣人也是身经百战之辈。   自是能够在战斗中慢慢调整。   只要他能撑过刘景浩的第一波攻势,他就有自信能把这场战斗拖的持久。   虽然最后他并不一定能胜,但是只要持久,便总会有以外发生。   这和人的一辈子是相同的道理。   若是你只活了两岁,那自然是岁月静好。   若是你活了七十岁,那自然是心中一本明账。   刹那之间就结束的战斗,一定是由乙方必败无疑。   但若是打了数个时辰,那无论是谁都会从巅峰的状态退下。   不过,白衣人却还有另一番计较。   刘景浩现身博古楼,虽是为了救下刘睿影而不得不出手,但想来他也定然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行踪。   他的身份太敏感了。   若只是一位修为极高的武者,自是百无禁忌,就好似任洋那般,天下之大都可去得。   但是刘景浩是五王之首。   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万众瞩目。   他的一言一行,都能左右这天下的格局趋势。   虽然地位很高,但也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   白衣人正是拿捏住了刘景浩的这处短板,因此他决定不但要拖,更要扬。   要打的沸沸扬扬!   若是换了地方,自己与刘景浩的对决肯定是安安静静,胜负只在片刻方寸。   但是现在,二人深处博古楼腹地。   只要闹出些大动静,自会有人注意到这里。   倒那时,刘景浩却又该如何打算?   刘景浩也看出了他的打算。   只是这白衣人的武道修为着实厉害,的确是能与自己势均力敌。   这场战斗一旦发生,想要快速结束也是不可能的。   ————————   狄纬泰刚从小院中回到了屋里。   鞋边还带着泥巴。   他正准备从书架上随便找本书翻翻。   虽然这些书他已读过不知道多少遍,早已能倒背如流,但他还是决定要随便翻翻。   他看的已经不是书。   他是在享受这种看书的清闲感觉。   尤其是翻页时的那一声清脆,更是让他欲罢不能。   所以他真的是翻书,却是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突然狄纬泰翻书的手停了下来。   他朝着窗外刘睿影房子的方向抬眼看了看,皱起了眉头。   狄纬泰的右手不断搓捻着书页,这一页却是无论如何也翻不过去。   因为他的心境变了。   方才那般安逸闲适的感觉荡然无存。   没有了心境,自然也翻不了书。   二者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 第七十章 不破不立【下】   白衣人双刀劲气编织而成的网,不但抵住了刘景浩的中堪皇手,甚至还将刀上攀附的那藤蔓状的紫气缓缓逼退。   不过,那紫气并不是像伸出的触角一般,碰到了烈火或寒冰的损伤而后退,反倒像是这双刀劲气的网中隐藏着一个看不见的猛兽,把这紫气一口一口吃掉。   这猛兽每前进一点,紫气就被吃掉一点。   刘景浩微微皱了皱眉。   他没有想到白衣人竟然这么强!   想来,他二人定然是熟识。   否则也不会一照面就能说破对方的功法武技。   事实上,若是到了天神耀九州的境界,即便不认识,也都会互相了解。   天下很大很大,但天下之巅却很小很小。   小到可能只站的下几个人。   在这样小的环境中,就算是几个人背靠背站着,不说话,起码也能算是熟悉。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白衣人在以前很久的一段时间里,和刘景浩都是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呢?   犹如霍望和叶伟那般的朋友。   只是他们的结局,却不如霍望和叶伟这样和谐。   从先前白衣人对刘睿影讲的话中就能看出,他是个极为重情的人。   尤其是友情。   在两个男人之间,无论修为高低,无论地位尊卑,只要发生了友情,就很少会退步,只会越来越深。   但若是牵扯上了另外两重世间最危险最麻烦的事,即便是比金坚的友情开始摇摇欲坠甚至彻底崩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女人。   爱情。   女人很危险,尤其是温柔的女人。   爱情很麻烦,尤其是突兀的爱情。   这世上本是不存在一见钟情的,凡是说自己一见钟情的人基本上都是好色之徒。   但是又有谁不好色?   五岁顽童尚且喜欢让漂亮的大姐姐带着自己玩耍,何况当时少年英杰的刘景浩和白衣人。   白衣人名叫杜彦。   他与刘景浩虽不是师兄弟,但也的确志同道合之辈。   二人每日不是饮酒,就是比武。   比武累了喝酒,酒喝上头比武。   等到彻底累得比不动武,也喝不下酒时,二人便会发疯一般的往茅房跑。   因为止不住胃里翻滚的酒浆。   在一个男人没有爱过人之前,即便他已活了五十岁,他也依旧只是个男孩。   毕竟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以人的情感为基石和纽带来运转的。   友情是情感,但友情不是爱。   友情只是互相欣赏达到极致之后的一种产物。   它是一定有缘由和经历才会生发出来的。   所以朋友之间,可以谦让,可以舍得,甚至可以放弃。   但是爱情不行。   爱情是世间最为彻底自私的事。   一丝一毫也不能与旁人分享。   或许可以告诉朋友自己有多爱某个人,但是决计不会有人邀请自己的朋友来一起爱她。   武可以一起练,酒可以一起喝,人只能自己爱。   但若是两人同时都爱上了一个人。   那武却是也没法练。   虽然酒或许还可以一起喝,却也不是曾经的滋味。   要么平淡如水,要么苦涩如药。   那姑娘的名字很好听,叫做婉儿。   不知道她姓什么,因为无论何时何地,她都告诉旁人她叫做婉儿。   温婉知性,柔情似水。   她的性格也着实和这名字极为的般配。   婉儿生的并不漂亮。   也没有大家闺秀的那种端庄气质。   她只是很温柔,温柔中又带有几分倔强,却是没有任何矫情做作。   至于刘景浩和杜彦是如何认识婉儿的,怕是除了他们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   刘景浩也不知道,因为他不记得了。   虽然忘记一件事很难,忘记一位自己爱的人更难,但是他确实不记得了。   虽然他能把一颗梨子树封为傲雪侯,但是他也确实能忘记自己如何认识的婉儿。   一个女孩子若是很漂亮,自然是少不了争相追捧。   不过婉儿的温柔与体贴,竟是能足以弥补他相貌上的不足。   漂亮只能眼舒服,而温柔却能让心舒服。   脑中的记忆可以故意隐藏起直至忘却,但是心舒服的这种感觉却是到死都没有办法更改。   刘景浩再没有遇到过一个能够让他心那样舒服的姑娘,杜彦也是。   婉儿离开的那天杜彦牵着他的手,跪在他的面前,让她不要离开。   她也温柔的跪下,对着杜彦笑着说:“我若不走,我就得死。”   杜彦像抽风一般跳了起来,拔出自己的罗霄双刀,怒吼道:“不会的!你怎么会死?若是谁让你受了委屈,那我发誓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婉儿温柔的摇了摇头,依旧是轻声细语的说道:“我若不走,也不死,那你与刘景浩间定会有一人会死。”   杜彦闻声沉默。   他知道刘景浩和自己一样,都深爱着婉儿。   只是刘景浩的爱很深沉,总是不声不响的替婉儿打理好一切,再默默走开。   杜彦的爱很炽烈,总是无时无刻的挂在嘴边,一天不下万次的规划着将来与以后。   婉儿心中很感激刘景浩为她所做的一切。   她是个孤儿。   不过他是个很悲惨的孤儿。   因为他记得自己被灭门的凶手是谁,还记得自己父母亲人死去时的样子。   这一点,刘睿影比他好得多。   没有经历就不会伤心,即便是从旁人口中得知了,无非也就是听一故事。   刘景浩与杜彦,只是人师抵四方之境。   但自从知道了婉儿的过往之后,刘景浩便不遗余力的要替婉儿报仇。   因为他能感觉到婉儿温柔娴静的外表下隐藏着多么深的痛楚。   他不想婉儿痛苦,他想婉儿活的轻松,笑的随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用来抵御过往的难堪。   婉儿用了一种最令人心碎的方式——柔情。   她是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   第一次的命,是父母给的,她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第二次,是老天给的,让她在那一夜得以偷生。   既然第二次的命全归他自己,她便对那夜之后所得到遇见的一切都心存感恩。   久而久之,这种感恩就化为了骨子里的温柔。   她总是能用最恰当的方式,安抚身边的每一个人。   因为她经历过最为极致的痛苦,自然可以看淡生活中任何琐事带来的纠结。   那会儿的刘景浩有些不善言辞,难过时只喜欢自己坐在屋脊上发呆。   他说他是在看星星,但往往都是阴天。   婉儿并不会开口说什么,只是会爬上他坐着的同一片屋脊,在离刘景浩不近不远的位置坐下,一起在阴天看星星。   她知道,自己若是坐的太近,刘景浩定然紧张,手足无措,岂不是又为他徒增压力?   稍微远些,让刘景浩心里知道自己就在身旁,同时还能有足够的空间来发呆,岂不是上上之策?   往往着一坐就是一夜,知道东方露白,两人才不约儿童的起身回屋。   看不到星星,能看到朝阳也算是种安慰吧。   杜彦则正好相反。   他不开心了,只会骂骂咧咧,而后喝个烂醉。   吐得一地狼藉之后再摸趴着回到床上沉沉睡去。   婉儿便同他一道喝酒。   杜彦的酒量一般,但起码比婉儿厉害不少。   所以往往是婉儿先醉,先吐。   但婉儿不管自己喝了多少,吐了多少次,却都会硬撑着到杜彦上床后,鼾声渐起时才会离开。   说起来也是奇怪。   杜彦心情不好时,刘景浩通常也在难过。   二人一个在屋脊上看星星,一个在屋内喝酒。   婉儿陪着杜彦喝完酒,便会上到屋脊上坐着配刘景浩看星星,同时也吹风醒酒。   天亮时刘景浩回屋休息,她的酒却也是解了七八分,便去到杜彦的屋中收拾那满地狼藉。   三个人心照不宣,日子也就这么一点点过去。   但是婉儿确很清楚,自己是不能在这样继续了。   刘景浩与杜彦对自己都很好。   而她,却是千不该万不该的同时爱上了两个人。   婉儿着实是个好姑娘,她只想要以自己的温柔包容陪伴所有,却是不愿意让任何人因她儿有丝毫不快。   所以她决定离开。   杜彦也没能留得住他。   刘景浩当日根本不在。   杜彦觉得,婉儿是深爱着刘景浩,但是刘景浩总是用无声来拒绝。   刘景浩认为,婉儿对杜彦情深意切,但是杜彦却不知道珍惜,只是把婉儿当做一个能谈心的好友。   这个误会到尽头也没能解开,所以两人一见面就会刀兵相向。   刘景浩没有想到,数年不见,杜彦的修为却是精进如斯!   他中堪皇手上腾起的这一层紫气,已不是阴阳二极所能生成的劲气,而是蕴含了些许大道至理。   就像是霍望执迷于星仙破万法的境界,但星仙也只是大道之下的划分,或者说是通往大道的一条路。   有多少条路能够通向大道,却是谁都说不清楚。   但是星仙修为和别的路没有区别。   起码和刘景浩中堪皇手上的这一层紫气没有区别,都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大道之路罢了。   不分先后远近,没有高低贵贱。   但是现在这大道之路之一的紫气却被杜彦的刀芒寸寸吃掉,就说明杜彦也找到了自己的大道之路。   现在二人比拼的,就是谁在大道之路上走的更久更远。   若是刘景浩的紫气已经走出去三步,而杜彦只有一步半,那么刘景浩自然是能够稳稳的压他一头。   但依照如今的局势来看,两人怕是都走了同样的步数与步幅。   刘景浩的左手上也缓缓浮现起一圈土黄色的光晕。   他的中舆皇手,竟是也修炼出了大道之路!   他的左手手掌,重重的拍击到自己的右手手背上。   堪舆叠加。   鸿蒙混沌破,天升地降成!   本来被刀芒吞噬的紫气渐渐地和土黄色的光晕融为一体,变得无形无色,就这么凭空消失。   杜彦看到刘景浩此时的变故,立马收了刀芒。   他想要给自己片刻调息的时间。   方才那般急速的招式,却是让他也消耗甚多。   不过只要能抽出身来,给他几个呼吸的时间,体内劲气便可再次充盈,这边是天神耀九州的恐怖之处。   天地九州之内,万事万物皆可用得。   心随意动,缩地压天若盈寸。   想当时任洋可以在丁州府城一剑钓来东海海鱼,杜彦自然也能深处博古楼中而吸纳整座定西王域为己所用。   但是刘景浩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堪舆皇手就好似一块膏药,牢牢地黏住了他的罗霄双刀。   不过,万物都有它的极限。   刘景浩的堪舆皇手再强,只要他的罗霄双刀足够锐利,也就依然能够捅破斩断。   但刘景浩的堪舆皇手并不是膏药。   而是水!   抽刀断水水更流!   无论杜彦的双刀有多快多锋利,却是都无法斩断刘景浩双手间传来的滔滔不绝之力。   不过杜彦并不气馁。   他降低了刀速,却提升了每一刀的持久。   即便一刀不能斩断水流,至少也能让水流的势头暂缓片刻。   虽然这片刻很短,短到没有任何词汇能够形容。   但只要有了这片刻,杜彦的状态就在一点一滴的恢复。   霎时,刘景浩再度变招!   他的双手呈爪状!   杜彦的刀好似一条毒蛇,总是能斩在刘景浩最为薄弱的地方。   然而此刻刘景浩的手只有三指发力,却是能每一下都捏住这条毒蛇的七寸。   杜彦的的脸上还闪过一丝落寞。   虽然他蒙着面巾,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但是这种落寞的情绪还是从他的周身蔓延了出来。   刘景浩的眼神中,也露出一抹憔悴。   他们二人曾经天天比武对练时就是如此。   只是当时,双方尽皆点到为止,不似这般凶险万分,招招要制敌于死地。   刀芒劲气袭人,却是比刘景浩的堪舆皇手更加凄惨。   好似在空无一人的雨夜长街上,深跪不起。   现在的杜彦,已经不想打的沸沸扬扬了。   方才的来回,勾起了他心中最为伤心的过往。   他只想堂堂正正的打败刘景浩。   他知道刘景浩招式的破绽就在他的双肩。   若是自己能用罗霄双刀刺入他的肩头,那堪舆皇手自是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干瘪下去。   但是他做不到。   因为若是想要刺入刘景浩的双肩,必得先破了他的堪舆皇手。   但是他的堪舆皇手,是无懈可击的。   杜彦连一点破绽都发现不了。   同样,刘景浩的对杜彦的罗霄双刀也无可奈何。   他知道杜彦的破绽就在手腕。   先前的藤蔓状紫气,就是奔着他的手腕袭杀而去。   但是却被他罗霄双刀的刀芒全部吃掉。   两人都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死循环。   因为彼此了解,所以很是清楚对方功法武技的破绽所在。   但也正是因为这种了解,也是让两人心头都深深的有一种无力之感。   突然,杜彦高高的举起双刀,竟是把自己的整个胸膛都暴露了出来。   刘景浩先是一喜,却又立即止住了攻势。   杜彦是不会露出如此明显的破绽的。   此刻就算是把刘睿影和刘景浩呼唤,只要刘睿影的时机把握得当,也能将剑送入杜彦的胸膛。   如此明显的破绽,显然是个陷阱。   刘景浩若是当真攻向他胸膛,定然会毫不犹疑的中了杜彦的圈套。   但若是刘景浩也不抓住这一机会抢攻,那饶是他也不知道杜彦究竟是准备了何种圈套。   事已至此,只好将计就计!   刘景浩变爪为拳。   右拳刚猛做先锋,左拳飘忽当机变。   右拳在先,左拳在后,朝着杜彦的胸膛打去。   没有想到,就在刘景浩的拳接触到杜彦胸膛的一瞬。   那传来的触感却是比他罗霄双刀上的刀芒还要坚硬锋锐!   此刻,杜彦自己就是刀!   手上的刀,只有刀型。   而他的整个身体,却是有真正的刀蕴。   还好,刘景浩只有做先锋的右拳击打到了杜彦的胸膛。   他作为随机应变的左拳却突然那一拐手,朝着杜彦高举的左手手腕击去。   杜彦眼见刘景浩的右拳已经贴在了他的胸膛处,便从胸膛中爆发出和先前一模一样的网状刀芒,把他的右拳牢牢束缚在自己身上。   同时杜彦的右手急坠而下,刺向刘景浩的肩头。   就在杜彦的刀寂静刺破刘景浩的肩头时,刘景浩的左拳也要已逼近杜彦的手腕。   两人在此时却纷纷停住。   这并不是二人有意为之,而是身体传来的记忆,让他们恍然如冰冻在原地。   稍微的安静过后。   刘景浩收了拳。   杜彦也收了刀。   “是我输了。”   二人异口同声。   好似当年比武时一样。   “这一战着实精彩。”   刘景浩说道。   “我就算输也是只输了半招。”   杜彦说道。   方才若是二人继续,他一刀定然能插入刘景浩的肩头,只是他自己的手腕,也会被刘景浩的堪舆皇手彻底打断。   自己赢了半招,却也是输了半招。   在他的认知中,只要没有彻底赢,那就是输了。   “所以你当时究竟有没有替婉儿报仇?”   杜彦问道。   “没有……”   刘景浩极为痛苦的摇了摇头。   杜彦发出一丝冷笑。   其实在婉儿离开的那日,刘景浩的确是去替婉儿报仇。   只是他害怕了。   虽然对方只是一位凌八面的地宗境,但是在当时的刘景浩眼中却依旧是高不可攀,所以他害怕了。   但是对方却没有因为他害怕就随意的放他离开。   至于刘景浩付出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是这一去,却是错过了和婉儿的最后一面。   相比于婉儿究竟爱谁,杜彦更加想不通的是若是那天留下的是刘景浩,是不是就能劝住婉儿不再离开。   即便婉儿最终的选择不是自己,但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她得到了幸福也是极好的。   可惜,这一切都是杜彦的一厢情愿。   这只是他心中的一种可能,毕竟发生过的事谁也改不了。   若是婉儿终于是和刘景浩入对出双,难道他就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心爱之人在别人怀中撒娇?   杜彦未免有些过于高估自己。   如果他真能做到如此,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他根本不爱婉儿。   人们对心爱之物向来都是不遗余力的追逐占有,从不曾有拱手让人之说。   杜彦看了看蜷缩在一旁的刘睿影说道:   “这次,我却是要失约了。”   杜彦说道。   “凡是都有第一次,你们以前比武也是互有胜负。”   刘景浩说道。   “五次。”   杜彦说道。   “什么五次?”   刘景浩不解。   “你赢我比我赢你多了五次。”   杜彦说道。   刘景浩沉默。   他没想到杜彦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算上这次,你多赢我六次。”   杜彦说道。   刘睿影依旧沉浸在那一片虚无中,只是他已经不再奔跑。   虽然感觉不到疲惫,但无论是谁,反复做着一个都工作都难免会觉得无聊。   但是他依旧没有停下,他在走。   只是他的膝盖已经不会弯曲,更像是扭动着腰跨,一步步挪着步子前进。   继而,他的小腹中却是又传来了一阵剧痛!   刘睿影欣喜万分。   要是旁人感觉到这样的剧痛,怕不是都会担忧异常,只是刘睿影此刻确实已经失无可失。   先前连任何知觉都感触不到,现在有了疼痛,岂不就是说明他的知觉已经开始恢复?这又如何让他不欣喜?   刘睿影赶忙站住脚步,却也是不管不顾自己是否会化为虚无。   他把精神全部沉入体内,看到破坏了阴阳二极的大宗师法相,正在从他那一方小世界中把他的太上台搬了出来。   做好了这一切,大宗师法相指尖一勾。   那把镶嵌着太上星的玉京真阳剑,便霎时飞出丹田,顺着经脉游走全身。   本来因为阴阳二极的崩塌而萎靡的气府与气穴,此刻全都再度焕发出勃勃生机。   尤其是昴府中的火行劲气,其中的火焰的炙热与激烈竟是比先前还要强上何止百倍!   否极泰来,福祸相依。   刘睿影竟是乐极生悲,坐地放声大哭。   脑海中却是又凭空显现了一段文字:   “昔者,仙人因通阴阳而以统天地。故而分太易,太初,太始,太上。太易者,见气:太初者,见劲;太始者,见形质;太上者,破阴阳。劲气皆具而未相离者,故破而立之。破旧立新,破阴阳而里浑沦。浑沦无感无观,视不可见,听不可闻,循不不可得,此为时运机巧……”   这段文字,明显是上次刘睿影在定西王城中修成大宗师法相后,星剑异动传来的一段文字的后续,不过刘睿影根本不能沉底的理解,只能先强行的记住,但其中说到的不破不立,却是让他明白了大宗师法相的所作所为。   虽然不知道这破而后立,立的是什么,但是单从昴府中劲气的变化就可以感觉出这新的‘立’却是要比之前的破更加强势。   等刘睿影在脑中琢磨完了这一段文字,再回过神时他却已然退出了那一方虚无混沌。   屋中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   擎中王刘景浩和白衣人也不知了去向。   就连当时刘景浩破窗而入时撞烂的窗子,也已修补的完好如初。   看窗外,天色已暗,整整大半个白天却是就这样过去了……   离他的屋子不远处,狄纬泰在屋中刚刚点上了一盏灯。   那一页没有翻过去的书却是终于翻了过去。   在点灯之前,狄纬泰的耳边传来一句话:   “多有叨扰,文坛龙虎斗时定当赔礼。”   狄纬泰也正是听到了这句话,他才能坦然的点灯、翻书。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擎中王刘景浩虽然不高而入,但里走之前的这句客气话却也是给足了自己面子。   狄纬泰又有何必要去揪住不放呢?   五大王域,博古楼,通今阁,这几处能左右天下格局趋势的势力,彼此间的关系就是如此微妙。   有时不争个你死我活誓不罢休,有时只需要轻描淡写的一句‘叨扰’便能消弭于无形。 第七十一章 见出观往   “你没事吧?”   刘睿影再度睁眼开眼时,已经是隔日的黄昏。   床头站着酒三半与欧小娥正在一脸担心的望着他。   他的意识有些朦胧,早已不知今夕何夕。   甚至连酒三半和欧小娥站在他的床前都令他十分的惊慌。   因为这这两张脸让他熟悉又陌生,一时间根本想不起来是谁。   他的喉咙很干。   就像当时的杜彦,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即便是想咳嗽一声,却也没能咳出来。   看样子,他前面是睡着了。   连靴子都没脱,就这样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一般只有喝醉酒的人才会如此,不脱衣服鞋靴,直挺挺的往床上一躺。   但是刘睿影很清楚自己没有喝醉。   不仅是没有喝醉,就连一滴酒都没有喝。   这会儿他虽然醒了,能感觉到鼻翼传来的呼吸,自己的脉搏,和眨眼时端在的黑暗。   但是他的意识仍然没有完全苏醒。   就像身处于一个冰窟窿中,不断的下坠。   过了许久,脑中的记忆在和眼前的面貌重叠在一起。   “是你们啊……”   刘睿影说道。   同时艰难的想要从床上起来。   他用胳膊肘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想要先将身子侧过来,而后就能扶住床头,让腿重新落在地面上。   只要最后在用手把上半身撑住,他就算是完完全全的坐在了床沿边。   刘睿影觉得就算是仍旧没能站起来,坐着也比躺着好。   至少看上去,要比躺着有精神得多。   虽然刘睿影现在一点精神都没有,浑身软绵绵的像云彩,但他着实不愿让外人看出他此刻的真实情况,所以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刘睿影看向窗外,发现外面仍旧是黄昏   殊不知,这黄昏却已经是隔了一日。   自从刘景浩和杜彦走后,他已在床上整整昏睡了十二个时辰。   黄昏时分本就是刘睿影最喜欢的天气。   早晨湿雾弥漫,让一切都看的并不真切。   下午阳光太强,却是刺的他睁不开眼睛。   唯有这黄昏时分,太阳稍稍开始下沉。   既有午时的晴朗,光线却也变得更加柔和,让人心生愉悦。   更何况,黄昏着实是一天里最轻松闲暇的时间。   无论是种地的还是当差的,此时却也都停了活计。   要么回家,要么三五成堆儿的去点几个小菜,小酌两杯。   不管白天有多么的落魄与繁忙,却是都随着这渐渐西去的阳光而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只有欢声笑语。   但是今日,刘睿影却不太喜欢黄昏。   因为他的心情很不好。   心情很不好是由于心里的事太多。   若是能够一件一件的想清楚,也好。   若是能够一剑一剑的全都劈开斩断,更好。   可是他想不清楚。   既然想不清楚,也就无从下手去劈开斩断。   这些问题就像一个个石块压在他的心口。   要是让他一直躺在床上,或许还能舒服些。   可是现在酒三半和欧小娥却是把他叫了起来,因此他每走一步都觉得胸口闷闷的,沉沉的,不得不张大了嘴拼命的想要多吸入一些空气才好。   “昨日你们去了哪里?”   刘睿影强行打起精神问道。   “我们去了博古楼最繁华的地方。”   酒三半眉飞色舞的说道。   “哪里是博古楼最为繁华的地方?”   刘睿影摁着自己的太阳穴说道。   他觉得自己头两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不知道,就是一条街,很长很长,里面什么都有!”   酒三半说道。   “酒也有?”   刘睿影问道。   “当然有!读书人喝酒也是很爱喝酒的!”   酒三半说道。   “不仅有酒……还有……姑娘!”   酒三半我那个刘睿影的耳朵旁边凑了凑说道。   “姑娘?博古楼的姑娘?”   刘睿影以为是博古楼中读书的女子,没想到酒三半说的确实另一重意思。   “你竟然和欧小娥去找姑娘?”   刘睿影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笑,令他觉得心中的郁闷好了不少。   “谁说只有你们大男人才能去喝花酒?”   欧小娥不满的说道。   “是极是极……本就没人规定这些,况且那些地方只要有钱,别说大男人或小姑娘了,就是老太监去了又有何妨?”   刘睿影一摊手说道。   这话却是把酒三半和欧小娥都逗乐了。   “你为什么睡了这么久?”   酒三半问道。   欧小娥秀眉微蹙。   她能感觉到刘睿影明显不想谈论这个话题,酒三半倒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若是就能如此糊弄过去,那他也就不是酒三半了。   酒三半喝酒的葫芦又大又深,代表他喝酒的态度也异常认真。   其实不光是喝酒,他对所有事都异常认真。   前提是,这事要是他所在意的。   刘睿影是他在意的人,刘睿影的事自然也是他所在意的事,因此他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也不知道,就是很累……”   刘睿影说道。   他没有说谎,他确实很累。   虽然这累是因为他体内的阴阳二极崩溃,大宗师法相取代了一切。   但若是解释清楚这所有,岂不是让他更加的累?   酒三半听闻后点了点头。   他并不思考刘睿影是否说了实话。   他只想要一个答案。   一个刘睿影亲口说出来的答案。   只要刘睿影说了,哪怕这答案再离谱,再不可思议,他却是都会相信。   “昨日博古楼内有什么动静吗?”   刘睿影问道。   “一切照旧。”   欧小娥说道。   “而且随着文坛龙虎斗的临近,好像还更加热闹了不少。”   酒三半说道。   听到‘文坛龙虎斗’,刘睿影却是又突然那想起来了汤中松。   这位跑到哪里都不安分的主儿,也不知现在正在做什么。   想必刚到的几日,应该是有不少的事情要忙活。   依着汤中松的性子,他一旦忙完定当会在第一时间内就来找自己的。   不过现在,刘睿影却是想出去走走,转转。   他看到屋外的树摇动的幅度要比先前大了些。   晚风总是让人舒适。   所以他想要出门去。   他看了一眼萧锦侃屋子的方向,脚步略作迟疑,但终究是没有迈步。   刘睿影说过,要等自己的事情办完再去找他喝酒的。   如今,这事情还没有开始办理,就去找他喝酒,岂不是让自己有些言而无信?   “那条最热闹的街市个不错的去处。”   欧小娥说道。   她看出了刘睿影有些纠结。   这种纠结她也有过,谁都有过。   因为这样的纠结很快就会化为烦躁郁闷。   烦躁郁闷一旦在心里受不住,发泄出来,那就是生气。   刘睿影是个脾气极好的人。   他很有涵养,很能忍,所以轻易的不会生气。   那这股烦躁郁闷就会一直憋在再心里,永远安置在一个地方。   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这样的角落。   当它装满的时候人就会哭,哭完了,它也空了,人就会笑。   不过笑的有多欢乐,哭的就会有多悲惨。   这一哭一笑中,诚然世事尽皆为过往。   刘睿影再一抬头,发现自己竟是随着酒三半与欧小娥的脚步,来到了这条博古楼中最为繁华的街道。   街道两旁无数店面林立,看上去和定西王城最热闹的街道没什么两样,只是相较而言少了几分齐整。   那些牌匾和旗帜错综复杂的交相映如眼帘,端的是让人目不暇接。   刘睿影看到很多年轻的姑娘,浓妆艳抹,站在楼上阳台处,痴痴的笑着,对着街上来来往往,身穿文服的年轻读书人抛着媚眼。   当然,最热闹的地方还是澄心堂。   这天下间最大的文笔店铺。   刘睿影曾去过丁州府城的澄心堂分号,但是和博古楼的一比,犹如蚍蜉撼树。   但除此之外,别的地方他却是一点儿都不熟悉。   他对文人的东西本就是一窍不通,当初尽力装作很懂的样子,只是为了不在赵茗茗面前弄出笑话。   每个人的行为举止,都是根据身边的人而决定的。   先前是赵茗茗,所以刘睿影的一举一动都思前想后。   现在是酒三半和欧小娥,却是能够随意自如的多。   所以他只往澄心堂中瞧了一眼,根本没有进去的心思。   他还看到了一家卖糖炒栗子的店铺。   虽然他并不爱吃甜食,可是想起了赵茗茗的丫鬟糖炒栗子,却是让他暗自吞咽了几口唾沫,鬼使神差的买了一包。   栗子入口,甘甜软糯。   甚至不用特意去咀嚼,只需稍微用舌头顶着栗子,在上颚上抿一抿,便能将其完全化开。   随后,舌尖上传来的甜味至入心肺,的确有些让人欲罢不能的感觉。   不过他没有多吃,因为他只想尝尝味道,并没有什么吃东西胃口。   刘睿影看着手上剩下的大半包糖炒栗子,觉得扔掉又有些浪费,可是拿在手里又显得极为的累赘。   “我请你吃!”   刘睿影把糖炒栗子塞给酒三半说道。   “你请我吃,为啥自己先吃了好几个!?”   酒三半接过糖炒栗子问道。   “因为我害怕有毒。”   刘睿影笑着说道。   “有毒?谁要毒死我?况且我从不吃糖炒栗子。”   酒三半很是诧异。   一个人要下毒害人,一定会从那人最日常的事物或用品入手,怎么会选择一样他根本没有机会吃用的物件呢?   “毒不一定要死,若是吃了肚子不舒服也算是毒!”   刘睿影说道。   欧小娥看出刘睿影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不由得掩嘴轻笑,但是她却并不说破。   因为她觉得这两个人如此一来一往的,一个认真,一个玩笑,着实是极为有趣!   “肚子不舒服也算中毒?那我经常喝酒时笑到肚子痛难道也算是中毒?”   酒三半问道。   “当然!只要不舒服就是中毒,不过若是一直舒服,也是中毒。”   刘睿影说道。   酒三半认可的点了点头。   这话他倒是很赞成。   毕竟他本来就中了酒毒,而且还一天天的加深。   本来,酒三半与两分以及博古楼中间的恩怨,和刘睿影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   他却是完全没有必要趟这浑水。   若是前面听了白衣人杜彦的劝,老老实实的离开,那也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些事端。   擎中王刘景浩的出现是他心头更大的不解。   而且刘景浩竟然还称自己为‘小家伙’。   刘睿影是中都查缉司的省旗,算是刘景浩完完全全的下属。   虽是省旗,也是官职低微。   怎么能轮到刘景浩不惜暴露身形也要救自己一命呢?   刘景浩和杜彦的一战刘睿影没有任何印象,但是也能体会到其中的凶险。   他不知道最后的结局如何,但是他笃定擎中王刘景浩一定不会输。   白衣人杜彦虽强,可是擎中王只有一个。   为什么坐上这个位置的不是他而是刘景浩?一切都是有因果的。   不过事到如今,刘睿影还是没能想明白自己究竟有什么特殊。   但是看到了擎中王刘景浩对自己的态度,那么此前的连升三级,以及《七绝炎剑》的赏赐,也就顺理成章。   想来想去,刘睿影只是把关系牵扯到自己死去的父母身上。   既然他俩是查缉司的英雄,那想必与擎中王刘景浩有旧。   对故人之子有些照顾,也是人之常情。   这其中的瓜葛刘睿影并不知晓,也无人可问,但这却是当下最为合理的解释。   现在,刘睿影觉得自己出来走走简直是个无比明志的决定!   若是他三言两语的把酒三半和欧小娥打发走了,自己继续卧在床上,敏思苦想,怕是几天几夜也难有结果,   但是此刻换了环境,眼中充斥着满满的新鲜事物,确实让他骤然茅塞顿开。   不管实情究竟是如何,刘睿影却是找到了一个能令自己信服的答案。   很多事都是如此,人们总是想去追寻完美,但又有几人能知花未全开月未圆才是至高至美的一刻?   苛求完美,只能让自己生都在痛苦与纠结中度过。   如果退而求其次,找到一个大体上能让自己的舒服妥帖的答案,哄过自己的心,自然就会轻松快乐的多。   “昨日我和欧小娥在这里喝了几杯。”   酒三半吧指着一处茶座说道。   “你觉得这里很好?”   刘睿影问道。   他看到这一处茶座共有五层,要比左邻右舍高出去不少。   高就显得气派。   人若是个子高,也会显得极为伟岸。   茶座的门前还有一座小桥。   小桥下有一条小河。   不只是从哪里引来的水,这条小河从茶座的后面流出来,在门前的小桥下绕了一圈,又从另一边流到后方去。   有水则灵。   单凭着一条小河,就让这茶座比别的多了些格调。   尤其是小河中还有不少游鱼。   当人们走到小桥上时,小河中的游鱼便纷纷聚集到小桥的两侧,把嘴深处水面,一张一合的,满怀希翼的等待着人们投食。   可是刘睿影却在小桥的桥头上看了一快写着‘禁止投喂’的木牌,想来这些鱼怕是要失望了。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那么大的牌子看不见吗?!”   突然,店门口值更的小二厉声呼喝道。   刘睿影看到他手所指的方向正是自己这边,当即左顾右盼了一阵,心中却疑惑难道自己有何处做错了?   这博古楼里的人,不管是谁都沾染上了书生习气。   书生最讲究颜面斯文。   中都查缉司虽然规矩甚为严格,但是要不触及根本,不影响结果,大多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将就过去。   博古楼却是截然不同。   就连喝茶时茶杯落桌的声音太响,都会招来旁人异样的眼光。   刘睿影终于找到了小二发脾气的根源所在。   他看到酒三半把那一袋糖炒栗子,咣当一下全都倒进了河中。   霎时间,群鱼争食,翻腾起片片水花,好不热闹!   酒三半边看边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丝毫没有听到小二的责备。   刘睿影正要赔罪,身旁的欧小娥却是头也不回,径直的走进了茶座,好像和酒三半根本不认识一样。   看来同样的情况,昨日已经发生了一次。   却是不知道昨天酒三半喂的是什么。   “这里不让喂鱼!”   刘睿影压低声音对着酒三半说道。   “你不说这糖炒栗子有毒?”   酒三半说道。   “你是用鱼来试毒?”   刘睿影骤然提高了几分。   “不然呢?”   酒三半反而觉得刘睿影这问的很没道理。   “我不是都先吃了几颗?怎么会有毒呢?”   刘睿影反问道。   “你吃是你吃,你吃没事不代表这糖炒栗子就真的没毒。”   酒三半说道。   他把糖炒栗子的纸袋叠的整整齐齐,却是又还给了刘睿影。   刘睿影哭笑不得。   难道酒三半本来就是一条鱼?   人吃了无妨或许鱼吃了就会当即毙命,所以要用鱼来试一试。   想到这里,刘睿影摇了摇头。   心想自己差一点儿就被酒三半带到了阴沟里。   就算他是一条鱼,哪怕是鱼类异兽化形,也犯不着把整整一袋糖炒栗子都倒进河中。   说白了,只是他想喂鱼罢了。   以前刘睿影觉得,酒三半不食人间烟火,对万事万物都很是好奇。   现在他可算是清楚了,酒三半根本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想做的事旁人根本拦不住,自己心里有一套准则,只要不触犯这些准则,却是与世间的约定俗成毫不相干。   一转眼,酒三半也进了茶楼中。   现在这糖炒栗子的纸袋拿在在刘睿影的手中。   这赔礼道歉的事儿,自然也是落在了他的头上。   好在他让小二给自己安排了一副极好的座头,是要比平时大厅中的散台贵上不少。   小二知道来了个金主,笑逐颜开的放下胸前环抱着的手臂,低下朝天的鼻孔,虚引着把刘睿影领进门去。   本来进了门,就不该是他的管辖范围。   但是谁会跟钱不过去?   即便是门内的同事对他怒目而视,这小二也装作与己无关。   他还想着从刘睿影这讨些赏钱。   刘睿影也确实是个大方的人,小二拿了赏钱连声道谢,一溜烟的又跑出了门口,重新回到桥头站着。   他知道自己只要消失的越快,那其余的小二对他的嫉妒就会越少。   看不见归看不见,但只要看见了,人们就会有所攀比。   对于他们这样生活在底层的人而言,一分一厘却是都得斤斤计较一番。   不是他们闲得无聊,而是因为生活的压力着实让他们直不起背,挺不起胸来。   你可以说他势利,但是他们的生活却是都靠着舍弃自尊来维持。   没有体会过的人无权去指责。   生活高贵的人也无权去蔑视。   世道就是这般运行着。   有人在上,也就会有人在下。   没有下层的基础,上面的也不过就是亭台楼阁,迟早坍塌。   酒三半一坐下来,就轻车熟路的叫好了酒与小菜。   但是负责点单的小二却对他没有任何好脸色。   不是因为方才他在门口用糖炒栗喂了鱼,而是因为他的口袋中没却是连一丁点儿散碎的银两都没有。   刘睿影知道,昨日定然是欧小娥付的账。   她虽然是个姑娘,但是以他欧家‘剑心’的身份,自是不会在乎一顿酒钱。   不过,一个男人若是处处让女人替自己埋单自然是落了颜面,也难过被小二所轻视。   但酒三半不是一般的男人。   他根本不知道这颜面的意义何在。   相反,他觉得那些厅内其余桌上那写绞尽脑汁只为了逗得姑娘一笑,或是一掷千金只为了博得美人欢心的人很蠢。   只是他忘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满足。   而他的满足却又着实颇为奇怪。   好在,欧小娥也是这般同道中人。   她也颇为看不起那些男人拈花惹草,油嘴滑舌的浪荡行为。   反而觉得就如酒三半这般,没钱就是没钱,所思所想正是所做,要畅快淋漓的多。   与人相交,贵在真实。   酒三半是一个极为真实的人。   刘睿影因为身份的原因,很多事他不能说,也没法说。   但至少在他可以的范围内,也是尽其所能的对欧小娥与酒三半真实。   刘睿影伸手摸了摸这张桌子。   是极好的木材。   上面只刷了一层清漆。   桌面与底座的并不是被严丝合缝的钉在一起,而是就这么平平整整的放了上去。   这倒是一件好事。   万一有了意外,刘睿影只要掀翻桌子,便可作为抵挡。   虽然此处熙熙攘攘,热闹异常。   但是经历了这么多的生死之战,刘睿影已经养成了无论身在何处,却是都要先观察一番,再做出个预案的习惯。   这副座头位于大堂的东北角。   上面是楼板。   楼板很坚实。   因为楼上的人走来走去时穿出的脚步声很沉闷。   楼板坚实,说明至少很难有人从头顶上骤然突袭,这倒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东北角也能够看清大厅里的全貌。   每个人起身落座都尽在掌握。   刘睿影看到有两个三品蓝纨龙的读书人,虽是喝茶,可那手却极不老实的在身边的姑娘肩头胳膊上游走,一双眼也淫邪的笑着,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还有些小商贩,挎着篮子。   篮子中装着干果,以及一些制作精巧的可爱物件。   看到有姑娘的桌子,便走过去说一番恭维的话,还把那可爱的物件递到姑娘的手上。   姑娘掩面轻笑,极不好意思的接过这物件,小商贩的眼睛却又转而扫过桌上坐着的男书生。   既然这姑娘已经接了物件,想必是没人会不破费来放弃这个讨好的机会。   于是乎,纷纷掏出荷包。   争相恐后的把钱递到那小商贩的手上。   小商贩接不下,就都一股脑儿的塞进他的篮子中。   一个物件,却是赚了好几份儿的钱!   只此一桌,就让他盆满钵满。   其余的小商贩,看到同行如此顺畅,一个个不由得眼红心热,脖子上青筋暴起,却是把平生里记得的好词佳句全都用上,也不管他通不通,只要句句吉利,字字夸赞就好。   酒三半递过来一杯酒,刘睿影看了看澄澈透亮的酒汤,一饮而尽。   “还有我呢!”   欧小娥却是对刘睿影只顾自己喝酒,没有与她碰杯而很不满意,好似自己受了冷落一般。   刘睿影转过头,略带歉意的笑了笑,余光中却看到一个人正在缓缓朝着这里走来。 第七十二章 聊表寸心【上】   随着人影逼近,欧小娥转而收起了方才的姿态。   脸上的神色变得复杂而拘束。   她匆匆喝完了杯中的酒,也不顾上嘴角处躺下的酒滴,便立马站了起了。   “家主!您怎么来了!”   刘睿影余光看到的人正是欧家家主,当代‘剑子’欧雅明。   刘睿影也起身,客气的抱拳施礼道:   “见过欧家家主!”   这是对待前辈和强者起码的尊敬。   欧雅明身穿一件墨色古香缎夹衫,一道月白色祥云纹点缀其间,一头鬓发如云,一双俊目祥和,身材高挑秀雅。   酒三半看到二人尽皆起身,看了看杯中刚倒上的酒,有些纠结是喝完了再站起来还是站起来打个招呼坐下再喝。   酒三半的酒杯从不是用来盛酒的,而是用酒来涮杯。   因为每次酒刚一倒满,他便会端起一饮而尽。   这酒在杯中只是走一过场,涮一圈罢了。   现在要让他起身行礼,这不是破坏了他喝酒的节奏?   于是酒三半一边起身,一边喝酒。   当身子站直时,杯中的酒也喝完了。   却是两边都没有耽误。   只是手持酒杯问好行礼难免有些粗俗,不过酒三半却是并不懂得这些。   他能随着刘睿影和欧小娥二人起身而起身已经是很难得的一件事情了,却是不能再要求他这般许多。   “我也是才到不久。听明明说你和两位朋友到了博古楼,我便想着出来街上转转,指不定能碰到。”   欧雅明语调平衡,举止儒雅,与这‘剑子’之名完全不相匹配,反倒是像个博古楼的教书先生。   “不知在下能否加入?”   欧雅明问道。   欧小娥听闻,慌得来不及回答就立马招了招手,唤来小二再添一个座位。   欧雅明看到酒三半手中还拿着酒杯正在摩挲,竟是主动替他倒满了一杯。   “怎的如此客气?我辈江湖儿女,何曾在意过礼教大防!”   欧雅明一句话,顿时把四个不同身份,不同年龄的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向来有说法,酒桌之上无辈分。   但就连落座之时的次序都排的井井有条,推杯换盏之间又有谁能不在意这身份与年龄的差距?   若说这辈分只算做年龄的话,大家的确是都会惬意的多。   可是就算天下第一的大善人,也不会对门口年近七旬的老乞丐心生尊敬。   辈分,已经不单单是年龄这么一个简单的数字了。   它更多的代表着人的地位与身份。   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阅历。   但是阅历多,并不代表身份地位就高。   人们尊敬狄纬泰,尊敬霍望,尊敬欧雅明,更多的时候只是尊重他们屁股下面坐着的那张椅子,和头上顶着的那块名衔。   这张椅子换了谁坐人们都会如此,这块名衔换了谁顶人们自当如是。   欧雅明并没有喝酒,而是把头转向了窗外,似是要抓住黄昏的最后一刻,多看几眼。   “我来这会会朋友。”   欧雅明说道。   这却是省的欧小娥开口相问。   她也不敢问。   身为欧家的一员,家主自然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不可动摇。   她只有被动聆听接受的份。   “您的朋友是鹿明明吗?”   刘睿影问道。   “你的师父算是一个,不过还有三个。”   欧雅明说道。   “但喝完这壶酒,你们三人还是快些离开的好。”   欧雅明说道。   刘睿影不解。   方才欧雅明还口口声声的说,自己要加入其中。   别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只刚刚给酒三半倒了一杯酒,却是连半巡都算不上。   刘睿影不知道,为何倒了博古楼之后,所有人的都劝自己离开。   先前的白衣人杜彦是劝自己离开博古楼,现在的欧雅明刚见面就劝自己离开这张酒桌。   “不知阁下是何意?”   刘睿影出言问道。   这一句话虽然听上去有些不满态度,但刘睿影是着实不解才问出口的。   “因为我那几位朋友脾气都不是很好。”   欧雅明说道。   “脾气不好?”   刘睿影疑惑。   “对,脾气很是不好……不好到一见面就恨不得杀了我。”   欧雅明说道,同时有些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   刘睿影知道天下间有种感情叫做生死之交。   那是因为共同经历过生死而产生的交情。   生死之交讲究的是同生共死,却不是欧阳明说的这般你死我活。   你死我活的感情,自然也不少。   那就做仇。   杀你是为了报仇,是为了雪恨。   试问世间有又谁会把自己的仇人当做朋友?   朋友反目成仇的倒是很多,例如刘景浩和白衣人杜彦就是如此。   若是一旦成了仇人,那却是与朋友二字再也沾不上边。   不过,仇人往往比朋友更加执着。   朋友或许因为关系亲密,彼此熟悉而有些惫懒姿态。   但仇人不会,仇人会像苍鹰与饿狼一般紧紧的盯着你,时刻保持着机警敏锐,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刘睿影不知欧雅明口中这几位脾气不好的朋友是该算作哪一类,但是他很清楚欧雅明是个怪人。   第一怪,是因为他和鹿明明极好。   鹿明明能够社区七品黄罗月的文道地位,隐居在景平镇中打铁,可见他就是个怪人。   怪人的朋友自然是不会正常,只会也是怪人。   第二怪,是他这一身儒雅的气质。   你若是吟风弄月,舞诗作文倒还般配。   可要说他是当今天下最强的铸剑师,经营者最好的兵器铺,和众多强者都私交极好的欧家家主,当代‘剑子’,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第三怪,是他的话语。   什么叫‘我辈江湖儿女,何曾在意过礼教大防’?   这话说是由任洋说出来,刘睿影不会有丝毫诧异。   毕竟他虽然修为惊天,但仍就是江湖之上一浮萍,飘摇乱世一浪子,的确是从未在在意过什么人伦纲常。   而欧雅明不同,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上下辈分从属关系一旦乱了套,这么一个大家族的营生该如何管理的起?   不过从欧家能不断地吸收外来血脉这一点来开,想必也是极为开明的。   但是欧雅明这一句惊人之语,却是让刘睿影如雷灌顶。   “是你的仇人吗?”   酒三半问道。   刘睿影在心里笑了笑。   酒三半的可爱之处就在于,他总是能够戳破人心上最后的那层窗户纸。   刚才他在心中计较甚多,却是都比不上酒三半这一句直接了当的发问。   “是,他们和我有仇。”   欧雅明大方的点头承认。   而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仰头饮尽。   “我不敢多喝,不然一会儿要打不过他们了。”   欧雅明嘴上说着,却是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   “什么样的仇?”   酒三半不依不饶的继续问道。   “不死不休的仇。”   欧雅明说道,同时再度将杯中酒饮尽,但没有给自己再倒。   “酒喝三杯,余下的那一杯,等打完若是还有命,再喝吧。”   欧雅明握着酒壶纠结了一会儿说道。   “既然是不死不休的大仇,为何还会是朋友?”   话到如此,刘睿影却是也放开了身心,扔掉了拘束,开口问道。   欧小娥在一旁瞪圆了眼睛,她着实没有见过家主这样的一面。   其实她也根本没有见过几次家主。   欧家很大,虽然赶不上定西王域,但一个宗族之内,族长的权威却是要比定西王霍望在定西王域更高,容不得她有丝毫放肆亵渎。   “因为他们杀不死我,我也杀不死他们。”   欧雅明说道。   “互相杀不死,难道就这样一直杀下去?”   酒三半问道。   “这是自然,报仇杀人焉能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自是得看到我血溅三尺,人头落地方能安心。若是还不够,那就再点上一堆火,把我烧成灰。”   欧雅明笑着说道。   “哈哈,若真到了如此大仇,怕是烧成了灰也不够。”   酒三半说道。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欧雅明问道。   他拿起酒壶给酒三半又倒了一杯酒,同时给刘睿影也添了一杯。   “我是不太赞成女孩子在外喝酒的。不是因为封建,是因为这世上想占便宜的人太多,尤其是占漂亮女孩子的便宜。”   欧雅明倒完酒后,对这欧小娥说道。   欧小娥有些害羞,明知道这是家主对自己的关心,但是想起自己平日里放歌纵酒的样子,总是觉得心里有些愧疚。   “虽然你的修为不低,咱们欧家的紫荆剑也足够锋利,但男人的手段远远不是修为高,剑锋利就能躲过去的。”   欧雅明接着说道。   刘睿影却是有些坐不住了,这话仿佛是在说他和酒三半。   酒三半不知听没听懂,依旧是泰然自诺,但刘睿影却有些不安。虽然他没有任何想占欧小娥便宜的念头,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欧小娥是个性子极为泼辣,长相又极为美丽的姑娘。   这样的反差集与一身,恐怕是没几个人不会动心。   “不过,你这两位朋友很好,所以喝酒也无妨。若是愿意,即便是一场大醉也全都由你心情。”   欧雅明话锋一转说道,却是让刘睿影好受了许多。   酒三半听懂了这句话。   凡是好话,他都能听懂。   只见他洋洋自得的看了看欧小娥,好像是再说“我可是个好人!这是你们家主说的!”   “我看啊,还得把烧完化成的灰拌这酒喝了,然后再拉出来,才过瘾!”   酒三半说道。   “是极是极,一会儿我就如此对他们讲讲,看看能不能行得通。”   欧雅明抚掌大笑。   就在此时,原本热闹的大厅猛然安静了几分。   刘睿影转头看到有三个人正傲然立于大厅中央,三双眼睛有条不紊的搜索着厅中的人。   这三人中,左右两位都是大胖子。   那鼓鼓的肚子似是要把衣衫撑裂了似的。   三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苍蓝绸衫。   绸衫下摆处没有系带,就这么拖拉着。   中间一人高高瘦瘦,手上拿着一根烟枪,一刻不停的咂着。   但是这烟入口,却是没有进肺。   只是吸进了嘴里再吐出来。   他抽的不是烟,而是习惯。   是这样手拿烟枪,嘴里吞云吐雾的习惯。   眼前一片烟雾缭绕,让整个世界都朦胧了许多。   刘睿影时常苦恼自己的眼睛太好,可以一望二三里的看到恶霸当街欺负摆摊的老实人,但他又碍于自己的身份职责而无法见义勇为。   若是他的眼睛没有这么好,那世间的一切丑恶也就不再那么清晰,真善美自然能渐渐多起来。   每个人的样子也都会可可爱爱。   因为只能看出轮廓身形,却是消除了美丑之分。   但这瘦高之人却不是如此。   他的眼睛像两道锐利的闪电,又似漆黑的夜空般深不可测。   即便是隔着烟雾,也让人心生恐惧。   每一口吞吐,总会有些空挡。   就在这厌恶聚散的一瞬空档中,他看到了欧雅明。   欧雅明自是也看到了这三人,于是毫不避讳的转过身来招了招手,示意自己的所在。   他知道,三人中,最难对付的就是中间的这位高瘦抽烟人。   高瘦抽烟人看到欧雅明招手,也是笑着招了招手当做回应。   茶座中的小二本以为,这三人是来生事的。   但现在看到他们已找到了朋友,便悄然退下,不再多嘴。   他们哪里知道,这三人不仅是来生事的,还是要生大事的!   那高瘦抽烟人把烟杆撇到一旁,闭上了嘴,用鼻子深深的叹了口气。   随即又把烟杆凑过来,猛吸一口,而后嘬起嘴来,用舌头一弹。   这一团缥缈的烟雾就像一支离弦之箭,朝着欧阳明的眉心射来。   刘睿影等三人立即向旁侧闪开。   这般精妙的功法武技,俨然已是超出了他的见识范围。   这一支烟箭,在空中飞行聚而不散,竟还隐隐传出了一阵嗡鸣的破空之声。   但见欧阳明丝毫不慌,把酒杯反手在掌中一扣。   待那烟箭逼近,他用掌中的酒杯一抄,同时在空中画了几个圆,便把这烟箭全都接在了酒杯中。   欧阳明回手把盛着烟箭的酒杯放在桌上。   烟箭已经在酒杯中团成了一团。   他一松手,酒杯便“啪”的一声炸裂。   碎瓷片朝着四周激射而出,烟雾却是缓缓散开。   刘睿影赶忙双膝微弯,一枚瓷片就这么擦着他的头皮给过,钉在身后不远处的柱子上。   虽然他先前将大厅观察了个透彻,也对可能发生的意外做了预案。   但此时那张木质极好的桌子,却是已经不能当做盾牌。   因为他已离那张桌子有了一段距离,根本无法够到。   而且,这高瘦抽烟人的功法武技,也不是一张木质极好的桌子就能挡得住的。   “听说你的剑坏了。”   就在这样的档口下,欧雅明竟是还能与酒三半闲聊。   “是,我的剑碎了。”   酒三半很是落寞的说道。   “听说你还把明明的铁匠铺弄坏了。”   欧雅明说道。   “那不是我,是他!”   酒三半指着刘睿影说道。   “不,不是弄坏,是烧了。”   欧雅明纠正道。   酒三半无话可说。   那夜他确实去了鹿明明的铁匠铺。   但是由于先前刘睿影和冰锥的大战,导致铁匠铺的烟道受损,折弯过来变得极不通顺。   而后他又强行开炉生火,的确是把铁匠铺熏得黑乎乎的。   别说铁匠铺,就连他自己也是一身上下都黑乎乎的。   欧雅明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眼前的情景却是让他也无法继续闲聊。   高瘦抽烟人看到自己的烟箭被挡,当即不紧不慢的再射出一道。   桌子上只有四个酒杯。   刚才已经碎了一个,还剩下三个。   但是这三个酒杯离欧雅明都比较远,即便是用劲气牵引至近前,也是来不及的。   他的手边只有一只酒壶碰巧放在手边。   欧雅明提起酒壶,朝前一洒。   一道比烟箭还要锐利的酒箭从细长的壶嘴中射出,在空中与那烟箭相撞。   烟箭破碎,四散飞扬。   酒箭也破碎,坠落在地。   “还不出剑?”   高瘦抽烟人说道。   他的嗓音倒是颇为洪亮。   一开口,就连堂上挂着的装饰物都开始摇摆。   大厅里虽然开着窗,但是却没有一丝风。   所以这摇摆全是因为他的声音导致。   不过身为欧家家主,当代‘剑子’,临敌已过两招,却仍旧没有出剑,也是着实怪异。   “你也没有出招,我何必要出剑?”   欧雅明说道。   刘睿影在一旁看的惊心动魄,听得也惊心动魄。   难道那支危险异常的烟箭还不算是出招?   “况且,我的剑法,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你这一支烟箭倒是新鲜玩意儿。”   欧雅明说道。   “临机一动,算不得真本事。你的酒箭不也是新鲜的紧?”   高瘦抽烟人说道。   “借你的东风想出来的。拾人牙慧,上不得台面。”   欧雅明摆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你不准备出剑了?”   高瘦抽烟人问道。   “出!当然要出!不出剑我还配姓欧吗?”   欧雅明说道。   “那就是今日还没有到你出剑的关头。”   高瘦抽烟人说道。   “不错。烟箭固然新鲜,但却还不至于让我出剑。”   欧雅明说的极为自负。   他也却是有撑起这般自负的本钱。   “两支烟箭,不够,那……”   话还未说完,只见高瘦抽烟人嘴中连吐。   一阵密密麻麻的箭雨扑面射来。   刘睿影甚至都没有看到他在何时吸的烟。   这阵箭雨中的烟箭,每一支都比先前的那一支短小了许多。   但短小不是弱小。   短小反而更加精悍。   飞行的速度也更快。   第一支烟箭可以用酒杯来接住。   第二支烟箭可以用酒水来抵挡。   可是酒杯只剩下三个。   酒壶也已半空。   无论如何,也比不过这漫天袭杀而至的短小精悍的烟箭。   看得出,高手抽烟人是铁了心的要用这招逼迫欧雅明出剑。   欧雅明看着箭雨,微微一笑,说道:   “既然你执意要用新鲜的玩意儿来杀我,那我也就不要脸的用拾人牙慧的东西来自卫。”   说完,便把酒壶中的酒全部灌入口中。   和高瘦抽烟人一样,嘬起嘴,舌尖一弹,一枚枚不大不小的酒丸便从他的口中激射而出。   酒壶中余下的酒,自是不如高瘦抽烟人烟杆中余下的烟多。   不过烟箭费烟,酒丸省酒。   此消彼长间,也能勉强算是旗鼓相当。   一颗颗酒丸,对应着一支支烟箭。   从箭头打入,箭尾掉落。   被贯穿的烟箭就好似被抽了筋的蛇,在空中扭动了几下,便坚持不住消散开来。   “我没有酒了。”   欧雅明把酒壶一扔说道。   “我的烟还多得是。”   高瘦抽烟人扬了扬手中的烟杆说道。   “拾人牙慧毕竟是拾人牙慧,这一场你是赢定了。”   欧雅明说道。   “你还活着,我兄弟三人就不算赢。”   高手抽烟人说道。   酒三半在一旁欣喜不已,他却是没有想到自己片刻不离的酒竟然还有这种用途。   不知不觉,他也成了拾人牙慧的一员。   只不过,他吃的是二重剩饭。   是欧雅明先吃了高手抽烟人的剩饭,而后他又吃了欧雅明的。   刘睿影实在不知道这些仇恨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像他虽然答应了袁洁,要把自己的命还她,但是他也想不清楚难道自己死了就能让他袁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复活吗?   若是不能,那自己死的也有些过于不值。   这并不是他想逃避自己犯下的罪,而是他觉得这种赎罪的方式并不恰当。   除了这样的血海深仇外,几十年和和睦睦的邻居一位一点蝇头小利就变得再不言语。   想来霍望,刘景浩又何尝不是如此?   狼骑犯边,天下不稳,需要的时候,被捧上是神坛。   山河大定,百业俱兴,不需要的时候,遭万人唾骂。   一会儿成神,一会儿又黑成了炭。   不是我给你跪下,就是你给我跪下。   厅中的人,大多已经因为欧雅明与这三兄弟的打斗而散去。   只有刚才卖出了一个可爱物件的小商贩还站在原本的位置,呆呆的望着这里。   刘睿影对他猛烈的摆手,示意他赶紧退到一边,以免误伤。   这里乃是博古楼最为繁华的地方,想必很快博古楼就能收到消息,出面干预。   但是上层人只是为了保全上层人的体面,哪里能理会这些底层小商贩的死活。   死了大不了赔些银两,花钱买命。   若是他没有家人,就这么伶仃无依,那却是连钱都省了。   明日的博古楼还是博古楼,这条长街依然会如此繁华。   只要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谁会记得昨天在此处死了一位艰难生活的小商贩?   人心本就如此薄凉,人性本就极为自我。   只要我茶喝的开心,酒饮的尽兴。   外面哪怕是天崩地裂也与己无关。   楼塌了,大不了一起死。   却是谁也不会多活一秒钟,多占一丁儿点便宜。   不过,当刘睿影看到这小商贩把手伸进篮子中时,便知道自己想错了。   他低估了这世间的善恶人心。   高估了自己的眼力水平。 第七十三章 聊表寸心【中】   欧小娥在一旁傻呆呆的站着。   酒三半唤了几声她却无动于衷。   不得已,酒三半只好护在她的身前。   酒三半已没有剑。   他看了一眼桌上,甚至想过拿起一根筷子当剑。   就和当时在景平中用铁匠铺的火钳做剑一样。   但是筷子不必火钳,虽然也是一双,但是却更短更脆。   若说是匕首,倒还差不多。   酒三半回头看了看欧小娥,心一横,就在她身上摸索起来。   欧小娥被酒三半这突然伸过来的手下了一跳。   明明意识中已经反映出了本能的抗拒,但不知为什么,身体就是无法移动分毫。   就这么任凭酒三半的手附在自己的身体上。   酒三半记得欧小娥的剑藏在右手臂弯的内侧,紧贴着身体。   他想借剑!   果不其然,欧小娥的剑就在那里,酒三半一伸手就摸了出来。   欧家紫晶剑。   ‘剑心’专属。   虽然看起来缺了几分大气磅礴,但却没有任何人敢小看这柄剑。   紫晶剑的锻造工艺并不复杂。   实际上,剑就是剑,不是阴阳师那般缥缈无踪的玄学。   欧家能铸剑,鹿明明能铸剑,就连酒三半自己不也是铸成了一把剑?   由此可见铸剑不难,千百年来的工艺没什么能够藏着掖着的。   难的是铸剑的心,和用剑的人。   曾有铸剑师被心魔所困,一心想增加剑的杀伤。   于是乎,就在剑身的一侧加上了一顺锯齿勾牙。   看上去也着实威风凌凌,让人心生恐惧。   那把剑名为齿灵。   铸造他的人,是被欧家逐出家门的弃子。   他本是欧家最有天赋的铸剑师之一。   但是天赋这东西,葬送的人比成就的人多得多。   人若没有那么高的天赋,便只会循规蹈矩,按部就班。   剑就是剑的样子,每一锤都按照欧家《铸剑经》上所写的位置砸下去,不敢有丝毫偏颇。   对于常人而言,仅仅是如此循规蹈矩,也已是很难的一件事。   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般耐心,能够坚持着日复一日的做同一件事。   若是能坚持下来,日后都会变成欧家铸剑的中坚力量。   即便做不到顶尖,却也绝不会成为吊车尾。   但这人却不是。   他天赋绝伦。   厚厚的一本《铸剑经》旁人要花三五年才能懂个皮毛,十数年才能了然于胸,几十年才能融汇贯通。   但是他只用了三五年。   不但融汇贯通,甚至还举一反三。   《铸剑经》的最后一部分,写着欧家历代最有名望的铸剑师,他们都曾改良过铸剑之法,也都曾铸造过绝世名剑。   欧家为了纪念他们,同时也是为了激励后人,所以把他们的名字以及改进的部分,和铸造的名剑剑名全部都罗列在《铸剑经》的最后。   他也想自己的名字被写在上面——欧厨。   虽然叫厨,但是他根本不会做饭。   而且对吃一向没有任何讲究。   总是匆匆的扒两口饭,便又回到铸剑房中敲敲打打。   所以虽然只用了三五年,但他付出的努力与时间却是旁人的三五十年。   在他的名字写进《铸剑经》时,欧小娥尚且年幼。   在他的记忆里,欧厨是一个善良和蔼的大哥哥。   他对自己所坚持的,不依不饶,就算是家主也无法说动他。   但是对比自己小的孩子,却又百依百顺。   每次他从铸剑房里出来,都会从口袋里掏出些小零食和自己做的小玩意儿送给孩子们。   久而久之,整个欧家的小孩,便都会等在铸剑房的门口,等他出来。   可是零食与玩意儿就那么多,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够分的。   每当这时,欧厨就会摊摊手,面含歉疚。   在孩子们一脸失望的准备转身离开时,欧厨却又像变戏法一般,不知从何处又拿出来满满一捧。   孩子们便惊喜的叫着,冲上去哄抢一空。   欧小娥是唯一不上去抢的孩子。   因为他知道欧厨一定准备了足够的分数,上去抢了只是得到的早一些罢了。   即便不抢也早晚会得到。   只要最终能有自己的份,那便不需要和别的孩子一样上前去你争我夺。   但又一次,欧小娥没有得到。   她不知是有的孩子多拿了一个,还是欧厨真的准备少了。   总之,她两手空空。   欧小娥平静的看着欧厨,希望他能像以前那样再变出一份送给自己。   但是这此欧厨的确是一个都没有了。   他很是抱歉的摸了摸欧小娥的头,告诉她下次一定多给她一份。   欧厨的手很瘦。   再加上常年打铁铸剑的原因,让他的手力量十足。   他觉得只是轻轻的放在欧小娥头上,但是在欧小娥感觉来却是种种的拍了一下她的脑袋。   本就因为没有得到而心里委屈,这一下又觉得欧厨是故意打了自己的头。   欧小娥却是再也没能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欧厨便揽着欧小娥在铸剑房的门口坐下,用衣角拭去她脸上的泪珠,然后讲故事给他听。   欧厨和欧小娥一样,都不是欧家嫡系,而是在加入欧家之后才换了姓氏。   欧厨说曾经天下有一把最有名的剑。   叫做天瑞。   天地分阴阳,各人论男女,物件称公母。   与天瑞剑,相对的,还有一把剑。   这把剑,世间第二有名,叫做力命。   故事一开始,就是一人手持天瑞剑刺进了天下第一剑客的胸膛中。   此后,他便是天下第一剑客。   他用的剑是天瑞。   他的名字也是天瑞。   死去的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客的剑,叫做力命。   他的名字也是力命。   从此,这两把剑都在他的手里。   杀人时,他总是很开心。   因为那会儿的天下,所有的武修都被排在一张榜单上。   他杀的人,在榜单上的位置都比他高。   因此每杀一人,他的名次就上提一格。   有谁会不开心自己的名字越来越靠前呢?   所以他很开心。   欧小娥问欧厨,这天瑞杀了这么多人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杀人之后的笑容究竟是什么样的?   欧厨说他也记不清了。   那笑容很淡很浅,但是却很甜美。   就像是新郎官掀起新娘子红盖头时的笑。   开心,激动,但又有些害羞与腼腆。   力命是所谓的江湖正宗。   而天瑞,却没人知道他师出何门。   好似平白无故的冒出来,便拥有了一身奇绝剑法。   没人见过他是否精通其他的功法武技。   因为他杀人时只是那么定定的站在原地,无论对方有何种眼花缭乱的招式,他却只出一剑。   剑出。   命陨。   从来没有例外。   欧小娥问,既然这天瑞如此厉害,为何不直接去找天下第一的力命去对决,反而要从头又开始,一个人一个人的杀上去呢?   欧厨说,因为天瑞是一个很踏实的人。   而且他想要得到的并不是那个天下第一剑客的名衔,而是享受这种一点一点往上爬的过程。   所以他从榜单的最后一名开始。   一剑一人。   一剑一进前。   就这样,一步步的,直到杀死了力命,成为了天下第一。   欧厨说到这里之后就站起了身子,准备继续回铸剑房忙活。   但是欧小娥却还没有听够。   况且这故事讲到这里却是虎头蛇尾,无聊至极。   “那当天瑞变成了天下第一剑客之后呢?”   欧小娥问道。   “之后他就是天下第一了。”   欧厨回答。   “会不会有人也来杀他?就像他杀死力命一样。”   欧小娥问道。   “当然有,而且很多。因为很多人都想要当天下第一剑客,但是天下第一剑客只能有一位。”   欧厨说道。   “最后天瑞怎么样了,是被人杀死了吗?”   欧小娥问道。   “对,他死了。因为他输给了别人。所以他不再是天下第一剑客。”   欧厨说道。   “输了就一定会死?”   欧小娥问道。   “一定会的。人不死,心也死。心死了,人也就没什么活头,很快也会死。”   欧厨说道。   欧小娥还是个孩子。   但欧厨的故事和话语却着实不适合说给孩子听。   但是他却偏偏就讲给了欧小娥听。   “不过人不死,就可以重生。”   欧厨迟疑了一下说道。   “人死了还能活过来吗?”   欧小娥有些害怕,因为这让她联想到了鬼。   “不能。人死了就是死了,万事皆空。我说的重生,是指这里。”   欧厨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只要它还在跳动,或许就能重新振奋起来。”   欧厨说到。   “怎么样才算重新振奋?”   欧小娥问道。   “找到一个新的方向,再去当一次天下第一。”   欧厨笑了笑说道。   “当不了天下第一的剑客,所以要当天下第一的铸剑师吗?”   欧小娥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   不知为何,他就觉得那故事中的天瑞和眼前的欧厨很像。   很像很像。   欧厨笑了笑,说道:   “天下第一的铸剑师固然不错,但世间还有很多选择,至于天瑞选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就彻底的死了。心死了,人也死了。”   当夜,欧小娥没有睡着。   小孩子本该倒头就睡,梦也不会做几个。   但是欧小娥竟然失眠了。   她不知道这叫做失眠,只是在床上辗转反侧。   一闭眼,就全是白天欧厨告诉她的那个故事。   她着实想知道天瑞究竟怎么样了,但是潜意识中,她还是觉得天瑞就是欧厨。   “烛火虫鸣中,刀惨淡,剑广寒。梦里血腥刺鼻难。风过滩,水弯环,风水之中人哀叹。哀离合,叹悲欢。雪莹窗案,情字难专。少年仗剑泪满衫,飘摇乱世且偷安。花零落,星摇乱,太上河畔寻傲然,竹里馆中望南山。”   欧小娥听到窗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歌声。   这阵歌声并不好听,不是因为唱歌人的音色,而是因为唱歌人的音准。   这人着实没有一个字是唱在调上的。   欧小娥听了想笑,但是又忍住了笑意想听听歌里唱的是什么。   不自觉的,这歌声却是让他联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她用被子蒙住头,再度呜咽了起来。   欧厨的名字被写在《铸剑经》上的那天,也是他被逐出欧家的那天。   因为他拿出了那柄一半剑刃都是锯齿勾牙的剑。   剑名齿灵。   欧家虽然开明,开明到能够吸纳一切有用之才进入其中。   欧家也极度封闭,封闭到由不得铸剑师对铸剑的根本有任何更改或质疑。   你能做的,只能是把《铸剑经》中已有的东西,优化进步。   但是欧厨却是彻底改变了剑的模样。   这成何体统?   但是念在欧厨有大功于欧家且又惊才艳艳的份上,只要他答应销毁此剑,并且日后再也不会铸造,便能够得到宽恕。   不过天才都很傲慢。   不近傲慢,还很狂躁。   欧厨用笔把自己已经写在《铸剑经》上的名字抹去,带着齿灵剑,离开了欧家。   那时,欧雅明还只是欧家‘剑心’。   离他成为欧家家主,当代‘剑子’还要过很多年。   欧厨在临走时说,他总有一天要让欧家后悔。   要让欧家为自己的刚愎自用,固步自封而后悔。   今天。   现在。   这个时刻来了。   刘睿影看到的那个站在原地不动,把手伸进篮子里的小商贩,从篮子中抽出了一把剑。   那把剑的一侧剑刃,都是锯齿勾牙。   欧小娥认出来,那是齿灵剑。   他先看到了剑。   再由剑尖,剑身,到剑柄,最后看向人。   她依旧能看出,这小商贩就是欧厨。   只是要比从前过分的苍老。   这或许就是欧厨当年给欧小娥说的故事中的‘心死。’   假如欧厨就是天瑞,那当他从天下第一剑客的神坛上跌落时,心已死了一次。   带着齿灵剑从欧家离开时,心又死了第二次。   如此说来,欧厨也着实是个心性坚定,意志果决的人。   心死了两次,竟然还都能顽强的继续生存。   欧小娥的身子动不了,是因为他想起了昔日里和欧厨相处的时光。   尤其是讲故事的那天夜半听到的歌声。   “烛火虫鸣中,刀惨淡,剑广寒。梦里血腥刺鼻难。风过滩,水弯环,风水之中人哀叹。哀离合,叹悲欢……”   这前半段莫名的开始在脑海中循环。   “欧厨!……前辈。”   欧雅明也看到了齿灵剑,自是也认出了欧厨。   只是他惊异于欧厨怎么会在此地。   相较于欧雅明的惊讶,欧厨则更惊讶于欧雅明竟然还称自己一声前辈。   虽然这前辈二字有所停顿。   但终究是叫出了口。   “欧雅明。”   “你果然成为了欧家家主,当代‘剑子’。”   “当时我就觉得你是那一辈‘剑心’中最有出息的。”   “我没有看走眼。”   欧厨说话,一句一顿。   和原先欧小娥印象中的神采飞扬大相径庭。   “前辈谬赞了。”   欧雅明行了一礼,说道。   “欧家人?”   高瘦抽烟人回头看着欧厨问道。   “以前是。”   欧厨说道。   “你要帮欧雅明?”   高瘦抽烟人问道。   “不帮。”   欧厨说道。   “既然不帮,你为何出剑?”   高瘦抽烟人问道。   “你们和欧雅明有仇。”   “是你们的事。”   “而我和欧雅明没仇。”   “我只是找他证明些东西。”   欧厨说道。   “证明什么?”   高瘦抽烟人问道。   欧雅明皱了皱眉。   他自然知道欧厨是要向自己证明什么。   欧厨要证明的,就是他的齿灵剑胜过欧家所有的剑。   欧家最好的剑,就叫剑子。   只有家主才能有资格佩戴。   现在这柄剑,就拴在欧雅明的腰间。   只是被衣袍盖住,看不见样子。   “证明我的剑更好。”   欧厨回答道。   “剑?你这也配叫剑?”   高瘦抽烟人嘲讽道。   不仅是高瘦抽烟人。   就连刘睿影都不觉得那是剑。   剑身一半是剑刃,另一半是锯子。   像极了孩童的玩具。   欧厨听到高瘦抽烟人的话,并不生气,只是笑了笑说道:   “你试试不久知道了?”   “我要报仇,没工夫陪你玩玩具。”   高瘦抽烟人不屑的说道。   “这玩具还很干净。”   “我也舍不得被你弄脏。”   欧厨说道。   这一句却是点起了火,戳到了高瘦抽烟人的痛处。   “既然你曾经是欧家的人,那我也并不介意今天多死一个。”   高瘦抽烟人说道。   “你这人。”   “太没有原则。”   “就算能杀了欧雅明。”   “恐怕也就止步于此。”   欧厨说道。   “只要能杀了欧雅明,我们兄弟三人却是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想做。”   高瘦抽烟人说道。   “欧雅明不能死。”   “要死,也得与我先比完剑。”   欧厨说道。   “你说我没有原则,但你难道不知,这先来后到却是世间最基础的原则?”   高瘦抽烟人说道。   “先来后到。”   “我比你先到了十三年。”   “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先来后到!”   欧厨的眼神逐渐狠厉了起来。   “那我就先废了你这十三年!”   高瘦抽烟人调转身形,几步踏出。   脚尖在一张桌子上略微借力,手中烟杆朝着欧厨当头砸下。   欧厨扔掉篮子,横剑于头顶,锯齿朝上,剑刃朝下。   高瘦抽烟人的烟杆刚好砸到欧厨齿灵剑锯齿的缝隙中。   欧厨把齿灵剑朝着右一拉。   这一段锯齿竟然像抽屉一般,从剑尖出延伸出去。   欧雅明也被惊的目瞪口呆。   他是见过齿灵剑的。   而且对此剑的印象要比欧小娥深得多。   但他不知道,齿灵剑的右半边锯齿竟然是活的,可以像抽屉一样推拉。   欧厨,果然是神鬼奇才。   剑,本就是一个整体。   结构上若是有丝毫改动,势必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以这倒不是欧家固步自封,而是这剑本就是这般道理。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铸剑和盖房子一样,偏之毫厘,失之千里。   《铸剑经》中记载的剑,样式繁多。   但万变不离其宗。   起码一眼看上去就让人知道这是剑。   可是欧厨的这把齿灵却不同。   它的右半边锯齿剑身是活动的。   既然是活动的,想来他必然安装了导轨和锁扣。   导轨和锁扣会不会让剑显得笨重?   能够抽拉的半边剑身会不会让剑变得脆弱?   这都是要思考的问题。   都是需要攻克的难关。   但是欧厨做到了。   这把齿灵并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而是一把实实在在的杀人利器。   欧雅明很清楚的直到高瘦抽烟人烟杆砸下的力度有多大。   即便他没有裹挟上全部的劲气也颇为可观。   欧厨把半边锯齿剑身抽拉出来之后,齿灵剑顿时长了一倍有余。   却是顿时拉远了自身与高手抽烟人之间的距离。   高瘦抽烟人见状连忙想要收回烟杆。   但是欧厨却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他身形向前猛冲,拉出的半边锯齿剑刃转瞬又缩了回去,与另外半边合为一体。   高瘦抽烟人猝不及防,被拉扯着朝欧厨靠近。   他的右手因为手持烟杆,被齿灵剑的半边锯齿剑刃束缚住,左手却一掌攻出。   “山海掌!”   先前的烟箭,哪怕是箭雨,也不过是些机巧之术。   这一掌,才是高瘦抽烟人的真正门道。   掌出。   分山移海。   既有巍峨高山刺破青天锷未残,仍旧刺穿三尺三的猛烈。   还有大海波涛翻滚,卷起巨澜,犹如万马酣战的壮阔。   刚柔二力,同时集中于一掌之上。   初至,只有猛烈。   当猛烈的势头过去,便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壮阔。   等这一掌压实了。   便是猛烈加壮阔同存!   高瘦抽烟人这一掌瞄准了欧厨齿灵剑的另一半普通剑刃。   竟是要以掌劲硬拼剑刃。   就好似擎中王刘景浩的堪舆皇手,硬拼白衣人杜彦的罗霄双刀一般。   没想到,就在此时,齿灵剑却是再生变化!   那一半锯齿剑刃,竟然如风车般,滴溜溜的急速旋转起来。   锯齿覆盖着劲气。   欧厨的劲气五行属金。   金。   至锋至锐。   切割万物如指戳豆腐。   高瘦抽烟人的劲气属土与水。   兼具厚重与灵动。   虽然先前二人言语间已经有了火气。   但是到了对决时,却是都带着万分警惕。   谁也不甘愿去冒半分险。   欧厨对自己的齿灵剑自然是信心十足。   但高瘦抽烟人并不清楚欧厨真实的修为境界。   只觉得此人用的兵刃太过奇怪,让他不敢大意。   所以这一掌虽然看似声势极大,但实际上却只用了三成劲气。   三成劲气的山海掌本是要打在另一半普通剑刃上的。   现在却是和旋转不停的锯齿剑刃互相消磨,彼此都不能有所寸进。   “欧厨前辈的修为竟然如此之高!”   欧雅明不由得赞叹道。   他看到欧小娥在一旁欲言又止,便又接着说道:   “我看过欧厨前辈的档案。在他刚入欧家时,是没有任何武道修为根底的,只是一名天赋极佳的普通的铁匠罢了。现在看来欧家却是错失了一块金砖……”   欧雅明感慨道。   就算是欧厨离开欧家已有十三年,欧雅明也不相信他的武道修为能够从零开始精进至此。   欧雅明只差一步便能迈入天神耀九州,这高手抽烟人与他难分高低。   这只能说明,欧厨在进入欧家的时候,有意隐瞒了自己的武道修为。   可有是为了什么呢?   欧雅明并不知道欧厨讲给欧小娥的故事。   若是他知道了那个故事,这一切也变得并不难理解,甚至还颇为通顺。 第七十四章 聊表寸心【下】   欧雅明本以为高瘦抽烟人会在山海掌中再添几分劲气,一举击溃欧厨的锐金剑气风车。   但是高瘦抽烟人却身子猛地后仰,同时散开了山海掌。   五指并拢,方为掌。   但五指若散开,这掌中的劲气却也是散开分作五分。   高瘦抽烟人五指连点,从指尖处射出五道山海劲气。   虽然威力比先前小了很多。   但是却有四两拨千斤之效。   齿灵剑的锐金剑气风车,乍一看之下着实厉害!   不过,只要它在运动,那就会出现破绽。   况且这锐金剑气风车运动的模式极为单一。   只是这般兀自不停的飞速旋转着。   因此高瘦抽烟人的这五道劲气,都是逆着锐金剑气风车的旋转方向打出。   每转一圈,便打出一道。   因为旋转速度极快,因此看上去便是一刻不停的连打五道。   这高瘦抽烟人的眼力也是如此惊人!   在这般如疾鬼追命的速度之下,还能够看得清锐金剑气风车转动的圈数。   同时他后撤的身体一脚踢出。   足尖直指欧厨的胸膛。   欧厨侧身避过,同时稍稍让齿灵剑偏让了些许。   锐金剑气风车在这五道山海掌的劲气轰击之下,缓缓停了下来。   高瘦抽烟人脸上一笑,觉得这欧厨也不过如此。   想来,若是有真本事的人,自是不需要外物来提升加持。   只有那些吊儿郎当的万金油,才会想着折腾出些奇奇怪怪的兵刃来唬人。   不过他错看了欧厨。   欧厨是有真本事但还想着折腾奇奇怪怪兵刃的第三种人。   锐金剑气风车停下之后,整把齿灵剑便又合成了一体。   欧厨持剑轻轻朝他胸口一拂。   看似缓慢,实则咫尺天涯!   就单单是这么一拂,便逼的高瘦抽烟人脚步挪移,后撤了数仗之远。   而且由于齿灵剑的右半边锯齿剑刃可以随意抽拉,因此为了保险起见,高瘦抽烟人却是退了平时两倍的距离。   这样一来,就算是齿灵剑的半边锯齿剑刃冷不丁的滑出,却也是伤不到他。   眼见距离被拉开,欧厨提着剑缓缓向前走去。   剑若够不着,自然也无法打败对方。   只是他没有用任何身法武技,就是如平常人走路般一步一步往前。   高瘦抽烟人有些诧异。   一寸光阴一寸金呐!   打仗时讲究兵贵神速。   临敌时必得出其不意。   但无论是何种功法武技,只要足够的快,便能让对方措手不及。   只要对方露出一点纰漏,那剑便会钻进这一点纰漏中刺进对方的胸膛或咽喉。   高瘦抽烟人觉得欧厨一定懂得这般道理。   但他为何如此的逍遥?   难道当真这般有恃无恐?   若是修为差距足够大,欧厨自然能一剑将其镇压。   虽然刚才几招双方都是试探,但试探也是真实的门道。   两个人试探之时都打了个不分上下,那若是以命相搏又能差得了多少?   高瘦抽烟人着实不知欧厨哪里来的自信。   但是欧小娥却看出了端倪。   一切的缘由还是欧厨给他讲的那个故事。   现在,欧小娥却是能够万分确定天瑞就是欧厨。   因为故事中的天瑞,除了剑以外不会任何的功法武技。   所以他自然也不会什么抢攻的身法用来辗转挪移,只能这么一步一步的朝前走去,宛如一个普通人。   不过他的步伐普通,掌法普通,拳劲普通,甚至周身上下的任何部位都很普通。   唯有右手不普通。   因为欧厨的右手曾经手持天瑞剑刺进过力命的胸膛。   欧厨讲故事自然不会用真名。   但是故事的本事却也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   任何小看他这只右手的人,全都付出了最为惨痛的代价——死。   欧厨走近了。   高瘦抽烟人重新回到了齿灵剑的杀伤范围内!   欧厨上半身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势扭曲着。   宛如醉酒之人失去了平衡,即将摔倒一般。   但是他却没有摔倒,就这样打破了常规,定住了身形。   同时手上的剑再度刺处。   这一剑精奥繁复,但却又极为狂放。   好似刚刚写成了一篇传世佳作的书生,正在对着自己的文稿赞叹。   但是在自得之余,还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因为人总是很难满意。   让别人满意不难,只要审时度势,恭敬客气,便大体上都能过得去。   可是让自己满意却是天下间最为艰难的事之一。   因为人们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   写好的文章就算是横向比较,盖压同辈,但若是纵向一看,是否能比得过曾经的先贤大家?   肯定是比不过的。   既然比不过,那就难免失落。   略微的自得之后,便会想着如何修改的更加完满。   但却忘记了这世间的文章和功法武技向来没有定数。   就好似白天你知道窗前有一株桃树。   它的枝叶,花朵,果实全都看的一清二楚。   但是到了晚上,夜色浑浊,你若是在白天不知道这是一株桃树,在晚上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法知晓。   除非你点着灯,凑近了去瞧。   要是你不去,那就把他当成枣树,杏树,柳树也无妨。   欧厨的剑正是如此。   抛开那诡异的身形不说,就是这般平凡无奇的一刺。   就连孩童用木剑玩游戏打架时,也会这么刺。   但若是你仔细一瞧,便如黑夜观树一样。   让人根本分不清是什么。   到底是刺,还是砍?   到底是削,还是挑?   高瘦抽烟人也看不清。   所以他不敢接这一剑。   只能是仗着自己身法灵动的优势,继续挪移。   他脚踏北斗七星步。   这套步伐很是常见。   迷信人家遇上个生病或倒霉事都会请个阴阳师来看看。   阴阳师点上一堆火,火前放张八仙桌,桌上摆个香炉。   自己则在香炉前脚踏北斗七星步,嘴里神叨叨的念着写华丽的辞藻堆砌而成的,让普通人听不懂的话。   迷信本就是一种寄托,信的人自然是不敢有丝毫亵渎,不信的人往往嗤之以鼻。   但是这套步伐却不是阴阳师专属,只能说因为他们招摇撞骗的太多,以至于让见过这套步伐的人太多。   从发扬光大的角度来看,这些阴阳师倒是贡献了不少心力。   只不过他们使出来,是为了骗钱喝酒。   高瘦抽烟人使出来,是为了保命杀人。   这套步法在他脚下,端的是玄妙异常。   欧厨一刺不中,便也收了剑。   任由高瘦抽烟人绕着自己飞奔。   他在找欧厨的破绽。   欧厨又何尝不是找他的破绽?   只是欧厨还要分出一些精神注意着高瘦抽烟人另外两个大胖子兄弟的动向。   欧雅明是决计不会落井下石的。   其余的酒三半,刘睿影,欧小娥,就算三人一起上,欧厨也能一剑败之。   但那俩大胖子兄弟却毫不关心此间的战局。   反而找了一张酒菜齐全的桌子,坐下来喝酒吃肉。   也不在乎这碗筷是否被人用过,就这么拿起就吃,吃的满嘴流油。   嫌弃酒杯太小,酒壶的口也太小,便干脆打开盖子朝着嘴里猛灌。   不一会儿,身上的衣衫就染上了大片的油污和酒渍。   看这样子,他俩是不会插手了。   起码也得等到这一桌酒菜吃干净之后。   这二人好似数年没吃过饭一般,以风卷残云之势,把这一桌酒菜扫荡了个精光。   欧厨看到,桌上的正中间,摆着一条鱼。   左边的胖子动作极快快,一双肉乎乎的大手拎着鱼尾巴就放倒了嘴里。   好像都没有咀嚼,就这么一口吞下。   这一幕若是被景平镇中的叶伟看到,说不定当场就要拜他为师。   因为如此神奇的吃鱼功夫,怕就真是条河里的大鱼也做不到。   右边的胖子因为慢了几分,没有抢到鱼,气呼呼的一摔筷子站了起来,把桌上仅剩的酒全都喝尽。   “要来了!”   欧厨觉得这俩大胖子兄弟,是准备动手助战了。   因为他们二人都已起身,目光犀利的扫荡着整个大厅。   欧厨觉得他俩是在找一个何事的档口切入战局。   因为现在他与高瘦抽烟人看似一静一动,实则已经化为了一个整体。   高瘦抽烟人在绕着他画圆,而欧厨仗剑立在圆心。   若是鲁莽加入战局,一个不慎,不但帮不到高瘦抽烟人,反而会让欧厨有机可乘。   终于。   二人动了!   虽然体型臃肿肥胖,可是速度却要比高瘦抽烟人还快上几分。   欧厨略微紧了紧右肩。   这两人若是加入了战圈,高瘦抽烟人的身形与速度势必受到影响。   即便只有短短的一瞬,对欧厨来说却也已是足够。   他的心,能够抓住那一瞬间的空隙。   只要他的心能,他的剑也能。   虽然他还没有到草木竹石皆可为剑的地步。   也没有到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境界。   但是他却已经能够做到剑随心动。   心之所向,便是剑之所刺!   所以这俩大胖子兄弟若是加入战局,不仅不会对他造成压力,反而是让他寻到了破敌的机会。   但是他错了。   那俩大胖子兄弟是动了。   而且动的很快。   只不过方向却不是这里的战圈,而是另一张酒菜完备的桌子。   二人在桌旁站定,也不坐下,就这么用手拿食,往嘴里不停地塞着。   虽然没等来大胖子俩兄弟,但高瘦抽烟人却开始变招。   欧雅明知道。   高瘦抽烟人除了一双手掌极为厉害以外,一双腿脚却也丝毫不差。   幻尘腿。   幻,亦真亦假,犹似镜花水月。   但若是有人真的把这当做镜中花,水中月,恐怕会就此长眠不醒。   尘,飘忽不定,好比风中柳絮。   本来无一物,四处皆尘埃。   躲无可躲,避无可避,闪无从闪。   四面八方皆是尘埃,再加上虚虚实实的幻境朦胧,这幻尘腿在二人对战时,怕是要比山海掌更加厉害。   不过窗前月能以双手推开,水中天能以一石击破。   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   这欧厨抵挡的竟是有些艰难。   “没想到短短时日,这家伙的腿法竟然进步了这么多!”   欧雅明笑着说道。   “欧家主和这三兄弟是有何仇怨?”   刘睿影问道。   “说起来只是一点小事,我怕你笑话。”   欧雅明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尖。   “在下定当不会嘲笑。”   刘睿影说道。   “可是你已经笑了……”   欧雅明看着刘睿影,有些委屈的说道。   刘睿影着实没有料到,这欧家家主,当代‘剑心’竟然是如此的平易近人。   虽然身份地位差距极大,但站在他身边和他说话却如沐春风,没有丝毫压迫之感。   “我和他三兄弟实在一处酒家偶遇的,先前并不认识。”   欧雅明说道。   “你也应该知道,我一直想把鹿明明拉进欧家。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找他喝酒。但是有一次我空手来了,没有带酒,你知道却是为何?”   欧雅明问道。   “难道是被他们三兄弟喝了?”   刘睿影看着那俩大胖子的吃喝姿态反问道。   “是极,是极……那一坛酒,我在路上打尖时,就放在桌边。饭吃到一半,我去小解,没想到回来的时候,酒坛已经空了。”   欧雅明想起往事,笑着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们喝空了您的酒,却还把酒坛留在那?”   刘睿影不敢相信,世间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这就好比,梁上君子翻墙入院,偷完东西后在桌上留了封信,说枕头底下的十两银子,想必是你辛苦存的私房钱,所以我没拿。   这已经不是盗亦有道的范畴了。   “是啊,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问了小二确定了情况之后,一把就掀翻了他们三兄弟的桌子。我本是个极好说话的人。你若是想喝酒,又囊中羞涩,那即便是我请你喝却也无妨。若是你只想喝我桌边放着的这坛酒,那咱们客客气气的打个商量却也不是绝对不行。但他们就是这样一不告二不问的就把我的酒喝了……我看着那空空的坛字,就觉得生气!”   欧雅明说道。   “他么可有做任何解释?”   刘睿影问道。   “没有,一句都没有……不过我也没有给他们解释的时间,毕竟我上去就掀了他们的桌子,若是我当时稍微再冷静一些,恐怕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欧雅明话锋一转说道。   “人做事都是有缘由的。你们年轻人千万不能仗着一时气盛,冲动之后就算是那中都神医叶老鬼,也没有后悔药卖。”   欧雅明说道。   刘睿影认可的点了点头。   不过他现在却是听不进去任何道理,他只想知道事情后续的发展,怎么就能闹成这样不死不休的局面。   “掀了桌子之后,他们三兄弟也怒了。我们便打了起来,不分高低。打斗中难免碰翻撞烂了桌椅。桌椅一倒,砸翻了酒坛,我看到酒坛下面整整齐齐的压着一张银票,面额五百两。”   欧雅明说道。   刘睿影这才知道,他们三人不是厚颜无耻。不然怎么会在酒坛之下压着一张大额银票呢?   “这张银票却是远远超过了这一坛酒的价值。”   欧雅明说道。   “不过,我师傅鹿明明不是说,您每次带去的酒都是琼浆玉液?”   刘睿影说道。   他觉得这五百两根本不够。   “……我告诉你可以,但是你得保证不能告诉你师傅。”   欧雅明压低了声音对刘睿影说道。   “这……我保证!”   刘睿影不知道欧雅明究竟要说何等隐秘之事。   但当下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却是重中之重,只能暂且委屈一下自己的师傅鹿明明了。   “我带的酒,都是几十文钱打来的散酒。但鹿明明这人的舌头估计有问题……无论是好酒还是赖酒,对他而言都是酒,只要能醉就行。所以那些个什么琼浆玉液,什么欧家珍藏,都是骗他的。”   欧雅明说道。   “您倒是真会做生意!”   刘睿影笑着说道。   “那当然!俗话说理直气壮,但若是理不直还仍旧气壮,那任谁也难分真假!”   欧雅明冠冕堂皇的说道。   “所以看到这五百两银票,我的火霎时间全都消了。但是他们三兄弟却没有,因为他们觉得我侮辱了他们,把他们当成了偷酒贼。其实这事儿那店小二也有一半责任,因为他们的店里没酒了,这三兄弟又想喝酒,所以才趁我不在时喝了我的酒,然后在酒坛子下面压了张银票作为赔偿。”   欧雅明说道。   刘睿影能体会到这总感觉。   嗜酒之人若是断了酒,那必是抓心挠肝的难受。   打斗中被刀砍伤,被剑刺伤,都比不上这种难受。   酒三半就是个极好的例子。   五花马,千金裘,都被他用来换做了酒浆下肚。   “这兄弟三人,很奇怪。你可以骂死他们,打死他们,但是却不能有半点污蔑他们。”   欧雅明说道。   “想必您掀桌子的时候是不是说了些什么?”   刘睿影问道。   “正是如此……我掀桌子的时候,大喝一声‘该死的偷酒贼!’也就是这句话,让他们觉得遭受了平生最大的屈辱,让我也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说到底,还是自己活该。”   欧雅明说道。   “可是,就这么一坛酒,一个称呼。本就是一场误会,解释清楚不就相安无事了吗?”   刘睿影不解,若是单单只有这么一点过节,着实犯不着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的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有些人把名节口碑看的比命还重要,我坏了他们名节,毁了他们口碑,自然是要和我不死不休……”   欧雅明说道。   果不其然,现在刘睿影觉得欧雅明有了第四怪。   仇人怪。   怪人的仇人也是怪人。   这岂不是怪上加怪?   “那这第一场打斗是如何结束的?”   刘睿影问道。   “没有结束,我跑了。”   欧雅明随意的说道。   “跑了?”   刘睿影掩口惊呼!   他着实想不到这欧家家主,当代‘剑心’落荒而逃的样子。   “对,三打一!多不公平!我就跑了。不过我跑前还是顺手拿上了那张银票,所以最后说起来还是我赢了!”   欧雅明调皮的笑着说道。   刘睿影觉得这强者之间的思维格局端的是无法理解。   可以为了一坛酒打生打死数年,还可以在逃跑时不忘记一张银票。   五百两虽然着实不少。   但是欧家的一把好剑随随便便就能卖出千两价钱。   欧雅明是根本不应该在乎这五百两的。   “怎么能不要呢,毕竟他们还是喝了我的酒的。即便那酒很便宜,可是这价是他们兄弟三人付的。虽然他们不是偷酒贼,但若是愿意以五百两买一坛几十文的散酒,我又怎么会拒绝?”   欧雅明似乎看出刘睿影有些困惑,便出言解释道。   “我不是个抠门的人,但那几十文也是我一文钱一文钱攒起来的,一千两银子不也得是一两一两的堆?钱多钱少都是钱,这是世间唯一能积少成多的事。”   欧雅明说道。   刘睿影对这话倒是颇为赞同。   很多时候努力往往没有一点屁用。   若是走了歪路,找错了方向,反而会适得其反。   方向永远比速度更重要。   就算是南辕北辙总有相见的时候,可是你也得先活那么多年不是?   唯有这钱,只要花心思存了,就和米缸里的米一样,每天若是只吃一顿饭,到月末的余粮肯定要比左邻右舍多上不少。   “您跑了之后,是回了欧家吗?”   刘睿影问道。   “没有,我还是要去找鹿明明的。但是我没有酒了,就想着找一处酒坊,用这五百两银票再去打一坛几十文的散酒带去给他喝。”   欧雅明说道。   “可是您不是说,那一次是空手去见的我师傅吗?”   刘睿影问道。   欧雅明这说话前后矛盾,让他对此事的真实性有所怀疑。   “最后我的确是空手去的,因为我到酒坊正准备用这张五百两的银票付钱买酒时,突然发现银票的的侧面白边处还粘了一章小纸条,上面写了四个字,你猜猜是什么?”   欧雅明卖了个关子,对这刘睿影问道。   “难道是,酒钱在此?”   刘睿影说道。   “意思大致相同,只不过要比你这四个字雅致的多。纸条上写着‘聊表寸心’。”   欧雅明说道。   刘睿影到这时彻底理解了为何这三兄弟如此记恨。   他们着实实已经客客气气的做了所有该做的。   不但给了钱,还留了字。   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被人说成‘偷酒贼’,那换了刘睿影自己,也定然是气不过。   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欧厨的一句‘这玩具还很干净,舍不得被你弄脏’就让这高瘦抽烟人如此暴怒。   因为这三兄弟本来就是受不得丝毫委屈冤枉的人。   “啧啧啧!”   欧雅明突然发出一阵惋惜之声。   “欧厨前辈怕是没机会让他弄脏玩具了。”   欧雅明接着说道。   刘睿影一脸不解的看着欧雅明。   只见欧雅明朝着门口的方向努了努嘴,却是没有再解释什么。 第七十五章 登与崩【一】   “来者皆是客,老朽自当茶酒相待,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刘睿影看到堆积在门口处看热闹的众人,逐渐让出了一条道来。   随即全部都躬身行礼。   “狄楼主!”   此间的事端,终究还是引得狄纬泰坐不住了。   他身旁跟着鹿明明,身后随行的还有五福生四兄弟。   欧雅明看到鹿明明,高兴地招呼了一声。   鹿明明指着欧雅明,气得不打一处来!   这事说到底都是被欧雅明惹起来的。   不管是欧厨还是这三兄弟。   三兄弟是为了找欧雅明报仇。   欧厨是为了找欧雅明证剑。   虽然现在他站在一旁,置身事外,优哉游哉的。   实则这才是祸事的源头。   其实狄纬泰完全可以之让鹿明明出面。   因为他与欧雅明熟识,而且修为境界也足够。   不过现在的博古楼不比往昔……   五福生两分新亡。   擎中王刘景浩先前又与白衣人杜彦为了刘睿影的生死而打了一场。   现在又轮到欧家家主,当代‘剑子’欧雅明。   如此多事之秋已经由不得狄纬泰继续稳坐他的钓鱼台了。   他必须现身,必须露面。   必须展现出博古楼的强势。   他要让大家知道,博古楼还是博古楼,一点都没变,仍然是受万人世代敬仰的天下文宗!   但是大胖子二兄弟仍旧吃个不停。   高瘦抽烟人也依然腿影如光似电,晃人眼目。   各方都把狄纬泰的这句开场白当做耳边风。   鹿明明上前半步,准备去阻止。   说什么都得让打斗中的二人停下来才好。   若是博古楼中无人现身,便就让他们这般打下去,待结束后再来个秋后算账倒也不错。   只是现在博古楼楼主,狄纬泰亲至,这大厅中仍旧是杯盘狼藉,死去活来的,未免有些太过于不尊重。   不过欧厨能尊重谁?   他尊重的只有手里的齿灵剑。   高瘦抽烟人也不懂得什么叫尊重。   他只在乎自己的口碑和名誉。   “这人的腿上功夫着实了得!”   鹿明明说道。   “不过持剑人当真愚笨……怎么说都占了兵刃上的优势,不尽快退敌反而给自己画地为牢。”   鹿明明摇了摇头,显然对欧厨评价不高。   说罢,就已蓄势待发。   但是身形却被狄纬泰拦住了。   鹿明明刚看到狄纬泰的一只手伸到自己身前,再一回神,狄纬泰却已飘出了数仗。   只见狄纬泰双手食指轻点。   一指点向高瘦抽烟人的小腿迎面骨,一指点向欧厨齿灵剑的剑身侧处。   春秋笔法!   这本是文道一脉用来书史的一种方法和技巧。   在细微之处暗含褒贬,明黑白,辨是非。   但狄纬泰却将这一写作手法化成功法武技,以指做笔,化为笔刀。   这一套功法武技着实是狄纬泰的独创。   一共分为三层: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   微而显是指言此在彼,有点类似于兵法谋略中的声东击西,却又不尽然。   临阵打仗,必然是彼此有些知晓。   但是微而显的微既有微小不可见之意,还有轻微触不及之意。   当你觉得这一笔刀并不是冲着自己而来,且还轻微弱小到可以忽略之时,自然是不会有所警戒防备。   可是偏偏就在此时,这一笔刀却突然拐了个弯,逼杀至近前不说,还突然绽放出了难以抵挡的力量!   犹如读书人说话时的机锋,和写文章时的比喻。   看上去好似平平无奇,了无用处,等想通之后才顿感举足轻重,可主沉浮。   它并不需多着笔墨,用将出来也不会显的过于突兀。   取次花丛懒回顾,到头来看似片叶不沾身,可是却又如漉满洒,堪堪忧忧。   一切看似水到渠成,自自然然,实则却是花时反秋。   这一层,虽然是春秋笔法的基础,但却是最为重要的一环。   和刘睿影的七绝炎剑不在乎顺序不同,春秋笔法讲究的是环环相扣。   若是没有这微而显的基础,也不会有后两层的升华。   志而晦,是说含义隐晦,而且不管是文字还是招式都极为简约。   方才狄纬泰点向欧厨和高瘦抽烟人的两指正是这一层。   没有任何花哨的样式。   不似幻尘腿的漫天光电,也不像欧厨齿灵剑的万般变化,只是普普通通的伸了伸指头。   两人见面若都是直言不讳,甚至争吵的面红耳赤,若是说他二人在吵架未免着实不雅。   因此便换个词,坦诚相待,或剖肝见胆,都要显得舒服的多。   虽然实质上并没有改变二人本来分歧极大的意志,但是谁又会喜欢自己失态的样子被公之于众,落于纸笔呢?   不过这也正是文人的虚伪所在。   换成功法武技就是我明明要杀你,我却说这是在帮你。   帮你什么?   帮你死。   即便你不想死,甚至连死的念头都从未动过。   但是我就是想帮你死。   因为我要杀你。   把杀换成帮。   立马就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但是这帮字背后所附带的血腥与险恶,没有几个人能受得起。   狄纬泰口中说着来者是客,茶酒相待,实际上他看到自己的博古楼最为繁华的街道上最为豪华的茶座里,被人搅得天翻地覆,心里焉能没有气?   擎中王刘景浩的动作,他可以忍。   毕竟对方是五王之首,而且还给自己留了句客气话。   虽然客气话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钱花,至少听起来舒心还有面子。   何况文坛龙虎斗还要在中都城举办,怎么说也得给这地主几分特权。   规则,向来是都是由顶层的强者制定。   而他们制定的规则,全都无一例外是对自己有利的。   就好像大人总是说小孩子挑食,小孩子也觉得大人果真是大人,即便是桌上再难吃的青菜,也都能毫不挑剔的夹到碗里,送入嘴中。   殊不知,这饭菜都是大人做的。   自然是依据他们的喜好。   小孩子只能被动的接受,不吃就是错。   大人每样菜都吃,因为他们做的每样菜都是他们所喜欢爱吃的,那就自然是没错。   不过桌上的菜样每日或许会重复,但世俗间的利益纠葛却是一刻不停的在变化,因此这规则便也随着利益在变。   可无论规则怎么变,它都是固定的,是万万赶不上现实的变化速度与多样性。   因此,例外就会发生。   擎中王刘景浩到博古楼来是例外。   这茶座中莫名的打斗是例外。   既然出了例外,没有规则可依,那就只能由顶层制定规则的强者出面一锤定音。   无论是斩立决,还是下诏狱。   都是他们一句话的事。   狄纬泰可以容忍一时的放肆,但若是人人都变得肆无忌惮,那这博古楼不就和菜市场没区别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两指点出的时候有没有杀心。   不过他点出的位置倒的确不是致命之处。   但是既然客气话已经说出口,手上自然也得留几分客气。   虚伪是虚伪,但虚伪若不被人揭穿就不是虚伪。   看破不说破,这就是博古楼一条基本的生存法则。   至于第三层,婉而成,却是没有多少新意。   说白了只是第一层的升华。   它让微不但微,还婉。   婉这个字着实有趣得紧。   婉约对应着豪放,曲折对应着直达,柔美对应着刚毅。   它是一切强硬的对立面。   这一层其实已经不是功法武技或是诗词文章的范畴,而是实实在在的人之境界。   知其雄,而守其雌。   雄壮固然强大威风,但是如果已经足够的强大,却是不需要什么外在的态度或物件来显示。   刘景浩,霍望,狄纬泰,包括欧雅明。   他们只要往这里一站,那便是睥睨众生。   婉柔似水,水虽无常性,但是却利万物而不争,所以江河才能因此流淌天下。   婉柔若风,风虽无状态,但却能深入无阻,所以任尔东西南北皆能见孔就入。   狄纬泰和刘睿影不同。   刘睿影尚在成长阶段,依然等待着破茧成蝶。   但是狄纬泰追求的却是长久。   无论是自己的寿命还是自己的地位,只要长久便好。   天地长久,因为天地从不追求长久,所以它才能够长久。   明月长久,明月只高高的遥挂空中,按时起落,所以它也能够长久。   往往费尽心血的事,到头来却一无所获。   边走边办的事,却是福盈满门。   现如今,狄纬泰只有在极为正式的场合,比如文坛龙虎斗时才会换上他那一身八品金绫日的文服,平日里向来都是一副老农打扮。   虽然这很是刻意,不过刻意也是一种态度。   高瘦抽烟人见狄纬泰“笔力”袭来,山海掌再起,呼啦啦的连续拍出五掌,仿佛群仙出游,楚天壮阔。   狄纬泰的春秋笔法虽然精妙。   可在势头与劲气上却明显不足。   但狄纬泰好不慌张,他左袖扬起,挥洒自得。   一道劲气如匹练般恣意而出,把这五道山海掌包住圈起,瞬时化解。   “我赢不了你。”   高瘦抽烟人当断则断。   何况狄纬泰言语中并没有刺激到他那脆弱的神经。   看到自己的五道山海掌被狄纬泰如此轻松地化解,当即在他的“笔力”点到之前就收了幻尘腿。   只是欧厨仍旧不甘心。   高瘦抽烟人收了腿,可是狄纬泰却又动了笔刀。   笔刀虽然不是剑,不过刀剑本一家,却是如何能放过这个机会?   欧厨自是认得狄纬泰。   狄纬泰虽不是欧家人,但若是剑败狄纬泰,却也达到了他证明齿灵剑的目的。   “当啷!”   欧厨刚刚重新挑起剑尖,自己的齿灵剑被另一把剑架住。   这把剑他是再熟悉不过了,正是他十三年来的夙愿。   ‘剑子’。   欧雅明出剑了。   “欧厨前辈,你与我欧家的恩怨,我们择日解决。现在,却是不要给再博古楼给狄楼主徒增烦恼。”   欧雅明说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欧雅明一开口,欧厨便也收了剑。   其实他的心中还是只想向欧家证明。   虽然多几个人也无妨,但最本质的想法从未改变。   现在看到欧雅明如此说,他却也是没了借口继续动手。   这一剑,欧雅明用的是欧家剑诀善、宽、正、静、怡、安、诚中的宽。   欧小娥是欧家‘剑心’,欧雅明是当代‘剑子’。   何为‘剑心’?何为‘剑子’?   连起来就是以赤子之心铸剑用剑。   人生在世,相辅相成的事总是纠缠到死。   荣幸与无奈,辉煌与落魄,获得与失去,神奇与平淡,美好与苦涩。   尽皆都是相辅相成的。   欧家剑诀,先修的不是剑,而是心。   心修到位了,剑自然也能到位。   心善,则剑善。   剑本就是君子之器。   从来不会娇柔造作,也不会故弄玄虚。   见到欺压良善者,定当拔剑而起。   但也不会因为义字当头而追悔莫及。   心宽,则剑宽。   满面春风,笑容可掬,时时刻刻都拿得起,放得下,才算得上是心宽。   须知树高不过山,山大不过海,但树,山,海却都能装在同一颗心里。   不为了一些鸡毛蒜皮而贪便宜,也不为了一回绳头小利而斤斤计较。   欧雅明会与那三兄弟结仇,正是因为他的心还不够“宽”,他的剑也不够“宽”。   如今,宽是够了,但旧仇未解,新恨又至。   不过既然他这一剑用的是‘宽’字剑诀,那想来他的心中已暗自做了决定。   心正,则剑正。   心与剑一样,都不能有任何私心杂念。   表面的憨厚耿直固然可喜。   但是却掩盖不住背后的铤而走险,利诱相逼。   只有真诚的坦荡,持重老成,不偏不倚,才能每一剑都出的无比坚定,才能每一次出剑后,都毫无负累。   心静,则剑静。   平心静气的笑看风云的舒畅,物外超然。   一剑的声势平平淡淡,不似从前那般波澜壮阔,勇往直前。   但却又如一滩秋水般静谧安详。   这静不是绝对。   水潭也会偶尔因风吹起涟漪。   但无论何以种巨力投入这潭中,它都能消化吸收至无影无踪。   就好像我的剑就在这里。   无论你如何苍茫遒劲,却之多只能微微皱起一层水皮。   而内在的剑劲,依旧蓄势待发。   你看不见,我也没必要让你看见。   等你看见时,便发现自己早已深处潭中。   被密不透风的剑劲搅碎,尸骨无从,永远沉沦。   心怡,则剑怡。   到了这一字剑诀,剑上便会带有一种皆为独特的情愫。   对待一切都抱着珍视与珍惜的心态。   此时的剑已不是用来杀人的利器。   而是用来守护某些东西的守护。   枕边的人,或手里物。   对待自己所珍惜、珍视的不遗余力,永怀热情。   每一剑都是如此的忠贞不渝,又是如此的淡泊明志。   心安,则剑安。   剑出剑收,拿剑放剑,都只求让自己心安。   这却是没有任何外物再能影响到用剑之人,和人用之剑的剑。   因为用剑之人已经堪破了风华,懂得了知足常乐。   即便手中无剑,也足以应对世间的一切风云变换。   它并不崇高,还很自私。   但若真能个人自扫门前雪,那整片世界不也是太太平平?   心诚,则剑诚。   这是洗尽铅华之后最为返璞归真的方式。   人永远无法独立的存在。   欧家能够鼎益千秋,也正是靠着一个‘诚’字   这是一种牢固的信仰,一种众望所归的高风亮节。   无论是出剑,还是铸剑,尽皆同理。   诚维系着方方面面,纵横交错的周道。   即便欧家是最终的获利者,可是对方却心甘情愿的让他们占了这便宜。   诚并不是大公无私,舍己为人。   而是最为真切的实质需要。   欧家的每一代家主都以此为最高目标儿奋斗,但是没有一人真真正正的练成了‘诚’字剑诀。   他们的心不够诚。   所以出剑,铸剑也不够诚。   欧雅明刚刚迈过‘静’字,正在朝着‘怡’字努力。   究竟最后能不能走到‘诚’这一步,他自己心里却也是没底。   “狄楼主!”   欧雅明躬身行礼说道。   欧家虽然是门阀大族,但相比博古楼还是差的很远。   不过他本不用如此恭敬客气,只是他向来与鹿明明交好,狄纬泰又是鹿明明的师傅,所以辈分上却也是矮了一头。   “欧家主不必多礼。”   狄纬泰微微侧身,让过欧雅明的行礼说道。   同时,他的眼睛瞟向了刘睿影。   这一眼,与狄纬泰先前一直以来的和蔼可亲宛若云泥之别。   刘睿影虽然没有正面回应这一目光,但是却感到自己的半边脸都有一种数九寒天的冰霜之感。   他不知道狄纬泰对自己的态度为何会转变的这么快   但是这一阵冰霜之感,转瞬即逝。   待刘睿影转个身回头对着他恭敬问好之时,取而代之的又是先前的那位谆谆老者。   “刘省旗也在啊。”   狄纬泰说到。   “是,我与朋友在此饮酒,碰巧遇到了欧家家主,欧雅明阁下。”   刘睿影回答。   “听闻你与定西王霍望爱徒,汤中松乃是旧交?”   狄纬泰问道。   “这……旧交倒是谈不上,不过的确是熟识。”   刘睿影不知道狄纬泰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只能如此婉转的回应道。   其实在心里,刘睿影一直觉得汤中松与自己不但是熟识,甚至还有救命之恩。   毕竟当时在丁州府城的琉光馆中,自己中了音波功,是他带着自己去找到了叶老鬼,还不惜用家传玉佩抵押作为诊金。   若是没有他当日的仗义之举,自己或许早已撒手归西。   虽然刘睿影明白汤中松这么做定然有他的考量。   不过无论如何,自己那一次却是实打实的被汤中松救了,这一点没有丝毫疑问。   “既是如此,那这位定西王的爱徒也要让刘省旗多多费心了!”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却是不解。   为何汤中松来了博古楼却要自己费心?   何况他身边还有张学究,而且自己也并非博古楼中人,却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出头才对。   “我们都是一群老家伙,和年轻人打起交代来也不知该当何如。况且汤中松正是英姿勃发之时,总是与我们这些老家伙在一起,难免沾染的暮气沉沉。”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一听,便知这是狄纬泰的祸水东引之策。   汤中松代表着定西王这一方势力。   无论是福还是祸,都会与他博古楼产生不少瓜葛。   但只要把刘睿影也拖下了水,那这便是三方角逐,总有一方可独善其身。   看来这狄纬泰是决计要引得这定西王和擎中王两方五王势力互争短长。   但狄纬泰以为这汤中松只是一个被定西王霍望惯坏的孩子。   以为他不明事理,不知礼数,就像一只金丝雀儿一般,可以任他揉捏。   在定西王府时,自然是锦衣玉食的被关了起来。   到了他博古楼,锦衣玉食自然不成问题,只是换了个笼子罢了。   博古楼的笼子不一定就比他定西王域的笼子差,但这笼子里关的究竟是什么,倒是狄纬泰眼拙!   汤中松早在被霍望收为徒弟以前,就已是一只翱翔于天际的雄鹰。   雄鹰怎么会委身屈居与笼中?   自然是极度的渴望自由才对。   只不过汤中松这这只雄鹰太过聪明。   既有雄鹰的狠厉,也有金丝雀的乖巧。   事不可为,绝不硬拼。   有人投食的日子,那就舒心畅快的过。   但若是让他抓住了一点机会,雄鹰的爪牙与利嘴可不是用来当摆设的。   只是这些过往的种种,狄纬泰不知道,他也没心去查证。   他心里所在意的,只是汤中松头顶的这个定西王霍望徒弟的名衔,而并不是汤中松本人。   就像他会对刘睿影客客气气的,也是冲着他身后的中都查缉司和擎中王刘景浩一样。   狄纬泰不是迷信的人。   但是他已经发现,博古楼近来的种种变故,似乎都是围绕着刘睿影展开。   自他到了博古楼之后。   鹿明明回来了,两分死了。   擎中王刘景浩莫名现身,定西王霍望的徒弟新至。   现在却是连欧雅明和他本身的仇人,以及欧家的仇人也来了!   就算是再不迷信的人,也讲究个因果之说不是?   所以狄纬泰现在的注意力,倒是全都放在了刘睿影身上。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天大家都在,就给老夫一个薄面。不管是新仇还是旧恨,暂且都先放到一边。到了博古楼,我怎么也得一进地主之谊,聊表寸心才是。”   狄纬泰说到。   “汤中松和他的文道师傅我已派人去请了,想必马上就到。”   狄纬泰的这一句话,却是对这刘睿影说的。   而聊表寸心这个词,已经是他在一个多时辰内第二次听到了。 第七十六章 登与崩【二】   “请我们去赴宴!”   博古楼中汤中松手上拿着狄纬泰送来的请帖,对张学究说道。   “嗯。”   张学究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再没有下文。   “狄纬泰请我们去赴宴!!”   汤中松提高了声调又说了一遍。   “嗯。”   张学究还是这般不冷不热,好似这事儿与他无关。   “他请我们去赴宴,你却在这里对我敷衍。”   汤中松看到张学究正在目不转睛的看书,所有的精神似乎都全部投入了其中。   至于那两声回应,估计是听到了汤中松的声音,胡乱应付了事。   至于汤中松究竟说了什么,他却是一点也没听清。   汤中松觉得纳闷。   以张学究这古灵精怪的老头儿,怎么会有如此投入的事?   向来都是一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清高样子,唯一在乎过的,就是他那悲惨的徒弟。   “你是个老王八蛋!”   汤中松骂道。   他想,这下你却是再无法装聋作哑了吧。   “嗯……”   结果,张学究还是喉间挤出一个字,应付了事。   汤中松这下才知道张学究是真的被手中的书所吸引的心无旁骛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书。   但若真是如此好看,为何先前从定西王域来博古楼的路上,都没见到张学究拿出来看过一眼?   “啪!”   汤中松走到近前,两掌拖着书的封面与封底,一把给它合了起来。   “你又发什么疯!”   张学究不满的说道。   “《皴经》?这是什么书?”   汤中松这才看到封面上的书名,但他却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这书书关于什么的。   汤中松的认知范畴博而不精,杂而不渊。   什么都知道个大概,但却又什么都知道的不真切。   这也怪他自己读书时不认真,天天变着法儿的只顾着想该如何气走那教书先生。   他觉得书都是人写的。   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写出什么。   着实没有什么大的意思。   若是看书,还不如去看写书的人。   琢磨透一个人,可比精通一本书要有趣有用的多。   不过他这么想倒也没错,毕竟这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大部分人都是通过书上的文字,透过纸张,封皮,看到写作之人的内心与精神。   若是跳开这一环节,直接去看写作人的内心与精神岂不是能学的更多更透?   所以汤中松当时告诉他老爹,你要让我读书也行,只不过有一个条件。   毕竟这读书人有几分真才实学不能光靠口头功夫,也不能凭借他穿着什么颜色,什么质地的文服。   汤铭知道这臭儿子的小心思……八成又要出什么幺蛾子来逃避学业。   但当下这世道,不识字的人叫做文盲,没文化的人叫做白丁。   武修只练武,也难免被说一句‘只知逞匹夫之勇。’   人们敬佩的是像张素那般的文武双全之士。   可世间哪里有那么多通才全才?   一个人只能睡一个枕头。   就像一个屁股若是想同时坐上两把椅子,只会从中间掉下去一样。   汤中松自认天资过人,他也着实很聪明。   不过他知道自己成不了张素,更不可能是‘文武双全’的神人。   他告诉汤铭,教他的人得有真本事。   什么叫真本事?   用别人写的书算不得真本事,用自己写的书才算得上是真本事。   因此,教他的先生一定得用自己写的教材。   光是这一条,便让他又逍遥自在了一阵。   毕竟这世间的道理满共就那么多,能写的先贤早就已经写完了。   所谓的推陈出新,不过是酒瓶装新酒,根本做不得数。   不过汤铭付的酬劳很高,而且在丁州若是成为丁州州统之子的文道先生,也是一件极为光荣的事。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能穿上那一身文服固然不错,但若是能把这文服变成白花花的银子,变成田亩豪宅,岂不是更加不错?   于是乎,在新条件公布之后,仅仅过了月余,丁州各地的所谓“新书”便犹如雪片一般飞来。   汤中松自然是懒得去一本本看。   他把这些书全部都退了回去,让这些先生在书中标注好,哪一部分是引用的先贤之说,哪一部分是依据先贤之说的拓展,又有哪一部分是自己的独家原创。   这一来,自是挡住了很多想要糊弄骗钱的文人。   不过,本来文化贫瘠的丁州,因为给汤中松寻觅文道师傅一事变得百家争鸣起来,倒是一件阴差阳错的好事!   最后入选的只有五本书。   的的确确都是些新鲜东西,肺腑之说。   但汤中松是何等的心智?   转转眼珠就能连撒十五个谎。   而且环环相套,逐步深入,让人根本听不出破绽。   再夸张的开场白,再失礼的言语,最终他都能给圆回来,找补上。   不过既然有了书,那这习也是不得不学了。   但是这五本书着实难分高下。   就和世间的道理一样,正说反说都对。   这便让汤中松右钻了一空子。   他让这五位先生每人试教三个月,这三个月,酬劳照付,待三五十五个月后,依据每位先生的实际表现,最终再定下来由谁长久的教下去。   这一招也是汤中松的独创,新鲜热辣。   在此之前,文道上一师可以收多徒,但是从来没有一徒可以拜多师之说。   不过汤中松对此当然也有他的解释——误人子弟。   虽然也是拾人牙慧,先贤的剩饭。   不过他说的是,徒弟拜师是不错,但师傅可以选择徒弟,徒弟也能选择师傅。   师傅选不好,一拜误终身。   徒弟选不好,一收名败裂。   所以两方都得慎重再慎重。   这一番大道理着实把人绕的云里雾里,好不真切。   但细想之下也的确是极为可取。   我想我学好,所以得认真挑选。   我也不想你先生不好,所以你也得看看我够不够格让你教。   汤中松好似把自己摆在极为低矮之处,塑造了一个满心求学的,看书忘渴的形象。   殊不知,他此举只是为了跳过学书直接学人。   人写的书在他手上,写书的人坐在身边。   人写书自然不会一五一十的把内心和精神全都一股脑的倒出来。   就是这遣词造句也还得琢磨一阵不是?   书面文章和平日里的扯闲篇不一样,光是那些助词虚词之乎者也的就够让人头大了。   而汤中松的目的,就是看看这人写的书究竟有几分真实,几分造作。   真实到什么地步,造作到什么分寸。   这边是所谓的人情练达。   他看着书,再比照着人。   这人影与书页读着,看着,他就重合在了一起。   有些人难捉摸些,他就让他教了自己五个月。   有些人好捉摸些,连一个月都没有教到。   恍恍惚惚,一年过去了。   若是问汤中松究竟学到了什么?   起码字是认全了,道理也记住了不少。   但更深的学问却是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   一个人活在世上,一生深交能有几人?   汤中松却是用了一年时间便深交五人。   每一人都是千变万化,但又有本质的共性。   借着这五人的基础,为他日后的所作所为却是奠定了最为重要的基础。   不过对那五位先生的评价,汤中松却只有八个字;   “衣冠禽兽,道貌岸然。”   他亲口听到第三个先生酒醉之后告诉自己,他用了汤铭付的高额酬劳又娶了一房豆蔻年华的小妾。   还有一人,则是在赌坊中吆五喝六之时和汤中松撞了个脸对脸。   这时候,他们怎么不提在课堂上交给汤中松的那些大道理了?   好色之人还是好色,好赌之人还是好赌。   不管他学问几何,终究还是说归说,做归做。   弄清楚了这些之后,汤中松便以此为把柄,让他们一个二个都惭愧的自己去向汤铭请辞。   汤铭自然知道,这定是汤中松这小子从中作梗。   但细问之下,这五个先生却都说是自己才疏学浅,交不了这汤公子大才,纷纷让汤铭另请贤明。   五本书读完了,世间的道理差不多也都知道了。   五个人研透了,世间的人心差不多也都明白了。   所以自此之后,汤中松却是再也没有拿起过书。   他觉得以张学究的阅历自然是更加不用读书,不过这本书似乎隐隐透着不凡,毕竟连名字他都看不懂。   “这不是书,是画。”   张学究说道。   “画?我明明看到上面有字的!”   汤中松说道。   “画书。”   张学究说道。   “画书不也是书?”   汤中松反问,觉得这怪老头儿是不是看书看傻了,和自己在这无理搅三分。   “你觉得只要带字就是书?”   张学究反问。   “当然如此!”   汤中松说的理直气壮。   “那你能把酒酿当酒喝吗?”   张学究文道。   这一下却是把汤中松的嘴堵了个结结实实……   酒酿虽然带有个酒字,也的确是跟酒有关系。   但天下间怕是没有人会把酒酿当做酒喝。   若真有这样的人,那他的酒量该有多差?   汤中松想了想都觉得可笑。   就好比蜗牛也带有一个牛字,可是谁能把犁头拴到蜗牛的壳上去开垦荒地?   由此一想,这张学究说的,却是也有他的道理。   “画书是什么书?”   汤中松的声势弱了下来,转眼又腆着脸问道。   “画书就是教画画的书。”   张学究说道。   “你还会画画?”   汤中松不相信。   张学究并不接着回答,而是身旁的桌上拿起他的白骨扇,“啪”的一声打开,指着上面对这汤中松文道:   “我画的好不好?”   “不知道……我不懂画,也从没看过画。若是和我比,那自然是好上加好,再好不过,但若是和专门的画师比,嘿嘿……”   汤中松虽然自认不如,但到末尾还不忘留个却,嘲讽他一句。   “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这白骨扇虽然尽是白骨,但却没有心。没有心,也就没有了灵动的气韵,没气韵的画,就不是好画。”   张学究合上扇子,叹了口气说道。   “人活着不就有气韵?”   汤中松不以为然。   “对!其实你小子的悟性着实惊人!但就是不愿意好好干!”   张学究说道,颇有些叹惋之意。   “那是因为没有什么值得我干。我值得干的,都干完了,而且现在也没机会再干。”   汤中松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张学究提起了酒酿。   他的口中蓦然的从舌根里生发出一丝甜味,想着一会儿前去赴宴要是有酒酿吃就好了!   这本是安东王域和平南王域的小吃。   现如今,却是处处都能吃到。   连那丁州府城里都有不止一家做酒酿的铺子,更何况这博古楼了。   张学究知道汤中松所说的是什么。   他虽然心里对他过往的遭遇颇为感慨,毕竟如此重的压力,着实不该由他来承担。   但宿命至此,你接不接都会落在头上。   要么被它压死,要么梗直了脖子挺住,再没有别的任何选择。   “活人能吃能睡,能跑能跳,只要画出来不丑,自然就有了气韵。不过最难得是画山,画水,把死物画活,让死物和活人一样有气韵,一样灵动。”   张学究有意识的岔开话题,也是不想让汤中松又去想曾经的那些事,除了徒增感伤以外,了无益处。   “那不就是山水画吗?这我是知道的!”   汤中松说道。   心情也顿时欣喜了起来。   人就是如此,若对方一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即便讲的再精彩,但若是一句也听不懂,那也只能是换来个昏昏欲睡。   但凡只要有一点点,自己能够插得上话的地方,气氛立马就会不一样。   张学究正是用了这方法,来让汤中松加入其中,抛开先前的不快。   “所以你这书,就是教人画山水?”   汤中松问道。   “也不尽然……”   张学究斟酌了一下,该如何向汤中松解释。   虽然汤中松知道山水画是何物,但若是再往深里说,他怕是半个字都听不懂。   同一件事,换一种表达方法就会浅显易懂的多。   这学问总是先传于口头,再落于纸笔。   口头上说的大白话,文盲也能听懂。   可落在纸笔上的条条目目,却不是容易体会的。   何况,这学问发展到现在,已然完全颠倒。   却是要先看到纸笔上的条目,再听到先生口中的讲解。   这也是为何同样的先贤圣书,有的先生教得好,有的先生教不好的原因。   “皴是一种山水画的技法。”   张学究憋了半天,说出来一句。   虽然他挂着张学究文道师傅的头衔,而且他也着实读了不少书,也洞明了很多事理,练达了很多人情。   但自己明白归自己明白,他却是怎么都讲不出来。   甚至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像是在卖弄似的……   武修之人练武,体内会生出阴阳二极,调动阴阳化劲气,以此来修功法,用武技。   这山水画也是这般同理。   从质感来说,山硬,水软。   硬为阳,软为阴。   这就也构成了一方阴阳之根本。   从状态来说,山静,水动。   动为阳,静为阴。   却是完全与质感营造出的阴阳和合全然翻覆。   分开了可以是巍峨,是澎湃。   然而各自独立的同时,又阴阳相济。   这一山一水,便可无穷分形,演变造化。   博古楼十大奇景中的千峰万仞,与四季不冻河也是暗含此理。   有了这几重层层嵌套的关系,山水这统一的矛盾体才能遗世而独立。   张学究想要让他的白骨扇更上一层楼,最佳的途径便是在现有的白骨图中,画上一副山水。   只不过,这一点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   若是单纯画一副山水图,对于张学究而言毫不费力。   但是现在,这白骨扇上的山水却是后来之物。   既不能弱了势头,那样气韵不足。   也不能抢了风头,那样狠辣不够。   所以这一副山水,要把浩然之雄浑,荡然之险峭,真然之清净,三者兼而有之。   《皴经》中说,画有十分,其中七分山水,三分人。   在这七分山水中,包含着四分诗书,三分画技。   正是看到了这句话,张学究才决定留在博古楼,盘桓一阵,也是为了他自己多受些这里诗书文气的熏陶。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造化自在山水之间,凭借张学究这些年的走南闯北,已是了然于胸。   不过这心源中的领略和感悟,却还是差了不少。   因为这是一个耗费时间的过程。   不但费时,还得要安静,不被打扰。   但是张学究自从离开了坛庭之后,哪里有一刻得闲?   无奈下只得将积累的造化深藏,找个时机去领略感悟。   现在他觉得这个时机到了。   若是错过了,下次再有不知道又要等到何年何月。   其实这本《皴经》就是很基础的一套山水画技法概述。   无论是七分山水,还是三分人。   都是气为首要,意次要,而真正落在画质绢帛上的笔墨技法却是最次。   张学究气有余,意不足。   运气与运力的和谐仍然需要提高掌握。   这一点倒是那些跳大神的阴阳师更胜一筹。   他们认定这山和水,天生就知进退,因为山高耸,水底流;天生就懂规矩,因为山有棱,水回环;天生就有呼应,因为山落雪,雪化水。   因此也就晓分寸:山高不过天,江河入海流。   因此也就懂张弛:山刀砍斧削,水利物不争。   因此也就明道理:山万载坚挺,水瞬息万变。   在山光水色之间,坐泉穷壑之时,便是大道契机。   “所以呢?这种技法很高明?”   汤中松希翼的文道。   要是换做其他,张学究会如实相告,给他讲的明明白白。   不过这其中的门道,他自己尚在究磨阶段,哪里有资格给旁人说教?   他不是好为人师的人,也从来不会误人子弟,在自己擅长的方向定然是信心满满,但此刻却是很不坦然。   但没想到汤中松竟然会对这揪住不放,也是让张学究好生头疼……   “皴法是一种表现山石、峰峦以及树身表皮的脉络纹理的画法。画时需先用浓墨重笔先勾出轮廓,再用淡墨干笔侧锋而填充内里。主要有披麻、雨点、卷云、解……“   “停停停停!”   张学究还没说完,就被汤中松四个停字打断。   “我问你,是让你用自己的话告诉我。不是让你照着书读!我自己没长眼还是不识字?我要是拿起来就能看的懂,也就不用问你了!”   汤中松说道。   他最讨厌这样冗长的陈述句子。   何况还夹杂着许多他根本听不懂的词语。   什么浓墨重笔,什么淡墨干笔吗……笔都干了,墨都淡了,还画个什么?   别是连写字都看不清!   “这些东西,我自己还是一知半解……的的确确没法像功法武技或是一般的诗词文章那样教你。既然我是你的文道师傅,你又提问,求教,我必然得给你讲解清楚。只是我现在都没能彻底融会贯通,所以你硬要我说,我只能是和你分享一些我自己的心得体会,万万算不上是什么回答教导。而且我的心得体会未免有失偏颇,我不想因此让你因此有了什么倾向。毕竟我们的年龄差距极大,经历差距也极大。没有经历过相同的事,就不可能有相同的共鸣。而那些虚伪的同情或是官样的说教你也一点都不需要。所以你若是真想听,就等我自己先学会,学好,学精。到时候你如果还有兴趣,我再来与你说道说道也无妨。”   张学究放下书说道。   汤中松点了点头。   突然觉得这平日里吊儿郎当的老头儿有些伟岸起来。   不禁伟岸,这一大段看似较真的话实则还透露出了不少可爱。   “这本书是从定西王府里偷出来的吧!”   即便心里有了些别样的感觉,也不影响汤中松言语里再行挤兑。   “读书人……”   “哦!没错没错……读书人窃书不算偷!你只是读着读着愰了神,不小心带出来了,对吧?”   汤中松说道。   “哼……”   张学究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在汤中松这里,从来没有什么看破不说破。   向来都是,即便还没看破,我也要先说!   只要说的沾了边儿,也能让你思前想后的顾虑一阵不是?   只要看到这傲气的老头儿吃瘪,汤中松心里就没来由的开心!   不知不觉间,他却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张学究的感情与羁绊就这么一点点加深。   “还吃不吃饭了!?别到时候去了只剩下烂菜汤!”   张学究起身走过去拿起请柬说道。   “他们那叫吃饭吗?那叫打嘴仗……打完嘴仗再打酒仗!好像多喝几杯就能冰释前嫌,以酒消恨似的……我告诉你,人喝了酒,心绪要比平时敏感百倍!爱的更爱,恨的更恨!怎么着也不会忘得一干二净。”   张学究和汤中松前后脚出了门。   “当然可以忘得一干二净!”   张学究停步回身说道。   “怎么个忘法?”   汤中松问道。   “喝死你!然后四大皆空!”   张学究说道。   “好哇!我曾在丁州府城一夜喝遍七街八巷十三楼,斗酒从没输过,就连洒欠都没有!我看你别今晚把胡子都喝没了!”   汤中松说道。   “我要是输给了你,等酒醒立马就把这胡子剃了!”   张学究不服气的说道。   “不过咱得约法三章。”   汤中松说道。   “随你约,什么法我都随!”   张学究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说道。   二人就这么斗嘴吵闹着,前去刘睿影等人身处的茶座中赴宴了。   和他俩从定西王城来博古楼的路上一模一样。 第七十七章 登与崩【三】   众人随着狄纬泰朝着茶座大厅侧面的一道小径走去。   小径直通这茶座的后堂。   刘睿影本以为,这狄纬泰请客,自是不会落了面子。   肯定会去往楼上的雅间。   可是现在众人却身处于油烟缭绕的后堂之中,这未免有些太过于粗俗。   倒是有些食材,就讲究一个鲜字。   不但要入锅鲜,出锅也得鲜。   很多饕客便会到后堂里,守在锅前,就等还未装盘之前的那一口鲜美。   但刘睿影对食之一道却没有那么多的要求。   与其去争抢那一口的鲜味,不如整道菜摆在桌上,人坐在椅上,舒舒服服的吃完。   就算是口味有所下降,至少也不至于那么那么苟且。   但是狄纬泰却并没有在后堂停留,而是一直朝前走去。   穿过后堂,有一偏门。   看样子并不是后堂用来搬运食材或倾倒泔水的去处。   因为这一扇门,被粉的雪白。   虽然没有任何涂抹装饰,但却尽是些新鲜的雕花纹样。   细看之下,刘睿影也辨认不出是何种风格。   只是觉得和定西王府上的纹饰有些类似,都有一股浓浓的西北粗狂,其间还杂糅了不少草原的要素。   虽然这纹饰风格豪放,但做工却又极其精良。   而且,定当是有人每日擦拭清洗。   不然这门怎么会在后堂之中还能保持如此雪白?   门下是三阶青石矶。   “这是老夫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倒是许久未有外人前来了。”   狄纬泰立于门口说道。   “早有耳闻,狄楼主在文道一途功参造化,一通百通,向来这门后定是别有洞天!”   欧雅明说道。   狄纬泰笑了笑,没有说话。   以他的性格,在此刻一定是说几句用以客气自嘲,但是他却没有。   想必是,对自己这门后的地方有相当的自信和骄傲。   觉得着实没有必要去客气。   好就是好,天下难寻。   既然都已经如此独一无二,那还需要客气什么?   狄纬泰伸手把门推开。   门后果然如同欧雅明说的那样,不是雅间也不是屋子。   而是一座大院子。   文人雅致,因此喜欢的东西也都很是精巧。   自然中的山水太大了,虽然看起来壮美异常,但若是想天天看,未免太辛苦了些。   于是就有人想出办法,把自然中的山水按照一定的比例收缩,放在自家园中。   每日清晨,起身推窗,山入眼,水润心,岂不美哉畅快?   由此,这造园之风就在读书人中兴盛起来。   相比于武修喜欢大宅邸,读书人更愿攀比谁家的园子大,山更高,水更多,景色更雅致。   什么一池三山,十里九水等等概念就这么被硬生生的造了出来。   一般的园子,因为条件有限,只能仿照着去修建。   聚石为山,环斗为水,山水之间再栽种上花草无数。   可是狄纬泰这处园子,可不是那些照葫芦画瓢的可以比拟的。   这乃是截溪断谷的真山真水!   谷,是乐游原上,博古楼十大奇景之一,千峰万仞的开端。   溪,是乐游原上,博古楼之大奇景之一,四季不冻河的源头。   “这院子,乃是老朽拙作,让各位见笑了。”   狄纬泰的客套话,此时才冒出来。   不过,若是在推开门之前说,这话大家也就听听了事。   现在看到了这处园子,在听到他的言语,任谁都会心生敬佩与羡慕。   刘睿影对造园之法还略懂一二。   毕竟中都城中的文官不少,物件也不少。   因为富余祥和,擎中王域中不论是文官还是武将都会在府邸中修一座园子,用以游乐。   虽说是游乐,可刘睿影并不觉得他们一年到头能进去几次。   想必都是游客来访时,用来炫耀撑门面之用。   园中主看山水,这倒是像把张学究看的《皴经》中的东西,从书页里取了出来,摆到眼前。   好的园子,就像人在画中游,移步换景,让人有种横看成岭侧成峰之感。   不过在叠山理水中,叠山是最为耗费财力心力的。   刘睿影没想到,狄纬泰还是一位如此出类拔萃的山匠。   大体而言,这山一般由土石结合构成。   有石无土,会显得过于荒凉;有土无石,则又失了棱角。   不过这土石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半对半。   刘睿影看到狄纬泰这院子中的山,林木蓊郁,野趣十足,显然是以土为主,以石为辅。   山侧还有一方池塘,岸边铺着东海边运来的白沙。   池畔与平地上的铺着的白沙,犬牙交错,曲折中带着平整,正是一幅平冈小坂,曲岸回沙之态。   不过这园中,山不止一座,水也不止一处。   不远处的另一座山,一眼望去就是以石为主。   山体嶙峋陡峭,险峻高挺,却是要比这一座土山巍峨壮阔不少,俨然是一处核心之所在。   山体下部在苍松翠柏的掩映中,隐隐可看到谷涧沟壑。   这一处山旁,是活水,而不是如池塘般的静水。   池塘静水,自是也能像镜面一般,映衬出天光云影。   而池中又有莲花游鱼,动静结合,相映成趣。   众人随着水走,想来只要行到水穷处,定然就是今日的宴席之地。   水随山转,山因水活。   不过刘睿影走到现在,总觉得缺失了些什么。   他虽然略通一二,也无非就是见过几次罢了,对造园一道却是连入门都算不上。   绕着池塘转过,脚边游鱼跃跃欲试。   刘睿影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酒三半,生怕他再像进入茶座之前那样,立于小桥上喂鱼。   他看到酒三半却是驻足不动,盯着池塘中的鱼看。   看着它门的嘴探出水面一张一合,便也学着他们一张一合。   刘睿影看着想笑,但众人已朝前走去,只得拉了他一把,继续朝前走去。   “你怎么这么喜欢鱼?”   刘睿影问道。   “因为我没见过。”   酒三半说的很轻松。   但是他的眼神却还停留在那些水中的小伙伴身上。   “你怎么会没见过鱼?”   其实刘睿影想说的是,自己都请他吃过鱼,他还吃得很开心。   整整半边鱼身子都被他吃完了,就连鱼头都没放过。   吃过鱼的人还说没见过鱼,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的村子,虽然有水有泉有井,但是都是急水深水,活不了鱼的。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鱼一起游啊游。”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听着点了点头。   的确就像酒三半说的这样,井水太深,鱼会憋死,泉水太急,鱼没有容身之地。   不过,这倒是一新发现。   在此之前刘睿影只觉得酒三半以前的生活就像是半个野人。   没想到天天被自然拥抱的他,却是连鱼都没有见过。   这也就不奇怪,为何先前他会在茶座门口喂鱼了。   刘睿影的心中升起一丝得意。   都说地理位置决定命运,现在看来着实不假。   他生在中都城,什么没见过?   四面八方的好东西你不要都硬往你兜里塞,你不看都硬往你眼中闯。   却是酒三半万万比不上的。   不过看的太多,拥有的太多,人就容易麻木。   说实话,刘睿影对这园子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感觉。   他完全无法体会到酒三半的乐趣。   单单是几尾活鱼就让他如此快乐,可是刘睿影的快乐又是什么?又该怎样去满足?   有些人即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可是一辈子蜗居在角落里,怕是一生都没有能够大放异彩的时候。   所以很多人会不辞万里的来到博古楼,就像酒三半无论如何也要跑出酒星村一样。   虽然这些做法想法都很功利,但这世道就是如此。   人事物都得以他做的贡献,成就的价值来判定。   生活的前提是生存。   生存就是吃饱喝足睡够。   这个标准看上去很低,很简单,但又有多少人终其一生也没能达到。   其实刘睿影十分渴望能够和酒三半的出生互换。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被条条框框的规则所束缚。   虽然刘睿影并不讨厌查缉司的这份差事,但爱好一旦被有所要求,热情自然就会衰减的厉害。   酒三半看上去都在做着无用的事情,但他活的却要比刘睿影精彩百倍。   刘睿影做任何一件事都很有目的,绝对不会平白无故的开口,也不会毫无缘由的出手。   但是他始终都找不到酒三半身上的那种纯粹之感。   中都查缉司就像是一片树林。   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必然也会摇动。   又好似天上的云彩,一朵云推着一朵云走。   但现在,他与酒三半二人,却是一个灵魂唤醒了另一个灵魂。   这是刘睿影在查缉司一辈子都不会有的经历,即便是他成为了掌司也不可能。   查缉司向来都是征服,只需要去考虑如何威严的震慑,而不是每一个个体究竟能有多少承受。   可是酒三半能够尊重自己的关心,遵从自己的选择,不会被框架所隔离。   纪律虽然可以带来秩序,但换来的却是一具具毫无思想的行尸走肉   刘睿影看到旁边的欧小娥也是一脸平静。   这样的园子,他欧家也是有的。   而且不一定就比这狄纬泰的差。   查缉司的纪律,他欧家也是有的。   而且不一定就比查缉司的宽松。   虽然她的眼中也会偶尔露出欣喜和吃惊,但大体上还是一副见多识广,觉得四处都平平无奇的模样。   刘睿影觉得一阵莫名的心痛。   他着实不忍心看着一个如此个性鲜明,活力十足的姑娘在这样的框架下,一步一步的连喝酒都变得小心翼翼。   众人中,唯有欧雅明和鹿明明二人有说有笑,欧雅明甚至还说一会儿谁要是喝多了,就要跳进这水塘里泡它半个时辰。   但鹿明明知道自己与他的酒量半斤八两,这都认识多少年了,也没能分出个胜负。   “若是平手的话该怎么办?”   鹿明明问道。   “要是平手,咱来就一起跳进去。”   欧雅明无所谓的耸了耸肩。   “都跳进去了,还要怎么分高下?”   鹿明明问道。   “高下不是已经分了吗?若是都跳进去就是平局啊?!”   欧雅明疑惑的说道。   他不知道这泡水塘还能分出什么高低来,难道是看谁泡的时间长久?   若是真比这个,以他和鹿明明的修为水平,怕是从清明泡到中秋都分不出胜负。   “很简单,比谁更受欢迎。”   鹿明明说道。   “都泡在水塘里了,怎么比谁更受欢迎?”   欧雅明说着还整了整衣衫的前襟,似是要让自己更加帅气笔挺几分。   “让它们选咯。”   鹿明明指着池塘中的鱼说道。   “鱼?”   欧雅明惊异。   “对啊,鱼!这样怎么都没法作弊,绝对公平!到时候咱俩身边谁围着的鱼多,谁就赢!”   鹿明明说道。   欧雅明顿时来了兴致。   他与鹿明明赌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倒是从来没有这么别开生面的事发生。   当即一口应下,却是没有看到鹿明明转过头看着鱼偷偷的笑了笑。   待走到另一座石山下,刘睿影才发现方才自己觉得有所缺失的是什么。   之间这山体下半段被掏空,三条回廊分别从左中右侧盘桓向前。   而他觉得有所缺失的东西,正是这‘廊’。   这园中先前的景色虽然极为美好,但难免有些过于稠密。   若是再继续这般琳琅满目的下去,狄纬泰的造园水平也只能算是一般。   毕竟只要有足够的财力支撑,无非就是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堆叠在一起,这谁做不到?   孩童玩过家家都知道选些漂亮的树叶来当饭菜,只是很多漂亮的叶子太高,他们够不着,若是能够着,那肯定把整整一条树枝都撸个精光。   但是到了这座石山脚下,三条回廊一展开,境界便霎时不同了。   空间立刻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虽然这回廊在园中,似是有些破坏自然的和谐之感,但若是没有这些廊桥来交错纵横的划分留白,这园子便和酒三半放羊牧牛的地方没了什么区别。   杂草想长在哪儿,就长在哪儿;野花想开在哪儿,就开在哪儿。   那何必还要去大费周章的修园子呢?还不如找片野地,搭个棚子算了。   园子的意义就在于他体现了主人的心神。   狄纬泰让何处有花,何处才能有花;让何地栽树,何处才能有阴凉。   这样既满足了自己心神上对于美好的追求,也满足了自己对于这一方天地的绝对掌控欲。   不论是谁,对这话语权都会有一种变态的执念。   只是地位越高的人,越是虚怀若谷,他心里有数,嘴里不说。   中都查缉司中,脾气最大的就属那些个守门的司位。   碰上他心情好,你没有要事也让你纵马扬鞭,长驱直入。   碰上他心情不好,就算你是真有要事奏禀,他们也会把你拦下了一顿盘查纠问。   但大家都无可奈何。   因为按照制度,别人做的没错。   这谁能进门,怎样进门的话语权本就是在别人手中。   既然别人要用,你也就只能任由他去用。   狄纬泰自然是不会在这些琐碎俗世上轻易动用自己的话语权,但是难道他的内心就和这些个看门的司位不一样吗?   就算是地位不同,考虑问题的格局与角度不同,但这些基础的欲望,向来狄纬泰也是有的。   然而这一处园子,不正好是满足了他行使自重话语权的地方吗?   狄纬泰把这园中的一草一木都赋予了德行和意义,不断的移花接木,就和不断的调兵遣将一样,都任由他予取予夺。   “狄楼主这造园之术,未免要太过高超了些!”   与鹿明明定下了赌斗,欧雅明转而对着狄纬泰说道。   他是欧家家主,当代‘剑子’,不能只顾着嬉闹游玩,该说的场面话却是一句都不能少。   “有真伪假,作假成真,算不上什么真本事。”   狄纬泰摆了摆手说道。   “不过您这园中,怎么没有修亭台?”   欧雅明问道。   这句话让鹿明明一激灵。   欧雅明是要做什么?   怎么突然言语中暗藏如此锋芒?   史书上曾记载,某一皇朝开国时,定立国名年号,重分历法,劝课农桑,推行教化。另还要铸鼎八尊,刻碑四座,分立于天下四级八方,以彰显威仪,稳社稷,固江山。   但到了此皇朝末期,天子威仪不存,山河破碎,风雨飘摇。   各地群雄揭竿而起,被称作三十六路逆贼,七十二道烟尘,可见这来势之汹汹。   其中最具实力的一方豪强,勒马皇城下,朗声问道:“闻陛下有四碑八鼎,敢问碑高几何?鼎重几斤?”   天子怒而不言。   由此,碑鼎之说,便成为了历朝历代的禁忌之言   无论是何人,私自刻碑或铸鼎,都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死罪。   开口相问,就意味着已生造反之心。   那若是私自铸刻,还不就等同于另立天下?   这一皇朝覆灭后,碑鼎不存,取而代之的,是一方太易台。   这太易台,便代表着最后一个皇朝统治者——星剑老人的至高无上的地位,权利与尊严。   不过那伟岸奢华的太易台,随着皇朝的覆灭,以及统治者星剑老人的覆灭而崩溃消失在岁月的洪流中,以及很多年不被人们所提及。   五王虽然没有命令禁止建台,但又有谁会去触这霉头?   这世间,能放在明面上的事少之又少,大多都见不得光。   倒是有几个富豪将军,仗着自己富可敌国,军功卓著,在自家园子中建了一方小台。   小到还没有他们府邸门前的台阶高。   不过这台建好不出几个月,将军因叛国罪被处死,富豪生意破落而自杀,却是都没一人能善终。   据说那富豪,就是在自己的建的台上吊死的。   这些虽然是不捕风捉影的传闻,但无风不起浪,若是没有原型可以去依托,有怎能传出这样的故事?   虽然难免有些人云亦云的夸张,但由此可见这碑,鼎,台,三物在天下人心中的概念。   现在,欧雅明竟然如此相问,鹿明明听在耳中,也不由得被激起一背冷汗。   “欧家主觉得我这园中当立一台?”   狄纬泰站定了脚步,慢悠悠的反问道。   “当然,以狄楼主和博古楼的文宗地位,怎么能少了一方高台?在下此番前来贵楼之前,先去了趟通今阁给一位老友送剑。多年未见,我二人本要饮酒畅谈一番,没想到他却是收了剑就匆匆离去。”   欧雅明说道,语气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奈。   “哦?却是为何?就算是不给你欧家家主面子,也得给自己的老友面子才对啊。”   狄纬泰仍旧不动声色。   他只是一寸一寸的推波助澜,让欧雅明说出他心中的真实意思。   “他说通今阁目前正在大兴土木,他身为建工,却是不好离开太久。万一有了偏差,上头责怪下来,他担待不起。”   欧雅明说道。   他的话每到关键时刻都戛然而止。   显示问为何没有台。   再是说自己去另一方文道巨擘,通今阁中给老友送剑。   然后再由老友行色匆匆,无时酣饮畅聊引出博古楼在大兴土木。   看似毫无瓜葛,实则句句惊心。   没一句话都引着狄纬泰往下问,只要他问了,那便不算是自己主动开口说。   毕竟这开口生是非,无论怎么说都难免有挑拨教唆之嫌。   但回答就不同,问一答一。   即便是事无巨细,传出去旁人也只能说这人心眼过于事成,不懂客套,却是多余半个不字都说不出来,让人根本没处去挑理。   不过狄纬泰又何尝不知欧雅明心中的计较?   听到大兴土木四个字,他便知道定然是与这‘台’有关。   只不过,从他嘴里说出的却是淡淡一句: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欧家主这朋友想必也是通今阁的栋梁,想来要是我博古楼能有如此负责用心之人,何愁这西北文坛不昌盛繁荣?”   言语中,却是对欧雅明下的套只字不提,一笔带过,转而又是一番对通今阁的赞许,以及对今后博古楼发展的希望之语。   “有狄楼主坐镇,本就已是让西北文道烨烨生辉!想来今夏的中都文坛龙虎斗,也必然是成竹在胸吧。”   欧雅明眼见自己那一套落空,也不着急。   恭维之词过后,转眼又是一新套抛出。   他心想上一套你狄纬泰可以糊弄搪塞过去,那我便再扔个梯子给你,这样也方便以我都能找补回来,转瞬间,又能是一团和气。   “欧家主谬赞了,对于此等大事,我博古楼十年磨一剑,自当是全力以赴。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到底能有何收获,还是要看天意啊。”   狄纬泰说道。   “想必欧家主也不会错失这一盛事吧?”   狄纬泰接着问道。   “在下定然会按时到场观礼。想上一次龙虎斗之时,在下身卑言轻,还远远没有资格去参加此等盛会。如今倒是可以顶着欧家的头衔,卖弄一把,前去凑凑热闹。不过毕竟是外行,平日里都是做些打铁流汗的粗活,要是我有明明一半的笔墨,说不得也会弄身文服,前去一展风采了。”   欧雅明笑着说道。   谈笑间,这园子却是已走到了尽头。   刘睿影看到一排高矮错落有致的房舍出现在眼前。 第七十八章 登与崩【四】   “天怎么又快黑了……今天还啥都没做呢!”   此时汤中松和张学究才刚刚抵达这条长街。   汤中松看着天边的云开始慢慢变红,说道。   “你起的太晚,自然一天就短。”   张学究说道。   “每个人一天都是十二个时辰,难道你起得早,这一天就因此而变长了?”   汤中松回嘴道。   “起得早就能做更多的事,自然感觉上就会漫长的多。”   张学究说道。   “我也没见你做什么事……而且要是这样论的话,我睡懒觉不起床不也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汤中松说道。   “我第一次听见有人把懒惰说的如此冠冕堂皇,要是别人,我一定理都不会理。”   张学究说道。   “可是你理我了。”   汤中松说道。   “我没有。不知道咋理,也没法子去理。”   张学究说着还走快了几步。   “告诉我你不理我,也是一种理!”   汤中松把手揽在脑后,步子不紧不慢的说道。   “不过,我听说人上了年纪就是容易起得早。”   汤中松借着说道。   “为何?”   张学究微微回头问道。   “因为人老了,想要多拥有一些事时间。”   汤中松嬉笑着说道。   张学究知道自己又被这小子的瞎扯淡哄骗了……但他这张嘴却完全赶不上手底下的真章,若是真打嘴仗,怕是非得输个体无完肤不可。   当即决定在到了宴席之地前,绝对不与这小子再有任何交流。不然除了让自己赌气憋屈以外,说不定还真能让自己早些时日作古……   “博古楼的生活很平淡吗?”   汤中松突然问道。   但是张学究却好似没有听见一样。   汤中松看到街边有一个老婆婆,正坐在一个小木凳上,手里拿着一只鞋垫,正在往上面绣着花样纹饰。   绣的是什么汤中松看不清,但用的线是黑色。   汤中松觉得奇怪,因为这整条街商铺林立,也有不少的摊贩和货郎在吆喝招呼着揽客。   唯有这一位老婆婆,她心无旁骛,与世隔绝的坐在那里,专心绣着手中的鞋垫,显得有些过于安静而格格不入。   汤中松没有多想,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不免多看了几眼。   直到张学究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才知道自己这奇怪是对的。   “你不是成天自我标榜,这个看不起,那个看不上?”   张学究说道。   汤中松不知何意,但还是凭着感觉回了一句:   “那有怎样?”   “你就没觉得这长街有何不同?”   张学究问道。   “有什么不同?我对博古楼又不熟,这条街也是第一次来。没有对比,我怎么能发现不同?”   汤中松两手一摊说道。   张学究点了点头,觉得此话在理。   但是他的目光要比汤中松直接得多。   汤中松只是多看了几眼那绣鞋垫的老婆婆。   而张学究却是把眼神已然牢牢的固定在了她的身上,尤其是手中的针和线。   汤中松只是奇怪究竟是什么花式图案要用黑线来绣,然而张学究却是很坚定的知道,没有人在鞋垫这种贴身的物品上用一星半点儿的黑色。   因为黑色不吉利。   尤其是博古楼的这帮读书人。   成天讲究什么天时地利,反而把最重要的个人努力放在了最后。   所以他们只想讨采头,要吉利,怎么会自取晦气?   这黑色花纹的鞋垫,就是修的再好,估计只能在清明节时能卖出去几双,用来烧了祭奠先人。   在平时,怕是这群读书人见了都得绕着走,多看一眼都觉得自己会落榜……   尤其是现在中都文坛龙虎斗将至,所有店铺都在绞尽脑汁的想办法多捞一笔。   什么下笔千言纸,文思泉涌包,甚至酒楼里还推出了文圣菜,诗仙酒!   这文圣菜,据传是一位超过了八品金绫日的九品文圣,在吃了一盘不知名的各种野菜大杂烩之后,突然茅塞顿开,提笔打破了自己文道中的最后一点桎梏,由此晋升了九品文圣。   但究竟是哪几种野菜?如何杂烩?每样几斤几两?却是各地自由评说,每一家都在尽力标榜自己的正宗,贬责别家是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   但你若真问一句,“这正宗可有何依据?”   怕是他们连“我们掌柜的和这位文圣曾经是好朋友,当年就是他亲口给这位文圣炒的菜!”这种弥天大谎都能脸不红心不跳的撒出来。   至于那诗仙酒,就更具传奇色彩。   说是一位读书人,专攻文道中的诗途,而由此大放光彩,被冠以诗仙之名。   这位诗仙倒不是吃了什么菜,而是只爱喝酒。   无酒无诗,但却又斗酒诗百篇。   这人倒是实打实的存在,不似那文圣的故事以讹传讹已经寻不到原型。   刘睿影也是听说过得,自从认识了酒三半以后,他觉得酒三半别不成就是那人的转世。   不然怎么会一模一样?   那位诗仙的诗写的如何,刘睿影不太会评判,但是他觉得酒三半写的也不差。   若要是论起这酒喝得多少,刘睿影一定毫不犹豫的说酒三半喝得更多。   想来也是有趣,这到底是酒中诗,还是诗中酒?   是喝了酒才能写的出诗,还是写诗后必须得喝点酒?   这些就没人知道了。   但是刘睿影觉得,叫诗仙,不如叫酒仙。   酒仙可做的事不止写诗,只要有酒在,任凭风吹浪打,都能胜似闲庭信步。   但诗仙未免过于局促,好似除了作诗以外,别的方面一窍不通似的。   但这天下的道理、学问、功法、武技,向来都是一通百通,举一反三。   诗仙写的文章未必难堪,文圣做的诗一定不差。   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兴趣的方向。   在学完了基础之后,这怎么发挥自己的才情与天赋,却是由不得旁人说三道四。   文圣菜,诗仙酒这两种彩头,经年不衰,每年都能卖出不少,遇上这十年一度的大盛事则更是供不应求。   那些个有名望的店铺门口,甚至都排起了长队,更有的读书人因为囊中羞涩,而集资买下一壶一盘,待回去之后分而食之,分而饮之。   虽然不能满盘皆食,满壶独饮,但至少入了口,下了肚,就能平添几分念想,几成底气。   又向前走了几步,汤中松这才看到那老婆婆在鞋底上绣的是一朵墨荷。   因为鞋垫上有用粉笔淡淡描绘出来的轮廓,她的针脚正在按着轮廓密密麻麻的向前推荐,转眼,半边荷叶的纹理已经活灵活现。   “卖鞋垫!存手工羊羔皮的鞋垫!兔毛填的,绝对舒服!踩在脚下定能踢翻尘世之路,衬在鞋里方可不惧万般险阻!”   这老婆婆待汤中松和张学究二人走近了,方才出言吆喝道。   嗓音洪亮,中气十足!   和她头上的斑驳白发以及脸上的层层沟壑豪不相符。   而且这吆喝词儿也相较旁人来说也更为文雅妥帖,却是一下就引了不少读书人上前去观问。   “老婆婆,你这鞋垫怎么卖?”   有人问道。   “十五两银子。”   老婆婆头也不抬的回答道。   “十五两一双?这也太贵了吧!”   那人惊叹道。   周围的人听到这价钱,却也尽皆都是唏嘘不已。   觉得这老婆婆莫非是想钱想疯了!   虽然她的鞋垫做工还算精致,针脚也很密实,看上去舒适又耐穿,但这价钱确实让几乎所有的人都望而却步。   “不是一双,是一只!”   老婆婆停下了手里的针线说道。   “一只十五两?那一双岂不是三十两!”   众人更是吃惊不已……   三十两银子,在博古楼最好的茶座酒肆中办一桌上好的席面都是绰绰有余!   怎的到了这老婆婆这里,却是才堪堪购买一双鞋垫?   这鞋垫虽然重要,白日里时刻贴身,但毕竟不是能显摆出来的东西,哪里有摆桌酒席,大宴四方长面子?   一时间,却是已经走了不少人。   每一个都是摇着头走的,嘴上念念有词道:“这老婆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要么是得了失心疯,要么就是老糊涂了……”   “一双不是三十两。”   只见这老婆婆轻轻的摇了摇头说道。   “一只十五两,难道一双不是三十两吗?”   这下子余下的人全都笑了起来,他们觉得这老婆婆定然是老糊涂了……这么简单的帐都算不明白,怎么还能出来摆摊?   也不知她的儿女是谁,身在何方。   自己目前都已如此了,还要这么辛苦的出来风餐露宿的摆摊不说,这头脑糊涂之下万一有了个什么三长两短,又该如何是好?   读书人重孝道,这是人尽皆知的。   何为孝?善事父母方为孝。   老字省去下半边换成子,便是孝字。   这本就是子女对父母的一种善行和美德。   博古楼和通今阁,每年都会在天下筛选出些标榜人物,来破格授予他们文服。   这“孝道”文服,也是其中的一种。   因此不管真孝,假孝,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这读书人也都是做的有模有样。   毕竟这可以因为“孝道”而破格授予文服,也能因为“不孝”而无条件剥夺功名。   这可是没几个读书人能受得起的惩罚。   曾有一位五品紫缎辰的读书人,被称作是通今阁的最有潜力问鼎八品金绫日的人之一,可是就在他闭关苦读,写呕心沥血之文章时,自己的母亲却突然因为摔了一跤,头磕碰在了桌角当即死去。   而他却在闭关中丝毫不知,待到文章写成时,发现母亲的尸身在庭中已然恶臭,还爬满了蛆虫……   为此,他羞愧难当,在母亲的尸身之旁上吊自尽。   但即使他已然自杀,通今阁却还是一纸行文,剥夺了他的五品文服。   本来能风风光光的继续昂首阔步,怎奈自我了断了不说,到头来还是又回到了白丁之身……   这些围着老婆婆的读书人,自是觉得这老婆婆的子女极度可恶,无一不用此狠毒的口诛着。   似是把他人贬损在地,就能体现出自己的高尚一样。   老婆婆停在耳里,看在眼里,却是丝毫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的说道:   “因为左右脚的价钱,不一样。”   “不一样?为何不一样,难道这双脚还能分出什么高低贵贱吗?”   有人问道。   “当然有高低贵贱!”   这话却是从汤中松的口中说出。   他看到了这般热闹,定然是向前去凑一凑的。   “这位兄台何出此言?”   旁人看到汤中松虽然没有身穿文服,但是却器宇轩昂,仪表不凡,当下也不敢过于轻蔑,于是客客气气的问道。   “你举箸提笔用哪只手?”   汤中松问道。   “右手。”   那人说道。   “这不就是了?读书人无非两件事,吃饭写字。既然这两件事都用右手来做,那这右手是不是要比左手重要高贵的多?”   汤中松说道。   “好像……是这般道理。不过这位老婆婆卖的是鞋垫,说的是脚而不是手!”   这人接着说道。   “那我再问你,你走路之时先迈哪条腿?”   汤中松问道。   这一下回答倒是五花八门了,毕竟走起路来有人先迈右腿,有人先迈左腿,反正无论左右,却是一定会有个先后……不然总不能像麻雀那样,一蹦一跳的前进吧?   “你若是先迈右腿,那必然是右脚先着地。在迈出每一步时,你跟不知道这一步落下去踩实了会发生什么。即便下面布满了钢钉,注满了沸水,你这一步既出,是不是也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是强行撤步,非要向后打个趔趄不可!”   汤中松说道。   这一段话倒是引来周围很多隐隐赞叹之声。   “所以啊,这走路和举箸提笔一样,都分个先后对不对?”   汤中松问道。   “是极……是极!兄台此言却是极为在理!”   旁人这一夸奖,却是让汤中松更加飘飘然了!   不过在他心中,向来是看不起这这一堆功利又虚伪的读书人的,现下好不容易捞着了个机会,便决心要把他们狠狠捉弄一番!   “所以说,这左右有贵贱,双腿分先后!这价钱不一样是不是也该当如此?”   汤中松一拍手问道。   “不过……若是文房纸笔,卖的贵些,倒是理所当然。毕竟如兄台所言,这人之右手,不论是读书人写诗作文,还是武修拔刀扬剑,都是必不可少的。但是这双腿双脚,虽然也分先后,但是这贵贱之说却还是有些牵强附会吧……”   有人对着汤中松提出了质疑。   “你知道张素吗?”   汤中松问道。   “当然知道,此等先贤之名讳,如雷贯耳,安有不知之理?!”   这人说道。   “那就是了,想必张素提出的‘知行合一’论,各位也是烂熟于心吧?”   汤中松接着问道。   “不知兄台何意?”   这人却是有些疑惑。   好端端的说着鞋垫,怎么又扯到了张素身上?况且这‘知行合一’论,文物双道都奉行如若纲常,却是又何必要再问一遍?   殊不知,汤中松没说一句话,就在心里把这些读书人又看轻贱几分。   “‘知行合一’放在文道上不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自然要动笔墨,这就会用到右手。而行万里路不是要靠一双腿脚?难道不也是先迈出去的那条腿,先落地的那只脚更有担当,更为重要?”   汤中松说道。   众人听闻却是尽皆明了。   这些道理他们都知道,只是从来没有像汤中松这般思考的如此深入过,一时间不由得心生敬佩,纷纷拱手称是!   学海无涯,路漫漫其修远兮。   这先迈出去的腿,自然是要承担探索之职责。   没人知道下一步究竟是康庄大道,还是刀山火海。   但只要认准了方向,决定上路,那这腿脚终究是要迈出去的。   “老婆婆,你这鞋垫究竟怎么卖?”   汤中松转而对着那还在兀自不停,绣着鞋垫的老婆婆问道。   此时,一朵墨荷已然完工,只剩下最后将线头一锁,便大功告成。   “对他们的话,走路后着地的脚,一只十五两,先着地的脚,一只二十五两。”   老婆婆说道。   虽然仍旧贵的离谱,但这些读书人一想到方才汤中松把这鞋垫以及左右脚先后迈出挂靠上的大道理,便也没有人再出言不逊或是低声抱怨。   “便宜!真便宜!这鞋垫要是穿上,真可谓是行张素之先路,探知行之根究!即便一时间看不出得意短长,时日一久,必然是高下立判!”   汤中松摇头晃脑,说的煞有介事。   实则这鞋垫哪有什么区别?   几十分钱的和这老婆婆几十两银子的都是一般穿用。   况且就算你不垫鞋垫,又有谁能知晓?   总不能见面就脱靴子来炫耀显摆一番吧。   汤中松如此说,只是为了勾着这群迂腐不堪的读书人花些冤枉钱罢了,虽然只是小小一番戏弄,却也是他这段时日以来为数不多的开心。   上一次开心,还是在他碰到刘睿影,与其在定西王城的祥腾客栈饮酒交谈之时。   不过汤中松说完之后,却发现四周安静异常,正待他想着该如何再添一把柴,让火烧的更旺时,一道声音打破了安静。   “老婆婆,请给我一双!我先迈右脚!这是四十两银子!”   一人出言说道。   这一下倒好,其余众人纷纷掏出荷包,开始争抢,钱不够的还专门叮嘱了这位老婆婆一定要给自己留一双,而他本人则一路小跑着回去取钱!   汤中松眼看着这群傻子开始为自己的愚蠢埋单了,也就默默地想抽身出来。   没想到这位老婆婆却对着他问道:“小伙子,你先迈哪只脚?”   “我?需要先迈哪只,我就先迈哪只。”   汤中松指着自己的鼻尖说道。   “呵呵,看来你这小伙子真是个机变万千之人,将来的成就定然不可限量!”   老婆婆说道。   “无非是些小聪明罢了,老婆婆告辞!”   汤中松一拱手,转身潇洒离去。   “等一下!”   只见那老婆婆收起针线,站起身来,把汤中松叫住。   “老婆婆还有何事?”   汤中松问道。   “这是两双鞋垫,花纹皆是墨荷。一双是左脚先出,一双是右脚先出,都送你了!”   老婆婆从身后的包裹中取处一双鞋垫,连带着手上这一副,递给汤中松说道。   “这却是如何使得?在下无功不受禄!”   汤中松婉言推辞道。   “鞋垫是我做的,价钱是我定的,不过道理却是你说的。所以这些鞋垫能卖出去,当然有你一份功劳,却是如何使不得?”   老婆婆说道。   汤中松转念一想,觉得这老婆婆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便伸手接过。   这可是价值整整八十两的两双鞋垫啊!   周围的读书人纷纷投来惊羡的目光。   汤中松的心里也有一丝激动,不过既然要装,就得把架子端足戏做全!却是摆出了一副比先前还要平常随意的样子,伸手接过。   张学究眼见这群人又被汤中松带入彀中,也是叹了口气,觉得无可奈何……   但是当他看到这老婆婆伸过来的手上带着的那枚顶针时,瞳孔不由得一缩!   “这一双送你了!”   汤中松转手把其中的一双鞋垫递给张学究说道。   但是张学究的目光却穿插过人群起落间的缝隙,牢牢的固定在那一枚顶针上。   夕阳更红,火烧云渐渐腾起,把这一枚顶针却也是照的红彤彤的。   “难不成你想自己花钱买?”   汤中松见张学究没结果鞋垫,也不说话,便又出言挤兑道。   “这群小子……别怕是有钱买,没命穿!”   张学究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   汤中松抬头看了看天,心想要是再磨蹭下去,真的是只有残羹剩饭了!   若是刚才不去戏弄那群读书人,说不定还能在开席之前,问问到底有没有酒酿吃!   这人一旦萌生了某个念头想法,却是不完成它就浑身不舒服!   尤其是汤中松这样向来说一不二,言出必果的人。   想当初他在丁州府城之时,即便是夜半三更,他要买什么,吃什么,都一定要买到吃到!   反正按照他的时间来算,只要日头还没有升起来,这一天就是还没有过去,新的一天也还没有开始。   所以这么说,他倒也是个今日事今日毕,做事井井有调理的人。 第七十九章 登与崩【五】   狄纬泰一直等到张学究和汤中松落座,此前任凭众人交谈,他却是一言不发,始终面带微笑着左顾右盼,即便有人和他搭腔,也只是轻轻的点点头,不置可否。   刘睿影看得出,这是他心里有事……   恐怕是欧雅明的话还是给了他不少要去思考的东西。   至于在思考什么,他又会如何决断,刘睿影却是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汤中松的位置被安排在刘睿影的旁侧,一坐下就朝着刘睿影挤眉弄眼的。   “也不知道今天有没有酒酿吃……你先前在外面的长街上有看到卖酒酿的铺子吗?”   汤中松问道。   刘睿影回忆着,摇了摇头。   先前虽然他也走过了那条长街,但是他的精神却是异常浑浑噩噩……要不是跟着酒三半和欧小娥,怕是非要迷路了不可。   说起来,也就是酒三半站在那茶座门口的小桥上喂鱼才让他猛然间回了神,哪里还有心去注意是否有卖酒酿的铺子?   刘睿影虽然知道酒酿是何物,但是那般酸酸甜甜的食物却是极为不合他的胃口。   而且在他来到定西王域之前,刘睿影几乎都是滴酒不沾的,这酒酿虽然不是酒,但说到底还是带了个酒字。   说起来,这汤中松到底还是刘睿影酒道的引路人。   定西王域的气候虽然干燥,但是博古楼这一方天地,四面环山,再加上四季不冻河的滋润,却是温润不已。   虽然还谈不上四季如春,但着实要比外面好上很多。   “家常菜色,不高级,也没有什么讲究,大家随意舒心就好!”   狄纬泰说道。   已经有几道菜被摆上了桌。   刘睿影本以为狄纬泰会慷慨激昂的说一番话语,就好似那日里定西王霍望在集英镇置酒之时一样。   可没想到的是,这位天下文宗就是就如此平平无奇的说了几句大白话,就率先动筷。   欧雅明却是自己举起了杯子,看着鹿明明意味深长的笑着。   “你猴急什么?!”   鹿明明刚举起筷子,却是不想放下再换成酒杯。   他自然是知道欧雅明要开始他俩的赌局了,可是喝酒之前好歹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不是?不然怕是喝不了几杯就会醉了。   鹿明明心里暗自奇怪,欧雅明平时喝酒极少主动出击。   向来都是等自己举了杯都快递到他眼睛前面了,他才会慢悠悠的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不知今日怎的就突然换了方略,还是他就竟然这么的胸有成竹,觉得一会儿肯定是只有一人泡进水潭。   刘睿影看着面前的菜色,不多,只有几小碟,但是道道都做的极为精致。   欧小娥却是撇了撇嘴,觉得这些菜色未免太过寡淡了些……   看一道,是素的。   再看一道,还是素的……   而且也没有一道菜放了辣椒,甚至就连红油都看不见一滴,这却是要让她如何下口?   想当初在定西王城里的祥腾客栈,欧小娥可是让那小二哥千叮万嘱的要多放辣椒,酒三半还为此与祥腾客栈中人起了冲突,差点闹大。   刘睿影的目光扫过每一人,最终才又回自己面前。   “咱兄弟不先走一个?”   汤中松递过来杯子说道。   刘睿影无可奈何的笑了笑说:   “好!”   仰头便是一杯下肚。   没想到这菜色虽然寡淡,可是这酒却极为壮烈!   一口下去,刘睿影却是像吞了一根燃着的柴火似的,从嗓子眼一直烫到胃里,然后继续不停地烧着。   “哇,这酒过瘾!”   几乎是同时,欧小娥与酒三半都盯着这酒两眼放光。   二人都是嗜酒之人,尤其是对这烈酒更有一种偏执的热爱。   酒三半更是破天荒的头一次没有用它的酒葫芦喝酒,而是直接举起了杯子。   欧小娥则更为直接,她似乎是嫌弃这杯盏太小,喝不过瘾,索性就把自己的碗腾了出来,把酒直接倒入碗中。   只是这一举动被欧雅明看在眼里却是有些哭笑不得……   “小娥,难道是我欧家缺你酒喝了吗?”   欧雅明笑着说道。   “啊……不是的家主,我……”   欧小娥只是见到了烈酒一时有些兴奋,却是忘记了这是何种场合,也忘记了自己的家主也列席在旁。   一时间,端着碗却是不知道该饮尽还是放下。   “哈哈,欧姑娘是否觉得老朽这酒还不错?”   狄纬泰笑着说道。   欧雅明当面说破欧小娥,其实也是在给他面子。   那这做主人的,还不也得说几句场面话解围?   这一来一去间,氛围倒是越发和谐起来。   “狄楼主说的是,这酒真是极好!不但酒味香浓,酒劲也壮烈。饮尽之后似是有一团火在烧,让人有不吐不快之感!”   欧小娥说道。   “不吐不快!这词说得好。其实这酒才是真正的诗仙酒,外面房间卖的无非都是得到了一点酒曲,然后自己加以勾兑。也不能说他们假,但终归不是正统。只有这酒,是严格按照当年那位博古楼诗仙最爱引用的一种古酒方酿造的,几百年了,一丝一毫都没有偏离原有的味道。虽然入口有些燥热,但正如你所说的,在腹中一经酝酿,就有种不吐不快之感!”   狄纬泰说道。   “向来那位诗仙斗酒诗百篇,向来要是喝错了酒或许也就写不出那么多诗了。”   欧雅明说道。   “这倒不一定……酒只能算是换一种媒介,诗仙饮酒只是让他的心神更为舒畅,情绪更加激昂,写诗的速度更快,风格也更加豪迈罢了。若是平时就写不出诗,或是不会写诗的人,你就算给他喝了再多好酒,那除了给你吐个一地稀里哗啦以外,怕是连笔墨都不会碰一下。”   鹿明明说道。   “倒也是这般道理,就像是我,这诗仙酒喝了再多也是没有文采之人。”   欧雅明看着杯中酒浆摇了摇头。   “小娥,你少喝点!这酒异常珍贵,要留给狄楼主还有你明明叔这般大才喝,喝完写出更多好文章来振兴文道,却是不能都进了我等粗俗之人的胃里。铁匠还是喝点散酒就够了!”   欧雅明接着说道。   欧小娥听出了家主话语中的玩笑之意,点了点头后竟是端着碗就敬了鹿明明一杯。   有人敬酒,鹿明明自然是不好推辞。   他可以对着欧雅明摆谱玩笑,但是怎么好意思在一个晚辈面前扭扭捏捏?   看到欧小娥举碗,他却也是不好意思再端杯,只得有样学样的也把酒倒进了碗中,随欧小娥一道饮尽了。   待这酒碗放下来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先前欧雅明对着欧小娥说的那一番话,让她不要多饮时还捎带着吹捧了狄纬泰和鹿明明。   可是最后那一句铁匠只喝散酒,却是有意无意的勾着欧小娥前来向自己敬酒。   毕竟他也算是个铁匠不是?   不拿笔时就拿铁锤。   不铺纸时就生炉火。   现在鹿明明总算是知道这欧雅明的底气是因何而来了……   原来都是在欧小娥这姑娘身上!   欧雅明知道这欧小娥酒量不小,且性格豪爽,于是这就成了他今晚的一杆好枪。   刚才这枪才稍微露出了一星寒光,就已让鹿明明喝了一大碗下肚。若是再来个三四五六碗,哪里还能有状态在去应付欧雅明呢?   但是鹿明明也无话可说,别人欧小娥是欧家人,听家主的话,又是向家主的好友前辈敬酒,无论如何自己都回绝不了。   否则的话不仅显得自己不给欧雅明面子,还显得自己在晚辈面前摆谱,最终丢的都是博古楼的人。   只是他千算万全都没有算到,欧雅明就会有这么一手,想来这必是他在与自己定下赌斗内容之前,就已经决定的对策。   难怪先前还一口东西没吃,就吧酒杯举了过来,原来是以进为退,抛砖引玉的让欧小娥当先锋,打头阵,待鹬蚌相争之时,他再坐收渔翁之利。   鹿明明砸了咂嘴,喝了口茶。   没想到一抬头,欧小娥又举着碗到了自己面前,说是连敬三次方为上敬!。   刘睿影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心想自己说的果然没错!这位欧雅明,着实是会做生意!也难怪欧家这些年来发展的势头如此迅猛!   酒话看人心,酒局看人情,欧雅明张弛有度又不动声色,看来今晚鹿明明这水潭一泡怕是跑不了了……   从狄纬泰的住处就可以看到,他是一个生活极为质朴淡雅的人。   有道是人间有味是清欢,今晚着菜色也正好对应了如此。   和上次刘睿影参加的定西王霍望置酒集英镇不同,这一次,却是恬淡温雅的多。   若是说定西王霍望那一桌菜色是火,你那博古楼狄纬泰这一桌便是水。   桌上又一碗汤,汤中只有一块豆腐。   汤汁清冽,但是味道却极为清爽,鲜味与香味若隐若现,犹如水墨画中的大片留白,让人浮想联翩之余只能暗暗赞美。   惟一的荤菜是一道肉丸,似是鱼肉与鸡肉混合制成,在反复的刀工切割之下,犹如一朵盛开的雪莲。   肉丸旁边放着一小片陈皮点缀,竟不是作为食用,而是要让食客闻着这香气吃下这枚肉丸。   刘睿影第一次看到如此奇异的吃法。   向来都是以菜配饭,或是以饭配菜,哪怕就是以菜配菜,以菜配汤也是常理之中。   可是不论是哪一种搭配,终究还是要有两种食物同时吃进嘴中才好。   真陈皮显然还是用特殊的手法腌制过,除了原本的香味以外,还有一层微酸,可是这香气无形无状,只能闻到,却是如何也不可能像肉丸一般经过咀嚼再吞咽。   而且这香气极为脆弱,只有淡淡的一缕,刘睿影稍微喘息重了些,就会被吹散的无影无踪。   这已不简单的是人吃菜了,而是菜考人。   只有全身心的投入眼前的菜品中,才能探寻到这杯盘里的浅浅喜悦。   不过总是有例外。   高瘦抽烟人的那两位大胖子兄弟可没有这个耐心,去品着香气吃鱼丸。   这二人端着桌上的碗盘好似喝酒一般,一仰头就全都倒进了嘴中,似是根本都不用咀嚼,就这么囫囵吞了下去。   但是刘睿影却很是享受这种隐藏在华丽之下的简朴,虽然外观精致,但是仍需精心拨开表层的幻象迷雾,穿过四季的变换,感受到这种返璞归真的味道。   “这两道菜叫白梅京和红梅京,算是博古楼的一道特色!”   狄纬泰指着身前桌上的一道菜说道。   “敢问狄楼主这白梅京,红梅京是何种材料制成?怎么在下看来似荤非荤,似素非素?”   欧雅明问道。   “欧家主好眼力,这道菜也的确就是如你说的这般,似荤非荤,似素非素。”   狄纬泰说完举起一杯酒,朝众人示意过后掩杯饮尽。   “这两道菜都是先用拌好的汁水浸泡过的蒟蒻叶做底衬,而后用红萝卜雕刻出红梅花,白萝卜雕刻出白梅花,再用卤好的豆皮包裹蒸煮,待出锅后,将豆皮一圈圈解下,立马就是这一副三月梅开的热闹景象。而且这豆皮使用肉汁所卤制的,所以这两道菜也的确是如欧家主说的这般,似荤非荤,似素非素!”   “原来如此!不过经由狄楼主这么一说,在下反倒是不好意思动筷了……”   欧雅明说道。   “怎么如此矫情?吃不下才是因为酒喝的不够!来,干杯!”   鹿明明总算是应付完了欧小娥,这憋了一肚子火的朝着欧雅明举起了杯子。   欧雅明摸了摸鼻尖憨憨的笑了笑,倒也是应了这杯酒。   反正他鹿明明已有三碗打底,自己这还是今晚第一杯,有什么好怕?   刘睿影现在才算是有些理解了狄纬泰的路数。   他并不是看上去的那般质朴与简约。   而是他懂得如何过滤自己的生活乃至生命。   在战乱的年代,民不聊生,就是一团发馊的米饭都会被众人争抢。   那时候的人们没有选择的余地,活下去是惟一的要求。   但是如今这却不比以往,人们在温饱得以解决的时候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提升品位,培养审美,标榜典雅。   虽是万花齐放,百家争鸣,但是难免有很多糟粕混入其中。   刘睿影在中都查缉司时就极为讨厌那些阿谀奉承,随波逐流之辈。他觉得时刻保持清醒,冷静独立的思考分析是生而为人的最基础。但是他也很喜欢同人打交道,聊天谈心,这般海阔天空的一拉扯,又能够互相取长补短。   狄纬泰早已过了积累成长的时候,他已开始从更高的层面思考自己的需要。   就好比桌上这两道‘红梅京’和‘白梅京’。   味道如何暂且不论,但是光着做法它就并不简单朴素。   但是为何狄纬泰却独独要提出这两道菜呢?   因为这两道菜怕是最符合他审美以及味蕾的需求。   至于其他那些繁杂的菜色,则是统统都被过滤掉了。   这是一种审视,也是一种情怀。   狄纬泰这一路走来既有得意之时的内敛,也有苦难之时的乐观;既有仇恨之时的儒雅,也有糊涂之余的清醒。   “怎么样,对这博古楼还习惯吗?”   刘睿影对这汤中松问道。   “你习惯吗?”   汤中松反问。   “我倒谈不上习不习惯,当差不就是如此?接了令就算是刀山火海你也得去,哪里由得了我。”   刘睿影耸了耸肩。   “咱哥俩现在倒真是一对难兄难弟了……我还不是一样?想想我都多久没有碰过纸笔,读书写字了!让我去摸女孩子的脸蛋倒还差不多,我定能讨得对方欢心,满载而归。”   汤中松说着说着竟是不自觉的连喝了好几杯。   “坏了坏了……”   汤中松看着已经被喝空的酒壶说道。   这几乎不大,也就五六两左右。   一看到汤中松的酒壶倒不出酒了,身后的侍者便立即补上了一瓶。   “怎么了?什么坏了?”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来之前我与那老头儿定了个赌约,他非要喝死我,我说只要我喝过了他,他就把那胡子剃了!”   汤中松暗戳戳的指了指张学究,对着刘睿影低声说道。   “方才你这一番话,却是勾得我自己喝空了一壶,依我看,这酒后劲定然极大,我一会儿估计要输了……”   汤中松扶着额头,幽幽的说道。   “输了?你喝输了?”   酒三半不知什么时候拎着酒壶走了过来,看样子他已经喝了不少,走路的步子都有些虚浮。   不过酒三半整日里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刘睿影也很难判断他现在是到了何种地步。   刚刚刘睿影和汤中松说话时,他却是走过来和欧小娥领着酒壶喝了几轮。   果然,女孩子微醺时分最美。   欧小娥的脸上浮现出了两团酡红,言语间竟是有些娇态,刘睿影也没有想到平日里那么泼辣的一姑娘,醉酒之后倒还害羞了起来。   甚至对酒三半说话时还带上了‘请’字。   “受不起受不起,您是欧家‘剑心’,我是江湖浪子,哪里用的着一请字!快收回去,收回去!我是承不住的。”   欧小娥看到酒三半手中的酒壶里还有余酒,便让他给自己倒一杯。   没想到却被酒三半奚落了一番,但是欧小娥却破天荒的没有回嘴,反倒是把头又往下低了几寸。   “是我要输了!”   汤中松对这酒三半说道。   转念一想,欧雅明能把欧小娥当枪使,自己又为何不能把酒三半当枪使呢?   他与张学究说定斗酒之后,却没有声明不可以找帮手。   看酒三半这样子,自然是个能喝的主,刘睿影的量他是知道的,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若是让酒三半跟自己一伙儿,想来还是能十拿九稳的剃掉这老头儿的胡子!   当即,便眉开眼笑的对着酒三半说:   “上次咱们在定西王城相见,却是没有喝好,只可惜今日也是无法尽兴了……”   “这是何道理?有酒有菜的,怎么就没办法尽兴了?!”   酒三半有些不高兴,他觉得汤中松就是在找借口,让托词。   “我已有约在身。”   汤中松面色纠结的说道。   “什么约?”   酒三半以为是他过会儿还有事要办,因此不能喝多。   “我和他约定斗酒,这一来就没法和三半兄一醉东西了,毕竟我这酒量有限,而且这人无信不立,也不能失约不是?”   汤中松拱了拱手,语带歉疚的说道。   “这倒也是……既然答应了别人,那自然是一定要做到的,不然这酒却是喝的也没了滋味。”   酒三半点了点头说道。   汤中松一看这酒三半竟然如此上道,不由得心中一喜,接着说道:   “不过若是在我斗酒之后仍有余力,那我就算是醉死在这里,也定然要和三半兄痛饮几杯!”   “几杯哪里够?得几十杯才好!”   酒三半捏着杯子笑呵呵的说道。   “不过,你刚才说的输是不是就指此事?”   酒三半似是突然开窍一般,转而问道。   “对啊,正是此事……想我与睿影兄也许久未见,这输了之后我自己丢面子事小,和二位兄弟没喝成酒才是我的心结所在!”   汤中松说的慷慨激昂。   “那怕什么,我们也去帮你!”   酒三半把刘睿影的胳膊一搀,霎时间就替他做了安排。   刘睿影那鱼丸还未吃到嘴中,就被酒三半这一捣乱而从调羹中滚落到桌上,接着又掉在了地上。   “哈哈,再给刘省旗补上一份!”   狄纬泰看着地上的肉丸也不介意,而是如此吩咐道。   “多谢狄楼主!”   刘睿影起身谢过。   狄纬泰却是摆了摆手示意无妨,顺道端起酒,遥遥的和刘睿影对饮了一杯。   刘睿影看到狄纬泰后面还有张空着的小桌,只是上面没有任何菜品酒水,而是摆着一套完整的笔墨纸砚,不知是作何只用。   “怎么样,我俩一起去助阵,就算是不能帮你斗酒,却是也不能落了气势!”   酒三半对这汤中松说道。   “这……帮也不是不行,毕竟我们事先的约定中并没有声明不可以找援军。”   汤中松略显迟疑后说道。   “那更好了,我们三个齐心协力,不信还喝不过他一人!怎么着也不能以大欺小,以老欺幼不是?!”   酒三半说道。   随手从侍者的托盘中有拿上了几壶酒,拉着刘睿影就要和汤中松一起去和张学究斗酒。   欧小娥看到这三人在一旁说的热闹,虽然自己也想加入其中,但毕竟是个女儿身,家主还又坐在对面,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要收敛点好,于是只得强行按捺下自己的心绪,老老实实的坐在原地,却是觉得杯中的烈酒也和淡汤一般。   偶然间抬头,发现欧雅明正笑着望向自己。   这一下却是弄得她更加不好意思……像是自己的小伎俩被当众掀了出来似的。   “去吧,年轻人就该在一起热闹!不用理会我们这些老家伙。”   欧雅明用劲气把这句话直接送入了欧小娥耳中。   欧小娥听到之后却是信息异常,抬头看着欧雅明也笑了笑,便端上酒,拿起杯子,也朝着张学究那边过去了!   “怎么,有心给这姑娘寻个夫家了?”   鹿明明自然是注意到了欧雅明的举动,打趣的说道。   “嘿嘿,这姑娘……野着呢!主意还大,强求是没用的,看她自己随缘吧!”   欧雅明说道。 第八十章 登与崩【六】   第二天一早,张学究是摸着自己的下巴醒来的。   当他摸到自己光秃秃的下巴就好像被拔了毛的鸡屁股一样时,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怪叫!   汤中松酒还未醒。   但是张学究这一惊却是让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顿感浑身清凉。   以他的修为境界,不该不会输掉昨晚的斗酒。   虽然是汤中松叫着酒三半和刘睿影三人一起喝他,但也不至于输的如此惨烈才对,怎么着也能混个平手。   只是事前汤中松说了要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却是让张学究不得调动体内的劲气化酒,所以他只得这么一杯一杯的硬喝猛灌。   就连自己是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   “你给我起来!”   张学究暴怒的一把将汤中松从被窝里拎将出来,摔在地下。   汤中松醉眼迷离,但是看到了张学究光秃秃的下巴,却立刻又“咯咯” 的笑出生来。   “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汤中松从地上爬起,转眼又钻进了暖和的被窝说道。   “我的胡子呢?”   张学究声音冰冷而又狠厉,似是与汤中松有了不共戴天之仇、   “你自己昨日答应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汤中松丝毫不慌的反问道,甚至还在被子里翘起了二郎腿。   “我答应过什么?”   张学究已然完全失了理智,竟是跟着汤中松的问话重复的再问一遍。   “赴宴之前,你是不是说了要喝死我?”   汤中松问道。   “是……”   张学究回答。   “那我们是不是定下了要斗酒?”   汤中松又问道。   “是……”   “所以,你的胡子就是斗酒输了的惩罚!”   汤中松笑着,把被子一呼啦,蒙住了头。   实则是不想让张学究看到自己笑的太狂妄,以免这老头儿极度悲愤之下再做出什么举动。   不过话说道这里,张学究却是全都想了起来……   一切都是活该,是他找的,怨不得旁人。   要怪只能怪自己太不中用,被三个毛头小子喝趴下,还丢了这留了不知多少年的胡子。   你要真说张学究有多爱惜这胡子倒也未必,他是一个颇为邋遢的人,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打理自己。   先前有胡子时,即便这胡子上已是沾满了饭污酒渍,却又顾不得梳洗。   现在没了,倒又开始大发雷霆,吵吵嚷嚷着汤中松这小子忒不成人!   其实呢,明明是他自己有约在先,不在乎在先。   不过张学究也是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输。   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想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着了他的道儿,弄成这副德行。   张学究是一个恋旧的人,否则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弟子一心想要报仇而跟着他先后脱离了坛庭。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原本自己毫不在意的小事,也能让他的心绪产生如此剧烈的波动。   可能是他对自己现有的状态已经习惯太久,久到经受不起任何的改变。   曾经难过的时候,至少还能喝点酒,想想过往的美好,现在却连最后一丝阳光也抓不住。   自己这胡子就好比那最后一点阳光,虽然知道它过几日仍旧会生长出来,就好像太阳东升西落,周而复始一般。   但是今日没有了,那就是错过了。   明天的黎明和夕阳则是新的故事,就算再周而复始,也和今天的不一样。   但是汤中松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一切的不必要都可以舍弃。   他始终只想着自己的最高目标,虽然他现在已经丧失了目标,但他还是这般固执的认为着,坚守着。   他觉得张学究的胡子不是阳光,而是乱红。   阳光能让人通达,乱红只能让人沦陷而最终无法自拔   他觉得张学究着实不该为了自己的那位已然成不了气候的徒弟再去浪费任何一分心力,虽然他并没有将自己与其做对比,更没有任何标榜的嫌疑,他只是觉得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难道张学究不知道此番道理吗?   他只是不愿去想罢了……   道理全都摆在那里,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抓起几个对自己有利的说出去,以此来长长志气。   可是这般作为之下,长起来的志气又有多虚无?多空洞?怕是一戳击破,溃不成军。   张学究看着汤中松这般无赖的样子,很多话读到了喉间却又硬生生的吞了下去。   无奈的摇头离开,想去找个镜子看看自己现在到底是怎生模样。   汤中松看到张学究的样子,心里不由得一阵窃喜。   一方面是因为他此次捉弄又大功告成,另一方面是因为张学究在刚刚的一瞬似乎有些淡然的态度,好像放下了很多。   这两个人就是如此互相牵扯,吸引,影响。   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方法。   谁都想让对方朝着自己这边靠靠,但又碍于自己先前的心境和思绪已然过于强大坚定,却是一时半会儿的就这么僵持着。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奇怪。   很多人爱着爱着就恨,恨着恨着就忘了。   像是汤中松和张学究这般互相嫌弃,又彼此欣赏的,或许才能走的更加长远。   人情不能太近,太近了就会互相阻挠,到最后谁也不是原本的自己,而谁也又不能彻底的变成对方,只能换来个一拍两散的结局。   人情也不能太远,说什么岂在朝朝暮暮那真是一味的说教之言,绝不可听信!   这感情无论是朋友师徒间的交情还是恋人夫妻之间的爱情,都讲究一个词,陪伴。   就算是彼此隔山跨海,也尚有红颜托书,千里寄相思。   若是连封信都不写,怕是不出半年十个月,就能把对方忘记的一干二净。   汤中松明显发觉,自己与刘睿影远没有先前在集英镇相遇时那般熟络洒脱。   不过他俩先前并没有多么深的交情,即便是看上去都是热乎异常,互相都因为忌惮彼此的身份而说了多少场面话,却也都是心知肚明。   不过在定西王城一见以及昨晚一夜过后,他明显觉得自己与刘睿影又回到了先前的那般境地,甚至还有所提升。   至于日后会如何发展,却也不是他能左右的事。   若果有一天,两人因为分属的阵营不同而站到了对立面,彼此间刀兵相向,也是只能就这般装作陌路。   不过既然现在是好的,那就让他继续好下去,没理由去无端的破坏。   何况汤中松自己现在早已收齐了那算计之心,因为也着实没有什么利益和根本能够让他去如此做了。   该死的死了,该了的已了,现在就该是一场大醉后倒头大梦千年,所以现在即便是被张学究给弄的清醒了,他也决定继续闷头睡个回笼觉。   相比之下刘睿影起的更早些。   他没有醉的太厉害,甚至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师傅鹿明明跳进那水塘里泡着,欧雅明站在岸边的白沙地上跳着脚叫好。   毕竟酒三半可不是看热闹的人,他是既看热闹,还务必要参与其中,甚至成为这热闹的主人。   别的事,他却是也有些记不清了,只是觉得口中躁郁难耐,想要寻些水来喝。   走出卧房,看到外面的桌子上白花花的,一时恍神间竟是没有看清是什么。   待他走进一瞧,发现是一副尚未装裱的长诗,直到这会儿记忆才一点一滴的回到他的脑海中。   昨晚酒至半酣,狄纬泰让侍者将身后的小桌搬到前面,撤换下已经食尽的碗盘和饮尽的杯盏。   众人看到狄纬泰似乎是要写点什么,于是纷纷聚拢至近前。   但是狄纬泰恍如身处无人之境,只顾着自己铺纸研墨,随后提笔写了一首长诗:   九族当头弃人间,乱世飘摇立身难   博古楼中皆缟素,成王败寇转瞬间。   英雄零落非吾愿,凶暴贼子自荒婉   阴阳调转定方寸,黑白双子皆愕然。   与君相逢在少年,意气风发自得安。   许吾此生定随护,仇杀老朽立丰岸。   思君深切君不来,悲叹无奈有余哀。   雁过留痕声断肠,初春之时冬溜回。   空留手谈对弈桌,见物感念何所环。   踌躇壮志城南灭,城南萋萋草结团。   涔涔泪眼浸笔纸,采采日落乐游原。   永诀方知今日短,午夜梦回扰心乱。   鸡鸣一声东方白,握子悲涨怎心宽。   关山万里不足惧,飞飒拂魂去帐鸾。   再无放歌纵酒同,怀郁如焚裂心痛。   秉笔如刀词如剑,愿言为君抱不平。   本为故人逍遥子,却因腐朽早亡绝。   亡绝最伤腐朽人,自此天残地有缺。   往后既过千帆发,谁与平生畅孤穴。   望此杯中浮盏酒,惨淡难调恣欢谑。   惆怅遥寄归何处?一泓江天葬良月。   这是狄纬泰为两分亡故而写的一首缅怀诗,刘睿影只记得当时五福生其余的四兄弟,尽皆跪地痛苦,但是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为何这一章诗作会在自己这里。   刘睿影细细的捋了一遍回忆,发现总有空白的一块,却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就这样消失的干干净净。   但是这章诗作放在自己这里终究是个负担,兴许只是自己酒醉之时不慎装回来的。   毕竟当时那四兄弟已经痛心疾首不能自已,却是极有可能见诗生情而忘记这诗作本身。   刘睿影决定把这诗作随身带着,去博古楼的长街中找一处装裱铺子,待装裱完成之后再送还给五福生四兄弟。   虽然狄纬泰的墨宝异常珍贵,但是死者为大,自己却是决计不能独占这缕忠魂托思。   拿起诗稿后他才看到,诗稿下面还放着一双鞋垫。   这鞋垫并不是他的尺码,略微大了些,不过鞋垫这东西稍微大些倒还可以穿用,但若是小了,恐怕就只能当个摆设。   刘睿影对这鞋垫同样毫无印象。   但是他看到上面有一朵用黑线绣的,精美的墨荷,不由得有些喜欢。   只觉得这肯定是谁送他的一样纪念之物,可究竟是谁才会送鞋垫给他?   一般这样的贴身之物,除了自己去买,就只有恋人相赠。   情郎买胭脂送给心上人,姑娘买荷包或亲手秀个香囊挂在倾心的游侠的剑上,都是常有之事。   一瞬间,刘睿影的脑中闪过了两张面孔。   一个是赵茗茗,一个是欧小娥。   但是他很快又自嘲的摇了摇头,把这两张绝色脸庞晃出脑中。   赵茗茗自是不用说,大家闺秀,走到哪里还带着个小丫鬟糖炒栗子,想来这些针线绣活可定是从未碰过。   况且自己与别人满共只有两面之交,就算是自己有心倾慕,别人有怎会对自己这一小小的查缉司省旗心生留恋?   至于欧小娥,则更是不可能……   让她提剑杀人肯定是一道最为锐利的锋芒,让她冲锋斗酒,也是一位碗碗见底的巾帼。   但若是让他绣花,怕是把十根手指轮着刺破几圈都绣不出颗种子来,更别说这鞋垫上一朵精巧的墨荷了。   刘睿影用手捻了捻,发现这朵墨荷却是有些脱线,变得松松垮垮的,姿态样式也有些不堪入目,毫无先前那般清理隽雅的精气神。   他有些难过,觉得好像是因为自己多此一举而破坏了某人的心意,和一个精美的物件。   既然如此,刘睿影也便借着这阵烦躁而破罐子破摔,索性揪起一根松动的线头,把这朵墨荷彻底拆散。   他觉得这墨荷已然不完美,还不如让他彻底消失,只留下这一双光板的鞋垫看着舒坦。   不然每次看到这朵墨荷松垮垮的样子,都定然会再责怪自己一次,与其让自己如此周而复始的苦恼烦躁,还不如就这样彻底断了念想好。   可是当他拆开了这表层的黑线之后,发现这朵墨荷还在,而且全然变了模样。   在黑线的下面,竟然还有一朵荷,不过是用金线修成的金荷!   究竟是谁不惜花费如此大的功夫绣一朵双色荷送给自己?若是他方才没有把这层黑线搓开抽出,或许就永远不能发现这墨荷下面还有一层金荷。   刘睿影拿着鞋垫突然想起了很多。   他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太假。   人太假,东西也太假。   他想起了先前在宴会开始前,欧雅明给狄纬泰下套,有意的说那通今阁建台一事。   当时还不觉得如何,只是觉得这样的大人物果然都非同一般,说话字里行间都处处有陷阱,一招不慎虽不至于满盘皆输,但终归是会落了下风。   局势如果一旦被动起来,那无论日后再做何找补,怕是都会短人三寸……   可是现在刘睿影手里拿着墨(金)荷,再想起这些事,他只觉得一阵没来由的恶心。   什么大人物,在他看来都是些小人。   心眼估计还赶不上绣着墨(金)荷的针鼻儿大,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担当与情怀,除了利益还是利益。   刘睿影忽然很想和酒三半说说话,觉得至少他是目前为止最真诚坦然的人。   刚好他也准备再回去那长街之上寻找装裱之地,把这幅诗稿装裱起来,不如叫酒三半与自己一同前去,路上也能有个伴说说话,让自己胸口的这股淤积尽快的散出去。   刘睿影自己也觉得奇怪,按理说他早该适应了才对。   中都查缉司本来就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做鬼脸的地方。   自己从小在那里长大,怎么就没有被影响过来?   他知道自己这思想很危险,一时间有些后怕……   他担心昨晚不要因为自己喝多了酒而口快的把这些说了出去。   要知道人的想法肯定不会是立马就能形成的,这是一个长久的积累,在无穷无尽的大事小事上都有了很多自己的不同意见之后才能成型的。   方才他的那阵恶心和心中的所思所想,若是不慎出口,被有心之人记录下来,那等待他的只有被下诏狱的后果。   断章取义,落井下石本就是人之常情。   雪中送炭的人有,但是太少。   每遇到一位都该值得用一声去感恩相待。   不论日后再有何纠葛,交集,至少都是自己攀登之路上的明灯与基石。   攀登慢,然崩溃快。   越是攀登到了高处,崩溃的就越快。   刘睿影突然又是一阵心惊。   这次倒不是因为自己刚才的想法和昨晚的醉酒,而是觉得自己的攀登之路有些过于平坦,雪中送炭之人未免太多。   除了手上这把让定西王霍望都眼红的剑以外,他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平白无故,毫无缘由的。   刘睿影记得自己在中都查缉司刚开始做勤杂之活时,那位对自己颇为照顾的马倌对自己说的话。   他说人这一辈子就像骑马一样,骑得快自然是能赶着早些到达目的地,但骑得快若是没有相应的骑术早晚会从马背上摔下,甚至还会被马踩过去。   刘睿影没见过从马背上掉下来的人,而且当时年少,心高又气傲,自然是对这一番劝慰嗤之以鼻。   但是下一次他去央求着这位老马倌让自己骑马玩时,老马倌却是把马鞍、脚蹬以及缰全拆了。   不会骑光背马的刘睿影自然是跌了不少跟头,不过他心中仍然很不服气,因为他也没见过谁骑光背马上街。   但是现在他却明白了老马倌的用意。   马本身就是那样,背上光溜溜的,只有颈后面有一顺儿鬃毛,可以让人抓住借力。   其余的部分,都得靠自己的身形气力协调合作,才能坐得稳马背,夹的住马腹。   而那些马鞍、脚蹬与缰绳都是外物,就像刘睿影平白无故的被官升三级,又被奖励了《七绝炎剑》一样。   德不配位,自然是只能短暂的拥有。   虽然他也是历经大小数战,在生死关头把这些外物都保了下来,可若是当他真正能够有能力拥有时,又怎么会有人来抢?   若是这些东西换做到霍望,刘景浩身上,哪怕是欧雅明,大家只会觉得他们就当如此,而不是心生怨念,再由怨念变成仇恨,进而想要去破坏,让其崩溃。   刘睿影觉得自己还是先老老实实的把光背马骑好再说,也就是要学会藏拙。   此趟差事,他已出尽了风头。   上一次面对白衣人杜彦的必死之局面,是擎中王刘景浩突然现身,把他保了下来。   可是刘景浩能来一次,能来两次,难道还能次次都来?   若是那样,刘睿影却是也什么都不用做了,有了擎中王刘景浩时时刻刻的跟在身边保护自己,那他还有什么不能做?什么不敢做?   但就算是那样,他也会觉得极为难受。   毕竟自己的才是真章,外物的借力助力再大也只是别人的。   除了《七绝炎剑》以外,刘睿影会的功法武技并不多,但至少查缉司的一套制式剑法,‘五太岁’,却是他从懂事起就一直修炼的剑法。   可是当他得到了《七绝炎剑》以后,却是把这套剑招早已抛之脑后。   人都是这般喜新厌旧的,尤其是当这‘新’还是更加强大的存在时。   蓦然间,‘藏拙’二字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掩藏拙劣,不以示人。   但如今他需要的,却是‘藏巧’。   如何把自己先前过于毕露的锋芒隐藏起来,哪怕是故意犯几个不大不小的错也值得。   ————————————   “欧家主,可愿意将那日你我未结束的对话直言相告?”   博古楼一处隐秘之地。   狄纬泰和欧雅明面对面的坐着。   两人身前只有一杯清茶。   看上去刚刚沏好不久,还还在不停的冒着热气。   “狄楼主是指何时?”   欧雅明故作诧异的问道。   其实他心知肚明,狄纬泰问的是关于那日自己说起的通今阁“大兴土木”一事。   但眼下,既然是狄纬泰先问了,那自己便占据了主动。   何况这事自己知道的极为确切,毕竟一把上等好剑的人情可不是白送的。   所以他只这般恭敬客气又疏远的说着场面话,等到狄纬泰着实按捺不住,直截了当的向他询问之时,就是他狮子大开口之时。   想到这里,欧雅明端起身前的茶杯,吹了吹热气,咗饮一口。   “狄楼主的茶果然非同一般!”   欧雅明说道,有意把这话题扯开。   这时候就要比比谁闲篇扯的远,谁话题绕的足!   狄纬泰一听此言,顿时也知道了欧雅明的目的。   于是也不着急,便给他细细的说起这茶来。   说道兴起处,两人还又换了一种茶来细品。   若是让外人看到,这哪里是一场针锋相对的较量,简直就是两位茶友在互谈心得。   狄纬泰心里也不由得对欧雅明高看了许多。   虽然都是他发问,狄纬泰回答。   可是欧雅明的每一个问题却偏偏都能问在要害上!   若是对所谈论的话题没有极为深入的了解,是根本不可能这样发问的。   但只要他问了,狄纬泰也就得讲下去。   两人就在这样一问一答间,却是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第八十一章 银针,金线,血荷【上】   刘睿影把那幅长诗叠了个齐整,揣在怀中,准备去找酒三半一道去装裱。   刚走出门,就看到前园外站着位人。   院内的藤蔓枝叶新发,掩映中确实看不清此人外貌,只能看到一头斑白和不高的个子。   再上前几步,刘睿影才看出这是一位老婆婆。   他在博古楼本就没有熟人,更别说是这样一位老婆婆。   刘睿影心头泛起一阵悸动。   想起上一次有人等在院子门口的时候还是在集英镇,丁州府兵的前线大营前。   来的人是袁洁,是来讨债的。   如今也不知袁洁去了何方,而当时那些丁州府兵的统帅贺友建也早已身首异处,尸骨无存。   这位老婆婆穿着一身最为普通的黑色布衫布裤,脚下是一双纯白色的卡边布鞋。   博古楼中人为修建的道路不多,仅有的几条长街大多洒扫的干干净净。   其余的地方,大多都是在于地上铺石板石块,刻意的营造出 一种人在山水间的禅意诗感。   但是这老婆婆脚上的这双纯白色布鞋,却是纤尘不染,像是刚换上一样,就连一丝弯折的痕迹都没有。   “有什么事吗?”   刘睿影问道。   本能的,同这位老婆婆保持了一些距离。   虽然她看上去人畜无害,微微有些驼背,左臂上挎着一个篮子。   但是刘睿影想起了当时在茶桌中的欧厨,不也正是扮做了一位穿梭于桌台间的小商贩,卖些干果和物件,最后却从那篮子中抽出了齿灵剑。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刘睿影紧紧地盯着这位老婆婆手中的篮子,不想错落任何动静。   “鞋垫在你手里?”   老婆婆问道。   刘睿影怔住,一时间竟是没能反应过来。   但是他的眼睛很清楚的看到,这老婆婆的身形没动,手没动,篮子没动,就连两片嘴唇也没有动。   这声音好似从她的心间升起,直接传入了刘睿影的心间。   这一句话,不是他听到的,而是他感觉到的。   刘睿影的心间腾起一种感觉,他觉得这位老婆婆这样问了,但是眼前的事实又和他的感觉截然相反。   这已经无关于刘睿影是否能想的起来那双莫名得到的鞋垫,只是这一句奇怪的问话以一种玄妙的方式从心底里升起,让他很是不可思议。   “你说什么?”   刘睿影下意识的问道。   “那双鞋垫是不是在你那里?”   老婆婆再次问道。   “什么鞋垫?”   刘睿影疑惑。   但他还是没能把眼前的老婆婆和屋内那双鞋垫联系起来。   “看样子,你是不准备给我了?”   老婆婆说道。   刘睿影酒气未消,又被人如此质问,便又添了火气。   心想道:“我管你什么鞋垫,大早晨就有莫名其妙的人来问莫名其妙的事,当我是泥捏的吗?!”   尤其是先前他还暗自做了决定,今后一定要‘藏巧’。   可是造化弄人,天机天意是算不尽的。   你若是一直善良,便总有人会欺负你。   但当你稍一刚强,便又会有人说这人变了,太不地道,挂上个善变险恶的头衔。   于是刚强的人一直被人敬畏,善良的人一直遭受欺辱。   刚强的人也很善良,不过大多都是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   善良的人却不敢刚强,因为善良的人大多脆弱,经受不起那些人云亦云的折磨。   但是刘睿影不怕,他很很善良,也很刚强。   或者说他有自己的准则,有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   他可以当街仗剑捅进一人的咽喉,也能买一块烧饼送给街边要饭的小女孩。   虽然给要饭的小女孩一块烧饼算不上什么善良,但至少刘睿影尽力去做了。   相比那些,站在墙根旁说:“你怎么不给她多点钱?你怎么不给她买个大房子?”之类的人,刘睿影不知要强上多少。   这一瞬,竟是让刘睿影又推翻了先前的一切想法。   一个人并不是要活给谁看的,没人能要求谁必须出人头地。   只要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愧于本心就好。   谁能没做过几件有愧于天地君亲师的事?   但最重要的是最终回忆起来不要有太多遗憾。   “我的就是我的,为什么要给你?”   刘睿影说道。   按照他的本来,是不会这样说的。   但是此刻他就想这样说,甚至不说不行,非说不可。   “好!”   老婆婆说了个好字,把放在篮子里的手拿了出来。   刘睿影以为这篮子中又会抽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所以他当机立顿,拔了剑!   但是当他看到从篮子里出来的,仅仅只是老婆婆的右手时,却又有些后悔……   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年轻气盛,还是不能那般老成持重,冷静客观的对待一切。   但是此刻刘睿影却莫名的感觉到一阵恐惧。   就像是先前老婆婆的话,是从心头传来的一样。   这阵恐惧也是从心头传来的。   没有任何来由。   没有任何原因。   就是让他感觉到害怕……   以至于出剑的胳膊乃至全身上下都有些略微的僵硬。   “拔剑?”   老婆婆终于张了嘴说话。   这声音和刘睿影从心头感觉到的一模一样。   老婆婆这句话犹如自言自语。   似乎是想不通为何刘睿影会突然拔剑。   但是刘睿影心中的的恐惧正在渐渐放大,扩散。   从剑尖传到手臂,再游移到全身,最后又回到了剑尖。   这般几个来回之后,刘睿影竟是再也控制不住体内的劲气。   虽然他体内的阴阳二极已然崩溃,但是此刻劲气却源源不断的从大宗师法相坐下的太上台上流出,却是给了刘睿影一个惊喜!   起码,他的修为境界还在!   虽然不知道这般变故之后会有什么好坏发生,但是现在他也只能是被动的承受着。   但是这种欣喜,丝毫不能调好先前的恐惧。   刘睿影鼓荡气势,想用体内雄浑磅礴的劲气将这这种恐惧感强行压下去,但是他却没能做到反而让其愈演愈烈。   “我只是问你讨要我的东西,你却对我拔剑,究竟是谁不讲理?”   老婆婆说道。   “那是我的东西,何况我根本不认识你,你说是你的,凭什么?”   刘睿影反问。   这一句话出口,却是让他浑身的僵硬感略微松懈了少许。   但是他已拔剑,若是就这般回剑入鞘,难免会落了面子。   刘睿影不想,也不愿意。   虽然他知道此刻回剑入鞘或许是个正确而又明智的选择,他也不想。   “我说的那双鞋垫,上面绣着一朵墨荷。”   老婆婆说道。   刘睿影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正是让他今早奇怪异常的那双鞋垫吗?   只是鞋垫上的墨荷已经不存,那层黑线被他抽掉,省下的只有黑线之下的金线,墨荷之下的金荷。   “我没有一双鞋垫,上绣墨荷。”   刘睿影说的有些心虚。   但转念一想,现在那双鞋垫上的的确确是没有了墨荷,所以他顿时又来了底气。   “小伙子,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想必你也想起来了。”   老婆婆说道。   语调平稳,但语气中却暗含着一丝不耐。   “我也说的很清楚,我没有。”   刘睿影说道。   虽然他昨晚有些片段想不起来了,但是并不妨碍他确定这位老婆婆他绝对没有见过一面,更不会出现在昨晚的宴席上。   既然没有见过她,她也从未出席,为何她却这般笃定的说这鞋垫就是她的?   一定是另外有人给了自己,但是这人是谁,刘睿影想不起来。   在弄清楚这双鞋垫究竟是哪里来的之前,他是不会给任何人的。   更何况,还是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那不是你的。”   刘睿影说道。   “虽然不是我直接给你的,但是那双鞋垫就是我的。”   老婆婆很固执,已然不依不饶。   “不是你给我的,怎么能说是你的?”   刘睿影反问。   “因为……”   老婆婆话还未说完,竟突然向前直挺挺的倒下。   刘睿影大惊!   慌忙环顾四周,觉得附近某处定然埋伏着暗器高手,在老婆婆即将说出些关键时,将其一击毙命。   老婆婆的身体仍然在向下倒去。   刘睿影也并没有看到周围有什么风吹草动。   此刻天光大亮,日头正高,就算是树林中也没有任何阴影可以供人躲避。   但是刘睿影却看到了树林中的外侧有一块造型奇怪的书。   是柳树。   垂柳。   别的垂柳,柳枝依依,随风摇摆。   但是这颗垂柳的柳枝却长得异常繁茂。   每一根枝条还很粗壮,柳叶密密麻麻的从上到下排布着。   风水不摇摆,水泼不入。   就像一个巨大的伞盖,严严实实的把整棵柳树的上半截包裹在其中。   这是一处最佳的荫蔽之地。   要是让刘睿影选,他也一定会毫不犹疑的选择自己栖身在树上,而后悄悄的分开茂密的垂柳枝,观察着这边的一切。   刘睿影能看到这棵树,这棵树所在的位置与角度也定然能够看到刘睿影。   距离也并不是很远,就算是用孩童打水漂的力气,也能把石头从那棵树上砸到刘睿影的头顶。   不过,既然柳枝繁茂如伞盖,那暗器就算是想要飞出,想必也极为困难。   作为观察来说倒是绝佳之所,但却不利于用来刺杀。   刘睿影还看到旁边一处房子的窗户半开着。   虽然有稀稀疏疏的篱笆遮挡,但仍旧能看到这里发生的大概。   若是对方的暗器实力可以和五福生兄弟比肩的话,想必穿过篱笆,刺死这位老婆婆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现在的光线不对。   阳光正好直晒着那扇半掩着的窗户。   窗中人即便是露头,也会被阳光刺的睁不开眼睛,看不清任何。   既然看不清,又该如何出手?   但是刘睿影想到,若这名此刻的精神异于常人,那完全可以不凭借目力,只用精神游走一圈,便能知道具体的位置。   眼见不一定为实,或许凭借精神还能够更加的稳妥。   刘睿影不懂得暗器之道。   但是凭借他的认知,这已经是所能判断的极限了。   可是他忽略了一点。   就是眼前的老婆婆难道是真的中了暗器而死去倒下?   刘睿影不知道。   因为他根本都没有这样考虑过。   毕竟这位老婆婆太过普通,普通到刘睿影都没有词汇去形容。   只是觉得她这样倒下,便是遭人暗算。   先前的那些恐惧,已经荡然无存。   现在剩下的反而是对老婆婆死去的惋惜,以及对自身安危的警惕。   虽然刘睿影想了这么多,但在现实中都是一晃而过的瞬间。   老婆婆的身子还在往下倒。   一个人若是有意识,在摔倒时定然会两手前撑,想要尽可能的减少损伤。   这是身体下意识的防卫动作,不用学习,无须训练,人人都会。   即便是老人,腿脚不灵便,可能不如别人那般灵活,但至少也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可是这位老婆婆没有。   若说她没死,那只能证明这位老婆婆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极限。   或者说通过某些特殊的手段,摒弃掉了生而为人的一些特质特征。   刘睿影直到老婆婆触地的前一刻,才伸出手去想要扶住着尸身。   摔倒之人脸朝下,刘睿影也不想这老婆婆死的太过难堪。   万一把鼻骨摔折了,下葬时也不美观。   刘睿影回剑入鞘,刚刚弯下身子准备伸手时,突然间看到一星寒光骤然升起。   刘睿影本能的朝后一仰,这一星寒光变作一道,擦着他的鼻尖飞过。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这般处心积虑的暗算我!”   刘睿影大怒。   “你这小伙子,心不坏。但是你拿了我的东西不给我,那我只能杀了你再自己拿走了。”   老婆婆说道。   这时,刘睿影才看到方才的那道寒光的来源,竟然是她手中的一个绣花针。   这位老婆婆也正是在长街处摆摊,最后送给汤中松两双鞋垫的老婆婆。   “我不知道是谁给你的,但你不是应该拥有的人。”   老婆婆说道。   刘睿影感觉莫名其妙。   若说那《七绝炎剑》有人强抢,甚至为之打生打死倒还不奇怪。   可是一双鞋垫,怎么也能有人如此执着?   鞋垫就是鞋垫,即便是绣活再好,做工再精致,也做不了别事,成不了旁物。   铁杵可以磨成绣花针。   但是若是一根擀面杖,再怎么磨,也只能是一根牙签。   “我已经拥有,凭什么就不是应该拥有的人?”   刘睿影说道。   “不是你的,即便现在在你手上,也长久不了。”   老婆婆说道。   “长不长久也不是你说了算的,不过你既然要杀我,这却是我能说了算的事。”   刘睿影说道。   “说了什么算?”   老婆婆问道。   “可以说了算杀你!”   刘睿影说道。   老婆婆笑了。   脸上的沟壑随着笑脸的浮现变得越发深邃。   从依稀的眉眼中,刘睿影可以看出,这老婆婆年轻时定然是一位名动四方的美人。   红颜不奈春归去,回眸人间雪满头。   无论曾经有何种美貌,如何惊天动地的修为,最终也逃不脱这幽幽的岁月,化作了枯骨一堆,黄土一抔。   “老婆婆,都这把年纪了,何必在如此执着?”   刘睿影问道。   这句话不是嘲笑,却是刘睿影的肺腑之言。   他不明白为何这老婆婆要对这一双鞋垫这样执着。   她的生命已经走过了漫长的时光,濒临油尽灯枯之时,本该是一切尽开怀,万事皆放下才对。   “你不懂……”   老婆婆说道。   这三个字出口竟然有些哽咽。   “你不说,我自然没法懂。”   刘睿影说道。   “难道我说了,你就能懂?”   老婆婆反问。   刘睿影语塞。   的确如此。   就算是老婆婆说了,他又怎么能保证自己一定懂得?   每个人的经历都是如此的千差百别。   “你说了,至少我有机会去懂。”   刘睿影说道。   “我不想给你机会,因为你根本没有机会懂。别说你,就连他也不懂。”   老婆婆说道。   “他是谁?”   刘睿影问道。   “你都不知道他,自然也不知道他的过往。你也不认识我,自然也不知道我的过往。那你也不明白我和他的因果,你说你怎么懂?”   老婆婆质问道。   刘睿影有些烦躁。   这老婆婆说话太过啰嗦……   世间事,世间情,不过是结婚生子,生老病死八个字。   无论是谁,什么事都跳不出这八个字的围城。   所谓的隐士,一个人跑到深山老林中,看似好像万事不萦纡怀,切断了与世俗的一切联系。   但是他又怎么能逃得脱生老病死?   到最后,也只是这四个字度过的比旁人更加漫长,更加孤独,甚至更加凄惨罢了。   刘睿影对此向来不屑一顾。   觉得这些人就是矫情过剩罢了。   但他未免有些过于高估自己。   他才活了几年?才看过几次人间?   怎么就敢如此轻率的断定他人的情绪和心神?!   “至少他不是我。”   刘睿影这句话倒是过于孩子气。   宛如斗嘴一般,你说我不行,我非要说出来个行的,最后就算一直比到了太阳上,又能有什么意义结果?   “你当然不是,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老婆婆摇了摇头说道,同时又扬起了手里的绣花针。   “难道没有商量的余地?”   刘睿影从怀中掏出了那一双鞋垫。   刚才出门前,他也把这鞋垫带在了身上,想的一会儿问问酒三半对此有没有印象。   多一个人,总能多些机会。   但是当着这老婆婆看到刘睿影拿着的鞋垫时,显示一喜,接着却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愤怒。   以至于她的脸庞都扭曲在了一起。   “你把那层黑线抽掉了?”   老婆婆因愤怒而声音颤抖的问道。   “我……不小心弄掉了。”   刘睿影有些理亏,不好意思的说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婆婆对这刘睿影咆哮。   但刘睿影却发现,她的声音变了。   不似先前的那般老态龙钟,虽然语带嘶吼,但却年轻俏皮。   “我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刘睿影说道。   “好好好!本来我与你无冤无仇,只要你把这双鞋垫还我,我也不会为难你。但是现在,你却把它毁了,我们之间只能不死不休!”   老婆婆说道。   手上的绣花针已经飞出掌心,后面托着一根常常的金线,在眼光下异常耀眼。   一转瞬,这金线又变的漆黑如墨。   刘睿影横剑抵挡,竟是被针尖上传来的巨力震退了几步。   此刻,刘睿影的剑仍然在剑鞘之中,还未来得及拔出。   刘睿影知道对方的攻势不会只有一招。   于是出剑后立即挺剑直刺!   左手持剑鞘当盾牌,时刻防备着对方的针。   “当啷!”   一声清脆传来。   刘睿影看到自己的剑尖插在了老婆婆的手掌里。   但是却没有流出任何鲜血,反而发出了一声犹如金铁相交的声音。   老婆婆张开手,那剑尖正好刺在了她手上戴的顶针上。   刘睿影调动劲气,一股磅礴之力传递至剑尖,继而爆发。   但是老婆婆却依旧用顶针抵着剑尖,四方挪移,手形频换,竟是将劲气全然卸掉。   刘睿影用肉身之力再度发力一刺。   老婆婆却胳膊一缩。   让刘睿影这一剑好似刺在了棉花上。   一剑出,竟是没有任何受力!   不自觉,脚下步伐却是略显慌乱。   就在刘睿影这一刺之力全然使完之时,老婆婆却猛地一推掌,刘睿影防备不及,被剑上传来的距离震得松了手。   星剑掉落在地。   掉落在他与老婆婆之间。   “只是上面的一层浮线被我拆掉,何况另一只还没有任何变化,你怎么就能如此极端?!”   刘睿影说道。   这是他的缓兵之计。   因为他必须要制造一个空档。   制造一个能让她重新捡起剑的空挡。   “你可曾见过形单影只的鸳鸯?”   老婆婆问道。   “没有。”   刘睿影回答。   “你可曾见过天涯孤途的鞋履?”   老婆婆问道。   “没有。”   刘睿影回答。   “我的鞋垫本就是一双,差了一丝一毫都与以前不同,都不是一双。我的一双,不能有一点变样!”   老婆婆说道。   话音刚落,竟是再度持针攻来。   虽然只是短暂的几句话,但是刘睿影也得到了喘息之机。   体内的阴阳二极不存,虽然劲气调动没有了助力,甚至比原先更加伟岸。   但是新事物总得有个适应的过程,刘睿影体内还是有着诸多不习惯。   这片刻的平稳,对他而言却是珍贵异常。   刘睿影眼见这老婆婆再次袭杀而至,左手持剑鞘虚晃一招,引的老婆婆不得不回针抵挡。   而后他朝前一翻滚,便和老婆婆调转了位置,手上也重新握住了剑。 第八十二章 银针,金线,血荷【中】   “狄楼主先前在茶座发声,震慑群雄,而后又大宴四方,一展慷慨,不得不说,的确是手段高,且精妙!”   狄纬泰已经结束了和欧雅明的谈话。   至于两人最终究竟是笑逐颜开,还是不欢而散没有人知道。   但至少从面色上看,狄纬泰还是比较轻松的。   虽然狄纬泰一贯老成持重,喜怒不行于色,但是这种欢喜的感觉还是能从他的身上的每一处毛孔中渗透出来,飘散在空气中,再传递给旁人去感知。   萧锦侃此刻在他的屋中,他感知到了这种欢喜。   但是既然狄纬泰不说,他也就不问,只是客套的夸奖了一句狄纬泰的手段。   这还用的着他说?   若是狄纬泰连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那么他也不配被人尊称一声狄楼主了。   但萧锦侃还是说了,而且说得非常认真,让人不知是何意。   奇怪的是狄纬泰也听了,而且听得非常认真。   甚至他还认真的思考了萧锦侃的话中是否有别的意思。   但很显然,恭维就是恭维,并没有其他。   “别人来你吃饭的地方,你总不能让别人看着你吃饭,总得分出些让大家一起吃才好。”   狄纬泰说道。   如此一句大白话,很难想象是从狄纬泰这张文绉绉的嘴里说出来的。   但他就是如此说了。   不过他没有说错。   人总是要吃饭的。   不但要吃饭,还要睡觉。   但若是吃不饱饭,那也会饿的睡不着觉。   所以人间百事,饿字当头,吃饭第一。   不过你可曾见过街边的乞丐把自己破碗中要到的半块馒头分给旁人?还不都是狼吞虎咽恨不得一张嘴就能吞进肚中缓解饥饿。   狄纬泰能把自己的饭分给别人,是因为他不止这一碗饭,也不止这一个碗。   看似大方,实则是他根本不缺。   人在没有危机的时候,总能很善良。   一旦遇到了危机,往往都会变得凶恶而自私。   所以很多善良其实不用刻意去报答,很可能只是举手之劳或是一时兴起。   凶恶和自私也不要过于埋怨,活这一辈子谁还没个困顿的时候?待他渡过了难关,不一定就不会再度善良起来。   不过狄纬泰并不是个一味享受安逸的人。   在九族并立的时代,人人自危,朝不保夕,已经让他养成了一种习惯。   或者说是直觉。   一种能够发现危险的直觉。   就好像某种昆虫即便没看到天敌,也会感知到天敌的存在,浑身的纤毛都会立起来似的。   狄纬泰不是昆虫,他是人。   不像昆虫那般弱小,只能等待天赐的机会来躲过一劫。   人可以主动出击,防患于未然。   “狄楼主的意思是,只要有人来,就能有饭吃?”   萧锦侃问道。   他的怀中抱着一坛酒。   正是他那夜与刘睿影没有喝完的‘万家密酿’。   他知道狄纬泰不喜饮酒,但是他喜欢。   说起来,也没有几个人敢在狄纬泰面前如此自如的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虽然狄纬泰并不严肃,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和规矩。   但不敢就是不敢,没来由的威压总是沉沉的挂在每个人的心间。   “那还要看是谁,吃什么。博古楼不做慈善,我也不是散财童子。”   狄纬泰把自己喝茶的杯子推向了萧锦侃,示意给自己也倒一杯。   “所以不管是谁,不管在哪,都是看人下菜碟的。”   萧锦侃给狄纬泰到了一杯,却没有给自己倒。   而是放下坛子,用手撑着脸,看向窗外,感慨了一句。   虽然他已看不见,或许只是想侧过头去。   虽然看不见,但是他能感觉到狄纬泰的目光定格在了他的脸上。   这种感觉让萧锦侃很不舒服。   所以他想转头躲开。   “难道你不是?”   狄纬泰闻了闻这酒。   鼻尖处传来一股复杂纠结的香气。   并不难闻,但就是让人有种纠缠不清之感。   “我不是,因为我没有菜碟,何况我也看不见人。”   萧锦侃转过头来笑着说道。   “这就是你一直珍藏起来等着和刘睿影共饮的好酒?”   狄纬泰问道。   “怎么样,是不是很不错?”   萧锦侃问道。   “我不懂酒。”   狄纬泰摇了摇头,举杯一饮而尽后微微的叹了口气。   虽然人在喝完酒之后通常都会叹一声气,但是这一声叹气,却不是为了叹出酒气而回味那么简单。   ‘万家密酿’很烈,但是狄纬泰是能喝‘诗仙酒’都面不改色的人,又怎么会因此而叹气?   萧锦侃知道狄纬泰心中有事,并且有话想说。   但可惜,他并不是那位能让狄纬泰一吐真情的人。   所以狄纬泰只能微微的叹气,以此来不断消化心中的郁结。   “既然你们关系这么好,你为何不帮帮他?”   狄纬泰问道。   “个人自有定数,我能帮他一次,却不能帮他一辈子。自己闯过去不是更好?”   萧锦侃说道。   “看来你已经知道他能闯过去了。”   狄纬泰说道。   “不,我不知道。”   萧锦侃摇了摇头说道。   “那你为何就敢断言他能闯过去?要知道,那位女子可不是易于之辈!”   狄纬泰说道。   “毕竟我们是朋友,谁能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好?所以我只是希望他能够闯过去。”   萧锦侃说道。   “而且,他的命数很久,现在还远没有到头。”   萧锦侃终于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接着说道。   “看来你还是算了。”   狄纬泰说道。   “算的很早。你也知道这天机大道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我能算准你三天,甚至三十年,但是三十年后零一天会怎么样,没人能知道。而且我算的是这三十年中都按部就班的情况,一些突发的变故总是能改变很多,哪怕是一次醉酒都能亡国,难道不是吗?”   萧锦侃说道。   狄纬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虽然萧锦侃看不见他点头。   但是狄纬泰根本就没有把他当做一个瞎子。   只觉得他是不喜欢看着人说话罢了,毕竟每个人都有些癖好,这个癖好也不算什么恶劣的事。   “只是你实在不该引得这女人来。”   萧锦侃说道。   “我引了她来,却是也让张羽书留了下来,难道不是做了件好事?”   狄纬泰说道。   “那双鞋垫是怎么跑去刘睿影那里的?”   萧锦侃问道。   “我不知道。这件事也出乎了我的意料。”   狄纬泰说道。   “所以你不去管?反而让我管?”   萧锦侃问道。   “我没法去管。她与张羽书之间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一个执念如此的人,能怎么管?”   狄纬泰说道。   “你可以直接告诉张羽书她在这里,让张羽书来管。”   萧锦侃说道。   “他俩想必已经见过面了。我本以为张羽书会直接跑掉的,看来这些年他确实也放下了很多东西。”   狄纬泰笑着说道。   “没有跑掉未必是真放下,或许只是假装坚强。”   萧锦侃说道。   他的手却突然紧紧的抓住了酒杯,手上青筋暴起。   因为他用心眼看到,刘睿影的脸被划破了。   刘睿影虽然重新拾起了剑,又与老婆婆调换了位置,本该是辗转腾挪更加便利。   况且他用剑,老婆婆用针,兵刃上已然占了上风。   可是老婆婆的篮子中却突然射出了几道金线,将刘睿影的双臂束缚住,而后一针飞出,直指眉心。   刘睿影双手不能自如,看到来袭的飞针,只能拼了命的把手腕往回勾。   想要用剑身挡住飞针。   好在,总算是用剑尖的嘴末端挡住了。   没有让这飞针直插眉心。   但是他挡的并不完美。   针尖太小了。   剑尖也不大。   所以飞针碰到剑尖之后虽然被阻挡住没有插入刘睿影的眉心,但是却朝着一旁变向飞去,把刘睿影的左侧脸颊划出了一道血痕。   老婆婆眼看一击不成,便收了针。   不过她没有撤线,而是又从篮子里飚射而出数道,像是要把刘睿影捆成个粽子!   “既然如此在意,还不如直接出手。”   狄纬泰看到萧锦侃紧绷的手说道。   “不必。”   萧锦侃说道。   手却微微放松。   “这一下去,刘睿影定然被捆个结实。到时候就像是一张被固定好的白布,任她随意刺绣。”   狄纬泰说道。   言语中露出些许激将,似是极度渴望萧锦侃出手一样。   “不必。”   萧锦侃放松了紧绷的手,慢悠悠的给自己又填了一杯酒说道。   “为何?”   狄纬泰问道。   他用清水涮了涮茶杯。   因为他实在是接受不了这种复杂纠结的味道。   “因为她并不想杀了刘睿影。”   萧锦侃说道。   “出手如此狠毒,难道还不是想置他于死地?”   狄纬泰问道。   “我看的很仔细。虽然先前刘睿影的双臂已经被他的墨金断魂线缠住,但是却给他的右臂留下了足够的活动空间。不然以她的本事,就算不用这墨金断魂线,只凭借手里的一根银星针,难道就不能一击扎死刘睿影?”   萧锦侃说道。   “既然不想杀人,那又为何要如此打来打去?”   狄纬泰摇了摇头。   显然是他并不赞同萧锦侃的说法。   “因为她在报复。”   萧锦侃说道。   “报复?她与刘睿影素不相识,无仇无怨,何谈报复?”   狄纬泰问道。   “报复这个词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萧锦侃说道。   “你也有后悔的时候?你怕是全天下最没资格后悔的几个人之一。”   狄纬泰笑着说道。   “我也是人,当然会后悔了。比如我就后悔当初在查缉司时为什么没有教会刘睿影喝酒。”   萧锦侃说道。   “他现在已经自学成材了。”   狄纬泰说道。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对这事后悔的已经不多。但喝酒还是越早越好。”   萧锦侃说道。   “既然你后悔说了报复,那你又想改成什么?”   狄纬泰问道。   “你给我机会改正?”   萧锦侃疑惑。   他本以为狄纬泰会揪住这一点狠狠的嘲笑一番才是。   刘睿影吃了一次亏,自然是不敢再小看这些线头。   向后退了数步之后,朝着老婆婆的左臂刺出了一剑。,   这一剑刺的很是高明。   因为老婆婆右手持银星针,针毕竟没有剑长,所以对自己身子左侧的防御定然有薄弱一些。   刘睿影这一剑铆足了劲气。   但是体内那股生涩的感觉却依然存在。   让他颇为有心无力。   可就在这时,刘睿影却发现体内的丹田处的大宗师法相站了起来。   他伸手一招,真阳玉京剑在手。   大宗师法相手握着剑,一股玄之又玄,万妙至极的力量朝着刘睿影的右臂蔓延。   一瞬间,刘睿影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觉得自己手握的并不是星剑,而是玉京真阳剑。   虽然这把剑自从他体内诞生之后他就没有摸过一次,但他就是感觉自己此刻正在握着它。   大宗师法相似乎有点不高兴。   但刘睿影不知道他怎么了,只是自己竟然能感知到了他的情绪,这倒是一大进步。   要知道在此前,这大宗师法相可是傲慢的紧,无论刘睿影如何讨好卖乖,却都是置若罔闻。   大宗师法相把手中的真阳玉京剑也学者刘睿影的样子,朝前一刺。   刘睿影感觉到那股玄之又玄的的力量竟然化为了实质,凝聚在了他的右臂,接着又传递到了星剑之上。   星剑的剑身上顿时散发出一团团淡薄的岚光。   只是现在日头太强,让人看不真切。   就连刘睿影自己也没有发现。   他只觉得自己这一剑的感觉平生罕有。   一会儿像是刚学剑时,第一次拿起剑的笨拙。   一会儿又像是拥有了天神耀九州的修为一般,化天涯在咫尺盈寸。   就这么一晃神,他的剑竟然刺入了老婆婆的左臂。   老婆婆愣住了。   她的银星针明明已经朝着左侧回守。   她的眼力很好。   绣花之人的眼里定然不会差。   她的估算和判断都很准。   不然也绣不出那样精致的墨荷。   但是她的银星针却晚了一步。   老婆婆本想用银星针将刘睿影的剑顶开, 随后便可再度欺身上前,缩短彼此距离。   可是他的银星针此刻距离刘睿影的剑还有一寸半。   正是差这一寸半。   刘睿影的剑便刺进了老婆婆的左臂中。   “啊!”   老婆婆发出了一声怪叫。   刘睿影也愣住了。   他根本不知道这一剑如何刺进去的。   以至于在刺入了之后,他并没有再度向前送剑。   所以只刺进去了一个剑尖。   老婆婆的银星针距离他的剑有一寸半。   他的剑也只刺入了老婆婆的左臂一寸半。   “你看,局势不是逆转了吗?”   萧锦侃对着狄纬泰说道。   “我想说的是……发泄。”   萧锦侃顿了顿说道。   “发泄也该冲着张羽书去,怎么揪着刘睿影不放呢?”   狄纬泰问道。   “你知道那双鞋垫的来历吗?”   萧锦侃问道。   “不知道。”   狄纬泰回答。   “难怪了……”   萧锦侃有些怅然。   “这样的鞋垫她不是有很多?而且每天还在不停地绣着?”   狄纬泰问道。   “的确,这样的鞋垫有很多。但是刘睿影身上的这一双却是第一双。后来她绣的所有鞋垫,都是依据着这个模板。”   萧锦侃说道。   “难怪她会这么在乎……”   狄纬泰说道。   “而且,她怎么会对张羽书发泄呢?”   萧锦侃又问道。   这一句话却有些轻蔑的语气。   似是在嘲讽狄纬泰连这都想不明白。   “张羽书伤他甚深,难道她就没有一点怨恨?有了怨恨自然是要发泄的。”   狄纬泰说道。   “伤她很深倒是不假,只不过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向张羽书发泄。你信不信,只要让她和张羽书脸对脸的说几句话,就连这怨恨都会消失不见。”   萧锦侃说道。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但是我不理解。”   狄纬泰喝着自己的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你有爱过人吗?”   萧锦侃问道。   这本是一个很让人脸红的问题,尤其是他提问的对象还是狄纬泰。   “当然有!”   没想到,狄纬泰竟是这般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倒是出乎了萧锦侃的意料。   “不像……”   萧锦侃想了想后摇头说道。   “怎么不像?为什么我就没有爱过人?”   狄纬泰不服气。   “你若是真爱过人,怎么会不懂她的心情?你若是真爱过人,自然是能想明白她为何不对着张羽书发泄。”   萧锦侃说道。   狄纬泰沉默。   他知道自己是爱过几个姑娘的。   但恐怕爱的没有那么深。   至少没有这女子对张学究那么深。   “爱本就是占有。她占有不到张羽书,所以她才会如此马不停蹄的追逐。但是她深爱着张羽书,所以舍不得让他受一丁点委屈。若是要让她冲着张羽书这般发泄,那还不如让他用银星针不断的戳破自己的指尖。”   萧锦侃说道。   “既然她不想委屈张羽书,又为何要委屈自己?天涯何处无芳草。”   狄纬泰说道。   “十指连心呐!刺破指尖是很疼的,但是都比不上爱而不得的痛。天涯处处有芳草,可是只有此间芳草正对胃口,就算是给了她整个天涯,她却是也不会有任何动摇。”   萧锦侃说道。   “所以我后来没有爱人,我爱不起。”   狄纬泰说道。   “你爱得起,只是你更爱手里的那根笔。”   萧锦侃说道。   狄纬泰大笑。   老婆婆依旧在兀自怪叫,同时向四面八方疯狂飞针出线,状态犹如疯魔。   刘睿影不知她怎么了,明明自己这一剑并没有给他带来多么严重的伤势。   刘睿影想要抽身离开。   但是这老婆婆的墨金断魂线却在他的身后密密麻麻的结成了一张网,把自己和刘睿影都困在了其中。   刘睿影挥剑想要斩断这些线,破网而出。   但剑线相交之时,剑却被弹开。   这线,无论是硬度还是弹性,都是世间罕有。   刘睿影不知道这究竟是用何物造就的。   但他已然确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能用此线的人定不简单,能一直用此线的人更不简单。   就好像他的《七绝炎剑》一样。   虽然他已经学会了其中的一个字,也算是会用了。   但这期间有多少人来抢夺?   刘睿影又是付出了多少血肉的代价才能将其保住?   这线也是同样。   如此至宝只要一个方法不招人惦记。   那就是除了老婆婆自己以外,再也没有人见过。   可是按照这老婆婆的功法武技以及临敌时的老辣程度来看,她用这针线杀人,定然不下百次。   既然不下百次,那就至少有一百个人能看到。   就算是这一百个人都死了,没人能把看到的说出去,可是尸体毕竟还在。   被针线杀死的人,与被刀剑杀死的人差别极大。   一个人可以忽略。   两个人也不必在意。   但是上百个人因此而死,又怎么会不被关注?   到时自然强中更有强中手,想要得到这针线。   可是老婆婆也保住了。   不论这过程多么艰难,这针线起码现在还在她的手里。   刘睿影杀冰锥人时有多艰难,想必这老婆婆保针线时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现在只想着让这老婆婆安静下来。   毕竟这样僵持下去只能越来越对他不利。   刘睿影一转念,心生一计!   心病还需心药医。   既然她这么在乎自己手中的这双鞋垫,还不如就此以鞋垫作饵,让她的精神有个焦点,自己也好趁机脱身。   这么做虽然有些不择手段。   但刘睿影现在已是顾不了这许多。   他从怀中拿出这双鞋垫,高举在空中扬了扬。   这老婆婆看到刘睿影手中的鞋垫,果然停止了动静,只有喉间不断的传来一阵阵“咳咳”声。   “把她给我!”   老婆婆双眼赤红,声音嘶哑的说道。   “给你可以,但是你要先把这网子子收起来!”   刘睿影说道。   “你凭什么和我讲条件?”   老婆婆问道.   “就凭这双鞋垫在我手上,而你想要它!”   刘睿影说着就把这一双鞋垫放在剑尖前,似是一眼不合就要用剑把它刺个通透。   “停手!我收!我收!”   老婆婆一看刘睿影竟是懂了真格,也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下来。   只见她两手在空中虚握了几下,包裹在刘睿影周围的密密麻麻的线网霎时有回到了她的篮子中。   “若是我给了你,你还会杀我吗?”   刘睿影问道。   “会。”   老婆婆说道。   “你出尔反尔!”   刘睿影大怒。   “你给我鞋垫,我收了线网,这是咱们说好的条件。现在你又要我不杀你,这又是另一个条件了。”   老婆婆说道。 第八十三章 银针,金线,血荷【下】   “我是狄纬泰。”   狄纬泰止住了笑声对着萧锦侃说道。   “我当然知道你是狄纬泰。”   萧锦侃奇怪的说道。   他不知道为何狄纬泰要重申一遍自己的名字。   自己定然是不会忘记的。   难道他是害怕自己忘记不成?   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自然也是有机会坐在一起喝酒的。   但是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喝酒只会是喝酒,一杯接着一杯,不会有这么多的交流。   毕竟没有共同的经历和互相交错的生活,哪里有话可说?   最多讲一下各自的见闻罢了。   可是这见闻中又会带有何种夸张?   那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者了。   “我只是好久没有自己叫过自己了。”   狄纬泰说道。   萧锦侃笑了笑。   他觉得自己果然又想对了。   这家伙就是怕他自己忘记,所以才这么说了一句。   “正因为你是狄纬泰,所以你只能爱那根笔?”   萧锦侃说道。   这一句未免有些卖弄。   他在赌。   他赌狄纬泰的下一句就是如此。   即便他有可能不会说出口,但是他的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   狄纬泰不置可否,把杯子里的凉茶泼到了地上,又让萧锦侃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酒,茶,酒。   狄纬泰已经换了三次了。   由此可见他心中的起伏。   人们总是会找到些应景的事来做。   喝酒的心境自然是跟喝茶不一样。   但每个人喝酒喝茶的心境也是大相径庭。   萧锦侃不知道狄纬泰究竟是什么时候想喝酒,什么时候想喝茶。   但只要他想喝,自己倒是不会吝惜这么一点酒。   “没有狄纬泰,还会有张纬泰,王纬泰,刘纬泰。但偏偏现在就是我狄纬泰,这难道不是命数?”   狄纬泰问道。   他想从萧锦侃的口中得到些答案。   因为他已经越来越看不清这漫漫长路。   甚至开始有了些自我质疑。   狄纬泰已经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全部和鼎峰。   至少在往后十几二十年内都难有寸进。   每次想到这些,他就会害怕。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害怕别人超过自己?   害怕博古楼的地位和自己的地位不保?   好像都有一点,但是都不纯粹。   不过这害怕倒是纯粹的紧。   所以他想从萧锦侃这里得到一些肯定。   人总是想听吉祥话,这也是一种迷信。   “你可以不这样的,这也是你自己的选择。是命数不假,但这命数是你曾经拼了命争取来的。这世道就是如此。”   萧锦侃说道。   但显然,狄纬泰还没有听够,已然再等萧锦侃接着说,这世道就是怎么如此。   “只要你花了功夫挣来的,不会那么快失去。甚至你想丢掉都不行。你只能是比先前争取时更加坚定的走下去,只求无愧,莫问前程。”   萧锦侃说道。   狄纬泰苦笑。   这道理他又何尝不知道?   他无非是想听萧锦侃说说他没有什么大灾大难,未来的时日也会一直这样平顺安稳下去罢了。   但是萧锦侃没有。   他本是可以这样说的。   但是他不喜欢骗人。   虽然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安慰。   不过安慰之后的落差,往往更加让人难以释怀。   到时候说不定会反过头来怨恨他萧锦侃。   毕竟是你告诉别人安稳平顺的,所以当灾变发生时,总要找个替罪羊吧?   那谁给自己了镜花水月,谁就是那替罪羊。   “他们俩停手了。”   狄纬泰说道。   “还会继续的。”   萧锦侃说道。   “因为那鞋垫还在刘睿影手里?”   狄纬泰问道。   “不,因为那鞋垫是假的。”   萧锦侃摇了摇头。   他给狄纬泰加了一杯酒。   但是却淤了出来。   他本以为狄纬泰喝完了,但是狄纬泰却只浅浅的咂了一口。   以萧锦侃的耳力与心眼。   杯中有酒无酒,酒多酒少,自然是能清清楚楚。   但是他却出了错。   这说明方才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里。   那又能在哪呢?   只会是在刘睿影那边。   萧锦侃还是很在乎他这个朋友的。   “你终于表现的像一个瞎子了。”   狄纬泰把桌上的酒擦干说道。   他顿时觉得浑身轻松。   这是一种本能。   每一个健全人看到他人的残疾时都会先怜悯同情,而后又会暗自庆幸,接着便是自觉高人一等。   现在狄纬泰就是如此。   “我本就是个瞎子,不需要表现。就像你本就是八品金绫日,该如何表现的像一个文盲?”   萧锦侃问道。   狄纬泰无言。   因为他却是没法表现的像一个文盲。   以前他也曾丢下笔墨书本,把整个案牍一扫而空,想试试做一个不识字的普通人。   可是当他上街之后,看到那些牌匾上的可笑说法,甚至菜单茶牌上的别字,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时,他就知道此路不通。   放眼望去都是自己认识的,知道的,要是换做他来写还能写的不知好上几百倍,又怎能去真正的装个文盲?   就算是让他的眼睛和萧锦侃一样瞎掉都不行。   因为那些书卷早已烂熟于心。   不用看也能出口成章。   他也还试过蒙住自己的双眼看看还能不能写字。   结果写出来的字不但没有一个歪斜,甚至间架结构还比平时睁眼时写的略强了几分。   因为睁眼时难免去注意一笔一划,思前想后。   而看不见了,也就不在乎了。   更多是关注与整个字的气韵与格局。   这样写出来的当然要比平时的更好。   “你怎么知道鞋垫是假的?”   狄纬泰问道。   萧锦侃没有说话。   但是他俩同时都听到了一声大叫。   这声大叫和先前的怪叫虽然都是一人发出来的,但是却有极大的不同。   先前的怪叫中蕴含着满满的不可思议,和恐惧。   现在的大叫中只有愤怒,再无其他。   “你用一双假鞋垫,竟然同我讲了这么多条件?!”   老婆婆说道。   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似是要将头皮都扯下来一般。   刘睿影看着手里的鞋垫很是不解。   他哪里分的清真假……   自己醒来后只看了这么一双奇怪的鞋垫。   “我只有这一双鞋垫,你说真就真,你说假就假,你凭什么如此信口开河?”   刘睿影问道。   “鞋垫上面本是墨荷,你说那黑线被你抽掉了是也不是?!”   老婆婆问到。   “是。我拿起来时不慎搓了一下,却是把那黑线错乱了位置,于是我就把他抽掉了。”   刘睿影一五一十的说道。   “黑线墨荷下本来确实是金线金荷,但是你自己看看你手中鞋垫上的金荷。”   老婆婆平静了下来。   但是刘睿影知道她的愤怒并没有消失,而是转入了更深。   有些无形正在缓缓酝酿成有形,等待着更大的爆发。   刘睿影看到手里鞋垫上的金荷还是金荷,只是颜色有些不对。   再一看自己的剑尖,上面竟然沾染了些金色的粉末。   “这金线是染的?”   刘睿影恍然大悟!   “我的墨金断魂线,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就算你偶然侥幸抽掉了黑色墨线还能有情可原,但是这金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掉色的。”   老婆婆为了证明,顺手打出一道金线,钉在旁边的篱笆上。   刘睿影用剑一刮,发现纹丝不动,才知道这老婆婆所言非虚。   “可是……我真的只有这么一双鞋垫。”   刘睿影说道。   他有些心虚。   本来以为这鞋垫是老婆婆志在必得之物。   以此为要挟,定然能让她投鼠忌器,自己也好快快寻出脱身之法。   但是现在这双鞋垫却是假的,那又怎么能用此制衡?   老婆婆没了束缚,自然会放开手脚。   虽然刘睿影觉得这老婆婆的修为境界并不高,或许只比自己高处一点,但完全还是可以应付的范畴。   但是这老婆婆的诡诈机变却是刘睿影拍马不及的。   从一开始她诈死,实则是暗藏杀机就可以看出来。   “你一开始就知道那鞋垫是假的?”   狄纬泰问道。   “不知道。”   萧锦侃说道。   “要不是我确信昨晚你不在,否则我一定怀疑是你把这鞋垫给了刘睿影。”   狄纬泰说道。   “我不会也没有必要害他。”   萧锦侃说道。   “你们阴阳师不都是看透人间天道,所以偶尔会作弄一下别人来寻些乐子吗?”   狄纬泰问道。   “你说的是城门口二两银子就能给你驱邪祈福的江湖骗子,不是像我这般真正的阴阳师。”   萧锦侃说道。   “你师傅还好?”   狄纬泰问道。   “景平镇如此安逸的地方,天下难寻,他怎能不好?”   萧锦侃说道。   “不过最近来了客人,他有些忙。”   萧锦侃接着说道。   “谁?”   狄纬泰警觉的问道。   萧锦侃师傅的客人肯定非同凡响。   “你不喜欢他,告诉你只会让你更加忧虑。不过我能给你说的是,他只是来找我师傅聊天喝酒,没有对博古楼和你有任何找麻烦的心思。”   萧锦侃说道。   狄纬泰点了点头。   这倒是给他吃了一粒宽心丸,虽然心中仍有忐忑,但已不似先前那般。   “刘睿影的本事,你觉得能解的开墨金断魂线?就算是第一层怕是也难上加难吧……”   萧锦侃说道。   狄纬泰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细节。   其实他在心里隐隐有些吧刘睿影放在和自己一个水准去比较。   墨金断魂线他当然能解开,所以他觉得刘睿影定然也能。   但经萧锦侃这么一提醒,他才反应过来刘睿影只是个二十啷当的年轻人,中都查缉司的小小省旗。   无论是地位还是修为境界都差了自己十万八千里。   可是他为何就会产生如此错觉呢?   狄纬泰也想不通。   或许是此子身上发生的例外太多,让他觉得不可小觑。   这种神秘感一旦建立,只会越来越浓,越来越重。   就好像拉大旗作虎皮,那些冒名顶替,狐假虎威的江湖骗子不都用的这一招?   故作神秘,而后众人纷纷落入彀中,宛如刀俎对鱼肉,任人宰割。   不过狄纬泰瞬间就想明白了症结所在。   那就是刘睿影并没有故作神秘,而是他本就神秘。   他神秘到连他自己都察觉出了异样,但是也无能为力的地步。   “你说得对,是我大意了。”   狄纬泰难得认了错。   他很久都没有认过错了。   毕竟身处高位的人,知错改错,不认错乃是常理。   虽说孰能无过,但若是只要做错就认错,久而久之,狄纬泰还哪里有狄楼主的威严?   只要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平顺的过去,那便已算是认错。   以前的皇朝的君王,还动不动的下个罪己诏,以求天下民心归附。   在狄纬泰看来,这却是比自己还要虚伪。   他承认自己很虚伪,但是还没有到那种些罪己诏的境界。   虽然这也不失为一种让人觉得他贤德英名的好手段,但对他来说却没有什么大用。   狄纬泰一部统兵,二步征税,只要写的文章永远高人一等,那他就是没错。   笔下见真章。   “其实有件事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狄纬泰说道。   “我不想听。”   萧锦侃一口回绝。   这却是让狄纬泰吃了个闭门羹。   狄纬泰笑了笑,突然觉得遭人拒绝的感觉也蛮好。   这也是他喜欢和萧锦侃说话喝酒的原因之一。   因为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博古楼的生活毕竟不似五大王域那般波兰壮阔,过久了总会麻木。   只有在这时,他才觉得自己的精神与心绪都重新活泛了起来。   虽然博古楼中琐事也很多。   但本着大事大约,小事小心的原则,能惊动得了他的也着实不多。   何为大事大约?   凡是大事,必有前车。   只要依据着从前的样本,照搬过来去做就好了。   好比哪里有了饥荒,就开仓放粮;哪里有了叛乱,就出兵平叛。   这些事放到博古楼中也是如此,都有前例可循,不用费力去处理。   说道小事小心,博古楼中也是许多年都未曾出现了。   两分死算是一个。   所以狄纬泰写了一篇长诗来祭奠,这就算是小事小心了。   不过这些都是公事,都是外在。   他关心这整个天下文坛,关心这博古楼,可是谁又能来关心他?   狄纬泰也不需要关心,只要能有个和自己在一起时毫无拘束的人说说话就好。   自从萧锦侃来了之后,他才找到这种感觉。   狄纬泰还想说些什么。   但是萧锦侃把食指比在两唇中间,随即又指了指窗外   “把真鞋垫给我!”   老婆婆说道。   刘睿影进退两难。   即便他手上的这双鞋点是假的,他也只有这么一双,没有真的。   就在他准备出言继续辩解时。   两道白影飞了过来。   刘睿影本能闪躲。   但那两道白影却并不是冲着他袭来,而是稳稳的挂在了老婆婆刚才打出的那一道墨金断魂线上。   鞋垫宽大,但是却巧妙的在这一根细细的线上找到了平衡。   墨金断魂线略有起伏,而后又静止悬停。   老婆婆看清这两道白影,一时间竟红了眼圈。   “解铃人来了!”   萧锦侃说道。   “正主来了!”   狄纬泰说道。   “这你也算到了?”   狄纬泰问道。   “我要说多少次?我真的没有算!”   萧锦侃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但是你刚才明明让我集中精神。”   狄纬泰不相信。   “你个读书人,自然知道无巧不成书吧?!”   萧锦侃说道。   “当然,写书本就是写人。有时候无关故事,人活书活,人好书好,人巧书巧。”   狄纬泰说道。   “那现在就是人巧!”   萧锦侃说道。   狄纬泰瞥了瞥嘴,显然还是不相信萧锦侃的说辞。   “那你算……那依你之见,这两人相遇会是如何?”   狄纬泰问道。   萧锦侃刚想发作,但看到狄纬泰毕竟是把那‘算’字守住了,于是便也心平气和的说道:   “会打一架。”   “你前面才说她不会冲着他发泄的。”   狄纬泰说道。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这样的境况下,不打一架又能做些什么?难道要抱头痛哭之后再互诉衷肠,最后你侬我侬的花前月下?”   萧锦侃说道。   果然。   这老婆婆转头对着白影袭来的方向咬牙切齿。   手中的银星针再度飞出。   似是要把这投掷鞋垫之人当花绣了。   “银星!”   刘睿影听出这是张学究的声音。   而掷出这一双鞋垫的人,也正是张学究。   “不许你叫我的名字!”   老婆婆咆哮道。   张学究看到来袭的银星针,不得已只能反手甩开白骨扇自保。   但是当老婆婆看到张学究的白骨扇扇尾的流苏后,却又愣了神。   那银星针和魔剑断魂线没有了劲气支持,在半途中就掉落在地。   刘睿影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但是看到张学究竟然与这老婆婆熟识,身体还是不自觉的靠了过去。   “张学究,这是……”   刘睿影问道。   “这是我一点私事,却是拖累牵连你了……”   张学究有些尴尬的说道。   “这倒无妨,只是这老婆婆出手极为狠辣,而且刁钻古怪之招甚多,你……”   “我心中有数,你先去吧。”   张学究打断了刘睿影的话说道。   刘睿影看了看张学究,又看了看仍在原地发呆的老婆婆,叹了口气。   随后把自己的那双假鞋垫交给张学究,转身准备离开。   “小贼哪里走!”   那老婆婆看到刘睿影准备离开,顿时又恢复了心智。   “银星,你我之事,何苦要牵连外人?”   张学究说道。   “外人?这小子,还有那天跟你在一起的那小子,这俩是你什么人?”   这老婆婆的名字,和她用的飞针名字一样,都叫银星。   “那位是我徒弟,这位只能算是个忘年交。”   张学究说道。   “忘年交?徒弟?自从你那徒弟离开坛庭以后你怎么还会收徒弟?我看是儿子倒还差不多!”   银星说道。   这一下却是把刘睿影逗乐了。   怎么说自己长的却是与张学究也没有丝毫相像的地方,而且自己的父母早就去世久矣,怎么会平白无故有多了个爹?!   但是银星显然不听这些解释。   她依旧倔强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一时间,刘睿影却是比先前更加的进退两难。   “你说错了,他俩没有打起来!”   狄纬泰猛喝了一杯说道。   “银星还是出手了。”   萧锦侃说道。   “出手不算。这打一定是要有来有回才行。”   狄纬泰摇了摇头说道。   “你不要在这里咬文嚼字!”   萧锦侃有些不满意。   毕竟没人愿意让旁人指出自己的错误。   其实在他心里,他也知道这不算打的。   “我现在只好奇,刘睿影那双假鞋垫是谁给的。”   狄纬泰说道。   “反正肯定不是当晚的宴会上。”   萧锦侃说道。   “也是,我不相信有人还能遮掩住我的耳目精神,做到这一切。”   狄纬泰说道。   “所以定是后来刘睿影回屋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萧锦侃说道。   “发生了什么?”   狄纬泰急切的问道。   “我不知道,但接着看下去总能知道。”   萧锦侃耸了耸肩说道。   身子略微往旁边侧了侧,似是在嫌弃狄纬泰有些过于啰嗦。   “我没有孩子,因为我没有成家。”   张学究说道。   “那就是私生子!”   银星说道。   她把篮子高高抛起。   篮子在空中颠倒,口朝下,底朝上。   刘睿影看到从篮子里射出无数道墨金断魂线。   但是线头瞄准的方向并不是他和张学究的身体,而是院墙和篱笆。   他知道抵挡也没有用,何况身旁的张学究也依然稳如泰山,所以刘睿影便也踏下心来,不再着急。   只是他俩没有看到。   这篮子中还有一道极为粗壮的墨金断魂线,从二人头顶飞过,射向张学究走来的方向。   不一会儿,一团白花花的东西掉在眼前。   “哎呦……摔死我了!”   银星竟然使用墨金断魂线把还在被窝中的汤中松给拉扯了过来。   汤中松浑身光溜溜的,只穿了一条衬裤,被摔的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   看到这一手,刘睿影不由得暗自庆幸。   还好先前她并没有与自己动真格,否则自己现在的死相想必并不会比汤中松好到哪里去。   刘睿影服气汤中松,把自己身上的罩衣脱下来给他披着。   虽然不冷,但就这般赤裸着身子难免有些不雅尴尬。   但汤中松却不在乎。   一抖肩膀,就把刘睿影的罩衣抖到了地上。   环顾四周一圈之后,气呼呼的对着银星说道:   “你这老妖婆做什么?知不知道扰人清梦,阻人喝酒,棒打鸳鸯是世间的三大罪过?我方才正在梦中和姑娘喝酒,你这一下倒是把三大罪过全犯了,你要怎么赔我?!” 第八十四章 爱义两相负   “这小子你怎么看。”   狄纬泰问道。   萧锦侃知道他是指汤中松。   但是萧锦侃确实不愿意这样平淡的评价一个人。   毕竟他的身份敏感,说的每一个字若是流传出去指不定都会被演绎成一场麻烦。   他若是评价一个人,自然是有他的目的。   而且那个人一定是内在的内在,可爱的可爱,温和的温和。   萧锦侃不喜欢太过于激烈的人,也不喜欢过于平静的人,如刘睿影这般,却是刚刚好。   但现在既然狄纬泰问了,他怎么着也得给个回答。   “我不了解他。只不过方才他说的这几句话还蛮有意思的。但是能说俏皮话的人很多,能做俏皮事的人很少。二者合一才算得上是真风流。”   萧锦侃说道。   “他是霍望的徒弟。”   狄纬泰说道。   “我知道。”   萧锦侃说道。   “不过张羽书竟然会主动献身倒是出乎意料。”   狄纬泰说道。   在他的印象中,张学究永远都是一个冷字当头的人。   似乎在这个世上除了他那可怜的徒弟以外,没有什么能与之产生羁绊。   总是冷眼观人,冷耳听语,冷情冷感,冷心冷理。   能够让他这样出面冒头的机会着实不多。   “此子你就把他当做一个变数就好了。”   萧锦侃说道。   “变数?是好是坏?”   狄纬泰问道。   “你若是一定要我回答,那便又用掉了一次机会。咱们说好的,五年,四次,现在还剩下两次,你想好了?”   萧锦侃问道。   狄纬泰轻轻叩击着桌子,显然是在思索到底值不值得。   “算了,就算是坏的变数,以我目前的状态还是能应付的来。”   狄纬泰说道。   “这不就是了?不要在诗里写了两句腐朽人,就真把自己当做腐朽人。”   萧锦侃说道。   “书面文章,自谦罢了。”   狄纬泰笑着说道。   可是从他的脸上却一点都看不到谦虚的样子。   刘睿影从地上捡起自己的罩衣,看着汤中松无言以对。   虽然在场的是三个大男人,但老婆婆再老毕竟也是女人,刘睿影是做不到如他这般撒泼放肆的。   “这是咋回事儿?”   汤中松转头对着刘睿影问道。   凭直觉,他知道这一定又是张学究的烂摊子牵连到了自己。   所以他只给张学究翻了个白眼。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一双鞋垫,然后让你我多了个爹。”   刘睿影一摊手说道。   他把那双假鞋垫扔到了地下。   既然是假的,便就失去了意义,拿着也是无用的累赘。   “爹?我爹还在丁州呢,哪里又来了个爹?!”   汤中松气呼呼的说道。   “你爹还在丁州,我爹早都死了二十多年了。”   刘睿影说道。   “所以这‘爹’是谁,站出来让我看看哎!让老子我看看谁又要当老子的老子?!”   汤中松吆喝着。   眼神有意无意的朝着张学究瞟去。   张学究面色尴尬,但并不言语,只是把头转了过去,眼不见为净。   “银星,你见过跟老子这么说话的儿子吗?就算他真是我儿子,怕是也活不到三天!”   张学究说道。   银星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武断,默默的点了点头。   “所以我俩的事还是我俩解决吧,让这俩小子走。”   张学究说道。   银星想了想,竟是听了进去,默默的撤掉了满院子的密密麻麻的墨金断魂线。   “把这个吃了。”   银星抛出一个小瓷瓶子扔给汤中松说道。   “这是什么?”   汤中松问道。   手中的瓷瓶样子可人,触感温热,还带着一股体香。   只是这股体香闻似少女,但从一位老婆婆身上传来却是极度的违和。   “您今年贵庚?”   汤中松握着瓷瓶,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   银星听后叹了口气,从自己的下巴处一揭,一章完整的“脸”就被揭了下来。   露出来的本源面貌,虽然不是少女,但也依旧风姿卓卓,虽然穿着布衣布裤,但举手投足间却透露出一股成熟的风韵。   若说少女是一颗青枣,挂在枝头,凝着露水,入口甘甜而回味酸涩。   那银星却是一颗蜜桃,已然熟透,沉甸甸的挂在枝头,汁水丰富,内涵饱满,入口尽是甘甜。   汤中松和刘睿影都看呆了。   尤其是汤中松,可谓是阅尽人间春色,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想到,这略微上了年纪的女子竟然要比小姑娘更加诱惑。   虽然银星穿着宽松土气,但就这张脸摆在这里,竟是让汤中松不自主的有了反应。   无奈下只能转身拿过刘睿影的罩衣,系在腰间,遮住尴尬。   而刘睿影却是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一则是因为他对这男女之事本就了解不多,自然是不会生发出汤中松那般别样想法。   二则是方才他与这银星可着实是不死不休的斗了一阵,让他现在都心有余悸。   虽然漂亮,但刘睿影觉得这是一条美女蛇。   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跳起来咬他一口,可千万不能被这张脸骗了。   但这倒也解开了刘睿影心里的疑惑,就是为何先前有时候这“老婆婆”的声音和面容不太符合。   面容可以遮掩,但想要改变声音却是不那么容易的。   “南阵?”   张学究问道。   “若不是南阵的货,怎么能连你都骗过?”   银星笑了笑说到。   南阵这个名字刘睿影是知道的。   是一个人命名,也是一家专门制造些灵机古怪物件的铺子。   说是一间铺子,其实并没有门面。   店主南阵便是南阵唯一的匠人。   据说在很早的时候,这南阵店主便研发出来一种料子,叫做合更。   可与人之肌肤贴合紧密而又能随着年月的增长而时时更新,这俨然已是活物。   只有南阵一人知道这料子是何质地。   可是他绝不外传,也不收徒弟。   就算是遭人绑架,把他两条腿的骨头都一节一节的敲断也是只字不说。   对方无奈,只能把他放了。   毕竟他们不敢敲断南阵的手。   南阵的所有绝活儿可都在这一双手上。   无论是何种奇怪的物件,只要你说了,他定然都能给你做出来。   但最出名的,还是这合更。   合更最早被南阵用来做衣服,穿在身上虽然不能刀枪不入,可是却薄如蝉翼的同时又冬暖夏凉。   在当时极为受到那些门阀夫人以及大家闺秀的追捧。   毕竟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在天冷时穿上一层又一层臃肿的冬衣,这样既不美观,还异常麻烦。   合更服,一件就够。   而且款式新潮,图案靓丽。   但新物件的诞生,总有它的正反两面。   最开始是那些躲避通缉的大盗逃犯,买下一件合更服,按照自己脸部的样子裁剪成一幅面具,接着经过一番描眉画眼的,带上去之后就是一个新人,却是走到哪里都不会被人再认出来。   合更服的这种妙用被传开,一时间三教九流都开始疯抢。   南阵觉得这有悖于他的初衷,一起之下关了铺子,并立誓此生再也不会织造一件合更服。   于是,市面上仅存的,就成了万金难求的宝贝。   不过以她银星的手段能力来说,弄到一件到还不算特别难的事。   先前在长街上,汤中松看到银星伪装成老婆婆正在绣鞋垫,便上去凑热闹。   张学究虽然认出了银星手上带的顶针,但却没有认出她这个人。   或许在他心里,银星根本不可能来这。   而那顶针,也许只是偶然遗失被人拾到,又或是仅仅只有样子相似罢了。   总之,他给自己找了一个能足够说服自己的借口,然后便把此时抛置于脑后,不再纠结。   “我记得你认识南阵?”   萧锦侃问道。   “我认识。不过很多年都没有见面了。”   狄纬泰说道。   “关了铺子以后他去了哪里?”   萧锦侃问道。   “他的铺子本也是没有定所,走到哪就开到哪。后来他的双腿被人敲断,他便给自己做了一辆四轮车,但行动终究不似从前那样便捷,现在估计是在某个深山老林里隐居吧。”   狄纬泰说道。   “既然行动不便,难道不该住在热闹的市镇上吗?怎么还要躲到深山老林里去,恐怕连打水都成问题吧。”   萧锦侃说道。   “你不知道,对于南阵而言住在哪里都一样。即便是在热闹的市镇中,他也是从不出门。”   狄纬泰说道。   “一步都不出?从不见人?”   萧锦侃问道。   “一步都不出,从不见人。他的工作台前有几根杆子,上面分别写着饭,菜,酒。每跟杆子都用机括连接到对应的铺子,只要他拉下了杆子,那铺子里的铃铛便能收到传动提醒,送来对应的饭菜酒。”   狄纬泰说道。   “即便如此,那也得有人给他送来吧?这不是还得见人?”   萧锦侃说道。   “不,那一套机括装置既能提醒对应的铺子做饭烧菜打酒,还能把做好的饭菜,打好的酒顺着这机括直接送到他桌前。所以他无须出门,也不用见人。”   狄纬泰说道。   “这倒是个奇人,这机括装置也是个奇物。”   萧锦侃说道。   “所以无论他在哪,都能给自己捣鼓出来这么一套玩意儿。至于你说的打水,对他而言跟本不成问题。”   狄纬泰说道。   “那他每日都吃同样的东西?三餐都一样?”   狄纬泰问道。   “这倒不是,这三根杆子都有三格,之向下拉一格便是早饭,两格便是午饭,三格就晚饭。至于那菜如何变化我却是不清楚。对了,酒也是三格。”   狄纬泰说道。   “酒还能有三种区分?”   萧锦侃不解。   “第一格是最好的酒,第二格是中等好的酒,第三格是最次的散酒。”   狄纬泰说到。   “他为何要喝最次的散酒?”   萧锦侃问道。   “我不知道,下次见到他我一定帮你问问。”   狄纬泰笑着说道。   “我倒是想起一个人和一个物件。”   萧锦侃说道。   “什么?”   狄纬泰问道。   “欧厨的齿灵剑。你不觉得这齿灵剑就很像这南阵的机括吗?”   萧锦侃问道。   狄纬泰沉默。   果然是当局者迷,他却从来没有如此类比过。   不过剑是兵刃,是杀器。   以南阵的性格狄纬泰不觉得他会做这样的东西。   南阵是一个极为善良的人。   他的桌前是一把藤椅。   每次落座前,他总是轻轻的晃一晃藤椅,就是害怕有些细小的虫子因自己坐下去儿压死。   轻轻的晃一晃,这些小虫收了惊动便会钻到缝隙中去,他也就能心安理得的坐下去了。   不过方才狄纬泰的话中有一个自相矛盾的地方。   萧锦侃没有听出来,就连狄纬泰自己说的实话也没有注意到。   那就是既然南阵从不见人,狄纬泰为何又会对他的生活方式如此了解?   从狄纬泰的描述中可以看出来,他和南阵极为熟识,至少他看到过南阵的桌子。   既然都看到了桌子,又怎么没有见过南阵这人?   狄纬泰也不知道南阵为何见自己,也忘记了两人是如何相识的。   他的记忆力很好,过目不忘。   但对于这些不重要的事,他却又能忘得一干二净。   刘睿影的记忆里也很好,但是他却没有狄纬泰这遗忘的本事。   他记得那位老马倌曾经告诉他说,很多事即便脑子里忘了,还是会存在心里。   心里忘了,才是真的忘了。   但是真的忘了并不是想不起来,而是想起来时浑身上下都不会再因此有丝毫波动,这才算是忘了。   刘睿影觉得老马倌说的很对。   比如他就像忘记自己对袁洁和袁家所做的一切,但是他忘不了。   连脑中都忘不了,更别提心里了,所以每次他回想起来此事时,还是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我本就有一件合更服的。”   银星说道。   “我买给你的那件?”   张学究问道。   “不是,你买给我的那件自从你不告而别后我就剪碎了扔了,我说的那件是我自己买的。”   银星说道。   刘睿影听到这里觉得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谁能想到这平日里多说一个字都困难的张学究,竟然会给女人买衣服?   而且‘不告而别’这四个字,更是颇为耐人寻味。   张学究,也是一位有故事的人啊……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   刘睿影想拉着汤中松离开,明显张学究与银星有些话要说。   自己二人继续留在这里未免有些多余尴尬。   可是汤中松不走。   难得能有这么有趣的事情,可是要比教唆着那群书呆子花冤枉钱还有趣的多。   毕竟这可是张学究的过往,这老头平日里鼻孔朝天,瞧不起这,看不起那的,不一样还是栽在了女人手里?   这一点汤中松觉得自己做的要比张学究高明百倍。   虽然他在丁州府城时,成日里沾花惹草,风流无数,可是他背后干净啊!从来没有被女人找上门来过,就连哭闹都没有。   这样一想,汤中松顿时觉得舒服了许多。   “我没有不告而别,我给你留了一封信的。”   张学究已然倔强的说道。   “只要没有面对面的口口声声告诉我,就是不告而别!”   银星说道。   “难道我就这么累赘?你要做什么事,我向来都是举双手赞成,为什么就不能带上我一起?”   银星说道。   她语带哭腔,仿佛下一瞬豆大的泪滴就要从脸颊上滚落。   “是我拖累了你……”   张学究说道。   “何况,我现在就是一糟老头子,还要委身于定西王府,早已不是从前的坛庭庭令了。”   张学究顿了顿接着说道。   “你委身于何处我不管,那是你的决定,但是我只想委身于你!”   银星说道。   刘睿影不禁感慨。   人生在世能有一知己已是极为难得,更何况是一位如此花容月貌的红颜知己,更何况这位红颜知己还如此的心志坚定,不离不弃。   刘睿影现在才能从刚才的打斗中抽身出来,客观的看看这银星。   她无论是修为境界,还是长相身材,俱是人中龙凤。   但张学究也不是个闷葫芦,他的选择自然有他的道理。   可是从他的表情中刘睿影能感觉到,显然这个决定做的也不是那么容易,他的心中一定也背负了相当的苦痛。   “何况你做什么,是什么身份,我根本就不在乎,我想的只是在你张羽书身边而已。”   银星说道。   张学究默不作声。   他知道银星对自己的感情,可是自己对此的回应却是逃避。   若是早能知道日后发生的种种,他定然不会在一开始就选择接受,   怎奈造化弄人啊,接二连三的陡生变故,却是让他自己都越来越活不明白了,哪里还有余力去爱人?   张学究从没有说过银星是累赘是负担,甚至从来都没有生气这样的念头。   不管他的武道修为境界有多高,地位有多高。   他始终也是个男人。   爱这个字本就是一种责任。   既然他给不了银星稳定祥和的生活,何必要让这样一位人间奇女子因为自己而颠沛流离,风餐露宿?   他舍不得。   但是他的处理方法不对。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面对定西王霍望和狄纬泰都能不卑不亢不落下风的张学究竟然面对这段感情是害怕了。   虽然留了一封信。   但他自己也知道,这就是不告而别。   因为他实在是没有勇气当面说出口。   他很爱银星。   所以他害怕当见到银星的面庞听到银星的声音后,他又会动摇。   一边是自己的爱徒,一边是自己的爱人。   师徒之情,男女之情,如何权衡?   张学究觉得自己的徒弟还是个孩子,相比于银星更加需要照顾。   而银星,想必难受一阵过后就能把自己忘了,依然能够潇洒,自己只要默默的祝福就好。   张学究在信里写的很明白,若是银星愿意等,等他找到自己的徒弟,把他安置妥当之后,自会回来。   但是银星没有等,她从看完信之后也就上了路,一直追赶者张学究的足迹,却总是慢了一拍。   银星脱下鞋子,从鞋子里抽出一双鞋垫扔给张学究。   张学究拿着这双还带着银星体温的鞋垫不解其意,但手上传来的触感却告诉他,这双鞋垫不一般。   至少从外观上来看,它就比别的鞋垫更加厚实。   鞋垫上没有绣任何图案,但是却有三个字。   左边是‘张’,右边是‘羽书’。   “我很想你,所以我把你给我留的信拆成两半缝到了鞋垫中。但我又恨你!所以我把你的名字绣在了鞋垫上,天天踩在脚下!”   银星说道。   “但是我看到你那白骨扇扇尾上拴着的流苏,我却又很恨不起来了,所以我不想再踩你的名字……”   银星背过身去接着说道。   刘睿影知道,她哭了。   不管银星年龄几何,经历多少,她终究都是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若是撒娇装哭,定然会大大方方的,深怕别人看不见,因为她在等人来哄。   女孩子若是真到了伤心处,觉得委屈惆怅而流泪,则只会默不作声的找一个角落蜷缩起来。   现在这小院中没有一个可以让银星蜷缩的角落,或者说相比角落,她更想蜷缩在张学究的怀里。   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扑上去的时候张学究是会把自己一把推开,还是闪身避过。   那样只会让他更伤心,何况现在还有两个外人,两个毛头小子。   银星也着实不想丢人,所以她只是转过了身,背对着三人。   张学究看着自己扇尾的流苏,用手轻轻的抚过,往日的一幕幕如潮水般涌了上来,让他不由得泪眼涟涟。   “喜不喜欢?”   汤中松问道。   张学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还四下里张望了一阵。   “问你呢!喜不喜欢?!”   汤中松又问了一遍。   “你要问他喜不喜欢的是人,还是流苏,还是手中的白骨扇。”   刘睿影却是也在一旁帮腔说道。   “不过,喜欢流苏就是喜欢人,这么多年都没摘掉就是还念念不忘!”   刘睿影接着说道。   张学究摸着流苏,看着银星的背影,静默了许久,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喜欢”。   刘睿影和汤中松听到这两个字,转身就走。   不管后面两个人如何,至少现在张学究能正视自己的感情了。   说起来,刘睿影第一次见到张学究的白骨扇时也很诧异。   怎么那么好的一把扇子,非要挂着一串儿都快酥掉的流苏,原来背后却是有着这么一段非同寻常的往事。   睹物思情啊!   “你去哪?”   汤中松问道。   “我要去装裱一幅字。”   刘睿影说道。   “我也要去!”   汤中松说道。   但是刘睿影却没有挪动步子,而是盯着汤中松静静的看。   汤中松被刘睿影的眼神盯的发毛,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   “哈哈哈,等我穿个衣服!”   汤中松笑着说道。   刘睿影也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我顺便去叫上酒三半。”   “好好好!等装裱完刚好去买点酒回来喝。”   汤中松说道。   “想喝喜酒未免也有点太着急了吧?”   刘睿影打趣的说道。   “能是喜酒最好,不能是喜酒起码也是酒。”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毕竟这喜酒太贵,贵的不是价钱,而是人心与感情,本就不是人人都能喝得起的。 第八十五章 春事几人知   “这样就算结束了?”   萧锦侃说道。   他觉得有些不过瘾。   “那你还想如何?”   狄纬泰问道。   “张羽书这次会娶了她吗?”   萧锦侃这一句问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知道你不喜欢大团圆的结局。”   狄纬泰说道。   诚然,双方尽欢的局面自是很能令人欢喜,不过这欢喜也就意味着顶峰。   顶峰过后,萧条也是顺理成章。   萧锦侃不是变态,他所想看的并不是两人血肉模糊的躺在地上,而后哭哭啼啼的死去活来。   他只是经受不住那种高处不胜寒的落寞。   众人皆醉,总有人独醒。   萧锦侃不敢说次次都是他独醒,但终归他独醒的次数比旁人要多的多。   所以落寞也要多得多。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固然可以添酒回灯重开宴,但只要开了宴,就总会等到曲终人散场的时刻。   所以他凡是都把握一个‘度’。   就像一把无形的尺子横在心间,不管经历什么都先量一量分寸。   谈天说地是,喝酒嬉闹也是。   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说什么附和什么的是马屁精。   然而萧锦侃向来听得多,说的少。   偶尔冒出一句话,却是又能语惊四座,画龙点睛。   被酒杯和酒牵着走,有多少喝多少的是酒鬼。   然而萧锦侃从来举杯少,饮的慢。   偶尔提一杯酒,却是能够牵着酒走,是为酒仙。   想必而言,酒三半只能算是酒人。   因为他既不是被酒牵着走,天天烂醉如泥,也不能够自控的放下酒杯当饮则饮,当停则停。   不过做鬼未免有失体面,得到了酒却失去了更多珍贵,最后剩下的只是一场场无穷无尽的宿醉。   然而成仙又太过于超然物外,虽然处处体面,落落大方,但终究会和这世间产生一层隔阂。   要知道,不论是仙还是鬼,可都是脚踩大地,头顶青天的。   谁也不能五谷不分,四体不勤。   所以还是这人最好。   踏踏实实,平平凡凡,当哭则哭,当笑则笑,不争拜将封侯,只知心怀敬畏。   奋而勇,信而忠,月月有余钱,顿顿有余粮,这就已然足够。   “我这个人还配谈论团圆二字吗?”   萧锦侃有些惨淡的说道。   狄纬泰很是清楚他心中的苦闷,因此也不再多言。   “我陪你喝完这一坛吧?”   狄纬泰说道。   这倒是他破天荒的要酒喝。   “不行!我答应了刘睿影,等他办完事之后还要来找我喝酒的。”   萧锦侃伸手护着自己那装着‘万家密酿’的酒坛子说道。   “怎么如此小气?”   狄纬泰不高兴的说道。   毕竟他难得有兴致想喝酒。   何况萧锦侃是一个他虽谈不上喜欢,又不怎讨厌,还能与他平起平坐的人。   这样的机会已经越来越少了。   上一次两人喝酒还是在去年秋天。   当时狄纬泰正在后院中忙着。   他沿着篱笆种了一溜黄瓜。   精心照料之下,长势喜人,放眼望去也能算是硕果累累了。   狄纬泰数了数,总共有七十三跟黄瓜。   担心自己数错,狄纬泰可是踏踏实实的数了两边半。   第三遍没有数完,是因为临时有事被中断了。   等事毕后,外面天色已晚,狄纬泰却是没心再提着灯出去从头再数一遍。   不过狄纬泰还是美滋滋的把自己的七十三根黄瓜全都安排了一遍。   几根清炒,几根凉拌,几根放肉沫,几根生吃,最后再留下几根长老一点,一半留种子,一半再吃老黄瓜。   这老黄瓜吃起来倒是别有一般风味。   鲜嫩的黄瓜口感脆爽,还有一股清香萦绕。   老黄瓜虽然质感远差昔日,若是生吃,自是有些疲软滞涩。   但若是清炒,再放几滴秋油,便能完美的中和这股滞涩质感,焕发出的微酸让人不禁口舌大动。   狄纬泰就在对自己这七十三根黄瓜的吃法中沉醉着睡着了。   但是那一夜他睡的并不踏实,总是听到外面有窸窸窣窣的身影。   放出精神感应,却又是空无一物。   只能归结于昼伏夜出的老鼠或是没来由的阵风。   但是到了第二天,狄纬泰想借着天光,把自己昨日没有完成的第三遍数完。   可是眼前的一幕却是让从不轻易动怒的狄纬泰大为光火。   他的黄瓜竟然是少了一半还多!   最可气的是,有些还未成型的小秧苗也被摘了去。   愤怒之余,狄纬泰开始查找这罪魁祸首。   其实根本不用费心思,因为这偷黄瓜之人根本就没有想要隐藏自己的意思。   狄纬泰顺着泥地上的脚印,顺藤摸瓜来到了萧锦侃的住处。   看到自己那些大好的黄瓜,已经被萧锦侃削了皮,切成段,正往酒缸里放着。   一时间竟是无比心痛。   “这是我的黄瓜!”   狄纬泰说道。   “我知道,我没有,我借用一下。”   萧锦侃连着三个我字把狄纬泰堵了回去。   “你要用你就该在开春的时候种自己的黄瓜!”   狄纬泰大声说道。   “你见过瞎子种地吗?”   萧锦侃说道。   狄纬泰一时语塞……   却是又觉得自己未免太过于小题大做。   毕竟只是几根黄瓜,萧锦侃拿了就拿了,吃了就吃了,怎么样也犯不着如此生气。   何况萧锦侃说得对。   他本就是个瞎子,怎么能要求一个瞎子自己种瓜得瓜呢?   狄纬泰顿时心中充满了愧疚,竟是拱手给萧锦侃道歉。   “这倒不必,一会给你尝尝我的黄瓜酒。”   萧锦侃说道。   这用果蔬食材泡酒,本是常事。   可大多都是用的一些可以入药的食材。   但黄瓜这东西,怕是全天下只此萧锦侃一份用来泡酒。   狄纬泰自觉理亏,又不想出言多问显得自己无知。   便和萧锦侃喝了这黄瓜酒。   实际上,这哪里是什么黄瓜酒?   无非就是酒碗里泡着一段儿黄瓜罢了。   萧锦侃才放进去多久?哪有这么快入味的道理。   所以酒还是酒,黄瓜还是黄瓜。   和平日里喝酒时吃凉拌黄瓜一样!   但当时的狄纬泰没有反应过来。   整场酒局都在反思自己无端发火以及对萧锦侃这一个瞎子的愧疚中度过了。   一坛终了,狄纬泰回到房中,回味起今日之事,却是越想越不是滋味。   俗话说,得理不饶人。   虽然这次的的确确是萧锦侃理亏,但是他自己却又不能不饶人啊!   到了他这个地步,应该是得理也饶人才对。   凡事因小见大,狄纬泰一贯奉行的策略都是韬光养晦。   至此一件就说明,他的心性还是不够。   虽然这黄瓜是自己深爱之物,但说到底多几根少几根的都是无关痛痒。   何况,这萧锦侃还是个瞎子。   但当他想到这里,却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萧锦侃是瞎子,所以没法子自己种黄瓜这是说得通。   但他这瞎子可不是一般大街上卖惨的瞎子乞丐。   那心眼,比狄纬泰的两只真眼都看的清楚的多!   而且萧锦侃能来他的地里偷黄瓜,那便也能自己种黄瓜!   自己这恍惚之间,竟是着了道了!   现在黄瓜没有了,自己还白白愧疚了好半天。   赚到的只有那一坛不怎好喝的所谓“黄瓜酒”。   想到这些,在对应起眼前萧锦侃这小气兮兮的模样,狄纬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但他又实在无可奈何,只得从自己的屋中搬出了一小坛酒,自饮自酌。   原来他的屋中是有酒的,只是不轻易示人罢了。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萧锦侃把杯子伸过来说道。   狄纬泰却是置之不理,依旧是自饮自酌。   “这屋中只有你我二人,何来的‘众’?”   狄纬泰说道。   古来规矩,两人成行,三人成众,现在只有他们两人,的确是算不得众的。   “你我二人都是心怀天下之人,这天下人何止万万?单单你一个博古楼可都不下数千,又怎么没不是‘众’呢?”   萧锦侃说道。   狄纬泰万万没想到,这萧锦侃竟是用天下大势,士子之心来压自己。   现在,倒是轮到他骑虎难下了。   给他喝吧,难免是落了下成。   不给他喝,又显得自己是个自私自利之人。   没奈何,狄纬泰把酒坛子一推,却是表明了态度。   萧锦侃笑嘻嘻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还腆着脸想和狄纬泰干杯,这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   不过萧锦侃并不在意,乐呵呵的自己饮尽。   放杯于桌上后,还翘起了腿,哼上了小曲儿,好不得意!   ————————   “说起来,你俩知道如何装裱吗?”   刘睿影问道。   酒三半自然是不会知道。   他连自己看的书,多半都是手抄的。   就那么散装在手,最多让他奶奶用纳鞋底的针线给他在边缘空白处钩上两针,便算做装订了。   若是装订的话,汤中松倒是颇为熟悉。   毕竟当时在丁州时,他隐于幕后运作着一个硕大的琉光馆。   琉光馆每年刊印的《定西通览》不就得印刷装帧?   所以他自然是懂的。   可要是说起装裱,汤中松却是个实打实的门外汉。   毕竟这装裱之事,对书画居多。   他还没有那么多闲时雅趣。   有这时间,估计都去上楼喝花酒了。   刘睿影也是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不过他觉得虽然自己不会,诺大个博古楼总不会连个明白人都没有吧?   想得太多未免给自己平添负担,还不如直接去做,车道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一点刘睿影便与汤中松极为不同。   汤中松做事讲究谋定而后动。   一件事要有了十足的把握才会去出手。   所以他很久都不会做件事,自然是给大家留下了一个纨绔子弟的形象。   刘睿影不同,他想到了就会去做。   做的成与不成都是后话。   但若是不做,这事不可能成。   做了,即便是做错,至少还能有点机会的。   不过汤中松的所思所想所做事,自然不能和当下装裱一首长诗相提并论。   不过事无关大小,只论缓急。   平常人拉屎撒尿并不是大事,可如此这般的小事,又有谁敢拖延片刻?   刘睿影对博古楼不熟悉,还是朝着先前那条长街走去。   他觉得,这么繁华的一条长街,肯定能寻到一处装裱的铺子,再不济,也能找到个懂行之人打听打听。   刚一步入这条街道,刘睿影就看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熟悉是因为他身上穿的衣服以及举手投足间的动作。   陌生是因为他的身边本来有一固有之物,现在却是不见了踪影。   “常大师?”   刘睿影试探性叫了一声。   前方之人闻声回头。   “刘省旗,又见面了!”   常忆山问问而言的说道。   “这位是常大师,文道七品黄罗月修为,七圣手之一。我有幸在前往博古楼的路上和常大师曾有过短暂的交集。”   刘睿影对着汤中松和酒三半介绍道。   “久仰久仰!”   汤中松客气的拱手行礼,一边的酒三半有样学样。   刘睿影发觉酒三半应付这样的场面越发自如了起来。   高兴的同时又隐隐有些担心……   虽然这人情世故是颠扑不破的至理,但若是因此而丢失了本心的真实却又是得不偿失。   “不敢当,二位都是英才,我早有耳闻。一位是定西王霍望的高徒,一位能与两分切磋而不落下风。听说,你还很会写诗?”   常忆山问道。   “对啊!我写的诗很好。”   酒三半说道。   听到这一句话,刘睿影却是又放下了心来。   酒三半还是那个酒三半。   已然不知道如何隐藏自己。   在他的世界里仍然还是黑白双色,掺不得一撮灰。   “有时间定要讨教一番!”   常忆山客气的说道。   “好啊,没问题!”   酒三半大言不惭的说道。   刘睿影和汤中松却是哭笑不得……   别人可是七品黄罗月,在文道一途可谓是二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受天下读书人的礼敬。   你酒三半不过一介布衣白丁,别人能与你客客气气的说话已经算是极为平易近人了。   讨教二字只是客套,难不成真要像你酒三半学作诗不成?   但酒三半可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何况他一贯认为自己写的诗就是很好,并没有把这博古楼中的某某放在眼里。   布衣白丁又能如何?   不过是浮名一把,还不如自己与好友一道浅吟轻唱。   哪怕是最终没有什么所谓的正宗官门认可,但这才情可是自己的,谁也夺不走,潇潇洒洒,自是白衣卿相!   “常大师今日有兴致啊!”   刘睿影说道。   却是有意岔开话题,不想酒三半继续说下去。   毕竟这常忆山看似温和亲近,但毕竟相处的少,不知道此人的真实性格如何。   要是一位笑面虎,那日后怕是少不了小鞋穿。   刘睿影不怕,他隶属于中都查缉司,来这里本就是当差。   汤中松更是无所谓,毕竟现在他头顶的名衔大的吓人。   唯一担心的就是酒三半,毕竟他还是想要在博古楼考评文道修为的。   以常忆山的文道修为,说不定就是主审官,所以是断然不可得罪。   “我什么时候都很有兴致。”   常忆山笑了笑说道。   “阿黄呢?”   刘睿影问道。   先前他觉得奇怪的就是常忆山那条爱吃酸黄瓜,翻青白眼的狗并不在这里。   若是在,他倒是真想看看这阿黄对汤中松的态度。   究竟是白眼以对,还是青睐有加。   “阿黄被明明借走了。”   常忆山说道。   “他借走阿黄做什么?”   刘睿影有些不解。   “听说过关门放狗吗?”   常忆山坏笑着说道。   刘睿影顿时觉得,这常忆山似乎不是个难以相处的人。   至少这三次见面,他都没什么架子。   若说后来的两次,因为他知道了自己等人的身份而有所客气的话,第一次见面可是完全偶然,自己连他的全名都不知道,只是阴差阳错的碰上有人来相请,知道他叫做常大师。   “关门放狗不是咬人吗?我师父要咬谁?”   刘睿影问道。   “那就不知道了,明明怪的很……就是咬自己也说不定。不过这都与我无关,只要把阿黄囫囵个的还我就好了。”   常忆山耸了耸肩说道。   “你们几个才是好兴致吧,怎么这么早就来逛街?这里到晚上才是属于年轻人的时间!”   常忆山挤眉弄眼的说道。   刘睿影和酒三半还没有反应过来,汤中松却是听了个明白,对着常忆山一笑说道:   “常大师莫非也是同道中人?”   “不行了不行了,我现在只想四处看看转转,居无定所的却是再也不谈风月。”   常忆山连连摆手说道。   “不谈风月未必就是拒之门外啊,这局中人还是门外汉,在下还是一眼能看出个七八分的。”   汤中松说道。   “哈哈,汤公子果然不一般,就凭借这双识人之眼,日后也定然能展翅高飞。”   常忆山笑着说道。   “飞高飞低倒无所谓。若是那风太急,月太高,我就飞得快,飞得高。若是风很缓,月低垂,那我就飞得慢,飞的底。”   汤中松说道。   常忆山听到这话,却是面色一凝。   他抬头望了望远山,觉得今年的春天似乎没有往日好看。   不过无论在哪里,这一年一度的春天都会有所不同。   去年最先发芽的花木,或许今年就已然枯萎。   春天虽是让万物蓬勃,但也总会无缘无故的让一些人,一些物消失。   至少今年的春天,刘睿影杀了不少人。   听着耳边的嘈杂繁华,常忆山把耳朵和眼睛放倒了更远处。   那里有一些新生的虫鸣鸟语,还有些尚未被人们所熟知的野草杂书。   冬雪的消融把许多冬日里的隐秘都藏在了季节的最深处,但当这一片绿色盎然的浸透土地之时,或许比原本荒凉的土地更加令人难以察觉到真相。   冬雪是静的,春草是动的。   就像人一般,只要依旧能喘息,便总是在逐步的忘却。   对此,常忆山本该早就习以为常了才对。   不过今年的春天,他却觉得有些隐患似乎正在窥视着。   但汤中松的一席话却是让他有些明悟。   风月的高低本就不是人力可谓,只要操控着翅膀随波逐流就好了。   “这样,择日不如撞日,我今晚在明月楼定了一桌,本来就我一人。不如咱们四人一同去?”   似是想通了某处关节,常忆山宛然一笑的说道。   “好啊!”   汤中松和酒三半异口同声。   酒三半是想到有酒喝,自然是不会耽误。   而汤中松八成是最近这段时日憋久了,正想找个机会放松放松。   明月楼光听名字倒是雅致的紧。   但这里却是博古楼中座头把交椅的风月场所。   读书人在没有出头之前,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心安又理得。   可一旦穿上了那身文服,不管他几品却是都得分出一半给酒与女人。   这两样虽然看上去让人消磨,沉沦,可却又是这些读书人无穷无尽的灵感源泉。   刘睿影三人不知道的是,这明月楼就是常忆山在博古楼的住处。   可刘睿影却还惦念这手里的那幅狄纬泰的长诗该如何装裱。   不过眼前岂不就是一位最好的行家?   “敢问常大师可知道这博古楼之内有何处能够装裱?”   刘睿影问道。   “你要装裱?”   常忆山有些不可思议。   毕竟刘睿影有东西需要装裱倒也的确是奇事一件。   “我这里有昨日晚宴时狄楼主写的一副追悼两分的长诗,不知何故却是被我阴差阳错的带了回去。我想装裱好之后,送还给五福生四兄弟。”   刘睿影说着,把那幅长诗掏出来说道。   常忆山慎重的双手接过。   毕竟这是一首悼亡诗作,它承载着死去的英灵和生人的缅怀,却是不能够像一般的作品对待。   “你想如何装裱?”   常忆山看了看说道。   “……在下才疏学浅,对这装裱一事毫无了解,还得要请教常大师了。”   刘睿影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不要这么客气,鹿明明是你的师父,我和他是至交平辈。你就叫我声师叔吧!”   常忆山摆了摆手说道。   称呼一改,却是把二人的关系又拉近了不少。   先前的大师之称虽然客气恭敬,但难免生分,如今换做了师叔,倒是让刘睿影把先前提着的一股子劲松开了不少。   没想到,这一趟前来博古楼, 虽然惊心动魄的事情也不少,但到头来还是收获更大。   七圣手中的两人,两位七品黄罗月,一位成了他的师傅,一位成了他的师叔。   哪怕是日后回了中都查缉司,说出来却是也能让众人惊羡一阵。   但是刘睿影的心中也有一把尺子。   虽然师傅、师叔叫的亲切,可他毕竟还是中都查缉司的省旗。   分属的阵营不同,即便有师徒之轻易,怕也是难以轻易交心。 第八十六章 步步血腥【一】   “这装裱就是说把这副长诗贴在衬垫之物上加固,这样方便陈列和展示。”   常忆山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虽然装裱具体应该如何,他不清楚,但装裱完的成品他可是见过不少的。   自己的顶头上司,天目省省巡大人,就是一位雅士。   雅士自然有雅好,喜欢雅玩。   他的府邸里就有不少装裱完成的书画作品。   所谓精装水墨,细裱丹青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这装裱的分类还很繁复,每一种风格流派都有对应的品式,这点我也不敢胡说,毕竟隔行如隔山。”   常忆山话锋一转说道。   “但我有个朋友,就住在这条长街上,他可是博古楼乃至全天下首屈一指的装裱大师,我可以带你去问个仔细。”   常忆山接着说道。   “那真是多谢常……师叔了!”   刘睿影一时间还没能改口,这师叔二字还着实有点绕口。   四人同行,走街串巷的来到一处大宅院前。   刘睿影没想到,本以为这长街只有一条主路,可就在这店铺林立间步入却又是别有一番天地。   “我这位朋友,性子有点怪,你们还要多多担待。”   常忆山说道。   “师叔不用担心,我们自有分寸。”   刘睿影说道。   一般有能耐的人都是有癖好,这倒不难理解,所以刘睿影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不,他的怪倒不是脾气秉性,而是他的要求和谈吐。”   常忆山斟酌着该如何告诉刘睿影几人。   虽然这是他人的毛病,说出来也无关痛痒。   但终究是自己的朋友,要是不找一个恰当的方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己在说他坏话。   “还是进去再说吧……”   常忆山说着就把门推开,径直走了进去。   刘睿影觉得他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常忆山走进门中。   “站住!干什么的!”   一个与刘睿影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正在扫洒庭院,看到四人突然闯入,停下扫帚出口问道。   看样子,是这里的门房。   “你不是认识我?”   常忆山问道。   “你要是问我牌九中有多少点子,几个长牌几个幺牌我全都知道,而且最差我也能给你摇出一副双天。或者你问我明月楼有哪些红牌姑娘,他们有什么喜好,陪客人喝酒时什么作态我都知道。但是你,我确实不知道。”   这小伙子说道。   常忆山哭笑不得。   这一下可是让他有些尴尬。   刘睿影觉自己这师叔刚才所言非虚。   连一个门房都这么大的脾气,说的话如此之怪,那屋主还能好到哪里去?   “我是常忆山,是你家主人的好友。现在有事来访,烦劳通禀一声。”   常忆山客气的说道。   小伙子细细的打量着四人,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却是让汤中松都有些不耐烦了起来。   但他碍于常忆山就在身侧,却是忍住了没有发作。   终于,这小伙子点了点头,把手上的扫帚和水盆随地一扔,转身走了进去。   那水盆是黄铜打造的,仍在地下的声音极响!   随着“当啷”一声,盆里的水跟着四溅飞去。   刘睿影看到这黄铜盆上已经磕磕巴巴的有不少凹陷,看来像今日这样的场景,定然发生了很多次。   常忆山笑着摇了摇头。   “这门房怎么如此大的脾气?”   刘睿影问到。   “倒不是他的脾气大,只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跟什么样的人就会学成什么样罢了。”   常忆山说道。   “所以你那位朋友怪,还是怪在了脾气。”   刘睿影说道。   “也不尽然……我说的怪就是他总是生病。”   常忆山说道。   “生病?”   刘睿影不解。   生病本就是人之常情,若是再赶上身子骨不好,就算是连年卧床不起也是大有人在,这又怎么能被称为怪?   “他生病不是咱们所言的常理,而是任何一件小事都能让他生病。”   常忆山接着说道。   “你如今早泡的茶,若是掺入了一根茶梗,那他便病了,说自己犯了茶梗病。若是偶然夜里醒来,正在做的梦没有做完,那他也病了,说自己得了断梦症。”   刘睿影听到这才发觉这是病不假,不过都是毛病。   要是放在查缉司或军营中,什么药方都不用开,只需用鞭子抽一顿立马浑身上下都让他舒坦,至少一年半载的都不会再“生病”!   但此刻刘睿影却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随着那小童走进去也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   可是整个宅子里却静的可怕。   仿佛一片荒芜,没有人烟似的。   看那小童先前的举动,必定是一个急躁的人。   他托着脚步进去,怎么着也该拖着脚步出来才对。   可是就连这脚步声都没有。   本来刘睿影还听到院子外的树上有几只麻雀叫的正欢。   现在既没有听到他们扑棱棱起飞离开的声音,更是连那叫声都中断了。   刘睿影转头看向常忆山,发现他眉头微微邹起,似是也察觉到一丝异样。   “不对!”   刘睿影说道。   小童走进去后,院落的内门并没有关上。   此刻竟是若有若无的传出了些许血腥味。   “血腥味?”   汤中松也闻到了。   只有酒三半因为不停地喝酒,酒气遮盖了其他一切,却是没有任何感觉。   刘睿影想要把精神放出去探查一番,但始终进不去那扇内门。   看来是有人也用精神将其封锁了起来。   常忆山和刘睿影一对视,双方心下都有了决断。   精神能防住精神,可精神却防不住人身。   常忆山走进去后面无表情,但刘睿影却感到脑后像是被重重的打了一棍般,有些昏昏沉沉。   待恍惚过后,刘睿影看到刚才那门房倒在地下,喉咙上有一个骇人的血洞,正在兀自不停地向外冒着鲜血。   这小伙子显然还没死透。   他睁着眼,嘴巴一闭一合,像是条离了水的鱼。   刘睿影走进一看,发现这是剑伤。   这一剑不但刺破了喉间通往颈部的血脉经络,还刺破了他的声带,所以这小童在垂死挣扎时依然安安静静,发不出一点声音。   何况喉咙对应的后方,就是人的颈椎。   颈椎乃是全身经脉汇聚之所在。   断了颈椎,便也切断了周身四肢之间的联系。   杀手这是在给自己找后路。   破了声带,这门房就说不出是谁,就算不认识,起码也能有点描述。   断了经脉,让他却是连写写画画的都做不到。   若是他能沾着自己的血写上一两个字,也会让刘睿影等人不至于如此一头雾水。   “师叔对这门房熟悉吗?”   刘睿影问到。   “熟悉。这门房已经跟了他十几年了,还是个小孩子时我就认识,现在都长大成人了。”   常忆山说道。   “他识字吗?”   刘睿影问道。   若是不识字,杀手自然也不用担心这门房在临死前会写写画画。   毕竟杀人很容易,喉咙又是人身上最为脆弱的部位。   刺破声带也很容易,只要把剑尖稍微压低几寸,一刺就破。   但若是想一剑从喉间直穿,断人颈椎可就不是一般的杀手能够做到了。   何况从现场的出血量来看,这门房中剑已有了不少时间,由此可见这杀手出击极快。   刘睿影自问凭他现在的境界,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这三步分开来说,就算是没有练过剑的精壮男子也能做到,但连起来只用一招可着实是非同一般。   刚才刘睿影探查伤口时,发现杀死门房的这柄剑,剑身很窄,至于长短就无从知晓了。   一般用窄剑之人,也多习快剑。   毕竟窄剑灵巧,出手能够更为迅速。   不过精壮男子用剑断人颈椎是用蛮力去砍,而这杀手却是用巧劲挑断了经脉。   刘睿影的脑中已经呈现出了画面。   这门房推门而入,想要去找主人出来迎客。   此时旁边一道人影略出,让他猝不及防,就连叫喊的功夫都没有。   不过失去了这一次机会,他也就在没有机会能发出声音了。   而后因为他侧身看向这一道袭杀而至的人影,却是把自己的喉间暴露无遗。   杀手一剑刺入,先是下压少许,破其声带,而后又轻挑剑尖,往前一推,于颈椎的骨缝间把门房的经脉挑断,让其彻底瘫倒在地,只能静默等死。   刘睿影不自觉的摸了一下自己的喉咙,感觉到一片冰凉。   猛然怔,发现不是自己的喉咙冰凉,而是自己的手很冰凉。   人在紧张的时候本能总是会让人优先选择逃跑。   所以全身的血液会朝着双腿奔流而去,因此刘睿影的手才会冰凉。   他知道自己这是害怕了。   因为如此迅疾精巧的一剑。   “他不识字。”   常忆山说道。   “我这朋友常年装裱,经手的东西都很贵重,若是找个识文断字的门房,总是有些不放心。所以他的两人门房都是目不识丁。”   常忆山说道。   刘睿影听闻后立马确定了这杀手不是熟人。   因为若是熟人,自是能知道这物主的习惯。   知道他的习惯,也就知道这门房都是大字不识之人。   既然如此,还何苦要费劲心力的最后一挑?   如果他只是想遮蔽自身行踪的话,将声带挑断就好,不必再冒险递进。   对于杀手来说,多一刹那都是危机,自是越简单越迅捷越好。   不过刘睿影又立即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   他觉得有些过于武断。   即使这门房被招来时不识字,这十几年间不代表他不能学。   想到这里,刘睿影让汤中松去门房的住处看看。   识字之人和不识字之人的区别若是不张嘴,根本看不出来,现在门房已死,自是不能张嘴了。   只能去他的住处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就算是找到一张写了字的纸片便也能推翻他不识字的推论。   转头一看,常忆山却是不在身边。   他正自顾自的往里走去。   门房死了,他很担心自己那位朋友的安危。   刘睿影和酒三半跟着他往里走去。   常忆山并没有去正堂主屋,而是去了西跨院。   西跨院中是这装裱师的装裱间。   常忆山说平日里他几乎天天都泡在那里,有时候连夜赶工吃住都在西跨院。   相对来说,那主屋正堂倒是成了摆设。   就连他都没进去过。   每次来了,都是直奔西跨院而去。   刚入了院,就看到那装裱间的门窗紧闭。   但是从门缝下流出的血迹已经蔓延至台阶。   这血迹半干未干,想必已有些时候了。   看来这杀手是先杀了物主而后又杀了门房。   但刘睿影觉得此言不通。   一个大字不识的门房碍他何事?   杀完正主应该抽身就走才对。   “如果,有两人,而且不是一起的呢?”   汤中松回来说道。   他从门房的住处中没有看到任何有关他识字的迹象。   而且那住处极为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套柜子,就连张桌子都没有。   想来也是,不识字的人自然是用不到桌子的。   汤中松递给刘睿影一副挂历。   上面有些日子被标记了出来。   只不过使用一些圆圈,对勾,拔叉之类的标记,从头翻到尾也没有一个手写上去的字。   另外汤中松还从这门房的柜子中找出厚厚的一沓信笺纸,   上面依旧是写满了莫名其妙的标记图案,不过大多都是一幅画。   看笔记似乎是物主写给门房的,但刘睿影想不通为何不直接说话,反而要如此麻烦的画图。   “我这朋友还有一怪就是他不喜欢说话。对自己认可的事,就用笔在纸上画一个圈,不同意就画一个圈中间点一点。”   常忆山说道。   刘睿影这才明悟。   听常忆山这么一说,倒是能解释为何这门房的住处会有这么多的信笺,原来是作为物主与其的交流之用。   “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刘睿影抬腿上前,想进那装裱间看看,但是却被常忆山拦住。   既然知道朋友已死,他却是不想看到对方的死状。   换做是谁怕是都会这样。   就连一个用久的杯子不慎掉落打碎了,也得让人心疼半天不是?何况这么一个相处已久的大活人了。   “师叔,这杀手与我们前后脚进来,就算是为了我们自己,也得搞清楚究竟啊。”   刘睿影说道。   常忆山想了想便自己率先走上前去推开了门。   刘睿影的心中闪过一瞬不屑。   果然谁都是自私的。   常忆山一听会与自己等人沾染上瓜葛,立马同意开门探查。   不过说起来,谁又会喜欢惹麻烦呢?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   唯有汤中松此刻却是兴奋不已。   这血腥味却是突然勾起了曾经在丁州府城里身居幕后,操控一切的回忆。   虽然他闻的血腥味不多,可有多少血腥味都是由他定夺而散发的,恐怕令他自己也数不清……   常忆山虽然是七品黄罗月的文道修为,可对于这样的勘探查缉却是一窍不通。   推开门后,看到自己的老友趴在桌上死去,心中也是难过异常,不由得转过身,面向窗外。   因为窗门紧闭的缘故,屋中的血腥味要比院子里浓重许多。   他是死在装裱台上的。   手上还做着未做完的活计。   刘睿影觉得这案牍上的东西有些眼熟,便让汤中松与自己一道把尸身扶起,靠着椅背。   他的喉间也是一个骇人的血洞,声带也被刺破,颈椎经脉也被挑断,死法与那门房小伙子一模一样。   汤中松看到眼前的景象撇了撇嘴。   看来他自己想错了。   这杀手的确只有一人。   如此妙到巅毫的剑法,能有一人练成已经是世间罕见。   若说有两人都能练成,还修习的如此一致,这概率也未免太小了些。   虽然无巧不成书,但也要分事端。   但当刘睿影看到他案牍之上摆着的未完成的作品时,不由得大惊失色!   “这……”   刘睿影的惊异引来了常忆山。   但他的反应和刘睿影如出一辙。   因为这装裱师生前未做完的活计,不是别物,正是刘睿影手中那幅狄纬泰的长诗!   常忆山第一反应是,这其中定然有一份是假的。   但他对比了字迹之后发现毫无偏差。   刘睿影把自己的这副长诗交给常忆山,常忆山这才感觉到这张纸似乎有些薄。   “宣纸是可以一层一层剥开的。每拨开一层,都会有一模一样的字迹。”   常忆山说道。   现场开来,刘睿影手中的这副长诗应当时原版。   因为案牍上放置的这副,实在是太薄了。   薄到可以透过纸背看见后面案牍上的纹理。   “你真的对此一点印象都没有?”   常忆山问道。   刘睿影摇了摇头。   他早就很用心的回忆过,但关于这副长诗以及鞋垫是如何到自己手里的,却是一片空白。   “你记得吗?”   刘睿影看着汤中松问道。   “当时他开始写字,你们都围上去看。就我与酒三半还在与那老头儿拼斗不休。”   汤中松说道。   他本就对这不敢兴趣。   何况那一晚斗酒胜过张学究才是头等要务,他是根本无心顾及其他的。   “涉及到狄楼主墨宝,还是给五福生兄弟写的悼亡诗,这倒是有些麻烦了。”   常忆山说道。   随后他出屋走到跨院中,抬手朝天甩了一枚令箭,令箭升空发出一声炸响,把屋里的人下了一条。   “我已打出了博古楼出现紧急事态的传讯,想必不久博古卫就会到场。你们还是先退出来吧,那些博古卫只认死理,连我的面子都不会给。要是被他们看到你们私自移动了尸身,不知道还要耗费多少口舌才能解释清楚。”   常忆山说道。   刘睿影退出屋子来到园中,看到这院子倒是空旷得很。   除了角落里摆的几个水缸以外,再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作为荫蔽之用。   这倒是也能略微说通为何他会击杀那门房。   想必是担心门房引着自己等人走进来,暴露了自己。   毕竟常忆山的武道修为也不低,起码跟鹿明明在一个层次。   就算是这杀手抢占了先机,想要走脱也没有那么容易。   然而一旦发起争斗,就必将会露出马脚。 第八十七章 步步血腥【二】   刘睿影听到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每一步都走的很是铿锵。   看来是常忆山说的博古卫到了。   可是这脚步声很是稀疏,最多只有两三人的样子。   刘睿影的耳音并不好。   基础的听声辨位虽然能做到,但相隔了这么远,还是无法准确的分辨。   脚步声越来越近。   刘睿影的眼神定格在转角处。   可是出现的两道身影却让他大惊失色!   “赵茗茗?糖炒栗子?你们怎么来了?”   刘睿影看到来人说道。   “我来找你啊,当时在丁州府城你走的那么匆忙,我废了好大劲才打听到你在这里。”   赵茗茗莞尔一笑说道。   刘睿影看到一旁的糖炒栗子看看自家的小姐,再看看自己,也在笑着。   只是她两手空空,却是没有像先前那般一直吃着糖炒栗子。   不知为什么,刘睿影觉得有些奇怪。   但眼见为实,况且自己对赵茗茗本就有一种别样的情愫。   许久不见,佳人突兀露面,却是让他有些心神不定,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刘睿影问道。   虽然赵茗茗先前已经说过了,是‘费了好大劲才打听到的’。   但刘睿影显然是把这一句话忽略了。   赵茗茗没有回答,只是依旧对他笑着,莲步轻移,向他走来。   “怎么这么紧张?是不是因为没喝酒?”   赵茗茗说道。   语气竟然有些轻佻,让刘睿影不自主的心头一颤。   “我……没有,主要是这边刚出了点事。”   刘睿影不自主的后退了两部说道。   “看来就是因为没有喝酒……那晚你给我唱的一段《碧芳酒》我还没学会呢,你可不许跑!”   赵茗茗微微弯腰,上身前倾,伸出右手食指一下点在了刘睿影的鼻尖上。   如此亲密的举动却是让刘睿影猝不及防!   在他的印象中,赵茗茗一向风雅雍容,怎么这次一见身上却是多了如此浓郁的风尘气息?   可是从鼻尖上传来的一圈圈幽香,却又令他不能自拔,刘睿影一下握住了赵茗茗的手。   赵茗茗眼见自己的手被刘睿影握住,倒也并不觉得害羞尴尬,顺势直起了身子,又向前考了过去。   这下两人可是占了个脸对脸。   “怎么,喜欢我?”   赵茗茗丹唇轻启,吐气如兰。   “糖炒栗子,你家小姐……”   刘睿影转头看向糖炒栗子问道。   却看到糖炒栗子已经径直朝着后面的装裱室走去,对此间发生的事不闻不问。   “是在下唐突了!”   目光从赵茗茗的脸上移开了片刻,让刘睿影的心神略微稳定了些,他松开了赵茗茗的手,施礼抱歉。   但是赵茗茗却不给刘睿影任何缓神的机会,不管刘睿影的目光游移到何处,他却是都把自己的脸对过去。   “不唐突,我也喜欢你牵着我。”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毕竟不是汤中松。   除了初到集英镇那晚被李韵勾引调戏外,哪里还有机会和女子如此亲近?   一时间他竟是说不出一句话,身子也僵硬的杵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对赵茗茗很有好感,这一点无法否认。   可是这种好感究竟算是什么?   他也没有办法确定。   喜欢?欣赏?还是情爱?   他都分辨不清。   不过在中都查缉司读书时,曾有一个句子让他颇为触目,说这‘情’便是叫人生死相许之物。   刘睿影知道自己对赵茗茗还远未达到这个境界。   任何一个男人看到如此佳人想必都会动心。   可是这心动的究竟是爱念还是欲念?   世上纵多才俊英豪都没法堪破这玄机。   就连张学究那般人物都做不到挥扇斩情丝。   刘睿影本就无依无靠,像是天地间一孤鸿。   若是没了查缉司的羁绊,还不知会起身何方。   所以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机会寻到一人能与自己相伴一生。   就算有,想必也不会是现在。   不过哪位少年不多情?谁家少女不怀春?   虽然不曾拥有过真实,但关于男男女女的话本小说可着实看了不少。   不光如此,那戏台上演的故事,又有哪个能跳出爱恨情仇这道圈子?   “沧海桑田君不移,天崩地裂妾傍身。海枯心不枯,石烂情不烂。常相随,莫离分。妾思君时君思妾,却道天涯好且介。落红飞过千秋去,薄命鸳鸯恨晚逢。桃花开,迎春来,梅花开,雪悲慨。从容奈何随风起,眷恋不须向日西。”   刘睿影好像是平白无故的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的那一日,是冬天。   自己心高气傲,看落雪压竹。   他在这风雪江湖中一人独行,口中吟吟。   谁道这世人尽皆为君子?   他便要仗剑立马戳破这些个道貌岸然,人面兽心。   心气高,力不足。   虽知江湖凶险,世人愚昧。   可是风雨漂泊后,也难免流俗的想要踏上那条归家路。   公子,剑客。   就算是生的一副好皮囊,剑花耀眼,文采风流,却终归只是一个好色赌徒,禽兽难如。   若可以,刘睿影情愿自封棺内五十年,不见天日,不见岁月,不论情爱,不再拔剑。   虽然这一趟远行,行的并不太远,行的也并不太久。   却也着实让他受够了这江湖中的勾心斗角,不辨是非,受够了所谓的“两肋插刀”背后的居心叵测。   他想放纵一次,不思地位,年龄的差距,不理世俗的偏见,不看前路的坎坷。   毕竟这佳人的幽香要比血腥味可人的多,佳人的柔荑要比冰冷的剑柄舒服的多。   正在刘睿影逐步沉沦的时候,这现实在汤中松的眼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汤中松的面前站着的两人,是他的父亲丁州州统汤铭以及母亲邹芸允。   “娘想你!来看看你!”   邹芸允欲语泪先流,竟是扑上来把汤中松揽入怀中。   汤中松手足无措。   就算是他在丁州府城时,也许久为何自己的母亲如此亲近过。   何况,他看到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汤铭正站在那,一脸温柔,尽是思念。   蓦然间,往事种种从眼前如 浮云划过。   想自己运筹帷幄,虽不说能决胜千里,可终归是能保汤家二十年平安。   竹篮打水一场空。   现在自己这副寄人篱下,朝不保夕的样子,却是让他再难以提起一丝豪迈。   “娘,我想回家……”   汤中松终于是伸出了双臂,把自己的母亲紧紧抱住,开口说道。   虽然语调平稳,语气中肯,可却不能阻止泪滴的滚落。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汤中松对这样的说教向来嗤之以鼻,因为他最恨的就是那些自我标榜之人。   相反,他觉得人不就应该当哭当笑。   不过心里想的,和实际做的,却是云泥之别。   他把自己压抑的太久了   他觉得心里很苦。   比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时那叶老鬼给自己抓的药还哭。   药苦,只苦在舌喉,穿肠而过之后不过是入了那五谷轮回之所。   病痛尚有苦药可医。   心苦却没有任何办法可解。   汤中松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但起码现在他的父母双全,仍算平安,倒是给了他一丝慰藉。   人啊,总得有个家。   不一定要多大多奢华,只要屋顶能遮雨,四壁能挡风就好。   这家不但是承载着你的身体,更是栖息着你的心灵。   累了困了,就让心躲进去,让身子睡一觉。   再不济,就对着镜子痴痴傻笑,总能好起来的。   汤中松的外在,向来没心没肺,说什么自古善变皆英豪,专一皆是蠢笨人。   但浪子最情深。   只谈英雄天下,无暇儿女情长。   可惜英雄有泪,天下散乱,儿女不存,情长不可续。   汤中松这二十多年,经历的悲伤事,已太多。   他也想放纵。   他想放歌人间诉不平,纵酒挥剑斩人头。   “我们回家,娘这就带你回家!”   邹芸允说着就拉起汤中松的手。   但汤中松却在原地怅然。   他不能走,也不能回。   无论心中的这份期盼有多么的强烈,他也不能离开。   虽然丁州府城的每一寸长街,每一处溪云,每一座长亭,他都了然于胸,但他还是不能离开。   自从入了定西王府之后,他做的梦越来越多。   以前,他几乎是不做梦的。   即便做了,也记不住。   可是现在,每晚的梦都好像亲身经历一般,是那样的真实,甚至梦醒之后竟然还有了疲惫的感觉。   梦到最多的,还是那日自己离开丁州府城,前往定西王府的时候。   爹亲无言,娘亲泪眼。   只有朴政宏默默的收拾好行囊,又把马车的缰绳扯了扯紧,然后静静的对他说了一句:“公子,该上路了。”   汤中松本想对这父母笑一笑的,毕竟这才是他的作风。   不单是笑,还想笑时再摆摆手,耸耸肩,顺便嘲讽一句娘亲哭鼻子真没出息。   可是他都没有做到。   最终只是面无表情的上了马车,在上车前拍了拍朴政宏的肩头。   “溪云外,长街边,前路尽凶险。无风无雨无管弦,无语道哀念。人间熬炼,昂首望天,想做那酒中八仙。一壶浊酒怅聚散,聚散泪阑干。相千里,思愁泣,鞭影断天西。此去经年何时归,但饮三百杯……”   邹芸允看汤中松不走,竟是轻轻的哼起了歌。   这首歌,是儿时邹芸允哄汤中松睡觉时常常唱起的。   据说,是他母亲自己写的。   每次汤铭出征前,邹芸允都会亲自下厨,只煮一碗清粥,拌三碟小菜,放两壶浊酒。   一壶和汤铭交杯饮尽。   一壶等他凯旋时,到丁州府城外提酒相迎。   听到这歌声,想起曾经的种种,汤中松却是再也无法自已,跪地掩面痛哭。   “你们回去吧!我不走!我不能走!快回去……给我滚!”   汤中松先是小声抽噎着说,继而大声咆哮。   ————————   “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酒三半的面前却只有一个人,是他的奶奶。   “我没有……”   酒三半慌张的把酒葫芦藏到背后说道。   “唉……痴儿,痴儿!你为何就如此不听话?”   酒三半的奶奶说道。   酒三半因为理亏心虚,默不作声。   但奶奶一不会骑马,二从未出过门,她是怎么找到自己的?还是如此迅速。   “不需要找,我只要靠着这只老鼻子,闻着酒气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酒三半的奶奶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   她似是看破了酒三半的内心所想。   “这一路还好吗?”   酒三半的奶奶缓和了语气问道。   “我很好奶奶,我还认识了很多好朋友!他们都可厉害了!一个是刘睿影,是中都来的,见过大世面,对我很是照顾,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叫欧小娥,是欧家的‘剑心’,人美性格好,修为也极高,她那把紫荆剑可是真漂亮啊……”   酒三半对着他的奶奶说道。   欧小娥不在身边,酒三半本想给奶奶指一指刘睿影。   但当他环顾四周时,整个跨院中只剩下自己与奶奶两个人,常忆山,酒三半,刘睿影尽皆不知去向。   “你很喜欢那个女孩子?”   酒三半的奶奶问道。   “嘿嘿,我们是好朋友……”   酒三半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有些羞怯的说道。   “朋友?我和你爷爷一开始也是朋友,你的父母一开始也是朋友,友情本就是爱情的基础。世上的夫妻有谁不是先通过友情相识相知而后才能互生情爱?”   酒三半的奶奶说道。   别看酒三半平日里洒脱无比,但那只是他在不停地喝酒时。   酒三半的酒就是他的家。   不管是开心,难过,羞怯,还是愤怒,只要往嘴里添一口酒,便能找到归宿。   可是现在奶奶就在对面。   她是一向反对自己喝酒的。   所以酒三半有些扭捏,胸口中堵着万千话语,但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想喝就喝吧,你也长大了……我就算再怎么管,你也终究是要飞走的不是吗?”   酒三半的奶奶很是怅然若失的说道。   “飞走?我飞去哪里?”   听到奶奶这么说,酒三半才把背在身后的酒葫芦拿出来,往嘴里稍微的添了一口。   这一口很小很少,还不及他平时的一半。   要知道这可是他第一次当着奶奶的面喝酒。   不过虽然酒入了口,酒三半却是不敢往下咽。   因为喝酒毕竟是要咽下去入了肠,才算是喝。   就这般含在嘴里,可不能算是喝酒。   酒三半的心里还是有所顾忌的。   毕竟一个习惯保持久了,不是能说变就变的。   但就这样含着酒,却是让酒三半更加的痛苦……   憋得久了,满脸通红,他用鼻子猛吸了一口气,却又不慎把自己呛住,酒从口鼻中喷涌而出,剧烈的咳嗽。   “你看看你……明明不会喝酒,还要装什么千杯不醉?”   酒三半的奶奶说道。   “我会喝酒的!”   酒三半一边咳嗽还一边为自己辩解。   “会喝酒的人还会被酒呛住吗?”   酒三半的奶奶不屑的说道。   酒三半闻言笑了笑。   想起当时还在酒星村里时,自己的奶奶就是这般冷嘲热讽的。   不过这种嘲讽很温暖,它叫做关心。   每个人关心的方式都不同。   有些人成日里嘘寒问暖,从头发丝问到脚后跟,生怕有什么遗漏了。   有些人则对平日里的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丝毫不在乎,虽然口中不说,却总是在对方遇到困难时尽力而为,默默的打点好一切。   酒三半的奶奶就是后者。   虽然她没有什么大本事,却用自己的一双并不灵活的手,一双有些颤巍的腿脚,让酒三半一点一滴的成长。   酒三半很爱他的奶奶,虽然表现出来的害怕与敬畏更多。   “找到酒泉了吗?”   酒三半的奶奶问道。   “没有……我还是先来了博古楼。”   酒三半说道。   当时奶奶千方百计的让他读书,可是他却一心只想玩乐。   现如今他先到了博古楼,自觉这还是能让奶奶有一丝欣慰的事。   “其实你的书读的很好,虽然你写的那些东西我看不懂,但写了那么多字,就是很厉害。比你爷爷强多了,比你爹也强了不少!”   酒三半的奶奶说道。   酒三半笑了,他很开心,终于是毫无顾忌的喝了一大口酒。   这次没有含在嘴里,而是极为顺畅的吞了下去。   他离开酒星村并不是想躲避什么,只是觉得自己继续待下去怕是永远都不能得到奶奶的认可。   他很希望听到奶奶的肯定。   即便奶奶的文道水平仅限于识字,他也希望听到一句认可。   刚才他听到了。   而且听得真切又模糊。   所以他还想再听一遍。   “写的字多,不一定就是厉害啊……”   酒三半说道。   刻意的谦虚,实则是想让奶奶再说一句认同自己的话语。   “这倒也是,不过既然你想写,就继续写。只要你写得好,总有能看懂的人去欣赏你。”   酒三半的奶奶说道。   酒三半有些失落。   奶奶的这句话虽然客观,但却有些模棱两可。   他想听到的是向先前那般直接的赞许。   “我会的!我来博古楼就是为了这件事,这里的人读书都很多,都能看懂的!而且有一位常大师,还说了我写的诗不错!”   酒三半说道。   但是他说谎了。   因为常忆山从来没有说过他的诗写的不错,只是说听闻他会写诗。   至于那句不错,却是当时他自己说出来的。   人在急于证明自己的时候,难免会拉上一两个权威给自己站台。   就算是编出来话放给这样的权威口中说出来,也能暂时的满足一下虚荣心。   但这并不是一个好习惯。   说谎无论如何都是不对的,而且还会上瘾,这种瘾比酒瘾赌瘾还要可怕的多。   酒瘾只能毁了人的精神,赌瘾只能毁了人的生活,然而说谎成瘾却能毁了人的一切,从内到外,自上而下。   骗人先骗己。   一个对自己都不真实的人,又怎么会在生活里拥有真实?   只会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好中一步步的沦陷,久而久之的竟会觉得本该如此。   当他把谎言当做了现实时,这个人也就不复存在了。   酒三半本是个极为真实的人,他也不知道刚才自己为何会说谎。   但这种说谎的感觉让他很不好。   虽然他明知自己的奶奶根本不会去求证,也无从求证。   可是他仍旧有一种被揭穿的无地自容。   他想要出言解释,告诉奶奶常大师没有那样说过,那是自己的臆想。   但是他却说不出口,这句话就像刚才的第一口酒一样,被他含在嘴里,进退不得。   ————————   “这里发生了什么?!为何会升起迅箭?”   常忆山面对的却是两名博古卫。   但他并不作答,而是从袖筒里取出了一方砚台,一根笔。   “你们对他们三人做了什么?”   常忆山问道。   自这两人现身之后,刘睿影面色含春的傻笑,汤中松跪地痛苦,酒三半喷酒之后汗涔涔且满脸通红。   “我们是博古卫,你什么意思?!”   两人问道。   常忆山冷笑。   真正的博古卫是不会重申自己是博古卫的。   何况自己虽然没穿七品黄罗月的文服,但他常忆山的这张脸,在博古楼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虽然他先前说过,这博古卫很是教条死板,连他的面子都不给。   但是起码的客套,博古卫还是会做的。   而且博古卫通常是五人一组,自己的迅箭升起起码也会来两三组才对。   毕竟这迅箭每人的都不一样,以他的地位和修为,能升起迅箭,定然是大事。   距离他上一次升起这迅箭,已经过了二十三年有余了。   常忆山细细打量着两人。   二人身穿浣花棉织锦甲,倒的的确确是博古卫的制式服装。   可是常忆山却从二人护肩的缝隙中,看到了一抹鲜红!   在这浣花棉织锦甲的下面,二人竟然还穿了一层大红色的衬袍。   “红袍客?!”   常忆山出言惊呼道。   “认出来了?”   二人脸上浮现出一抹邪笑。   “博古楼一向偏居一隅,只修文道,不问天下与江湖,你们如此行事却是意欲何为?”   常忆山问道。   “你既然知道我们是红袍客,想必也知道我们对此也是一无所知。都是奉命行事罢了。”   二人说道。   “这三人不是博古楼中人,难道也要为难?”   常忆山说道。   他的左手已经托起了砚台。   “没有为难他们,或者说他们还不够格让我们大红袍为难……我们只是给了他们最想要的东西。比起你即将经历的,却是要美好的多!”   二人说道。   随即把身上的浣花棉织锦甲一把扯掉,彻彻底底的露出了下面的红袍。   这红袍宽大异常,能把整个身子全都罩在里面,只露出一个脑袋,却是连鞋边都看不见。   这红袍也鲜艳异常,散发着一顾浓郁的血腥,比身后装裱室中的血腥更胜。   常忆山面色凝重。   他看着这两名红袍客分开了身形,在自己的一左一右站定。 第八十八章 步步血腥【三】   此时已然开春久矣。   但当这两名红袍客脱去伪装,露出身上的红袍时,饶是常忆山也感觉到一股肃杀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   究竟是什么样的功法武技,才能让气候都为止疯狂?   常忆山没见过。   他也根本想不到。   虽然红袍客的名头近年来在天下很是显赫。   但对于红袍客的来历,却几乎无人知晓。   只知道他们隶属于一个组织,叫做大红袍。   但是这个组织在哪?奉命于谁?有何纲领?似乎全凭心愿。   不过无论他们做什么,却都是如此堂堂真正,从不遮掩。   毕竟身上那一身红袍太过于醒目,而大红袍之人行动时又必定穿着红袍,所以也无从遮掩。   至少到今天为止,常忆山听说的关于大红袍的事迹好坏参半。   他们确实做过几件骇人听闻的屠杀,不过杀的都是欺压良善的山贼恶霸。   也做过几件不讲道理的屠杀,杀的却是平南王域一个有名的镖局,连带着镖局的当铺。   不过他们也曾在饥荒时买粮赈灾,也曾在水患时派人固河。   就好像一个孩子,今天高兴了便和你天下第一最好,明天不高兴了,就撅着嘴不理你,甚至从你身边走过时还要想办法把你绊倒。   但是被绊倒了,毕竟还能站起来。   若是死了,可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所以大红袍的行事准则说来也简单,死或生。   死也让你死的彻底,生也让你活的舒心。   “大红袍竟然只派了两人来,还真是看得起常某!”   常忆山说道。   “不是看的起你,而是看得起狄纬泰。”   其中一名红袍客说道。   “此话怎讲?”   常忆山问道。   “因为我们懂得尊重。”   另一名红袍客说道。   “尊重?你们冒充博古卫,又公然为难我博古楼贵客,这就是你们的尊重?”   常忆山面色冷峻的说道。   “我们的尊重不是那些客套,是狮子搏兔亦全力以赴。”   一名红袍客说道。   常忆山冷笑。   已经许久没有人当着他的面说过如此放肆的话了,就连狄纬泰也没有。   听这两人的语气,似乎来两人已经是很大的排场一样。   “只是不知谁是狮子谁是兔。”   常忆山说道。   “向来只听说猛兽独行,只有牛羊才成群。眼下看来,这独行的似乎是在下才对。”   常忆山接着说道。   两名红袍客默不作声。   身上的红袍也一动不动。   常忆山将自己的目光放在一名红袍客身上,分出精神笼着另一名红袍客。   因为这两名红袍客除了一个脑袋之外,身体的其余部分都在那宽大红袍里,一旦出手,猝不及防。   对于未知,谁都会恐惧。   或许这才是人们选择在晚上睡觉的原因。   毕竟白天的时候亮亮堂堂,四处皆是清清楚楚,就算是偶有阴影,也黑的并不实在。   可是在夜晚却不同。   白日里再熟悉的东西,只要被罩上了一层黑暗,就是月光再亮也没有用。   常忆山也害怕未知,所以他晚上也会睡觉。   既然害怕,既然未知,那就干脆不要去想,不要去看,不要去琢磨。   混混沌沌的睡过去,等到再醒来时,又是一片锦绣天光,岂不快哉美哉!   但是现在天还很亮,日头还很高。   不过再高的日头都照不亮红袍客那宽大红袍的里面。   常忆山不知道二人隐藏在红袍下的手上是扣着满把的暗器,还是提着刀,亦或是还没拔剑。   肃杀之气越来越凝重。   常忆山觉得身子有些冷。   但他并不认为这是真实。   因为刘睿影等三人的下场明显是中了精神操控一类的功法武技。   所以他觉得自己也是。   常忆山有个最大的有点,就是时刻都把自己摆在极低的位置。   对周边的任何人,发生的任何事,都仰视着。   他觉得这样才能看的更清更楚。   仰视之后,觉得着实没什么意思了,再直起身子与之对视甚至俯视也都来得及。   可是当他看到自己的砚台上竟然结了一层白霜之后,他知道这并不是幻象。   常忆山很不喜欢寒冷的环境。   冬天的时候他要么去往温暖的地方,要么就窝在屋子里抱着火炉看着窗外的冬日暖阳。   以他的修为,早就已经是寒暑不侵了。   所以这对温暖的眷恋,只是一种习惯罢了。   但他可是土生土长的震北王域之人,又怎么会对温暖有如此的偏执?应该早就适应了才对。   在这种肃杀的环境下,常忆山竟是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玩雪的场景。   那雪捧在手上,一不留神就化成了一滩水,让他很是难过。   但自己被冻的通红的小手,却又传来一阵阵刺痛,让他更加烦躁。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他便认定这雪是天下最没有良心的东西。   明明我已把你捧在手心,小心呵护,你不但夺去了我双手的温暖,却仍旧不愿意多停留片刻与我相伴。   宁要化成了水从指缝中流走,也不要在我的手上彼此欢快。   太自私了。   但现在的常忆山却又很羡慕雪。   因为它开心时,可以变成冰,不开心时可以化成水。   但自己无论开心与不开心都得在这恶心的世间苟活。   虽然他活的很好,好到天下间没几个人能有他这么好,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是在苟活。   因此他很羡慕雪的这般变化的本事。   回过神,却发现眼前竟然真的下起了大雪。   他伸手接过几片雪花,发现这雪花竟然在手中并不融化。   “这雪,下的真好。”   常忆山不自觉的说了一句。   “这雪正是你所喜欢的样子。”   一名红袍客说道。   “我想要什么你们都能给我吗?”   常忆山问道。   “不能。我们是人,不是神仙。”   红袍客说道。   “那为何要说这雪是我喜欢的样子?”   常忆山问道。   红袍客不语。   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   不过他们动用的的确是一种精神方面的功法武技。   现在的这招,叫做雪飘人间。   而对刘睿影他们三人的,则是春回大地。   不论是什么名字,幻想就是幻想。   但这幻想并不是空穴来风,就和做梦一样。   日有所思,夜才能有所梦。   说白了,都是勾起了人内心最深处的柔软罢了。   无论一个人的外在有多刚强,他的内心一定都有小块儿柔软。   这是一片禁区。   就连自己或许都早就遗忘。   就算是没有遗忘,也定然不会轻易涉足其中。   柔软和温暖没人不贪恋。   当这贪恋变得越来越浓郁时就会无法自拔。   常忆山微微一笑,合起手掌,攥成拳头。   那雪花竟然如纸一样,破碎开来,再一张开手,便有无数渣子窸窸窣窣的掉下。   随即,眼前的大雪也消弭于无形。   两名红袍客见此情景,略微皱了皱眉。   他们还是低估了常忆山的心境。   没想到他已经能把心中的柔软收放自如。   他不愿意进去,是他不想。   若是他想进去,也可以随时抽身出来。   不过此刻常忆山看向两名红袍客的眼神却温和了许多。   因为刚才的画面着实太美。   尤其是现在两人已经把一直手伸出了红袍外。   那一只手上握着一柄剑。   一柄黄橙橙的像是用纯金打造的剑。   白雪,红袍,金剑。   这是一副多么动人的画面?   常忆山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自然要比常人敏感些。   这会儿他竟然是有些感动到热泪盈眶。   他想喝酒,还想写诗。   虽然这两名红袍客来者不善,他还是想与这二人喝酒,然后再洋洋洒洒的写上几首诗送给他俩。   “你们杀人时都会有如此的意境吗?”   常忆山问道。   他用手轻轻拭去眼角将要滑落的泪滴。   “你若大俗,我们也会很土。你若大雅,我们便也典贵。你若大伪,我们也无法至善。”   一名红袍客说道。   “看来我是个大雅的人。”   常忆山满意的点了点头。   “你当然是。”   红袍客说道。   “所以你们并不是来杀我的。”   常忆山话锋一转。   “你这人不但大雅,还很聪明!”   一名红袍客说道。   “所以你们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常忆山问道。   “你。”   一名红袍客说道。   “我?”   常忆山疑惑。   他本以为这两人是对自己有所求。   毕竟自己脑子里关于博古楼的隐秘不少,博古楼中自己不能去的地方也几乎没有。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红袍客竟然是想得到自己。   “我一个大活人,却是如何得到?难不成你俩大男人要娶了我?”   常忆山笑着说道。   “我们当然没法娶了你,不过你想要嫁谁我们大红袍当然会帮你想办法,前提是你也成为我们的一员。”   一名红袍客说道。   他的另一只手从红袍里伸出来,手上托着一方叠的整整齐齐的红袍,看着常忆山说道。   常忆山觉得这两红袍客简直不是人。   或者说不是个正常人。   自己明明是在嘲讽他二人,但这二人非但没有动怒,也没有被气笑,反而是一本正经的告诉自己‘想嫁人也可以,而且他们还会帮忙。’   “我加入了有什么好处?”   常忆山问道。   “没有坏处。”   红袍客说道。   “那我不加入有什么坏处?”   常忆山又问道。   “坏处就是这金剑会刺进你的咽喉,刺破的你声带,而后挑断你颈椎的经脉。”   红袍客说道。   “所以这二人是你们杀的。”   常忆山说道。   “是。”   红袍客回答道。   “你们杀了他,我还能理解。虽然他只是个装裱师,但是他的武道修为也有了地宗境。他死了,既能显示你们的手段,还能对我造成不小的刺激。可是你们为何要杀了那位大字不识一个的门房?”   常忆山问道。   “因为他没有礼貌,而且过于急躁。我们喜欢像你这般温文尔雅,慢条斯理的人。”   红袍客说道。   常忆山点点头。   他的确是如此。   这两名红袍客也是如此。   若他也没有礼貌,还很急躁的话,在这两名红袍客露出红袍的时候,自己便会出手了。   若这两名红袍客都很急躁,想必早就联手攻来,用手里的金剑让自己不得不从了他俩。   “你们这红袍是好,料子颜色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   常忆山说道。   “哪里不好?”   两名红袍客异口同声的问道。   “太单调……虽然很鲜艳,但是太过于单调了。”   常忆山说道。   这两名红袍客显然对自己身上的红袍异常在乎,听到常忆山这么说,尽皆面露不满。   常忆山轻轻地把托着砚台的手撤了回来。   之间那砚台在半空中悬着,开始滴溜溜的打转。   砚台里有一层浅浅的墨汁,可是无论这砚台怎么转,却都没有一滴墨汁飞溅出来。   “你这是何意?”   一名红袍客提起了手中的金剑,露出戒备之状,他以为常忆山想要动手。   “没什么,只是想让你这红袍变得丰富些。”   常忆山说着伸手轻轻一拂。   那红袍便悠然的飘起,继而在空中展开。   “接了红袍,便是我大红袍之人!”   红袍客说道.   “不要着急,我可还没有碰到你们的红袍。”   常忆山说道。   他一手引着红袍,用劲气操控着,在空中把它折叠又平整,平整再折叠。   “的确是极好的料子!”   常忆山自语道。   他的另一只手伸出两指,看样子是要伸进那砚台中蘸取些墨汁。   但是他的手指却在砚台的边缘停住了。   常忆山沉思着,不知心里在谋划些什么。   突然,他那二指托起砚台的底部,朝着空中的大红袍推去。   砚台仍旧是不急不缓的旋转着,飞向大红袍的速度也是不急不缓。   大红袍背后的那一名红袍客横剑当胸,已做好了临敌的准备。   常忆山看到他的样子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声。   虽然这横剑当胸谁都会做。   可是这当胸的剑高一寸,底一寸却都是讲究。   另外,横剑并不是绝对的“横”。   红袍客的剑虽然横在胸前,却是略微有些倾斜。   金剑的剑尖朝上,剑尾朝下。   无论自己这砚台攻向他的任何一侧,红袍客却是都能以最为精妙的出剑路径抵挡。   单单是这么一比划,常忆山就觉得他不愧是能杀了自己那装裱师朋友的人。   可惜的是,他想错了。   常忆山的砚台并不是要攻向他,而是正正的拍在了那半空中的大红袍上。   “你?!”   二人看到常忆山竟然用墨汁玷污了在他们心中神圣异常的大红袍,却是都惊惧不已。   站在常忆山另一侧的红袍客却是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愤,挥剑袭杀而至。   一道金光腾起。   竟是把整个跨院内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沾染上了一层金色。   “刚才还说,自己不喜欢急躁的人。你这不也很是急躁吗?”   常忆山说道。   只见他的手上莫名多出了一根酸黄瓜。   就是平日喂给阿黄吃的酸黄瓜。   红袍客看到他手上拿着一根酸黄瓜也是颇为诧异。   他不知道常忆山究竟要做什么。   自己拿着金剑,可是他却手持一根酸黄瓜。   剑与黄瓜。   这怎么能有可比性?   但红袍客已然出剑,却是无法撤招,只能鼓足了劲气,甚至不惜双手持剑。   这已经不是剑招了。   而是刀法的砍。   常忆山看到这两人的金剑很窄,但却很厚。   倒是也能经得起这样大力的劈砍。   但当他看到常忆山用砚台在红袍上印出的东西时,手上却停住了。   甚至不惜自损经脉,也要撤去剑上的劲气。   这股已经磅礴到了极致的劲气突然又被收回体内,自然是在顺着他双臂的经脉寸寸炸裂。   红袍客觉得心头一紧,脑袋一晕,只得咬紧牙关拼命抵抗。   但还是涌出了一口鲜血,喷在了自己的红袍上。   这鲜血的颜色与红袍几乎没有察觉。   若是不仔细看,却是根本分辨不出来。   常忆山把手中的酸黄瓜扔给他,说道:   “血腥味不好受,吃两口压一压。”   红袍客接住酸黄瓜,竟是毫不犹豫的咬了一口,大声的嚼着。   吃相虽然并不雅观,可却也极为豪迈,倒还像个英雄。   “好吃吗?”   常忆山问道。   红袍客兀自嚼着,并不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虽然很酸,但总比血腥味好多了。”   常忆山这句话不知是说给谁听。   因为他的声音确实太小太小。   小到刮一阵风就能吹散了似的。   可是现在并没有风,所以这两名红袍客还是听到了。   那名吃着酸黄瓜的红袍客,看着半空中浮着的红袍突然笑了。   “嘿嘿……哈哈哈哈!”   先是窃笑,继而放声大笑。   咧着嘴,也不顾口中尚未吞咽下去的酸黄瓜渣掉出来。   大红袍背面的那命红袍客不管不顾这般发生了什么。   他依旧是保持着先前横剑当胸的姿势。   “吃东西的时候就不要说笑,不然和狗有什么区别?阿黄吃酸黄瓜的时候从来不叫的,不过他平时也不怎么叫。”   常忆山说道。   这名红袍客听闻后,竟然乖乖的闭起了嘴,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每一口都咬的很小,每一下都嚼的很慢。   他低着头默默地吃着。   常忆抬起胳膊,平平的举着。   那砚台就好似收到了召唤一般,径直回来钻进了他的袖筒里。 第八十九章 步步血腥【四】   “没想到你对我们的了解竟然如此之深。”   这名红袍客吃完酸黄瓜后说道。   “你们对博古楼的了解也不浅,彼此而已。”   常忆山说道。   空中悬浮的红袍突然失去了劲气的支撑,掉在了地上,像是一滩烂泥。   堆叠起来的褶皱将常忆山方才的写写画画尽皆盖住,一点也没有漏出来。   常忆山打了个响指。   一声清脆过后,刘睿影,酒三半,汤中松才逐步恢复了神志。   三人对视一笑,谁也没有说起自己刚才经历了什么。   “师叔,这……”   刘睿影指着两名红袍客问道。   “假的博古卫,真的红袍客。”   常忆山说道。   关于红袍客和大红袍,刘睿影也是有所耳闻的。   中都查缉司有专门的人员来监视这些江湖组织的行踪目的。   不过这掌司卫启林倒也的确有他的特点。   虽然中都查缉司权利甚大,但卫启林对待这些江湖事由向来不主张硬拼。   一个是庙堂,一个是江湖。   但卫启林的眼里只有天下。   庙堂是天下,江湖也是天下,缺了谁都不完整。   至于庙堂与江湖也是如此。   五王独自不成庙堂,只有把王府中的洒扫小吏都算上,这庙堂才是算庙堂。   只有快剑疾刀也不是江湖,还得有花魁头上的金钗,货郎手里的挑担,这江湖才算是江湖。   需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正是这雪与梅的交相映衬才共同造就了这番冬景的洁雅。   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一动一静的彼此兼容才共同绘制出了这番秋色的高远。   只有万物的融合互补,才能打破孤芳自赏的寂寞。   卫启林正是兼采百家长,弥得自家短,兼容并蓄,相辅相成。   其实这道理很简单,就好像糖不能变成盐,盐也不能变成糖。   但做菜时若是只放盐,不放糖,亦或颠倒过来,只放糖,不放盐,则都会缺了些滋味。   正是有了酸甜苦辣甜咸这六味调和,一盘菜才能精彩纷呈。   专美不如共美。   人面单看只是人面,桃花独开只是桃花。   但人面与桃花放在一起,却能相映成红,情致旖旎。   否则这人面与桃花岂不是各自遗憾?   所以卫启林做的,是只查不缉。   你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都要清楚。   但你做什么,怎么做,只要不触及这天下的底线,我便不会有所行动。   刘睿影当然还没有这么高的境界,在他眼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朱墨是不可能共存的。   “师叔,我们要怎么做?”   刘睿影问道。   拿着剑的手微微紧了紧。   “就当没看到。”   常忆山说完就绕过两名红袍客,径直走出了跨院。   刘睿影回头看了看,发现那两名红袍客跟木桩子似的。   站在原地直勾勾的看着地上的大红袍,却是没有丝毫要捡起的意思。   出了宅院,刘睿影突然感到一阵口渴。   常忆山便引着三人去了一处街边的茶坊。   刚一落座,刘睿影莫名的心悸,浑身的冷热交替,刺痒难耐。   同时他的一侧脸颊滚烫,刘睿影伸手一摸也未发觉什么异样。   但他却实打实的察觉到茶坊角落里的一道目光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刘睿影没有选择与这道目光对视,但却感觉到这目光异常的熟悉。   “几位要喝点儿什么?”   小二上前来问道。   “这里我不熟悉,你有什么好推荐吗?”   常忆山问道。   “有的有的……咱家店最招牌的就是一杯还魂茶!”   小二说道。   “还魂?这名字倒是有趣……那便依了你,上四杯还魂茶。”   常忆山说道。   “师叔,他们杀了人,难道真就这样放任不管?”   刘睿影对那两名红袍客仍旧念念不忘。   “杀了人自会有人去找他们偿命。虽然死的人是我的朋友,但凡事都讲究个规矩。杀人是坏了规矩,可我要是杀了他俩,也是坏了规矩。”   常忆山说道。   “规矩?什么规矩?”   刘睿影不解。   眼睁睁的看上杀人凶手在自己眼前却置之不理,天下哪有这样的规矩?   “你中都查缉司有哪些规矩?”   常忆山问道。   刘睿影说不出来。   但这并不是因为查缉司没有规矩。   恰恰相反,是由于规矩太多,多到刘睿影不知该从何说起。   不过这样一来,他倒是有些能理解何为常忆山口中的规矩了。   那是一种天命。   每个人的生存灭亡都自有缘由。   刘睿影自己也不是个古道热肠之人,也曾冷漠的看着他人烧杀抢掠而无动于衷。   因为那不是他该管的。   虽然当时刘睿影有更重要的事做,但既然他能放任眼前的不管,又何谈将要做的事更重要?   世上的事只有缓急之分,没有轻重可言。   这时,小二端着托盘,把四杯还魂茶放在了众人面前。   刘睿影看到这茶汤呈现出琥珀色。   有点像酒。   茶香不浓不淡,也有点近似酒香。   酒三半是不愿意喝茶的。   但当他看到这茶汤,闻到这茶香之后,竟是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刘睿影用指头沾了沾这茶汤,发现它离了杯竟然是紫色。   不过这还魂茶一上,却是转移了刘睿影的注意力。   先前的不舒服以及滚烫的脸颊也都平静了许多。   “为何这里的人都如此的无精打采?”   刘睿影环顾四周后开口问道。   “这里白天是茶坊,夜里是赌坊。这些人大都是些老赌客,昨晚通宵搏杀,到了这会儿才悠悠转醒,点杯茶回回神。”   常忆山说道。   “原来如此,难怪这里的招牌是回魂茶了。”   刘睿影说道。   “既然这里到了晚上就是赌坊,那为何不卖酒呢?”   汤中松问道。   他可算的上是赌坊老手。   一般的赌坊都卖酒的。   因为借着酒劲,赌客们往往都出手更加豪爽,赌坊也自然赚的更加豪爽。   可是这里却没有酒。   不但是四下里无人喝酒,就连掌柜的身后的壁橱上也只有一罐罐的茶叶,却是连一坛酒都没有。   “博古楼的赌坊和别处的没什么不同,但博古楼的赌客却是和别处的赌客大不一样。”   常忆山说道。   “此话怎讲?”   汤中松问道。   “博古楼的赌客无论喝多少酒,却是都豪爽不起来,你没听说过,文人穷酸吗?”   常忆山笑着说道。   刘睿影也笑了,常忆山这一句穷酸却是连带着把自己也嘲讽了。   但看他的样子却是毫不在意。   觉得这句话本就是天经地义似的。   “穷酸之人习惯已经养成,是无论喝多少酒都改不了的。”   常忆山接着说道。   汤中松点了点头,觉得此言在理。   “常大师,这是我们掌柜的送您的茶点。”   小二在茶桌的正中央放了一叠樱桃。   这樱桃极其新鲜,个头也很大。   但是这个季节怎么会有樱桃?   想必是去年存下来的。   汤中松拿了一个放到嘴里,竟是连核都不吐的囫囵咽了下去。   刘睿影却没有吃。   并不是他不爱吃樱桃。   而是这樱桃的形状总是能让他联想到猴子的屁股。   这么一想,他便就吃不下了。   不过他此刻却很想看看猴子。   可能是因为人太多太假,还不如猴子上蹿下跳的真实活泼。   刘睿影突然看到窗外闪过一道金光。   继而坐在窗边的一人,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若不是他的颈部有一道浅浅的血痕,众人只会以为他是趴在桌上睡着了。   “看来我们今天的运气实在不好……”   常忆山叹了口气说道。   “非但不好,简直是坏的吓人……”   刘睿影不由得摇头苦笑。   平常人一声能遇见一次血光之灾,已经是足以惊心动魄了。   但刘睿影他们今天却已是遇到了三次。   若是算上刘睿影和银星大战的那一场,就是四次。   虽然那一场没有死人,但刘睿影的脸毕竟还是被银星的银星针划出了一道血痕。   起码是见血了。   后面这三次的血虽然不是从自己和身边人身上流出来的,可却实打实都被他装在了眼睛里,印在了脑海中。   真可谓是步步血腥。   刘睿影瞬间觉得自己或许该去拜拜神仙,但细想之下自己最近着实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不过这迷信的念头一旦升起,却是就没法再轻易打消。   他拿起了桌上盘中的最后一个樱桃放进嘴里。   樱桃鲜红,像极了鲜血,也像极了那大红袍。   刘睿影吃樱桃并不是因为他想吃。   只是因为迷信的念头作祟,让他觉得自己这几日却是不要再杀生食肉比较好。   所以他吃了一颗樱桃。   不过樱桃一入口,刘睿影就觉得自己很可笑。   死在他手下的人已经有不少了,不光是自保时死在他剑下,还有那袁将军一家不也是因为他罗织的罪名闹了个满门抄斩?   这哪里是一颗樱桃能弥补起来的。   怕是往后的余生都得在菜叶子里渡过才行。   有了前面的常忆山说的规矩,所以刘睿影这次也是假装没有看见。   但是常忆山却起身,走到茶坊的门口处把门关上。   虽然死了人,但这茶房里却静的出奇。   大家依旧是安安静静的喝着自己的茶。   刘睿影不解为何刚才常忆山放走了两名红袍客,现在却对一个路人的死活如此重视。   “去叫博古卫。”   常忆山对着茶坊小二说道。   他只有一只迅箭。   刚才已经打掉了。   “师叔,此人……”   刘睿影欲言又止。   但是他隐隐的感觉到,方才让他脸颊滚烫的目光就是从这人的双眼中发出来的。   不过现在,他的头抵在桌子上,却是看不见了。   不然的话,刘睿影倒是很想看看那会是一双怎样的眸子。   “这人我不认识。”   常忆山说道。   “准确的说,他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他。”   常忆山顿了顿接着说道。   认识这个词本就是相互的。   就好像天下间认识狄纬泰,常忆山的人都很多,但狄纬泰,常忆山认识的人很少。   不过常忆山竟然说他知道此人,向来他也是有极大的名头。   “你应该也听说过摘星楼。”   常忆山说道。   这个名字刘睿影很是熟悉。   摘星楼是天下间最大的盗门。   号称若是东海中真有龙宫,他们也能把龙王嘴里含着的那颗龙珠偷出来。   不过摘星楼向来盗亦有道,只偷不抢,更不伤人命。   而且一旦被发现,便会立即收手,再多的钱财宝物也不能有所留恋。   可谓是最纯粹的‘盗’。   “他是摘星楼中人?”   刘睿影问道。   “是,也不是。”   常忆山说道。   “这却是为何?”   汤中松不习惯常忆山这样弯弯绕的说话。   他喜欢什么事都明明白白,敞敞亮亮的。   但刘睿影却觉得常忆山这样很有意思。   若是什么都掰开了揉碎了,就好像窗户不糊纸一样,被人一眼就看了个通透。   凡是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时最有吸引力。   “因为摘星楼是他的,所以我也很难界定他是不是摘星楼中人。”   常忆山说道。   “摘星楼是他的?!”   刘睿影听后心一惊!   “莫非他就是摘星楼楼主,上官摘星?”   刘睿影问道。   上官摘星,被江湖人称之为盗圣。   虽然他的武道修为境界大抵在地宗境中算不得拔萃,可是他的身法却堪称天下绝顶。   尤其是他自创的一套功法武技‘妙手空空’,更是让无数门阀巨富甚为头疼。   刘睿影在中都查缉司时,听说这盗圣上官摘星和人打赌,说自己能潜入中都城里的擎中王府。   那人不信,盗圣一气之下便真的浅了进去。   不过他只摘走了一片擎中王刘景浩后花园里的那颗‘傲雪侯’的叶子当做证据,对其余的珍宝秘档却是秋毫无犯。   如此可见,这上官摘星倒着实是一个懂规矩的人。   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该做却不能做,什么事能做却不该做,他分的很清。   后来擎中王刘景浩听说了这事也只是轻轻一笑,并未深究。   但出于对那颗‘傲雪侯’的补偿,擎中王刘景浩还是命人拉来了两车羊粪,当做肥料施给了它。   按理说,上官摘星的警惕性世间罕有。   怎么能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被人一剑杀死?   而且靠窗的位置本就是大忌。   虽然能观察到整个茶坊内部以及外面街道的一举一动,但也方便刺杀之人来杀你。   刘睿影看到他的脚微微拱起。   看样子他的确是察觉到了危险。   但对方的剑却要比他的身法更快。   在他还未起势时,便被一剑割喉。   “虽然偷盗不是个好事,但上官摘星也着实算不上坏人。”   刘睿影说道。   他的心里竟是对这上官摘星的死有了些许惋惜。   从此,天下间却是又少了一个传奇,多了一段无奈。   至于身前身后名什么的,想必连他自己都并不在乎。   刘睿影看到他的怀中露出一个白色的纸角。   顺手抽出一看,竟然又是一篇狄纬泰写的悼亡长诗。   看样子也是从自己的这份原版上剥离出来的。   刘睿影顿时觉得自己手中的这份悼亡长诗过于不祥,散发着一种名为死亡的魔力。   从这长诗到手开始,却是已经因此死了三个人了。   装裱师与他的门房,现在再加上这上官摘星。   “也是红袍客做下的好事?”   刘睿影问道。   因为在上官摘星倒下前,他清楚的看到眼角处闪过一道金光。   而红袍客的武器,就是金剑。   再加上他们的行事作风一贯诡异,这倒是最合理贴切的推测。   “即便是红袍客,也不是刚才那两人。”   常忆山思索片刻说道。   刘睿影皱着眉头,显然还没想通其中的要害所在。   不过那道金光一闪而逝,向来用剑之人的身法也是极为迅速。   不过天下间单论身法,能快过上官摘星的又有几人?   曾经也有人想要扬名,所以便夸下海口说自己能偷来上官摘星的一件贴身之物。   为此,不惜花费了数年的时间跟踪计划,但最终却连上官摘星的屁都没有闻到。   方才刘睿影等人陷入了幻象之中,并没有与那两名红袍客交手,所以也不知道他们的斤两。   但听常忆山这么一说,想必那两名红袍客还没有杀死上官摘星的本事。   而且方才只有一道金光,却是没有一抹鲜红。   红袍客必定是穿着红袍的。   金光之后该是鲜红才对。   刘睿影顺着上官摘星脖子上的血痕向下看去,发现他颈部的内衬里有一抹鲜红。   先前看时以为是血迹沾染的缘故,但现在细究之下却发现不是。   上官摘星的罩衣里面竟然是穿着一袭红袍!   原来他也是一名红袍客,同样隶属于大红袍!   这一发现让刘睿影更为心惊……   没想到大红袍的手已经伸的这么长这么远。   他立即把这一切记录下来,准备将此情报传回中都查缉司。   “这倒是能证明他不是被红袍客杀的了。”   汤中松说道。   “不一定……虽然他也是红袍客,但这样庞大的组织若是想让一个人闭嘴,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人。毕竟死人的嘴最紧。”   刘睿影说道。   但他却无法想出一个合理的杀人缘由。   难道就真的是为了狄纬泰写的那一首悼亡长诗?   虽然狄纬泰的墨宝很贵重,但也是能用钱买到的。   何况狄纬泰并不是拒人千里的性格,刘睿影就听说他经常写字送人。   所以说珍贵也珍贵,但不会珍贵到价值三条人命。   刘睿影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七绝炎剑》。   为了这本功法武技去杀人抢夺倒还能说的过去。   就在刘睿影思前想后时,茶坊的门被推开。   他看到鹿明明带着一众博古卫走了进来。   鹿明明手上还抱着常忆山的‘阿黄’。   阿黄懒洋洋的抬起头,似乎都没有睁开眼睛。   但根据它头部转动的幅度却是能感觉到,它的确是在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不过阿黄今日好像兴致不高。   终究是没有露出它的青白眼。   刘睿影还满怀期待的想看看阿黄对汤中松是何态度,没想到却是也落了空。 第九十章 山重水复   “不继续凑凑热闹了吗?”   酒三半对着刘睿影问道。   刘睿影被他问的哭笑不得。   他有时候真的很想把酒三半的脑袋一剑劈开,看看究竟是怎么长的。   几个人喝酒吆喝可以算是热闹。   两群人聚众斗殴也可以算是热闹。   但死人之事怎么能算是热闹?   刘睿影见到鹿明明之后,直接了当的把狄纬泰的那幅长诗交给了他,之后就拉着酒三半和汤中松离开了茶坊。   剩下的事正如常忆山的说的那样,自有规矩。   不过这规矩已经不是刘睿影所能触及的范畴。   即便是日后查缉司要加强对大红袍的监察,却也不是他的事。   何况这类发生的关于大红袍的事刘睿影还没有报上去。   待报上去之后,上面会如何区处,又会做何具体安排,也是自有规矩。   刘睿影只能是被动的跟着规矩走。   毕竟这规矩如何制定,他根本没有一丁儿点话语权。   “有些热闹不但要凑,就算凑不进去也要硬凑。但有些热闹,就是远远的看一眼都嫌多。”   汤中松说道。   这倒是帮刘睿影解了围。   当他与酒三半说话时,他一直想让自己的思绪贴近酒三半。   就算不能完全重合,也想尽力的靠近一些。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按照常理去解释,他究竟能不能听得懂。   但是汤中松就没有这样的忌讳,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不得不说,这倒是更为简单明了。   酒三半点了点头。   刘睿影知道他应该是没有听懂。   但若是让他俩继续给酒三半解释下去,却是谁也说不清了。   很多事情当时想不通,那就干脆不要去想。   放着放着,它自然而然的就会变通达。   无论在想不通时做了如何操蛋的决定,都不要去后悔。   因为这决定,一定是在当时的自己看来最合适,最恰当的。   若是时时刻刻都往前想,不断的推翻旧时的坚持,那便是对自己的背叛。   一个人可以众叛亲离,可以孤立无朋,但绝对不能丧失进取与自信。   就像刘睿影虽然知道自己曾经做了很大的错事,但是他并不后悔。   如果给他一次机会能够重新来过,他定然是还会重蹈覆辙。   “那……我们晚上还去明月楼吗?”   酒三半问道。   “去,当然要去!送上门来的好处,不要多可惜!”   汤中松说道。   酒三半这才轻松的点了点头。   原来他更在乎的,是晚上的那顿花酒。   其实酒三半并不是那么大条的人。   想来也是,一个人若是能写出如此神采飞扬的诗词,怎么会是一个大条的人?   定然是要比普通人细腻百倍才是。   无论他的文风是豪迈慷慨,还是细腻婉约,他的心绪都要比旁人细腻的多。   对于此事,刘睿影倒是深有体会。   虽然他不会写诗,但也并不妨碍他的心绪缜密,自尊好强。   酒三半在酒星村里时应当是数一数二的风云人物。   但出了村之后才发现这天下并不是几本书能写出来的。   酒星村太小,而天下太大。   就好像一个很有钱的人突然变成了穷光蛋。   这不是因为他笨,而是因为他懒。   因为笨人是根本不可能变得有钱的,而有钱人却可能因为自己的懒惰松懈而败光万贯家财。   酒三半并不笨。   他能写出很好的诗,能锻造出不错的剑,还有一身极为怪异且高超的武道修为。   这都不是笨人所能做到的。   所以他是一个懒汉。   懒到只想三半不离酒。   而且他的知识渊博,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他对这天下的了解的确不比汤中松和刘睿影少太多。   汤中松也觉得酒三半是一位异人。   甚至一度认为,他除了结婚生子以外什么都会。   不过刘睿影到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结婚生子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只要两人相爱,那结婚生子只是水到渠成,早晚的事。   “你究竟是为什么要离开村子?”   刘睿影问道。   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很久,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说出口。   其实问一句话哪里有这么难?   刘睿影只是觉得自己与酒三半还不够熟悉。   熟悉了自然是能够肆无忌惮的谈天说地。   但不熟悉,就是连少说一句你好再见都要难受半时天。   虽然他此前也问过酒三半类似的话,但上一次终究只是客套。   “我其实是想出来多交点朋友,多喝点美酒。我对那所谓的酒泉,执念并不太深,当若是能找到,自然是最好!”   酒三半说道。   “可是你说无论是哪里的就都比不上你们酒星村的酒石酿出来的酒。”   刘睿影说道。   “这就好像有人一日三餐都是山珍海味,偶尔一顿清粥小菜却能让他胃口大开。”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他觉得这个比喻着实贴切!   万事万物总得有个变化才能有所吸引。   若是周而复始的一成不变,却是很难有什么乐趣可言。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酒三半想凑热闹没有一点错。   不管是活人吆喝打架,还是死人流血牺牲,这都是变化。   只要有了变化,每一天都能让人欣喜。   刘睿影觉得自己的心情一下愉快了起来。   愉快之余还有了些得意。   酒三半能交到他这样的朋友,那他岂不是也交到了酒三半这个朋友?   交朋友一事本就是相互的,有来有往。   刘睿影看到店铺的招子迎风舒展,商贩的叫卖声嘹亮入云,而他身边走着两位极好又极富特点的朋友,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不过,我原先以为的天下,是很死板的。五王什么的都离我太远,和那庙里的神仙一样,高高的坐着,享受着香火供奉。我原先以为的江湖是快意情仇的,吃肉喝酒分金银,人人一诺千金,豪气干云。”   酒三半说道。   “但实际上的天下很灵活,五王也是人,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他们也得吃饭睡觉,也有自己爱的人和自己讨厌的事。实际上的江湖却是更加包容的,有人义薄云天,也有人睚眦必报。就好像有人穿金戴银,刀镶宝石,有人衣打补丁,剑绣三寸一样。”   刘睿影说道。   酒三半没有回答,却把自己的酒葫芦递了过来。   “嗯?”   刘睿影不解。   “敬你一口。”   酒三半说道。   “为何要敬我一口?”   刘睿影问道。   “因为你说得好!”   酒三半说道。   也不管刘睿影伸不伸手接过,反正就这样硬生生的塞到了他手里。   汤中松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笑出来声来。   因为他只听说过敬你一杯酒或一碗酒,从来没听过敬你一口酒!   这一口怎么敬?   被敬的人又该怎么喝?   所以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刘睿影,看看这天下第一位被敬一口酒的人该如何定义这‘一口’。   刘睿影看着酒葫芦小小的口。   自己的口自然是比着酒葫芦的口大得多。   其实刘睿影对这酒葫芦还是很好奇的。   因为他很少见到酒三半往里添酒,然而这酒葫芦却时时刻刻都有至少半葫芦酒。   有时候多一些,接近满。   有时候少些。   但无论如何少,从来没有低于过半葫芦。   酒三半看到刘睿影把葫芦拿在手里反复掂量,一瞬间就明白了刘睿影在想什么。   “我会酿酒。”   酒三半说道。   “嗯……”   刘睿影敷衍的应了一声。   酒三半会酿酒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嗜酒的人大多都会酿酒的。   再不济也会像萧锦侃那样,东家要一点,西家要一点,强行凑成一坛酒。   只要最后取个名字,这坛东拼西凑的酒便是他自己酿造的了。   “我的意思是,我是时时刻刻都能酿酒。”   酒三半说道。   这样的疯话刘睿影哪里会相信?   只当是酒三半在开玩笑罢了。   “我真的会!你俩别笑!”   酒三半像一个孩子似的,脸涨的通红,极力的解释着。   “好好好,那你给我表演一个?”   刘睿影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大口,继而递给酒三半说道。   “现在不行。”   酒三半说道。   “为何?难道你酿酒还要分时间?”   刘睿影问道。   “当然了!月明星稀的凌晨最好,现在刚过午后,太热太躁,酿出来的酒不够纯柔,只能我自己喝两口凑合,不能用来给你们展示,我拿不出手。”   酒三半说道。   “我看你就是不会!”   汤中松出言挤兑道。   “我会的!我真的会!我练过归元化酒诀!”   酒三半嗓门又大了几分说道。   刘睿影和汤中松两人面面相觑。   他俩从未听说过这般功法。   他俩甚至不觉得有什么功法里面会带一个‘酒’字。   不过酒三半一身的本事,好像都是自学的。   剑法叫什么‘疯牛惊羊’剑。   那功法就算是叫‘成天喝酒诀’也并不奇怪。   何况他读书多,弄几个文绉绉的小词儿一凑,听上去还是煞有介事的。   “我们现在去哪里?”   汤中松问道。   不知不觉,刘睿影已经成了这几人的主心骨。   汤中松本来是极为喜欢动脑子出主意定决策的人。   但现在有刘睿影在,他也乐的清闲。   觉得就这么随着走也没什么不好,没什么可不甘心,不服气的。   “我们该做点自己的正事了。”   刘睿影从怀中取出狄纬泰当日给自己的令牌说道。   他想先帮酒三半洗清嫌疑,然后再把那冰锥人等等之事弄个水落石出。   “所以当日你是先回了住处,还是直接与两分去了那四季不冻河边切磋比试?”   刘睿影问道。   对那一夜的经过,他始终都没有一个完整的概念。   都只是听了在第二日两分的尸体被发现之后,由五福生四兄弟和些酒三半的只言片语。   “我先回了住处的。”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便带着两人去往酒三半的住处。   走到小院的门口时,酒三半停住了脚步。   “他当时送我回来,这里一片漆黑。而后他飞子出手,几起几落便把园中屋中的等点亮了。我对他这一手厉害的飞子很感情去,他便说能教我。不过让我先回屋等等,他好像还有些事要忙活。在屋里等了多久我却是也记不清,但至少有一两个时辰这么久。而后两分就来找我了。”   酒三半说道。   “到底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刘睿影问道。   他抓住了一个关键。   那便是两分在把酒三半送到住处之后,独自离开了很久。   这期间他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五福生四兄弟也没有说起过。   而且看他们的意思,这两分是一夜未归,等再寻到的时候,就已经是尸体一句,烂肉一滩了。   然而间隔的时间越久,可能性就越多。   一个时辰和两个时辰能见的人,办的事,自然是大不一样。   所以刘睿影想要确定这一个关键的时间点。   “我不知道……我这人,本就没什么时间观念。反正就是边喝酒边玩着他前面打出的飞子等他,闲敲棋子落灯花。”   酒三半说道。   “那两分来找你,你们可有在屋中停留过?”   刘睿影见酒三半的确是说不清这间隔的具体时间,只能接着往下问道。   “也没有。他还是照旧往屋内打了一枚飞子,我看到之后就知道他来了。但等我出了门,外面却是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酒三半说道。   “那你俩是如何碰头的?”   汤中松也觉得酒三半的叙述很是怪异。   酒三半不是个平常人。   但两分做事一定是一板一眼的,应该不会剑走偏锋。   “他用飞子不断的打在我的脚边,一步步引着走到了四季不冻河,而后我俩站定,说了几句话,互相有些不服气,便打了起来。”   酒三半说道。   “你的剑是如何毁去的?”   刘睿影问道。   “就是因为接他的飞子啊,虽然我全都用剑接住了,但我的剑却是有些太没出息……飞子接完了,剑也断了。”   酒三半说道.   “之后呢?”   刘睿影很急切。   但是酒三半却慢悠悠的,没说几句话就要喝一口酒。   汤中松却突然眼睛一亮。   方才酒三半敬刘睿影一口酒时,刘睿影掂量酒葫芦,他听到酒葫芦中的酒应该是半壶左右。   按照酒三半的喝酒速度,这半壶应该早就喝完了才对。   但是酒三半现在举起放下酒葫芦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半壶左右。   一点没多,一点没少。   “归元化酒诀……”   汤中松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奇怪的功法名称。   想的有机会一定要问问张学究那老头儿。   若是真有,想必他应该会有所耳闻。   “我的剑断了,两分也就停手了。但之后我们又比试了一番拳脚!嘿!他那拳脚肯真有意思,跟套圈儿似的,只攻不守,说是叫什么合一道……”   酒三半说起这些自己感兴趣的事物,却又一下子利索了起来,然而这些却并不是刘睿影所关心的。   “最后你是如何离开的?”   刘睿影打断了酒三半问道。   “比完了,我就是那样走了啊。不过我没有回去,因为我的剑坏了,我想再去铸造一把。我想既然都走到了四季不冻河,那只要一直往前走,就能回到景平镇,就能去鹿明明的铁匠铺里再打造一把。”   酒三半一摊手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然后他就跑到那个奇怪的饭堂,问那位奇怪的老板要水洗脸,随后我们又碰到了五福生其余的四兄弟,再之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沉默不语。   因为他想起了当日酒三半话中的一个细节。   那就是两分又一次出手,平白无故的多了四枚飞子。   虽然很有可能是因为天光黯淡,没有看清楚,但酒三半却说得极为坚定。   若当真如此,只能说明在当夜两分与酒三半切磋时,还有第三人在场。   “我们去四季不冻河看看吧。”   刘睿影说道。   追根硕源本就是查案的首要。   现在虽然已经过了几天,但整体的情况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何况还有酒三半这么一位当事人在身边。   让他回到当时的场景之下,说不定带入之后还能想起些曾经遗漏的事物。   人之所以会遗漏,是因为发生的事太过于寻常。   但往往这些寻常之中蕴含着超乎想象的不凡之处。   正是由于这些不凡之处的累积,才能够一反常态,构成例外。   例外多了,变故就生,人就死了。   “说起来两分也真是一个可怜人。”   酒三半突然说了一句。   “怎么讲?”   刘睿影问道。   他对两分了解不多,说的话总共也没有超过十句。   “他太寂寞了……”   酒三半说了一句颇为笼统的话。   寂寞这个词要怎么去定义?   若是他就热衷于自娱自乐,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中,难道这也算是寂寞吗?   刘睿影不觉得两分是个寂寞的人。   毕竟他是狄纬泰的贴身护卫。   几乎每时每刻都要与三教九流各种不同的人打交道,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危机。   所以他怎么会寂寞?   他一定是很忙碌才对。   然而忙碌的人是不会寂寞的。   因为他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若是说两分冷漠的话,刘睿影还是比较赞同的。   因为他也几乎没有多余的情绪用来搭理自己这些局外人。   “那种寂寞不是说他总是一个人吃饭做事,而是我从他打出的每一枚飞子中都能感觉到一种毅然决然的坚定。坚定地人总是很寂寞。”   酒三半说道。   汤中松的眼神有些暗淡。   两分坚定,他又何尝不是?   虽然自己夜夜笙歌,花天酒地,但归根结底,他却是寂寞的。   汤中松顿时对两分的死有了些惋惜。   毕竟在这个世上想找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不容易。   然而当他知道这人与自己一样时,他却已经死了……   两个互相寂寞的人,说不定还能有些谈得来的地方,说不定就能因此摆脱寂寞。   即便是只能摆脱片刻,也好。   但现在却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只知道世间又少了一个坚定的寂寞之人。   这让汤中松感觉自己更加寂寞。   “可还有什么别的感觉?”   刘睿影问道。   他也寂寞。   而且他也察觉到了汤中松的变化。   所以他想快些把这个话题引开。   但酒三半喝了一口酒之后却摇了摇头,表示再没有其他。   刘睿影轻轻的叹了口气。   狄纬泰给两分写的悼亡长诗,他记得很清。   若那首长诗没有什么夸张的成分,艺术的修辞,那两分可真算的上是一位真英雄,真豪杰。   真正的英雄好汉并不是看他武道修为有多高,势力金钱有多大,而是看他的品质与心性。   但具体是何种的品质与心性,刘睿影却也说不出来……   不过他却觉得,英雄好汉不该寂寞,英雄也能欢乐!   要是让他每天都板着脸,皱着眉,那这英雄好汉不当也罢。   该正经时就严肃,该嬉闹时就顽皮,做一个欢乐英雄又如何不行?   “还是要欢乐点好,不要那么寂寞。”   思绪蹁跹。   但刘睿影说出口的却只有这么一句。   “我们还是走快点,去事发现场看个清楚。”   汤中松忽然说道。   “怎么突然这么着急?”   刘睿影惊讶的问道。   因为他看出汤中松似乎又恢复了活力。   “因为今晚可是有明月楼的花酒喝,一想到这,我就很欢乐了!”   汤中松说道。   “哈哈哈!”   刘睿影大笑。   拉着酒三半快步赶了上去。 第九十一章 柳暗花难明   顺着汤中松的背影。   刘睿影的余光忽然映出一片雪白。   他赶忙转过头一看,发现在左手边不远处的阴地上,竟然还有一大片尚未融化的冬雪。   而在冬雪之后,却孤零零的耸着一间小屋子。   “这屋子是何时出现的?”   刘睿影问道。   上次他进入博古楼时,也路过了这片乐游原。   但是他根本没有看到这座小屋。   “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也没有注意。”   汤中松摇了摇头说道。   至于酒三半,他本就是一路混混沌沌的。   连马都骑不稳,眼前的路都看不清,哪里会有这闲心去关注其他?   刘睿影突然觉得这片乐游原没有自己看上去那么简单。   壮美的山水之下,隐藏着惊恐、悲哀,与困惑。   但这座小屋的突然出现,却又使得他异常激动与兴奋。   瞬间就抛开了一切沉重,朝着那小屋飞奔而去。   “若是里面有人,说不定那晚酒三半与两分切磋一事还能多一名目击者。即便这人也没有看清凶手是谁,起码也能证明这两分不是酒三半杀的。”   刘睿影在心中想到。   这也正是他激动和兴奋的源泉。   这一片地方因为背靠博古楼十大奇景之一的‘千峰万仞’山,所以常年照不到太阳。   再加上乐游原上本就极为湿润,所以这冬雪竟是得以保存了下来。   虽然远远看上去是一片雪白,和乐游原青绿的地面反差及大。   但当刘睿影走进一瞧,这片冬雪上已经落满了一层细密的黑色浮灰,颇为肮脏邋遢。   不过雪地后的这座小屋倒是和这片肮脏邋遢的雪颇为般配。   因为这座小屋在刘睿影看来这肮脏邋遢的程度为未免要更胜一筹。   屋顶的瓦片怕是十不存一。   门框是歪的。   窗户是破的。   就连那门口的立柱都快被岁月侵蚀了个通透,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这地方……”   汤中松说道。   后半句话他没好意思出口。   因为他看出刘睿影似乎对这里抱有很大的憧憬。   他不喜欢打击自己的朋友。   尤其是在落差如此之大的时候。   “这地方根本不会有人住,除了耗子以及鸟窝。”   酒三半说道。   此时他又变得睿智起来。   汤中松斜眼瞟了一下酒三半。   显然,他对酒三半刚才的话很不满意。   虽然酒三半的话本身没错,甚至一丁点儿毛病都没有。   但在此刻说出来未免有些太过不合适。   很多话虽然对,但不分场合的说出来就是错。   何况刘睿影现在所做的,还是为他洗清冤屈而操劳。   汤中松觉得酒三半着实不该如此直白。   果然,酒三半话音刚落,刘睿影的脚步就慢了下来。   他焉能不知此处破败依旧,早就荒无人烟?   只是没有到推门的那一刻,他还是对这抱有一丝幻想的。   虽然这幻想成真的机会何其渺茫,但有幻想也比什么事都变成了板上钉钉要好的多。   不过这幻想的剧烈程度也是会变的。   若是没人开口,刘睿影还能保持的住。   现在酒三半开口一说,却是让他的心气也顿时泄了一大半。   “不急,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汤中松走上前去拍了拍刘睿影的肩头说道。   酒三半固然很聪明。   但他若是不将这聪明藏起来三分,他日后的路不说走不远,也定然会坎坷异常。   人还是要藏拙的。   刘睿影想起先前自己的心绪。   想起那日自己下定决心就算是做错一两件事,也不要继续出风头。   但一出门,就被银星的那根针和线绣的乱七八糟。   现在的酒三半,不正是以前的自己?   一路风雷滚滚,一路风云叱咤。   不懂避讳,没有敬畏。   中都查缉司的那位老马倌曾经告诉过刘睿影。   他说这天下间没有真正的傻蛋,即便是有人不聪明,他也会有自己一个异常鲜明的特点。   在这个特点之下,他也是聪明的。   所以聪明人又能如何?   或许只能得到一身埋怨。   若是常常骄傲于自己的聪明,就和那些土财主看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得意没什么两样。   当然,酒三半没有一位老马倌告诉他这些道理。   而且这些道理也着实不合适由朋友告诉他。   刘睿影只希望能带他多见见世面,多走走人间。   让这位本来世故不深的青年多了解些他想不到的事情。   汤中松已经站在了这间破屋的门前。   但是他却又后退了几步。   “怎么回事?”   刘睿影察觉到汤中松神色有异,开口问道。   “你看这门框,还有这屋内传来的味道。”   汤中松共指着门口的立柱说道。   刘睿影看到门口的立柱虽然腐朽,但却有几道新添的砍削痕迹。   这是剑痕。   刘睿影三人都是用剑之人,自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莫非这里不久前还出现了打斗?”   刘睿影很是不解。   他伸手摸了摸那立柱上的剑痕。   发现这用剑之人的劲气力道不大,但却掌控的极为精准巧妙。   每一剑都砍进这立柱内一寸三分深。   这是一种习惯。   用剑之人在长久的时间内养成的一种用剑的习惯。   仿佛是舍不得浪费一丝一毫的劲气,要让自己出的每一分力,挥砍的每一剑,都要有最大的收获似的。   平南王域因为紧挨着漠南的原因,水源匮乏。   针对那里的气候,平南王域的农民们发明了一种极为精妙的灌溉技巧。   就是用陶土烧成一根根水管,在每一颗农作物的根部开一个孔洞。   浇水时,水流就会从这些孔洞中流出,直达农作物的根系,不会浪费到其他地方。   这名剑客的剑,也是这般道理。   刘睿影倒是迟了一阵才闻到汤中松所说的味道。   不用细说,还是血腥味。   这血腥味刘睿影在今天已然闻的太多。   他揉了揉鼻子,似是要唤醒自己的嗅觉,不让他继续麻木下去。   人有五官,便有五感。   眼耳口鼻舌,看听尝闻说。   虽然除了说以外,其余的四种都只能被动的接纳周围的变化。   但若是不说,这变化也无从表达让旁人知晓。   刘睿影觉得自己不但看的慢,闻的缓,就连这说也有些迟钝。   “还是要进去?”   汤中松问道。   他看到刘睿影的一只手已经扶在了门框上。   刘睿影没有回答,伸手推门。   “吱呀”一声,这陈旧的木门打开了。   但门框上并没有落下什么浮土和脏灰,这也证明了这道门,前不久也被人开启过。   该落下的,上次已经落完了。   新的却还不够时间积累起来。   所以才是这般干干净净。   刘睿影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两具尸体。   两句身穿红袍的尸体。   这惊的他刹那便拔出了剑。   这两名红袍客面对面的,趴在地上死去。   刘睿影从他俩的侧脸认出来,这两名红袍客就是先前杀死了装裱师以及门房的那两名。   因为其中一人的下颌处有一枚黑痣,另一人的眼角处也有一枚黑痣。   现在虽然侧着脸,但那黑痣却没有被遮蔽住。   屋内光线虽然昏暗,但刘睿影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谁干的?”   汤中松说道。   “不管是谁,多行不义必自毙。”   刘睿影说道。   他看着两名红袍客已然死透,便也放下了心,回剑入鞘。   他用脚把两名红袍客的尸体翻过来。   虽然这样对死者很不尊敬。   但滥杀无辜者,是不配得到尊敬的。   死活都一样。   两人留的血并不多。   只有大多集中在口鼻处。   眼角也略微有些渗透。   但是刘睿影却注意到,这两名红袍客的脑门中央凹进去了一块。   用手一摸,软乎乎的。   似是被人用重物加以巨力击打过。   头颅遭重创,自是会震荡出血而死。   不过这血,大多出在脑中体内,所以流出来的并不多,血腥味也并不浓郁。   “这应该就是死因了。”   刘睿影指着两人额头上的凹陷说道。   汤中松不懂得验尸,但既然刘睿影如此说了,他便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不过……”   刘睿影欲言又止。   他在想这两名红袍客的武道修为并不低。   杀死装裱师以及门房的剑法堪称精妙绝伦。   金剑在手,怎么就能被人轻易的砸破脑门?   需知,这脑门处的颅骨,乃是人身上除了牙齿最坚硬的部位之一。   因为脑袋何其重要?   所以这保护脑袋的骨头自然也比其他地方坚硬许多。   还有一个疑点就是,这两名红袍客的的金剑不在身边。   难道是被杀他之人取走了?   刘睿影不知道。   不过他想到那金剑或许比红袍更能象征着红袍客的身份。   因为红袍坏了,脏了可以随时更换。   而金剑恐怕已经跟随了他俩不少年头。   刘睿影努力的在脑海中搜索着。   想要从记忆中摘取些关于‘大红袍’组织的蛛丝马迹。   他觉得取走兵器是为了证明。   只有敌对的组织或赏金杀手回去复命时才需要证明。   若是他俩得罪了一般的高人,杀了便杀了,何苦还费劲的取走金剑呢?   他山的玉不如在手的铜。   就是那金剑再好,用不趁手也是形如废铁罢了。   “谁!”   刘睿影猛地转身,盯着屋子的角落,同时再度拔剑。   他看到一个男人浑身赤裸,连条衬裤都没穿,光着屁股站在那里。   手上还提着红袍客的两把金剑。   “你这人,怎么不穿衣服?”   酒三半问道。   “这间屋子就是我的衣服,你们跑进我的衣服里来做什么?”   这男人说道。   听音色,并不苍老,也就与鹿明明还有常忆山等人持平。   但此人蓬头垢面,胡子和头发都打结了,不知道有多少时日没洗过澡。   脸上,身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泥垢,让人看不清真实。   “我们无意闯入你的……你的衣服,只是这两人身份敏感,我们前来调查。”   刘睿影说道。   同时从怀中取出了狄纬泰给他的那枚令牌。   他想既然这屋中有人,或许也是博古楼中人。   看到狄纬泰的令牌,也能知道自己等人是友非敌。   但当这裸身男人看到这枚令牌时,却从喉咙中发出一股嘟囔之声。   刘睿影以为他在说话,便侧耳细听。   但等到的只是他从嘴里吐出的一口浓痰。   “狄纬泰是怎么了?博古楼大令都能交到你们这样的小辈手里……我看这博古楼明天就要完蛋了。”   裸身男人提着金剑回到了他的床上躺着。   他没有完全躺平,而是将头靠在墙上,把金剑放在胸前把玩着。   刘睿影这才看到破屋中竟然还有一张床。   这张床很大。   大的竟然占据了整整半个屋子。   不过他没看到的原因是因为这张床漆黑无比。   若不是这裸身男人躺了上去,就算是把这张床错认成煤堆也丝毫不会惹人非议。   “我们不是博古楼中人。”   刘睿影说道。   他看到这人见了令牌之后的态度不但没有丝毫改变,甚至还直呼狄纬泰名讳,言语间颇为不屑。   想到还是划清界限为好,若是再产生了误会,可就说不清了。   “不是博古楼中人怎么会有博古大令?!”   这人听闻猛地从床上窜起来说道。   “算了,这又关我屁事……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就是这博古楼大令交给了通今阁又能怎样?搞得他们就能通过这乐游原似的。”   随即这人又自语道。   边说边回到了床上以先前的姿势重新躺好,继续把玩着那两把金剑。   “敢问阁下是何人?”   刘睿影问道。   “在这里还能是什么人?活人!男人!没看到我带把儿嘛?!”   此人头也不抬的说道。   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吃了炸药一般,让人极为不适。   “阁下可是博古楼中人?”   刘睿影接着问道。   “这里是哪?”   此人问道。   “乐游原。”   刘睿影说道。   “乐游原是哪里?”   此人又问道。   “博古楼。”   刘睿影回答。   “知道你还问?!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傻了吧唧的……”   此人说道。   刘睿影无语……   有人能让他生气,也有人能让他开心,甚至有人还能让他挂念。   但让他无语的人,却还是生下来头一回碰到。   “咦?!有酒?!”   正在这时,酒三半喝了一口酒。   此人立马回头,盯着三人说道。   他的眼神直勾勾的锁在酒三半手中的酒葫芦手上。   “小子,我用这一把金剑换你的酒喝可好?”   此人说道。   虽然神色态度还是颇为恶劣,但毕竟是有求于人,这架子却还是放下来了不少。   “你也爱喝酒?天下酒友是兄弟,给你喝就好了,换什么换。”   酒三半说着便把酒葫芦扔了过去。   刘睿影想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此人接过酒葫芦,一饮而尽,一滴都没有洒落在外。   “好酒好酒……这酒葫芦也挺可爱的!”   此人说道。   “酒可以给你喝,但酒葫芦你得还我!”   酒三半说道。   “刚觉得你小子还有点意思,怎么转眼就这般小气?你不是说了天下酒友是兄弟?兄弟看看你酒葫芦漂亮又有何关系?”   此人口中如此说道,但还是做出一副颇为嫌弃的样子,把酒葫芦扔了回来。   “好久没喝酒了……”   此人嘟囔了一句。   “既然爱喝酒为何不喝?”   酒三半问道。   “没钱喝。”   此人说道。   “你为什么没钱?”   酒三半又问道。   “因为我就在这屋子里,从不出去赚钱。不像你在外面,可以随时赚钱喝酒。”   此人说道。   语气中竟然还有些羡慕的意思。   “我也没有赚钱。”   酒三半两手一摊说道。   “那你哪里来的钱喝酒?莫不是偷得?!”   此人说道。   刚因为喝酒有些欣喜的脸色,却是瞬间又沉了下去。   “因为我有朋友,我的朋友请我喝酒。”   酒三半指了指身边的刘睿影和汤中松。   “朋友……朋友好啊,你有好朋友。不像我的朋友,只会气我。”   此人说道。   但他立刻却又笑了起来。   “不过我现在有钱了,可以去换酒喝!”   此人扬了扬手中的两把金剑说道。   随即,把其中的一把拿在手里,从剑尖开始,一寸寸掰断。   刘睿影看的目瞪口呆。   这得是如何强盛的指力才能做到?   红袍客的这柄金剑,在他的手里就好像是一根腐朽的木棍般。   “咔……咔……咔……”   只这么一会儿,此人便已经把这柄金剑掰完了大半。   刘睿影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说道:   “这两名红袍客是你杀的?”   看到此人掰金剑的动作,刘睿影联想到了这两名红袍客脑门上的凹陷。   唯有这般指力,或许才能把这两名红袍客一击毙命。   “是。怎么,你们认识?”   此人问道。   这时他已经把一根金剑全部掰成了两寸长的小块,的确是可以当金银拿出去潇洒了。   “不认识,和你一样,我们和他俩有仇。”   汤中松说道。   这一句话说的倒是很有机巧。   既撇清了关系,又隐隐的把自己三人和这裸身男人放在了一道战线上。   就算他与这两名红袍客没仇,但他能杀了两人,起码也会是有点过节才对。   “他俩鬼鬼祟祟的在乐游原上,不知道在计划什么。我身为这乐游原的看园人,怎么能让他俩轻易得逞?”   此人说道。   “不过这俩傻子也忒不中用……这么好的剑拿在手里,我这么大的块头立在面前,却只知道往空中瞎砍。我想让他俩安静下来问个清楚,结果稍微碰了下他俩的脑门儿,这就死了……没意思,真没意思……”   此人接着说道。   刘睿影这才知晓,此人竟然是乐游原上的看园人。   不过这番言语,也着实让刘睿影有些无奈。   虽然他说的义正言辞,好像有自己看护,这乐游原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样。   实则这两名红袍客早已顺着乐游原潜入了博古楼。   游荡一圈,至少杀了两三个人之后准备离开时你这看园人才发现,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这乐游原之上竟然还有看园人倒是出乎了刘睿影的意料。   看这样子,此人看园定然是不会经常离开,或者根本就从未离开过。   而且此人的道修为深不可测,单凭弹杀红袍客以及这二指断金剑,就可以看得出来。   说不定,他对当晚两分之死一事有所知晓。   刘睿影的心绪不有免又些激动了起来。 第九十二章 今有梦,尽岁暮【一】   “这两人是你杀死的?”   汤中松问道。   虽然这两名红袍客躺在地下,尸身冰凉。   但他还是不相信这两名红袍客就是被眼前这个肮脏,邋遢的男人杀死的。   汤中松终归还是个公子哥。   他总觉得高人也要有高人的样子。   至于这高人的样子是什么,他却也很难描述个清楚。   但他知道,至少不会是眼前这人的样子。   “不是我杀的,难道是你杀的?”   此人颇为不耐烦的说道。   “不过我真没想杀人的……都是他俩自己忒不中用……”   此人又小声嘟囔了一句。   “难道他俩的金剑袭杀而至时,你就这般赤手空拳应敌?”   汤中松接着问道。   事实摆在眼前,但真相往往就隐藏在多问一句中。   “我有兵器的!”   此人指了指床边的地面。   刘睿影看到两截木棍。   木棍的横断面很是齐整,看样子是被利器削断的。   “木棍?”   刘睿影诧异道。   “我没有剑,更没有刀,只有一根木棍。当时听到外面有响动,我便提着棍子出去查看,结果这俩小子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提着剑就冲我招呼。一剑下去,我这棍子就断了,不得已只能空手顶上去。总不能第二剑再把我的头断了吧。”   此人说道。   言毕还很是惋惜的看了看自己已经折断的棍子。   刘睿影倒对这人没有丝毫的怀疑。   因为他知道棍比剑要好用的多。   棍就这么拿着,虽是可以出手。   但剑不行。   拔剑和回剑的代价都太大。   拔剑需要仇怨,回剑需要血命。   可不能像棍这般随时随地想打就打。   “前辈,请问您这些时日都在此处从未离开过吗?”   刘睿影问道。   先前称呼是阁下。   虽然客气但却生硬疏远。   现在的前辈,倒是把自己摆在了低位。   恭敬的同时更显得亲近。   “我可不是你前辈,别跟我套近乎!”   此人翻过身去,背对着刘睿影三人。   酒三半看着他的屁股莫名的想笑,但被汤中松扯了扯衣角后还是忍了回去。   “我都没有出去换过酒喝,你说我有没有离开过这里?”   过了良久。   此人才悠悠的说道。   刘睿影一听便立即接着问道:   “前辈可知两分在几日前死于四季不冻河旁?”   “两分?是谁啊……名字这么怪一听就不像个好人。”   此人说道。   刘睿影无言。   此人明明自称是乐游原的看原人,怎么会连博古楼楼主狄纬泰的贴身护卫五福生都不知道?   汤中松这会儿倒是比刘睿影更有了耐心。   他详细的给此人描述了一下两分的身份以及相貌。   但换来的还是一阵摇头。   “既然是狄纬泰的贴身护卫,你就应该去找狄纬泰!来我这里聒噪什么?!”   此人很是不屑的说道。   刘睿影有些莫名其妙。   这乐游原本就是博古楼的一部分,你是此处的看护人,自然也算是博古楼的一份子。   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这博古楼和他隔山跨海,相距十万八千里似的。   “等等,你说的那两分,爱下棋?”   此人突然直起身子说道,好像对此很是在意。   “对,他是手不离棋的。”   刘睿影一看有门道,赶忙附和了一句。   “这么一说我倒是和他很熟,但我确实不知道他叫做两分。他死了?”   此人问道。   刘睿影不得已,只能把那天发生的事彻头彻尾的又重复了一遍,捎带着把五福生和狄纬泰的关系,已经博古楼自他来之后发生的事情都蜻蜓点水般的过了一遍。   “嘿嘿……就是你和那两分打了一架?”   此人津津有味的听完,随后对着酒三半说道。   “是,但我俩只是切磋,他和我都没有下死手。”   酒三半说道。   “这我相信。喝酒的人心性都单纯,那两分也是如此。”   此人点了点头说道。   “两分也喝酒?”   刘睿影没有想到。   “当然喝!而且经常来找我喝。”   此人说道。   “那两分最近一次来是在什么时候?”   刘睿影接着问道。   “我不记得了。”   此人说道。   刘睿影有些恼火,他觉得此人是故意捉弄自己。   “我是真不记得了!我成天就呆在这房子里,不见天日的,哪里有日子的概念?不过最后一次到现在的确是时间不长,有可能就是你俩打完架的当天也说不定。”   此人说道。   问来问去,线索还是再次中断了。   刘睿影揉了揉额头,想要离开,但突然被此人叫住。   “帮我个忙!”   此人说道。   “什么忙?”   刘睿影回头。   “帮我去换点酒。”   此人说着把方才掰成碎块的金剑,用一张破布兜起来,递给刘睿影。   “监督他!别给我以次充好!”   此人又不放心的叮嘱了酒三半一句。   “你和博古楼究竟是什么关系?”   汤中松在出门前问了一句。   “我和博古楼没有关系。”   此人似乎对博古楼的怨念极大。   “我只和狄纬泰有关系。”   此人接着说道。   “什么关系?”   汤中松问道。   “情敌关系!”   此人说道。   这却是把三人都逗乐了。   情敌?   就他这样子还配跟狄纬泰做情敌?   说出去论谁都是不信的。   然而这一句话出口,却是勾起了此人的回忆。   然而这些事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再想起来过。   就好像绚丽的晚霞迟早归于平静一样。   天下间的晚霞,大抵都相差不多。   区别只在于走在晚霞中的人,和发生在晚霞笼罩下的事。   刘睿影看到他的目光收起了先前的桀骜,转而变得深沉且忧伤。   眼睛看到不到的地方,好似有马蹄在奔腾。   嘶鸣有如闪电。   而每一道闪电,都像一柄绝世好剑般,锋芒毕露。   只是这剑没有剑鞘,也存在的太过短暂。   一晃即逝。   有个舞姿优美的姑娘,站在天涯边。   可是她却没有跳舞,而是在歌唱。   她的歌声醉了夕阳,让这晚霞都有些留恋。   舍不得像往常那样快些离去。   这歌声不但能撩拨夕阳,更是撩拨了两位少年的新鲜。   晚霞再留恋,也终将会沉寂。   夜风起,三人相映成趣。   不知不觉中,诞生了两个字。   情与爱。   随着夜风在这天涯处无端飘荡。   原来天涯边是有一个小湖的。   但是这小湖很怪。   无论夜风多大,它都不会泛起一点褶皱。   湖上有一片独立的星空。   星空下有一条孤单的渔船。   渔船中站着一位看不出年纪的渔翁。   可是他并不打鱼。   船上也没有任何渔具。   他也并不摆渡。   因为这艘船很小,只能站的下渔翁一人。   两位少年就这这样站在这片天涯的湖边。   听着天涯上的少女歌唱。   其实他二人的心中,都在渴望这少女能够起舞。   能够在天涯的星空下迎着晚风起舞。   但直到这位少女从天涯上走下,她也没有跳一下。   两位少年心中难免有失落。   但看着少女从天涯处一步步走下来,就好像是仙子下了凡间。   一位少年明显要胆大些,想走上前去说说话。   可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此迈出的步子,也僵在了原地。   “想说什么?”   反倒是这从天涯上刚刚走下来,尚未站稳脚跟的少女先开了口。   “我……”   少年语塞。   “我想和你聊聊。”   少年硬生生的,总算是憋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好啊,聊什么?”   少女性格活泼。   在少年心中既有仙子的出尘,又有邻家的单纯。   “我不知道。”   少年说道。   “这天可聊,地可聊,天涯可聊,夜风也可聊。实在不行,咱们还能聊聊那湖,那船,那渔翁,或是……你自己。”   少女说道。   少年很是欣喜。   因为他没有想到这少女竟然会一口气和他说了这么多话。   但另一位少年却有些不甘。   在心中暗自埋怨自己,为何刚才不大胆一点。   否则少女的这么多话,岂不是都能对着自己说?   当情爱萌发时。   就算是对方和自己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也很让人知足。   说的越多,越知足。   “我还是不知道怎么聊。”   少年摇了摇头,脚下往后退了一步。   他并不是一个不会聊天的人。   相反,平日里他很是健谈。   有他的地方,总是少不了欢声笑语。   不管年纪多大,他都有办法让你的精神集中在他的话语里。   不知不觉,你就会听进去,就会笑了。   另一名少年则要内向得多。   在他口若悬河时,他往往是低头抽着闷烟。   虽然他不喜喝酒,但他烟抽的却很厉害。   少年本是不该抽烟的,也不该喝酒。   但这两人向来无拘无束,也不在乎这些世俗规矩。   何况,两人虽然顶着一张娃娃脸,但言谈举止却颇为老成持重。   所以也没有人说过他俩半个不字。   反而处处都有人请那位健谈的少年喝酒。   只是没人请这位内向的少年抽烟。   两人是如何认识,他俩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过男孩子之间的相处之道本就非常简单。   即便不能一蹴而就,但三番两次的也就熟络起来。   何况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去看看天涯。   可是天涯在哪里,没有人告诉他们。   他们只知道天涯很远。   走路需要很多年。   骑马也需要很多年。   但他俩没有钱买马,所以只能走路。   其实两人在路上的时间并不长。   因为出发的时候是少年,到了天涯的时候还是少年。   路途上有好几个地方,内向的少年都觉得这就是天涯。   但健谈的少年却觉得应该再远些,再走远些。   就这样,一直走到了这里。   遇见了这位少女。   他们已经在此地呆了半个月了。   这位少女每天在晚霞升起时都会来到这里唱歌。   这半个月以来,少女只跳过一次舞。   但两位少年就觉得这是人间最美的舞,她是人间最美的少女。   不过两人向来都是悄悄的躲在一旁,从不敢现身。   直到今日。   他俩准备离开了。   有些话不说或许就再也没机会说。   所以他俩才大大方方的站了出来。   想的就算是说错了话,惹得这少女不高兴,也无妨。   今天在天涯,明天就远隔天涯。   “那就我问你答。有来有往,才算是聊天嘛!”   少女说道。   “你俩从何处来?”   少女问道。   “从很远的地方来。”   内向的少年抢先一步说道。   他着实想和这少女说句话。   而且他也不想那健谈的少年把二人的底细一股脑的全倒出来。   江湖险恶,人心叵测。   这防人之心还是不可无。   “很远的地方啊……那倒是辛苦了。”   少女说道。   “那又是为何要来这里?”   少女接着问道。   “我们在找天涯。”   健谈的少年不甘示弱,抢着说道。   “天涯???”   少女瞪圆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今生最不可思议的话似的。   “难不成,你俩以为这里就是天涯?”   少女问道。   两位少年点了点头。   少女顿时笑的花枝招颤,不得不用手捂住了肚子,随即又弯下了腰。   但在这两位少年眼中。   这位少女就算是如此大笑,也是像极了在跳舞。   一举一动,一颦一簇,都是极美的。   “真是俩傻子……”   少女轻轻的念叨了一句。   虽然是嘲讽二人愚蠢,但在二人听来却有点打情骂俏的意思,不由得很是沉醉。   “那条渔船为何大半夜的还在湖上,也不见它捕鱼。”   健谈的少年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秉性,开口说道。   这可是他主动找了话题。   不过也是顺着少女的意思说。   毕竟少女说这身边的事物都可以聊聊的。   “那是家父。”   少女调皮的说道。   健谈少年立闭了口。   心中悔恨万分,觉得自己着实说错了话。   不过那渔船和渔翁就是在湖上打转,好似不知去处。   和这两名少年一样,也不知自己的归宿。   若不是夜风还在吹佛,渔船还在划行,心口还在跳动。   两位少年真就想这样面对着少女一直站着下去。   不过这三种动态,却是破坏了他俩的愿景。   好似在时刻提醒着他俩,夜风总会停,船总会靠岸,心口迟早停止跳动。   果不其然。   伴着夜风的停滞,渔船也靠了岸。   可是渔翁却说,船靠了岸,但人和心还在水上飘着。   每一夜都有新的渡口,每一天都是新的出航。   只是随处选个让自己稍微能心安理得的地方,歇歇脚罢了。   夜风一停。   少女的身后升起一道月牙。   她身材纤细轻巧。   远远的看上去,就好似躺在月牙中似的。   渔翁拿出一壶烫好的酒。   说夜风停,寒凉起,喝点酒暖暖身子才不会生病。   内向的少年不好意思多喝,每一口只是浅尝辄止。   但健谈少年却不管这许多,每一杯都喝了个底朝天。   他觉得,凡事都要给自己留个念想。   这念想能念多少次,就该喝多少杯。   不喝,就会苦涩发愁。   但喝了,依然是苦涩发愁。   但至少能让自己的心绪更鲜活一些。   “你俩这日子过得很像剑客啊!”   渔翁说道。   少女也端起了半杯酒,敬了敬这两位新认识的朋友。   “剑客?剑客哪里有我们这样的。”   健谈少年自嘲的说道。   内向少年也附和着笑了笑,面色尴尬。   “那就是浪子。”   少女说道。   虽然两位少年也不觉得自己是浪子。   可是少女这么说了,他俩便也承认了下来。   “他们都说,浪子最懂酒,我看你怎么不太懂呢?”   少女对着一直小口咂酒的内向少年说道。   “可能是因为我还不是一个合格的浪子。”   内向少年说道。   “哈哈,你可真是有趣的紧。这浪子哪里还有合格不合格一说?”   少女笑着说道。   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而后当着内向少年的面一饮而尽。   随后把空空的酒杯对着内向少年挥了挥。   内向少年顿时有些无地自容。   但他的面前却突然伸过来一只手。   这手上端着一杯满满当当的酒。   稍有歪斜,就会倾倒出来。   这杯酒是健谈少年替他倒的。   内向少年抬头看了看他,但健谈少年却并不言语,只是示意他把这杯酒喝光。   后来。   天涯不在。   舞姿优美的少女不在。   没有渡口的渔翁不在。   晚霞在。   夜风在。   酒在。   但两位少年却也互相不在。   只是他俩还是喜欢在晚霞时朝着远处看看。   不过无论是博古楼内,还是乐游原上,都是看不见天涯的。   但他俩已经习惯了去眺望远方。   内向的少年还是没有习惯大口喝酒。   健谈的少年却沉默寡言起来。   云深时不知处,酒醉时不见你。   既然见不到,那健谈少年却是再也没醉过酒。   虽然他依然喜欢喝酒。   但是却再也没醉过一次。   或者说,自从那日见到少女之后,他遍一直都在醉着,从未醒过来。   ————————   刘睿影已经重新踏上了乐游原。   他回头一看,发现在入口处多了两道倩影。   这两道倩影虽是一高一矮,但差距并不大。   只是一人莲步轻移,肩膀和上半身都看不见有什么都懂。   另一人则是蹦蹦跳跳的,欢快异常。   手里还拿着东西,不停地往嘴里塞着。   “你不能走!”   正当刘睿影看的出神时,那看原人却像一股旋风般出现在刘睿影的身侧。   速度极快。   快到刘睿影的眼睛都无法捕捉到任何残影。   但他却又着实没有带起一丁点儿风。   此人就好像凭空出现似的。   “为何我不能走?”   刘睿影说道。   他的衣袖被此人拉扯住。   “你要是走了,我怎么知道你们还会不会回来?若是拿了我的金块却不给我换酒,反而自己去潇洒,我又该到何处去寻你们?”   此人说道。   刘睿影这才意识到,他竟然是要扣下自己当人质。   然而这人质的代价也着实太便宜了些……   只需用一壶酒,便能换取自由。   无奈之下。   刘睿影只得叮嘱汤中松和酒三半快去快回。   毕竟晚上还和常忆山在明月楼有约。   但就是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刘睿影再转头看向乐游原的入口时,那两道倩影却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九十三章 今有梦,尽岁暮【二】   “前辈,我们能就站在这里等吗?”   刘睿影说道。   他着实不想再回到那阴暗破败又肮脏的屋子里。   “在这里?我没穿衣服怎么能行?!”   此人说道。   手上使出力气,拉着刘睿影往破屋中走去。   刘睿影在这这股力量的拉扯下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气力,只能任由此人像拿捏着一张纸片般把自己又拽进了那破屋中。   “把这俩白痴拖到后面去埋了。”   此人对着刘睿影说道。   他一进屋,便又回到了床上躺着。   这天下间就没什么事能让他起来似的。   “好。”   刘睿影下意识的答应了一句。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凭什么听他差遣?   但也知道此人过于难缠,故而也不言语,只想寻出僻静的地方待着,等酒三半和汤中松换酒归来。   不过刘睿影环顾四周,这屋子里除了那一张大床以外,竟是再没一处地方可以落座。   就连一张桌子都没有。   看来此人的吃喝拉撒全是在那一张大床上完成的。   “你为何还不去?”   此人见到刘睿影就这般杵在哪里愣神,不由得开口催促到。   “我不想去,这应该是你的事。”   刘睿影说道。   “你不是叫我一声前辈?这尊老爱幼的美德都扔到哪里去了?真是够呛……”   此人不满的说道。   刘睿影被气笑了。   尊老爱幼的确是不错。   但也得看这老值不值得尊,幼配不配去爱。   像这人如此的倚老卖老,不成体统,想必是万万不值得尊的。   刘睿影平日里本就讨厌那些明明没有什么德行操守,也毫无过人实力,只是比自己虚度了几年光阴的人处处指点江山,颐指气使。   就算他过得桥多,吃的盐多,又能如何?   苦难向来都不是必须的。   若是能够一帆风顺,平平稳稳,普普通通的成长,何乐而不为?   这人间繁华,山海锦绣,热烈和冷漠本就是交织在一起的。   就好像每年都有半数的白日光,半数的冷雨夜。   都曾有美好的短暂和残缺的长久。   但你要是只把这些残缺的长久当做自己可以用来说教的资本,那就大错特错了。   刘睿影害怕和人相处的太过密切,但不代表他心中不渴望拥有这样热烈的关系。   敷衍虽然会让人失望,但也给了彼此更大的善良。   就好像眼前此人,虽然行为举止古怪。   但刘睿影从他先前的眼神中能看出,他曾经的故事一定也是写满了温柔的。   现在的冷漠桀骜或许都是原先的热血冰凉。   毕竟没有几个人会在拥有一切的时候用尽全力,所以到头来尽是遗憾和辜负。   想到这里,刘睿影微微叹了口气。   心一软,便想要帮他把这两具红袍客的尸体处理了。   “你小子不是博古楼中的人?”   此人开口问道。   他看到刘睿影当真要帮他干活,竟是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不是。”   刘睿影利索的把两句尸体翻过身来放平,再用他们身上的大红袍包裹住。   手法熟练又稳健。   “想来也是……那群书呆子可没有你这般定力和勇气。”   此人说道。   “定力都是吓出来的,勇气都是闯出来的,我原先也没有,见的多了,做的多了,自然就有。”   刘睿影随意的说道。   手上却仍旧不停歇,准备把这两具红袍客的尸体拖出去掩埋。   不论功过是非。   人已死。   一切尽皆幻灭。   虽然刘睿影对这两人没有什么惋惜或尊重的心态。   但挖个土坑埋了,他还是会做到的。   毕竟这入土为安,总不能让这俩人死不瞑目。   要怪,只怪这辈子走错了路,入错了行。   要愿,就愿下辈子走对的路,入对的行。   “看样子你被吓的很多,闯的也很远?”   此人说道。   刘睿影本不想回答。   因为他正一手托着一具尸体准备出门。   但听到此人如此问,即便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只是在刘睿影听来还是含着一股莫大的嘲讽。   “我这辈子吓的都没在这个屋子里被吓的多,吓的厉害,尤其是这两人的死相,简直要吓死我了!”   刘睿影嘴上不饶人的说道。   明显,此人不吃世故那一套。   就算是刘睿影把好词儿用尽,马屁拍穿,也是没用。   “这屋子有什么好怕的,无非是黑了点,脏了点,乱了点。难道你怕黑,怕脏,怕乱不成?”   此人问道。   刘睿影听到这却是再也没心收拾这两具红袍客的尸体。   开了门,把他俩往门外一丢,便准备和这老家伙好好说道说道。   “我不怕脏,摸爬滚打的咱没那么金贵。也不怕乱,说实话,我自己的屋子不比你的整齐多少。但我的确怕黑,我不相信你不怕。”   刘睿影说道。   他双手环抱在胸前。   人在没有缺乏信心的时候,手里总会有些小动作。   喝酒时可以把玩酒杯。   坐在桌边可以藏在桌子底下搓手。   但若是就这样定定的站着,这一双手却是放在哪里都不是个滋味,显得异常多余。   “你说对,我也怕黑……”   此人说道。   破天荒的,语气竟有些落寞,甚至说完之后还幽幽的叹了口气。   虽然那声叹气很轻很轻,不过刘睿影还是听到了。   不是因为他的耳力变好了,也不是因为这屋中过于安静。   而是这屋里的昏暗杂乱让刘睿影的注意力除了此人以外,没有任何一个可以聚焦的地方。   精神集中了,耳力自然就会提升。   “不过刚才出去揪你回来,算是我这多年来第一次见到光亮。人若是一直在黑影里,那边不会怕黑了。”   此人说道。   “这是什么道理……我就是见到黑才会怕黑。”   刘睿影不屑的说道。   “你本就傲然于光亮之下,所以当然会怕黑。你觉得黑里总有种深不可测的存在。既然如此,还不如把自己也藏进这黑里去。你看不见它,它也就看不见你。”   此人说道。   刘睿影听到了这句话的每一个字词。   但是连在一起时给他的感觉只有四个字。   一派胡言。   有谁曾经不是在光亮中傲然?   屋外的阳光就算化作了剑雨,也会有人奋不顾身的,冒着被削的血肉模糊的风险,出门去拥抱太阳。   刘睿影想,这光亮即是剑雨。   可他的手中亦是长剑在握。   未必自己的剑就挡不住那剑雨的锋芒。   若是真挡不住,那便挡不住。   他死也要死在阳光化作的剑雨下,不要在阴暗的破屋中苟且。   突然,刘睿影注意到此人躺的这张装,中间有一个鼓包。   好像是床底下满满当当的塞着许多东西,把它顶起来似的。   “你这床很特别啊。”   刘睿影问道。   他不好意思过于直接,只能如此拐弯抹角。   希望能借此把话题引到这床上,让此人自己说出口来。   “无非就是大了点,脏了点,有什么特别的?”   此人说道。   他斜着眼看着刘睿影。   但脸上却充满了戏谑之情。   “你说的是床面,我指的是床下。”   刘睿影说道。   “床下算是床吗?你见过有人睡觉时钻到床下去躺着?”   此人说道。   收起了目光,脸上的戏谑也消退了下去。   “天下这么大,有人像你一样躺在床上不愿起来,自然也会有人夜夜只钻床下。”   刘睿影说道。   “我的床下钻不了人。”   此人说道。   “这么大的床,床下也定然更加空旷,如何钻不了人?”   刘睿影问道。   见此人竟然顺着自己的话开始往下说,不由得很是惊喜。   “因为我床下东西太多。”   此人说道。   “什么东西?”   刘睿影问道。   他想这人连衣服都不穿,还能有什么东西会把床下塞的如此饱满。   “信。”   此人说道。   “信?”   刘睿影不可思议。   他竟然还会写信?   虽然从此人的武道修为来看,肯定不会是个文盲。   但若说他会写信,刘睿影却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   不过,万一是别人写给他的呢?   这倒是不能够太过于绝对。   只是这屋中连个写字的地方都没有,更别提笔墨了。   人写信就是为了对方回信。   若是只写不收,任谁都会灭了心气儿。   可是此人的床下若都是信,定然是不止一封两封,说不定是成百上千封。   刘睿影不相信谁会有如此的毅力,写这么多信却丝毫不期待回馈。   “我写的信,写完了就塞下去。”   此人说道。   刘睿影惊异。   信写完就是该寄走才对。   可他却把写完的信全都藏在了床下。   难不成还是自己给自己写信?   要是想要记录些事情,写日记不就好了,何苦非要去写信。   这本就是一件充满仪式感的麻烦事儿。   在日记里你可以尽可能的恣意妄为。   但写信难免要斟字酌句。   但刘睿影转念一想,就知道此人是在诓骗自己。   “你写的信?你这连套笔墨都没有,难不成写的都是血书?”   刘睿影问道。   “血多珍贵?从来都是我让别人流血!我写的是酒书。”   此人说道。   “酒书?”   刘睿影把酒书等同于了醉话。   想必是他喝多了之后,一时兴起的写写画画。   “对,用手沾着酒写,写完了就装进信封塞下去。这不就是酒书吗?”   此人说道。   话语末了还有些讥笑。   好像是觉得刘睿影这个问题太过于白痴。   血书是用血写的,酒书可不就是用酒写的?   但血和酒却有本质的区别。   酒从口入,喝进去之后自会化入血中。   所以这酒可容于血。   但除了一些极为邪门儿的阴暗功法以外,刘睿影没听说什么人会去喝血。   而且这血落进酒里,只会向下沉去。   看似一体,实则仍是两家。   关键是,血迹凝干,可以留下血痕,是可以代替笔墨书写的。   酒迹凝干,只能留下酒渍,然后把纸搞得皱皱巴巴,却是什么都留不下来,仍旧是一片空白。   用酒写,不就是白写。   不过刘睿影突然想起来,自己的朋友萧锦侃就有喝酒时用手站着酒汤,在桌上写写画画的习惯。   那是一种心里有话不得不说,却又没法说给人听,只能用酒写在桌上,以抒胸臆。   最后什么都不剩下,因此这说了也等同于没说。   只有吹干它的风,才知道究竟写了什么。   但风虽然可以吹拂万物,可它却不会说话。   谁都能感受到风扑面而来,但谁也不能从风里看到,听到,闻到一个字。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刘睿影以为是汤中松和酒三半换酒回来了。   心里顿时松快。   觉得这难熬的时光可算是要过去了。   “请问有人吗?”   一道清丽的声音问道。   这声音刘睿影很是熟悉。   虽然还没有到魂牵梦萦的地步,但也着实让他不时的想起。   刘睿影这才知道自己方才在乐游原上看到的两道身影不是自己的幻觉,而是彻彻底底的存在。   说实话,若不是看到这两名红袍客已死。   那两道身影映入眼帘时,说不得刘睿影已经拔剑了。   但此刻他却是迫不及待的打开了门。   他和赵茗茗四目相对。   一时间,这赵茗茗好似那位在天涯上起舞歌唱的少女,而刘睿影则是那两位健谈和内向的少年。   “是你啊!”   糖炒栗子率先开口说道。   “对,是我。”   刘睿影有些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他看到赵茗茗正笑盈盈的看着自己,微微的点了点头,算打过了招呼。   想起在装裱师的西跨院中,中了红袍客的精神武技时,那赵茗茗对自己亲人的态度,刘睿影不禁有些害羞起来。   看来无论是何方的少年都一样。   面对自己所珍重的人事物,都是只敢远观,不敢亵玩。   “不让我们进去吗?!”   糖炒栗子说着就要往门里挤。   但刘睿影此刻的精神都在赵茗茗身上,却是根本没有顾及到她。   糖炒栗子便侧着身子从刘睿影的身旁溜了进去。   直到二人的身体有所触碰,刘睿影才回过神来,把门口让开。   看到刘睿影闪开了身子,赵茗茗也瞬势走了进来。   刘睿影没注意到的是。   那两名红袍客的尸体就在门外四仰八叉的躺着,但是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却没有一丁点儿害怕的意思。   仿佛是司空见惯。   “这什么味儿啊!好难闻……小姐你别进来了!”   糖炒栗子捂着鼻子说道。   但手掌根本隔绝不了屋内的酸臭。   糖炒栗子竟然把一枚糖炒栗子摆成两半,堵到了鼻孔中。   这下,她闻到的就尽是糖炒栗子的香甜。   “我的天……女人!”   还躺在床上的看园人,见到进来的是糖炒栗子和赵茗茗,立马一跟头从床上翻下去,钻到了床底下。   刘睿影觉得好笑。   刚才还大言不惭的说,自己从没钻过床底,还说这天下没人会钻床底。   这才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却是就破功了。   没人逼,没人催,自己就钻下去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   刘睿影问道。   屋门开着。   射进的几缕阳光照在赵茗茗的半边身子,半边脸上。   让刘睿影看的有些恍惚。   “丁州府城太小了,没什么意思。我本给你写了封信的,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后来我和糖炒栗子又去了定西王城待了一阵子,不过虽是王城,总觉的和丁州府城也是大同小异。”   赵茗茗说道。   “嗯……定西王城就是大了点,若说区别的话就是丁州府城只有一家茶坊,那定西王城定然有十家。”   刘睿影说道。   “对,可是人在同一时间只能喝一杯茶不是吗?所以茶坊再多对我也来说也只是无趣。”   赵茗茗说道。   “那你觉得什么才有趣?”   刘睿影笑着问道。   “你啊!”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先是一怔,继而竟是想要拔剑。   他以为自己又中了那红袍客的精神武技,眼前这两人或许还是红袍客也说不定。   “但我也不知你去了哪里,所以只好先打听了个有趣的去处。他们告诉我说博古楼和别处都不一样,我就想来看看。没想到却是碰上了你。”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听到赵茗茗如此说,已经握紧剑柄的手却是又松了几分。   “不过也对,有趣的人就该去有趣的地方。”   赵茗茗婉儿一笑接着说道。   “博古楼有好吃的糖炒栗子吗?”   糖炒栗子对着刘睿影问道。   “这个……我确实不清楚。”   刘睿影说道。   “那你为啥不提前打听清楚?”   糖炒栗子有些不依不饶。   “我也不知道你们会来啊。”   刘睿影无奈的说道。   “今晚一起喝酒吗?”   赵茗茗问道。   刘睿影当然是想和赵茗茗一起喝酒。   但先前已经答应了常忆山晚上一道相聚明月楼。   而且明月楼那地方,刘睿影也着实不觉得带着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去合适。   若说是欧小娥,到还好。   毕竟她的气概要比男人还足。   去了不但不会尴尬,反而大家都能更加惊醒。   可是赵茗茗在刘睿影心中就是一朵莲花。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怎么能去那种烟花之地呢?   不过感性总是能战胜理智。   与其去担心那些未曾发生的尴尬,不如瞅准机会和赵茗茗多多相处。   “晚上和几个朋友有约,若是你们不嫌弃,就一起去吧?”   刘睿影试探的问道。   “怎么,我们小姐想和你喝酒,你还不能单独抽出点时间?”   糖炒栗子却是很不满意的说道。   “没事,只要方便,我们同去就好。”   赵茗茗温和的说道。   过午的阳光总是移动的很快。   这才几句话的功夫,阳光已经从赵茗茗的身上移开,转而笼住了刘睿影的半边身子。   刘睿影听到赵茗茗这么说,开心的笑起来,用力的点了点头。   赵茗茗依旧是一副温婉的样子。   只是她在心里想起来,她的母亲曾经告诉过自己,看男人不能光看面貌。   更重要的是心和指尖。   刘睿影面对自己时,总是腼腆爱笑。   只有喝了点酒,才能自如洒脱。   说明他的心,极为善良。   刘睿影面对自己时,总是小心翼翼。   即便喝到大醉,指尖也会对自己秋毫无犯。   说明他的指尖,很有品格。   何况,这样一个善良又有品格的男人,还难得的有趣。 第九十四章 今有梦,尽岁暮【三】   博古楼中,欧雅明的住处。   “家主,您准备何时离开?”   欧小娥问道。   “怎么,有了朋友就要赶我走了?”   欧雅明笑着说道。   “不不,我就是问下您……”   欧小娥连连摆手。   “有朋友是好事,你的朋友也可以当我的朋友啊。不过要是情郎就没办法了,这只能是你一个人的。”   欧雅明说道。   欧小娥被欧雅明说的面红耳赤,支支吾吾的回不上来一个字。   “我本是来找鹿明明的,没想到他却是回了博古楼。你也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让鹿明明入我欧家,哪怕是挂个供奉头衔也好。现在看来怕是没有任何机会了……不过现在我却是还和狄纬泰有些事要谈,你不用在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欧雅明说道。   欧小娥点了点头。   她看着眼前这一位和蔼可亲的家主,心中的坚定不自觉的有些动摇。   欧家的人都以为她忘了,但只有欧小娥自己知道,她从未有过一瞬忘却。   那本用血写满了名字的本子,欧小娥每晚都要拿出来看一遍。   醒来时带在身边,睡觉时放在枕下。   比自己的影子还要形影不离。   “想起什么了?”   欧雅明看到欧小娥有些愣神,出言问道。   “没什么家主,那您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欧小娥说道。   欧雅明笑着点了点头。   直到欧小娥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小院中,他的脸才阴沉了下来。   欧雅明向来都是谦谦君子,温文尔雅的样子,说起话来也让人如沐春风。   这幅面孔,没有人见到过。   欧雅明也从来不会在外人面前展现。   一个人只有在独处时才会暴露出自己最终真实的一面。   欧小娥走出院子,抬头看了看天。   才知道这一日已经过去了大半。   先前一直在和欧雅明说话,倒是没有任何感觉。   何况,即便他与欧家之人并不亲近。   但面对着家主,焉能没有几分紧张?   欧小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直到这会儿她才想到自己这大半天竟然是米水未进。   所以他想找刘睿影和酒三半一起去吃点东西。   欧小娥向欧雅明问了很多关于博古楼的事。   先前她对博古楼并不了解。   以她的性格来看,本就不会主动去了解博古楼的。   博古楼饮食清淡,讲究本味,是不会有最辣的菜给她吃。   博古楼规矩众多,很多地方不但不能骑马,就算是走路也得三步一叩首,自然是也没有最快的马让她骑。   这样一个清欢之处,和欧小娥简直是格格不入。   唯一让她有些满意的,就是那晚狄纬泰的宴席上喝到的酒。   没有最辣的菜,没有最快的马,起码还有最烈的酒。   这倒是让欧小娥没有对这博古楼彻底失望。   不过这几日待下来,她倒是觉得去往不同的地方挺好。   越不同,和自己反差越大,越好。   她虽然个性极强,但适应力也很强。   无论到什么环境,她都能活下去,甚至活的很好。   第一是因为,她是女人。   而且还是个极其漂亮的女人。   一个漂亮的女人无论在哪里,都能过的很好的。   就算是躲进了深山老林中,想必也是访客盈门,赠礼满床。   第二是因为,她这个极为漂亮的女人还很有个性。   有个性是个好事,但往往却会带来很多的苦难。   没有个性的人虽然不起眼,但大多都能安安稳稳的渡过一声。   可是有个性的人就不同了。   有个性,代表她主见大,主意多。   人之主见,大多都是逆流而上的。   逆流而上便难免会吃亏。   人之主意,大多都是听不进劝慰的。   听不进劝慰也难免会吃亏。   但欧小娥不同。   不同在她是个极为漂亮的女人。   无论有多大的主见,多么奇怪的主意。   都会有人听,甚至还会有人听了就去做。   可能欧小娥自己也习惯了那种四面八方都对自己点头哈腰的日子,所以碰到刘睿影和酒三半这两位“不解风情”的人才会如此合得来。   人在一个环境下呆久了,和一类人接触久了,总是想要些新鲜感。   现在博古楼就是一个充满新鲜感的环境。   刘睿影和酒三半就是两位充满了新鲜感的人。   所以欧小娥想要去找他俩吃饭。   欧雅明的住处离酒三半的屋子更近。   所以欧小娥顺路走了过来。   但酒三半此时定然不在屋中。   他正和汤中松两人,拿着看原人掰断的金剑碎块去换酒呢。   毕竟刘睿影还被当做人质扣押在那里。   汤中松和酒三半二人正在窃喜。   若是换成被扣押的人是自己,还不知道这段时光该怎么熬过去呢。   欧小娥眼见酒三半的屋子是空的,便觉得酒三半肯定是在刘睿影的屋中。   因为酒三半在这里谁也不认识,身上还没有一分钱。   除了找自己,就只能去找刘睿影。   而自己一大早就来拜会家主,他定然是找不到自己的。   不过欧小娥转念又想到。   会不会二人因为寻不到自己,就先去吃饭了?   若真是如此,欧小娥的心里闪过一股失落。   既然三人是好朋友,又是一同来的博古楼。   那便应该做什么都在一起。   就算是男女有别,这睡觉不能同屋。   可是吃饭喝酒总是可以在一起的吧?   若是这两人真把自己扔在了一边,说不得欧小娥非得发脾气不可!   她走到刘睿影的住处前,看到小院的门和屋门都关着。   心下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坐实了七八分。   当下却是连走进院子去敲敲门都不情愿了。   把手握着紫荆剑,不断的开合。   发出一阵“啪啪啪”的声音。   以此来掩盖自己内心的烦躁。   其实这烦躁不仅仅是因为刘睿影和酒三半不在,更多的是因为她这会儿已经很饿了。   毫不夸张的说,欧小娥觉得自己现在能吃得下一整头牛外加两个羊后腿。   人在饿的时候总会很烦躁。   何况她面前只有绿油油的藤蔓,和空荡荡的屋子。   欧小娥喜欢吃牛羊肉。   但她自己并不是牛羊。   不过在这一刻,她到情愿自己变成牛羊。   若是真能如此,那这小院中可是长满了湛清碧绿的草,足够让她饱餐一顿。   想到这里,欧小娥自嘲的笑了笑。   她使劲的晃着脑袋。   似乎是想要把脑中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全都晃出去一般。   不过欧小娥却还是有些气不过。   她随后捡起地下的一块石头,朝着刘睿影住处的窗户砸了过去。   虽然没什么用,但人总是需要发泄的。   尤其是在这种又气又饿的时候。   “哐当!”   欧小娥手上使得力道极大。   这石头竟然是砸破了窗户,径直滚到了屋中。   毕竟是做了坏事。   虽然是小坏事,欧小娥也一阵心虚。   她赶忙底下了身子。   只透过稀稀疏疏的藤蔓看着那窗户上被自己砸出的破洞。   就在这时,欧小娥却突然听到屋内传来了响动。   “有人?!”   欧小娥心一惊。   难道刘睿影还在屋中不成?   欧小娥站起身子,轻轻咳嗽了两声。   虽然自己砸破了窗户,那也是情有可原。   虽然这理由完全由他自己牵强附会的。   但起码这气势不能落下。   欧小娥推开院门,走到了屋门口。   隔着门,她听道屋里的响动越发激烈起来。   “刘睿影!”   欧小娥开口叫到。   但屋内并没有人回答。   只是那响动声依旧。   欧小娥等了片刻,却是在也没有了耐心。   也不管这男女有别,礼教大防,当即一脚踢开门,闯了进去。   “你是谁?!”   刘睿影并不在屋中。   刘睿影还被当做人质被看原人扣押着。   但他的屋内却还有旁人。   一个高瘦的,浑身上下全都缠着绷带,只漏出一双眼睛,一对鼻孔,两只手的人。   就连耳朵也被裹在厚厚的绷带里。   头上没有头发,但是却布满了疤痕。   这绷带怪人像是一个聋子。   对欧小娥的说的话好似没有听见一样,手上依然做着自己的事。   欧小娥本以为或许是博古楼中之人,前来打扫。   但他看到这绷带怪人并没有在打扫,而是翻箱倒柜的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先是屋中的柜子。   而后是刘睿影的床头床下,甚至枕下。   最后连刘睿影的随身行囊也没有放过。   “贼?”   欧小娥心中想到。   但是天下间哪里有如此光明正大的窃贼。   一般的窃贼听到有响动,定然是屏吸静气的躲起来。   怎么会在欧小娥都大大方方的站在面前了,还仍旧不紧不慢的偷东西呢?   何况,欧小娥知道这刘睿影的屋中怕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若是真想发财,也该去偷狄纬泰。   因为他们都是外来人,谁会带一堆沉甸甸的宝贝东奔西跑的?   就算是家主欧雅明也不会。   欧雅明的屋中最值钱的,就是他那个人,其次是他的剑。   虽然说偷狄纬泰过于冒险。   但这富贵险中求,本就是人间至理。   “你再不停手我可要拔剑了!”   欧小娥说道。   因为她已经能确定,这绷带怪人的确就是个贼!   而且是一个极为执着,大胆的贼。   不但对来人不惧怕。   而且有条不紊的在屋中一遍又一遍的翻找。   光是那床头处的柜子,欧小娥看他已经是打开了第三遍了。   不过欧小娥的恐吓显然是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但这绷带怪人的手却是微微顿了顿。   这让欧小娥知道,他是能听到的。   只不过自己的威慑不足。   别人根本不在乎罢了。   欧小娥本就饥渴难耐。   “姑奶奶我好不容易来找你们吃饭,人不在就算了,这是个什么怪东西,竟然还如此无视于我!”   好不容易找到了发泄的对象,欧小娥怎能错过?   她正愁这几日的生活过于平淡。   远没有曾经自己在江湖上闯荡的快意。   那时,每日总有几个不长眼睛,自视甚高的登徒子前来骚扰。   光教训这些人,都给了欧小娥不少乐趣。   现在,这绷带怪人岂不就是一个极好的出气筒?   欧小娥拔出了紫荆剑。   那绷带怪人看到欧小娥拔剑,手上才停了下来。   “现在知道怕了?”   欧小娥得意洋洋的说道。   但是这绷带怪人并不言语。   而是直勾勾的盯着欧小娥手中的剑。   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欧小娥打出了一枚暗器。   欧小娥没想到对方竟然真敢出手。   但她仍旧是一剑劈开。   暗器落在地下。   欧小娥看到竟然是一枚棋子!   一枚黑色的棋子!   被欧小娥一剑劈成了两半。   “你是谁?为何会这般打子之法?!”   欧小娥心中惊惧。   因为这般打子之法他只见过五福生用过。   可以说是五福生的独门武技。   但眼前这绷带怪人竟然也会用。   欧小娥虽然没有同五福生交过手。   但是方才劈开这枚飞子时,从飞子上传来的劲气却让她虎口一阵,紫荆剑都险些脱手。   这种感觉,自他离开欧家之后还前所未有。   一是因为她着实没有遇上过什么强敌。   就算是有人刻意为难,看到这紫荆剑之后也会给欧家几分薄面。   二是以欧小娥的武道修为境界,除了地宗境巅峰或以外,能为难她的人本已不多。   至于那更高的层次,又有什么理由去对付她这么一个小姑娘?   得罪欧家总是不明智的。   欧家的武力并没有那么可怕。   但欧家掌握的手艺却是武者的根基命脉之一。   就是那些天神耀九州之境的人遇到了欧小娥,都会想着帮衬一把,结个善缘。   也好日后去欧家买剑时能行个方便。   绷带怪人在打出了一枚飞子之后,便转过身去继续翻找。   这一枚飞子似乎是警告。   他在告诫欧小娥不要多管闲事。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行我的独木桥。   事毕之后各奔东西,不要再有这过多牵扯。   欧小娥的心中也有一丝犹豫。   从刚才的那一招的感觉,此人定然是在地宗境巅峰左右。   而且看他那平平无奇的样子,似乎根本没尽全力。   但刘睿影是她的朋友。   这么多年来,欧小娥难得有一个认可的人。   虽然还没有过多的交心,但着实已经算是朋友了。   人生如江海泛轻舟。   这知心能几人?   虽然说越是亲密的人,往往伤害自己越深。   但若是因此就把自己封闭起来,关上了交际之门,岂不是如同因噎废食一般,可笑至极。   欧小娥对待人的态度简直比阴阳还要分明。   要么是仇敌,要么是朋友。   他和刘睿影无仇无怨,而且刘睿影对她也照拂甚多,自然是不算仇敌的。   所以就是朋友。   即便这朋友日后会让自己受伤,她也认了。   欧小娥也认定了刘睿影就是自己的朋友。   朋友的事就是自己的事。   朋友的安危,比自己的安危还要紧。   若是现在饿肚子的是她的朋友,欧小娥哪怕只剩半张饼,也会毫不迟疑的分给他的朋友吃。   虽然欧小娥是女人。   一介女流行走江湖自然是有诸多不便之处。   但欧小娥对待朋友的气概,男人也做不到。   何况此时本就无关性别。   但一个女人说和一个男人是好朋友,本就是一件招人非议的事。   不得不说,那些非议之人的目光太过于狭隘。   朋友可以变成恋人。   友情也能演化成为爱情。   但谁说,这友情不能就此止步于友情,而后一点点变得深刻?   朋友之间,友情才是主路,爱情只是旁支罢了。   可惜大多数人都分不清主次。   于是,为了朋友,欧小娥再度提起了紫荆剑。   “我叫你停下!”   欧小娥冷峻的说道。   此刻的她,已不是先前那样抱着发泄的目的而出剑了。   此刻的她,是为了维护朋友而出剑。   心绪不同,目的不同。   出的剑也不同。   绷带怪人听到欧小娥说的话,看到她再度指向自己的剑尖。   转手又摸出了一枚棋子,朝着欧小娥打来。   这枚棋子速度极快。   快到欧小娥的眼睛根本捕捉不到。   闪电虽快。   但闪电明亮。   划破夜空的一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这枚棋子却是要比闪电还快。   欧小娥看不见。   看不见的飞子又该如何去劈断?   她没有办法。   只得用剑护住自己的上半身要害之处。   绷带怪人接连打出了数枚飞子。   奇怪的是。   这些飞子却没有一个是奔着欧小娥的身体来的。   它们的方向只有一个。   那便是欧小娥的剑。   无论欧小娥的剑挡在哪里。   总有一枚飞子能够准确的击打在这紫荆剑的剑身上。   无论绷带怪人打出多少枚飞子。   每一枚打在剑身上的位置,却是都分毫不差。   欧小娥苦苦支撑。   她感觉到每一枚飞子,都比上一枚的劲气多了一分。   但是这绷带怪人打子的速度极快。   即便是如此一分一分的累积,却也让欧小娥难以为继。   不得已,她只得双手持剑。   欧家紫晶剑是短剑。   欧小娥记得自己刚拿上紫荆剑时还发过牢骚。   因为这短剑终究是没有长剑帅气。   但是现在,她却在心里暗自庆幸自己手里是一柄短剑。   若是换成了一柄长剑,那此刻必然是雪上加霜。   短剑利于操控。   就算是剑尖处,距离剑柄的握力点也不算太远。   欧小娥瞪圆了眼睛,紧咬着双唇。   体内阴阳二极飞速旋转。   源源不断的劲气朝着她的双臂奔涌而来。   但即便如此,却还是不够……   不得已,欧小娥右脚后撤了一步。   足尖蹬地,想要以此来稳住身形。   她一无暇顾及为何这绷带怪人的飞子只打自己的剑了。   “哐!”   又一枚飞子袭来。   欧小娥死命抵住。   但后撤的右脚,却把地面铺的青砖都踩碎了一块。   她深知这样硬挺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但对方的飞子一刻不得停,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时机。   急中生变。   欧小娥心生一计。   她竟然是移开了紫荆剑,让自己的上半身的要害尽皆暴露。   随即把紫荆剑高高的聚过头顶。   “成败在此一举……”   欧小娥在心中想到。   他甚至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反正睁着眼也是看不见。   不如闭上。   安静祥和的等待裁决。 第九十五章 今有梦,尽岁暮【四】   果不其然。   这绷带怪人的飞子,竟是舍弃欧小娥胸前大开的门户于不顾。   越过头顶,打在她高举的紫荆剑上。   欧小娥并没有将紫荆剑的剑锋对准前方。   而是以剑身横面相抗。   就在这时,一束阳光从方才欧小娥打破的窗户中照射进来。   照射在紫荆剑的剑身上。   欧小娥把剑身微微一侧。   这股阳光便被剑身反射到了绷带怪人的眼睛处。   强光耀眼。   绷带怪人虽没有伸手格挡,但还是将脑袋偏了偏。   只是一瞬的功夫。   对欧小娥而言已是足够。   下一枚飞子因为偏头躲强光,所以出手略微慢了一分。   欧小娥抓住时机。   抢前几步。   缩短了和绷带怪人之间的距离。   对付这般暗器飞子的功夫,缩短距离是头等要务。   酒三半和两分切磋时明白这个道理。   欧小娥乃是欧家‘剑心’,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况且,紫荆剑本就是短剑。   两人之间相隔的距离太长,反而发挥不出威能。   自从这紫荆剑传到欧小娥的手中时,她便开始修炼这紫荆剑所附带的紫荆剑法。   紫荆剑法的要义是在自身的阴阳二极中,用劲气炼化出一朵紫荆花。   紫荆花。   虽不是情花但却胜似情花。   因为它象征着矢志不渝的爱情。   其果实有毒。   正如这剑一般。   拿起剑的时候,便中了剑的毒。   拔出剑的时候,便是这毒发的时刻。   只是这‘毒’,发作时要么毒死敌人,要么毒死自己。   其实这紫荆剑在原来并不叫紫荆剑的。   直到欧雅明上位后,这紫荆剑才改了名。   欧雅明是‘剑子’,他的剑也叫做剑子。   所以原来欧家‘剑心’的剑,就叫做剑心。   为何欧雅明要把这‘剑心’剑改成紫荆呢?   这一点没人知道。   欧雅明也从未开口解释过。   不过既然家主这么定了,无非也就是换个名字而已。   没有人会去深究。   但欧小娥不同于旁人。   虽然她的外在很是豪放,比男人还有气概。   但她的内心却比那些大小姐还要玲珑的多。   任何事情,她都喜欢刨根问底。   如果没人可问。   她便会用被子蒙住头一个劲儿的想。   想不通时,不吃也不喝。   直到想通为止。   但对紫荆剑为何叫‘紫荆’。   她却是到现在都只想通了一半。   另一半,是再遇欧厨的那一天,晚上狄纬泰的演习中,欧厨告诉她的。   “你知道为何要把‘剑心’改成紫荆吗?”   欧厨问道。   “我不知道。曾经我想了很久,但却是没有想明白。”   欧小娥说道。   “没有想明白就不想了?你倒是变了很多。”   欧厨说道。   “我没变,只是这件事如果再想下去,我就要饿死了。要是饿死了,那便永远都没有机会想通了。”   欧小娥尴尬的说道。   “没错……无论什么时候,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不管受了多少委屈,多少打击。只要活着,就总有希望能改变,能翻身。想问题也是一样。”   欧厨说道。   欧小娥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毕竟现在的欧厨已经不是从前。   不是那位和蔼可亲的大哥哥,不是那位欧家最为出色的铸剑师。   他已是欧家的叛徒,欧家的敌人。   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上。   要说变。   或许变的是他才对。   “那你知道为何要改名为‘紫荆’吗?”   欧小娥问道。   “你知道紫荆花的象征吗?”   欧厨反问。   “知道,是矢志不渝的爱情。”   欧小娥说道。   “那你懂得爱情吗?”   欧厨接着问道。   欧小娥有些脸红。   豪放如她,在大庭广众下被问及这个问题是,还是会不好意思的。   她也有个怀春之时。   心中自是有倾慕的男子。   只不过,她的确是不懂爱情。   倾慕不是爱。   那只是一种崇拜带来的吸引。   若是抛开那些能够让她崇拜的优点,她所倾慕的人和其余的路人没什么区别。   爱情的本质就是接纳。   无论好坏有缺,全都能接纳。   一个人站在光环下。   光芒万丈时,倾慕之人也会很多。   只有褪去了光环。   还仍然对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牵肠挂肚,有所倾慕的。   才是爱情。   欧小娥至今还没有遇到一个能让她如此的人。   所以她还不懂爱情。   “爱情是这个人间最为柔软的东西。而剑相反,它最锐利。剑与爱是两种极端。”   欧厨说道。   欧小娥点了点头。   这句话她倒是听懂了。   而且他也明白这物极必反,两个极端定然不可共存。   “所以要么用你手里最锐利的剑,去斩断柔软。要么就放下剑,全身心的去扑向柔软。这就是紫荆剑‘紫荆’之名的含义。”   欧厨说道。   欧小娥愣住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紫荆剑。   突然觉得向来短小精悍的它,变得异常沉重起来。   柔软和锐利。   正常人当然都想选择柔软。   就是一把木椅子,坐的时候也习惯往上面放一个垫子。   不为装饰,只是这样坐上去更加舒服罢了。   柔软总是让人舒服。   锐利总是让人艰难。   欧家别的‘剑心’有何种境遇欧小娥并不清楚。   但是她的这把紫荆剑,杀过鸡,宰过羊,也刺过人。   或许这柔软已经被她的每一次出剑,一点点的消磨殆尽。   只剩下最后的几缕情丝,萦绕在剑身。   友情,爱情,亲情。   各有一缕。   三缕情丝互相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   若是连这三缕情丝都断了,那欧小娥便也不是自己了。   难道想当天下第一的剑客,就非得变得无情甚至无我才可以吗?   自从欧厨告诉了她这些之后,欧小娥就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今早她去拜会欧雅明的时候,很多次她都想把这件事问个清楚。   欧雅明似乎也看出了她的纠结和犹豫。   所以只对她说了一句话:   “剑在你手。何时该拔剑,何时该杀人都由你定。拔剑为何人,杀人为何目的,也都由你定。”   这句话说得极为模棱两可。   对欧小娥而言,等同于没说。   因为她想要的是明确的答案。   然而欧雅明告诉她的,却是仍旧让她凭一己之力想通透。   但在此刻。   欧小娥却对欧雅明的话认识的更深了一步。   因为现在她拔剑是为了友情。   目的是为了捍卫刘睿影这个朋友。   情丝是斩不断的。   虽然情丝的存在会让剑变得不那么纯粹。   可正是这种不纯粹,让她的心柔软的同时还不失锐利。   这么多年来,欧小娥一直都是为了自己出剑。   这是她头一回为了旁人。   说不上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但是他的剑上却从此多了一份责任与守护。   若是欧雅明看到,他定然会极为欣慰。   因为欧小娥总算是学会了担当。   紫荆剑的剑法共有七层。   分别是有紫荆,见紫荆,催紫荆,开紫荆,动紫荆,入紫荆,掩紫荆。   第一层,‘雕栏玉砌见紫荆。’   乃是重招不重意。   拔剑后,紫光漫天。   气势恢宏。   犹如在一座雕栏玉砌的高台之上,傲然着一朵紫荆花。   美丽,妖冶。   众里寻它千百度。   蓦然回首。   一朵紫荆。   只在那朱红深处。   第二层,‘落尽潇湘见紫荆’。   当追寻探访的人,走进了这一片剑光中后。   拨开这雨幕纷纷。   裁断这烟雾朦朦。   好像一根绣花针。   一寸一寸的朝着那紫荆靠近。   只不过。   究竟是自己是手握绣花针的绣娘?   还是绣娘手中锦缎上还未完成的鸳鸯?   这天地已然颠倒。   只为了一窥那紫荆全貌。   第三层,‘东枝憔悴催紫荆’。   刚能一窥真容。   却发现这紫荆略显病娇。   枝叶生愁。   花蕊含泪。   照水扶风中似喜非喜,似忧非忧。   即便再进一步,就能将其摘下。   却也要止步不前,不敢高声。   唯恐惊动了这片刻紫荆的顾影自怜。   人们对弱小的事物往往会新生悲悯。   对这弱小之下的的锋芒却尽皆视而不见。   若是最终能够死在自己的悲悯之下。   想来也只有些许后悔。   不会夹杂任何憎恨。   如此,也算是释怀了大半。   第四层,‘白地旌旗开紫荆’。   初知惊艳。   初见犹怜。   未开之时犹抱琵琶半遮面。   全开之时银瓶乍破蕊浆迸。   不但是眼中看到了盛况。   鼻中也传来了花香。   甚至耳中,还听到了花瓣慢慢绽放的声音。   口中,尝到了蕊蜜的香甜。   紫荆剑法行到了第四层。   人之五感已被尽数剥夺。   对于这眼前之花,只能是予取予求。   第五层,‘回风暮天动紫荆’。   一静不如一动。   静美不如东美。   一位佳人,若只如花瓶般静立。   不说不笑,不吃不喝。   三日之后,待看遍了美好,便只能用来接灰。   若是佳人时而秀美微蹙,时而嘴角微嗔。   便犹如水墨画中的钓叟突然提竿起鱼。   怎能不让人欣喜?   其实这紫荆花没有动。   四周也并没有风来袭。   动的,只是自己的内心。   二人交战之时。   无论你拔剑前是何等的犹豫,彷徨。   可一旦出剑,剩下的只能是一往无前的坚定。   剑如何动,心都不能动。   到哪若是自己的剑,能让对方心动。   那高下胜负乃至生死,也就变得一目了然了。   在离开欧雅明的住处时,欧小娥已经处在这第四层的瓶颈。   她只欠缺一个契机。   然而在她刚刚再度抬起紫荆剑,并用剑尖指向这绷带怪人时。   她知道,契机已至。   就好似她用石头砸烂窗户时“啪”的一声。   欧小娥的紫荆剑法,在此刻突破了第五层。   至于后面两层的‘动’和‘掩’。   她还是没有任何头绪。   现在,紫光漫天已成。   欧小娥一步步,一层层的推进到了第五层。   但对面的绷带怪人,却似乎是毫不在乎。   无论这紫荆如何娇艳动人,他也不在乎。   不得已。   欧小娥只能重头才来一遍。   这一遍。   她的心却先动了。   因为她有些烦躁。   一是因为她的身体,的确是没有能量支撑他如此剧烈的战斗。   二是因为她的思迅,的确是急于用新突破的剑法来将对方斩于剑下。   烦闷和急躁两种情绪从心底里生发出来,渐渐蔓延到全身。   也蔓延到了他的剑上,以及剑中的紫荆花上。   欧小娥看到绷带怪人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但他还是没有动手。   也没有向后退去,以此和欧小娥拉开距离。   他就这么静静的看着欧小娥的剑。   紫荆剑法没有攻招。   也不全是守招。   对方若是不动。   这紫荆剑法就好像戏台上的刀马旦舞弄华枪一样。   除了对自己的消耗急剧增加以外,却是不能伤及对方分毫。   但是天下间有几个人,面对紫荆剑的凌厉繁杂,还能无动于衷。   显然,这绷带怪人就是。   欧小娥有些心虚。   若是对方就这般和自己僵持下去,那输的定然是自己。   因为她耗不起。   其实这也是紫荆剑法唯一的破解之策。   或者说前五层的破解之策。   若是欧小娥练成了后两层,集紫荆剑发大成的话,就不会如此被动了。   第六层,‘不放西风入紫荆’。   乃是紫荆剑法中唯一的攻招。   西风只是个象征。   西风起,花叶落。   它总是意味着凋零与衰败。   只不过。   这凋零的不是紫荆,而是对方的生命。   紫荆花,有花瓣万千重。   可是对方的生命只有一条。   紫荆花,即便是凋零之后来年还能复生。   可是对方的生命却是一去不复回。   人站在紫荆花前。   西风环绕着紫荆花打转。   不放它进来,这西风自然是入不了紫荆花中。   既然入不了,便无法使得紫荆花凋敝。   但西风绝不会空手而归。   西风为永恒,紫荆花又生生不息。   凋敝的对象,只有这花前之人。   这可不是读书人酒后醉卧花下的浪漫。   虽然死在紫荆花下也很浪漫。   但这浪漫的代价太大。   从身上流出来的鲜血,只会把紫荆花浇灌的愈发鲜艳。   就算是欧小娥只练成了紫荆剑法的前五层。   他也不相信这绷带怪人能够一眼堪破其中的玄妙。   紫荆剑发的关键在一个‘欲’字。   无论哪一层,无论多少层。   也都是为了逐步加身这‘欲’罢了。   天下间没有无欲之人。   所以这欧家的紫荆剑法才能无往而不利。   第三遍。   欧小娥已是用出了第三遍。   她第三次的,把这紫荆剑法从第一层使到第五层。   这一遍,她更加的烦躁。   阴阳已然颠倒。   但结果却是欧小娥变成了锦缎。   对方才是绣花针。   他也不一定要绣那习水鸳鸯。   或许他只想绣出一个‘死’字。   第三遍行至第三层。   欧小娥已经感到自己体内劲气不支。   她想速战速决。   所以铤而走险,临时变招,笔直的刺出了一剑。   这一剑,欧小娥把浑身上下能调动的劲气全部浓缩于剑尖处一点。   豆大的紫光。   比之先前,已然十不存一。   可是其中蕴含的杀机却不是此前的漫天剑光所能比拟的。   紫荆花彻底绽放。   露出了它隐藏在花瓣与花蕊间的锋芒。   紫荆剑在欧小娥的手中快速的刺向绷带怪人的咽喉。   不知道为什么。   剑客总是对人的咽喉情有独钟。   虽然咽喉是人的要害。   但人之要害却不止这咽喉一处。   心,肾,肝,脾,胃。   这些位置若是中了剑,也定然会身死道消。   但剑客却偏偏选择了咽喉。   就好像这紫荆剑的以剑之名,是由最柔软和最锋锐构成的一样。   人的咽喉,起步就是人身上最柔软的部位。   用天下最锋锐的利器,刺进人身最柔软的部位。   如此手法带给剑客的成就感远胜于其他任何部位。   所以剑客只喜欢用剑刺进对方的咽喉。   不过还有一个原因。   就是只有刺向对方咽喉时,剑才是近乎于平的。   曾有人说过:   “背后伤人的人,不配用剑。”   所以这剑本就是堂堂正正的君子之器。   即便是杀人,也要堂堂正正,平平整整。   总管人生,只有刺入咽喉才算是最为君子的行为。   况且,剑入咽喉。   带出的血并不多。   在剑离开咽喉之后,才会有大股大股鲜血冒出来。   不过往往还伴随着中剑之人的“咳咳”声。   这往外涌出的鲜血,被气流融入。   渐渐的化成血沫。   所以这从咽喉中拔出的剑,只会带起一串飘零的血花。   并不会弄得稀里糊涂的,过于腌臜。   这既是给自己尊严,也是让对方死的体面。   欧小娥的脸上浮现除了一抹笑意。   按理说,杀人时是绝对不该笑的。   无论对方和自己有多么大的愁怨,都不该笑。   因为任何一条生命的逝去,都值得被严肃对待。   就好像刘睿影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那两名红袍客掩埋了一样。   不过欧小娥笑的并不明显。   她只是轻轻的扯了扯嘴角。   可是她的心中,却笑的要比紫荆花盛开还要壮丽。   因为欧小娥的剑尖已经点到了绷带怪人的咽喉。   对方竟然直到自己的咽喉被紫荆剑点住,也没有出手。   虽然很是奇怪。   但欧小娥已经无暇于此。   她开心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件是她突破了第五层紫荆剑法。   说起来,这还是刘睿影的功劳。   若不是和刘睿影在定西王城的祥腾客栈中,机缘巧合的结识了,也不会生出后面这些故事。   没有故事,羁绊也无从谈起。   没有了羁绊,她也不会再饿肚子时想找他一起吃饭。   吃饭看似小事,但一个人吃饭未免过于孤单。   况且吃饭和睡觉一样,都是人最舒服,最享受的时刻。   这般私密且痛快的时光,欧小娥自然是想与她最认可,最亲近的人分享。   这便是她第二件高兴的事。   她总算是能放下架子,卸去伪装,踏踏实实的交了一个朋友。   其实是两个。   只不过她现在刘睿影的屋中。   只不过这次为刘睿影而拔剑后,酒三半却是也要略微靠后一些。   这种兴奋和激动是掩饰不住的。   所以她才会犯了大忌,在杀人时笑起来。   但是,这笑容比紫荆花绽放的时刻还要短暂。   一闪而逝,至少还有一闪的时光。   欧小娥的笑容,却在脸上还未闪过,就已然凝结凋零…… 第九十六章 今有梦,尽岁暮【五】   无论是紫荆花,还是樱花,桃花,杏花。   努力的绽放过一季之后,都难免衰败的命运。   不过一个冬天的深藏与酝酿,使得他们在下一年的这一季仍然会开放。   若是人的笑容也能如此,那该有多好。   可惜人的笑容都是刹那的直觉。   它没有酝酿的时间,也没有再笑的机会。   这次笑过了,不知道何时能够再笑。   不过庙堂江湖间都有一个传闻。   就是位置做的越高,笑的越少。   刀剑拔出的次数越多,笑的也越少。   因为这个人间出乎意料的事,总比计划之中,情理之中要多得多。   欧小娥的剑尖是点到了绷带怪人的咽喉。   但仅仅是点到为止。   她使尽了浑身劲气也不能得以寸金。   所以欧小娥笑不出来了。   这还是人的咽喉吗?   欧小娥觉得自己仿佛刺到了一块铁板。   但即便这真的是一块铁板。   以紫荆剑的锋锐,和她如此孤注一掷的一击所裹挟的劲气,也应当能一剑破之才对。   绷带怪人用两指轻轻的捏着紫荆剑的剑尖,把它从自己的咽喉处移开。   继而似笑非笑的看着欧小娥。   虽然他的脸全都被绷带覆盖着。   但欧小娥还是能感觉到他的表情是似笑非笑的。   欧小娥紧咬双唇。   嘴角渗除了丝丝鲜血。   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害怕了。   而是怨恨。   明明已经以担当与守护之名出剑。   奈何自己的本事确实有限。   无法扛起如此沉重的目的。   现在,却只能任人宰割,悉听尊便。   绷带怪人不知从何处又摸出了一枚飞子。   他把这枚飞子夹在指间玩弄着。   不知道为什么,欧小娥觉得这绑带怪人要比先前更有人味了一些。   这个人味,不是指人情味。   有些人生性凉薄,人味不浓。   有些人一片热忱,人味浓郁。   欧小娥说的人味,是指他做事的方式。   这绑带怪人简直就像是一台上了发条的机括装置。   一举一动皆是一板一眼。   杀人显然不是他今日的目的。   对欧小娥出手也是因为欧小娥对自己正在做的以及将要完成的目的有所妨碍罢了。   欧小娥看着这枚飞子在他的两指尖转了几圈,继而打在了自己身前十寸处的位置。   这一枚飞子落地,仿佛划出了一道生死线。   若是欧小娥不识抬举的越过这一枚飞子,说不得他就要下死手了。   绷带怪人眼见欧小娥直勾勾的看着地上的这枚飞子发呆,满意的转过身去,又开始在刘睿影的柜中、床上翻找着。   欧小娥看着地上的这枚飞子。   想起了那一夜……   那一夜,是所有人都以为她早已遗忘,或根本不记得的一夜。   那一夜,是她进入欧家的前夜。   那一夜一开始。   欧小娥就看到一柄短剑刺进了他父亲的咽喉里。   那是她的亲生父亲。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才知道剑刺入人的咽喉不会出太多血,只会带出一串飘零的血花。   她的娘亲看到自己的丈夫倒了下去,先是慈祥的摸了摸她的头。   继而坚定的走上前,捡起他父亲的刀,守在门口处。   欧小娥的父亲是用刀的。   但在此夜之前,欧小娥根本不知道他的父亲会用刀。   只是觉得他的父亲很忙,每次出门都要过很久才会回来。   上一次父亲离开家时,欧小娥刚刚学会说话。   她咿咿呀呀,含糊不清的问娘亲,说父亲去了哪里。   娘亲说父亲去了平南王域的下危州办事,办完了就会回来。   随后娘亲便开始教她练刀。   只是她当时用的刀,并不是真的刀。   而是一柄匕首。   说是练刀,也不过是拿着匕首对这一个塞满棉花的垫子胡乱捅上一阵罢了。   不过,有哪位娘亲会把匕首当做玩具给自己的刚会说话的女儿玩?   小女孩都喜欢玩过家家,都喜欢布偶娃娃。   欧小娥也是同样。   她有一个兔子状的布偶娃娃。   她不记得是这娃娃是哪里来的,只是每天早上一睁眼就能看到它在躺在自己的身边。   当时的欧小娥并不喜欢这个布偶娃娃。   因为她的样子一点都不漂亮。   两只耳朵不一样大,一只手还断了一半,只连着几根儿线头。   她知道自己很喜欢这个布偶娃娃的时候,是她已经用匕首把那塞满棉花的垫子捅成了稀巴烂之后。   娘亲拿走了垫子,换成了她的这只兔子形状的布偶娃娃。   欧小娥下不去手。   她双手拿着匕首哭了起来。   娘亲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她,不安慰也不催促。   只是在她哭完之后,用手揩去了她脸上的泪痕。   继而说道:   “生命中会有很多陪伴你很久,看似珍贵不可舍弃的东西。但你必须要学会舍弃,因为若是不这么做,你就会死。你想死吗?”   欧小娥哪里懂得什么是死?   这个问题也着实对她这个年纪来说太过于残酷了一些。   娘亲看欧小娥默不作声,依旧在隐隐抽噎。   她便从欧小娥手上拿过了匕首。   回手一刀,砍下了那兔子布偶的头。   欧小娥哇的一声再度哭了起来。   “这次我帮你做了,下次你要自己来。不然的话头掉了,你就不能吃饭也不能喝水,也不能说话了。”   娘亲说道。   随后她拿走了那兔子布偶,把头重新和身体重新缝合好。   就连那早就断了很久的手臂,也缝了起来。   不过娘亲的针脚很密,还正反缝了两边。   却是要比以前更加的结实。   同样也更加难以砍断。   欧小娥是个很活泼的孩子。   从她会说话起,每天都要说很多话。   所以她对于不吃不喝倒没有什么概念,因为她不知道不吃不喝会发生什么。   但是不说话,却是会让她极其的难受。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看着娘亲放在那儿的匕首。   自言自语了一番,便再度拿起了它。   欧小娥觉得自己这一次握着匕首,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握的紧。   兔子缝好之后,她看到娘亲在原本的脖子上加了一块儿花格子布。   这一抹亮色在欧小娥的眼中显得格格不入。   因为她的家里不论什么都是黑色的。   桌子是黑的,椅子是黑的,碗筷是黑的。   就连娘亲的衣服,也全部都是黑的。   有时候娘亲带欧小娥去市集上买东西,很多人都误以为她的娘亲是刚刚守寡的妇人。   听到这些议论,欧小娥总是据理力争的说:   “我是有爹的!只是他现在出远门了,过一阵子就会回来!”   议论的众人总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因为谁家都会在至亲亡故时告诉小孩子,他只是出远门了,等你再长大点就可以去找他,或是等你再长大点他就会回来。   欧小娥曾问过娘亲,为什么家里的东西都是黑色的,为什么她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   娘亲告诉她说,因为黑色很贵。   因为黑色是死色。   活很容易,想死有时却很难。   越是困难的事越贵。   后来,欧小娥已经能熟练的用匕首把兔子布偶的头砍下来。   就算是娘亲用线来回缝了两遍也没用。   所以娘亲换了一只真兔子。   所以欧小娥到现在都极其的讨厌兔子。   并不是她杀的兔子太多。   而是因为当时她每杀一只兔子,当天的三餐就得吃掉这只兔子。   以至于她看见兔子,就能想到那只兔子被剥了皮切成块,被娘亲放进锅里的样子。   以至于她看见兔子,就能想起兔肉的味道。   爹亲回来的时候,是一个午后。   那一天娘亲似乎有预感一般。   本来每日清早让她杀的兔子,却挪到了下午。   爹亲进了门。   她正在擦拭匕首上的血花。   欧小娥看着匕首上的血花出了神。   甚至都没有注意到爹亲已经默默的站在了自己身后,一脸微笑的看着她。   她伸出食指,沾了沾匕首上的血花,放入口中。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爹亲慌乱的面孔。   后来欧小娥才知道。   那把匕首上是喂了毒的。   那毒,只有用热油才能解。   这也是每次她杀死兔子之后,娘亲都会用热油把兔子炒熟再吃的缘故。   但欧小娥想不通的是,为何自己杀兔子的手法已经如此的炉火纯青,娘亲却还是要在匕首上喂毒药呢?   可惜,娘亲却是再没有机会给他回答这个问题。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就是这段回忆一开始的那一幕。   娘亲终究也倒了下去。   只不过欧小娥没有看清她的死法是不是也像爹亲那般,被剑刺入咽喉。   但她看到了二人的尸体倒在地上,互相重叠着。   好似一对新婚夫妻在恩爱一般。   一个人走了进来。   蒙着面,她看不清。   况且欧小娥虽然醒了,但是身上的余毒还未除尽。   整个人依旧是种浑浑噩噩的状态。   蒙面人将她抱起,把她带离了这个只短短生活过几年的家。   后来蒙面人带着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欧小娥第一次知道,这个世间还有如此遥远的地方。   当马车停下时,她从门帘的缝隙间看到他们来到了一座城池。   城池上面写着两个笔力苍遒的大字:下危。   蒙面人虽然蒙着面,但欧小娥却在他的身边闻到了到了一股春日暖阳的味道。   这样的味道出现在一个杀人灭门者身上,难免怪异。   但小孩子的直觉一向准确。   欧小娥定然不会出错。   从那时起,她无论见到谁,看到什么,都觉的像兔子。   因为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一切尽皆可以舍弃。   “小娥?你没事吧?”   欧雅明的声音把欧小娥的心绪拉扯了回来。   欧雅明看到欧小娥的嘴角在渗血,双手的虎口也在渗血。   只是虎口处的血要比嘴角多的多。   已经顺着剑柄流了下去。   在剑身上形成了一道极细的血线。   还有几寸的距离,就要在剑尖处凝成一滴血珠,砸在地上。   欧雅明想要从欧小娥的手中接过紫荆剑。   但欧小娥看到欧雅明站在门口,背对着阳光。   脸上像蒙了一层黑巾。   她下意识的后退了两部,举起剑指着欧雅明。   欧雅明虚点一指,打在了欧小娥的手腕上,紫荆剑应声落地。   “发生了什么事?”   欧雅明急切的问道。   欧小娥这才看清,来人是家主。   她想要张嘴说话,但却不小心扯痛了嘴角。   她想要抬手指一指那绷带怪人,却又让虎口处的伤口流血更甚。   欧雅明的目光定格在了那绷带怪人身上。   “伤我欧家之人?阁下总得给个说法吧!”   欧雅明说道。   凡是先礼后兵。   虽然欧雅明在心里已对此人判了死刑,但这句话却是不得不说。   杀人者哪有什么说法?   唯一的说法就是要你死罢了。   杀死了,说再多也无用。   没杀死,也根本不顾上多说。   但欧雅明却是第一次见到有人面对自己举剑时,还能如此淡定。   狄纬泰不可以,五王也不行。   本事心疼欧小娥受伤而为其讨回公道的剑,现在却变成了欧雅明捍卫自己的尊严与地位的剑。   同样的一柄紫荆剑,欧小娥出剑的目的换了两次,欧雅明也换了两次。   人心,果然是七窍玲珑。   此窍不通彼窍通。   见对方如此无礼。   欧雅明便也不再顾及‘用剑者不可背后伤人之说’。   仗剑欺身,直刺绷带怪人肩甲要害。   剑未至,劲气已然先至。   没想到绷带怪人竟是头也不回,掌心握住一枚棋子,反手扣住这一剑。   劲气四散,棋子碎裂。   竟然是和欧雅明打了个平手。   欧雅明看到对方的路数也是心头大惊!   不过眼下的时局已经顾不得他多想。   因为绷带怪人掌心一弹。   那本已碎裂的棋子却朝着欧雅明的面门袭来。   欧雅明本想侧身躲过。   但一想到欧小娥正手无寸铁的站在自己身后,只好挺剑抵挡。   他用剑抄起一把椅子,朝绷带怪人扔去。   棋子碎块将木椅打的稀碎。   在两人之间扬起一片木屑。   趁此机会,欧雅明示意欧小娥赶紧离开。   欧小娥匆忙中却是踩到了先前绷带怪人打入地面的那枚生死棋。   眼见那枚棋子被踩。   绷带怪人的喉中发出一阵“咳咳”声。   仿佛是在嘶吼。   紧接着,他双手平举,掌心向面。   左右手中指叠落在食指上,用力一弹。   欧雅明想要出剑抵挡。   但却发现眼前着实空无一物。   正在暗自诧异时,突然看到眼前的空间竟然犹如一只落地的酒杯般,寸寸碎裂开来。   绷带怪人的这一弹,竟是用劲气震碎了这屋内的整个空间。   “羁旅故国掩紫荆!”   欧雅明用出了紫荆剑法的第七层。   既然是故国,怎么会是羁旅?   休对故人思故国,赤诚全为游子心。   故国是归宿,是安慰。   羁旅是远游,是异乡。   失路之人的确可悲,但却无人问悲,毕竟这关山难越。   他乡之客的确飘摇,但却无人叹惋,毕竟是萍水相逢。   一个人远在他想,若还有故国可思,也好比酒后清晨一碗粥。   若是回到了故国,还仍旧如同羁旅天涯,那天下再大,也真没有一席之地可以容身。   唯一值得在乎的,便是身边盛开的这朵紫荆花。   不是因为这紫荆花珍贵,也不是因为对这紫荆花有多么喜欢。   只是不想连自己这最后的些许惦念都化成了一撮灰。   现在欧小娥就是欧雅明的紫荆花。   不单单是她。   身为欧家家主。   整个欧家所有人都是他的紫荆花。   而他只有一人一剑。   虽然难免会有紫荆花凋零。   但在欧雅明坐上这个位置之后,他总是在不遗余力的避免。   何况欧小娥本就是欧家‘剑心’。   下一代家主,‘剑子’的继承人选。   这朵紫荆花,自然要比旁的更娇艳,更值得呵护。   欧雅明也知道,若一直生长在自己的庇护下,这些紫荆花是无法真正茂盛起来的。   所以他才会让这些‘剑心’走出去,行走人间。   但若是还未历练,便已经亡故。   未免有些太不值得。   欧雅明自己心中,也会觉得过于亏欠。   生死有命。   那是自己看不见,够不着的时候。   现在他就站在欧小娥的面前。   逆天改命,修武者就应只争朝夕。   紫荆剑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   这道弧线把绷带怪人震碎的空间尽皆笼络到了一起。   随即欧雅明手持紫荆剑朝着地面一指。   先前剧烈的震荡,化为了一阵微波。   就好似平静的湖面投进了一枚石子后荡起的涟漪。   欧雅明双目微阖。   静静的等待着一圈圈涟漪彻底平定。   直到最后一圈水波也消失了踪迹,他才重新提起了剑。   这一剑,欧小娥没有见过。   不是紫荆剑法,也不是欧家剑阁中有所记载的任何剑法。   这是欧雅明自己的剑。   是属于他自己的剑法。   欧小娥甚至觉得欧雅明手中的紫荆剑都没有移动过。   只是轻轻的抖了抖手腕。   绷带怪人的一条左臂便掉落在地。   在欧小娥完全沉醉于欧雅明这一剑的精妙时,欧雅明却皱起了眉头。   因为他看到这绷带怪人即使被切掉了一条手臂,浑身上下也没有一点触动。   他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武道修为再高,也无法封闭自己的感官。   但这绷带怪人对自己这条手臂的态度就好像是不经意间丢了些散碎银两似的。   他只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条掉在地上的手臂,继而用右手指尖再度摸出一枚飞子。   这是欧小娥的精神才注意到了这绷带怪人的异样。   她看到那伤口处不但没有流出鲜血,反而流出了一大滩腥臭的墨汁。   就在绷带怪人手中的飞子即将要打出时。   他却突然怔在了原地。   欧雅明以为他是准备中途变招。   没曾想,这绷带怪人却时一个闪身,奔向了窗口处。   在欧小娥用石块砸出了一个破洞处的窗户前纵身一跃,继而不见踪了影。 第九十七章 今有梦,尽岁暮【六】   乐游原上的破屋中。   刘睿影和赵茗茗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先前的烦闷一扫而空。   就在这时,汤中松和酒三半换酒归来。   刘睿影气哼哼的看着两人,默不作声。   酒三半觉得奇怪。   他想自己为了早点用酒吧刘睿影这人质赎出来,一路上都是小跑着来回。   怎么刘睿影却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汤中松却是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觉得自己二人回来的或许还真不是时候。   他自己早就说过,这扰人清梦,阻人喝酒,棒打鸳鸯,是人世间的三大罪过。   当时这话,使用在银星身上的。   现在一看,自己却也是做了回恶人。   不过汤中松还是惊异于赵茗茗的气质。   漂亮姑娘他见得多了。   赵茗茗虽是绝色。   但漂亮若是到了一个地步,相差的也就不多。   区别只在于气质。   赵茗茗的气质自然是那些浓艳场中的姑娘十辈子也没法儿拥有的。   所以汤中松才掩饰不住自己的倾慕,不自觉的一直盯着赵茗茗的脸。   没想到赵茗茗竟是毫不羞怯。   她大大方方的迎着汤中松的目光,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他人呢?”   汤中松问道。   他在屋内环视了一圈,没有见到那看原人的身影。   刘睿影指了指床底下。   “哟,原来躲在这里了啊!”   汤中松趴在地上,对着床底下调侃道。   “不是这整间房子都是你的衣服吗?何必躲到床底下去?”   汤中松接着说道。   看园人气呼呼的哼哼了两声说道:   “没错!你们就是爬进别人衣服里的蚂蚁,不,跳蚤!臭虫!”   “我们是谁什么无所谓,可是你现在躲在床底下,难道不像是王八缩壳?”   汤中松说道。   这一句话却是逗的糖炒栗子也哈哈大笑起来。   刘睿影轻轻的碰了碰汤中松,意思是让他见好就收。   毕竟这看原人古怪的紧,若是真把他惹毛了,自己等人怕是没好果子吃。   “哎呦!”   看原人的确是被汤中松说急了。   不过无论是谁,被人说成是一只王八都会着急的。   何况还是一只缩进壳里不敢露头的王八。   王八已经是很重的话了。   缩壳王八却是要比王八更加显得没有出息。   酒三半原先根本不知道王八是可以用来骂人的。   他还在刘睿影面前据理力争,为王八打抱不平。   不过刘睿影给不出他合理的解释。   争辩道最后,只能说一句,大家都是如此用的。   一向如此,那便对吗?   酒三半还是没能想通。   但他和欧小娥不一样。   欧小娥认死理。   每一件想不通的事,她都一定要用常理的角度去想通。   酒三半不是,他的心绪倒是颇为灵活。   从来不想着大众常理,只求自己欣慰。   遇上想不通的事情时,酒三半往往会为此编个理由,哪怕写一段儿小故事来把它解释清楚。   比如这王八。   酒三半对此的想法竟然是人们出于嫉妒,所以才对它如此包含恶意。   一是因为这王八寿命长,活得久。   而这光阴短暂,时日无多,自古就是武修以及读书人叹惋的永恒话题。   所以人们嫉妒它能够拥有更多的时间。   二是因为这王八有壳。   无论何时何地,遇到何种情况,怎样的颠沛流离,只要把脑袋和四肢缩进壳中,就算是到家了。   自此风吹不着,雨打不怕。   安稳难求,所以人们自然也会嫉妒。   不过,这蜗牛也有壳,为什么人们不用蜗牛来骂人呢?   因为蜗牛毕竟没有王八长命。   所以这两个原因是相辅相成的。   嫉妒久了,便会生出恨意。   生出了恨意,就要想去毁灭。   但谁能杀的光这世间所有的王八?   只能让他的名声变丑,图个嘴上心里都痛快。   想到这里,酒三半也很痛快。   因为他终于是把自己说服了。   刘睿影不知道他脑中的这些弯弯绕,反正只要他不再纠结于此,那便是好的。   没人想到的是,酒三半进来却是在琢磨着另外一件事。   那便是人们在祝寿时通常都会说一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福如东海尚且还能理解。   可是寿比南山却过于牵强。   毕竟这山是死物。   死物怎么能用来祝寿?   还不如祝人寿比王八好。   只不过这个问题他还没有完全理清楚,所以他还没有对刘睿影说起过。   “缩壳王八,你的酒在这里!怕你不够喝,给你多买了点儿。”   汤中松把三个酒坛子推进床底下说道。   随后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   “还没给你二人介绍……”   刘睿影指着赵茗茗和糖炒栗子说道。   “别别别,这儿不应景!”   汤中松连连摆手,打断了刘睿影的话。   “应景?你要什么景,怎么应?”   刘睿影笑着问道。   他知道汤中松见到这赵茗茗如此的女子,自是少不了要卖弄一番口舌。   “至少也得好酒好菜的摆上来,舒舒服服的坐着才行啊。这里脏脏乱乱,万一在下听漏这位姑娘秀口朱唇中说的一个字,岂不是太过于可惜!”   汤中松说道。   “那是不是还得沐浴,焚香,斋戒三日?”   刘睿影打趣的说道。   “这……倒是不必。自古只有豪杰等美人,若是让姑娘等我三天,岂不是罪过?”   汤中松说着还朝门口的方向拜了拜。   嘴里念叨了一句不知道是何方真神的名讳。   不过以刘睿影对他的了解,知道这八成是他现编的。   汤中松长这么大,估计连神庙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怎么还能记得住名讳?   不过这一点刘睿影倒是想错了。   汤中松还真是知道这神庙的门朝哪儿开。   因为丁州府城甚至丁州境内的神庙,几乎都被他折腾了一遍。   红白漆,墨汁,以及种种腌臜之物他都提着桶往神庙的门上泼过。   所以他是知道这门的朝向的。   “你这朋友,倒是比你会说话的多。”   赵茗茗说道。   “小姐,那哪里是会说话!分明就是油嘴滑舌!”   糖炒栗子说着挡在了赵茗茗的面前,似是要让汤中松离自家小姐远一些。   “还是你这个嘴笨的好。会说话的,花花肠子都多!嘴笨的人,一般心眼儿都实在!”   糖炒栗子转而指着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尴尬的摸了摸头。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该高兴还是该落寞。   嘴笨不是好事。   常言说会说话才有饭吃。   嘴笨的人,只能吃剩饭,甚至还要常常饿肚子。   可心眼儿实在,却又是一句地地道道的好话。   五人走出了破屋。   原本活跃的汤中松却一个人独自走在最后面。   他看着赵茗茗的背影,越看越像自己心中深藏的一个身影。   那身影也是一位姑娘。   虽然不如赵茗茗身上天生而来的冷清气质,却也是一身温婉。   当时她打着一把油纸伞。   穿着一袭青衫。   静默的走在丁州府城的街头。   汤中松正好在街边的酒楼中喝酒。   他的位置永远是一处沿街的包厢。   好巧不巧。   他竟是突发奇想的推开窗子想要看看外面的长街。   好巧不巧。   他看到了这位一袭青衫,打着油纸伞的姑娘。   当时正值初冬。   丁州府城本来也没有多少雨水的。   这位姑娘打着伞本就很是怪异。   伞盖遮挡。   汤中松看不清这位姑娘的面貌。   但仅仅是一个身影,却也把他吸引的无法自拔。   好似不和她说句话就不行一般。   汤中松翻身从窗中跃下。   站在这位姑娘身前。   “姑娘何方而来?”   汤中松问道。   “南边而来。”   姑娘说道。   “平南王域吗?那离州城可是远得很。”   汤中松说道。   姑娘的伞盖压的很低。   即使面对面,汤中松还是看不清面貌。   “嗯,是很远。”   姑娘轻轻的说道。   “来丁州城有事?”   汤中松问道。   他想人出远门,不是办事,就是探亲。   丁州城里的人,几乎没有人家在平南王域有亲戚。   所以汤中松才会如此问道。   “来看雪。”   姑娘说道。   “看雪?哪怕是还得等一段时日……现在才刚刚入冬,头场雪估计还有个三五日才会来。”   汤中松说道。   “再说,这雪有什么好看的,不……”   汤中松本是想说,不如和他去饮酒。   但初次见面,还未看清脸庞,就冒然相约,实在有些不妥。   所以他把这后半句话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见了太多的烟雨冷淡,小巷深幽,自然就想看看雪。”   姑娘说道。   “定西王域的雪倒是南边儿看不到的。不过南边儿的古城风月,万家灯火,岂不是更让人欢喜?”   汤中松说道。   他从没有去过南边儿。   更没有到过平南王域。   最远,也只是到了定西王城罢了。   所以他也有些佩服这姑娘,竟然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的路。   但汤中松觉得任谁都会想念自己的故乡,所以才瞎编了两句南边儿的风物,想要以此来让这姑娘有所伤感。   他知道。   女人只有在两种时候最容易放下戒备之心。   一种是酒醉时。   一种是伤感时。   现在没有酒,这姑娘显然也不是会轻易喝醉的人。   那便只好让她伤感了。   谁料,这姑娘默不作声。   周身的气质也没有丝毫改变。   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婉。   “也是……没有见过定西雪,就不算真正到了定西王域。不过看雪之后呢?”   汤中松不想冷场,再度开口问道。   “都说定西雪像极了三月的梨花,是真的吗?”   姑娘问道。   却是巧妙的避开了汤中松的问题。   “是,二者很像。姑娘见过三月梨花?”   汤中松问道。   “没见过。我是来看雪的。梨花再像,终究也不是雪。”   姑娘说道。   “是极是极,想看的东西一定要亲眼看到才行,若是只寻到了替代品,未免有些过于敷衍。”   汤中松搓了搓手说道。   “待看到了雪,我会装一罐回去。”   姑娘说道。   “装一罐雪带回南边?”   汤中松觉得不可思议。   每到冬季雪天,家家户户最头疼的就是扫雪。   汤中松自然没有这个头疼。   因为他从不会亲自动手扫雪。   但他还是没有想到竟然有人不远万里的来到此地,只为了装一罐雪带回去。   “带回去煮茶喝。”   姑娘说完,便从汤中松的身边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天上却突然下起了雪。   这要比汤中松推算的头场雪早了五天。   而且这场雪竟然不喘息的下了三天内三夜。   开始有多大,落幕时也同样。   汤中松看到那位姑娘的背影隐于雪中,此后再也没有重逢。   想到这里,他自嘲的笑了笑。   自己竟会对一个没有看清脸庞的姑娘如此念念不忘,说出去真会没出息到让人笑话。   “可有住处,让我二人放一下行装?”   赵茗茗问道。   刘睿影看到赵茗茗的手中还提着一个行囊。   想必是为了照顾糖炒栗子吃东西。   遇上这样的小姐,糖炒栗子也真是三生有幸。   “别的去处我也不熟悉……要是你不嫌弃,可以先放在我那里。”   刘睿影说道。   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让两位姑娘把随身行装放在他自己的住处,这是何道理?   要是有好事之人,指不定就能演化出无数是非。   不过赵茗茗却是毫不在意的点了点头。   这让刘睿影有些莫名的激动。   “怎么这么吵?”   刘睿影心头疑惑。   自己在博古楼的住处,本是极为安静的。   毕竟这博古楼的楼主狄纬泰也住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想必没有人敢在这里方四聒噪。   又走了几步,刘睿影看到自己的小院中人头攒动。   “唉……”   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经验告诉他,这里又出事了。   刘睿影想不通,怎么自己在也出事,不在也出事?   莫名其妙的鞋垫,莫名其妙的长诗。   明明是个博古楼的局外人,但却有人硬要把枷锁套在他的脖子上,似是要强行扯入局中。   酒三半却是预感到了什么,一溜烟的冲了过去。   他拨开人群,看到欧雅明正在和狄纬泰说着话。   欧小娥站在一旁,面色苍白。   嘴角,双手都在流血。   酒三半一阵心疼,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能绕着欧小娥跳着脚的着急。   “行了行了,安分点……我死不了!”   欧小娥说道。   她抬起手来对着酒三半的头就是一砸。   伤口处,本来血痂已经凝固。   不料这一砸却又是震裂了伤口,鲜血咕咕的流了出来。   流到了酒三半的头发上,还甩在了他的衣襟上。   酒三半看着愈发着急,竟是一口把欧小娥流血的虎口处含在了嘴里。   “你干什么?!”   欧小娥先是身子一怔,继而把手从酒三半的口中抽了出来。   “我……我给你止血!”   酒三半说道。   “止血?我看你是吸血还差不多……是不是嫌我死的不够快?!”   欧小娥气氛的说道。   “不不,这样很管用的。我以前在村子里放羊牧牛时,也经常磕磕碰碰,只要出了血我就含着伤口,一会儿就不疼了,愈合的还快。”   酒三半说道。   话音刚落,竟是拉过欧小娥的手还要往嘴里含。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自己含!”   欧小娥说道。   虽然自己的虎口上还有酒三半的口水,但欧小娥好不嫌弃,张嘴就含了进去。   酒三半看到欧小娥听了自己的话,憨憨的笑了。   “傻样……”   欧小娥看着酒三半的样子,在心里默默的骂了一句,随即朝他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不再理会。   “手上的伤可以含到嘴里,那嘴角的伤该怎么办?”   刘睿影走来说道。   他远远的看见欧小娥还能用手砸酒三半,就知道她并无大碍。   欧小娥却是被刘睿影这句话气的要死。   自己的嘴怎么能含得住嘴上的伤?   若是酒三半真听了他的话,岂不是就和自己亲上了?   欧小娥不嫌弃酒三半的口水,是因为大家都是一个盘子里吃菜的朋友。   谁能说那一盘菜就是干干净净的?   总是会混进互相的口水才对。   但要是真让酒三半这么亲了上来。   饶是以欧小娥的脾气,也说不得要拔出紫荆剑追他个八百里。   不在酒三半身上捅出几个透明窟窿来,誓不罢休!   “你先忙,我和糖炒栗子先进去放下东西。”   赵茗茗说道。   她看到这里的情形也知道是出了乱子。   所以也不好过多的打扰刘睿影,便带着糖炒栗子径直进了屋。   “怎么,我家的小娥不好吗?怎么出去一会儿功夫就又带了俩姑娘回来?”   欧雅明看到刘睿影后笑着说道。   刘睿影刚想解释,却被欧雅明一个停的手势止住了话头。   “别的不说,小娥这次受伤全怪你们二人。”   欧雅明指着刘睿影和酒三半说道。   “怪我?”   刘睿影指着自己的笔尖,很是诧异的问道。   “小娥本是要来找你们去吃饭的,没想到你俩谁都不在。”   欧雅明说道。   接着就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给他俩讲了个清楚。   “这是两分的手!”   酒三半看到地上放着的一条左臂说道。   “两分的手?怎么可能?!”   刘睿影质疑道。   两分的尸体,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而且两分早已下葬,怎么会突然多了一条左臂在此?   “我知道两分死了,但这就是两分的手!”   酒三半坚定的说道。   五福生其余的四兄弟也在。   他们听到酒三半再次提起亡兄,正要发作。   可是细细一看,发现这条左臂的手的确是像极了两分。   其实他们兄弟五人的手因为自幼下棋,练习飞子的缘故,都长得很是相像。   五指修长。   尤其是食指和中指的第一指节因为常年执子的关系,向外突出,还生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   现在和自己的手一对比,这只左臂上的手简直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不明就里之时,四人的目光却是都望向了狄纬泰。 第九十八章 了心自了事【上】   景平镇中。   叶伟看着霍望远去的马蹄扬起的尘土笑了笑。   “走吧?我都不看了你还看啥!”   他踢了踢脚边那一只瘸腿的大雁说道。   其实霍望本不想走。   他还想在这里同叶伟再说说话,喝几杯酒。   虽然这几天,他俩并没有说多少话。   因为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喝酒。   叶伟和霍望喝酒很奇怪。   他俩喝酒时似乎并不太愿意说话。   只是这么一杯接一杯的喝着。   只要这么面对面坐着,就会很舒服。   虽然两人差一点点就有二十年没见过了,本该有很多话要说,但还是愿意如此静静的坐着。   做朋友的最高境界莫过于如此。   那便是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   相比于刘睿影为了不冷场而不断地寻找话题来说,显然是要自然得多。   叶伟虽然嘴上说着要走。   但还是看着霍望的背影离开了景平镇,重新踏上定西王域的土地后才回头。   “是不是耽误你了?”   叶伟忽然凭空冒了一句。   脚边的瘸腿大雁抬头疑惑的看着他。   相处久了,即便是牲畜也能心有灵犀。   叶伟没有理它。   只是再度用脚尖戳了戳那瘸腿大雁的屁股,示意它离开。   这次瘸腿大雁没有任何不满,甚至连翅膀都没有支棱一下,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离开,往饭堂的后厨走去。   “不耽误,想做的事早晚会做到。早一会儿晚一会儿没什么差别。”   一道声音响起。   一袭红影落在叶伟面前。   “没想到昔日的最高阴阳师‘太白’竟能够如此耐得住寂寞。”   此人说道。   他一身黑衣,黑衣外裹着一件大红袍。   显然也是一名红袍客。   但他又和先前的红袍客不同。   在乐游原上被看原人杀死的红袍客身上的红袍,更像是一件外套。   可以把整个身子全都罩在里面。   而他身上的红袍,只是一件披风。   披风只能盖得住后背,却是罩不住前身。   “我早已把人间看透,还图个什么功成名就?”   叶伟说道.   “倒是你,何苦还要来插手这人间世俗?”   叶伟接着问道。   “你说你已把人间看透,难道你就没有牵绊?”   此人问道。   “我没有牵绊。”   叶伟说道。   “有!你和霍望喝酒,霍望就是你的牵绊。即便你自己一人喝酒,这酒也是你的牵绊。”   此人说道。   “照你这么说,只要活在世间,是不可能没有牵绊的。”   叶伟说道。   “没错,只要活着就有牵绊。”   此人点了点头。   “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何况你……”   叶伟话说道一半却突然收了声。   因为对方既然站在了自己面前,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   “你想在景平镇中杀了霍望?”   叶伟问道。   此人摇了摇头。   “那你想在景平镇中杀了我?”   叶伟再次问道。   此人还是摇了摇头。   “我是来向你要一样东西的。”   此人说道。   “还有什么是你铁观音得不到的?也就是五大王域的王位了吧。”   叶伟笑着说道。   虽然他曾经是五位至高阴阳师之一,但现在他只是个在景平镇中开饭馆,无聊时喝酒度日的糟老头子。   “我来找你要至高阴阳师‘太白’的传承。”   铁观音说道。   他便是红袍客所隶属的组织,大红袍之主。   只有他身上的这件大红色的披风,才是真正的大红袍。   其余的那些红袍客,无非只是个象征罢了。   “传承早已传人,我现在什么都不是。”   叶伟摊了摊手说道。   “写在纸上的传承能给,可是脑子里的传承怕是这辈子都会留下。”   铁观音说道。   “脑子里的传承我又该如何给你?”   叶伟反问道。   “纸上的传承也是根据脑子里的东西写的,既然你脑子里有,自然也能再写出一份。”   铁观音说道。   “你说的对,可惜……”   叶伟说道。   “可惜什么?”   铁观音以为他说动了叶伟,极为迫切的问道。   “可惜我没空。”   叶伟说道。   言毕,便拖着那一条不太灵便的左腿,朝前走去。   刚踏出半步。   他便看到铁观音的黑衣红袍中,闪除了一瞬金光。   铁观音出剑了。   他用的剑,和红袍客用的剑一样。   都是金剑。   只是他的金剑要比红袍客用的金剑光芒更胜。   虽然金剑的金光更加耀眼。   但是他的红袍却没有丝毫血腥味。   相反,却隐隐传来一股栀子花香。   叶伟看到他出剑,低着头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朝着自己的饭堂方向吹了一声口哨。   哨声刚落,就见那瘸腿的大雁叼着后堂中的那把锈迹斑驳的柴刀,飞了过来。   原来它是会飞的。   景平镇中的人还以为这大雁不仅腿瘸,或许翅膀也折了。   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它真正飞起来过。   最多是扑棱几下翅膀,上蹿下跳的闹腾。   最高只能飞到饭桌或者灶台上。   或许是和人待久了。   这习惯便也向人类看齐。   不过这轻重缓急,瘸腿大雁心中还是有数的。   毕竟叶伟用哨声呼唤它的次数并不多。   最开始,是叶伟在草丛中见到它时。   当时它的翅膀的确是受了伤。   大雁都是群居的。   一同吃饭作息,一同南来北归。   翅膀一旦受伤,它便无法跟上大部队的速度。   只能自己孤单单的在草丛中落寞。   叶伟看到它时,它刚刚经过了一夜生死拼搏。   因为草丛中的野猫早就盯上了这只落单受伤的大雁。   都是为了生存,谁能放过这样一顿肥美的盛宴?   往常的时候,野猫只能抬头看着雁群。   心里幻想一下这些大雁每日振翅飞翔,身上的筋肉该有多么的美味。   现在,这美味尽在咫尺。   如何能不动心?   大雁失去了飞翔的能力,要比老鼠还可怜。   老鼠起码还有鼠洞可以钻进去避嫌。   但是大雁却是再也不能飞翔在天空之上。   不过它还算是幸运。   只丢掉了一只脚掌。   命还是保了下来。   但这只是一夜罢了。   若是没有碰到叶伟,它是无论如何都活不过今夜的。   叶伟看到它时,大雁已是奄奄一息了。   叶伟冲着它吹了一声口哨。   显然也是惊异为何会有一只大雁孤零零的卧在草丛中。   它把自己的伤腿压在羽毛下。   受伤的翅膀耷拉下来,从侧面将其遮住。   所以叶伟只能看到大雁身边的草丛中有血迹。   叶伟伸手将其抱起。   大雁挣扎着,想要再一次提起力气用自己并不尖锐的嘴去叨他的手。   但它却连这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腿断了?这可怜……”   叶伟看着大雁耷拉下来的断腿自语道。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腿。   叶伟最终把这只大雁带了回去。   一人一雁,就如此在景平镇中生活了下来。   在它的心里,叶伟的口哨声总是很急促。   旁人吹口哨或许是因为心情大好。   但叶伟不是。   他只要在最着急的时候才会吹响口哨。   叶伟对此的解释是嘴笨脑子慢。   一着急就想不出应该说什么,所以只能吹一声口哨。   瘸腿大雁把柴刀扔在叶伟面前。   叶伟凌空握住。   冲着柴刀轻轻的吹了口气。   吹掉了柴刀上的落尘,却没法吹去柴刀上的铁锈。   “这是你的刀?”   铁观音戏谑的问道。   “你不如直接问,这难道也算刀?”   叶伟说道。   他的嘴并不笨。   脑子也并不慢。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开得出玩笑,自我嘲讽的人,怎么会是一个嘴笨脑子慢的人呢?   或许他只是觉得语言太过于贫瘠,有时候还不如一声口哨来表达心意更加准确。   “难道你这也算刀?”   铁观音立马改口,重新问了一遍。   叶伟咧嘴笑着。   他没有想到这名动天下的铁观音竟然还是一个如此幽默的人。   因为大多数人都以狠厉出名,并不懂得幽默。   霍望也是名动天下。   但是他就不懂得幽默。   尤其是不懂得叶伟的幽默。   叶伟觉得自己成为五位至高阴阳师之一‘太白’那几年,只看透了这人间的一个道理。   那便是,幽默的人一定能名动天下,然而名动天下的人却不一定幽默。   幽默的人一旦名动天下,这名一定比不幽默的人大,动的也比不幽默的人长久。   用这条道理一看,铁观音的确是符合的。   “我现在只有这一把刀。”   叶伟说道。   “你从前的刀呢?”   铁观音问道。   “从前的刀太长,砍柴切菜都不方便。你总不会用锄头铁锹做饭吧?”   叶伟说道。   “锄头铁锹做的饭味道一定不一般。”   铁观音说道。   叶伟的嘴咧的更大了。   他觉得这铁观音当真是非同一般的懂得幽默。   而且与自己还甚是合拍。   只可惜,他现在却一心只要自己不能给他的东西。   不然的话,叶伟倒真是想和他一起研究研究如何用这锄头和铁锹做饭。   “你吃过?”   叶伟问道。   “我没有。”   铁观音说道。   “若你不是拿剑对着我,我倒是愿意试一试做给你吃。”   叶伟说道。   他想到什么就会说出什么。   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掩饰。   因为他的双眼已经看透了太多,双手也浸染了太多。   到如今,也着实没有什么遮掩的必要。   “若我不是拿剑对着你,我也的确要吃一下你做的饭。不用锄头和铁锹都可以。”   铁观音说道。   “那只要让你死心,你就肯和我一起研究研究用锄头铁锹做饭了吗?”   叶伟问道。   “只要能让我死心,就算是你煮屎给我吃我都愿意尝一口。”   铁观音说道。   “尝一口可不行,你得全都吃完!”   叶伟说道。   “我不但会全都吃完,还会把用来煮的锅再添点水涮一涮喝了。”   铁观音说道。   竟是比叶伟说的还彻底。   有些人对自己幽默,外在狠厉。   有些人外在幽默,对自己狠厉。   铁观音明显是后者。   但叶伟从未见过一个人,外在狠厉,对自己也狠厉;或是外在幽默,对自己也幽默的。   外在狠厉,对自己也狠厉的,是恶人。   叶伟从不觉得这个世上有真正的恶人。   大家只是都有自己的选择,不同的境遇罢了。   外在幽默,对自己也幽默的,是傻子。   叶伟也从不绝的这个世上有真正的傻子。   除了先天的以外,其余的只是因为他不想懂得,懒得明白。   “你要不要磨磨刀?我可以等你。”   铁观音说道。   “不必了。”   叶伟说道。   “我真可以等你的。”   铁观音说道。   “我不是说我不必磨刀,我的意思是天下间恐怕再也找不到一块比你这金剑更好的磨刀石。”   叶伟说道。   铁观音也咧嘴笑了。   虽然他是个很幽默的人。   但他的笑点明显要比叶伟高得多。   叶伟已经咧嘴笑了两次。   他却是只有一次。   “所以是咱俩是怎么个打法?”   叶伟问道。   “先让你磨刀!”   铁观音说着,红袍飞扬。   金剑自上而下劈出一道劲气。   柴刀的刀头有一个上翘的弧度。   叶伟倒转刀锋。   用刀尖上这一上翘的弧度轻轻一勾,便钩住了这一道金色剑气。   随即,叶伟向下一拉。   这一道凌厉至极的金色剑气便像是一根筷子般,被生生折断。   “不够……”   叶伟看了看自己的柴刀,摇头说道。   “什么不够?”   铁观音问道。   “力度不够,摩擦也不够。你要知道,这磨刀不但要使劲,磨刀石还得足够粗糙。尤其是对我这把锈成这样的柴刀来说,刚刚的力度和摩擦都不够。”   叶伟说道。   “还差多少?”   铁观音问道。   “至少还差一大半……具体多少,我也说不上来。毕竟这把柴刀我从来都没有磨过,只能一点点慢慢尝试。”   叶伟说道。   “好的。”   铁观音点了点头。   这哪里像是两位处于争夺之中的人?   简直就像是两位好朋友在玩了一般。   铁观音再度劈出一道劲气。   叶伟照旧用刀尖的倒钩轻轻的勾住,而后用力一拉。   “嗯?”   叶伟感觉到这道剑气的坚韧成都要比上一道远胜不少。   “怎么样?满意否?”   铁观音仗剑问道。   “比刚才好多了,可是柔韧有余刚强不足。却是还差了点……”   叶伟摇了摇头说道。   铁观音听了这话也漏出了为难的神色。   他挠了挠头。   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像他小时候初学剑法的样子。   “我再试试……”   铁观音说道。   毕竟说了要先帮他磨刀,自然就要做到。   能够名动天下的人除了幽默以外,还有一个特质就是说一不二。   说了什么样,就要做到什么样。   不会多一点,但也绝对不会打折扣。   铁观音调整了一下用剑的姿势。   甚至还一度把剑从右手换到了左手。   “快点儿啊!你磨蹭什么?!”   叶伟不耐烦的说道。   “稍微有点紧张……抱歉抱歉,就来!”   铁观音说道。   这场战斗没有旁观者。   若是有,一定会惊异的连下巴都脱臼。   曾经的五位至高阴阳师之一的‘太白’与大红袍之主铁观音对决,竟会是如此嬉闹般的开场。   而且叶伟还因为铁观音出手太慢而出言责备。   铁观音却自认紧张,还因为叶伟的责怪而出言道歉。   话本小说都没有这样传奇的桥段。   但在现实中确实真真正正的发生了。   铁观音终于调整好了自身。   他再度劈出一剑。   这一刀剑气没有先前的势起恢弘。   反而极为细小。   像是绣花针,毛毛雨般。   以至于叶伟根本都用不上刀尖上的倒钩。   他只是略微测过刀锋,迎着这道剑气砍去。   “当啷!”   柴刀上的铁锈应声掉下了米粒大的一块。   “有门儿!”   铁观音看到铁锈掉下来后刀身上冒出的一星寒光兴奋说道。   “对!有门儿!”   叶伟看了看刀身高兴的说道。   “但你这也太不成样子……”   叶伟话锋一转说道。   “又怎么啦?这不是已经掉了一块?”   铁观音不解。   “是掉了一块,但你看看这是多大的一块?你是不是没吃饭啊?”   叶伟问道。   铁观音点了点头。   他今天的确是没吃饭。   只喝了点景平镇中的井水。   “吃饭能一粒米就吃饱吗?同样,这一粒米大的铁锈掉了,这刀何时才能磨好?你不赶时间,我可着急晚上会去做饭!我要赚钱的!”   叶伟说道。   “怕是把你我累死了,这刀也磨不好。”   铁观音撇着嘴说道。   “不如你用的剑直接把上面的铁锈都刮去?”   铁观音说着便把自己的金剑递了过来。   “不不不,那就没意思了。”   叶伟摇着头说道。   看他皱着眉,似乎是也在想着别的办法。   “用你的剑磨刀,自然是剑要在你手中才算。若是我拿着直接刮去铁锈,还不如到镇中的水井井沿上磨掉。”   叶伟说道。   “有道理,那再来一次!”   铁观音说着便又举起了剑。   “当啷!”   有一块铁锈应声而落。   这次却比米粒稍微大了些。   赶上一粒玉米粒的大小了。   虽然这对于整把柴刀而言,依旧是杯水车薪。   “这一块大!”   铁观音激动的说道。   “没错,有进步!”   叶伟点头称是。   “只要有进步总是好的!”   铁观音说道。   “可是你这进步也太慢了……上一剑是米粒,这一剑是玉米粒,你能不能进步的速度快一点,进步的跨度大一点?”   叶伟埋怨道。   铁观音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生死不惧的他竟然只使了这么几剑就出了一头的汗。   他咬了咬压牙,接二连三,一鼓作气的劈出了五六剑。   虽然每一剑都打掉了柴刀上的一块铁锈。   但每一块铁锈的大小都是和玉米粒差不多。   竟是再没有进步分毫。   “你这柴刀有古怪!”   铁观音指着叶伟说道。   “有什么古怪?若是到现在都没有掉一块,那才是古怪。可是明明都已经掉了这么多,要说怪只能怪你自己的金剑。”   叶伟说道。   铁观音想了想,觉得的确是这个道理。   又觉得方才自己说的话着实有些幼稚……   没奈何,只能继续出剑。 第九十九章 了心自了事【中】   铁观音把金剑插在地上。   自己倚着剑柄气喘吁吁。   “怎么样了?”   铁观音对着叶伟问道。   “差不多了。”   叶伟说道。   他举起柴刀,目光平视的看了看刀身。   随后又用手拨了拨刀刃。   “来,开始吧!”   叶伟兴致盎然的说道。   但是铁观音却对他摆了摆手。   “这是何意?”   叶伟不解的问道。   “我饿了……能先吃饭吗?”   铁观音问道。   “我把你喂饱了,你岂不是更有力气来对付我?”   叶伟问道。   “我吃饱了自然会更有力气对付你。”   铁观音说道。   “那我不能给你饭吃,我要现在就和你把事情了断,刚好我的刀也磨好了。现在正是最为锋锐的时候。”   叶伟说道。   “你若是想现在就了断,我只能随着你,但我必输无疑。不过我即便是输了,也不会死心。迟早还要再来找你!”   铁观音说道。   “那等你吃饱了饭,若是再输了呢?”   叶伟问道。   “那我也不会彻底死心。”   铁观音说道。   “你说我古怪,明明是自己耍赖!”   叶伟指着铁观音气愤的说道。   “常言道事不过三,若是我只一次就放弃了,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   铁观音说道。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何来的天下人?”   叶伟反问道。   “天下不在地方大小,也不再人丁多少。若是原因,你我也能自成一方天下。”   铁观音说道。   说完还颇为嫌弃的摇了摇头。   似是在诧异叶伟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你说的有点对……不过你当真事不过三?传闻你可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   叶伟说道。   “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前提是我知道这目的一定能达到,只是要费些周折罢了。但你我之间的事,达不到就是达不到。费尽周折也没有用。”   铁观音说道。   “当真三次?”   叶伟反问道。   “最多三次,说不定两次,也有可能一次!”   铁观音说道。   “空口无凭,你得发誓!”   叶伟说道。   “怎么发誓?你我二人还用得着来这套?”   铁观音笑着说道。   “用的用的,虽然这办法很幼稚,也很俗套,但我就是喜欢这样幼稚且俗套的东西。”   叶伟说道。   “巧了,我也喜欢。”   铁观音说道。   “不,我是只喜欢。你只是有一部分喜欢。你若是和我一样,就不会来像我要传承了。”   叶伟说道。   “你怎么不说,正是因为你有了传承,才会变得‘只喜欢’?大俗之前必定大雅,大愚之前必定大智。我还没有大雅过,也没有大智过,你怎么能要求我直接大俗大愚?”   铁观音说道。   叶伟听闻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低着头似是在沉思。   “好吧,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我可以给你饭吃,但你还是得先发誓。”   叶伟说道。   “你说怎么发?”   铁观音问道。   “我不知道,你自己看着来吧。但是得具体些!”   叶伟说道。   “那我就发誓若是超过了三次,今后的日子里我只能天天饿肚子。”   铁观音说道。   “行!这个好!”   叶伟说道。   铁观音照此发了誓。   把金剑从地上拔了出来,回剑入鞘。   “现在可以去吃饭了吗?”   铁观音问道。   “你想吃什么?”   叶伟问道。   “我想吃燕窝点豆腐。”   铁观音说道。   “后堂没水了,你先去镇中水井处打两桶水来。我先回后堂准备。”   叶伟说道。   “好的!”   铁观音痛快的答应下来。   “记住,先把水桶扔进去搅一搅,把水面上的杂物搅开,然后再打水。不然的话,这水味道不对。”   叶伟说道。   “景平镇中的水,不是甘甜的很吗?”   铁观音问道。   “水甘甜倒是不假,可是你要吃的是燕窝点豆腐。带有杂物的水你的舌头尝不出来,点出的豆腐可是骗不了人。”   叶伟说道。   铁观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他张了张嘴似是还想问些什么。   但叶伟已经把柴刀别在腰间。   背着手,拖着腿,往饭堂去了。   铁观音只能把话咽回了肚子,继而往水井处去按照叶伟的吩咐去打水。   -------   博古楼中。   刘睿影蹲在地上,细细的比对了一下这一条左臂和五福生剩余四兄弟的手。   发现竟是惊人的一致。   无论是骨骼结构还是皮肤肌理,都是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刘睿影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故布疑阵。   但当下最好的方法,就是开棺。   开两分的棺材,看看他的左臂还在不在。   不过很明显,这个方法遭到了五福生四兄弟的一众反对。   他们觉得自己的二哥两分已经死的很惨了。   刚刚入土为安,怎能再度开棺去扰他长眠?   这是万万不可的。   刘睿影心下没了主意。   但他却突然想起一件事。   这件事要比给两分开棺更加敏感,所以刘睿影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很平静的对着狄纬泰问道:   “敢问狄楼主,这博古楼之中可有档案所在?”   “档案?你是指人之档案还是事之档案。”   狄纬泰问道。   “人和事还是分开的吗?”   刘睿影有些诧异。   因为事都是人做的。   人和事本就是一体,怎么能分开?   中都查缉司中的档案,就是如此分类的。   没想到博古楼却是如此奇怪。   “人和事的档案自然是分开的,不过都在一个地方。只是……”   狄纬泰有些犹豫。   刘睿影也觉得自己这话问的有些贸然。   毕竟档案会牵扯许多隐秘。   博古楼很多外人不知道,或是见不得光的事都会记录在档案里。   “狄楼主不必介意,若是不方便,就当在下有些冒失了。”   刘睿影说道。   “既然我给了你令牌,自然不会介意这些。我想说的是不知你要查询档案是何用意?”   狄纬泰问道。   “在下也是有些突发奇想,想要去印证一二。毕竟承蒙狄楼主信任,定当竭尽全力。”   刘睿影说道。   这句话可谓是滴水不漏。   甚至让狄纬泰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毕竟自己有言在先,给了令牌就是不介意任何。   那刘睿影如此顺水推舟的往下一说,也是合情合理。   狄纬泰给刘睿影指明了档案所在之处后,刘睿影便告辞了众人。   刘睿影本不想让汤中松前去。   因为他的身份分过于敏感。   狄纬泰或许也不愿意自己博古楼的档案暴露在定西王霍望的徒弟眼前。   但汤中松却丝毫不理会刘睿影的暗示。   就如同一块狗皮膏药一般,非要跟着一同前往。   “我也要去!”   欧小娥说道。   她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足。   这掉下左臂的绷带怪人伤了自己,所以她也是当事人之一,自然应该前去查个明白。   刘睿影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觉得这博古楼一行牵扯的人和势力真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广。   明明自己只是想来查明一下究竟是谁或什么组织要来抢夺自己的《七绝炎剑》。   结果现在不单是自己和背后的中都查缉司。   就连定西王域以及欧家都被一同拖入了泥潭。   不过刘睿影记得在查缉司学过的一句话。   越复杂的表象,拥有越简单的真相。   当时的刘睿影并没有听懂。   但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有人可以问。   老马倌告诉他。   世间发生的事就如同夜晚一样。   总是在不知不觉中降临。   没有任何预防的方法,只能被动的去接受。   以前的侠客总是喜欢穿一件披风。   潇洒的甩开披风时,总以为能将整个人间都包裹进去。   自己的面容也能在披风甩开的一瞬间变得模糊。   而后自以为能两脚踢翻尘世路,一肩担尽古今愁。   但即便那件披风上镶嵌着无数华贵璀璨的珠宝,它也无法和夜晚的星辰争辉。   但人们往往以为那些点缀之物就是夜晚的星辰。   所以便会不知不觉的陷入彀中。   原本应该是仰起头,面对着苍穹,面对着点点繁星许下的心愿。   全都拜托错了地方。   这样一来,自是会越来越迷失。   但总会有人,在夜深人静时,独自走在长街上感受这个人间。   他会拦住那位侠客,用剑指着他的鼻尖。   责令他脱下这件披风,再用剑将披风上的璀璨一颗一颗挑去。   披风不见了。   璀璨也消失了。   侠客也逃走了。   剩下的只有夜晚时千篇一律的沉睡的脸。   和沉睡的脸上传来的鼾声与梦呓。   他却开心的笑了。   但是他却不敢笑出声。   他只是微笑的抬头看看星河。   直到夜晚走到尽头。   他也就离开了。   下一个夜,还会有这么一位穿着如此披风的侠客出现。   但责令之人却不一定是他。   刘睿影问老马倌,会是谁。   老马倌笑了笑。   抬头透过马棚棚顶的空隙看了看天。   继而又看了看刘睿影。   “其实他不是要赶走那位侠客或是破坏那件披风。这人只是守护了夜晚的纯粹。”   老马倌说道。   “夜晚为何纯粹?”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人力无法阻挡之事,都很纯粹。既然无法阻挡,就让他自然的发生再消失就好了。人生可以有幻光,但夜晚不可以有除了月亮与星辰之外其他的任何光辉。若是你觉得这夜晚过于耀眼,那便拿上剑,逼走那位穿着披风的侠客,再把披风上的耀眼消灭。”   老马倌说道。   “若是逼不走也消灭不了呢?”   刘睿影问道。   “那也不要因此而畏惧的不敢出剑。就算失败了,也总有人会捡起你的剑,继续你未完成的事。”   老马倌说道。   “一个人若是总是在夜间孤零零的做这件事,难道不会孤单吗?”   刘睿影问道。   “活着本就是一件孤单的事,但你若是想让这孤单变得与众不同,那就要找些事去做。有些事只能让孤单不同,但有些事却能让孤单深刻。要怎么选,你得问问自己的心。”   老马倌说道。   随即他就把刘睿影赶走了。   因为他要开始干活了。   刘睿影本是想来偷偷骑马玩的。   但到头来却是连缰绳都没有碰到。   现在刘睿影倒是有些理解老马倌的话。   而且他发现黑夜中不但有穿着璀璨披风的侠客,还有将至的骤雨,以及纷飞的大雪。   骤雨和大雪都会遮蔽住月光与星辰。   但他却不能后退一步。   黑夜中的大雪和骤雨,都是墨色的。   远比白日里看上去沉重的多。   但是它门却遮蔽不住那件披风上的璀璨。   反而会让那些璀璨更加璀璨,更加晃人耳目。   刘睿影觉得自己就是那位用剑逼走侠客,消灭璀璨的人。   夜已来临。   剑已握在掌心。   是成是败?谁也不知。   但刘睿影知道,不论成败,夜都会过去。   他要做的,只是像老马倌说的那样。   守护住夜的纯粹罢了。   档案存放的地方离狄纬泰的住处并不远。   只相隔了一座小丘。   “请问这里可是博古楼档案所在?”   刘睿影看到门前有一张躺椅。   躺椅上坐着一位年轻人。   年轻人正在看书。   只是他看书的速度很快。   与其说看,不如说他只是在翻。   一页一页的,毫不停顿,就这么翻过去。   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他已经翻了大半本书。   刘睿影看到他的脚边还放着高高的一摞书。   显然都是要用来这么翻的。   “是。”   年轻人头也不抬的说道。   他已经把这本书翻完了。   刘睿影看到他把翻完的书放倒了右脚边。   而后从左脚边的书堆上,再抽出一本书继续翻着。   “你这样看书,能记得住吗?”   酒三半问道。   “我没有看书,我只是在翻书。”   年轻人说道。   “既然不看,为何要翻?”   汤中松接着问道。   他觉得这年轻人很有趣。   看来博古楼中也不全是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虚伪之士。   眼前的这年轻人就很有趣。   说起有趣。   刘睿影想到赵茗茗竟会说自己是个有趣的人。   不知若是让他看到这年轻人又会作何感想。   但刘睿影却又有些不想让赵茗茗看到。   万一赵茗茗觉得此人的有趣超过了自己怎么办?   每个人都想要一份独一无二的感情。   既然赵茗茗觉得自己有趣,刘睿影便只想让她觉得有趣之人只有自己。   “因为我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年轻人说道。   “你看管档案,不就是在做事?”   刘睿影说道。   “档案是死的,又不会跑跑跳跳。何况档案也不能让我随便翻翻。”   年轻人说道。   “那你总可以跑跑跳跳,为何一定要坐在这里翻书?”   刘睿影说道。   “跑跑跳跳太累了,坐在这里吹风晒太阳翻书多舒服?”   年轻人说道。   “你这是自己骗自己!”   汤中松撇了撇嘴说道。   “若是自己都不骗骗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年轻人说道。   “这里面的档案我全看过,也基本都记住了。档案够真实吧?但真实很可怕,我不想活的那么真实,所以我才假装看书。既能骗骗自己,还能让这无聊有些意义。”   年轻人说道。   “这里面的档案你都看过?全能记住?”   刘睿影问道。   若是当真如此,倒是省去了很多查找的时间。   毕竟博古楼立楼这么多年,档案繁杂一定是浩如烟海。   要一点点的查找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直接问这年轻人,自会轻松很多。   “基本都能记住,除了我自己的档案以外。”   年轻人说道。   “你为何不看自己的档案?”   刘睿影问道。   “我觉得他们写的不好,所以我抽出来烧了。等我死前,我会写一份让自己满意的放进去。”   年轻人说道。   “难道你就准备在这里看守一辈子档案?”   汤中松问道。   他觉得这年轻人也有些过于不思进取了。   不但不思进取,还有些老气横秋。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守着一堆真实,而自己虚假的过活更痛快的事?如果有,也是换一个地方继续看守档案罢了。”   年轻人合上了书说道。   “好了,你们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年轻人问道。   刘睿影掏出狄纬泰交给他的令牌递给年轻人。   “说实话,我没见过这东西……也不知道做什么的。不过你说是这就是吧。门没锁,直接进去就行。”   年轻人说道。   “你这也有些太不负责任了吧?”   刘睿影对年轻人的所作所为有些哭笑不得。   “档案罢了,全是已经发生过而且无法更改的事情。就算你都知道了又能如何?只能让你叹叹气,感慨几句造化弄人,人间无奈罢了。没什么值得小心的。”   年轻人摇了摇头说道。   “你说你看了所有档案,基本都能记住。我想直接问你。”   刘睿影说道。   “问我什么?”   年轻人问道。   “问你一个人。”   刘睿影说道。   “什么人?”   年轻人问道。   他打起了一丝精神。   无论是谁。   只要在对方有求于自己的时候,总是会变得精神一些。   毕竟人之天性的其中之一,就是好为人师。   “五福生你可知道?”   刘睿影问道。   “我当然知道五福生。你是问他们其中的人?还是全部人?”   年轻人问道。   “我想问你的是五福生五兄弟死去的大哥。”   刘睿影问道。   “不知道。”   年轻人直截了当的说道。   随即又失去了性质,再度拿起一本书翻着。   刘睿影以为他是不愿意说。   叹了口气候便抬脚想要进屋自己寻找。   “屋里也没有。”   年轻人说道。   “却是为何?”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这里的档案都是博古楼中人和事的档案,五福生是博古楼中人,自然有他们的档案。可是他们的大哥在五福生加入博古楼前,或者说五福生成立之前,就已经死了。没入博古楼,就不算是博古楼中人,自然是没有他的档案。”   年轻人说道。   刘睿影皱着眉,立在原地。   看来自己这想法,是无从印证了。 第一百章 了心自了事【下】   博古楼中,狄纬泰的住处。   狄纬泰处理完了那条断臂之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屋中。   剩下的,则是全都交给了鹿明明。   “你来了?”   狄纬泰说道。   他刚刚坐定,就发现门前站着的一道人影。   只是他根本没有抬头。   但从他的话语中,不难看出他与此人很是熟识。   “其实时间早就到了。”   此人说道。   他边说边走进了屋中。   正是乐游原上那位住在破屋中的看原人。   “酒一直给你留着的。”   狄纬泰说道。   起身准备走进屋中去拿酒。   “不必了,来之前我已经喝了不少。”   看原人说道。   他身着一袭青衫。   头发也仔细的梳洗过。   满脸的胡茬也尽皆刮去。   “倒是很少见你这么精神。”   狄纬泰微微一笑说道。   “不是很少,是根本没有。第一我从不精神,第二你我已经很久没有见面。”   看原人说道。   “清秋,你还是如此记恨于我?”   狄纬泰问道。   “沈清秋。”   看原人纠正道。   一般舍弃姓氏,只叫名字的方式,只在互相极为亲密之时才会发生。   看原人叫做沈清秋。   狄纬泰显然和他很是亲密,不然也不会直接称呼他为‘清秋’。   只是沈清秋并不想和狄纬泰如此亲密。   所以他才会开口纠正道,不是‘清秋’,而是‘沈清秋’。   “沈清秋,难道你还是如此记恨于我?”   狄纬泰静默了片刻,再度开口说道。   有时候一句称呼已经能够代表所有。   多说无益。   无论如何解释,也都是徒劳挣扎。   狄纬泰在心中安慰自己说,只是一个称呼罢了,毕竟这人还是好端端的坐在自己面前。   “当然不。”   沈清秋说道。   “那就好。”   狄纬泰说道。   神情又恢复了轻松。   “这些年辛苦你了。”   狄纬泰说道。   他还是走进了屋中,抱出了一坛酒,给沈清秋倒了一杯。   “不辛苦。愿赌服输。”   沈清秋说道。   虽然他嘴上说着不喝。   但是他没有拒绝狄纬泰的这杯酒。   “愿赌服输也是要感谢的。何况能够持之以恒的维持赌约,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狄纬泰说道。   “你的境界太高,我比不了。我只知道这世间事,答应了就要做到。”   沈清秋说道。   “你做到了。”   狄纬泰说道。   言毕又给他添了一杯酒。   沈清秋看着这杯酒,却没有一饮而尽。   他用手轻轻的叩击着桌面。   微微的震荡,把杯中的酒水搅起了层层涟漪。   酒汤清澈。   清澈到沈清秋可以从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但涟漪起,倒影也破碎了。   “天下人都说喝茶精心。什么心态就能泡出什么样的茶。可是酒呢?”   沈清秋问道。   “酒?酒已经酿好了。就是这么倒出来罢了。难道心情不同倒出来的酒还有区别吗?”   狄纬泰反问道。   “酒倒出来自然是没有区别。酿酒的事我也不懂。但不同的心态即便是喝相同的酒差别也很大。”   沈清秋说道。   “我不懂。”   狄纬泰说道。   “你只懂茶,而我爱喝酒。注定不能相容。”   沈清秋说道。   酒能醉。   茶也能醉。   解酒的只能是醋。   然而茶却无从可解。   茶与酒,本就是天生的冤家。   虽然人在喝酒时往往也会叫一壶茶。   但又有几个饮者,会真的在喝酒时喝茶?   有那肚量,不如多装几杯酒进去。   茶终归只是摆着做样子的。   “可是曾……”   “曾经只是原来。什么都会变的。”   沈清秋打断了狄纬泰的话说道。   “茶会淡,会凉。酒也会跑味。一切本就都在变。”   狄纬泰说道。   “所以你我也会变,没必要再提什么以前。”   沈清秋摇了摇头说道。   “你准备离开了?”   狄纬泰问道。   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我是准备离开。但你不用慌张。我替你做的那些脏活虽然不是我的本意,但也的确是我愿赌服输的后果。向来这天下还没人能撬开我的嘴。而我也不是那长舌妇人。何况这些事本就不是什么可以拿来炫耀的。”   沈清秋说道。   “我不是在担心这些。”   狄纬泰说道。   他方才紧绷的眼角,此刻慢慢松懈了下来。   “无须否认,不管你是不是在担心这些,我都会这么告诉你。这些话是我早就想好的。”   沈清秋说道。   “早就想好了?”   狄纬泰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提前考虑事情,着实不是沈清秋的作风。   不过,一切都是会变的。   曾经的沈清秋不会,不代表现在的沈清秋还是如此。   “啪!”   沈清秋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拍在了桌子上。   “这是什么?”   狄纬泰问道。   “打开看看你不就知道了?我要是告诉你,那就不是信了。”   沈清秋说道。   他写了很多信。   这些信都塞在他破屋中的那张大床底下。   不过那些信都是用手指头沾着酒写的,却是一个字都没有留下。   只有这一封,是实打实用笔沾着墨汁写的。   狄纬泰打开一看,发现信中的内容就是方才沈清秋说的那一番话。   所以他抬头疑惑的看着沈清秋。   既然已经说了一遍,为何还要写一封信给自己?   狄纬泰觉得沈清秋或许原本没有想来见自己,面对面的亲口说出这些。   所以才会写一封信。   但不知为何,他却是改变了心意。   不但自己来了,把这封信也带来了。   “你总是把事情想的太复杂。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多算计。尤其是我,从没有算计过你。”   沈清秋摇了摇头说道。   他看出了狄纬泰心中的疑惑。   狄纬泰在思考问题是,总是喜欢把手上拿着的东西捻来捻去。   这个习惯,他一直没能改掉。   所以方才沈清秋看到狄纬泰开始搓捻着信笺时,便知道他又开始计较了。   “咳咳……我知道。”   狄纬泰似乎是有些尴尬。   轻咳了两声说道。   “我只是为了给你证明,我是提前准备过的。”   沈清秋说道。   狄纬泰这才知道,原来这封信,只是他的草稿。   不过这也是沈清秋的习惯。   他无论写了什么,都喜欢装在信封里。   不是信,也要装进信封里。   对他了解不深的人,总是觉得他写了很多信。   其实并没有。   看来一切虽然会变。   但总写东西是不会变的。   不光是搓捻物品或是装入信封。   沈清秋爱喝酒。   狄纬泰喜饮茶。   这两样也没有变过。   “所以我会让他们一直留在我肚子里。有些愁,喝酒可以化解。但有些事,还是等我死了之后,随着尸身棺材一起烂掉好。前提是如果能有人给我收尸的话。”   沈清秋接着说道。   “你准备何时动身?”   狄纬泰把信笺装回信封,又把信封放回桌上说道。   沈清秋并没有回答。   他拿起信封,打了个响指。   指尖竟然平白无故的升起了一小束火苗。   沈清秋用这束火苗,把信封连带着信笺一起烧了。   看着他们一点点化成飞灰后才“呼”的一口,把指尖的火苗吹灭。   狄纬泰只是这般静静的看着,没有说话。   因为他知道沈清秋会给自己一个解释的。   “现在唯一知道那些话的人,除了天地,只有你我。若是再有了第三人,那便是你的问题。”   沈清秋说道。   “为何就不能是你的问题?”   狄纬泰笑着问道。   “因为我已经说过了,我的嘴很严,而且我不长舌,那些也没有什么好炫耀的。”   沈清秋说道。   “走之前我们能好好喝一场吗?”   狄纬泰问道。   “不必了。你本就不爱喝酒,我也不喜欢勉强别人。”   沈清秋说道。   “可是你总是在勉强自己。”   狄纬泰说道。   他的神色有些落寞。   显然被人拒绝并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换做谁,都一样。   狄纬泰刚才的那句话倒不是在计较。   是发自内心的。   他着实想在沈清秋离开博古楼前,与他痛痛快快的大喝一场。   醉不醉另说。   只要喝的痛快就行。   狄纬泰本以为沈清秋会答应。   即便有些犹豫,最后也终将会答应。   可是沈清秋却很是坚决。   似是没有丝毫可以商量的地步。   “同样的车轱辘话要我说几次?愿赌服输这个词不需要我向你这位博古楼的楼主解释清楚吧?”   沈清秋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我倒是洗耳恭听。”   “好,那我就解释给你听听。愿赌服输的意思就是没有任何勉强,也没有任何旁的感情。就和一场交易一样,愿买愿卖,遵守约定罢了。”   沈清秋说完就站起了身来。   “现在就要走?这么着急?”   狄纬泰也站起身子问道。   “不,是到了你该愿赌服输的时候了。”   沈清秋说道。   狄纬泰怔了怔。   而后面露苦笑。   他的确不是一位合格的赌徒。   一位合格的赌徒是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赌约与手上的筹码的。   而他却忘记了。   直到沈清秋开口时也没能想起来。   所以这苦笑不是为难,而是愧疚。   即是对沈清秋的愧疚,也是对自己的愧疚。   沈清秋走到了屋外的院子中。   狄纬泰跟着他走了出来。   他还是没能想起自己有什么需要愿赌服输的事。   但沈清秋如此说了,定然就是有的。   沈清秋从不算计,也向来不曾骗人。   这也是一直未变的事。   不是他不会,而是他不想。   沈清秋觉得算计太麻烦。   如果不算计只能普通的活着,他就会这样简简单单的。   如果不撒谎不能有任何惠便,他就会这么艰艰难难的。   “我知道你忘了。”   沈清秋说道。   “我的确是忘了……对不起。”   狄纬泰认认真真的鞠了一躬说道。   沈清秋微微侧身,让过了这一礼。   “忘记没事,只要你承认就好。”   沈清秋说道。   “你说的我都承认,即便我忘记了我也承认。”   沈清秋点了点头。   “出手吧!”   霎时。   一段记忆如风起云涌般冲进了他的脑海。   越是激烈的记忆,越是让人头疼。   沈清秋也并不着急。   背着手静静的等着狄纬泰理清思绪。   “好!”   狄纬泰说道。   饶是他也不能只用这片刻的功夫就把这段如此驳杂的记忆理清楚。   所以他直接跳到了最后,看结果。   结果就是,他与沈清秋早约好了一战。   这一战就在沈清秋离开博古楼时,也就是现在。   不论胜败,也没有赌注。   沈清秋打完就走。   狄纬泰继续在博古楼做他的楼主。   只是日后,二人便是彻底的天涯陌路人。   相逢也不曾相识。   “再等几日,可好?”   狄纬泰却是突然止住了身形问道。   “多几日少几日没有差别的,也不能让你我更舒服。”   沈清秋说道。   没想到狄纬泰在此时竟然会优柔寡断起来。   离别本就是一件让人很是踌躇的事。   很多人都会说些场面话。   什么后会有期,有别有聚。   对于旁人来说。   离别或许真的是为了下次的相距。   为了下次更长久的相聚,就不要吝惜此刻短暂的离别。   两情若在长久时,又何必朝朝暮暮?   男欢女爱尚且如此。   何况是朋友之间。   但狄纬泰知道。   他与沈清秋的离别,是彻底的离别。   来生来世,没人能够说得清楚。   但今生今世,恐怕绝对没有机会再相聚了。   何况,沈清秋本就不想与自己再相聚。   即便自己盼着,想着,去寻他,找他。   只要沈清秋一门心思的躲着自己,不断远离。   就算他是博古楼楼主也没有办法去和沈清秋相聚。   狄纬泰觉得自己有些可怜。   继而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其实他是既可怜,又可笑。   只是可笑稍微比可怜多一些。   他写了那么多的千古文章。   这些千古文章中可谓书尽了世间的道理与唯美。   可是这些道理,他在真正的生活中从来没有用上过一条。   那些唯美,他也从来没有拥有过任何。   老天爷还是很公平的。   一个人越是对什么大书特书,他便离这些东西越行越远。   狄纬泰在书里和文章中,不止一次去的强调友情之珍贵,以及为人之忠义。   可是他从未拥有过珍贵的友情,他也并不是一个忠义之人。   若说以前,是因为九族压迫,身不由己,还尚且情有可原。   但后来发生的种种,却是连他自己都找不到任何借口来遮掩。   就只是一场算计罢了。   至于这算计的究竟有何意义?   他不知道。   狄纬泰只是想出所有可能性,然后从中找出一个最坏的。   然后根据这个还未发生的最坏的可能,将其扼杀在摇篮中。   他说这叫防患于未然。   但沈清秋说,既是未然,又何必去防患?   这件事两人说的,做的都有失偏颇。   狄纬泰过于极端。   沈清秋过于放任。   若是二人能中和一下彼此的想法与做法,定能每件事都处理的极为圆满。   但开朗的少年,极为倔强,从来不肯反思自我。   内向的少年,自尊心极强,从来不肯低头弯腰。   隔阂一旦产生,只会越来越大。   从一道裂缝,渐渐的化为天谴鸿沟。   ——————————   档案处门口。   刘睿影仍旧站在发呆。   因为他没有下一站的目的地。   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要不,先回去吧?你的朋友还在屋中。”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猛地一拍脑袋!   想起赵茗茗和糖炒栗子还在自己的住处里,心下有些着急。   “那就先回去吧。这一条线又断了,只能再次重新来过了……”   刘睿影很是无奈的说道。   “先别回去了!”   就在四人准备离开时。   萧锦侃突然从房山头走出来说道。   “嗯?你怎么来啦?”   刘睿影看到萧锦侃在此有些惊诧。   “我来接你们。”   萧锦侃说道。   “接我们?哈哈,你害怕我们会迷路不成?”   刘睿影笑着说道。   “迷路倒不至于。虽然我是个瞎子,但我还是怕你们走错了路。”   萧锦侃说道。   “你要接我们去哪里?”   刘睿影问道。   他正了正神色。   知道萧锦侃如此说,定不会是无的放矢。   “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坐坐。不会太久的,什么都不会耽误。”   萧锦侃说道。   话音刚落他便转过身去,领着众人往那个房山头处走去。   拐过弯,刘睿影看到这里竟然摆着几张小桌子。   每张桌子还都配了四把小椅子。   只是这桌子很小很矮。   所以这椅子也很小很矮。   坐在上面,跟席地而坐没有什么差别。   “我们就这样坐在这里?”   刘睿影问道。   虽然他知道萧锦侃不会无的放矢。   但他的确不知道为何萧锦侃不让他们回去,却一定要坐在这里。   “你想看看吗?”   萧锦侃凑过头来问道。   “看什么?”   刘睿影反问道。   四下里东张西望了一阵,并没有看到什么违背常态之事发生。   萧锦侃没有言语。   之时伸出手来,轻轻的点了点刘睿影的额头。   “这是?!”   刘睿影看到眼前传来的画面,顿时被惊的说不出话来。   “嘘!观棋不语真君子!”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虽然心中还是惊异不已,但却老老实实的闭住了嘴,却是连一个感慨的字都没有。   “你先还是我先?”   刘睿影眼前看到狄纬泰和沈清秋二人面对面站着。   沈清秋背着手,淡淡的对这狄纬泰问了一句。   “对于你我而言,先后还有什么讲究吗?”   狄纬泰问道。   看样子今日这一战在所难免。   沈清秋是铁了心,即刻就要离开。   “有道理。我们已经不需要先出手来抢那一瞬的先机了。”   沈清秋说道。   “依我看,同时出手如何?”   狄纬泰说道。   “好,同时出手!”   沈清秋说道。   “只出一招如何?”   狄纬泰说道。   “好,只出一招!”   沈清秋说道。   他高高的举起了右臂,并指成剑。   明明只有两根手指,却仿佛有三千根。   “我出三千剑指!”   沈清秋说道。   狄纬泰也高高的举起了右臂。   不过他只伸出了一根食指,立指为笔。   “我出春秋笔法!”   狄纬泰说道。 第一百零一章 天下文宗序   狄纬泰散漫的坐在门口的台阶处。   右手搭在膝盖上。   食指指尖,有一滴还未凝固的鲜血。   下颌处的胡须上,也挂着丝丝血迹。   他的的眼睛没有了往日的精明。   变得异常浑浊。   本来时刻都充满着希望,现在也只剩下一地颓唐。   狄纬泰伸手将胡须上的血迹轻轻拭去。   转身走进了屋中。   沈清秋已然不见了踪迹。   想必是走了吧。   也好。   狄纬泰终归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若是他不走。   就那般静静的待在乐游原上的破屋中。   对狄纬泰来说,终归是个念想。   现在他走了。   这念想便也断了。   狄纬泰到屋中洗了洗手,随即又捧起水,看样子是想要洗洗脸。   但水捧在手里。   他却没有往脸上扑去。   而是就这么看着自己的脸在水中的倒影。   随着水一点一滴的从指缝间流走。   他的脸也渐渐的变得扭曲可怖起来。   狄纬泰看着竟然有些害怕。   索性松开了手。   让剩下的水全都落回了盆里。   狄纬泰看着盆子里的水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的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神光。   只是比先前的精明更多了一层沉稳与深刻。   虽然他已足够老成持重。   但老成持更重岂不是要再好上些许?   不过这沉稳与深刻,并不代表狄纬泰便会从此放弃沈清秋口中的算计。   反而会让这些算计更加深沉,更加不易被觉察。   ————————   萧锦侃再度点了点刘睿影的额头。   刘睿影眼前的画面消失了。   继而看到的便是真真正正发生在眼前的。   不过眼前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所以他看到的只是萧锦侃冲着他微笑的脸。   “他……输了?”   刘睿影说道。   他花了好一阵功夫才缓过神来。   因为他看到的内容着实太过震撼。   萧锦侃没有回答,依旧是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   直到这一刻。   刘睿影才体会到语言文字的匮乏。   即便是让他说,他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描述。   “沈清秋这个名字倒是很好听。”   刘睿影沉闷了半晌后接着说道。   “名字而已,不分好听难听。”   萧锦侃笑笑说道。   “说起来,你为何会叫‘锦侃’?”   刘睿影问道。   “不知道。爹娘起的。可能是希望我日后不要嘴太笨,能够侃侃而谈的同时多说出写锦上添花的句子吧。”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这么解释倒也说得通。   只是很少有人把‘侃’这个字用在名字中。   不过父母之心,总是好的。   他们的希望总是要比旁人更加殷切。   不过这样的殷切虽然是关心与疼爱的表现,很多时候也难免会做错事。   因为殷切之心,往往会使人变得急躁。   这世上有几个人能静静的等待那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但这世上的事情,却也没有几件是能够一蹴而就的。   饭要一口一口吃,日子要一天一天过。   拔苗助长的结局人尽皆知。   但却没几个人能忍得住这般功利的诱惑。   说起来刘睿影觉得自己的名字也很怪。   而且根本无从解释。   睿影。   睿为睿智。   影是影子。   睿智的影子,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通的地方。   若是牵强附会的话,影子这一东西倒是能和中都查缉司的查缉之事沾点边。   不过夜晚是没有影子的。   按照老马倌说的话,夜很纯粹。   但这般纯粹的夜,为何会偏偏让人没有了影子呢?   刘睿影没有想明白。   不知不觉,又是一盏茶的功夫。   刘睿影就这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直到萧锦侃站起身子时碰响桌椅的声音让他回了神。   “你要去哪里?”   刘睿影问道。   “回屋子。”   萧锦侃说道。   “这样就结束了吗?”   刘睿影问道。   似是意犹未尽。   “难不成你觉得还应该发生些什么?”   萧锦侃你微微转过身说道。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了解他们。”   刘睿影摇了摇头说道。   “你也根本没有必要去了解。”   萧锦侃说道。   “那你为何要让我看到这一幕?恐怕这二人不愿意旁人看到吧。”   萧锦侃说道。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要让你看到。甚至我也不该去看。只是当时我的心里有一种冲动,让我不得不看,而且不得不找个人一起看。”   萧锦侃说道。   “所以你找了我,是因为没人可找,还是因为非我不可?”   刘睿影问道。   “你觉得呢?”   萧锦侃笑着说道。   他被刘睿影的话逗乐了。   果然每个人都想自己变得重要。   就算已经很重要了,却是觉得还不够。   总得要更重要些才好。   “当然觉得是后者,非我不可!”   刘睿影撇了撇嘴说道。   “那就是因为非你不可!”   萧锦侃说道。   “你知道关于五福生早年死去的大哥之事吗?”   刘睿影突然问道。   他知道萧锦侃一定是知道的。   他也隐约猜出了萧锦侃的身份。   虽然不是那么清晰。   但大致上已经有了轮廓。   “我知道。”   萧锦侃说道。   “甚至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背后的因果是怎样的,我都知道。”   萧锦侃顿了顿接着说道。   “但你不能告诉我?”   刘睿影反问道   “对。处于朋友当然想帮你。但很多时候我的立场只能是站在规则一方。”   萧锦侃说道。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在不违背规则的情况下,还能助我一臂之力?”   刘睿影问道。   因为这几档子事,已经让他心力憔悴。   每件事都好似一个小线头儿。   刘睿影都抓住了这每一个小线头儿。   本以为只要顺藤摸瓜,把这小线头儿拽出来,就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但他却没有想到,这小线头儿就真的只是一根短短的小线头儿……   它门的背后没有任何隐情,互相之间也没有任何干系。   在萧锦侃没出现之前,刘睿影没有想到去找他。   毕竟自己说了,要在解决完所有事情之后再去找他喝酒的。   现在却是自己食言了。   不过当下却是萧锦侃主动找了自己。   要说食言,也是他俩一人一半。   谁都不全对,但谁也不是全错。   “唉……”   萧锦侃叹了口气。   目光望向乐游原的方向。   “我去问问我师父吧。”   萧锦侃说道。   “你的师父?他会有办法吗?”   刘睿影问道。   “不好说……但既然是师父,办法总会比我多。”   萧锦侃说道。   “只是他最近很忙,一件事开心,一件事糟心。所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空来想办法。”   萧锦侃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酒葫芦,喝了一口说道。   酒三半眼睛一亮!   因为这个酒葫芦明显要比他的精致的多。   只是容量太小。   中看不中用。   “我酒量小,所以这个刚刚好!”   萧锦侃对着酒三半说道。   同时扬了扬手上的酒葫芦。   “哈哈,要是真比酒量,谁还会用葫芦喝酒?无非是图个样子可人儿罢了。”   酒三半笑着说道。   “不过我还是会去问的。虽然问了也不一定会有办法,但若是不问,那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萧锦侃把酒葫芦收了起来,对这刘睿影说道。   “那我等你消息?”   刘睿影问道。   他的心头又燃起了些许希望。   “不必。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萧锦侃说道。   “该做的太多……只是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去做,或者说根本没法儿做了。”   刘睿影很是颓败的说道。   “你屋中还有朋友在等你,今晚不是还和常忆山有约要去明月楼喝酒?这些事总是该做又能做的吧。”   萧锦侃说道。   “我却是把她二人忘了……”   刘睿影一拍脑袋,站起身来说道。   他却是把赵茗茗和糖炒栗子二人还在自己屋中一事忘得一干二净。   “常言道‘生怕情多累美人’,你这情也不多,难道就要做那般健忘的无情之人吗?”   萧锦侃调笑着说道。   刘睿影很是不好意思。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拱了拱手,算是做了告别。   随即小跑着返回自己的住处。   “那两人是什么人?”   欧小娥问道。   “反正极其漂亮,两位都是美人!”   汤中松说道。   “哼……”   欧小娥从鼻中轻轻的哼了一声。   女孩子都有爱美攀比之心。   这是刻在骨血里的。   即便欧小娥的气概与肚量比男人还要大也不能免俗。   不自觉的,她也加快了脚步。   想要去看看刘睿影这两位美人朋友究竟有多美。   虽然先前已经打过照面,但当时欧小娥的心思却并不在这里。   只能记得大体的衣着颜色,至于眉眼鼻子什么的,却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   狄纬泰从里屋走出来时。   全身上下都换了一套衣裳。   只见他穿着一件栗色雨丝锦袄子,上绣龙纹。   腰间系着一根无青色宽腰带吗,上绣凤纹路,还有三块玉牌点缀其上。   左边的一块玉牌,上刻百子嬉闹图。   一群光头胖娃娃,只穿着一件肚兜,在一处大院子里打闹玩耍,好不热闹。   右边的一块玉牌,上刻乐游原秋景图。   四季不冻河在下缓缓流淌,千峰万仞山高耸入云。   青青草已然微微泛黄。   但树上枝头处还有些叶子在兀自倔强着,不肯落下。   远处有一片房舍。   房舍上方的空中腾起阵阵炊烟。   中间那块玉牌,却是只是一块干净平整的玉牌。   上面没有任何雕刻。   但打磨的异常光洁。   以至于都可以映出人脸,当镜子使。   这样华美的服饰,狄纬泰有很久都没有穿过了。   狄纬泰还在外面套上了自己八品金绫日的文服。   越是好的衣裳,针脚却是细密,质地却是轻薄。   纱绸总比棉花贵。   先前的穿的那一身老农布艺,被他整整齐齐的叠在柜子中。   上面放了一张小纸条。   写着二字“浆洗”。   先前他虽然穿的很是素朴。   但这件布衣上却连一丁点儿弄脏的痕迹都没有。   即便他每日都会去后院中,给那些种植的蔬果浇水施肥。   但布衣竟是没有一个泥点。   狄纬泰走到桌前,把杂物信手推到一旁。   随后桌上平平整整的铺了一张宣纸。   他没有用镇纸压住四角。   但这张轻薄的宣纸竟然好似有千斤重一般,牢牢的压在桌面上。   他拿起了一跟笔,放在砚台里,看着笔头吸满了墨汁。   这纸,只是普通的纸。   笔也,也只是普通的笔。   狄纬泰从来没有用过高级的文房。   他不是没有,而是不愿意用。   这诗文的关键,还是诗作与文章本身。   若是写得好,就算是写在一块树皮上,也能让天下人争相传抄。   若是写的不好,就算是卸载绢帛上,再用最上等的木材装裱起来,也是无人问津。   待笔头吸饱了墨汁,狄纬泰提笔在纸张的最上端写下了三个大字。   ‘无题序’。   而后,他闭眼稍稍酝酿。   随即便文思泉涌。   身后霎时绽放七色神光。   犹如孔雀开屏般,绚烂夺目。   这七色神光,冲出了屋子,冲出了小院。   在整个博古楼中蔓延。   就连乐游原上也不例外。   “楼主,开笔了?!”   一时间,博古内议论纷纷。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的望着这一片祥和厚重的七色神光。   继而纷纷对着七色神光升起之地,狄纬泰的住处方向,跪倒膜拜。   就在这七色神光大盛之时,狄纬泰动笔了:   有词曰:春意苍翠倾楼城,茫茫人间悠悠。昔年嘉华梦不空。河山依旧在,手中笔墨浓。独自凭栏高楼上,邂逅丹史青风。斜阳晚照江湖翁。诗词曲赋凌云,天下文宗。   九族遗迹,博古新楼。势凌定西,地接震北。饰千峰而带万仞,控太上而引四季。物华天宝,文光映乐游之地;人杰地灵,才水袭征伐故址。汗青烟云,慨当以慷。背临双王之交,面朝中都之伟。昔年九族雅望,纵观文坛;今者一展新楼之雄风,文宗安泰。亭台高耸,楼榭飞花,池水星罗,奇观棋布;庙堂江湖,制令参差。阴阳和合,谋洪荒之无极;王化正道,立有教之无类。   时维三月,序逢惊蛰。春风吹而化白雪,文采起而灭淫邪。鼎力天下于文道,大醉千年于文章。妙得文曲星之极乐,巧获临江仙之楼台。黄金榜上,偶失风流;龙翔九天,乏善可陈。鲲难展身长游,鹏难振翅高飞。群雄并起,逐鹿于中原,怎奈他人嫁衣,西风碧树?民不聊生,奈何烟尘四起,谁料造化伟略,秉笔如刀。   跨琼楼玉宇,渡雕栏玉砌。朱颜不再,人面已改。太平博古,南北不相望;盛气弥瑞,朗月照未央。学子来朝,屹立西北;乾坤一统,环宇皆享此荣光。丹月流转与朝日争辉,春水霜天共山海同存。林木幽蔽,川泽回绕,凌云青霄,江河渲浩。文风兮袅袅,盎然兮婆娑。日起夺人纸醉金迷梦,月落迎人千里奏笙歌。   嗟乎!时运不济,命运多桀。诗仙灵才动京华,柳生不遇惹涕下。皇朝八大家,推发文章之极致;文道七圣手,写尽繁衰之世事。   悲,闭楼锁园,茫然然,不知日新月异。   哀,利令智昏,浑噩噩,不顾大厦将倾。   惜,博古英烈,血肉躯,强挡九族利刃。   文坛风雨飘摇,处处断壁残垣。日薄西山,苟延残喘。然,博古儿郎阅沧桑无数,历百世荣辱,得祖宗佑护,拼文坛之前途,终踏复兴之路。   今者,四季不冻,改自然之样貌;险峰万仞变地理之架构。楼阁壮美,盘龙昂首入屋脊;石桥长亭,三星璀璨如连珠。   诗词曲赋,视天下若泥丸;丹青史卷,跨天涯若盈寸。秉笔如刀,渡大洋如浅滩。词锋见血,冲天宫,拜嫦娥。惊玉兔捣药不成,扰吴刚砍桂不能。   一笔一划,执文坛牛耳,壮博古声威,集天下好物,取他方长处。灭硕鼠,窃楼者人恒诛之;清蝜蝂,还举楼一片清明。是谓文宗之开端,书声郎朗;崛起之必然,斗志昂扬。   感,我博古盛世祥和,登攀之路与时俱进。   慨,我博古意气风发,风流无数越之龙门。   赞,我博古英才济济,龙虎斗时方显真章。   纬泰,一介书生,酸臭迂腐。念念叨言,尽皆平生之衷言;虚怀若谷,桃李无言自成蹊。涤荡污浊于滚烫,扬俊秀于人间,罢九族于天下,举贤能于四海。他日放歌郊野,静待金榜提名。悬梁刺股,寒窗苦读,切记莫要班门弄斧。浮生若梦,纵使神通盖世也尽皆枉然。老朽虚度光阴已过一甲子,每念及此,感慨丛生,涕泪聚下。但乐行无憾,乐文无悔。斗转星移,自是沉浮悲欢;天道无常,自是书尽千古。   紫电清霜,英雄何曾气短?但为君故,只愿气冲霄汉!夜以继日,夜风望北,心藏宙宇,百川兴发。龙能腾挪变化,兴云而吐雾;凤能高飞低伏,隐身而藏行。泰山崩而不变色,麒麟兴而不改颜,腹有诗书,气自华然。烟花景致如旧,忘却覆水难收。峥嵘绮丽,功名荣辱。飞驰定西震北之荒凉,凌驾平南安东之敞煌。   诗曰:千年沧桑话沉浮,物转星移又几度。   寒窗求索千百日,归来便踏金榜路。   书页微开现巨变,大千世界任蹁跹。   吾辈当有鸿鹄志,龙虎一斗展宏图。   狄纬泰写到这里便停了笔。   若是按照他的本意,是准备再写几段的。   但细细斟酌了一番,却是觉得没有必要。   他只想在中都文探路虎斗之前激励一番博古楼中的读书人,若是太过,则显得凌厉有余而厚重不足。   这就如同写文章一样。   若是用典过于稳妥老道,则显得创新不足。   但若没有典故来支撑,则又显得太是轻浮。   狄纬泰把笔悬停在文章题目的位置。   他将‘无题’两个字划去。   改成了博古楼。   只是他仍觉得有些不妥,继而又将‘博古楼’三字划去。   他放下了笔,在屋中来回踱步。   不知过了多久,但纸上墨迹已干。   狄纬泰终于是再度回到桌边,将题目改成了《天下文宗序》。   直到最后一个‘宗’自写完,搁下了笔之后。   那璀璨夺目的七色神光也渐渐随着夕阳与晚风一同隐去。 第一百零二章 寂寂之境【上】   刘睿影正在回屋的途中。   他也看到了这阵磅礴雄浑的七彩神光。   虽然他不知道其中的原委。   但狄纬泰每写一个字。   这字就会顺着神光的牵引,直接流淌进刘睿影的心里。   每一个字似是都在重重的叩击着他的心门。   让他不得已而停下了脚步。   只能痴痴的望着那一片神光腾起的方向发呆。   其实不光是他。   汤中松与欧小娥也是如此。   唯有酒三半站在一旁,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喝着酒,左顾右盼的觉得刘睿影他们三人突然住了脚好生奇怪。   待神光隐去,刘睿影回过神来,看到酒三半一脸疑惑。   “你们刚才怎么了?”   酒三半问道。   “你没有看到刚才的七彩神光?”   刘睿影问道。   “看到了,怎么了?”   酒三半轻飘飘的说道。   “难道你没有感觉到什么?”   刘睿影问道。   一字一句直接入心的感觉太过诡异奇绝。   他不知道别人是否和自己想通。   因此只好这样模棱两可的问了一句。   “没有……就是那片光还挺好看的。”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和汤中松以及欧小娥分别对视了一眼。   从他们的眼中,刘睿影能感觉到这二人一定和自己是相同的感受。   不过从他们二人的眼中,也能看出他们对酒三半丝毫不为所动的诧异。   “或许是人不同吧。”   汤中松有些感慨的说了一句。   刘睿影点了点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   人不同,难以情投。   狄纬泰,八品金绫日的文道修为,证明他的文心足够坚定和强大。   以至于,笔下生造化。   竟是能够如此的勾动天地大势。   刘睿影自问自己,他没有文心。   即便有,也早就被狄纬泰的这一篇大势神章所击破。   但酒三半的文心,难道就坚定如此?强悍如斯?   竟是连狄纬泰的大道篇章都无法勾动半分?   刘睿影不相信。   他觉得这其中定有旁的缘由。   虽然酒三半自己都说不清楚原因。   不过事实摆在眼前,不由得刘睿影不承认。   方才那七色神光让斜阳都有些黯淡。   现在一望天边,发现确实离华灯初上还有些许时辰。   刘睿影和汤中松还有欧小娥,酒三半约好时间,便独自回了屋中。   一进屋,她便看到赵茗茗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望着后院的春色发呆。   其实后院中是没有春色的。   这本就是一处空屋。   后院早已无人打理。   不像是狄纬泰或是萧锦侃的后院那般,绿意盎然。   所以刘睿影着实不知道赵茗茗在看什么。   “嘘!”   刘睿影刚准备开口致歉。   毕竟赵茗茗远来是客。   自己把这主仆二人晾在屋中许久,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过去。   虽然刘睿影也是远来之客。   不过毕竟是要比赵茗茗早来几日。   糖炒栗子对他比了个禁声的手势。   随即又指了指赵茗茗。   好像是让刘睿影不要吭声,免得惊扰了赵茗茗欣赏后园景致的心情。   刘睿影挠了挠头。   随即也望向了后院之中。   他的目光沿着墙根扫边每一寸土地,石墙,小径。   却没有发现任何一处能够让他停留片刻的地方。   “你没有看到吗?”   赵茗茗突然开口问道。   “嗯?”   刘睿影被赵茗茗这句话问的有些莫名其妙。   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上话茬。   “你是不是觉得这园子中光秃秃的,了然无趣?”   赵茗茗接着问道。   “哈哈,我倒的确是没有发现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   刘睿影笑着说道。   虽然在笑。   但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罢了。   “我小时候就不喜欢过于臃肿的景色。满园绿,不如荒中绿。你看那土墙的凹凸处,以及小径旁的小草,是不是要比那郁郁葱葱的园子更显得春色盎然?”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顺着赵茗茗的话,目光再度朝着院子内游移了一圈。   发现果然如此。   不过这些赵茗茗口中的‘春’,的确是太过渺小。   小到若不定睛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人活着就和这小草,嫩苗一样。不需要有太多夺目的颜色。但只要它长在那里,冒头了。就算是再渺小,谁敢说它就不是春?”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心中有些震撼。   他本以为赵茗茗只是个门阀势力的大小姐。   但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有这般的想法与体悟。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相比狄纬泰或是萧锦侃园中那些枝繁叶茂的树,以及盘根错节的藤蔓。   刘睿影这后园中的小草,嫩苗倒真是更能体现出这‘春’。   “赵小姐这番言论,着实倾心脱俗。”   刘睿影说道。   “你可看到刚才的七色神光?”   刘睿影忽然问道。   “什么七色神光?”   赵茗茗回过头来茫然的反问道。   “没事,就是刚才远处突然亮了一阵,估计你在屋中没有看到吧。”   刘睿影虽然心头大惊,但还是如此镇定的说道。   不过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些许怀疑。   因为那文道的七彩神光,感天动地。   只要是人类,凡是习过字,读过书之辈,尽皆能够感受的到。   可是如此大的动静,赵茗茗却是一无所知。   如此不寻常,如何能不让刘睿影多想?   除非……   “刘省旗!”   就在刘睿影将心里对赵茗茗的怀疑一点点放大时,屋外传来了呼喊声。   “什么事?”   来人一身短打装扮。   头发高高的束起,在头顶挽成一个团子。   俨然是个书童。   刘睿影这几日紧绷的神经没有一刻得以清闲。   突然那看到生人在前,不自觉的握住了剑。   “刘省旗,有查缉司之人前来找您,现已抵达了乐游原。”   这位书童说道。   刘睿影心头有些疑惑。   因为他手中关于大红袍的资料以及摘星楼楼主上官摘星身死一事的情报还没有传送出去。   查缉司怎么会如此贸然的派人前来?   “我知道了。”   刘睿影略略沉吟了片刻,便将这通报的书童先行离开。   继而有些歉疚的转身看着赵茗茗。   “晚上是该如何?”   赵茗茗开口问道。   “晚上是在博古楼长街上的明月楼。”   刘睿影说道。   “好。那我和糖炒栗子先去那里寻一处客栈落脚。”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虽然他很想和赵茗茗再多说一会儿子话。   但现在一听赵茗茗要先行离开,心里却没来由的有些轻松。   这般古怪又矛盾的想法,刘睿影自己也不知该作何区处。   他带着赵茗茗和糖炒栗子走出了园子。   给她俩指明了去路。   糖炒栗子这会儿却是出奇的安静。   刘睿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零食吃完的关系。   因此有些闷闷不乐。   不过糖炒栗子这小丫头,脾气总是这么一阵阵的。   当哭当笑,从来不知愁字几何。   刘睿影看着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便转过身去准备去往乐游原看看查缉司究竟派了谁来,来人又是何意。   刚走出没两步,却看到前方不远处站立着一个人影。   正是先前来传话的书童。   “还有何事?”   刘睿影问道。   他以为这书童还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刚才看到有外人在自己屋中怕是不太方便。   “刘省旗,没有别的事了,我只是在此等候您,陪您一道前往。”   书童躬身作揖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想必这人是博古楼放在自己身边的耳目。   明面儿上说是要陪自己去,显得颇为恭敬客气。   实则是盯着自己,看看这查缉司之人堂而皇之的前来博古楼究竟是有何打算。   刘睿影孤身前来,虽然也能代表这中都查缉司。   但一个人终究是一个人。   不大张旗鼓的,也是给博古楼颜面。   就好像五大王域的王城之中不设查缉司站楼一样。   但是现在听闻查缉司有后续人马已经抵达,这如何能不让博古楼中人多心?   虽不至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起码也要打起些精神头,小心应付才是。   书童在前,刘睿影跟在后面。   两人大约相距半丈有余。   刘睿影没有说话。   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这书童只会逢迎应和罢了。   他本是想和这书童聊聊天,探探口风。   看看能不能从他的口中套出点东西出来。   但转念一想,便觉得还是算了。   既然博古楼能派他来引领自己,想必也是一番精挑细选之后的结果。   这书童看着单纯年轻,不谙世事,但实则一定是机敏过人,胆大心细之辈。   要是开了口,说不定七绕八绕的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刘睿影可不觉得自己的嘴皮子功夫有多厉害。   即便对方只是一个小小的书童,但天天跟着那些个文人老爷,好得也算是耳濡目染。   就好比跑堂的虽然不做饭,但也照旧能熏出一身油烟味。   不动刀,不起炉灶时,谁能分得清?   “这不是去乐游原的路!”   刘睿影突然停住了脚步说道。   “这当然不是去往乐游原的路。”   小童说道。   他也停住了脚步。   只是尚未转过身来,依旧是背对着刘睿影。   “查缉司根本就没有来人。”   刘睿影说道。   “查缉司人是没有来,不过我来了。”   小童转过身来说道。   “你是谁?”   刘睿影问道。   “你还不如先问问这是去往哪里的路。”   小童反问道。   嘴角扯起一抹邪笑。   “我想,这一定是黄泉路。”   刘睿影说道。   既然对方已经撕破了脸,却让他反倒是更为惬意。   “刘省旗不愧是中都来的人物!见多识广不说,心思也是玲珑的紧!在下佩服!”   小童说道。   同时双手抱拳,深深一揖。   这一揖,的确是更显恭敬。   刘睿影看到他的头都快要碰到地面了。   小童的个子本就不高。   这一下,好像身体要从腰部处折叠起来了似的。   突然,刘睿影听到一束破空之声传来。   情急之下只得猝然拔剑。   这小童竟是趁着弯腰作揖的功夫,从背后射出了一只弩箭。   弩箭的通体闪着蓝绿色的幽光。   不单单是有着劲气的加持,显然通体也淬过毒。   无论庙堂还是江湖。   用毒总是被人所不齿。   剑客决斗,比拼剑技。   刀客较量,比拼刀锋。   唯有那根本上不得台面的阴险小人,才会在兵刃上淬毒。   虽然用暗器已经是相当被卑鄙的行经。   可是如他这般,在暗器上再淬了毒,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刘睿影一剑荡开这只弩箭后,朝旁侧闪身踏出几丈。   “黄泉路这样的话,未免太过老套。你不说你用过,就是那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怕是一年到头都得讲个千八百遍。”   刘睿影说道。   “黄泉路老套是因为没有人再去给它起别的名字。刘省旗大才,不如来取一个?等您取好了,我再送您上路!”   小童挺直了背,站起身子说道。   “还是算了吧。一是在下才疏学浅,做不了这般舞文弄墨的行当。再者,这条路不论叫什么我也不会走。倒是你该考虑一下,起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名字。这样一会儿走上去时,还能有点归属感。”   刘睿影说道。   小童没有言语。   只是看着刘睿影痴痴的笑着。   他从身后摸出了一件奇怪的兵刃。   刘睿影本以为这小童是一位暗器行家。   因为方才的弩箭明显是从他背后装着的机括中射出来的。   但是他现在手中的这剑兵刃,刘睿影却是看不出一点门道。   一根铁索。   上面拴着一个圆环。   这圆环极为轻薄。   似是能像云朵般飘起来一般。   但那根铁索却极为粗壮。   和刘睿影的小臂差不多。   乍看之下,不难以为这铁索才是兵刃的主体,圆环只是陪衬。   可是那小童却手持铁索,圆环在另一端悬空,兀自摆动着。   “您要是一定让我起名,也行。就叫断头路。”   小童这时才开口说道。   “断头?这二字过于直白,不好。”   刘睿影说道。   “您说,既然都是死路,为何要那么多弯弯绕?还不如直接用死法儿来命名,不是更显得磊落?”   小童说道。   “所以,你要让我断头?”   刘睿影反问道。   “是极是极,这也是最快最轻松的方法。”   小童说道。   “对于断头之人倒是轻松了,咔嚓一切,万事了然。不过对于你来说,怕是没那么轻松。”   刘睿影说道。   “您是何意?”   小童问道。   “意思是我的脖子硬,骨头也硬。怕你一不留神崩了到,扭了手。”   刘睿影说道。   “您这话也显得老套了……想必也是从那些说书先生那儿学来的吧。”   小童说道。   刘睿影并不想回答。   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说了太多的话。   原本他是没有这么多话的。   不知和谁学的习惯。   即便是对方摆明了要杀死自己,却也想和他先聊两句。   一时间,刘睿影觉得自己是否有些飘飘然了。   不管一件事的把握有多大。   自己都不该如此有恃无恐才对。   但刘睿影转念一想。   自己这并不是骄傲,也并没有飘然。   只是他的心气儿已经变了。   从一开始的恐惧紧张,到了现在的轻松随意。   换个词来说。   刘睿影变得比原来更加幽默。   这么一想,他的心里顿时舒服了很多。   当下也有心想要再多说几句。   既然杀他的人都不急,自己这个看似等死的人又何必着急?   “这句话还真不是学来的,是我自己悟出来的。”   刘睿影说道。   “那您真是天资过人,旁的人就算是苦读十年,也赶不上您这一朝顿悟!”   小童说道。   “想必你知道我是刘睿影。”   刘睿影说道。   “刘省旗。”   小童微微点了点头说道。   “所以你知道我是谁,而我不知道你,岂不是太不公平?”   刘睿影问道。   “你想知道我是谁?”   小童反问道。   “总不能让我死的不明不白。断头前也得做个明白鬼不是吗?”   刘睿影说道。   “嘿嘿……我会在您闭眼咽气的最后一刻告诉您的!听说那一刻听到的东西,听的最清,记得最牢!”   小童口中这一‘牢’字还没说出口。   手中劲气便灌输到了铁索之上。   这铁索突然直挺挺的立起。   圆环挂在前段。   宛如猛蛇昂首。   小童手腕一抖。   这“猛蛇”的蛇头便直奔刘睿影的头颅袭杀而至。   刘睿影出剑击中了圆环。   但小童又在刹那间变招。   圆环只稍稍一错,便泄去了刘睿影剑上传来的劲气。   可是刘睿影刺出的这道劲气却并没有溢散。   而是被这圆环拘在了其中。   一圈圈的旋转着。   “本以为你的断头会是干净利索,怎么跟一条泥鳅般如此滑溜?”   刘睿影嘲讽道。   “您看仔细了,这可不是泥鳅。这是毒蛇!”   小童说道。   “开始的那下的确是有点像毒蛇。可是现在却是只像泥鳅。”   刘睿影说道。   “开始一起手,叫做猛蛇昂首,现在的变招,叫做灵蛇出洞!”   小童说道。   刘睿影可觉得有些可笑。   他只听说过宴席之上报菜名。   却没有见过生死相斗时把自己的一招一式都大大方方说出来的。   这样的人要么是太傻,要么就是对自己的功法武技有足够的骄傲。   “巧了,我这剑你可知是什么名字?”   刘睿影问道。   “刘省旗的剑自然不会是凡品。”   小童说道。   “不,它普通的很。只是名字和你刚好八字反冲。它叫斩蛇剑!”   刘睿影说道。   一听这话,原本油嘴滑舌的小童竟是突然那咬牙切齿起来。   想必刘睿影分析的没错。   他的确是对自己的这一套功法武技极为骄傲。   虽然他能够容忍刘睿影说这是一条泥鳅。   但却接受不了对方说自己的剑叫做‘斩蛇’。   小童另一只手也搭在了铁索之上。   双手向下一压。   这顶端的圆环便将先前拘住的刘睿影的那一束劲气释放了出来。   圆环转动极快。   再加上这凌厉的劲气。   刘睿影不得不以稳妥为上,暂避其锋芒。   只是这小童一见刘睿影并不相抗,却是驱使铁索,让这圆环如附骨之疽般再度贴了上来。   “现在这模样倒是有点像蛇了!”   刘睿影说道。   斩蛇刺七寸。   刘睿影看了看这铁索的长度,在心中略微估算了一番。   继而一剑刺出。   剑未到,劲气先至。   精准的打在了这条铁索的“七寸”之上。 第一百零三章 寂寂之境【下】   “别的蛇有七寸,而我这蛇却是不同。”   小童说道。   他眼见刘睿影的剑尖抵住了铁索,却是没有一丝慌乱。   剑索相触。   刘睿影的心头蓦然传来一阵悲伤。   这悲伤来的过于突然,但却汹涌异常。   以至于刘睿影竟是刹那间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   他急忙回剑。   但出剑易,收剑难。   这剑尖似是被黏在了铁索之上,进退不得。   然而这悲伤之韵味,却顺着剑尖传来。   一波更胜一波。   刘睿影活到今天,虽然开心的事不多。   但若要细细的想来,悲伤的事却也没有。   可是现在,他却开始伤春悲秋了起来。   这着实不是一个秀武道之人该有的心境与气魄。   他先是悲哀自己。   觉得自己很是凄楚可怜。   因为他来到这世间,好似飘摇一浮萍。   无依无靠。   无根无基。   明明他对自己故去的爹娘没有多少一样的感觉。   此刻却因为这孤儿的出身,忍不住潸然泪下。   随后他又觉得中都查缉司这些见不得天光的脏活着实不适合自己。   为何自己生来就要如此?   为何自己不能像旁人那样拥有些许选择的权利?   就算旁人的路,大多也由他们的爹娘定夺。   可是至少能选择自己的午饭该吃什么。   刘睿影却是连这都没得选。   中都查缉司的饭堂做什么,你就得吃什么。   唯一的选择就是吃或不吃。   吃了,便是屈服。   不吃,又饿肚子。   左右吃亏的都是自己。   这让他悲哀。   “嗡嗡嗡!”   刘睿影抬头看了看那铁索尽头的圆环。   它正在急速旋转着,向他靠近。   一瞬间,刘睿影竟是想要把头伸进那圆环之中去。   仿佛伸进去就能得到诸多解脱。   这些悲伤所带来的苦闷,原先并不是没有。   只不过,每次他心不静的时候,总是能找到人说说话。   那夜温和的下着雨。   萧锦侃喝多时呼噜声总震天响。   刘睿影本就心思不稳,这一下却是被扰的睡意全无。   没奈何。   他披衣下床,走到门口台阶处,看着点点落雨静坐。   岁月正如这雨水一般,无痕又有痕。   只是它经不起念想,更受不了推敲。   若不是在下雨,他一定会悄悄溜进马棚中,找那老马倌说说话。   虽然夜已深。   但他知道那老马倌一定还没有睡下。   就在这时,身旁走廊的尽头亮起了朦胧的光。   一人提着灯笼越走越近。   刘睿影本以为是夜间巡视的查缉司司位,慌得赶紧想要回到屋中。   结果却是一脚踩在雨水浸漫的台阶上,摔了一大跤。   来人走进。   当他看清这人的面庞时,那慌张顿时烟消云散。   “大半夜的,为何要提个灯笼来吓人?”   刘睿影对这老马倌不满的说道。   “大半夜的,为何要坐在门口不睡觉?”   老马倌反问。   顺势坐在了他旁边的一级台阶上。   “睡不着,出来看看雨。”   刘睿影说道。   “这雨有什么好看的?年年场场不都一样?”   老马倌说道。   刘睿影心中不服。   但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的确是没有在看雨。   自然是说不出任何能够反驳老马倌的话。   “我想骑马。”   刘睿影突然说道。   老马倌刚刚点燃了一锅烟。   刘睿影看到那烟雾没有像往常一般溢散开来,而是被雨点打的稀碎,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好。”   老马倌说道。   他把烟袋锅在台阶上磕了磕。   然而这一锅烟他却只刚抽了一口。   刘睿影瞪大了眼睛看着老马倌。   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他竟然会同意。   而且不惜把自己刚刚点燃的烟全部磕了。   那一夜。   一向擅长骑马的刘睿影很是狼狈。   狼狈到他都不记得自己摔了多少次。   似乎是前面在门口台阶上的一摔给他带来了霉运。   今晚就是一个只能摔跤的命。   虽然满身泥泞,但他的心里却无比的畅快.   “所以还是活着好!”   刘睿影正准备转身离开马棚时,老马倌冷不丁冒了一句。   “活着至少还能骑马,虽然难免摔跤,难免狼狈不堪,但若是不活着,连着狼狈的资格都没有了。”   老马倌接着说道。   他又给自己塞满了一锅烟丝,点燃后抽了起来。   刘睿影不知道怎么回答,反正现在他的心情已是畅快。   想必回去后是能睡个好觉的。   人在心情好的时候,看什么都是可爱的。   就连萧锦侃那烦人的呼噜声,在他耳中也像丝竹一般悦耳。   走出马棚,雨已经停了。   可是当下,天空却下起了雨来。   刘睿影看着雨渐渐的将自己淋湿了个通透。   脑中想起当日老马倌说的话。   悲伤之情一扫而空。   手上微微一挑,剑尖便离开了铁索的缠绕。   那小童看到这一幕,神色有些凝重。   刘睿影只柔柔一剑,便隔开了那逼近的圆环。   这一剑,他没有用上任何劲气。   因为那圆环的古怪之处正是能够将对方的劲气化为己用。   所以刘睿影只是用它的肉身之力,将其隔开。   没想到,却是异常奏效!   “断头,你还要磨蹭多久?”   “嘿嘿……估计到下一场雨来临时,这头还断不了!”   小童身后传来两声讥笑。   两道人影自雨幕中缓缓走出。   刘睿影看到这二人的打扮和这小童一致。   他心思一转,猜出来人身份。   “通今阁五绝童子已到其三,剩下两位莫不是觉得我不够资格,所以没来?”   刘睿影说道。   通今阁与博古楼,并列为天下文宗。   不过世人习惯称博古楼为北文宗, 通今阁为南文宗。   这一南一北不仅是依据地理位置的划分。   更是文风的不同。   博古楼地处西北,民风粗狂,文风也显得颇为豪迈。   通今阁地处东南,民风娟秀,文风相较之下则要婉约的多。   只不过这婉约之中却更显阴狠。   而这五绝童子正是通今阁的阴狠所在。   “眼力不错!”   新到的两位童子异口同声的说道。   “不过我们可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们只是不放心他!”   两位童子指了指正与刘睿影交手的童子说道。   “打了半天却是没认出来断头童子。”   刘睿影说道。   “那你认得我俩吗?”   新到的两位童子指着自己的笔尖问道。   “谁是谁我分不清。但二位一定是裂皮童子和挫骨童子”   刘睿影说道。   “我是裂皮童子!”   “我是错骨童子!”   两人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虽然他说的轻松。   但心里却是沉重不堪。   “不过最难缠的逆脉童子,阻府童子没有来。我应该还是有周旋余地的。”   刘睿影心想道。   五绝童子,名号便代表了他们各自的功法武技。   断头童子,便是手上这一根断头锁。   犹如灵蛇,寂静冷酷。   铁索前面的圆环,总是能在不经意间套住对方的脖颈。   继而轻轻一拉。   一颗大好头颅便会滚落在地。   除此之外。   这五绝童子还对应着人们心中的五种覆灭情绪。   悲,愤,恐,忧,沮。   断头童子正是对应着‘悲’。   这也是刘睿影方才心境游移的原因所在。   “三位是要一起上吗?”   刘睿影颇为慷慨的说道。   “不不不,自己的事自己做。你是他要杀的人。我们自是不会出手。不过他要是不行,或者喊我们帮忙,那就另当别论了!”   裂皮童子笑着说道。   博古楼的五福生,同气连枝。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没有想到这通今阁的五绝童子竟是这般互相拆台。   不过这却是让刘睿影应付起来能够更加自如。   此刻虽然下着雨。   可是这春意却是要比先前更加浓郁。   断头童子看到自己的同伴前来。   也收敛了神色。   不再像先前那般随意。   因为不论是谁,都不想在自己人面前出丑。   在对手面前丢人是人之常情。   但在自己人面前如此,说不得要被他们笑话十年有余。   刘睿影静静的站着。   他看到地上先前两人的打斗,已经把草丛压出了一条道儿来。   这条道并不长。   但却异常的曲折。   虽然不长。   可是五人知晓它的尽头是何方。   因为战斗还没有结束。   甚至可以说,这才刚刚开始。   只是那些被压扁的草丛,已经有些枯黄。   乍看之下,似是到了秋天。   两人之间,竟是如此的春秋分明。   刘睿影提起了剑。   他的目光和手中的剑平视着。   想起这一路走来的种种,微微一笑。   其实即便是那逆脉童子和阻府童子都现身于此,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不知道刘睿影的体内已经不是常理的经脉,气穴,甚至气府了。   阴阳二极崩溃后,这玄之又玄的大宗师法相取代了一切。   说起来,这里对刘睿影威胁最大的,倒是在一旁看笑话而不出手的裂皮童子。   他是一位毒道高手。   在体内的阴阳二极内用自身劲气温养着一捧毒砂。   只要沾染到了一星半点,皮肤便会寸寸龟裂,继而血肉模糊溃烂而亡。   刘睿影对毒道并不了解。   更谈不上精通。   不过显然这断头童子先前弩箭上淬的毒,也是这位裂皮童子的手笔。   风吹雨。   风不大。   雨更胜。   最后一抹夕阳余晖,把地面照的金黄。   以至于先前打斗造成的那一条小道也不再明显了。   刘睿影把剑正反看了看。   但是他的目光始终不离开断头童子手上的断头锁。   也就是那铁索顶端的圆环。   盛名之下无虚士。   刘睿影虽然不知道这断头童子究竟断过多少人头。   但起码自己的头并没有他说的那般独一无二。   他的脖子不硬。   骨头也很普通。   若是中了这断头锁,想必下场也和旁人无异。   刘睿影身处左手摸了摸胸口处。   衣襟之下放着那本《七绝炎剑》。   好汉不吃眼前亏。   若是五绝童子齐至,他定会舍弃这本功法武技逃之夭夭。   虽然对方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目的。   但刘睿影还是觉得就是如此。   因为他的确是再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竟然能牵引的天下四方的大杀神都对其穷追不舍。   但是现在,既然只有这断头童子一人出手。   刘睿影还是有信心和其一战。   就算是最后终将落败,到那时候时抛出《七绝炎剑》也不迟。   刘睿影的脸上闪过一丝明悟。   并不是他的修为又有了长进。   而是他的心境多了一份坦然。   虽然淋了雨,人总是显得和很落魄潦倒。   但他的脸上却丝毫看不到大战将至的憔悴和忧心。   自从中都查缉司出来,他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   这柄利剑或许在先前的岁月中并没有绽放过多少锋芒。   但此刻他却已然出鞘。   刘睿影伸直了胳膊。   把剑尖指向断头童子。   这一剑依旧没有劲气。   甚至连肉身的力量都没有用上多少。   可是断头童子却止不住的瞳孔一缩。   先前刘睿影的剑和他的铁索相交。   断头童子运起功法,让刘睿影沉浸于‘悲’中。   当他堪破了这虚无缥缈的‘悲’时。   断头童子便知道刘睿影的心境不是一般的坚定。   可是现在看到他这份出剑的坦然。   剑尖之上虽无劲气,也无劲力。   但依然能让风和雨都避过这剑刃,绕道而行。   断头童子觉得,本是自己志在必得的猎物,但眼下自己这猎人却成了猎物成长的垫脚石。   虽然心头颇为不服。   可是他依旧把头微微的偏了偏。   因为刘睿影剑尖上传来的那份坦然让他很不舒服。   悲伤的原因是什么?   是因为不够坦然。   若是对发生的一切不论好坏,皆能坦然处置。   那竹杖芒鞋,也能轻胜千里马。   仅需一蓑烟雨,便能任凭此生。   得之坦然。   失之也坦然。   不过这坦然却不是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   是在顺应自然之下的争其必然!   所以刘睿影此番出剑,到的确是断头童子的大忌。   风从刘睿影的身后穿林而过。   传来一阵“飒飒”之声。   继而转为了凄厉的呼啸。   这呼啸之声,让断头童子都又缩了缩脖子。   刘睿影看到这一幕,心中坦然更胜先前。   他也是人。   也是肉体凡胎。   没有钢筋铁臂。   更没有钢筋铁脖。   他也一样是会断头的。   虽然不会是被自己的断头锁断头。   但说不定就是被自己的这把剑。   刘睿影迎着这阵凄厉的呼啸出了剑。   他体内的大宗师法相也从太上台上跃起身子,化为一道惊鸿。   此刻。   这大宗师法相竟是和刘睿影合二为一。   心动。   意动。   剑动。   这三动没有先后,没有高低,不分顺序。   一道剑光笔直的杀向断头童子的咽喉。   凌厉的剑气。   划破了夜风。   斩碎了夜雨。   天地之间只有一片肃杀。   断头童子眼看剑光袭来,慌忙操控着断头锁近身抵挡。   但刘睿影的剑光显然要比那圆环快得多。   断头童子的断头锁,还需要依仗着一根长长的铁索操控。   而刘睿影的剑,现在却已是心念合一。   眼看着剑尖就要刺入断头童子的咽喉。   断头童子急中生智。   把手中的铁索一扬,缠在了脖颈之上。   “当啷!”   铁索挡住了刘睿影的剑。   可是刘睿影的剑尖去却透过铁索之间的空隙,刺破了断头童子咽喉上的皮肉。   刺的并不深。   只有一道浅浅的印痕。   流血也不多。   还不如夏日里上火时出的鼻血多。   但断头童子的眼中却难掩不可思议。   就连在一旁静默观战的裂皮童子,错骨童子,也收起了先前嬉皮笑脸的神色,变得庄重起来。   虽然他们互相看不起彼此。   可是这断头童子手下的斤两他们却是清楚地。   那就是和自己不相上下。   自己这般在一旁观战,自是能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可若是和断头童子换个身为,怕是也只能做到如此。   断头童子脚下步伐变换。   向后退了足足十丈有余。   他摸了摸自己的咽喉。   看着掌心的一点殷红。   第一次,有了好怕的感觉。   这种怕不是怕死。   而是怕自己被断头。   谁能想到断头童子有朝一日竟会担心自己被断头?   这才像是说书人口中的传奇故事。   刘睿影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   再出一剑。   这一剑冲天而起。   刘睿影的整个身子,仿佛也化为了一柄利剑。   除了手中的剑是剑。   他的周身上下无一不是剑。   劲气纵横间。   竟是逼停了二人之间的落雨。   断头童子疑惑的抬头看了看天。   他根本没有想到这片刻的干爽是被由刘睿影的剑气造成的。   下雨是自然。   而刘睿影则是争其必然。   看来只要足够坦然,足够坚定。   就连自然都会为自己让路。   地下的草丛被纷纷掀起。   露出草坪之下被雨打湿的黄土。   刘睿影一步踏上去,脚下传来的触感很是泥泞。   可是他却没有像那一晚般,在台阶上摔倒。   他趁着身体失衡前,又往前踏出了一步。   现在,断头童子与刘睿影的距离已经不足五丈远。   “小心!”   裂皮童子终究是忍不住呼喊了一声。   断头童子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刘睿影已离自己如此之近。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走神   难道就是因为刘睿影破了自己的‘悲’,继而又伤了自己的咽喉?   这么多年来。   断头童子一贯奉行着人间皆苦痛,世事尽悲凉。   从未想过要去谅解。   一桩一件发生的,总是让他的‘悲’越发浓烈,愈发深刻。   只是他忘记了一个道理。   那就是如果不知道该原谅什么,那便诚觉世事皆可原谅。   没有原谅就没有坦然。   没有坦然。   断头童子无论如何也担不住刘睿影的这一剑。   “助我!”   断头童子大声呼喊道。   虽然他已把断头锁调至身前,护住了周身要害。   但他仍然心虚不已。   眼前似是已经看到自己将要被刘睿影这一剑刺破咽喉的场景。   裂皮童子虽然口中不饶人。   但看到自己的同伴陷入了危机之中,手上倒也不满。   只见他双手高举,奋力一洒。   霎时间,铺天盖地的毒砂朝着刘睿影袭来。   刘睿影不得不止住了势头。   手中剑运转如风车。   把这些毒砂尽数裆下。   毒砂落入他的身边草丛中,腾起缕缕白烟。   但很快,又被雨水浇熄了。 第一百零四章 惺惺之念【上】   “不是说好了只观战,不出手的吗?”   刘睿影面无表情的问道。   “这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抱歉了。”   裂皮童子竟然客气的拱了拱手说道。   “不是你的本意为何还会这样做?”   刘睿影反问道。   这世间可没人管你脑子里当初到底是如何想的。   他们只会看你最后是如何做的。   就算你想的再温柔,再善良。   只要你做的不够那么温柔,那么善良,就一定是恶毒。   毕竟大家都很忙。   所以就会如此功利。   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这样最简单,最直白。   效率也最高。   “我着实不想出手的。但他喊我帮忙。”   裂皮童子叹了口气说道。   伸手指了指还未缓过神来的断头童子。   “你的心思这么容易受旁人牵扯?”   刘睿影问道。   语气中带着几分讥笑之意。   “不,我的心思没人能够更改。”   裂皮童子摇着头说道。   “可是他一叫你,你就改了。”   刘睿影说道。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你能拒绝朋友的请求吗?”   裂皮童子问道。   “的确是拒绝不了。”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其实他本是想说,没看出你们像是朋友。   “朋友之间会还经常拌嘴,互相拆台。甚至一年到头你也听不到我说他半个好字。但只要他开口了,无论我在做什么,只要能够得着,我就会帮忙。”   裂皮童子说道。   “即便是不好的事也要帮忙?”   刘睿影反问道。   “既然你认定了他是你的朋友。那他做的事想必你也是认可的。既然你已经认可了他做的事,又何必去硬生生的分出个好坏来?”   裂皮童子说道。   “你不出手吗?”   刘睿影看向一边的错骨童子说道。   “我在等。”   挫骨童子说道。   “你是在等他喊你帮忙?”   刘睿影反问道。   “没错。所以只要他们没有吭声,我是不会出手的。”   错骨童子说道。   “可是他们一旦开口喊你帮忙,我岂不是也得到了警示?”   刘睿影反问道。   “二打一已经有失公允。三打一你更是毫无胜算。所以让你有了预警之先机,也是理所应当。”   挫骨童子摊了摊手说道。   刘睿影微微轻笑。   他没有想到这阴险毒辣的五绝童子,竟然还如此讲规矩。   “所以现在是二打一了。”   刘睿影说道。   “你要是有朋友,也可以叫来。”   裂皮童子说道。   “我的朋友?还是算了吧……”   刘睿影脑中闪过了几张人面,但都被他一一否决了。   “但我只好奇一件事。”   刘睿影接着说道。   “什么?”   裂皮童子问道。   “你们不远关山万里的从通今阁来到这里,再冒死潜入博古楼。是为了什么?”   刘睿影问道。   “这不是显而易见?”   裂皮童子说道。   他觉得刘睿影这问题太过于奇怪。   自己等人明摆着是来要他命的,怎么他还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刘睿影不再言语。   裂皮童子从画中掏出一双手套。   这是一双淡褐色的手套。   刘睿影只能看到颜色,但却不清楚质地。   不过从裂皮童子拿在手里的感觉不难看出,这一双手套很是柔软。   想必戴在手上能和五指与手掌极好的贴好在一起。   刘睿影不知道他为何要带手套。   因为先前那一把毒砂撒出来时,他是空着手的。   不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习惯。   这个世界上还有不少人左手持剑。   向来也有人必要带着手套才能洒出毒砂。   “我带手套是因为我的毒砂的毒,连我自己都解不了。”   裂皮童子说道。   “天下还有这样的事?那不就好比我用剑却总是不经意的想要刺破自己的咽喉?”   刘睿影颇为惊诧的说道。   “剑之一道我不懂。但我的毒砂的确是如此。这也是我不愿意轻易出手的原因。因为就算是误伤了他俩,我也是束手无策。”   裂皮童子很是无奈的说道。   “但方才你第一次出手时,可没有带手套。”   刘睿影说道。   “事急从权。当时是为了救他性命。况且我这毒砂也不是我沾到即死。一两次还是可以抵抗得住的。但多了就不行了。”   裂皮童子说道。   他已带好了手套。   双手用大拇指挂住腰间的系带。   “多谢!”   刘睿影说道。   他知道这裂皮童子告诉自己这么多。   无非是想给这一场并不公平的生死杀局一点补偿罢了。   所以即便对方是一心要致自己于死地。   但这一份善意的提醒之心,还是要感谢的。   “不必。”   裂皮童子说道。   他张开右掌虚空一握。   手呈碗状。   刘睿影看到些许毒砂已经在他的手中缓缓凝聚。   一旁的断头童子此刻也是重新打起了精神。   铁索在手似是一根钢鞭。   只是旁人的鞭法一般如疾风骤雨,或是万壑雷鸣。   而他的鞭法,却是风雨似起非起,雷鸣似至未至。   却是再没了一点先前的刚强之态,尽显阴柔。   原本高昂的圆环断头锁,此刻也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   裂皮童子微微回眸看了一眼断头童子。   张嘴叹了一口气。   虽然刘睿影没有听到他的叹气之声。   但他敢肯定,这裂皮童子定然是在叹气。   因为他看出来,这断头童子已经输了。   这种输,不是断头,或伤了四肢筋脉。   而是从内到外的。   先输心,   再输人。   后输阵。   即使现在想打起精神想要重新来过,却也是如一根面条般软绵绵的。   裂皮童子朝旁边移了移身子。   把断头童子彻彻底底的挡在自己身后。   刘睿影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虽然断头童子仍在。   不过此刻的对决,却已是刘睿影和裂皮童子之间。   刘睿影的剑。   裂皮童子的毒砂。   虽然对方看似赤手空拳。   实则这毒砂变化无常,要比刘睿影的剑更加难以捉摸路数。   “老伙计,你也得出出力啊!”   刘睿影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道。   他在对大宗师法相说话。   大宗师法相听到了他精神传来的讯息,可是他却只将下巴微微一扬,颇为不屑的背着手走来走去。   原本手中的真阳玉京剑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刘睿影心想不好。   若是没了这大宗师法相的加持,他还能使出方才逼败断头童子的那一剑吗?   这一瞬的刹那,刘睿影有些动摇。   大宗师法相不出力是常态。   但他动摇的这一瞬实属不该。   剑已出。   只能一往无前,有进无退。   这会儿动摇,还不如直接跪地求饶来的爽快。   裂皮童子抓住了刘睿影这一瞬的游移。   身子猛地向前窜出。   即便是在雨中,身后也划出一道残影。   这裂皮童子不但手上的暗器毒砂了得。   身法武技竟也是如此的出神入化!   刘睿影还没看清他的身形去向。   就看到一支棕色的利剑从他的身前飚射而出。   没有人能躲开这一支毒砂利剑。   刘睿影站在原地仿佛是一个活靶子。   天色已然完全黯淡了下来。   远处的,有一大片阴云正在缓缓靠近。   若是等那片阴云笼罩在了二人头顶,刘睿影必将更加被动。   所以他必须速战速决。   就在那毒砂利剑即将打在他的胸口时。   刘睿影突然劈出一剑。   不是刺。   而是劈。   毒砂利剑毕竟不是一柄完整的剑。   一颗颗毒砂凝聚而成虽然紧密,但刚硬程度比起刘睿影手中的星剑还是要差的太远。   他一剑劈在了毒砂利剑的正中央。   前半段毒砂因为没有了裂皮童子的劲气支撑,如雨滴般落在了地上。   后半段的毒砂利剑,也因为和刘睿影相隔的距离变远,从而被他轻松避过。   刘睿影侧身再度出剑。   七炎绝剑剑招涌出,将空气之中的雨滴和潮湿都蒸发了不少。   剑光一闪。   竟是绕过裂皮童子,直逼他身后的断头童子。   这一剑刘睿影出的有些愧疚。   因为他挑了软柿子捏。   断头童子现在明显没有再战之心力。   然而他又知道了这两人之间的情谊。   只要自己这一剑逼杀而去。   不管结果如何。   都得使得裂皮童子放弃先前的招式计划,转身回首营救。   但刘睿影却低估了断头童子的心力。   他眼见刘睿影剑光杀来,便将这断头锁高高甩起。   圆环飞速旋转着,嗡嗡作响。   竟是赶在刘睿影的剑光刺入自己的咽喉前,先够到了刘睿影的头颅。   刘睿影很是后悔。   现在前有断头锁。   后有毒砂利剑。   腹背受敌。   进退不得。   没奈何,他只能侧身拍出一掌,想要略微阻挡片刻毒砂利剑的势头。   继而一剑挑开那嗡嗡之声一剑萦绕耳畔的断头锁。   刘睿影并不会什么掌法。   他只是将自身劲气凝聚于掌心,而后一股脑的打出去。   不得不说。   这般使用劲气的确是太过于浪费……   尤其是生死相斗时。   唯有斗的长,斗的久,才能出现转机。   可是此刻刘睿影却也顾不得这许多。   好在,这局势的发展,的确是按照他计划的发生。   躲开了这一前后夹击的必死之局。   他翻身倒地一滚,滚到了两人的侧面。   虽然姿势极为不雅,但这局终究是破了,命也终究是保住了。   但就在这翻身一滚中。   刘睿影突然发现了一个道理。   那就是自己的劲气有限。   裂皮童子和断头童子的劲气也有限。   况且自己还有大宗师法相在身。   剑和断头锁是消耗不完的。   可是毒砂却不行。   “果然厉害……”   刘睿影看到自己的衣袖之上,被毒砂腐蚀除了一个小窟窿。   幸好这查缉司省旗服的质地极佳,没有伤到皮肉。   否则,怕是自己只能躺着等死了。   裂皮童子狠狠的瞪了一眼断头童子说道:   “不行就一边儿呆着去!哪里都是淋雨,难不成你想淋血雨?”   “我没有不行!”   断头童子梗着脖子为自己争辩着。   刘睿影看着自己袖子上的窟窿。   越看越觉得生气。   这一件省旗制服,他向来是颇为爱惜的。   但是现在袖子上却有了一星瑕疵。   虽然不醒目。   外人也很难看到。   但既然自己知道了,就是让他颇为恼火。   这毒砂虽然没有接触到刘睿影的皮肉。   但他还是中了毒。   因为裂皮童子这毒砂之毒,除了能让人皮肤寸寸龟裂,血肉模糊以外。   还有一种毒。   ‘怒’毒。   怒本就是一种常见的人之情绪。   怎么会成毒?   刘睿影明明知道这五绝童子,每人都对应着一种负面情绪。   但不知不觉间,还是着了道。   刘睿影也不是一个烂好人。   他也时常会怒。   事实上这个世间没有人不会动怒。   所谓的老成持重。   只是见得多,识得广,懒得再去思量。   不思量,自然不会动怒。   不过不思量,人也不会开心。   有开心的事,自然也会有愤怒的事。   岁月就是在这般一次又一次的开心和愤怒中度过的。   没有人能例外。   死人也不行。   临死前的最后一刻,想必没有人会不生气的。   生气是总会难免要骂人。   更有甚者,还会摔杯砸碗的发泄一通。   临死前的人张不开口骂人,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发泄。   但他的心里也一定埋怨着老天,为何不能多给他一点点光阴。   刘睿影也会骂人。   只是他极少骂人。   他愤怒的时候,会把萧锦侃的酒坛子砸个稀碎。   不过,都是他喝空的酒坛子。   那些有酒的,刘睿影从来不碰。   虽然有酒的坛子,砸碎了让人更觉爽快。   可是一旦砸烂,便会满屋酒气,却是熏得人连觉都睡不着。   萧锦侃倒是想体会一下,在满屋子酒香中安眠的感觉。   他也曾趁着刘睿影发脾气时,偷偷的把一坛酒混进床边摆着的空酒坛中。   没想到刘睿影一拿起,便觉得分量不对。   掂量了片刻后,还是放了回去。   不过这坛子一旦放下,再想拿起就不那么容易了。   因为砸坛子发泄的心情,已经失了一大半。   当时萧锦侃眼睛一亮,发现这是一个能让刘睿影消气的好办法。   但凡事总有例外。   直到有一日刘睿影把那一坛混进其中的满满一坛子酒砸了个稀碎。   不过砸东西毕竟还是少数。   这么多年,也就那么三四次罢了。   更多的时候,刘睿影还是会选择去骑马。   他骑在马背上。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   道路两旁的景色因为骏马奔驰的速度而被拉的很长,直至模糊不清。   唯有眼前的那片天始终敞亮着。   刘睿影便看着这片天。   狠命的催赶着胯下的骏马。   恨不得下一刻就让马蹄踏在那云端之上。   跑着跑着,马累了。   速度慢了下来。   刘睿影也累了。   不是因为骑马骑累了。   而是因为生完气的人总是很累。   但每一次愤怒之中的骑行,都让他变得愈发的坚定。   虽然坚定什么,就连刘睿影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是他的确是觉得自己又沉稳了一些。   回去的路,他总是慢悠悠的牵着马走回去。   往往背对着夕阳。   虽然他走的并不是古道。   天地间也没有刮起西风。   查缉司的马也个个膘肥体壮。   但他还是有一种断肠人在天涯的感觉。   从日落走到月升,刘睿影才刚刚回到马棚。   老马倌看到刘睿影走进来,点上了一锅烟。   刘睿影不知道为什么这老马倌只要见到了自己就一定要抽烟。   所以他便开口问了。   “碰巧罢了。”   老马倌随意的说道。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平日里我远远的看见你的时候,你也没有抽烟!”   刘睿影说道。   “那你就觉得,我见了你就想抽烟。”   老马倌深深的咂了一口说道。   “为何见到我就想抽烟?萧锦侃说他见了我就想喝酒。”   刘睿影说道。   “他那是借口。因为他无时无刻不想喝酒。而我的确是见了你才想抽烟。”   老马倌说道。   “你不告诉我原因,我今天就不走了!”   刘睿影赌气说道。   “不走正好,明天一早还能帮我干点儿活。”   老马倌淡然的说道。   他根本不惧刘睿影的威胁。   事实上,这句话也着实威胁不到任何人。   马棚地方大着呢。   只要他不嫌脏,不嫌臭。   就算是窝在马粪堆里睡觉也没人管他。   “你当真不说?”   刘睿影问道。   “你当真要知道?”   老马倌反问。   刘睿影重重的点了点头。   “因为我很久没有看到像你这么性情的年轻人供职于查缉司了。”   老马倌说道。   “我有性情,和你抽烟有什么关系?”   刘睿影不满的说道。   他觉得老马倌是在敷衍自己。   “有性情则代表棱角分明。而这烟雾却是比水还要轻柔得多。”   老马倌说道。   “地势低的地方会有积水,但无论我这样吐向何处,它总是能蔓延到四面八方。虽然有时会很慢,但它总是能够做到。”   老马倌又吸了一口烟,对着刘睿影徐徐吐出。   刘睿影被这一口烟,呛得咳嗽了起来。   “所以朦胧一点,轻薄一点没有问题。厚重的东西能让人觉得实在,但掉落下去的时候也会比旁的更快。朦胧与轻薄看似浪费了不少时间。但只要有方向,慢一点,晚一点,又有何妨?”   老马倌说道。   他把烟袋锅子递给了刘睿影。   刘睿影不会抽烟。   他只是学者老马倌的样子轻轻的吸了一口。   烟雾入肺。   再随着呼吸,从唇齿之间喷薄而出。   这种感觉很玄妙。   刘睿影似是感悟到了什么   “这对身体不好!”   刘睿影说道。   即便如此,他也不忘口头上争个痛快。   随后蹲在地上,把这烟袋锅子磕灭了才还给老马倌。   裂皮童子看到刘睿影闭着眼。   微张着嘴。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吐出。   开春的雨夜,总是要比白日里寒凉的多。   刘睿影吐出了一口白气。   好似真的吸了一口烟一般。   继而睁开双眼,看向对面二人。   “你是如何做到的!”   裂皮童子惊惧的问道。   他的毒明明已经起了效果。   但却被刘睿影在这一呼一吸之间尽数化解。   “攻体之毒需要解药。攻心之毒需要心药。你没有解药,可是我有心药。”   刘睿影说道。   他仗剑立身。   丝毫不在乎半边身子上的泥泞,和袖口处的小窟窿。   “没有解药,我们都是对等的。但我没有心药,所以是你赢了。”   裂皮童子摇了摇头,颇为痛苦的说道。   毕竟没有人能愉快地接受自己的失败。 第一百零五章 惺惺之念【下】   “怎么?不继续了?”   刘睿影问道。   “我已经认输了。”   裂皮童子说道.   “你还有朋友可以叫来帮忙。”   刘睿影指了指一旁的错骨童子说道。   “我和他不一样,我不是一个喜欢寻求帮助的人。”   裂皮童子摇了摇头说道。   “难道你向来什么事都自己做?”   刘睿影反问道。   “基本如此。不过他救过我的命,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更不会去麻烦他。”   裂皮童子说道。   “朋友之间难道不就是应该互相麻烦?”   刘睿影说道。   他觉得裂皮童子的话有些自相矛盾。   裂皮童子没有再言语。   他转身拍了拍断头童子的肩膀,准备离开。   “我的命还在,回去怕是很难交代吧。”   刘睿影说道。   “这是我们的事。难不成你还能主动把命给我们?”   裂皮童子说道。   “朋友之间,这个忙都很难帮。更何况我们不是朋友。”   刘睿影说道。   “所以你应该痛痛快快的转身离开,去找你的朋友喝酒。”   裂皮童子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今晚有约?”   刘睿影望着三人的背影问道。   “我不知道,瞎猜罢了。不过你也不要喝的太多。因为我们并不会走的太远。反正你最不希望我们出现的时候,我们自然就会出现。”   裂皮童子说道。   随后几个起落,身形便隐在雨幕之中。   断头童子稍稍落后了一步。   因为他把断头锁上面的铁索连环拆下来了一个,扔给了刘睿影。   刘睿影接过这连环,不解其意。   抬头疑惑的看着他。   “凡是能从我断头锁下活着走路的人,我都会把这铁索拆一截子送他。”   断头童子说道。   “若是第二次我还是能活着走路呢?”   刘睿影掂量着这一节连环问道。   “若是你第二次还能活着走路,我便再送你一截。”   断头童子说道。   “你这铁索总共有多少节?”   刘睿影问道。   “六十六。”   断头童子说完,便腾起身法。   一晃眼,也隐在了雨幕之中。   刘睿影看着三人离去。   仰头让雨点尽情的砸在自己的脸上。   随即回剑入鞘,往长街的方向走去。   今晚他的确是有约的。   虽然常忆山还算不上刘睿影的朋友。   可是同去的人中,总有人是他的朋友。   “明月楼啊……”   刘睿影轻轻的念叨了一句。   他捋了捋鬓角边发梢上的雨水。   脚下的步伐顿时轻快了许多。   ——————————   景平镇中。   叶伟的饭堂里。   “吃饱了吗?”   叶伟问道。   “没有……”   铁观音摸了摸肚子,很是难为情到的说道。   “吃了整整一锅豆腐,还没有吃饱?”   叶伟瞪圆了眼睛,吃惊的问道。   “正是因为只有豆腐,所以才没有吃饱。”   铁观音说道。   他把目光转向了那只瘸腿大雁。   似乎是感觉到了铁观音目光中的不善。   大雁扑棱着翅膀有些害怕的躲到了叶伟身后。   “这你就别想了,它是我兄弟。”   叶伟说道。   “你和一只大雁做兄弟?”   铁观音鄙夷的说道。   并不是他看不起这只瘸腿大雁。   而是他看不起也为这番信口开河的态度。   人的朋友可能会很多。   但兄弟却不会那么多。   说过几句话,还算谈得来。   喝过几杯酒,还算能尽兴。   这就算是朋友了。   但兄弟可是得用几车话,几屋酒才能换来的。   这大雁不会说话,也不会喝酒。   怎么就能成了他叶伟的兄弟?   “擎中王刘景浩把一颗梨子树封为中都傲雪侯,我又凭什么不能和一直大雁做兄弟?”   叶伟说道。   “中都傲雪侯那棵梨子树,可是救过刘景浩的命。这只大雁对你有过什么恩情?”   叶伟反问道。   “先前他不是给我递来了柴刀?”   叶伟反问道。   “这也算?”   铁观音不以为然的说道。   “你问我要我不想给的东西。说不得咱俩就得大家。可是你有金剑,我却空手。它给我递刀,起步也是救命之恩?”   叶伟说道。   铁观音略微思索了片刻,竟然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他觉得这递到一事看似很小.   但发生的场合不同,起到的效果也不同。   的确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还想吃点什么?”   叶伟问道。   “我想吃的东西很多,只是你这里都没有。”   铁观音说道。   “那就是不想吃了。”   叶伟起身说道。   “雨比先前大了还是小了?”   铁观音看了看外面问道。   “不知道……雨大雨小难道还会对你我有什么影响吗?”   叶伟说着,已经出门站在了雨中。   “我身上的这件红袍不能沾水。”   铁观音说道。   他很是疼惜的摸了摸自己身上这件大红袍的下摆。   “但它却可以沾血。”   叶伟说道。   “没错,他可以沾血。”   铁观音莞尔一笑说道。   “那你就把这雨当成血。”   叶伟说道。   “雨水无色无味,不痛不痒如何能当成血?”   叶伟说道。   “把灯吹熄了之后,四下里漆黑一片。雨和血都如墨色,你怎么能分的出来?”   叶伟说道。   显然,铁观音又被他说服了。   竟是真的把饭堂的几盏小油灯全部吹熄,随后步入了雨中。   “我没吃饱,但你的刀却磨好了。”   铁观音说道。   “我这没有你想吃的东西,你的剑也就只能把我的刀磨成如此。所以不要说得好像我亏欠了你一样。”   叶伟翻了个白眼说道。   “好。我们扯平了!”   铁观音说道。   “不,你吃了我做的饭。所以你还是亏欠了我。”   叶伟说道。   “那我改怎么还?”   铁观音问道。   “下次做饭给我吃。”   叶伟说道。   “没问题。”   铁观音痛快的答应道。   “而且要用锄头和铁锹做。”   叶伟接着说道。   “也没问题。我一定找来顶好的铁矿,亲自锻造一把出头,一柄铁锹,然后用你的那口大黑锅给你做饭吃。”   铁观音说道。   叶伟点了点头。   铁观音也点了点头。   两人都收起了脸上轻松的神色。   一言不发。   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彼此。   原本幽默的两人,此刻竟是变得异常之严肃。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因为幽默的人一旦变得严肃起来,说明他们要开始认真了。   认真之后会发什么什么后果,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但老天爷是很公平的。   幽默的人平时给旁人带来了多少嘻嘻哈哈。   他们在严肃人真时就能闹出多大的动静。   两人在平时,都是天下第一没规没矩,没大没小之人。   所以现在严肃认真起来,倒是要比比看谁在平时更加没规没矩,没大没小。   “我的剑长。”   铁观音说道。   “我的刀短。”   叶伟说道。   既然这兵刃是双方自己的选择。   那这长三分还是短三分的后果,也要自行承担才是。   夜色深沉。   黑暗中铁观音拔出了他的金剑。   虽然黑暗。   但是金剑的光芒依然万分耀眼。   在这漆黑的雨夜里就好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绚烂且危险。   叶伟也出了刀。   只不过他的这柄柴刀并没有刀鞘。   他只是把它从腰间抽了出来。   柴刀上锈迹已然除尽。   散发出一阵阵幽蓝。   像是一块冰。   让四下里的气温都骤然下降了不少。   两人面对面站着。   一冰。   一火。   只是这冰,雨水淋不化。   这火,雨水浇不灭。   突然,一道闪电亮起!   继而有一道闪电出现在叶伟眼前。   第一道,远在天边。   第二道近在眼前。   第一道是电光。   然而第二道,却是剑光。   铁观音出剑了。   剑光山洞中,身形也袭杀而至。   叶伟看到这凶猛狠厉的剑光,竟是不闪不避,径直挺刀向前。   取出了锈迹的柴刀仿佛有一种魔力。   这种魔力在漆黑的夜,尤其是漆黑的雨夜更加浓郁。   叶伟问问的抵住了铁观音的这道剑光。   也瞬时抵住了他的金剑。   叶伟微微一笑。   可是他的笑容很快就凝固在了脸上。   扯起的嘴角,还没顾得上收回。   就这般被冻结。   因为他的余光看到,自己的右边不知何时又腾起了一道金色的剑光。   叶伟只有一把柴刀。   可是铁观音也只有一把金剑。   那这道剑光是从何而来的?   叶伟不知道。   他也来不及去想。   一个连自己的微笑都顾不上收起的人,怎么会有时间去思考这些?   这道剑光极快。   好在叶伟的反应也不慢。   他歪了歪脖子,避开了这一剑。   但头顶的一撮翘起的头发,却被这金色剑光斩断。   紧接着被雨点打湿,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要是有旁人看到叶伟竟然面带微笑的避过这一剑。   怕是会以为他多么的胸有成竹。   其实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方才这一刹那是多么的凶险。   叶伟后撤了几步。   跳开了铁观音金剑的范围。   他有些懊悔的摸了摸头顶。   觉得自己着实不该喝那么多酒的。   若是放在原来。   自己不旦有时间把微笑收回,还能不伤分毫的避开这一剑。   但是现在却少了一小撮头发。   虽然无关痛痒。   可他的反应毕竟还是慢了。   人总是喜欢把自己的问题归结于客观。   叶伟也不能例外。   所以他觉得自己反应慢的原因,就是因为酒。   可是他却没有想到,这酒可是他自己愿意喝进去的。   没人逼他。   只有他自己再喝不下下去的时候,看到坛子里还生一点儿,便勉强自己再喝两口。   主观客观,谁能分的清?   “好剑法!”   叶伟说道。   虽然他并没有看出刚才那一剑的端倪。   但是并不妨碍他为此喝彩。   幽默的人即便是在严肃的时候,也非常真诚。   叶伟是打心眼儿里觉得那一剑很不错。   “分金剑。”   铁观音说道。   “什么?”   叶伟问道。   他不是没有听清。   只是想再确认一次。   “那一件,叫做分金剑。”   铁观音说道。   他的金剑,的的确确只有手中的一柄。   可是他却能用自己的劲气催化出一柄一模一样的金剑,从对手注意不到的死角处出击。   好处是出其不意。   坏处是一击不成,便能被对方有所防备。   “这名字……”   叶伟说道一般却突然停住。   “这名字不好吗?”   铁观音问道。   这可是他自创的剑技功法。   想当初,为了这名字还着实飞了一番脑筋。   所以他很是迫切的想要知道叶伟对此的态度。   “有点俗。”   叶伟咽了几口唾沫,把没说完的半截说了出来。   “俗?哪里俗了?!”   铁观音大叫着说道。   若是这话由旁人说出来,铁观音定会嗤之以鼻。   甚至还会让他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   可是这话却是从叶伟空中说出来的。   不由得他不重视。   “事实上,你的金剑就很俗……金子,黄灿灿的,多俗啊……”   叶伟说道。   “是吗……我可是前面还听到有人给我哭穷,说自己没钱。怎么这会儿有清高起来,说金子俗气?”   铁观音说道。   “……我缺钱是却银子!银子多好,像那月光一样,皎洁纯净!比那金子雅致多了!”   叶伟自知理亏,但还是耿直了脖子说道。   “行,改日我定换成银剑。”   铁观音笑着说道。   叶伟知道他是在嘲讽自己。   当下脸一红,气鼓鼓的也不再接话。   弯腰的同时欺身上前,劈出一刀。   柴刀最短。   刀罡却长。   这一刀的锋芒足足八丈有余。   铁观音本离着叶伟只有三四丈的距离。   可是在这一刀的锋芒逼迫下,只得再退了四丈来闪过。   不是他招架不住。   而是他不想招架。   因为他想看看这嫌弃了自己分金剑的叶伟,刀法究竟如何。   “你这是什么刀法?”   铁观音问道。   剩下的最后一抹刀罡,被他用剑尖轻轻一捧,就破碎了。   “我这叫断玉刀!”   叶伟说道。   其实这一刀哪里有名字?   叶伟只是极为认真的,调动劲气劈了一刀罢了。   但一想到自己方才嘲讽了叶伟的分金剑,可不得想出一个更加伟岸高雅的名字才能不落了下风。   “我的叫做分金剑,你的却叫做断玉刀。妙极妙极!倒的确是比我的雅上三分。”   铁观音说道。   “你这名字……不会是现编的吧?”   铁观音转念一想说道。   自己的剑技功法叫做‘分金’。   叶伟的叫做‘断玉’。   断玉分金本就是浑然一体,断玉还在分金之前。   时间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   刚好能压过自己一头。   而且还是在自己告诉了他这叫做‘分金剑’之后。   “当然不是,我早就想好的!已经练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叶伟说道。   他自然是不会承认的。   “你若是能再劈出一刀一模一样的,我就承认你是早就想好的。而且我还承认你的‘断玉’的确比我的‘分金’要好听的多,高雅的多。”   叶伟说道。   “一刀算什么,一百刀我也能劈的出来!”   叶伟说道。   虽然他嘴上如此说着,心里却很是发虚。   因为方才那一刀完全没有章法可言。   纯属无心之举。   无心之举行巧合之事。   次次无心,次次巧合。   可是每一次的无心,都会对应一种新的巧合。   想要再现,却是难上加难!   但话已出口,却是覆水难收。   叶伟凌空跃起。   竟是对这铁观音当有劈出七刀。   每一刀都劲气鼓荡,刀罡凌厉。   每一刀都极尽刁钻古怪,出没在常理最难以寻摸的角度。   但铁观音却没有出剑抵挡。   红袍虽然被雨水打湿。   但在他伸手一扬,却是依然潇洒至极。   铁观音手握红袍挥洒中一个转身,便闪过了这七道刀芒。   但叶伟却不给他丝毫的喘息之机。   一刀接着一刀的劈出。   霎时,便是七七四十九刀。   最开始的七刀。   铁观音辗转腾挪,应付自如。   但到了第八刀时,先前的刀罡未消,新钢却已至身。   他只能出剑抵挡。   叶伟的四十九道刀罡在空中编织成为一张刀网。   铁观音不得不双手握剑才能勉强抗衡。   “断玉刀果然厉害。只是这每一刀都有些不同啊!”   铁观音话里有话的说道。   “有不同吗?我怎么没发现!”   叶伟说道。   他听出了忒观音的弦外之音。   但到了如此地步,只能事死扛着不认账才行。   铁观音知道叶伟的小心思,当下也没有深究。   事实上无论这刀法叫什么名字。   能杀人,就是好到刀法。   先前叶伟这七七四十九刀,若对手不是自己,恐怕早就死了七七四十九次了。   一套刀法能杀人已经可以算是好刀法。   若是刀刀都能杀人。   那岂不已经算是神刀?   不过铁观音的‘分金剑’自他创出来之后,只在叶伟这里吃过一次亏。   其余的时候,也是一剑杀一人。   所以,二人却是再度扯平了。   “看好了!方才那是断玉刀法第一式,现在我要出第二式了!”   叶伟说道。   “第一是就七七四十九刀,第二是还不得九九八十一刀?”   铁观音说道。   “那是第三式。第二是可是八八六十四刀,你还能接的住吗?”   叶伟问道。   “我的‘分金剑’遇强则强,遇刚则刚。”   铁观音说道。   叶伟虽说第二式有八八六十四刀。   可是他却只出了一刀。   这一刀划破了整个夜空。   甚至将头顶的整片阴云也从中剖开。   透过刀罡划出的一线天。   铁观音看到了云层后面的月亮。   还有月亮周围几颗闪烁的大星。   这画面很美。   还很有诗情画意。   可惜铁观音并不会作诗,也不会画画。   就连多看两眼,感慨一番的功夫都有没有。   因为刀芒袭已经杀而来。   铁观音卷起红包,朝空中一挥。   红袍顺势绽放,把叶伟刀罡破除的一线天遮住。   随即一剑平刺。   分毫不让。   针尖对麦芒。   刀剑相交。   竟是没有传出任何响动。   红袍落下。   二人依旧相对站立。   铁观音拄着剑。   两手握住剑柄。   劲气灌入,以此来让自己的金剑不再抖动。   叶伟提着刀。   左手背在身后。   不断的攥拳,再张开。   一次来缓解方才柴刀上传来的反震之力。   “你有朋友来了。”   铁观音歪着头看了一眼叶伟的身后说道。   “我在这里没有朋友。”   叶伟说道。   “那就是客人。来吃你饭的客人。”   铁观音说道。   “我的饭也还没有名的那个程度,让人在冒雨来吃。”   叶伟说道。   “掌柜的,还有饭吗?”   叶伟话音刚落,身后便想起一声问询。   “好吧,可能我的饭还是稍稍有那么一丁点儿名气的!”   叶伟对这铁观音说道。   “有的有的,想吃什么都有!”   叶伟转过身说道。   “你方才不是说没有别的东西吃了?”   铁观音问道。   “那是对你。你不是顾客。况且我的饭可是要卖钱的!”   叶伟说道。   “我要吃鸡,整只的炖鸡!然后在用鸡汤下面。”   铁观音从腰间摸出一个荷包扔给叶伟说道。   “几位客官里面儿请!随意坐!”   叶伟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荷包,顿时眉开眼笑的说道。   叶伟打量了一下这雨夜新至的顾客。   是三人。   皆为书童打扮。   叶伟把他们迎进了饭堂,便独自去往后堂忙活。   只留铁观音一人坐在前厅,想着自己一会儿就能吃到的的炖鸡和鸡汤面。 第一百零六章 浓墨场中颠倒豪杰【一】   博古楼。   长街中。   明月楼前。   刘睿影已经将一身官衣换去。   一则,那官衣上被裂皮童子的毒砂烫出了一个小窟窿。   二则,他穿着查缉司省旗制服去这般风月场所也着实不太合适。   他上身穿了一件石青色提花绡绸衫,腰间松垮垮的系着一根黑色戏童纹银带。   唯有脚上的一双靴子没有换。   不是刘睿影不想。   而是他只有这一双鞋。   没奈何,只能用手绢擦了擦鞋边上的泥点子,凑合应付。   都说这人靠衣裳,马靠鞍。   此话倒着实不假。   刘睿影这一换衣服,果然立马就不一样了!   他站在这明月楼门前。   看这明月楼的门面倒是颇为朴素。   只有两位门子安安静静的立在旁边,微笑迎客。   刘睿影走上前去,一位门子微微伸手一拦。   “敢问公子可是今晚有约?”   门子问道。   “我是常大师的朋友。”   刘睿影说道。   这门子一听常忆山的名号,当即变拦为请。   腰一弯,背一弓。   面对着刘睿影,侧身走着就把他领了进去。   刘睿影觉得这明月楼果然不一般。   就单论这门子的修养,也是别处拍马不及的。   中都城里这样的去处不是没有,甚至要比明月楼大得多。   不过这天下虽好的风月场,却是都在太上河上的画舫中。   刘睿影没去过,自是不敢评论,也没法儿子对比。   但这明月楼到的确是超过了中都不少。   青楼楚馆各个都想标榜风雅,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家?   还不各个都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只要银子使得足,怕是没有进不去的门,没有睡不着的姑娘。   但在这明月楼,刘睿影算是明白了。   自己本就脸生。   若是方才说没约的话,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就算进了门,估计也是另一番光景。   刘睿影走的极慢。   因为他想看看这博古楼第一风月场究竟是何模样。   然而那门子也丝毫没有不耐烦之意流露。   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等候。   脸上的微笑和前时无异。   这哪里是一座楼?   怕是比狄纬泰的那处似人园林还要秀美的多。   先入眼的就是一座石桥。   石桥高耸。   桥下有几道潺潺流水。   流水穿过石桥,在桥后汇聚成一条长溪。   石桥两岸,古树森罗与顶齐。   “这桥可有什么说法?”   刘睿影问道。   “公子,这桥便是咱这明月楼的鹊桥。您上了鹊桥,看着潺潺流水。心中是否有那意中人的倒影?”   门子问道。   “哈哈,有趣!可是来这儿的人,怕是都没有意中人吧。”   刘睿影说道。   “公子所言极是!既然您在这涓涓溪流中找不到意中人的身影,那跨过了鹊桥,自是有明月楼的佳人相伴。待您下次再来时,说不定这溪水看上去就变了味儿了!”   门子说道。   “变味儿?这溪水长流,昼夜不惜,怎么会变味儿呢?”   刘睿影问道。   “您想啊,初次来时,看溪水空空,鹊桥也空空。下次来时,指不定这溪水之上,人影闪烁,鹊桥之上,人头攒动呢!”   门子说道。   刘睿影听闻大笑。   随即赏了这门子一块银锭。   但这门子却推辞不收。   “公子不必如此,我们自有月钱领取。为您开路解惑,自是分内之事!”   门子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心中不由得对这明月楼再度高看了几分。   原来这天下还真有不贪财的人。   其实不是这门子不喜欢银锭。   而是这明月楼为了自己声誉而规矩甚严。   想必这门子也不敢坏了规矩以至于丢饭碗。   明月楼的月钱,或许并不比别处高出太多。   但明月楼的牌面可是都让别处眼红的。   在这里当门子,总好过去些不入流的地方好吧?   虽然可以收点门包儿赏钱,但就是这般小厮也是有所追求的。   谁不愿意在大宅子,大府邸做事?   说出去在同行之间也更显气派。   刘睿影走过这鹊桥。   看到远处有一片假山。   假山并不高,才只有那些树木的一半。   想必只是做个景观,并无实际之用。   但在这楼中,能有山有水,更有林,也实属不易了。   假山下溜边儿盖着一顺小屋。   清雅别致。   屋角飞檐处还点了熏香。   远远看上去犹如一座座仙庵。   却是让人生不出半点淫邪之念。   小屋面对着鹊桥这面,都开着一扇蓬窗。   透过薄薄的一层窗户纸。   刘睿影看到每一间屋中都坐着一位女子,   要么书写,要么弹琴。   或是静静的坐着,刺龙描凤的坐着针线活计。   “公子,常大师订的雅间儿在这边。”   门子躬身说道。   朝着左边一虚引。   “这一排房子都是雅间吗?”   刘睿影问道。   “不,这一排小屋,都是咱明月楼花魁大家的住处。”   门子说道。   刘睿影跟着他来到了常忆山的雅间门口。   一推门,一股浓重的脂粉气扑面而来。   所有人都已到齐了。   看样子已经是酒过三巡。   不过最让刘睿影吃惊的是,欧小娥竟然一身男装打扮。   不过这一身男装,配上她的性子,倒的确是般配的紧。   颇有英姿飒爽之风范。   此刻,她正一左一右的抱着两位佳人。   说说笑笑,畅快淋漓。   左边儿那位,脸上娇羞似红霞。   右边儿那位,朱唇浸染若落红。   一人给欧小娥喂菜,另一人给欧小娥劝酒。   却是把刘睿影看的哭笑不得。   他的目光极快的在雅间儿内游走了一个来回。   看到只有赵茗茗身旁空着一副座头。   想必是给自己留下的。   刘睿影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   因为那座头离着赵茗茗的身子极近。   不过想来这赵茗茗是自己的朋友,在博古楼和这一众人并不熟识。   如此安排倒是最为妥帖。   “你怎么才来?!”   欧小娥正在乐不思蜀。   酒三半的眼睛里只有酒。   只有汤中松眼尖,看到刘睿影正站在门口。   “这不是要来如此去处,还得细细收拾一番嘛!”   刘睿影笑嘻嘻的说道。   “师叔!”   他对着常忆山拱手行礼说道。   “无须多礼,快快落座!酒桌无备份,不用讲那么多规矩!”   常忆山酒酣胸胆尚开张,回过身来冲着刘睿影招了招手,朗声说道。   “喝的可还好?”   刘睿影一落座。   赵茗茗就冲着他微微一笑。   刘睿影心头发紧,脸颊微热。   只得开口问道,以此来让自己稍微舒缓些。   怎料赵茗茗并不答话,而是把自己的酒杯,还有糖炒栗子的酒杯全都一股脑儿的摆在刘睿影的面前。   加上刘睿影自己的一只酒杯,这可就是三只酒杯了。   赵茗茗亲自端起一壶酒,把这三只酒杯尽数加满。   纤纤玉手一引,示意刘睿影喝完。   “虽然常大师说了这酒桌无规矩,但这迟到早退的惩罚还是得有的!先前你不在时我们就商量好了,说定你一来就得先罚酒。本来是让你罚酒三壶的。但又怕你一开场就下肚太多,后面没法尽兴,因此才换成了三杯。”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自知理亏,也只能认了。   他端起酒杯轻轻一闻。   酒香之上还传来了赵茗茗的丝丝体香。   情动意动之下,却是没顾上细细品尝。   “咕咚”三口,三杯尽皆下肚。   “罚酒喝完了,总得说道说道,让我跟上话题吧?”   刘睿影说道。   “没啥话题,大家都在各自为战。”   常忆山说道。   “喝酒之时还有佳人相伴,若是再刻意寻求话题,岂不是太过于严肃?”   汤中松跟着说道。   言毕把身旁的姑娘一搂。   那姑娘嘤咛一声,扑倒在在汤中松的怀里。   粉拳轻锤的同时,却又伸出一指顶起汤中松的酒杯,让他速速饮完。   常忆山对着身后伺候的仆从使了个眼色。   不一会儿雅间的门又开了。   走进来几位女子。   个个都是闭月羞花之容,沉鱼落雁之貌。   刘睿影明白,这是为自己准备的。   只是赵茗茗坐在身旁,总是让他有所顾忌。   “我要中间那俩!伺候我和我家小姐!”   没想到,糖炒栗子竟是先声夺人。   把这一行美人中最靓丽的两位点走了。   刘睿影笑着摇了摇头。   “若是没有喜欢的,便让他们再换一批也无妨。”   常忆山说道。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刘睿影并不是不喜欢美女。   只是这些个美女虽然漂亮,可身上的风尘气太浓,脂粉味也太浓。   千娇百媚固然惹人怜爱。   但看久了难免有些乏味。   刘睿影喜欢具有反差美的女子。   比如赵茗茗虽然看似极为温婉亲和,实则性子却冷若霜冰。   固然她对所有人极为客气,以微笑示之。   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方式?   常忆山看到刘睿影的目光已经从剩下的极为姑娘身上移开。   便知道自己这师侄怕是眼光高的很。   一般的寻常货色是看不上的。   “啧啧啧!”   汤中松嘴里阴阳怪的声音,把刘睿影的目光引了过去。   “喝你的酒吧!又哪里惹着你汤大少了?”   刘睿影笑着说道。   他知道汤中松这一阵怪声是冲着自己来的。   “我只是感叹啊,捎带着有点着急。”   汤中松说道。   “有什么好感叹的?日子过得太好?”   刘睿影撇着嘴说道。   “我感叹咱们刘省旗不愧是中都来的人。就是见过大场面!如此佳人静立屋内,都能稳住春心而坐怀不乱,在下佩服之至!”   汤中松为此还起身拱手说道。   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那又着急什么?”   酒三半好不容易从身边姑娘的酒杯中抬起头来,问了一句。   “着急咱们的朋友到现在只喝了罚酒,这开心尽兴之酒却是一点儿没喝!”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没有理他。   只觉身后一阵香风袭来。   待他一转身。   一位女子已经姗姗然坐在他身侧,手上端着一杯酒。   刘睿影看到这名女子虽也是明艳的不可方物,但周身上下却有一股出尘的气息。   头上戴着一朵春花做装饰。   配上这峨眉与蝉鬓。   怕是立在花丛中,就连那蜂蝶都能错认了。   “公子!”   这姑娘双唇微张,淡淡的吐出两个字。   刘睿影茫然中接下了酒杯,仰头饮尽。   “怎么样,刘省旗快乐否?”   汤中松问道。   这句话却是他俩初次相逢时,在帐中饮酒的切口。   “乐也,乐也!”   刘睿影说道。   他自是听出了汤中松话中的端倪。   便也用了当时的切口如此回答。   只是他看到汤中松脸上含笑,双眼清澈。   却是没有了一丁点儿忧愁之感。   刘睿影心下稍安。   觉得自己这位朋友,算是慢慢从那阴影中走了出来。   人总是会流连于昔日的辉煌而无法自拔。   其实最让人受不了的,往往都是昔时与今日的落差。   “公子从哪儿来啊?”   这姑娘接过刘睿影手中喝空的酒杯问道。   “你看我像从哪里来的?”   刘睿影问道。   他忽然想起当晚在集英镇的祥腾酒家中。   张学究说每个地方的人都拥有一种无法抹去的特质。   不自觉的,想要试试这青楼女子的眼力。   “至少不是从我们博古楼而来。”   这姑娘说道。   这句话回答的倒是颇为巧妙。   天下之大,除了博古楼之外,来处去处都多着呢。   但如此一说,倒是点破了刘睿影这外来之人的身份。   “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刘睿影问道。   “轻浅。”   姑娘说道。   “浅吟清唱,倒是颇有一番情趣。”   刘睿影说道。   “公子不妨猜猜看,我是从哪里来的?”   轻浅问道。   “你也定不是从这博古楼而来。”   刘睿影笑着说道。   没想到此话一出。   这轻浅姑娘却是拉下了脸。   一言不发的,把本该给刘睿影倒的一杯酒,自己饮尽了。   “公子,这机巧之言第一次说,可以当个乐子。第二次再用,难道您不觉得有些乏味吗?”   轻浅说道。   刘睿影被不疼不痒的说了一句,心下也是有些觉得丢了面子。   但这风月场中的大多都说些香艳话。   别人给你一颗软钉子吃,你要是想找补回来,也得用同样的软钉子怼回去。   只是刘睿影来这样的场合次数实在有限。   对这其中的门道并不像汤中松那般熟识。   况且这轻浅姑娘的似乎带着些许轻薄的愁怨。   让刘睿影不得不加上了几分小心。   却是无法像汤中松那般洒脱。   “我却是不知公子是从何方而来,大公子一身杀伐之气仍未消散,怕是用这酒杯有些不太陪衬。”   轻浅说道。   刘睿影瞳孔骤然一缩。   直勾勾的盯着轻浅的面庞。   但是轻浅却不以为意。   依旧自顾自的到了一杯酒饮尽。   随即吩咐仆从去取了一只玉碗。   这话一出。   却是满座的喧闹都有些寂静。   杀伐二字可不是该出现在这温柔乡里的。   况且刘睿影本就晚到了许久。   如此两边一映衬,如何不能让人生疑?   “我辈江湖儿女,各个铁血真性情。若是没了这杀伐之气,岂不是让人笑话软弱无能?”   刘睿影笑着说道。   虽然他遮掩搪塞的极好。   但他看到常忆山已经放到唇边的酒杯,却是稍微顿了顿才喝进去。   “我说的这杀伐之气,可不是公子口中的江湖豪迈。再说了,难道非要纵马仗剑走天涯才算是江湖儿女吗?”   轻浅说道。   随即往那只玉碗中倒了满满一碗酒。   双手捧着,缓缓送到刘睿影眼前。   “那你说如何才算是江湖儿女?”   刘睿影问道。   轻浅并不回答。   只是又将手中盛满酒的玉碗朝前再进了些许。   “佳人奉酒,你还磨蹭什么?”   汤中松在一旁煽风点火的说道。   “喝不下我帮你啊!”   酒三半也跟着起哄。   “非要我喝完这碗酒,你才肯说?”   刘睿影并不理会那二人的打岔。   他接过了玉碗,对着轻浅说道。   “公子您有您的江湖,但在这明月楼的一亩三分地何尝又不是江湖?您的江湖想必也有它的规矩。然而这明月楼的规矩,就是说话必得先喝酒。”   轻浅说道。   刘睿影叹了口气。   他确实不想在一开始就喝这么多酒。   因为他连番战斗之后腹中饥饿,从落座到现在却是连一口菜都没吃上。   但是他又着实想听听轻浅把话说完。   所以这酒,不喝也得喝。   刘睿影小口嘬饮着把这一碗酒喝尽。   只求它慢些下肚。   让自己不要醉的太快。   喝尽后,刘睿影正准备举箸夹菜。   却又被轻浅用一指按住了手背。   “江湖儿女自然就是江湖儿女。人生何处不江湖?人生何处无儿女?凑到一起可不就是江湖儿女?”   轻浅说道。   刘睿影有些无奈。   这话虽然没错。   可是说了却等同于没说。   一想到自己喝了那么大一碗酒,却就换了这么一个答案,   刘睿影就觉得自己很是亏得慌。   “轻浅姑娘所言极是了,在下佩服!敬你一杯!”   汤中松起身举杯说道。   “不敢,您要敬酒,还是多敬敬您的这位朋友吧”   轻浅说道。   “我和他自是要痛饮狂歌的,只不过我们之间差不多都是些飞扬跋扈的话,却是没有姑娘说的这番别有韵味。”   汤中松说道。   “方才听您说看,要让他喝上开心酒。只是我觉得这位公子身上的杀伐之气若是不能消散几分,怕是今晚都没有一口酒开心。不如咱二人同心协力,先帮他一把?”   轻浅说道。   言罢先是给刘睿影重新满上了一碗,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起身后和汤中松遥相呼应,却是齐齐对着刘睿影而来。   “兄弟我是想帮你分担些许的,但这姑娘不从,我也是没得办法!”   汤中松借着碰杯之机,贴着刘睿影耳语道。   “你这风流阵中的急先锋还有怵头的时候?我看你是巴不得如此!”   刘睿影没好气的说道。   “先干为敬!”   轻浅压着酒杯口,冲着二人一示说道。   刘睿影本想再和汤中松多说几句。   却看到他已撤回了身子,开始饮酒。   无奈之下,看着碗中澄澈的酒汤。   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只是这一碗他没有再小口酌饮。   反正事已至此,只能顺其自然。   酒场中可没有战场上的那些机变灵巧。   唯有实打实的一口口喝下去,才是真道理。 第一百零七章 浓墨场中颠倒豪杰【二】   明月楼的主人叫做今朝有月。   这不是绰号。   而是实打实的名字。   因为他就姓‘今’。   今天的今。   但是这名字却很是不通。   因为‘朝’是不会有月的。   况且常言都道今朝有酒醉今朝。   可是这对于明月楼的主人而言,今朝一定是有酒的。   因为明月楼一定有酒,而且一定有人在喝酒。   酒天天都有。   月可不一定。   今朝有月从不喝酒。   但是一定会在明月夜的时候,躺在明月楼的房顶上看月亮。   今天没有月亮。   所以今朝有月很是无聊。   明月楼总共有五层。   最上层只有他自己一人。   而且从来没有外人上去过。   平日里他整日整日的待在第五层中,没人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但是今天,他却是破天荒的下楼了。   因为他要见一个人。   但正当他走到楼梯口时,却发现楼梯口处却站着一人。   这人并不是他想见的人。   今朝有月也并不认识他。   一时间,他有些不悦。   因为这第五层他三令五申,不允许任何人上来。   但是现在却有人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你是谁?”   今朝有月问道。   此人并不回答。   只是静静的看着今朝有月。   今朝有月被这人看的心里发毛。   凭借他多年在这博古楼中摸爬滚打的经验,他知道此人怕不是个善茬儿。   “您要是有事的话,我们可以进屋坐下谈谈。”   今朝有月说道。   随即微微侧过了身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此人也并不推诿。   就这么直挺挺的走进屋去,继而大马金刀的坐在今朝有月的位置上。   今朝有月看在眼里,气在心里。   但他的脸上却是没有表现出来一丝一毫。   “敢问英雄尊姓大名?”   今朝有月走上前去拱了拱手问道。   这世上的人,无非就是三道。   黑道。   白道。   灰道。   今朝有月自认为他自己不算全黑,但也不够纯白,所以当属灰道。   但眼前这人确实让他有些摸不准脉门。   要说他是来砸场子的,今朝有月不相信。   因为整个博古楼怕是还没有人敢在明月楼撒野闹事。   虽然他只是个生意人。   不修武道,也不念书。   但是他有钱。   不管哪一道,有钱总是能办成很多事情。   包括请武道境界极高的人来保护自己。   现在他和这人所处的房间里就有五个这样的人。   全部都是地宗境修为。   这也是他敢于把此人请进屋中的依仗。   今朝有月雇的人都很奇怪。   无一例外全都是江湖上名声最为不好的哪一类。   因为今朝有月觉得,名声太好的人,一定过于爱惜自己的羽毛。   他们首先不一定会因为自己的金钱而动摇。   其次一定不屑于帮助自己做一些脏活。   酒鬼赌徒不属于此列。   所以他请来的这五位高手全都是如此。   不过没有酒鬼。   只有赌徒。   而且是负债累累的赌徒。   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因为金钱而死心塌地的被拴在这明月楼的第五层。   今朝有月对该花的钱,一向都很大方。   这五人对自己获得的报酬很满意。   今朝有月也觉得他在明月楼的第五层极其安全。   这倒真是个双全之法。   “初次见面,略备薄礼,还请英雄笑纳!”   今朝有月打开房中的一个橱柜,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木盒递过去说道。   他很聪明。   在递过去之前就已经把木盒打开。   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一叠银票。   每一张的面值都是两千两。   如此一盒,怕是有数万两之巨。   今朝有月的橱柜中还有许多个如此的盒子。   想必是早就准备好的。   生意人就是生意人。   只要是能用钱摆平的事情,一定不会想到动武。   并非是他没有血性。   而是他极为遵守‘和气生财’四个字。   一动手,未免就伤了和气。   伤了和气,如何还能来财?   今朝有月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钱赚的这么多。   就是靠他这能屈能伸的为人,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   伸手不打笑面人。   只要话说得到功夫,银两又使得足。   还没有什么事是能真正把今朝有月为难住的。   没想到,今天却是不那么走运。   今朝有月递过去后,此人连盒子看都不看,依旧是直勾勾的盯着他。   今朝有月无奈,只得把盒子放在了桌上。   他想过对方或许是嫌钱少。   但他却不愿意再拿出一个盒子。   原因很简单。   是个人,谁能没点脾气?   今朝有月虽然圆滑世故。   但终究也有自己的底线。   现在这人,已经超过了自己的底线。   所以今朝有月挺直了背,在此人的对面也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   他轻轻的拍拍手。   五位高手骤然现身。   站在今朝有月的身前。   今朝有月看着这阵势,满意的笑了笑。   但此人依旧不为所动。   反而拿起桌子上的纸笔写起字来。   “轻浅?”   今朝有月看着纸上的字,读出了声。   此人微微点了点头。   原来他是个哑巴。   不会说话。   “英雄若是来找轻浅姑娘的话,今天怕是不过赶巧。她已经有约了。”   今朝有月说道。   只要对方有求于自己,那便万事好说。   怕就怕对方始终一言不发。   现在既然对方已经开口,今朝有月心中也暗自怅然了不少。   脑袋里紧绷的那根弦也松了几分。   “现在。”   此人又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今朝有月眉头微皱。   眼前这人不知什么来路。   但看到他如此有恃无恐的样子,恐怕也不会是位小人物。   可是轻浅现在正在作陪的主,可是常忆山。   这是自己绝对不能得罪的人。   两方相较,取其轻。   “现在怕是不行。英雄若是明天还有时间,在下定当给您第一个安排。”   今朝有月说道。   此人听后脸上毫无表情。   只是用笔在纸上又画了个圈。   把‘现在’;两个字圈在里面。   似是在强调。   “现在没得商量。起码还有个先来后到吧?”   今朝有月说道。   随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便是下了逐客令了。   今朝有月背着手,转过身去。   剩下的事,自有那五人帮他解决。   过了片刻,今朝有月觉得身后太过于安静,便又再度转过身来。   但眼前的一幕,却是让他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人在极度的恐惧之下,倒是会变得异常安静。   看上去就像一只刚刚吃饱的小兔子似的。   异常乖巧。   今朝有月看到自己花大价钱请来的五位高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但地下却流出了五道血线。   这五道血线从五人的喉间流出。   顺着前胸流到大腿,接着又从裤脚落在地面上。   五道血线流出去不远便汇聚成了一道。   一道由鲜血聚成的小溪。   今朝有月不知道刚才这片刻发生了什么。   为何自己这五位平日里无往不利的高手,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站着死去。   他也不懂武功。   但他还是能知道这五人已经死了。   而杀他们的人,就是眼前这位哑巴。   什么人才能在一瞬间,不动声色的杀死五位地宗境的强者?   今朝有月不敢去想想。   一瞬间,他只想求饶。   因为他不想死。   因为柜子里还有很多钱没有花完,还有很多奢华靓丽的衣服没来得及穿。   他还没有去过东海。   也没有去过漠南。   还有太多太多的生活等着他去享受,   所以他不想死。   但地上的血溪。   面前五具站立的尸体。   去也是让他连求饶的词句都憋不出来一句。   今朝有月看了看那人的手。   发现他的手上依旧拿着一支笔。   就是方才用来写字的,普通的笔。   只不过笔尖的毛已经被鲜血浸染了个通透。   他竟是用这支笔柔软的笔尖杀死了五位地宗境的高手。   此人轻轻的甩了甩手。   几滴血花落下。   他似是要将这笔尖上多余的鲜血甩掉。   甩掉之后,此人对着今朝有月招了招手。   示意他靠近些。   今朝有月不想靠近,但他害怕若有一句不从,自己也会变成一具站立着的尸体。   地下的血线便会增加一道。   那血溪,也会变得更加壮阔。   待今朝有月靠近之后。   这人用笔在被圈起的‘现在’二字下方又加了一横。   这道猩红的横。   刺的今朝有月眼睛胀痛。   虽然银票上也有朱砂印章。   但朱砂毕竟不是鲜血。   是没有这般耀眼夺目的。   “现在现在!轻浅现在正在陪常忆山喝酒!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你能得罪得起常忆山吗?”   今朝有月咆哮的说道。   这不是愤怒。   而是恐惧。   从一出门在楼梯口被此人盯着看开始,一直到现在累积起来的恐惧。   “知道了”   此人在纸上又写下了这三个字。   只不过他的‘了’字写得很瘦很长。   乍一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悬梁自尽了似的。   他把纸笔递给今朝有月,随即离开了屋子。   今朝有月不敢回头。   直到耳边传来那人“咚咚咚”的下楼声,他才扑通一下瘫软在地,也顾不得衣襟的下摆浸在了血中。   今朝有月觉得喉咙中干渴异常,竟是头一遭的想要喝酒。   ————————   雅间中。   刘睿影因为被强行灌下去了不少酒,这会儿却是游戏而上头。   喝酒之人最忌讳空腹。   更忌讳喝急酒。   可是今晚刘睿影却是把这两种忌讳都犯了。   这会儿他刚刚走出雅间,借故说自己要小解。   实则是想出去溜达溜达,散散酒气。   “这轻浅……着实不轻也不浅。”   刘睿影在心里如此想道。   这时,他突然听到一阵骚乱。   那名刚刚威逼过今朝有月的神秘人,正在闯进一个一个雅间。   刘睿影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但看样子,是在找人。   明月楼的仆从出面阻拦。   因为能坐进这雅间儿中的人,非富即贵。   却是连明月楼也开罪不起。   但这神秘人却是丝毫不留情面。   一抬胳膊,就把那几名仆从荡开。   前几个雅间的人,倒还算温和。   以为只是有人走错了,并未深究。   直到有一人拽住这神秘人的袖子,把一壶酒从他的头上浇下去。   局面就彻底变了。   今朝有月把门关的死死的。   虽然他知道下面定会被这神秘人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但有什么能比自己活着更加重要的事?   眼不见心不烦。   但是今朝有月花费了大半生追求的‘和气’,却是被在今夜被尽数打破。   “你也不看看大爷是谁?闯我的雅间,你有几条命?”   雅间中一人还在如此叫嚣着。   但这神秘人是个哑巴。   本就说不出来话。   只能以沉默应对。   他看了看桌上的筷子。   伸手一抄。   一双筷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被他握在手中。   也不管脸上还在流淌着的酒水。   便把这一双筷子对着叫嚣之人的鼻孔插了进去。   雅间中的人尖叫着涌出。   刘睿影看情况不对,准备回雅间中提醒一下大家。   谁知这神秘人竟然来去如风。   一转眼,竟是抢在了刘睿影的前面。   他推开了刘睿影所在雅间的门。   看到轻浅正背对着门坐着。   他上去拉起轻浅的手腕,就要带她离开。   没想到,却是被常忆山用酒杯将他的手死死的扣住。   “朋友,这样未免有些不礼貌吧?”   常忆山淡淡的说道。   神秘人张开嘴,用手了指了指。   常忆山看到他的口中空空荡荡。   原来他不是哑巴。   而是因为舌头不知为何,被人割去了。   常忆山面色一凝。   从袖筒中拿出自己的砚台,放在桌上。   神秘人领悟了常忆山的意思。   伸手沾着墨汁在桌面上写道:   “我要带她离开。”   “轻浅是明月楼的人,你如何能带她离开?”   常忆山说道。   他不觉得有人能把明月楼的姑娘强行带走。   况且看他的样子,也没有要给轻浅赎身的意思。   神秘人又伸手沾了点墨汁。   把方才写的那句话圈了起来。   还在离开儿子的下方画了一道横线。   “不能让他走!”   刘睿影闯进雅间内说道。   “出了什么事?”   常忆山问道。   “他杀了人。”   刘睿影说道。   虽然人是死在明月楼中。   但不管怎样,一旦死了人,却是就和博古楼有关系。   常忆山不能袖手旁观。   神秘人一看刘睿影阻拦自己。   眼中凶光毕现。   反手将先前常忆山用来扣住他的酒杯朝着刘睿影掷去。   刘睿影匆忙躲闪。   却是把门口让出了一条缝隙。   神秘人见出路已通,便拉着轻浅想要夺路而逃。   他也不是傻子。   自然能看得出来这雅间里坐着的人都不是能让他随意拿捏的。   但就在这时,轻浅却甩开了他的手。   “我不认识他。”   轻浅看着常忆山说道。   “但看着样子,他似乎认识你。”   常忆山说道。   神秘人看着轻浅说不认识自己,眼中竟是有泪光闪烁。   刘睿影看到他的两片嘴唇正在不停地哆嗦。   显然轻浅的一句‘不认识’让他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创伤。   神秘人张了张嘴。   看样子,是努力的想要说出话来。   但无论他如何使劲。   却只能咿咿呀呀的从喉间发出一些怪声。   却是连一个字都分辨不出来。   “朋友,无论你有什么理由,但你身上背着人命。我也不能就这样你这样离开。”   常忆山说道。   于公于私,他都得管。   于公,这是在博古楼的地界上。   于私,他和明月楼的主人今朝有月私交甚笃。   常忆山指尖轻点砚台。   砚台中的墨汁犹如一道匹练般腾起。   化作一条链锁,朝着神秘人奔去。   神秘人二指一掐。   竟是把常忆山的这条墨链从正中央掐断。   墨链失去了劲气的支撑重新化作墨汁掉落下来。   尽数落在了轻浅的身上。   神秘人一看轻浅的衣服被弄脏。   顿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甚至牵着自己的衣袖想要去给她擦擦干净。   常忆山抽准这个时机。   一掌拍在神秘人的肩头。   这一掌看似没有任何声势,软软绵绵。   但却在手掌和神秘人的肩头接触的一瞬间释放了磅礴的劲气。   神秘人被这一掌的突袭打的肩头一沉。   连带着半边身子都朝着一侧倾斜下去。   但只有一瞬的功夫。   他却是又重新立直了身子。   常忆山的脸上露出一股不可思议的表情。   方才这一掌他没有尽全力。   但照理说也能将他的半边肩头击碎才对。   可是这神秘人却硬生生的抗住了自己这一掌。   看样子,并没有多大的损伤。   若不是常忆山趁他不备,出手迅疾。   或许让这神秘人肩头一沉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什么功法……”   刘睿影看在心里,惊在心间。   他知道修武者有一个流派。   他们的体内不生阴阳,因此也就不练劲气。   但却日复一日的压榨自身肉体的极限。   以此来寻求最为强悍的气血之力。   这神秘人似乎就是如此。   他的肉体已经远超凡人。   就算常忆山拼尽全力出掌,似乎也能用他坚实的肉体抗下。   这样的武技功法除了漠南的蛮族以外,很少有外人修炼。   但这神秘人明显不是漠南的蛮族。   刘睿影看到他的周身隐隐腾起一圈红光。   这是气血之力修炼到极致之境的体现。   神秘人单手一挥。   不带一丝劲气。   纯粹靠着手掌扇出的掌风,便把一桌酒菜全都刮的乱七八糟。   汤中松躲闪不及。   一盘上汤干丝却是正正的落在他的怀里。   汤中松一激灵。   酒劲上头。   当即拔剑朝着神秘人刺去。   神秘人不闪不避。   空手相迎。   伸手握住了汤中松的剑刃。   接着手腕一扭。   竟是把这柄精钢铸成的宝剑如葱般扭断。   常忆山心知遇到了硬手。   当家朝着众人连使眼色。   但雅间里位置狭小。   神秘人却是又站在了门口处。   一时间,众人也无处可去。   只能如此戒备僵持着。   神秘人看了看轻浅,从怀里掏出一方巾绢递给她。   轻浅结果巾绢。   打开一看后,发现里面写着一首词。   “春秋无影难安眠,光阴流转几多年。料峭寒风吹窗断,怅然,昔时沧海化桑田。雪冰雨晾贪欢晌,归往,不知君心去何边。寂寞夜风渔歌长,痴望,玉钗白头立人间。” 第一百零八章 浓墨场中颠倒豪杰【三】   神秘人本以为轻浅看到这张巾绢上的词,会有所感触。   没想到轻浅却转手把这一方巾绢递给了常忆山。   “常大师,如果这人是杀人凶手的话。此物能不能算是证据呢?”   轻浅问道。   常忆山迟疑了片刻,伸手接过了巾绢。   “我不懂这些,但此物也算是与当事人有关。你确定要把它交给我?”   常忆山问道。   刚才轻浅打开巾绢的时候,常忆山也看到了上面写的这首词。   不知是不是眼前这位神秘人所写的。   但常忆山却从中看出了四个字。   情比金坚。   若真是这位神秘人所作。   却是没人想到在他这般粗狂的外表下竟然还有如此细腻的心思。   神秘人眼看自己送给轻浅的巾绢落在了常忆山手里。   顿时目眦尽裂。   周身红光大盛。   绽放出来的气血之力却是更胜前刻。   运用气血之力的武修,性格秉性也要比旁人更加狂躁。   刘睿影心中焦急万分。   并不是他对这神秘人束手无策。   而是这雅间中的空间着实太小。   无论什么招式功法都难以施展开来。   何况方才常忆山的两招武技都被对方轻易的化解。   相较于他和轻浅之间的恩怨。   刘睿影更在乎的是在座的他的朋友们的安危。   他下意识的往赵茗茗身边靠了靠。   侧身挡在了他的身前。   赵茗茗显示一愣。   继而微微一笑。   糖炒栗子则更是明目张胆的对着自家小姐竖起了拇指。   只不过她在竖完大拇指后,忍不住的伸出舌头舔了一口自己的虎口。   这一幕落在汤中松的眼里。   让他眉头紧皱。   赵茗茗伸手拍了拍糖炒栗子的胳膊。   其中的安抚之意不言而喻。   刘睿影想要出剑。   但是他的剑太长。   一旦出剑。   不但是这个雅间要遭殃。   甚至整个明月楼都会受到波及。   他们不知道刚才在五楼发生了什么。   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这时,常忆山的耳朵略微颤动了一下。   “师侄,可否帮我个忙。”   常忆山开口说道。   即便是在此等紧要关头。   常忆山依旧是不温不火。   “师叔但讲无妨。”   刘睿影说道。   “拿住他!”   常忆山伸手指了指神秘人。   柔柔的一指伸出。   一道劲气从指尖绽放。   金黄色的光宛如一颗大星从空中坠落。   飒沓摇曳。   看似极慢。   但转瞬间便贴近了神秘人周身的红光处。   “啪!”   常忆山这一指是动了真格。   金光至。   气血消。   神秘人方才中掌的肩头出现了一个血洞。   他的嗓中传出一阵低哑的嘶吼。   眼里燃气熊熊兴奋之意。   刘睿影暗道不好。   修炼气血之力的武修,最愿意见到的便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场景。   这血,若是出自旁人身上还好。   但现在却是从自己的肩头汩汩流出。   如何不能让他更加狂躁?   “借剑一用!”   刘睿影转头朝着欧小娥说道。   欧小娥霎时间反应过来,扯开自己外罩的男装,抽出欧家紫荆剑扔给刘睿影。   刘睿影接过紫荆剑,些微打量了一眼。   觉得这欧家的紫荆剑的确是卓尔不凡。   拿在手上虽不显得那么有分量。   但一股浑然圆融的气息却从手掌中传入身体。   剑者。   剑即秉性。   剑即人心。   刘睿影感受到次精简上传来的豪放与霸道之气。   心中不由得暗自一乐。   看来这欧小娥倒真是位表里如一的人。   不但吃菜要加辣,喝酒要浓烈。   就连用剑也是如刀锋般,当仁不让。   无人能与之争锋。   “你俩稍微退后些。”   刘睿影低头对着赵茗茗说道。   糖炒栗子一听这话却是不乐意了。   他刚要发作,却听到自己小姐应了一句:   “自己小心!”   刘睿影听到这句关心。   顿时信心大增。   先前的酒气尽皆化为了豪情。   正所谓半生酒气,金戈铁骑。   莫过于如此。   虽然此刻不是广袤无垠的平原战场。   没有千军万马之兵。   也没有隆隆战鼓催阵。   但与斗室之间,立于高手对面。   岂不是更加惊心动魄?   神秘人扭动了一下肩头便止住了流血。   他用手沾了沾衣襟上渗透的鲜血。   往口中尝了尝。   继而脸上浮现出一抹邪笑。   刘睿影蹲底了身子。   朝着神秘人的膝盖处出剑了。   因为常忆山只说了拿住他,而并不是杀死他。   拿住的本意就是限制住对方的行动。   人之身体,浑身上下,自是没有膝盖更能限制住人的活动的。   所以刘睿影才会选择朝着此处出剑。   剑未到。   神秘人一条腿已经抬起。   刘睿影不得已只能上挑剑尖,以求此剑不落空。   没想到神秘人却是一脚踢翻了桌子。   雅间内顿时狼藉一片。   竟是要比先前更加混乱。   神秘人在大家慌乱之时把目光转向了刘睿影。   继而用蛮力一拳破开了雅间的墙壁,冲出了明月楼。   就连那鹊桥的护栏,竟是都被他这一路风雷而断裂了一块。   刘睿影身形不敢怠慢。   犹如鱼跃龙门,紧追而出。   外面又下起了雨。   刘睿影看着落雨,心里很是无奈。   早知道如此。   先前何必特意回去换过衣服?   只片刻功夫,刘睿影又被淋成了落汤鸡。   只不过擦干净的靴子,还未沾染泥垢。   早前雨。   下的很是激烈。   但现在却是温柔了很多。   细细密密的像一张纱绸般飘落而下。   神秘人站在街中央。   竟是也不逃走。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明月楼内。   似是要再看轻浅最后一眼。   身上的气血之力没有因为雨水而有所减弱。   反倒是雨水落在他的身上,瞬时便被蒸发。   让他整个人都笼在一层雾气中。   飘飘渺渺,让人看不真切。   “我认识你!”   刘睿影的耳边骤然出来一道圣贤。   常忆山站在自己的身旁。但这道声线明显不是出自他的口中。   唯有眼前的神秘人才会如此。   刘睿影不知该作何回答。   依旧持剑立于雨中。   “中都见。”   又一道声线传来。   “师叔!他要走了!”   刘睿影说道。   常忆山身形飚射而出。   一方砚台悬在身侧,枝附影从。   明月楼中发生的一切。   今朝有月全都了然于胸。   因为他此刻正在明月楼一处不起眼的通街角门处看着长街上发生的一切。   他的手上拿着一把算盘。   一把很普通的木质算盘。   但每一颗珠子却都是用最为上等的佛手翡翠做成的。   雨水落在这些算盘珠上,不会有丝毫的停留。   在空中什么样儿,落下了还是什么样儿。   打个滚,就滑落了。   今朝有月收回了目光。   低着头。   静静的看着落在算盘柱子上的雨滴。   突然间。   他抬起了右手。   把这算盘打得飞快。   那一个个珍贵的由佛手翡翠制成的算盘珠,在他的手下噼里啪啦作响。   没人知道他在计算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在计算落在自己算盘上的雨滴到底有多少颗。   这如何能算得清?   若是说出去,旁人一定会以为今朝有月是被吓傻了。   这会儿只能站在角落里,乱七八糟的拨弄算盘。   但今朝有月自己知道。   他不但会算。   而且能算的很清楚。   连一颗雨滴都没有漏掉。   想要算清这些落雨。   不但手上要快。   眼睛也要准。   手随眼动。   在眼睛看到的刹那,手上就要在算盘中打出来。   这样才能算得清。   可是今朝有月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   他是如何练出这般非凡的眼里和手速?   没有人知道。   他也从来没有在旁人面前显露过这般本事。   算着算着,他便已不单单是在算着落雨了。   他算的是自己在今晚雨夜中的一切得失。   但他的速度却明显慢了下来。   因为雨点好算。   毕竟是死物。   但得失二字自古就难有分说。   饶是今朝有月这把精明的生意人,也很难算得清。   他微微的叹了口气。   抬眼再度看向长街中。   常忆山的砚台一分为二。   从左右两边把神秘人牢牢夹住。   神秘人伸直了双臂。   把左右的砚台撑住。   一时间,二人却是再度陷入了僵持。   “师叔可有把握?”   刘睿影问道。   “没有。”   常忆山回答的极为干脆。   刘睿影心觉不可思议。   常忆山明明已经全力出手了,怎么会对这神秘人已然没有任何把握?   “此人的气血之力旺盛异常……说来不怕你见笑,却是我平生未见。”   常忆山说道。   刘睿影对修炼气血之力的武修仅仅是有所耳闻,却是并不熟悉。   所以他心中也没有一个尺度来衡量。   “你可知道漠南的蛮族部落?”   常忆山问道。   “略知一二。”   刘睿影说道。   “此人一身气血修为,不下蛮族部落之盟主!”   常忆山说道。   “难道他是漠南之人?”   刘睿影问道。   “功法武技是,人不像。”   常忆山说道。   这是一句很让人玩味的话。   功法武技可以说是一个武修身上最明显的特质。   但功法武技却是人人可学。   即便你不是博古楼的人,也总是会有办法能学到博古楼的‘和一道’功法。   就好比中都查缉司的‘太岁剑’也曾被流传于江湖上一般。   “我这砚台强度有限。即便是用劲气加持,怕是最多也只能维持一盏茶的功夫。”   常忆山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但心里却不以为然。   这砚台自然是常忆山的兵刃。   刘睿影不相信堂堂七品黄罗月,问道七圣手之一的常忆山的兵刃竟会如此脆弱。   但既然常忆山如此说来。   刘睿影只能点头应下。   只能把这一切归咎于,常忆山有他自己的考虑。   果然。   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神秘人便挣脱了常忆山砚台的束缚。   只见他一个起落。   继而潇洒转身。   对着常忆山张了张嘴。   虽然神秘人没有舌头,吐不出清楚的字眼。   但刘睿影还是从他唇齿间的动作中看出他说的是“承让”。   刘睿影瞬时便明白过来。   常忆山无非是碍于这明月楼的面子,才出的手。   但也是出工不出力。   装装样子罢了。   只是他们二人不知。   这一切都被今朝有月看在眼里。   他还没有离开。   依旧站在那个角门旁边。   此刻他却是有些咬牙切齿。   心想这些文人平时便宜没少占,自己与他们相交,也绝对担得起‘义气’二字。   况且这么多年也没有麻烦过他们什么事情。   到如今,却是常忆山也要如此敷衍自己。   怕是还当他看不出来。   今朝有月攥紧了拳头。   想要压住心头腾起的怒火和无奈。   但是这情绪一旦上来,想要再下去可就难了。   和生病的道理一般无二。   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   今朝有月眼见这人把明月楼祸害了个从上到下,却是如何还能容忍?   心念一起。   却是再度拨弄起了算盘。   他拇指一推。   食指一压。   两颗佛手翡翠制成的算盘珠子便撞击在了一起。   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但在这个雨夜,却是并不明显。   落雨阻拦住了这一声清脆的传播。   以至于刘睿影和常忆山都没有听见。   但这两颗珠子刚一碰上。   刘睿影便看到已经远去的神秘人骤然一顿。   紧接着便朝左边歪了下去。   继而摔倒在地。   “师叔……这?”   刘睿影开口问道。   他也想清楚了其中的门道。   皇上不急,太监何须着急?   只要常忆山持得住劲,端得住架子。   刘睿影便之在一旁摇旗呐喊。   常忆山微微侧目朝后方瞥了一眼,说道:   “上去看看。”   刘睿影可以感觉到他心中的迟疑。   但这一变故着实令人大惊失色。   究竟是谁能在两人四目注视之下,神不知鬼不觉的行如此暗算之事?   这下却是把常忆山推到了风口浪尖。   因为他本已存心让对方离去。   但现在,却是不得不再度起身上前去一探究竟。   只不过常忆山走的极慢。   也可以说是稳健。   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极为的平缓,标准。   微微抬腿后,脚跟先着地。   继而脚掌朝前一滚。   而足尖发力抬起。   正常人走路时不会如此讲究的。   这般行走,却是像极了戏子迈的台步。   “背后暗算……”   常忆山走着走着,突然间停住了脚步。   因为他的耳边也传来了一道声线。   他知道。   这条声线的源头是那侧跪在地的神秘人。   “不是我。”   常忆山说道。   “我知道不是你。”   神秘人再度传来声线。   “但无论是不是你,我都算在你头上了。”   神秘人接着传音说道。   “无妨。”   常忆山回答道。   神秘人以手撑地缓缓站起。   雨在将地面上的血迹冲洗干净之后,渐渐停了下来。   “这场雨,是一直下到现在,还是中途曾有过中断?”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   若是这雨今夜不停。   是否预示着今夜的血殇依旧尚未结束?   现如今,这雨却是停了。   是否又能证明一切已然停止?   但刘睿影却是希望这雨再多下些时候。   能够把这世间再涤荡的透彻几分。   他站在距常忆山几步之遥的地方。   没有再上前一步。   虽然他很好奇二人在交流些什么。   不过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若是贸然冲锋在前,怕是让谁都不会方便。   刘睿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转头一看。   却是今朝有月从阴影里现出身来。   他左手托着那翡翠算盘。   右手撵着一颗算盘珠子左右搓动。   脸上带笑。   步伐轻快。   竟是有写春风得意之感。   今朝有月看到刘睿影之后,纳头便拜。   若不是他的膝盖没有打弯,刘睿影险些以为他要给自己跪下了。   “多谢英雄!若不是您仗义出手,今日还不知该如何收场才好!”   今朝有月声音颤抖的说道。   同时紧紧的抓住刘睿影的双手。   一抬头。   刘睿影看到他热泪盈眶。   脸上还有些许水迹。   让人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痕。   “不用客气!”   刘睿影说道。   他不认识今朝有月。   但能从他的语气和穿着打扮中看出,这人一定是和明月楼有关,说不定还是一位管事。   “在下明月楼掌柜,今朝有月!”   今朝有月感慨过后,用衣袖轻轻沾了沾眼角后说道。   “久仰久仰!”   刘睿影拱手作揖,说着场面话。   事实上,他哪里听说过今朝有月这人?   若是听说过。   他便一定不会忘记。   因为如此奇特的名字。   怕是换了谁也不会忘记的。   “敢问今楼主,这人和轻浅姑娘是和关系?”   刘睿影问道。   “不敢……博古楼除了狄楼主以外,没人敢自称楼主的。您叫我一声掌柜的,已经是给足我面子了!”   今朝有月极为谦卑的说道。   “您说的我也很是纳闷儿……但据我了解,轻浅在这里只配客人喝酒,却是私下里都没有什么接触。平时就连这明月楼却是也没有迈出过半步。在下着实不知,她从何处惹上了这样的仇家。却是把明月楼也给牵扯了……”   今朝有月说完便重重的叹了口气。   不过,刘睿影却从他的话中找到了两个很是敏感的字眼。   仇家。   今朝有月怎么就敢断定此人是来寻仇的呢?   况且看这神秘人在雅间儿中的表现,根本不似和清浅有仇。   相反,却是有情。   至于这情有的是哪种,又有多深,怕是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常大师,今夜多谢了!”   今朝有月对着常忆山说道。   那神秘人已然不见了踪影。   刘睿影并不知道他们二人最后是如何交涉的。   但他能想清楚的是,常忆山也不愿意为了明月楼而无故得罪一位如此的强敌。   明月楼不是博古楼。   虽然常忆山很喜欢明月楼的环境与姑娘。   但这并不代表它是不可取而代之的。   没有了明月楼或许还有朗日楼,银星楼。   自己只是吃了些今朝有月的酒饭。   还远远没能到给他卖命当枪使的地步。   “今晚事发突然,却是没有意料与防备。不过各位英雄暂且留步,长夜漫漫,咱们再续嘉华!全部免单!”   今朝有月朝着四下里抱拳说道。   随即吩咐着明月楼中的仆从尽快收拾停当。   刘睿影看常忆山背着手再度走进了博古楼。   便也跟着一道儿回去。   只等着明月楼内添酒回灯重开宴。 第一百零九章 浓墨场中颠倒豪杰【四】   今朝有月却是没有带着刘睿影等人回到雅间之内。   而是一层层上去,直接步入了第五层的房中。   先前空荡荡的房子,不知何时,已经安置好了一张巨大的圆桌。   上面的菜品和常忆山点的一模一样。   酒一壶不少。   姑娘也一个不少。   一瞬间,刘睿影有些恍神。   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真实。   这花酒,现在才要开始喝似的。   只不过他注意到这房中的地面有些奇怪。   乍一看似乎是铺满了一层细密的白沙。   但踩上去的感觉却又并不是砂砾的柔软。   反而有点生硬。   靴子底和地面上的白色颗粒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让人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许多。   因为这声音着实有些闹心。   让人不想多听到一声。   好在很快这刺耳的杂音就被大家的欢声笑语所掩盖。   不注意听的话,却是泄露不出一丝一毫。   刘睿影悄悄摸了一把鞋底。   借着灯光,看了看手上沾着的颗粒。   发现这竟然是珍珠粉。   只不过研磨的程度并不到家。   想必于砂砾还要大一些。   刘睿影心中疑惑。   今朝有月为何要在这地面上洒满珍珠粉呢?   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一定是在遮掩什么。   可若是要遮掩,不让众人来这第五层不就万事大吉?   何苦还要不惜重金的,在整个地面上铺满一层珍珠粉。   珍珠无色无味。   虽然自身不能散发出任何气息。   但珍珠却有一个特性。   那便是无论什么气息,它都能吸收入内。   让空气时刻保持澄澈通透。   今朝有月待着众人走上五楼。   实则是感谢之意。   毕竟这明月楼的五楼是他自己的住处。   就连常忆山也没有走上来过。   现在他在自己的住处中宴请众人,也算是一番心意。   要比在楼下几层,显得更加重视。   刘睿影看到常忆山似乎比先前性质更足。   他便知道今朝有月这一招奏效了。   有时不得不佩服这些生意人的世故。   人间待久了,很多人都想去当神仙。   但生意人不。   他们只想当人。   只想生生世世的活在人间。   神仙不用吃喝,寿与天齐。   他们也并不嫉妒。   更没有奢望。   只想多赚些银两。   能活二十年就享受二十年。   或许也正是这些平常的心态。   以至于生意人中长寿的总是很多。   一则他们生活富足。   吃穿用度皆是最好。   二则即便有病了,也能花得起重金,请来最好的郎中瞧病。   那叶老鬼,不就是个只认钱不认命的主儿?   良医一句话,胜过庸医千副药。   但刘睿影却是没法知道这一层珍珠粉之下遮掩的是什么。   毕竟谁都不能真正的望穿秋水。   所以都看不见被珍珠粉遮盖住的一大滩未干血渍。   不过空气中的血腥,倒是的的确确的被这些珍珠粉都尽皆吸去了。   轻浅依旧坐在刘睿影身侧。   今晚既然是她陪了刘睿影喝酒,那今晚她便只能陪刘睿影一人喝酒。   风月场中的规矩就是如此。   一场之内。   一女不奉二主。   刘睿影在中都的时候,就很同情那些风尘女子。   总是觉得他们脸上的笑不够彻底。   虽然皮笑肉也笑。   但就是比常人的笑容差了些什么。   后来他才知道。   那些笑容徒有其表。   却是没有一丝神韵。   想明白了这点,却是对他们更加怜悯了。   相对于那些门阀家族的大小姐,这些姑娘可谓每日都是水深火热。   说起来刘睿影也并不觉得这些姑娘就一定比那些门阀弟子差。   只是一出生就注定了如此的不同。   相较而言,他觉得这些姑娘反而要积极得多。   起码每一天她们都在用心的去生活,而不是浑浑噩噩的混日子。   刘睿影不知道的是。   赵茗茗此刻心中的想法竟然和他如出一辙。   这般或许也能算是心有灵犀了。   只不过赵茗茗此刻的心中却是充满了温暖。   虽然这些姑娘的生活没有自己富足。   没有昂贵的首饰。   也没有研磨精细的胭脂。   更穿不起十两银子一尺的锦缎。   但是她们的心中都有个盼头。   无论是盼好还是盼坏。   起码都有对某种可能发生的渴望。   这种渴望就好似一个孩子般,在心田里一点点长大。   有爱,有呵护。   这便与生命已经无二。   一个人若只是呆在百花齐放的院子里,看着花开花谢,云卷云舒,那和会被关在笼子的金丝雀怕是没有区别。   金丝雀虽然昂贵。   毛色可人。   但笼中鸟终归只是一道景观,一件玩物。   相比之下,那些成日里在头顶上聒噪的不祥乌鸦。   反倒是畅快潇洒的许多。   殊不知,天空中的乌鸦看到金丝雀的锦衣玉食万般羡慕。   笼中之鸟,对自己从来不能展翅高飞而日日悲叹。   只不过这悲叹之声,听在人们的耳朵里。   却是起承转合,宛若天籁。   赵茗茗叹了口气。   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饮尽。   突然她笑了。   这一笑却是让今朝有月的翡翠算盘以及满地的珍珠粉都失去了光泽。   这一笑也让刘睿影有些心惊。   他不知道为何赵茗茗会自顾自的发笑。   难道是在笑话自己吗?   人在极为在乎的时候,就会变得异常敏感。   对方的一言一行都会牵扯到自己的身上去印证。   这也是相思劳人的意味所在。   不过赵茗茗现在就坐在刘睿影的身边。   离他的距离不过二尺之遥。   却是何来的相思一说?   但刘睿影的心里还是在想她。   面对面的坐着却是还止不住的心心念念。   这相思,怕是到骨子里去了。   只是刘睿影自己并不承认罢了。   “赵姑娘却是何故发笑?”   刘睿影问道。   他本是不想问的。   但心里又着实有些憋的难受。   不问个明白,怕是今晚夹菜喝酒都会心不在焉。   “只是有些高兴。没什么的。”   赵茗茗说道。   “高兴什么?”   刘睿影问道。   他觉得是不是方才自己出去追击神秘人的时候,发生了些什么。   但这也有些过于后知后觉了。   怎么会现在笑呢?   “唉……”   赵茗茗转而又叹了口气。   “不是刚才还在高兴,怎么又叹气了呢?”   刘睿影又问道。   赵茗茗一笑。   连带着他的心情也舒展开来。   赵茗茗一叹气。   连带着他的心情也揪了起来。   “方才开心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真实挺勇敢的。”   赵茗茗说道。   但勇敢些什么,她却没有说。   她所谓的勇敢,是指自己竟能下得了决心,逃出那个笼子。   虽然不知道自己能飞多远,飞多高。   但至少现在已经飞起来了。   “我叹气是因为,这决心下的有点晚。”   赵茗茗接着说道。   依旧是只说了半句。   所以刘睿影听得有些云里雾里,摸不着头绪。   赵茗茗的意思是指。   若是她这般要飞的决心早一些下,或许现在的光景也是大不相同。   但无论早晚,当下却是最最重要。   所以她举起了一杯酒,想要和刘睿影碰杯。   只不过当刘睿影拿起酒杯时,赵茗茗却又把手缩了回去。   “你的那只小碗呢?”   赵茗茗问道。   顺带着极为调皮的,冲着刘睿影眨了眨眼睛。   刘睿影自己都忘却了用玉碗喝酒一事。   没想到赵茗茗却还记得这么牢。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面前只有盘筷酒杯。   心中刚有些欣喜。   轻浅却将那只玉碗倒满酒递了过来。   “小姐,你有没有觉得天气有些冷?”   糖炒栗子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说道。   多喝两杯酒,不就暖和过来了?   汤中松说道。   糖炒栗子吐了吐舌头,不置可否。   今朝有月的杯子里装的是水。   冷静过后,他还是不喜饮酒的。   只不过。   这酒越喝越热。   水越饮越冷。   但刘睿影看今朝有月的样子,哪里有一丝寒冷之态?   “虽然你们现在别了,但未免不是更好的归宿。说不定你俩都能因此而更加快乐些。”   待刘睿影喝完了玉碗中的酒。   赵茗茗转头对着轻浅说道。   “我不知道你们曾经有些什么变故。但若是没有这些变故,你们二人的生活一定不会有如今的精彩。柴米油盐看似很恬淡闲适,实则是一件极为消磨的事。消磨了曾经的激情,也消磨了今后的激情。”   赵茗茗接着说道。   “不过先在,你们确实可以互相怀念。怀念那些你们曾经有过的激情。这些事,越想越沉淀,越想越甜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不能勉强他,他却是也不该再来打扰你。”   赵茗茗又喝了一杯酒说道。   刘睿影夹在两位姑娘中间。   听的一片茫茫然。   赵茗茗让糖炒栗子掏出一只金镶玉的头钗,随后递给轻浅。   轻浅眼睛一亮。   看的出她很是喜欢。   只不过她却没有接受。   虽然她是风尘女子。   可是如此不明不白的打赏,却是不能要。   如果她想要。   轻浅宁愿去陪更多的人喝酒,甚至睡觉。   却是也不会直接如此接受旁人莫名的好处。   因为她想的很透彻。   这人啊,就和当铺里的东西没什么两样。   这明月楼,也是一间当铺。   只不过典当进来的东西,都是和轻浅一样的姑娘罢了。   陪人喝酒睡觉时,暂时有人把她们赎出来。   酒散了,夜过了。   她们也该再度被当回去。   轻浅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丢人的事。   虽然很多时候,被什么人赎出来,多久再当回去由不得自己。   但至少他没有害过别人。   宁可把自己都当一个物件典当了,却是也不能失去最后的尊严和良心。   这才是轻浅心里最严格的规矩。   “其实也没有小姐您说的那么凄凉。时间和人,总有一个不对。要是都对了,或许我们还能以别的方式坐在一起喝酒谈心。”   轻浅说道。   “时间和人很难都对的。”   刘睿影总算是吃了几口菜。   嘴里的肉丸子刚咽下去,便抢着话头说道。   对于这个问题。   他的感触并没有多深。   但却有感触很深的人对他讲过类似的话。   刘睿影在刚开始进行查缉司的训练时,动作就很是灵敏。   他开玩笑的给老马倌说,自己要是去当个小偷,一定能富得流油。   但老马倌去意味深长的说道:   “世上有很多人没有去做擅长的事,一半是因为他们擅长的不是好事,另一半你可知是因为什么?”   刘睿影自是想不出来。   何况老马倌的话,一向是自问自答。   他的疑问句似乎只是自己思维的一个停顿。   并不是真正的等待刘睿影的回答。   “另一半的人没有去做,是因为懒。”   老马倌说道。   “懒?我不信若是擅长的是好事,做了还能让人发财升官的话,有人还会懒得做。”   刘睿影嗤之以鼻。   很多时候他对老马倌都是如此的态度。   一开始,的的确确只是因为年少轻狂。   对这些话,向来都是持批判态度。   可是到了后来。   他却发现这一招很好使。   只要自己反驳了,批判了,不认可。   老马倌就会解释的再详细些。   其实老马倌也知道刘睿影的这番心思。   二人心照不宣。   “正是因为擅长,所以才会懒得去做。”   老马倌说道。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   发现自己的烟杆竟然不在了。   随即有些兴致缺缺。   “擅长的人因为起点就比旁人高出许多,所以总想着啥时候做都行。想着想着就比别人慢了一大截。一旦落后了,却又心红眼热的不服气。但依旧觉得自己只要做了,还是能够赶超过去的。就这么一天天拖下去,直到再高的天赋,再擅长的本事,也追不上去了,便就如此彻底放弃。”   老马倌说道。   “那你的意思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刘睿影问道。   他还旁征博引的在老马倌面前掉了掉书袋子。   因为他总觉得老马倌没什么文化。   所以每次老马倌讲出什么极为玄妙深奥又贴切真实的道理之后,刘睿影总是会掉一番他的书呆子。   很多时候引用的典故诗文并不应景,他也不管。   只要满口的之乎者也的话说出来以后,便觉得自己又比老马倌厉害了许多。   “我可没让你去偷东西!”   老马倌摸不到自己的烟杆,心情有些烦躁。   起身已欲离开。   “可你说的意思就是,擅长的事就要尽快做,尽早做。”   刘睿影笑嘻嘻的说道。   “就算是最好的朋友之间,也会产生误会。所以一点事往往有很多个方面。若是只往坏处想,自然是做贼。若是往好处里想想呢?”   老马倌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不做自己的擅长的事,就是在虐待自己!”   一句话遥遥的传来。   只是这么多年刘睿影较劲脑汁,也没发现做贼有何光明的一面。   但刚才轻浅的一席话,却是让他有了些明悟。   “怎么难都对?我想喝酒的时候,我就去喝酒。三半兄时刻都想喝酒,所以他时刻都在喝酒。这不是时间对,人也对?”   汤中松拍了拍身旁酒三半的肩膀说道。   酒三半这会没喝酒。   正抱着一整只胡辣羊蹄啃得满嘴流油。   “我发现了,这样的菜更下酒!”   酒三半嘴里嚼着肉,含含糊糊的说道。   “既然下酒,那就多吃点多喝点!”   今朝有月看着酒三半说道。   他很久都没见过这样吃饭的人了。   像极了自己小时候。   那会儿很难有一块肉吃。   成日里做梦都想啃一个羊蹄。   但当真有了,却是东看西看的舍不得吃。   等到第一口咬下去,便和酒三半现在一模一样。   恨不得连那骨头都嚼烂了咽下去。   不同的是,酒三半只是吃相较为狼吞虎咽。   而今朝有月,却是真用石头把羊蹄骨一点点砸开,硬生生的嚼着吃了。   今朝有月微微侧过头去。   不知道为什么。   经历的越多反而让他眼泪越多。   以前闯荡打拼的时候,心想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向来无所畏惧。   但到了如今。   已算是功成名就之时。   却是极为容易触景生情。   以前他是很爱听戏的。   不是因为喜欢那些唱词儿。   只是单纯的觉得,那些个戏子抹着大花脸,在台子上蹦蹦跳跳的很有意思。   不过,他已经很多年没听过戏了。   明月楼内原本是还有一桌戏台的。   后来荒废日久,便让人拆除了。   虽然今朝有月在第五层根本听不到楼下的戏子唱戏。   但只要想到楼下有几个人在方寸之间演绎庙堂江湖,几句话便道尽了兴衰荣辱。   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上次你给我唱的那个戏曲却是还没有唱完呢!”   赵茗茗对着刘睿影说道。   “公子还会唱戏?”   轻浅有些吃惊的问道。   “额……略之一二。就是唱着玩的,上不得台面……”   刘睿影尴尬的摆了摆手说道。   “公子唱的是什么?”   轻浅接着问道。   “《碧芳酒》”   刘睿影说道。   “哪一段儿?”   轻浅对此兴趣极大。   “有关江员外的那段独白。”   刘睿影说道。   “其实碧芳酒还有一段外折子。”   轻浅说道。   “外折子?是什么意思?”   刘睿影不解其意。   “我们听的都是戏文本文,算是内折子。外折子就是依据戏中人物或是唱段演化出来的旁的故事。”   轻浅说道。   “这段外折子叫什么?”   刘睿影问道。   “《霸王别姬》。”   轻浅说道。   “《霸王别姬》?好名字!姑娘可否常来听听?”   刘睿影说道。   “只一段,您就知道为这外折子有何特色了。”   轻浅说道。   随即清了清嗓子。   “霸王梦中正贪欢。   却不想。   敌军十面伏埋。   帐外难散愁情。   举目但见月色清明。   清秋光景,鸿雁哀鸣。   相伴数载,怎忍今日别情?   想此地却是天堑作保。   料定这大敌却也难展身形。   若得三日按甲休兵。   便可一举柳暗花明。   霸王本神威盖世,连鳌跨鲸。   何故今日迟疑难行,把持不定?   许是日日熬兵,案牍劳形。   奈何白虎照星。   却是不该再习那玉版十三行。   ……”   轻浅唱到此处,竟是被今朝有月连连摆手叫停。   刘睿影抬头一看。   发现他已眼眶润红。   只差一丁儿点,这眼泪怕是就要溢出来了。   “后面也的确没什么意思了。”   轻浅止住了唱词说道。   “最后却是如何了?”   刘睿影焦急的问道。   赵茗茗也皱着眉头,想要知道结果。   “也没什么结果。无非是一位真姬妃,错跟了一位假霸王。”   轻浅拿起刘睿影的那只玉碗,浅浅的抿了一口酒说道。 第一百一十章 谁人伴我醉中舞   明月楼的第五层终于还是安静了下来。   窗外天已经现出了一层黯淡的微光。   今朝有月依旧坐在桌边。   手上把玩着一只空酒杯。   他往酒杯里倒了一杯酒。   随即又泼在了桌子底下。   酒水从珍珠粉的缝隙间渗透下去。   和最底层的血迹混合在一起。   本来已经快要干涸的血迹,混着这杯酒,有开始有些微微流淌的意思。   今朝有月把这只空酒杯放在鼻子下细细的闻着。   仿佛闻了这酒香,他便已然能醉倒。   闻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   酒味已消散了大半。   今朝有月兴致缺缺的把酒杯放下。   他看了一眼窗外。   天又亮了几分。   今朝有月一点不喜欢白天。   或者说他不喜欢任何会发亮的东西。   除了明月以外。   连点灯都不喜欢。   按理说,这会儿他应该让人来撤了这一桌席面。   然后起身走到窗前去把窗户关好。   明月楼第五层的窗户是特制的。   窗户里面还有一层厚厚的遮光用的帘子。   一拉起来,这整个屋子内便会暗无天日,伸手不见五指。   但是今朝有月却没有这么做。   他倒的确是换来了仆从。   不过不是撤去席面。   而是让他们再上一桌。   仆从们虽然心头不解,但还是应了一声下去照做。   有谁会在清晨时分就摆上一桌宴席呢?   又有谁会在一桌宴席刚刚结束后,再来一次呢?   只有今朝有月。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何要这样。   吩咐完之后,他也没有去关上窗户,拉起帘子。   而是看着地面上铺着的珍珠粉发呆。   他捧起了一把。   洒在了自己的算盘上。   珍珠粉的颗粒“沙沙”作响的掉在翡翠做成的算盘珠子上。   看上去像极了先前的雨点落在算盘上的样子。   但声音却一点儿都不像。   因为雨点轻柔。   珍珠粉刚强。   轻柔的东西,无论怎么拆封也还是轻柔。   就算是把水冻成了冰,过不久也会融化。   但珍珠即便是磨成了粉,却还是依旧刚强。   人也是一样。   躲习惯了,便会顺从这种安逸。   根本不会再想着有一天会勇敢的直面那些苦难。   只想着过一天算一天。   躲一天,算一天。   所以珍珠是可以变成雨滴的。   只是雨水怕是再难以变成珍珠。   今朝有月看着一桌席面再度摆上来后,点了点头。   他对仆从们说,明月楼今日不营业,顺便也给他们放个假。   他从柜子中取出了一个小木盒。   就是先前装着银票的那种小木盒。   小木盒递给仆从。   说这是放假的奖金。   仆从们自是三呼万岁,雀跃着飞奔下去。   今朝有月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自己也笑了笑。   忽然觉得有钱真是一件好事。   即便是不能让自己快乐。   也能够用钱让别人开心。   若是周围的人能够天天都很开心的话,那自己岂不是也被快乐包围?   不过这番道理他却是想通的有点晚。   钱能买来珍珠。   钱却买不到雨水。   天要下雨时,谁都躲不过。   没有伞就只能去屋檐下寻求遮蔽。   若是屋檐下也已经被人占满了,那就只能在街中央淋湿到通透。   今朝有月看着仆从们一溜烟的跑下去后,才回到原先的位置坐下。   他举箸夹菜。   吃的尽皆是素材。   荤腥之物,却是一点没碰。   那只酒杯里倒满了一杯酒。   不过也是一口没喝。   吃几口菜。   今朝有月就把酒杯放在鼻尖前晃一晃。   合着酒香吃菜,似是极为享受。   只是这酒味,多闻几次就会变淡。   他便会倒掉之后再续上一杯。   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碰巧了。   今朝有月每一杯酒都倒在了相同的位置。   都倒在了那一大滩血迹上。   不知过了多久。   就连那铺在上面的珍珠粉都有些微微泛红。   像是姑娘脸上扑的胭脂似的。   粉粉嫩嫩,犹如春花微开。   今朝有月整整吃了一盘子韭菜。   这会儿感觉有点恶心……   他并不是一个爱吃韭菜的人。   只是这一盘韭菜摆在刚好是他一伸筷子就能够到的地方。   所以他每一筷子都只夹了韭菜吃。   由此可见,他有多么的心不在焉。   一个人若是连吃菜都能心不在焉的话,可想而知他的心里在酝酿着多么重要的事情。   因为吃饭实在是人间的头等要事。   好好吃饭,好好说话。   做到了这两条。   管保你混的不会太差。   吃不饱饭,自然也没力气说话。   说出来的话,自然也没几句好话。   人只有在衣食无忧的时候,才会少些抱怨。   若是连那肚子都只能吃个半饱,那剩下的半边肚子,可不就是被牢骚话填满了?   今朝有月一直觉得‘牢骚满腹’这个词,就是针对那些没饭吃,或者吃不饱的人的。   虽然有些歧视,但他就是这么认为。   何况对于此事,他却是极有发言权。   因为他的童年,少年,这两个至关重要时期,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当时的他,就很怨毒。   发的很多脾气,说的很多牢骚,现在回想起来也忍不住浑身一颤。   今朝有月想不明白为何当时那么小的自己,竟然就有了如此之多的怨毒之词。   都是从哪学来的?   根本没有人教过自己。   若是有人教的话,他也不至于没饭吃,吃不饱了。   那会儿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   因为每天都在为了下一顿而发愁不已。   现在能吃饱肚子了。   今朝有月回过头来想想,觉得自己着实是无师自通。   不但他能如此无师自通。   怕是每一个饿过肚子的人都会这般无师自通。   上骂老天五道。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下怨黄土无情。   无雨旱风起,麦苗多黄死。   今朝有月看着被自己吃空的一盘韭菜有些冷声。   以前能吃到半个馒头就能开心很多天。   现在却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吃过哪怕一小碗米饭。   因为菜吃的太多,肚子中油水充足。   却是不需要吃那么多寡淡的主食来充饥。   可就在刚才,今朝有月给自己盛了一碗米饭。   他把那一盘韭菜盘底剩下的些许汤倒进了米饭中。   用调羹拌了拌,舀起满满一勺送入口中。   米饭的软糯以及炒韭菜菜汤的鲜香,混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美味。   今朝有月一鼓作气的,就把这碗米饭吃了个底朝天。   看着碗壁上还粘着的几颗米粒,他下意识的把脸贴在碗口,伸出舌头将其舔进嘴里吃掉。   窗外天已然大亮。   但四周依旧一片寂静。   明月楼附近的人们,睡的晚,起的更晚。   这里整个白天都是如此萧条异常。   只有到了晚间,华灯初上时分,才会变得热闹起来。   今朝有月再度看向了窗外。   这一瞧,不禁让他面色凝重。   虽然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但还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虽然他吩咐仆从备好宴席。   但也没想到今天就会用上。   他透过窗子看到窗外的大亮天上又竟然漂浮着一个风筝。   这是一个极为普通的风筝。   普通到和二月里孩童玩的纸鸢没有任何区别。   不过即使是再普通的东西,出现在不普通的地方和不普通的时间,它也会变得复杂起来。   博古楼中是没什么人会放风筝的。   喜欢放风筝的人,都选择去乐游原踏青时带上一个纸鸢,男跑女追的游玩一番。   明月楼周围这个时间,也不该是有人的。   无论是烟花客还是风尘女,此刻这露水姻缘,一夜夫妻却是还没有结束。   这般香甜软糯的温柔乡,换了谁都不会舍得离开。   更不要说出来放风筝了。   今朝有月看到了这个风筝的同时,伸出小拇指扣了扣耳朵。   虽然他的耳力极好。   隔着十几丈远都能听到宣纸落地的声音。   但他依旧想要清理一番。   即便没有什么用处。   起码能给他些许心里安慰。   就在他掏完双耳,屈指一弹后。   耳边便传来了一阵箫声。   眼前看到了风筝。   耳边传来了箫声。   还有比这更加离奇古怪的清晨吗?   自打这明月楼建起来为止,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清晨。   今朝有月笑了笑。   把手中的酒杯朝窗外一抛。   随即闭上眼睛。   静静的等着它落地摔碎的声音。   可是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   “从窗户往外扔东西是个很不好的习惯。因为总是会不小心砸到别人。这么高的距离砸到了别人的话,一定会流血。流血就会有纠纷。有纠纷生意就会难做。生意难做就赚不到钱。赚不到钱就买不了新的酒杯。所以这是个很不好的习惯。”   一人走进屋内说道。   他的手上拿着一只酒杯。   正是方才今朝有月从窗户中扔出去的那一只酒杯。   今朝有月没有听到酒杯摔碎的声音,原来是被人接住了。   只是他除了没听到酒杯摔碎的声音以外,也没有听到此人上楼的声音。   但是今朝有月却并没有表现的很奇怪。   好像一切都心知肚明似的。   “这个时候,楼下的长街一定是空无一人的。若是砸到了人,才是怪事。若是被人接住了,则是更大的怪事。”   今朝有月说道。   “我忘记了……”   此人一拍脑门说道。   先前毫无动静,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一丝一毫的他,这一拍的声势竟然极大。   以至于他的巴掌挪开后,额头上出现了一片红印。   “你忘记了什么?”   今朝有月问道。   “你本就是不需要赚钱的。你赚钱也不需要去做生意。不过不是做生意来赚钱的话,这钱一定来路不正当。来路不正当的钱一般都得藏好。不仅钱要藏好,人也要藏好。但若是一个人突然间富了起来,也是会被旁人猜疑的。所以最好的途径就是假装自己是个生意人,这样就没有人会去怀疑你为何突然变得有钱。毕竟这生意场和赌坊没什么区别,好运之人自是盆满钵满,旁人只能羡慕,却是说不出半个不字。但不正当的钱来的最快的就是偷,抢,骗。最容易偷过,骗到,抢来的无非就是朋友和亲人。所以这些不正当的钱一定是从某些朋友或是亲人哪里偷过,骗到,抢来的。”   此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大一段话。   然而逻辑上却是缜密至极。   虽然这一番话听着犹如车轱辘般,绕来转去的。   可是一层层的推进下来一直到最后的结论都着实很有道理。   以至于今朝有月说不出任何能够反驳的话。   “一个人怎么会毫无缘由的从自己的朋友或是亲人那里偷过,骗到,抢来呢?说不定是遭受了亲人的遗弃和朋友的背叛。”   今朝有月说道。   虽然他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但事到如今,他却是必须说点什么才行。   “亲人的遗弃本就很少。若是被亲人遗弃,很有可能也是自己的原因。你若先对亲人家族不利,那便不能责怪亲人遗弃你。朋友的背叛本就很多。若是被朋友背叛,很有可能也是自己先背叛了朋友。你若是先对朋友不够义气,那便不能责怪朋友背叛你。”   此人说道。   说完之后,他拿出了一支竹箫。   并且把那只酒杯套在竹箫的头上。   放在嘴边轻轻的吹了起来。   酒杯套的并不太死。   因此还有少许的气流能够通过竹箫,继而吹奏出声音来。   可是这音色却和先前有着云泥之别。   先前的箫声清丽悠扬,沁人心脾。   现在的,却沉闷哀怨,如泣如诉。   此人吹箫的时候一直看着窗外。   直到窗外天上的纸鸢落下,他才停了箫声。   “这曲子,熟悉吗?”   此人问道。   “熟悉。当然熟悉,时不时的还会哼唱几句。”   今朝有月说道。   “可惜了,这曲儿用箫吹出来并不好听。还是得用琵琶弹才更有韵味。”   此人说道.   “难道她没有带着琵琶来?”   今朝有月冷笑着问道。   “人是来了。可是琵琶没来。”   此人摇着头说道,满脸尽是惋惜之情。   “她不是从来不会和琵琶分开?”   今朝有月问道。   “本是如此的。不过你说的也不对。她和你睡觉的时候只会抱着你的胳膊,却是把琵琶放在了一旁。”   此人说道。   今朝有月微微紧了紧牙关。   但竟是没有开口。   “自你走后,当然是没法儿子再抱着你的胳膊睡觉,但却是也没有再抱起琵琶。”   此人接着说道。   “我的胳膊和琵琶本就是两样东西。”   今朝有月说道。   “我当然知道!胳膊是胳膊,琵琶是琵琶。只是抱惯了有血有肉又温暖的胳膊,谁还愿意再去抱起冷冰冰的琵琶?若是不小心拨弄了弦,说不定心颤的还要比弦颤的更狠。”   此人说道。   “所以她现在只放风筝?”   今朝有月问道。   “想抱的抱不到,不想抱的天天碍眼。所以我就拆了琵琶做成了风筝。高高的,远远的,起码是个念想。”   一位女子手持风筝走进屋中说道。   今朝有月看着她眯起了眼角。   似是在极力看清对方的样子。   这女子并不年轻。   但身材依旧轻巧无比。   “怎么,认不出了?”   这女子开口问道。   她把挡在身前的风筝拿开。   完整的身形暴露无遗。   今朝有月对这张脸倒是真有几分陌生。   可是对身子,却是未曾有一刻忘却。   虽然她的鬓边已生出了几根白发。   可是她的皮肤依旧紧致,水嫩。   身材竟是没有丝毫的走样。   这女子把风筝放在了桌上。   径直走到了今朝有月的身边。   将下巴放在他的肩头,轻轻说道:   “流银婉转泄楚堂,香风半日跨河东。   人间至乐多磨合,相映成趣倚轩同。”   今朝有月听闻后有些面红耳赤。   但紧接着,整个身子就像后仰过去。   他紧锁着脖子。   双手拼命的在拉扯着什么。   一根极为纤细的风筝线,此刻正牢牢的拴在他的脖颈上。   这女子用力的向后拉着。   今朝有月双脚悬空,胡乱踢着。   “你还要装多久?若是要继续演戏,我可真会勒死你哦……”   这女子附在他的耳边极具魅惑的说道。   言毕,还伸出舌头舔了下他的耳垂。   今朝有月听闻后,悬空的双脚却是不再胡乱踢着。   他一蹬桌子。   整个人朝后翻去。   一眨眼就挣脱了风筝线的致命威胁。   那一张硕大又笨重的桌子,却被他这一脚踢的直接撞向那名吹箫人。   吹箫人眼见桌子袭来,也不慌张。   而是再度吹响了手中的竹箫。   只是这次却没有套上那只酒杯。   箫声悠扬。   只短短一个乐句,   便让那桌子止住了行迹。   “话说,你现在还敲鼓吗?”   吹箫人问道。   他似乎毫不在意今朝有月此刻正在和风筝女搏杀的处境。   依旧问着题外话。   “呵呵……敲鼓?当然不敲了。不过今日怕是要重新捡起!”   今朝有月说道。   他吃手空拳的和风筝女手中看不见的风筝线对招。   两人手上蹁跹不停。   像是孩童在玩翻花绳一般。   只是这花绳一般人很难看见,即使看见了怕是也玩不起。   因为稍有不慎,便会割去一根指头。   “重新捡起未免生疏。就像我,也是好久没有吹箫,今天听的怎么都差点味道。”   吹箫人说道。   “因为你的箫不对!”   风筝女说道。   “竹箫和木风筝,自然是没有翡翠算盘好。”   吹箫人笑着说道。   “翡翠算盘虽好,可还是没有头盖人皮骨好!”   今朝有月说道。   想起昔年,他们三人。   一箫。   一琵琶。   一鼓。   游侠天下,行走江湖。   虽不富足,却也事淋漓潇洒、   只是日久生情。   何况一女二男中,总会有个伤心人。   若只是情债,还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但若是在‘情’字之后加一‘利’字,便就是这般有情也无情,百害无一利。   ——————————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   刘睿影却是没有回去。此刻他正在赵茗茗的房间中,喝酒谈诗。   赵茗茗说话不多。   但她却是很喜欢听刘睿影说话。   尤其是想听他聊聊书本上的东西。   书到用时方恨少。   刘睿影着急的都挠掉了自己好几缕头发。   要怪只能怪自己当初读书时太过敷衍……   赵茗茗住的客栈离明月楼并不远。   糖炒栗子突然发现自己的荷包竟是落在了明月楼的第五层。   那荷包是她极为珍惜之物。   此刻却是吵吵嚷嚷的,让赵茗茗陪他一同去取回来。   赵茗茗和刘睿影对视一眼,再看了看糖炒栗子急的怕是就要哭出声来。   只好答应。   三人便一同出了客栈,返回明月楼。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木石心,云水趣【一】   糖炒栗子因为性子急,心情也急。   遥遥领先于二人走在最前面。   刘睿影和赵茗茗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走着。   糖炒栗子每冲出去一截路,就会回过头来看看他二人。   这一幕让刘睿影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了?”   赵茗茗偏着头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想她这般心性倒真是极好的。”   刘睿影说道。   “你这极好的意思,莫不是说她傻?”   赵茗茗说道。   “不不……不是傻,只是觉得糖炒栗子很单纯罢了。”   刘睿影连忙摆手解释道。   其实他心里想的就是傻。   在这世道上。   虽然复杂的算计不一定能换得来精明。   可单纯就一定是傻。   “她不单纯。只是对这些事都不怎么在乎。”   赵茗茗说道。   “那她在乎什么?”   刘睿影问道。   “你不是看到了?她在乎那个荷包。”   赵茗茗笑着说道。   “相比于荷包,怕是更加在乎你这位小姐吧!”   刘睿影说道。   没想到,赵茗茗听完后却摇了摇头。   “在乎这个词我不知道它的确切意思。若是时时刻刻都想着念着对方,我俩应该是差不多的。不过若是说谁对谁操心更多,付出更多,考量更周全的话,那我的在乎一定比她多。”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被这句话说的有些发愣。   他从没思考过‘在乎’二字的含义。   往常听旁人说一句,‘我在乎你’。   便好似一句万事大吉,安心顺意的良药。   即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能瞬时被这句话的温暖消弭于无形。   但方才赵茗茗这么一说,这‘在乎’二字倒的的确确很不简单。   刘睿影没有体会过被人在乎的感觉。   他也不太懂得如何才算在乎别人。   不过昨夜那神秘人来到雅间儿中大闹时,他挺身挡在赵茗茗的身前,这就是在乎。   酒三半看到欧小娥受伤,竟是手足无措的一口替她含住伤口,这也是在乎。   想到这里刘睿影心中却是有些欣喜起来。   在乎不在乎的,不在于你说了多少漂亮话。   就算是你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说了下来。   人还是要一天吃三顿饭的。   与其但心那些五年十年后才会发生的事。   不如暂时收起自己所谓的“远见”。   专注于眼皮子底下的柴米油盐。   下一顿饭吃什么?   明天是早起还是可以睡到晌午?   这些事情看似琐碎。   也没有任何格调可言。   但正是这些无所谓的琐碎,才一点点积累成了生活。   每个人的生活凑到一块儿,才有了如今的人间。   刘睿影也有很远大的目标和理想。   但他还真不是一个好高骛远的人。   不过要说起他有多么的细致入微,怕是也难。   大部分人就和他这般,高不成低不就的挂着。   最后在自己的情感这一方面,泯然众人矣。   成为亿万乌合之众的一员。   刘睿影不想如此。   他想有所超脱。   只是不知道该从何处去寻那方向。   “你看书很多啊!”   刘睿影说道。   他突然发现自己想这问题竟是把赵茗茗晾在一边好久。   只好如此突兀接了一句。   想让气氛不至于过于冷落。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不是人之必须?”   赵茗茗反问道。   刘睿影有些尴尬的摸了摸头。   因为这人之必须,他却是一点儿也没有做到。   “万里路走完还早,咱们还是看看这眼前路吧。”   赵茗茗指了指脚下说道。   “眼前路?眼前路怎么了?”   刘睿影不解其意。   他看了看脚下。   又抬头望了望前方。   看到糖炒栗子依旧在前面蹦蹦跳跳的走着。   只是这一幕似曾相识。   好像已发生过无数次似的。   “从客栈到明月楼你可记得昨晚走了多久?”   赵茗茗问道。   刘睿影摇了摇头。   他的确是记不住了。   本来他就有些不太记路。   何况昨晚还喝了不少酒。   人一喝酒,时间的流逝似乎都会出现变动。   觉得很快的事,实则耗费了很久。   觉得很久的事,往往又是一瞬。   所以刘睿影根本回答不上来。   “唉……难怪你没有反应。”   赵茗茗叹了口气说道。   这一口叹气,让刘睿影莫名的揪心。   没人喜欢自己被否定。   尤其是被自己所在乎的人否定。   不过这一揪心,刘睿影倒是对自己稍微正视了一些。   虽然这只是第三次见面。   说不上喜欢,更谈不上爱。   但刘睿影知道他是有些在乎赵茗茗的。   “从客栈到明月楼最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可是现在,我们走的已经超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明月楼却是还没有到。”   赵茗茗说道。   她觉得刘睿影今天有些不太对劲。   一会儿愣神,一会儿发笑的。   想必是昨晚一夜未睡,酒劲还没尽数除去。   人类的身躯果然和自己没法比。   赵茗茗不由得有些骄傲。   但这心情传到脸上。   却也只是莞尔一笑。   “这是怎么回事!”   被赵茗茗一点醒。   刘睿影却也有些模糊的概念。   他记得从明月楼出来,朝右拐,一直走,就能到客栈。   那从客栈出来,岂不是朝左拐,一直走,就能回到明月楼?   期间根本没有岔路,不存在错过路口一说。   那便只能说明,他们三人怕是陷入了某种阵法之中。   犹如夜行客在山林间遭遇鬼打墙一般。   明明马不停蹄的在赶路,却总是绕着一处地方兜圈子。   可是眼下天地一片清明,却是哪里来的阵法?   阵法一途。   本就不是正道正宗。   唯有两军对战之时的军阵排布之法,还勉强上得了台面。   其余的什么困阵,迷阵,哪怕名字骇人的杀阵,也无非就是一些实力不济,醉心于玩弄技巧的腌臜之流罢了。   小道尔。   登不得大雅之堂。   刘睿影三人走了许久,沿途没有受到任何侵害,只是恍如一直在原地踏步。   想必只是一个小小的困阵。   但是这困阵要如何解开。   却还是一件麻烦事。   ————————   明月楼内。   第五层。   吹箫人依旧在吹箫。   但是他的箫声似乎随着那名风筝女的招式变化而起起伏伏。   今朝有月屏气凝神。   但一口劲气提升上来,却是没有办法用的太久。   若这风筝女只是大开大阖的朝他攻来。   那每一式的空挡之处,他还能抓住空隙,让体内的阴阳二极重新蓬勃一番。   可是她却只在双手之间玩弄这般机巧之招。   使得今朝有月招架的异常被动。   眼见一口劲气已然用到了尽头。   他却是仍旧不敢稍有喘息。   因为只要他略有松弛。   那箫声便会如魔音般攻入他的五脏六腑。   搅扰的他不得安宁。   可是如此强硬的支撑。   却也令他手下的门道慢了许多。   一不留神。   左手手腕和右手虎口,便被那风筝线割裂出了许多细微的伤口。   今朝有月看此情况不妙。   也只能豁出去。   舍命将仅剩不多的劲气萦绕于双手食指之上。   继而以两指之力,将这风筝女的风筝线绷的笔直。   线很长。   能将风筝放上天空的线,当然不短。   线也很刚硬。   在这风筝女的劲气制成之下,犹如钢筋般不可断绝。   就这样如绵绵流水般,一波接一波的朝他涌来。   今朝有月只得行此险要。   一圈圈的将那风筝女手中的风筝线缠绕在自己双手的食指上。   终于,这风筝线却是到了尽头。   今朝有月的双手食指上密密麻麻的缠满了线圈。   而他自身也与这风筝女不过一尺之距离。   他的笔尖都能闻到这风筝女身上传来的阵阵幽香。   正在今朝有月鼻翼微动时,这风筝女却是有了一闪而逝的停顿。   虽然这停顿极为的短暂。   却也是让他两根食指上缠绕的线圈微微松了少许。   借着这一瞬的时机。   今朝有月赶忙脱手,向后退去。   但还是稍稍慢了一步。   他双手食指的指甲,却是被线圈削去了一块。   虽然没有流血。   终究还是落了下风。   今朝有月袍袖一挥。   那翡翠算盘便已在手上。   “弹琵琶的开始放风筝。敲鼓的却打起了算盘。”   吹箫人看到今朝有月的手中的翡翠算盘,却是停下了吹箫,如此说道。   虽然是一句感慨。   但吹箫人的语气中却丝毫没有感慨之意。   字字句句皆是冰冷异常。   就算是读书识字,也得有个抑扬顿挫不是?   可是吹箫人这句话说得却着实没有任何语气。   也不带有一丝情感。   眼见今朝有月拿出了算盘。   那风筝女却也是收回了风筝线。   但她却并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而是对这桌子一招手。   便把这风筝线重新穿在了那风筝的腹部。   “难道这缝针也能算是兵刃?”   今朝有月冷笑着问道。   “昔年时,咱们三人用乐器也能当兵刃。现在时。你可以用算盘当兵刃,我为何不能用这纸鸢?”   风筝女说道。   不知为何。   虽然她说这话说的也极为严肃。   当下这屋内的气氛也极为紧张肃杀。   但只要她一开口。   便顿时充满了旖旎魅惑之意。   若是换做一般心性不坚之辈,说不得早已跪拜在她的石榴裙下,任由那风筝线将自己绞死也心甘情愿。   有些女人就是这样。   虽然长相比不出众。   或许身材也并不完美。   但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却是极具风韵。   这样的女人要比那些漂亮的姑娘更加可怕。   因为漂亮的姑娘单单看她那张脸,就知道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自会心中有所防备。   即便最后依旧吃亏,这亏也不会吃的太多太大。   仍然是情理之中。   可若是换做这般风筝女。   看似普通。   实则超然。   便会宛如温水煮青蛙一般,无声无息的将你吃干抹净,尸骨无存。   这么说来。   今朝有月着实非同一般。   虽然他也曾是那温水中的青蛙。   只不过他在水即将沸腾前,就一跃跳出了锅子。   “纸鸢轻扯,便可摇曳不休。但我这算盘,珠子一碰,可就坐实了没法儿改。”   今朝有月说道。   “所以你是不会回头了,一定要死斗才行?”   风筝女问道。   今朝有月没有回答,而是侧目瞟了眼窗外。   “明月楼周遭三里地,都被我布了迷困阵。真眼不破,镇不破。那些个博古卫怕是还没那水平以力破阵。”   这风筝女说道。   她好似猜出了今朝有月心中所想。   出此言,是为了打消他的念头。   不知道为什么。   人们总是用言语给对方以绝望。   今朝有月与她此刻正是敌对,如此倒还合情合理。   但平日里,有多少人打着关心的名头实则说些落井下石之话?   要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笔账。   就算是再糊涂的人。   他也知道开水不能喝,烫嘴。   泥塘不能踩,伤腿。   却是用不着旁人这般看似谆谆教诲,实则炫耀优越般的“关怀”。   今朝有月笑了笑。   这次不是冷笑。   而是极为温暖,自然的笑。   好似真的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一般。   “这样最好。没有旁人打扰。”   今朝有月说道。   “不过,既然你们俩是为了求财,为何不直接问我钱在何处?”   今朝有月问道。   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虽然打了这么久,早就没了和气。   甚至他们三人,很早以前就已经失了和气。   但今朝有月还是想要将其挽回。   他对自己做过的任何都不后悔。   后悔的只有昨晚为何要压不住心性,展露了功法武技。   若是自己当时再忍让几分,不去拨响那算盘珠子,或许这二人还不会来的如此迅速。   虽然迟早要来。   但有些事,还是越晚越好。   “因为到临死前,你自然会说。人只要还能喘气,就都会把身外之物看的比命重要的多。不管他平日里有多么的挥霍,他还是会如此觉得。只要真的到了最后关头,差一口气就倒不上来时,才会倾其所有的来换回多喘几口气的机会。”   风筝女说道。   “我不是那样的人。”   今朝有月说道。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权且就当你和旁人异样,这样还能简单些。”   风筝女说道。   今朝有月心中腾起一阵寒凉。   曾经耳鬓厮磨的枕边人,竟然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   不知这悲哀究竟是该归属于她还是自己。   亦或是两个人本就都很不幸。   “不过我若是说了,可不是多喘几口气这么简单。我想要一直喘气。”   今朝有月说道。   “你明知我们不会让你活,为何还要提出这般要求?”   风筝女问道。   “你明知我必死无疑,为何还要说让我多喘几口气给我希望?”   今朝有月反问道。   风筝女说不出个子丑寅某来。   她伸手轻轻的摸着风筝的边缘。   这风筝的样子虽然普通。   但做工却着实精良。   骨架,是拆了她曾经的琵琶做的。   每一处接口,都用掺了糯米的浆糊粘连的寸许不让。   最后还用丝线再裹缠几圈。   身子,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   却是很有韧性。   怕是如鹏鸟一般,扶摇直上九万里也不会被烈风撕碎。   “少一个人,自然就少一个人分钱。一样的钱分成三份总比分成两份少。”   吹箫人淡淡的说道。   “那不分岂不是最多?”   今朝有月说道。   这风筝女和吹箫人听话了这话都愣住了。   但转念一想便领悟了今朝有月话中的含义。   钱在哪里,只有他一人知道。   现在屋内有三人。   若是不分,只能有一个人能得到钱。   除去知道方位的今朝有月外。   就只省下这风筝女和吹箫人。   风筝女侧过身抬眼看了看吹箫人。   吹箫人似是有些紧张。   他将竹箫从口中移开,握在手里。   虽没有明确摆出戒备的姿态。   但是他隐于袖中的胳膊,已是青筋毕露。   体内的阴阳二极也开始急速的运转着。   只待应付着突发之变。   “呵呵,不分?你没有资格对此说一个字!”   风筝女回过神来对着今朝有月恶狠狠的说道。   话语中怨狠念毒。   听到风筝女如此说来。   那吹箫人才微微放松了些。   只是依旧紧紧的握着竹箫。   丹青画的出山水,却描不出人心。   风筝女倒提着风筝。   手里牵着线。   呼啦啦的一卷。   这风筝就朝着今朝有月袭杀而至。   今朝有月看到风筝的轮廓外又有一圈亮晶晶的东西。   想必是其中还装有些什么暗器机括。   而这些暗器机括一定是淬了毒的。   因为风筝女的柔情似水之下,是一颗杀人必碎尸万段的狠厉之心。   除此之外,她一定还有后手。   这是今朝有月想不到,也猜不出来。   他看着风筝摇摆不定的冲过来。   便使劲晃了晃手中的算盘。   “咔啦咔啦”。   算盘清零了。   清零代表着从新开始。   现在的每一颗珠子,每一笔运算,都将被赋予全新的含义。   “三更灯火饮尽五斤酒。”   今朝有月口中念念有词。   手中却是在算盘上拨出了‘三’,‘五’两个数字。   那风筝本来势头正猛。   却是突然被一股巨力阻挡。   宛如飞萤撞墙,朝后一顿。   风筝女提着线,运气劲气,朝旁侧一扯。   这风筝却是竖直了身子,避开了那一道看不见的阻挡。   “物华天宝一相逢,胜却天地三两。”   今朝有月边说边打。   先前的‘三’不变。   ‘五’却换成了一。   但前后的位置却是颠倒了。   侧着身子的风筝却是又被从上至下的劲气一压。   失去了平衡,如倒栽葱般朝着西面坠去。   “给我起!”   风筝女铆足了劲气,终究是稳住了这风筝下坠的势头。   只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一趟出手,怕是没有什么收获。   风筝紧贴着地面上铺着的珍珠粉,调转身形。   被线牵引着,似是要回到风筝女的手中。   吹箫人眼见如此。   欺身向前踏出了一步,准备出手。   没想到这一步踏出,却是被牢牢钉在了原地,进退不得。   “二月烟花早,秋词万卷长。”   今朝有月竟是拨出了‘万’这个数字。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木石心,云水趣【二】   这‘万’一出。   吹箫人的身上犹如背负着万钧巨力。   随即而来一阵“咯咯”响声。   不但是他的浑身骨头都被这股巨力压榨的咯咯响。   脚下的珍珠粉也因他的身形下坠而不断碎裂,变得更加细密。   吹箫人渐渐有些支撑不住。   在膝盖即将跪地的时刻,他用手中的竹箫撑住了身形。   这竹箫看似轻巧不经风,没想到却是这般刚硬。   今朝有月眼睛一亮。   看来他这竹箫也不是凡品。   虽然没有自己的翡翠算盘这般珍贵,但也绝对是个稀罕的物件。   “你难道不去帮他?”   今朝有月对着风筝女问道。   然而风筝女则是笑嘻嘻的看着吹箫人痛苦的姿势。   还一度弯下腰来 和他碰了个脸对脸。   “有什么可帮的?”   风筝女媚笑着说道。   “你二人若不联手,怕是今日就得无功而返。还不如坐下好好谈谈,这酒菜都是现成的。”   今朝有月说道。   “菜都凉了,酒也不热。和残羹剩饭还有什么区别?”   风筝女说道。   “不过你方才说的一点很对。”   风筝女将自己右手的食指含在嘴里吮吸着说道。   今朝有月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   若是放在以前,他怕是觉得风筝女竟然如此风情万种。   但后来经历了种种,到了今天,却是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我说的什么很对?”   今朝有月问道。   “两人分,不如一人分。然而一人分,不如不分。”   风筝女吧指头从嘴里拿出来,发出“啵”的一声。   “一人分岂不就是不分?”   今朝有月问道。   吹箫人还被那股巨力压制着。   虽然连头都抬不起来,但他的耳朵可不聋。   这些话却是一字不落的全都传进了他的耳中。   一时间,怒火中烧,五脏俱焚。   攥紧的拳头不知道该向何处挥去。   “不分的意思就是,在谁那就是谁的。”   风筝女说道。   今朝有月听后瞳孔骤然一缩。   身形后退了两步。   他知道风筝女是不会如此大方的。   她看上的东西都是非要得到不可。   得不到,就要将其毁灭。   若是毁灭不了,那就杀掉所有的知情人,彻底埋葬了他。   世人总觉得死后一了百了。   但比死更彻底的方式,就是遗忘。   风筝女这一点倒是做的淋漓尽致。   也不知她真的是记性不好,还是本就如此念头通达。   但只要她不想记住的事,她都能忘记,忘得一干二净,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来一星半点儿。   让自己忘记容易。   让别人忘记却很难。   总不能钻到对方的脑子里,把那些记忆一把火烧个精光吧?   所以她的方式就是先杀死知情人,最后再让自己忘记。   今朝有月曾经问过她,既然自己都已经忘了。   为何还要大费周章的去杀人?   遗忘说明这心念已是足够通达。   但杀人岂不是又掉头走了老路?   风筝女对此的解释是。   她受不了旁人那般怨恨嫉妒的目光。   话音刚落,随即又温柔的看向今朝有月。   她着实是个很有女人味的女人。   有女人味便能抓住男人心。   即便是今朝有月这般男人也不例外。   照例被他把心牢牢的攥在手里。   而且她也总是能知道男人想要什么,想听什么。   从风筝女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没有让今朝有月不顺耳的。   从她风筝女指尖做出的每一个举动,也没有让今朝有月不舒服的。   他最喜欢的就是风筝女在狠厉过后,把手从鬓角处插进他的头发,向后捋过去。   最后停在他的耳畔。   手掌托着他的半边脸颊,手指轻轻的从他的耳廓上划过。   每当这时,今朝有月全身都会又麻又酥。   似是被抖散了骨节的蛇一样。   只是当他舒服的闭起眼来享受时,却是没有看到风筝女嘴角的邪笑和眼中的血光。   “你们找了我这么久,难道就是为了告诉我,在谁那就是谁的?”   今朝有月坐下来说道。   随即算盘珠子一拨。   吹箫男终是经受不住这股劲气的压力,昏死过去。   “这几年你的武道修为倒是没有落下!”   风筝女说道。   “没有人耽误我的时间,自然要找些有意义的事情做。”   今朝有月说道。   “所以我们才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你。”   风筝女说道。   “难道做有意义的事就会变得如此默默无闻?”   今朝有月眉头一挑,反问道。   “不是默默无闻。而是没想到你会换成这般活儿法。”   风筝女摇着头说道。   她坐在了今朝有月的对面。   “怕是你们一直在找出手阔气的暴发户?”   今朝有月问道.   “没错!所以我们在太上河呆了一年之久。想着你清明不来,端午总要来。再不济,也不会熬过新年。”   风筝女说道。   “没想到我却是熬过了新年。”   今朝有月笑着说道。   “而且还不止一个新年。”   风筝女说道。   “不过你在这里建了一座明月楼。所以去不去太上河也没有什么差别了。男人都一样,我想的还是对的。”   风筝女说道。   “男人若是一样,像你这般的女人一个就够,决计是不能再多了。”   今朝有月说道。   “怎么,我不好吗?”   风筝女站起来身来说道。   有意无意的卖弄了一番风骚,显摆了一下身材。   “有些女人只会上床,有些女人只会上灶台。而我即会上床,也会上灶台!”   风筝女说道。   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不仅会上床,上灶台,更会上酒桌。”   今朝有月补充说道。   风筝女闻言笑了笑。   伸出舌头轻轻的将酒杯杯口添了一圈。   同时两眼却是片刻不离开今朝有月。   就这般直挺挺的和他对视着。   “既然你说了不分,那就请离开吧。明月楼是风月场所,本就不适合女人来。也不似客栈可供人留宿。”   今朝有月说道。   “明月楼不是客栈不假,而我也的的确确是女人。但老友相见,你岂能不尽地主之谊?”   风筝女将酒杯中的酒饮尽说道。   “酒菜都在眼前,看你敢不敢吃了。”   今朝有月说道。   “我刚才已经喝了酒。”   风筝女满不在乎的说道。   “你就不怕酒里有毒?”   今朝有月问道。   “没毒。”   风筝女极力的摇头封顶。   “为何如此确定?”   今朝有月说道。   “因为你舍不得。”   风筝女笑着说道。   说完又提起筷子,加起了一粒油炸花生米。   “这花生米下油的时候,油温不够,所以这外面酥了,里面却还是脆的。”   风筝女说道。   “自然是没有你炸的好。”   今朝有月说道。   他的这句话倒不是说谎。   因为风筝女做的油炸花生米的确很好吃。   虽然花生米不是什么好菜。   但她做的,总是让人吃的欲罢不能。   每一粒都很饱满,炸的火候刚刚好。   上面裹着的盐巴也很均匀。   那会儿他们没有钱来置办出如此一桌宴席。   只能靠着一小碟油炸花生米喝穷酒。   不过喝穷酒的滋味,却是一百道菜都换不回来的。   若说今朝有月对过去还有什么怀念的话。   唯一让他无法忘却的,就是孤灯下的那一小碟油炸花生米。   “若是你想吃,我现在就可以做给你吃。”   风筝女说道。   “我不敢。”   今朝有月说道。   “为何不敢?”   风筝女微笑着说道。   “因为我怕你下毒。”   今朝有月说道。   风筝女没有说话。   而是架起了一颗花生米,而后整个身子轻轻一跃跳上了圆桌。   她轻盈的踩着菜品之间的空隙走到了今朝有月的面前。   俯下身子,将筷子伸到今朝有月的嘴边。   想要把这粒花生米喂给他吃。   今朝有月微微偏了偏脑袋。   却是没有张嘴。   “怎么,你自己的花生米还怕有毒?”   风筝女说道。   同时左手轻轻的插进了今朝有月的头发里。   向后捋过去。   今朝有月身子一紧。   竟是张开了嘴。   将风筝女筷子上夹着的花生米吃下。   “哈哈哈!”   风筝女眼见今朝有月吃了进去。   大笑着从圆桌上纵深跃下。   “现在你只能告诉我那些钱到底在哪了。”   风筝女说道。   今朝有月面露惊恐。   舌尖上已然传来些许苦涩和刺痛感。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风筝女,却是说不出一个字。   “花生米是你的,餐具也是你的,但嘴却是我的。”   风筝女说道。   今朝有月看着方才她用过的筷子。   谁能想到她竟是把毒藏在嘴里,借着吃东西的契机,让筷子上也染了毒?   今朝有月渐渐的平静下来。   转而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其实他是喝酒的。   在以前。   不但喝。   还喝的很凶。   酒量很好。   “酒可不能解毒。”   风筝女说道。   她看到今朝有月要喝酒,却是主动过来压酒。   “左右都是解不了毒,何不喝点酒让时间过得快一些?”   今朝有月说道。   风筝女也并不着急。   反正今朝有月每喝一杯,她就再给其添满一杯。   忽然,她倒酒的手微微一抖。   连带着酒壶上的盖子都掉到了地下。   今朝有月装作没有看见般,继续喝着酒。   “没想到你的人缘还不错。”   风筝女说道。   “我到哪里都能很讨喜。”   今朝有月说道。   “有钱的人,自然不会遭受白眼。”   风筝女说道。   “这和钱无关,是我会做人。”   今朝有月放下酒杯说道。   “你的阵法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今朝有月说道。   “这是你安排的人?”   风筝女有些惊慌的问道。   因为她布置在明月楼外面的迷困阵的确是遭遇了不小的震荡。   以至于方才她的心神都有些不稳。   手中的酒壶也受到了牵连。   “不是我安排的。”   今朝有月说道。   “那你为何知道会有人来闯阵?”   风筝女不相信的问道。   “因为我拿了他们的东西。”   今朝有月说道。   “你这贱手贱脚的毛病,却是改不了了。”   风筝女说道。   “虽然拿别人的东西不是个好毛病。但有的时候却是能救自己的命。”   今朝有月说道。   “当年你敲鼓的时候,怎么没看出来竟是如此的精于算计?”   风筝女说道。   “鼓没有曲调,只有节奏。节奏是很枯燥的。一个人若是枯燥的久了,总会琢磨点事。”   今朝有月说道。   “这姑娘的长得可是真水灵!”   风筝女说道。   今朝有月看到她的眼前一阵出神。   便知道她是在说明月楼外阵法中的事。   只是他不知道风筝女口中的漂亮姑娘是哪一位。   糖炒栗子的荷包的确是今朝有月藏下来的。   因为他已然料定。   自己一旦拨弄了算盘珠子,这二人必将找上门来。   不过昨晚在常忆山的雅间儿内,除却糖炒栗子之外,还有两位姑娘。   赵茗茗与欧小娥。   两人都很漂亮。   也都很水灵。   不过,今朝有月心里,却是更希望来的人是欧小娥。   毕竟欧家,还有欧家‘剑心’的名头已经足够镇住眼前的风筝女。   她虽然贪心,也自私。   但却是异常胆小。   若是自己一人,怕是连这明月楼都不敢来。   “水灵的姑娘一般都不好惹。”   今朝有月说道。   “那我水灵吗?”   风筝女把头凑向今朝有月的脸颊旁问道。   “你不算是姑娘了。”   今朝有月说道。   风筝女的面孔瞬时扭曲在了一起。   没有一个女人会乐意听到别人说自己老。   她可以自己说自己已然不再年轻。   不过这般谦辞也是为了让旁人能说一句否定。   可是方才今朝有月赤裸裸的说,她不是姑娘。   这让风筝女怎么能咽的下这口气?   “姑娘做新娘。不是姑娘,就做你老娘!”   风筝女恶恶狠狠的说道。   把手中的酒壶种种的砸在桌上。   酒壶没有了盖子。   壶中的酒水从中涌了出来。   打湿了那风筝。   ————————   明月楼外。   迷困阵中。   糖炒栗子有些害怕的缩在赵茗茗身边。   刘睿影站在原地。   手中剑。   已出鞘。   先前他朝着正前方全力劈出了一剑。   但是这迷困阵却安稳如常。   没有丝毫变化。   “如何破阵……”   刘睿影这句话似是在自言自语。   实则却是看着赵茗茗说道。   自从这次在博古楼相见之后。   他便觉得赵茗茗的身上藏着些非同凡响的秘密。   若只是一位普通的大家闺秀,怎么会时刻都如此镇定?   即便是武修,在看到两名红袍客的尸体之后,也难免露出诧异之色。   可是赵茗茗是古井无波。   刘睿影知道。   这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见的多了。   见少,则生奇。   见多,则不怪。   所以刘睿影有意识的想要勾着赵茗茗出手,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可但赵茗茗却是把身子转向一边,和糖炒栗子说着话,似是在安抚。   赵茗茗身为九山异兽,赤金苍雪银耳狐一族皇族成员。   血脉天赋中有一项就是能堪破虚妄,识透人心。   所以眼前的迷困阵,在她眼里丝毫不成体统。   明月楼的入口,就在他们身前右边四丈远的位置。   刘睿影心中的所思所念,虽然不能知道的那么确切。   但也却是能知道个大概。   就在这时,天上突然下起了雨。   刘睿影横剑当胸。   看着雨滴落在剑上。   飞溅起的水珠,升起一阵浓浓的酒味。   “这迷困阵的布阵人倒真是有雅兴……似是知道我们有些着急,所以下点酒给我们喝。”   刘睿影说道。   赵茗茗笑了笑。   伸手托起一颗从天而落的酒珠。   酒珠落在他的中指指尖。   赵茗茗玉手轻晃,看着那一颗酒珠在自己的指尖滴溜溜的转圈。   继而屈指一弹。   酒珠向前飞了四丈远,才缓缓下坠。   待它落地后。   刘睿影看那酒珠一落地,眼前的景象就莫名出现了一丝波动。   “原来是那里!”   刘睿影心念一动。   挺身而出。   朝那酒珠落地处刺了一剑。   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刺。   剑尖受挫。   原来此处便是这阵法的边缘所在。   “这阵法没有这么简单。”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收了剑,转过身来看着她。   “的确。这布阵之人倒是一点都不风雅。反而是一副木心肠。”   刘睿影说道。   木,生生不息,四季轮回。   这阵法也犹如树木的年轮般,圈增长。   刺破了一圈,却是还有一圈。   没有尽头。   石,坚硬如铁,万古不变。   却又在不经意间吸收天地造化。   时间愈久,便愈发灵秀。   能布置出此种阵法之人,想必那心有七窍却是七窍皆通。   而且每一窍都通的极为坚实决绝。   “木石心的阵法,就要由云水趣来破阵。”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却是没有听懂。   云水之物。   一天一地。   一静一动。   如何能成趣味?   “你就是一个很有趣的人,难道还不识这云水之趣?”   赵茗茗笑着说道。   “可惜了……虽然我是个有趣的人,但却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研究有趣的事。”   刘睿影颇为无奈的说道。   这抬头看云,低头观水的事他也没少做过。   可他却从来没觉得这云有趣,也没有觉得这水有趣。   不过云多了,便会下雨。   雨多了,就会积成水潭。   这么一想。   云水二者便能被联系起来,甚至还异常紧密。   “水蒸发化云,云重叠落水。云水不就与那木石一样,都是生生不休,轮回不止之物?”   赵茗茗说道。   “没想到你对这阵法一脉却是如此了解!”   刘睿影赞叹道。   “我不懂阵法。”   赵茗茗摇了摇头说道。   “可你却三言两语就点破了这阵法的门道。”   刘睿影说道。   “阵法不过借天地大势。而布阵之人和你我一样,皆有私心。天地无情,人有情。一旦懂了情念,有了私心,阵法自然也会出现纰漏。”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这些基础的道理他也是懂得。   可若是让他一眼便能看出这阵法是借了天地的什么势,布阵之人又是动了何种私心,却是还做不到像赵茗茗这般一眼看透。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木石心,云水趣【三】   “可是我想要我的荷包……”   糖炒栗子弱弱的说了一句。   “那个荷包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刘睿影问道。   因为他着实想不通。   为何糖炒栗子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人,竟然会对一个荷包如此执着。   “那是小姐给我做的……”   糖炒栗子偷偷瞄了一眼赵茗茗说道。   “没事。我可以再给你做一个。”   赵茗茗说道。   “第二个就不一样了。何况这还是被我不小心丢掉的。”   糖炒栗子说道。   她自知理亏,却是没了平日里那般理直气壮的样子。   赵茗茗摸了摸糖炒栗子的头。   继而向前踏出一步。   天上的酒珠已经落完。   此刻又恢复了澄澈清明。   赵茗茗缓缓的走上前去。   朝着先前弹出酒珠的地方轻轻戳了一指。   刘睿影看到眼前的景象开始剧烈的抖动。   只一刹那。   明月楼的门口显露在眼前。   “阵破了。”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但是他却看到明月楼门口处立着一块牌子。   上面写着今日休息。   这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先是门口处的迷阵。   再是这明月楼今日打烊。   刘睿影本能的感觉,这楼上怕是出了什么事。   走进去一瞧。   昨晚的凌乱已经被收拾的妥妥当当。   丝毫看不出任何打斗的痕迹。   就连那被撞断了一块的鹊桥,也是修复的完好如初。   可是既然已经恢复如常,为和还要今日打烊?   刘睿影试着唤了几声。   却是没有任何人出来回应。   明月楼内所有的仆从,都被今朝有月以假期的名义打发走了。   此刻正拿着银两,不知道在何处潇洒。   不过糖炒栗子的荷包是落在了第五层。   所以三人顺着楼梯走了上去。   每踏上一级台阶。   刘睿影心中的不安就增多了一分。   太静了。   虽然人人都想要一方安静独立的空间。   可是过于安静却是显得极为反常。   尤其是在明月楼这样纸醉金迷的地方。   刘睿影故意把脚下的楼梯踩出一声声闷响。   为的就是破坏掉此处的安静。   到了第五层。   门半掩着。   从门内传来了倒酒的声音。   刘睿影这才舒坦了几分。   推开门。   今朝有月仍正坐在桌旁喝酒。   而那风筝女却是一半身子斜倚在桌上,给他一杯杯的倒着。   但看到那那吹箫人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这让刘睿影刚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   他知道,今朝有月的身上一定藏着很多秘密。   而这些秘密即是负担,也是让他能够安身立命的本钱。   “刘省旗。”   今朝有月看到刘睿影走进门来,放下酒杯说道。   他知道刘睿影的名字。   但他却故意要用官职称呼。   因为中都查缉司的名头,比欧家还有响亮得多。   也是这风筝女惹不起的角色。   至于赵茗茗,他并不知根底。   只当她是一位门阀家族的大小姐。   今朝有月对着赵茗茗点了点头。   算作是打过了招呼。   “我们来取一样东西。昨晚恐怕是落在这里了。多有叨扰,不知阁下方便否?”   刘睿影拱了拱手说道。   “是这位小姐的荷包吧。”   今朝有月看向糖炒栗子说道。   “没错。那荷包对她很是重要。”   刘睿影说道。   “当然当然……这东西不分贵贱。只要你觉得他重要,那便是重要。”   今朝有月说道。   但却没有丝毫起身归还的意思。   刘睿影看着他没有说话。   因为他的这句话似乎还没有说完。   荷包也没有归还。   “只是我现在却是没法还给你了。”   今朝有月说道。   “却是为何?”   刘睿影问道。   他知道一定与倒酒的女人,和躺在地下的男人有关。   但此刻也只能当做视而不见,见而不知。   “因为我浑身上下现在能动的部分,除了这张嘴,就剩下一条右臂了。”   今朝有月说道。   刘睿影眉头皱起,仔细琢磨着他话中的含义。   “若是阁下不方便的话,可否告知地方,我等自己去取?”   赵茗茗开口说道。   “那地方只有我能打开。即便告诉了你们在哪里,却是也没法打开。”   今朝有月说道。   “那您为何无法去那地方呢?”   赵茗茗接着问道。   “因为我被人下了毒。”   今朝有月指了指身旁的风筝女。   “下毒?”   刘睿影吃惊的问道。   “对,下毒。她也想我带她去那个地方。只不过我不想带她去。所以她就给我下了毒。算是威胁吧。”   今朝有月说道。   言毕。   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刘睿影一时间被这屋子内错综复杂的关系搅得云里雾里。   但他依旧很快的理出了头绪。   今朝有月这一招可是高明的紧。   既然你们想要那荷包,就得先给我解毒。   若是想要给我解毒,自然得从风筝女手上拿到解药。   但她怎会轻而易举的把解药交出来?   定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可以看出。   这风筝女并不想让今朝有月死去。   她只想让他活的痛苦。   以此来胁迫他去那个地方。   “想要我给他解毒也很容易。只要你们能说服他带我去那处地方,我立马就给他解毒。之后你们拿你们的荷包,而我也有我想要的东西。”   风筝女说道。   “你们的荷包,我是一定要归还的。但是她想要的东西,我是绝对不会给的。”   今朝有月说道。   局势瞬时陷入了僵持。   今朝有月和风筝女说的都极为直白。   一个只要解毒。   另一个却是要拿那地方的东西。   可是风筝女不得到东西不会解毒。   今朝有月却是无论这毒解不解,都不会给他东西。   这如同死胡同般的难题,却是都推给了刘睿影。   “我们不要了。”   赵茗茗开口说道。   随即领着糖炒栗子准备离开。   糖炒栗子虽然很是不舍,但却还是不敢违背自家小姐的意思。   只好作罢。   气哼哼的跟在赵茗茗身后。   两只脚胡乱踢着。   把地面上铺的珍珠粉都踢的乱七八糟。   刘睿影也着实不想趟这浑水。   屋子内这三人,明显有些很深的过往,以及很重的愁怨。   不过他本就是陪同赵茗茗和糖炒栗子来取回荷包。   现在正主都说不要了,他却也是没必要继续执着。   “告辞!”   刘睿影朝着今朝有月拱了拱手说道。   “刘省旗。”   今朝有月开口把刘睿影叫住。   “今朝楼主还有何事?”   刘睿影很是客气的说道。   但身子却没有完全转过来。   离开之意依旧很是绝对。   “那荷包与你无关。可是我那地方却还存着数百卷宗。”   今朝有月说道。   “卷宗?何种卷宗?”   刘睿影敏锐的问道。   他想起了那日前去博古楼的档案存放地一无所获的场景。   今朝有月在博古楼经营已久。   明月楼来往之人也都是非富即贵。   说不定,这些卷宗中就能找到自己遇袭以及两分身死,还有欧小娥受伤的线索。   “何种都有。狄纬泰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常忆山最喜欢听哪位姑娘唱的哪首词儿。以及……鹿明明当年为何会离开博古楼。”   今朝有月说道。   前两条暂且不说。   虽能满足人们的猎奇之心,但对刘睿影却是毫无帮助。   可是这最后一条,却是博古楼的隐秘。   刘睿影曾试探性的问过他的师傅鹿明明,但鹿明明都以很巧妙的方式将话题岔开。   因此他推断这其中一定有些重大的隐秘。   没想到今朝有月却是知道其中的暗含的因果,还记录在了卷宗中。   由此可见,这些卷宗还真能帮得上什么忙也说不定。   “我怎么知道您说的是真是假。”   刘睿影说道。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已经被下了毒,即便不死,也活的很痛苦。你救我一命,我给你那些卷宗。岂不是双赢?”   今朝有月说道。   “阁下把自己生死之事依仗于在下身上,却是让我很难担得起。”   刘睿影说道。   今朝有月微微一笑。   他知道刘睿影的心中已经动摇了。   除却武修以外,他更是个生意人。   生意人最讲究的就是利润。   以最少的成本,获得最大的利润。   如此这般才能赚钱,才是做生意。   只不过,现在他与刘睿影做的生意。   恐怕是他这辈子唯一做过的对等买卖。   他的命很值钱。   因为人命总是值钱的,不管是谁。   人也总是不想死。   无论他活的有多惨多差,他都想一直活下去。   毕竟这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并不想知道鹿明明为何当年离开了博古楼。他是我师父,若是我想知道些什么,自会直接去问他。”   刘睿影说道。   今朝有月微微一愣。   他却是没有想到鹿明明和刘睿影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他只想着刘睿影是中都查缉司之人。   虽然不清楚他来博古楼的目的。   不过肯定不是来闲逛的。   因此今朝有月才会抛出一件博古楼的大事件当做诱饵。   他想引得刘睿影不得不趟这浑水,给自己解毒。   “刘省旗,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来博古楼一定是带着任务前来查缉什么的。我不知到你的任务是什么,也不知道你的查缉对象是谁。但我敢保证,我积累的这些卷宗,里面一定有让你感兴趣且能帮到你的内容。”   今朝有月异常严肃的说道。   “我的确是有公务在身。不过你怎么就敢如此确定,我需要的,你卷宗里都有?”   刘睿影彻底转过身问道。   他示意赵茗茗带着糖炒栗子先离开。   “小心!”   赵茗茗说道。   随即带着糖炒栗子一步步走下了第五层。   “刘省旗你做过生意吗?”   今朝有月问道。   “没有……”   刘睿影说道。   他的确是没有做过生意。   说起来,他对钱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概念。   在中都查缉司内,一应俱全,俨然一副小世界,却是连一个铜板都不用花。   这是他第一次出门远行,才看到了外面世界竟是如此的丰富多彩。   三教九流,各司其职,各行其道。   共同把这人间烘托的蓬勃兴旺。   “不,做生意不一定是要卖。只要买过的东西,就算是做过生意。这生意本就是有买有卖。少了哪一方都不算是生意。”   今朝有月说道。   “按阁下如此说来,那在下却是做过生意。”   刘睿影说道。   他不知道今朝有月究竟想表达什么。   只好暂且跟着他的话说下去。   “既然刘省旗也做过生意,自然是知道货比三家的道理。买家挑卖家,同样这卖家难道不也是在挑选买家?”   今朝有月说道。   “今朝楼主的意思是,你这卷宗是在找买家。然而我就是那买家?”   刘睿影问道。   “正是此意。”   今朝有月笑着说道。   他很高兴刘睿影能瞬间领悟了他的意思。   人们都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因为和聪明人说话的确是要省力不少。   刘睿影就是个聪明人。   所以他很快的领悟了今朝有月话里的意思。   “刘省旗你就是我找到的那买家。”   今朝有月说道。   他是在强调。   强调刘睿影的独一无二。   既然买家独一无二,卖家卖的东西也一定是独一无二。   否则就无法般配。   无法般配就做不成生意。   只是这卷宗不能用钱买。   要用今朝有月的命才能买来。   刘睿影陷入了沉思。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他思忖了片刻后说道。   “但问无妨。”   今朝有月朗声说道。   他知道。   这是生意即将完成的讯号。   所以他此刻心情很是欣喜。   以至于直接从风筝女的手中拿过酒壶,对这嘴咕嘟咕嘟的喝起来。   “五福生,以及武修穿文服。”   刘睿影说道。   今朝有月的手顿了顿。   酒水沿着下颌处流淌而下,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没想到刘省旗竟是为了此事而来。”   今朝有月颇有些感慨的说道。   刘睿影没有开口。   事实上他已经说得够多了。   而这些话,原本却是不该告诉一位外人的。   但刘睿影对这些事的调查也的确是毫无头绪。   没奈何,也算是病急乱投医。   不过他相信以今朝有月以及明月楼在博古楼的层次来说,他一定是知道点什么。   何况他现在身中剧毒。   没人会用自己的命开玩笑。   刘睿影知道今朝有月在赌。   赌他一定会选择答应。   从他开口叫住刘睿影开始便胸有成竹。   “都有。”   今朝有月说道。   说罢用右手沾了沾自己下颌之上的酒渍。   “好,我帮你!”   刘睿影说道。   真样的事不能拖拉。   只能如此的斩钉截铁。   风筝女身子一紧。   继而站直了身子。   她从自己的腰带中摸出一个小纸包。   “小家伙,这就是解药。你若是有本事,就来拿。”   风筝女说道。   随后微微松了松衣襟,把这小纸包却是藏进了自己的胸衣内。   如此敏感的位置。   就算是刘睿影拿住了他,也不好轻易伸手。   “你想要那些卷宗吗?”   赵茗茗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刘睿影回过头,看到他正站在门口不远的位置。   她把糖炒栗子送下去之后,自己却是又悄悄的上来。   只是她上楼的动静太轻。   以至于刘睿影丝毫没有察觉。   赵茗茗走进了屋子。   背对着刘睿影,站在他的身前。   一如昨晚那神秘人在雅间儿中大闹时,刘睿影挡在她的身前一样。   “我帮你。”   赵茗茗说道。   “呵呵……如此漂亮的一张连,可千万不要伤着了。姐姐是过来人,这脸要是伤着了,男人可就不会疼你了。”   风筝女说道。   手上扯了扯风筝线。   “过来人,未来人都一样。自己说的话,选的路就要自己负责。”   赵茗茗说道。   “好妹妹,想的真通透!不过姐姐下手重,要是万一有什么磕碰,你身后的小郎君不疼你了,可别怪罪姐姐。”   风筝女说道。   “他不是我郎君。我也无须要他疼爱。只是朋友之间,一起相交罢了。”   赵茗茗说道。   “男女之间,如何做得了朋友?听姐姐一句劝,这泥潭还是别轻易伸脚。不然的话即便你洗干净了,也会染上一身土腥气。”   风筝女说道。   “没本事的女人自然要靠姿色身体去套住男人。有本事的女人不需要靠着男人什么,自是可以对等相交。”   赵茗茗说道。   这句话却是戳到了风筝女的痛楚。   她不就是用姿色和身体套住男人,以此来得到想要的一切?   这方法虽然下流。   但却总是能够达到目的。   所以风筝女才会乐此不疲。   今朝有月是第一个从她的温柔乡里爬出来,穿上衣服,起身走人的。   所以她很是不服。   若说吹箫人只是想要钱的话。   风筝女则贪心得多。   钱也要。   情也要。   她要让今朝有月继续痴迷于自己。   无论是肉体的痴迷,还是情感的无法自拔都好。   只要痴迷于自己,能对她唯命是从就行。   赵茗茗身为异兽化形,自是活的比她久的多。   虽然从未出山。   但异兽皇族中的争斗,不比这人间的算计平和。   痴情之人最后只会得到一身情殇。   然而皇族争斗换来的却是浑身血殇。   这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多说无益。   赵茗茗素手一挥。   一股玄妙的气息在房间中骤然升起,凝成一道月白色镶金边的匹练。   风筝女从这匹练中只感受到了万种柔情。   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危险气息。   但她知道。   越是温和的力量,越是恐怖的超脱。   因此她不敢怠慢。   线紧绷。   风筝飞扬。   挡在了自己身前。   赵茗茗皓腕一番。   这道匹练犹如秋叶萧萧下,江水滚滚来。   那风筝似是江海一扁舟。   在其中挣扎飘摇。   风筝女咬紧牙关。   拼命的灌注劲气,以求风筝能扛过赵茗茗的这一道匹练。   刘睿影看她如此吃力。   反观赵茗茗却依旧是云淡风轻。   甚至另一只手还背在身后。   衣袂飘飘,裙摆轻摇。   犹如那画中人,月里仙。   纤尘不然。   腾雾踏云而落于人间。 第一百一十四章 木石心,云水趣【四】   风筝本就是能乘风而上,御风而行之物。   只见它在赵茗茗打出的这一道匹练中,上下翻飞,穿梭遨游。   又好似那弄潮儿昂首立于潮头浪尖。   虽看似危险重重,起伏不定。   实则成竹在胸,无所畏惧。   风筝女眼见这一道匹练正在逐渐残退。   她的脸上露出一抹媚笑。   赵茗茗也是女人。   一个女人对着另一个女人媚笑,怕是只能无功而返,甚至招来嫉妒。   可是她已经不会其他的笑法儿了。   赵茗茗秀眉微蹙。   风筝女见此不由得心中大喜。   但让赵茗茗皱眉的事,并不是她的风筝抵挡住了自己的匹练。   而是她脸上的媚笑令人生厌。   “你很喜欢笑吗?”   赵茗茗问道。   “难道好妹妹你不爱笑吗?”   风筝女说道。   赵茗茗摇了摇头。   “都说女人要会哭才好。”   风筝女说道。   她手臂一扬。   风筝冲天而起,把那匹练的最后一点行迹冲散。   “哭有什么好……悲悲戚戚的难免惹人烦。”   赵茗茗冷笑一声说道。   “错了我的好妹妹。不是惹人烦,是惹人怜爱!”   风筝女说道。   “眼泪就是咱们女人最好的武器,尤其是像你这般的少女。你的眼泪可是掺了牛乳和白糖的。”   风筝女接着说道。   刘睿影在一旁听着她这些稀奇古怪的言论想笑。   但赵茗茗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牛乳和白糖?”   赵茗茗低声沉吟了一遍。   “没错,牛乳和白糖。”   风筝女急忙说道。   她从刚才赵茗茗打出的那一道匹练中,感觉到一种玄之又玄,博大包容的境界。   这番境界是她那狭隘的心灵无法理解的。   所以她自认缠斗下去一定不是赵茗茗的对手。   好在她看着赵茗茗一副少女模样,似是涉世未深。   因此想在言语上占个上风。   不说能将其说服停手。   至少也能让赵茗茗心智有些摇移不定,她好借机出手。   速战速决,一锤定音。   “像牛乳一样柔滑稚嫩,像白糖一样甜蜜动人。”   风筝女说道。   听到这里,刘睿影却是有些焦急。   她看出赵茗茗的模样似是在思考。   不由得握住了剑柄,以备不测。   “难道……”   赵茗茗顿了顿开口说道。   “妹妹想说什么?”   风筝女问道。   一看赵茗茗如此上道,她立马趁热打铁。   “难道你竟是尝过少女的眼泪?”   赵茗茗问道。   随即展颜一笑。   刘睿影从没见过赵茗茗笑的如此彻底。   往日里,都是微微婉儿。   两边嘴角轻轻向上一提。   便能在脸上勾勒出一道极美极美的弧度。   刘睿影在中都城里时,也见过许多达官贵人家的大小姐。   她们各个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自是也笑的很多。   但不知为何。   她们的笑却没有赵茗茗的这种感觉。   刘睿影描述不出来。   但却已牢牢刻印在了他的骨血中。   然而方才赵茗茗的笑,却让刘睿影的心中翻天覆地。   因为她第一次看到赵茗茗竟是如此不含蓄的露出了口中的两排银牙。   甚至连眼睛也弯成了两道月牙。   这样的笑,若是出现在糖炒栗子脸上,则不足为奇。   就好像是和自己青梅竹马的小女孩,突然对自己搞了个恶作剧。   而后看着对方中计,自己阴谋得逞的样子。   又好像是开春后的第一道暖阳。   照在仍未解冻的河面上。   河面上的冰有厚有薄。   凹凸不平。   阳光映射上去,四散开来。   但却总能有一束阳光打在冰面的最薄弱处。   将其融化。   露出下方寂静的河面。   透过这一个小小的冰窟窿,便可以窥探到寂静之下的汹涌。   刘睿影没有想到,原来这清如莲蕊,洁如玄雪的赵茗茗也会有如此丰富的内心。   一时间,不禁有些感慨。   但更多的却是轻松。   因为无论是谁。   让他抱着一块冰,总是不舒服的。   但若是这块冰,被阳光实晒至融化。   变成温水。   那任谁都会觉得极为惬意。   现在的赵茗茗。   在刘睿影的眼中,就好似一泓温泉。   曼妙,轻柔。   刘睿影甚至都松开了剑柄。   以此来全身心的感受着内心深处因赵茗茗这一笑所带来的变化。   “姐姐是没有尝过。不过看这样子,你却是也用不着眼泪。”   风筝女平复了一番心情后说道。   她怎么会不知自己方才被赵茗茗耍的团团转?   但若是轻易的放弃,那先前的话尽皆全是无用功。   所以她只能耐着性子继续说道。   赵茗茗没有听懂她话中的意思。   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风筝女觉得赵茗茗又是在故技重施。   想要引得自己收尾不相顾,而后好看她的笑话。   于是也不说话。   抬手指了指刘睿影。   没想到赵茗茗竟是回过头去看了看。   她看到刘睿影正闭目凝神,脸上带着微笑。   宛如做白日梦般。   赵茗茗看到他这副痴痴傻傻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风筝女眼睛一亮。   她怎会放过如此绝佳的时机?   手上的风筝霎时飞出。   打向赵茗茗的左侧。   看样子,是想要把赵茗茗束缚起来。   这风筝线也不知是何物所造。   若单论它的坚韧程度来说,却是不比银星的墨金断魂线差。   赵茗茗看着刘睿影。   脸上尽是温柔。   就这一晃的功夫。   刘睿影在她心中的有趣程度却是又增长了不少。   那风筝袭来。   赵茗茗却是动也不动。   似是没有看见一般。   风筝女只待最后一紧。   便能把赵茗茗捆个结实。   但待她手上运气劲气一拉时。   却发现这线却是无论如何都贴近不了赵茗茗的身体。   始终在离她周身一尺处就被挡住了去路。   直到这时。   赵茗茗才回过头来。   只见她右手食指的指甲瞬时长出了一节。   她用这指甲勾住那最外圈的风筝线。   向上一提。   便把这缠绕在自己周身外的风筝线尽数破去。   坐在一旁的今朝有月看到赵茗茗指甲上的变化,心中有了些明悟。   他对这赵茗茗微微弓腰后,点了点头。   同时唯一能动的右手放下酒杯。   掐出了一个玄妙奇怪的手势。   中指再上落缠于食指。   而后拇指从二指间的缝隙中穿过。   赵茗茗见到这一指诀。   面露诧异之色。   这是她赤金苍雪银耳狐一族的指诀。   今朝有月明显是人类。   赵茗茗很是好奇他是从何处学来的。   九山异兽。   每一山都由不同的种族统治。   每一个种族都有着他们特有的标记。   尤其是化为人形之后。   行走人间本就很难区分。   所以不但要学会本山的标记,还要学会其余八山所有的标记。   九山的九位山主互相之间早就有了协议。   那便是九山的一切纷争都不可带入人间。   在人间行走的九山弟子,必须同气连枝,一致对外。   所以这标记就成了他们互相之间唯一的区分方式。   不管对方出身何等卑微或高贵。   只要展现除了九山特有的标记。   不管往日恩怨如何,在这人间之内便就是算作同宗同族之人。   赵茗茗抬起食指,在嘴唇前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今朝有月心领神会。   对面的风筝女却是被这二人弄得一头雾水。   她也很是诧异为何赵茗茗的指甲会突然边长。   而且还如此刚强柔韧。   竟是能挑开他的风筝线。   她也看到了今朝有月手中掐出的指诀。   但她不知道其中的含义。   不过。   这却是让风筝女的心中燃起了熊熊妒火。   心想自己曾是这今朝有月的枕边人尚且不知其中端倪。   怎的这小姑娘一来,却是就立马和今朝有月勾搭上了。   风筝女觉得自己很是狼狈。   刘睿影回过神来,睁开了眼睛。   看到赵茗茗和风筝女就这般面对面站着。   心里也是有些不解。   一抬头。   便看到今朝有月冲他招了招手。   示意他到桌边去。   “能劳烦刘省旗帮我再取两壶酒吗?”   今朝有月说道。   刘睿影没有拒绝。   从桌子的另一端拿了两壶酒,摆在了他的面前。   “今朝楼主酒量真不错!”   刘睿影笑着说道。   “比年轻时候差远了……”   今朝有月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不过还是能喝下这么多,也是远超旁人了。”   刘睿影说道。   “一壶是我的,另一壶是你的。”   今朝有月抬起右手。   手背缓缓一推。   一壶酒就送到了刘睿影的面前。   “我却是没有今朝楼主如此好酒量。要是醉了可就贻笑大方了。”   刘睿影说道。   他怎么会在此时喝酒呢?   赵茗茗还为了帮自己获得卷宗而和风筝女一决生死。   况且这酒有没有毒他却是也不知道。   万一喝了之后自己也想今朝有月这般瘫坐在此,只有一只胳膊能动。   岂不是又给赵茗茗增添负担?   所以这酒他是决计不会喝的。   “我这里恐怕还需要一会儿,喝点酒不至于太过无聊。”   正在这时。   赵茗茗却忽然对着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听闻鬼使神差的在今朝有月身旁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这是什么酒?”   刘睿影问道。   昨晚喝的太急。   却是没有来得及细品。   “好酒。”   今朝有月说道。   “今朝楼主的酒自然是不会差,我只是想知道这酒是什么名字。”   刘睿影笑着说道。   今朝有月有些无奈。   因为这酒的名字着实就是‘好酒’。   单单一个‘好’字,作为酒名。   这天下,怕也是此间独一份。   “这酒倒是还有个故事。”   今朝有月说道。   “什么故事?”   刘睿影问道。   但他的眼神却望向了赵茗茗。   不知从何时起。   只要他端起酒杯,心里就会想起赵茗茗。   想起那夜在丁州府城内的祥腾客栈中。   她和赵茗茗对饮之后,唱了一段儿《碧芳酒》的场景。   所以此刻既然要喝酒,赵茗茗又在他的眼前。   如何能不望过去?   只是赵茗茗现在却是顾不上和她喝酒。   甚至连眼神的交流也顾不上。   风筝女此刻好似发了疯一般。   她把自己的风筝撕碎,露出骨架。   随即又把这骨架在手中来回弯折。   拧成了一个琵琶。   原来那风筝线,就是这琵琶的弦。   只要风筝女把这弦重新绷好,她的琵琶却是又再度重生了。   “所以啊,用了这么多年的东西,是没有人能轻易放弃的。”   今朝有月叹了口气说道。   “那琵琶她用了很多年?”   刘睿影问道。   “当然。刘省旗以为她是天天放风筝的吗?”   今朝有月笑着问道。   “风筝要有风才能放。琵琶却是什么时候都能弹。心情好了也能弹,心情不好也能弹。”   今朝有月说道。   “但琵琶的音色或许只会让人心情不好吧……”   刘睿影说道。   “所以听琵琶的时候一定要喝酒。不管它让你的心情变成什么样,酒总是快乐的。把那如泣如诉的曲调旋律都融进酒里,喝下去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今朝有月说道。   “那人是谁?”   刘睿影指着地上躺着的吹箫人说道。   “他叫张止寒。不过他原来是不叫这个的。至于以前叫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认识他时,他就叫做张止寒了。”   今朝有月说道。   刘睿影觉得不但是他自己的名字怪,   就连和他结仇的人,名字也是如此奇怪。   “据说他曾在冬日里对水吹箫。一曲过后,竟是让那回满的寒意都退却了。一直到了三九天,也没有上冻。”   今朝有月说道。   “原来止寒之名却是这样来的……到还真是有趣得紧。可为何今日他却是不堪一击?”   刘睿影问道。   “唉……”   今朝有月再度叹了口气。   只是这一次叹气,却是要比他先前那次更深更无奈。   “若不是你问,他或许就这么一直躺下去了。止寒,你也该起来了吧?”   今朝有月说道。   话音刚落。   就见那一直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张止寒,缓缓站起了身子。   他拍了拍身上沾着的珍珠粉,随后走到了刘睿影和今朝有月身边。   “在下张止寒。刘省旗,幸会!”   张止寒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对着刘睿影温文尔雅的说道。   刘睿影举起了杯子,和他轻轻一碰,但却没有饮尽。   因为此刻的他仍旧沉浸在不可思议中。   这张止寒躺在地下装作不省人事,显然是和今朝有月商量好的。   然而不难看出,在一开始,张止寒却是和这风筝女一起来找今朝有月寻仇。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风筝女看到张止寒起身,也是怒不可遏!   她伸手指着张止寒,气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茗茗见状也停了手。   任由风筝女的内心,一点点崩溃。   “孙暮凝,你总是喜欢摆弄那一套男女之说。殊不知,男人之间的仇,易结也易解。现在的我,和今朝有月算不上朋友。但却又是志同道合之人。因为我俩都是曾被你玩弄、欺骗过的男人。不过这志同道合之人,本就是朋友。所以我们现在还是朋友。”   张止寒说道。   依旧是他这般极有逻辑,层层递进的车轱辘话。   刘睿影看着今朝有月。   吹箫人叫张止寒。   是因为箫声断寒冰。   那风筝女叫做孙暮凝,又是作何解释?   “她曾经是个极好的女孩子。单纯开朗,落落大方。后来遭遇了一次婚变,就成了这般模样。”   今朝有月明白刘睿影的意思,开口说道。   “不许你提他!”   孙暮凝嘶吼着说道。   眼中留下了两行清泪。   只是着眼泪,不似牛乳,也不似白糖。   满当当的,尽是苦涩。   “当时她穿着一袭鲜红的嫁衣,脚上却穿着一双纯白的鞋子。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当时正值黄昏。夕阳洒在她的身上。却是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夕阳更红,还是嫁衣更红。”   今朝有月说道这里,喝了一杯酒。   刘睿影给他续上了一杯。   因为他实在是想听到这故事的结局。   “她就这么坐着。对这夕阳弹起了琵琶。就这么一直弹着。她弹了三天,夕阳便陪了她三天。直到她的琵琶声停下,日头才缓缓归去。以至于周围的人们都把她视为不详,所以她才会离开故乡。一个人在江湖里闯荡。”   今朝有月说道。   赵茗茗听到这些,心里却是动了些许恻隐。   每个人变成现在这番模样。   自己讨厌也好,欢喜也罢。   却是一点都又不得自己。   用情最深的人,能以深情将夕阳凝结。   却也因一朝情变,而放荡不堪。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赵茗茗向前走了几步。   孙暮凝警觉地抬起头来。   脸上还挂着斑斑泪痕。   赵茗茗从怀中掏出一方巾绢,递了过去。   她把巾绢拿在手中,抖了抖。   示意这只是一方普通的巾绢,是给她拭泪用的。   “女人之间的仇,的确是易结不易解。不过女人之间的仇,归根结底,都是被你们男人害的。”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显然赵茗茗这番话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山人好酒亦擅饮,饮于陋巷和桥头。   陋巷偏西桥迎阳,酒入愁肠三千斗。   饮罢长街展风流,半步登上白玉楼。   楼高风寒常料峭,吹不破百二金瓯。   参差不前无归路,饮者茫茫还独酌。   幸有好酒与君分,情关寥落是哀人。   年少轻狂醉登楼,负气十年穷黯陋。   壶中天长多少事,除却生死只男女。   望断雁飞白萍州,香草美人与仙游。   嫁衣如血箫声陡,痛饮狂歌同拜首。   世人问我贪杯否,实则之恋杯中友。”   今朝有月右手握着酒杯,在桌上敲击着节奏说道。   张止寒吹起了竹箫。   刘睿影却是把目光转向了孙暮凝。   现在缺的。   就是她的琵琶。   以及怀中的解药。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木石心,云水趣【五】   萧锦侃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年没有来过景平镇了。   尤其是在白天。   这还是头一遭。   上一次是雪天。   雪夜。   再上一次是雨天。   雨夜。   但今天虽然是白天,却也是一个阴天。   没有明朗的太阳。   只有厚重的云彩,一层层堆叠着。   把天空压的很低。   萧锦侃望了望云,又看了看天。   突然觉得这云若是堆积的多了,堆积的久了,也会和石头似的。   同人一样。   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总会习惯。   他已经习惯了博古楼内的环境和生活。   若是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他也不想走过宽阔的乐游原,来到这景平镇中。   这世上能让他有兴趣的事本就很少。   除却刘睿影以外,他也着实没什么朋友。   不过自己无事,不代表朋友无事。   既然他答应了刘睿影帮他想想办法。   那就一定得出门走一趟。   萧锦侃自己是没有办法的。   但并不代表他师傅没有。   如果他师傅也没有的话,那此事却也只好作罢。   不过无论如何,起码他做了。   尽人事,知天命。   萧锦侃对这六个字的领悟怕是要比全天下人都深刻的多。   他看到景平中有三五孩童正在玩过家家。   他们用各式各样的叶子当做蔬菜。   往泥巴中倒入井水,像和面般做成各种炊具。   就这么自得其乐的玩着。   看上去惶惶乱乱,但又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叔叔,你能帮我们提一桶井水吗?”   一个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对着萧锦侃说道。   萧锦侃笑了笑,没有拒绝。   博古楼内的人都知道他是瞎子。   却是没有人会让他帮忙做些什么。   即便口中不提,他们的心里也是知道的。   但这小女孩不同。   她还没有到能够分辨出来的年龄。   何况萧锦侃的一举一动也着实不像个瞎子。   因此才会找他帮忙。   萧锦侃笑了笑,没有拒绝。   转身走到水井旁给她提了小半桶水。   打多了,怕她拎不动。   小半桶刚刚好。   小女孩拎着小半桶水,招呼小伙伴来帮忙。   跑出去了数丈远,才骤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奶声奶气的道谢。   只是当她回头时,萧锦侃已经不见了。   小女孩暗自诧异。   这人怎么像是一阵清风,走的如此迅捷,不出声响。   但这疑惑很快就被玩过家家的喜悦所冲淡。   走过了水井处,萧锦侃却是停住了脚步。   他不想那么快的办完事。   因为那样就没有多逗留的借口。   虽然没有人催促。   但他还是喜欢为每一件事都找些借口。   即使萧锦侃嘴里说着,自己喜欢虚度光阴。   但实际上,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理由,有原因的。   而且这理由足够强大,原因也足够感人。   萧锦侃想起了自己刚刚离开查缉司的时候。   其实他说的故事都是真的。   当时的他也的确是吃不上饭,所以去偷东西。   不过他偷来的钱,却是没有去吃饭。   反而都买成了酒。   酒如何能吃饱?   只能是越喝越饿罢了。   所以他只能再去偷。   他喝酒的时候,从来不吃东西。   但喝完酒之后,却能自己吃下整整一桌子菜。   但喝完酒之后,他的身手的确也没有那么敏捷。   一次才会被人抓到,熏瞎了眼睛。   说起来,这事让他憎恨了自己的师傅很多年。   因为自己的眼睛刚被熏瞎之后,他的师傅就现身,赔了银两,将其救走。   萧锦侃想不明白的是,既然师傅已经打定主意要收自己当徒弟,为何要眼睁睁的看自己被别人熏瞎了眼睛?   好在他的师傅也很喜欢喝酒。   不过他的师傅很有钱。   不用去偷就能买酒。   而且买的都是好酒。   还时不时的自创一点新鲜花样去酿酒。   萧锦侃在博古楼偷狄纬泰的黄光酿的黄瓜酒,也是得了他师傅的真传。   终于在一次酒后。   他借着酒劲壮胆,问出了这个疑惑。   但师傅却没有任何回答。   只是告诉他说。   想不通的事,多喝点酒就想通了。   萧锦侃争辩说多喝点酒不是想通,那是遗忘。   但师傅却告诉他,遗忘就是另一种方式的想通。   世事皆可原谅,固然是一种豁达。   但若世事尽可遗忘,岂不是更加超脱?   萧锦侃没有听懂。   但他却听了师傅的话,多喝了很多酒,以至于醉死过去。   躺了一天半之后,他觉得心中的郁结的确是好了很多。   师傅就是师傅。   说的话总是没错的。   到了现在,他才明白为何当日师傅没有救他。   因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你做了什么样的决定,就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它不能改。   你觉得偷钱喝酒更加重要,那就要受得了行窃后被抓时把眼睛熏瞎。   这是自己的因果。   旁人就算是想帮,能帮。   却也是不该帮。   其实萧锦侃不该这么穷的。   或者说再穷也不至于沦落到去做那梁上君子的地步。   他本来可以在查缉司一帆风顺。   可是他不愿意。   萧锦侃的性格其实有些变态。   有些变态喜欢折磨别人。   而他却喜欢折磨自己。   这种折磨不是指每天拿着鞭子抽打自己的屁股。   而是萧锦侃总想去做一些和别人不同的事情。   一个人如果很是落魄。   不是因为笨,就是因为懒。   萧锦侃很聪明。   实际上要比刘睿影聪明得多。   他也很勤快。   因为懒人是决计不会离开查缉司的那熟风熟水的环境。   他落魄,是因为做什么事都不够长久。   三天前你看他买了上好的笔墨纸砚,说要开始学画工笔画。   但转眼,就见他把画纸一卷,上了青楼。   美其名曰是要以那些歌舞伎领的曼妙身段儿为题材,画画儿。   但三天后却是因为欠了一屁股酒钱,被人剥了个精光,丢出门来。   至于那画儿,却是一张都没画出来。   后来不知又怎么的寻摸来了一把铁剑。   说要去当镖师。   这可不是个好活计。   虽然赚得多。   命却也丢的很快。   押着镖车,天南地北的走一趟,白花花的银子就来了。   不过萧锦侃不是为了挣大钱。   他只是想借机四处转转看看。   多喝点不同的酒。   不过要是顺带着还能赚点钱,他自然也不会拒绝。   以他的武道修为,顺理成章的当上了镖师。   奈何他的运气着实不好。   事实上自他离开中都查缉司后,到遇见师傅之前的这段时间,他就从没有好运过。   他先是进了一个叫做四海的镖局。   四海九州,这名字够大,很对他的胃口。   少年人总是心气儿极高的。   可后来,他看到一个名为‘万通’的镖局,却是转眼又入了这家。   因为他觉得‘万通’比‘四海’看上去更加响亮!   就这样,半个月内,换了十五家镖局。   但这十五家镖局没有一家能够让他中意。   干脆自己建了一个。   名为‘经纬’!   取经天纬地之意。   这恐怕是天下名字最大的镖局。   同样也是天下最为寒酸的镖局。   因为这镖局只有他一人一剑。   而萧锦侃这人,却是连一匹马都没得骑。   招牌也只是用手指头站着腐乳汁,写在一块烂木板上。   但萧锦侃不在意。   自己给自己吆喝的十足。   不过,就是如此镖局,竟然也能接到生意。   而且还不是一笔小生意。   这一趟走下来,萧锦侃粗略一算就能赚个一千五百两。   他让雇主先预付了一半的定金。   然后拿着这些钱买了一匹好马,打了一柄快剑,置办了几身潇洒的行头。   然后一头钻进青楼里大醉了三日。   那龟公一看萧锦侃竟敢再来,正准备撸起袖子将其打将出去。   但看到萧锦侃把包袱一揭开,抖露出来的白花花的银子,却又顿时笑逐颜开。   雇主给的是银票,萧锦侃却全都换成了银锭。   因为银票轻飘飘,花起来没有感觉。   银锭沉甸甸的,拿在手上当个玩意儿也很舒服。   他让那龟公站在雅间儿的最前方。   手上捧着一个夜壶。   那花魁每喂他喝一杯酒。   他就拿出一两银子朝那夜壶扔去。   如果他认真起来,估计一个都不会漏到外面。   但他偏偏不要认真。   所以那银锭每一个都重重的砸在了那龟公的头上。   把他砸的头破血流的同时,他嘴里却还是止不住的喊好!   最后一锭银子出手,萧锦侃大笑着扬长而去。   不是他玩够了。   而是他没钱了。   况且时间也到了。   该去押镖了。   那会儿是春天。   万物复苏。   雪尽马蹄轻。   萧锦侃不好奇他保的镖是什么。   他只是急于把这镖赶紧送到了地方,然后回来拿上雇主的另一半儿佣金,而后继续去青楼玩‘银锭扔夜壶’的游戏。   只是这押镖的活计,光有武道修为还不够。   还得加上八分小心,二分运气。   萧锦侃没有小心。   他也没有运气。   这镖,自然是丢了。   不过他是一个很守信用,也很要面子的人。   一路喝着山溪水,吃着野果子,却硬是把这镖追了回来。   事成之后,雇主很感激他的做法,要给他双倍的价钱。   但萧锦侃却没有要。   因为他觉得自己出了岔子。   虽然平安送到了,但过程不完满,就是不完满。   所以他没有要那些钱。   可是没钱就不能玩‘银锭扔夜壶’的游戏。   所以他把先前置办的好马,快剑,以及潇洒的行头,全卖了。   拿着钱,再度进了青楼。   这次他没有被扔出来。   虽然他也花光了钱,但是这次他学会了见好就收。   只不过没了马,没了剑,也没了行头。   却是没法儿子再当镖师。   就这样,‘经纬镖局’只走了一趟镖,便隐匿于江湖。   萧锦侃虽然已是地宗凌八面的武道修为。   但地宗境的武者,也还是要吃饭的。   他怕是全天下最可怜的地宗境武者。   因为他从青楼出来之后,连晚饭都还没有着落。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但叫花鸡和清蒸鲈鱼的味道牵着他的鼻子,把他勾到了一处酒楼前。   他是没有钱再点一桌子酒菜来吃喝的。   但他却毫不紧张。   因为身上还剩下最后一身像样的行头。   “客观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就冲着他这身儿心头,小二如此问道。   “打尖!”   萧锦侃说道理直气壮,实则口袋里一个铜板都没有。   “大堂还是雅间儿?”   小二接着问道。   “雅间儿!”   萧锦侃说道。   小二笑盈盈的迎着他上了二楼。   心想又来了为有钱的主儿,想必等会儿的赏钱一定少不了。   说来也奇怪。   萧锦侃竟是没有丝毫忐忑。   他觉得饿了就要吃饭。   而且吃饭决计不能敷衍了事。   一定得吃喜欢的,吃好的。   所以他很是理直气壮。   至于吃完之后的事。   那就吃完之后再做考虑。   无须现在就去担心。   要知道心情是很影响胃口的。   一旦开始担心些什么,怕是要少吃下半只烧鸡。   萧锦侃这就这么大马金刀的点了五十来个菜。   不是他能吃这么多。   而是他已经想好了托身之侧。   五十多道菜。   每一道菜只吃几口。   而且每一口吃下去,他都把自己的眉头皱的更深一点。   似是口中吃了什么腌臜之物一般。   吃到最后一道菜时,他都没咽下去。   直接“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小二大惊。   心想这爷是犯了什么病?   一顿饭吃五十来道菜的人,可千万别在自家店里出点事儿才好。   “你们这菜是怎么做的?把厨子给我叫来!”   萧锦侃端足了架子,摆足了谱说道。   “罢了罢了,我亲自去后堂和他说罢!”   还不等小二吱声,萧锦侃就摆了摆手起身接着说道。   同时,还从桌子上随手端了一盘菜。   “你这道菜时怎么做的?”   萧锦侃把菜盘重重的放在后堂的案板上说道。   那道菜就是一道炒时蔬。   酒楼给取了个雅致的名字。   叫做‘荷塘月色’。   这菜。   只需要油盐,却是谁都能做得出来。   厨子被萧锦侃这突如其来的抱怨弄得一头雾水,连忙看向他身后的小二。   没想到那小二哥却也是摊了摊手,没帮上他任何。   “虽然是素菜。但素菜淡雅,却是最见功力!你看你这芹菜每一段切的都不够整齐,那当它们入锅时,如何能够保证收到的火候一样?”   萧锦侃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双筷子。   把这一盘“荷塘月色”中的芹菜一段段的挑拣出来说道。   厨子定睛一看,觉得自己切的并没有什么问题。至少不用尺子量,是决计看不出有任何差别的。   萧锦侃眼见没能说动这厨子。   转身抄起了菜刀。   从篮子里拿出了三根萝卜五根黄瓜。   眨眼间萝卜成条,黄瓜做片。   萝卜条纤细柔软,宛若冰飞霜。   黄瓜片轻薄飘柔,好似风吹雪。   透过这萝卜条,黄瓜片,都能透出人影儿来。   厨子不由得被这般惊世骇俗的刀工所折服。   当即就要拜他为师。   萧锦侃想自己以地宗境的修为,再加上以剑法舞菜刀,不把他镇住才怪。   不过他只是想借此白吃一顿,并没有打算真成为这厨子的师傅。   何况,他也不会做饭。   因此找了个托词先行离开。   而那五十多道菜,厨子拍着胸脯说就当是他的拜师宴了。   可惜。   景平镇太小。   即使萧锦侃走的再慢,却是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把那段时光细细回忆一遍。   此刻,他已走到了叶伟的饭堂前。   而这饭堂的小二,厨子,掌柜——叶伟,就是他的师傅。   不过当年萧锦侃的另一个问题,叶伟却是给了他极为明确的回答。   “那师傅为何要收我为徒?莫不是觉得我变成了瞎子很可怜?”   萧锦侃问道。   “天下可怜人多了,我要是都收了当徒弟,给我五王之位也得让你们吃穷了。”   叶伟说道。   “那就是我可怜的很特别。”   萧锦侃笑嘻嘻的说道。   “的确是因为你特别,不过不会因为可怜的特别。”   叶伟说道。   “那是因为什么?”   萧锦侃问道。   “因为你的自身和生活,无论出了何种变故,你都能很快通达,并且随遇而安。”   叶伟说道。   “我只想和别人有所不同,和别人的生活也有所不同。刚瞎的时候还是很沮丧的。但后来我觉得,瞎子难道不就是很大的不同?所以我就不沮丧了。因为和我的初衷没有丝毫违背。”   萧锦侃说道。   说完他却是愣在了原地。   因为先前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事,却是在不经意间想通了。   师傅不在他眼睛被熏瞎前救他。   就是因为师傅比他自己还清楚自己的本心。   知道他要的是什么,追求的是什么。   “你特别在既有木石心,又有云水趣。”   叶伟对着萧锦侃接着说道。   ————————   “师傅!”   萧锦侃背着手站在饭堂门口喊道。   没有人回答。   但萧锦侃却听到后堂里传出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   他寻声朝着后堂走去。   发现自己的师傅叶伟,正和铁观音在打铁。   他们二人把做饭的炉灶重新修建了一番。   炉子里加了个风箱。   灶台上拓宽了烟道。   此刻叶伟轮着小锤,铁观音轮着大锤,正在敲打这一块铁锭。   “师傅你这是……”   萧锦侃颇为诧异的说道。   “换水!”   叶伟说道。   “嗯?”   萧锦侃不知叶伟在和谁说话,却是没能反应过来。   “帮小孩子打水那么积极,师傅教你换一桶凉水就装听不见?”   叶伟说道。   萧锦侃面露苦笑。   但身形却是不满。   立刻就把叶伟身边木桶里的水给换了。   看样子,是给这铁块淬火用的。   萧锦侃不知道师傅这是要做什么   不过师傅做什么,对他而言都不能算是奇怪。   只是许久未见,有点差异罢了。   萧锦侃并不知道铁观音是谁。   只是觉得这人气度不凡。   但脸上的神情,似是比叶伟更加专注。   身上穿着一袭红袍。   但那红袍上却是沾满了污渍。   黑与红。   虽然是绝配。   但如此这般的点缀,倒着实是很难美观。   何况只片刻的功夫。   铁观音就拿着自己这金贵到连雨水都不能沾湿的大红袍,擦了两次额前的汗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初遇不见怪   萧锦侃静静的看着二人敲敲打打。   旁人看上去未免会有些奇怪。   他明明有一肚子话,满脑子事。   为何却就这样默然而立,一言不发?   但萧锦侃却是知道。   自己什么都不必说。   也什么都不必问。   师傅既然能知道自己方才给镇中的小童打了井水,便也能知道自己此次前来所谓何事。   至于这些事能不能得到师傅的解答,却又要另说。   起码现在。   师傅却是顾不上他。   就在萧锦侃准备到前厅去搬一把椅子坐下时,叶伟却突然停下了手里的铁锤。   “今天就到这里吧。”   叶伟对着铁观音说道。   “好!”   铁观音说道。   他也停了手。   直起了腰。   “师傅是在冶炼什么?”   萧锦侃问道。   “铁锹。”   叶伟说道。   “还有锄头。”   铁观音补充道。   萧锦侃不知道为何师傅要打造铁锹和锄头。   但既然师傅做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毕竟在他的印象中。   叶伟是全天下最能找借口的人。   对于这点,怕是没有之一。   当晚萧锦侃从酒楼中离开以后。   思考的问题只有一个。   那便是去何处睡觉。   客栈可不比酒楼。   没法儿子用他的一身修为和惊奇脑筋糊弄过去。   掌柜的一定是要看到银两才能给他号房。   可是他又着实不想天为被,地为床。   想当时他丢了镖后,就过过几天那样的日子。   那种滋味实在是令他不堪回首。   穷人虽然不能顿顿大鱼大肉。   但家徒四壁者起码也能有一方栖身之地,遮风挡雨。   可是萧锦侃没有。   他觉得自己连个猴子还不如。   猴子起码有伙伴,有家人。   有一个温暖的窝。   萧锦侃却只是孤身一人。   除了身上这身看得过去的行头之外。   两袖空空。   口袋也空空。   唯有肚子里装了不少玉盘珍馐。   但这些好吃的迟早要被消化殆尽,去往那五谷轮回之所。   一想到这里,他就有些后悔。   早知道那酒楼的厨子如此好糊弄。   先前就不应该故作高深的每道菜只吃几口。   至少应该吃下去半盘子才对。   其实萧锦侃依旧吃饱了。   但对于他这样下顿没有着落的人来说。   多吃几口,就能让自己饿的慢一些。   只要饿的慢一些。   说不定就能寻摸出什么其他的办法再去吃饱一顿。   显然。   这次他没有找到其他的办法。   所以他选择去偷。   本来他对这样的小偷小摸是极为不屑一顾的。   在他心里,即便要做个坏人,也要当个名扬天下的大盗才对。   而且只抢那些奸商与坏官。   天下的奸商虽多。   坏官也不少。   但萧锦侃却一个也不知道。   总不能因为别人穿的衣服好些,住的房子大些,就去抢吧?   万一抢了位乐善好施的老员外该怎么办。   岂不是把肠子都悔青了。   可是好汉难耐肚中饥。   人若是饿极了。   那些满脑子的仁义道德却是全都可以丢在一旁。   萧锦侃开始四处寻摸。   他想找个好下手的宅邸。   里面的人既不要太富,也不要太穷。   因为他知道太富的人往往很小气。   你拿了他一两银子,说不定都能追你追过八条街。   而太穷的人,家里又没有银子。   依照萧锦侃的性格。   说不定看对方可怜,还会把自己唯一能看得过去的这身行头脱下来送出去。   只有不太富又不太穷的人,最不计较。   拿了也就拿了。   无非懊悔一阵,叹气几声。   明朝太阳一起,鸡叫三声。   一觉起来却是就能释然于心。   可是这样的地方很难找。   萧锦侃边找边骂自己。   骂着骂着,他就扇了自己一耳光。   不为别的。   而是他觉得自己着实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所以他想把自己的脸面打碎。   让自己今后变得更加无耻一些。   若是早先能预见到今日的境况。   他说什么也不会推辞雇主的双倍酬劳。   虽然给他再多的钱。   他还是会全都花在青楼中。   砸到那位手捧夜壶的龟公的头上。   但起码能吃饱饭,还有酒喝。   晚上也有地方睡觉。   青楼的床很软。   一躺上去。   整个身子骨就软了。   人好似不断的往下陷入一般。   青楼的被子也很香。   都是专门熏过的。   但并不刺鼻。   刺鼻就显得过于刻意。   萧锦侃不知道那被子上熏的是什么香。   只是每次闻到那香味之后,酒劲都会上的很快。   本是三斤的酒量。   却是一斤半都没喝到就醉了。   不过这一耳光倒的确是让他清醒了许多。   他决定要学学那青楼中熏过香的被子。   既要有实际的作用。   还不能太过于刻意让旁人觉察。   想着想着,萧锦侃竟是走出了城。   这里他从未来过。   看天色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不过他忽然看到了一处极大的府邸。   门前的匾额上写着‘金玉满堂庄’。   匾额下的土路上还有许多纵横交错的马蹄印与车辙。   “真是富在深山有远亲啊……”   萧锦侃在心中想到。   既然是个庄园。   又叫做金玉满堂。   那里面一定有很多钱。   萧锦侃动了心思。   但第一次偷东西,不免有些紧张。   所以他决定反其道而行之。   旁人若是行窃。   一定会悄悄翻过院墙,甚至跃上房顶。   但他不。   萧锦侃却是大大咧咧的推开了‘金悦满堂庄’的大门。   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等待着庄内恶狗死命的叫唤。   但等来的却是一片寂静。   萧锦侃不知道这么大的庄子内为何不养狗。   不过这也是他从别人嘴里听说的。   那就是富贵人家的大宅院,都会养几条狗。   萧锦侃不明白其中的原委。   因为就算是养了一百条狗,也挡不住他一个地宗境的武修一招。   他走进了庄子内,四处一打量。   先前的欣喜顿时一扫而空。   因为这是一个破败的庄子。   除了门庭能看看之外。   里面的屋子不是垮了一半,就是没有窗子。   实在不像个人住的地方。   可是萧锦侃也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找别的富户了。   他决定就在这里将就一夜。   就算是冲着这‘金玉满堂’的名字,说不定也能给自己带来点好运气。   他没有力气不是因为走得路太多太久累得。   而是因为他又饿了。   人吃饱了会瞌睡。   饿了也同样会瞌睡。   就好像有些动物在冬天会进入休眠一样。   肚子里没有了食物,就得节省身体中的能量。   因此睡觉无疑是最好的方式。   萧锦侃从来都觉得众生平等。   人和老鼠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长相不一样罢了。   不过他也见过长得像老鼠的人。   也见过老鼠偶然间露出人的神态。   这使得他更加坚信了这一点。   他透过那些破败的窗子,看到屋内的家具却是一应俱全。   这倒是一番意外之喜。   有张床起码要比睡到那些神庙的供桌上舒服。   也比卧在马棚的草垛里舒服。   虽然草垛比供桌更加柔软。   但夜里一不留神就会被马啃了耳朵。   至于那张床该有多脏。   萧锦侃却从不考虑。   尘世尘世。   这人间,这世道。   本就是由尘埃土粒构造而成的。   何况他也有好些时日没有洗过澡了。   没洗澡的脏身躺在没打扫的尘床上,倒还是一番绝配。   萧锦侃低着头一路往里走。   因为越是里面屋子一定越是富丽堂皇。   说不定床也会更软。   或者比外面的更加干净。   终于他找到了这‘金玉满堂庄’里面最大的一间屋子。   他看到这间屋子门窗完整。   房顶的瓦片也很齐整。   萧锦侃喜洋洋的推开了门。   右手边就是一张精美的大床。   只是床上却已经躺着一个人。   夜色昏暗。   屋内也照不进月光。   萧锦侃不知道那是一具尸体还是活人。   他不怕尸体。   因为死在他剑下的人已有不少。   他怕的是活人。   因为活人都会说话。   会说话就难免要讲规矩。   眼下最浅显的规矩就是先来后到。   对方比自己先来到这‘金玉满堂庄’。   又比自己先睡在了这一张大床上。   所以自己却是没有任何道理让对方起身,把这张床让给自己。   不过很快他就打消了自己这般念头。   因为对方实在不像一个活人。   不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甚至连喘息的声音都没有。   萧锦侃正想靠过去,看个仔细时。   对方却突然侧过头来。   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   这便是他和自己师傅叶伟的第一次见面。   “你知道不知道在别人睡觉的时候闯进屋子是一件很没有礼貌且很危险的事情?”   叶伟说道。   “我不知道。”   萧锦侃强音的说道。   他意识到自己本就是想来偷东西,当大盗的。   所以这气势一定要足。   要是被对方一句问话就压住了。   传出去岂不是惹人笑话?   凡事都讲究个开门红。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   一定要赢才行。   至于赢的东西,就是对方身下的那张床。   “就算讲先来后到,这里也是我先占了。”   叶伟说道。   他一看萧锦侃就是个毛头小子。   说完便又躺了下去。   恢复了先前的姿势。   “这里也不是你的地方。先来后到之说怕是也站不住脚!”   叶伟说道。   “这里为何不是我的地方?”   叶伟反问道。   “若是你的地方,你怎么会让它如此破落?”   萧锦侃说道。   “人不吃饭会变瘦。人不干活也会变穷。这庄子不打理,自然酒会变破落。”   叶伟说道。   “难道这‘金玉满堂庄’真是你的地方?”   萧锦侃问道。   虽然他嘴上疑惑。   可是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   看这人的样子。   就决计不是一个勤快的人。   即便给他整个天下的财富,迟早也能都败个底朝天。   “八年前我花了两万八千两买下来的。”   叶伟说道。   “然后呢?”   萧锦侃瞪圆了眼睛问道。   两万八千两。   即便是轻飘飘的银票,怕是也有半尺厚。   “然后我又花了一万三千两来修饰。”   叶伟说道。   “然后呢?”   萧锦侃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只能不断的问‘然后’。   “然后我又花了三千两给自己打造了这张床。然后我就躺在上面觉得很舒服,然后我就根本不想起来。然后就是你看到的样子。”   叶伟一口气说道。   既然萧锦侃喜欢问然后。   叶伟便把这些然后统统都告诉他。   “你在这床上躺了半年?”   萧锦侃问道。   “不到半年。我总得起来吃饭上厕所。”   叶伟说道。   他把身子侧了过来。   因为他觉得仰面朝天躺着说话有些傻里傻气的。   显得自己好像异常的孤单,需要对着房顶自言自语一样。   萧锦侃一听有吃的。   立马左顾右盼的开始寻摸。   “别找了。我上一顿是在两天前。就算是啃剩的骨头,估计也被耗子吃了。”   叶伟说道。   萧锦侃诧异为何他能一眼堪破自己的心思。   “两天前吃的……难道你现在不饿?”   萧锦侃问道。   “不饿。只要我不想那些耗子跑来跑去,又吱吱吱交个不停,我就不饿。起码现在还不饿。我曾经的最高纪录是十天没有吃饭。”   叶伟说道。   “这样的纪录有什么意义?”   萧锦侃很是鄙夷的说道。   “正是因为觉得一切都没意义,才需要做些事情来安慰安慰自己。”   叶伟说道。   “目前能给我最大安慰的就是吃一顿热饭,而后睡个好觉。”   萧锦侃说道。   “难道你不想喝酒?”   叶伟问道。   “你有酒?”   萧锦侃眼睛一亮问道。   “没有。”   叶伟回答的干脆利落。   萧锦侃心里腾起了些许火气。   他觉得这人根本是在玩弄自己。   “不过我知道哪里有酒。”   叶伟说道。   “哪里有?”   萧锦侃再度急切的问道。   虽然明知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但奈何这酒的魔力太大。   让他不得不跟着问下去。   “出了金玉满堂庄朝后,朝左拐一直走。二三里地后就能看到一座酒楼。里面有很多酒。”   叶伟说道。   萧锦侃一阵冷笑。   他若是有钱去酒楼里喝酒。   还犯得着来这里听到胡诌八扯?   “酒楼的对面有一个当铺。那掌柜的虽然压价压的很低。但起码够你打几斤散酒喝个过瘾。”   叶伟接着说道。   萧锦侃这会儿有些害怕了。   活人本就比死人更让人害怕。   但眼前这活人简直不像个人。   无论自己动了何种念头。   即使再轻微,都能被他察觉出来。   简直比肚子里蛔虫还要通灵。   “你这身行头,在他那里起码能值十几两银子。”   叶伟接着说道。   对于这句话,萧锦侃倒是没有否认。   因为他全身上下值钱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一身行头了。   可是一想到自己乃是地宗境的武修。   地宗境的武修再时运不济,也不至于把自己唯一的一套还穿在身上的衣服给当了。   “地宗境又如何?就算是天神耀九州也有没钱的时候。”   叶伟说道。   “呵呵……你怎么知道天神耀九州的大能会没钱?”   萧锦侃说道。   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你看我像有钱的样子吗?”   叶伟指了指自己说道。   这是萧锦侃看到他第一次动了除脖子以外的部位。   “你当然没钱!”   萧锦侃不屑地说道。   忽然他却愣住了。   方才那句话的意思难道此人是说自己就是天神耀九州?   想到这里萧锦侃却又笑了起来。   他觉得这人怕是脑子有病。   若是脑子没病,那就是吹牛成瘾。   不然的话明明滴酒未沾,怎么会醉成这样?   “那您这位大天神就继续好好躺着吧,那天要是赚了大钱,别忘了提携提携在下!”   萧锦侃拱了拱手说道。   随即离开了这座金玉满堂庄。   其实庄子内还有很多空房子。   每一间里面的家具都一应俱全。   自然床也少不了。   但萧锦侃对于睡觉却是和他对于吃饭一样。   睡不到最好的,那就宁愿不睡。   他出了庄子,继续漫无目的的走着。   决计不要睡觉。   行走。   无疑是此刻让他精神振奋的最佳方式。   但人哪能不困?   熬的过一个时辰,也抵不过第二个时辰。   萧锦侃就这样不停地走着。   直到困得坚持不住,一头栽倒在路旁。   第二日醒来之后。   发现自己唯一值钱的那一身行头,也在昨夜昏睡之时被别人剥去了。   萧锦侃叹了口气。   早知如此。   还不如昨晚听了那人的话。   把衣服当了,换成酒喝。   毕竟这喝醉了昏睡过去要比走累了昏睡过去舒服太多。   现在酒没喝上。   衣服却也没有了。   肚子里战鼓擂擂。   萧锦侃想回到昨日那酒楼中,找自己那便宜徒弟蹭一顿饭。   但自己只穿了一身内衬之衣,却是进了城就会被人白眼。   一转念。   他又想着回去那金玉满堂庄中。   可是昨日那人说的话自己一句都没听。   现在要是回去了。   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还不知道会如何嘲讽自己。   所以萧锦侃决定饿死困死也不要再回去。   既然回头路不能走。   萧锦侃只好继续往前。   好在他走过一趟镖。   知道这山林间什么果子能吃,什么果子不能吃。   而后就这山溪水,吃了几个酸不唧唧的野果子,便继续动身。   ————————   “吃饭了吗?”   叶伟问道   饭堂前厅中。   叶伟洗了把脸。   又在铁观音的大红袍上擦了擦手。   也不顾铁观音愤怒的目光,坐在了萧锦侃隔壁的桌子旁。   铁观音看着自己那变得不堪入目的大红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随即也用它把自己的手擦了擦。   “还没吃。”   萧锦侃说道。   “喝酒了吗?”   叶伟又问道。   “昨晚喝了。”   萧锦侃说道。   “那就是没吃没喝。”   叶伟说道。   萧锦侃点了点头。   “那就先吃再喝最后说话。”   叶伟说道。   “师傅,你是说最后,还是醉后?”   萧锦侃问道。   “最后和醉后有什么分别吗?难道你的最后不是醉后?”   叶伟问道。   萧锦侃笑着点了点头。   他很清楚自己师傅的脾气秉性。   知道只能顺着他来。   却是一点着急不得。   “哦对了!他是铁观音,大红袍之主。”   叶伟指着身边说道。   铁观音冷哼了一声。   萧锦侃转过脸去朝着铁观音点了点头。   对于他师傅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结交什么人。   他却是一点都不会见怪。 第一百一十七章 如烟去远【一】   其实萧锦侃有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尤其是当叶伟成了他师傅之后的那几年。   在那几年里的确是发生了不少事情的。   可是他也的确都忘记了。   并不是他的记性不好。   而是他有意识的去忘记。   很多事他都藏在了很深的地方。   若是没有任何触动的话,就不会再被想起。   若是长久的在一个地方生活。   当然是不会被触动的。   萧锦侃已然在博古楼生活了不少时日。   对于其中所有的一切早已司空见惯。   但只要一出门。   这一切的平衡就被打破了。   从博古楼走来的这一路。   触动萧锦侃的地方有很多。   他重新回忆起的事情也有很多。   不过他是个能分得清主次的人。   此次前来,不是和师傅叙旧的。   “师傅。”   萧锦侃说道。   但却没有了下文。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说,师傅也能知道。   他开口,只是想催促一下师傅。   虽然他大体上都是顺着叶伟来。   但总有些关头很是禁忌。   非常时期,非常方法。   叶伟没有回答。   他的手上拿着一颗大白菜。   正在把这白菜的叶子一点点的揪掉扔地下,给那瘸腿大雁吃。   但那大雁却对这些外层的白菜帮子不屑一顾。   它想吃的是那白菜心。   “你爱吃白菜心吗?”   叶伟说道。   铁观音看了一眼萧锦侃。   因为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在问谁。   “我不爱吃白菜。但白菜心总肯定比白菜帮子好吃。”   铁观音耸了耸肩说道。   “我也不爱吃白菜。但若是一定要吃,我也不会选只吃白菜帮子。”   萧锦侃说道。   “但若是不把外面的白菜帮子吃完,直接去吃那白菜心的话,岂不是太过于无聊?”   叶伟说道。   “吃白菜的时候,前面一直忍耐着吃下这些难吃的帮子,而后等待着最后一口白菜心的幸福,难道不是一件很圆满的事情吗?”   叶伟见没人回话,便接着说道。   手里的白菜已经剥掉了大半。   那瘸腿大雁也终于没能耐得住肚中饥,张开嘴吧嗒吧嗒吃起来。   “但若是一口一口的把外面这些帮子全都吃了的话,恐怕肚子里也没有空位去吃那白菜心了。享受不到的幸福不叫幸福。迟早会变成嫉妒。”   铁观音说道。   “你当然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不然也不会直接来找我了。”   叶伟说道。   “我只是不想有一丝一毫嫉妒的情绪。那种情绪很不好……我曾经有过,但却是不想再尝试了。”   铁观音说道。   “你说呢?”   叶伟不置可否。   萧锦侃知道师傅这一句是在问他。   让他做出抉择。   一口一口的吃光外层的白菜帮子就好比刘睿影现在所做的。   从蛛丝马迹中再度抽丝剥茧。   一点点的去接近真相。   而那白菜心,就是真相。   无论外层有多少谎言编织,多少障碍覆盖。   都隐藏不住白菜心的那诱惑。   萧锦侃犹豫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即使他做过很多很重要的决定。   但那些决定都只关自己,无关他人。   这次不同。   这次的事,和刘睿影相关。   对别人的事情,自是不会像对自己这般有把握。   就算萧锦侃现在已经成为了天下五位至高阴阳师之一也不能例外。   有句话说得好。   生死全凭一张嘴。   好端端的大活人能被话说死。   装了棺材下了黄土的死人也能被口口相传好几百年,像是昨天还在与人吃饭喝酒一般。   就在这时。   饭堂内却又来了人。   不多不少。   正好五人。   却是通今阁的五绝童子。   这次连上次并未露面的逆脉童子和阻府童子也来了。   “他们为何去而复返?”   萧锦侃问道。   他知道五绝童子在那日雨夜和刘睿影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他们的事没有做完。当然要去而复返。”   叶伟说道。   此刻他手上的白菜,只剩下一个白菜心。   但那瘸腿大雁却已经吃饱了。   看到这五人来,有些激动的扑棱着翅膀。   萧锦侃看着师傅手里的白菜心陷入了沉思。   这世上的事若是他想,都能知道结果。   也能知道详细的过程。   但是他不能说。   更不能对当事人有任何提点。   若是这结果和过程不能令他满意的话。   他能做的,和普通人一模一样。   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改变。   由此可见知道的太多,看的太远着实不是一件好事。   萧锦侃就时常因此而痛苦不堪。   虽然现在好多了。   但依旧做不到如叶伟这般超脱。   叶伟也很清楚霍望的日后。   但他同样不说。   霍望也从未问过。   天下间怕是没有几个人愿意知道自己的兴衰病亡。   即便明天就死了。   今天也能开开心心的活着。   但若是有人告诉了他。   这剩下的十二个时辰,一定都会在恐惧和慌乱中度过。   萧锦侃同样也知道这五绝童子的目的。   但此刻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刘睿影是他的朋友。   他答应了要帮他。   可是刘睿影要他帮的忙,自己的确无能为力。   那就只能给他敲敲边鼓。   替他解决一些外围的麻烦。   刘睿影或许能知道,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但萧锦侃不在乎。   只要自己做了,问心无愧,就好。   在他眼睛还没有瞎的时候,曾经遇见过一个姑娘。   那姑娘穿着打扮土里土气的。   不善言辞,也不会化妆。   不知道为什么,那几日萧锦侃总是能遇见他。   他坐在酒楼里喝酒。   那姑娘在酒楼对面的路边,叫卖豆腐脑。   估计是她的手艺不行。   所以几乎没有人愿意去买她的豆腐脑。   萧锦侃也没有买过。   因为三枚铜钱的豆腐脑,他根本看不上。   何况豆腐脑软绵嫩滑。   无须咀嚼,直接就能送嗓子里滑入肚中。   这也是他令他颇为厌恶的。   萧锦侃喜欢吃有嚼劲的东西。   他觉得这吃饭的一半乐趣都在咀嚼之中。   失去了这个过程,那饭还不如不吃。   但当他没有钱去酒楼喝酒,极其窘迫的时候。   他却很想尝尝那姑娘卖的豆腐脑。   不过此时,他却是连三个铜板都没有。   萧锦侃盯着那个摊子看了许久。   那姑娘也抬头看了看他。   毕竟被一个人盯的时间久了,任谁都会有所察觉。   一看到对方的目光也朝向了自己。   萧锦侃立马转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饥肠滚滚,发出的雷鸣之音却是骗不了人。   就连那姑娘也听到了。   她微微一笑。   拿起一只碗,用自己的围裙擦了擦。   他的摊子很小。   只有两套桌椅。   可一应餐具却是干净整齐的码放在那。   就连她身上的围裙也都浆洗的一尘不染。   这倒在路边摊中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   不管这豆腐脑的味道何如,起码她对待这件事很是认真,一丝不苟。   姑娘盛了一碗豆腐脑。   朝着萧锦侃举起示意了一下。   萧锦侃皱了皱眉,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况且他囊中羞涩,也根本没有钱买。   “能帮我尝尝吗?我觉得味道还好,但买的人却很少……”   姑娘说道。   萧锦侃有些不好意思。   但他又的确很想吃。   嘴里的唾沫已经止不住的要向外溢出了。   但他却依旧端着架子。   派头十足的坐了下来。   这豆腐脑却是极其的美味。   萧锦侃不知是因为自己太饿了,还是本就很好吃。   不过,他却只吃了一口就停了下来。   “你为何要找我尝味道?”   萧锦侃问道。   “因为我认识你。”   姑娘笑着说道。   “你认识我?”   萧锦侃疑惑的问道。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从未和这姑娘产生过任何交集。   “以前你每天都会坐在那二楼喝酒的。”   姑娘指了指对面的酒楼说道。   这却是让萧锦侃更加难堪。   曾经的他每日在那酒楼中摆下一桌席面,吆五喝六,指点江山。   还不止一次的嘲讽过下面那些吃路边摊的人。   但风水轮流转。   现在的他却是连路边摊都吃不起。   “最近你为何没来了?”   姑娘问道。   “我……我有点事,去外地了。”   萧锦侃胡乱搪塞过去。   恨不得把自己的脸埋到那装着豆腐脑的碗里。   “怎么样,好吃吗?”   姑娘问道。   “好吃!”   萧锦侃说道。   “还缺点什么吗?”   姑娘问道。   “本来是什么都不缺的……但你这么一问,似乎缺了点酸味。”   萧锦侃说道。   “酸味?”   姑娘很是不解。   她从未听说过豆腐脑需要什么酸味。   若是加了酸味,别人岂不是觉得这豆腐坏了?   “那可是酸菜?”   萧锦侃看到姑娘身后放着一个小碟子。   小碟子里面放着些许小菜。   “是,那是我自己吃的。酸菜开胃,配着它我能吃两个馒头!”   姑娘开心的说道。   “能给我吃一点吗?”   萧锦侃说道。   姑娘愣了愣。   她想不通这每日在酒楼里吃喝玩乐的人,怎么会想吃这酸菜。   但她还是把那小碟子端了过来。   “分你一半,剩下一半是我的午饭。”   姑娘说道。   她又取出一双干净的筷子,   把小碟子里的酸菜拨了一半到萧锦侃的碗中。   萧锦侃吃了一口酸菜,再喝了一口豆腐脑。   脸上的神情让旁人看着都是满满的幸福。   “好吃吗?”   姑娘问道。   “好吃极了!不过配着馒头肯定更好吃!”   萧锦侃说道。   “呐,给你!”   萧锦侃话音刚落。   只见这姑娘却是又递给他一个馒头。   “酸菜分了你一半,馒头也匀给你一个。这样才算是一对儿!”   姑娘说道。   “一对儿?”   这词儿却是让萧锦侃有些想入非非。   自己何时跟这姑娘是一对儿了。   “你都说了酸菜配着馒头更好吃,那酸菜和馒头就是一对儿啊!”   姑娘说道。   萧锦侃点了点头。   接过馒头吃了起来。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嬉笑之声。   原来是酒楼中的酒客,从隔壁翠红院点了一群莺莺燕燕的姑娘来陪酒。   那些姑娘各个花枝招展,喷香抹粉。   身上穿金戴玉的。   恨不得一只手腕上套十个镯子,一个耳朵上挂五枚耳坠。   萧锦侃突然觉得。   有些姑娘性格内向,又不化浓妆。   但其实他们却活的很自信,很有尊严。   戏子与妓伶。   一个满面油彩。   一个夜夜洞房。   戏子唱的皆是他人之恩爱。   永远等不到自己的如意郎君送来一坛碧芳酒。   妓伶入的全为露水姻缘。   极少有人愿将这露水化为那无语东流的江河。   但眼前这姑娘,却是叫卖着自己做的豆腐脑。   吃着自己腌制的泡菜,自己蒸熟的馒头。   到底谁更不幸?   若是放在往昔,萧锦侃一定会细细评判一番。   但现在,他觉得最不幸的人就是自己。   吃完之后萧锦侃也没有过多停留。   因为他没有自信,也没有尊严。   再回来这里时。   他已经瞎了。   看不见那姑娘的豆腐脑摊子还在不在。   而那姑娘却也从来不叫卖吆喝。   不过叶伟告诉他。   有些人出现可能就是为了让你吃一碗加了酸菜的豆腐脑。   吃完,她在你生命历程的中的使命就完成了。   你没有必要去寻找。   因为对方或许也会转身就走。   萧锦侃当时根本没有听懂师傅话中的意思。   权且理解为,师傅不让自己去找那豆腐脑摊,和那位姑娘。   到了如今。   他却是全都能明白了。   虽然他此次出博古楼,来找师傅是无功而返。   但他碰上了五绝童子。   这也是天意。   就和当时的那一碗酸菜豆腐脑一样。   “你们是去找刘睿影的?”   萧锦侃起身说道。   五绝童子并不答话。   看样子,倒真是来吃饭的。   只是吃完了饭,却就要去杀人。   “这里的饭不好吃。那边的人也不好杀。”   萧锦侃说道。   听到自己的徒弟说着饭不好吃。   叶伟很是不服气的哼了一声。   铁观音却好似看戏一般,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乐呵呵的坐在那,右手喝酒,左手撑着头。   “你是谁?”   阻府童子问道。   “闲人。”   萧锦侃说道。   “闲人死的早。因为闲人总是会管一些不该管的闲事。”   阻府童子说道。   “那我就是仙人。”   萧锦侃说道。   那些个招摇撞骗的阴阳师,都说自己是半仙。   萧锦侃身为五位至高阴阳师之一的太白,说自己是仙人倒也过得去。   “不管你是闲人还是仙人,妨碍我们就都是变成死人。”   阻府童子说道。   这句话余音未了。   裂皮童子就已经出手了。   毒砂漫天洒下。   速度并不快。   但却细密至极。   没有一丝空挡能让萧锦侃躲闪。   “死人也得把话说够了,事做完了再死。”   萧锦侃自语道。   随即右手在头顶画了一个圈   这些毒砂突然被风吹散似的。   在萧锦侃的头上露出一个窟窿。   圈以外。   毒砂纷纷落下。   把地面烧烫的斑斑勃勃。   但圈子里的萧锦侃却是毫发无损。   裂皮童子眼见一击不成。   又看了萧锦侃这般神奇的功法。   心里也是多加了几分慎重。   不过他们是五绝童子。   此次五人齐出,自是不能无功而返。   所以此刻也不顾什么江湖规矩。   断头童子的断头锁直奔萧锦侃的脚踝而来。   这断头锁不光只能断头。   也能断关节,断手腕,断脚踝。   只要他想,没有什么地方是不能断的。   萧锦侃轻轻一跃。   却是令那断头锁扑了个空。   “朋友,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为何非要与我等为难?”   阻府童子说道。   他眉头紧皱。   已然看出了萧锦侃的不凡。   虽然他还没有出任何攻招。   但萧锦侃单凭只手花圈便能破了裂皮童子的漫天毒砂,就不得不让他慎重对待。   要做的正事已经无功而返了一次。   这一次,倾巢而出。   通今阁阁主给的命令可是务必完成。   身为五绝童子的老大,阻府童子身上背负的压力可是不小。   这一路上,他计算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   但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萧锦侃。   人生何处不相逢。   人生处处是巧遇。   就是这么一连串的匪夷所思,才让未来的结局不断的被改写。   从萧锦侃决定出手的那一刻开始。   刘睿影和五绝童子的未来就已经变得与先前大有不同。   “朋友?你们为难的人正是我的朋友。要是把我们的角色调转一下,你们会怎么做?”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沉默了。   若是角色调转一下,说不得他们也会如此行事。   五绝童子,同气连枝。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萧锦侃眼见对方无话可说。   满意的点了点头。   既然要出手。   那就不能师出无名。   一定要找一个决定坚挺强大的缘由。   为朋友出手,向来都是一个好理由。   不会受人指责。   相反,得到的全是喝彩。   萧锦侃不是沽名钓誉之辈。   他不怕指责,也不需要喝彩。   他说的,全是真心话。   但这年头,真心话反而没有人相信。   因为沽名钓誉之徒太多。   以至于没人相信有人的动机竟然真能如此纯粹。   至少阻府童子没有相信。   其余的四位童子也没有相信。   他们不知道萧锦侃的动机。   以为他所谓的‘朋友’只是一个听上去甚为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不过既然对方已经找了借口。   阻府童子就知道再说什么,却也失去了意义。   别人若是想告诉你。   不用问都会主动说。   别人若是不想告诉你。   那只有等你折腾掉对方半条命或许才会开口。   阻府童子晃了晃脖子。   显然,他选择了后者。   萧锦侃心知五绝童子里面最难缠一位的要出手了。   当下也是做足了防备。   阴阳师。   算尽天际经天纬地。   可谓是无邪秽傍身,无虚妄挡眼。   一举一动皆暗合造化大道。   萧锦侃左手深入怀中。   怀里放着一枚玉牒。   但他的手在刚刚触碰到玉牒时候,就停住了。   玉牒一出。   他是至高阴阳师之一‘太白’的身份就会泄露。   他还不想如此。   因为此刻他不是‘太白’。   只是萧锦侃。   刘睿影的好朋友,萧锦侃。   这一战也无关什么天地运势。   只是以萧锦侃的身份,帮助自己的朋友解决些麻烦罢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如烟去远【二】   有意思吗?”   叶伟对着铁观音问道。   他一屁股坐在了铁观音的对面。   正好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有意思……我和他师傅打了一架。现在看徒弟和别人打架,怎么会没意思?”   铁观音说道。   叶伟沉默了片刻。   似是觉得铁观音说的有些道理。   他也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徒弟了。   更没有见到他和人打架。   因此他挪了挪位置。   坐到了铁观音旁边。   一把将他正在喝的那坛子酒抢过来。   也不用杯子。   就这么举着坛子猛灌了几口。   ——————   阻府童子决心速战速决。   先发制人。   后发制于人。   这般道理三岁孩童都明白。   但阻府童子出手却并不快。   宛如九天落雪。   飘飘渺渺的。   他不用兵刃。   唯一靠的就是自己这两只手。   他对自己这两只手有着非同一般的自信。   自信到他此生到现在为止,从没有拿起过兵刃一次。   裂皮童子撒毒砂时还会带上一双特质的手套。   但阻府童子就是这般赤手空拳。   他的手很是白皙。   十指修长。   极为清瘦。   骨节也不突出。   若是非要找什么特点的话。   只能说这双手长得颇为秀气。   放在姑娘身上还好。   但放在一个成天打打杀杀的人身上,却显得有些不衬。   何况阻府童子生的五大三粗。   络腮胡子从下颌一直延续到脖颈上。   这么有男子气概的长相,却拥有一双如此的手。   可见这双手的非同一般。   萧锦侃见过不少修炼指功和掌攻的人。   他们的手也很漂亮。   包括擎中王刘景浩的手也是如此。   他修炼堪舆皇手。   一双手呈玉色荡漾。   掌心摊开似有涟漪圈圈。   但若是只论外观的话。   却是还赶不上阻府童子的手秀丽好看。   萧锦侃也没有兵刃。   因为他并不准备用自己怀中的太白玉牒。   所以他也是这般赤手空拳对敌。   阻府童子微微一笑。   他已经有至少一年半没有出过手了。   不是因为他懒。   而是能让他出手的机会已然不多。   大部分的情况下,仅凭断头童子一人就都可完满解决。   阻府童子的右手手腕不断的转动。   看上去似是在活动筋骨。   但萧锦侃却感觉到这他手腕每转动一圈,就释放出一圈劲气,朝四周扩散。   并且一圈比一圈猛烈。   一圈比一圈坚实。   这一圈圈劲气看似漫无目的。   实则像个套子般,把萧锦侃从头到脚都笼在里面。   萧锦侃感觉到体内的气穴、经脉,都受到了影响。   不过他并不着急。   他想好好地体会体会这五绝童子之首,阻府童子的手段。   所以他全全然放松了身心。   就这般让对方的的劲气笼着自己。   自下而上,又自上而下的不断冲刷。   忽然。   阻府童子身形一闪。   开始在饭堂内东奔西跑。   速度之快,只在身后留下一道道残影。   “这是幻尘身法?”   铁观音说道。   他在和叶伟交流。   “不像……”   叶伟凝视了片刻,摇了摇头说道。   “幻尘身法比这还要快,还要梦幻。”   叶伟接着说道。   “兴许是他还没练到家?”   铁观音笑着说道。   他偷偷地瞄了一眼酒坛子。   里面只剩下半坛酒了。   “没练到家的功法武技,你会在对敌时用出来吗?”   叶伟问道。   “会!也不会……还是看对方是谁吧。”   铁观音说道。   这一点倒是和叶伟想的一样。   叶伟竟是主动给铁观音倒了一杯酒。   阻府童子在饭堂中好像东逃西窜般忙活了一阵,便停了下来。   他心中很是疑惑。   为何一直到现在萧锦侃都没有任何作为。   这一套功法完全是由其自创。   但铁观音也没有说错。   这功法的底子的确是根据‘幻尘身法’演化而来的。   不过却不是作为逃跑闪避之用。   只为了掩人耳目。   阻府童子能够阻府的原因,是在于他的劲气中蕴含着震荡之力。   对方体内的气府,受到了这股反震之力后,便会倒行逆施。   攘外必先安内。   若是体内已然混乱,外在又怎会安然?   只是这震荡之力极为复杂。   阻府童子另辟蹊径,才想出了此种方法。   他剑体内的阴阳二极压缩到正常的三分之一左右。   因此这产出的劲气,也要比旁人凝练的多。   却是能做到聚而不散,凝而不化的地步。   阻府童子把如此凝练敦实的精气,当做标记,散在饭堂内。   每一团都标记在一个关键点上。   这些点也都是他精挑细选的。   是先前转动手腕时,根据劲气的回应而决定的。   待他的阻府振波攻一发动。   这些标记点会配合他自身一同释放震荡劲气。   便可一举击破对方体内气穴气府。   现在标记点已布置完毕。   阻府童子却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   铁观音又有些看不懂了。   他知道这五绝童子的来历。   但当下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出手。   觉得和传闻中的却是大相径庭。   怎的如此拖拖拉拉?   “因为他察觉到了不同。”   叶伟说道。   “什么不同?”   铁观音问道。   “我这徒弟是个瞎子。”   叶伟说道。   铁观音听到这句话竟是差点把嘴里的酒喷出来。   瞎子?   若不是看到叶伟严肃的申请。   铁观音根本不会相信。   不过一想到叶伟这人最擅长的就是一本正经胡的胡说八道。   他心里又有些拿不准。   “他真是瞎子。”   铁观音把酒咽下去问道?   “货真价实的瞎子。”   叶伟说道。   “一点点都看不见?”   铁观音问道。   “天黑从来不点灯。”   叶伟说道。   铁观音默不作声。   心里对这师徒两人却是又高看了几分。   他也见过瞎子。   甚至见过颇为厉害的瞎子。   而瞎子都有一个相同之处。   那就是静。   俗话说一动不如一静。   但动总是要比静容易的多。   一个人若是让他成日里在大街上晃悠,远比每天蹲在家里舒服得多。   哪怕一直让他躺着,也极少有人能在清醒的时候坚持数个时辰。   但瞎子因为目不视物,所以常常都会很安静,很少有动作。   即便要出门,也会直奔目的地。   办完事,立马离开。   世间的一切色彩,全部热闹,都与他们无关。   虽然失去了视力。   却活的要比旁人纯粹的多。   同样,效率也高的多。   阻府童子动的是身形。   其实萧锦侃也在动。   一刻不停的在动。   但他动的却是自己的思想以及精神。   若是有人能钻进萧锦侃的脑子里去瞧一瞧。   就会发现那里面有山川,有河流,有大地,有日月。   有潮起潮落,也有月升日暮。   明眼人能看到的一切,他的精神与思想中都有。   同样也有当下的这座饭堂。   有身后的师傅和铁观音。   有对面的五绝童子。   有阻府童子方才亦幻亦真的身法。   外在不动,内在动。   这岂不是动的最高境界?   按照叶伟来看。   阻府童子怕是也察觉到了一些端倪。   但是他想的并不透彻。   若是给他些时日,他定能想个通透。   而且在他通透之后,自己的修为境界说不定能提高一大截。   只是现在的情况,却是没有时间给他细细思量。   阻府童子也不是一个动若脱兔的疯子。   他同样也能够安静的下来。   此刻他收手就是最好的选择。   他的劲气虽然极为凝实,但终究还是会消散于须弥之中。   不过他宁愿看着它门消散,自己一场徒劳,也决定悬崖勒马,不再出手。   “这小子有点意思!”   铁观音说道。   “你说谁?”   叶伟问道。   “那通今阁的童子。”   铁观音说道。   “身子小,年龄不一定小。说不定论起来,辈分还要比你高!”   叶伟说道。   他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挤兑铁观音的机会的。   “我的意思是,他很机灵。”   铁观音说道。   “你不如直接说他很狠厉。”   叶伟说道。   “每到需要狠厉的关头,是看不出来是否狠厉的。那么多所谓的杀人不眨眼之流,剑尖还未碰到咽喉,就晕过去了。有的还会尿一裤子。”   铁观音说道。   这一次叶伟倒没有反驳。   因为他知道的确是如此。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之辈。   他看似晃人眼目。   实则就和那冰镜似的。   太阳暖一些,都能给晒化了。   说起太阳。   此刻阻府童子的右手已然高高举起。   掌心中握着一团劲气。   光耀四方。   远远地看上去。   就好像握着个小太阳似的。   他把这一团光耀朝着萧锦侃扔去。   心想这一下不信你萧锦侃还能如此淡定自若。   光芒散去。   他看到萧锦侃依旧蹲坐在那里。   不过他动了。   先前只是在一张空桌子前静静的坐着。   现在桌上多了一坛酒。   他的手里也多了一只酒杯。   阻府童子怒火中烧。   觉得萧锦侃着实有些过于托大。   大敌当前,还能如此悠闲的喝酒。   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别误会。我只是觉得时间过得有些慢。时间一慢我就很无聊。”   萧锦侃说道。   “你难道不怕方才我那一团光耀中藏着什么杀招?”   阻府童子问道。   “光耀?我若是能看到一定会躲开的。可惜我看不到。”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其中的含义。   待他想明白其中因果之后,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他才知道自己面对的竟然是个瞎子。   后退一步不是因为他没有见过瞎子。   而是没有见过像萧锦侃这般的瞎子。   阻府童子觉得萧锦侃是在说谎。   但细细观察了一番他的神情之后却发现。   他倒酒时,双眼根本没有看向酒坛和酒杯。   而是呆呆的望着桌面。   萧锦侃着实是瞎子里最不像瞎子的人了。   阻府童子见过的瞎子都很哀伤忧郁。   “你看不见为何还要这么为难自己?”   阻府童子问道。   他想不通一个瞎子为何要这般勉强。   “你们白天看太阳,晚上望月亮。我却是看不见。不过我曾经是见过的,不是生下来就瞎。”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听着这话,神情有些落寞。   若生下来就瞎,那或许还能好过的多。   但像他这般由后天意外导致的,痛苦想必也要翻倍。   就好比刘睿影一出生就是孤儿。   所以他并不以自己是孤儿感到什么忧伤。   因为本来如此,向来这样。   都习惯了。   但萧锦侃不同。   他是见过世间的色彩与美好的。   忽然有一天失去了,一定会极其的难熬。   “当时要是知道以后自己会瞎,我当时一定不喝那么多酒,不睡那么多觉,睁开眼尽力的看看这人间。”   萧锦侃说道。   “即便你看不见,也应该能感觉得到!”   阻府童子说道。   他依然觉得萧锦侃对他先前扔过去的那团光耀不躲不闪很是奇怪。   “瞎子的感觉总是要比常人敏感些。眼睛都瞎了,感觉要是再迟缓许多,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萧锦侃说道。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不是个普通的瞎子。”   阻府童子这句话像是在自语。   “瞎子本就不普通。若是普通就不是瞎子了。”   萧锦侃说道。   “你身上没有杀气,心中也没有杀意。”   阻府童子说道。   对一个没有杀气与杀意的人,他也下不了死手。   他并不是一个弑杀之人。   很多时候杀人也是迫不得已。   而这杀气和杀意,并不是孤零零一方就能迸发出来的。   是敌对双方相辅相成的结果。   现在萧锦侃没有杀气与杀意。   阻府童子的杀气与杀意却也是泄了一大半。   “因为我本就不准备杀你。”   萧锦侃说道。   “可是你偏偏要阻拦我们。”   阻府童子说道。   “我只是不想你们去找我朋友的麻烦。刘睿影是我的朋友。”   萧锦侃说道。   “他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阻府童子叹了口气说道。   他从裂皮童子等人的口中已经听说了刘睿影。   只是他极为的主观。   自己没有见到,无论别人说的如何天花乱坠却也置之不理。   但现在见到了萧锦侃。   这位刘睿影的朋友。   他心里却是对刘睿影高看了好几分。   虽然他还是没有看到刘睿影。   不过一个人的朋友,就像一面镜子。   他的朋友如何,这个人便也大体如此。   他的朋友若是烂赌,此人也必定是赌坊的常客。   他的朋友若是好色,此人也必能说出太上河上所有画舫的名字。   但刘睿影的朋友是萧锦侃。   一个独一无二的瞎子。   “他是三生有幸。但我也同样三生有幸。”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点了点头。   朋友之间本就是相互的。   今生今世,便今生今世。   三生三世,便三生三世。   多一盏茶,少一炷香,都不行。   “所以你一定要帮你的朋友来对付我们了?”   阻府童子问道。   “是。”   萧锦侃回答的干脆利落。   “不是对付。是拖延。他快要离开了。我只想最后这几天不要再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事去让他麻烦。”   萧锦侃说道。   “人活着本就很麻烦。”   阻府童子说道。   “若是他不想活了,只要开口,我愿意帮忙。”   萧锦侃笑着说道。   “帮忙?帮忙杀了他自己?”   阻府童子瞪圆了眼睛说道。   “没错,帮忙杀了他自己。”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觉得不可思议。   方才还觉得萧锦侃这瞎子很是特别,甚至独一无二。   现在来看,他不仅眼瞎,还心疯!   不光是个瞎子,还是个疯子!   不然怎么一会儿要帮朋友解决麻烦,一会儿又要帮朋友杀了他自己?   “朋友之间,贵在互相成全。只要他觉得一死了之能让他很舒服,作为朋友,为何不能成全他?”   萧锦侃反问道。   “若是他想杀了你呢?”   阻府童子问道。   “若是杀了我能让他觉得舒服,那用不着他动手,我自会自杀。这不也是成全?”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没有说话。   叶伟看到铁观音的眼眶有些微微红肿。   不知道他想了什么事。   想必他曾经也有这样一位朋友吧。   不过现在他仍旧能坐在这里喝酒。   那位朋友的结局可想而知。   阻府童子不是没有朋友。   他和五绝童子中其他的四位也都是生死之交。   但他对朋友的理解只是同上刀山,同下火海。   即使与千军万马相对,也致死无悔。   现在看来,自己这想法未免太过于肤浅……   和萧锦侃说的一比。   五绝童子中的每一个人都不由得自惭形秽。   “只要有朋友,不孤独就行。我的方式未必就适合你们。”   萧锦站起身来说道。   阻府童子的确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孤独。   不过阻府童子却是一个很孤独的人。   即便现在他拥有了朋友,也是同样的孤独。   他记得在小时候。   家里附近的山林起了大火。   熊熊火光冲天。   把天边染的通红。   把月亮也染的通红。   那夜的月亮,好像是火星一般。   照亮了附近的十三个州府。   阻府童子看着那月亮。   竟是有种冲动,想要把自己也融进去似的。   “虽然你说的很对,也很有道理。但我也有自己的朋友,我们也有必须要坚持的。”   阻府童子说道。   萧锦侃没有说话。   只是右手虚引。   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这徒弟……”   铁观音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   “我这徒弟怎么了?”   叶伟问道。   “你这徒弟真好!”   铁观音说道。   他是个极为幽默的人。   嘴里得俏皮话,几箩筐都装不下。   但此刻却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真好。   叶伟得意的笑着。   还有什么能比看到自己的传人后代有出息更值得骄傲的呢?   何况这溢美之词还是从自己对头的嘴里说出来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如烟去远【三】   阻府童子眼看萧锦侃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当下也不再客气。   只是他却后退了几步。   撩起衣衫的下摆。   从贴身处取出一把刀。   五绝童子中其余的四位眼睛一亮。   继而却又满是疑惑。   因为他们已经有很久没有看到阻府童子拿出这柄刀了。   甚至都忘记了,他是兵刃的。   而这兵刃就是一把刀。   阻府童子把刀拿在手里。   左右换着掂量了几下。   “这是你的刀?”   萧锦侃问道。   “这是我的刀。”   阻府童子说道。   “却是不知你竟然会用刀。”   萧锦侃说道。   “我也快忘记了。”   阻府童子说道。   “那是因何想起?”   萧锦侃问道。   “因为你。”   阻府童子说道。   “我?我长得可不想一把刀。”   萧锦侃笑着说道。   虽然他很久没有照过镜子。   不过他即便是照了镜子,也没法知道自己现在长得是什么样子。   但无论如何。   他都确信自己不会和一把刀产生什么联想。   “我的刀只对英雄。”   阻府童子说道。   “所以我是英雄,才让你想起了这把刀?”   萧锦侃说道。   “你当然是英雄。一个为了成全朋友不惜杀了朋友或是自杀的人,怎么会不是英雄?”   阻府童子说道。   “英雄往往都太过于爱惜羽毛……就算是为了成全,但杀了朋友也一定是会饱受非议的。英雄不会这么做。而这么做的也不会是英雄。”   萧锦侃摇了摇头说道。   “所以你这把刀若是为了英雄而出,我劝你还是收起来吧。”   萧锦侃指了指阻府童子的手,接着说道。   “刀已出,不能无功而返。”   阻府童子沉默了片刻说道。   “可是你总得为自己出刀找个理由。”   萧锦侃说道。   “你不是英雄,那你是什么?”   阻府童子问道。   “浪子。”   萧锦侃故作轻佻的把额前的碎发一扬说道。   “巧了,我也是。”   阻府童子微微咧嘴说道。   “看来我却是也得出刀了。”   萧锦侃说道。   “你也用刀?”   阻府童子问道。   “本来是不用的。只不过现在用了。”   萧锦侃说道。   “为何突然变了。”   阻府童子疑惑的问道?   “因为两个浪子碰在一起是极为难得的事。因此总得有点变化才能配的上这般难得。”   萧锦侃说道。   随即他把头转向了叶伟。   叶伟心领神会。   从腰间把他的那一把柴刀抽出,扔了过去。   “铁观音磨好的,正是锋利时。”   叶伟说道。   萧锦侃听闻后冲着铁观音稍稍颔首以示感谢。   继而正面朝向阻府童子。   “这是你的刀?”   阻府童子问道。   萧锦侃手里的这把刀,不论怎么看,都只是一把柴刀。   而柴刀只能砍柴。   却是不能杀人。   “万物皆有灵,花草树木和人畜动物没有什么区别。”   萧锦侃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阻府童子显得有些慌张。   无论是谁。   只要心中的计较,脑中的盘算被人说破,都是会慌张的。   “因为我们都是浪子。只有浪子才能理解浪子,不是吗?”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不再言语。   唰啦一声将手中的刀,出鞘。   “此刀名为‘春寒料峭’。”   阻府童子说道。   “此刀名为‘一把普通的柴刀’。”   萧锦侃说道。   听到这里。   铁观音噗嗤一声笑了。   师徒果然是师徒。   全都是同样的幽默。   只是从萧锦侃的身上,铁观音感受到了年轻人特有的蓬勃朝气。   却是要比叶伟还活泼许多。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冰出于水而寒于水。   就在这么一瞬间。   铁观音看着自己身上的红袍,突然有些触动与感慨。   他觉得自己一把年纪,还为了那些所谓的世俗之事来回奔波于天下有些不值得。   他想找一个安静的小地方隐居下来,每日和三五朋友喝喝酒,扯扯闲篇。   说急了就出去打一架,或出彩头下个赌注。   这样安安稳稳的再活上个一二十年。   等到自己老的就要动不了时,再用自己的金剑刺破咽喉死去。   岂不是极为圆满?   景平镇就很不错。   这地方安静。   人少。   镇中人也极为质朴单纯。   叶伟也很不错。   幽默。   不服输。   而且做的饭也没有难吃到那种地步。   至少按照他的要求做的那锅鸡汤面还着实有些可口滋味。   “你这刀的名字,倒真是有些随心所欲。”   阻府童子说道。   “随心所欲这个词本身也是个不错的名字。”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没有回答。   他在等萧锦侃出刀。   他手中的春寒料峭已经出了刀鞘。   然而萧锦侃却还没有出刀。   只是。   他忽略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萧锦侃手中这把普通的柴刀,本就没有刀鞘。   没有刀鞘的刀该如何出刀?   没有刀鞘的无时无刻都在出刀。   就在这时。   萧锦侃转过身去,朝着饭堂后方走去。   “这里桌椅太多……弄坏了我可没钱赔给我师傅。”   萧锦侃说道。   “浪子还愁没钱吗?”   阻府童子问道。   “英雄自是富有。浪子向来落魄。”   萧锦侃说道。   同时指了指阻府童子的脚下。   阻府童子脚下穿的是一双崭新的靴子。靴子上用金银丝线绣着祥云纹饰。   靴尖处还有一只虎头。   看上去威风凛凛。   虎头后面趁着一片树林。   那样子似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后跟出有一条青龙盘旋。   龙头正对着脚踝处。   龙口大张着。   云从龙,风从虎。   这靴子若不是穿在脚上,和一副丹青佳作没什么两样。   数日之前。   阻府童子从通今阁的一间商铺里走出来时,脚上就穿着这双靴子。   看得出他很喜欢这双靴子。   虽然已是第三次穿。   但靴子底部依旧很干净。   靴面上也几乎看不到一个褶皱。   那会儿是正中午。   影子正好直直的投在他的脚下。   投在这双靴子下。   他很是恼火。   因为被影覆盖住之后,旁人就看不清他脚上的靴子有多么华丽了。   阻府童子恨不得往脚上绑两个灯笼来驱散影子。   但他是不会做这么奇怪的事情的。   虽然他很想。   但也不能做。   因为他在通今阁很有名望。   这名望不是单指好的名声。   当然也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含在里面。   至少阻府童子走到哪里,都有人隔着老远就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少有的几个人敢于和他正面打一声招呼,他却也是不苟言笑的轻轻点下头,算是做了回应。   没人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没人知道杀人如麻的冷血阻府童子,竟然为了一双崭新的靴子而高兴到了整整第三天。   五绝童子虽然同气连枝,但彼此的住处却相隔的十分遥远。   分别在通今阁的东西南北中,五方之位。   阻府童子自然是在正中央。   他的住处旁边,就是一座酒楼。   当然,是正经的吃喝酒楼。   不是明月楼那般的烟花之所。   阻府童子不喜女色,也不善饮酒。   唯一的爱好就是做饭。   甚至一度前往中都城,在厨神马文超的府邸前跪了三天三夜以求能拜他为师。   马文超被其坚韧感动,决定给他一个机会。   让阻府童子做了一盘蛋炒饭。   但当阻府童子一拿起刀时,马文超就转身回去了。   “事物是用以填补,滋养人体的。而你手,你的刀,却尽是血煞之殇。这样的手,这样的刀,做出来的饭,吃了会让人折寿的。”   马文超说道。   这算是给阻府童子判了死刑。   他在厨子一途上的死刑。   但阻府童子并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   不过他还是把马文超的话听了进去。   他的确是杀过很多人。   可是那些人或多或少,或轻或重,都有必须要死或是必须被他杀死的理由。   阻府童子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普通的食客却不是必须死之人,也不是必须被他杀死之人。   所以从中都城回来之后,他只做饭菜给自己吃。   要折寿,就折自己的寿好了。   反正这人寿自由天数。   与其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度过。   不如慷慨些,潇洒些。   因此他每天都会到住处旁边的酒楼中借用锅灶。   烧菜煮饭给自己吃。   而他每天做的饭菜都一模一样。   因为阻府童子认为只有每天都吃一模一样的饭菜,才能感觉到自己是否有所进步。   虽然那蛋炒饭有时候把他吃的着实想吐。   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   其实他做饭的水平已然很是高超。   至少不比那酒楼中的厨子差。   可是他已然只做蛋炒饭。   而且从不愿意让旁人尝一口。   待这事传出去之后。   大家对他反而更加敬畏。   因为没有人能做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三顿,全吃蛋炒饭。   阻府童子做到了。   而且他还做到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每三天都要杀一个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穿着不同的靴子。   因为他再也不想过小时候那种赤着脚走路,被石块割破脚掌的日子。   所以他对靴子有一种变态的执念。   但他脚上的这双,已经穿了三天了,竟是还没有换掉。   由此可见他对这双靴子的喜爱。   到现在已经不止三天了。   阻府童子还是没有换。   因为他在街上遇到了另外三名童子。   他们刺杀刘睿影无功而返,回到了通今阁。   距离在中都举行的文坛路虎斗却是没有多少时日。   时间紧迫,阻府童子当街纵马,带着其余四人,一路星夜兼程才赶到了景平镇中。   本想在这饭堂里打个尖,歇歇脚,待日头快落时再上那博古楼中。   没想到却是遇见了萧锦侃。   饭堂后面有一扇小门。   小门通往后院。   除了叶伟和萧锦侃之外,没人知道这饭堂中还有这么一处幽静的地方。   这里也是叶伟每个月大醉十日的地方。   后院中没有任何杂草。   也没有一株树。   地面上刚刚冒头的嫩草,被修建的整整齐齐。   萧锦侃和阻府童子一前一后走入了后院。   萧锦侃靠里。   阻府童子靠外。   阻府童子右手提起了刀。   左手拿着刀鞘背在了身后。   萧锦侃却是没有任何动作。   他抬头看了看天。   天上的云层似是比他刚到景平镇中时又浓厚了几分。   “好像又要下雨了。”   萧锦侃自语道。   “初春时节本就是雨水多。”   阻府童子说道。   “这里不比通今阁。”   萧锦侃摇了摇头说道。   通今阁在南方。   自是比这里雨水丰沛不少。   但今年的天气很是反常。   通今阁一场雨未下。   而博古楼这边,却已经下了好几场了。   落雨总会相伴着雷鸣与闪电。   决计不会无声无息。   但萧锦侃举起手中柴刀的动作,却是无声无息的。   比夜风还要轻柔。比萤火更加幽暗。   他的动作很慢。   慢到阻府童子定了定神才注意到萧锦侃已经举起了刀。   阻府童子眼见萧锦侃的刀已经举起。   率先自上而下劈出一刀。   这一刀中的劲气并不刚猛。   也不凌厉。   但却有种大海浩瀚,绵绵不绝之意味。   海浪是永远不会停息的。   前浪扑上了沙滩。   还未等退却,后浪便接踵而至。   看似阻府童子只出了一刀。   实则却是无数刀叠加而来。   萧锦侃自是堪破其中的端倪。   但堪破不代表就能解决。   一个普通人只要用心,也能堪破这人间世事。   但是他却没有能力去解决。   眼下萧锦侃也是如此。   他虽然知道这一刀中蕴含着连绵不绝的震荡劲气,但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抵挡。   因为他不会用刀。   在中都查缉司时,他用的是剑。   离开之后四处闯荡之时,用的也是剑。   有了叶伟这位师傅,学完了阴阳师‘太白’的传承之后,用的是玉牒。   所以这是他第一次用刀。   他的师傅叶伟是用刀的。   且用的极好。   但不知为何。   他却没有教给萧锦侃哪怕一招半式。   萧锦侃感觉着竖直迎面袭杀而至的刀气心中不禁苦笑。   随即心一横。   胡乱劈出了一刀,应付了事。   这一刀没有任何可能抵挡住阻府童子的。   但萧锦侃一刀劈出后,连身形也没有挪移。   直挺挺的让阻府童子剩余的蕴含着震荡之力的劲气劈入了体内。   “这是为何?”   阻府童子眉头紧皱的问道。   萧锦侃因为中了这一刀。   体内气穴与气府尽皆翻滚不止。   他咬紧牙关,从阴阳二极中调动劲气。   好不容易才把喉头的一股腥甜压制下来。   “没什么。只是感受一下刀究竟是什么样的。”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的这一刀只是试探。   并没有用尽全力。   若是他知道萧锦侃竟会门户大开的接下这一招。   他一定会在一开始就全力以赴。   “你手中就有刀,怎么还需要感受?”   阻府童子问道。   “我手中有刀,可惜从未用过。这也是生平第一次手中有刀。”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不敢相信。   他不觉得萧锦侃竟会是第一次用刀。   面对强敌时,人自会展露出自己最强的功法武技。   阻府童子出了刀。   是因为他本就会用刀。   而且用的极好。   许久不用是因为许久以来都没有遇到值得让他出刀的对手。   他本以为萧锦侃也是如此的。   但万万没有想到萧锦侃却是第一次用刀。   “你本来是用什么的?”   阻府童子问道。   “本来用什么不重要。至少我现在是用刀的。”   萧锦侃摇了摇头说道。   他体内的由于方才那一道震荡产生的不适之感已渐渐消退。   而对于这刀的领悟和理解却转瞬间深刻了许多。   萧锦侃晃了晃手中的刀。   此时正好一束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   照射在萧锦侃手中的柴刀上。   阳光唤醒了柴刀刀身上的寒芒。   这寒芒让阻府童子不由得眼睛一眯。   就在这时。   萧锦侃一刀劈出。   竟是和阻府童子一模一样的连绵不绝,劲气震荡。   阻府童子虽是轻易的将这一刀化解。   但心中却惊惧万分!   想自己创出这震荡阻府功,可是整整用了三年零七个月。   后来又在实战中不断的加以掌握,完善。   时至今日,已是十二年有余。   但萧锦侃却在自己一刀之间的功夫,就领悟了这震荡阻府功的要诀。   如此通天的悟性与机敏,如何不让人生畏?   阻府童子当下心里便有了决断。   萧锦侃必须死。   因为他不能放任一个如此大的威胁存在与世间。   不论是对他个人,还是对他身后的通今阁。   “你们师徒俩倒真是绝配!”   铁观音说道。   “怎么突然这样说?”   叶伟问道。   “做师傅的,让对手给他磨刀。当徒弟的,让对手陪他练刀。而徒弟手中的刀,却是师傅磨好的那一把。这么一说,怎么不是绝配?”   铁观音说道。   却是趁着叶伟不注意偷偷又开了一坛酒。   “倒也是……师傅和徒弟本就是会有很多相同相之处的。”   叶伟摸着自己下颌处的胡须故作深沉的说道。   “这一坛五十两!”   接着他指着铁观音面前的酒坛说道。   铁观音眼见自己的小动作被揭穿了,显得极为懊恼。   “这个时候你怎么不幽默了?”   铁观音问道。   “钱的事不能幽默。”   叶伟说道。   “我徒弟说的话大体都对。只有一句有些问题。”   叶伟接着说道。   “哪一句?”   铁观音问道。   “他说英雄会很富有,浪子却向来落魄。”   叶伟说道。   “我觉得这句话没有任何毛病。”   铁观音说道。   “有!”   叶伟说的极为坚决。   嗓音也很大。   却是把剩下的四位五绝童子都吸引的支棱起了耳朵。   “什么问题?”   叶伟问道。   “我就想做一个富有的浪子,所以五十两,一分一厘都不能少!”   叶伟指着自己的鼻尖,对着铁观音说道。   剩下的四位五绝童子听到二人的言语,莫名的想要发笑。   但一个个却都强行忍住。   不过他们看到这二人竟是如此轻松的谈笑风生。   心中不免为自己的老大,阻府童子捏了一把汗。   叶伟看到那四人想笑又强行忍耐的神情,摇了摇头,说了句:   “当英雄虽会富有,不过也真是辛苦呢……” 第一百二十章 如烟去远【四】   博古楼中。   刘睿影早已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他坐在一把极为精致的木头椅子上。   这把椅子,先前屋中是没有的。   因为无力的桌椅在欧小娥与那绷带怪人打斗之时就已尽皆化为了碎屑。   身前的桌子也是新添置的物件。   四四方方。   黑漆描金。   桌子上放着好几个凌乱的酒坛子。   以及。   两摞厚厚的卷宗。   看这样子,刘睿影还没怎么看这些卷宗。   但这酒坛子却已喝空了两三个。   屋内没有别人。   只有他自己。   所以这两三坛子酒,着实是他一个人喝的。   按理说他的酒量没有这么好。   平日里最多一坛半也就会醉了过去。   但现在却很是反常。   刘睿影不仅没醉。   反而越喝越清醒。   他的本意是想把自己灌醉的。   但不知为何在往常很简单的一件事,现在却变得异常的难。   汤中松曾经告诉过刘睿影。   他说若是一个人独自喝酒的话。   无论是开心还是伤心,都会醉的很快。   因为一个人独酌时。   全身心都是放松的。   没有任何压力。   也无须开口说话。   只要把两片嘴唇微微一张,能把酒灌进去就好了。   刘睿影就是这么做的。   但是他却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   今朝有月的毒已解。   他带着刘睿影去一处密室中取来这些卷宗时,刘睿影看到密室中堆满了金银珠宝。   想来这就是张止寒和孙暮凝此次来找今朝有月的目的所在。   “今朝楼主……”   刘睿影欲言又止。   “刘省旗但说无妨。”   今朝有月把厚厚的两摞卷宗交给刘睿影说道。   “为何将这看的那么重呢?”   刘睿影指了指密室内的金银珠宝说道。   “不是我看得重。是他俩看的太重。”   今朝有月笑着说道。   “曾经很穷的时候,我们在街边卖艺,去戏台卖唱。即便一个烧饼还得分三份吃,也觉得很快乐,睡的很踏实。可当拥有了这些东西之后,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吃到嘴里也没有了滋味,温床软塌睡在身子下也如芒刺在背。却是再也快乐不起来。”   今朝有月说道。   “甚至……孙暮凝还不止一次的暗示我,联手除掉张止寒。”   今朝有月顿了顿接着说道。   “但是你没有这么做。”   刘睿影说道。   “的确。我没有这么做。但无论我怎么做,都会不可避免的让我很痛苦。”   今朝有月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他虽然不能理解那种感受。   但是他能想的明白。   一头是自己的枕边人。   另一头是自己的生死兄弟。   这两种都本该是世间最为坚定的感情。   但最后却都败给了金银。   都说情比金坚。   但从今朝有月的经历中来看。   怕是没有什么情能够坚的过金银。   贫贱夫妻百事哀。   不过若是一直贫贱,待那习惯成自然,一辈子他也就将就着,得过且过了。   最怕的就是今朝有月这般大起大落。   从贫贱,一跃而成为巨富。   “但痛苦之后,这金银终归是要花出去的吧。”   刘睿影说道。   “金银若是不花出去,就和一堆烂木头没什么差别。”   今朝有月说道。   “看样子,你们花的不多。”   刘睿影看着密室内的金银说道。   这间密室极大极深。   尽头处只点了一盏油灯。   昏昏暗暗的,却是也能看到这些金银珠宝从最里面一直堆到门口。   “不,我们花了很多。还剩下这么多,是因为得到的这批金银珠宝着实太多,太惊人。”   今朝有月说道。   “你们都买了些什么?”   刘睿影好奇的问道。   虽然他不穷。   但也着实想要知道一个人若是突然那有了这么多金银之后,到底会做些什么。   刘睿影已是省旗。   俸禄已然不低。   不过这穷富之说还是需要对比。   他和今朝有月这密室一比,自然是穷人。   还是那种穷的不能再穷的穷人。   “最开始,先买了一座戏楼。”   今朝有月说道。   “戏楼?”   刘睿影很是诧异。   “对……就是戏楼!很大的一座戏楼,比这明月楼还要大出去一半多!”   今朝有月说道。   “那现在为何不爱听戏了?”   刘睿影问道。   “买下一座戏楼,是因为孙暮凝喜欢听戏。不但爱听,他还爱唱。”   今朝有月的神情有点恍惚。   似是回忆到了当时的场景。   “弹琵琶的人呢,有些曲艺的爱好也很正常。”   刘睿影说道。   他把一直捧在手里的卷宗放在了地上。   不是嫌重。   是觉得这般一直捧着,实再是有些麻烦。   何况今朝有月的故事又的确很引人入胜,让刘睿影不得不一直听下去,听到结尾。   “所以她听戏唱戏又过了半年。”   今朝有月说道。   “她唱的好听吗?”   刘睿影问道。   “她的琵琶弹的着实好听!但这戏唱的又实在难以入耳……”   今朝有月晃着脑袋说道。   似是那么多年前听到的戏曲,现在还残留在脑中,要把它门晃出来似的。   刘睿影笑了笑。   看来人之一生真的只能做一件事。   第二件事要么做不好,要么就干脆是做不成。   不过刘睿影还是很佩服孙暮凝的勇气和胆略。   明知道自己已经唱的如此差了,竟然还不下,甚至一唱就是半年。   “唱戏的有规矩,一旦开了嗓,不到唱完不能停。”   今朝有月说道。   “但总不至于要六个月才能唱完吧。”   刘睿影说道。   “的确是需要六个月才能唱完。”   今朝有月说道。   “什么戏会这么长?”   刘睿影问道。   “《碧芳酒》。”   今朝有月说道。   “《碧芳酒》?那不是只有三折子?”   刘睿影说道。   他是完整的听过《碧芳酒》的。   不但听过,他还会唱。   所以他很是奇怪。   这《碧芳酒》怎的需要唱半年?   “因为你们听的《碧芳酒》并不是完整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将这《碧芳酒》删减成了只有三折子。”   今朝有月很是无奈的说道。   “没删减过得《碧芳酒》有多少折子?”   刘睿影问道。   “一天唱一折,需要半年唱完。刘省旗你算算有多少折子?”   今朝有月卖了个关子说道。   “在下却是没有今朝楼主那般机敏,若是没有算盘使,单凭脑子却是算不出来。”   刘睿影说道。   一个月若只按照三十日来计算的话。   半年有六月,便是一百八十日。   难道这《碧芳酒》竟然有一百八十折子?   刘睿影不相信。   因为没有戏曲会有如此多的折子。   就连说书人的话本传奇也很难有这么多的章回。   “你算得没错。整整一百八十四折子。”   今朝有月说道。   “剩下的都哪儿去了?”   刘睿影问道。   一篇有着一百八十四折子的戏曲,真可谓是旷世神作了。   如今被删减成了只有三折,着实很令人可惜。   “唉……不知道哪个王八蛋给我改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不过底稿却是一张不少,每一折子都在。”   今朝有月叹了口气说道。   刘睿影刚想开口说把底稿借阅一番。   但方才今朝有月这句话让他仔细一琢磨,竟是听出了点惊天地的东西。   “难道今朝楼主你就是……”   刘睿影心里已经信了个七七八八。   只等今朝有月一点头。   “我就是《碧芳酒》的作者。这一百八十四折子,全都是我一个人写的。”   今朝有月说道。   刘睿影安奈住心里的震惊,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里,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想必刘省旗是想知道我为何会离开吧。”   今朝有月说道。   对于这些细枝末节,虽然听上去很有意思。   但终究不是主要。   刘睿影的确是想知道为何今朝有月会离开。   因为他感觉到,并不只是贪财这么简单。   “因为我想看看到底是我重要,还是这些金银重要。”   今朝有月说道。   刘睿影皱着眉头。   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到了,也听懂了。   但连在一起,却是丝毫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他觉得若真是如此,今朝有月未免也有些过于幼稚。   “很幼稚对吗?”   今朝有月问道。   他没有萧锦侃阴阳师的本事。   但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也让他练就除了一双能够看破世俗人心的火眼金睛。   所以他一下就说出了刘睿影的心声。   “哈哈……选择不同,角度不同。”   刘睿影笑着说道。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说出了这么两句模棱两可的话胡乱应付。   “不过现在这答案好像一目了然了。”   刘睿影接着说道。   他觉得方才那句有些单薄。   若是想让话题继续下去。   自己就必须再说点什么。   “是啊,一目了然。我比不过这堆金银。”   今朝有月很是落寞的说道。   这人心与人性是经不起试探的。   若是在与得到这些东西之后,当机立断,一分为三。   从此各奔东西,相别于天涯,相忘于江湖。   岂不是皆大欢喜?   可是今朝有月却偏偏要去试一试。   刘睿影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要如此行事。   只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显然极其愚蠢。   今朝有月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他也没有将这密室的门再度上锁。   就这般敞敞亮亮的开着。   这密室,就在原先明月楼戏台的正下方。   刘睿影走上来一瞧,发现明月楼中仍旧是空空荡荡的。   孙暮凝和张止寒也不知了去向。   但他却隐隐约约的听到楼上传来一阵戏腔。   “碧芳酒虽香却也穿不过山阿。   何苦让那人心去束之高阁?   且看那三匹宝马,拉着一辆乌篷车。   车里坐的确是为蔼然仁者。   他对咱说。   打西边儿有为官爷求贤若渴。   凭你这手酿酒绝活儿却该要有所取舍。   奈何咱又撇不下这房中艾色。   柳暗花遮。   情投却不能意合。   终了还是个酒坛落地叮当响.   酒汤四溅,白忙活一场!”   这一段儿直把刘睿影听得心中酸涩难忍。   似是听到那戏腔又要再起,他却是说什么也听不下去了。   低着头缩了缩脖子,走出了明月楼。   “拿到了?”   赵茗茗说道。   她和糖炒栗子还没有离开。   一直在门口等着刘睿影出来。   看到赵茗茗的脸,听到她的问话。   刘睿影不由得心间一暖。   但转瞬间,却是又想起了今朝有月的遭遇。   何况赵茗茗这姑娘,太过于神秘。   刘睿影根本不知她的底细。   这会儿,心里充斥着今朝有月的故事,脑子里装着方才的唱词儿。   却是连笑一笑都显得极为刻意。   不得已。   刘睿影只好说自己要急着回去翻看这些卷宗。   以此为托词,和赵茗茗匆匆道别。   “小姐,他怎么怪怪的……”   糖炒栗子问道。   虽然他不知道原因。   但还是能感觉出来刘睿影不复以往。   “因为他在成长。”   赵茗茗说道。   “成长?他都这么大了,还要怎么长。难不成长的跟那大树一样高?”   糖炒栗子用手比划着说道。   “成长不一定是指身子骨,更多的时候是指这里。”   赵茗茗戳了戳糖炒栗子的心口说道。   这一指头却是戳的糖炒栗子有些痒,顿时引得她一阵娇笑。   “这里成长的时候,人就会变得很奇怪吗?”   糖炒栗子止住了笑声问道。   “每个人都不同吧……人类的事,我也说不好。”   赵茗茗看着刘睿影的背影说道。   “那他肯定就是一个这里成长就会变得奇怪的人。”   糖炒栗子指了指刘睿影,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说道。   “那等他成长好了,就会变回去吗?”   糖炒栗子看赵茗茗默不作声,便又问了一句。   “不知道。不过,无论他变不变,或是变成什么样,我们也该走了。”   赵茗茗说道。   “为什么啊小姐,我们不是才来这博古楼?”   赵茗茗说道。   “因为他也要走了。这博古楼若是没了有趣的人,这里也着实不是个有趣的地方。”   赵茗茗说道。   “小姐怎么会知道他要走了?”   赵茗茗说道。   “每到一个地方都得获得或失去些东西才算数。他已获得了成长,那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为何不离开呢?”   赵茗茗反问道。   “那他会去哪里?什么时候走?”   糖炒栗子说道。   “虽然他很有趣,可他的确是不擅长道别。”   赵茗茗说道。   她并没有回答糖炒栗子的问题。   只是催促她回到客栈之后就把行装全部打点好。   有些人来去如风。   从来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风一年吹过的山河,何止八万里。   这样的人也是如此。   风总是将一个地方吹闹的沸腾不止,最后却又追着云去了远方。   不过赵茗茗说的倒也没错。   刘睿影的确是要离开了。   而他也着实不擅长道别。   不知道为什么。   再见这两个字像是有魔力一般,每次刘睿影想说出来时,都会卡在他的咽喉里。   上下不得。   进退也不得。   所以他干脆不说。   但萧锦侃知道。   若是刘睿影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在你身边安安静静待着时,就是他要离开的时候。   亦或是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没用的废话,也是他要离开的时候。   刘睿影左手拿着酒杯。   把右手搭在了那两摞厚厚的卷宗之间。   他并没有仔细的看这些卷宗。   只是大概的翻了翻。   可以确定的是,今朝有月没有骗他。   这些卷宗中的确是有些真材实料的。   可是他却没了心气儿去深究。   此刻的他只想喝酒。   而且还想找人陪他一起喝。   刘睿影抱着酒坛,拿着酒杯,去了萧锦侃的屋子。   他曾答应过萧锦侃。   等事情结束了,就来找他喝酒。   现在虽不能说结束。   但尘埃已然落定。   不过在出门前。   刘睿影却又放下了酒坛和酒杯。   把一册卷宗中的十几页内容撕扯了下来,揣入怀中,和那本《七绝炎剑》放在了一起。   剩下的,就不是他能够管得了的。   只待用些时日,把这些卷宗整理出一个大纲。   等回到了中都查缉司,把大纲和这些卷宗一股脑的全都交上去,这差事便算是了了。   “博古楼……”   刘睿影嘴里念叨了一句。   他不知道自己的嘴里怎么会突然冒出来博古楼三个字。   不过他还是对能够回到中都,回到查缉司很是希翼。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这一次出来的见闻实在是太过于丰富了。   他要给那老马倌好好显摆一番。   省得他平日里总是摆出一副自己是个毛头小子的感觉。   想必这些故事就算是没有他经历过的精彩,也定然能让他不再小看自己。   一想到这里。   刘睿影的后背竟是有些微微发汗。   汗水带着先前的酒气全都从毛孔中散发出去。   现在的他,就好似根本没喝酒一样。   感受着身体上的变化,刘睿影的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他觉得一会儿即便是需要和萧锦侃拼酒,却也是无所畏惧。   只是他没有想到。   萧锦侃并不在屋中。   也不再博古楼中。   他还在景平镇的饭堂后院中和那阻府童子刀来刀去。   但一眼看上去,萧锦侃却是万般狼狈。   束起的发簪,一般散乱的披着。   身上的衣衫被刀气震荡的就快变得褴褛。   口鼻处也渗除了丝丝鲜血。   “看来这现炒现卖,还是不如熟能生巧啊!”   阻府童子颇有些得意的说道。   “现炒现卖图的就是一个新鲜热辣,一锤子买卖!不似熟能生巧一般,要的是回头客。”   萧锦侃说道。   “可是我这笔买卖,你似乎做得不怎么样。”   阻府童子说道。   “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况这买卖离做完怕是还早!”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有些焦躁。   他明明已经用上了权利,而萧锦侃也的确是中了自己不少刀。   怎的说话却还是如此中气十足,况且还有余力和自己拌嘴俏皮?   若是换做旁人,应该早就死了三回不止。   难道这人的五脏六腑都是钢铁做的不成?   察觉到对方情绪的波动。   萧锦侃也笑了。   虽然脸上的表情极为的夸张,但却没有笑出任何响动。   “何故哑笑?”   阻府童子问道。   “哑笑为心笑,我是在用心笑话你!”   萧锦侃说道。   “笑话我什么?”   阻府童子问道。   他这会儿不但有些急躁,甚至有些生气了。   “笑话你这才过了多久?出了几刀?你竟然就有些沉不住气而自我动摇。”   萧锦侃说道。   言毕,屈指弹了弹刀背。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人间锦绣常蹉跎【上】   阳光透过窗子照进了刘睿影的眼眸。   他正坐在萧锦侃的屋中。   萧锦侃不在。   刘睿影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   按理说,屋主不在,就这般进门坐着很失礼数。   但刘睿影和萧锦侃的关系自是不必在乎这些。   他在桌子的另一头放了一只酒杯。   里面倒满了酒。   这个场景很像是祭奠某人。   虽然萧锦侃还没死。   甚至活的很好。   但此刻他却是不在。   因此这祭奠,也就变成了怀念。   不知怎的。   刘睿影突然间泪流满面。   他的心里并不痛苦。   但就是很想哭。   这眼泪来的莫名其妙。   奇妙到连刘睿影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这眼泪会掉。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的被拉扯回刚从中都查缉司出来的那一日。   看着眼前平坦无尽的官道。   心中豪情纵生。   以至于每一个落脚之地,还依旧能连名带姓的想起来。   可是现在他却没了那些豪气。   他只想好好睡个觉。   突然,透过窗的阳光被遮挡住了。   刘睿影抹了一把脸,朝窗子外看去。   他以为是萧锦侃回来了。   但进来的人却是汤中松。   汤中松一刻不停的盯着刘睿影的脸。   那眼神,好似盯着一位绝世美女裸露的身子一般。   “为何要这样看着我?”   刘睿影问道。   他的嗓子有些哑。   一是因为他昨晚一宿没睡,刚才又喝了很多酒。   二是因为方才他哭了,眼泪流了不少。   虽然眼睛和嗓子是两个不同的器官。   但只要流了眼泪,嗓子就会变哑。   这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谁也控制不了。   好似是生怕旁人不知道自己在悲伤一样。   “我只是在看一个了不起的人。”   汤中松说道。   “了不起?”   刘睿影有些疑惑。   不过汤中松一向妙语连珠。   他也分清这番调侃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明月楼中本就喝了不少酒……接着又去渡了一夜春宵。而现在却是又在这里自己独酌。这难道不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吗?能做出如此了不起的事的人,也定然是个了不起的人!”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无言。   她只是和赵茗茗去说了会儿话,喝了几杯酒的。   但却是被汤中松定义为‘春宵’。   “你怎么不解释你没有去度春宵?”   汤中松看刘睿影不说话,于是反问道。   “你都这么想了,我再解释又有什么用?”   刘睿影说道。   “你变了。”   汤中松说道。   “变得了不起了?”   刘睿影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   “以前的你,眼里可揉不得沙子。而现在却是连解释争辩都懒得开口。”   汤中松说道。   “天地自有公论。若是一举一动都得拿个大喇叭对着天下人解释清楚,我怕是连撒尿的时间的都没有了。”   刘睿影说道。   同时又拿出了一个酒杯。   放在汤中松面前。   给他满上了一杯酒。   “这是什么酒?”   汤中松问道。   “碧芳酒!”   刘睿影说道。   “难道真有这种酒?”   汤中松看着酒杯,不可思议的问道。   他只知道《碧芳酒》的戏曲,却是不知这天下竟然真有碧芳酒这种酒。   “名字都是人起的。”   刘睿影说道。   汤中松把酒杯放下。   因为他笑的浑身都颤抖不止。   若是再端着酒杯,怕是要把这一杯碧芳酒全都洒出来不可。   “刘省旗!我向你道歉!”   汤中松竟是站起身来,朝着刘睿影深深鞠了一躬。   “道歉?你没得罪我什么啊?”   刘睿影的酒杯停在嘴边问道。   “我方才心里得罪了。”   汤中松说道。   “我又钻不进你的心里,你大可不必说出来。”   刘睿影说道。   “但我忍不住。”   汤中松说道。   他强行想要自己的心绪平复一些。   但却是越笑越厉害……   “你忍不住却是让我也忍不住了,说说吧,心里怎么得罪了我?”   刘睿影说道。   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想起你先前对什么事都一丝不苟,黑是黑,白是白的样子。结果方才你一不辩解,倒是让我觉得你没有从前可爱。但这碧芳酒一说出口,我就知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可爱,甚至更加可爱了!”   汤中松一边笑的抽抽,一边说道。   刘睿影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因为他着实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   甚至他想勉强自己陪着汤中松笑一下都勉强不来。   “你觉得一个大男人夸另一个大人可爱,合适吗?”   刘睿影反问道。   “对对!就是这种样子!就是这种斤斤计较,咬文嚼字的样子!”   汤中松指着刘睿影说道。   竟是笑的更加剧烈。   整个人都开始咳嗽起来。   一不留神。   膝盖碰到了桌子。   把先前刘睿影倒给他的那杯‘碧芳酒’打翻了。   这倒是把刘睿影逗笑了。   因为酒杯打翻后,流出来的酒汤竟然在桌子上画出了一个笑脸的模样。   只不过这张笑脸有些扭曲。   但却像极了汤中松此刻的模样。   “你今天似乎心请很好。”   刘睿影说道。   一个人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才会看什么都可爱。   往常觉得难以下咽的苦瓜,在心情好的时候都能吃下去半盘。   “当然了!你知不知道张学究那老头儿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早晨没有人来打扰我,让我无忧的和周公下棋到下午,是一件多么令人心情舒爽的事情!”   汤中松激动的说道。   “他去哪了?”   刘睿影问道。   “你说呢?”   汤中松挑了挑眉毛,玩味的说道。   刘睿影撇了撇嘴。   他知道汤中松的意思是,张学究也一定去度春宵了。   而且还度了好几日。   毕竟当时他是和银星一同离开的。   而后却是再没露面。   “花开的若是晚,就一定会开的更加艳丽,更加长久。”   刘睿影说道。   汤中松点了点头。   扶起那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   人和花本就没什么不同。   张学究这么一把年纪遇上了旧日情人,自是会激烈的多。   这么多年过去,曾经的心结早已打开。   自是不需要像少男少女那般羞涩的互相试探。   很多事情都是水到渠成。   当然就可以单刀直入,直捣黄龙。   “其实我今天醒来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没有接过这话茬。   因为他知道汤中松一定会接着往下说。   “那老头儿如此宝贝他的扇子。所以睡觉的时候,他旁边是扇子离得近还是银星离得近呢?”   汤中松接着说道。   继而陷入了沉思。   似是对这个问题想得极为用心。   刘睿影有些无奈。   因为这个问题太过于无趣。   “你可以直接去问问张学究。”   刘睿影说道。   “带我再见到他,我一定会问的。”   汤中松说道。   “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刘睿影喝着酒,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   “那怕是有些困难了。”   汤中松叹了口气说道。   “有什么困难的?”   刘睿影问道。   “因为你要走了。中都查缉司那地方我可不想去……而且我也不喜欢写字,所以也不太可能给你写信告诉这些事。何况大家写信总是要有些正经话说。若是单单为了这么一个事情就写一封信的话,我也不好意思寄出去。”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有些疑惑。   难道他的身上写了几个大字“我要走了”?   怎的人人都能看出来他要离开似的。   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你觉得是谁?”   刘睿影笑着问道。   “只有一个人,他不会错过每一次喝酒。”   汤中松指着酒坛子说道。   既然萧锦侃不在。   刘睿影便把先前倒给萧锦侃的那一杯酒,往外放了放。   只等着那人进屋来,坐下就能喝。   “这酒闻着不错啊!”   酒三半还不等坐下,就拿起酒杯,深深的闻了一阵说道。   “这可是传说中的‘碧芳酒’,当然不错!”   汤中松说道。   酒三半愣了愣。   显然他没有听说过什么是‘碧芳酒’。   不过无所谓。   只要是酒,他都喜欢。   只要是好酒,他就更加喜欢。   “你要走了吗?”   酒三半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刘睿影问道。   刘睿影不禁面露苦笑。   “你怎么也知道?难道我的脸上写字了不成?”   “因为这酒里有股子依依不舍的味道。”   酒三半说道。   随后把这杯酒饮尽。   “嗯……除了依依不舍还有几分决绝。也就是不太想走,但又不得不走。”   酒三半砸吧着嘴说道。   “看到了吗?这才真的是了不起的人……”   刘睿影指着酒三半说道。   这杯酒原本是他亲手倒给萧锦侃喝的。   倒酒的时候,心里的感情和酒三半说的一模一样。   但他还是难以置信,酒三半仅仅凭借着这一杯酒,就能知道自己的心事。   “那我给你倒一杯酒,你能说出我在想什么吗?”   汤中松端着酒坛说道。   “若是你的想法不够坚定,不够深刻,我是喝不出来的。方才那杯酒,从酒杯到酒汤,都萦绕着些许离愁。”   酒三半说道。   听到离愁两个字。   刘睿影想起他离开中都查缉司的前一日。   那会儿是个午后。   阳光明媚。   就和今天的此刻一样。   天上的云也不多。   湛蓝湛蓝的天空,把他的心也映的湛蓝湛蓝的。   像海一样。   虽然刘睿影还没有见过海。   不过他觉得海一定和这湛蓝的天空相差无几。   透过这湛蓝的天空。   刘睿影觉得自己的目光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天涯。   虽然他也没有去过天涯。   事实上没有人去过天涯。   因为每个人所认为的天涯都不一样。   狄纬泰以为的天涯,和沈清秋的就不同。   酒三半的天涯,和刘睿影的也不同。   但刘睿影就是觉得,那一眼,让他看到了天涯。   回过神来,他已走到了马棚处。   他要来领一匹马。   往常都是偷偷来骑。   现在终于是可以光明正大牵出一匹马了。   “明天走还是今天走?”   老马倌看到刘睿影走进了马棚。   却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明天走。”   刘睿影说道。   “我也觉得明天走好。”   老马倌说道。   “为何?要是我愿意,今天就可以走的。现在走都没问题。”   刘睿影倔强的说道。   他极为讨厌老马倌这一副万事早知道的神情。   “因为今天的天气太好!”   老马倌微微偏了偏头说道。   但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天气好不是正适合赶路?”   刘睿影反问道。   他觉得老马倌这话简直是一无是处。   就连起码的逻辑都没有。   “天气太好只适合去游山玩水。却是不适宜做正事。”   老马倌说道。   他直起了身子。   从腰间摸出了一支烟袋锅子。   原先的那一支,被刘睿影拿走了。   这一支一看就是新打造的。   烟杆是铸铁的。   烟锅是黄铜的。   金灿灿,银亮亮。   极为好看。   刘睿影的心思都在老马倌手里这根崭新的烟袋锅子上。   却是没有听清他方才说了什么。   “天气太好,心情也好。心情一好,人就容易忽略些什么。对于你要做的事来说,有些东西忽略了,可能你就没法囫囵个儿回来了。”   老马倌接着说道。   这句话刘睿影倒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当即心下来气。   这不是在咒自己吗?   什么就没法囫囵个儿回来?   “那若是明天天气也很好呢?”   刘睿影问道。   “若是明天天气也很好,你就该慢慢走。至少中都城方圆几百里地都是极为安全的。等出了中都城的范围,估计你心里的激动劲儿也就没那么高了。而且初春时节的定西王域,天气多变。怕是很难有中都城中的这般好。”   老马倌说道。   听到这里,刘睿影却是有些感动。   没想到老马倌对自己的事这么上心,思考的如此细致。   “天气不好,我就烦躁!人易烦躁,岂不是更加误事?”   刘睿影说道。   感动归感动。   一点都不妨碍他逞口舌之能。   “人在烦躁的时候,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去发泄情绪的。若是能借着烦躁的劲头,让你更加注意细节,那这烦躁就会变得异常值得。”   老马倌嘬了一口烟说道。   刘睿影没有说话。   转身在马棚里挑起了马来。   “你有什么推荐的吗?”   刘睿影问道。   “这些马儿你哪一匹没有骑过?还用的着我推荐?想要没话找话,这也有点太过于刻意了。”   老马倌说道。   话音刚落,却是又再度背过头去。   一口一口的抽着烟。   刘睿影很好奇为何老马倌躺着抽烟竟然不会呛住。   就像以前看到萧锦侃躺着喝酒不会呛住一样。   “毕竟没有你专业,我担心捡个芝麻丢个西瓜。”   刘睿影说道。   “可是芝麻的滋味,西瓜不能比。有时候恰恰只需要一粒芝麻。”   老马倌说道。   刘睿影曾经在萧锦侃离开查缉司后,老马倌有过一次彻夜长谈。   老马倌告诉他,每一个努力的人都值得被尊重。   不管他选择了何种方向。   任何一件事,想要去做成,付出的代价都会很大。   每个人,每件事,都该想的长远点。   若是只顾眼前,未免有些太过于局限。   虽然刘睿影最后还是选了一匹自己最为心仪的马。   但并不代表老马倌的话他没有听进去。   只不过,到了第二天要上路离开的时候。   他的心里也是萦绕着一圈圈的离愁。   就和现在一样。   酒三半喝酒极快。   没一会儿,这一坛所谓‘碧芳酒’就见底了。   天色也开始转晚。   日头逐渐偏西。   刘睿影走进萧锦侃的卧房中,从他的床底下,又拿出了一坛酒。   想当年,他也是把酒坛子藏在床底下的。   汤中松和酒三半一对视,两人都有了决断。   他们知道刘睿影是铁了心要等到萧锦侃的。   即便等不到,也要把他的酒喝完才行。   不过一个人喝酒,这离愁怕是只会愈演愈烈。   而三个人的酒局,则会轻松畅快的多。   虽然刘睿影只是静默的打开了酒坛,给自己和他们俩填满,一言不发。   其实他看到自己的两位朋友愿意坐在这里陪着,心里还是很温暖的。   人生处处是春天啊!   此刻的春天就在这萧锦侃的屋中。   在他藏在床底下的酒坛中。   在三人喝下肚酒,和拿在手上酒杯中。   更在三人偶尔抬头,相视一笑的眼眸中。   这就是生活。   绚丽的夕阳无法持久。   但漆黑的夜空也无法持久。   绚丽的夕阳能够引得无数多情人把酒临风。   漆黑的夜空也能环抱着明月与群星。   不管是夕阳,还是夜空。   只要你真正读懂了二者中的一个。   你就会明白这人间实际上快乐的事,要比悲伤的事多很多。   屋外起风了。   地面的嫩草,和越冬的落叶发出一阵‘沙沙’声。   只不过刘睿影他们三人是用耳朵听。   但萧锦侃却是在用脚底去感受。   阻府童子已经没有了任何耐心。   虽然他放下了刀。   这却是狂风暴雨的前奏。   夜风通常都会伴随着落雨。   阻府童子放下刀,也是为了下一刀能更为致命。   他在等。   等刀与自身的劲气融汇贯通,浑然一体。   待到了那时。   他的刀就是巅峰。   而现在,刀已是巅峰。   人却还有所欠缺。   所以他需要一些时间来酝酿。   萧锦侃并不着急。   他仍旧一下一下的,屈指弹着刀背。   只不过他弹刀背的力量越来越轻。   弹出的声音越来越小。   其实他也在酝酿。   他酝酿的东西和阻府童子没有什么差别。   不同的是。   他这个人,早已到达了巅峰。   只是手中的刀,离那巅峰还差得远。   他感受着指尖之上,由刀背传递来的震荡之力。   每一下,都让萧锦侃手中的这把普通的柴刀朝着巅峰靠近了几许。   待他停下这个动作时。   就是这把普通的柴刀也到达了巅峰之时。   但阻府童子明显要比他快。   因为他已经缓缓的再次将手中的“春寒料峭”刀举起。   阻府童子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这抹笑意这天上正偏西的日头倒是极为般配。   自信中透露出些许纠结。   纠结中蕴含着几分惺惺相惜。   但他的手臂和手腕却没有丝毫犹豫。   刀锋仍旧在一寸寸的不断抬高。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人间锦绣常蹉跎【中】   “刘省旗,这次回去之后可有什么计划?”   汤中松问道。   他们三人依旧在萧锦侃的屋中。   只是除了酒三半以外,刘睿影和汤中松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举起酒杯了   “你都叫了我刘省旗,你说我有什么计划?”   刘睿影白了他一眼说道。   “不知道。叫你刘省旗是因为你本就是刘省旗。”   汤中松摇了摇头说道。   终于是再次端起了酒杯。   “第一件事怕是就要戒酒。”   刘睿影把酒杯放在掌心摩挲了一阵说道。   “戒酒?为何要戒酒?”   汤中松问道。   “难道以你省旗的身份,在查缉司内还不能饮酒了?”   这一句倒不是调侃。   汤中松着实对刘睿影说要戒酒很是疑惑。   “有一个人在今天早上给我读了一首诗。诗很长,但我只记住了最后一句。”   刘睿影说道。   “什么诗能让你如此印象深刻?”   汤中松知道刘睿影不是一个读书人。   若是能让他听一遍就记住的诗,一定是引起了他极大的共鸣。   “世人问我贪杯否,实则只恋杯中友。”   刘睿影说道。   酒三半笑了。   他笑的很开心。   酒汤都从嘴角处流了出来也毫不在意。   抬起胳膊用袖子一擦,转眼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难道你在中都查缉司就没有一个朋友?”   汤中松问道。   “都是朋友。只是不适合一起喝酒。”   刘睿影说道。   “那就不算朋友。”   汤中松轻蔑的说道。   刘睿影也笑了笑。   给自己添了一杯。   转而和酒三半还有汤中松碰了碰杯。   正是因为查缉司内都是些不能一起喝酒的“朋友”,刘睿影才会对离开如此惆怅。   “不过这句诗的确是写得好。”   汤中松说道。   “你怎么不问是谁写的?”   刘睿影问道。   “没必要……若是我认识,就会把诗句和本人对应起来。若是我不认识,我又会去想办法了解。还不如就单独听一听这句诗。无关任何人,也无关任何事。”   汤中松说道。   只不过此刻的刘睿影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或者说另一个人。   赵茗茗。   他不知道何时能再遇见她。   就好比这次她突然出现在博古楼,让刘睿影很是惊喜一般。   只是赵茗茗的身上总是隐藏着太多的秘密。   让刘睿影无法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门阀小姐对待。   他在纠结的,是要不要和赵茗茗道别。   人说再见。   是为了相聚。   向来那些临别之际,互道再见的人,对下一次相见一定是很有把握吧。   不然的话,怎么会如此轻易的说出这两个沉重的字眼?   但是刘睿影却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和赵茗茗何时能够再见,甚至会不会再见。   所以他不会给自己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想。   因此,刘睿影也不会去向赵茗茗道别。   就像当初在丁州府城之时那般离开就好。   安安静静的。   没有任何打扰。   话不说出口,只埋在心里,这压力应该就会小很多。   说出口的话,总是有一种承诺的意思。   若是这承诺没有完成。   不论别人如何,刘睿影就会很不舒服。   他从未体会过感情的温暖。   就好似习惯睡懒觉的人从没见过朝阳升起时的壮丽一样。   不过朝阳,在曾经刘睿影是每天都会看见的。   以前他的生活极其富有规律。   从来不会晚睡一刻,也不会早起一刻。   总是能够在朝阳升起前就站在门口,松松肩膀。   直到这次出门。   他学会了喝酒。   从此之后的这段时日里,他便失去了朝阳。   若是赶上阴天,雨天。   那便连朝阳也失去了。   喝酒的人是没有办法早起的。   因为酒总是需要睡眠来消化。   若是不喝那么多,自然也不需要那么多睡眠,或许还是可以看到朝阳的。   只是刘睿影与他的‘杯中友’相比,酒量着实太差。   而喝酒若是不能尽兴,又是一件很难受的事。   这一点,即便是酒量再差的人,也会觉得如此。   但每到尽兴时分,刘睿影却早已醉去。   总是要睡上五个多时辰才能缓过劲来。   “酒三半,我有个事想请教一下。”   刘睿影忽然开口说道。   “什么事?”   酒三半茫然的抬头说道。   因为刘睿影的神色语气着实有些严肃。   他不知道刘睿影要问他什么。   “你每日都这样喝酒,是不是有什么解酒的方法?”   刘睿影问道。   “有啊!我说了我练过‘归元化酒诀’!”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有些性质缺缺……   其实这个问题在前不久的时候就问过酒三半。   那会儿他就是如此回答的。   但刘睿影和汤中松却是不信。   只觉得他是随口瞎诌。   刘睿影有意过了一段时日再问,就是想看看酒三半这次又会怎么说。   若两次不一样,那可就实打实的证明了酒三半上一次是在胡说八道。   若是两次一样,要么是因为他记性太好,要么是因为他说的本就是真话。   不过刘睿影现在却是没法考证。   “你什么时候走?是要回中都吗?”   酒三半问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但是却没有回答什么时候离开。   因为他也没有想好。   其实要走的话,现在就能走。   不走的话,人总能给自己找出千百条理由,千百件事做。   眼下就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那就是等萧锦侃回来。   等他回来哪怕是只喝一杯酒,也算是完成了先前说过的话。   刘睿影的心里就不会有什么负担。   毕竟他在临走前就答应了这么一件事。   若是做不到,怕是回去的一路上都会不安稳。   “你有何打算?”   刘睿影问道。   “我还没有完成在博古楼的文道品级审核。不过我应该会去参加文坛龙虎斗的。”   酒三半说道。   “那就中都见。”   刘睿影说道。   他知道凭借酒三半的本事,一定能够去往那文坛龙虎斗的。   “他的事算结束了?”   汤中松指了指酒三半问道。   刘睿影知道他说的是两分之死。   但他却没有明说。   只是点了点头。   因为刘睿影早已胸有成竹。   而他的底气,就在今朝有月给他的卷宗中。   或许今早有月都没有想到,自己这些卷宗中最有价值的信息,并不是当年鹿明明为何离开博古楼。   而是‘五福生’那早已死去的大哥,却是依然活着。   只是被某人雪藏了起来。   这么多年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做什么,如何生活。   刘睿影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但却知道他如何生活。   这些事卷宗里没有记录的。   刘睿影全屏他的脑子推理出来。   ‘五福生’的大哥,一定就在博古楼中。   而且离他们现在喝酒的地方不会太远。   至于靠什么生活,只有两个字。   杀人。   虽然人人都会杀人。   在座的刘睿影,酒三半,汤中松都曾杀过人,还不止一个。   但因故杀人,和为杀人而杀人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虽然杀人都是一件没有道理的事情。   但没有道理的事情总是会有借口。   不想被别人杀死,所以杀了别人。   这岂不就是最好的借口?   关于这些,却是不适合放在当下的场景里说。   一个是因为他俩着实不应该知道。   二是因为,知道了或许他们也会有不小的麻烦。   想到这里,刘睿影发现自己的确还不能离开。   因为他还有几个人要去见见。   首先是他的师傅。   那打铁又弹琴的七品读书人,文道七圣手之一,鹿明明。   毕竟是正式拜过师的。   却是不能就如此的不告而别。   其次就是狄纬泰。   这位名动天下的博古楼楼主。   也唯有他才能给两分证明清白,继而也能结束自己来博古楼的公差。   最后就是欧小娥,和她欧家家主,欧雅明二人了。   欧小娥是他的朋友。   欧雅明是欧小娥的长辈。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却是都该去拜别一番才好。   只是刘睿影有些纳闷,为何欧小娥今天没来。   但转念一想,别人家主在此。   无论换做是谁,肯定都会有些放不开手脚。   相比于从前有所收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一个不曾知道感情的人,一旦拥有了朋友。   这感情就会像洪水决堤一般,倾泻而下。   刘睿影现在就是如此。   他的心里貌似有很多话想和眼前这两人说。   但话头太多,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以至于才会有很长时间一言不发的静默。   汤中松要比刘睿影更加通晓这些人情世故。   所以只要刘睿影不开口,他便也不说话。   有时候,只这样静静的坐着,也是一种极好的陪伴。   他确信刘睿影能够感觉得到。   “你们躲在这里喝酒却也不叫我?”   今天的天气着实不算太好。   阴云时有时无。   这会儿厚厚的云层又把日头遮蔽了起来。   萧锦侃的屋内是没有灯的。   只能借着窗户和大开的门透入一点光亮。   欧小娥了进来。   却是把门中能够透入的光亮挡住了大半。   于是让屋内更显的昏暗。   “怕你忙,不敢打扰。”   汤中松说道。   欧小娥今天竟然穿了一身裙装。   还配着长长的水袖。   像极了台上的戏子的装扮。   “你竟还有如此浮夸的衣服?”   刘睿影说道。   他见过欧小娥女扮男装的样子。   也见过她一身劲装,英姿飒爽。   却是没有看到过她穿的如此像个姑娘。   不过这裙装虽然穿在身上,但眉宇间那咄咄逼人的势气却是一点儿都没有减少。   “怎么样,好看吗?”   欧小娥原地转了一圈说道。   裙摆飞扬。   比乐游原上最艳丽的春花还要美上三分!   “好看好看!”   酒三半使劲点着头说道。   “我刚买的。”   欧小娥说道。   在桌边坐了下来。   拎着酒坛就灌了三口。   却是没有一滴酒汤洒落。   一看他这般喝酒的架势。   三人却是又不约而同的笑了。   欧小娥还是欧小娥。   不论他是穿着劲装,男装,还是裙装。   只要她开始喝酒,那衣衫遮挡住的气质便会在一瞬间爆发出来。   “你还会去逛街?”   刘睿影有些吃惊的问道。   “我是个女人,女人自然都爱逛街。我逛得少,不代表我不喜欢。”   欧小娥翻了翻白眼说道。   刘睿影噗嗤一声笑了。   相处了这么长时间。   倒是把她的性别都忽略了。   看来这男女之间的确还是能够存在真正的友情的。   只要双方相处的时间足够长,长到能够忽略彼此身体上的不同。   “女人?你是女人吗?”   汤中松挑逗的问道。   欧小娥虽然泼辣。   但却不傻。   她能听的出来汤中松这一句话中的调侃意味。   “姐姐我是不是女人,难道还需要让你知道?”   欧小娥一手扶着酒坛子,另一只手撑着脸说道。   想她离开欧家,独自一人闯荡江湖这么久。   遇上的轻浮客,登徒子想必也决计不会少。   凭汤中松的这一句话,显然还不够火候。   却是根本刺激不到她。   更别提让她有所害羞了。   “我应该是比你大才对。”   汤中松说道。   “大不大不是年龄说了算的。”   欧小娥又灌了一口酒说道。   “那是什么说了算?论个头你也没我高。”   汤中松摊了摊手说道。   “这屋里三个男人,只有我一个女人!自然是我最大!因为物以稀为贵!”   欧小娥说道。   这般道理倒是极其新鲜。   至少这三个男人都没有听过。   不过细细一想却觉得有些道理。   “此刻权且当做你大。可若是三男三女,或是一男一女有当如何?”   汤中松问道。   “对等了,性别上不存在什么稀缺。若是都差不多,那就一样大。若是有个极为漂亮的,或是有趣的,那就漂亮的最大,有趣的最大!”   欧小娥说道。   说完他看了看桌子。   却是没有任何吃的。   欧小娥的习惯是必须要有下酒菜才行。   不然如此干喝,却是少了些滋味。   “你们谁会炒菜?”   欧小娥问道。   刘睿影率先摇了摇头。   “我会烤肉,烤土豆!”   酒三半说道。   他在酒星村时,每日都要放羊。   早出晚归的,只能在野外自己随便生堆火,烤点什么吃。   但这的确算不上会炒菜。   欧小娥叹了口气。   起身朝厨房走去。   看样子是要给自己弄点吃的。   “古人说君子远庖厨。我们不会做饭是应当的。”   汤中松说道。   欧小娥恍若没听见一般。   但却是又从厨房折返回来。   “送你了。”   她从裙摆间抽出一把长剑,递给酒三半说道。   “这是给我的?”   酒三半看着欧小娥手中的长剑有些吃惊。   竟是都忘记伸手接过去。   “都说了送你,你若是不要,就再送回给我。”   欧小娥说道。   酒三半傻笑着从欧小娥手中接过了这柄长剑。   但却是连谢谢都忘记说,就连忙把长剑拔出了剑鞘。   这把剑。   造型古朴厚重。   大概的样式却是和酒三半先前的那把相差不多。   而且颜色也都是冰蓝。   这让酒三半有些爱不释手。   他把剑不断的拔出剑鞘继而又回剑入鞘。   “这是什么剑?”   酒三半问道。   “不知道,没名字。我从家主那儿求来的。也是谢谢你几次出手保护我。”   欧小娥说道。   她似是很不习惯说这样感谢的话。   因为这样的话,总是让她感觉自己非常矫情。   但对于酒三半这样的人,你若是不明说,他怕是一辈子都明白不过来其中的含义。   “没有名字,那我可以给它取个名字?”   酒三半问道。   “我已经送你了,你爱叫什么叫什么。叫放屁,叫狗屎,也和我没关系。”   欧小娥说道。   随即一阵香风飘过。   她却是又去了厨房中捣鼓吃的去了。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就叫它青娥剑吧!”   酒三半高兴的说道。   随即拿起一杯酒,顺着剑鞘浇下。   “这是何意?”   汤中松问道。   他看到酒三半这样做,以为是一种古怪的仪式。   “从今以后我和它就是生死之交的伙伴。伙伴之间当然要共饮一杯酒才能算数。”   酒三半说道。   “伙伴之间还得同塌而眠才能体现出感情!”   汤中松说道。   “对啊!以前我每晚都抱着我的剑睡觉的。最近这段时间一直睡不踏实,老做梦,想必就是因为怀中空落落的缘故……”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没想到欧小娥竟会送给酒三半一柄剑。   这倒是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   他一直记得酒三半的剑碎了。   所以想要在自己临走前给他再寻摸一柄。   只是这剑不比旁物。   却是比让他炒菜做饭还要难的多。   但现在有了这柄欧家的‘青娥’剑,却是要胜过外界的任何宝剑。   再加上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酒三半对欧小娥的感情。   这把剑怕是他真的会每日都供奉在床头也说不定。   刘睿影看到后院中,欧小娥正在摘菜。   她的手上已经拿着许多红红绿绿的辣椒。   欧小娥喜欢喝烈酒,也喜欢吃辣菜。   这是第一日见面是就知道的事。   不过刘睿影的目光却穿过欧小娥的身影,穿过后院以及博古楼,望向更远处。   他的心头莫名感受到了一丝悸动。   就好似有无数马蹄在他的胸腔里奔驰一样。   让他有些不安。   “你们说,萧锦侃到底在博古楼做什么?他现在究竟是什么人?”   刘睿影仿佛自语一般的说道。   其实他的心里隐约有些答案。   但当一个念头不够坚定的时候,总是需要旁人的肯定来当做佐证。   “他是不会有事的。我敢说,还不等你把他床下的酒都喝光,他就会回来。”   汤中松说道。   “他床下的酒,我喝三分之一就会醉死过去两三天。”   刘睿影摇了摇头说道。   厨房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三人跑过去一看,发现欧小娥不知怎的,竟是把整个灶台都弄垮了。   一口大铁锅碎成了七八瓣,散落在地。   欧小娥手里拿着还未切开的辣椒,双眼瞪得滚圆,看着这一片狼藉。   “姐姐,现在我打心眼儿里认可你是老大了!”   汤中松说道。   “因为能不动声色就把厨房毁灭的人,着实是天下少有。物以稀为贵,人以你为尊!”   汤中松朝着欧小娥竖起了大拇指。   刘睿影和酒三半一阵哄笑。   欧小娥这番一闹腾。   让他方才心中的不安也消散了许多。   不过萧锦侃也的确是不用担心。   若是他愿意,弹个响指就能让这五绝童子尽皆归西。   只是他不愿意那样做。   不论他已何种身份出手阻拦这阻府童子。   他都无法摆脱自己是天下至高阴阳师‘太白’的事实。   不动用那太白玉牒。   也不能说他就不是太白。   ‘太白’虽然只是一种传承。   但此刻却是和他萧锦侃这个人融为一体,不分彼此的。   但此刻的‘太白’,却是根本看不出来任何至高阴阳师的气派。   就连他手上的柴刀,都断了一半。   “我本以为你那把柴刀有什么来头,原来真是一把普通的柴刀……”   铁观音说道。   “你要是想让他有来头,何不自己给他编个故事?”   叶伟说道。   这两人似是对萧锦侃目前的处境毫不担忧。   但景平镇中的人,却是都听到了一声龙吟虎啸,看见了两道刀气,破天而出。   把这下雨前的混沌都一分为二。   让整个镇子里,顿时亮堂了不少。   阻府童子一刀出,当即收回。   只是手上的刀仍旧平平的举着。   萧锦侃却是背对着阻府童子站着。   他的身子仿佛没有动。   因为就连阻府童子也没有看出他为何会转了个身。   他站的笔直,犹如一杆标枪。   断裂的柴刀,刀尖下垂。   阻府童子突然听到“啪嗒,啪嗒”的声音。   “你的刀,的确厉害。现炒现卖终究是敌不过熟能生巧。”   萧锦侃缓缓的转过身来。   他的胸前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似是要把他的身子,都能一劈两半似的。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阻府童子问道。   在他的眼里。   萧锦侃必死无疑。   即便自己再不出刀。   他也会因为重伤不治儿身亡。   但萧锦侃却是毫不在意的笑着摇头。   “是我自己走了个死胡同。不过万幸你这一刀把我砍醒了!”   萧锦侃说道。   他扔掉了手里的柴刀。   随后解开胸前的衣襟。   阻府童子这才看到,那刀伤竟是被分成了两截。   因为在他的心口处,放着一个玉牒。   而玉牒之上,却是连一个白印都没有。   不知为何。   他只看了一眼这玉牒。   便觉得目眩不已,腹中翻滚不止。   继而头疼欲裂,似要炸开来一般。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人间锦绣常蹉跎【下】   天色已晚。   黄昏已逝。   整片大地都安静了下来。   博古楼也不能例外。   不过刘睿影他们的所在之处,一直都是极为安静的。   此刻只是失去了天光。   倒不见得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萧锦侃的房中没有灯。   四个人就这么静默的坐着。   时而能听到一声酒坛与酒杯磕碰的清脆,以及酒汤汩汩流出的绵柔。   刘睿影心念一动。   伸手从后腰处摸了一把。   抽出一支烟袋锅子。   原来他把从老马倌那儿把这支烟袋锅子拿走后,便一直带在身上。   欧小娥早已回来。   端着一盘半生不熟又加了许多辣椒的油炸花生米。   光是闻到那气味,刘睿影就知道它有多么的难吃。   奈何欧小娥却兀自倔强。   不肯承认。   竟是还抓了一把直接塞进了嘴里。   可惜没有灯火,看不见她的表情。   这让汤中松有些遗憾……   看人逞强,本事一件极为有趣的事。   毕竟欧小娥逞强也是为了让旁人看见。   这事儿一方做不了。   有人表演,还得有观众捧场。   但这般黑灯瞎火的,却是没人能看见欧小娥逞强的神情。   只能听到她咀嚼花生米的声音。   刘睿影笑了笑,起身走到厨房。   接着灶台下还剩下的些微炭火,点燃了这只烟袋锅子。   他重新回到桌边,一口一口的嘬着。   火光忽明忽暗,时长时短。   以一种怪异的节奏亮着。   其余的三人都看呆了。   他们没有想到刘睿影竟然还会抽烟。   何况这样的烟袋锅子,只有那些老人家才会拿在手里。   若是张学究如此,众人定然不会有半分奇怪。   但现在看到刘睿影的这副模样。   他们三人不但觉得奇怪,甚至还觉得异常滑稽。   汤中松见过他老爹抽烟。   汤铭抽烟不多。   但每当遇事不决时,总是喜欢点一锅烟。   时不时的嘬上一口,让它慢慢燃着,只看那烟雾缭绕。   但是汤中松没见过一个人能抽出这么亮的火光。   亮到能够照亮在坐的每一个人的脸。   借着这亮,汤中松却是看到刘睿影的身后多了一道影子。   这显然不会是刘睿影的影子。   因为一个人只能有一个影子。   汤中松又向来不信鬼神之说。   所以定然是又来了一个人。   究竟是谁会在如此夜晚来到这座没有点灯的屋子里呢?   萧锦侃当然是最有可能的。   这本就是他的屋子。   而他是个瞎子。   不需要点灯,也能走的很稳。   可惜这人却不是萧锦侃。   因为萧锦侃却是不会称呼刘睿影为‘刘省旗’。   “没想到今朝楼主竟能找到这里。”   刘睿影嘬了一口烟,淡淡的说道。   他不知道今朝有月为何来此。   但显然他没有任何恶意。   虽然他的脚步很轻。   但依旧是停在了距离刘睿影的后背一丈的距离。   这个距离,若是想暗算的话,决计做不到。   一丈远。   除了长枪以外,刀剑也都够不着。   但刘睿影知道,今朝有月是用算盘的。   而他那一副算盘上的功力,却是与距离毫无关系。   他这么做,无非是表明一个态度罢了。   “萧大师的屋子,在下也是来过几次的。”   今朝有月说道。   算作是对刘睿影上一句话的回答。   但实际上他却是巧妙的避开了真正的问题。   因为来过萧锦侃的屋子,和知道刘睿影此刻就在萧锦侃的屋中没有任何联系。   就像人每天都要吃喝拉撒。   但你能说出一个人此时此刻具体在做什么吗?   怕是除了萧锦侃这般的至高阴阳师以外,谁都不行。   今朝有月知道能来此地找到刘睿影,定是有人告诉。   至于这人是谁,却不用多想。   因为这个问题说劳神也劳神,说简单也简单。   博古楼中势力博弈众多。   而博古楼中却只有一人独揽大权。   刘睿影笑了笑,没有戳破今朝有月言语中摆弄的机巧。   “今朝楼主请坐!”   刘睿影左手虚引,对着今朝有月说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   刘睿影知道今朝有月一定是有求于自己。   不过他已经知道了今朝有月为人处世的方式方法。   那就是交易。   万事万物皆有它的价值。   这买卖没做成,无非是你出的价不够高。   只要价够高,就算是这片天也能买下来。   刘睿影虽然很不赞同他的这种观点与做法。   但既然要与他打交道,就不得不顺着他的路子走。   不过钱虽然买不来夕阳永恒,星辰漫天。   却能够让你去夕阳与星辰最美的地方,找到最好的位置看夕阳与星辰。   价值的高低,总能够给你更多变通的条件和机会。   “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   今朝有月抱了抱拳说道。   “今朝楼主有何事?”   刘睿影问道。   他不觉得以自己的能力,可以帮上他什么忙。   除非他是看到了自己背后的力量。   中都查缉司。   汤中松看着刘睿影抽着烟,神情淡漠,不卑不亢。   心中骤然一紧。   因为他知道刘睿影已经不是当日在集英镇外的驿站中和自己对饮笑谈的小小查缉使了。   短短的功夫,整个人从上到下的气质以及心境竟是全然换了个人似的。   汤中松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但他相信刘睿影自己的决断。   既然他如此选择,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只是想刘省旗帮我解决一个麻烦。”   今朝有月说道。   他从袖筒中取出一个信封。   这信封没有封口。   却装的鼓鼓囊囊的。   似是要撑裂了一般。   他把信封放在桌上,朝刘睿影推去。   刘睿影却是没有拿起。   侧过头吐掉了最终的烟之后,平静的看着今朝有月。   火光黯淡。   虽然看不清对方的眉眼鼻子。   但好歹有个大概的轮廓。   若是可以,刘睿影是想看看今朝有月的表情的。   一个人不经意间的表情,总是能透露出许多他不会说出口的秘密。   但现在却是不行。   不过既然他看不见今朝有月。   那今朝有月也看不见他。   一切就这么混混沌沌的在虚幻中进行着。   “这里面全是金票。”   今朝有月用手点了点信封说道。   刘睿影还是没有说话。   无功不受禄。   上一次的交易,已经完成。   刘睿影不相信今朝有月会不明不白的送钱给自己。   这么做的人,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傻了。   天下间每一个人付出什么,都是需要得到回报的。   像今朝有月如此精明的生意人更是如此。   “每一张都是五百万两黄金。”   今朝有月接着说道。   刘睿影还是没有开口。   不过他却知道这个信封里面装着的钱,怕是能够买下整个定西王城。   “我想把这些金票都送给刘省旗。这次不是交易,只是单纯的赠予。”   今朝有月说道。   酒三半对金银没有什么概念。   但汤中松和欧小娥却是把耳朵都听直了,眼睛都瞪圆了。   要知道欧家卖剑,一年的收入也很难达到五百万两黄金。   而眼前这个并不小的信封却被面值五百万两的金票塞的满满当当,都快要撑爆了。   一瞬间,刘睿影也有些触动。   他见过今朝有月密室中的金银珍宝。   想来他却是把那些全都兑换成了金票。   可是还有张止寒以及孙暮凝两人在等着分钱。   这半日的功夫,显然又发生了不少离奇古怪的事情。   “我们三人都决定为了以后能睡的踏实些,所以要把这些钱送出去。”   今朝有月说道。   他似是看出了刘睿影的疑虑。   “你们为何不选择花完?”   刘睿影问道。   “哈哈……这里面的钱,若是想花完,就算是如江河流水般,也需要个十年八年的。”   今朝有月说道。   “那就花他个十年八年。”   刘睿影说道。   “只怕是花完了之后,这辈子都没法再睡着一个时辰。”   今朝有月说道。   “为何要送给我?”   刘睿影问道。   “因为刘省旗是第一个见了我密室中的金银珍宝而没有动心的人。”   今朝有月说道。   “今朝楼主这句倒是说错了……我也是人,也喜欢金银。当时怎么会没有动心?”   刘睿影说道。   “刘省旗的动心是震撼,而不是贪婪。这点眼力见儿,在下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今朝有月说道。   “不过换成了金票,倒的确是没有满屋子金银珍宝来的震撼。”   刘睿影笑了笑说道。   他取下烟杆上挂着的一个小布袋。   二指伸进去,夹了一小撮烟丝,放进烟锅里。   猛抽了几口,让新放进去的烟丝能够续上火。   这是他第一次自己抽烟。   但手法却异常纯熟。   今朝有月看在眼里,觉得刘睿影就是个抽了十几年的老烟枪一般。   殊不知,这都是刘睿影看老马倌抽烟时学的。   不知道为何。   每次想起老马倌的时候,刘睿影总是能获得些平静。   头脑也能更加冷静的思考眼前需要面对的问题。   刘睿影没有想明白。   但他觉得学老马倌这般抽抽烟或许会有些帮助。   因为刘睿影几乎没有见过老马倌喝酒。   但每当他要说一些比较晦涩深奥或抑扬顿挫的话时,他总是会点燃一锅子烟抽。   “震撼与否,现在这些却是都送给刘省旗了。”   今朝有月说道。   “今朝楼主未免有些过于自私了。”   刘睿影说道。   “此话怎讲?”   今朝有月眉头微皱。   “因为你为了自己睡的踏实,却是不想让我睡的踏实。”   刘睿影说道。   他拿出了一只酒杯,放在今朝有月面前。   但今朝有月却用手挡住杯口,示意自己不喝。   “刘省旗怎么会睡不踏实?”   今朝有月问道。   “因为我要时刻担心着,提防着,这些金票会不会被偷或是被抢……你说这么劳神又麻烦一件事,时刻萦绕着我,怎么能睡得踏实?”   刘睿影说道。   今朝有月面露苦笑。   “那依刘省旗之见该当如何?”   今朝有月很是真诚的问道。   刘睿影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只是静默的抽着烟。   今朝有月看到刘睿影的这副样子,只得叹了口气,给自己倒了杯酒,饮尽。   “刘省旗,告辞!”   今朝有月起身拱了拱手说道。   “不送!”   刘睿影说道。   “说不定,下次我们能在中都城一起喝酒。”   今朝有月走到门口时,又忽然回头说道。   “我请你!”   刘睿影说道。   今朝有月大笑着走出门去。   这一晚星光黯淡。   月光还未升起。   今朝有月一袭白衣,就这么渐渐隐藏于夜色之中。   刘睿影收了他的酒杯。   “喝酒和人生一样。酒杯一只只拿出来,酒一杯杯倒满。接着把酒一杯杯喝完,酒杯一只只收起。然后人也一位位离开。”   刘睿影说道。   “难道你就只有这点感慨?”   汤中松问道。   “难道我还需要感慨些什么?”   刘睿影问道。   “方才你离富甲天下只有伸手接过一个信封的距离。”   刘睿影说道。   “我为何要富甲天下?”   刘睿影问道。   “钱还是越多越好。”   汤中松说道。   “他还没有走远,我可以追上他要过来然后送给你。”   刘睿影说道。   “我看得出他是真心要把那些金票送给你的。”   汤中松说道。   “我也看得出来,他是真心的。”   刘睿影说道。   “既然是真心相赠,你还是应该接受。”   汤中松说道。   “我即便是接受了,也会很快送出去。但我现在脑子里想不出该送给谁,总不能就那么仍在大街上吧?若是好人拿了,这好人怕是也会变成坏人。若是坏人捡了去,这世间便又多了一份不安宁。”   刘睿影说道。   “那为什么不自己留着?”   汤中松说道。   “天下间真正值钱的东西决计不是金票。虽然金票能办很多事,但我真正想办的事,却是那些金票的十倍都办不了。”   刘睿影说道。   “你可真是太奇怪了……以前只觉得你可爱,但还未发现你这么奇怪。”   汤中松笑着喝了杯酒说道。   “不奇怪。我也爱钱。但太多了就是负担。够吃够住够喝酒就好。”   刘睿影说道。   “你不刚刚才说,自己要戒酒了?”   汤中松说道。   “所以我开始抽烟了。”   刘睿影扬了扬手里的烟杆说道。   “人总得有点嗜好?”   汤中松问道。   “人总得有点嗜好。”   刘睿影重复了一遍汤中松的话。   但却是用了极为肯定的语气。   不断超脱人间之枷锁,寻求本我平衡之境界。   刘睿影不一定是刻意如此。   但他的做法的确是于此不谋而合。   汤中松觉得人当真是生来不同。   若自己不是汤铭的儿子。   不是丁州府的公子。   自己或许不会比刘睿影超脱的少。   但造化弄人啊。   他不但没能跳脱出任何一道枷锁。   反而给自己还又套上了许多。   “今晚不回去了?”   汤中松问道。   “至少也得把酒喝完。”   刘睿影说道。   虽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若是愿意,这宴席总是能让它长一些,再长一些。   只要能够长一些,散场就会晚一些。   事在人为。   刘睿影也不知现在是几更天了。   只看见天上的月光已经升了起来。   朝着四方洒下清辉。   没有灯火的夜晚,却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月光更加明亮。   但在萧锦侃那里,却不是如此。   萧锦侃手上按着他的‘太白玉牒’。   说是玉牒,实则却长得像一本小书。   可惜这书却是没有内容。   只有封皮和封底。   太白玉牒一出。   就连那天上的月光也显得黯淡异常。   似是把漫天的光辉都吸引了过来似的。   不过阻府童子的春寒料峭刀也不是凡物。   虽无法与太白玉牒争辉,但也在兀自散发着幽光。   刀已出鞘许久。   但太白玉牒却尚未开启。   阻府童子敏锐的察觉到,萧锦侃手中的玉牒上传来的阵阵威压。   宛如要将天地都抗在自己肩头。   于是。   他出了刀。   因为在这股威压之下,他不得不出刀。   若是再等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这般被活活压死。   人在嫉妒恐惧的时候。   总是要做一些抵抗。   虽然知道这抵抗或许没有用处,但还是会做的。   因为做了,或许还有机会。   而不做,却就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说起来人们做事,无非是因为不知道结果。   若是凡事都能知道结果,那却是做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   就好像喝酒一样。   虽然每个人都有一个底线的定量。   但有时候可以超过这个定量好几斤。   有时候却还比定量少了三四杯。   不知道事情的结果如何,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喝醉。   这种把未知转换为现实的过程,才是人们一切行为最原本的动力。   现在阻府童子出刀。   只是想要驱散自己的恐惧。   他不想让自己的恐惧变成现实。   所以要在它还未转化之前,就将其扼杀在摇篮中。   阻府童子的刀出的并不快。   后院虽然不那么宽广。   但他的刀距离萧锦侃的身子却还尚有一段距离。   然而萧锦侃却避过了他这一刀的锋芒。   阻府童子在最后一刻才发现,自己的刀竟然劈空了。   他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己的刀和自己的手。   因为他从来没有失手过。   每一次出刀,总会得到些什么。   要么是人血,要么是人命。   但这一刀却好似孩童玩耍一般,就这么空空一挥。   什么都没有带走。   就连破空之声都没有。   这一刀在景平镇中的普通人看来,一定都不精彩。   甚至还有些迟钝。   但在铁观音和叶伟的眼中,却是极为激烈。   阻府童子的对手若不是萧锦侃。   恐怕在他第一次出刀时,就已经杀了对方。   可惜的是他找错了对手。   萧锦侃是他杀不死的存在。   至少现在是却是如此。   阻府童子是武修。   境界或许能触摸到地宗境的顶层。   然而萧锦侃却不是武修。   他是至高阴阳师太白。   武修修武,修的无非是大道规则之下的路数。   而萧锦侃掌握的,却是真正的大道规则。   好比一个成年人看着盒子里一窝蚂蚁。   蚂蚁中或许有健壮者,可以用他强力的口颚撕碎多方的头颅。   但在成年人的眼中,蚂蚁终究是蚂蚁。   再健壮的蚂蚁,也不过是让他吹口气就能解决的事情。   叶伟明白这些,所以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徒弟。   铁观音却着实有些震惊。   他明白至高阴阳师的厉害之处。   但却没有想到竟然能出神入化到如此地步。   若这世间真有鬼神。   想必就是这五位至高阴阳师吧。   虽然他们不能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   但的确能知常人不知,能行常人不行。   铁观音自己若是有了这般能耐。   或许对这寿命权钱也不会那么在乎了。   把人间看透好像是一件极为厉害新鲜的事。   实际上对一个人而言,却很是痛苦。   阻府童子闭眼调息了一瞬。   他让体内的阴阳二极彻底松弛了片刻。   有张有弛,才能发挥出更大的力量。   若是一直紧绷,或是一直懒散。   那紧绷的总会崩断,懒散的迟早拾不起来。   忽然,他睁开眼。   眼中刀意凌然!   散发出一股势不可挡的王霸之气。   萧锦侃似是早就算到阻府童子会在此间突破一般,嘴角上挑,轻轻笑了笑。   阻府童子一刀再出。   此刻的他除了手中刀外,双眼中也有刀。   三把刀心心相印,犹如天狼坠地,朝着萧锦侃杀去。   想比于先前。   这一刀反而动静要小的多。   虽然眼中的两把刀气势恢宏。   但手中的刀,却是乐游原上一轻风,定西王城一浮云。   是那么的怡然自得,飘飘欲仙。   只是这刀上有些看不见的东西。   别人看不见。   萧锦侃能看见。   这一刀的刀尖上挂着通今阁阁主的使命,刀柄上拴着五绝童子彼此间的羁绊。   萧锦侃既然已经看出了他刀中的破绽,想要破去这一刀却已然不是难事。   但萧锦侃却没有这么做。   他打开了太白玉牒。   把阻府童子的刀身轻轻一夹。   阻府童子的‘春寒料峭’立马进退不得。   猛然间。   阻府童子恍如醍醐灌顶一般,浑身一阵震悚。   “原来……这都是你早就算好的。”   阻府童子竟然松开了握着刀的手说道。   ‘春寒料峭’就被这般牢牢的夹在太白玉牒中间。   “我没有算计任何。我只是依从了规则。”   萧锦侃说道。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受我一刀?难道这也是规则?”   阻府童子不解的问道。   萧锦侃点了点头。   他拦住了阻府童子去完成他通今阁的使命,这便是后续发生的因。   世间万事,只要有所掺和,那就得有所付出。   受的那一刀,便是萧锦侃必须承受的果。   然而太白玉牒出,却又是一段新的因。   不过阻府童子在不明觉厉间武道有所突破,却是这段因的果。   到此为止。   萧锦侃与阻府童子二人之间,因果分明,互不相欠。   接下来又会何如,就看阻府童子要作何抉择了。   萧锦侃不会干涉。   也不会出言引导。   他只会这般站着,静静的等。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夜已很深,你该走了【一】   再长的宴席也抵不住有散场的一刻。   终于。   萧锦侃的屋中只剩下刘睿影一人了。   就连酒三半也熬不住困倦侵袭,回了他自己的屋中就寝。   想来他今晚能睡个好觉。   因为他不仅喝了很多酒,还得到了一把青娥剑。   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无非于抱着自己的心爱之物喝醉,而后沉沉睡去。   恐怕在座的人中,只有酒三半今晚能体会到这般美妙。   只剩下刘睿影一个人喝酒,自是没有什么意思。   虽然先前四人一起喝酒时,彼此间也没有太多的交流。   但总是要比一个人喝酒有趣的多。   刘睿影看了看屋外的天空依旧黑着。   心中大概一掐算。   觉得离破晓也就最多还有一两个时辰。   若是现在回去睡下,一会儿起来难免会有些难受。   睡不够觉的难受,比喝不够酒的难受更胜一筹。   而刘睿影应对睡不够觉的办法也是新颖异常。   他选择干脆不睡。   正好一会儿能看看朝阳。   先前下的雨,说不定能使得这晴空如洗。   今天的朝阳,一定会比往常的更加好看。   刘睿影想着自己背对着暮色苍茫来到了定西王域,来到了集英镇。   若是能够迎着朝阳,离开博古楼,走出乐游原,也是一件极为圆满的事情。   不过这却是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   以为经历了这么多的种种,日子却只过了一天似的。   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   若是能把一辈子的光阴都压缩在一天之中。   想必一定会很充实。   至于美妙倒说不上。   因为此刻的刘睿影还是觉得人活一辈子,悲伤占了大多时日。   他举起酒杯再度仰起脖子喝了一口。   虽然酒杯已经空了。   但他想把最后一点汇聚在杯底的酒汤全部咽下肚去。   喝完之后,他拿着酒杯在手中又摩挲了一阵。   虽然萧锦侃不在。   但自己好歹是来找他喝酒了。   这和自己当时所说的一模一样。   却是让刘睿影的心里也没了什么压力。   他没有收拾桌子。   就这么把酒坛子,酒杯子全都摆在那里。   他想让萧锦侃自己回来后去收拾。   谁让他不陪自己喝酒呢?   这样做虽然会麻烦朋友。   但很多时候朋友就是用来麻烦的。   越麻烦,情谊越深。   因为每个人的朋友,或每个人在朋友面前,都想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只有体现出了自己的价值,才觉得自己对得起这位朋友,或对得起成为别人的朋友。   然而这些价值的体现,却是蕴含在一次又一次的彼此麻烦之中。   刘睿影看了看杯盘狼藉的桌子笑了笑。   把那一支烟袋锅子重新收进腰间。   起身朝着房门外走去。   院子里稀稀疏疏的种了些不知名的花。   有些话的花朵半开着。   想必是到了夜间,没了阳光,就会拢起来的品种。   看到这些半开的花,刘睿影也知道天确实快要亮了。   他在心中盘算着,回到房子之后要好好洗个澡。   之后再用热水泡一会儿。   这样不但能够冲刷掉身上的酒气。   还能使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的自己拥有片刻充足的放松。   就在他出了萧锦侃的院子,朝自己屋中走去时。   他又看到了一个人影。   托着步子。   艰难的朝这边走来。   刘睿影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迎接这一道人影。   兴许是变故太多,他早已麻木。   “请问,这里是萧大师的住处吗?”   这人影开口问道。   声音稚嫩。   刘睿影这才看清,来人竟是一位少年。   不过十几岁的年纪。   脚上穿着一双草鞋。   脸上沾满了汗水和泥水。   身后背着一个网兜。   腰间斜插着一把……剑。   只是这剑有些太过于简陋。   不但剑柄处的缠绳是破破烂烂的,剑身外剑鞘还比剑短了一截。   整整三分之一的剑尖,都从剑鞘的另一端冒了出来。   “是。你找他何事?”   刘睿影问道。   虽然萧锦侃现在并不在屋中。   但这少年只是问这里是不是萧大师的住处。   刘睿影这般回答倒是没有错。   却没想到少年听了他的后半句,立时后退了几步,眉毛一挑,瞪圆了眼睛。   “我又问你是谁吗?有问你在萧大师门口做什么吗?”   少年厉声问道。   声调虽然依旧极为稚嫩。   但其中的蕴含的力量却让人不由心惊。   “……没有。”   刘睿影少年的反问弄得哑口无言。   只能弱弱的说了一句没有。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想着自己今天遇到的尽是些怪人怪事。   今朝有月和他曾经两位伙伴的情仇恩怨自己还没消化,他却又送来一笔能买下一座王城的金票给自己。   好不容易拒绝了金票,准备回屋子洗个澡放松片刻,却又被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乡土少年质问的无处说理。   “既然我没有问你,你又何必问我?”   少年说道。   刘睿影没有想到这位少年竟是有如此强的自保意识。   就连一句话都不愿意透露。   顿时,心里对他有些同情。   因为往往懂得把自己保护的很好的人,过得日子一定都很辛苦。   无论是吃不饱饭,还是睡不好觉,还是受人欺负。   总归是过得很辛苦。   若是成日里的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只会觉得这个人间有着无限的美好。   因为人们的善良和微笑,往往都愿意给予那些自己高不可攀的人。   对于和自己一样的,怕是只有算计。   然而对于不如自己的,则尽是欺辱。   刘睿影不知道这少年究竟是什么来历。   不过从他的穿着来看,怕是被欺辱的一类。   转念一想,刘睿影却是又觉得不对。   这少年是怎么进来的博古楼?   又是怎么找到的这里?   若单凭这身打扮,怕是早就被博古卫当做小偷拿下了。   刘睿影一是为了试探个底细,二是为了给自己解闷。   却是心生一计。   “我问你是因为你要找我。既然你要找我,我为何不能问问你有何事?”   刘睿影说道。   他竟是装作自己就是萧锦侃。   少年被这一番话绕的有些迷糊。   但却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你是萧大师?”   少年把背在后背的网兜发下,疑惑的问道。   刘睿影不置可否。   故作高深的,把目光望向远处。   “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少年眼见如此,也不再迟疑。   当即跪倒在地,纳头便拜!   这一举动却是让刘睿影很是措手不及。   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受这少年一拜的。   因为他根本不是萧锦侃,更不是这少年的师傅。   刘睿影侧身闪过了少年的跪拜。   少年似是没有看到刘睿影的小动作似的,一口气就磕了十七八个头。   “好了好了……我不是萧锦侃,也不是你师父!”   刘睿影心中着实过意不去,赶忙走上前将这少年扶起。   少年一抬头,对着刘睿影怒目而视。   这目光竟是把刘睿影盯的后脊发亮……   因为从这目光中,刘睿影感觉到的只有嗜血的兽性。   却是连一丝人性的基本都没有。   少年飞速站起。   侧身。   扬手。   抽出了腰间的剑。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刘睿影的咽喉之处。   这一剑快到刘睿影根本都没怎么看清剑尖的寒芒。   所以他只是下意识的把手中的剑,连带着剑鞘一起挡在了自己的咽喉处。   “叮!”   刘睿影的耳边传来一声清脆。   少年的剑尖正好抵在自己的剑鞘上。   刘睿影后撤了一步。   他能感觉到少年的剑上没有杀意。   有的只是愤怒。   不过愤怒时出手自是有许多种选择。   然而这少年却是直冲着要害袭杀而至。   刘睿影觉得自己先前的判断没有错。   他一定是曾经遭受了不少欺辱。   如今有了能力,才会奋起反抗。   甚至不给对手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   “我虽然骗了你,但你也不至于就要杀人吧。”   刘睿影说道。   他心中也有些恼火。   觉得这少年怎个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我没有想杀你。”   少年平静的说道。   “你的剑直奔着我的咽喉而来,若是我的反应再慢上片刻,起步就已经被你杀死?”   刘睿影说道。   他现在觉得这少年一点都不可怜,也一点都不可爱。   甚至还觉得他有些讨厌。   因为他强词夺理的样子,让刘睿影很是厌烦。   若是他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因为你骗我,我就是要杀你,刘睿影还觉得他是个很有意思的少年。   但现在却是没了任何感觉。   “萧锦侃的屋子就是这里,你要找他就去找吧。”   刘睿影指了指萧锦侃的屋子,对这少年说道。   先前想要都逗闷子的心情全无,只想回去洗个澡,再泡个澡。   “萧大师不在屋中。”   少年站在门口往里望了一眼说道。   “你怎么知道?”   刘睿影问道。   “因为屋里黑黢黢的,没有点灯。”   少年说道。   刘睿影不自觉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少年口口声声说着要找萧锦侃,还磕头不停的叫着师傅。   但到头来却是连他师傅萧锦侃是瞎子,不用点灯都不知道。   “你是萧锦侃什么时候收的徒弟?”   刘睿影问道。   “萧大师!”   少年纠正道。   “……你是萧大师什么时候收的徒弟?”   刘睿影拗不过这少年的倔强,只得换了个称呼,无奈的重新再问一遍。   “五年前。”   少年说道。   此时天已朦朦亮。   东方露出了一抹鱼肚白。   刘睿影借着微光打量了一番这位少年。   却是眉头微微皱起。   “五年前……向来他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这却是不太可能……”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   “五年前,萧大师在野外偶然碰到我。让我五年后来找他拜师。并且告诉我那时他会在博古楼。还给我留了一张字条,一份地图。”   少年似是看出了刘睿影心中的不信任说道。   他从怀中掏出两个信封,放在剑身上,递给刘睿影。   刘睿影接过一看,的确是萧锦侃的笔记。   但这却是让他更加疑惑。   “只是一面之缘,你就记了五年?还对他如此尊敬?”   刘睿影问道。   “因为萧大师还救了我的命。”   少年说道。   “他怎么救了你?”   刘睿影眼见这少年开始和自己好好说话了,便接着问道。   “这与你有关系吗?”   少年反问道。   这一句却着实有把刘睿影噎了个结结实实。   他觉得自己和这少年绝对是无法再继续沟通。   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   少年在他的背后说道。   不光人在刘睿影的背后。   他的剑也抵在了刘睿影的后心。   “你还是要杀了我是吗?”   刘睿影调侃着说道。   他并不惧怕这个少年。   但也着实不清楚这少年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是什么人,为何在萧大师不在屋中的时候,从他的屋子里走出来?”   少年问道。   “用剑抵着人问话着实不是个好方法。因为被威胁的时候,人往往说的都是假话。”   刘睿影说道。   少年沉默了少许。   似是觉得刘睿影说的很有道理。   “现在你说吧。要是骗我,我真的会杀了你。”   少年放下了剑说道。   “因为我是他的好朋友。”   刘睿影说道。   “好朋友?那为何你一开始要假装自己是萧大师?”   少年心神一动,却是又准备要提起手中的剑。   刘睿影一阵苦笑。   但这却着实是他自作自受。   现在除了萧锦侃能快快回来解释个明了。   不然自己就是跳进了太上河也洗不清了。   “你会相信我的解释吗?”   刘睿影问道。   “不会。我只相信我听到的和看到的。”   少年说道。   “所以你又有什么必要问我?反正你都不会相信。”   刘睿影一摊手说道。   “所以我做了个决定。”   少年说道。   “什么决定?”   刘睿影问道。   “我决定在萧大师回来之前都跟着你。等萧大师回来之后再交给他处理。”   少年说道。   “另外,赶紧把你从萧大师屋中偷的东西交出来。”   少年顿了顿,接着说道。   刘睿影觉得自己这真是没事找事……   但转念一想,若是他看到自己在萧锦侃不再屋中时,从他的屋子里走出来,说不定也会是这么一番光景。   要怪只能怪自己出来的时间不对。   若是在早片刻,铁定就碰不到这难缠的少年了。   “我什么都没有偷。我本就不是个小偷。”   刘睿影说到。   “那你在萧大师的屋中做了什么?”   少年不依不饶的问道。   “喝酒。”   刘睿影实话实说。   “喝酒也是偷!偷酒喝!”   少年说道。   下意识的看了下自己的网兜。   刘睿影顺着他的目光一瞧,发现他先前背着的网兜里,放着一大坛子酒。   那酒坛,确实比平日里见到的都大出去两三倍还不止。   “那酒是你的拜师礼吗?”   刘睿影指了指那网兜问道。   “这也不管你的事,偷酒贼!”   少年后退了几步。   把网兜提起,重新背在背上。   似是一不留神就会被刘睿影偷去喝了一般。   刘睿影想起欧家家主,当代剑子欧雅明,因为和旁人闹了个偷酒的误会,以至于这么多年双方都是你追我赶的,此仇必报。   当时听着只觉得好笑。   没想到时至今日,却是又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真是风水轮流转,河东河西各三十年。   刘睿影想起老马倌就曾告诉过他。   不要把旁人的悲伤和仇怨当做笑料,但也不必表示出同情。   能帮衬就帮衬一把,不能帮衬就默默记在心里,提醒自己别走老路。   但刘睿影却没有听进去。   以至于他即把欧雅明的遭遇当做了笑料,现在也又走上了他的老路。   “你要跟着我就跟着吧。”   刘睿影有些心灰意冷,淡然的说了一句。   他在前面走着。   这少年果然就背着网兜,提着剑,跟在他后面。   亦步亦趋。   “这是你的住处?”   少年眼见刘睿影没走几步路就停了下来。   而且看着房子的样式却是长得和萧大师的住处一模一样。   “如假包换,正是我的住处。我和萧大师是好朋友,而且也是邻居。”   刘睿影说道。   他忽然觉得这倒是一个洗清自己冤枉的最佳佐证。   “你莫不是又想进这屋中也偷些什么,而后再嫁祸于我?”   少年警惕的说道。   刘睿影看着他的脸。   虽然基本上都被汗水和泥水糊住,但五官还算是清秀端庄。   可他却没有想到,这少年虽然对人情世故不甚了了,但心思的机敏程度却比自己还强了几分。   “你若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扭转。但我现在却是要进屋子了。”   刘睿影说道。   随即推开门,步入了园子。   这少年看着刘睿影的背影进了小院,显然心中颇为纠结。   迟疑了片刻后,却是一咬牙,也跟了进去。   少年进屋,看到刘睿影熟练地把手中的剑放在了床头。   又从行囊中拿出了一套换洗的衣物,接着就走进了浴室。   “你要去哪里?”   少年一个箭步冲到近前来问道。   “洗澡,你要看吗?我不介意。”   刘睿影说道。   少年抢先一步走进了浴室。   看到里面只有一扇小窗,并无法通过一个人。   这才有些放心。   “我就守在门口,你别想逃跑!”   少年说道。   “小兄弟……你看看这是什么?”   刘睿影说道。   他把自己的官凭拿出来给这少年看。   “中都查缉司天目省省旗刘睿影?什么意思……”   少年读了一遍问道。   “……你不知道中都查缉司?”   刘睿影不可思议的问道。   他不相信这天下还有不知道中都查缉司的人。   “不知道……但我知道了你叫刘睿影。不过你前面的头衔那么长,我听说了,头衔长的一般都不是好人。”   少年说道。   刘睿影彻底无奈。   只好一头钻进了浴室。   但求这热水能够洗去身上的酒气,也能抚平心中的焦虑。   同时他更希望的是萧锦侃能够快点回来,把这四季不分,五谷不识的毛头小子领走。   他解开了衣衫。   露出一身匀称健美的肌肉。   用水瓢舀起一瓢水从头浇下。   这是冰冷的井水。   但刘睿影洗澡时总是喜欢先用冷水把身上浇湿几遍,在钻入温暖的热水中泡着。   因为真阳能让热水更加舒服。   比起直接进入热水中,还要舒服百倍不止。   说起来这也是他和萧锦侃学的。   当年两人一起都在中都查缉司时,每次吃饭萧锦侃总是硬着头皮把自己不爱吃的菜先吃完,而后慢慢的吃自己喜欢的菜。   他告诉刘睿影说,这样的话,喜欢的菜就能更加喜欢,足以弥补那些难吃的菜带来的伤害。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夜已很深,你该走了【二】   “是不是在萧大师回来之前,我去哪,做什么,你都要跟着我。”   刘睿影梳洗停当。   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查缉司省旗制服。   走出浴室,对这少年问道。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磕绊的点了点头。   似是反应很慢的样子。   刘睿影不知道为何他的剑出的那样快,然而反应却是如此慢。   但随即传来的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却是解答了这个疑惑。   他饿了。   肚子里空落落的,任凭谁反应都会变慢。   好在刘睿影这里还有些干粮。   他把这些干粮拿出来,放在少年面前。   少年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   但又着实耐不住肚中饥饿。   盯着那干粮,咽了几口唾沫,随即抓起来就是一阵狼吞虎咽。   “要喝点酒吗?”   刘睿影问道。   “我不会喝酒。”   少年说道。   “喝酒哪有会不会的……你会喝水,自然也会喝酒。”   刘睿影说道。   少年不再理会。   直到这么一大块干粮尽皆吃完之后,少年才抬起头看了看刘睿影。   “你这吃的不会也是偷来的吧?”   少年问道。   “是不是偷来的,你也已经都吃光了。偷来的是赃物,你吃完了就是销赃!”   刘睿影说道。   少年面色一阵凝重。   显然是把刘睿影的这句玩笑话听进了心里。   “你为何会这么饿,身上怎么这么脏?”   刘睿影似是觉得自己方才那玩笑开得有点过头了。   于是想说点别的,换个话题试图找补回来。   这少年一看就是个极为认真的人。   认真的人不是开不起玩笑,而是会把人们的玩笑都当做实打实的真话去听。   “因为我杀了人。”   少年说道。   杀人对刘睿影来说已是司空见惯之事。   但他的确没有想到这少年还会杀人。   虽然他手中的剑很快。   但再快的剑也不一定杀过人。   “你杀了谁?”   刘睿影问道。   少年又开始闭口不答。   那是在大约五六日前的一个傍晚。   这少年正在前往博古楼的路上。   晚霞从他身后照来。   把他的整个身形和影子都镶嵌了一圈儿金边。   可惜的是这一天的天气着实不算太好。   晚霞也是一山水即逝。   少年看着西方的最后一抹斜阳,消失在群山之后。   心里淡淡的念叨着:   “明天可能要下雨了……”   不过他并不担心。   虽然下雨会让山坡变得湿滑,道路变得泥泞。   但他却很喜欢这样潮湿温润的感觉。   雨点细细密密的洒在身上。   似是让他的灵魂都得以洗涤。   另外。   下雨的时候,却是山里最安全的时候。   因为那些往日里不可一世的凶猛禽兽们,却是也讨厌自己的皮毛变得湿乎乎的。   所以都会躲在山洞里,不露头的睡大觉。   雨。   就是这少年穿梭于山林间的庇护。   只要有雨。   他就不用分出一多半的心思来留意四处的情况。   只要专心于赶路就好。   不过这雨,怕是明天才要来。   今晚的天气,还算是晴朗的。   只不过日头落下去了,让少年觉得有些寒意。   他本是不怕冷的。   常年生活在山林中的人,又怎会怕冷?   但他现在却着实感到有些寒意。   他搓了搓手,呵了一口气。   但并没有看到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因为他呵出的气,并不比他的手掌暖和多少。   他摸了摸肚子。   知道自己这是因为饿了的缘故。   他已经想不起来上一顿是什么时候吃的。   但上一顿吃的时候他还记得很清楚。   少年烤了一只很是肥美的野兔。   结果烤兔子时的香味,又引来了一头孤狼。   这匹孤狼年纪不小。   后腿还有些瘸。   少年心中不忍杀他。   因为这样的狼,都已半通人性。   在它年轻的时候,一定是族群中的健儿,佼佼者。   不知多少次围猎捕杀都冲锋在前。   后来年老体弱,又受了伤。   为了不拖累整个族群,才会选择自行离开。   游荡在这寂寞无垠的山林间。   走一步算一步。   直至最后的宿命降临。   少年一剑切下了兔头,朝着那老狼扔去。   老狼低头闻了闻兔头,但却并没有张开嘴吃下去。   虽然这一个小小的兔头并不能让它饱餐一顿。   但起码能让它不那么难受的活过今晚。   少年有些奇怪。   以为是这老狼嫌少。   他看了看自己穿在树枝上的兔子,无奈的摇了摇头。   接着,又把肚子处的嫩肉扯下来一大块扔了过去。   腹部的肉还没有烤熟。   血腥味混着肉香,顿时充盈了少年和老狼的鼻腔。   但这次老狼却连低头嗅一嗅的想法都没有。   它拖着一条断腿。   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少年。   少年轻轻一笑,似是懂得了这匹老狼的心情。   它不想庸庸碌碌的死去。   也不想死去之后,被一群野狗乌鸦分吃了尸体。   它希望自己能再战斗一次。   死在这最后一次的战斗中   它知道眼前这少年能够成全自己。   看到少年微微一笑。   老狼便知道他领悟了自己的心境,随即一跃而来。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   少年连身子都没有动。   就这般坐着,继续转动着树枝,烤着自己的野兔。   待这匹老狼从跳跃的最高处落下时,少年拔出了剑。   就这般立在那。   老狼的咽喉就被剑穿透了。   暗红色的血液染红了脖颈处的狼毛。   但它还未完全死去。   挣扎着,张开了嘴,咬住了少年的脚踝。   在咬住的刹那,老狼也闭上了眼睛。   少年依旧不动。   任凭那老狼继续咬着自己的脚踝。   他则继续烤着手中的野兔。   野兔焦香。   狼血腥咸。   吃完之后,少年把老狼的尸体丢尽了他烤野兔的火坑中。   本来已是要熄灭的火焰,顿时又蹭蹭的窜起了一尺多高。   少年起身,把剑在老狼身上还未烧着的皮毛处蹭了蹭干净,随即又拍了拍屁股,大步流星的朝前走去,没有一丝留恋。   山林间的规则就是如此。   方才发生的,不过是山林间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的一幕。   少年的背影被火光拉的很长。   不知怎的,竟和那匹死去的孤狼极其相似。   不久。   月亮升起来了。   月光从苍松翠柏的稀稀疏疏的枝叶中照射下来。   伴随着晚风。   树影婆娑。   少年的步伐也不由得轻快了许多。   刚刚吃饱兔子,也不觉得寒冷。   却是比这会儿舒服不少。   他想找些野果子来充饥。   哪怕是喝上几捧山泉水也好。   他的目光朝着四方转了一圈。   施施然顺着一个方向走着。   因为他听到风中传来了涓涓溪流之声。   虽然找水喝难免浪费时间。   但眼下若是不让肚子里有些东西,怕是到了明日会更加耽误。   终于找到了那山泉水。   泉声震耳,犹如银龙飞舞。   在月光的阴沉下显得更加苍凉。   只是少年却不能独享这般美好。   他看见泉下已经坐着一个人。   盘腿闭目,似是在调息修养。   少年有些踌躇。   他对豺狼虎豹没有任何畏惧。   但对人却有一种先天的抵触。   若不是五年前,萧锦侃救了他一命,还要他五年后来博古楼找他。   这少年是说什么都不会离开那山坳之中的。   若是不离开,自是也很难碰到其他旁人。   少年不知道该如何和这人打招呼。   索性远远的绕过去,在泉水的另一侧蹲下身子,洗了把脸。   他洗的很是仔细。   从额头开始,到脸颊,再到下颌,最后连带着脖颈处也用手抹了一把。   最后不忘整了整鬓角处的散碎头发。   终于,他捧着水就要喝进口中了。   一想到喝完这些水,自己便又能松快的赶路,少年不由得心里很是得意。   他虽然已有些记不清萧锦侃的样貌。   但若是能早一日见到自己的救命恩人,再拜他为师,自然是极好的。   “水里有毒。”   坐在泉边的那人突然说道。   少年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人年纪已然不小。   若是和山林间的野兽对比,怕是不比先前那匹孤狼年轻多少。   这名老者身上穿的极为华丽。   袖口,胸襟上皆有极为繁复精美的刺绣。   盘坐的双腿间还放着一把造型古朴的天青色宝剑。   剑鞘上镶嵌着五颗蓝宝石。   剑柄上布满了珍珠。   “这水为何有毒?”   少年问道。   “因为我中了毒。而且我在这水里洗了伤口。”   老者说道。   少年撇了撇嘴。   先前他捧起水准备喝下的地方,是泉下的积水潭。   他觉得老者若是要清洗伤口,定然会在这积水潭中。   只要自己去那泉下接着还未落入潭中的水,想必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我是在上面洗的伤口。而且这毒性极其剧烈……怕是三五日之内,这一圈水都不能饮用。”   老者看到少年的动作,接着开口说道。   “你为何要这样自私?”   少年很是生气的说道。   “将死之人,难免不自私。”   老者说道。   “你要死了?”   少年不可思议的说道。   虽然他杀过很多野兽。   但却着实没有见过死人。   “若是无法解毒,不出三五日,必死。”   老者说道。   少年摊了摊手。   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既然这泉水喝不成。   他就准备继续赶路。   身体上的不舒服怎么都能克服的。   但若是精神也松懈了下来。   却就如烂泥糊不上墙一般,任凭谁也无能为力。   不过这么一看,少年却是要比这老者更加自私。   因为他面对一个将死之人,竟然这般淡定。   却是能做到不闻不问的,转身走开。   少年没有注意到的是,这位老者却是头一偏,双眼微睁。   “你想不想要钱?”   老者开口说道。   “要钱?做什么。”   少年问道。   他知道什么是钱。   但却并不清楚钱具体能用来做什么。   因为他虽然知道,但却从来都没有用过。   老者以为少年是故意的。   他还没见过一个不要钱,和不知道要钱做什么的人。   不过就在这时,少年突然想起来。   他曾经路过了一个酒坊。   里面传出的味道和当时萧锦侃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虽然他记不住人的样貌。   但是他对气味却巢湖寻常的敏感。   他走进酒坊指着酒坛子说自己要。   掌柜的却是告诉他一坛酒,二十两银子。   少年没有银子。   只能悻悻然的离去。   现在听到这人竟然问自己要不要钱,少年心想若是有了钱,便可以去买下那一坛子酒送给萧锦侃。   见面礼这个规矩他不懂。   他只是单纯的想要这么做。   “你能给我二十两银子吗?”   少年问道。   老者笑了笑。   脸皮抽搐了几下。   他以为少年会狮子大开口,提出许许多多高不可攀的条件。   但没想他却是只要二十两银子。   “我可以给你五十两。”   老者冲着少年伸出一个巴掌说道。   “可是我只要二十两。”   少年说完,竟是抬腿而行。   他不知道五十两是可以换成两个二十两,以及一个十两的。   而老者只是觉得自己碰上了一位绝世怪胎。   “好!二十两,我给你!”   老者说道。   言毕从袖筒中掏出一块银锭。   “这就是二十两?”   少年看着老者手中的银锭很是惊喜。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钱。   “一两不多,一两不少。”   老者说道。   “你为何要无缘无故的送钱给我?”   少年疑惑的问道。   欣喜过后,却是又退后了几步,警惕的说道。   “因为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老者说道。   “什么事?”   少年问道。   “杀人。”   老者说道。   “你要杀的人与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去杀他?”   少年摇了摇头说道。   “很多时候杀人是不需要仇怨的。就好比现在。你需要二十两银子,而我需要一个人死。你帮我杀了那个人,我给你二十两银子。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岂不美哉?”   老者说道。   “你是读书人吗?”   少年冷不丁问了一句。   老者一怔,却是没有反应过来。   “美哉这么奇怪的词,一定只有读书人才能说得出来。”   少年自问自答的说道。   “是极是极,在下正是位读书人。寒窗苦读三千载,腹饱诗书十万卷。”   老者说道。   却是接着少年的话头儿继续往下。   为的就是让他能断定自己是读书人的身份。   “既然你是读书人,这钱想必是拿不到的。”   少年说道。   “为何?”   老者问道。   本以为假意承认自己是读书人,能够骗到少年的一丝好感与信任。   没想到,却是弄巧成拙。   “因为我曾听过一句话:‘屠狗之辈多仗义,读书之人多负心’,负心,不就是不讲诚信?你是读书人,所以这银子肯定是不会给我的。即便我帮你杀了人也是一样。”   少年说道。   这次他却是没有任何留恋。   下定了决心要继续赶路了。   在这里已经耽误的太多。   不但没有喝上水,还又多说了许多无用的话。   然而这些无用的话,却是让他更加饥渴难耐。   少年心绪有些烦躁。   他想要大声的吼叫。   但夜深人静的山中。   如此吼叫难免惊醒一些林中的猛兽。   所以他把这股子烦闷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炼化为力量,运行到双腿上,急速的向前走去。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   少年觉得身体上的饥渴与疲劳让他实在有些难熬。   正巧这时,他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座破败的神庙。   他想来,若是没有水饭,能有个遮风的地方美美的睡一觉也是不错!   当他‘吱呀’一声,推开破庙的门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神庙里的供桌。   只是这供桌上早已没有祭品,也没有点着长明灯。   有的只是一句尸体。   先前那要给他二十两银子,雇他杀人的老者的尸体。   老者的尸体旁还站着一位老者。   这名老者站着一动不动。   似是一根木桩。   若不是能够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生机气味,少年便会觉得这站立的老者,也是一具尸体。   不过既然看到这神庙中已经被人捷足先登。   少年却是扭头就走。   他不习惯和旁人一起,成群结队。   他向来都是一个人穿梭于山林间,独行四方。   但先前轻而易举就打开的门,此刻却是无论如何也推不开了。   “要走可以,把东西留下。”   那名站立老者开口说道。   少年除了自己身上的衣裳,和腰间的那一把破剑以外,却是再无片缕。   何来的东西能够留下?   “若是执迷不悟,死了也别怪我。”   老者看少年愣在原地,便接着说道。   少年微微一笑。   人们轻飘飘的语言,自以为能有十足的威慑力。   殊不知这少年面对着花皮锦毛虎张开的血盆大口时,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你若是不让我离开,我就立即杀了你。”   少年说道。   他不是威慑。   也并没有开玩笑。   而是实打实的就要这么做。   “杀了我?用什么?用你腰间的那一根烧火棍吗?”   老者讥笑的说道。   少年突然有了些后悔。   他后悔方才没有答应那已变成尸体,躺在供桌上的老者把这人杀了。   虽然他不知道那老者先前是让自己杀谁。   可是他觉得就是眼前这人。   “只是现在杀了你,我却是得不到那二十两银子了。”   少年摇着头说道。   这才是他真正后悔之处。   “你若是能杀了我,我就给你二十两银子。”   老者掏出一枚银锭放在供桌上说道。   这枚银锭就和先前少年见到的那枚一模一样。   “当真?”   少年盯着那枚银锭说道。   他很讨厌眼前这名老者。   因为他既不让自己出去,还要逼着自己交出什么从未见过之物。   不过若是杀了他,他就给自己二十两银子,少年顿时又觉得他有些可爱起来。   “当真……”   老者的真字还没有说完。   就看到一张微笑而又稚嫩的脸离自己很近。   这是那少年的脸庞。   他心里觉得奇怪。   明明方才那少年还在破败神庙的门口处站着,想要出去。   怎么一瞬间就和自己脸对脸了呢?   他下意识的想要后退几步。   因为他着实不习惯和人的距离如此之近。   随即从咽喉处传来的剧痛却让他意识被瞬时吞噬。   比少年的脸贴的更近的,是少年的剑。   少年的脸离他尚在一尺之外。   可是少年的剑却不多不少的,插入他的咽喉一尺之中。   老者带着满眼的不可思议,朝后方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不管过程如何,结果还是随了你的心愿。你也可以安心上路,这银子我就不客气了。”   少年拿起供桌上的银子,对躺在供桌上的老者尸体说道。   这顶银子自然是买了一坛酒。   那掌柜的心地甚善,看到这少年风尘仆仆的样子,主动送了他一个网兜。   把酒坛子往往兜里一装,再把网兜向身后一背。   如此一来可就省力多了。   翻山越岭也不怕。   “为什么你们师徒二人都弄得这般狼狈?”   刘睿影冲着少年的背后之处说道。   他的话音把少年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他是杀了人,而我却差点被人杀。杀人的过程虽然有些狼狈,但结果却是潇洒的。而被杀不论是结果还是过程,却是都很狼狈。”   萧锦侃束了束腰间的系带说道。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夜已很深,你该走了【三】   这少年猛然回头。   看到萧锦侃之后。   心中那一抹模糊的身影,终于是和眼前人重合起来了。   “师傅!”   少年跪倒在地,神情激荡,几欲泪流。   萧锦侃走上前将其扶起,掸了掸他肩头的尘土。   “见过你刘睿影师叔。”   萧锦侃指着刘睿影说道。   少年看着刘睿影,恭恭敬敬的弯腰行礼,却是没有丝毫疑惑和不服。   刘睿影刚刚沐浴完毕,正是精神与心情大好之时,也没有过多计较先前之事,只是坦然受了他的礼数。   不过刘睿影看到这位少年竟是没有丝毫后悔或担忧的表情,不由得又对他高看了一眼。   “已经发生过的,追悔莫及也没有用。”   萧锦侃说道。   “难道你就是看上了他这一点,才要收他为徒?”   刘睿影问道。   “也不尽然……若是他五年后没有来找我,或是早就把这事抛到了九霄云外,那我也是无能为力。”   萧锦侃平静的说道。   得失皆有因果与必然。   萧锦侃只是给了这少年一种可能。   若是少年抓住了,便万事大定。   若是错过了,那便此生相忘于江湖。   “你去了哪里?”   刘睿影问道。   他看见了萧锦侃前胸衣襟上的血痕。   但他却没有点破。   既然萧锦侃还能站在自己的面前,和自己说话,那就说明他已经解决了麻烦。   “出了一趟博古楼。”   萧锦侃说道。   “你明知他要来,怎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出去?”   刘睿影问道。   “因为有些事比起这更加急迫……何况我也没想到会耽搁这么久。”   萧锦侃说道。   “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刘睿影问道。   “当然。我只能看到开头,却永远看不到结局。尤其是这件事,我自己还身处其中。”   萧锦侃说道。   “难道你也会当局者迷吗?”   刘睿影语气有些落寞的说道。   “不管是人还是仙魔,只要身在局中,那便一定会迷的。”   萧锦侃说道。   “可若是能看到这局,还非要跳进去的话,这就是傻。”   刘睿影不屑的说道。   “有时候宁愿傻也得跳进去。”   萧锦侃耸了耸肩说道。   “你在我屋中喝了我那么多酒,现在在你的屋子里,怎么却也不请我坐下,而后再给我倒一杯酒?”   萧锦侃知道刘睿影的嘴张了张。   但他却是抢在刘睿影说出来之前说道。   刘睿影笑了笑。   指着少年带来的网兜并不言语。   萧锦侃吩咐少年将网兜提来,一掌拍开了封泥。   闻着酒香,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酒。   虽然二十两银子已经着实不少。   但却买不到萧锦侃和刘睿影认知中的好酒。   不过这酒好坏,贵贱,却是要看跟谁喝。   若是和朋友一起,刚打上来的井水也能当酒,也能醉人。   萧锦侃给自己倒了一杯,却是没有给刘睿影倒。   “人总得有些时候要犯傻的。不是为了自己,也会为了别人。”   萧锦侃喝了一杯酒说道。   这句话似是在回答先前刘睿影的问题。   但他说完后却轻轻的咳嗽了几声。   刘睿影看到有些许血沫混着酒汤喷溅出来。   但萧锦侃却只是用袖子抹了抹嘴,毫不在乎。   “你师父受伤了。”   刘睿影指着萧锦侃胸前的伤口对那少年说道。   “我知道。”   少年点了点头说道。   “但是他却还在喝酒。”   刘睿影说道。   就在这时,萧锦侃的咳嗽却越来越激烈起来。   激烈到他整个身子都在大幅度的抖动。   就连手上的酒杯都有些拿不稳了。   “我知道。”   少年依旧是平静的说出这三个字。   虽然他心心念念,无比崇敬的师傅就在眼前,而且不断的咳嗽着,极为痛苦,但这少年却嘴里说着知道,实则不以为意。   “你做得对!”   萧锦侃止住了咳嗽,嗓音沙哑的说道。   “多谢师傅夸奖!”   少年说道。   “难道不在你咳嗽时阻止你喝酒就值得被表扬?”   刘睿影语带嘲讽的反问道。   “因为他知道,每个人做任何事一定都是有选择,有思考的。即便这件事再坏,伤害再大,只要他做了,一定就是有承担这些坏处和伤害的准备。”   萧锦侃说道。   “这般高深的道理我能想通,但也是在不久之前刚刚想通。你能想通,想必是你看过的兴衰爱恨太多。可是他这般年纪,又如此纯情青涩,却是如何想通的?”   刘睿影问道。   “本能。”   萧锦侃只说了这两个字。   刘睿影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这两个字虽然极为笼统。   但也着实解释清楚了为何这少年会如此通达。   “他叫什么名字?”   刘睿影问道。   “你为何不直接问他?”   萧锦侃指了指身边的少年说道。   刘睿影把目光望向他。   但少年却有些尴尬。   这是刘睿影第一次见到他的脸上浮现出这样的表情。   “我没有名字。”   少年说道。   刘睿影没有再往下问为什么。   因为没有名字的人,一定没有归宿。   刘睿影虽然是个孤儿,但是他起码还有名字。   而这名字就是他的归宿,是他归属感的源泉。   可是这少年却连名字都没有……   怎能不让人因此叹惋。   想到这里,刘睿影竟是有些觉得自己应当与这少年同病相怜。   兴趣一旦上来,便想要喝酒。   不知为何。   酒总是能够催发人的情绪。   让欢喜的更加欢喜,悲伤的更加悲伤。   不过现在,刘睿影却是不知道自己是欢喜还是悲伤。   找到了经历相似的人,本是应该欢喜的。   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彼此理解,相互包容。   其余的,只是一些同情心泛滥的慰藉罢了。   做不得数。   但对于这样的事情,即便是找到了相似的人,却是无论如何都欢喜不起来。   因为太过于沉重,也太过于久远。   悲伤的事情,在刚发生时一定会很悲伤。   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它终究变得久远。   而久远,就意味着沉重。   从来不曾遗忘它。   偶然想起来时,依旧会沉甸甸的坠在心头。   只是流不出泪,也刺不出血。   刘睿影拿出一个酒杯放在桌上。   但萧锦侃却用手盖住,意思是不让刘睿影喝酒。   刘睿影疑惑的看着他,但他却只是望向了门口。   “这两日你喝的酒已经够多了。现在该去做事了。感慨可不能当饭吃。”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你呢?”   刘睿影问到。   “我的事已经做完,至少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都没有事情做。”   萧锦侃说道。   “错。你当然有事做。”   刘睿影说道。   “对,我还是有事要做的!”   萧锦侃举起了手里的酒杯,朝刘睿影挥了挥。   继而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是该轮到他喝酒了……”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   “是该轮到我喝酒了……”   与此同时,萧锦侃也在心里这样想到。   “还有最后一件事。”   刘睿影忽然回头问道。   他已走到了门口。   一只脚将迈出门槛时,却又突然收了回来。   “认识。”   萧锦侃还不等刘睿影开口,便如此回答道。   刘睿影咧嘴笑了笑,随即大步流星的走出了房门,走出了前院。   “那位让你不惜犯傻也要跳进局里的朋友,我认识吗?”   这就是刘睿影在方才想要说的事情。   然而萧锦侃却只有一位朋友。   这位朋友就是刘睿影他自己。   ——————   “刘省旗!别来无恙!”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不是去往别处,正是来到了狄纬泰的屋中。   “狄楼主仍旧是这般康健焕烁!”   刘睿影拱了拱手说道。   狄纬泰微笑着点了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刘睿影便也没有过多客气,大大方方的做了下来。   “清晨还是喝杯茶?”   狄纬泰说道。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   但他却丝毫没有给刘睿影选择的余地。   待刘睿影回答了一句‘好’时,一杯新沏的茶已经放在了刘睿影的面前。   揭开杯盖,腾起一阵白气。   但却并不浓郁连贯。   显然这杯茶,是在刘睿影到来前就已沏好的。   刘睿影看着这杯茶,微微抿了一口。   随即便静静的坐着。   这屋中的两个都是聪明人。   聪明人之间说话只有两种方式。   一种就是狄纬泰和欧雅明那般,互相打着机锋,看谁能扯的更远,谁沉住气的时间换更长。   第二种方式,就是这般互相静默。   似是在比拼劲气一般,看谁先会决堤溃退。   虽然两人没有动武。   但这般较量却要比刀剑来的更加凶险万分。   功法不济还能认输投降,武技不行也可松拳求饶。   但这般静默之中的比拼,却是有攻无守,有进无退。   无论是对刘睿影,还是狄纬泰,都是绝路一条。   每向前一步,身后就如断崖般寸寸崩塌。   却是决计无法再后退。   刘睿影的后背开始出汗。   不是因为热。   而是因为这种压迫感带来的紧张。   先前本就喝了很多的酒,以至于这会儿一出汗,就觉得更加口渴。   刘睿影想要端起茶杯再喝一口茶。   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的手是否还能够稳稳的端起这茶杯。   他有些后悔,刚才喝完之后为何要把茶盖再度扣上。   若是没有这茶盖,他双手齐出,稳稳的端着茶杯,将其死死箍住,便也不会露出什么马脚。   正当他在这般纠结犹豫时。   狄纬泰却站起身来,把刘睿影茶杯上的盖子解开,给他又添了些热水。   “绿茶味轻。若是水太凉,便喝不出滋味来。”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心想,他一定是看破的自己的端倪。   所以用添水暖茶为由,给自己解围,递过来一个台阶。   但狄纬泰添完水后,却是又把杯盖扣了回去。   刘睿影这才反应过来。   他不是要给自己解围。   而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狄纬泰的手摁在杯盖上。   将这茶杯朝刘睿影轻轻推过去。   这却是硬逼着刘睿影,不得不接过而后端起。   刘睿影看着茶杯一点点的向自己这边平移。   只能伸出手,想要去接过。   但他的手刚伸到距离茶杯一寸远的地方时,就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狄纬泰在这茶杯的周围释放了一层薄薄的劲气。   虽然极为稀薄。   却也不是刘睿影赤手空拳所能突破的。   若是用剑,他还有信心能一剑贯穿。   但狄纬泰只是在给他将这杯茶略微推进一些,似是为了方便他引用。   看上去只是一种极为普通的待客之道。   但若是刘睿影拔出了剑。   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起来。   博古楼楼主,沏茶添水。   中都查缉司省旗,拔剑相对。   无论怎么解释,却都着实难以说清。   但若是刘睿影不接下这杯茶。那此次来找狄纬泰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狄纬泰虽然看似和蔼。   但那只是外在。   实际上他却是一个最为高傲自负的人。   他可以对任何人都和颜悦色的打招呼。   也会客客气气的施礼道别。   但除了他能够入眼的人以外,旁人向来察觉不到他这些举止和语气中有丝毫真实的感觉。   就仿佛一个水车。   只有有水流过,水车便会转动。   即便这不是水车的本意,它却也不得不转动。   狄纬泰也是如此。   这些无关痛痒的旁人就好像是流水。   然而他自己就是一架水车。   只有有旁人在场,就像水流中的水车,始终有条不紊的转动着。   但若是离开了这些情境与场合,没了水的水车,只会默然的站立着,凝冻直至万古。   不过狄纬泰也可以变成一个风车。   不用多么强烈,只要有威风吹过,便能慢悠悠的开始转动。   只不过,刘睿影到底是不是这阵风,却是还要考量筛选。   然而这考量筛选的方式,就是看他如何应对这一杯茶。   刘睿影的指尖,也从体内大宗师法相中的太上台上牵引出丝丝劲气。   他想要硬碰硬的闯一闯。   他操控着这一缕极细的劲气作绣花针,狄纬泰便在这针尖处安放一枚顶针。   不论刘睿影如何变化,狄纬泰却是都能在瞬间完成应对。   然而这些阳谋与暗斗,却都是在眨眼之间发生的。   一闪而逝。   犹如电光火石。   就在这时,狄纬泰却微微加快了推动茶杯的速度。   留给刘睿影的时间,只剩下几次眨眼的功夫。   若是让狄纬泰一直推到了桌子的边缘,自己却还是没能接过拿起,那这考量必定失败,筛选也注定淘汰。   刘睿影知道单凭自己的身份和能力,面对狄纬泰只能束手无策。   唯一的方法就是,他自己愿意开口。   而想听到他内心的真诚,便只能先通过他的考量和筛选。   突然刘睿影觉得狄纬泰着实算不上个一个坏人。   虽然他对其做的恶事已经有了些概念。   可是恶人是不会给旁人选择机会的。   一切的对错都在他们充满粗话的口中,以及拿着浮夸兵刃的手中。   但是狄纬泰却愿意给刘睿影一个机会。   只有刘睿影抓住了,自是能渡到彼岸。   这样总好过一开始就判定了对错的基调以及结果要好得多。   起码刘睿影就算是无功而返,也不会有太多不满。   技不如人而已。   却是半点埋怨不得。   刘睿影双掌微弯。   他将这劲气抽丝,在狄纬泰劲气的外围,密密麻麻的编制了一个茧。   狄纬泰自是感觉到了刘睿影的此招之中的变化。   但他却并不明白刘睿影这般做法有何用意。   刘睿影却是心中激荡起了层层波涛。   他忽然想到。   虽说是不破不立。   但也可先立后破。   只要自己能够接住端稳这杯茶,其他的事,却是走完这一步再做考虑。   刘睿影只是想让狄纬泰的劲气变得更加凝视稳妥。   只有如此紧紧的将其拘束住,他才放心狄纬泰不会突然釜底抽薪或是落井下石。   只是这个过程说起来容易,却是并不好做。   尤其是在刘睿影和狄纬泰的境界差距极大的情况下。   狄纬泰很是轻松。   而刘睿影的的后背却几乎都被汗水湿透了。   幸好的他的脸上不易出汗。   否则这会儿定当是汗如雨下。   要是那样,刘睿影便也无须去接住茶杯了。   直接起身,拱手走人,倒是最好、最潇洒的选择。   不过刘睿影终究是在最后一刻,完成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这时,茶杯已经有小半截伸到了桌沿外。   刘睿影左掌一托。   同时右手奋力一握。   竟是把这茶杯极为稳妥的端在了手上。   看到这一幕,刘睿影暗暗松了口气。   方才的注意力过于集中,此刻回过神来才觉得后背的冷汗把衣衫浸润的粘滑阴凉,这会儿贴在身上端的是极为不适。   他微微提了提膀子。   想要把贴在背后的衣裳扯动一下。   就是这么一走神。   刘睿影眼看着那茶杯盖一倾斜,就要从半空中落下。   刘睿影赶忙将茶杯朝相反方向翻转,想要以此来让手中的茶杯重新获得一番平衡。   可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方才略一松神,却是就再也无法抑制住狄纬泰的劲气。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茶杯朝崩溃的方向逐渐偏移。   刘睿影的心中已经彻底放弃。   不过能看到自己失败的过程,也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情。   即便这种难得每个人都巴不得它一辈子都不要出现。   但既然此刻出现了,那也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经历。   就在刘睿影已经在脑中把这茶杯盖落地的景象与声音在脑中预演了一遍时,手上却突然一松。   狄纬泰不但收了劲气。   还在撤出的时候,微微扶了一把。   茶杯盖最终只是倾斜出一个弧度。   却是刚好露出一个缺口,可以让刘睿影饮茶。   “在我极为年轻的时候,还没有进入博古楼。”   狄纬泰开口说道。   茶杯的惊心还未完全落下。   刘睿影以为是要换一种策略,与自己东拉西扯,以求突破自己的内心防线。   但他却从狄纬泰的语气中听出了七八分真诚的意味。   “我和村子里一个同龄的玩伴,一起去了个大镇子。那镇子叫什么我仍旧记得,但现在却早就不在了。或许那里还有人家,不过肯定是不叫作这个名了。”   狄纬泰接着说道。   刘睿影一听狄纬泰开口说话,心下也顿时多了些许坦然。   他终究是能够稳稳当当的端着茶杯,摁杯盖,篦过杯中的茶叶,喝了一口茶。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夜已很深,你该走了【四】   “因为是偷跑出来的,所以自然要找点活计做。不然晚上没地方遮风挡雨不说,肚子也得挨饿。”   狄纬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刘睿影以为狄纬泰一直生活在博古楼内。   至少目前所有对完的公开的资料以及查缉司掌握的档案却是如此。   他竟是根本没有想到狄纬泰还会有这样的一段过往。   但让刘睿影更加不明白的是,就是为何狄纬泰会告诉他这些事情。   但现在却也不是他能够发问的时候。   所以刘睿影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听下去。   “我和那位伙伴就找了一处酒家打杂。不为其他,只是因为这酒家的活计,包吃住。有了落脚地,自是就要轻松得多。”   狄纬泰说道。   “没想到狄楼主的年少时的生活,也是这般坎坷。”   刘睿影感慨了一句说道。   这道不是为了客套而说的场面话。   实则是他由心而发。   “坎坷都是自找的。若是当年继续呆在家里,也就不会有这些坎坷。”   狄纬泰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但有些人就是待不住。”   刘睿影说道。   这句话,不是他想说的。   而是这番对话的场景,让他有些似曾相识。   不知怎的,这句话竟是就自己从嘴里冒了出来。   把刘睿影也吓了一跳。   狄纬泰的眼眸闪烁了片刻。   似是对刘睿影的这句话颇为赞许。   可是刘睿影却是根本记不得,这番似曾相识的场景,是在何处发生的了。   “没错……有些人就是待不住。虽然大部分朋友都向往着安逸。但你得承认,这世上总有些人很是另类。”   狄纬泰说道。   言毕指了指自己。   “不过酒家的活计,虽然能锻炼人,但一定塑造不出后来的博古楼主。”   刘睿影说道。   他虽然没有在酒家中干过什么活计。   但也能看出那小二哥成日里迎来送往的,笑脸相迎,实属不易。   碰上些是有教养的还好说。   至少不会去刻意为难这些做下人的。   但这些有教养的人,大多都喜欢用挑刺儿来显示自己的见多识广。   刘睿影觉得,狄纬泰的这般精心的功夫,或许就是那会儿在酒家里磨练出来的。   当任谁都能对其任意的吆五喝六的时候,一开始或许还会为了自己的面子和尊严而争辩。   但时间久了,这面子也放下了,尊严也破碎了。   满脑子只想着尽力把眼前的活儿干好,能让别人少说两句,而后一会儿吃饭时,还要想办法多藏两个馒头。   想到这里,刘睿影却很是惊奇。   他觉得狄纬泰竟然没有在那样的世俗琐事中沉沦。   难道他在如此年幼时,就能有这般坚定的心性?   “孩子都一样。若是后来没碰到我师傅,估计我和那伙伴最好的下场就是,攒了点钱,自己在镇子上开了个酒家。”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虽然狄纬泰被世人称作天下文宗。   但他也是个人。   书是一个字一个字读的。   饭也是一口一口吃的。   人不可能一天就长大成熟。   总得经历些什么,才能明白道理。   有些孩子,虽然个头不高,年龄不大。   但若是经历得多,自然也会通透的多。   看起来就比同龄人成熟。   想来狄纬泰也是如此。   “您师傅?”   刘睿影诧异的问道。   恐怕世上没人听说过狄纬泰还有过师傅。   流传出去的话,都是说他虽出生于博古楼内侍奉九族的农家,但却是天生异象。   当晚有物色神雷汇聚成一书卷装,另一金光一挥,宛若神笔。   随即这神雷书卷与神笔金光,便都飚射于狄纬泰家中,随即隐而不见。   而后便被九族之人带走精心培养,大抵是自学成才后一路过关斩将,有了如今的成就。   “已经离了家,自是就没了父母。若是再没有个师傅引导,有谁敢保证自己不掉到沟里去?”   狄纬泰说道。   他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   但刘睿影却看到他的嘴在不住的咀嚼。   “我有吃茶叶的习惯。”   狄纬泰说道。   “这茶叶,还能吃?”   刘睿影看着杯中的茶叶。   有些不敢相信。   “酿酒的米粒,可以当做酒酿吃。这泡茶的茶叶,当然也能吃。”   狄纬泰说到。   刘睿影点了点头。   虽然他没有吃过茶叶。   不过狄纬泰说他也并不是在强词夺理。   刘睿影也喝了一口茶。   刻意的把杯中的茶叶往嘴里送了几片。   刚一入口,还未咀嚼。   一阵酸涩之感便布满了整个唇齿之间。   狄纬泰看出了刘睿影学他的样子,吃了点茶叶。   当下也不做何说明。   就这般静静的看着。   但他却把自己的茶杯收了起来。   待刘睿影渐渐适应了这种酸涩之后,才开始略嚼了几下。   没想到随着他咀嚼的次数越来越多,频率越来越高。   这茶叶竟是又如糖果一般转为了甘甜。   这倒是让刘睿影有了些意外之喜。   “我的师傅是一名刀客。他不仅收了我,也收了我的伙伴。所以我们俩从难兄难弟就这般变成了师兄弟。”   狄纬泰说道。   “没想到狄楼主竟是练刀起家。”   刘睿影说道。   虽然他知道狄纬泰的武道修为也是极高。   但着实没有想到他一开始却是练刀的。   “与其说练刀,不如说打铁……”   狄纬泰说道。   随性的挥了挥手。   “想必我师傅鹿明明的打铁手段也是狄楼主您教的了。”   刘睿影说道。   “没错,是我教的。不过现在我和他的师徒情缘已了,却已经不再是他师傅了。”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猛然想到一件事。   若鹿明明仍旧是狄纬泰的弟子,那自己拜了鹿明明为师,岂不就成了狄纬泰的徒孙?   先前没动过这番脑筋还不要紧。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一旦想通,却是让刘睿影有些头皮发麻。   要是真的如此,估计他一回到中都查缉司,就会被下了诏狱拷问一番。   “不过现在的鹿明明已经和我,和博古楼没了任何关系。只能是算作一位博古楼的老朋友吧,而我是他较为尊敬的一位长者。仅此而已。”   狄纬泰说道。   他看出了刘睿影的不安。   这句话倒是颇有些劝慰的意思。   虽然中督查缉司号称查缉天下。   天下间没有找不到的人,没有办不成的事。   但这天下可是五王共治。   五王之外,还有如博古楼这般超然物外的大势力所在。   它门各有各的地盘,各有各的情报渠道。   却是谁也不在混天度日。   狄纬泰很是清楚中都查缉司的种种,因此才会这般对这刘睿影解释。   “不过狄楼主为何要打铁?”   刘睿影问道。   “因为我的师傅有一家刀行。不打铁来造刀,就没钱吃法。饿着肚子可是没法儿去练刀的。”   狄纬泰说到。   刘睿影听了有些想笑。   他觉得狄纬泰当初愿意拜这个师傅,一定是觉得跟着这师傅去练刀,起码不会被人再吆五喝六的使唤,而且都能顿顿吃个饱饭。   没想到这师傅是拜了,却要让他俩先打铁。   刘睿影看过鹿明明打铁。   知道这是一件极为辛苦且枯燥的事情。   刚开始或许还有几分新鲜。   但到了后来,狄纬泰说不定会更加怀念在酒家中忙碌的时光。   起码每日里都有诸多变化发生。   “我师傅是一个心气儿很高,但手底下却没什么真章的人。”   狄纬泰说道。   “这样的人自古就很多。”   刘睿影说道。   “但你不会见过有比我师傅更加痴迷的人。”   狄纬泰说道。   “有多痴迷?”   “痴迷到疯魔。”   狄纬泰说道。   “你可听说过,无形刀?”   狄纬泰问道。   “当然听说过!”   刘睿影说道。   这无形刀的传说,天下武道修士怕是没人不知道。   不过,大抵是当过笑话来听听罢了。   据说,天下最快,最锋利的刀,叫做无形刀。   刀出无形,幻灭成空。   因此而得名。   若是得到了此刀,再修习了锐金劲气,则可在兵刃器械中,战得一个天下第一。   不过这刀却从来没人见过。   也不知这传说是从何处而起的。   没头没尾的故事,自然很容易断了人的念想。   但不知为何。   这无形刀的传说却是愈演愈烈。   不单单是江湖,就连当时的皇朝都密派高手,潜入那山高水长之处,寻找无形刀的踪迹。   “我的师傅,坚信他是无形刀的传人。或者说,这无形刀的是是非非,就是从他这里生发出来的。”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一阵苦笑。   虽然平淡的生活很容易让人有所消磨。   但若是每日都置身于如此庞杂的争辩旋涡之中,没有片刻的安宁,日子应该会变得更加难熬才对。   狄纬泰记得。   当时师傅吧一个跟烧火棍似的刀递给了他俩。   而后说,这就是无形刀的模具。   让他俩以此去打造,以求能够使得辉煌重现。   可是师傅去也没有告诉他们,这辉煌曾经是什么样的。   有多高,多长?   是纵横了八万里,还是从这刀行传到了镇口水井旁?   “那绝对是我平生见过的最难以入眼的东西。”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看到他的嘴角轻轻地扯动了一下。   这让刘睿影却是极为的好奇。   究竟是一把怎样的刀模,能让狄纬泰时隔几十年后,想起来时已然如此厌恶。   可惜,狄纬泰没有详加说明。   不过当时的他,却是非常明白自己的师傅是在夸大其词。   至于为何要生此谣言。   狄纬泰觉得无非是想让刀行的生意好一些。   多卖出去几把刀。   哪怕是菜刀,柴刀也好。   人总是要吃饭的。   当饭够吃的时候就想顿顿有肉。   一旦满足了顿顿有肉,却就又想添上二两烧酒。   但这一切的必须,就是刀行得多多卖刀。   “既然是师傅交待的话,我们自然还是要尽心去做的。虽然明知道没什么可能会,但我俩也做得极为认真。”   狄纬泰数到。   “可有何结果?”   刘睿影问道。   “用废的钢铁,怕是能打造一百把菜刀都不止……但师傅却是不知悔改,我们也只好继续下去。”   狄纬泰说道。   若是那些废掉的钢铁都能打成菜刀或是柴刀,想必早就能赚个盆满钵满,锅上顿顿有肉,餐餐有酒的生活了。   但有些人做事就是如此。   即便是千万人阻拦,他也会坚持做到最后一刻。   不到山穷水尽之时,绝不罢休放弃。   这样的人虽然看上去很蠢,但也着实有他的可爱之处。   看来狄纬泰的这位师傅就是这样的人。   “只是后来。一个中年人路过刀行,竟是直勾勾的盯着那刀模,眼睛大放光彩。问我们俩要卖多少钱。”   狄纬泰说道。   “难道那刀模还真是稀罕物件儿不成?”   刘睿影在心中如此想到。   疑惑尽数全都写在脸上。   不过狄纬泰却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是从桌下取出了一小坛酒。   刘睿影这才发现,原来狄纬泰的屋中也是有酒的。   只不过他不常喝罢了。   “这坛酒,就是就是当时我那伙伴送我的。”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看到这一坛酒,坛口处封泥完好。   仍是新的。   想来狄纬泰一直珍藏着,定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其实你早已见过他。”   狄纬泰说道。   随即一掌拍开了封泥。   刘睿影不知道狄纬泰是谁。   但脑中却浮现出了乐游原上那位看原人的身影。   狄纬泰对这刘睿影点了点头。   仿佛是在肯定着刘睿影心中的想法。   “不过他已经走了。”   狄纬泰说道。   “他去了哪里?”   刘睿影问道。   “我也不知道。当时他说,走之前要与我喝完这坛酒的。但是他却一口都没喝,就离开了。”   狄纬泰说道。   他重新拿出两只杯子。   是茶杯。   比酒杯要大上不少。   狄纬泰托着酒坛,给刘睿影和自己分别倒了半杯。   “狄楼主不说早晨还是喝茶好?”   刘睿影看着酒杯调侃道。   可是他已然不知道狄纬泰到底要说什么。   为何告诉他一段如此的往事。   这些往事和如今在博古楼发生的种种又有什么关联?   刘睿影想不通。   ——————   与此同时。   在离狄纬泰住处不远的地方。   酒三半正在练剑。   他把这把青娥剑,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感受着剑鞘上传来的一阵冰凉。   接着又把剑鞘一寸寸向上移动。   他却是想用自己的脸颊把这剑鞘尽皆温暖一遍。   随后,他拔出了剑。   看似缓慢。   实则也缓慢。   如抽丝薄茧般,一点点的拔出了剑鞘。   这一幕落在了欧雅明的眼里。   酒三半练剑的位置,正对着欧雅明住处的窗子。   期间没有任何遮挡。   “这位朋友你是从何处认识的?”   欧雅明问道。   欧小娥正站在她身后。   这话定然是冲着她问的。   “他是刘睿影的朋友。我不知道他俩是如何认识的。但只言片语中好似是路上偶遇。”   欧小娥说道。   “偶遇竟然竟能碰到这等人才……看来这刘省旗也是一个有大造化傍身之人。”   欧雅明感叹道。   “家主是从何处看出他是个人才的?”   欧小娥问答。   虽然她知道酒三半的剑法很高,武道修为也不低,甚至文才也不错。   但竟是得到了家主的如此褒奖,想必他的身上还有些许过人之处。   “你看他用剑的模样。”   欧雅明双手背在身后,努了努嘴说道。   “用剑的模样?”   欧小娥不解。   不过他也看出酒三半对这把剑极其爱护。   “当他拿起剑时,他的手中,眼中,心中就只有剑。真样的人,才配称之为真正的‘剑心’!”   欧雅明说道。   “难道家主有意将其招揽进欧家?”   欧小娥吃惊的问道。   “机缘已逝……风云已化金龙。现在除了他自己愿意,怕是谁也没法勉强他。而这般拥有真正‘剑心’的人,却也不会被利益所打动。”   欧雅明说道。   “但他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   欧小娥说道。   “平时?你是说他三半不离酒的平时吗?”   欧雅明问道。   “是的家主。”   欧小娥点了点头说道。   “拿起剑的时候,只有剑。喝起酒来的时候,只有酒。天下还有几人能有如此的大纯粹?”   欧雅明说道。   情绪间,竟是颇为激动。   “何况,他还很在乎朋友。”   欧雅明顿了顿说道。   他仿佛也知道自己刚才有些失态。   尤其是面对欧小娥这样的晚辈。   虽然自己平日里也没什么架子,但还是要沉稳些,有个家主样才好。   欧小娥没有回答。   因为她心里很是清楚酒三半对自己的感情怕不单单是朋友那么简单。   花了这么长时间。   酒三半的剑总算是抽出来了。   他平平的举着青娥剑。   将右臂一点点抬高,放在眼前,细细打量着。   阳光照在剑身上,反射进了他的眼眸里。   刺眼的阳光,让欧雅明都微微眯起了眼角。   但酒三半却是毫不畏惧。   依旧这般直视着剑身上反射而来的光芒。   这些光芒仿佛能给他无穷无尽的能量似的。   让酒三半的呼吸更加急促,脸上浮现了一层喝醉时才会出现的潮红。   当他的呼吸快到一个顶峰时。   酒三半放下了剑。   他闭着眼。   低着头。   右手仗剑。   剑尖冲下,就这么垂着。   剑垂着。   人也垂着。   无所谓四季轮回,还是阳光雨露。   仿佛就要如此站定,直至那剑芒划破永恒。   萧锦侃也这么垂立在窗前。   虽然隔着窗子,还跨过了一段距离。   但酒三半身上释放的酒气与剑意,他已然能够感觉的清楚。   酒气刺鼻。   凌云豪迈。   剑意穿心。   寒凉灌体。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夜已很深,你该走了【五】   一个人最孤独的时候,不是悲伤难过而无人倾诉。   而是开心的得意之时,只有去照照镜子才能看见笑脸,得到回馈。   但萧锦侃的这位徒弟,却是比这还要更加孤独。   因为他连镜子都没有。   说起来,萧锦侃都不知道他这徒弟叫什么名字。   但他做任何事都不会随性而为。   既然说要收他当徒弟,其中就一定有意义存在。   “我给你取个名字?”   萧锦侃问道。   他让这少年坐在自己对面。   并且也给他倒了一杯酒。   独自一人生活在山林之间,是不需要拥有名字的。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一个称呼。   说起来只是方便了别人在呼唤时能更加轻松。   但山林间的禽兽以及树木是不会说话的。   自然也没有东西去呼唤少年的名字。   所以他便也没有名字。   少年点了点头。   眼中充满了希翼。   虽然他不知道这名字究竟有什么用途,或是能带给自己什么好处。   但既然别人都有,他便也想有个名字。   “叫你华浓可好?”   萧锦侃说道。   少年点了点头说道:   “以后我就叫华浓。”   “华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收你为徒弟吗?”   萧锦侃问道。   华浓眨巴着眼睛,看着萧锦侃。   并不言语,也无动作。   “其实我也不知道。但当我见到你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让你死掉,而且还要收你为徒。”   萧锦侃说道。   “但师傅为何不在当时就收我为徒,而是一定要等五年之后呢?”   华浓问道。   “因为当时只有这样一个念头。何况这念头并不强烈。五年只是我随口说的。”   萧锦侃说道。   “为何师傅随口说出来的是五年,而不是十年,二十年?”   华浓问道。   他身上有一种特有的倔强。   只要遇到自己想不通的问题,一定要问个清楚才行。   只是这样的倔强,让旁人看来确实有些不近人情。   无论是走江湖,还是进庙堂,怕是都让人难以亲近。   不过萧锦侃知道。   虽然华浓周身的气质冷若冰霜。   但他的心却是火热的。   他的心要比盛夏时午后的阳光更加明媚,要比雪夜里门前的篝火更加温暖。   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   “因为一个念头若是保持了五年还没有终止,那就证明我的确是想这么做,而不是一时兴起。”   萧锦侃解释道。   说罢,端起酒杯,对着少年微微示意了一下,接着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你不会喝酒吗?”   萧锦侃问道。   他看华浓并没有端起酒杯,而是盯着杯中的酒汤发呆。   酒杯虽小,酒汤也很浑浊。   但华浓依旧能从中隐约看到自己的面庞。   鼻子嘴巴虽然看不真切,但一双眼睛却是格外的明亮。   “我不会喝酒。”   华浓把目光从酒杯里收回,抬起头看着萧锦侃说道。   “但你却知道给我买酒。”   萧锦侃说道。   “因为当时我在师傅的身上闻到了这种问道。以前不知是什么,但后来知道这是酒味。”   华浓说道。   “原来如此……其实你的身上也有一股味道。”   萧锦侃说道。   “什么味?”   华浓连忙举起自己的衣袖,凑到鼻子前面闻了闻。   “血腥味。”   萧锦侃说道。   华浓笑了。   一听到血腥味三个字,他的脑海中瞬时出现了无数个画面。   都是他在山林间狩猎时的场景。   猎物倒在他身前的时候,总是会弄的一地血腥。   不过这些血液,很快就会渗入大地之中。   成为那些花草树木的养料。   对于旁人而言,血腥味总是意味着杀戮和恐惧。   但对于华浓来说,却是一种无可替代的安全感。   血腥满地代表着狩猎成功。   狩猎成功,便能饱餐几顿。   对于游荡在山林间的他来说,还有什么事能比吃饱了之后沉沉睡去而更加幸福?   “不过,你杀了人。”   萧锦侃话锋一转说道。   “我本来不想杀他的。”   华浓说道。   话中的意思虽然有些可惜。   但语气里却没有任何叹惋之情。   可能在他的意识里,杀人和宰一只兔子,本就没什么两样。   “所以是一种无奈?”   萧锦侃问道。   华浓沉吟了半晌,点了点头。   他可能并不懂得无奈这个词的意思。   但是他觉得师傅说出来的,终归是对的。   “以后还是不要再杀人了。”   萧锦侃说道。   “只要没人杀我,我一定不会杀人。”   华浓说道。   他的思绪竟是又机敏了起来。   萧锦侃听后一愣。   他突然开始自我怀疑。   怀疑当初为何要收这少年为徒,为何这收徒的念头一起,竟是五年之后也没有消退。   萧锦侃这般怀疑,并不是因为华浓不好,不配当他的徒弟。   而是觉得自己着实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他的了。   华浓的剑很快。   虽然不知道究竟有多厉害,但却是足以自保。   华浓的心思很通透。   虽然不懂人情世故。   但谁又能说这天下就和山林间不一样?   若是把五王比作狮子老虎,那其余的人们不就类似那梅花鹿和小白兔?   大体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忽然,萧锦侃眼睛一亮。   他突然知道自己该教他什么了。   “先把这杯酒喝了。这就是你的第一课。”   萧锦侃指了指华浓面前的酒杯说道。他要教华浓喝酒。   华浓自是学的很快。   不论萧锦侃让他连喝几杯,他都会照做。   不多时,一大坛子酒就被喝下去了过半。   “感觉还好?”   萧锦侃问道。   “师傅,我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   华浓说道。   “感觉说不出来,难道还能展现的出来?”   萧锦侃笑着说道。   华浓点了点头。   他猛地抽出了自己腰间的那把破剑。   把桌上的酒杯挑起,随后将杯底里还仅存的一些酒汤全都用剑借接住。   待那酒杯再度落回桌上之时,他把剑身一斜,上面的酒滴犹如珍珠一般滚落,尽皆又全都回到了杯中。   “好剑!”   萧锦侃称赞道。   他能感觉到少年虽然没有系统的修炼过任何武道。   但就和酒三半一样,不知怎的,自己却是悟出了一条独一无二的路。   “不,师傅。一点都不好。”   华浓说道。   他的手指着桌上的一处说道。   萧锦侃虽然是个瞎子。   可他用心眼看到,华浓手指的地方,有一星比芝麻还小的酒汤。   鼓鼓的滴在桌子上。   却是方才他用剑没有接住的。   “所以你的剑慢了。”   萧锦侃说道。   “不是我的剑慢了,是我的眼,我的心,我的手,都慢了。剑只是将其表现了出来。”   华浓说道。   他重新坐了下来。   “你觉得慢好,还是快好?”   萧锦侃问道。   “若是还在山林里。自然是快好。若是慢了,命也就没了。所以我总是要自己快些,再快些。”   华浓说道。   “所以你从未体会过这般‘慢’的感觉。”   萧锦侃说道。   “是的师傅,所以我突然有些害怕。”   华浓说道。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   此刻唯有这把破剑能够给他十足的安全感。   “这里不是山林,也没人会杀你。不如把你的剑先放到一旁,好好上完这第一课。”   萧锦侃说道。   华浓看了看自己的剑,又看了看萧锦侃的脸。   “前面那个师叔说师傅你是瞎子,你真的是瞎子吗?”   华浓问道。   “如假包换的瞎子。我的屋中从不点灯。”   萧锦侃说道。   他知道先前因为这一点,却是让华浓把刘睿影冤枉了个实在。   “瞎子是不是做事都很慢。”   华浓问道。   他似乎不太会使用语气。   不论是陈述,描述,还是疑问。   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始终都是一个调调。   “是。瞎子因为看不见,走路做事就会异常的小心。小心之下,速度就慢了。”   萧锦侃说道。   “可是我看师傅你走路做事并不慢。你还总是能一伸手就够到酒坛的准确位置。”   华浓说道。   “瞎子也分高低。我是高级一些的瞎子,自然不会太慢。”   萧锦侃说道。   “所以师傅说教我喝酒,其实是为了让我变慢?”   华浓说道。   萧锦侃微微一笑。   心里更加坚定自己先前的想法。   那就是他着实没什么可以交给他的。   第一课,或许也是最后一课。   先前觉得若是他悟性不够,可能还会有第二课,第三课,   但是现在看来,只上一课已是足矣。   华浓看到萧锦侃的表情,知道自己说对了。   他用鼻子重重的喘了几口气。   接着就把手上的剑放倒了一旁的桌上。   在他的剑刚刚落在桌面上,手还未完全放开收回时。   萧锦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抽走。   一个反手。   剑刃出鞘。   剑尖抵在了华浓的咽喉处。   他嘴里正好有一口想要咽下去的唾沫。   但是他现在却只敢含在嘴里。   因为若是吞下下去。   势必会带动喉结。   然而萧锦侃的剑尖却没有给他任何能够互动的空隙。   就这般死死的抵在他咽喉的最柔软处。   但只是片刻的功夫,萧锦侃就收了剑。   将其重新放回到桌面上。   华浓似是还没有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依旧梗着脖子,面色紧张。   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   萧锦侃看到他这副模样觉得很是有趣。   当头拍了他一巴掌,使得华浓张开大嘴,急速的喘了几口气,这才算是缓了过来。   华浓缓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了他的剑。   以先前萧锦侃对自己的方式,重新用在了萧锦侃身上。   剑尖抵在萧锦侃的咽喉处。   却是比先前萧锦侃对自己时,抵的更深。   但萧锦侃却丝毫不慌。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用被剑尖抵着的咽喉,吞咽了下去。   剑尖随着咽喉的动作,上下起落。   虽然看着极为惊心动魄,但终究是没有见血。   萧锦侃喝完后,把酒杯放在了华浓的剑身上。   华浓皱了皱眉头,不解其意。   僵持了许久之后,终于是收了剑。   他把剑身之上的酒杯取下,重新放在了萧锦侃面前,还给他又添满了一杯酒。   “这是第一课的下半堂。”   萧锦侃说道。   华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明白上半堂课是何时结束的,自己又在上半堂课学到了什么。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去了。   ——————————   刘睿影仍旧在狄纬泰的屋中坐着。   两人都毫不例外的保持着沉默。   只是一杯一杯的喝着面前的酒。   刘睿影每次喝完,狄纬泰都主动再给其添上少许。   只是这酒一次倒的比一次多。   三四次过后,就是满满一茶杯了。   狄纬泰仍旧不开口。   刘睿影端起这杯酒,一饮而尽。   准备开口道别。   再坐下去,只是虚度光阴罢了。   想必也没有什么意义。   “刘省旗。在丁州府城中,截杀你抢夺《七绝炎剑》的人,的确是博古楼的人。”   狄纬泰突然说道。   他看透了刘睿影的心思。   “狄楼主知道此事?”   刘睿影问道。   狄纬泰点了点头。   “我一直都知道。”   狄纬泰说道。   这句话意味深长。   知道,不一定是他做的。   有些人知道很多事,但每件事都不是自己做的。   要么是亲眼见证,要么是道听途说。   刘睿影在思考狄纬泰这“知道”二字的真正含义。   “狄楼主当然是知道的。”   刘睿影如此说道。   他故意把尾音拖的很长。   好像这样就能显示出自己也成竹在胸一般。   狄纬泰拿起酒坛子晃了晃。   “还剩一点,我们分完?”   他说道。   刘睿影没有拒绝。   他也没有理由去拒绝。   主动拿过了酒坛,两人一人一半,把坛子里剩下的酒都倒入了杯中。   “而且我知道是谁。”   狄纬泰抿了一口,接着说道。   “狄楼主愿意告诉我?”   刘睿影问道。   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即便这事情不是狄纬泰做的。   但是他也没有理由告诉自己。   老母鸡还知道护着小鸡崽。   狄纬泰又怎会不爱护他博古楼中的人。   “我也是知道不久。而且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告诉你最好。”   狄纬泰说道。   “在下洗耳恭听。”   刘睿影说道。   “刘省旗可知,文道一途,最讲究什么?”   狄纬泰话锋一转,竟是又说起了题外话。   “着实不知。”   刘睿影说道。   其实他心中有个答案。   那便是文采。   文道一途若是没有文采,就好比炒菜没放油盐。   那样的文章读起来,只会是味同嚼蜡。   “是诚心。”   狄纬泰说道。   听到诚心两个字,刘睿影有了些明悟的感觉。   但依旧是犹如镜中花,水里月一样,明白的还不够透彻真切。   “人无信不立,文无诚即废。若是没有一颗诚心,写出来的文章,最多是一番卖弄罢了。世人都说文人风流,文人虚伪,文人薄情。但那都是个人秉性罢了。真正落在纸笔间的诗词文章,有哪一句,哪一段,不是情真意切?不是诚恳朴素?”   狄纬泰解释道。   “所以狄楼主自是这读书人里最为诚心之人。”   刘睿影说道。   “最为不敢当……但也着实不算低。”   狄纬泰说道。   “若是没了诚心,文道一途又将会如何?”   刘睿影问道。   “若是没了诚心,自然就会出现刘省旗你遇到的事情。”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反复遭遇截杀一事。   “狄楼主的意思是,没了诚心,剩下的就只有狠心。”   刘睿影说道。   “也不尽然。或者说光是狠心还不够。狠从何处而起?却是要找到它的源头。”   狄纬泰说道。   “狠从妒中起。只有妒火中烧之人,才会有狠心。”   刘睿影说道。   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感悟。   而是打小就从书里读出的道理。   只要是识字之人,都会知道。   “做此事之人,就是刘省旗口中的妒火中烧之人。妒火烧尽了诚心,剩下的便只有狠心。狠心之人,做处什么狠厉的事情,都不算奇怪。”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心中一阵冷笑。   虽然狄纬泰马口仁义道德的标榜着自己是诚心之人。   但他却不相信狄纬泰的心中没有任何狠心。   若是没有狠心,他又是凭借着什么来推翻的九族?   刘睿影不相信一个懦弱之人,会有如此的魄力。   狠心也是相对的。   有的人狠心是对旁人。   有的人狠心是对自己。   刘睿影不知道狄纬泰的狠心此刻正在对着谁。   但当初的他,一定是先对自己狠,再对别人狠。   若是对自己不狠,如何来练就的那般隐忍决绝?   虽然他日后没有再打铁铸刀,但却把当年的打铁炉搬到了自己心里。   一锤锤的在体内不停地敲击着。   把自己的精神和意志,像一块钢铁般锻炼着。   同时也让自己的心,一点点的蜕变。   “狄楼主有没有做过什么狠心之事?”   刘睿影问道。   这一问可谓是单刀直入。   他本以为能戳中狄纬泰的痛点。   没想到,狄纬泰却是缓缓解开了衣衫。   “这就是我做过的狠心的事,以及这事给我造成的后果。”   刘睿影看到狄纬泰的右臂上,有一道剑伤。   血痂覆盖在伤口表面,看不出深浅。   但刘睿影也是用剑之人。   凭他的感觉判断。   这一道剑伤,怕是不轻也不浅。   “在博古楼之中,有谁能将狄楼主伤成如此?!”   刘睿影吃惊的说道。   不但是在博古楼中。   想必在全天下里,能让狄纬泰流血的人,也不过一掌之数罢了。   “我下的唯一一次狠心,做的唯一一次狠厉之事,就是想留下一人。但我失败了,终究还是没能留下。估计是因为我的心还不够狠。”   狄纬泰说道。   “此人是谁?”   刘睿影问道。   “若是能留下,这一切就可迎刃而解。”   狄纬泰说道。   他的手放在了酒坛口上。   刘睿影深吸了一口气。   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夜已很深,你该走了【六】   定西王城。   定西王府中。   霍望今日不知是怎么了。   一向勤勉的他,却是到现在都没有起床。   他昨晚没有喝酒。   但这会儿却如宿醉一般头疼。   要是放在先前,这些小毛病他是向来不会在乎的。   只是今天,他却是决定放纵一把。   干脆就躺在床上不愿意起来。   只是他心中却有些烦闷。   明明自己没有喝酒,为何却会有了宿醉的感觉?   要早知今日会如此。   还不如昨晚喝个烂醉来的痛快。   自他从景平镇中回来之后,他倒是觉得松快了许多。   并不是因为他和叶伟说了多少话。   而是见到了一个能让自己彻底放松身心的人,那些郁结便眨眼间都消散了。   好在最近的定西王域极为安静。   却也没有什么事值得让他去过多操劳。   倒春寒虽然对耕种有些影响。   但一年富庶一年灾,这本就是老天爷的规矩。   即便他是定西王也左右不了。   能做的,只有未雨绸缪。   在富庶的年份,多积攒些余粮。   等着遇到今年这般天气的时候,可以开仓救济。   有些受灾严重的地方,霍望已经亲自批示,每日要开粥场。   甚至一天还开两次。   说实话,这还得感谢草原王庭。   若不是他们连年犯边骚扰。   定西王域怎么会有这么齐整的人心?   人心不齐,很多事都无法推行得当。   只有上下通体都居安思危,才能又如此上令下行的高效运转。   至少目前为止,霍望对自己的定西王域的状态是很满意的。   于是,他决定给自己一天清闲。   可是他又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尚未成家。   也没有爱人可以交心畅谈。   自己平日里最多的爱好,就是在王府大殿中,看着定西王域的地图,喝着用那红泥小火炉烫好的酒。   但今日他却不想去那大殿。   不论在何时,霍望几乎都是一身戎装。   虽然他有许多非常华美的便服。   但都收在箱子里,一次都没有穿过。   想到这里,霍望觉得自己对那些衣服好像有些亏欠……   应该一视同仁才对。   所以他从床上起来,打开了那些箱子。   门外的侍从听到了屋里的动静,出言询问。   但霍望却让他们都尽皆退下。   还吩咐道今日无论何时,都不要来前来打扰。   他一口气把十几口箱子全都打开,把所有的衣服一件一件的拿出来,摊开。   终于选定了一件天青色的长衫穿在了身上。   霍望照了照镜子。   他也着实好奇自己穿上这样的衣服会是一副怎生模样。   没想到,竟是给他增添了几分文气。   犹如一个中年教书匠。   霍望笑了笑,觉得偶尔这样自娱自乐一番也着实不错。   但他的目光却望向了窗外。   他想出去走走。   没有什么方向,只是漫无目的的走走。   说起来他对自己的王城还是极不了解的。   既然今日清闲,为何不借此机会出去转转看看?   久居王府之中,难免会不食人间烟火。   今天春光正好,暖风阵阵。   说不定让这太阳一晒,风一吹,就能化解了自己的头痛也说不定。   霍望在腰间系了一根玉带。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太过惹眼。   找来找去,却是只找到了一根金线祥云带。   算是最为低调的一条了。   霍望手上拿着这根带子,心中实则还是有些不太满意。   踌躇间,他手腕一翻。   忽然想到,把这条带子反过来系着,岂不是更好?   花纹一面朝里。   这样无论是谁却是都看不出上面的金线和祥云图,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绸带罢了。   定西王域虽然偏远。   但在王城之中,能系的起绸带的人还是着实不少。   这样既不至于太过惹眼,也不至于被那些凭衣冠下菜碟的人轻视。   穿戴停当之后,霍望就出了王府。   他一个闪身,人就站在了王府东侧的围墙外。   身上没有配剑。   他觉得自己的双手有些无处安放。   往日里,总是手中有剑的。   现在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也总得有个时间适应不是?   只好背着手,沿街向前走着。   他心中没有方向。   于是决定遇到的第一个路口左拐,第二个路口右拐,以此类推。   这样既能避免围着一个地方转圈,还能曲折的前进看看自己这大好王城。   只是他忘记了一样东西。   银两。   他身上没有带钱。   就连同伴都没有一枚。   不过身为定西王的他,早就没了钱的概念。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整个定西王域都是他的,街上晃动的人影都是子民。   霍望上街怎么还会想得起带钱?   不过这也是他头一遭自己悄悄溜到街上。   往日里,身边总是前呼后拥的跟着一大帮子人。   这番一个人出来,倒也觉得清净异常。   至少自己想停就停,想走就走,随心所欲。   看到自己感兴趣的人和事,就算是站定了脚步看他个一炷香的功夫也是无妨。   但在以前,他却是两眼只朝前。   不敢暴露自己的任何喜好厌恶。   因为自己多看一眼的东西,或许就能改变这事物原本的运行轨迹。   他不想干涉这些普通的存在。   但他也是个人。   是人自然也就会有喜好和厌恶。   所以他只能强装淡然。   不过今天,却是可以把这些都抛到脑后。   这会儿,他就在一个吹糖人的摊子前驻足观望。   看到那手艺人,把糖加热后,变得粘稠。   随即犹如趁热打铁一般,嘴里鼓着气,手上用一柄小镊子样的工具。   提,点,戳,拽。   瞬时就把这些懒散的糖浆变成了一个个鲜活的生灵模样。   霍望笑了笑。   他知道吹糖人,也见过糖人。   但如此这般的从头看到尾却是生平头一遭。   他看了看那吹糖艺人的手。   十指修长,很是白皙。   毕竟这吹糖人是个灵巧的活计。   不似其余的力巴活,需要出死力气。   霍望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却是发现自己这定西王的手,竟还是没有一位吹糖艺人的好看。   不由得面露一阵苦笑。   “先生,是需要糖人吗?”   吹糖艺人问道。   他刚刚完成了一个‘三羊开泰’的大糖人。   他把这糖人的吹起口扎死之后,往摊子前面的一个条案上一插,这才腾出嘴来问话。   “糖人好吃吗?”   霍望问道。   他从没有吃过糖人。   “和糖一个味道,爱吃甜的就好吃。不爱吃的,会觉得腻。”   吹糖艺人说道。   随即他憨厚的笑了笑。   虽然吹糖人不费太大力气。   但一天到晚的都要鼓着腮帮吹起,也着实让人不舒服。   他揉了揉脸颊。   从小坩埚中夹起一块化好的糖,便又准备继续吹起来。   霍望很是惊奇。   他本以为这吹糖艺人会把自己的糖人大夸特夸一番。   没想到竟是如此质朴的说了一句。   这根本不是夸奖,而是每个人都知道的大实话。   不过霍望看着他这般灵巧的制作过程,便瞬时想通了其中的症结。   糖人的味道怕是谁都知道。   大家感兴趣的,只是制作糖人的这番过程。   霍望看着这位吹糖艺人连做了两个糖人,有些不好意思。   他觉得自己怎么着也该买一个,当做这‘看礼’才对。   这会儿,他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上却是一文钱都没有。   两只手在身上摸索了一番,却是只能尴尬的笑笑。   “没关系。看看也是人气。”   吹糖艺人笑着说道。   霍望点了点头。   但在自尊心的驱使下,他却是再也看不下去了。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好转身就走。   到了一个路口,本该是左拐。   但霍望看了看左右,总是觉得右边更加热闹些。   不是因为别的。   只是因为右边的吆喝声,似是比左边更加嘹亮。   计划本就不如变化。   霍望大踏步的朝右边走去。   这才发现,原来只是一个卖阳春面的摊位。   摊前坐满了人,都在吃面。   一对看似是父女的,算是摊主。   女儿在后面煮面配菜。   当爹的在忙着上菜端面,应付顾客。   虽然忙的脚不点地。   但却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充实。   霍望不爱吃面。   但他也不否认,这一处摊子做的阳春面,的确是香气扑鼻。   让他这本不爱吃面之人,都有些想尝尝的念头。   正在他安详的看着这一切,把全部精神都沉浸其中时。   忽然看到街头上来了一串马队。   定西王城有规定。   街市之上,是不可纵马疾驰的。   但这一群人显然无视了这一条规定。   一个二个都是快马加鞭的,向前飞奔。   似是有什么急事一般。   霍望本以为是官府众人,在执行什么公务。   但看到这面摊上的食客,纷纷端着碗,站起身子,往墙角处靠去。   似是在躲避着什么。   马队临近。   为首的人一鞭子,就把这面摊摆在沿街的桌椅打翻。   为得只是给自己腾出一条路来。   “这未免也有些太过霸道了……”   霍望自语了一声。   “怎么,你不是王城中人?”   旁边的一位食客听到了霍望的自语,端着面碗问道。   “我……刚来!”   霍望略有迟疑,随即撒了个谎。   “那难怪你不知道了……”   这名食客说道。   随即又低下头去,吃起了自己碗中的阳春面。   霍望本以为他会给自己有所解释。   但现在却是也不好打扰别人吃面。   只能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去。   看来这王城之中,还是比自己想的要复杂的多。   霍望闲适的心境,也被方才那马队的领头人,一鞭子抽没了。   这会儿却是烦闷之感又涌上了心头。   他原地踱了几步。   索性掉头,朝着那些马队前行的方向走去。   他走的不快。   自是赶不上那些人快马加鞭。   但只要大致的方向是对的,总是能寻到些蛛丝马迹。   毕竟这还是定西王城。   他霍望也想看看究竟是谁,是什么势力,竟是如此的肆无忌惮。   以至于让老百姓们都见怪不该,司空见惯。 第一百三十章 夜已很深,你该走了【七】   就算是霍望,仅凭两条腿走路也是追不上那快马疾鞭的。   而他又不愿意展开身法去追踪。   就这般抱着的一种随缘的心态朝前走着。   他路过了一间酒家。   此时正值饭口。   就家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霍望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先前在那阳春面摊位前,他就有些意动。   只不过他不爱吃面,而且也没有现在这么饿,所以还是忍住了。   可是闻到这酒家里传来的酒饭香味时,他却是鬼使神差的朝里走去。   酒家门口没有站着侍从迎宾。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酒家。   也就比那阳春面摊子多了四面墙,一个屋顶而已。   却是没有那么高的档次。   堂里也只有一位小二。   跑前跑后的忙活着。   菜色和酒单使用笔写在木板上的。   这木板就挂在柜台的旁侧。   霍望看了看那木板。   都是寻极为寻常的菜色。   最贵的,怕是就数那清蒸桂鱼了。   霍望想起和叶伟在一起的时候竟是没有喝鱼汤。   本想着或许还能再看一次他被鱼刺卡住的场景,却也是没能实现。   不过现在,他却是很想喝鱼汤。   尤其是用刚刚宰杀的鲜鱼炖出来的。   奶白色的汤汁里,再整整齐齐的码着十几块豆腐。   当喝完汤之后,整条鱼的身子就露了出来。   不光是好吃。   就这番模样看着都像画出来似的。   “你这的桂鱼可是活鱼?”   霍望对着店小二问道。   “当然了!客官我给您说啊!咱店里这桂鱼,那可是王城名菜!那蒜瓣肉,鲜嫩紧滑,而且蒸好后浇的热油汁儿最能提味!虽不是什么大门大店,但就这一道菜,就让咱家在这王城里站稳脚跟三十年!”   小二说道。   言语间颇为自豪。   霍望点了点头。   向来他如此吹捧,定然也不会差到哪去。   他环顾四周。   发现在坐食客们的,几乎人人桌上都有一盘儿清蒸桂鱼。   “好!”   霍望点了点头说道。   “客官您也来一份儿?”   小二问道。   “我要一份桂鱼汤。”   霍望说道。   “……好嘞!”   小二愣了愣神后才反应过来,回答了一句。   他想自己已经把这清蒸桂鱼都吹上天,夸出花来了。   而这位客官却也是说了个好字。   但怎的却是点了什么桂鱼汤?   不过他对此也是颇为无奈。   这一行当干的就是伺候人的活计。   霍望这才又想起来自己身上没有带钱。   他笑着摇了摇头。   想自己明明在那糖人摊子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事儿,怎的却是又一头栽进了这酒家里?   不过现在想走也是晚了。   毕竟这菜已经点了。   若是要退。   小二定然会说,这鱼已宰杀干净,正准备下锅。   不过这鱼汤倒是个慢功夫。   没有半个时辰怕是吃不上。   所以霍望还有充足的时间来想象如何结账的问题。   再不济,他就把自己这人押在这里。   写张字条,让这小二去王府里取来银子。   不过那样一来,他却是也无法继续这么无忧无虑的闲逛了。   不出两个时辰。   全王城就会传遍他定西王竟是在微服私访。   连他穿了什么样式的鞋子,什么颜色的衣衫,都会描述的一清二楚。   所以这是下下之策。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决计不能动用。   常言道:一文钱难道英雄汉。   古书中曾经记载过某个皇朝的一位开国大将,年轻时身为落魄。   竟然在闹市中公然插标卖马,以求能吃得一顿饱饭。   霍望自省了片刻。   他却是连马都没有。   不过他腰间的系带倒是个好东西。   凭着质地和绣工,怎么着也能抵得过一份鱼汤。   一想到这里,霍望却是不着急了。   甚至把目光再度望向了那块木牌。   因为他又想点些酒来喝。   鱼汤配酒汤。   一个隽永回味,一个腥辣奔放。   放到一起倒也是极为跳脱。   霍望从没这样吃过,但今天他却是想试一试。   人喝酒的时候,往往都会急着咽下去。   毕竟没有人愿意把这酒汤含在嘴里。   这样做的话,非从鼻子里喷出来不可。   就在霍望安心等待自己的鱼汤时。   酒家中却是又走进了一人。   这人身上穿着一件老旧的袍子。   头上戴着一顶破烂的斗笠。   斗笠的边缘已经残破不堪。   早已不能遮风挡雨。   最多只有蔽日之能,   即便是在定西王域,现在的天气已然转暖。   任谁都不会穿着这么一件厚重的袍子。   霍望看到他脚下还穿了一双棉靴。   靴尖处和脚跟都有破洞。   露出了里面的棉絮。   早已不是纯白,而尽皆都是炭色。   只不过他的怀里抱着一把剑。   一把极为精致且高贵的剑。   剑鞘上的花纹很是雅致。   剑柄上还镶嵌着密密麻麻的珍珠。   这柄剑和他这一身打扮着实很不相配。   但他的身份也随着这柄剑而一目了然。   他是一位剑客。   不过一位剑客是否落魄倒是的确不能从他的穿着来判定。   或许他极为富有,只是喜欢这番打扮。   因为剑客总是会穿着自己最为舒适的衣服。   这样才不会再拔剑之时感觉到任何束缚。   但霍望不觉得谁在这样的天气里穿的这样厚实会是一件束缚的事情。   尤其是剑客。   剑客本就是武修。   武修对于这天气寒暑的适应,本就比常人厉害的多。   普通人家的老人或许因为年老体弱,阳气不足,现在还未穿上单衣。   不过这人的年纪,定然不大。   霍望从他的手上就可以判断的出来。   或许与自己算是同龄也说不定。   这位剑客走进堂中。   抬了抬斗笠,环视四方。   他的眼神慵懒散漫。   丝毫没有任何精气神。   这也不该是一位剑客该有的眼神。   剑客无论手里有没有剑,他的目光都应该是笔直犀利的。   不会像这般毫无目的的发散。   霍望笑了笑。   想到一个极为好玩的事情。   或许这柄剑是他偷来的。   或许是祖传的。   他准备把这柄剑卖个好价钱。   卖一个至少能让他吃一顿好饭,喝一顿爽酒的价钱。   不过却是和那位大将军卖马不同。   人家是真英雄。   这人只是可唯利是图之辈。   霍望收回了目光。   他已对这人没有了兴趣。   与其浪费时间去猜测他的身份背景,不如安安心心的研究下那酒单上花里胡哨的名字都是些什么意思。   不过,他的目光却忽然被人挡住。   映入眼帘的,是一件老旧厚重的袍子。   那位剑客此时却是站在了霍望的对面。   “堂内座头都满了,不知先生是否愿意在下拼个桌?”   这名剑客开口说道。   他摘了斗笠,抱着剑,微微弯了弯腰。   算是客气的行了一礼。   霍望没有想到他却是如此知礼之人,当下也不好拒绝,只能点了点头。   这名剑客看到霍望应允,便笑了笑,坐了下来。   把抱在怀中的剑,放在了坐上。   斗笠放在了条凳旁边空着的一半位置。   “掌柜的,拿两壶好酒!”   这名剑客朗声说道。   他声音洪亮。   中气十足。   当酒上来之后,他的双眼中射出两道精光。   却是一扫先前的颓废慵懒。   霍望心里有些鄙夷。   虽然他也喝酒。   但远远每到此种地步。   看这人的眼神,定然是个嗜酒如命之徒。   与其称他为剑客,不是说他是酒徒还来的更恰当些。   不过这位酒徒剑客却是把自己的两壶酒,分出一壶酒,推到了霍望面前。   霍望不解其意,静静的看着他。   指了指这壶酒,又指了指自己。   “一起喝!”   酒徒剑客说道。   他已经拿起酒壶,咕嘟嘟的灌下去好几大口。   霍望笑着看了看这酒,又望了一眼那酒单。   不知道这一壶酒是对应着上面的哪一种。   “这不是酒单上的酒。”   酒徒剑客说道。   还顺带着对霍望使了个眼色。   “为何这酒不在酒单之上?”   霍望问道。   “因为这是好酒。好酒都不会光明正大的写出来的。”   酒徒剑客说道。   “好酒不写出来,岂不时犹如明珠暗投一般无人人知晓?”   霍望疑惑的问道。   “好酒只能给懂酒的人喝。若是明明白白的写出来,很多根本不懂酒的土财主,只看价钱贵,就会点。这才更是糟蹋。”   酒徒剑客撇了撇嘴说道。   “看来你是很懂酒了。”   霍望说道。   他没有像这酒徒剑客一般牛饮。   而是倒在了杯子里小口品了一下。   不得不说。   这酒的确不错。   虽然还比不上霍望王府里的珍藏佳酿。   但也的担得起‘好酒’二字。   入口先是绵柔。   接着又如同一把小剑般,在嘴里纵横穿梭。   当这酒化剑,即将要破口而出之时,霍望却一口将其吞下。   这酒便又圈成了一团,一溜烟儿就滚了下去,落到胃中。   “的确是好酒!”   霍望放下酒杯赞叹的说道。   “自然是好酒!”   酒徒剑客说道。   “可惜我不像你这般懂酒。”   霍望摇了摇头,颇为叹惋的说道。   “但是你懂剑。”   酒徒剑客说道。   “为何会说我懂剑?”   霍望很是诧异的问道。   他穿的很是文气。   身上也没有配剑。   甚至连周身气质也都尽皆收起,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因为你总是时不时的瞄一眼我的剑。”   酒徒剑客说道。   “因为你的剑很好看,让我觉得很有趣。”   霍望说道。   “这不是我的剑。”   酒徒剑客说道。   霍望心神一动。   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果然是没错。   “这是一位大美女的剑!”   酒徒剑客说道。   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因为喝酒而放松,还是因为陷入了回忆而陶醉。   “大美女的剑为什么会在你的手上?”   霍望问道。   “你是想说,一位大美女如此华贵的剑,怎么会给我这个叫花子对吗?”   酒徒剑客说道。   霍望笑了笑。   他的确是这番意思。   只不过他没有这样说出口。   一番话,同样的意思,若是换一种方式说不出来,给人的感觉就会大不一样。   以前的霍望是不知道这些的。   但随着他成为五王之一后,这言语间的机巧诡道确实无师自通,愈发炉火纯青起来。   “不单单是你,这一路走来,所有见到我的人怕是都抱着如此想法。”   酒徒剑客说道。   却是流露出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豁达。   霍望这时却是有点钦佩他了。   即便他嗜酒,即便他不会用剑。   但就凭着他这份豁达,也值得让霍望高看一眼。   “你从很远的地方来?”   霍望问道。   “也不算远。震北王域罢了。”   酒徒剑客说道。   “那里似乎也暖和起来了。”   霍望说道。   言外之意是暗指他穿的似乎有点多。   “这是我的全部家当。晚上就把这袍子脱了往地上一铺。既当床,又当被。我可是把床被都穿在身上的人。”   酒徒剑客说道。   他仰起脖子,把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完。   随即高高的举起手,打了个响指。   那小二哥便心领神会,又给他上了一壶一模一样的酒。   “你常来这里?”   霍望问道。   看到这一幕,他觉得只有熟客才会如此。“和你一样,第一次。”   酒徒剑客说道。   霍望沉默了。   这人显先是说他懂剑,又是说他也是第一次来这酒家。   难道自己就是这么容易被人看破?   “大白天一个人来酒家的,一定都是有心事的人。有心事的人不愿意和人说,也不想有人打扰,自然会寻一处生僻的地方。”   酒徒剑客说道。   他在给霍望解释自己是如何看出他也是第一次来这里的。   “所以你也有心事?”   霍望问道。   “我没什么心事。但却有一件要事。”   酒徒剑客压低了嗓音,故作神秘的说道。   “桂鱼汤!”   小二哥唱着菜名,把霍望先前点的鱼汤端了上来。   却是用一个小砂锅盛着。   直接摆在了桌子的中间。   热气腾起,香气扑鼻。   霍望本想继续问问他是有什么要事,但现在他的全部心思却是都被这鱼汤钩住了。   “你请我喝酒,我请你喝鱼汤。”   霍望指了指这小砂锅说道。   “我喝酒不吃东西。”   酒徒剑客说道。   霍望虽然觉得奇怪,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习惯,却是也不能勉强。   他用筷子把小砂锅里的豆腐都夹了出来,放在碗里。   “点了鱼汤,为何不喝汤?”   酒徒剑客问道。   “汤里最鲜的味道,都被豆腐所吸收了。所以直接吃着豆腐,却是要比喝汤更加美味。”   霍望说道。   “没看出来,你也是个老饕。”   酒徒剑客往后靠了靠说道。   他不但喝酒的时候不吃东西。   甚至就连着食物的味道似是也不想闻见。   “不时会吃……只是小时候穷,能从溪沟里捞几位小鱼,加一块豆腐炖出来,就已经算是鼎好的菜了。”   霍望说道。   “难怪……”   酒徒剑客一位深长的点了点头。   “难怪什么?”   霍望刚刚吃下一块豆腐。   看着而对方欲言又止的样子,开口问道。   “人都会对苦难或者曾经的事记得很牢固。虽然当时可能不太喜欢,甚至饱含恨意。但到头来再想想的时候,却又巴不得能再重演一遍。”   酒徒剑客说道。   霍望没有接话。   他也不在意霍望是否会有回应。   因为他的目光已经朝向了门外。   “所以你的要事是什么?”   霍望觉得冷场有些尴尬,只得找了个话题继续说道。   两人已然拼桌。   就算是除了这酒家的门,今生不复再见。   起码这顿饭也得有说有笑的吃完。   “我来杀人。”   酒徒剑客说道。   霍望心中有些凉薄……   明明这个人还挺有趣的。   为何却偏偏要来自己的定西王城里杀人呢。   “你要杀谁?”   霍望问道。   “霍望。”   酒徒剑客说道。   霍望直勾勾的盯着他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但无论如何却也不敢相信,这人竟是要来杀自己。   而且看样子,他却是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当霍望随便走进了一处小酒家后,与自己拼桌的人说自己有一件要事。   然而这要事就是杀了自己。   更难得是,这人竟然还毫无遮拦的告诉自己,他要杀的人是霍望。   即便这酒徒剑客没有与霍望拼桌,任他这般随口说出自己要杀霍望,却也时谋逆之罪,要斩立决的。   但霍望看到他的样子,却是丝毫不在乎。   说出霍望两个字的时候,和杀一只鸡,屠一条狗,没什么区别。   是他真的有这般本事,还是他本就是个豁达到此般境界的人?   “你为什么要杀霍望?”   霍望问道。   “为了出名……”   酒徒剑客难为情的摇了摇头。   “想杀霍望的人很多。有的人贪恋他的权利,有的人贪恋他的财富。我还是头一遭听说有人为了出名杀他。”   霍望给自己盛了一碗鱼汤说道。   “因为给我这把剑的人,让我三年为必须扬名天下。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   酒徒剑客说道。   “你从震北王域来,为何不去杀了震北王,反而要如此舍近求远?”   霍望问道。   “因为给我这把剑的人,就是震北王域之人。我曾立誓,今生不杀震北王域一人,也不破坏震北王域的一草一木。不瞒你说。我在震北王域,走路都是光着脚的,睡觉也只是靠墙站着。就生怕把那草皮压坏了。”   酒徒剑客说道。   “离震北王域最近的地方,不就是定西王域?定西王域最有名的人,不就是定西王霍望?所以我没有舍近求远,反而是做了最机智的选择。”   酒徒剑客点了点自己的头说道。   霍望不知该说什么。   毕竟对方是要来杀自己。   任谁也不会和想要自己命的人有太多的话说。   不过他却是想知道给他这把剑的人究竟有什么魔力?   竟是能逼的他在震北王域内,走路赤足,睡觉不卧。   ————————   博古楼内。   狄纬泰的住处。   酒已空。   人也散。   刘睿影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狄纬泰关乎‘无形刀’的故事并没有讲完。   但他却是很明确的告诉刘睿影,他想要调查的那些事,都是那位自己曾经的伙伴,师兄弟,乐游原的看原人,沈清秋做的。   刘睿影见识过沈清秋的厉害。   自己断然不是他的对手。   好在狄纬泰看在擎中王刘景浩的面子上,写了一封书信,在其中道明了原委。   刘睿影要做的,就是在回去之后把这封书信逐级上交就好了。   萧锦侃坐在他的对面。   华浓也在。   但刘睿影却没有心情搭理他俩。   想自己这一番辛苦拼搏,最终换来的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字和二纸信笺,他便一阵冷笑,替自己感到不值。   萧锦侃没有打扰刘睿影。   但他却用手指沾着酒水,在桌上不停的写着字。   只不过他写的太快,怕是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能够看清看懂。 第一百三十一章 江湖无老爷   霍望已经回到了他的王府中。   不过此刻他的面前摆着一只烧鸡。   先前那一砂锅鱼汤,他除了豆腐,却是再没有吃任何。   汤没喝一口。   鱼肉也没吃一块。   不过豆腐却是一点儿不剩的,全都吃完了。   眼下虽然有一只烧鸡。   但是他却没有心思动筷。   霍望仍然在回想着今日里在王城里的见闻。   那个吹糖人的手艺人。   那两位沿街卖阳春面的父女。   以及在酒家中说要来杀自己的酒徒剑客。   他不知道自己这般坐着,是不是在等他。   但霍望的确是手中握着剑的。   并且还嘱咐了玄鸦军。   今夜要是有人闯进来,一定不要阻拦。   就任他来找自己便好。   这不是过分托大。   而是霍望确信他有自保的本事。   何况,他对这名酒徒剑客也着实很感兴趣。   不过更多的,是对他手中的剑,以及赠剑的人。   黄昏的天气远远比不上先前那般晴朗。   还未等到华灯初上。   街上就已起了风。   看这样子。   今晚是躲不过一场雨的。   太阳还未开始彻底西沉。   不过这起风后的一阵凉爽,还是能让人的身心获得不少愉悦。   酒徒剑客走在长街上。   这条街不但是王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也堪称附近方圆三千里内最为繁华的街道。   不过他的心情,却没有如同这街道的繁华一样多姿多彩。   因为此刻的他没有任何目标。   杀人。   现在还太早。   所以他就这般漫无目的的在长街上来回溜达。   从最东头走到了最西头,而后再折返回来。   他看到许多用完晚饭,收拾完家务的妇道人家,三三两两的相约出来闲逛。   偶尔在货郎的挑担前定下脚步,叽叽喳喳的议论着。   但往往为了一盒水粉胭脂能便宜几文钱,不惜和同行之伴一起唱了出双簧。   酒徒剑客看着这些人的每一张脸,落寞的抖了抖肩。   因为他们都好似活的极为轻松随意。   虽然或许要好几天才能吃上一顿好肉。   但却已在这个王城里,拥有了自己的落脚之处。   有了相伴一生的爱人,有了血脉的延续。   即便平日里只能吃些蒸菜炖菜,日子却也是极甜的。   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剑和脚下的靴子。   突然也觉得自己有些和长街上的这些人过于格格不入。   来往之人若是目光扫过,便都会在他的身上多停留片刻。   这可不是个好事……   对于旁人来说,能够吸引别人的目光,一定会很是开心。   但对这酒徒剑客来说着实不是个好事。   若是等他名扬天下之后,这会变成常态。   但对于此刻现在的他来说,还是应该如芸芸众生一般融入进去。   否则怕是还没到王府,就被巡城的兵士拦下来盘问。   而他也不是一个能轻易说谎的人。   他想做什么,就会如实说出来。   所以避免自己暴露的最好办法就是,一点都不引人关注。   于是,他决定去买一身衣服。   再换一双鞋子。   若是时间还早,就再去附近的澡堂子里梳洗一番。   他已经很久没有买过衣服了。   对于衣服的印象,还停留在去布店扯了布后再去裁缝部量尺寸的阶段。   不过这时,他却看到街道的左边有一家成衣店。   他不明白‘成衣店’三个字的意思。   但是他透过门庭看到这家店里面挂满了已然缝合好的成套衣服。   酒徒剑客走了进去。   里面支应的小二,第一眼根本懒得上去伺候。   毕竟这般破衣烂衫的主顾,也买不起什么好衣服。   嘴碎挑理不说,到最后能拿一件绸衫已算是顶了天了。   但第二眼,却是看到了他手中的剑。   看到了剑柄上密密麻麻镶嵌的珍珠。   “老爷!有什么需要的,我给您引荐引荐?”   这小二却是立马改头换面,从柜台后面走出来,谄媚的笑着说道。   “老爷?你为何称呼我为老爷。”   酒徒剑客有些奇怪。   “您看您这身儿气质!可就是一位江湖老爷嘛!”   小二说道。   他伸出右手,把这位酒徒剑客从头到尾一比划。   脸上的神色却是更加恭敬。   酒徒剑客心里暗暗发笑。   ‘江湖老爷’。   这个词儿他可是头一遭听说。   有江湖浪子,江湖豪侠,可偏偏就是没听说过这江湖老爷。   江湖若是有了老爷。   那这江湖,还能算是江湖吗?   酒徒剑客叹了口气。   也不愿开口去与这小二争执。   他能理解这小二的心思。   无非是想讨好下自己,一会儿能多讨几个赏钱罢了。   说白了,也是为了生活。   谁都不容易。   这四个字,说不定也是他较劲脑汁才能想出来的。   酒徒剑客在这家成衣店里逛了至少有两炷香的时间。   小二就这么毕恭毕敬的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的地方。   以备这位‘江湖老爷’随时问询。   奈何这酒徒剑客对衣服着实没有概念。   就好比让一个文盲去欣赏山水大轴的画作一般。   等酒徒剑客再出来时。   他已换上了一袭蓝衫。   腰间系着一根青丝带。   脚下穿着一双飞云快靴。   散乱的头发,用手随便抓了抓,却是尽皆都捋到了脑后。   不得不说。   这么一番改头换面之后,到的确是比以前看着更加潇洒俊俏。   何况他的脸本就不丑。   只是有点脏。   但现在配上这一身干净的衣衫,他这张有些浮灰有带点胡茬的脸,倒是更显得忧郁。再加上他的心中也的确在盘算着事情。   就这么一路低着头走出了成衣店,走回了长街上。   倒是更加引人注目了!   酒徒剑客不由得一阵苦笑。   心想自己这算是弄巧成拙了。   还不如换成以前的破旧袍子和棉鞋舒服的多。   想来这一身衣服是如何挑选出来的?   却是他根据先前在酒家中看到霍望的打扮后挑选的。   虽然酒徒剑客没有刻意如此。   但霍望着实是他进来唯一面对面说过话的人。   所以难免对其印象更为深刻。   方才在成衣店中,找来找去也不知道自己该穿什么。   他便把脑子里关于霍望今日的穿着打扮描述了一番。   那小二也是伶俐的紧!   酒徒剑客话音刚落。   他就从一大堆衣服后面抽出来了这件蓝衫,和腰间的系带。   接着又在酒徒剑客换衣服的档口,跑去斜对门儿家给他买了一双靴子。   成衣店是没有鞋靴的。   但这位小二本着‘要伺候好这位江湖老爷’的想法,却是帮其跑了个腿,代劳了。   不过这靴子也着实很让酒徒剑客称心满意。   要比他先前的那双破洞棉靴轻快了不少。   他没有说谎。   在震北王域的时候,酒徒剑客得确一直是光着脚的。   不穿鞋岂不是最为轻快?   待他进入了定西王域之后,才不知从何处捡了一双如此的破烂棉靴套在脚上。   脚下轻快了,身子就灵活。   身子灵活了,剑招就诡变。   剑招诡变了,杀霍望就容易。   一想到这里,酒徒剑客的心情一下子轻快了起来。   嘴里甚至吹起了口哨。   对那些盯着他看的往来路人,也微笑着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此刻的天,似是又晴朗了许多。   至少这夕阳要比先前亮堂了不少。   红霞漫天。   酒徒剑客这才发现,原来这条长街的尽头处有一条小河。   小河的旁边是一个大户人家的花园。   现在正是姹紫嫣红的时刻。   只是这花园,像极了给他赠剑之人的花园。   就连那牡丹和月季栽种的地方,都几乎是一模一样。   酒徒剑客静静的伫立在河边。   不由得看入了神。   就在这时,花园里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鬼鬼祟祟的,点着脚尖走到了一颗月季花旁。   眼见四下无人,便伸出自己一双有些微胖的小手,把那多开的最艳,最大的月季摘了下来。   小女孩把这一朵月季放在鼻下深深的嗅了一口。   此刻夕阳的角度,正好洒在了小女孩的半边身子上。   酒徒剑客看到她的眉眼鼻子都长得极为清秀。   虽然不太像送剑给自己的那人,但倒是很像自己和她日后的孩子。   他痴痴地笑出声来。   本来在小河边玩水的孩童,以为他是个傻子。   纷纷用水泼他。   有些还泼到了他的脸上。   但是酒徒剑客并不在意。   他把脸上的水用袖子擦干。   看着这蓝衫的颜色因为水的湿润而变得幽深。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感情,若是也能这么简单的深刻起来该有多好?   不过深刻起来容易的感情,浅淡之时也会更为迅速。   酒徒剑客只见过赠剑之人一面。   但无论是她的脸还是手,甚至她的声音,都是堪称是一位绝代佳人。   酒徒剑客虽不是阅女无数。   但也着实走南闯北的有不少见识。   他见过的美女。   或多或少都有些瑕疵。   要么是眉毛太浓。   要么是鼻梁太挺。   没有任何人是像她这般,十全十美的。   就连他的声音,也如黄昏时夜风吹响的银铃一般。   清脆,干净。   绝没有一丝一毫的刺耳。   这样的声音配上如此的面颊。   即便一张嘴吐出的都是脏话,也是让人极为受用的。   至少酒徒剑客就希望能和她多说几句话,哪怕是挨骂也好。   只不过男人都贪心的很。   听到声音好听,就想多说几句话。   看到脸颊美丽,就想一直盯着不移开。   但当听到了声音,看到了脸颊之后,却就又会想入非非。   对那衣衫裙摆之下的无限风情心生向往。   最要命的是。   在酒徒剑客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她时。   她刚刚杀完人。   他的身后正躺着三具被剥了个精光的尸体。   那三人都是被一剑毙命。   他们的脸色极为安详。   或许正陶醉在这位女子的美貌中,就不明不白的定格成为了永恒。   只是这美貌女子却仍不收手。   她拿着剑。   把这三人身上的衣衫尽数削去。   而后又把他们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尽皆割裂。   看着鲜血汩汩的冒出来,才大笑着停手。   一转头,她就看到了这位酒徒剑客站在自己的身后。   目光炯炯。   四目相对。   她灿然一笑,却是没有任何介怀。   “好看吗?”   这美貌女子问道。   “好看!”   酒徒剑客点了点头说道。   这美貌女子问的是她杀人的手段,以及这地上三具尸体的死相。   然而酒徒剑客却回答的是关于他本人。   不过无所谓何种好看。   这美貌女子终究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酒徒剑客并不好色。   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仅这一眼,就能让他抛弃了自我。   甚至忽略了这美貌女子的蛇蝎心肠,全身心的爱了上去。   “你也喜欢?”   美貌女子又问道。   “我也喜欢。”   酒徒剑客回答。   他似是已经放弃了思考的能力。这美貌女子说什么,他便附和什么。   即便是在这一刻她然后他去自杀,恐怕酒徒剑客都会二话不说的拔剑插进自己的咽喉。   “那你要记得,以后杀人也要如此!”   美貌女子说道。   她用右手食指抹了一下额角。   额角处有一滴刚才杀人时溅上的血珠。   这滴血珠现在就在她的指尖。   她却没有任何犹疑的,含进了嘴里。   随后发出“啵”的一声。   美貌女子砸了咂嘴。   转身准备离开。   酒徒剑客却亦步亦趋的在她身后跟了数十步。   “我要回家,你呢?”   美貌女子头也不回的问道。   “我也要回家。”   酒徒剑客说道。   “这条路只能到我的家,你的家在哪?”   美貌女子问道。   酒徒剑客默不作声。   他没有家。   四海为家。   “再走下去,你就和我回到一个家了。”   美貌女子说道。   酒徒剑客这才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觉得着实不该这般唐突。   美貌女子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了,她却是也停了下了。   只不过她弯腰开始脱鞋。   接着,又褪去了袜子。   酒徒剑客看到她的脚竟是比许多女子的手更美。   那一抹凝白,瞬间充斥了他的全部身心。   一时间,呼吸都有些急促。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陪我长大的。所以我不忍心用鞋底去踩它们。”   美貌女子说道。   她脱了鞋袜之后,把袜子塞进了鞋子里。   随后左手二指一勾,站起身,继续朝前走。   看到这一幕。   酒徒剑客却是又觉得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善良的女子?   为了不让这些草花受伤,宁愿自己光着脚走路。   而当时的天气,是三年前的深秋。   地面已然非常冰凉。   酒徒剑客有些心疼……   他担心这样走下去,这女子的脚莫要冻坏了才好。   竟是全然忘记了她刚才杀死了那三人后,对那三具尸体的疯狂。   果然。   人的眼睛愿意看到自己想看到的。   人的脑子只愿意记得自己想记得的。   同样人的心,也只愿意去相信同情自己愿意相信的,愿意同情的。   那三人一定是十恶不赦之人。   最后落得如此下场,也是他们罪有应得。   酒徒剑客在心里如此想到。   却是已经为这美貌女子做了一番开脱。   想到这里,酒徒剑客也两脚踢掉了鞋子。   他本就没有穿袜子。   倒是在此刻显得更为省事。   “你与它们有没有感情,何必学我?”   美貌女子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说道。   “我只是想这么做。”   酒徒剑客说道。   美貌女子把手中的剑向后一抛,说道:   “等你学会那样杀人了再说。”   “那样杀人不难。我已经会了。”   酒徒剑客说道。   “杀一般的人自是不难。难的是杀有名的人。”   美貌女子说道。   “怎么样的人才算是有名?”   酒徒剑客问道。   “名动四方,名动天下。”   美貌女子说道。   “杀了名动四方的人,岂不我就名动了四方?杀了名动天下的人,岂不我就名动了天下?”   酒徒剑客反问道。   “名动四方,名动天下难道不好吗?”   美貌女子问道。   “有什么好?”   酒徒剑客不解。   “名动四方,名动天下的人,都是英雄。”   美貌女子说道。   “英雄?我从没有想过……”   酒徒剑客说道。   “你是没想过。但我想过。不光想过,甚至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想。”   美貌女子说道。   “你想成为英雄?”   酒徒剑客问道。   “不。我不想。”   美女说道。   酒徒剑客更加疑惑了。   他不明白这美貌女子究竟在说什么。   还是只因为走在路上有些无聊,而随便说几句解闷。   “我想的是,美女爱英雄。”   美貌女子没有听到酒徒剑客接话,顿了顿接着说道。   酒徒剑客笑了。   此刻他算是明白了这美貌女子的意思。   “我会成为英雄的。”   酒徒剑客捡起了美貌女子扔的剑说道。   “是吗……就是不知道要多久。”   美貌女子说道。   “你能等多久?”   酒徒剑客问道。   “三年。”   美貌女子痛快的说道。   “为何如此准确?”   酒徒剑客问道。   “因为三年后我还会回到方才那三人死去的地方,看看他们的肉烂完了没,骨头化了没。”   美貌女子说道。   酒徒剑客豁然的点了点头。   他的眼前看到了一座花园。   一座即便是深秋时节,也已然姹紫嫣红的花园。   “只要你用心,什么都能做到。我为了它们尽心尽力,所以它们也愿意一直陪我到这深秋。”   美貌女子说道。   当他看到美貌女子的身影逐渐隐于花园中时。   也是黄昏刚过。   和现在的天气一模一样。   只是要比此间的,更加通透。   不过自那日之后,酒徒剑客却是觉得哪里的天气都比不上震北王域,哪里的鲜花都比不上美貌女子花园中的鲜花。   小河旁的孩童们都回家了。   嬉闹声安静了下来。   酒家里却是人声鼎沸。   酒徒剑客转过身,准备再走一遍这条长街。   他早已打听清楚。   这条长街走到了最东头之后右转,就是定西王府。 第一百三十二章 正是当下   王府寂寞。   夜风料峭。   它吹得动天上的堆堆乌云。   却吹不走这王府内蕴含的庄严肃穆。   定西王府一定是庄严的。   若是不够庄严,便得不到人们的尊敬。   虽然霍望对于这些表面功夫很是不屑,但他也得承认这一点。   因此王府的门很宽很大。   即便上一次被任洋的小孙子破坏了,重新修缮的依然如此。   酒徒剑客此时正站在定西王府的门前。   他看了看王府门上挂着的牌匾。   淡然一笑。   走上前去,推开了门。   定西王府的门怎么会这么容易的被他推开?   想必这是今晚在王府门前来往的路人最为不解的事情。   但酒徒剑客的确推开了。   不但推开了,他还迈步走了进去。   王府的门被留下了一个缝隙。   终于。   有几个胆大的好事者,凑了过去。   他们伸着脖子拼命往里瞧着。   突然间。   几道刀光一闪。   这几个好事之徒的身子就瘫软了下来。   继而被拖拽了进去。   不过终究也是随了他们的愿。   得以进到王府内一观。   只是这头若是和身子断开了,也不知道看见的能不能再传进心里感受到。   这些与酒徒剑客都没有丝毫关系。   他自顾自的朝里走着。   一级一级的台阶上去。   一道一道的门廊穿过。   他站在了王府大殿的门前。   大殿的门敞开着。   酒徒剑客看到了里面晃动的烛火。   他不知道霍望身在何处。   也不知道霍望究竟在不在王府里。   但他既然来了,就定然要去那大殿里看一看。   果然。   人都是有好奇之心的。   即便是他也不能免俗。   但是酒徒剑客却没想过,为何自己进来的会如此顺畅。   这种感觉就好似回家一样。   虽然他现在的心情并不轻松。   可这般鱼贯而入的姿态,的确像是回家。   他走到了大殿中。   看到王位上坐着一个人。   这人的面相让他隐约有些熟悉的感觉。   霍望坐在王位上。   一把星剑横放在双腿上。   右手撑着太阳穴。   似是在打盹。   听到大殿里的动静,才微微睁开了眼睛,朝下瞟了一眼。   现在的霍望,可不是白日里再酒家喝酒吃鱼汤的食客。   他是定西王域的主宰者。   他是定西王。   从这一眼睥睨中,就可以看出端倪。   这样的眼神,除了王者以外,是没有人能够拥有的。   即便你的武道修为在高,也不行。   从任洋的眼神中,能够看到对于天下的热爱,对于苍生的热忱。   而在霍望的眼中。   只有冷漠。   只有寂寞。   凄冷到极致的冷漠。   寂寂到荒芜的寂寞。   任洋的眼中,可以看到一片沙漠中的绿道。   但酒徒剑客和霍望对视的那一刹那,看到的只是遮天蔽日的黄沙,以及不住的翻滚咆哮的海浪。   “真没有想到是你。”   酒徒剑客说道。   “我也没有想到你竟真的回来。”   霍望说道。   他彻底的打起了精神。   即便仍是坐在椅子上,他也端正了姿势。   对方不管手底下有什么门道。   但是他既然干走到这里,那就是真正的勇者,真正的猛士。   是值得霍望端正起姿势来对待的。   即便还谈不上尊重,但起码有了几分敬佩。   因为这样的人,天下间,已经不多了。   遇上一个,都难能可贵。说大话不难。   难的是把说出去的话,一点一滴的落在实处。   就像这位酒徒剑客从推开王府的大门开始,一步步走进这大殿中一样。   “但你却是在等我。”   酒徒剑客说道。   霍望微微一笑。   并没有否认这个说法。   他的确是在等。   想看看这酒徒剑客究竟会不会来。   好在。   他没有让霍望感到失望。   大殿外布满了玄鸦军。   但没有霍望的命令,他们谁都不敢上前一步。   只是这些玄鸦军从自己的统帅的脸上,读出了一丝欣喜的意味。   霍望此刻的确是有些激动地。   甚至想和这位酒徒剑客一起喝几杯酒。   喝几杯他的红泥小火炉温好的就。   若是他愿意,霍望甚至可以亲自下厨,再做炖一锅鱼汤一起吃。   除了霍望自己,恐怕没人能理解他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是如何而来的。   和一个前来杀死自己的人喝酒喝汤。   换做旁人,就是活了十辈子也不敢这么想。   但霍望偏偏就这么想了。   而且想的很真。   甚至觉得自己应该走下去,和他面对面的站着。   因为自己坐在这王位上,着实是不方便和他干杯的。   “觉得我定西王城可好?”   霍望问道。   既然酒徒剑客不是定西王域之人,但今日想必却是把这王城转了个通透。   “尚可。”   酒徒剑客嘴里吐出了两个字。   “看来你对我这王城的评价并不高。”   霍望说道。   “因为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极美极好的地方,所以在看别出的任何,却是都不及那里十分之一。尚可已经是个很高的评价了。”   酒徒剑客说道。   他说这这句话时,又想起了三年前,那个在深秋时节依然姹紫嫣红的花园。   世间自然没有任何地方是能够和那里相比的。   “远原来如此。有机会我也想去看看你心里那个极美极好的地方。”   霍望的目光看向远处。   突然那觉得心中一阵悲凉。   这酒徒剑客看似落魄潦倒,但心中却有一片灵魂的栖息地。   他霍望看似作用整个定西王域,但心里时刻都空牢牢的,没有个能够落脚的地方。   这大殿不行。   王府不行。   定西王域甚至天下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行。   若是一定要说出个所以然的话。   也就只有叶伟所在的景平镇中的饭堂,能让他有些回味的感觉。   但也仅仅只是回味而已。   “待我杀了你之后,我会带着你的尸首去的。这样既能证明我的确是杀了你,也可以让你看看我心中的那个极美极好的地方。”   酒徒剑客说道。   “这倒是一举两得。”   霍望说道。   酒徒剑客点了点头。   “但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杀了我?”   霍望话锋一转,继而问道。   “不知道。”   酒徒剑客摇了摇头。   “没有一点把握?”   霍望接着问道。   “不知道。”   酒徒剑客还是摇了摇头。   已然是这三个字。   霍望心里有些恼火了。   本以为他是个真正的猛士勇者,没想带却是个沽名钓誉的莽夫。   若他说自己有几分把握,霍望还不会如此愤怒。   但从他这两句‘不知道’来看,自己和他纯属是浪费时间罢了。   霍望先前欣喜的心情转眼幻灭。   甚至想挥一挥手,让门外的玄鸦军一拥而入,将其剁成肉泥去喂狗。   但他还是忍住了。   因为毕竟这人还是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就算只是个沽名钓誉的莽夫,至少也做到了这类人中的极致!不论什么事情,只要做到了极致都是令人佩服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霍望才能够忍住。   “既然你要杀我,那就来吧。”   霍望性质缺缺的说道。   他对这酒徒剑客已经全然不报半点希望。   只是但愿他一会儿不要太过于癫狂,把血喷溅的到处都是才好。   大殿的窗户,都是用绸缎封盖的。   一旦染上了血,就只能全部换掉。   这是一个异常麻烦的事情。   虽然霍望不会亲自去做。   但想想就觉得异常麻烦。   他没有家室。   所以一天之中,大半的时间,都待在这大殿之中。   有谁喜欢坐在一个窗户通透的房子里呢?   窗户通透的房子,或许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房子’了。   这些烦心事让霍望重新闭起了眼睛。   继而用右手撑着太阳穴。   却是恢复了之前的姿势。   不知过了多久。   霍望依然没有等到任何动静。   “为何还不出手?”   霍望问道。   “我在等。”   酒徒剑客说道。   “你再等什么?”   霍望问道。   “我在等你正视当下。”   酒徒剑客说道。   霍望低下了头。   酒徒剑客看到他的双肩开始剧烈的抖动。   继而牵动这整个身子,都开始剧烈的抖动。   “哈哈哈……!”   终于,霍望爆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这句话曾有人对霍望说过一模一样的。   那个人就是叶伟。   霍望发笑的原因是,叶伟的这句话,竟染从一个如此沽名钓誉的莽夫嘴里说了出来。   什么人说什么话。   霍望在心里暗戳戳的又把叶伟糟蹋了一顿。   这让他很是开心。   所以他决定站起来。   从王座上走下去。   按照这酒徒剑客所说的,正视当下。   “如此,算是正视了吗?”   霍望说道。   他停在酒徒剑客面前一丈之遥。   左手拿着剑。   双臂平伸,张开了怀抱。   “你觉得算吗?”   酒徒剑客歪着头反问道。   “不知道。”   霍望用了酒徒剑客先前的语气,说出这三个字。   “好吧……”   酒徒剑客很是无奈的说道。   “因为我也说不清怎么才算是正视,既然你觉得自己已经正视,那边就如此吧。”   酒徒剑客说道。   他看着手中的剑。   左手轻轻的握住了剑柄。   这时霍望才发现,他竟然是个左撇子。   天下间的左撇子虽然不少。   但用左手使剑的人却不多。   而且无一例外,都是高手。   这些高手有三分之一被各大庙堂所招揽。   还有三分之一,仍然在逍遥自在的闯荡江湖。   最后的三分之一,则被关在定西王府的地牢中。   就在这大殿之下。   但这酒徒剑客霍望却敢发誓自己从未见过他,也一点儿都没听说过。   “真是把好剑!”   酒徒剑客缓缓的把剑抽出了剑鞘。   看着剑身上精美的花纹和阵阵寒光,不住的赞叹。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这般感慨自己的剑好。”   霍望饶有兴趣的说道。   “好的东西自然就要感叹!”   酒徒剑客说道。   “感叹也应当是在第一次时,不是次次都要感叹的!”   霍望说到。   “这就是第一次。不然我为何要感叹?”   酒徒剑客随意的说道。   翻来覆去的看着自己手中的宝剑。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月升惊蝉鸣   王府大殿中。   在酒徒剑客的背后。   月。   已经升起来了。   只不过今晚的夜空上只有月。   没有一丝云彩。   也没有一颗星星。   它就这么孤零零的挂在天幕上。   没有伙伴,也没有朋友。   毫无遮掩的,赤裸裸的展露出来自己的全貌。   霍望看着月亮一点点升高。   酒徒剑客依然陶醉在他手中剑的美丽与锋锐中。   突然。   霍望看到月亮旁边忽闪着几颗大星。   这让他展颜一笑。   因为大星的出现代表着月亮并不孤独。   至少不像他一样。   虽然坐拥千里江山,麾下万马奔腾。   但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只有双手双腿和一个脑袋。   就连手中的星剑都不是属于他的。   至少对他而言,这星剑只是一个工具,一把钥匙,一个途径。   今晚有约。   今晚也有星。   但今晚却有两个人。   不管这人的目的是为何。   起码霍望也不是一个人了。   他能看到对面之人的动作,体会到对面之人传来的感情。   不论善恶,起码要比大殿中冷冰冰的地面和不会言语的立柱要好得多。   大殿外的夜色要比大殿内的更浓。   因为大殿内至少还点了几盏灯。   霍望并不是很喜欢亮堂的环境。   因为灯越亮。   他的影子就越长。   人也就越孤独。   所以这王府的大殿在夜色降临之后,很是昏暗。   混混沌沌,什么都看不真切。   影子也不会显得过于突兀。   既然看不真切。   也就不会被孤独所覆盖。   人的恐惧感往往来源于未知。   若是看不见令自己恐惧的事物。   那恐惧的事物也就吓不到自己。   双方都朦胧一片。   便也就皆大欢喜!   霍望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阵蝉鸣。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蝉?   蝉只会在盛夏时节出没。   霍望在定西王域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在春天的时候听到过蝉鸣。   不过,只是一晃的功夫,他就明白了过来。   耳边传来的不是蝉鸣。   而是酒徒剑客轻轻屈指弹剑身的嗡鸣。   只不过这一阵阵时有时无的嗡鸣,像极了蝉鸣。   一时间竟是让霍望都产生了些错觉。   “的确是把好剑!”   霍望赞叹道。   只有韧性和刚强俱佳的剑,才能发出如此的嗡鸣之声。   其余的那些粗制滥造的剑,根本不会有此等奇效。   “当然了。人好,剑也好!”   酒徒剑客说道。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别样的光辉。   虽然他的神色依然非常憔悴。   但在此刻却与这光辉一道,产生了一种极为特殊的和谐。   就好似落日的尽头,总会爆发出一阵最美的夕阳。   这阵夕阳不但染红了天边,也给尽头脸面气府的山脉镶嵌了一圈金边。   虽然不够长久,但也堪称是壮丽十足。   酒徒剑客举起了剑。   剑尖指向霍望。   不过他的剑尖却微微有些颤抖。   “你叫我正视当下,但你似乎还没有准备好。”   霍望说道。   他皱着眉,看着酒徒剑客正在抖动的剑尖。   “不,我已经准备好了。”   酒徒剑客摇了摇头说道。   “你的剑在抖。”   霍望说道。   “可是我的手没有抖。”   酒徒剑客坚定的说道。   “你的手没抖,为何剑尖在抖?”   霍望问道。   酒徒剑客的话,本就极为不合逻辑。   若是手没抖,剑尖怎么会抖?   一把剑再漂亮,也是死物。   是决计不会无端抖动的。   “或许是因为我前面喝了太多的酒而没有吃东西。”   酒徒剑客说道。   “所以你使的是醉剑?”   霍望笑着说道。   醉剑虽然一直在江湖上名头很大。   但霍望从来都对此嗤之以鼻。   只觉得是写稍微有些武道根基的酒鬼,给自己喝酒使剑安放了一个好听的名头罢了。   “我不会醉剑,我只是单纯的爱喝酒。”   酒徒剑客说道。   霍望点了点头。   觉得他还算是坦诚。   虽然不够有趣,也至少不会让自己那么讨厌。   言尽于此。   霍望觉得能聊的东西已然不多。   说起来两人本就没有什么可聊的。   无非是酒徒剑客眼见扬名在望,心头激动。   霍望觉得长夜漫漫,但总算不再无聊孤单。   酒徒剑客后退了一步。   似是再为自己先出剑而还礼。   在他的心里,光杀死一个人还不够。   一定要彻彻底底的打败他才能算的数。   有些人你尽可以一剑把他杀死。   但若是不能让对方死的心服口服,那就是杀一万个人,也是无用之举。   酒徒剑客不会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这些徒劳的无用功之上。   “今日,你必死!”   酒徒剑客说道。   因为他看到霍望也已经拔出了剑。   ‘死’字话音还未落下。   酒徒剑客的剑光就堂皇了整座大殿。   竟是比天气晴朗时,山顶上正午的太阳还要刺眼!   霍望微微眯起了眼。   他虽然拔出了剑。   可却并不准备现在就出剑。   今夜,难得的有事情做打发时间。   却是绝对不能就这般草率结束。   同时他也想看看,这位大言不惭的一定要杀死自己的人,究竟有几分本事。   霍望伸出左手。   他的左手上握着星剑的剑鞘。   就这般毫不迟疑的,伸进了那团剑光中。   虽然这剑光比太阳更加明亮。   但却没有一丝温度。   既不能让他的左手沐浴到热情,也不能感觉到丝毫的冰凉。   霍望左手一松。   剑鞘落地。   砸在地面上的青砖之上。   传来一声“当啷”!   这一声响倒是抵住了那团剑光。   不过酒徒剑客并没有任何反应。   他既不推进这团剑光,也不放任自流,令其消散。   反而就这般站在原地,鼓足了全身的劲气,拼命的催动着。   好似孩童刚刚得到一个心爱的玩具,难免要在小伙伴的面前尽情的卖弄一番。   霍望缩回了左手。   把剑负背在身后。   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并不着急。   反而觉得越长越好。   想当初,他刚得到星剑时也是如此性情。   若不是事关隐秘。   他非得走出大殿,对着天地大声嚎叫几嗓子来一抒胸中的得意和开心。   每个人都会有一个这样的阶段。   霍望对此很是能理解。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这一团剑光才逐渐隐去。   露出了剑光背后的持剑人。   酒徒剑客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抱歉……是我有些太过兴奋了。”   酒徒剑客说道。   霍望为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你是兴奋自己手中的剑,还是即将把我杀死?”   霍望问道。   “说实话,我现在有点分不清了……”   酒徒剑客深深的皱起了眉头说道。   他的心里的确是很纠结。   明明自己是为了杀死霍望而名扬天下的。   待他名扬天下之后,就可以去震北王域的那处姹紫嫣红的花园内寻赠剑的女子。   但方才的一刹那。   这把剑带给他的欣喜与兴奋,竟是远远的超过了其他任何。   “分不清,就是都有一点。”   霍望说道。   酒徒剑客沉思了半晌,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分不清,那就分不清。这世间的事能分清的太少了。”   霍望接着说道。   酒徒剑客听到这里,展颜一笑。   额头上的皱着也顿时松开。   霍望一句话就解开了他的心结。   该说他是老实?还是单纯?   老实人不一定单纯,但单纯的人一定老实。   老实人的心思或许比不老实的人还要五彩斑斓。   只不过碍于性格问题或是能力不足,他没有机会和时间去实施罢了。   然而单纯的人,却从没有什么心思。   认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你说沙漠里挖不出一口水井。   他却偏偏要去挖出一口给你看看,即便到死了都没有挖出来,他也不会承认自己是错的,只是时间不够罢了。   所以单纯的人往往都很倔强。   想不通的事情非要到想通为止,分不清的东西也一定要到分清为止。   霍望本以为这酒徒剑客是个极为单纯的老实人。   但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却是就能让他开怀。   这可不是单纯的老实人能做到的。   单纯的老实人可不会就这么听信了旁人的权威。   无论说的多么天花乱坠也是毫无用处。   酒徒剑客又屈指弹了弹剑身。   但是这次剑身发出的嗡鸣却和上次相差很多。   酒徒剑客脸色骤然一变。   焦急的又弹了几下。   但却是一次不如一次。   这剑。   再也发不出先前蝉鸣般的声响了。   那般轻盈的同时,穿透力又极强。   强到可以划破夜空,划过那几颗大星,直奔月亮而去。   最终消融在一片皎洁的月光里。   但现在的嗡鸣,却厚重又质朴。   犹如神庙内的铜钟。   虽然更显得悠远。   但却没有了任何灵动。   “这究竟是为什么?!”   酒徒剑客心中不解。   只是越来越焦急。   甚至变得有些烦躁不堪。   霍望却伏低身子,摸了摸身前地面的青砖。   他看到自己的手上,沾染了些许暗红色的粉末。   顿时霍望就明白了过来,为何酒徒剑客的剑会出现这种异变。   “你的剑,需要血。”   霍望说道。   酒徒剑客闻声抬起了头。   但显然他没有听懂霍望这句话的意思。   “你的剑,只有沾了血之后才会发出轻盈灵动的声音。那是一种欢快。”   霍望伸出手来,掌心朝外说道。   原来他手上的暗红色粉末,正是血痂。   是上次杀人时,留在剑身上凝结的血痂。   方才酒徒剑客爆发出了一团剑光,却是把这些血痂尽皆震落在地。   剑身上没有了鲜血,声音自然也就变了。   “当没有鲜血的时候,它就会选择蛰伏。就好比毒蛇在冬天需要休眠一样。”   霍望说道。   只不过把毒蛇从休眠中唤醒的,是春回大地之后逐日升高的天气。   而唤醒这把剑的,只有鲜血。   无论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都一样好用。 第一百三十四章 无奈的血   人们谈到鲜血。   往往都是出于无奈。   试问天下谁不想风花雪月,醉卧于杨柳岸边,吹晓风,望残月。   但现实总是只能让人去谈论鲜血。   不管是在终年落雪的山脉,还是在四季常青的山林。   鲜血始终都在流淌着,洒遍每一个角落。   现在终于是轮到这定西王府的大殿了。   今日定然会有一个人流血的。   只是霍望坚信不是他自己。   酒徒剑客也觉得,不会是他自己。   夜色又深沉了几分。   大殿中的烛火开始不规则跳动。   这几盏灯,已经许久没有人来剪短灯芯了。   蜡油也快燃尽。   即将迎来的,是彻头彻尾的黑暗。   酒徒剑客抓住这最后一分的光亮,一剑劈出。   不是刺,而是劈。   这一剑没有先前那般耀眼的剑光。   只是柔和的劈了一剑。   但当这一剑劈至近前时,才腾起一道如闪电般的剑光。   瞬时就抵达了霍望的颈部和头颅。   霍望还不想出剑。   他觉得还不值当。   脚下朝后一挪,推后了几丈远。   没想到这酒徒剑客却是并不变招,也不收住。   而是对着霍望先前所站立的位置,实打实的劈了下去。   虽然这一剑劈到的对象只有空气。   空空的空气。   没有分量的空气。   但他已然像是劈到了霍望一样。   没有丝毫的松懈。   “如此彻底的剑招,我见的着实不多。”   霍望说道。   “因为你也是个极为彻底的人,所以只有彻底的剑招才能杀死你。”   酒徒剑客一招已了,开口说道。   “也只有彻底的人,才能使出如此彻底的剑招。在这一点上,你我是同路人。”   霍望说道。   酒徒剑客摇了摇头。   “真正彻底的人,是不会因为什么而去改变自身的。就像古人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霍望皱起了眉头。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八个字他当然也听说过。   只是他一直怀疑这世间怕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   霍望自认为心性已足够坚挺。   但依然会为了得到星剑而疯魔。   甚至招来了魔傀彩戏师。   他忽然又想到,这魔傀彩戏师已经许久没有现身了。   在以前的时候,每天都要如此鬼魅般出现在自己的身侧,时不时的说上几句奇奇怪怪的话。   霍望很少能接过他的话茬。   但他似乎也并不需要有所回应。   依然是自顾自的说着。   好像只要有人能听,他就已然满足。   这些时日,他却不知去了哪里。   难道已经不再纠缠自己?   那起码也得道个别才是。   霍望经历了太多的生死。   他对于死亡的态度,就是一场无言的别离。   只是这次,他却希望魔傀彩戏师能大大方方的出现,然后对他说一句:   “霍望,我要走了。”   不过这样的事一旦发生,霍望又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霍望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感情。   但他着实想要听到一句这样的话。   “你因什么喜,又以什么悲?”   霍望问道。   “本以为,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将我束缚。我喜欢剑,剑不行。我爱喝酒,酒也不行。直到遇见了她,我才知道人这一辈子总会被绑住几次手脚。”   酒徒剑客说道。   随即又是一剑霹雳。   这把长剑在他的手里挥舞的虎虎生威。   径直劈想霍望的身子而来。   似是要将他从头到脚劈成两半。霍望微微一侧身。   再度闪开了这一剑。   不过地下的青砖,却被劈碎了整整十五块。   这些青砖,一块的工艺,都需要三年零五个月。   这大殿中也发生过不少次的争斗。   但它门却从来没有丝毫损毁。   就连一道白印都没有出现过。   这酒徒剑客的武道修为,可见一斑。   “你不是用剑的。”   霍望说道。   “的确不是。”   酒徒剑客点了点头说道。   “你用刀?”   霍望问道。   因为他先前也是用刀的。   只有在得到了星剑之后,才和汤中松一样,弃刀用剑。   “我什么都不用。”   酒徒剑客摇了摇头说道。   霍望沉默了。   他不是不相信。   而是觉得很诡异。   一个向来不用兵刃的人,竟然拿起了剑,还瞬时就能用的这么好。   这难道不是一件极为诡异的事情吗?   酒徒剑客屈膝一跳。   身形高高跃起。   这一剑,倒是换了路数。   剑上裹着十足的劲气。   朝霍望的的咽喉直插而来。   霍望看着酒徒剑客剑尖的一点寒光。   这一点寒光在他的瞳孔中逐渐放大。   他的神情有一丝叹惋,又夹杂了些许悲凉。   人终还是会变得。   能从不用兵刃变得拿起了剑。   能从不愿杀人变得碎尸万段。   虽然他并不赞成如此。   但是他却能理解。   因为霍望已经猜到了,把这剑赠送给酒徒剑客的,一定是位女人。   白日里在酒家中时,酒徒剑客已经说了,赠剑之人是个大美女。   但霍望没有相信。   谁都喜欢吹牛。   而男人吹的牛,往往都和女人相关。   尤其是美女。   霍望不近女色,这方面自是没有那么通透细致的想法。   所以他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那就是一个男人无论经历多少坎坷,无论秉性有多么的倔强,最终也会被某个女人所改变。   这个女人或许是妻子,或许是情人。   亦或是姐姐,妹妹,母亲。   她们都有可能。   但终究会是一位女人。   男人能够义愤填膺的,为了朋友两肋插刀。   但绝不会为了朋友去有所妥协。   但却可以为了某个女人而一再让步,放弃所有的原则。   这就和杀人必须见血一样。   是一件极为无奈的事情。   “你为何还不出剑?”   酒徒剑客问道。   “我在等你。”   霍望说道。   “等我什么?”   酒徒剑客不解的问道。   “等你学会用剑。”   霍望回答道。   酒徒剑客咧嘴笑了。   他觉得霍望有些可爱起来。   在酒家里的时候,他还觉得霍望有些呆。   但现在,却着实觉得他很是可爱。   若不是自己一定要出名,一定要成为名扬四海的大英雄,他或许能跟霍望成为很好的朋友。   朋友和女人。   因为遇见的先后顺序不同。   结果也自然不同。   若是这酒徒剑客先遇到了霍望,那定然就是另一番光景。   可惜。   他先遇到的。   是那位赠剑的女人。   “怎样才算学会用剑?”   酒徒剑客问道。   霍望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不是他不想告诉,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都是半路出家,霍望也就比这酒徒剑客多拥有了一点点光阴而已。   却是算不上能当人老师。   在一个问题上如果没有十成的把握。   那他宁愿不说。   说错了,既害了别人,更害了自己。   误人子弟虽说看起来和他毫无关系。   但却总是能够让他的心性出现一丝丝微妙的变化。   而这一丝丝微妙的变化,就会体现在他手中的剑上。   心性变了。   剑招必变。   就像那位吹糖人的手艺人。   即便他没有修过武道,但在霍望眼里也是一位盖世高手。   因为他数十年如一日的做着一件相同的事。   对旁的,不说没有追求。   但他总是能够摒弃这些杂念。   霍望做不到像他如此。   所以即便这手艺人没有任何武道修为,霍望也觉得他比自己厉害。   这样的人一旦握住了剑。   不出三五年,定然能将剑尖刺进霍望的咽喉里。   想到这里,他不知该庆幸还是应该惋惜。   庆幸的是,定西王域少了一个威胁。   惋惜的是,天下由此没了一名剑客。   剑道即是心道。   剑招即是心招。   心到了,何处不是剑?   心有了,什么不是招?   这般道理说起来容易,坐起来可着实太难。   就连那天神耀九州的任洋,也不过是另辟蹊径,自创钓剑罢了。   霍望在等的,其实就是酒徒剑客的心。   只有他把为了那女人扬名四方的念头稍稍压制下来,他的心才能到,才能有。   到那时,才算得上入了剑之门。   酒徒剑客深吸了一口气。   双眼微阖。   霍望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气势正在一分分减退。   虽然明面上是在减退,但实际上却又一分分的扎实、沉淀!   不过,先前的那股子莽撞、冲动、嗜血、杀意,却已经在瞬时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你还是明天再来吧。”   霍望说道。   他轻轻的哼了一声。   随即转身走向自己的王座。   “不,不是明天。”   酒徒剑客说道。   随即再度睁开了双眼。   此刻他的眼中只有无尽的浩瀚。   宛如黑夜中的大海。   海浪虽是一波波永不停息的,仍在朝着岸边涌去。   可是无数波海浪的涌起,都能在片刻间抚平大海的所有褶皱。   酒徒剑客的眼中,却是一片没有波浪的大海。   或者说,他将这波浪定格了。   定格在它冲上沙滩的最尽头处。   这也是大海最为舒展的一刻。   “那就后天。”   霍望说道。   “我不会再来了。”   酒徒剑客说道。   他竟然收起了剑。   霍望平静的看着这一切。   似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霍望说道。   “叫什么很重要吗?”   酒徒剑客反问道。   “你知道我叫霍望,我却不知道你的。叫什么虽然不重要,但自报姓名起码是一个礼貌。尤其是在你已经对我劈了两剑又刺了一剑之后。”   霍望说道。   “我叫楚阔。”   酒徒剑客顿了顿说道。   “楚天的楚,开阔的阔。”   酒徒剑客接着说道。   “暮霭沉沉楚天阔……”   霍望念叨了一句。   人如其名.   那夜雾沉沉的楚地天空,竟是如此之辽阔,如此之一望无际。   虽说这楚地何在,时至今日早已无法考证。   但四海为家的酒徒剑客,又何必拘泥于楚地之所在?   只要人在。   何处不是楚地?   何处的天又不宽阔? 第一百三十五章 何曾得清欢   博古楼内。   此时也是夜色正好   但与定西王城不同的是。   今天没有月亮。   不光没有月亮。   就连星星也看不到哪怕一颗。   博古楼中的长街。   有的热闹,有的破败。   热闹的长街,即便是现在也还算得上是人声鼎沸。   而破败的,却罕有人迹。   狄纬泰身穿一身白衣。   手上捏着一支崭新的笔。   低着头。   步履缓慢的朝前走着。   这条破败长街的尽头是个死胡同。   没人知道他为何要一直朝着尽头走去。   但他的方向就是如此。   步伐虽然缓慢。   但却坚定而又决绝。   在这一身白衣的掩映下。   狄纬泰仿佛年轻了十岁不止。   天上没有星。   但他的双眸间的光芒,却比那天上最为明亮的大星还要灿烂。   天上也没有月。   可他这一身白衣胜雪,不就是一道行走的月光?   他的背挺得很直。   整个人显得精气神十足。   若是有旁人看到这般背影,怕是根本不会想到,此人就是博古楼的楼主,狄纬泰。   虽然正脸看上去还是个老头子,年事已高。   但若是有少女在场,也定然会被这般绝代风华所倾倒。   他捏着笔的右手,在半空中悬着。   俨然一副正要写字的姿势。   但茫茫天地间,没有一张纸,也没有一点墨。   这字能从何而写?   何况虽然摆出了这般姿势,他的手腕却是悬停定格。   丝毫没有任何动作。   夜风可以吹起的衣衫的下摆,但却不能吹动他的手腕。   可以扬起他的发丝,却不能让他的双眸有任何闪烁。   在即将走到这条长街的尽头时,狄纬泰停下了脚步。   “你还没走。”   狄纬泰说道。   “一个地方呆久了,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黑影里一道声音传出。   这道声音极为轻松随意。   也很轻柔。   被夜风静静的,送到了狄纬泰的双耳里面。   狄纬泰总是对他的双手保护的很好。   虽然他经常在地里干农活。   但当洗去了泥垢之后,他的双手展露出来的,却是一片白嫩。   像是一位女人的手。   唯一的差别就是,执笔的关节处有些突出。   一看就是读书人。   日积月累写了不少字,才会导致如此。   “所以你的离开,只是离开我的视线。并不是离开博古楼。”   狄纬泰说道。   “你的视线我也没有离开。”   黑影里的声音再度开启。   “可是我却看不清你的脸。”   狄纬泰说道。   “我们已经能够面对面的说话,脸看得清看不清又有什么差别?就算看不清,难道你还不记得我的脸是什么样子的?”   黑影里的声音说道。   同时脚步声想起。   他一步步走出。   和狄纬泰之间的距离,不过两丈之遥。   即便夜色昏暗。   以狄纬泰的目力,也是足以看清对面之人的。   但他为何要这么说?   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原因。   “你不该再来寻我。”   沈清秋说道。   他面色平和。   梗直了脖子。   稍稍有些向后仰着。   仿佛对自己将要面对的一切,都颇为高傲与不屑。   “我为何不该来?”   狄纬泰问道。   “因为我只想把这博古楼的每道长街都走一遍。只是走一遍,然后我就会真正的离开。”   沈清秋说道。   “记得我很早就让你来转转的,但你都拒绝了。”   狄纬泰说道。   “赌约是如何,我就会如何。现在赌约已了,我要如何,我就能如何。”   沈清秋说道。“难道我们之间就只能如此?”   狄纬泰说道。   这句话的尾音,他出现了一丝颤抖。   但就是这丝颤抖,却让沈清秋更加的往后仰了仰。   “这一套对于你我之间,就没有必要了吧……”   沈清秋说道。   他伸出了左手,朝前立起来手掌。   做了个‘停’的手势。   狄纬泰注视着他的双眼。   沈清秋的眼眸却是要比狄纬泰的更加灿烂。   若说狄纬泰的眼眸是两颗大星,那沈清秋的,就是一片星河。   大星只是星河中的一员。   而星河却拥有无数颗大星。   高下立判。   不过眼眸中拥有星光的人,一定都很自信。   不论是对自己的双手双脚,还是对手上的笔或剑。   都很自信。   但这自信的程度却有高低。   星河定然要比大星更加浓烈,强势,   狄纬泰没有接过这句话茬。   他开始玩弄起自己手中的笔。   这支笔。   的确是普通到不能在普通的一支笔。   就连笔尖还依旧包着浆,尚未开锋。   狄纬泰就用这硬戳戳的笔尖,不断的刺向自己的掌心。   打着一个极为玄妙的节拍。   “你要是走了,我们也不至于彻底如此。”   狄纬泰说道。   他重新抬起了头。   这句话却没有丝毫颤抖。   但却给人一种霜杀百草的凄凉冰寒。   “还不动手的话,即便你想如此也没有机会了。”   沈清秋说道。   他一直背在背后的右手,终于显露了出来。   手上一把剑。   剑长三尺三。   造型灵动轻巧。   却是要比寻常的剑,长了不少。   虽说这兵刃一道,一寸长,一寸强。   但一寸强也就意味着一寸难。   越长的剑。   剑尖到手腕的位置越远。   操控起来就更难。   劲气在剑身上的损耗就越多。   对于寻常的人来说,这样的长剑,得不偿失。   但对于沈清秋来说,却得心应手。   这把长剑没有剑鞘。   沈清秋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刻。   所以剑,已然出鞘。   他轻轻的抚了抚剑身。   感受了一遍之间传来的嫩滑与冰涩。   这是一种奇怪的体验。   但沈清秋却很喜欢这种触感。   可是他只抚了一遍。   因为喜欢的事情,要省着做。   做到了,难免会开始厌烦讨厌。   而讨厌的事,却要使劲做。   做久了,就能很快完成。   再怎么讨厌,也没有机会了。   甚至还会生发出些许可惜和感慨。   破败的长街,很是安静。   说来也奇怪。   就在沈清秋亮出自己的剑时,就连风都停了。   也不知是因为风惧怕这剑刃的锋利,还是讨厌狄纬泰的作态。   若是惧怕这剑的锋利,那沈清秋的剑,该有多可怕?   就连风都担心自己被割伤,而不得不停息下来,改道而行。   沈清秋既然亮出了剑,便也不再犹豫。   一道寒光照亮了整个长街。   只一瞬的功夫,却泼洒下来一阵温暖。   身后长街尽头的墙上砖,微微松动了些许。   继而就尽皆全部垮了下来。   他一颗大好头颅从垮塌的墙体上滚落。   一路滴溜溜的滚到狄纬泰的脚边。   “反正他也活不了了,对吗。”   沈清秋说道。   这句话虽是疑问的语气,但却是以一种陈述的方式说了出来。   狄纬泰笑了笑。   算是肯定了沈清秋说的是事实。   这人的确是活不了了。   虽然他是博古楼的人。   还是狄纬泰的嫡系。   但他做的,本就是不能长命的事情。   即便活得过今天的日出,也活不到明天的月落。   长痛不如短痛。   沈清秋的剑,一定没有让他多受一丝痛苦。   对于一个必死之人来说,这已然是最大的幸运。   狄纬泰看都没看脚下的人头。   抬起脚,将其踢到了一旁。   人头虽然踢走了。   但地上的血迹和空气中的血腥却还要留存不少时间。   尤其是当风也停了的时候。   狄纬泰提起比,朝着地面一划。   身前地面上的泥土就如被犁了一遍似的,翻了个个儿。   把那些血迹全都压在了下面。   如此一来,血腥味自是少了很多。   “还是干净些好。”   狄纬泰不知是对这沈清秋说,还是自言自语。   “看不惯血迹就不该杀人。喝不了酒就多吃黄瓜。”   沈清秋说道。   “人是一定要杀的。别人的血迹,总比自己的血迹好。黄瓜也是要吃,但喝酒的时候花生米还是要比黄瓜下酒的多。”   狄纬泰说道。   “那为何一向标榜‘清欢’的你,却有这么重的私心?”   沈清秋问道。   “因为私心总比公心好。私心带来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我看得见,摸得着,吃得到。但公心就不好说了。我见到的公心之人,各个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狄纬泰说道。   “你说得对,所以我不怪你。”   沈清秋沉吟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   “你应该怪我的,这样你也就有了私心。我么或许还能有更多话说。或许还能和以前一样。”   狄纬泰说道。   沈清秋听到这里,仰头朝天大笑。   笑声直至九重天外天。   把这条破败长街上房屋的瓦片都震了下来,乒乒乓乓的碎了一地。   “看样子,你已经考虑好了。”   狄纬泰说道。   言语中尽是落寞与无奈。   “你要我考虑什么?”   沈清秋问道。   他已止住了笑声。   “考虑我方才说的话。”   狄纬泰说道。   他知道沈清秋是在明知故问。   但他还是要再说一次。   因为机会这东西,只给人一次是决计不算公平的。   给三次又显得太过拖拉累赘。   而两次。   刚刚好!   现在已经是第二次。   狄纬泰在等沈清秋的回答。   但沈清秋却眯起了眼睛。   他太清楚狄纬泰这个人了。   所以他知道自己无论回答的是什么,今天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不出剑,不脱身。   虽然出了剑也不一定能够脱身。   可到了这步境地,还是要试一试的。   “即便我不试,也会面对中都查缉司无尽的追缉。”   沈清秋说道。   狄纬泰默然。   这本就是他一手造成的情况,他也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默然代表的就是承认。   “但无论我是死在中都查缉司的诏狱里,还是死在你的笔下,我都会选择公心。”   沈清秋说到。   “因为我本就没有名,也没有身,故而也从不担心什么身败名裂。我只会对身死道消有一些惋惜。不过下辈子,我一定会交一个真正的好朋友,认一位真正的好兄弟。”   沈清秋说道。   上次他离开时,虽然用三千剑指赢了狄纬泰半招。   但他知道,那是狄纬泰故意为之。   若是不受点伤,怎么能说的过去?   苦肉计,美人计。   这才是从古至今最好用的两条计策。   第一条能瞬时博得同情与怜悯。   从敌我相对,转而为一致对敌。   第二条能霎时放下所有的防备。   于温柔乡中被蔷薇的刺扎死。   “下辈子的事……就等下辈子再说吧。也许下辈子,我俩还能碰上也不一定。”   狄纬泰说道。   他也抬起了手。   笔尖直至沈清秋的眉心。 第一百三十六章 好梦最易醒   沈清秋还记得。   他和狄纬泰在酒家当伙计,干杂活的时候。   狄纬泰总是很羡慕那些皇朝府衙内的捕快。   沈清秋也很羡慕。   不但羡慕他们帅气俊朗的官衣。   还羡慕他们随身佩戴的阔面长刀。   以及。   一颗惩恶扶弱,匡扶正义的赤心。   当时皇城里最有名的捕快,叫做西门正义。   天下人都称之为西门神捕。   天下的捕快,也自然都以此为标杆。   只有狄纬泰知道,后来沈清秋真的成为了一名捕快。   虽然只在那一处小地方。   但这捕快就是捕快。   以前对自己呼三喝四的酒楼掌柜的,现在见到自己也是止不住的点头哈腰。   只不过沈清秋分的很轻。   他们尊敬的不是自己这个人,而是自己身上穿着的一层皮罢了。   这里是个极为安静,平和的地方。   比那博古楼脚下的景平镇还要安静的多。   以前沈清秋在酒楼里当伙计的时候,就认识了一半的人。   现在做了捕快,却是又认识了另一半的人。   但平静总有被打破的时候。   什么地方都不例外。   今晚的平静,就被一位外来的蓝衣老者所打破了。   当沈清秋一脚踢开这位蓝衣老者所在的屋子时。   他得意洋洋的用了自己最大的力量。   这个场景他已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次。   自己帅气无比的踢开房门,缉拿了里面的要犯。   所以现在用出来,自是熟练无比。   好似真的发生过无数次一般。   “外来人为何不向官府报备?户籍?姓名?”   沈清秋中气十足的问道。   但当他看到屋里已经躺着两具血迹已干,温度已凉的尸体时,他的腿不由得一阵发软。   此时的他。   武道修为,不过是小小的人师罢了。   人师抵四方。   但却从来未见过鲜血,也没见过死人。   蓝衣老者头也不回,依旧在忙着自己的事。   沈清秋当啷一声拔出了刀。   现在能给他壮胆的,也就唯有手中的刀。   “你是本地的捕快?”   蓝衣老者听到身后的拔刀声,微微测过身子问道。   “没错!你没有报备在前,现在又无故杀人!本捕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别怪刀下无情。”   沈清秋说道。   虽然这话听来冠冕堂皇。   但却早已没了进门时的底气。   “待我做完手中的事,我就和您走,捕快大人。”   蓝衣老者说道。   言毕,便重新转过了身子。   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   “你是不是没有听懂我说的话?本捕刀下无情!”   沈清秋厉声说道。   人紧张到一定的地步。   便会进入一种玄妙的忘我境界。   沈清秋现在就是如此。   他已然极度的害怕。   但是他已经麻木到没有感觉了。   “你的刀,真的无情?”   蓝衣老者问道。   沈清秋没有回答。   他咽了口唾沫。   把手中握着的刀又紧了几分。   没来由的,沈清秋看到眼前寒光一闪。   一柄暗器,就钉在了他的刀上。   把他的刀身,钉了个通透。   巨大的震动袭来。   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手中的刀稳住。   不过右手的虎口,已经震裂。   渗出了血。   这血色鲜红。   和地上那两具尸首,却是对比明显。   “刀都握不稳,还敢自称无情?”   蓝衣老者轻蔑的说道。   这会儿他倒是和沈清秋四目相对。   脸上挂着一丝玩味的表情。沈清秋看着他的脸庞。   简直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张脸。   没有任何能称得上是特质的东西。   这张脸,即便和他朝夕相处个一年半载。   分开后,也不会有任何印象。   “若是你愿意等我半个时辰,待我做完手头的事情之后,我还真的愿意被你拿下。但是现在,你破坏了我的心情。”   蓝衣老者说道。   沈清秋没有想到,本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问询。   却让自己陷入了十死无生的境地。   眼前这位蓝衣老者。   是一位他高不可攀的对手。   若是现在的他,自是动动手指就能要了他的命。   可是在当时。   情况却是要颠倒过来。   若是方才那柄暗器不是奔着他的刀身来,而是杀向了他的咽喉,胸口,或眉心。   那么此刻的他。   也就和那地上那两具尸体没有了什么差别。   只不过他的会比较新鲜罢了。   但他的手上依然握着刀。   只要刀在手。   他的勇气就没有尽失。   他的希望就没有熄灭。   虽然他的刀,已然不完全。   但残破的刀,依然是刀。   仍旧是能爆发出出人意料的光辉。   沈清秋舞起了刀。   宛若一条银龙。   朝那蓝衣老者快速逼近。   这已是他的极限。   他榨干了自身的每一分气力。   调动了阴阳二极内的每一分劲气。   蓝衣老者看着眼前这条不断逼近的银龙。   脸色突然变了变。   竟是摇着头,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悠忽一下,从窗子里飞了出去。   沈清秋愣在了原地。   他的精神停住了。   可是手中的刀却停不下来。   此刻手中的刀和他的精神竟是一份为二。   他的精神在思考为何蓝衣老者要逃?   他本可以轻轻松松的要了自己的性命。   而且在逃离之前,他为何要摇头叹息?   明明是初次见面,他怎的对自己竟有种惺惺相惜的叹惋?   这些问题显然是没有解答的。   所以沈清秋的精神,便被这些问题牢牢的困在了原地。   但他手中的刀,却丝毫没有停顿。   若是一开始的银龙,只有蜥蜴大小。   但是现在的银龙,已经粗壮到可以破天而起了。   随着阵阵辐射出去的刀光。   整座房子轰然倒塌。   沈清秋茫茫然的站在原地。   蓝衣老者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背着手。   静静的看着远方。   沈清秋手中的刀,开始寸寸断裂。   最后只剩下手中的刀柄,和短短一节刀身。   不过他的精神以及从先前那几个问题所构成的牢笼中脱困而出,重新和身体化为一体。   这让他又恢复了甚至。   看着自己手中的断刀,沈清秋一阵苦笑。   自己还没当几天捕快。   还没破一场大案。   还没被那名动天下的西门正义收为弟子。   就要和手中的断刀一样,就此终结。   但死法有千种。   心态却各异。   有些人会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而有些人会无所畏惧,昂首从容。   沈清秋显然是后者。   他提着断刀。   慷慨的迈着阔步,朝蓝衣老者走去。   到最后的一刹那。   他再度出了刀。   “噗呲!”   没想到。   这一次他却是将手中的断刀顺顺当当的插进了蓝衣老者的后心。   沈清秋看着眼前的场景不敢相信。   他的精神再一次离开了身体。   不知神游到了何处。   鲜血顺着断刀的锋刃汩汩流出。   浸透了蓝衣老者身上的蓝衣。   本是天青蓝的颜色,现在却变得幽深起来。   深的泛紫,紫中透黑。   蓝衣老者缓缓的转过身子。   嘴唇蠕动着。   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一个字。   但从他双唇间的开合中。   沈清秋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两个字。   谢谢!   蓝衣老者托着身子,朝前一步步走去。   还未走出十丈远,便一头栽倒在地。   沈清秋没有追上去处理尸体。   他抬头看着天空发呆良久。   突然觉得,头上这一弯月亮,人间谁也配不上!   第二天,官府就收到了沈清秋的递交的辞呈。   他把一身捕快官衣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公堂的桌上。   手上的血还没有洗净。   嘴里反复念叨着那位蓝衣老者最后说的两个字“谢谢”,走出门去。   这件事,就连狄纬泰也不知道。   当狄纬泰问他为何不当捕快时,他只说了一句话:   “坏人抓不完,恶人死不尽。我没有资格去评判他人的正义。”   ——————   沈清秋看着狄纬泰举起的笔。   他知道这一笔之后,两人之间多年的情谊恩怨,也将全都一笔勾销。   他忽然觉得一阵轻松。   这种轻松在此之前只有过两次。   一次是他辞去捕快,扬长而去之后,和狄纬泰一同去寻那天涯时。   一次是他愿赌服输,为狄纬泰看守乐游原完成之时。   再一次,就是现在。   当狄纬泰终究是对着他提起了笔时。   寻找天涯的时候。   他俩都对那位少女说了很多话,但总觉得词不达意。   可是现在,两人却没有一个字好说。   因为不论说什么,都显得言不由衷。   这或许就叫做沧桑。   从陌生,终究还是会回到陌生。   而一旦变得沧桑,青涩却就再也回不去了。   两人都有自己的一厢情愿。   也都有心中的对往昔日子的无限怀念。   就好像蓝衣老者死去那一晚的月亮。   不明亮,也不清冷。   淡淡的注视着人间一幕幕的死去活来,悲欢离合。   天真时候,做天真的事,说天真的话。   即便最终都会破灭,也算不得是说谎。   因为每个人都有故事。   区别只在于,想说还是不想说。   就像狄纬泰的心中,被无数的权谋计较装满。   沈清秋的心中,被酒和剑填满。   然而两人的心中,却都没能装下一位痴情的姑娘。   沈清秋闭了闭眼睛。   终究也是狠下心来。   言未发,剑已出。   身似惊鸿,剑如霹雳!   一把长剑视一切于无物。   穿夜色,破云层,踏大地。   让整个博古楼都腾起了一阵亮堂。   许多还未熟睡的读书人,被这一阵亮堂所惊醒。   以为天上的月在隐藏了大半夜之后,终于是露出了真容。   慌不择路的,赶紧跑去拿出几壶酒,想要坐在月色下学学那位先辈诗仙,看看能不能写出什么佳句来。   只是他们忘记了。   诗仙并不是靠酒写的诗。   而是他的诗,本就是一壶酒。   可烈,可淡。   不同的人喝,滋味不同。   可笑这些读书人以为只要月下独酌就能写出什么千古诗作来,真是悲哀的紧。   不过人间是从来不缺这些徒有其表的人的。   狄纬泰的表面功夫,不也是丝毫不差?   他看着袭杀而至的剑气剑光。   手中的笔微微一偏。   笔尖写了一个“丿”。   正面迎着沈清秋的剑而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后来者居上   常言道,事有先后。   先到先得。   但最终的赢家,往往却是后来者居上。   不因为其他。   只是因为先到者,往往会惶恐的不住回头。   而经常回头的人,怎么能注意到前方更远处的靓丽?   但后来者,却没有这么多的顾虑。   只顾着一门心思向前冲。   每前进一步,都有一步的小欣喜。   不知不觉一抬头,才发现,四下里早已孤身一人。   到了这时,却又开始顾影自怜的落寞。   朝闻道,夕可死的事是不存在的。   闻了道的人,都想追那更加虚无缥缈的去处。   谁又会舍得死呢?   除了那位让沈清秋捉摸不透的蓝衣老者。   此刻的博古楼内看似平静,但实则却有千百双眼睛都在注视着这里。   注视着狄纬泰和沈清秋二人的争斗。   狄纬泰写出的‘丿’。   犹如落日前,夕阳染红的万丈波涛。   劲气与笔力。   月光与夕阳。   他们二人都分别裹挟着两股力量碰撞在了一起。   让这本是破败的长街顿时大放光明。   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   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还有些心虚。   头晕目眩是因为这力道的碰撞着实过于恐怖。   虽然激烈无比。   但却又控制的极为精妙。   除了光与影,笔和剑,却是没有一丝一毫劲气的泄露。   如此一来,便也不会伤及无辜。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萧锦侃也是那千百双眼睛中的一员。   只不过此刻的他却远远没有往日里的那般悠闲。   若是换做了旁人的打斗。   看不看另说。   就算要看。   也一定会倒上一杯酒,找个朋友。   二人边喝边看,再点评说道几句。   刘睿影现在就坐在萧锦侃的身边。   却看到他双拳紧握。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已满是冷汗。   刘睿影看得出他的紧张。   当下却也不好言语。   桌上虽然摆着酒。   但萧锦侃的神色的确太过于肃穆。   这般肃穆的氛围下,别说喝酒。   就是喝一口水吞咽的声音,都会让刘睿影没来由的提心一下。   一招过后。   两人瞬时又回到了原地。   正面相对,四目相视。   莫名的,两人的眼中都浮现出一抹兴奋之情。   而这种兴奋,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浓烈。   此刻的战斗,好像已经无关于先前的种种阴谋,阳谋和算计。   只是两个本都站在最前端,顾影自怜的人,终于发现身边不远处竟是还有旁人的存在。   这样的兴奋已经涵盖了所有。   现在他们二人想要的,只有酣畅淋漓的一战。   将军百战死。   武修之人虽不上战场。   但最好的宿命,便是死在自己最为尊重的对手之下。   对于沈清秋而言。   苍茫大地上,还有比狄纬泰更合适的人选吗?   没有。   绝对没有。   至于狄纬泰怎么想,沈清秋不知道。   但他早在几十年前就认准了这一点。   甚至还以开玩笑的形式说出来过。   可惜的是,那会儿,狄纬泰没有当真。   听者无心,说着有意。   多少真心话因为怕负累太重,只能以这样的方法说出来?   你若明白,自会照做。   你若不懂,一笑了之。   当这股兴奋即将达到顶峰时。   沈清秋再度出了剑。   他的剑尖不住的颤动着。   劲气涤荡。   转眼间,就封死了狄纬泰的咽喉,心口,等等身前所有的要害之处。   狄纬泰的笔仍旧保持着写完那一撇的姿势。   文字总要比剑招的变化多得多。   不说字。   光是这偏旁部首,怕是都没有一本功法武技能赶上这般的丰富程度。   所以狄纬泰看似不动。   实则是最为精妙的守招。   他知道沈清秋只是在试探。   他自己的心中也没有想好最后出剑的位置。   虽然他号称‘三千剑’。   但实际上的剑只有一柄。   分而崩。   合而破。   若是将其拆分开来。   定然威力骤减。   起码对狄纬泰,构不成一丝威胁。   所以他没有必要先动。   只需在最后一刻,把沈清秋的出剑目标判断准确就好。   这或许是一场持久战。   也或许在电光火石之间就能结束。   但这一切的一切。   都看这二人间谁会先出错。   凭他俩的武道修为和心性。   想必是决计难以出错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   比一比谁会心软。   虽然已从曾经的形影不离,到如今的刀兵相向。   但人非草木。   这感情的烙印与羁绊一旦生发出来,是很难根除的。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不知道某一刻,便又会触碰到二人心中的某处柔软。   一旦这处柔软被唤醒。   秉笔也不再如刀,词锋也不会见血。   剑光黯淡如残灯,长剑枯萎似朽木。   也就是瞬息之间的变化。   “师傅他……怎么了?”   华浓看到萧锦侃的模样,有些不安的朝着刘睿影问道。   “唉……”   刘睿影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也感觉到了博古楼内的异动。   虽然没有萧锦侃那么清晰透彻。   但他也知道怕是出了不小的变故。   只不过刘睿影不知道该如何向华浓解释。   也不清楚自己解释了,他能否理解。   世上的很多事。   本也就不能解释的。   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以及将要发生的。   没有道理。   没有规律。   或许在萧锦侃这位至高阴阳师的眼里,可以看到那一线若有如无的因果脉络。   但在刘睿影眼里,这些事只有两个字。   无端。   没有起因,也没有原因。   就是这般毫无端倪的发生了。   而且愈演愈烈。   不到终止的一刻,决不罢休。   犹如覆水难收。   世人都很喜欢‘找补’这个词。   但世间的事情,却从来没有一件是能够完完整整找补回来的。   刘睿影叹完气之后,给华浓倒了一杯酒。   虽然这气氛着实不适合喝酒。   但此刻的酒已不是酒。   而是药。   是能让人安心的良药。   除了这一杯酒之外,刘睿影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话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酒倒了这一杯,第二杯还会不会倒,他也不知道。   沈清秋的剑,停止了抖动。   狄纬泰面色一凝。   就连萧锦侃方才略微有些松开的拳头,此刻却又再度攥紧。   刘睿影看到他的尾指处,已经有了一颗汗珠。   汗珠越聚越大。   终于是脱离了手掌,直落而下。   就在这颗汗珠砸落在地的同时。   沈清秋一剑刺出。   世间事就是这般因缘际会。   即便是萧锦侃,也算不到自己掌心的汗珠落地时,就是沈清秋的出剑时。   但一切就是这般巧之又巧的碰在了一起。   沈清秋的剑。没有刺向狄纬泰的咽喉和胸口。   而是正正的对着狄纬泰的眉心。   就如同他刚刚提笔时,用笔尖对着沈清秋的眉心一样。   这时,华浓却突然有了几分明悟的表情。   他从来没有忘记。   这个让自己从山林间走向人间的师傅。   他不知道自己走出山林的意义何在。   他的师傅萧锦侃到现在也没有透露只言片语。   只是给他上了一堂让其莫名其妙的课。   好在他除了那些树木禽兽之外,第一个遇见的人就是萧锦侃。   萧锦侃让他知道,这人间也没有那么可怕。   至少以他的秉性,是能闯的开,行得通的。   老虎要吃自己,那就一剑先杀了老虎。   自己能活着,且不饿肚子,不受冻,才是山林间唯一的真理。   没想到,在这人间也是如此。   但此刻,他看着刘睿影给他倒的这杯酒。   他却从中喝出了温情。   山林间只有恨。   只有无端的恨。   每一日都在生存的死线上挣扎。   但人间却是有情有有爱的。   虽然并不多,也很罕见。   但起码是有的。   父母对子女的爱,夫妻之间的情。   细细盘算下来,总是要比人们以为的多很多。   起码在一个人手足无措时,倒一杯酒来安慰,也是种美德。   而这种美德,是那些尚未异化的飞禽走兽所决然不会具备的。   温情总比冷漠好。   爱总比恨更让人舒坦。   这就是华浓从刚才刘睿影给自己倒酒的举动,以及这一杯酒中无处的道理。   虽然这和萧锦侃与刘睿影担心的事毫无关系。   但自己的心永远是自己的。   两个人就算是关系再好,也不能时时刻刻的把心都捆在一起。   刘睿影看到他的改变。   又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这明明是一件极好的事,为何还要叹气呢?   因为这一件极好的事,华浓的师傅却没能够看到。   或许他已然明了。   但此刻却分不出心来关注。   狄纬泰看到朝自己眉心袭来的剑光也提起了笔。   他笔尖的指向,也是沈清秋的眉心。   剑尖对笔尖。   眉心对眉心。   他的笔,没有任何动作。   只写了一个点。   文字中最为基础的点。   很多读书人都追求自己的书法龙飞凤舞,大开大阖,气吞万里江山。   但却忽略了一道最为本质的事情。   那就是每一个字,都是由最为基础的一笔一划构成的。   点。   就是这一笔一划中更为基础的存在。   比先前的‘丿’还要基础的多。   写一个点只是一刹那的事情。   或许都用不着写。   一支饱蘸墨汁的笔,让那墨汁自然低落在纸上,就会成为一个点。   但这样的点,慵懒随意。   却是配不上沈清秋的剑光。   狄纬泰自认,这是他写的最为精彩,最为用心的一个点。   所以这一刹那也是最为壮美凄惨的一刹那。   流星划破天际,至少还会拖拽着常常的尾翼。   但这一个点,却安静的不漏一丝痕迹。   可是就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点。   却让那千百双注视的眼睛都为止屏息静气。   尤其是萧锦侃。   虽然他是个瞎子。   刘睿影看到他失明依旧的双目,此刻却从眼角处密密麻麻的逐渐布满了血丝。   因为这一点,和这一剑。   对博古楼。   对整个天下。   影响都太深。   深到即便是个瞎子,也不得不目眦尽裂的去探寻这一剑一点背后的永恒。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尽是了然   大家都想要寻找一种最为舒服的状态。   但舒服的状态未必就会适合自己。   有些人的舒服,是躺着一动不动。   而有些人,则沉醉于忙忙碌碌。   但是这些却都算不上是真正的舒服。   最多只能是好。   不管是冷冷清清,还是风风火火。   亦或是这二者兼而有之。   刘睿影收起了心神。   不再去感应那些外界所发生的事情。   他觉得有些累。   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劳累。   而是精神与心灵的。   都说喝酒解乏。   但真正的疲惫到来时,却是连酒都不想喝一口的。   解乏也就无从谈起。   刘睿影站起身,抻了抻胳膊。   看了一眼仍然凝神不止的萧锦侃。   他准备离开。   不是离开这间屋子。   因为这本就是他在博古楼的住处。   他要离开的,是博古楼。   离开一个地方的时候,总会有些不舍和感慨。   可惜的是刘睿影没有不舍。   尽皆只有感慨。   “终于是要走了?”   萧锦侃忽然说道。   刘睿影看到他把手在身上蹭了蹭。   那些汗珠都擦在了衣服上。   让衣服的颜色,都瞬间便深了些许。   刘睿影点了点头。   没有说话。   早就知道,他不擅长道别。   所以这会儿以沉默来应对,无疑也是个最佳的方式。   他的手中提着剑。   大拇指在剑柄上反复摩挲着。   心里很是紧张。   虽然说话之人是萧锦侃。   他熟悉到无法再熟悉之人。   但无论这熟悉的程度有多么强烈,在此时此刻的境遇下,他也会变得紧张。   反观萧锦侃则是一脸坦然。   他本就能算出这一切。   算出刘睿影何时会走,甚至算出他走时会不会说话,会说什么话。   刘睿影以为他是算到了。   但这次,刘睿影却着实有些自作多情。   萧锦侃根本就没有算。   他的心神刚刚才从狄纬泰和沈清秋二人的大战中收回来。   “结果如何?”   刘睿影说道。   终究他还是开了口。   不过这句问题,却是和萧锦侃先前说的话毫无瓜葛。   “你觉得呢?”   萧锦侃反问道。   他微微一笑,并不直接作答,而是卖了个关子。   刘睿影也笑了。   先前的紧张随着这一笑而荡然无存。   他知道萧锦侃的用意。   如实不如此的东拉西扯几句,其实刘睿影自己的心里也会有几分遗憾。   “我不知道。但看你的神情,答案应该是很让你满意才对。”   刘睿影说道。   “谈不上满意,只能说不失望吧……”   萧锦侃拖长了语气说道。   若说满意太难。   那不失望岂不是更难?   期望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有不同的高低大小。   而凭借刘睿影对萧锦侃的了解,他的期望,一定很高。   至少比自己要高。   而刘睿影本身,已经是个期望极高的人。   所以能让萧锦侃觉得不失望的结局,定然就是极为圆满的。   “这倒是件好事。算是我走之前的一场皆大欢喜。”   刘睿影说道。   虽然博古楼到底要如何,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多和萧锦侃说几句话。   不论是什么话。   这两人一句一句的顺下去就好。   他也着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所以只能再度评价升华一下这件事情。   “皆大欢喜?怕是有些人空欢喜了一场。”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听到这句话,却是又来了兴致。   竟然重新坐回了桌边。   饶有趣味的歪着头,等着萧锦侃的下文。   “你不是要走?”   萧锦侃诧异的说道。   “我是要走,但你的话还没有说完。”   刘睿影说道。   “要走的人,是不会在意旁人的话的。”   萧锦侃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但却并没有立马喝下去。   “只是恰巧碰到让我感兴趣的话罢了。”   刘睿影随意的说道。   “你对什么感兴趣?”   萧锦侃问道。   “起码我不像你这般,只对喝酒感兴趣。”   刘睿影指了萧锦侃面前的酒杯说道。   “但你现在却是也不能否认,喝酒也是你的兴趣之一了。”   萧锦侃说道。   “不,回了中都,我就戒酒。这是早就说过的事情,难不成你却忘了?”   刘睿影说道。   “我的确是不记得了。但我也不能确定,你说这话时我究竟在不在场。”   萧锦侃说道。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这可不像是他喝酒的作风。   刘睿影看他这般喝酒,脸上充满了戏谑之情。   “怎么这杯酒喝的却像是个大姑娘?”   刘睿影嘲讽道。   萧锦侃不做言语。   只是默默地又抿了一口才将酒杯放下。   “大姑娘喝酒,不但是小口喝,更重要的是要有一抹娇羞。你方才可看到我有任何娇羞之态?”   萧锦侃问道。   “这倒是没有……”   刘睿影很是认真的回想了一遍后说道。   萧锦侃的确是在小口喝酒,但也着实没有任何娇羞之态。   这般说起来,又是谁规定的,小口喝酒就是女儿矫情?   萧锦侃方才那两口,虽不说豪迈,但也的确是坦荡无比。   “所以说,这喝酒不论大口小口,是英雄就是英雄。”   萧锦侃说道。   这倒是他难得的自夸。   “好的大英雄。只是这般喝法儿,岂不是喝到天亮也不会醉?”   刘睿影打趣的问道。   “为何要喝醉?为何要喝到天亮?”   萧锦侃反问道。   刘睿影愣了愣。   的确是如此。   但在此之前,他向来都以为,喝酒就定然是要求醉的。   “一心求醉的人,和一心求死的人一模一样。要么是悲伤事太多,要么是闲心太多。”   萧锦侃说道。   “闲心太多的人怎么会求死?”   华浓突然插嘴问道。   他从山林之中初入这人间。   虽然萧锦侃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但却是很难领悟其中的意思。   “因为闲心太多的人无事可做。无事可做,便觉着活下去是一件极为消磨的事情。所以就会求死。反正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做。”   萧锦侃摊了摊手说道。   “我还是想听听前面那件事。”   刘睿影说道。   他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这些道理对他而言可有可无。   平时喝酒聊天时说说也就罢了。   而他真正关心的事情,还是狄纬泰和沈清秋之前的种种。   “我都说了啊,不失望。”   萧锦侃提高了音调说道。   若是别人,自然能听出来其中的意味。   那就是萧锦侃对此事,不愿多谈。   但刘睿影不同。   首先他和萧锦侃的关系就与旁人不同。   再者,这件事的结果对他关系重大。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萧锦侃淡淡的一句‘不失望’,是根本无法让他满足的。   “不论是庙堂还是江湖,故事的结局无非就那么几个。”   萧锦侃看到刘睿影态度坚决,不得以,再度开口说道。   “的确就是那么几个……而且世人还总是挑着好听的说。”   刘睿影说道。   什么读书人战死沙场。   大侠被人误会,自刎证清白。   盖世王侯最后在神庙里青灯黄卷。   此生挚爱一生殊途到终了也未能同归。   无非就是这么些个结局。   不管是爱的,恨的,还是惺惺相惜的,勾心斗角的。   在一股股跌宕之后走向落幕。   再精彩的故事,也会等到结局的一刻。   可故事结束了,江湖还在,庙堂还在,人也还在。   只要有人也有平台,就总会出现转机。   这转机不论好与坏,都会让人动容。   “沈清秋的剑,是一把普通长剑。虽然长了点,但也是凡铁铸造罢了。狄纬泰的笔,也是一支普通的笔。两人的兵刃上,都没有任何端倪。”   萧锦侃说道。   “他俩想来也不需要靠兵刃来争个高低了吧……”   刘睿影说道。   “这可不一定!”   萧锦侃却是对此很不赞同。   “何解?”   刘睿影问道。   “若是狄纬泰用了自己的常用的笔,而沈清秋用了你手中的剑。亦或是他们二人间只有一人换了兵刃,结局决计不会是如此。”   萧锦侃说道。   “所以沈清秋输了。”   刘睿影肯定的说道。   他觉得萧锦侃就是这般意思。   “你见过沈清秋吧。”   萧锦侃问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那老头很怪,还很脏。不过武道修为的确高的离谱……我还从没见过有人能单凭指力就把红袍客的金剑像掰筷子一样掰断。”   刘睿影说道。   “既然你已知道他这么厉害,为何会断言他输了?”   萧锦侃反问道。   “你能不绕弯子了吗?”   刘睿影有些焦急。   他显然很想直接的听到最后的答案。   但萧锦侃却并不理会。   只是按照自己的节奏,接着往下说道:   “人脏,洗洗澡就干净了。但心脏,你可有什么办法?”   “不知道……但不能掏出来洗洗干净。”   刘睿影说道。   “的确如此。所以心脏了,也就算是无药可救,无病可医了吧。”   萧锦侃说道。   “所以是狄纬泰输了。”   刘睿影抢过话头说道。   他实在是太着急了。   萧锦侃笑着摇了摇头。   对自己这位朋友很是无奈。   “是,狄纬泰输了!”   萧锦侃干脆承认了说道。   “没想到……沈清秋这怪人竟然如此厉害!”   刘睿影叹了口气。   觉得这造化无穷,着实是太过于玄妙。   别说去研究一二。   就是稍微往这个方向想一想,都会令他头疼不已。   如此看来,这萧锦侃到的确是个天选之子。   否则怎么能够去弄明白如此复杂的天道玄机?   “沈清秋也没赢。”   萧锦侃说道。   这句话一出,却是又让刘睿影陷入了无边的困惑。   一个输了。   一个没赢。   岂不就是说两个人都没有赢?   那不就意味着两败俱伤?   刘睿影顿时有些悲观起来。   他不想让沈清秋输。   但他也不想让狄纬泰输。   不让沈清秋输,是为了私心。   因为他总是能做出些让刘睿影觉得出其不意的事。   而对于狄纬泰。   则是站在中都查缉司的角度上。   不管是身脏,还是心脏。   现在的博古楼,起码明面上都是安静而祥和的。   但若是狄纬泰有了任何意外。   这一切的格局就将被打破。   后面又会发生些什么,没人能知道。   但终归不会朝着查缉司所希望的方向去发展。   何况,一家独大不如双龙争锋。   没了狄纬泰的博古楼。   怎么能敌得过通今阁?   所以他可以输,但不能死。   可以变得衰老,但也得壮心不已。   人间白发总是难免的。   但若是连那雄志剑胆也化为了飞灰,那可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   相比于刘睿影在从萧锦侃的口中听故事。   酒三半则就站在距离二人几十丈远的地方。   一个嗜酒爱剑的人,怎么会放弃如此精彩的对决?   在他的心中。   没有喜好与厌恶。   就算狄纬泰在先前一直冤枉了他。   他也没有对狄纬泰有任何偏见。   他的眼里,只有两位正在生死相拼的绝世武修。   狄纬泰的笔很短。   写的点也很小。   但越是短的兵刃,越是能够出其不意。   越是小的点,越是能尽揽锋芒,一枝独秀。   相比之下。   沈清秋的剑,就要平凡的多。   起码没有让酒三半有任何惊艳的感觉。   但他仍然没有一刻放松。   他依旧死死的盯着沈清秋的剑尖。   因为他明白,往往越是厉害的剑招,在初始之刻都会显得极为素朴。   但当这剑尖和笔尖接触的一刹那。   酒三半才知道自己低估了。   即低估了狄纬泰,更是低估了沈清秋。   他低估了一切。   狄纬泰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衣襟。   手上的笔早已不见了踪迹。   酒三半看见他捂着胸口,身子上下起伏着。   已然是受了重伤。   体内劲气犹如一团乱麻。   本来对敌之时无往而不利的,此刻却化为了一把把小刀,切割着他的经脉,和阴阳二极。   每一次呼吸。   都让他感到剧痛无比。   可是他不能中断。   不但没有中断,反而呼吸一次比一次剧烈,一次比一次急促。   他想要直起身子来。   即便当下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他犹如万箭穿心般。   但是他却依然想要挺直了背!   因为他是狄纬泰。   是博古楼之主。   是天下文宗。   身死魂不灭,道难消!   他可以输。   但他绝不能倒下。   而另一边的沈清秋。   却是瘫卧在地上。   身前一地银光。   那是长剑断裂的碎片。   现在看上去,却像是被揉碎的月光。   沈清秋的右手已经变得血肉模糊。   手腕之下已经没有任何形状可言。   不出意外的话,他是没有法子再拿起剑了。   此生也就如此了然。   所以他也没必要起来。   一个剑客失去了剑,也失去了用剑的手。   他还有什么站起来的必要吗?   没有。   所以他就这般瘫卧着。   右手肘拄着地。   身的重量都压在上面,使得自己的上半身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斜倚着。   当然,他的身子也在不住的颤抖。   每次酒三半都觉得他即将要一头栽倒时,却又在最后关头自己拉扯了回来。   两人一站一卧。   彼此相对。   狄纬泰朝后退了几步。   找到了一根门前的立柱。   “咚!”的一声,重重的靠在上面。   “哈哈哈!”   沈清秋忽然大笑起来。   狄纬泰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是附和,而是发自内心的爽朗。   “你这样子,可真难看。”   沈清秋说道。   “至少我还能站着,你却站不起来了。”   狄纬泰说道。   沈清秋想要摆摆手。   但最终还是没能抬起胳膊。   他是能站起来的。   但是他却觉得没有必要。   因为他无须要向世人去证明什么,也没有那么大的责任和义务要去执行。   若说狄纬泰的身后,需得扛起整个博古楼。   那沈清秋这三个字,便是一段江湖。   若是不知道江湖是该当如何的话,看看沈清秋就知道了。   听听他少年时的故事,再看看他走过的每一步路。   最后画面一转,变到现在瘫卧在地的老头。   这一幕幕穿起来,便是江湖的该当何如。   从豪气冲天,到后来不得不放慢脚步歇一歇。   再到最后兀自强行的再度提起一口浩然之气。   都是为了那心中的一阵幻光罢了。   豪气可以歇。   但幻光不曾停歇。   大侠做的,都是问心无愧的事。   但真正的江湖,哪有那么多十十美的人?   沈清秋向来都是问心有愧的。   但他却敢于承认自己做过许多问心有愧的事情。   谁的拳头硬,谁的刀锋快,谁的剑尖准。   谁就有道理。   江湖中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相比于那些庙堂之中的勾心斗角。   反而却是要简单的多。   不同的是。   狄纬泰向来勉强。   而沈清秋从不勉强。   “小家伙!过来点!”   沈清秋忽然把头转向了酒三半说道。   话音中依然是雄浑豪迈。   不管剑碎不碎,手在不在,身子直不直。   这份心性是不会变的!   酒三半不知这沈清秋叫自己是为了什么。   但他的声音,配上眼前这般壮烈的场景,就有一种非凡的魔力。   让酒三半不得不朝前走去。   “给我看看你的剑!”   沈清秋说道。   酒三半把手中的剑递了过去。   沈清秋没有用手接过。   而是张开嘴,用牙齿咬住了剑柄。   头一甩。   就让这柄青娥剑出了鞘。   “好剑……真是好剑……还是欧家的剑好哇!”   沈清秋咬着剑,含糊不清的说的说道。   狄纬泰在一旁静静看着。   但他的头却是朝上仰起的。   不知在想着什么。   沈清秋把酒三半的剑插回了剑鞘。   “小家伙!你有一把剑,而我有三千剑,你觉得谁更厉害?”   沈清秋问道。   “我!”   酒三半毫不犹豫的说道。   “却是为何?”   沈清秋竟是被酒三半这般迅疾的回答怔住了半晌。   “因为无论你有多少剑,我都能以这一剑破之!”   酒三半说道。   把抱在怀中的剑,又紧了几分。   “那我把这三千剑尽皆传授与你,这样你就有了三千零一剑,岂不是将无敌于天下?”   沈清秋问道。   “不需要。”   酒三半的回答依旧如此干练。   “为何还是不要?”   沈清秋皱了皱眉。   “你的三千剑,都能被我一剑破之。那这样的剑,我要来还有何用?”   酒三半说道。   沈清秋哑然失笑。   他用左手撑着地,硬生生的站了起来。   “既然你不要,那就帮我找个好归宿吧。拜托啦!”   沈清秋说道。   话音刚落。   他努力的抬起了左臂。   伸出左手握在了酒三半的剑柄上。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听万声而不虚此生   就在沈清秋的手握住酒三半的剑时。   酒三半犹如醍醐灌顶一般。   谈不上是明悟。   也说不上要昏厥。   好似是喝醉了。   但他却很清楚自己是没有喝酒的。   因为方才狄纬泰与沈清秋二人的打斗足够精彩。   精彩到他却是连酒都忘记了喝。   这么看来,他倒还真算不上是个酒鬼。   因为酒鬼无论在任何时候,何种境地,都不会忘记喝酒的。   而且不但不会忘。   还会喝的很多。   因为酒鬼喝酒的目的只有一个。   醉。   无论是什么酒,只要能醉就是好酒。   但酒三半却不是如此。   为何平日里总是要不断的喝着,似是酒瘾很大,一刻都停不下来。   但刘睿影实际上确实说,他的确是酒瘾。   他喝酒只是相对的。   曾经偶然一次,刘睿影问过他。   刘睿影分不清,也不知道。   所以他开口问了酒三半。   但这酒瘾他竟是能够控制。   能够控制的瘾究竟还算不算是瘾?   “尺子?你用它来测量何物?难不成是看看究竟能喝多少?”   刘睿影笑着说道。   “酒不是我的心爱之物,酒只是我的一把尺子。”   酒三半说道。   “看来我在你眼里,定然是没有酒有趣了……”   刘睿影很是落寞的说道。   “我用酒来测量这世间的人和事是否足够有趣。若是比酒有趣,我就自然无须喝酒。若是没有酒有趣,那我定然会一刻不停的喝酒。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想在睁开眼后的每一刻过得无聊。”   酒三半说道。   酒三半说完,就又往嘴里添了一口酒。   这会儿还没来得及咽下。   毕竟谁让朋友如此一比较,总是会难过一阵子。   只是有的人想开的快罢了。   刘睿影反问道。   这段对话发生的时间,是在博古楼遇见赵茗茗之后。   只得朝着刘睿影摆了摆手。   “难不成我还是个极为有趣的人?”   何况男女之间看人做事的想法本就极为不同。   他倒是极为在乎酒三半这个朋友。   虽然赵茗茗说了刘睿影是个极为有趣的人。   但刘睿影并不觉得。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所以真心的想听听酒三半对自己这一点的评价。   “你介于有趣和无趣之间。”   但刘睿影却能从中听出十分的中肯。   酒三半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虽然他没有听懂。   这句话说得也着实很模棱两可。   酒三半说道。   “可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喝酒的。”   而他也就如此毫无隐瞒的说了。   “你不用去纠结于自己什么时候有趣什么时候无趣。只要看到我和你在一起时没喝酒,这答案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酒三半说道。   “什么时候?”   刘睿影苦笑着说道。   “那就说明,最近一段时间你有趣的时候少了。不过也正常。你是有事在身,而我是闲云野鹤。闲云野鹤的有趣,本就和你不同。但即便如此,我不是也有不喝酒的时候?”   酒三半说道。   言毕扬长而去。   刘睿影很是差异的反问道。   “现在和你解释这些的时候。”   但想起了这番对话,却是又想让他多喝几口酒。   沈清秋的手,已经松开了他的剑柄。   刘睿影看着他的背影,却是又咕嘟咕嘟的往肚子里灌了几大口。   酒三半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在这个时刻想起和刘睿影的这番对话。   即便是自己的右手尽废,也是毫不在意了。   他把目光转向了狄纬泰。   先前的那一阵玄妙的感觉,逐渐隐于心口,消失不见。   沈清秋看到酒三半竟是如此轻易地就接纳了‘三千剑’的传承,不由得老怀大慰。   随即便低下头去。   本是靠着背后立柱的身子,不断的向下滑动。   眼神里耀武扬威的意思很是明显。   狄纬泰打和他的目光交错了片刻。   坐下前还不忘记揽一下身下的白袍。   让其平平整整的铺在地上,没有一丝褶皱。   终于是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只不过坐的要比沈清秋笔挺的多。   “酒还是少喝些好!”   沈清秋轻声说道。   两人之间依旧没有言语。   酒三半迟疑了半晌,便从腰间拿出酒葫芦准备饮酒。   “一剑就够了,不需要第二剑。”   酒三半终究还是把酒喝了下去。   酒三半没有吭声。   只是扑闪着眼睛,看了看他那种惨白却又布满了血污的脸。   他看着狄纬泰狂笑不止。   炫耀的意味更加浓郁。   但却是如此着这沈清秋说道。   沈清秋笑了。   他们二人心中知道。   酒三半行的这一礼,不为其他。   酒三半对着沈清秋和狄纬泰各自行了一礼。   随后就背负着剑,缓缓朝着长街的出口走去。   自从沈清秋握过了他的剑之后。   他就觉得自己和沈清秋有些心有灵犀的感觉。   只是为了二人能够让其旁观这么一场如此精彩绝伦的生死相杀。   而酒三半喝酒之前说的那句话,也是因为他看透了沈清秋的心思。   所以只能不停的喝。   直到喝酒也不能停止手抖。   酒喝多了,手就会抖。   剑客的手,决计不能抖。   从他的存在来说,却是就算是死了。   但酒三半喝酒是因为,虽然他的手已经开始抖了。   便也再也拿不起剑。   剑客拿不起剑,活着便也失去了意义。   那等到有一个能接住他第二剑的人再说吧。   虽然这话现在由他说出来,显然是极度的自负。   但他的第一剑,决计不会。   至于第二剑究竟如何。   两人的目光一直看着酒三半的背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我输了。”   但多情的少年,何曾不轻狂?这是天给的。   想躲都躲不开。   语速平稳。   感情平静。   狄纬泰说道。   这三个字他说的很流畅。   若把九族当头的年代,狄纬泰委曲求全只是为了隐忍。   那么这次,确实他此生第一次低头,第一次服软,第一次认输。   但只有沈清秋能够知道。   这平稳和平静之下有多么的艰难和波澜。   更听过他数次对博古楼的才俊们慷慨激昂的训话与布文之声。   唯独这自认不如的服输声。   沈清秋听过狄纬泰在酒家里当伙计的时候吆喝之声音。   也听过他在九族时代的博古楼里朗朗的读书声。   笑完过后,再搂着狄纬泰的肩膀,一起找个小店,打上几斤酒,大醉一场。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他也着实是第一次听到。   若是换做以前,沈清秋一定会大笑上一炷香的功夫不止。   虽然沈清秋还能用左手搂着狄纬泰的肩膀。   但他却失去了能够举起酒杯的右手。   最为自负且刚强的人服了软。   万事不萦纡怀的人学会了长期短叹。   一个是因为不够雅观。   还有个是因为这样喝酒的节奏让他很是不舒服。   他能用嘴咬住剑柄拔出剑。   但却着实不愿意把头埋在酒杯上喝酒。   但若是让一件本来很是舒服的事情,突然变得不舒服。   那这般不舒服可就是非同寻常了。   与其不舒服的喝酒,还不如彻底不喝。   即便不喝也会不舒服。   安东到定西。   秋风都吹不过这八千里。   这二人一同去过最为妖娆妩媚的安东王域。   也去过最为辽阔壮美的定西王域。   萍水相逢又喝过一夜酒后各自醉去的人也很多。   但就到了当下这般时刻。   但这二人却是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   擦肩而过的人不少。   亦或是苦恼?   狄纬泰只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傻瓜。   两人身旁还是只剩下彼此。   这是幸运还是无奈?   把他的心吹得面目全非,七零八落。   但沈清秋却依然如故。   但他看沈清秋,却如同一朵荷花。   八千里的路,八千里的秋风。   一开始的时候,二人仗剑行走江湖。   发誓要堪破这人间世道。   不但清香如故,清丽也如故。   想来也是极为可笑。   沈清秋与狄纬泰豪情万丈的,走进了一间酒馆。   拍着桌子让小二上了满满一桌子店里最烈的酒。   要弄清搞懂所有的人情事理。   出发前的当天中午。   虽不见得识字。   但长此以往的耳濡目染之下,遇见谁却是都能聊上几句的。   “二位少侠,这是要出远门?”   酒家的小二都是人精。   这倒是引得从酒馆内的所有人都纷纷转过头来。   想看看这二人究竟是副怎生模样。   “正是!所以才要烈酒,还要很多!”   沈清秋说道。   沈清秋也是如此。   他们都在脑中构想着江湖这片天下,这片江湖该是多么的精彩纷呈。   在等上酒的功夫。   狄纬泰一言不发。   快哉快哉!   但当这酒摆满了一桌子。   快意潇洒,纵酒挥刀。   说不定还能寻得佳人相伴。   本以为喝完就之后,才算是入了江湖。   没想到。   第一口入喉之后。   二人便相视苦笑。   二人已体会到了江湖中的黑暗与争斗。   因为这看似和蔼亲和的小二。   这江湖却是从这里就开始了。   出门左拐,不到五十步之遥。   其实狄纬泰的心,还未走遍那八千里路,吹尽那八千里风,就已经改变了。   因为这一壶拆了水的烈酒。   给他们上的烈酒。   每一壶,都是掺了水的……   哪怕去镇上寻个腌臜酒坊。   打上几斤散酒。   而沈清秋的心,从那一刻起却是愈发的坚定起来。   狄纬泰照付了银两,拉着沈清秋准备离开。   他虽没有拔剑。   但却把剑鞘抵在了掌柜的咽喉处。   起码也是货真价实的。   但沈清秋却是一把掀了桌子。   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喝多之后。   逼着他一壶一壶的,将桌子上左右掺了水的假酒全都换成了真正的烈酒。   而后自顾自的,也不管狄纬泰的心神如何,就如同吸海垂虹般豪饮了起来。   沈清秋鼻青脸肿的哈哈大笑。   狄纬泰却在当夜一把火烧了那间酒馆。   除了沈清秋死命的护住了自己的剑。   二人被扒的只剩一条衬裤,而后丢了出来。   但一个人的改变,不就是从这么一件件小事累积起来的?   南边儿的通今阁,也曾出过一位圣贤。   虽然对他们日后的数十年来说。   这只是一剑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文道,武道,都是人道。   武是人练的。   圣贤有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至江海。   虽然这说的是读书做学问的道理。   邪人读书,自是满腹阴谋。   关键不在文武。   书是人读的。   恶人练武,自是烧杀抢掠。   但自从和那位少女分别之后。   他们便换了个目标。   而是在练武之人,读书之人。   狄纬泰和沈清秋虽然一开始就说定要闯荡到天涯。   他们的方向,本就是该从草原到漠南,从中都到东海。   山下纵横,没有定数。   对于少年来说。   这是常有的事。   “你还能喝酒吗?”   狄纬泰却是先开了口问道。   见万人而通晓做人。   听万声而不虚此生。   “你若是不喝,我得去喝一杯。”   狄纬泰说道。   沈清秋依旧是一脸得意。   全然没有在意狄纬泰在说什么。   “你想喝几杯。”   狄纬泰说道。   “只一杯?”   沈清秋言语轻蔑的反问道。   就在狄纬泰重新站起来的瞬间。   沈清秋也左手撑着地,极为困难的爬了起来。   沈清秋没有回答。   但是他坚信狄纬泰会明白自己的想法。   而后快步走到狄纬泰的身边。   狄纬泰身子一僵。   他用左手,把身前的衣襟拉扯开。   随即把已经废掉的右手踹了进去。   左臂高高抬起。   随性的搭在了狄纬泰的肩头。   双腿下意识的有些紧绷。   沈清秋看在眼里,却不以为意。   “你有多恨我可以直接说。或者等一会儿有了酒再说也无妨。”   狄纬泰说道。   “虽然我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下辈子。但起码这辈子我已过得很是圆满。”   沈清秋说到。   但却不小心拍到了他的伤口。   疼的沈清秋一阵呲牙。   他的身子逐渐放松了下来。   随即也把手搭在了沈清秋的肩上。   双眸澄澈。   一如当年在小酒馆中逼着掌柜的换酒时的样子。   “恨?这样的话,像是两个男人之间该说的吗?”   沈清秋目视前方。   “不知道说什么就别说。勉强说出来的话,你说的难受,我听得也刺耳。”   沈清秋说道。   “我只是不知道我俩现在该说什么话。”   狄纬泰说道。   “可是你又说了。”   沈清秋说道。   “好,我不说。”   狄纬泰点了点头说道。   两人都笑了笑。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你不也又接了一句?”   狄纬泰说道。   广厦茅屋处处都不得   言语间非但柴立不阿   随着先前酒三半离去的足迹,朝长街外走去。   “我本自命天地傲豪客,   天下江湖浊酒敬   尘埃当是无落定   也从不虚慕宝马香车   仗剑长啸且徐行   无谓文采风骚成诟病   只当是乐天安命   抬手平九山   横腿跨海南   乞哀告怜?   剑斩恶人百千   梳发蓬面太疯癫   可谁曾见   必把那中都通达谙练   王侯铁甲冲阵前   醉尽万世人间   若有幸一夜安眠   也不知是二人间谁先起的头。   狄纬泰和沈清秋就这么唱着这首当年八千里路上,唱给云和月的歌,身形隐去。   等闲功名全不现   ……”   刘睿影却是第一次见到酒三半如此清醒。   这么晚没睡,竟然还没有喝酒。   ————————   酒三半提着剑径直来到了刘睿影的住处。   一时间,不由得紧张起来。   “放心,不是我的血。”   这还是酒三半吗?   在看到他的剑柄上竟然占有血迹。   刘睿影说道。   “好奇什么?”   酒三半说道。   “我没有担心。我只是好奇。”   也不和萧锦侃以及华浓打招呼。   抬手拎起了酒坛子就开猛灌了几口。   酒三半歪着头问道。   走到了桌边。   刘睿影撇了撇嘴说道。   “难道你只是好奇我这大半夜的竟然没有喝酒?”   随后才又把目光投向刘睿影。   “现在没什么好奇的了。”   刘睿影说道。   “不……什么印象都可以改。不能改的,只是因为时间不够。”   酒三半第一次以戏谑的表情对刘睿影说道。   “差不多吧。你要知道这第一印象可是很难改变的。”   上次见到萧锦侃时,他背着剑,两只手架在剑上,晃晃悠悠的走出了中都查缉司的大门。   这次见面,不但眼睛瞎了。   萧锦侃忽然回过头来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酒三半一股脑把坛子里剩下的所有酒都喝完了。   华浓却站了起来。   却是还成为了天下五大至高阴阳师之一的‘太白。’   这些种种岂不就是时间来改变的?   华浓说道。   刘睿影看得出,他已是忍了许久了。   一把从酒三半手里夺过了酒坛子。   “这是我给我师傅的酒。刘睿影算是师叔,喝了便也罢了。但你凭什么要喝这酒?”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和萧锦侃却是偷偷一笑。   知道此刻,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难道我还不能喝口酒了?你这就多少钱,我买!”   华浓说道。   “是东西就有价值。无非贵贱罢了。你尽管漫天要价!”   因为他俩都知道酒三半的兜里,却是连一枚铜板都没有。   “这酒你买不起。”   华浓说道。   酒三半没有做声,而是看向了刘睿影。   酒三半说道。   “这一坛酒,值二十两银子。”   刘睿影还没等到他的目光,就已先拿出了二十两银锭放在了桌上。   “钱有了,现在咱们扯平了。”   他对二十两银子究竟是多少,没有概念。   但他知道刘睿影是一定有这二十两银子的。   很是不满。   “怎么,这可是你自己开的价!”   酒三半说道。   但华浓还是摇了摇头。   华浓说道。   “都是银子,还能有什么差别?”   酒三半皱着眉头说道,   “这坛子酒,的确是值二十两没错。但这二十两,却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掏出来的。”   酒三半问道。   他坐了下来,显然是对华浓这少年很是好奇。   “因为这二十两银子,是用两条人命换来的。” 第一百四十章 易沉且迟上   夜已将尽。   在集英镇的入口的牌坊处,行来一辆马车。   这么早的时候。   集英镇是没有任何人会起床的。   外面泛起一阵清光。   然而分不清是月光,还是即将破晓的朝阳。   这阵清光照在枝头上。   树影摇曳。   把整个集英镇衬的寂静之极。   一个人头从马车里探出来。   四下张望着。   “这是哪里?”   他扭了扭脖子。   似是不太习惯于马车之内狭小的空间。   让他浑身上下都显得很是僵硬。   这辆马车也着实是奇怪。   就一匹马独自拉着疾驰。   连一位赶车人都没有。   不知该说是这条路因为走了无数次而熟悉的缘故,还是这匹马本就驯化的已经通了人性。   这座马车并不大。   甚至可以说极为小巧。   “这里是集英镇。”   车内另一道声音响起。   也难怪先前那人会觉得自己的脖子如同落枕了一般,酸痛异常。   “集英镇?名字倒是不错。”   而且不管是探出头的这位还是后起的那一道声音,都是男子。   两位男子若是坐在这么小的一辆马车里,那着实是有些拥挤。   定西王域。   越往西走,昼夜的温差越大。   探头之人干脆从车上跳了下来。   伸了伸胳膊腿。   就好似抽烟一般。   但却要比烟雾更加浓厚几分。   现在是清晨。   言语间还有白气哈出。   他并没有下车。   也没有露面。   “怎么个好法?不过是个名字罢了。”   车内的人说道。   “嘿嘿……你前面说我的名字好听,什么暮霭沉沉楚天阔。现在我夸一句这集英镇的名字好听,你却又不承认了。”   这人撩开马车的门帘冲着里面说道。   好像还对下车之人如此散漫的态度有些不满意。   所以言语之间,不由得多了些挤兑。   下车的是楚阔。   马车内坐着的是霍望。   这二人不是别人。   正是霍望和楚阔。   只是这般被动的跟着霍望来了。   楚阔摸了摸拉扯的这匹健壮的马。   这两人怎么会连夜从定西王城赶到这集英镇呢?   楚阔不知道。   两个时辰前。   他还在定西王城。   心想这匹马何止健壮?   简直如同神驹!   腿上横放着剑。   霍望也从王座上走下来,盘腿坐在他的对面。   在王府的大殿中,和霍望面对面坐着。   他盘着腿。   焰色微微偏蓝。   虽然不够旺盛。   面前放着他的红泥小火炉。   火炉里烧的是橄榄核。   霍望盯着那焰火,目不转睛。   直到看见那焰火微微一跳,才把提前准备好的酒壶放上去。   但却极为稳定。   就这么不紧不慢的烧着。   剑客的眼最尖。   就和他们手里的剑尖一样尖。   这一跳平常人怕是很难看到。   但霍望和楚阔都是剑客。   “你喝酒,还需要喝温的?”   楚阔好奇的问道。   剑客的手也很快。   所以一看到这火焰的变化,酒壶便已稳妥的坐在了上面。   楚阔笑的更厉害了。   堂堂定西王,先不论他的武道修为如何。   “我的胃不是很好。”   霍望说道。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胃不好,就该看病。却是不该喝酒。”   就算是遍访天下名医,也该把他的胃医好了吧?   可他却说自己的胃不好。   想用剑拨弄一下。   却被霍望一掌排开。   楚阔说道。   他看那红泥火炉中蓝盈盈的烟火很是欢喜。   “你该不会是把这酒当药吃吧?”   楚阔问道。   “焰要稳!不然酒温的不够均匀。”   霍望解释道。   “那你胃不好,为何还要喝酒?”   楚阔问道。   “酒是心药,不是胃药。”   霍望说道。   楚阔有些不好意思。   相比于茶。他的确是爱喝酒的。   “因为你是个酒徒。和酒徒对坐,泡茶总是不合时宜吧。”   霍望抬头瞥了一眼楚阔说道。   只能算的上是大庭,却是没有广众。   不过楚阔还是心虚的四下看了看。   但被霍望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还是难免有些尴尬。   虽然这大殿中只有他们二人。   “当然服过……还服过很久。”   霍望顿了顿说道。   “你可有服过胃药?”   楚阔问道。   楚阔激动的说道。   激动到何种地步呢?   面色有些挣扎。   “难不成你害怕吃药?”   没一会儿,楚阔就自己重新坐了下来。   “我只是没想到像你这么一个名扬天下的大英雄,还会害怕吃药。”   激动到竟然提着剑站了起来,用手指着霍望。   霍望抬起头平静的看着他。   霍望说道。   “我就不怕!”   楚阔说道。   “先不论我是不是英雄,也不说这英雄名不名扬。但只要是人,我就不信没有不怕看郎中吃药的。”   霍望冷冷的说道。   楚阔瞬时泄了气。   楚阔拍了拍胸脯说道。   “你不怕或许是因为你从未看过郎中,从未吃过药。”   他的确是没有看过一次郎中。   也没有吃过一副药。   不得不承认。   霍望说对了。   即便他用劲气护住双脚也没有用。   因为人总有睡觉的时候。   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生过病。   光着脚从震北王域一路走出来,怎么可能会不生病?   一个是喝水。   一个是睡觉。   他的武道修为还没有高到睡着时还能够有劲气这般运行不息。   但他对付生病的方式只有两个。   喝水喝到自己喝不下时,一口嗓子眼,“哇”的一声,自然就会吐出来。   待肚子里的东西吐干净了之后,他就睡觉。   他觉得生病就是体内有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既然是不干净的东西,吐出来就好了。   睡起来之后通常肚子都会很饿。   他也不吃东西。   一般都会悄悄的溜到别家的牛棚或马圈里睡觉。   因为相对来说,这样的地方都比较暖和。   在他的观念里。   只要我不吃,不动。   生怕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还未完全排出去。   若是又吃了新东西,岂不是又会生病?   这次却不是为了吐。   而是为了顶饱。   那这病也就会停止不前。   实在饿得遭不住了,就再去灌一肚子水。   这会儿,牛棚马圈的另一个用途就出来了。   因为这里总会有刚出生的牛犊或马驹。   这么反复折腾三两次之后病的确是好了。   但楚阔自己却被饿的两腿发软,扶着墙都站不起来。   待他揪着尾巴,把小牛犊或小马驹拉到一旁后,就自己把嘴凑上去猛吸一阵。   喝足了牛奶或马奶。   有了新生命。   自然也会有能够哺育新生命的乳汁。   随之继续朝前走着。   不过也有倒霉的时候。   精神头和体力便也恢复了。   不必说,一个提气跃身,就翻了出去。   最后终究是饿晕了过去。   但农家人普遍心善。   若是这牛棚里只有一头老公牛,或一匹老公马的时候该怎么办?   他便只能扶着墙硬撑。   楚阔还没吃下肚。   光是闻到那馒头的香味。   发现自家这牛棚马圈里躺着个半死不活的人,通常都会架回家中。   然后把平日里自己舍不得吃的白面馒头,拿出来几个。   但若是不遇到那位赠剑的女子。   楚阔也不会受这般罪,吃这样苦。   这饿劲儿,就解了个七七八八。   不得不说,他的运气着实是不错。   他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每每有人家帮助了他。   但他吃的开心,受的也开心。   只要恢复了体力能继续往西走。   说罢还扬了扬手中的剑。   这些个老实巴交的农家老伯、大婶。   他在临走前都会大声说一句:   “我以后是会扬名天下的,还会娶一个大美女当老婆!到时候记得来找我,我叫楚阔!楚天的楚,宽阔的阔!”   但他们更加惦记的。   应该是楚阔这小子,一口气吃了八个半馒头。   哪里懂得什么扬名天下   但出楚阔这个名字倒是记在了脑中。   他看见红泥火炉上温的酒已经开始从底部冒泡。   似是要开了。   “看了郎中,吃了药也没见好?”   楚阔问道。   “那可能是因为,你师父不是位好郎中。”   楚阔说多。   “我的师傅就是郎中。他从小把我带大。”   霍望说道。   毕竟像他这般散漫的人,说话本就没有任何顾忌。   但他却也知道。   随即面色又有些紧张。   他只是随口而说。   霍望笑了笑说道。   他对此早已释怀。   不该如此说别人的师傅。   “你说得对。他的确不是位好郎中。我到现在也不清楚,他把脉抓药的手段到底有几分斤两。”   楚阔看着已经沸腾的酒汤问道。   “你想喝就喝。离我要喝的时候,还差了些火候。记得给我留一点就好。”   毫不在意。   “这酒……还不能喝?”   楚阔问道。   他正要拿起酒壶的手也突然停住。   霍望说道。   “你为何要请我喝酒?”   “好歹我也是用剑的。虽然没那么细腻,可是我也不傻。”   楚阔撇了撇嘴说道。   “你终于问出来了……我以为凭你的性子会忽略这个问题。”   霍望笑着说道。   “你有事需要我做。”   楚阔说道。   “既然你不傻,难道还猜不到我为何请你喝酒?”   霍望朝前凑了凑,低声问道。   “对,也不对。”   “那就是这件事,对你我都有好处。而且你很有自信我一定会做。所以你才会请我喝酒。”   霍望点了点头。   但随即又摆了摆手。   霍望说道。   楚阔没再说话。   楚阔说道。   “你果然不傻。”   也顾不上烫。   拿起酒壶就喝了一大口。   言尽于此。   还是喝酒重要。   站了起来。   “这事,恐怕不喝酒还真做不成。”   “既然要做事,就不能喝太多酒。”   楚阔用袖子擦了擦嘴。   楚阔不解。   “因为上次你说要杀我时,就喝了很多酒。”   霍望思量了片刻说道。   “却是为何?”   “所以这次的事,还是杀人。因为你觉得我杀人前一定要喝不少酒,所以现在才让我多喝一些。”   楚阔说道。   霍望解释道。   他又把那酒壶重新填满。   “脑子里想的话不就是为了说出口吗?若是成天只憋在脑子里想,那岂不是疯子?”   霍望说道。   “你是不是会把脑子里想的话全都说出来?”   霍望忽然问道。   显然,他对此并不赞同。   “疯子有两种。一种外疯子,一种内疯子。你说的是外疯子。”   “疯子是说话不用脑子想。凡是用了脑子的,都不是疯子。你看着他疯,实则也是装的。”   霍望说道。   起码霍望是第一次听说着和疯子还有内外之分。   “这么论起来的话,你至少是外疯子。而我,是内疯子。”   楚阔说道。   这个词倒是新鲜的紧。   “本来人都不正常的。即便是不疯,也得有些癖好。癖好多了,久了,也就是一种疯。”   楚阔说道。   霍望终究是喝了一口酒。   看来现在才到他说的火候。   把这酒壶里的酒分了个干净。   待到最后一口酒进肚。霍望才站起身子。   他也喝了一口。   两人就这么一人一口的。   但霍望却再也没有一句回答。   等两人再度说话时,   提着剑,朝大殿外走去。   一路上楚阔仍然喋喋不休的问东问西。   霍望说道。   “难不成你还想喝酒?”   便已到了这集英镇。   “集英镇中有祥腾酒家。”   霍望说道。   “既然叫了酒家,他的主要职责便是喝酒。”   楚阔问道。   “叫酒家,不一定就只能喝酒。”   “集英镇再往西,就是草原王庭。”   霍望说道。   楚阔环抱着剑。   言语间寸步不让。   不光是草原王庭。   就连这集英镇,还有祥腾酒家他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   楚阔说道。   他如何会知道?   “现在我说了,你岂不就知道了?”   楚阔本就没来过集英镇。   更没进过祥腾酒家。   楚阔说道。   “你不如问的再直接些。”   霍望说道。   “现在我是知道了。但还是不知道你要让我做什么。”   楚阔问道。   “直接问我杀谁,怎么杀,为什么杀。”   霍望也走下了马车。   “要如何才算得上直接?”   楚阔说道。   霍望点了点头。   霍望说道。   “这几个问题,我现在是问的出来。但我却听不进去你的回答。”   就听到霍望吹了声哨子。   那匹神驹便拉着马车一溜烟的奔进了集英镇里。   “上车!”   楚阔还未反应过来。   马车停在了祥腾客栈门前。   客栈的门半开着。   楚阔若是反应再慢个三分。   他就只能跟在马车后面吃土了。   “吱呀!”   霍望推开了门。   透过半掩的门。   楚阔看到只有一位小二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两位客观是住店还是打尖?若是打尖的话,厨子还没起。怕是得再等等!”   小二双手紧握,走上前来说道。   小二看到霍望走进来,眼睛一亮。   随即心领神会的微微颔首。   小二听后道了句“得嘞!”   就先带着二人上了楼。   “不吃菜。只需上几壶好酒。开一间上房。”   霍望说道。   霍望问道。   “还差点火候。”   不一会儿,几壶酒香浓郁的酒,就摆在了房间的桌上。   “现在能听的进去了吧?”   霍望举起一壶酒,和桌上随意的一壶碰了碰。   随即一饮而尽。   楚阔挤眉弄眼的说道。   却是学着霍望先前的语气。   一口一口的咽了下去。   “好酒……真纯!”   楚阔拿起霍望碰过的那壶酒。   但他却喝的极慢。   把桌上的剩下的酒壶全都喝空了。   “火候到了?”   楚阔砸了咂嘴说道。   随即一手一壶。   楚阔晃了晃空空的酒壶说道。   “从这里一直往西走,就进了草原王庭的地盘。”   霍望问道。   “差不多了。”   楚阔有些不耐烦。   他还是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回答。   霍望说道。   “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草原王庭的事。你在这住两天就都能清楚。我也不跟你多做解释。”   霍望说道。   “重复一遍只是怕你忘了。”   霍望看到他神色的异样,开口说道。   “没错。”   霍望点了点头。   “难不成,你是要让我杀草原王庭的人?”   楚阔问道。   “你杀了这个人,不仅能帮我个大忙,还能让你名扬天下。”   霍望说道。   “若是我没有想错的话,这只对你有好处。对我有什么好处?”   楚阔玩味的问道。   “思枫。草原王庭吞月部的三部公,思枫。”   霍望说道。   “谁?”   楚阔一听能让他名扬天下,顿时来了兴趣。   一位小童跌跌撞撞的走着。   看他的样子,似是下一刻就要倒地不起,大梦千年。   ————————   “爷爷,我还没有睡够!”   他扛着一柄钓竿。   钓竿的尽头上挂着一柄短剑。   “既然要出发,就得趁早。”   一位老人说道。   “我想走路。”   老人说道。   “爷爷为何不用你那缩地成寸的本事?这样的话到那定西王府岂不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小童问道。   “要不我背着你走?”   老人问道。   “我平时也想……但今天着实是起的太早!”   小童不满的晃了晃脑袋。   说完竟是快步走了起来。   一鼓作气的领先了老人十几步。   “那是算了吧……你说背我都是把我挂在那吊钩上。看着就像一条死鱼。我才不要……”   小童说道。   “那我就去抢一匹马!”   小童顽劣的性子又起来了,不服气的说道。   “你这般快走,到最后没了力气,还不是要被我挂在吊钩上?”   老人说道。   小童有些诧异。   他想不通为何一向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爷爷,今天竟是寸步不让。   “你若能抢到也行。不过无论你骑马还是如何,我都要走路。”   老人说道。   相比于被动的等待。   小童这急脾气宁愿先到一步主动相寻。   难道爷爷知道这一路上竟会有些什么玄机不成?   不过即便是有玄机,也不是非要走路才能遇到。   小童不再言语。   爷爷都这般说了,他也不好再推三阻四。   “因为有些人,是值得一步一步走过去见的。”   老人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值得这般亦步亦趋的,跟在爷爷身侧。   不过地上时不时出现的小虫和蚂蚁,倒是让他这一路不至于太过无聊。   偶尔踢飞一块小石头。   望着那石头落到看不见的远方。   也算是一种解闷的方法吧。 第一百四十一章 春气与秋气【上】   博古楼内。   刘睿影的住处中。   “你应该已经去找过你的师傅了吧。”   刘睿影说道。   这话显然是对着萧锦侃说的。   华浓面色诧异的看着萧锦侃。   萧锦侃是他的师傅。   他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师傅还会有师傅。   在山里中长大的他,对于这些事情想不通也是正常。   但师傅不就和父母一样。   师傅传授武技功法。   父母赐予生命轮回。   一个让你活着。   另一个教你如何活的更好。   本质上都没有什么差别。   这两样,缺了谁都不行。   酒三半自从华浓说了那二十两银子价值两条人命之后,就一直默不作声。   他盯着自己剑柄上的血手印发呆。   那二十两银锭就这般摆在桌子上。   刘睿影也没有再将其收回。   不是他看不上这二十两银子。   何况这二十两银子本就是他的。   只不过,他想说的话,却是要比二十两银子,以及两条人命更加重要。   “二十两银子就在这里。两条人命,只要你有需要。我替你杀。”   酒三半沉默了良久,突然说了一句。   这却是把刘睿影和萧锦侃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   “我只杀了一人。另一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最后两句尸体却是都在我面前,再加上这二十两银子。”   华浓说道。   “不重要,银子我给了。杀人的事我也可以做。”   酒三半摇了摇头说道。   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方丝绣手帕,将剑柄上的血渍仔仔细细的擦了个干净。   这手帕一看就不是酒三半的。   因为手帕的一角上,绣了一个大字。   欧。   “我师傅说,他也没有办法。”   萧锦侃说道。   却是在回答先前那刘睿影问他的话。   其实他的师傅叶伟什么都没说。   但没说就等于说。   有办法自然会说。   没办法,也就只能闭口不言。   萧锦侃说的虽不是叶伟的原话。   但他的确没有曲解叶伟的意思。   “不过我在师傅那里,见到了一个人。”   萧锦侃说道。   “谁?”   刘睿影问道。   他知道能和萧锦侃的师傅坐在一起的人,定然不会是个乌合之众。   “铁观音。”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皱起了眉头。   他当然知道铁观音是谁。   如今江湖上风头最盛的大红袍之主。   也是中都查缉司重点查缉的对象之一。   铁观音虽然名动天下。   但关于他的资料却着实不多。   即便是在中都查缉司内。   也只有一张纸上短短的半截话:   铁观音   真实姓名不详。   江湖组织大红袍之主。   手下红袍客一律以金剑红袍为标志。   正邪难分。   这张卷宗资料中最有价值的一句话,或许就是最后的那句‘正邪难分’。   既然是正邪难分。   那就代表着此人亦正亦邪。   但究竟他何时会正,何时会邪?   没人知道。   不过在刘睿影看来。   萧锦侃见到他时,他是正的。   “你师傅都没有办法,难道这铁观音却是有办法?”   刘睿影接着问道。   “铁观音根本没有说话。他只惦记着和我师傅快点把铁锹和锄头打造完成。”   萧锦侃说道。   “打造铁锹和锄头做什么?”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炒菜做饭。他们想尝尝这样做出来的饭会不会更加好吃。”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无言。   这样的人物果然是正邪难分。   天真起来,要比那牙牙学语的孩童更加纯粹。   邪佞起来,却是能让鲜血浸透整个金剑,染红通篇红袍。   刘睿影知道萧锦侃不会无的放矢。   他既然提出了‘铁观音’这个名字。   那就一定是有原因的。   所以他不说话一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更主要的是,他明白萧锦侃肯定还有下文。   他在等。   萧锦侃转过头来,抬起右臂,伸出二指。   刘睿影一看这架势。   立马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做好。   还不忘记赶紧喝上一口酒润润嗓子。   果不其然。   萧锦侃的二指点在了刘睿影的额头上。   一副悠扬而漫长的画卷,便在他的眼前展开。   此刻他的身体和意识已经是分离了。   他笑了笑。   虽然不知道脸上会否浮现出笑容。   但他的确是笑了。   他在暗自庆幸。   庆幸自己没有判断错。   庆幸自己方才换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还喝了一杯酒。   若是再稍有迟疑。   那一会儿一定是会腰酸背痛的。   因为这副画卷很长很长。   要比上次看狄纬泰和沈清秋一招定胜负时长的多。   看来萧锦侃对铁观音小时候的事情也不甚了解。   刘睿影在眼前看到铁观音时,他已和自己年岁相仿。   只不过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日后能组织起一个如此庞大的江湖组织的风云人物。   只是一个农家少年罢了。   还是果农。   这会儿正值秋季。   对于果农来说。   一年只有两个季节。   春与秋。   春天的时候,总得精心呵护着果树。   你有多精心,秋季就会得到多少回馈。   但铁观音不是一个精心的人。   他很懒。   懒到米饭都不愿意上笼去蒸熟了,就这么抓一把放在嘴里像嗑瓜子一般生嚼。   这却是把刘睿影看的一阵心悸。   大米,真的能这么吃吗?   不过看着铁观音那么一把一把吃进嘴里,且有自得其乐的样子。   刘睿影心下有了一些异动。   甚至自己都想去试试。   人就是这么奇怪。   当有些事没人做过的时候,有人做就会显得极为奇怪。   但若是有人做了,且还没有出现什么异常。   那围观的人,一定会跃跃欲试。   或许嘴里会说这些不三不四的风凉话。   但等人群散尽之后,一定还是会偷偷回到家里去试一试的。   群体的心理真是比单个的人更加复杂。   就好比刘睿影客观的这知道大米生着吃是不对的。   虽然不会死。   但一定很难吃。   还费牙口。   可当他看到铁观音这般吃的津津有味之后,这种冲突却是越来越淡莫。   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人有感情。   在这种理性与现实的冲突中,感情总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它永远不会失手。   而铁观音显然已经是谙熟此道。   否则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在万千人之中,选择去生吃大米。   刘睿影发现,铁观音是一个人生活的。   而他的果园也着实不小。   所以不用过于精心的打理。   也能让他一年到头,吃喝不愁。   这倒是让刘睿影颇为羡慕。   一个人若是到了群体中,他的脑子不知怎的就会变傻。   为了获得周围人们的认同,不惜去牺牲自己的判断力和是非观,也要去获得那一份认同后的安全与归属。   刘睿影虽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已经变得如此。   中都查缉司就是一个群体。   你只需要服从。   不需要思考。   思考的越多,错误越多。   错误多到一定的时候,要么下诏狱,要么掉脑袋。   那份牺牲甚大而换来的安全与归属,便也随之荡然无存。   不过这铁观音虽然懒。   但若是勤快起来,也能勤快的吓人。   他曾因为晚上睡不着,而一夜之间把果园内所有果树上的虫子全都捉掉烧死。   而他的工具,仅仅是一双吃饭的筷子。   漆黑的夜。   冰凉的风。   铁观音右手拿着一双筷子,左手提着一个火盆。   身形飞速的穿梭在果林间。   所到之处,不伤枝,也不落叶。   刘睿影甚至都看不清他的手究竟动没动。   但火盆里却不断的冒起一阵白烟,还发出不绝的“滋滋”声。   这是虫子被扔进火盆里烤焦烧死而冒起的烟,发出的声。   短短一个多时辰。   诺大的果园却是一个虫子都没有了。   铁观音得意的把火盆一放,筷子一扔,心满意自的回去睡觉。   “果然还是得时不时的活动活动,才能睡个好觉。”   虽然他今天的确是活动了筋骨。   但却着实没能睡成一个好觉。   因为他把筷子扔进了火盆里。   而那火盆又没有熄灭。   火盆引燃了筷子。   风又把筷子吹到了屋顶上。   屋顶上的铺盖的茅草瞬时就燃起了大火。   铁观音闭着眼抽了抽鼻子。   他显然是闻到了火烧茅草的味道。   但他却没有理会。   因为他今天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睡个好觉!   所以天大的事,也不会让他起床。   至少在他认为睡好之前,是决计不会起床的。   不过房顶烧着了,这屋子就像是多了一面火墙。   屋里被炙烤的越来越热。   铁观音显示踢了被子。   没过一会儿,又把衬裤脱了。   就这么光溜溜的躺在床上。   直到汗水把把床单和枕头都侵湿了,他才猛地睁开眼睛。   嘴里骂骂咧咧的,说着某种方言。   刘睿影却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他本以为铁观音一定会去灭火。   没想到的是铁观音竟然把先前被自己踢到地下的被子往身上一裹,而后走出了房门。   甚至都没有看一眼那正在熊熊燃烧的屋顶。   他裹着被子走到果园的深处。   寻了出软和的地面。   把被子一铺。   剩下半边往身上一搭,就这么继续睡去了。   反正整个果园中已经没了任何蚊虫。   这一觉他睡得倒是极为踏实。   知道日上三竿之后。   眼光透过繁密的枝叶,稀稀疏疏的照在他的脸上。   铁观音才悠悠转醒。   他起身随手从树上摘了个梨。   因为昨夜出了太多的汗,这会儿倒很是口渴。   昨夜冲天的火光,和浓郁的黑烟。   让周围几个山头上的果农都赶来想要帮忙。   但当它们看到铁观音身上裹着被子,嘴里叼着梨子,眯着眼睛从果园深处走出来时,才松了一口气。   “哎呀,没事没事!房子烧了人还在。房子是人盖的,只要有人,再盖不就是了!”   铁观音挥了挥手随意的说道。   众人渐渐退去。   他却不知从哪寻了跟极为细长的木棍。   把梨子往空中一抛。   手持木棍,一下子贯穿了梨子核。   虽然整个房子都已经烧塌了。   但余温尚在。   铁观音竟是想要用这余火,来烤梨子吃。   他刚把梨子伸进那一堆断壁残垣中,却觉得有些不对。   梨子还是要削了皮才口感最佳。   可是眼下哪里有刀?   铁观音看到自己脚跟后不远处有一株狗尾巴花,便随手拔了一根叶子。   刘睿影正在纳闷,觉得这铁观音把这么一只草狗尾巴草能做什么用?   但接下来的一幕。   却是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铁观音拿着这一只狗尾巴草,一条一条的,把梨子皮削了下来。   本来柔嫩异常的野草。   在他的手里。   却是要比钢刀更加锋锐,更加刚硬。   刘睿影想不通的是。   他既然已经有了这般本事。   为何还要蜗居在此地当个果农?   而且这般年纪,给又是如何有了这般本事?   人都是爹娘生的。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   日子也是一日日过的。   不管是生大米还是熟米饭,也得一口一口的吃。   但为何铁观音就能在这样的年纪达到如此地步?   若说先前的身法迅疾。   还能以他熟悉地形且眼力过人来解释。   但现在这以草木为刀剑,却就是超乎于常理之外了。   铁观音把那去了皮的梨子,大约烤了一盏茶的功夫。   而后就大口的吃了起来。   但显然他对这滋味并不是很满意。   不过即便是皱着眉头,他还是吃完了。   自己的做的选择,那就是再痛苦,也得把它完成。   今年的对于果农来说是个好年。   就算是铁观音的果园,没怎么打理,产量也不低。   他摘了满满两大筐梨子,一手提一个。   花了一夜的功夫,就走了二百多里山路。   来到山脚下的市集上卖了。   赚来的十几辆银子,刘睿影本以为他会去用来重新盖座屋子。   虽然看铁观音的样子,在那软和的泥土地上睡的也很熟。   但人毕竟还是得有个屋子才算是生活。   不论几口人。   没屋子就没找落。   只要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哪怕饿死在里面,也心甘情愿。   可铁观音却不这么想。   或者说,这么想的话,他就成不了铁观音。   这是十几辆银子,他全都用来喝酒了。   还从对面的青楼妓馆里,点了两位姑娘陪酒。   这点钱,是根本点不到好姑娘的。   但偏偏他生的一副好模样。   酒量也极为豪爽。   谈吐之间优雅风趣。   所以即便美人只能分到各二三两,却是也能让那极为红牌姑娘争的不可开交。   喝完了酒,自然该要睡觉。   可是他已没有多余的钱可以用来号房。   只能在酒馆的桌子上趴着睡。   那两位姑娘便也这般陪着他,一起在桌上趴着。   酒醒之后,她拍了拍两位姑娘的肩头。   随即潇洒离去。   刘睿影看到这是从两位姑娘来之后,他第一次和这二人有了身体上的接触。   一位如此文雅又幽默的客人。   怎能不讨的这些个青楼女子的欢心?   从她俩眸子中的不舍中就可以看出来。   但铁观音却不在乎这些。   也根本没心去看她们眼眸中暗暗流转的情意。   下次再来喝酒时,来的是不是这两位姑娘还不知道。   接受了这番轻易,岂不是耽误了人家,也耽误了自己?   刘睿影算是看透了。   他只想找个人喝酒而已。   果子熟的越来越多。   他的酒喝的也越来越多。   但果子总有卖完的一天。   就像他兜里的银子。   也是一天比一天少。   直至后来他只买的起酒,却是叫不起姑娘。   他便拉着店小二划拳。   可是他划拳的水平着实有些烂。   刘睿影看到第三十把时,他却是一次都没赢过。   一旁的小二急的跳脚。   因为他知道铁观音的钱,只够买这么多酒。   然而他却是一口也没喝上。   小二提出改个规矩,赢的人喝酒。   铁观音欣然点头同意。   又是三十把过去。   铁观音却如同换了个人一般,一把没输过。   就这样,所有的酒最终还是都进了他自己的肚子。   可怜这小二,陪他玩了一晚上,却是连一杯都有没能喝上。   刘睿影心想。   若是他就这般快乐的生活下去该有多好?   为何却要劳心劳力不讨好的去搞一身大红袍呢?   这会儿的铁观音。   不怨天,也不由人。   自己给自己定规矩。   但只要定了,就绝不会更改。   他活的着实享受。   虽然不富有。   但富人不见得就比他快乐,比他懂得享受。   他们能买来红牌姑娘的一夜鱼水之欢。   但却永远得不到她们心底里仅剩的那一丝真情。   他们能高朋满座的,让所有人吹捧敬酒。   却永远也看不到一位小二为了划拳能喝上一杯酒抓耳挠腮的样子。   这一丝真情,和这般模样。   岂不是人间最大的乐趣所在?   刘睿影禁不住一阵感叹。   这阵感叹也是他由衷而发的。   生活大家都一样。   但生命却是可以多姿多彩。   不说铁观音的现在。   就是短短这几日的时光,他却是已然做出了许多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   而这些事情所带来的欢乐。   怕是旁人一辈子也体会不到的。   刘睿影不得不承认。   起码自己做不到。   想了想自己认识的人中。   好像唯有酒三半能与之一拼。   但酒三半却没有他这般通达。   说到底,还是见得世面太少。   若是可能。   刘睿影真想看看这铁观音在果园之前的生活。   不过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做什么。   都一定是可以风生水起的。   有人说他的梨子不好,他会梗着脖子和人吵架。   甚至不惜拿起隔壁屠户的刀,逼着那人吃了一个自己的梨子,然后再让他连声说好。   但有时候,那些门阀子弟骑着高头大马,在市集上扬长而过,飞溅了他一身泥水。   他却只是低头笑笑,并不发作。   刘睿影有些搞不懂他了。   不过这一定都是他给自己定的某些规矩。   至于这些规矩是什么,只要搞懂了。   也就明白了铁观音这个人。   相对的,也就知晓了大红袍这个组织。   刘睿影看到的,仅仅是一年之中秋的一段缩影。   还有同样重要的春,就在秋之后等着。   不过刘睿影却是兴致昂然。   他渐渐领会了萧锦侃的用意。   所以便踏下心来,继续看下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春气与秋气【中】   铁观音所在的地方,冬天是会下雪的。   这说明他一定是在北方。   只有北方的冬天,才会是一个有雪的季节。   刘睿影看到铁观音依然没有把他的房子盖起来。   秋天的时候,天气尚暖。   席地而睡倒也能说的过去。   可是到了现在这白雪皑皑,滴水成冰的时候。   没有一间能够挡雪挡风的屋子,又该如何是好呢?   不过面对着这一片纯白。   人总是能够房费自己的思绪。   铁观音在雪地里走着。   山上的雪很深。   所以他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   那样子,好似生怕用劲大了,把雪弄疼了一般。   没走几步。   铁观音便停了下来。   他俯身用手拨开了地面上的雪。   发现雪下的草,仍然保有几分新绿。   他笑了笑。   重新把雪盖了回去。   那动作之轻柔。   就好似给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夜晚扯起被他蹬下床的被子一样。   也是因为铁观音生活在北方的缘故。   所以他是懂雪的。   中都虽然冬天的时候也会下雪。   但从未下过这么厚,下的这么白。   中都的四季,是分明的。   而北方,只有冬和夏才有明显的交替界限。   铁观音是位果农,所以他才会更在乎春和秋。   不过看着这原本还是一片盎然的天地,转眼之间就变得如此纯粹,到的确是让刘睿影有些不习惯。   虽然他现在是一个精神内,超脱的旁观者。   但他还是努力的眨了眨眼睛。   雪地的反光太强烈了。   让他的眼睛都有些难受。   精神好似已跟不上这般快节奏的转变。   还来不及去看看那秋的最后一抹身姿。   眼眶里就被如此笼统的充实起来。   刘睿影的目光本是一直跟随在铁观音身旁的。   但此刻。   他却是独自在原地发呆。   虽说是发呆。   但发呆只是表象。   真正发呆的人,脑中有多精彩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以前的许多故事,像一条尚未结冰的河流,在他的脑中缓缓流淌着。   凌乱的秋日落叶,还有果树上未来得及摘下的果子。   有的掉进了河里。   有的埋在了雪里。   落叶,落果。   和离人一样。   但比人好的是,他们的情状只有一刹那。   人却能记很久很久。   刘睿影的目光再度追着铁观音朝前走去。   冷风吹得他缩了缩脖子。   他竟然会怕冷?   身怀如此绝妙的功法武技之人,怎么会怕冷呢?   这一刻的铁观音看上去,和普通人没什么差别。   但凭缩脖子这一个动作,就能证明如此。   不过刘睿影不知道的是。   铁观音不是怕冷。   而是单纯的想让自己身上的衣服给自己一些安全与归属。   即便他早已习惯独自一人。   但有的时候也会盼望着有人能和自己说说话。   这是指那种有来有回的交谈。   而不是在他喝多了酒之后,抱着果园里的树不撒手,嘟嘟囔囔一大堆。   但他不是每次去市集上喝酒都有姑娘作陪吗?   那岂不就是可以说话的人?   前后如此的自相矛盾。   让刘睿影很是头疼。   但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过来。   铁观音寻姑娘陪自己喝酒,正和当日汤中松找自己喝酒一样。   其一是想问问有什么新鲜事。   其二,恐怕就是单纯的想找个人碰碰杯罢了。   这个碰杯之人不能熟悉。   因为熟悉的人,自是会有很多话要说。   一说起来,难免耽误了喝酒。   但若不熟悉的人,又凭什么要和你碰杯?   所以只得花钱叫两位姑娘来陪酒最为妥当。   虽然他性质浓厚时,也会说不少话。   但主要的目的,还是之为了碰杯而已。   不过碰杯的时候还是少。   一年到头的生活里,他想找人说说话的时间要更多些。   但刘睿影已经发现了铁观音的一个毛病。   他不喝酒时,决计不想说话。   一旦喝了酒,说话肯定极为幽默风趣。   但说不到几句,便就又想喝酒。   待再要说话时。   身边已是空无一人。   想说的话,只得化为一声长叹……   这该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刘睿影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描述。   铁观音以前的故事他不知道。   现在的事虽然一直都在旁观。   若是有人想问。   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如何开口。   但他唯一的感觉就是。   这岁月的积累。   春秋的轮回。   让铁观音割舍的。   已然太多太多。   多到连地上的雪,雪下的草,都会心疼呵护的地步。   到了冬天。   刘睿影发现铁观音便开始极少睡觉。   也不怎么喝酒了。   不喝酒可能是因为他没有钱。   但没有屋子,却不是不睡觉的理由。   可能是因为他不愿意让自己的时间,都浪费在睡觉上。   这倒是奇怪的紧。   明明是最该勤劳的时候,他却选择了虚度光阴。   而在最应该无所事事的季节里,他却一刻都不得闲。   其实他也没有做什么。   只是一刻不停的走着。   走过附近的每一个山头。   走过自己果园内的每一寸土地。   把路过的树都拍一拍。   像是许久未见又路上重逢的老友叙旧一般。   但只是拍了拍,便继续往前走。   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自言自语的念叨都没有。   渴了就抓一把雪塞进嘴里。   还一定要是落在树枝上的雪。   这雪水一定冰的碜牙。   但他却不在乎。   走几步,就抓一把吃进去。   还不住的嚼着。   好像什么人间美味一般。   但实际上,只是一口水罢了。   刘睿影在冬天里第一次看到他说话。就是铁观音在与人吵架。   因为那人正在门口扫雪。   铁观音愤怒的冲上去躲过了那人的扫帚。   轻轻一掰,就断成了两截。   主人家一脸茫然的看着铁观音。   都是果农。   互相还算是熟识。   铁观音掰断了扫帚后就指着这家主人破口大骂。   骂得许多字词,都是刘睿影第一次听过的。   “你不扫了不扫了!”   主人家似是知道铁观音有这种毛病似的。   也不和他计较。   摆了摆手,就转身回到了屋里。   但铁观音仍旧不停口的骂着。   骂累了。   就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歇歇。   而后用手上那半截扫帚,把先前主人家扫开的雪重新扫回来。   铺的平平整整。   和下雪后一模一样。   铁观音不愿意有人去改变这季节的自然规律。   雪既然落下来了,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你为何要去扫?   你扫了,证明你想改变这季节,改变这自然。   但铁观音知道,真正能够改变的只有自己。   改变自己对这季节,对这自然的态度。   不过他也很清楚。   在他走后。   这家主人一定会换一把新的扫帚出来重新扫雪。   但那却已不是他能管得了的。   因为在他遇见时,他已经做出了他想要做的举动和反应。   其余的,他看不见。   也无从可说可管。   毕竟他不会在这石墩子上坐整整一个冬天。   他还是要继续朝前走的。   即便不知道要去哪里。   但朝前走,不要停,总没错。   天黑了。   山里人家都点亮了灯火。   但那些灯火根本不足以照亮崎岖的山路。   就像今夜。   出奇的黑。   好在这条路他已经走过了无数遍,却是连哪里有坑都能记得。   倒是没有走错过一步。   有些灯火里传来的是欢笑。   而有些灯火中却只能酝酿出泪花。   但铁观音没有灯火。   自然也就没有欢笑与泪花。   但刘睿影却在他的身上体会到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这种畅快,他也有过。   而且只在夜晚。   只在漆黑到连影子都没有的夜晚。   云层和雪地遥相呼应。   铁观音走在雪上,就好像在云层里跋涉似的。   乾坤一颠倒。   没了任何差别。   生在南边的人,一定惧怕冬天的寒意。   因为身材再曼妙的女子,到了冬天,都得穿上厚厚的棉袍冬装。   显得臃肿不堪。   毫无任何‘美’可言。   而那平日里如暖阳的般的微笑,也会因为寒冷而变得愁苦。   的确是让人不想再多看一眼。   对于铁观音而言,这倒是省却了很多麻烦。   因为大家都只顾低头锁着脖子走路。   反倒是没人注意到他这么一个怪人。   不光是黑夜。   冬天也能给他最好的保护,是他每年中梦寐以求的归属。   刘睿影甚至能够猜到他为何会选择生活在北方。   因为北方的冬季最为漫长。   漫长的冬季,让他的开心和舒畅也能保持的更为持久些。   在北方冬天里上路的行人。   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渴望。   有的渴望见到父母妻儿之后的温情。   有人惦记着炉子上已经熬好的一锅热汤。   铁观音或许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渴望的行人。   他只是对在路上的感觉有一份卓绝的迷恋。   兜兜转转饶了一大圈。   他最终又回到了自己果园下的一处村庄。   冬天让这村庄也陷入了沉睡。   今天有太阳。   但冬天的太阳是假的。   即便它看上去再大再亮,也不能给人以任何温暖。   村庄中的住户,零零散散的坐落在山丘上。   若是在低洼处。   开春时融化的雪水,就会把整个房子都冲垮。   他们没有钱去修结实的屋子。   只能多花费点时间和经历,去把房子往高处盖。   这个村子,是他每年冬日游历的终点。   从这里离开后。   他便会回到自己的果园,掏一个雪窝子。   蜷缩在里面。   好似一头狗熊般,一直待到惊蛰才会出来。   而他来这座村子的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这村儿里有一位老人。   一位极老极老的普通老人。   和当地的老农民没有什么区别,身上也毫无过人之处。   唯一的不同就是,他要比旁人更老。   有的时候,老也是一种特点。   若老的没有特点,那只能说明这人还不够老。   走到这里后。   刘睿影看到铁观音的步子都变快了许多。   可见他的心情有多么的迫切。   这让刘睿影顿时来了精神。   他想看看铁观音如此迫切的心情,究竟是要做什么事。   走到了村口。   刘睿影就看到一位老人靠在一张破烂的躺椅上。   晃着,摇着。   眯起眼,晒太阳。   似是在打盹,但却又没有睡着。   他显然是感觉到了铁观音的到来。   因为他微微的把头朝铁观音的方向偏了偏。   但随即又继续眯起了眼,晒着太阳。   整个村子只有这位老人一人坐在外面。   倒是显得极为突兀。   从高处看下去。   纯白的底衬上处处冒着炊烟。   而后,一个小黑点静静的钉在原地。   这小黑点,就是这位躺椅上的老人。   “今天太阳挺大!”   铁观音搓了搓手说道。   “不大,我就不出来了。”   老人说道。   “还记得我不?”   铁观音问道。   老人终于是睁开了眼睛,仔仔细细的把以铁观音从头到尾瞧了一遍,继而摇了摇头。   铁观音笑了笑,也不以为意。   原来这老人,每年都会把前一年的事情忘个干净。   不管去年他和这人有多么的熟悉,一起做过多少的事情,他都会忘记。   去年的时候,他和铁观音一起晒过太阳喝过酒的。   除了他身下的这张躺椅以外。   老人的小院中还有另外一张。   只是相比之下更加破烂罢了。   “我也不认识你。只是想和你一起晒晒太阳!”   铁观音说道。   “院儿里房山头上还有张躺椅,自己拿去用吧。”   老人懒洋洋的抬手一指说道。   “记得要还!”   就在铁观音走入他的小院中时。   老人的声音又从身后响起。   这样一把破烂的躺椅。   怕是送人都会被嫌弃。   又怎么会被人偷?   可是刘睿影却从铁观音的背影中感觉到了兴奋。   他拿出躺椅,放在老人旁边。   随即一屁股躺了上去。   躺椅发出“吱呀”一声。   似是快要散架了一般。   还好铁观音不是个胖子。   整个身子放在躺椅上,还能余下三分之一的位置。   不然的话,这躺椅能不能支撑的住还得另说。   铁观音从怀中掏出一个酒瓶。   这让刘睿影瞪大了眼睛。   他的目光一路跟着铁观音走过来。   从未见过他买过酒。   那这一个酒瓶就是从何而来的?   总不能是从他怀里生出来的吧……   铁观音打开酒壶,递给了老人。   “这是什么?”   老人问道。   “酒!”   铁观音说道。   这些对话和动作,去年都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一遍。   但是老人已经不记得了。   铁观音却觉得这样的重复极为有趣。   至少刘睿影从他的脸上没有看到丝毫的不耐烦。   这老人看起来似乎要比这村庄更为古老。   而铁观音拿出来的酒瓶,却又比这老人还要古老。   古老的东西总是能够互相般配。   “喝不了了……”   老人说道。   把头偏向了一边。   “为何不喝?这可是好酒!又好又老。”   铁观音说道。   说着又把酒瓶子朝那老人面前凑了凑。   老人拗不过,只好闻了闻。   “的确是好酒。”   随即拿过瓶子喝了一口。   “只喝这么一口吗?”   铁观音问道。   “我若是都喝了,岂不是显得脸皮太厚?”   老人笑着说道。   眼睛眯的更深了。   就像是两道月牙。   太阳挂在天上。   两弯月牙却在地上。   在老人的脸上。   “人老了,脸皮厚一些也无妨。”   铁观音说道。   自己饮了一口。   看得出这酒还极其浓烈。   铁观音喝完之后还咳嗽了两声。   喝烈酒最忌讳的就是咳嗽。   一旦咳嗽。   还未完全咽下去的酒汤,就会被重新呛起。   朝眼睛和鼻子里冒去。   那种滋味。   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   虽然难受。   但却也有人对此极为上瘾。   甚至不咳嗽时,也有硬生生的“咳咳”几下。   刘睿影分不清铁观音是哪一种。   但他的确是咳嗽了。   “你知道我这辈子唯一没有做过的事是什么吗?”   老人仰面问道。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都做过些什么。”   铁观音又喝了一口酒说道。   这次他没有咳嗽。   刘睿影便也知道,方才的咳嗽,不是他故意的。   “我这把年纪,做过的事肯定比你多。唯一没有做过的,就是倚老卖老。”   老人说道。   “可是你这前半句话,不正是倚老卖老?”   铁观音反问道。   老人睁大了眼睛,转过头直勾勾的盯着铁观音。   刘睿影看到这位老人虽然已经饱受岁月的沧桑,但双眸依旧清澈无比。   没有一丝浑浊。   “真的算吗?”   老人问道。   “算。只要以我怎么怎么,你才怎么怎么……这样的句式说出来的话,都算!”   铁观音说道。   “哦……”   老人托着长音,应了一句。   “你这般年纪,肯定没做过多少事。”   老人想了想再次说道。   “这样说,就不算是倚老卖老了吧?”   老人戏谑的问道。   虽然他的笑,只会让脸上的褶皱更加深刻。   但他还是笑了。   “还是有点那种意味。”   铁观音重新在躺椅上躺好说道。   “不,一点那种意味都没有。这句话是别的意思。”   老人说道。   “什么意思?”   以铁观音好奇的问道。   “单纯看不起你的意思。”   老人说道。   随即把铁观音手上的酒瓶一把夺走。   朝嘴里猛灌了两口。   “刚才还不是说,不能厚脸皮吗?”   铁观音也笑了。   这一老一少的笑容先后出现,却是要比这灿烂的阳光更能温暖人间。   “对自己看不起的人来说,这不算是厚脸皮。”   老人说道。   “咕嘟咕嘟”的喝了大半瓶,才重新还给铁观音。   铁观音把酒壶拿在手里掂量了几下。   发现老人喝的酒,和去年相比,一口不多,一口不少。   “不算是厚脸皮又算是什么?”   铁观音接着问道。   老人此刻却是不说话了。   去年的今天。   他们二人的对话也是到此为止。   铁观音本以为今年能够有所突破,继续聊下去。   但谁知,这个问题,老人花了一年却是还没有想出回答。   日头偏西。   铁观音把最后一口酒喝完。   继而把这酒瓶子重新揣回了怀中。   “这算是坐我躺椅的租借费,以及和我一起晒太阳的门票钱。”   正当铁观音准备离开时。   老人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铁观音没有回头。   而是兀自笑了笑。   虽然这个理由有些牵强。   但至少在明年的冬天,两人又能多说一句话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春气与秋气【下】   “看完了?”   萧锦侃问道。   刘睿影无动于衷。   似是还在回味。   但他的精神的确已经回了过来。   “看完了。”   沉默良久。   刘睿影终是开口说道。   “终归是积雪融尽,春满人间。”   萧锦侃莫名的感慨了一句。   “什么意思?”   刘睿影问道。   “没什么意思,只是一句感慨罢了。”   萧锦侃笑了笑,晃着脑袋说道。   “你从来不会讲无意义的话。”   刘睿影说道。   “那要看我是以何种身份说话。”   萧锦侃说道。   “所以这句话你是以‘太白’之口说出来的,还是以萧锦侃之口?”   刘睿影问道。   “半对半。”   萧锦侃说道。   这却是让人刘睿影更加摸不着头脑。   “但为何你不让我看完?”   刘睿影忽而又问道。   “你不是已经看完?”   萧锦侃饮了一杯酒。   “我只看完了你想让我看的。”   刘睿影说道。   “故事长着呢。等你一点点都看完了,岂不是也要看到他这般年岁?”   萧锦侃说道。   “没看到转折,总是让我心里痒痒的。”   刘睿影叹了口气说道。   他着实是想不通为何铁观音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而这个最为本质的疑问,在萧锦侃给他的看的漫漫画卷中,却是并没有回答。   “我能让你看的,自是你该知道的。不能看的,你若硬看,却是也不好。”   萧锦侃说道。   “怎么个不好法?”   刘睿影反问道。   “不好就是不好。相对于你认为的好而言,只要不符合,那便都是不好。”   萧锦侃说道。   “这话一定是以‘太白’之口说出来的。”   刘睿影说道。   “何以见得?”   萧锦侃问道。   但他的心里却知道,刘睿影说的是对的。   “因为我的朋友萧锦侃,和我说话时向来都是谈话当实在,绝不会绕圈子,打机锋。”   刘睿影说道。   随即也饮了一杯酒。   “若是我走了,你会不会孤独?”   刘睿影放下酒杯,突然问道。   萧锦侃正想去拿酒坛的手微微一怔。   随即收回放下。   “你怎么不问我会不会幸福?”   萧锦侃反问道。   “幸福?难道我在这里让你觉得很不幸?”   刘睿影有些不悦。   “你想错了。对我这种人而言,孤独就是幸福。你在我的确不孤独,但也着实打破了我的幸福。”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蓦然。   他何曾不知这其中的无奈滋味?   生活对于常人而言总是带有一种渴望。   把看见的,得到了,即是一种满足。   看不见的,得不到的,就只好希翼。   希翼与满足不断的交织着前进,这就是生活。   稍纵即逝。   却又绵延亘古。   也许这样的话对于寻常人家很是虚无缥缈。   但这却是萧锦侃实实在在的面对。   对于他而言,这着实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就好像没有方向的风。   遇到过不去的墙,拐个弯就好了。   反正它也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吹。   但只要继续吹,不停地吹,就好。   在这春气纵横的花开季节。   旁人只会去欣赏鲜花的妖娆与美丽。   可是萧锦侃却已经看到了秋气蔓延之后,她们的枯萎与死亡。   他的记忆太过于庞杂。   还很混乱。   在一开始的时候,萧锦侃还尝试着去梳理清楚。   但日子久了,便是剪不断,理还乱。   干脆就如此的放任自流。   有些东西不是想要就能如何的。   凡是皆有定数。   就好像他只给刘睿影看了短短一段铁观音的过往一样。   人间是重复的。   周而复始。   但人却是独一无二的。   在这周而复始的重复中,想要没有罪恶,怕是不可能的事。   刘睿影觉得他罗织罪名,闹得那位将军满门抄斩是罪恶。   殊不知,对于萧锦侃而言,回忆便是一种罪恶。   每当想起曾经的事情。   他便会周身比寒冷更加寒冷。   即便是在三伏天,也忍不住要在面前烧起一堆炉火。   可是那火烧的再旺,火苗跳动的再剧烈。   也只能让他的肌肤发烫翻红。   却是永远暖不进他的心。   融不掉那些不想存在的记忆。   萧锦侃的生活,刘睿影有参与过。   但却不能理解.   他的思绪,刘睿影有分析过。   但却不能明白。   两个人之间只有一点是相通的。   那就是都对这夜色,情有独钟。   这一点酒三半却不敢苟同。   太阳一升起,他就在走出了屋门,到了屋外小院中。   眯起眼,望着太阳。   伸了伸懒腰。   相比于夜。   他更喜欢阳光。   他喜欢阳光把自己晒个通透,就连衣襟的前胸都是暖洋洋的感觉。   这让酒三半很是兴奋。   他摸了摸自己胸前的衣襟。   陶壶酒葫芦。   朝着太阳高高举起。   随后一口气喝了大半。   刘睿影和萧锦侃坐在屋中。   看着酒三半在屋外小院中的身影。   眼里有种说不出的羡慕。   就在这时,刘睿影好似忽然懂了酒三半为何要如此喝酒。   因为就算是在日头最高的正午。   也总有阳光晒不到的阴影之处。   而这些阴影,恰恰是酒三半极为厌恶的。   所以他只能用酒来麻痹自己。   这些事他改变不了。   也想不通透。   还不如多饮几杯,混混沌沌的渡过去。   每到临近黄昏的时候,他的酒便会喝的越多,喝的越急促。   像是在为自己寻找一处庇护所一样。   恨不得把自己藏进那酒葫芦里。   以此来躲避这夜幕降临的天地。   刘睿影也很奇怪。明明自己和酒三半性格迥异,为何却能成为如此要好的朋友?   “夜再长,也不能总是夜。日头再高也不能一直晒。武修者体内,不也是阴阳二极?你可曾见过有人纯阴或有人纯阳?”   萧锦侃说道。   他读出了刘睿影的思绪。   这一席话却是让刘睿影豁然开朗。   每个人都喜欢用自己的方式来诠释眼前的一切。   但再完美的方式也终归会有漏洞。   只有互补之后,才是最为得体恰当的。   就好像一天之内有两次最为美丽。   却是都在日夜交替之时。   一次是日落的红霞。   一次是日出的金光。   “不过即便是我走了,你也无法继续孤独。”   刘睿影把目光收了回来。   “怎么不行?”   萧锦侃反问道。   “你可还有个好徒弟要教!”   刘睿影指了指华浓说道。   华浓依旧精神十足的坐在那里。   长期的山林生活,让他在陌生的环境中不敢有一丝放松。   放松,就意味着死亡。   “徒弟的确是我的徒弟。不过我该教的,已经教完了。”   萧锦侃轻松地说道。   “教完了?你教了他什么?”   刘睿影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的问道。   “这是我们师徒之间的事。起码现在能教的,我都教了。”   萧锦侃说道。   “然后呢?”   刘睿影问道。   按道理,他是不会接这个话茬的。   他知道萧锦侃在停顿之后一定会接着说完。   但此刻却是有些过于迫不及待,所以才问出了口。   “然后就是你这个师叔的事了!”   萧锦侃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说道。   “我?你莫不是要把你的徒弟推给我来管教吧……”   刘睿影说道。   “你这做师叔的,见面礼也没给个什么。难道还不该出出力?”   萧锦侃的名字中有个‘侃’字。   但像方才这样调侃的机会,倒着实是不太多。   刘睿影面露尴尬。   他摸了摸身上。   除了自己的剑,以及那本《七绝炎剑》以外。   的确是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毕竟这华浓连银子都看不上。   方才还对着酒三半说他的二十两银子后面连着两条人命。   眼界这么高的一位师侄,他可不知道该给什么才能入的了眼。   这么一想,自己也是理亏。   刘睿影就没有争辩。   心想道出力就出力,能麻烦到哪去?   “我要你带着他回中都。”   萧锦侃说道。   “我可是要回中都查缉司的。”   刘睿影说道。   语气中已是异常严肃。   他听出了萧锦侃的意思。   这是要让华浓随自己一道,去那中都查缉司。   而自己本就是查缉司的省旗。   华浓却是一山野少年。   “以你刘省旗之尊,想必这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吧。”   萧锦侃说道。   这已经是他一盏茶的功夫内,第二次调侃了。   “是不难。但,为什么。”   刘睿影问道。   这句话也不是以刘睿影之口问的。   而是以中都查缉司,天目省省旗之口问的。   细细想来着实有趣。   他与萧锦侃各自都有不同的身份。   言语间转换自如。   但却又时常令对方揣测。   一来二去间,便从一团和气,变得如此严肃刚硬。   “因为你需要这么一个人。”   萧锦侃说道。   “难道你收徒弟是为了我?”   刘睿影问道。   萧锦侃撇过头去,并不作声。   刘睿影便明白此刻的萧锦侃,又成了太白。   有些事,他可以默认。   但绝不能开口说出来。   不说,一切如常。   说了,变数陡生。   “好,我答应你。”   刘睿影说道。   他也有自己的野心。   而华浓,正可以作为他完成野心的一柄利剑。   未来的查缉司掌司,已经迈出了自己的第一步。   而后续的路。   道阻且长。   却是不知还有几多曲折。   中都是个龙吟虎啸之地。   虽然定西王域也是风沙漫卷,旌旗高举。   但却远远不如中都的一半峥嵘。   看似那年华锦绣   但转眼间便能被金刀铁马所踏碎。   但现在的刘睿影。   已经整装待发。   他心头的执念已经足够坚定。   自他烧毁了那本小册子后。   人情世故已然写满心头。   凄厉的长剑,从未离手。   年纪虽少。   但心高,却不气傲。   只要胸中有热血。   不管这世道是平是乱。   他已然不可身而退。   “日后你就好好随着你刘师叔。”   萧锦侃对着华浓说道。   “那师傅你呢?”   华浓说道。   这少年决计想不到。   自己这番费劲心血,万里迢迢的拜师竟然是这般结果。   和师傅相处还不足半日,就要分别。   但他依旧很冷静。   就像那盘旋在山涧之上的猎鹰。   “待你能学新东西的时候,我自会去寻你。”   萧锦侃说道。   华浓来找他一次。   他再去寻华浓一次。   这天下间恐怕是再难寻出这一对如此有趣的师徒了。   “中都查缉司是个什么地方?”   华浓转而问向刘睿影。   “不管那是个什么地方,你刘师叔一定都能让你睡得香,吃得饱。”   刘睿影说道。   华浓笑了起来。   睡得香,吃得饱。   岂不就是他曾经生活在山林之中的梦想?   没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朝思暮想的渴望。   转眼间,就被人一口答应了下来。   “我听师叔的!”   华浓站起身来说道。   刘睿影看到了他腰间别着的那把简陋的长剑。   “第一件事,就是先给你换把好剑。”   “师叔这就不必了。”   华浓摇了摇头说道。刘睿影不懂为何华浓会拒绝。   换剑一个是他自己的一份心意,二来华浓的这把剑也的确是过于不成体统。   “剑不论好坏。顺手就行。何况我这把剑,虽然的确很破。但在我手里,却胜过千百锋刃。”   华浓拔剑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萧锦侃的眼光的确错不了。   一个身怀如此快剑决计的少年,是不会在乎一把剑有多漂亮的。   这一幕不由得让他想起了死去的那位‘平南快剑’时依风。   他的剑就很华丽。   刘睿影也曾问过他。   这剑上镶嵌了这么多的珠宝,难道不会变重吗?   若是剑重了,又该如何能快的起来?   时依风当时却是对刘睿影的这番言论嗤之以鼻。   “我的剑,无论多重,都很快。就算重到我拔不出来,只要对方听到‘时依风’这三个字,我不信他还有信心出剑。”   这是当时时依风的原话。   果然是一语中的。   对方在他还未报出性命,也没拔出剑时,就已将他了断了。   到底是他的剑不快了?还是名头不好使了?   都不是。   刘睿影见过他出剑。   的确很快。   也知道他的名头。   的确很大。   但变得是他的心态秉性。   人傲气了,剑也就傲气。   几分傲气,就有几分松懈。   松懈便难免生疏。   他的死。   已是必然。   不过是早晚之区别罢了。   有了前车之鉴,再有刚刚华浓的这番言语。   刘睿影觉得,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位少年。   时依风只不过号称‘平南快剑’罢了。   但华浓。   却未尝不能是天下快剑。   ——————————   集英镇。   祥腾客栈中。   “思枫是个很有名的人吗?”   楚阔问道。   “很有名。草原王庭,人尽皆知。”   霍望说道。   “但他只是三部公。”   楚阔说道。   “有些人是不能单看头衔的。你的剑虽然杀不了我,但想要在这天下间拿个头衔,却是唾手可得。”   霍望说道。   楚阔面露骄傲。   “所以杀了他,我就能人尽皆知,四海扬名?”   楚阔问道。   “是。”   霍望说道。   “但我还是想杀你。因为你的名头肯定比他更大。”   楚阔话锋一转说道。   “在王府大殿中你不是已经放弃了?”   霍望丝毫不为所动。   冷淡的说道。   “我只是有些犹豫。”   楚阔说道。   “我是定西王。”   霍望说道。   “我知道。”   “所以我死了,你是可以成名,但你也会死的很惨。若是名扬天下了,却立即身死道消,你觉得值得吗?”   霍望反问道。   楚阔陷入了沉思。   显然,他的内心斗争极为激烈。   “那……杀了思枫,又有什么区别?”   终了。   楚阔开口问道。   “你就会成为抗击草原王庭的英雄,我会在定西王城为你置酒。你的功绩将会被天下传颂。”   霍望说道。   “当真会如此吗?”   楚阔问道。   “当真会如此。”   霍望说道。   “好!思枫,我杀!”   楚阔说道。   他想再喝一口酒。   但所有的酒壶却都已经空了。   霍望打了个响指。   门外一直侍候着的小二立马推门进来。   霍望指了指面前东倒西歪的酒壶。   那小二点了点头,心领神会。   不一会儿,又照着原样再上来了一桌酒。   只不过还多了几道小菜。   “这是掌柜的亲自做的。”   小二指着几道小菜说道。   几道小菜都是凉菜。   但却都能是下酒的好菜。   “代我多谢掌柜!”   霍望客气的说道。   小二弯腰一鞠躬,随即又退了出去,把房门闭上。   “不过不是为你,而是为我自己!”   有了酒。   楚阔猛喝了几大口。   才把先前没说完的半句话接着说完。   “既然你答应了,酒就不该喝这么多。”   霍望说道。   “难道你觉得我喝多了,就杀不了人?”   楚阔反问道。   “不,我相信你能杀死他。”   霍望摇了摇头说道。   “那为何不让我喝酒?若是你真不让我喝,为何刚才又叫了酒?”   楚阔夹了一筷子菜。   闻了闻,但却没有吃。   “我只是觉得,等你功成归来的时候。我在王城置酒庆祝时,你该多喝点!”   霍望说道。   楚阔丝毫不理会霍望所言。   自顾自的大口喝着。   桌上的酒,很快又空了。   当霍望再度要打响指的时候。   却是被楚阔阻止了下来。   “不必了。”   楚阔站起身,推开了窗户。   阳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   他看了眼西边草原王庭的方向。   随后抱着剑,往床上一趟。   “你醉了?”   霍望问道。   他有点不可思议。   人若是喝醉,总得有些先兆才是。   哪会像这般,不明不白的,就突然躺在了床上?   “没醉,只是不想喝了。”   戳阔仰面朝天,眼睛整的很大。   “没醉怎么就不想喝了?方才不是还酒兴正浓?”   霍望反问道。   “因为你不是我想喝酒的人,而且现在的天太亮了。”   楚阔说道。   霍望点了点头。   不管这愿意是真是假。   好歹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   不然他堂堂定西王坐在这里,而楚阔却躺了下去。   “我走了,我会替你叫好晚上的酒。”   霍望起身说道。   “其实等我杀了思枫之后,王城里等我的不是庆功会,而是冷刀暗箭吧。”   就在霍望即将要走出房门时。   楚阔突然如此说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忍笑离【一】   “你可知这世上有种虫叫做鳞介?”   霍望停住了步子。   侧目问道。   “不知。这是什么怪名字。”   楚阔问道。   “鳞介者,蛰伏地下五十年才一出头。若出,则化虫身为彩蝶,艳丽无双。若不出,则身长花苗,破土玉立,也是艳丽无双。”   霍望说道。   “反正终归是个艳丽无双呗!”   楚阔满不在乎的躺在床上说道。   霍望没有回答。   而是推开门走了出去。   下了楼,迎面而来的是祥腾客栈的掌柜。   “定西王殿下受如此折辱为何不怒?”   掌柜的问道。   “你是说我脸皮厚?”   霍望反问道。   “在下不敢。”   掌柜的躬身作揖,谦卑的说道。   “我的脸皮不厚。反而比任何人都更爱面子。不过,我只是把那些凡人们眼里,看的无比沉重严肃的纲常伦理满不在乎罢了。”   霍望说道。   说完便离开了祥腾客栈。   掌柜的看着霍望远去的身影,显然内心极为感慨。   但终究是没再说出什么。   只是吩咐小二。   按照定西王的要求,晚上给楚阔再送上一桌子酒。   楚阔一人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阳光,竟然萌生了些许睡意。   他的直觉告诉他说,他并没有喝多。   但事实却总是会和直觉相反。   他喝多了。   集英镇的酒总是要比别处烈一些。   就好像边关的人,也会比中原的凶狠些。   什么人喝什么酒。   集英镇的酒,正好配得上这里人的秉性。   楚阔是外来人。   所以他不知道这里的酒是何等情况。   也不清楚这边人是何种秉性。   但是他不在乎。   楚阔就是楚阔。   在别处能喝多少酒,在集英镇也要喝多少酒。   不管这酒有多烈,喝的还是一般多。   不管这人有多凶狠,只要惹到他,一样还是会死。   只不过他的剑不会轻易的出鞘。   他的剑一出,就一定要名扬天下。   霍望说的故事。   他已听懂。   不管在定西王城等待他的是庆功酒,还是刀枪剑。   他都一样会去杀思枫。   恍惚间,他睡着了。   还做了个梦   他已经许久没有做过梦了。   或者说,他在得到手中的这柄剑之后,再没做过别的梦。   尤其是关于女人的梦。   不过在此之前,他是有过女人的。   甚至还成了亲。   只是没有儿女。   没有儿女,即便成了亲。   一个家里也会显得空落落的。   没人知道,他其实来自于漠南。   平南王域以南。   漠南蛮族之地。   但他却不是蛮族。   蛮族是极为排外的。   一个普通人想要在漠南生存。   不但要有极大的本事,还得要有丰富的心眼。   楚阔当然有本事。   但他无论再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有着丰富心眼的人。   不过他却是还能在漠南有了立足之地。   这倒的确是一件奇事。   但他做到了。   人间总有例外。   在漠南。   楚阔就是这个例外。   他的父母去世的很早。   也没有兄弟姊妹。   迥然一身,活的倒也舒坦。   直到有一天。   他的家门口来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长得并不漂亮。   但却极为阳刚。   甚至比楚阔还更像男人几分。   他骑着马,路过楚阔的家门口。   身上带着好几处刀剑之伤口。   当时的楚阔并不明白这是何种伤口。   他只知道,这女人不断的在流血。   而且气息垂危。   后来的故事极为老套。   老套到说书人都懒得用它当做作自己的话术。这女人自然就成了楚阔的女人。   待她伤势好转之后。   楚阔问他来自何方。   因为他从未见过外人。   自己也并没出过远门。   到过最远的地方。   就是走过两片戈壁滩去打水吃用。   那女人告诉他。   自己是从江湖来的。   不知怎的。   楚阔听到这里两个字时,他的眼睛突然迸发出一种光亮。   就好像那漠南的胡杨。   生死之间依旧屹立不倒。   女人自然也看到了他目光中的异常。   他告诉楚阔。   最好不去要江湖。   若是去了,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楚阔点了点头。   毕竟是自己女人说的话。   他对江湖又不甚了解。   不点头。   难道还能做什么别的回应吗?   但是他的女人并不傻。   微微的叹了口气。   那女人知道,当他说出江湖两个字的时候。   楚阔便已经是个江湖人。   是那个自己曾经拼了命想要逃离的地方的人。   最终女人 还是死了。   也不知是忧郁过度。   还是旧伤复发。   但楚阔却并没有多么难过。   他好似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似的。   楚阔背着自己女人的尸体,走过了那两片戈壁滩。   把她埋在了自己打水的地方。   随后楚阔在那里住了两天两夜。   但却没有说一句话。   只是不停的喝着水。   这水,好似已经把他女人的骨血融了进去一般。   在第二天夜里。   楚阔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水喝多了,却是要比酒喝多了还难受。   不过当时的他还没有喝过酒。   这也算是后知后觉的事情。   水喝多了。   腹中胀痛难忍。   虽然想吐。   但却又吐不出来。   只能这么直挺挺的躺着。   就好像他现在集英镇,祥腾客栈中的姿势一样。   等到第三日天光大亮。   日头晒了半晌。   他不知出了几身透汗。   才把这水饱之难受解了过来。   楚阔早就听自己的父母说过。   只要顺着头上的一颗大星一直走,就能走出漠南,到达平南王域。   平南王域是不是江湖,他不知道。   但这里决计不是。   所以楚阔在第三日夜里,便看着那颗大星,上路了。   身上除了两个羊皮水囊外,空无一物。   也着实算得上是白手起家。   戈壁滩上荒无人烟。   午后,热气蒸腾。   让人的眼前都出现了不少幻觉。   白天,他尽量的寻处阴凉来躲避狠毒的日头。   晚上的时候,便一刻不停的,跟着那颗大星指示的方向前进。   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动力。   就这么不知疲倦的走着。   但他的运气着实不错。   总是能在水囊喝空后不久,就遇见一处绿洲。   所谓的绿洲。   只不过是有一坑水,几株草木罢了。   但在漠南的戈壁中,这就是生的希望。   没有绿洲的地方。   戈壁的地面,纵横交错的全是沟壑。   像极了他女人的肌肤。   他的女人告诉他,这都是江湖的印记。   一般人看到这样的印记,一定会对江湖不寒而栗。   但楚阔不是。   女人说的越多,他的兴趣越浓。   越想要去江湖。   楚阔没有一次把这个梦完整的做完过。   虽然他也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是做完。   是走出漠南?   还是寻到那江湖?   醒来的时候,天已黑了。   月亮还未升起来。   楚阔起了床。   看到桌上已经重新摆上了一桌子酒。   楚阔大笑着走到桌前。   把那一桌子酒,一壶一壶的,全都喝了个干净。   本来醉酒的人,酒醒之后最需要喝水。   楚阔也很口渴。   但他却不喝水。   他只喝酒。   酒越喝越渴,越渴越喝。   终于,这一桌子就,都被楚阔喝完了。   他又醉了。   所以也感觉不到口渴了。   这时候。   窗外的月已然升起。   他喝光了酒,也拔出了剑。   对这月亮重重的挥了一下。   好似要把那月亮劈成两半一样。   随后就这般,连剑鞘也没拿。   提着剑,出了房门下了楼。   “客官可是要离开?”   小二看到楚阔下楼,赶忙走上前去问道。   “那草原王庭,要怎么走?”   楚阔问道。   一张嘴,满口酒气。   “客官饮罢了这么多酒,怕是难以走到。”   ?小二客气的说道。   “酒怎么才算多?”   楚阔问道。   小二回答不上来。   但依旧谦恭的立在楚阔身边。   “小的虽说不出以客官的酒量,喝多少才算是多。但起码现在,却是杀不死那思枫的。即便是走入草原,也是一件难事。”   掌柜的突然走出说道。   “你是谁?为何知道我的事?”   楚阔酒劲上头。   双眼有些迷离。   一时间,竟是没能看出这个掌柜和小二两人打扮的区别。   “在下,集英镇,祥腾客栈掌柜。”   掌柜的行了一礼说道。   但楚阔却并未还礼。   掌柜的这句话,他只听到了最后的两个字。   掌柜。   “难不成,这家客栈是霍望开的?”   楚阔笑着问道。   “自然不是……不过既然开在定西王的地头上,大家自然难免熟识。”   掌柜的说道。   “熟识?一起喝过酒吗?”   楚阔问道。   “这……倒是没有。”   掌柜的被楚阔问的有些尴尬。   “连酒都没有一起喝过,还敢说熟识?”   楚阔嘲讽的说道。   “难道阁下只因和定西王喝过酒,就敢如此轻视我祥腾客栈?”   掌柜的也来了脾气。   轻视他可以。   但他是集英镇祥腾客栈的掌柜。   他就是祥腾客栈的门面。   轻视了他,不就也轻视了整个祥腾客栈?   所以这可不可以,尚在模棱两可之间。   “我不但同他喝过酒。我还想杀他。甚至出了好几剑。你说,这够不够熟识?”   楚阔凑到掌柜的耳边说道。   满嘴的酒气熏得掌柜的有些睁不开眼睛。   但耳中听到的话,却是又让他不寒而栗。   本以为这只是定西王霍望的一位死士罢了。   没想到,却是个英雄。   “阁下英雄,恕在下眼拙!”   掌柜的立即后退了几步,躬身作揖说道。   “那你说,这草原王庭,我走不走得到?”   楚阔问道。   “以阁下之勇,自然走得到!”   掌柜的说道。   “那这什么部公思枫,我杀不杀得了?”   楚阔又问道。   “以阁下胆敢行刺定西王的胆识,这思枫自是不在话下。”   掌柜的说道。   “哈哈!我知道你不信。但我也不与你争!我这剑,剑鞘尚在楼上客房中。记得给我收好了。等杀完了人,剑上散尽了杀气,我会再回来取那剑鞘的!”   楚阔说道。   “阁下为何要让杀气散尽才能回剑入鞘?”   掌柜的问道。   “因为杀了那思枫的杀气,还不配让其盘桓于我的剑鞘之内!”   楚阔说道。   随即大步流星的走出了祥腾客栈的大门。   “掌柜的,这人……”   小二眼见楚阔离去,欲言又止。   “他要么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要么是个顶天立地的豪杰。前者后者,全看他手中一剑!”   掌柜的说道。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忍笑离【二】   草原王庭。   吞月部。   大部公玉容正在自己的主帐中大宴宾客。   宴请的对方,并不是草原王庭之人。   而是一支普通的商队。   从震北王域而来的商队。   自从定西王斩了贺友建,置酒集英镇之后。   定西王域与草原王庭之间的通商路径,就部中断了。   但中原的铁器,金器,玉器,甚至美女。   却都是这些草原王庭贵族的珍爱急需之物。   作为吞月部的大部公。   这座主帐也是极尽奢华。   都说草原王庭之人,尚无而不喜文。   其实也不尽然。   作为底层的草原居民来说,这句话倒是没错。   但像是玉容这般贵族出身,自幼便接受了良好的教育。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草原王庭的历史,以及本民族的文化。   虽说不喜文。   但草原王庭却还是有着,自己能够独当一面的文化传承。   玉容就极善作画。   只是他的画作,一看就和五大王域的不同。   强烈的体现了草原王庭的人们,游牧以及狩猎的生活。   这些画作上面人少兽多。   多以搏杀场面为主。   更显草原王庭的血腥与兽性。   玉容的主帐中,地面上铺了一大块地毯。   从帐门口,一直蔓延到他的座椅后方。   地毯的底色,是深棕的。   看上去和泥土没有什么区别。   但地毯的边缘上,却用红红绿绿的丝线绣着一道三指宽的贴边。   沿着贴边,四角处还有四个小方格。   每个小方格上面都有七棵树。   原本是有九颗的。   因为上任草原王庭的狼王,喜欢数字‘九’.   而这一任狼王,却是喜欢数字‘七’。   只因其个人喜好,玉容便命人将自己主帐中的地毯四角抹去两棵树。   这狼王明耀在草原的威信,可想而知。   在树与树之间,还有一对对互相追逐嬉闹的兽类。   多以鹿和老虎为主。   顺着四角绵延到中心的,是各种交错的花纹。   这些花纹,部都是绯红色。   倒是让这底色深沉的地毯,有了一抹鲜亮。   地毯的正中间,则是单独用彩色锦缎修成的云朵。   这彩色锦缎不是草原的产物。   想必是来自于五大王域。   通过这些商队之手,流传到了草原地域。   原本这块地毯的中央,是一位弯弓射雕的英雄。   英雄的原型,正是上一任吞月部的大部公。   也就是玉容的父亲。   在上一任大部公,在战争中被汤铭一刀劈下马,重伤不治后,玉容才继位。   他不是上一任大部公的长子。   甚至她都不是男儿身。   但草原王庭向来立贤不立长,这一点倒是要比五大王域开明的多。   不过即便是再开明。   也远远没有到能让一女子继任的地步。   而这事除了狼王明耀之外,整个草原王庭之中也只有吞月部的三部公思枫知道。   因为她俩本就是姐弟。   还是一母同胞。   所以玉容向来都是男装扮相示人。   再加上草原人即便你是女子,也都各个膀大腰圆,雄壮无比。   看久了,自是难辨真伪。   毕竟那一战之后,知道玉容是女儿身的人,已经不多。   剩下仅存的那些位老人,也都尽皆是其父亲的死忠。   自是不会冒出头来拆台。   何况思枫也不愿姐弟相争,自愿退让。   甘愿只当三部公,辅佐姐姐。   至于那二部公芷文,则是狼王明耀的嫡系。   算不得吞月部的人。   草原王庭虽然看似集权在狼王明耀的座下。   实则每一部都极为排外。   芷文的来路大家都心知肚明。   无非是狼王明耀插在吞月部的一根楔子罢了。   虽然内心深处,被吞月部的广大部众排挤。   但面子上,还是得小心翼翼的伺候应承着。   起码思枫进帐时,玉容是决计不会起身的。   而这芷文到来时,玉容却会掀帐相迎。   “大部公!”   芷文进帐后抱拳说道。   “二部公不用客气!”   玉容抱拳回礼,右手虚引。   示意让芷文入座。   这抱拳礼原本也是草原没有的习惯。   是和五大王域之人学来的。   草原人的性情要比五大王域的人热情激烈的多。   就算是集英镇中人,也拍马不及。   向来见面都是以拥抱贴面为打招呼的方式。   不过玉容是女儿身。   这番礼仪终归是有诸多不便。   好在草原和五大王域虽然征伐多年,但也算是彼此融合。   不知从何时起,这抱拳礼便流传开来。   玉容对此自是不会拒绝。   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推波助澜之人。   即便是她到了别的部去,对方已张开双臂以示拥抱。   玉容却原地不动,双手抬起一抱拳。   对方也只得收回自己已然张开的臂膀,以抱拳礼回之。   继而便是宾主尽欢。   芷文落座之后环视帐内,发现尚有一个空位。   “思枫还有些部中事物要处理,会晚到些。二部公不用理会。”   玉容说道。   那个空位,自然就是留给三部公思枫的。   “部中事物?目前不是风平浪静吗?”   芷文问道。   玉容眼皮稍稍一抬。   并不做声。   两人间虽然看似亲密客气。   实则处处交锋。   不过眼下的确是风平浪静,这一点芷文说的倒是没错。   她也着实没有想到,芷文会在此刻发难。   面对着满帐中坐着的震北王域商队,玉容心下有些难堪。   但她却并不动声色。   一个是因为他心中却是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总得有点大部公的架子。回答的太快,难免让这些王域之人看清了自己。   好似自己这大部公只是个门面摆设一般,实权却是在这二部公芷文手中。   这些个王域之人,一个个精明的要死。   心眼儿怕是要比那篦子还多。   最擅长的一点,就是见风使舵。   只要若玉容稍露端倪,他们便会因势利导,绕过自己。私下去和那。芷文接触。   先不说自己做的种种隐秘。   就光是这些商队为了和草原通商而孝敬的好处,可就尽皆拱手让人了。   玉容心想自己虽然能够用言语拖延,但归根结底,还是要思枫尽快赶来才好。   说实话,自己这和弟弟最近在做什么他也着实不知。   思枫很少待在部里。   甚至更多的时间都不在草原。   他的心里只有两个字,复仇。   为死去的父亲,上任大部公而复仇。   这可以说是他生命的部意义。   玉容虽然知道这般下去定然不对。   但碍于自己对弟弟的疼爱,和战死父亲的思念,也就由得他去了。   上一次姐弟俩联系时,还是岩子离开之后。   思枫传来的信息也很短暂。   只说一切妥当。   岩子一事,狼王明耀并不知情。   但思枫为了服众,也为了能调动部中的资源,不得不假托为狼王密旨。   但在看到岩子那般惊心动魄的邪术之后,思枫也有了些许后悔。   自己假托狼王密旨已是大罪。   但至少也得和自己的姐姐,大部公玉容通通气才好。   现在这岩子人去后渺然无踪。   自己精心筹划了这么久,不惜连祭月大会都没有参加。   若是这岩子违约,背信弃义。   到头来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每每想到如此,都让思枫着实一阵头痛。   竟然就在几日内的功夫,换上了头风。   只要出了营帐,必须得用厚厚的毯子把头部包括个严严实实。   只要漏了一丝缝隙,让草原凌冽的风一吹。   他便头疼欲裂,几欲昏厥。   玉容让他前来赴会的传信,他早已收到。   但着实是因为头风难忍,一路上走走停停。   却是磨蹭了七八日还未到。   “停车!”   若论以前。   思枫向来是不会坐车的。   在他眼里,坐车是弱者的行径。   只有那些五大王域内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才喜欢坐车。   他有自己的狼骑。   作为草原的勇士。   吞月部的三部公。   自然应该是昂首挺胸的坐在狼骑上飞驰才对。   但那般疾驰,他的头风病焉能不犯?   为了大业,迫不得已,只能坐车。   起码头顶有车棚,四面有车厢。   可以挡住那疾驰之中的凌冽风寒。   “到哪里了?”   思枫打开车门问道。   “禀三部公!距离大部公的主帐,还有五十里之遥。”   思枫听后一阵苦笑。   五十里。   换做先前。   他胯下狼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可赶到。   但现在这马车晃晃悠悠,少说都得走个小半天的功夫。   他从怀中掏出姐姐玉容的传信。   一个字一字的,重新读了一遍。   方才开车门的一瞬,寒风冲脑。   却是又让他疼痛难忍。   他攥紧拳头,把指甲都抠进了肉里。   让自己强行集中精神。   虽然读的慢,但终究是读完了。   思枫深长的喘了一口气。   “啪!”   他却是一咬牙,再度推开了车门。   从车上一跃而下,立在风中。   虽然头疼欲裂。   但他面色如常。   “三部公!您的身子……”   随行的吞月部军士赶忙想要上前搀扶。   但却被思枫一把推开。   “你,赶车徐行。把你坐下狼骑让与我。”   思枫随手指着一人说道。   那人显示微微一怔。   因为思枫已经有段时日没有上过狼骑了。   他们作为近卫。   朝夕守候在左右。   对此自是再清楚不过。   但他们对于思枫的命令却是不敢有丝毫违抗。   当即便从狼背上下来,让与思枫。   在思枫骑上去时,他虽然看出了自己主子的艰难。   但却终究是没有伸手搀扶。   因为他知道思枫的脾气。   他永远不会在旁人面前露出自己软弱怯懦的一面。   就算是自己的近卫也不行。   前几次因为头风犯了,昏厥过去。   被众人抬回营帐之中,已是让他深感颜面尽失。   足足三日。   思枫在营帐中大发雷霆。   一尽杯盘碟盏部砸的粉碎。   更是粒米未进,只喝了许多的酒。   “姐姐传信中言辞急迫。我是不能再耽误了……”   思枫骑上狼骑。   便开始疾驰。   后方的近卫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眨眼间,便被落下了一大段距离。   ————————   “虽然是太平,但五大王域却有个成语,叫做居安思危。”   玉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随后不紧不慢的说道。   目光直视帐门,没有丝毫偏移。   “这个词在下倒也是知道。不光是居安思危,还有未雨绸缪。”   芷文说道。   “看来二部公对于这五大王域的文化风情也是知之甚详啊!”   玉容说道。   转头看向芷文,微微一笑。   “不敢当,自是没有大部公懂得多!大部公自幼便承咱吞月部老部公,王庭大英雄的言传身教,定然是要超出在下甚多。”   芷文微微一低头,谦卑的说道。   玉容稍稍松了口气。   若是芷文再像先前那般强硬下去。   等此番宴席结束,非要被这些王域商队之人笑掉大牙不可。   不过玉容细细一品。立马就察觉到了这芷文言语中的锋芒。   明面上是夸赞自己世代高贵,渊源深厚。   但实际上,不是在说自己和五大王域走的太近?   通敌的帽子,就是这么一点点扣下来的。   今天你知道王域的一句成语,后天认识一个商队。   但这利益总是相互的。   没有人能一味的索取,而不给回报。   玉容能给的回报是什么?   自然就是草原王庭的种种。   在芷文的眼里。   无非就是出卖了草原王庭的利益罢了。   至少也是吞月部的利益。   狼王明耀在派芷文来到吞月部之前,专门交代过。   他告诉芷文。   这吞月部隶属于左庐将军昂然。   而刚刚战死的老部公则是昂然的结义兄弟。   草原人性如烈火,义胆当头。   自己的结义兄弟新亡,肯定是要给予吞月部非同寻常的照顾。   何况吞月部本就是昂然手下左庐中最为强悍的一部。   即便在那场大战中元气大伤。   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明耀一直觉得吞月部有隐秘。   但碍于昂然的情面,始终没能探查个详细。   所以他让芷文来这吞月部的目的只有一个。   多听,多看,多想。   这三个词看着模糊不清。   但实际上却是涵盖了一切。   何为多听?   多听说话罢了。   尤其是这大部公玉容与三部公思枫之间。   何为多看?   多看这部众的变化与面貌罢了。   至于多想。   芷文却还没有理清什么头绪。   但狼王明耀也的确是个明君圣主。   至少芷文这个人他没有用错。   不得不说,芷文的嗅觉太过于敏锐。   来吞月部才多长时间?   他就把一切焦点和矛头都对准了这三部公思枫。   玉容看似是大部公。   但在议事时,却往往对这三部公思枫言听计从。   即便两人是同一个父亲,也不该如此。   这便是让芷文起了疑心的初始   毕竟这左庐昂然和右芦昂雄还是双胞胎。   不也是成日里为了一担粮草都能闹得剑拔弩张。   “不过即便是如此,这三部公也不该如此怠慢才对啊!在下收到大部公传信时,并不在部中。但却是星夜飞奔,力争不要来晚了。一则是对大部公您太过不尊重,二者也不是咱们草原的待客之道!”   芷文端起酒杯,对着一圈王域商队之人遥敬后说道。   玉容抿了抿嘴唇。   本以为此事已经揭过。   没想到这芷文却是换了一个方向,再度发难。   怠慢。   这的确是个家伙的发挥路径。   按照常理来说。   思枫今日的确是怠慢了。   虽然草原人没有五大王域那般尊卑有别。   但还是要遵守一个起码的规矩。   这思枫已开宴近小半个时辰还没有现身,岂不就是怠慢?   而芷文的后半句话却是更加凶险。   听到玉容耳里,可谓字字珠心。   待客之道。   这四个字一出,那些王域商队之人明显心下一惊有了打算。   她已经能够想到。   在这场宴会结束之后。   这商队领队定然会去往芷文的营帐中悄然拜访。   “二部公此言有失偏颇。虽然我也承认思枫有些怠慢。但这待客之道上他却是不会出差错。”   玉容说道。   当下他也没了主意。   只能避重就轻的,话赶话往下说。   “哦?难道是大部公对此另有安排?”   芷文故作诧异的问道。   玉容再度轻轻一笑。   显得异常玄妙。   “那在下就静等大部公的惊喜了!”   芷文说道。   这句话却是又把玉容的退路封死。   若是思枫来了之后,没有丝毫准备。   这该如何是好?   何况芷文已经点破了‘惊喜’二字。   怕是平常的准备都不足以称之为惊喜。   但事已至此。   多想也是了无益处。   玉容端起酒杯,说了几句心不在焉的客套话。   算是弥补了方才和芷文言语间对这王域商队之人的懈怠。   就在她的酒杯刚刚落回桌上时。   营帐被掀开了。   “是在下来晚了!”   思枫扶着帐们的立柱。   定了定神。   头风的疼痛已经让他到了崩溃的边缘。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得挺住。   即便是要晕过去,也得等在这宾主尽欢之后。   这几个字是他从牙缝里憋出来的。   但只要他说出来的话,却都是字句平整,语气平稳。   随即步入帐中。   先是对玉容行过抱拳礼。   继而对转过身对芷文也同样打了招呼。   随后便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只不过他在坐下时,玉容却看到自己的弟弟身子正在微微颤抖。   “二部公却是事物繁忙啊!”   芷文果然又率先发难。   “太平如此,何来的事物?在下只不过是领了大部公之命,去为这些从王域远道而来的朋友,特别做了些准备罢了。没想到却是耽误了许久。”   思枫说道。   言毕他起身自饮了三杯。   说是自己晚到的惩罚。   实则是想借这酒劲压一压自己的头痛。   “原来如此!我就说二部公不会如此不知礼数,倒是在下有些武断了!”   芷文站起来,微微欠身说道。   玉容眼睛一眯。   她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小看这芷文了。   明明先前一直是他语占上风。   但当下看到自己这方时来运转,却是又能够大大方方的承认这莫须有的过错。   这般心性,他日定有大图谋。   玉容与思枫一对视。   姐弟俩心中已有了默契。   此人即便不可除去,却也要比先前更加堤防!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不忍笑离【三】   “咱们草原的酒太烈,饭菜也过于粗糙。若是让远道之客还未饮几杯就醉了。岂不是更加失礼?由此我特意从震北王域买来了客人们故乡的酒水,还带了一位能够烹得一手王域好菜的厨子!”   思枫说道。   “三部公如此思虑周密,真是令在下愧不敢当……本意承蒙大部公设宴厚爱,已是三生有幸。怎能又令三部公不远千里迢迢取来故乡酒水?”   震北王域的商队领队起身说道。   他朝着帐内的三位部公依次躬身而拜。   言辞间极为诚恳。   听之令人动容不已。   听到这句话。   玉容这颗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这只从震北王域来的商队。   只是一个象征。   说其重要程度,还远远不到能让这吞月部的大部公亲自设宴的地步。   但目前吞月部在这草原王庭各部之中,的确是属于劣势。   因此不管这来头大小,能耐多少,却是都得提高规格。   这也是思枫的意思。   他曾暗中和玉容商量过此事。   草原王庭要么就恪守祖业,再不图谋王域之地。   要么就挥剑南下。   马踏定西,剑抵平南。   纵观天下兴亡大势。   自古偏安一隅者,或许能报几世太平。   但终究会被逐步的蚕食、吞并。   思枫每每和其姐姐言及于此。   都愤恨万分,握碎手中杯盏。   在思枫看来。   本该在行经老人的王朝结束时,趁着大乱,挥师开拔。   但上一任狼王,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能配得上‘仁义’二字。   但的确不是个能功成霸业之人。   待狼王传到了这一代。   明耀的确是一位百年难出的奇才。   既有草原人的血性胆魄,更有王域中人的计较谋算。   但当明耀继位之后,天下已然五分。   五王并立,气同连枝。   尤其是与草原王庭接壤最多的定西王域。   更是在平定了天下之后,将矛头调转。   对从草原王庭时刻都是一副虎视眈眈之姿。   思枫无奈,但也着实没有办法。   草原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狼王明耀,却碰上了五王之中最具野心与胆魄的定西王霍望。   既生明,何生望?   虽然自明耀继位以来,和霍望并无甚大战。   但思枫觉得,这一战迟早难以避免。   或许就在明天,或许会在十年后。   但明耀要比霍望年长不少。   他的时间,却是没有霍望那么充分。   所以,先动手的,一定会是明耀。   思枫对狼王明耀只有敬佩拜服之情,却并无归属至亲之感。   他所考虑的,只有吞月部这一部的利益如何能安然无恙的同时,再发展壮大罢了。   思枫第一次和玉容讲起这些天下事时,却是把玉容惊的目瞪口呆。   在他的印象中。   弟弟永远是那个前呼后拥,每日涉猎饮酒,不问部中事物的纨绔。   但谁知他却是借着射野兔子的名义,日日徘徊于草原与定西王域的边境之处。   甚至还屡屡削尽胡须,束起头冠。   混在商队之中,前往集英镇打探。   玉容不知道的是。   就连那定西王城,思枫都去溜达过一次。   也正是因为那一次定西王城之行。   让思枫本是浮躁异常的心,安稳了下来。   因为他知道目前的定西王域,还不是草原王庭可以轻易战胜的。   即便是胜了,也是残胜。   头顶上的震北王上官旭尧,岂不就刚好坐收渔翁之利?   到时他既能一举击溃草原王庭的残兵。   还能乘胜追击,一统定西王域和草原。   这么一来,他上官旭尧就成了天下最大的王!   就算是高坐中都的擎中王刘景浩也无法与之争锋。   想来,他霍望不愿意轻易用兵。   一是因为他时间充裕,二来也是怕这好处都让震北王上官旭尧都得了去。   虽然五王之间互有协议。   不能互相功伐。   但这是在五王的力量相对平等的情况下。   若是霍望与草原大战一场,实力大损,元气大伤。   谁能担保这上官旭尧不趁势攻来?   协议永远是麻痹弱者的。   霍望和明耀之间也有协议。   但今日你屠戮我边境一个村落,后天我杀你一只轻装狼骑的事,却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闹不大,双方手下的文臣将帅自己解决。   闹大了,无非就是霍望与明耀之间互相修书一封,道一句误会罢了。   玉容看着眼前的弟弟侃侃而谈。   三两句就让这二部公芷文碰了个软钉子。   心中也是深感欣慰。   她看着地毯上正中央的那一块锦绣。   又想起了父亲当年带着他们姐弟俩弯弓射雕的样子。   随即望了望帐外的篝火。   吞月部的篝火,和草原王庭王帐的外的篝火一样。   燃起之后,永不熄灭。   隐约间。   玉容似是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正在看着他们姐弟俩微笑点头。   一时间玉容竟是有些不能自持。   赶忙端起面前的酒杯,借喝酒之姿,仰脖抬头。   让那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再倒流回去。   身为吞月部的大部公,她决计是不能哭的。   虽然她是个女人。   无论是王域的女人,或是草原的女人。   只要是个女人。   怕是都爱哭的。   但她不行。   即便要哭,也不是现在。   玉容觉得近来自己有些奇怪。   想当年父亲死时,她也没有留下一地眼泪。   怎的到了如今这般时候,却时常感慨,泪眼涟涟?   就在玉容神游之际。   主帐的门帘再度被掀起。   走进来的,是思枫的贴身近卫。   正是方才他吩咐赶车徐行的那位。   “小的禀二部公思枫大人之名,特地从震北王域取来了特酿美酒,曲居士。”   这名近卫一进帐中,便单膝下跪,对着玉容说道。   玉容瞟了一眼芷文。   发现此人神态依旧。   甚至还配合的露出了几许欣喜之色。   “快拿上来吧!”   玉容吩咐道。   这话本该由思枫来说。   但玉容能看出思枫的身体不知是出了什么状况。   眼下能强坐于此,怕是已经使劲了力气。   怎么还有多余的心神拿来说话?   起码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上酒’,还用不着他开口。   近卫知晓自家主子思枫和这大部公之间的微妙关系。   因此也不等思枫开口点头,道了一声是后便转身走出营帐,搬酒去了。   不一会儿,整整两大箱就便放在了主帐中央。   “这就是我为各位准备的第一件惊喜,号称震北三绝之一的,曲居士!”   思枫左手藏于案下,奋力坚持着。   右手指着帐中的美酒,朗声说道。   他的语速不急不缓。   但却是说的很大声。   尽显这草原人的豪爽与坦荡。   实际上思枫却是有自己的一番计较。   他焉能不知,这说话若是慢一些,轻一些,自己受的累也少些?   但若是那样的话,反而会被芷文看出异常。   不如就这般放亮了声嗓,好不拘束。   借着这声音的反震之力,好似还能让颅中的疼痛,暂时减轻些。   “三部公真是费心了!早就听说这震北王域的‘曲居士’号称是天下珍酿,被震北王上官旭尧列为三绝之首。不瞒各位。在下也是嗜酒之人。像‘曲居士’这般美酒,早就已是垂涎三尺了!今日借着大部公宴请王域列为的机会,真是让在下也跟着沾了光!”   思枫话音刚落。   还不等这王域商队之人道谢。   芷文立马就回言如此说道。   “二部公严重了!既然都是好酒之人,酒便已不什么珍贵之物,珍贵的是酒友之间这般酣畅淋漓的赤诚啊!”   思枫说道。   侍从们已经把这‘曲居士’分发完毕。   思枫端起一杯,先对着商队之人逐一敬过,再对着玉容微微示意。   随后却是丝毫不理会芷文,兀自一饮而尽。   芷文笑了笑,并不在意。   也随着众人举起的酒杯,饮下了这杯‘曲居士’。   不过这酒一入口,芷文却是觉得有些不对。   因为这‘曲居士’也过分寡淡了些!   他虽然知道王域内的酒,通常酿造的要比草原之上的更加精细。   但也不至于如此寡淡。   若是这‘曲居士’当真是这般口感韵味,这震北王上官旭尧又怎么会把它定为‘震北三绝’之首呢?   芷文抬头一看。   不但是他。   就连那震北王域的商队,以及大部公玉容都面露不解之色。   显然也是因为这酒的问题。   当下心里便多了几分坦然。   这可不是自己的舌头有问题,毕竟不止自己一人皱起了眉头。   那些商队之人怕是早就知道了名堂,但他们是客。   客随主便,怎么好意思随意开口?   但自己若是还假装糊涂,却是就说不过去了。   何况他觉得这是一个让思枫出丑,探其虚实的大好时机!   “敢问三部公,这酒当真是‘曲居士’?”   芷文指着酒杯问道。   “当然了!这就是货真价实的‘曲居士’!”   思枫说道。   玉容也尝出了酒味不对。   虽然不是草原之酒,但也决计不该是‘曲居士’。   “唉……”   芷文听罢思枫言语之后,叹了口气。   “这三旬酒未过,二部公怎的就突然长叹?”   思枫关切的问道。   “是我失礼了……不过在下只是叹这王域之内尽是些土鸡瓦狗之物,沽名钓誉之徒啊!”   芷文微微仰头,故作深沉的感慨道。   “二部公何处此言呢?”   这句话却是引得那商队领队有些不满。   他虽然不会直言顶撞,但如此委婉的一问若是再不开口,可就把震北王域的面子尽皆丢尽了。   对于他们日后的发展,却也是没有好处。   你敬人一分,人自会还敬。   但你若退一步,必得再退三五步才能弥补。   商人重利。   这般计较算盘却是打的最好。   芷文心下暗喜。   他就在等这商队之人开口。   若是他们不开口,思枫玉容也不接话。   此事便就能被这样一带而过。   但现在这商队之人一接上话茬。   自己却是必须得说下去。   即便是你大部公玉容也不好追究我什么。   “当然我不是说列位贵客,我只是觉得这‘曲居士’有些名不副实……这名字倒真是如雷贯耳,直上九霄云天外。但怎么喝到嘴里,滋味有些寡淡呢……好似还不如我草原的浊酒!”   芷文说着又喝了一小口。   细细的品着。   继而摇了摇头。   “这……其实在下也尝出了不妥之处。或许是二部公不熟悉震北王域之情况,遭了无良店家的欺骗!要知道这‘曲居士’虽然名声大,但产量却是极少。在震北王域,也多有假冒之流。却是怪不得三部公!”   商队领队说道。   竟是还在帮着思枫开脱。   但芷文清楚。   越是如此,越是代表他的内心此刻却是摇摆不定。   只待自己再添把柴,让火烧的更旺些。   他们便能知道,在这吞月部中,究竟是谁才能占上风,拔头筹。   “哈哈哈哈!各位果然都是好酒之人啊!尤其是二部公,没想到却是如此之快就发现了这酒有异样!”   思枫却是大笑了几声,随后这般说道。   这倒是让芷文有些出乎意料。   他想到了思枫可能的几种表现。   或是惭愧认错,或是羞愤怒斥。   但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像方才这般,坦言承认。   何况这商队之人已经在为他开脱。   思枫只要顺着这台阶往下走两步,自是能掩盖过去,宾主尽欢。   但如此承认了下来,却是要怎么收场?   芷文突然之间也是没了主意。   他看了一眼大部公玉容。   见其仍就是坦然自若。   当下也不得不佩服这般定力。   “三部公不必尴尬!有道是入乡随俗,我等就饮着草原的烈酒便好!说不定,也能激发出几分英雄豪情!”   商队却是再度端起了草原烈酒说道。   思枫却是起身,压住了领队的手腕。   示意其把酒杯放下。   “我虽未去过五大王域,但这五大王域有一说法,在下却是听说过的。”   思枫背着手面朝帐门说道。   “敢问三部公是何说法?”   领队的侧耳问道。   “那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思枫说道。   “哈哈,没想到三部公也知道这君子之说!”   领队抚掌大笑。   先前的尴尬,却是已然缓解了几分。   “三部公博学之名,在整个草原也是人尽皆知。不过这‘君子’之说,和这‘曲居士’却又有何关联?”   芷文问道。   表情诚挚,似是实为不解,只待思枫详说。   “君子之交淡如水,在下或许是理解的有失偏颇……这里倒是先要向各位贵客赔罪了!”   思枫转过身来,对着商队众人行了个抱拳礼。   却是没有理会芷文的话。   “我草原自古争论英雄。何为英雄?便是义字当头,胆气过人!能举千斤巨鼎,能饮百壶烈酒!但我为了让各位贵客能有宾至如归之感,特意命人在这几壶‘曲居士’中兑了水!”   思枫说道。   “兑了水?难怪这酒味变得如此寡淡。”   领队说道。   “在下以为今日与位相聚,实为草原英雄,与王域君子之聚!英雄自当饮酒,而君子又淡泊如水。思来想去,这英雄与君子怎么才能合而如一呢?只有把这酒中加水,以示我吞月部之诚意!表达这君子英雄,同桌共饮,相识恨晚之意!”   思枫说到。   此言一出。   商队领队却是起身致谢。   “三部公如此心思,足可见一片赤诚之心!我等虽为行商之人,利益为上。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但能有幸认识三部公这样的英雄,又是什么利益能换来的呢?”   芷文没想到,这般死局,竟是被思枫如此破解。   再看那商队领队,竟是开始感激涕零。   当即他心口犹如压着一块巨石。   让自己甚是喘不过气。   “我们今日,就喝这兑了水的‘曲居士’,不然岂不是浪费了三部公的一片美意?”   领队随即又端起了那杯兑了水的‘曲居士’一饮而尽。   “兑了水的‘曲居士’这名字未免有些不雅……各位都是王域中见多识广的饱学之士,不如给这酒起个名字?日后我们就饮此酒!”   思枫说道。   “三部公既然说这酒,是为了英雄与君子相交如一。在下斗胆一试,不如就叫君子英雄酒好了!”   商队中一名看似文人的宾客,起身说道。   他正是商队中的主簿。   曾经也有过十年寒窗,考去过文人品级。   虽然不高,但也算得上是个知书达理之人。   “好!君子英雄酒!好名字!”   芷文眼见设局不成,只能如此迎合。   “君子多讲自我修身,英雄更谈天下安泰!这君子在前先修己,英雄在后安家邦!多谢先生赐名!”   思枫说完对着这位主簿躬身拜谢。   惹得这位读书人却是有些不知所措。   只得把腰弯下的更深些,以示愧不敢当。   “三部公如此费心,当真是我吞月部大幸!”   直到此刻。   居于主座的大部公玉容,才开口说道。   这一句话,却是就给先前发生的种种下了判词。   芷文虽然心有不甘,但却也无可奈何。   不过他忽然想到,这思枫进帐之后说有两样惊喜。   酒只是一样。   另一样是震北王域的厨子。   这酒能兑水造假,但厨子总得是个实打实的人。   任凭他思枫巧舌如簧,却都无法说的圆满。   玉容其实心中也在担忧此事。   她知道自己这弟弟,定然没有事先准备。   这些壶‘曲居士’,想必是他自己喝剩下的。   但由于分量太少,不得已只得兑水分装。   但她也着实吃惊思枫竟然能用这‘君子英雄说’遮掩过去。   这也真是父亲英灵保佑!   今晚真是险象环生……   不过玉容看到思枫依旧在那谈笑风生的样子。   想必这厨子一事,他心中也早就有了打算。   自己只需稳定大局,端着架子持住劲便好。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不忍笑离【四】   与此同时。   在草原王庭,狼王明耀的王帐中。   狼王明耀屏退了所有侍从与卫兵。   独自坐在王座上。   王帐的中央摆着一个火盆。   火盆上吊着一面铜镜。   铜镜被炭火炙烤的通红。   “启禀狼王!左庐将军昂然,右庐将军昂雄已到王帐下。”   门外的侍从隔着帐门说道。   没有狼王的命令。   他们是不敢踏入王帐一步的。   狼王明耀没有回答。   他正在看一本书。   名叫《特尔克》。   这本《特尔克》可以说是草原文明的精髓所在。   是关于一位叫做特尔克的英雄的传史诗。   狼王明耀手上的这本,是狼王时代相传的初代版本。   是他的父亲赠与他的。   里面的内容,他不知已看过多少遍。   甚至在小时候每晚睡觉前,都要让母亲给自己念一段儿。   久而久之,都到了可以背诵的地步。   但他已然在极其专注的看着。   “让他们进来吧。”   不知过了多久。   狼王明耀终于抬头淡淡的说了一句。   左庐将军昂然和右庐将军昂雄,掀起帐门,步入帐中。   “见过狼王殿下!”   两人将右手放在心口处。   异口同声的弯腰鞠躬说道。   “不用如此客气,我亲爱的兄弟们!”   狼王微笑着让两人免礼入座。   在草原。   男人之间一向以兄弟相称。   而女子,则都是姐妹。   由此才能体现出彼此之间的紧密团结。   毕竟草原地势偏僻。   资源匮乏。   若是人心再不齐整,那便是一无是处。   怎么敢于五大王域争锋?   昂然和昂雄坐下之后便有些忐忑。   其实他们在收到狼王要见他们的消息时,这忐忑便已经开始。   只不过,在刚才狼王明耀那句‘亲爱的兄弟’之后愈发的剧烈罢了。   狼王明耀也不多说。   只是让侍从们进来,为两位将军摆上酒肉。   随后继续低着头看书。   “你俩觉得,我这王帐如何?”   狼王明耀翻着书。   头也不抬的问道。   “这王帐自是人间一流!”   昂然说道。   “没错,有狼王在的地方,就是幸福的天堂!就是至高的荣耀!”   昂雄接着说道。   “至高的荣耀?那二位兄弟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才是至高的荣耀?”   狼王明耀问道。   “就如同狼王您的名讳一样,明亮且耀眼!您走过的地方,四季如春,皆为乐途!没有酷暑也没有饥饿与寒冷!”   昂雄说道。   “而且清风飒爽,花朵烂漫,草木芳香!”   昂然不敢落后。   赶忙紧跟着接了一句。   “哈哈……你们当真觉得如此?”   狼王明耀眯着眼,看着帐中被炭火烧的赤红的铜镜说道。   昂然与昂雄觉得狼王明耀话藏机锋。   这一句却是没有回答。   先前的言语,无非是一番吹捧罢了。   任谁都不会真的相信。   狼王明耀也是人。   他没有天地的伟力。   怎能做到那些?   即便是传说中的草原英雄特尔克怕是也做不到。   “四季如春的地方,是平南王域。听说那里即便是在凌冽冬日,也会吹拂着柔和的暖风。时不时的下一场小雨,滋润着大地。”   狼王明耀说道。   “那平南王域岂不是有广袤无垠的草场?而且那里的人们还免去了转场之苦?”   昂然问道。   “你有多久没读过书了?”   狼王明耀并不回答昂然的问题,而是如此反问道。   “这……在下因为左庐中事物繁忙,所以的确是许久未曾读过书。不过王域中有句话流传甚为广泛。”   昂然说道。   言毕他很是挑衅的看了一眼昂雄。   昂雄低着头,没有和他的目光有所对视。   而是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酒杯。   他想喝酒。   但现在的确不是喝酒的时候。   不过草原人嗜酒乃是天性。   天性是极难压制和改变的。   所以昂雄终究是端起了酒杯。   看到昂雄端起了酒杯。   昂然心里顿时松快了些。   他也想喝酒。   但是他却能够忍住。   昂然坚信,自己两人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狼王明耀看在眼里。   虽然狼王明耀看似在低头翻书。   但一定是要平时观察的更加仔细。   说起来,从祭月大会之后。   他们二人已经许久未见过狼王明耀了。   草原的体质就是如此。   狼王不召集议事,谁也不能擅自离开所属,前往王庭。   否则就会以反叛罪直接格杀。   草原的军队,大多都掌握在昂然与昂雄分属的左庐与右庐中。   不了解的人觉得昂然与昂雄才是草原的擎天二柱。   但昂然与昂雄却很清楚。   草原真正的王牌,最为精锐的力量,却是被狼王明耀牢牢的掌控在手中。   定西王霍望有玄鸦军。   狼王明耀岂能没有与之相对等的军队?   这也是狼王一脉世代能够坐稳江山的根基所在。   不过却有一道祖训。   那便是草原不到生死存亡的时刻,御风者绝对不能现身。   这“御风者”,便是狼王明耀的亲兵。   至于为何会叫这个名字。   却就无人而知了。   昂然和昂雄虽然了解这些事情,但他们连御风者的影子都没有见过。   更别提知道他们驻扎在何处,或是有多少兵马。   但未知的往往更加恐惧。   看不到的,才是最可怕的。   草原人世世代代看着《特尔克》,听着御风者的传说长大。   因此没有人对其的真实性有丝毫的怀疑。   昂雄曾经在心里暗暗质疑过‘御风者’的真实性。   但只要他一动这个念头。   立马就会四肢冰凉,心悸难耐。   脖子像被人死死掐住一样,把整张脸都憋得通红。   吓得他急忙想些莺莺燕燕之事,才能把身上这些痛苦尽皆除去。   这样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们被狼王明耀施过什么禁制之术。   而是这种坚定早已祖祖辈辈的流传在草原每一位子民的骨血中。   若是你对此有质疑。   那就是质疑整个草原,质疑自己的民族,质疑自己家庭中的父母妻儿。   这般重重压力之下,的确是很难舒服的起来。   “什么话?”   狼王明耀问道。   “昂然想说的,恐怕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句吧!”   昂雄放下酒杯说道。   昂然本以为自己忍住了没有喝酒,可算是为今天在狼王明耀面前赢了一局。   本以为用王域中的这句话再出个彩头,一定能让狼王明耀心花怒放。   没想到,却是被昂雄抢了个先。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句话我也知道,但你们真觉得有人一句话就能抵得上读书十年?”   狼王明耀问道。   他仍旧在低着头不停的翻书。   只是左手上拿了一块热腾腾的牛肉吃着。   “现在有没有这样的人,倒的确是不知道了……不过我看那王域中的历史,有很多说客单单凭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就能退百万雄兵,倒是确有其事。”   昂雄说道。   “嗯……主要还是没碰上咱们草原人!”   狼王明耀抬起头。   朝这二人挤了挤眼睛。   显得调皮可爱。   昂然和昂雄大笑着,都举起了酒杯对着狼王明耀遥敬。   但狼王明耀右手捧书,左手拿着牛肉。   便举起了那块牛肉,算作对二人的回敬。   五大王域的人太好面子。   尤其是在以前的皇朝时期时。   打仗都要讲究个什么出师有名。   否则就是不仁不义之军,民心不会有所倒向,天地也不会予其方便。   但在狼王明耀的眼里。   只有土地与金银。   即便是征伐,也是为了自己的部族子民能够过上更加幸福美好的生活。   有这一点支撑,便已然足够。   所以那些说客,可以凭借着言语之机巧,退尽百万大军。   但他们若是面对着草原狼骑。   或许早就被无穷无尽的狼爪踏的血肉模糊了。   没等他开口,狼王明耀就已拔出了剑,举起了刀。   “两位兄弟,可知道我为何要把这面铜镜一直放在火上炙烤?”   狼王明耀终于合上了书。   端起了酒杯,指着那火盆和铜镜问道。   “却是不知!”   两人说到。   狼王明耀嘴里大嚼着牛肉,含糊不清的说了三个字:   “再想想!”   昂然与昂雄便开始盯着这铜镜冥思苦想起来。   但他俩的确是没有任何头绪。   不过既然狼王有令,让他们‘再想想’。   即便是脑袋里空空一片,也得装出这般形状。   “什么时候,草原的疆土也能变成狼骑奔驰七个月都到不了边陲就好了……”   狼王明耀端着酒杯吃着肉。   忽然闭上了眼,自语的感叹道。   “狼王殿下!这还不简单?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便尽起左庐之兵,一举拿下定西王域!为咱们草原扩土开疆!”   昂然站起身来,激情的说道。   一听到要大战,他便不自觉的热血上涌。   就连那太阳穴都一股一股的跳动着。   狼王明耀睁开眼,静静的看着他。   昂然紧张的咽了一口唾沫。   他甚至都能听到自己吞咽的声音。   “我只是看《特尔克》有些感慨罢了……传说就是传说啊!即便是打下了定西王域,也不足以狼骑奔驰七个月还到不了边陲。”   狼王明耀语气柔和的说道。   “那就把整个五大王域都打下来!从东海之滨,一直到咱们草原之西!不管狼骑需要飞驰多久,但这天下就已然是这么大了!”   昂雄说道。   “说的对!若是天下尽在我手,自是也不用在乎这狼骑奔驰之事。”   狼王明耀说道。   “不过,若是真让你们劳师远征,你们舍得吗?”   狼王明耀话锋一转,接着说道。   “这有什么舍不得?”   两兄弟疑惑的问道。   狼王明耀笑了笑。   “先前问你们我这王帐如何,你们都说好。但又怎么比得上你们在部中的宫殿呢?我的王帐可以随着大军四处征伐,但你们的宫殿怕是搬不走吧!”   狼王明耀说完。   两人却是都惭愧的低下了头。   也放下了手中酒。   这么多年的太平,让他们早已变得骄奢起来。   觉得这营帐未免过于简陋。   便给自己造了偌大的宫殿。   宫殿里用南海的珍珠,和震北王域的宝石装饰着墙面。   就连每一块地砖上,都镶嵌了一颗玛瑙。   至于雄狮的獠牙,花斑虎的皮毛,更是多的数不胜数。   在这样奢华的宫殿中住久了。   怎么会舍得离开?   更别说去吃那大军远征的苦了。   要知道狼王明耀可从未给自己盖过宫殿。   虽然前几任狼王也有自己的宫殿。   但在狼王明耀即位后,却是把它们全部拆除。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宫殿拆除后他把那无数的珍宝全部换成了兵马钱粮,分派给各个部中。   自己始终住在这间王帐中。   草原人就该要草原人的样子。   不能忘本!   若是连营帐都不住了。   那草原怕是离分崩离析就不远了。   “咱们祖辈有一句口口相传的话,就是不但要牢记过去七十七年的祸福,还要能洞察未来七十七年的吉凶。你们觉得,七十七年之后,这宫殿会变成什么样子?”   狼王明耀问道。   昂然与昂雄显然是被问的无话可说。   想当年那些个前任狼王的宫殿建起来的时候,也不会知道自己会在狼王明耀这一代被拆除。   洞察未来七十七年的吉凶,可真是太难了……   即便是如同萧锦侃这般的至高阴阳师,怕是都难以估摸个准确。   更别说这些草原上的愚夫莽汉。   “不过这也怪不得你们。咱们草原传说中的英雄,特尔克不也有一个庞大恢弘的宫殿?据说只比这苍天低了三指。”   狼王明耀指了指自己手中的书说道。   昂然与昂雄此刻算是知道了狼王明耀今日唤他俩到此的目的。   “狼王殿下,我等确实是羞愧难当!回去之后,一定拆除宫殿,像您一样住进营帐。至于那些宫殿的消耗,一律由我们各人承担。绝对不会牵连部族一丝一毫。”   昂雄起身说道。   昂然也起身,在一旁点头称是。   “不必……盖好了再拆除多可惜?况且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狼王明耀摆了摆手说道。   随即他走下了王座,站在了铜镜前。   “你们看这镜子,可能照出人影?”   狼王明耀问道。   “这铜镜已被烧的赤红,却是照不出……”   昂然说道。   “没错。这烧红的铜镜,不就正好像一颗骄纵的心?这心一旦骄纵起来,便会目空一切,什么都看不见了。”   狼王明耀说道。   昂然与昂雄没有接话。   因为狼王明耀的训示还没有说完。   不过这‘骄纵的心’不正是指的他们俩?   原来这才是先前那股忐忑的根源所在。   狼王明耀拨了拨炭火。   这一拨弄,火焰顿时窜的很高。   把整个铜镜都包裹住了。   “骄纵之心,就是被欲望之火所谋害的。但到了最后,整颗心都会被吞噬。别说照出人影了,在这火焰中,怕是连铜镜都难以看到吧!你们说对吗?”   狼王明耀问道。   “狼王殿下说的极是!在下一定克制心中欲望,不让其吞噬心灵!”   昂雄行礼说道。   狼王明耀没有言语。   而是让侍从把火盆撤走。   铜镜虽然还是赤红,但却是一点点逐步冷却下来。   狼王明耀拿起酒杯,朝着铜镜一泼。   “滋啦!”   酒水立刻被炙热的铜镜所蒸发。   继而整个王帐中都充斥着浓郁的酒香。   但反观那铜镜,却是已然凉了下来。   “这些年,我的确是老了许多……”   狼王明耀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说道。   此刻的铜镜,又能照出人影了。   “狼王殿下自是青春永驻,犹如草原上不落的太阳!”   昂然与昂雄二人单膝跪地说道。   “哈哈!太阳每日都会起落一次!不落的,只有我草原的篝火!”   狼王明耀说道。   接着便把二人扶起。   “来,上酒!今日我们兄弟三人要好好说说体己话,不醉不归!”   狼王明耀吩咐道。   自己转身又坐在了王座之上。   侍从们把铜镜撤下。   搬来了三个大酒缸。   酒缸里放着一把木勺。   此刻正飘在酒汤上。   随着酒汤的晃动而微微荡漾着。   这三人,酒量奇大。   既然说了不醉不归,一般的酒杯酒壶早已不能满足。   侍从们还给每一人拿了三个海碗。   这便是草原人喝酒的酒器。   狼王明耀率先打酒。   把酒缸里的酒汤,用木勺舀进海碗中。   一木勺,刚好是一海碗。   三勺之后,三个海碗便全都满了。   “干!”   狼王明端起一碗说道。   头三次干杯。   却是得三碗一口气不停连着喝完才算数。   并且还要比一比谁快谁慢。   最慢喝完的人,要给最快喝完的沽酒。   昂然和昂雄心中都有自己的计较。   喝到第二碗时,都有意放慢了速度。   因为他们一定要让狼王明耀当那最快的人。   两人却是想争一争谁最慢。   毕竟这给狼王明耀沽酒的机会,可是不容易多见。   昂然和昂雄终于都端起了第三碗。   但他们看到狼王明耀的第三碗已经要喝完了。   因此他们这第三碗,一定要小心谨慎才行。   既不能太慢,让狼王明耀察觉出刻意。   也不能太快最后得了个什么都没有的第二。   就在昂雄这般计较的时候。   昂然却是突然仰起脖子。   把剩下的小半碗酒一饮而尽。   第二个喝完。   昂雄不知道昂然是何居心。   但自己既然已是最慢,也没有什么好磨蹭的。   只得快快喝完后,放下了碗。   “看来却是要让昂雄兄弟给我沽酒了!”   狼王明耀笑着说道。   这兄弟俩方才的小伎俩他如何能不知道?   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给狼王殿下沽酒,是在下的荣幸!”   昂雄说道。   继而走上前去,从酒缸里一勺一勺的给狼王明耀沽酒。   “唉……想我的确是没有好好喝过几次酒!年少轻狂的时间太短暂了!”   就在昂雄给狼王明耀沽酒时,他忽然如此感慨道。   “狼王殿下怎么这般说?您若是愿意,在下兄弟二人,每日都能陪您一场大醉!”   昂然说道。   他已放弃了给狼王明耀沽酒的机会。   所以这个话头却是要抢先下来。   “雄鹰在小的时候也会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那是因为它羽毛不全,尚不会飞。待它双翼丰满,能够翱翔于九天之上时,它就很少叫了。”   狼王明耀说道。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不忍笑离【五】   转眼。   一大缸酒已然见底。   狼王明耀和昂然、昂雄两兄弟已微微有了些醉意。   稍有醉意在草原是不够尽兴的。   但狼王明耀却把面前的三只海碗部都倒扣过来。   这意思就是,不再喝了。   昂然和昂雄看着狼王明耀的举动有些不解其意。   明明说了要不醉不归,怎么稍有醉意却就停下了?   先前还口口声声说草原人就要有草原人的样子。   但起码这般喝酒,就不是草原人的样子。   “狼王殿下还有何安排?”   昂然的头脑显然更加灵光。   一看到狼王明耀如此做法,便猜到了他或许另有打算。   “没错!咱们兄弟三人光喝酒也是无趣。何况咱们的酒量,本就是五五之间。即便是要拼酒,到最后无非就是你俩朝前倒去,我朝后仰去。”   狼王明耀说道。   昂然和昂雄听闻此言,尽皆大笑。   “我等酒量自是比不上狼王殿下您的!”   昂雄说道。   却是又在无声无息之间,把狼王明耀吹捧了一番。   “真的吗?要知道自从定西王霍望在集英镇置酒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喝酒!”   狼王明耀说道。   昂然昂雄都默不作声。   他们显然不会是第一次。   甚至在昨日还大醉了一场。   这就是将与帅的区别。   将只需要在关键时刻冲锋陷阵。   勇而战。   战而胜。   但帅则大有不同。   他或许不必亲自走上战场。   但却要心藏锦绣,胸有成竹。   一切杂念都不可萦绕于怀。   谋定方能后动。   狼王明耀的王座背后挂着一幅地图。   这幅地图并不是草原的地图。   而是五大王域的地图。   至于草原。   哪里有山梁,哪里有沟壑,何处有溪流湖泊,他早已了然于心。   他关心的,是五大王域。   由此可见。   狼王明耀,志在天下。   除了王座背后的这幅地图以外。   他的桌子上还铺着一幅。   一幅定西王域的地图。   丁州,衡州,蒙州,齐州,越州五州。   还有九山中的列山与前山。   这些土地都是狼王明耀朝思暮想,魂牵梦绕之地。   尤其是丁州。   丁州是定西王域西北的门户所在。   丁州不破。   定西王域稳固安泰。   丁州若失,则定西王域门户洞开。   狼王明耀的草原狼骑便可长驱直入,日行八百里。   甚至在其余四州还来不及反应时,便可率大军抵达定西王城下。   每当想到此间场景,狼王明耀都不自觉的心潮澎湃。   但他也知道。   此举过于冒险。   定西王城中驻扎着玄鸦军。   若是玄鸦军依托着定西王城坚固的城防,只守不攻。   那怕是就会陷入异常鏖战。   但其余四州一旦知道王城告急,定会倾其所有前来勤王。   到时候草原王庭的狼骑就会面临腹背受敌之状态。   崩溃也就是在旦夕之间。   何况这千里奔袭,粮草转运也殊为不易。   其余四州只要派兵断了自己草原大军的粮道。   无须迎战。   自己的草原大军在定西王城下围攻月余也定然会自行退去。   可是进容易,回来难。   万一出了什么差错。   草原所面临的结局,就是万劫不复。   狼王明耀说完这是自己第一次喝酒之后,便低头看着自己桌上那幅定西王域的地图。   三只海碗在他手中拿着,犹如三军一般。   被他不断的推过来,送过去。   昂然和昂雄知道这是狼王明耀又陷入了沉思,也不敢打扰。   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坐着吃肉。   只不过他们切肉的动作却很是小心。   生怕发什么声音,惊扰到狼王明耀的思绪。   兵者。   诡道也。   狼王明耀琢磨了这么久的长驱直入之法,虽然过于凶险。   但却不失为一步奇招。   只不过他从未曾把这个想法告诉过在坐的昂然与昂雄两兄弟。   因为有了想法,总得沉淀沉淀才行。   虽然他已经沉淀的够久了。   但总觉得还是不够成熟完善。   何况还有个致命的问题没有解决。   那便是定西王域的每座城池,城墙都极为高耸坚实。   草原狼骑虽然善战,但不擅长如此攻坚。   若是稳妥起见,一座座城池的攻城拔寨而去。   怕是在狼王明耀的有生之年都看不到定西王城的影子。   这也是他心中最大的顾虑。   即便这攻城的手段和器械制造技术草原也有。   他也不敢大规模的建造。   狼王明耀的计策就是兵行险招。   突出一个‘奇’字。   若是大规模的备战,那定西王霍望焉能没有察觉?   一旦有了察觉防备,这计谋却也就了然无半点益处。   沉吟了半晌。   狼王明耀终于是再度抬起头来。   “我设个彩头!咱们比试比试刀枪箭法!”   狼王明耀说道。   “难得狼王殿下有如此雅兴,我等自当奉陪!不过依在下拙见,这彩头就不必了。狼王殿下平日里对我等的恩典已经是让我们感愧万分!”   昂然起身说道。   “不,兄弟此言诧异!既然是要比试,那自然得有奖励。即便是一块小石子,放在那功勋台上,也抵得过黄金万万两!”   狼王明耀说道。   “狼王殿下所言极是!”   昂雄说道。   他看狼王明耀心意已决,如此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就好了。   顺王心,知己命。   总是不会出错的。   即便看上去略显愚钝了些。   但也起码能让狼王明耀知道自己的忠诚。   “不过这彩头设什么,我确实还没有想好……二位兄弟可有什么主意?”   狼王明耀问道。   “我等遵循狼王殿下令!”   昂然和昂雄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说道。   “这样吧,我这王帐之中,你们看上了什么,都可以当做彩头!多说几样也是无妨!”   狼王明耀张开双臂说道。   昂然与昂雄环视四周。   狼王明耀虽然贵为草原王庭的狼王。   但他的王帐之中的确没有什么好东西。   比起他们二人在部族中的宫殿,可谓是云泥之别。   他俩也知道。   这是狼王明耀有心再次敲打他们一番。   连他这草原王庭,狼王的王帐都是如此质朴。   你们却是还有什么理由去骄纵奢侈?   但狼王明耀已经开了口。   他俩也必须得说出些东西才行。   不管那东西入不入的了眼,值不值钱。   却着实都是出自王帐中的。   若是侥幸赢得了彩头,带部族中一定要穿越各部,共享荣耀。   也能在今日之宴上最终压过对方一头。   昂然的眼睛看到了王座右侧挂着的一个象牙酒壶。   那酒壶可是老狼王的心安之物。   曾经还救过老狼王的命。   当时的草原,震北王域和定西王域也是摩擦不断。   即便你老狼王再能忍让,也终究有忍无可忍的时候。   当时他亲提二十万狼骑,屯兵于草原与震北王域的边界之处,。   没想到却在两军交战之时,被乱箭射中。   好在这象牙酒壶挂在胸前,替他挡住了那一箭。   不然后果可想而知。   自老狼王死后,这象牙酒壶便被现任狼王明耀挂在王帐之中当做纪念。   就连那箭头也还镶嵌在酒壶中,仍未取出。   “那就这个吧!”   狼王明耀站起身,拿起旁边挂着的这个象牙酒壶说道。   他看到昂雄先前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这个酒壶。   虽然这是他父亲的遗物。   但狼王明耀对于这些外物向来不在乎。   在他眼里,无论是谁留下的,也只是个破败的酒壶罢了。   酒壶就是用来装酒的。   而这酒壶,早就失去了他实际的功能。   而这意义,也不算多深远。   相比之下,若是能用它使得整个草原上下团结一致,岂不是更好?   这意义,也算更加长远。   狼王明耀坚信,即便是他的父亲在世,也会赞成他这么做的。   争天下,争的是民心所向。   攻城略地,比的是不是兵马,而是钱粮。   这两个最为本质的问题,狼王明耀记得很牢。   “敢问狼王殿下,咱们比试什么?”   昂然问道。   “先比射箭吧!”   骑射本就是草原人的强项。   弓马娴熟才能称得上是一名合格的草原人。   狼王明耀令侍从将先前的铜镜搬到三百步外安放妥当。   “我也不用我的宝雕弓!咱们都用一般的弓,一样的箭!每人三发,越是靠近镜心的,就算赢。若是有人能一剑穿心还射透了铜镜,那我还另有赏赐!”   狼王明耀说道。   三人都是武修。   但他却声明不许用功法武技,也不得调动劲气。   只能凭借着肉体之力。   三百步开外。   凭借肉体之力能不能射到已经是个难题了。   若是还想要射穿铜镜,那双臂非得有千钧之力不可。   “咱们兄弟三人,谁先来?”   狼王明耀问道。   昂然与昂雄面面相觑。   此刻他们二人却是谁都不敢争先。   虽然这么远的距离射箭,不是没有过。   但第一个去射的人,总能给后面二人增添些经验。   “我来吧!”   昂然说道。   随即从一旁的侍从手里取过弓与箭。   他拉了拉弓弦,先是空射了一发,没有放箭。   昂然闭幕侧耳。   仔细的听着弓弦上传来的嗡鸣之声。   这弓。   他没有用过。   自然要先熟悉熟悉才好。   昂雄和狼王明耀也没有催促。   就这般静静的站在一旁等待。   昂然一直听到这弓弦的翁名声尽皆消散,才睁开了眼睛。   随即他用手把整张弓都摸索了一遍。   感受着手上传来的触感。   他与这张弓已经建立了联系。   虽然这弓没有灵性。   但对于弓箭手而言,弓和他们胯下的狼骑一样重要。   都是自己最为信赖的伙伴。   昂然虽然建立了一种微妙的联系。   但这种联系并不稳定,也不深刻。   所以他还在准备,还在酝酿。   狼王明耀退后了半步。   他不想让昂雄等人看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不过他的脸上,始终都是那般不喜不怒的。   但他的心里,现在却是极为满意。   昂然与昂雄两兄弟,虽然平日里争斗不断。   但在草原大义面前,还是极为精诚团结的。   况且这兄弟俩的性格可谓是迥然不同之中的互补。   昂雄更为莽撞些。   有胆气,但无谋略。   自是也比昂然更加冲动。   而昂然虽然也没有那么仔细。   但却要比昂雄的思虑周的多。   光看他现在这般状态就知道。   若是换做了昂雄,定然是开弓箭即出。   无论射到没射到,射准没射准。   他都会这般鲁莽行事。   可昂然就不同了。   他要么不开弓。   开弓,便能一箭必中。   “说起来,再过五日就是狼王殿下的生日了!”   昂雄忽然回过头来说道。   “唉……”   狼王明耀深深的叹了口气。   “又是光阴虚度而毫无建树的一年。”   明耀感慨道。   昂雄也沉默了。   他们都知道狼王明耀心中的远大抱负和野心。   小的时候,狼王明耀极其喜爱过生日。   一大早,他的母亲就会亲自送来一身崭新的皮袍子和一套崭新的缰绳鞍子。   皮袍子是给明耀穿的。   缰绳鞍子是给狼骑更换的。   狼骑和他同岁。   所以他的生日,也是胯下狼骑的生日。   但是现在,狼王明耀却极为讨厌过生日。   说讨厌,不如说是害怕。   少年的时候,从不惧岁月长久。   也曾问过父亲,那篝火为何彻夜不灭。   老狼王牵着他的手,蹲在他面前告诉他说。   那都是先祖们的英灵。   先祖们都极其的慷慨,不愿意看到他们的后代饱受黑暗之苦,所以才会昼夜长明。   然后老狼王指了指自己,又刮了刮明耀的鼻尖说道:   “日后你我也会变成这英灵中的一员,我们也要像先祖这般,无限的慷慨,来庇护自己的后代族人,庇护整个草原。”   明耀虽然点了头。   但当时的他哪里懂得这个意思?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事能让人迅速的成长。   那就是分离。   分别总是无时无刻的在发生着。   这人们,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但无论是哪一种方式的分离。   都会让人在一瞬间就有所顿悟。   然而这样的顿悟机会,是盼不来的。   总是不期而遇。   可岁月悠悠,何曾厚待过谁?   一年又一年的生日却总是不期而至。   但若是这岁月的积淀并没有让他颠覆平庸的话,狼王明耀宁可不过这生日。   但他是个很顽强的人。   他决定和这岁月死拼到底。   要么被岁月毁灭,成为篝火中的英灵。   要么就成为一段辉煌。   被后代的草原人们写尽书中,像特尔克那般被世代颂扬。   记得他在刚刚承继狼王大统时,就对左右部族的部公们,以及昂然、昂雄两兄弟说过。   若是有一天,发现他停滞了身躯,不再向前。   而是选择了低头与安逸。   那么决计不要吝啬他们腰上的战刀。   要向对待敌人那样,坚决的朝他砍去。   仅此一席话,草原皆惊!   他们知道,草原或许要迎来一场变革。   但这变革何时会来,却也无人知晓。   老狼王也知道自己这儿子自幼便是胸有大志。   但他却时刻提醒着,生怕其好高骛远。   “你要忍。不管过了多少次四季轮转,你都要忍。有可能这皑皑白雪十年都不会融化,但只要忍下去,总能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刻。你还要走,要一直在路上,绝不能停下步伐。即便走了十年眼前依旧是漆黑一片,但只要坚持走下去万丈深渊的尽头也会是一片灯火通明。”   当时的明耀还听不太进去如此的劝导。   总是觉得自己能行。   天下之大,皆可纵横。   但现在却是愈发的理解了父亲的智慧。   老狼王,无论文韬还是武略,都不在他之下。   可是他为何没有挥师南下,去争霸一把天下?   就是因为不得其时。   与其那般徒劳的消耗。   不如安安稳稳的在草原上厉兵牧马。   若是没有他最后二三十年带来的安稳,现在的草原怎么会兵强马壮,粮草丰沛?   有些看似是退让,软弱的行为,其实就是在忍。   是在等待时机。   狼王明耀不知道现在究竟算不算时机已到。   若是可能。   他真想问一问父亲。   有些迷茫,但对以后的日子却没有恐惧。   他恐惧的只是过去的时光有些太过庸碌与乏味。   人或许有逆天之时。   但天却无绝人之路。   就像当年老狼王的劝导之言。   只要走下去,终归能走到灯火通明之处。   狼王明耀抬起头看着王帐前的篝火。   在心里把自己能想起的历任狼王的名讳都念叨了一遍。   包括他自己的。   当明耀二字在心里话音刚落时。   昂然出箭了。   这一剑,正好射中了铜镜的中央之处。   虽然没有穿透铜镜,但也让其有了些许凹陷。   “好箭法!”   狼王明耀称赞道。   “想我们三人年纪尚幼时,昂然兄弟的剑法就已是百步穿杨,草原无双!没想到现在依旧是如此啊!”   狼王明耀接着说道。   昂然不懂神色。   甚至连回应都没有。   因为他的弓弦上,已经搭上了第二支箭。   “咚!”   一声闷响过后。   第二箭竟然和第一箭的位置相差无几。   遗憾的是,第二箭还是没能穿透铜镜。   不过却是让那凹陷,又深刻了三分。   “最后一箭了!”   狼王明耀说道。   “狼王殿下觉得这一剑昂然能射透铜镜吗?”   昂雄问道。   “你觉得呢?”   狼王明耀反问道。   为王上,为人主。   自是不能先说话。   总是要听完所有的意见争辩之后,再一锤定音。   “我觉得够呛……”   昂雄说道。   “那不妨你我之间,再打个赌。”   狼王明耀说道。   “什么赌?”   昂雄问道。   “我赌昂然第三箭定然能穿透铜镜。”   狼王明耀说道。   “那我就赌他不能!”   昂雄爽快的说道。   “好!输了我送你一套崭新的鞍具。你要是输了,就得拔双刀,起舞助兴!”   狼王明耀说道。   他打赌用的这幅鞍具。   实际上是为自己生日所打造的。   但现今草原与五大王域的形势,已经着实让他没有了任何念头。   还不如送出去,当个恩惠赠与部下。   他俩刚订好这赌注。   昂然第三箭已然射出。   “当啷!”   这一剑却是力透铜镜,一尺有余。   “哈哈哈!看来狼王殿下这彩头,在下是拿定了!”   昂然潇洒的把手中的弓一抛,转过身来说道。   “昂然兄弟真可谓我草原箭神!”   狼王明耀说道。   “昂雄兄弟,看来我俩的赌局是你输了!”   狼王明耀转而朝着昂雄说道。   “是……狼王殿下神机妙算,在下自然是赢不了的。”   昂雄惭愧的低着头说道。   “不过这铜镜只有一个,昂然兄弟已经射穿,你我二人却是也没有再比试的必要了!”   狼王明耀说道。   随即把那嵌着箭头的象牙酒壶挂在了昂然的脖子上。   “多谢狼王殿下!”   昂然躬身说道。   “除了你这神乎其技的箭法以外,一会儿还能看到昂雄兄弟的双刀飞舞,今晚真是欢乐啊!”   狼王明耀说道。   随即命人在外重新布置了案台桌椅。   卤肉酒水自是不在话下。   昂然待狼王明耀落座后,自己也做了下来。   两人喝着酒。   兴致勃勃的准备看昂雄舞刀。   到此,狼王明耀今日叫这两人前来的目的已经部完成。   却是可以放松身心,豪饮一场了!   只不过他的脑中,却又回想起了自己和父亲的一段对话。   “父王,若是一直走真的就能灯火通明吗?你看那鱼无论怎么游,却是都上不了岸啊!”   年幼的明耀对他的父亲问道。   “鱼的确上不了岸。但它却可以从小溪中一直游到东海,只要他坚持不懈。就好像世人都觉得癞蛤蟆是永远追不上天鹅的,然若是这蛤蟆一直跳,天鹅也总会有飞累了落地歇歇脚的时候。”   老狼王说道。   “我不喜欢癞蛤蟆,我喜欢天鹅!”   明耀说道。   “喜好不能过于明显,尤其是你。要知道这世间的事,大抵只有不同,却无对错。若是你觉得错了,只要错不大,都应该要谅解。只不过这谅解和喜好的言语要放在关键的时候说,不可以随便讲。”   老狼王说道。   狼王明耀看了看自己在酒杯中的倒影。   他到底是天鹅还是蛤蟆?   想必是老狼王也说不清楚。   就算他只是一只癞蛤蟆。   狼王明耀也要做一只朝着自己的方向不断向前跳的蛤蟆。   一直跳到天鹅筋疲力尽,跳到天鹅油尽灯枯。   然后在它最疲惫放松的时候,自己铆足了最后一丝气力,跳到它的背上。   即便没有锋利的口齿。   也要尽力的咬住天鹅脖颈上的毛。   就算只有一瞬息的功夫。   但在那一瞬息,他也是赢家。 第二卷 凯歌奏中都 第一章 大小休歇【上】   一辆马车慢悠悠的驶出了乐游原。   拉扯的是一匹老马。   每走两部就哼哧一声。   似是下一步就要倒下一般。   这匹马虽然老,但却绝不瘦弱。   相反,它还结实的紧。   它四蹄上的马掌是新钉上去的。   在下,闪闪发光。   让这匹老马平添了几分英武之气。   不知是不是收到了这新马掌的鼓舞。   老马虽然有些疲惫,但每一步却走的极其稳健。   马走的稳健,马后拉着的车自然也很平稳。   只不过相对于这匹老马来说,这车实在是太普通了。   就算是让再精明的人看来,也捉摸不透车里人的身份。   一出乐游原,便起了风。   风裹着沙子不停息的拍打在车厢上。   老马低着头,眯着眼。   对这风沙早已习惯似的,马蹄没有丝毫迟缓。   这车厢虽然普通。   但却密封的很好。   以至于一点风沙都没有透进来。   “这么大的风沙,你确定不要上车来坐坐?”   刘睿影问道。   原来在车厢外还有一人正在步行。   人的步子是赶不上马的。   马走一步,人至少得走两步半。   但是这人却跟的毫不费力。   甚至已经掌握了这种与马车并驾齐驱的节奏。   “马车里太小了!”   华浓说道。   刘睿影已经离开了博古楼。   他要回中都查缉司复命了。   他来的时候迥然一人。   走的时候却有华浓这么一位少年相伴。   想想倒也是幸运。   至于酒三半。   他本想和刘睿影一道去那中都看看的。   只不过他还需要参加一个品级的考核。   其余的朋友,或许只有在文坛龙虎斗时才能再见了。   刘睿影也没有专门去道别。   他一走,消息自然传开。   “车厢里小,但外面风沙大啊!车厢里起码能挡住这些风沙。”   刘睿影说道。   “我不喜欢狭小的地方。”   华浓说道。   冷不丁,吃了一口风沙。   接着便剧烈的咳嗽起来。   巧合的是,刘睿影也咳嗽了起来。   他不是因为风沙入口。   而是因为喝酒太急被呛住了。   两人都咳嗽了一阵,随即又回归了平静。   那阵风沙也过去了。   马车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   但华浓还是能跟得住。   刘睿影撩开帘子。   盯着华浓的双腿。   虽然这是一匹老马。   但他也想看看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双腿,竟然能跟着马车走出十几里地而没有丝毫懈怠。   不过他看了半天,却是也没能研究个明白。   不得已,只得放下了帘子,重新坐好。   一出乐游原。   刘睿影就觉得非常落寞。   以前的他是没有这种情感的。   或许是因为他总是落寞,所以便也不知这落寞究竟是何物。   现在他有了羁绊,有了欢笑。   跳出了那落寞的圈子,再回头一看,自是能体会什么是落寞。   这不是一种让人舒服的感觉。   落寞之后就是寂寞。   寂寞完了就会疲倦。   刘睿影困了,想要睡觉。   但他还惦记着手上这半壶没喝完的酒。   走的时候,他问萧锦侃要了这辆马车。   还把他的马送给了酒三半。   虽然那是中都查缉司的马,但以他和老马倌的关系,想必丢一匹马也不是什么太过于麻烦的事。   刘睿影甚至还编了好几种幌子。   但最后想了想,却是觉得自己很可笑。   丢了就是丢了,送人了就是送人了。   一匹马而已。   又有什么值得纠结的地方?   但若是不找些事情来纠结,他的落寞感却是愈发的严重起来。   从足尖到脑后。   一点点的蔓延,蚕食着他的身体和精神。   外面很是温暖。   车厢里还略显闷热。   可是刘睿影却冷得厉害。   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抖了个激灵。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后,觉得那落寞却是被这一阵冰凉压下去了不少。   说实话,他不想离开。   这并不是因为他喜欢博古楼这个地方。   而是他极为的留恋在博古楼的人,以及此次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就连那屡屡为难他的定西王霍望,刘睿影都有些想念。   萧锦侃在马车里放了很多酒。   多到可以让刘睿影一刻不停的喝到中都。   这会儿他的困意也没了。   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掀开帘子,对外面说道:   “上来,陪我喝酒!”   华浓偏着头看了看刘睿影。   他或许也有点渴了。   终究是点了点头。   “所以你不骑马,而是选择坐马车回中都,就是为了喝酒方便吗?”华浓问道。   刘睿影打了个哈欠。   趁着张嘴的空挡,又往嘴里舔了一口酒。   “没错。”   刘睿影说道。   虽然他是华浓的师叔。   但华浓却从来没有用这个称呼来叫过他。   刘睿影自是也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反而觉得这样更加轻松自在。   否则一会儿一句师叔的,岂不是让他得时时刻刻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来?   那样的话还不如骑马。   因为骑马的时候,人们通常不怎么说话。   其实刘睿影选择马车还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华浓并不太会骑马。   短暂的距离尚且可以。   但若是让他随着自己一路飞驰到中都。   怕是不知要从马背上摔下来多少次。   鼻青脸肿的到了中都,那也没什么意思。   况且这一路上,也是刘睿影难得的逍遥时光。   他不想那么着急。   很多时候,要把事情赶紧做完才不显得浪费时间。   可是现在对于刘睿影而言。   这般慢慢悠悠的回去,才算得上是把每一刻都利用的尽善尽美。   听起来极为的矛盾。   不过这人间世道岂不就是如此充满了矛盾和不甘?   一想起回到中都查缉司后的种种琐事,刘睿影就很是头疼。   何况,他还得给这华浓办理入职手续。   中都查缉司不是茶馆。   闲人自然是进不去的。   但若是有了一纸文书,确定了身份,那就容易的多。   自己已是省旗。   想来提拔一位省着或是让华浓当个最普通的司卫侍从在自己左右,是决计没有问题的。   但他还是觉得很麻烦。   人啊。   事情忙活起来的时候总是嫌弃麻烦。   但无事可做事又觉得落寞。   到底哪种情绪才是真的?   没人能分得清。   刘睿影对华浓也是极为感兴趣。   因为他初出山林。   对这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希翼。   只不过他却从来不问。   很多时候刘睿影看到他的眉头已然皱起。   显然是心中有很多不解。   但他却仍旧不开口。   刘睿影从车厢里拿出个酒瓶,扔给华浓。   “我一定要喝吗?”   华浓拿着酒瓶问道。   “方才我叫你陪我上车喝酒,你可是答应了。”   刘睿影说道。   “我知道,我是答应了。但我以为,只要是坐在这里看着你喝就算陪了。”   华浓说道。   刘睿影大笑不止。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当初萧锦侃还在查缉司时,让刘睿影陪他喝酒。   刘睿影变这样呆呆的坐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杯起杯落。   虽然当时他的面前也有一只酒杯,还倒满了酒。   可是刘睿影却没有任何想要举杯的心思。   萧锦侃也不勉强。   就这么自顾自的喝着。   刘睿影想起这些往事,觉得不能够让华浓重蹈覆辙。   “别的事若是相陪,都可以这般静静地坐着。唯有喝酒不行。”   刘睿影说道。   “为何喝酒不行?”   华浓问道。   “因为旁人若是叫你陪着喝酒,你还答应了,就一定要一起喝。”   刘睿影说道。   “这是什么道理?”   华浓问道。   “这是规矩,不是道理。”   刘睿影说道。   “规矩?规矩和道理有什么区别?”   华浓问道。   他拿着酒瓶,但就是没有打开。   不过这倒是把刘睿影问的哑口无言。   他也说不出这规矩与道理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存在。   但是他很清楚,这规矩和道理是绝对不同的两件事。   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头疼。   想着萧锦侃把自己的徒弟托付给了自己。   然而自己这师叔却被师侄的第一次发问就语塞了。   颜面无光不说,这责任与义务却是也没有尽到。   “规矩就是规矩。它不能解释。存在了不知多少年头,人们口口相传,代代相教。只需要遵守就好了,不用问他有什么道理。”   刘睿影说道。   他总得说点什么。   但也说不出什么具体的所以然。   只能这般模棱两可的敷衍过去。   “可是你最后还是牵扯回了道理上。”   华浓说道。   刘睿影无言。   这华浓却是要比酒三半更加难缠……   想酒三半也是不知这人情世故,不食这人间烟火。   但起码他能听进去刘睿影说话。   刘睿影也告诉了他很多规矩和道理。   酒三半虽然不理解,但也在遵守照做。   因为他看到周围的人的确都是如此。   很多事不需要理解,照做就好。   这便是酒三半给自己的安慰解释。   但华浓不行。   或许是因为他见的人还太少。   没有足够的例子来证明刘睿影是对的,那么他自然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但经由他这么一问。   刘睿影却忽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规矩是人定的。   道理是嘴说的。   当嘴上的道理站不住脚的时候,往往就会以规矩两个字来终结一切。   那规矩岂不是就是道理的挡箭牌?   道理说尽,若是还无法左右对方的想法。   那便以规矩之名来解释所有。   而人们却偏偏都听信这一套。   一旦‘规矩’二字摆在眼前,再能说会道的人都会立马变成哑巴,一言不发。   “好吧,这个问题我承认我也不清楚。”   刘睿影说道。   “你是我师叔,为什么还有不清楚的问题?”   没想到刘睿影如此说却是还没能让华浓打消疑虑。   反而却质疑起刘睿影本人来。   “我虽然是你的师叔,但我毕竟活的也不长。自然也会有很多事情搞不清楚。”   刘睿影说道。   “活得长就一定能搞得清楚事情吗?”   华浓问道。   刘睿影开始后悔了。   他后悔自己为何要把华浓叫进这里来陪自己喝酒。   结果这酒没喝一口。   却被华浓的连连质问搞得头疼脑热。   就连先前喝的酒气都散尽了。   他本想多喝几杯好好睡一觉。   博古楼有一条笔直通往中都的路。   除了中间横着一条太上河以外,却是连弯都不用拐。   “活得久不一定就知道的事情多,但活得久一定知道的规矩多。其实很多规矩都是自己给自己定的,并不需要别人去遵守。主要看这定规矩的人是谁。”   刘睿影说道。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华浓点了点头。   刘睿影一听如此,立马有些欣喜。   “比如我是中都查缉司的省旗,那么中都查缉司的掌司大人定的规矩我就必须遵守。”   刘睿影说道。   “不遵守又会如何?”   华浓问道。   “不遵守就是不合格。不合格就不能继续待在中都查缉司。日后等你入了查缉司之后,也得这般遵守。”   刘睿影说道。   “所以现在是你定规矩,你说陪人喝酒一定自己也要喝酒,我就得遵守是吗?”   华浓说道。   刘睿影很是无奈。   他终究还是没能理解。   不过虽然理解错了,但刘睿影最终的目的却是达成了。   很多事情不是片刻之间就能强求的,他也只能点了点头表示的确如此。   华浓也不再犹豫,打开酒壶,就猛灌了几口。   “你的酒量如何?”   刘睿影问道。   “不知道,我没醉过。”   华浓摇了摇头说道。   若是旁人说了这句话,一定是在挑衅或炫耀。   但刘睿影知道,华浓所谓的没醉过,是因为他没怎么喝过酒的缘故。   “那你觉得酒好喝吗?”   刘睿影接着问道。   “有些淡……相比于血而言。”   华浓砸吧了几下嘴说道。   “血?你喝过血?”   刘睿影对此很是惊奇。   “山林里面不是每天都能遇到食物的。若是遇到了,就连血也不能够浪费。喝到肚子里都能顶饱。不挨饿就是最好。”   华浓说道。   说完又喝了一口酒。   刘睿影想起当时在定西王域时,霍望麾下玄鸦军喝的狼血酒。   那虽然是血,但依旧是酿造成了酒。   怕是和直接饮血的差距还不小。   刘睿影很想问问华浓,血是什么味道的。   但他又怕勾起华浓对曾经生活的伤感,却是没有问出口。   “血很腥……还有些咸。想比之下这酒味到的确是要比血好喝的多。”   华浓忽然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你这些?”   萧锦侃还没有把至高阴阳师的传承授予华浓。   他怎么就能一眼看破人心?   “因为你的眼睛。”   华浓说道。   “人的眼睛和动物一样。表情可以骗人,眼睛却不会。有时候你看那老虎狼群叫的很欢,但他们的眼神中却能流露出胆怯。每当到那时,我就知道自己赢了。”   华浓说道。   刘睿影长叹了一口气。   觉得自己的确是不配当这师叔。   华浓虽然不懂这人间的世道。   但却总是能抓住最为本质的东西。   刘睿影端起酒壶和他碰了一下。   随即把帘子掀开。   阳光透过帘子照进车厢。   把刘睿影的半边肩晒得暖洋洋的。   借着阳光。   刘睿影看着手中的酒壶。   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那人的面貌在酒壶光滑的瓷面上缓缓浮现。   他忽然想吃点东西。   可是举目望去,四下里一片荒芜。   虽然绿油油的青葱一片。   但却没有一个人影,更别提什么店家了。   而刘睿影想吃的东西,也必须要找一处市集才能买到。 第二章 大小休歇【中】   “你若是需要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我,不用客气。”   刘睿影说道。   “我想要钱!”   华浓说道。   “钱?”   刘睿影没想到华浓的第一个要求,竟然就是钱。   “对,钱。因为钱好像总是很难得。而且没有钱,似乎什么事都做不了,连饭也吃不上,酒也没得喝。”   华浓说道。   “你说的没错。但先前酒三半给你付了二十两银子当酒钱,你为何不要?”   刘睿影问道。   “我早说了,那银子不够对等。况且我不喜欢欠别人的,我想有自己的钱。”   华浓说道。   “那我给你二十两,就当是借你的。等你有钱之后,再还给我,你看可好?”   刘睿影说道。   “二十两可以做什么?”   华浓接过银锭问道。   “看你要做什么了。若只是老老实实的吃饭喝酒,半年你也花不完。”   刘睿影说道。   华浓点了点头。   “等我有了自己的钱,我就会还你。”   刘睿影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马车突然“咣当”一声停了下来。   刘睿影被这突如其来的停顿跌宕了一番。   头还磕碰到了车厢的顶棚。   他有些不高兴。   不知道这匹向来勤勉的老马为何突然如此。   待他走出车厢一看,发现前方的路上竟然被滚石和原木挡住。   他们现在的位置,是在定西王域和震北王域的交界处。   这里是没有雨季的。   若是在南方,还有可能是因为暴雨的冲刷,而从山上滚落,阻断了道路。   可眼前的景象,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   刘睿影冷冷一笑。   他知道,这是碰上了强人劫道。   “路断了,我们只能走过去了。”   华浓也下了车。   “那你走过去试一试。”   刘睿影说道。   他有心锻炼一番华浓,才会如此说道。   “哦……”   华浓应了一声,就朝前走去。   还未靠近那堆滚石和原木。   后方就层层叠叠的站起来十几人。   每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一般的凶神恶煞。   仿佛是戏台上的戏子排练了无数遍一样。   刘睿影甚至都知道他们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话。   虽然他没有遇到过强人劫道。   但在说书人的口中,这却是经久不衰的桥段。   “你们是谁?”   华浓显然也被这些突然冒出来的人们惊住了。   “哈哈哈!你小子够胆量,难道看不出大爷我是干什么的吗?”   为首的强人大笑着说道。   他故意把声音压的很低。   这样听起来极为的嘶哑。   若是让一般人听来,倒着实是更有恐吓之效。   “我不知道……但你们若是没事,能不能帮我一起把这断树和石块移开?我们的马车过不去了。”   华浓天真的说道。   这却是让那为首的强人愣在了当场。   他看着华浓淡定的脸庞和波澜不惊的话语,心中有些徘徊不定。   这条路,大多都是些读书人行走。   能读得起书的,至少不会太穷。   而且读书人最好欺负。   一般两句话出口,对方就乖乖的交出自己的全部盘缠只求能够保命。   刘睿影看到这强人首领身上的外袍恐怕都是在不久前抢来的。   强人首领在心里细细的盘算着。   他不是傻子,也知道世上有很多自己惹不起的人。   但眼前这华浓如此年强,却是也不像个有大本事的人。   不过他这般的有恃无恐,难道是因为他身后之人?   强人首领的目光锁定在了刘睿影身上。   刘睿影能感觉到他们的注意力似是被自己吸引了过来。   但他却满不在乎的坐在车前的挡板上喝酒。   刘睿影为了不引人瞩目,特地没有穿查缉司的官府。   此刻一身便装,配上清秀俊俏的面容,倒也就几分公子之样。   但强人首领接着就看到了华浓腰上的那把破剑。   在他眼里,自己小时候用木头削出的玩具都比这把剑精美。   “识相的,值钱的东西都留下,否则就别想走了!”   强人首领说罢朝着身旁的巨石打了一拳。   这一拳竟是把那巨石打的四分五裂。   刘睿影看出,这强人首领是个武修。   方才那一拳,用上了劲气。   不过看样子,最多是个人师境。   人师抵四方。   他恐怕只能抵一方。   不过那一拳碎石到的确是有些震撼。   华浓显然没有见过,此刻却是瞪圆了眼睛看着。   “怎么样,小子!”   强人首领见此情景,便以为华浓是被惊的说不出话来。   刘睿影转念一想,方才讲的规矩和道理,华浓没能理解。   然而眼前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吗?   “华浓!”   刘睿影唤了一声,招呼华浓回来他身边。   那强人首领一看如此情况,觉得这二人就是要服软。   便得意洋洋的站在那里插着腰等着。   “方才他对你说什么了?”   刘睿影问道。   “他让我留下钱财,不然就不让过去。”   华浓说道。   “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刘睿影接着问道。   “我不知道……我只有二十两银子,还是问你借的。若是给了他,我便还得问你借钱。借多了,恐怕会还不起。”   华浓说道。   “既然你不想给他钱,可是我们又必须得从这里过去。你想想该怎么办?”   刘睿影因势利导着说道。   “和他们讲道理?”   华浓突然说出了道理两个字。   刘睿影笑了笑,觉得自己没有白费口舌。   “你看他们的样子是能讲得通道理吗?留钱还是留人,这是他们定的规矩。你也可以定一个你的规矩。”   刘睿影说道。   “我的规矩?我该定什么规矩?”   华浓问道。   “你在山林间的时候,和野兽们搏斗,他们定然是听不懂道理的吧?当时你是如何做的,那就是你的规矩。那样的规矩,正好可以对付这样的人。”   刘睿影说道。   华浓想了想,似是明白了过来。   转身重新回到了那强人首领面前。   “要么让我们过去,要么你们也别想离开这里!”   华浓强硬的说道。   强人首领笑了。   他觉得眼前这少年并没有什么本事,就是傻的可爱。   傻的自己都有些下不了手去杀了他。   但身后这十几个兄弟可都看着自己呢。   况且连带着他们,自己却是也得吃饭。   强人首领也不再言语,而是举起铁拳,朝着华浓砸去。   他身后的一众人,脸上都浮现出了狂喜之色。   觉得这少年一会儿定然会脑浆崩裂,就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   “嗤!”   果然很安静。   没有任何惨叫的声音。   但强人首领身后的众人却看到自己首领的脖颈后方冒出了一节长剑。   上面沾着血,正在朝下不停的滴落。   强人首领的眼睛和华浓对视着,显得那么不可思议。   华浓看到这般眼神,却是笑了。   因为对方显然是遵守了他的规矩。   强人首领的拳头距离他的额头还有几寸的距离。   可是他的剑,已刺穿了强人首领的咽喉!   华浓缓缓的将剑拔出。   强人首领的尸体倒在了他的脚边。   剩下的人看到这一幕尽皆两股战战。   甚至连逃跑都忘记了。   人在被触发了最为恐怖的心境时,脑袋里尽是空白。   华浓收起了剑。   开始着手把那些石块搬开。   当他搬了三块之后,忽然抬起头看着剩下的众人。   “能不能帮个忙?”   华浓客气的说道。   脑袋里一片空白的人们,但凡听到了任何指令都会毫不犹疑的去做。   于是接二连三的,有人上前帮着华浓一起将那些石块和原木移开。   刘睿影看到这里满意的笑了。   随即钻回了车厢中。   待道路上的障碍已经全部都被移开之后,那些人依旧呆呆的望着华浓。   华浓不解其意,准备转身朝马车走去。   但忽然他想到,这些人能让自己给钱,那自己为何不能让他们给钱?   “把你们的钱都留下。”   华浓说道。   这些人听闻后便开始迅速的浑身摸索,甚至还有人去往那已然死去的老大尸身上翻找。   从他的腰间抽出了一串儿金珠,还有些散碎银两。   “这些银两,够不够二十两?”   华浓没有看那金珠。   而是掂量着手里的碎银子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无一人敢回答。   华浓很是无奈,只得回到了马车上。   “这些够还你的钱吗?”   华浓把那些银子和金珠一股脑的交给刘睿影说道。   “这些碎银子已差不多二十两。但这串金珠,怕是值二百两!”   刘睿影说道。   华浓高兴的点了点头。   那匹老马看到眼前的拦路之路已经不见,便又迈开马蹄,不急不慢的朝前走着。   一众强人退散到路边,静静的看着马车驶过。   似是还没有回过神来。   车厢里,华浓看着那一串金珠,很是高兴。   刘睿影却有些沉重。   他又开了一壶酒。   把手伸过去,想和华浓碰杯。   此刻的华弄个显然心情大好,很是潇洒的和刘睿影碰了碰,而后一口气喝了大半壶。   “你刚才做的事,一半对一半错。”   刘睿影喝了口酒说道。   “哪一半错了?”   华浓放下金珠问道。   “你不该让他们把钱留下。”   刘睿影说道。   “可是你说让我自己定规矩,何况我还想尽快还你钱。”   华浓说道。   显然他的心又开始疑惑了。   “你杀了那强人首领,做的很对。这样的人留在世上不知还要祸害人间多久。但其余的人,要么是走投无路,要么是被逼无奈。这些钱他们分了,恐怕便不会再做这一行当。杀一人而赦众人,岂不是更好?”   刘睿影说道。   华浓看了看手上的金珠,觉得方才艳丽无双的金珠此刻却是有些暗淡。   他也不想杀人的。   但先前他从那首领的眼神中感觉到了杀气。   因此他不得不出剑。   “那还有弥补的机会吗?”   华浓问道。   “当然有。”   刘睿影说道。   “怎么弥补?”   华浓问道。   “我饿了,想吃饭。一会儿前面会路过一个镇子。镇子里一定有不少穷苦人家。这些不义之财,若是再散出去,你也算是劫富济贫的英雄了!”   刘睿影说道。   “可是这样的话我就不能还你钱了。”   华浓纠结的说道。   “我的钱不必着急还。你要分辨清楚的是,钱要取之有道。虽然你不是不义之人,但若是用了这不义之财,你与先前那些强人又有何分别?”   刘睿影问道。   “我明白了!”   华浓展颜一笑。   刘睿影知道,这是他真的听懂了。   随即身子往后一靠,坦然的喝起酒来。   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过了许久,刘睿影被马车外的喧哗声吵醒。   原来他们已经到了一处镇子。   只是刘睿影醒来时,马车已经进了镇子。   所以他没能看清这镇子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也饿了!”   华浓说道。   刘睿影伸了个懒腰,坐直了身子,把头探出马车外。   “随便寻出酒楼就好。”   刘睿影说道。   但实际上他却想吃糖炒栗子。   因为糖炒栗子总能让他想起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那吃糖炒栗子的人身边之人。   “但我没有看到什么穷苦人家。”   华浓说道。   “这我帮不了你。”   刘睿影说道。   他让老马停下。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一处酒家。   “我在这里等你,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自己在镇子里转一转,然后把这串儿金珠散了吧。”   刘睿影说道。   华浓点了点头,下车走了。   酒楼的小二看到门口来了辆马车,顿时笑脸相迎。   但一看这简陋的车棚,和拉车的老马,又把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小二牵候在马车旁问道。   刘睿影并没有回答。   他看了看这酒楼的全貌。   单凭这装潢而言,应该算是这镇上数一数二的酒家了。   想必厨子也不会差。   既然要吃,那就得吃顿好的。   “打尖!”   刘睿影说完便纵身跳下了马车。   “给我的马喂最好的草料!”   刘睿影回头扔给小二一块碎银子说道。   “得嘞!客官您放心!”   小二看到了银子,把它往袖筒里一丢。   脸上的笑意顿时又浓烈了些许。   “不知客官要吃些什么?”   小二按照刘睿影的要求,为他寻了处僻静的座头,继而问道。   “你这里可有糖炒栗子?”   刘睿影问道。   “额……酒楼里却是没有。不过镇子上倒是有一家。您要是想吃,我可以帮您买来!”   小二殷勤的说道。   “先上两壶好酒,然后去帮我买一袋糖炒栗子,越甜越好!”   刘睿影随手又是一块银锭。   这小二眉开眼笑的就跑了出去。   竟是都没给掌柜的知会一声。   刘睿影这副座头靠着窗子。   他喜欢靠窗的座位。   因为可以看见外面的纷纷扰扰。   这处镇子显然要比集英镇繁华的多。   和博古楼中最热闹的长街都有的一比。   从街边人的谈话中,刘睿影得知这处镇子是归属于震北王上官姚旭的地界。   紧跟着便在街上看到了熟人。   只不过他熟的并不是那些人,而是他们身上的衣服。   刘睿影轻轻一笑,心中不免有些自豪。   中都查缉司果然是查缉天下,无处不再。   没想到的是,这一行人,竟是也走进了这家酒楼。   掌柜的明显是和他们熟识。   见这些查缉司之人一进门,便亲自到门口迎接,转眼就上了二楼的雅间。 第三章 大小休歇【下】   刘睿影的目光跟着那一行查缉司中人上了楼。   领头一人从衣着来看是查缉司的省着。   只是不知是哪个省的。   不过查缉司在外办事的人员,不是同刘睿影一样的天目省,就是天耳省。   但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查缉司中人,也能称得上一句朋友。   只不过刘睿影却是无心和他们攀谈一番。   他只相等华浓快些回来。   比华浓回来的更快的是店小二。   他的怀里抱着一大包沉甸甸的糖炒栗子。   一路跑来,一路香气。   刘睿影拿起一颗扔到嘴里含着。   吮吸着栗子上包裹着的一层糖浆。   随后轻轻的咬了下去。   这店小二倒是个实诚人。   他买回来的糖炒栗子果然好吃!   虽然刘睿影也没怎么吃过糖炒栗子,但自己觉得好的,岂不就是好?   这世上有人爱吃甜,有人爱吃酸。   但若是让吃辣的人一看,这两样怕是都不好吃。   “不错!这糖炒栗子真不错!”   刘睿影笑着说道。   随即一颗栗子一口酒的吃了起来,眼睛望着窗外。   但是他的余光却看到一个人从二楼走了下来。   此人穿着便装。   但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一看就是查缉司中人。   想来是先前在楼上雅间中接应的。   “朋友是孤身到此?”   此人径直走到刘睿影的桌前问道。   刘睿影正端着酒杯要饮下。   听到他这么一问倒是在心里暗暗发笑。   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自己竟然是被查缉司当成了怀疑的对象。   不过想想也是。   方才他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那一行人。   领头的省着上去之后自然是放心不下。   非得派个人来探探虚实倒也说的过去。   “不,还有一人。”   刘睿影看着他就要自来熟的坐在自己对面。   “原来如此。”   此人说道。   “这有什么原来如此的?”   刘睿影笑着问道。   心想这人也忒不会办事了点……   怎么查缉司现在招来的人尽是这样的蠢材!   但他却忘记了。   在他自己刚到集英镇的祥腾酒家中时。   刘睿影怕是要比眼前这人还要白痴愚蠢的多。   人都是会变的。   然而变化这个过程可长可短。   有些人到临死前才会顿悟,有些人经历了些坎坷便会有了触动。   “只是觉得朋友英姿勃勃,在下有心结交一番。”   此人抱拳作揖说道。   刘睿影着实没有心情再和他纠缠下去。   伸手指了指上方。   又用手沾着酒水在桌子上写了个‘查’字。   继而又指了指自己。   那人先是原地怔住,随后却是反映了过来。   也不再言语,躬身之后点了点头,就又回去了二楼。   这段小插曲算是告一断落。   刘睿影却是又觉得有些无聊起来。   酒是冰的。   看来这酒家一定有酒窖。   这酒窖还挖的很深。   不然的话酒不会这么冰才对。   但糖炒栗子却是烫的。   现在还在冒着热气。   刘睿影这样边吃边喝着,嘴里犹如冰火两重天。   酒水腥辣。   栗子香甜。   这不正犹如他自己的心境?   每当想起那人的时候,总是能够唤起他的不少柔软。   但回过神来,即将要面对的,却又是满眼的激烈血腥。   “还请前辈上楼一叙!”   刘睿影一抬头,竟是先前那人去而复返。   他皱了皱眉头,心里已经很是不耐烦。   但他又不愿意在这酒家里暴露身份。   没奈何,那就随他上楼一趟也无妨。   反正华浓还没有回来。   站起身来之后刘睿影整了整自己衣襟内的口袋。   里面除了装着一本《七绝炎剑》外,还有自己的省着官凭。   有这样东西在,便足以证明自己的身份。   “阁下为何要冒充我查缉司之人,岂不知这是要下诏狱的罪过?”   一走进那雅间的门,坐在首位那名省着就率先问道。   “你怎么看出我是冒充的?”   刘睿影问道。   自己是省旗。   本就比他高了一个职级。   何况自己现在这查缉司西北特派使的名头还没被收回。   自己的地位等同于天目省省巡亲至。   却是没有必要对他们客气。   “阁下所属何省,所任何职?”   那名省着接着问道。   “天目省省旗,刘睿影。”   空口无凭。   刘睿影说着掏出了自己的官凭,往桌子上一丢。   那名省着光是看见官凭的样子,便惊的立即站了起来。   但保险起见,还是打开看了看。   “没想到是刘省旗大人,在下冒犯了!”   省着躬身行礼赔罪。   其余人等一并赔礼。   “无妨,不知者不怪。何况你这机警之心倒也是着实了得。我只是在你们上楼时多看了两样,竟然就被你怀疑了!”   刘睿影说道。   “在下也是为了小心行事。毕竟咱们查缉司在江湖中树敌不少。多一分小心,不但自己安全,也让各位兄弟能有多吃两顿饭,多喝几杯酒的机会!”   此人说道。   还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省的?”   刘睿影问道。   “在下天目省省着,冬亦!”   此人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中都查缉司中各个外出的小队都有自己的使命和任务。   就算是对内也是决计不能透露的。   没想到这冬亦却是盛情的邀请刘睿影一并入席饮酒畅谈。   还把主座之位让与了他。   刘睿影拗不过对方的盛情,只得半推半就的坐了下来。   同时叫来小二。   把那华浓的特征描述了一番。   让若是看到他进门,就让他去自己先前那幅座头处等他。   转念一想,又觉得华浓定然是不会点菜。   又对小二说道,把他们招牌的好菜随便挑个五六样,但一定要以肉食为主。   刘睿影背对着窗户,面朝着门而坐。   对身后街上发生的事情自是不甚知晓。   但是满桌之中只有那位自称冬亦的省着和自己相谈甚欢。   其余人等,好似都有极为严重的心事一般。   时不时地把眼睛望向窗外。   一壶酒喝尽。   刘睿影忽然听到窗外想起了一阵锣声。   这是镖局的开路锣。   锣声响,大家都给个方便,避让三分。   若是有人不避让,那镖局的押镖之人便可视作是劫镖之人。   即便出手杀了他,各地州府都不能以杀人罪论处。   锣声停,便说明这镖队是要停下打尖或住店了。   锣声正好在刘睿影的正后方停下。   看来也是要进这家酒楼。   锣声停下的那一刻。   刘睿影看到这名叫做冬亦的省着面色一凝。   但随即又恢复了常态。   继续对刘睿影劝酒。   刘睿影也自然是笑嘻嘻的,无论说什么都迎合着他们。   奇怪的是,这从听到这锣声以及在锣声停止之后。   先前那些心事重重的人,才都尽皆开朗起来。   也是频频举杯,嘴上不断说着恭维的话。   但对查缉司之事却是一字不提。   刘睿影借着碰杯的空挡,扭头朝外一看。   发现这押镖的可不是普通的镖局。   而是震北王上官姚旭的亲兵。   总计有十八口大箱子。   每个箱子上还都贴着十字封条。   不知道是什么要紧之物。   也难怪他们会住进这镇中最好的客栈。   一般的镖局,可没有这般阔气。   就在这时,那名省着却是不小心将筷子碰掉了。   不过,碰掉的却是刘睿影的筷子。   刘睿影低头准备捡起时,发现他们这身查缉司的官服里面竟是还有一层外袍。   这让刘睿影大为疑惑。   有谁在传了省着官衣之后,里面还会留着便装外袍呢?   若说天气冷,倒还情有可原。   但刘睿影从博古楼出来这一路,却是越走越暖和。   到了这镇中,若是再没有些穿堂风。   甚至都有些闷热之感。   就连那街边太阳底下的货郎,也正止不住的扇着扇子。   脖子上挂着的一条毛巾,想必也是用来擦汗的。   发现了这个异样之后,刘睿影不动神色。   继续与他们闲谈畅饮。   似是对满桌的吹捧之话,很是受用。   又过了许久。   刘睿影终于是以自己不胜酒力的由头,借故离开了这雅间。   他晃晃悠悠的走下楼梯。   一下楼就看到了华浓正一个人坐在桌前大吃特吃。   而他的脖子上,正挂着那一串金珠。   刘睿影也听到。   楼上雅间的门,在他完全下楼之后才关上。   可见有人一直在盯着自己。   “怎么金珠不但没送出去,反而挂在自己脖子上了?”   刘睿影问道。   “你让我去找穷苦人。”   华浓一手握着一直羊蹄,正在啃着。   “没错。你没找到?”   刘睿影问道。   “我找了。而且找的很仔细!”   华浓说道。   “有多仔细?”   “我把整个镇子都逛遍了!”   华浓说道。   他的语气很是严肃,仿佛容不得别人的质疑。   “逛遍不算是仔细。走马观花本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要踏下心来,你才能找到。”   刘睿影说道。   “我还没有说完。”   华浓终于是吃完了一只羊蹄。   抹了抹嘴,转而对付另外一只。   “我在听。”   刘睿影吃了一颗糖炒栗子。   但这会儿糖炒栗子也凉了下去。   和那酒水一样。   糖炒栗子一凉,那层糖浆就会结成硬壳。   栗子的表面也会干燥起皮。   却是一点都不好吃了。   刘睿影失落的吃了两颗,果然是味同嚼蜡。   便把剩下的大半袋糖炒栗子,从窗口处丢了出去。   没想到迅速就被一位小乞丐捡走了。   一溜烟,就转进了一个胡同不见了身影。“你看,我随手扔掉一包糖炒栗子都能遇见穷苦人。你说把镇子仔细的找了一遍,竟然没有发现?”   刘睿影说道。   他有些不满意。   华浓或许不会骗人,但他说不定真的舍不得这串金珠。   但若是他的气量只有这么一串金珠的话,那自己也没什么需要尽的责任和义务了。   修书一封告诉萧锦侃便好。   想必他也不会埋怨自己。   要怪,只能怪他自己眼拙。   “你说方才那人是穷苦人吗?”   华浓瞪圆了眼睛指着小乞丐消失的方向说道。   “乞丐不算穷苦人,天下怕是就没有穷苦人了。”   刘睿影说道。   “这样的人我一路看到了很多。他们四肢健全,脑子也不傻。嘴里说的词句都一套一套的,还很押韵。只不过衣服有点破,然后坐在路边罢了。我着实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穷苦的地方。”   华浓说道。   刘睿影默然。   华浓说的的确没错。   这世上有多少人放下脸面伸手讨饭,只是因为懒?   懒到只愿意不劳而获。   女的或许还能去妓馆卖身。   但男的就只能蹲在路边,敲着一个破碗等人赏口饭吃。   “若你是他们你会如何?”   刘睿影问道。   “进山啊!蹲在路边能有什么好事?”   华浓很是自然的说道。   “问题是。他们进山没有你那些生存的本领。首先,他们没有剑。而且即便有了剑,也不会有你的剑快。”   刘睿影说道。   “我的剑是很快!”   华浓憨厚一笑说道。   他舔了舔手指头。   似是要把粘在手上的最后一点肉味都吃到肚子里去。   随后又拿起了一大块酱牛肉。   “小二!”   刘睿影看到这盘酱牛肉竟然没有切,而是一整块的就这么摆在盘中。   “客官您吩咐?”   小二看到刘睿影招呼,立马颠颠的跑过来说道。   先前又看到刘睿影上了二楼的雅间,自是知道他的身份不一般。   于是便在先前殷勤的基础上更加了不少恭敬。   钱和权。   人总得占一样。   那些自诩清高的人,不是没钱买粮饿死,就是没钱抓药病死。   总之都不会有太好的结果。   刘睿影虽然不谈钱,也不恋权利。   但他这趟外出也着实体会到了钱和权的便利。   “这盘酱牛肉,你为何不切?”   刘睿影问道。   “这……是您这位朋友要求的。他让不要切,就这么整块上来。”   小二说道。   刘睿影看着华浓正在大口啃肉的样子,也是无可奈何。   只得摆了摆手,让小二退下。   “所以那些人没有剑,更没有你的剑快。他们若是进了山,那岂不是给那些猛兽送食物去了?”   刘睿影说道。   华浓听后放下了手中的牛肉。   “我的剑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快的。”   华浓说完把衣襟松了松。   露出了自己的胸膛。   略显黝黑的皮肤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伤痕。   “这是狼爪印,这是虎牙咬进去了一半,这个最可笑,是被一直鸟啄的……”   华浓指着这些伤疤一一对刘睿影说道。   “唉……”   刘睿影叹了口气。   他已经明白了华浓的意思。   他的剑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快的。   而是在一次次的生死搏杀之间,变得越来越快。   和酒三半还不同。   两人虽然都是在自然中自学成才。   但酒三半的生活还是要悠哉潇洒的多。   至少有房子可住,不用担心一日三餐的饥饱。   正是因为如此,酒三半这人也如同他的剑一样飘逸。   但华浓不是。   在他的眼里。   只有生死。   所以一切穷苦在他的眼中,都是可以通过自己的搏奋改变的。   自己让他去寻那穷苦人散了金珠。   也着实是有些为难他了。   “现在这样的生活,你觉得好吗?”   刘睿影问道。   “当然好!顿顿有肉吃,还有人说话。看到的都是我以前没见过的!”   华浓说道。   却是又开始对付起来手中的那块尚未吃完的酱牛肉。   刘睿影点了点头。   一个人接受新事物总是要有个过程。   虽然人人都是这世道中的一位过客。   但这过客却是最为讲究先来后到。   刘睿影现在就是华浓在这人间的领路人。   不一会儿。   酒家中却突然热闹了起来。   那群押镖的震北王亲兵走进了酒家。   他们放下佩刀,脱下兜鍪。   吆喝着小二掌柜上酒上菜。   刘睿影无奈的摇了摇头。   若把他的身份和那些亲兵调换一下。   自己定然不会如此招摇。   虽然这里是震北王域的地界。   但既然由亲兵押运,那十八口箱子内的东西定然极其重要。   如此招摇过市,说不定就会被人惦记。   要知道很多恶意,都是瞬间腾起的。   或许他原本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但恶念一起,就连自己也控制不住。 第四章 冰酒与饷银【一】   “吃饱了吗?”   刘睿影看着面前五六个空空的盘子。   他一天也吃不了这么多。   “吃饱了……”   华浓显然也有些不好意思。   对于他而言,只要能吃得下去就会一直吃。   多吃一口,就能多顶饿一阵子。   因为他永远不知道下顿饭在什么时候。   虽然现在已经不是这般情况。   但这么多年的习惯,可不是说改就改的。   “我们出发吧。”   刘睿影说道。   “为什么这么着急?”   华浓问道。   他以为刘睿影会在镇子上住一晚。   况且自己这金珠。却是还没有散出去。   “你喜欢热闹吗?”   刘睿影问道。   “什么是热闹?”   华浓反问道。   刘睿影无言。   毕竟这热闹的定义太过于笼统。   山林间的虫鸣鸟叫可以算是热闹。   然而这市集上的人声鼎沸也可以算是热闹。   着实是很难回答的问题。   “我不喜欢热闹,所以我们还是走吧。”   沉默了半晌。   刘睿影起身说道。   但身后却传来一阵“咚咚咚”的倒地之声。   他回头一看。   发现方才那些进来的震北王域军士都一个个东倒西歪的躺在了地上。   唯有一位校尉模样的军官,拔出了刀,还在兀自硬撑着。   环顾四周。   那小二与掌柜早已不见了踪影。   整个酒家中除了自己和华浓二人,就只剩下满厅倒地的军士。   “看来,这一场热闹是走不脱了……”   刘睿影自语道。   华浓也站起了身,好奇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他们是死了吗?”   华浓问道。   他觉得人一旦躺下,不是睡觉就是死了。   但眼前的情况,这些人定然不是在睡觉,所以就一定是死了。   “不,他们还没死。但估计快了。”   刘睿影说道。   他把酒壶中剩下的酒一口气部喝完。   冰凉的口感让他的牙齿都有些打颤。   他着实是第一次喝这么冰凉的酒水。   看来这问题就出在这酒水上。   刘睿影缓缓走上前去。   那名校尉看到刘睿影,立即用刀指着他。   “我是中都查缉司天目省省旗!”   刘睿影自报了身份说道。   那校尉一听到查缉司三字,顿时放下了刀。   “省旗大人,救……救我!”   说完,他便也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刘睿影摸了摸他们桌上的酒水。   却是温热的。   看来是被下了药。   药粉入酒,口感自然会有些不同。   但若是把酒烫过之后,一般人就尝不出这口感的些微差别了。   “哈哈哈!刘省旗!”   楼上雅间的门打开了。   人还未走下楼,声音便先传了出来。   在看到这些人是,他们身上的查缉司制服已然不见。   部都是一身便装,手上提着明晃晃的长刀。   “你们查缉司的制服是从哪里弄来的?”   刘睿影问道。   震北王域的事情与他无关。   但这些人竟然敢冒充查缉司之人,刘睿影却是就不得不管了。   “中都查缉司,这么大的名头!我们兄弟几个只是借来用用罢了。”   先前那名假冒的查缉司省着说道。   显然是这种人的头领。   “省着的名头肯定没有省旗的好用。”   刘睿影说道。   “没错,所以在下想和刘省旗借一样东西。”   那头领说道。   “借什么?”   刘睿影问道。   “只是这东西我接了,就没法还了。”   头领没有回答刘睿影的话,转而如此说道。   “我这副皮囊没想到还真值钱……要知道我已经三天没洗澡了!”   刘睿影笑了笑说道。   “有了你查缉司的名头,这天下之大我兄弟几人何处都可去得。”   头领说道。   “怕是还不止如此吧?”   刘睿影说道。   “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们兄弟几人都没读过书,而走万里路也得有本钱。”   头领说道。   “看来这些震北王域的军士,押送的就是你们的本钱了。”   刘睿影说道。   “没错!而且是整整四百万两现银!”   头领说道。   他语气颤抖。   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   四百万两!   这想必是震北王域用来抵御草原王庭边关大军的饷银。   只不过刘睿影对眼前众人产生了非同寻常的好奇。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有如此胆魄精干冒充查缉司的人而劫夺饷银?   “你真的叫冬亦?”   刘睿影问道。   “那件衣服的主人叫冬亦。”   头领说道。   随后朝刘睿影扔过来一个被鲜血浸透的官凭。   刘睿影打开一看。   上面写着:中都查缉司,天目省省着,冬亦。   刘睿影看后,把这官凭小心翼翼的放到自己怀里。   随后闭上眼睛。   拿起先前那些震北王军士桌上的一壶酒,朝地上撒去。   虽然刘睿影并不认识这名叫做冬亦的省着。   但毕竟和他都隶属于中都查缉司。   也算的上是故人。   酒汤落地。   算是祭奠。刘睿影的手握在了剑柄上。   体内的大宗师法相一瞬间也来了精神。   在他体内的太上台上站了起来。   有些迫不及待的大战拳脚之状。   那头领看到刘睿影准备拔剑。   只是轻蔑的一笑。   他提起手中的刀。   刀锋瞬时闪动了几下。   刘睿影面前的酒壶就被整整齐齐的切成了三节。   继而他的目光也变得狠毒起来。   “华浓!”   刘睿影叫到。   华浓应声走上前来。   并没有答话。   “你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   刘睿影问道。   华浓很是认真的看了起来。   认真到那头领竟然都被盯的有些发毛,目光有些躲闪。   “我看出他想赌一把。”   华浓说道。   “他想赌什么?”   刘睿影问道。   “不知道。但我就看出他想赌。”   华浓摇了摇头说道。   “他是在赌命。”   刘睿影摇了摇头说道。   “谁的命?”   华浓问道。   “你我的,以及他自己和身后那群人的。”   刘睿影说道。   “不过既然要赌,自然得有些见证人。否则怎么才能算输赢?只可惜,唯一的见证们现在都睁不开眼睛了。”   刘睿影看着脚下躺着的横七竖八的震北王域军士说道。   “不需要见证。谁能走出这剑酒家的门,谁自然就赌赢了。”   头领说道。   这句话说完。   酒家里便安静的出奇。   就连门外的喧嚣也听不见了。   “你们这局,部的真大!”   刘睿影朝窗外看了一眼说道。   “我从来不相信什么空手套白狼。无本的生意,得到的痛快,丢掉的也痛快。”   头领说道。   “所以你不惜代价的,把整个镇子都布置好了?”   刘睿影问道。   “包括先前捡走你丢出窗外的那包糖炒栗子的小乞丐在内。”   头领说道。   “可惜了……”   刘睿影说道。   “可惜什么?”   头领问道。   “可惜了我那大半包糖炒栗子……本以为真能让那小乞丐开心上半时天,但估计他一进那胡同应该就随手扔掉了。”   刘睿影摇头叹惋的说道。   “你可以自己选个体面的死法。”   头领说道。   “体面的死法?只要是死哪里有体面的。”   刘睿影说道。   “况且你这刀虽然很快,但只凭切断酒瓶子的本事,还不足以让我引颈就戮。”   刘睿影接着说道。   “他的刀,很快?”   华浓突然问道。   “你看!”   刘睿影指着桌上断成三节的酒瓶对华浓说道。   华浓很是不屑。   但这一表情却是把那头领惹恼了。   “那我就先从你下手!”   那头领说道。   “切断酒瓶子,和切断脖子是不一样的。脊椎骨可是很坚强的地方。”   华浓不动声色的说道。   头领听到这句话。   却是稳了稳心神。   他看了看华浓不伦不类的打扮,又看了看他腰间的那把破剑。   瞬时刀光又是一闪。   华浓脖子上挂着的那串儿金珠随即断裂开来。   叮叮当当。   撒的满地都是。   “你为什么要斩断我的金珠?”   华浓说道。   走上前了几步。   “因为那离你的脖子最近。”   头领说道。   “离脖子再近,那也不是脖子。你若是想杀我,就该冲着我的脖子挥刀,不该斩断我的金珠。”   华浓说道。   刘睿影能感觉到华浓的愤怒。   这少年,就像是一座沉寂的火山。   平日里或许还有落雪,还会长满了树木。   可一旦爆发起来,便是千里之内,寸草不生。   “一串金珠罢了……没想到刘省旗的朋友竟然如此爱财!”   头领讥笑道。   “我是喜欢钱。但这串金珠我是要送给穷苦人的。这酒家里,没有穷苦人,可是你却把它打散了。”   华浓说道。   刘睿影寻了个凳子,坐了下来。   他自然是不惧这些人。   但他却想看看华浓会如何应对。   没想到华浓却是俯身蹲下,开始将那些金珠一颗一颗的捡起,装在口袋里。   那头领看着华浓捡金珠的样子,正欲挥刀斩下,却被刘睿影一剑挡住。   华浓却是丝毫不在意自己身后发生了什么。   已然小心翼翼的捡着金珠。   刘睿影挡下了头领的刀。   “既然你已经出了剑,那就别怪我让你死的不体面。”   头领说道。   刘睿影并不言语。   挺身一剑刺出。   这头领既然能杀的了查缉司的省着。   定然也是有真本事的。   他脚下步伐挪移。   躲开了刘睿影这一剑。   继而一掌拍出。   刘睿影避其锋芒。   这一掌却是打在了酒家大厅里的立柱上。   立柱中了一掌,轰然倒塌。   刘睿影面色一凝。   这头领的修为怕是已逼近了地宗境。   “这般好修为,为何不去做些正事?”   刘睿影问道。   “对我而言,这就是正事!”   此人说道。   他一把扯碎了自己的外袍。外袍之下竟然还有一身衣服。   只不过这身衣服,却是草原人的服饰。   “你们是草原王庭的人!”   刘睿影惊呼道。   现在一切的因果都能连贯起来了。   怪不得他们竟然敢截杀中都查缉司的省着。   因为他们本就不是五大王域的人。   而劫夺了震北王边军的军饷,自然会让边军军心动荡。   若是在动荡之际,草原王庭挥师进攻,那定然是边关不保。   震北王域的门户便被由此打通。   草原的狼骑们,就能长驱直入。   “在下草原王庭,右芦将军昂雄麾下,迎火部三部公,靖瑶。”   头领说道。   随即身后众人也都除去了王域衣衫。   露出了身上的草原服饰。   “你们草原,究竟要做什么?难道就不怕震北王上官姚旭和定西王霍望联手发兵,把你们狼王的头都斩下吗?”   刘睿影说道。   “哈哈哈!刘省旗,这话你说出来,怕是自己都不信吧。”   靖瑶大笑了三声说道。   刘睿影沉默了。   他知道靖瑶说的没错。   五大王域看似精诚团结。   实际上却是为了利益而争斗不休。   这靖瑶显然对此知之甚深。   若是真有外表看起来的那样团结的话。   早就先灭了草原王庭,再挥师南下一统蛮族部落。   但为何这么久以来,却迟迟没有动静?   还不就是因为利益分配始终没有商量好。   五王之间,谁不想多要些土地和钱粮?   既然谈不拢,那就干脆不谈。   否则就算是强行笼络在了一起,也会在即可间分崩离析。   想到这里刘睿影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觉得狼王明耀已经压制不住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了。   自己初到定西王域之时,恰巧碰上狼骑犯边。   虽然最后以处死贺友建而告终。   但草原王庭难道就不是将计就计?   现在定西王域倒是集结重兵在边关一带。   就连定西王霍望都率玄鸦军亲至集英镇一趟。   为的就是壮军心,安民心。   可是与草原接壤的王域,可不止定西王域一域。   震北王域也有千里边关和草原接壤。   不过震北王上官姚旭对于草原的态度向来柔和。   震北王域的边关,建立了无数的通商口岸。   草原的商人和震北王域的商队彼此往来不绝。   看似一派祥和。   但正是因为这样的祥和,才给了草原可趁之机。   若是今日刘睿影不是恰巧到这酒家打尖。   这四百万两军饷,岂不就是对草原拱手相送?   先前刘睿影出手,只是因为他们杀了查缉司的省着。   自己不能袖手旁观。   但是现在事情却是极为复杂起来。   不但牵扯上了查缉司。   还牵扯上了震北王域以及草原王庭。   事态已经远远超过他能处理的范畴。   不过当务之急,却是先要把这饷银保住。   虽然对方是迎火部的三部公。   但刘睿影却早已是今非昔比。   华浓已经捡起了他能看到的所有金珠。   数了数,却是好像还少了几颗。   “找不到的就别找了。”   刘睿影说道。   华浓虽然对眼前的局面没有任何理解。   但也能感觉扑面而来的冷峻与肃杀。   他也缓缓拔出了剑。   刘睿影还未反应过来。   华浓的剑已经刺向了靖瑶的咽喉。   但这一剑,却没有了往日的犀利。   却是被靖瑶横刀挡住。   虽然挡住了华浓的这一剑。   但靖瑶的眼中却满是不可思议。   他没有想到这少年竟然有如此快的剑。   而剑上的力度竟也是这般惊人!   已是让他的刀锋微微颤抖。   “你也是查缉司人吗?”   靖瑶问道。   他杀死的那个冬亦,本就是一个大腹便便的酒囊饭袋。   还未等自己动刀,却是就跪在自己面前哭爹喊娘的求饶。   所以他想当然的认为,这查缉司已经腐朽的不成体统。   却是没想到还还有如此英武的少年。   “我不是。”   华浓收回剑,摇了摇头说道。   显然,这一剑没有功成,   他受了不小的打击。   “但我马上就会是了!”   华浓接着说道。   眼中又重新燃起了斗志。   一如他在山林中和野兽搏杀时一样。   既然一剑不成,那就再出一剑。   决计不可放弃。   因为放弃的后果只有一个。   那便是死亡。   华浓觉得山林外的世界很奇妙。   奇妙到他以前想破脑袋都想不到。   所以他还舍不得死。   况且,他还欠了刘睿影二十两银子。   这笔债不还完,他又怎么能死?   可是就在他又要出第二剑的时候,刘睿影却挡在了他的身前。   “你去后面,看着那些饷银。记住,总共有十八口箱子,每口箱子上都贴着十字封条。除了我以外,无论谁靠近了那些饷银,你都可以出剑。”   刘睿影说道。   华浓点了点头。   收了剑往酒家后方走去。   路上他又看到了一颗先前没有发现的金珠。   捡起之后,照例装在了兜里。   刘睿影一直看到华浓的身影从酒家的后窗翻出去。   这才回头直视着靖瑶。 第五章 冰酒与饷银【二】   这已经不是刘睿影第一次面对草原人。   但上次在集英镇见到的狼骑,却和这靖瑶有很大的不同。   狼骑只是冲锋陷阵的草原士卒。   然而靖瑶却是迎火部的三部公。   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气质。   都透露出一种傲然。   刘睿影又看向他手上拿着的刀。   这是一把弯刀。   形状好似月牙。   刀锋是圆弧状的。   刀尖高高翘起。   这样的刀,若说当做一件工艺品来摆设倒是极为有趣。   可是怎么能作为兵刃呢?   但靖瑶用的就是这样一把看似是摆设的刀。   对于兵刃。   刘睿影看走眼过一次。   那就是华浓腰间的破剑。   当时他觉得那把剑只是玩具。   但后来他却知道了这玩具的可怕。   所以他现在对靖瑶手中的弯刀不敢有丝毫的轻视。   毕竟这看似摆设的弯刀,在刚才不久,却是挡住了华浓那危险的玩具。   这一路走来,刘睿影也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算是懂得了人。   身为迎火部的三部公,靖瑶的身上一定有超出常人的地方。   单凭这股气质,就是在不断的厮杀中培养出来的。   显然,每一场厮杀,他都是胜利者。   靖瑶也的确是刘睿影看到的这般。   他在草原并不是贵族出身。   靖瑶的父亲只是一名普通的狼骑。   然而在他还未出生时,就已战死沙场。   所以他是一名遗腹子。   不过他至少还有母亲。   这也是他在尸山血海中的唯一牵挂。   所有的人都会有牵挂。   妻子会牵挂丈夫。   母亲会牵挂孩子。   王者会牵挂天下的土地。   而男人也会牵挂一个女人的微笑。   自从他的母亲去世之后。   他的牵挂便也失去了。   迎火部中对他投怀送抱的女子当然不少。   但他却从来不假辞色。   这也是他能迥然一身潜入震北王域劫夺饷银的原因。   一个没有牵挂的人。   即便他的两手空空,也没有任何修为。   那他也是无敌的。   至少他的心境是无人可以攻破的。   只是,当心里已再无一寸柔软之后。   这人还能被称之为人吗?   刘睿影不知道。   但靖瑶却知道。   他活着的意义就是复仇。   小时候母亲就告诉过他无数遍父亲是如何征战,而后又如何惨死于沙场。   “整整二十三支箭啊!”   每每回想起母亲时,这句话都会在她耳边响起。   他的父亲身中二十三支箭。   被震北王域的边军射成了刺猬。   自他积功成为迎火部的三部公之后,他的想法就愈发狂热起来。   他不是一块铁板。   男人有的欲望他也有。   男人有的需要,他也需要。   只不过他喜欢不断的重复这种政府的快感。   自从来到了震北王域之后。   他已睡遍了沿路的所有青楼妓馆。   每次他都不付钱。   而是手中的弯刀逼迫那些青楼女子与自己上床。   并不是他没有钱,付不起。   而是他觉得付钱太容易了。   钱只能买来假笑。   但在弯刀之下,那些女人瑟瑟发抖的样子唤来的却是最为真实的征服的快感。   不过用刀逼迫青楼女子与自己上床,十有八九都会成功。   可是难免也会遇上几个不要命的。   或者说宁死不屈。   靖瑶也遇到过。   那个女人的眼神很坚定。   没有像他下跪求饶,也没有因为害怕而颤抖肩膀。   即便是靖瑶把手中的弯刀都在她的脖颈上压除了血痕也是依旧如常。   靖瑶忽然觉得,这女人和自己很像。   像极了。   因为他所得到的,全是凭借着自己的本事。   没有本事的人,不但活的不体面,死也会很窝囊。   所以靖瑶虽然极为享受那种征服的快感。   但他的心里却是唾弃那些祈求告饶的人们。   但这女人却是和先前他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你尽可以杀了我。   但就是不能强迫我。   就算是我死了,我也要保留自己的生前的执着。   一个青楼女子能有什么本事?   但在靖瑶眼里,这已然是天地间独一份的最大本事。   他是个很傲慢的人。   傲慢到觉得只有自己有这份本事。   毕竟狼王明耀还要为草原的前途考虑,很多时候也不得不又说退让。   但靖瑶不会。   他的生命力只有冲锋。   不断的向前冲锋。   绝不回退。   即便是震北王域边军的长枪已经穿透了他的胸膛,他也不会停止冲锋。   而是继续一步步的朝前,让那长枪把自己穿透的更深些。   然后用手中的弯刀,结果了那名边军的生命。   最后他没有杀那名女人。   放下刀的同时,还用手摸了摸她脖颈上的血痕。   随即转身走出了房间。   他让部下为那女子赎了身。   便独自走出妓馆去喝酒了。   但在他喝酒的时候,那名女子却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还帮他斟了一杯酒。   “你怎么不走?”   靖瑶诧异的问道。   “我该去哪里?”   那女子做到靖瑶的对面反问道。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靖瑶喝着酒说道。   “你为我赎了身。”   那女子说道。   “所以呢?”   靖瑶问道。   “所以我就要跟着你。”   女子说道。   “跟着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靖瑶觉得这女人真是可笑。   “不知道。但无论你是谁我都要跟着你。”   女子说道。   “如果那跟着我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为你赎身的话,那大可不必。这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靖瑶说道。   女子没有再说话。   一个人铁了心的时候,话是不用再说许多的。   她只是静静的坐在靖瑶对面。   每当靖瑶喝完一杯之后,就再替他倒满一杯。   两个人的动作极为和谐。   甚至有种行云流水之感。   趁着倒酒的空挡,靖瑶仔细看了看这女子的脸庞。   不算是绝色。   但也决计不丑。   此刻的打扮也不似在妓馆中那样浓妆艳抹。   穿着一身质朴的布衣。   略施粉黛。   却是引得周围的人频频侧目。   靖瑶知道他们会错意了。   怕是都觉得这女人是自己的妻子。   此刻已是深夜。   深夜出来喝酒的男人,有几个会带上自己的妻子?   又有几个妻子愿意自己的丈夫深夜出来喝酒?   所以周围人很羡慕。   甚至还有人专门跑过来敬酒,夸赞靖瑶妻子的贤惠。   靖瑶倒是没说什么。   他来者不拒。   碰杯就喝。   可是那女子却是冷冷一笑。   “在你们男人眼里,不说话的顺从就是贤惠吗?”   女人突然说道.   靖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但即便是他反应过来,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因为他根本没有过感情。   自从母亲死后,他的日子里只有杀伐与鲜血。   顺从这个词他倒是理解的很深。   因为无数的人都在他的弯刀下跪倒磕头。   他觉得那就是顺从。   而眼前这女人,却是第一个没有惧怕他弯刀的人。   可是她竟然在此刻很是乖巧的给自己倒酒。   这难道不也是一种顺从?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靖瑶淡淡的回了一句。   喝光了杯中的酒。   女子再要给他倒时,酒壶已经空了。   但她似是知道靖瑶还没有喝好。   于是便自作主张的,让小二又上了两壶酒。   “你是从哪里来的?”   女子问道。   妓馆中的女子自然都有一份独到的直觉。   起码能看出这人的贫富。   但面对着靖瑶。   她的这份直觉却失灵了。   能为他赎身,又带着侍从。   自然不会是个穷人。   但她却看不出靖瑶究竟是干什么的。   这种好奇在他为靖瑶一杯杯倒酒时越来强烈,终究是问了出来。   “我从一个风沙很大的地方来的。”   靖瑶说道。   他定然不会说自己来自草原。   “你说的是草原吗?”   没想到,却是被这这女子一语道破。   靖瑶眯起了眼睛。   就在这一刻,他起了杀心。   自己的身份是决计不能泄露的。   否则不但筹谋已久的计划功亏一篑,自己也会葬身在这远离故土的震北王域。   母亲死后,他为母亲下葬时在母亲的坟墓旁边多挖了一个土坑。   那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最后归宿。   所以他决计不能死在外面。   即便是把血流干,也要托着残躯爬回迎火部。   然后躺进自己亲手挖好的坑中,等这风沙雨水自动将他掩埋。   对于这样的结果。   他在脑海中已经演练了无数次。   早已做好了准备。   没有什么好担心惧怕的。   他唯一害怕的就是,自己回不去。   “因为震北王域的风沙就不小。你说你那里的风沙更大,那便就只有草原了。”   女子不紧不慢的说道。   靖瑶还是没有回答。   只是喝着自己的酒。   但先前的杀心,却又淡了下去。   这就是矛盾之处的所在。   五大王域的人把平静繁荣当做毕生的追求。   然而草原的繁荣,却需要通过不断的征伐鏖战才能换来。   到底何种算苦,何种算乐?   靖瑶自己也分不清楚。   所以他必须要走出去。   要把那些可能破坏草原安乐繁荣的人们提前打败杀死。   这样才能争来一段相对的平静。   “你该走了。”   当这两壶酒又喝完时,靖瑶对这女子说道。   “我为你斟酒三壶,你却也得为我斟酒三壶。”   女子说道。   随即唤来小二,又要了三壶酒。   酒壶摆在桌上,女子微微一笑。   靖瑶的心突然有了些触动。   但很快便被他强行的压制下去。   一个男人的刀,能逼迫一个女人做下很多她本不愿意做的事情。   然而一个女人的笑,也能让一个男人做下很多他从未做过的事情。   靖瑶已经记不得上次他替人斟酒是在什么时候了。   但此刻他的手,却不由自主的端起了酒壶,为那女子倒了一杯。   酒楼中的人渐渐散去。   毕竟能这般一直喝的人还是在少数。   仍留在厅里的都是些烂醉如泥的酒鬼。   他们趴在桌上,想必不久就会鼾声四期。   这倒也好。   因为靖瑶很害怕安静。   周围的环境若是一旦安静下来,他便会生发出难以自持的恐慌。   草原人虽然都嗜酒。   但靖瑶却是少有的不算爱喝酒之人。   喝酒的确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但有意思的事情却不能常做。   因为做得多了。   其中的趣味便也少了。   偶尔为之,却是最为恰当。   酒家中的小二也躲到账台后面去偷偷打盹了。   整个大厅中一片安静。   靖瑶受不了这样的状态。   所以他故意把倒酒后的酒壶种种的磕在了桌上。   借此弄出些声响来缓解他心中的恐慌。   “你在害怕什么?”   女子已喝完了一壶酒。   开口问道。   “没有什么能让我害怕的。”   靖瑶说道。   女子很是轻蔑的瞟了一眼他。   一个人越说自己不害怕时,越是他的恐惧即将抵达极致时。   “若是你讨厌安静,何不让你的部下也来一起喝酒?”   女子问道。   “我和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且我的酒量不好。”   靖瑶说道。   这句倒不是假话。   靖瑶的酒量的确不大。   而且真的喝不过他的那群部下。   作为三部公。   被部下灌醉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所以在部中时,很多宴会上,他的碗里倒的都是水。   好在那酒碗的颜色很深。   旁人看不出差别。   其余的两位部公虽然知道,但毕竟为了迎火部的颜面,也是不会戳穿。   否则不出三天,整个草原都会知道迎火部的三部公,在宴会时以酒代水,喝了一整晚。   “酒量不好,就干脆别喝。”   女子说道。   “但我想练练。”   靖瑶说道。   “酒量是练不出来的。不能喝酒的人,就不该喝酒。有些事就是要绝对些。”   女子说道。   靖瑶摇了摇头。   他没法对女子解释。   况且即便解释了,她或许也听不懂。   靖瑶看着身旁放着的弯刀出了神。   竟是忘记给那女子倒酒。   他看着刀的眼神逐渐迷离。   他知道自己醉了。   虽然自己的部下就在门外不远处守着。   他的安全不用担忧。   可是他却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自己醉酒的样子。   更别说是这位刚被自己从妓馆赎身出来的女子。   第二日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趴在酒家的桌子上睡着了。   正如同他嫌弃的那些酒鬼一样。   靖瑶拍了拍后脑勺。   身边的部下递过来一条已用凉水浸湿的毛巾。   他用毛巾擦了把脸,振奋了精神。   今天还有正事要做。   他的正事就是杀人。   而杀的人正是那位查缉司的省着,冬亦。   不出意料。   靖瑶把昨晚没体会到的那种征服的快感弥补了回来。   直到那冬亦把眼泪流干。   鼻涕都挂到了胸前的衣襟上,他才挥刀斩了他的头。   这事发生在下午。   到了傍晚。   靖瑶和部下们在街上想找点吃的。   却是又碰到了那位女子。   两人相隔数仗之遥。   却都心有灵犀的停下了脚步。   “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靖瑶问道。   “我能走去哪里?”   女子的回答和昨晚没有丝毫差别。   “你双腿健全,自然哪里都能走去。”   靖瑶说道。   “我只是想看看这镇子。毕竟我被卖到妓馆之后,就再没出来过。我的房间也没有窗户。因为老鸨害怕我跑了。”   女子摇了摇头说道。   靖瑶的心中升起一丝恻隐。   看来这女子也是一位苦人。   不过天下的苦人多了。   他的迎火部也有不少。   却是没法再分出什么怜悯与同情来给这为震北王域的青楼女子。   他们俩,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   不过自从靖瑶给她赎了身之后,这交集便由此产生了。   “我要走了。”   靖瑶说道。   “去哪 ?”   女子问道。   靖瑶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要去的地方自然不会告诉这女子。   不过现在的他,已经身处他当时要去的地方了。   便是这处镇子和酒家。   因为这里是震北王边军饷银押送的必经之路。   那女子默然的看着靖瑶带着随从,快马从身边飞驰而过。   而她却是也调转了方向。   在靖瑶这一群人的身后一步步走着。   不过她既没有武道修为,也没有马骑。   怎么能跟得上靖瑶的速度?   很快,她的身影便化作了一个小黑点。   继而消失不见。   “草原的刀,不比你们王域的剑差。”   靖瑶看到刘睿影的目光正停留在自己的刀上。   于是开口说道。   “刀和剑本就没什么差别。都是杀人的工具罢了。若是可以,我也能用筷子杀人。那筷子,也不比这刀,这剑差。”   刘睿影说道。   靖瑶却是破天荒的点了点头。   看来他很赞许刘睿影的这个观点。   无论是刀还是剑,亦或是其他什么。   只要能杀人,那便都是一样。   尤其是筷子。   用它吃饭时,能养人。   但放在一些人手中,这养人的东西却又能杀人。   事物的转化往往就是这般迅速且奇妙。   让人摸不透规律。   “我不想和你动手,我希望你能自己走!”   刘睿影说道。   这话在靖瑶听来极为天真。   他费劲心血才将此事做成,怎么会因为刘睿影的一句话就退去呢?   但刘睿影想的却更为复杂。   他不觉得自己能杀死迎火部的三部公。   而且就算杀死了,也一定会让边界大乱。   甚至引发一场大战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比刀剑更加锋利的武器就是言语和人心。   刘睿影想试试自己能不能说动这靖瑶。   但显然,以他自己目前的道行还差得远。   或者说,靖瑶的坚定,已不是谁能够说动的了的。   或许只有狼王明耀才行。 第六章 冰酒与饷银【三】   一想到狼王明耀。   刘睿影忽然觉得靖瑶的这次行为,狼王明耀应该不知道。   “狼王明耀想必不会让你这么做!”   刘睿影说道。   其实他是在诈。   不过这诈也是有理性的分析包含在其中。   因为刘睿影不觉得狼王明耀会做如此冒险的事情。   况且他也应该不缺这四百万两银子。   若是这靖瑶不主动暴露自己草原的身份。   刘睿影或许只会以为是个胆大包天的江湖帮派所为。   但若是这事关整个草原王庭,刘睿影便觉得事有蹊跷。   此言一出。   靖瑶的脸色骤然突变。   劫夺饷银的事情不但是狼王明耀不知道。   就连迎火部的大部公,二部公两人也不知道。   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挑起草原王庭和震北王域的战火。   他的复仇,只有在战场上才能完成。   但平静的久了。   他也害怕自己心中的复仇之火熄灭。   所以他要不遗余力的促成双方开战。   这么看来,靖瑶着实是个极为自私的人。   他自己家族的仇恨,凌驾于一切之上。   虽然很可怜。   但却也更加可恶。   因为他竟然置整个迎火部,以及草原的利益而不顾。   只是为了一己私仇,就能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举动。   他不求名声。   虽然这名声能带给他荣耀与自尊。   可是他都放弃了。   这样的人,即便是弯刀在手,也成不了气候。   一个活在仇恨中的人,目光定然极为短浅。   有的人说,悲哀的人往往很颓废。   活在仇恨中,的确是能够让人奋进。   但悲哀的人往往却是因为他们看的太远,所以才会变的患得患失。   这就是未雨绸缪。   只不过这般先见之策,总是被曲解为杞人忧天。   刘睿影方才说的那句话。   却是在不经意间把眼前的局面彻底封死。   靖瑶本也不会留他性命。   但刘睿影竟然搬出了狼王明耀来压他,这让靖瑶如何受得了?   并不是他对狼王明耀不够忠诚。   而是他觉得若是自己坐在那王座上,早就会开启这征伐之路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   靖瑶一刀劈出。   刀锋未至,凌冽的刀气却是已扑面而来。   刘睿影展开身法。   体内的大宗师法相也同时起身。   他如同一只春燕般。   蹁跹的身姿从这一刀的刀锋之上掠过。   但靖瑶的刀法着实了得。   更何况他的弯刀,刀尖可是上翘的。   靖瑶眼看一刀劈空。   急忙一抖手腕。   弯刀便朝上抬起。   那刀尖眼看就要刺进刘睿影的后腰。   刘睿影身子凌空,无从借力。   已是来不及再度躲避。   靖瑶一看如此,脸上微微一笑。   似是已经看到自己这弯刀的刀尖把刘睿影穿透的画面。   但刘睿影体内的大宗师法相却猛然蹲下。   紧接着刘睿影的身子也如同被压了一块千斤巨石般。   在那刀尖还未勾到他的身子时。   就已重重的落在地面上。   甚至把酒楼地面铺着的锈红色的砖都砸烂了很多块。   这一摔让刘睿影有些懵。   不但是他。   就连靖瑶都不搞不清为何刘睿影会突然如此。   刘睿影有些绝望。   这样的场景他也没遇到过。   大宗师法相这么突如其来的举动,把他摔得有些头晕。   他转头看到了酒家的后窗。   就是先前华浓翻身越出去的那一扇后窗。   此刻的刘睿影,只想赶紧找条路出去。   眼前之人,显然不可力敌。   况且他体内陡生变故,也让他更加担忧。   自己已经掌握了这靖瑶的行动和情况。   若是能脱身。   把这些消息传出去,自然能有援军相帮。   却是好过他在这里孤军奋战。   况且他还要照顾着华浓。   萧锦侃把自己的徒弟托付给了自己,那他就一定要护其周。   可是靖瑶却不会给他多余的机会。   只见他双手持刀,自上而下劈砍杀来。   刘睿影只得就地一滚。   样子虽然狼狈。   但总是好过被这弯刀砍成两截的命运。   躲过这一刀后,刘睿影以剑为杖。   拄着地占了起来。   他看到靖瑶的双眼,就像两团火球。   里面熊熊燃烧着的,都是征伐的野心。   靖瑶又出了一刀。   这一刀没有先前那两刀的势头猛烈。   甚至还有些乏味。   但越是激烈的招式,往往就隐藏在这些黯淡之中。   这一刀直到劈砍到了刘睿影的面前才绽放出它应有的光华。   刘睿影从未见过如此辉煌灿烂的刀芒。   简直就像是流星坠地时,身后还拖着长长的火光。   此刻他才发现。   自己整个身子都被这刀光所笼罩。   这打光虽然明亮。   但却生发不出一丝温暖。   反而是彻骨的冰寒。   就好像他先前喝的酒一样。   冰凉的酒水,只能让他的喉头和胃部感到寒冷。   而这刀芒却是让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覆盖住了一层薄冰。   刘睿影不自觉的开始打颤。   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寒冷。   这一刀他躲不过。   至于能不能挡住,刘睿影也不知道。   但他也得拼尽力试一试。   挡住了,还有生的希望。   若是不挡,那便是自我放弃了。   只不过刘睿影还没有想好要怎么抵挡。   他脚下的步伐飞速挪移着,朝后退去。   他退的很快。   可还是没有这刀芒快。   何况他现在已无路可退。   因为他的后背已经贴到了酒家的后墙上。   那扇窗就在自己后脑处。   若是翻身出窗,定然可以暂避其锋芒。   可是华浓还在后院中。   自己若是出去。   岂不就是让他也跟着一同陷入危险?   这是绝对不可行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至极。   刘睿影出了一剑。   这一剑他调动了体内所有的劲气。   甚至还暗暗沟通了大宗师法相。   虽然有了先前的变故。   让刘睿影对这大宗师法相并不是很放心。   但病急乱投医。   此刻的刘睿影,已是没有了任何别的方法。   这一剑平整刺处。   虽然用尽了力。   但却是刘睿影自出剑一来,最没有把握的一剑。   剑出。   他闭上了眼睛。   能做的已经都做了。   在刘睿影出剑之后的事情,便不是他做能够控制的。   脑海中只有四个字。   听天由命。   但命运往往就是这么玄幻。   有时候你苛求的,反而永远不会得到。   但当你抱着参与的态度时,却又能获得最终的荣耀。   “叮……”   刘睿影的耳边传来一声金属的长鸣。   这让他想起了中都查缉司的那一座古钟。   那座古钟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月。   但是它每隔一个时辰都会敲响一次。   夜晚也是如此。   刘睿影不止一次的抱怨过那口该死的钟为何在晚上也不消停。   无数次梦中惊醒,都是因为那钟声。   按理说,听久了钟声,早就该习惯了才是。   但刘睿影就是习惯不了。   他被吵醒之后,就想要出去走走。   一路上躲避着巡夜的司卫来到了马棚。   马棚里漆黑一片。   老马倌似乎已经睡了。   刘睿影蹑手蹑脚的想要牵一匹马出去骑。   “又被钟声敲醒了?”   老马倌在黑暗中忽然说道。   话音还未落。   马棚的灯就亮了起来。   刘睿影性质缺缺的摸了摸马的鬃毛。   那一匹马儿很是享受的哼哧了一声。   “你不也没有睡着?”   刘睿影问道。   “但我不是被钟声敲醒的,是被你弄醒的。”   老马倌说道。   刘睿影撇了撇嘴,席地而坐。   先前混沌的脑子,此刻却是变得清醒了起来。   再想睡着,怕是难了。   “你为何这么讨厌那钟?”   老马倌问道。   “你不觉得它很烦吗?”   刘睿影说道。   “我非但没觉得它烦,反而觉得它的存在让一天都变得更有意义起来。”   老马倌说到。   “有什么意义?无非就是提醒你又过了一个时辰罢了。”   刘睿影说道。   手上玩弄着地上的草料。   “这就是最大的意义。”   老马倌说道。   随即点燃了自己的烟。   刘睿影没有看清他的烟是如何点燃的。   好像二指一撮,就生出了火来。   但此刻的他心情郁闷至极。   却是对老马倌这奇妙的举动也没有丝毫兴趣。   “古人不知道一天有多久,只能分得清天黑和天亮。那样的一天虽然过得逍遥,但你不觉得有些太过于糊涂?人一辈子,能看到几次天黑?几次天亮?”   老马倌说道。   “我倒宁愿那般糊涂的过。哪怕只能看个五六次也知足。”   刘睿影赌气的说道。   “后来人们把一天划分了十二个时辰,把一年划分了二十四个节气。这样,对时间才有了概念。其实无论你怎么划分,光阴岁月都会迁移不止,不会因为你的划分而做出任何改变。这些划分,其实都是人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   老马倌并不理会刘睿影的气话,而是缓缓地接着说道。   “可是我现在就活的不好,连觉都睡不着,怎么能活得好?”   刘睿影双手一摊,反问道。   老马倌点了点头。   他很是赞同刘睿影的观点。   毕竟一个人若是连睡觉都不踏实,那怎么可能过得好?   “你不是告诉过我你想要将来做一番大事?”   老马倌问道。   “没错,但这和那钟声又有什么关系。”   刘睿影说道。   “若是你连着钟声都无法忍耐,又怎么能做得成大事?”   老马倌反问道。   刘睿影无言。   虽然他知道老马倌说的是对的。   可心里还是无法消除对这钟声的厌恶。   “大事也是积累起来的。往往不经意的一个小举动,到最后或许便可救自己或他人一条性命。有这钟声在,时刻提醒着你不要虚度任何一个时辰,岂不是很好?”   老马倌说到。   刘睿影笑了笑。   他觉得自己晚上并不做事。   晚上就是用来睡觉休息闲聊的时间。   那这钟声还在不断的提醒着自己又有什么意义?   其实他讨厌的不是那钟声。   而是每当钟声想起后,他才发现自己竟是又浪费了一个时辰的光阴。   他讨厌的,其实是虚度光阴的自己罢了。   但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通常都会去抱怨那客观。   就好像明明是刘睿影自己没能利用好着一个时辰的光阴。   他却非要怪那钟声响起一样。   其实钟响不响,岁月都在流逝着。   而他方才出剑。   或许就能算得上是老马倌口中那不经意的小举动。   “钟声敲醒了你,你又吵醒了我。你讨厌钟,我是不是该讨厌你?”   老马倌说道。   说完,他的烟叶抽完了。   马棚又黯淡了下来。   刘睿影却并没有离开。   而是坐在马棚门口,看着天上的星星。   直到朝阳升起时,那钟声也随之而来。   刘睿影会心一笑。   心中对那钟声的厌烦却是不知不觉的消失了许多。   靖瑶看见自己的刀竟然被刘睿影的剑尖抵挡住。   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刘睿影也是同样的表情。   但这结果,显然是他所追求的。   那就是自己终究还是挡住了这一刀。   靖瑶的弯刀虽然造型怪异。   但却极薄。   甚至比刘睿影的剑还要薄。   能用剑尖抵住这样薄的刀锋,还是在如此紧要的关头。   天下想来也没有几人。   “没想到,查缉司也不尽是庸才。”   靖瑶放下了刀说道。   “侥幸而已。”   刘睿影把剑背在身后说道。   为的就是不让靖瑶看见自己正在微微颤抖的手。   但额上的汗水,却还是将其出卖了。   靖瑶轻轻一笑。   随即一掌拍出。   刘睿影先前看到过他这一掌的威力。   何况自己现在心境不稳,劲气不足。   无论如何都不可与之争锋。   走投无路之下,只得翻身越出了窗子。   掌力打在墙上。   顿时出现了一个大洞。   靖瑶不紧不慢的从洞里走出来,来到了后院。   虽然外面已是春暖花开。   可是这后院中确实萧瑟一片。   就连地上的野草都是枯黄的。   刘睿影不知这是为何,但这酒家后面的园子倒是和当下的情景极为衬托。   靖瑶没有再对着刘睿影出招。   华浓本是坐在那些装着饷银的箱子上,晃荡着双腿。   看到刘睿影这般狼狈的来到后院中时,他从箱子上跳下,站在刘睿影身边,拔出了剑。   刘睿影用手拦着他,朝后退去。   靖瑶挥刀劈开了一个大木箱。   里面的银锭哗啦啦的流出。   “小子,我看你很爱钱。你帮我杀了他,这些银子都归你。如何?”   靖瑶捡起一块银锭,扔给华浓说道。   刘睿影稍稍放松的精神,即刻又紧绷了起来。   华浓这少年。   心性不稳。   总是能说出些非常人说的话,做出些非常人做的事。   “这不是我的银子,我不要。”   华浓看着自己脚下的银锭说道。   随即将其一脚踢开。   “你的银子?难不成这天下还有写着你的名字的银锭不成?”   靖瑶被华浓逗乐了。   他自负有足够的本事杀了眼前的两人。   但他要的是刘睿影彻头彻尾的臣服。   而不是这般与他死战到底。   虽然草原人的天性就是如此。   死战到底毕竟是要痛快的多。   但却远远满足不了靖瑶的欲望。   “这就是我的银子!”   华浓取出先前问刘睿影借的那二十两银锭说道。   “上面可有你的名字?”   靖瑶讥讽的问道。   “没有,但这就是我的银子。我可以把我的名字写上去!”   华浓说道。   言毕便用自己的剑,在银子上刻画起来。   “我的名字,该怎么写?”   华浓突然停住了手,转向刘睿影问道。   这名字是萧锦侃给他取的。   他只知读音,却不知字形。   刘睿影没有回答,而是拿过了银锭,用自己的剑,把‘华浓’二字刻在了银锭上。   华浓看着自己银锭上的字,开心的笑了。   随即高高的举起,似是在对着靖瑶炫耀。   “你只有二十两,可这里却有整整四百万两。二十两只需要刻两遍。四百万两岂不是要刻成千上万遍?”   靖瑶说道。   “如果这些都是我的银子,我会刻的。不管多少便,直到刻完为止。”   华浓说道。   靖瑶摇了摇头。   先前他还想着用这些银两来策反这名少年。   让这两人自相残杀一番。   但现在看来,这少年简直就不像个人。   甚至靖瑶一时间都找不到词语来形容。   但刘睿影却借机观察起了周围的地形。   老虎抓兔子,自是不费吹灰之力。   但老虎若是存心戏弄兔子。   那就怪不得这兔子会有可乘之机了。   靖瑶看了看其余完好无损的十七箱子银子。   吩咐他的部下,这些十七箱饷银都运出去。   至于损毁的那一箱,他便让部下自己分了去。   他的本意就不是为了这些饷银而来。   靖瑶不是一个爱钱贪财的人。   他是为了这匹饷银被劫夺之后,震北王域边军所出现的动荡。   不过钱,是没有人讨厌的。   这些钱不知可以买来多少箭矢。   草原缺铁。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而王域的城池兼顾。   若是缺少了箭矢,怎无法攻城。   靖瑶要用这些银两去买来巨量的箭矢用以装备狼骑。   刘睿影显然不知道靖瑶的打算。   若是让他知道了此事。   那背后的牵扯,可就远远不止眼前如此这般简单。   箭矢在五大王域都是军备之物。   私人之间是绝对不能像商品般流通的。   曾经也有商队,在货物中悄悄夹带了箭矢,想要走私到草原来卖出高价。   但都被通商口岸的边军一一查货,而且都以通敌叛国罪,当场斩首示众!   那么靖瑶究竟联系到了谁,竟然能卖给他四百万两现银的箭矢?   刚从博古楼挣脱出来的刘睿影。   却是没想到自己转眼又掉入了另一处深渊万丈。 第七章 冰酒与饷银【四】   刘睿影看着那些被靖瑶手下运走的饷银,无动于衷。   事实上,他即便是有想法,也没有能力去执行。   而且这酒家的后院,只有一条出路。   一条逼仄狭窄的小道。   刚刚能通过一辆马车。   若是像草原人这般膀大腰圆的体型,同时走过两个壮汉或许都要卡主。   然而就是这么一条小道。   堵在刘睿影面前的却是靖瑶。   准确的说,是他的弯刀。   人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手中的刀。   虽然刘睿影先前言语话锋犀利。   说什么筷子也能杀人,筷子也能和刀平起平坐。   但说话是要有资本的。   雁过留痕。   没有任何资本而说出来的空话,什么意义都没有。   只能给自己徒增笑料,让旁人嘲讽罢了。   靖瑶背对着刘睿影和华浓。   看着手下将所有的饷银部运了出去。   华浓出剑想要阻止。   但却看到刘睿影摇了摇头。   华浓的剑是很快。   他也一直对自己的快剑有着极度的自信。   但方才对靖瑶的那一剑竟然被打挡住了。   这让他很是失落。   少年心性就是如此。   总是永不言败。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尤其是华浓这样的少年。   但可惜的是,他现在的时间不够。   若是再给他一点点光阴,刘睿影相信他一定能一剑刺穿靖瑶的咽喉。   但是现在却是不行。   还差的很远。   但刘睿影看得出他很着急。   急于换一个对象再证明一次自己。   他觉得自己的剑即便杀不死靖瑶,但杀死他的一名部下却是没有问题。   刘睿影当然也承认这一点。   但这样做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眼前最为本质的问题,就是靖瑶。   几百年你杀光了他的部下又能如何?   而且靖瑶难道就会坐视不理吗?   在这风雨飘摇之中的难得平静之时。   刘睿影需要抓住这每一刻来恢复自身和理清头脑。   马车吱扭吱扭的声音渐渐远去。   靖瑶转过了身。   笑意盎然的看着刘睿影。   刘睿影也对他笑了笑。   局面已成如此。   何必还要愁眉苦脸的呢?   已成定局的事,就要坦然接受。   现在正值午后。   正是一天中最为燥热的时候。   旁边的高墙上忽然冒出一个人影。   却是先前捡走刘睿影丢出窗外那包糖炒栗子的小乞丐。   他坐在院墙上,怀里抱着糖炒栗子,津津有味的吃着。   “没想到你竟会把这么小的孩子都卷进这样的事端里。”   刘睿影看着那小乞丐说道。   “呵呵……”   小乞丐吃着糖炒栗子冷笑了两声。   这声音极为的沧桑。   和他的躯体甚是不符合。   “有些人个头小,但活的年岁不小。岁月的变迁能够局限他的身体,但却局限不住他的头脑。”   小乞丐说道。   刘睿影想起了当初在丁州府城给自己疗伤的神医叶老鬼。   不也正是如此?   不过叶老鬼的那一双大脚却是过于引人注目了些。   而这小乞丐若是不开口,任谁都会把他当做一个孩子。   虽然他活的岁月不一定比叶老鬼短暂。   可是的肌肤却一直如孩童般柔嫩。   他的脸上很脏。   一看就是为了遮掩蓄意摸上去的锅灰。   但他的双手却很是白净。   先前他的速度太快,刘睿影没有看清。   这双手不但白净,就连指甲都修剪的很是齐整。   一个人若是想看他到底邋不邋遢。   就要看他的手,尤其是指甲。   因为真正爱干净的人,就连指甲缝里的一撮灰都不能容忍。   一转眼的功夫。   那一大包糖炒栗子就被小乞丐吃完了。   他从自己破烂的衣襟中掏出一方丝手帕。   先把手仔仔细细的擦了一遍,接着开始擦嘴。   他不像一般人那样擦嘴,只是粗狂的一抹。   而是从两个嘴角开始。   轻轻地一沾。   继而张开了嘴。   把上下嘴唇分别用丝手帕擦了三遍。   而后便随后把这手帕朝下丢弃。   他是不会再用第二遍的。   一块丝手帕只能用一次。   若是再用第二次,那就配不上他这般干净的手,和修建整齐的指甲了。   “阳光真好啊!”   小乞丐眯起眼看着天说道。   刘睿影默不作声。   “的确是很好!”   靖瑶说道。   “你不该把银子运走的这么早。”   小乞丐说道。   “为何?”   靖瑶问道。   “先前满地都散落着白花花的银子,正好像是一地零碎的月光。天上有太阳,地下有月光。这般的日月同辉之盛况,人间能得见几回?”   小乞丐说道。   “若是你愿意,我就让他们再拉回来,重新铺在地上就好了。”   靖瑶说道。   刘睿影暗暗心惊。   他没想到这小乞丐竟然能左右靖瑶的思绪和行为。   “不必了……太刻意的话,就失去了韵味。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小乞丐晃着脑袋说道。   “你说我每天都吃很多,为什么就不长个子呢?”   他转而对着刘睿影问道。   “恐怕是心思太多,坠的人长不起来。”   刘睿影冷冷的说道。   “哈哈哈!你这说法真是太新鲜了!我喜欢你这个说法!”   小乞丐大笑着拍手说道。   “能不能不要杀他?我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   小乞丐指着刘睿影对靖瑶说道。   “若是能让他永远不说话,留他一命也未尝不可。”   靖瑶耸了耸肩说道。   “嗯……我想想!”   小乞丐听后便开始用手拄着头,皱眉苦思起来。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   他再度抬起了头,满脸都展露着惋惜。   “抱歉了,我的确是想不出有什么比死人更不会说话的选择。”   小乞丐说道。   继而竟是呜呜的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   靖瑶问道。   “我一想到这么一个有意思的人,说话还和我这么合拍,但他却很快就要死了,我就很难过。”   小乞丐说道。   “你可以和他多说几句话,让他晚点死也无妨。”   靖瑶说道。   “可是你一给我限制,我却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说话自然就要摆着小酒,舒舒服服的坐着,才能说得出来。”   小乞丐说道。   竟是哭的更加伤心了。   刘睿影听着两人的对话。   觉得这一定是自己一生中最为窝囊的时刻。   若是他还有幸能活过今天,还能有个相对完整的一生的话。   此时此刻,一定是最窝囊的。   要比小时候看到那次文坛龙虎斗的阵仗后,吓的用被子蒙住头,只露出屁股撅在外面还要窝囊。   毕竟那时年纪还小。   小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是可以得到谅解的。   即便是自己找不出理由,旁人也会想尽办法为他开脱。   但今时不比往日。   道理都在刀剑之间。   谁的剑快,谁的刀利,谁就是天下最讲道理的人。   “我能杀了他吗?”   华浓用剑指着那小乞丐问道。   刘睿影知道,他这是在问自己。   小乞丐似是没有听到一般。   仍旧在哭着不停。   刘睿影没有回答。   他知道这小乞丐定然是比靖瑶更加难缠的角色。   但他没有了任何选择的余地。   也不知道究竟该答应还是拒绝。   华浓看刘睿影默不作声。   心里也有些难过。   他觉得自己好像不再重要。   不被信任。   孤独的人难免会偏激。   其实刘睿影哪里会因为他一剑的失败就盘否定一个人?   若是如此的话,他自己早就该去投河自尽了才对。   华浓定了定神。   把剑收回了自己那残破的只剩下一半的剑鞘。   刘睿影以为他放弃了。   但这却恰恰是华浓的开始。   他根本不会任何剑招。   他会的,只有一剑而已。   但这一剑,要从拔出剑鞘开始算才称得上是完整的一剑。   否则就只是半剑。   所以他要先回剑入鞘。   电光火石之间。   华浓又握住了自己的剑柄。   他的目光就是他剑锋的延续。   现在他的炯炯双眸直指那高墙上的小乞丐。   小乞丐用手捂着脸哭泣。   华浓的剑尖瞄准的位置是他双臂之间的缝隙。   不过三寸的距离。   正好对准了他正因为哭泣哽咽而不断上下抽动的咽喉。   只不过这却是华浓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在出剑前,总是要想一想自己这一剑之后的结果。   华浓看到这一剑刺出之后。   定然能从那小乞丐双臂三寸之间的距离穿过。   而后再刺入他的咽喉。   小乞丐的哭泣也会因此而打断。   他最多只能再哽咽两三次。   因为声带气管都被刺破。   他只能出气,却是再无法呼吸。   继而华浓会拔出自己的剑。   小乞丐就像他先前丢弃的丝手帕一般,轻飘飘的朝后或是朝前倒去。   最后落在地下。   若是朝前倒去的话,那还算是不错。   因为他的脸很有可能会落在地上的那方丝手帕上。   对于他这么一个爱干净的人来说。   即便是死了,脸和肮脏的地面之间还有一方丝手帕当做间隔,着实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幸运之事。   “你若是能一剑刺中我,一定要让我朝前倒哦!”   小乞丐抬起了头说道。   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但却咧开了嘴笑着。   双臂锤在身子两次。   耿直了脖子,将自己的咽喉暴露无遗。   华浓听到了小乞丐的这句话。   竟是轻轻的哼唧了一声。   继而觉得双腿一软。   顺势跪了下来。   好似丢了魂儿一般。   “哈哈哈!这个人也很有意思啊!”   小乞丐看着跪倒在地的华浓,乐的前仰后合。   悲喜之间的转换竟是如此迅速。   华浓的心境彻底崩溃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才刚刚握住了剑柄,对方就看穿了自己所有的想法。   人难道真的这么可怕?   先前他觉得山林中的那些狼豺虎豹,已是天地间最为骇人的存在。   可是他不知道,那些野兽虽然可怕。   但他们却是最为单纯。   相较于人而言,不知要干净多少。   即便从外观看来,这小乞丐一定没有那些野兽矫健的身姿。   但他却有一颗无不险恶的头脑。   杀人诛心!   杀人不是最要紧的。   诛心才是能彻底击败一个人的方式。   现在的华浓。   已经被小乞丐的一番话语诛了心。   刘睿影看着他跪在地上,很是疼惜。   但他也没有办法。   心境就是用来破碎的。   每一次的碎裂,都会伴随着一次新的融合。   先前的裂缝上,都会展现出蔷薇的印记。   但前提是。   他要能融合的起来才行。   刘睿影很想把欧厨的故事告诉华浓。   那便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可是现在却不是时候。   只能让他自己硬挺过去。   华浓慢慢撑起了身子。   艰难的扭头看向那小乞丐。   见他依旧笑盈盈的看着自己。   “你方才,为何不出剑?明明我已经露出了破绽,浑身上下没有任何防备。周身都被你的剑牢牢的罩住。”   小乞丐问道。   “因为我没有把握。因为你看破了我的剑招。”   华浓说道。   “先前他能挡住你的那一剑,是因为他早有准备。时时刻刻都没有放松。然而我方才却是认认真真等你出剑的,没有丝毫戒备。”   小乞丐说道。   “你既然看透了我的剑招,你就一定能躲开。”   华浓说道。   “他不会躲的。”   刘睿影突然说道。   “为什么他不会躲,难道他真的想死?”   华浓问道。   “他不想死。只是料定了你不会出剑罢了。”   刘睿影说道。   “所以说到底,他还是因为看透了我的剑招。”   华浓说道。   “他不是看透了你的剑招,他是看透了你这个人。”   刘睿影说道。   华浓的眼神中光彩不再。   渐渐的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疑惑。   “我本想在他吃糖炒栗子时出手的,但又觉得不是最好的时机。后来我想在他丢弃手帕的一刹那出手的,但我还觉得不是最好的时机。但当我等到了最好的时机时,他却又开口说破了我的想法。”   华浓说道。   “这就是他看透你的原因所在。”   刘睿影说道。   “原因是什么?”   华浓问道。   “原因就是你的犹豫,然而犹豫就会败北。”   刘睿影说道。   “你总是想等待最有把握的一刻,所以你一直在等待。但人的变数远比山林间的猛兽多得多。所以你想要的完美,是永远都等不到的!”   刘睿影接着说道。   啪啪啪!   “精辟!”   小乞丐坐在墙头上鼓着掌说道。   “不过在先前的情况下,他已蓄势待发。无论我在做什么,他出手的一剑定然都会是鼎峰。但越等,就会越消磨。到最后即便是我周身都是破绽,他却也已经不敢出剑了。”   小乞丐说道。   “胜负倒转,生生不息。混元一体,是为无极。”   刘睿影说道。   “你还是不要说话的好……你越说,我越舍不得你死。你再多说两句,我怕是杀了靖瑶也要让你活!”   小乞丐转过头去说道。   华浓和小乞丐方才的胜负本就在一直不断的变换。   他明明有三次必杀的机会出剑,但却都被他浪费了。   若是他一直等下去,说不定还能等到第四次。   但华浓的心境崩塌,让他连站直身子的力气都失去了。   何谈去寻那破绽?   反观这小乞丐。   却是始终我行我素。   无论你发现了我千百重破绽。   我却依旧是如此行事。   绝不会有什么改变。   反而会一个破绽接一个破绽的让你看到。   可就是在这般生生不息的破绽之下,总会让人想在等待一会儿。   说不定下一个破绽的把握更大。   其实破绽就是破绽。   一个人面对着你,和背对着你,没有什么区别。   你若是能杀死他。   就算他戒备十足也没有关系。   同样,这小乞丐一个接一个的破绽,也没有大小之分。   华浓总是想再等等。   殊不知最后却是把自己的心力耗尽,心境崩塌。   而那小乞丐却是自成一片天地体系。   他不断的破绽却是构成了一个个没有边际,没有尽头的圆。   让华浓本来锐利的剑,尽皆在这圆中磨钝了锋芒。   最后终究是迷失了自己。   从有极变无极。   自是也倒转了胜负。   华浓听了刘睿影的话,虽然没有部明白。   但他还是轻松了许多。   刘睿影没想到这少年的心境竟是如此强大。   这才过了多会儿功夫?   就已是融合完好如初!   刘睿影深吸了一口气。   即便不是为了萧锦侃,不是为了自己。   也不能让华浓在还未绽放之前,就凋零在这偏僻小镇酒家中的后院里!   只是小乞丐的话,让靖瑶脸色变了变。   刘睿影看得出来,他不但对这小乞丐的话很是上心,甚至还有些惧怕。   好似他真的能杀了自己一般。   刘睿影心中有些暗喜。   他等的就是这靖瑶急躁的时刻。   先前他说的话,不止是对小乞丐和华浓。   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焦急就是锋芒。   而坦然便是圆融。   先前焦急的是自己。   所以锋芒不断的被靖瑶的圆融所挫败。   可是现在,焦急的却是对方。   胜负岂不是又一次的倒转?   只要那小乞丐不出手。   刘睿影便有五成的把握能和靖瑶一战。   虽然只有五成的把握。   但是也已来之不易。   起码让华浓趁势逃出生天却是已然足够。   只不过刘睿影没有什么可以生生不息的资本。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圆融,究竟能维持多久。   或许可以挫败靖瑶的一次锋锐。   但第二次,第三次又该如何应对?   不过只要有了第一次。   第二次,第三次就会有希望。   即便这希望很是渺茫。   却也值得一试。 第八章 冰酒与饷银【五】   刘睿影觉得自己余光处忽然有个人影一闪而逝。   抬头一看却是那小乞丐不见了。   眼不见心不烦。   他的确是舍不得刘睿影死。   但刘睿影又不得不死。   所以干脆离开好了。   这也是自我安慰的一种极好方式。   既然没有看到,也就可以当做他没有发生。   小乞丐的离去,却是打破了刘睿影的最后一丝幻想。   他本以为小乞丐真的会因为舍不得自己死,而出手干预靖瑶。   但现在看来却是自作多情了。   不过人难免如此。   谁都想要有捷径可走。   有时候能抓住那最后一根稻草。   但更多的捷径,却都是灭亡的门户。   刘睿影仍旧在和靖瑶对峙着。   靖瑶虽然焦急,但刘睿影却看出他在尽力的克制。   光阴飞逝。   日头已经西沉。   今天的月亮却是要比往常升起的早的过分!   夕阳还未逝去。   就已能看到一轮圆月当空。   虽然月光不够亮。   但毕竟也是升起来了。   靖瑶看着天空笑了笑。   先前那小乞丐还说什么日月同辉。   现在不需要用银子铺地,岂不也是日月同辉?   人算终归是不如天算。   不过能这般一语中的的人,也着实是少数。   月亮还未完升起。   低低的压在房梁上不高的位置。   起码在刘睿影的视角看来就是如此。   华浓不再说话。   他也感受到了这种生死对决之间的压迫。   就连先前的偶然传来的鸟鸣声,也闭上了嘴。   动物总是要比人更加敏感些。   察觉到了危机,自然就会振翅高飞,向别出去了。   忽然间。   靖瑶拔出了他的他弯刀。   刀光直冲天际。   圆圆的刀芒似是要与那月亮争个高低!   随之而来的,还有刀气破空之时传来的呼啸。   刘睿影看着眼前的场景笑了。   靖瑶终究还是比自己先出了刀。   他到底没能压制住自己的焦急。   现在锋芒已经展现。   等待的便是刘睿影的圆融。   虽然如此。   可若是锋芒太甚,刘睿影的圆融真的可以抵挡得了吗?   他心里没底。   有了这刀芒的阴沉。   刘睿影脸色惨白。   靖瑶的弯刀,似乎把那夕阳的余晖都吸引了过来。   太阳飞快的落了山。   也不知是刘睿影对这时间的感觉出了问题,还是的确就是如此。   总之,他觉得今天的夕阳,有些过于短暂了。   太阳不见了。   天幕之上只有一轮月。   一轮和靖瑶手中弯刀一样的月。   头顶银白的月。   手中雪白的刀。   映衬出刘睿影苍白的脸。   “你还不出剑?”   靖瑶问道。   他抬头看着自己的刀芒和月亮。   心中的骄傲,已然让他目空一切。   “还不是时候。”   刘睿影说道。   “难道你也要像那傻小子一样,等我的破绽?”   靖瑶说道。   刘睿影没有否认。   因为他知道靖瑶的心已经乱了。   虽然他的刀芒很是惊人。   但心乱了。   必败无疑。   刘睿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所以这的确是他出剑的极好时机。   可是他在这一瞬间却又改变了想法。   不是因为他不想乘人之危。   而是他想试试自己到底成长了多少。   “不过你早晚都会出剑的。”   靖瑶说道。   “没错。毕竟我不会引颈就戮。”   刘睿影说道。   “那你在等什么。”   靖瑶问道。   “等你的刀芒到达巅峰的时刻。”   刘睿影说道。   “难道现在还不是巅峰?”   靖瑶皱着眉头问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鼎峰在哪里。   但这一刀,他却是调动了部的劲气。   要比先前酒家内的那一刀,认真了不知多少。   靖瑶忽然笑了。   刘睿影却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和心里的暗喜。   一个人只有心态平和的时候,才会笑。   笑代表着坦然。   只要一个人还能笑,那就说明他的心境已经安稳了下来。   刘睿影也想笑。   只不过他想苦笑。   因为他后悔了。   后悔他在先前靖瑶心境不稳的时候没有出剑。   拖到了现在,已经失去了最佳的时机。   人总是如此。   教育旁人的时候,那些道理说起来头头是道。   但真的放在了自己身上,却又一条都不会遵守。   就像刘睿影告诉华浓,犹豫就会败北。   但他现在却是要比华浓犹豫的更多。   不过一旦想通这些节点。   刘睿影倒是也平和了下来。   他也能淡然的和靖瑶一起笑。   月亮渐渐地升高了。   已经升到了靖瑶的刀芒不可及之处。   可是星星还没有出现。   但刘睿影与靖瑶两个人的笑脸,岂不是比那星光还要璀璨?   靖瑶也收起了自己那股征服的欲望。   因为他从刘睿影的笑中读懂了很多。   他的笑里有悲伤,也有坚决。   有对未来不可估量的悲伤。   也有对此刻必将一战的剑诀。   草原人总是对强者有一种天生的尊敬。   直到这一刻。   靖瑶才从心底里有些佩服刘睿影。   顺带着对他背后的中都查缉司也有了理解和尊敬。   渐渐地,靖瑶的目光却是柔和了起来。   “对不起!”   靖瑶微微低了低头说道。   这对高傲的他来说,已是最大限度的诚恳。   “为何突然道歉?”   刘睿影问道。   “因为我先前看错了你。”   靖瑶说道。   “人活着,就是用来被人错看的。”   刘睿影说道。   并不以为然。   “但活着的意义,不就是一次次的打破旁人的错看?”   靖瑶说道。   “为何要打破?错看的人永远不会改变。而看对的人,也永远不会有错看的时候。”   刘睿影说道。   “难道看对的人就不会失望?”   靖瑶问道。   刘睿影没有回答。   他觉得此刻自己和靖瑶的感情有些复杂。   说惺惺相惜或许还谈不上。   但的确是有了一种莫名的羁绊。   这种羁绊不能用人和感情来描绘。   仇恨?   自然是有的。   靖瑶杀了中都查缉司的省着,还劫夺了饷银。   甚至数次逼杀刘睿影于生死关头。   若说没有仇恨,他们俩也不会相信。   怨气?   似乎也存在不少。   靖瑶明明能在一开始就已压倒性的优势将刘睿影彻底抹杀。   但他却因为自己的高傲,和对刘睿影的轻视来以此作为戏弄。   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刘睿影岂能没有怨气?   不过这仇恨是与生俱来的。   五大王域中的人,怕是对草原王庭都有仇恨。   但怨气却是新生的。   若是靖瑶把刘睿影当做一个值得尊重的对手。   那即便刘睿影惨死于他的刀芒之下,刘睿影也不会有任何怨气。   站在一旁的华浓还无法理解两人之间产生的这些情感。   但他忽然觉得有些酸楚。   这阵没来由的酸楚,甚至让他有些感动。   他的眼眶有些胀痛。   这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华浓用双手捂着眼睛。   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泪水却从他的指缝间流出。   他哭了。   以前他从未哭过。   即便是刚才看到那小乞丐哭,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现在他自己却哭了。   刘睿影默默的注视着这一切。   心里很是欣喜。   因为华浓此刻才算是一个真正的人。   一个有血有肉,真实存在的人。   人不但要会笑,还得会哭。   缺了哪一种都不算是人。   因为人活着就会有思想。   有了思想就难免悲伤。   即便是无病呻吟的悲伤,也算是悲伤。   这是一个人一定要有的。   现在华浓哭了。   说明他已经有了悲伤。   即便他还不懂这悲伤的含义,但他至少也是有了。   有了悲伤,便也有了担心。   他在担心刘睿影。   担心他的这位师叔。   担心他究竟能不能躲过靖瑶的这一刀。   他从靖瑶的刀芒中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那个冷漠的没有人性的自己。   以前他的剑也是没有感情的。   只为了生存而出剑。   没有任何牵绊。   所以他的剑很快。   但后来,他走出了山林。   有了师傅,有了师叔。   第一次感受到了与人交流的快乐。   感受到了被人关心的温暖。   所以他的剑就有了牵绊。   有了牵绊的剑,自然会慢。   因为牵绊就是弱点,就是负担。   剑上有了负担怎么还能像先前一样快?   在华浓的剑和靖瑶的刀触碰的一刹那。   他就体会到了一股熟悉的感觉。   那就是自己曾经出剑的感觉。   可是他现在学会了哭。   跳出那圈子一看。   才发现靖瑶的刀也在变。   似乎也不如先前那般无情。   婧瑶的刀,本就只为复仇而生。   这柄弯刀能带给他无尽的胜利。   而这些胜利所换来的,就是荣耀和权利。   是他所以能复仇的必要资本。   所以他的心里只有一把刀。   但现在,这把心中之刀的刀身却有些模糊。   因为他也因为刘睿影的出现,而第一次有了些复仇之外的感情。   其实靖瑶的刀依旧寒冷。   只不过华浓体会不到。   刘睿影却感觉的极为深刻。   甚至产生了错觉。   觉得现在仿佛不是深春,而是隆冬。   草木花叶都被凌冽的刀气搅碎。   像是西北风一样。   吹个不停。   透过这刀芒,似是能看到已经结成了冰晶的水滴。   冬天,总是朴素的过分。   因为白色本就是最为纯净的颜色。   而冬天,却又在天地间找不出任何其他的颜色。   纯净的白,让人安静,让人忘记了浮躁和焦虑。   深深的吸一口冰冷的空气。   也能感受到一阵透心的爽快。   接着从嘴里哈出的白气,又是这朴素中的一抹趣味。   不过冬天却是一个蕴藏的季节。   所有的生命虽然被皑皑白雪所覆盖。   但他们等待的就是冰雪融化之后的绽放。   虽然严峻冷酷。   但却又能让人坚韧而顽强!   刘睿影的手终于握住了剑柄。   “现在到时间了?”   靖瑶问道。   “到了!”   刘睿影点了点头。   靖瑶的刀芒是冬天。   想要冰封大地与山河。   但刘睿影的剑却是这冰层之下正在厚积薄发的生命。   他出剑了!   宛如最后一个冬日的晨曦!   虽然天还未变蓝。   依旧是雾蒙蒙的一片。   但只要这一轮红日升起。   冰雪就会开始消融。   明艳夺目的暖阳会让整个大地渐渐的扶苏。   山河解冻。   万物惊蛰。   青草挺直了身子。   露水终于能够自由的来回滚动。   湖面也开始泛起了圈圈涟漪。   一道道水温朝岸边扩散着。   引得群群水鸟入湖嬉戏。   随着刘睿影的剑缓缓拔出,继而聚过头顶。   天地间忽然充满了无限的生机。   并且还在持续的增长,蔓延。   若说刚拔出剑的时候,只是朝阳初升。   那现在,便是春日当空。   东风再度拂过大地。   天已然变蓝。   蓝的通透。   像是一块浑源的宝石。   行云也开始大片大片的流转着。   河道里哗啦啦的声音愈发的壮烈激昂起来。   冬天仿佛已是瞬间。   而春,却开始逐渐化为永恒。   靖瑶感受到了刘睿影的剑意。   这股生机勃勃,如熊熊烈火般的剑意。   他的刀芒有些败退的势头。   因为冬,迟早会被春所吞噬,代替。   这是自然的法则,没有人能够违背。   但靖瑶显然不会就这般放任自流。   虽然冬天本就是一种含蓄。   因为走过了春的芬芳和夏的火热。   冬是一年的谢幕。   就像一位老人。   虽然看沧桑。   但双眼中却有日月的流转。   这般经过一年而历练出来的深刻。   不是一个新生发出的春就能轻易打败的。   靖瑶的冬。   能够包容一切情绪。   坦然的面对一切兴衰荣枯。   春对于他来说,只是一小段童年的记忆罢了。   虽然如梦似幻。   但却是不足为虑。   若是把一辈子炼化为一年。   那么这冬该承载了多少激情与得失?   和蔼的面庞之下,不知埋藏着多少隐秘的爆发。   他只不过是安耐住了心中的悸动罢了。   虽然少了浮夸与绚丽。   但并不能代表他就无法再度狂热!   靖瑶的脸色变得冷峻。   他誓要逆天而行,决计不能让这严寒退去。   奈何天意难为。   能随人愿的机会能有几次?   华浓站在两人之间。   一边是凌冽的寒风。   寸寸的割裂着他的皮肤。   一边是温暖的眼光。   一点点的透入他的心田。   虽然他对季节没有什么偏好。   但他却是这在场的三个人中最懂得自然的。   他知道自然的神圣不可侵犯。   也知道若是逆天而行的后果。   所以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就算你等到了你的时机,但我的光阴却也绝对不会放弃!”   靖瑶说道。   他的两手都压在了刀柄上。   “我们都是坚决的人。你这话若是说给我听,那大可不必。你若是说给自己听,想借此鼓舞一下自身的气势。那我还能把这话说的更加漂亮些,说不定对你更有用。”   刘睿影说道。   他语气平淡。   神色祥和。   何况现在已是春天。   他占尽了天时。   如果两人之间的交手放在一个月以前。   结局一定是刘睿影的人头像先前华浓的金珠一般,掉落在地上,不知道滚向何方。   胜负倒转,生生不息。   混元一体,是为无极。   刘睿影的这句总结,终究还是被自己用上了。   说起来他还得感谢那位小乞丐。   也得感谢华浓。   若是没有先前两人那一阵看不见的交锋。   他又怎么明白这个道理?   冰雪再顽强,最终也只会消融。   即使盎然的春意也会凋零衰败。   但至少要比冬雪坚持的长久些。   何况中间还有一个夏,和一个秋。 第九章 冰酒与饷银【六】   春夜。   春雨。   虽然都说春雨绵绵贵如油。   但在西北。   没有什么东西是软绵的。   尽皆都是最为纯粹的刚强。   在别处柔和的春雨,此刻也如密密麻麻的银针一样从天上坠落而下。   把刘睿影和华浓浑身上下都刺穿了。   两人像落汤鸡一般在路上走着。   马车?   早就没了。   除了那装运饷银的架子车以外,其余的一切都被靖瑶的刀芒和刘睿影的剑光粉碎了。   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华浓没有看清。   他在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一股巨力拉扯住。   然后就到了路上。   天便开始下雨。   华浓很是疑惑的看着刘睿影。   但刘睿影却是一脸平静。   似是没有什么想要解释说明的事情。   所以华浓便也忍住了没有问出口。   他既然学会了哭和笑,自然也就懂得了忍耐。   有些事。   别人不说。   那就不要问。   就算问了。   恐怕也不一定说。   如果想让他知道的话。   不待他问。   刘睿影自会主动去说。   春夜的雨总是很让人发愁。   尤其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华浓看到远处似是有一座山。   只不过被下雨的湿气笼罩着,看的并不真切。   寂寞的山岭和脚下倾斜的土路一样。   唯一的好处就是这雨让土路不再扬尘。   但却又变得满是泥泞。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走着走着。   刘睿影忽然察觉到自己的脚下传来一种坚硬。   就像是走在石阶上的感觉一样。   他俯下身子仔细瞧了瞧地面。   发现的确是有一条用扁平的石块铺成的小路。   以前或许被尘土所覆盖,根本显露不出踪影。   但是现在却因为这雨水的冲刷而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刘睿影决定顺着这条石径走下去。   不管尽头是何方。   有石径的地方,起码都会有些东西存在。   无论如何,也得把今夜的大雨避过去再说。   走到石径的开端。   刘睿影看到了一座神庙。   并不破败。   门柱上甚至还刷着新漆。   但从外观来看,却不知是供奉了哪路神仙……   刘睿影对神庙的态度和汤中松相差无几。   但却没有他那么极端。   汤中松能把腌臜之物泼在神庙的门上。   刘睿影只是不置可否罢了。   信的人他不嫌弃。   而他自己不信却也不去诋毁。   这岂不是一种最为完满的状态?   每个人每一种想法都是值得尊重的。   杀人也不例外。   若是你一定要杀死一个人,想必首先说服的就是自己。   说服别人很容易。   说服自己却很难。   就好像有些人撒谎总是张口就来。   不需要任何准备。   而且还能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最终把整套说辞都丰满起来。   但撒谎的人却很难骗得了自己。   若是连自己都信了。   恐怕这就已经超脱了谎言的范畴。   虽然自己不信神。   但刘睿影还是往神庙山门前的功德箱里扔了些散碎银两。   住客栈尚且需要房钱。   在神庙中避雨,毕竟也是借旁人之地,行自己之事。   一点银钱,倒是无伤大雅。   只不过刘睿影却看到神庙中隐隐约约亮着灯火。   难道这神庙里还有人日夜守护不成?   需知当今之世道。   人们除了认钱以外,就只臣服于剑。   像这般成日里青灯黄卷,侍奉神明的人,已是少之又少。   若真是如此,刘睿影又觉得先前自己的钱给少了。   不管这侍奉神明的行为是否有意义。   但能坚持做一件事情的人,就很伟大。   就值得让人敬佩。   不过既然看到了灯火。   刘睿影便没有直接推门而入。   他轻轻的敲了敲。   想等神庙里的人给句回应。   同时,他也握紧了剑。   其实他已经握不住剑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的右臂,没有三五天的功夫,恐怕是举箸提笔都会变的困难异常。   不过任何时候都要留个后手。   所以不管还剩下多少的气力。   刘睿影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握住了剑。   没想到这神庙的门竟是如此的轻薄。   他只是敲了敲,便让这门裂开了一掌之宽。   眼见如此。   刘睿影也就只好走了进去。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神庙。   虽然说不上紧张。   但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走进了神庙的大堂。   刘睿影看到神台上供奉着一尊神像。   即便刘睿影从来没有进过神庙。   但是他也察觉出了一丝端倪。   那就是这神像未免太小了些……   和这宽阔的大堂比起来,简直不成比例。   神台之下摆着三张供奉桌。   上面摆着极为新鲜的肉食和果品。   一看就是日日更换的。   而他先前看到的灯火,便是这供奉桌上点的长明灯。   “不管怎样,你且随我先拜一拜。”   刘睿影对华浓说道。   “为何要拜他?”   华浓问道。   “因为这里是他的地盘。”   刘睿影说道。   “他只是一个雕像罢了,又不是真人。”   华浓说道。   这样的神庙他见的多了。   山林中破败的神庙可以说是数不胜数。   而那些神庙往往都是他的栖身之地。   神庙的供奉桌就是他的床。   神像后面的空挡,便是他的茅房。   所以华浓自是不会把这些神庙当回事。   “是不是真人,这也是他的地方。咱们算是萍水相逢的他乡之客,过路避雨而已。给别人一个起码的尊敬还是有必要的!”   刘睿影说道。   华浓的心中虽然不以为然。   但看到刘睿影态度坚决。   还是随他一道对着这神像拜了三拜。   “这些能吃吗?”   华浓显然那是饿了。   指着供奉桌上的果品和肉食说道。   “你把这顶银子,扔到先前门口看到的功德箱里去。然后你想吃,便吃吧。”   刘睿影说道。   他递给华浓一个十两的银锭。   华浓接过,应了一声就往门口走去。   “哈哈哈!刘省旗果然非常人!”   刘睿影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惊的他即刻回身拔出了剑。   但转头一看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   刘睿影不敢放松戒备。   他警惕的看了看四周。   但仍旧是空无一人。   他觉得是不是先前的那一剑消耗过度。   以至于他的脑中产生了幻觉。   但是华浓的表情却告诉他说,这不是幻觉。   因为他也听到了。   一个人在极度疲惫的情况下产生幻觉是情有可原的。   就算是两个人同时都产生幻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若是这两人在同一时刻,都产生了相同的幻觉,刘睿影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若是碰上旁人,或许还会托词什么神仙显灵。   但刘睿影本就不信鬼神。   所以这神庙中除了他俩以外,一定还有一人。   就在这时。   那高坐在神台上的神像突然间动了起来。   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脸上也浮现出了表情。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神像。   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人!   即便他的脸上刷着金漆,露出的双手也用金粉修饰。   但他仍旧是个人。   只是伪装成一座神像,坐在神台上罢了。   而且还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   这人脸上的金漆涂抹的太厚。   刘睿影看不清他原本的面貌。   但方才的声音,回想起来却觉得有些耳熟。   不知是在哪里听到过。   这“神像”从神台上一步步走下。   刘睿影却是随着他的动作,一步步朝后退去。   先前打开的庙门还没有关上。   若是刘睿影愿意,他却是随时都可以脱身。   可是在没有弄清对方是何意的情况下,刘睿影是不会冒失的。   现在任何举动都是一种冒失。   即刻离开也是。   转身的一刹那,也会让对方有可趁之机。   而他目前体内的情况,已经是完无法再应付任何危机……   自己或许还能依仗一下华浓的快剑。   但刘睿影怎么会让自己的师侄去冒险?   “神像”走下神台。   从腰间摸出了一把小刀。   这的确是一把小刀。   只有食指的长度。   但若是用得好,也是可以杀人的。   不过“神像”显然不是要用这把刀杀人。   而是从供奉桌上拿起了一个苹果。   用这把小刀开始削皮。   这“神像”削皮的技术很高。   一个苹果削完,竟然能让果皮绵延不断。   而且那被削去的果皮,就如同给那苹果脱了一层衣服一般。   均匀,且轻薄。   刘睿影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   一个能用小刀削出如此完美果皮的人。   一定也很会用刀。   把果皮削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   想来对刀之一道,早已是融会贯通。   “神像”削皮完一个苹果之后,却是没有停下。   又开始削第二个。   直到一口气削完了三个苹果,他才收手。   从袖筒里扯出一方丝手帕。   待他用这丝手帕仔仔细细的把刀擦干净后,随后又放回了自己的腰间。   而那手帕,却是随意的丢弃在了脚边。   “是你……”   刘睿影说道。   看到那方丝手帕,刘睿影如何还能不知眼前这人是谁?   正是先前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对那靖瑶有着极大影响的小乞丐!   小乞丐没有说话,而是右手虚引。   指着面前削好皮的三个苹果。   刘睿影眼前算上他自己只有三个人。   所以这三个苹果中的两个,是给自己和华浓的。   但刘睿影怎么会吃他的苹果?   他连手中的剑都不敢放下寸许。   更别提去坦然的吃苹果了。   小乞丐见状也不勉强。   把三个苹果最中间的一个,拿起来吃着。   随即便席地坐了下来。   他对着刘睿影招了招手。   示意他也坐过来。   但刘睿影哪里会听凭他的摆布?   却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你刘省旗是能和迎火部三部公平分秋色的人,竟然还会怕我?”   小乞丐笑着说道。   “靖瑶是堂堂正正的对手。”   刘睿影说道。   “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是阴阴暗暗的小人?”   小乞丐指着自己问道。   刘睿影没有答话。   “的确……你的担心也很有道理。堂堂正正的对手,什么都是敞亮的。一眼就能看透。但我你却是什么都不了解,也不怪你对我如此戒备。”   小乞丐说道。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了华浓。   华浓丝毫不畏惧他的目光。   有了先前刘睿影的教导。   他已是不会再有半分犹豫。   因为犹豫就会败北。   而那种滋味的确让人很是痛苦。   他不想再多尝试哪怕一次。   所以此刻的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犹豫。   “不错!你有个好师叔……可惜却没有好师傅!”   小乞丐突然很是感慨的说道。   但这番话却是让刘睿影更加心惊不已。   他从未说过华浓是自己的师侄。   也没人知道华浓已有师傅,而且那师傅还是自己的至交好友。   “照这势头成长下去,想必萧锦侃很快就能把他那一身本事尽皆传授与你了。”   小乞丐说道。   他吃完了手中的苹果。   把苹果核安安稳稳的放回了先前的位置。   夹在两个削了皮的苹果中间。   刘睿影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眼前这人似是对自己和华浓了如指掌。   而且他竟是连萧锦侃都知道。   “对了……你拜了我三拜,我确实连自己是谁都没有告诉你。实在是有些失礼了!”   小乞丐忽然站起身来说道。   他对着刘睿影也拜了三拜。   “我叫高仁。高大的高,仁义的仁。”   小乞丐说道。   听到这名字。   刘睿影却是难得的笑了笑。   因为这名字和他本人简直是两种极端。   他一点也不高达。   况且也看不出有丝毫仁义。   “我是萧锦侃的师兄。不过这辈分我早就不在乎了,你想叫我什么都行。”   高仁说道。   这句话却是对着华浓说道。   刘睿影从未听萧锦侃说过,他还有一位师兄的存在。   何况这至高阴阳师,不是向来一脉单传?   怎么会突然间冒出一个师兄来。   “别不信!吹牛的人不会用别人师兄的名头,都是直接做了别人师傅!”   高仁说道。   这一点,刘睿影倒是极为赞同。   当别人的师兄,还是平辈。   占不上什么便宜,也震慑不住旁人。   尤其是萧锦侃这样的人。   假冒他的师兄,却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不知阁下在这雨夜神庙中等候我俩,却是有何见教?”   刘睿影说道。   对放既然是很平和的,跟自己说着话。   那他也不能一直一言不发。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等你们?这里本就是我的家!”   高仁说道。   “你说这神庙,是你的家?”   刘睿影问道。   高仁没有说话,而是拍了拍身上那身浮夸的衣裳。   似乎是在说,他就是这庙里供奉的神。   因此这神庙当然就是他的家。   刘睿影叹了口气。   他觉得这高仁还是小乞丐的时候,就可以看出他喜怒无常。   毕竟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人着实少见。   现在他不是小乞丐。   摇身一变,就成了高仁。   成了萧锦侃的师兄。   成了一尊住在神庙里的活神仙。   刘睿影怎么能不头痛?   因为他简直就是一个疯子。   疯子做的事叫发疯。   说的话叫疯话。   你根本没有办法去揣摩他的想法和行为。   不过疯子本就不是用来理解的。   而是需要拘束和教化。   但若是疯到了高仁这种地步。   怕是自古天下间的圣贤都活过来,昼夜不停的对他教化,怕是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若是没有情感不能称之为人。   那么疯子就是情感过于丰富。   旁人看到落叶会联想到秋天。   但在疯子眼里,这落叶就会变成少女的眼皮。   无数的落叶迎风飞舞。   犹如无数的少女的眼皮在上下翻飞。   如果只有一位少女,在对他眉目传情,尚且算是岁月静好。   但若是这数量犹如落叶一般稠密。   那就不是美好了。   而是惊悚。   高仁像变戏法一样,又摸出了一壶酒和三只酒杯,摆在面前。   他如削苹果一样把那三只酒杯都倒满。   自己拿了最中间的一杯饮尽。   从这两次的举动中,刘睿影就能看出来。   高仁这个疯子,不但疯的厉害,还自大的紧。   无论什么时候,自己都要做居中的那个。   吃苹果要吃中间的。   喝酒也要喝中间的。   其余的人只配在他的旁侧当个陪衬。   “不过你说我在等你倒是也没错。虽然我没有萧锦侃那般本事,但算出你会来这里,还是很容易的。”   高仁说道。   言毕再度指了指自己面前。   刘睿影眼见如此。   就知道高仁定然是有话对自己说。   即便都是些疯言疯语,也得先听听他怎么说。   何况既然他要与自己说话,那便定然是有求于自己。   刘睿影走到他面前坐下。   拿起了一只酒杯,但却端着没有喝。   “你知道靖瑶为什么要劫夺那四百万两边军饷银吗?”   高仁说道。   刘睿影喝下了杯中酒。   摇了摇头。   “因为他要买东西。”   高仁说道。   “那这东西,倒真是贵的很!”   刘睿影冷漠的说道。   “说起来这东西并不贵。但是再便宜的东西,买的多了,也就贵了。”   高仁说道。   “他要买什么?”   刘睿影问道。   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本不该问的。   高仁都说到了这个地步。   定然是会主动告诉他。   这会儿,刘睿影却是连华浓都不如。   一抬头。   他看到高仁果然笑了。   这笑一定是因为刘睿影主动想问而高兴。   毕竟这有问就得有回答。   回答的一方,岂不是就把话语的主动又拿了回来?   “箭矢!”   高仁说道。   刘睿影听到这个词,给自己倒酒的手微微顿了顿。   虽然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但脸上却依旧波澜不惊。   “四百万两都用来买箭矢,只怕是他付得起钱,却也没处去买。”   刘睿影说道。   “这是自然……五大王域的那些条条框框,你刘省旗比我清楚地多。别说四百万两的箭矢。就是四百两,也没人敢卖给他。”   高仁说道。   “所以他能买得到,背后定然是有高人指点了。”   刘睿影一语双关。   他叫高仁。   刘睿影却说高人。   高仁是不是高人他不清楚。   但能给靖瑶找到这四百万两白银购买箭矢渠道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从这点来说,他也的确是个高人。   “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这些告诉你?”   高仁问道。   此刻刘睿影却是引而不发。   没有再出口询问。   高仁撇了撇嘴。   拿起酒壶喝了一大口。   显然是对刘睿影没有跟着他的节奏有些懊恼。   疯子是受不得旁人违逆的。   因为他们总是坚信自己绝不会出错。   高仁能忍住没有发疯,而是只喝了口酒。   可以看出他的教养还不错。   起码算是个高雅的疯子。   “因为我要让你去阻止他!”   高仁接着说道。   “我只是一个查缉司的小小省旗,阁下怎么就会找上我来做这样的大事?何况这饷银不是你让他劫夺的?买箭矢的门路不也是你给他找的?现在却又是让我去阻止,究竟是什么意思?”   刘睿影说道。   “唉……正是因为太没意思,所以才要找点意思。”   高仁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   “你是把这当游戏吗?”   刘睿影问道。   “没错!我就说我喜欢和你说话!你总是能把我想到又不想说的话说出来,还能把我做了却不知道怎么说的话也说出来!哈哈哈!”   高仁大笑着说道。   竟是把眼泪都笑了出来。   在一旁的华浓被惊讶的目瞪口呆。   他却是第一次知道,这人笑也是会流泪的。   “不过说游戏未免有些太不尊重……毕竟不是个小事。不过该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你说是游戏,那我就听你的!”   高仁停住了笑。   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说道。   “仅仅是为了寻摸些意思?”   刘睿影问道。   “这只是开头。”   高仁说道。   却是又从背后拿出一壶酒。   刘睿影看到他的背后明明是空荡荡的厅堂。   怎么就能不断的拿出酒壶来呢?   但这却不是此刻的重点。   高仁说,这只是开头。   “因为这是我能想到的世间变故最大的事!一旦开了头,后面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不知道的,岂不是才会有趣。像萧锦侃那样,什么都知道了,却还只能束手旁观,那一辈子岂不是乏味的很!”   高仁说道。   现在刘睿影却是身心的都确定,这高仁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以他的本事,无论是求名还是逐利。   可以说是唾手可得。   但他却要把这天下搅的不安宁来当做自己解闷的游戏。   “那你为什么会找上靖瑶?”   刘睿影问道。   “因为他想征伐,想复仇。虽然王域内还有一个人,心性和他差不多。但却是要比靖瑶冷静聪明的多。棋子还是要听话些好。因为还没有到他们能自由发挥的时候。”   高仁摇着头说道。   刘睿影突然明白了些事情。   高仁找到这靖瑶不是没有缘由的。   他自己说的所谓复仇和听话,只是极为浅显的一部分。   更重要的是,他其实是和靖瑶一样的人。   这决计不会只是一场单纯的游戏。   而是一场复仇。   靖瑶想对震北王域复仇。   然而高仁却要对萧锦侃复仇。   萧锦侃是至高阴阳师——太白。   本就是掌天下征伐与刀柄。   若是高仁真的挑唆起了这震北王域和草原王庭的战争。   那最为痛苦的,不是震北王上官姚旭。   也不是狼王明耀。   更不是那些因为战乱而颠沛流离的百姓。   是洞察一切却束手无策的萧锦侃。   至高阴阳师之位已经不属于他。   他在一开始的竞争便输给了萧锦侃。   所以他想做的,就是力所能及的让萧锦侃感到痛苦。   诛心。   比杀人更可怕。   他要让萧锦侃的余生都在无边无涯的痛苦中度过。   所以他才要搅动八方风雨,挑起天下战事。   刘睿影微微一笑。   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自是通达了许多。   但随即而来的却是一股深深的无助。   他太弱小了。   弱小到高仁可以丝毫不加避讳的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尽皆告诉他。   因为高仁知道,刘睿影改变不了什么。   就算是刘睿影真的能阻止得了靖瑶。   他也定然还有后续的计划。   而他现在,无非是让这人间越乱越好。   尤其是死的人。   越多越好。   “可是你现在告诉我了,我却是就可以自由发挥了!”   刘睿影说道。   高仁摊了摊手,一副并不在乎的样子。   “我都告诉你了,不就是让你去自由发挥?有多少本事,就都使出来吧。不要藏着掖着。查缉天下,维持平静,不正是你们查缉司的宗旨吗?”   高仁说道。   “没错。但我只要把这事向查缉司掌司大人一汇报,定能迎刃而解。恐怕费不了在下多少精力心神。”   刘睿影说道。   “掌司?卫启林?你有这想法着实是太好了!这就是以点带面,以偏概!”   高仁鼓起掌来说道。   刘睿影蓦然。   他自己本就是查缉司的一颗小点。   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正是因为他的微不足道,所以才能将这事变得更加有趣。   一个小点,带动了整个查缉司。   中都查缉司背后又是擎中王刘景浩。   天下五大王域中,已有两大王域被牵扯其中。   再加上一方草原王庭。   这已是足够乱了。   刘睿影一把拿起酒杯。   仰头喝尽。   随即站起身来。   “你要去哪?”   高仁问道。   对刘睿影突然起身有些不理解。   “按照阁下的吩咐,去阻止他。”   刘睿影说道。   “你难道忘记你本来进这庙中是为了什么吗?”   高仁问道。   “当然没有。我是为了躲雨。”   刘睿影说道。   “是啊……为了躲雨。可是现在雨还没停,你怎么就要走了呢……”   高仁喃喃自语道。   却是又委屈了起来。   “雨的确是没停,但我心里已然是晴天。所以也无所谓这头顶的落雨了。”   刘睿影说道。   “可是……可是这酒还没有喝完!”   高仁说道。   眼泪却是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把他脸上涂抹的金漆都冲掉了。   看上去诡异无比。   “所以一定要把这酒喝完?”   刘睿影问道。   “喝酒只是为了等雨停……现在雨也没停,酒也没喝完,你怎么能走?”   高仁说道。   他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后半句话已然是嘶吼。   刘睿影知道和疯子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何况他现在也着实没有把握能强硬脱身。   于是便又坐了下来。   给自己的酒杯倒上了就。   还让华浓也过来,一起喝酒。   “这也算是你师叔,你该给他敬杯酒。”   刘睿影说道。   华浓看着酒杯沉吟了半晌。   终于是端起酒,对着那高仁敬了一杯。   “嘿嘿!这样多好!”   高仁小道。   “来,这是师叔的见面礼!”   高仁从腰间摸出了先前那把削苹果的小刀,递给华浓说道。   华浓没有迟疑。   接过那小刀就装了起来。   但双眼却对那小刀看都没看一下。   “你的酒,够喝到雨停吗?”   刘睿影问道。   “怎么会不够?有大多雨,我就有多少酒!”   高仁急切的说道。   随即两手不断的从背后往前拿酒。   转眼间,三人面前就摆了几十个酒壶。   都沉甸甸的,灌满了酒。   “这可都是震北王域的名酒,曲居士!”   高仁指着这堆酒壶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他知道曲居士的名头。   但着实也是第一次喝。   他能看出因为自己愿意留下喝酒,高仁显得极其开心。   甚至还把供桌上的食物都端下来。   三人边吃边喝。   高仁不断的给二人添酒夹菜。   显得极为殷勤。   “当神是什么感觉?”   刘睿影忽然问道。   “你想知道吗?”   高仁神秘兮兮的反问道。   刘睿影对他这样的问话,向来都不会回答。   所以高仁只好扫兴的自问自答。   他把身上的那身浮夸的装扮脱下。   继而穿在刘睿影的身上。   然后又把自己手上的金粉,还有脸上的金漆抹了几把,在刘睿影露出的皮肤上胡乱涂了几下。   然后指了指那神台上的座位说道:   “坐上去试试,这种感觉是说不出来的!”   刘睿影心中虽然无奈。   但也只好顺了他的意。   没想到自己刚在那神台上的王座上坐好。   高仁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而后拉扯着华浓也一起跪了下来。   他一边磕着头,嘴里却还不停地念念有词。   只不过他的声音很大。   刘睿影却是都听得很是清楚。   高仁说的是。   他家的婆娘难产死了。   自己一个人拉扯孩子太过于辛苦……   奈何自己有没什么家底。   只有二亩薄田,一头瘦牛。   这些东西,只够娶个邻村的寡妇。   他希望神明能够给他一桩姻缘造化!   不说娶个黄花大闺女,起码也得是个半老徐娘。   只要不是寡妇就行。   念叨完,他起身又抽出了一方丝手帕。   用它掸了掸自己的膝盖处的衣衫。   笑盈盈的看着刘睿影说道: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玩很有意思?天气好的时候,在这里坐一天,听到的尽是些这样的话!”   高仁说道。   “看来这神也不容易当。”   刘睿影从神台上走下说道。   正准备用袖子擦擦脸。   高仁却是递过来一方丝手帕。   他的丝手帕就和他的酒壶一样。   好似是无穷无尽一般。   “当然是不容易……不过若是恰巧碰到两个人所求的事可以想通,我还就真成了他们的祈求!”   高仁说道。   刘睿影看向门外。   雨虽然还未停歇。   但已比先前小了许多。   看来这高仁虽然疯,但却不说谎。   他的酒,的确是要比雨多的! 第十章 白日见星宿【上】   也不知是这高仁算得准,还是碰巧了。   直到刘睿影喝完最后一杯酒。   也刚好听到屋檐上的最后一滴积攒的雨水砸落在地。   雨停了。   他也该走了。   刘睿影站起身。   静静的看了看高仁。   但却没有言语什么。   带着华浓便走出了神庙。   “往北二十里地,有好戏看!”   高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但刘睿影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   不过他的心里却是清楚的很。   往北二十里。   不就是先前靖瑶劫夺饷银的那个镇子?   好戏?   即便是那镇子已空无一人,或者尸横遍野,他也是要回去的。   刘睿影从中都查缉司出来之后,被授予的权限是西北特派查缉使。   这西,自然是定西王域。   当时刘睿影还没能理解这个北字。   现在看来每一只捕蝉的螳螂背后,一定是有黄雀存在的。   震北王域四百万两饷银被劫夺,以及省着冬亦被杀。   这些都是让刘睿影朝北行走二十里,再回那镇子的理由。   “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中都了?”   华浓问道。   “可能会耽误一些时日,但最终还是会回去的。”   刘睿影说道。   华浓点了点头。   他知道自己这位师叔曲解了他的意思,但是他没有再开口。   华浓说的回不去,不是在问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而是真的指他俩究竟还能不能回去。   能不能活着回去。   雨停了。   天还没完全晴朗。   算时间,应该应该已是白天。   不过天幕之上还是能依稀看见几颗大星。   刘睿影抬头看了看。   但并未深究。   他不懂星象。   也没有萧锦侃或是高仁那般先知先觉的能力。   刘睿影是最被动的。   和靖瑶一样被动。   靖瑶的复仇之心被高仁所利用。   但刘睿影又何尝不是?   他虽然没有什么仇怨需要报复,但却想要建功立业。   只有为中都查缉司多多建功,才能早日升迁。   一步步的,靠近那掌司之位。   所以于公于私,他都必须要回去。   他俩还没靠近那镇子。   就发现了震北王域的军士已经将周遭的山野道路尽皆封锁。   刘睿影带着华浓从侧面迂回,爬上了一处高地。   看到震北王域的军士正在挖坑。   土坑旁边,至少堆着上百具尸体。   有穿甲胄的军士。   也有布衣的平民百姓。   “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华浓问道。   “你觉得是谁杀了他们?”   刘睿影反问道。   “靖瑶?”   华浓思考了片刻说道。   刘睿影皱着眉,摇了摇头。   “难道不是吗?靖瑶为了劫夺饷银,应该是早就将这镇子清空了才对。”   华浓说道。   他的话虽然最符合逻辑。   但他还是不够了解人。   或者说不够了解五大王域的行事作风。   在五王里面。   上官旭尧一直被称君子王。   因为他待人平和,礼贤下士。   喜文胜过爱武。   不管是博古楼还是通今阁。   他与天下的文人雅士也多有诗文唱和。   时间久了,人们总是会产生一种错觉。   认为上官旭尧就是这样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者。   却是忘记了,他也是天下的五王之一。   也是从尸山血海中打过的天下。   “靖瑶没有时间……何况他只带了寥寥数人。能够吧饷银劫走,已是不易。怎么还能腾出功夫来屠镇呢?”   刘睿影说道。   话到此处。   却是也没有必要再继续说下去了。   想必华浓心中也明白。   这些震北王域的居民,全都是死于震北王域的军士之手。   “为什么?”   华浓问道。   他虽然知道了这些人的真正死因。   但却想不通里面真正的究竟。   “四百万两饷银被劫夺,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就算是以天下最为富庶的安东王来筹措,想必都需要花费些时日。所以这事是万万不能透出一点口风的。万一让边军的将士们知道了,定然是谣言四起,军心动摇。”   刘睿影说道。   “可是饷银已经被夺走,却是无论如何都到不了边军的手里。”   华浓说道。   “拖。”   刘睿影说道。   “怎么拖?”   华浓问道。   “就这样拖。”   刘睿影朝前方努了努嘴说道。   华浓沉默了。   原来杀死这么多人,只是为了一个已经发生的事情让人知道的晚一些。   可是来杀人的军士不是也知道了这件事情?   难道还会再派一批军士,来把这批军士也杀死吗?   这样一批一批的杀下去,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那就要看他上官旭尧想要拖多久了。”   刘睿影说道。   相处了这么多时日,他也能大概猜到华浓的心思。   “况且拖的方法有很多。这批军士或许根本都不知道饷银被劫夺一事,只需要说着镇子上有人暗通草原,将其全部诛杀就好。若是这批军士知道饷银被劫夺,那就会派他们一直在此地驻守封锁。解决的快还好,如果解决的慢,他们也得死。”   刘睿影说道。   “他们又会以何种原因死去?”   华浓问道。   “有什么死是不需要原因的。不过上官旭尧一定会给个原因就是了。他可以说这这批军士是叛军,而后再派军士来将其剿灭。这样一切都将被掩盖下来。尘归尘,土归土。二十年后,这镇子又会像我们刚来时那么繁华。”   刘睿影说道。   华浓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为何发笑?”   刘睿影问道。   “我只是觉得,这样真好玩。为了一个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而不断的伪造现实来遮掩。到最后,岂不是只有上官旭尧一个人知道,一个人承担?”   华浓说道。   “就像我方才对那高仁说的神不好当一样,王更难当。”   刘睿影说道。   “王?万万人之上,有什么难当的。”   华浓不以为然的说道。   “神办不成事情,没有人会骂他。只会觉得自己心不诚。下次再来时,一定会带着更贵重的祭祀品和更虔诚的心。但王要是办不成的事情多了,不但会被骂,还会被杀。”   刘睿影说道。   华浓又听不懂了。   所以他也沉默了下来。   刘睿影其实可以光明正大的走过去的。   只要他亮明了自己中都查缉司省旗的身份。   但是他没有那么做。   因为他摸不准这些军士到底接到的是怎样的命令。   若是为了边关大局考虑。   一个省旗,即便是 中都查缉司直属的省旗。   说杀便也杀了。   就算是擎中王刘景浩亲自追查下去。   上官姚旭只要出面搪塞一番,定然会不了了之。   所以他是不能冒这个险的。   尤其是他现在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   自卫都很是困难。   更不用说这闯营之事了。   “没想到,这荒郊野岭的,竟还能碰到两位如此俊俏的小哥儿!”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进刘睿影的耳畔。   他回身一看。   一位女子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这位女子一身农夫大嫂打扮。   但却难以掩饰他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风骚。   虽已不年轻。   可是这种风韵和气质,却是极为勾人。   她眼见刘睿影转过身子。   便也扭动着腰肢,款款朝前走来。   这女子两手空空,却光着一双脚。   脚背上还有下雨迸溅上的泥点子。   不过这些污秽却是更衬得她的双脚洁白,性感。   “小姐有何见教?”   刘睿影问道。   荒郊野外。   淡日薄星。   这女子就这么突兀的,施施然出现。   怎能不让人生疑?   “呦!俊哥儿嘴可真甜……开口就叫人家小姐……咱都这年岁了,也不知还能听到几声!”   这女子走到刘睿影身前两丈远的位置停住了步伐。   歪着头,微笑着朝前看去。   “两位俊哥儿可是要去前面那镇子?”   女子问道。   “是啊……我兄弟二人早起赶路办事,却是必须要穿过那镇子才行。没想到,怎么今日却是被军士围了个水泄不通……正在发愁呢!”   刘睿影说道。   还故作惆怅的样子,扣了扣头。   “巧了,我确实也要穿过前面的镇子。不如咱们一道同行?”   那女子说道。   “能和小姐一道同行倒是极美的……只是那些军士刀枪林立,让人害怕……”   刘睿影说道。   “你们两人手中,不也有剑?我怎的就不害怕呢?”   女子指着刘睿影和华浓手里的剑说道。   “因为小姐眼睛尖,一眼就能看出我们这是为了赶路的花架子。却是哪里比得上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军士?”   刘睿影笑着说道。   “花架子也有花架子的用处,你看两手空空,不也走了很远的路?”   女子双手一摊说道。   “敢问小姐从何处来?”   刘睿影问道。   “前面而来。”   女子指了指自己的身后说道。   明明是身后,她却非说是前面。   “小姐倒是好气魄!”   刘睿影夸赞道。   “哪里有什么气魄啊……无非是能舍得罢了。”   女子掩口轻笑的说道。   随即朝前走去。   走出了几步,似是听到身后没有动静。   便又回头看着刘睿影和华浓。   刘睿影想了想,提着剑,就快步追了上去。   “一会儿啊,你俩却是都不要说话。我说什么,只需要应和一声就好!”   女子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站住!震北王军令,此处需封锁十日。无关人等一律绕行。”   哨卡的军士远远看到三人走来,出言厉声说道。   “这位军爷……我们姐弟三人,实在是有要紧事!若是绕行的话,就得耽误起码三日的路程!也不知道家父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这女子说罢。   便开始抽泣起来。   军士一看这女人哭了。   一时间也是有些手足无措。   “这是军令!在下也没有办法,姑娘还是绕行吧!”   军士平和了语气说道。   “怎么回事?”   就在这位军士话音刚落时。   一位军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   “家父重病已时日无多,小女子正带着两位弟弟星夜兼程的去奔丧。没想到这路却是走不通了,要是绕行的话,恐怕是到了,人也没了……”   女子说道。   却是哭的更加伤心了。   刘睿影在后面冷冷的看着这一切。   他觉得有时候女人真的比男人好太多。   尤其是这种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女人。   简直让人没有应对之策。   那军官细细一瞧,却是对这女子的风骚和面容有些着迷。   “真的是去奔丧?”   军官问道。   “是的军爷!这几日星夜赶路,却是连鞋子都走掉了,也没来得及买……”   女子收住了哭声。   蹲下身子,摸着自己的双脚说道。   显得楚楚可怜。   “唉……现在能有如此孝心的子女倒是不多了!既然是奔丧,就快快过去!不过回来的时候,切记不能再走这条路了!”   军官说道。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女子一听,立马站起来,不断的躬身道谢。   她穿的这身布衣极为宽松。   如此一低头,却是让那军官满眼春光。   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顿时起了别样念头。   “不过这奔丧赶路虽然要紧,可若是光着脚,想必也是走不快的吧?”   军官话锋一转说道。   刘睿影看到他的表情。   已经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不过也是理解了先前这女子说的‘舍得’是什么意思。   “的确如此……只是这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市集。况且……况且……”   女子欲言又止。   不说,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镇中已被封锁。所有的屋子都集中规制,你且随我来选一双合脚的鞋子吧!”   军官说道。   “多谢军爷厚爱!只是我这两位兄弟……”   女子指了指身后的刘睿影和华浓。   华浓觉得有些尴尬。   一直低着头。   刘睿影却是做出一番唯唯诺诺的样子。   在那军官把眼神丢过来的时候,丝毫不敢有任何对视。   双眼止不住的,一直在游离。   “让他们也一并进来,稍等会儿就好了!”   军官说道。   随即刘睿影也是点头哈腰的连连道谢,继而通过了哨卡。   他看着女子和那军官朝一处营帐走去,叹了口气。   “我们真就在这里等吗?”   华浓问道。   “若是不等,我们能去哪里?”   刘睿影反问道。   举目望去,四周都是军士。   且因为天色暗沉的缘故。   到处都点着火把照明。   却是让人无处遁形。   “他的父亲真的死了吗?”   华浓问道。   “不管死没死,现在开始,就是死了。而我们,也就是要去奔丧的!”   刘睿影说道。   他知道营帐内即将发生的事情。   故意走远了点。   以免听到里面的响动,自己也会难堪。   或许这女子的父亲真死了。   但一定不是现在。   可能是去年,也可能是上个月。   先前那番逢场作戏,无非是调动起了曾经的情绪罢了。   有些事,做一次就可以用一辈子。   这女子想必就是这样的狠角色。   “她舍得什么了?无非就是哭了一场。”   华浓看着那女字和军官进去的营帐自语道。   “若是说外物的话,她的确是什么都没有付出。她说的舍得,是舍得自己!”   刘睿影说道。   华浓显然没有明白刘睿影话中的含义。   他虽然学会了哭和笑,也大致明白了人。   可是他却不懂女人。   因为他从未和女人打过交道。   尤其是这样舍得的女人。   怕是就如汤中松那般的花丛高手,也会避让三分。   因为一个女人若是舍得起来,那她就敢于舍得一切。   自己的身子算什么?   性命都可以抛之于脑后。   只是有些女人是舍得自己,有些女人却是让别人为她舍得。   就好像是先前的神庙中的苹果。   若是带皮吃,未免口感有些酸涩。   但若是有人把外皮削去,那入口的则尽是甘甜。   一个女人如果在你面前楚楚可怜,惺惺作态,那他一定会是想让你舍得。   但一个女人要是坦坦荡荡,有话直说。   那就说明她愿意为你舍得。   只不过后面这种女人,一般都不讨喜。   反而是那些矫情做作的,更得人心。   但只有最聪慧的才能拿捏住这其中的分寸。   什么时候该坦荡,什么时候要矫情。   因为这世间没有什么比原谅和理解更能让深入人心的事情了。   不过这样的女人也普遍讲理。   因为她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就好像这女子。   她帮刘睿影和华浓,也许只是出于一时兴起。   不过女人做事,岂不就是这般,只论高不高兴?   若是高兴了,没有道理的事也愿意去做。   若是不高兴,你即使将全天下的道理都摆在她面前,她也会一把火烧了,丝毫不理会。   正在刘睿影背对着营帐,思考着这些问题的时候。   华浓拍了拍他的肩膀。   刘睿影看到那女子走了出来。   他着实没想到会这么迅速。   可是她却依旧光着脚。   并没有穿鞋。   “我已经把你们带进来了。”   女子说道。   却是收起了先前的媚态。   “多谢小姐!”   刘睿影道了一声谢。   “只不过为何还是没有穿鞋?”   刘睿影接着问道。   “鞋子都不合脚,也入不了眼。若是入了眼,哪怕不合脚,我也会舍得自己的脚,塞进那鞋子里去。”   女子笑着说道。   “不管怎么样,还是多谢了!”   刘睿影说道。   “我也只是为了自己好玩罢了……并不是真心要帮你。不过,既然你对我这般客气的道了两声谢,我便也再给你提个醒,算是对得起你这两句客气!”   女子说道。   “小姐请说!”   刘睿影客气的说道。   “快跑!”   女子丹唇微张,轻轻的吐出两个字。 第十一章 白日见星宿【中】   刘睿影还未回过神来。   突然一股磅礴的劲气便如滔滔江海一样将整个镇子都囊括其中。   剑气冲天而起!   一束光柱把厚厚的云层都尽皆穿透。   撒下了一片光明。   刘睿影没想到这军营里竟然还潜藏着如此高手!   怕是距离那天神耀九州之境也已迈出了半只脚。   想必是震北王上官姚旭专门派来的压阵的!   “你到底做了什么?”   刘睿影问道。   女子看着那剑气。   丝毫不理会刘睿影的问题。   他朝旁侧走了几步,才看到先前与那军官进入的营帐,侧面已是被鲜血染的通红。   既然这女子能走出来。   死的就一定是那位军官了。   看来这女子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舍得的。   因为刚才她就没有舍得。   若是舍得,那军官也不会死。   自是也不会惊动这位压阵的高手。   就在剑气逼杀而至的时刻。   女子突然素手一扬。   从袖中划出一柄软剑。   犹如一条灵蛇。   而她自己不也是一条蛇?   一条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咬你一口的美女蛇。   军官已经被她咬死了。   刘睿影虽然想隐蔽身份,但事急从权。   到了最后关头,却也由不得他。   “是你!”   一位中间人凌空虚度。   几个踏步就走到了近前。   剑指那位女子说道。   显然,两人不但熟识,还有些过节。   “怎么,故人相见,你孙德宇不请我吃杯酒也就算了。还要要这般用剑威胁我一个弱女子?”   这女子淡笑着说道。   却是丝毫不惧。   “你这妖女!三年勾引了我儿子,引得他一身修为尽废,连体内的阴阳二极也崩溃了!还好意思说是我故人?”   孙德宇说道。   “那是他自己不争气!真是神秘样的人养出什么样的子孙……不但儿子是这样,现在你这些军士又比你儿子强了多少?”   这女子说道。   “你杀我震北王域的军前校尉,今天公私却是要一并与你了断!”   孙德宇说道。   却是瞬间就稳住了心神。   不再像先前那般暴怒。   刘睿影眼见他浑身剑意爆发。   却是一出手,就要以巅峰来应敌。   看来这女子也不是什么易于之辈。   “三年的事都还挂在嘴边念念不忘……也难怪你都这么久了,却是还没有登临那耀九州的天神之位!”   女子轻蔑的说道。   她赤足踏前一步。   手上劲气流转。   那条如灵蛇般的软剑,顿时伸展开来。   笔直坚挺。   无边的威压从她周身释放出来。   竟是稳稳的压住了孙德宇的剑气。   这女子虽然是女儿身。   但功法武技却极其霸道。   而在这刚猛之下,却又隐隐透露出一股邪佞之感。   “难道你……”   孙德宇感受到女子的威压,震惊不已。   话到嘴边,却是都没能说完。   “早就说你不要太过于暴虐!这儿孙自有儿孙福,强求不来。若是你早一点另辟蹊径的话,我定然不如你。”   女子说道。   刘睿影静默在一旁,准备袖手旁观。   因为他不知道还会出现什么变数。   孙德宇不再言语。   虽然对方的威亚强盛,但他能感觉到。   这女子也还没有迈出那一步。   若是她已登临了耀九州的天神之位。   那自己定然是有多远就遁逃多远。   绝不会与之争锋。   要知道,这一身修为可是来之不易。   虽然机缘更为重要。   但假以时日,谁就能说的准他没有那般机缘呢?   只要活得足够长久。   便能把那无数的未知尽皆变成已知。   孙德宇脚下步伐急转,挺剑刺出。   这女子却不紧不慢。   一副有恃无恐之状。   对于孙德宇凌厉的剑气不闪,也不避开。   而是轻轻的递出了她的软剑。   这柄软剑的剑锋和孙德宇的剑身触碰的瞬间,便立刻拐了个弯。   下半截剑身依旧刚硬。   结结实实的抵挡住了孙德宇的剑招。   而上半截却是以一个极为诡异的弧度,绕过他的剑身,朝他的左肩处刺去。   孙德宇见状也不敢再向前刺剑。   只得后剑回防,护住周身关口。   但这女子的软剑,却如同跗骨之蛆般寸寸攀附。   让孙德宇不但无法变招。   就连抽剑回守却是也办不到。   忽然间。   这女子的软剑却是猛地一打转,再度恢复了笔挺的样子。   不停歇的朝着孙德宇刺出了七七四十九剑。   每一剑都是大开大阖,有进无退的攻招。   却是把自身的门户然洞开。   孙德宇虽然看到她周身都是破绽。   若是给他一瞬的机会。   这女子刺了七七四十九剑,他便能杀她七七四十九次。   但奈何这女子的剑招却是过于凌厉。   让孙德宇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孙德宇只得稳扎稳打。   守住周身要害。   想要以静制动,等待着女子剑势衰败。   这,便是他再度挺剑反击时刻。   没有人的巅峰是能一直维持的。   越是凌厉的剑招,衰败的也越快。   就像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不知道的时候,能让人无声无息静悄悄。   知道的多了,反而就愈发火热。   但随着知道的越多,这火热却也会逐渐消退。   到最后却是连静悄悄都不如。   而是变得冷冰冰。   不过孙德宇却是忽略了一个很是重要的问题。   那就是他的对手,是一位女人。   女人的精力可能不如男人旺盛。   但女人的精神,却总是要比男人持久的多!   一个女人最大的痛苦不是被遗弃,不是被得不到挚爱。   而是丧失了曾经的激情。   无论这激情是肉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   这种苦痛不但强烈,还永远难以忘记。   或许直到她死了,才能浇熄。   孙德宇的剑,却是唤起了这女子的激情。   身在局中的他或许不知。   但刘睿影看的却是一清二楚。   果然。   七七四十九剑尽了。   她的势头仍然不减。   孙德宇招架着,已向后退去了十几丈远。   但仍旧是有些不敌。   他不愿与她再行缠斗。   若是继续退让下去,不但他的颜面在震北王域的军士中尽失,自己怕是也会落下难以跨过的心结。   随即他冒着被刺中的风险。   放弃了守备。   剑尖直接袭杀向这女子的面门。   逼近她那清秀的眉。   “想当年,你儿子可是日日给我画眉!”   女子冷不丁说道。   孙德宇却被这句话激的方寸大乱。   剑尖竟是便宜了寸许。   但就是这寸许的偏差,却是让这女子躲过了这一剑。   而她的软剑,却刺入了孙德宇的左肋。   鲜血浸透了衣裳。   犹如一朵蔷薇正在缓缓绽放。   刘睿影看着这女子的神色。   他发现自己先前却是想错了……   让这女子重拾激情的,不是孙德宇的剑。   而是鲜血。   是先前那位军前校尉的鲜血。   要知道女人在感情方面,总是要比男人更冷静。   而且无论是多么沉痛的回忆,在必要时刻,却是都可以作为杀敌的武器。   孙德宇是男人。   又事关他的儿子。   所以他无法冷静。   若说他对自己的事情还能吃得住劲的话。   但对自己的后代,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理智。   父母就是如此。   无论修为有多高,权利有多大。   对于自己的后代,总是以一副怜悯弱者的姿态。   很多时候,后代们并不会领情。   但他们依旧会如此照做下去。   但事实却往往与此相悖。   就和那女子一开始说的话一样。   儿孙自有儿孙福。   长辈们觉得后代的命运必须要自己牢牢把关,层层主宰,才会走得妥当。   殊不知其实他们的命运却是被自己的子孙们拿捏在手里。   他们可以让自己的长辈幸福长久,也可以让他们艰苦卓绝。   孙德宇的儿子已是个苟延残喘的废人。   但就是这样一个无用的废人,却依旧有能力,让他已是逼近人间武修巅峰之境的父亲中了一剑。   这道理的对错,显而易见。   流血的终归是理亏的。   说的再多,他还是流血了。   让他流血的,就是有理的。   不管先前有过过少扯不清的恩恩怨怨,现在却着实是她的剑刺了进去。   “你……好狠!”   孙德宇说道。   “我狠吗?我从没觉得我狠。”   女子说道。   把皓腕一抖。   把剑上的血花尽皆震落在地。   “以你的资本和修为,什么男人得不到,为何就偏偏要去祸害我的儿子?”   孙德宇质问道。   他仗剑拄地,捂住了伤口。   这一剑让他伤的不轻。   “祸害?你为什么就不绝的我们是真心相爱呢?”   女子说道。   孙德宇没有回答。   但脸上的表情将他的心里想说的话暴露无遗。   满满的都是不屑与嘲讽。   女子抬头看了看天。   刘睿影望着她的背影,很是凄楚。   她毕竟是一个女子。   刘睿影倒是相信她与那孙德宇的儿子是真心相爱的。   不过孙德宇说他是祸害,别人也会这样说。   如这女子却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和他的儿子在一起,他心中的煎熬与纠结又有几人能够知晓?   “真是因为我有这般资本和修为,天下什么男人都能得到我才会爱你的儿子。”   女子冷淡的说了一句。   语气冰凉。   不带任何色彩。   刘睿影隔着这么远,声音传到耳边,却是都让他不自主的一颤。   “这又是为了什么?”   孙德宇问道。   “为的是他在知道了我是谁之后,对我已然如故。而你,远没有你的儿子真诚!”   女子说道。   提剑指着孙德宇。   随即。   刘睿影感觉到百里之间,天地大势正在朝此间急速聚集。   头上风云翻滚,竟是露出了一线天。   这女子,竟是在这一句话的功夫,摸到了登临天神耀九州的契机。   人都有七情六欲。   最难堪破是情字一关。   方才那句话出口。   却是这女子的最为诚挚的感情流露。   一言破情。   举世皆惊。   不但是震北王域。   就连中都城中,正在打盹的擎中王刘景浩也察觉到了遥远之处的天地异象而瞬间板正了身体。   孙德宇默默无言。   看着头顶的一线天。   “斩我即刻耀九州,你还在等什么?”   孙德宇问道。   “一线天终究是只是一线天。离这万里无云,天朗气清还差得远。”   女子说道。   “斩了我,定然就能如此。”   孙德宇说道。   他重新站直了身子。   即便是死,他也不要佝偻着背。   女子呆呆的望着天。   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她手中的剑软了下来。   云层重新遮蔽。   天地也逐渐趋于平静。   “你竟然……放弃了!”   孙德宇说道。   女子的双眼中噙着泪水。   若不是抬头望天。   着泪水早就流下来了。   “她好像又哭了!”   华浓说道。   “嗯……”   刘睿影重重的回答了一声。   此刻他对这女子只有敬重。   却是再无半分瞧不起。   女人虽然对于感情比男人要冷静的多,但若是身心的放开去爱,却是也要比男人可怕的多。   刘睿影知道她这次的流泪,却是和先前不同。   先前只是为了进这镇子的逢场作戏。   但现在却是自我情感的真实宣泄。   这眼泪一滴滴划过她的脸颊,落在地下。   和泥泞的大地混为一体。   但却是也一滴滴的滴在她自己的心上。   把她的心,都滴碎了。   对于一个心碎的人来说,登临那耀九州的天神之位还有什么意义呢?   什么意义都没有。   而一个心碎的人,却是也永远为自己关上了这扇登临的大门。   有可能她会缓过来。   把碎裂的心缝缝补补,重新振奋。   一定有很多人会这么做。   但刘睿影觉得,眼前这女子是决计不会了。   心碎了就碎了。   碎过得东西,再怎么拼凑都不完满。   这也正是她的心中所想。   破镜终有重圆日,心碎再无复合时。   “他的修为不是我废的。是他自己。”   女子擦干了泪水。   对着孙德宇说道。   “他为何要这么做?”   孙德宇不解的问道。   “因为他也爱我。”   女子说道。   刘睿影心中感慨万千。   这一对苦命鸳鸯。   一个甘为爱人废尽修为。   一个愿为对方碎尽心田。   到底这场得失,是为了什么?   但孙德宇却是觉得自己这一剑挨得不亏。   若是当时他再开明些,或许就不会酿成今日这种局面。   “你杀了我吧……这是我欠你的!”   孙德宇说道。   “我不会杀你。”   女子摇了摇头说道。   “为何不杀我?难道你不恨我?”   孙德宇说道。   “我已经体会不到任何感情了。而你却还是我爱人的父亲。所以我不会杀你。”   女子说道。   随即瘫软下来。   坐在泥泞之中,抱着自己的软剑发呆。   孙德宇还想说什么,却是忽然察觉到了异动。   “你快走!边军四百万两饷银被劫,王府派出了三位供奉调查此事!先前你引动的天地大势,以及一线登临之机遇已经惹得那两人正在急速驰援此处。再不走,你必死!”   孙德宇说道。   他也终究是打开了这段心结。   否则不会出言如此。   但那女子却好似闻所未闻一般。   仍旧呆呆的坐着。   双眼空洞,没有神采。   “她就是来找你说清楚这件事的……现在事情已经了断,她也没有了任何想法。至于死,她早就无所谓了。”   刘睿影忽然上前说道。   “小兄弟是何人?”   孙德宇见刘睿影气度不凡,出口问道。   先前他与这女子打斗时,却是对刘睿影没有多加关注。   “局外人。”   刘睿影说道。   孙德宇一阵苦笑。   局中人自迷,局外人当清。   自己还真是越活越倒退……   “烦劳小兄弟一件事!”   孙德宇拱了拱手说道。   “我会待她离开的!”   刘睿影说道。   他知道孙德宇要拜托自己什么事情。   而他也着实不愿看着这么一位有情有义的女子,死在那些王府早已没了良知的王府供奉手下。   “多谢了……在下震北王王府供奉,孙德宇!”   孙德宇说道。   却是放低了姿态,极为郑重的说了一番自己的名讳。   刘睿影知道,这意思是他孙德宇欠了自己一个人情。   刘睿影也突然一阵苦笑。   没想到回一趟中都竟是如此之难。   不过有些路,一旦出发了。   若是不走到头,是没有旁的路口的。 第十二章 白日见星宿【下】   都说少年每过五岁就是一道坎。   刘睿影到如今,已是把这坎过了四道半。   他本来准备在自己度过第五道坎时开始喝酒。   但如今却是早了两三年。   他带着那位女子一路狂奔。   竟是在半日之内就绕过了平常两三天的路程。   阳文镇。   震北王域鸿洲属地。   这也是最近的一处,有查缉司站楼所在的地方。   刘睿影按图索骥,才找到了这里。   一处位于山坳之间的小镇。   他想不明白为何中都查缉司会在这样一个偏僻孤独的小镇建立一座站楼。   但既然存在,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来了。   阳文镇虽然偏僻,但也不失繁华。   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   客栈,酒肆,青楼妓馆,应有尽有。   刘睿影和华浓轮流背着那位女子赶路。   她并不胖,但背在背上却很沉。   也不知是不是刘睿影紧张的缘故。   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和女人有过这么亲密的接触。   不过老马倌告诉过他,死人都很沉。   要比活着的时候,重得多。   刘睿影问他为什么。   老马倌却是他也不知道。   大概是因为死了之后,精气神都泄了,所以就会很沉。   这显然是一个说不通的道理。   也一定都不合乎逻辑。   可刘睿影当时听完后却很高兴。   因为终于有老马倌也说不清楚的事情了。   所以他又问老马倌有没有见过死人。   老马倌却说自己亲手送走了三代人。   一路上,刘睿影都在小心查探着这女子的脉搏和呼吸。   她虽然睁着眼睛,但却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以至于到现在双眼极为的红肿,还在不停地流淌着眼泪。   这不是哭。   而是眼睛太过于干涩时的自我保护。   刘睿影看到她还能流泪。   便知道她没有死,也就放下心来。   “泡一壶茶,要浓一点!”   走进这家酒肆的时候,刚好是华浓背着这女子。   刘睿影问小二点了一壶茶。   还特意交待要浓一些。   小二虽然不解。   但看到这两位青年人竟是背着一位女子走了进来,手上还都提着剑,便也没有多问。   带着女人来喝酒的人很多。   在酒肆里点茶的人也很多。   但背着一位女人,还来酒肆里喝茶的人,小二却是从来都没有见过。   人对自己没见过的事情总是有些好奇。   以至于往茶壶里加水的时候,他的目光还一直朝这边看着。   沸水都淤出来了,竟是还不自知。   华浓把那女子安顿在座位上。   她似是回过了些神。   至少她的眼睛眨动了几下。   “这是哪里?”   她开口问道。   声音有些干涩。   还很是细小。   刘睿影差点没有听清。   “阳文镇,鸿洲。”   刘睿影说道。   “哦……”   女子应了一声便没有了下文。   她转头看去,大厅里还有几桌食客。   他们对刘睿影这二男一女的怪异组合也是好奇的很。   但当这女子的目光看过去后,却又纷纷低下了头。   女子起身,径直朝后堂走去。   刘睿影本想问问,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小二把茶端上了桌子。   客气的询问着,是否还要些别的茶点吃食。   刘睿影却说等一等。   他不是不饿。   而是着实吃不下去任何。   现在的他只想喝一杯浓浓的茶,缓缓精神。   当那女子再度回到刘睿影的视线中时,让他差点没认出来。   先前的朴素的布衣已经不见了踪影。   但见她身穿深兰底杭绸暗纹中衣,逶迤拖地浅啡底绫撒花百合裙,身披石青色底弹墨绫薄蝉翼纱。   凌乱的头发,已经变得异常柔顺。头绾风流别致,挽着一个双环望仙髻。轻拢慢拈的云鬓里插着金镶玉蝶翅钗。   先前用剑的手上戴着一个翠玉银杏叶玉环。   腰上还系了一条水蓝如意流苏绦,绦的右侧挂着一个绛紫底海棠金丝纹香袋。   就连先前的赤足也穿上了一双翠绿底绣梅花月牙小靴。   整个人端的是仙姿玉色。   刘睿影不知道她是怎么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能如此改头换面。   不过他却是想起了昨夜里高仁两手空空就能不断的拿出‘曲居士’的戏法来。   想必这女子也是如此。   其实一位能剑开一线天,差一点就登临天神耀九州之位的人,能做出什么事都是不稀奇的。   “我叫月笛!”   女子说道。   她微笑着。   除了眼眶还有些红肿,其余的却是都恢复如常。   只不过刘睿影却觉得她的笑很勉强。   “我叫刘睿影。”   不管怎样,刘睿影还是客气的回应了一句。   “好奇我为何会这副模样?”   女子问道。   却是把刘睿影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刘睿影点了点有头。   却是没有言语。   “因为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总得要有些起码的尊敬。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把自己收拾的漂亮一些,端庄一点,就是最好的尊敬。”   月笛说道。   她语气祥和。   先前挑逗军士与校尉的那番媚态早已烟消云散。   但这句话说完。   她却是又开始发呆。   刘睿影早就听老马倌说过。   他说这世上有很多种人。   但大体上就只能分为两种。   一种人活在过去,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追忆往事。   另一种人活在未来,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不切实际的憧憬。   但唯独缺了活在当下现在的人。   并不是没有,而是太过稀少。   刘睿影听得出,他是让自己做那最为稀少的,活在当下和现在的人。只不过当下在他眼前的人中,却是把这三种人都聚齐了。   华浓初出山林,一切对于他而言都是崭新且不可思议的,自然会勾起他的无限憧憬。   单单是‘中都城’这个地名,就足以让他浮想联翩。   而这月笛,则是个彻头彻尾活在过去的人。   她无时无刻不在恋旧。   不过这旧时光不一定是好的。   未来的事不可预测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就算是活在当下的人,也一定是有很多事值得去回忆和期待的。   只是大家都很刻意的回避这种想法而已。   “你……要吃点什么吗?”   刘睿影问道。   “有酒吗?”   月笛摇了摇头,却是要酒喝。   刘睿影没有拒绝,让小二上了几壶酒。   顺便也让他上了几碟下酒的小菜。   往事如烟,旧梦难追。   透过月笛的双眸,刘睿影可以看到她的挣扎。   她在尽力的想从过去中跳出来。   可是失去的已经失去。、   错过的已然错过。   挣扎之后只能得到些教训。   跟喝酒要付酒钱,念书要交学费是一般道理。   华浓主动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酒入喉。   他的脸上有了些欣喜神色。   刘睿影想起当时萧锦侃在查缉司中也是如此。   虽然刘睿影不喝酒。   但看到他们欢聚一堂,这酒不断的从酒壶中倒出来,继而又从酒杯里一点点消失下肚。   那股难以言明的豪情壮志就会快速的升腾起来。   他们虽然活的还够久,但也是会忆旧的。   一些曾经让他们觉得很是窘迫的事情,经过年月的积累之后,在次提起,也会让他们开心的发疯。   不过那些真正痛苦难过的事。   他们是决计不会去想的。   因为他们只想快乐。   而喝酒无疑是当时最快乐的事情。   “我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他也和你差不多年纪。只不过那会儿我远比现在年轻。”   月笛说道。   却是用酒杯轻轻的碰了碰刘睿影的茶杯。   然后自顾自的喝了下去。   “我和她一样都很爱喝酒。不论是什么酒,只要能醉都喝。什么梅子酒,米酒,红露酒等等……杂七杂八的混在一起喝,往往能醉的很快。”   月笛接着说道。   “很多事情杂糅到一想,一起做,也能让人头疼的很快。”   刘睿影说道。   “你要做什么事?”   月笛问道。   刘睿影摇了摇头。   他并不想说。   因为这些事情和月笛无关。   而他向来不愿意把自己的事和无关的人有所牵扯。   萧锦侃把华浓托付给刘睿影。   本是让他平平安安的带回中都的。   现在出了这么多变故,他已是极为过意不去了。   “你救我一命,让我能继续活下去喝酒,我总得有些感谢。”   月笛说道。   “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刘睿影说道。   若是月笛不能重新提起精神,她怎么会重新打扮成这副样子?   刘睿影只是带她离开了那个地方罢了。   人终究还是只能靠自渡。   月笛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是平静的喝着酒,偶尔吃一口小菜。   刘睿影把这一壶浓茶喝完。   觉得自己的精神也是恢复了不少。   他便决定去阳文镇的查缉司站楼。   既然他现在回不去中都。   有些事还是尽早汇报上去比较好。   回过头一看,这博古楼还是小事。   震北王域的四百万两饷银才是重中之重。   这家酒肆没有住宿。   不过最近的一家客栈,就在酒肆的斜对面。   “你是中都查缉司的人。”   就在刘睿影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   月笛说道。   “是。”   刘睿影回答道。   “你是哪个省的?”   月笛问道。   “你对中都查缉司很熟悉?”   刘睿影反问道。   “熟悉。但不喜欢。”   月笛说道。   “我是天目省的。”   刘睿影说道。   “省巡蒋昌崇?”   月笛说道。   “没错。你认识他?”   刘睿影问道。   “不认识。”   月笛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刘睿影总觉得月笛和中都查缉司有些关系。   从她开口问自己是哪个省开始,这种感觉就越发的强烈起来。   “若是当时的查缉司,都是你这般少年的话,我也不会离开了。”   月笛自语道。   这却是让刘睿影浑身震悚。   自己的感觉着实没错!   这月笛不但和查缉司有关系,甚至她本就是查缉司的人。   不过听她话中的意思,却是和萧锦侃一样,因为某种原意离开了。   不过以月笛的武道修为,在查缉司起码也能和省巡比肩。   但这个名字对于刘睿影而说却是生疏的紧。   从来都没有听过。   “当时的我叫韵文。月韵文。”   月笛说道。   刘睿影已是说不出话来。   韵文。   中都查缉司掌司之下的两位司督之一。   虽然查缉司中人都不知道她姓什么,也不知她是男是女。   但司督之位在查缉司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司督……韵文?”   刘睿影试探的问道。   “没错。”   月笛说道。   “其实我也不算离开了查缉司。虽然我不再为查缉司做事,但卫启林在我临走前,还是给我保留了司督的职位。任何时候我想回去,就能回去。”   月笛说道。   “那您为什么要离开?”   刘睿影问道。   语气也恭敬了起来。   “没什么原因。就是觉得太压抑了,想出去走走。结果这一走,差点万劫不复。”   月笛自嘲的说道。   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牌。   一块没有任何雕饰的椭圆形玉牌。   正面是两个大字:司督。   背面则刻着她的名字,韵文。   “此处人多眼杂,在下不便行礼,还望您见谅!”   刘睿影说道。   玉牌和他的官凭一样。   都是身份的象征。   所谓空口无凭。   查缉司向来是认令不认人。   “无妨。”   月笛轻描淡写的说道。   “您为何要在这时告诉我身份?”   刘睿影问道。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问出来,无非是想确定一番罢了。   “因为我不想你死。”   月笛一字一顿的说道。   这显然不是刘睿影想听到的答案。   因此他只有沉默。   “所以我决定帮你一把,将那四百万两饷银追回来。”   月笛接着说道。   刘睿影笑了。   这句话才说出了他的心中所想。   试问一个漂泊在外许久的司督,为何会突然自报身份?   那就一定是要对眼前的事有所作为。   “您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刘睿影问道。   “你还是叫我月笛吧……或者月姐也行。”   月笛说道。   刘睿影有些尴尬。   “你不是已经有了想法?”   月笛又喝了一杯酒后说道。   刘睿影的确是有些想法。   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心里没底的时候,总是想要多问问人。   并不是为了得到些建议。   只是想听到一声肯定,让自己的底气更足一些。   “不过我要先声明一点。”   月笛话锋一转,语气忽然严肃。   “月姐请讲!”   刘睿影说道。   “先前发生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许再提。”   月笛说道。   “我明白。”   刘睿影说道。   “不是明白,而是必须这么做。”   月笛说道。   “我会这么做的。”   刘睿影语气坚定。   “他家世代都是震北王域的人……情深缘浅,这就当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月笛说道。   刘睿影知道他说的是谁。   便是那震北王王府供奉,孙德宇之子。   “他们……都不知道你和查缉司的关系吗?”   刘睿影终究还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   “不知道。我在查缉司叫韵文。除了卫启林以外,没人知道我姓月。因为这个姓本就很少见,写出来难免引人注目。现在想想,倒的确是让我日后方便了不少。”   月笛说道。   “月姐出查缉司多久了?”   刘睿影问道。   “记不清了……估计和你活的年岁差不多。”   月笛看着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等着月笛喝完酒,好一并离开。   但在这时却有一个喝的烂醉的酒鬼直勾勾的看着月笛,走了过来。   刘睿影皱了皱眉头。   但他却又不好催促月笛。   那酒鬼显然也是位江湖客。   从他腰间挂着的那把大宽刀就能看出来。   这样的人今朝有酒今朝醉。   没钱了,就再去做些无本的买卖。   总之是没有是非底线的。   小二显然是知道这位江湖客的习性。   一看到他径直朝着刘睿影这桌走来,便上前阻拦。   “张爷!您这是……”   小二话还未说完。   脸上便结结实实的被这位张爷抽了一个耳光。   “连老子的事你也敢多嘴?”   这位张爷晃晃悠悠,满嘴酒气的说道。   “客观,您带着女眷,还是快些离开吧!”   小二赶忙跑过来,捂着脸,对着刘睿影耳语一番。   还未等到刘睿影回应。   那张爷却是已经一屁股坐在了月笛的身边。   一条胳膊搂过去,把住了月笛的肩头。   “美人儿!和这俩小白脸有什么好说的!他们哪里懂得男人会的东西!”   张爷说道。   “难道你就懂?”   月笛不动声色的问道。   也任由他搂着自己。   “那当然了!只怕你试过就忘不了,还得求着我要!”   张爷说道。   伸出另一只手,就要朝月笛脸上摸去。   只是到了近前,忽然发现自己的手不见了。   低头一看,竟是掉在了桌子上。   他茫然的看着月笛。   “别弄脏了桌子!”   月笛说道。   拿了一只碗,放在他的手腕下接血。   酒劲的作用总是能让人迟钝。   过了许久,这张爷才嚎叫了一声!   抱着自己的断手,在大厅里又蹦又跳。   “你是不是人……你是鬼!你是鬼……”   张爷嚎叫着冲出了酒肆。   月笛把他他那掉在桌子上的断手,扔进给他接血的碗里。   信手一抛,就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我当然是人……只是脾气不好。”   月笛说道。   说完还对着刘睿影调皮的笑了笑。   现在她,好似又活灵活现了起来。   但刘睿影知道,这不是忘记,而是放下。   毕竟渡过沧海的人,是不会在意湖水中的涟漪的。   踏遍了九山,世上那还有能够如烟的云霓?   他放下了曾经让她自己迷离神情的风景。   但是那些音容笑貌依然和她紧紧相依。   舞榭歌台,灯红酒绿。   莺歌燕舞,花田逶迤。   这些个世俗的光景,她肯定早就看腻了。   中都城外的那条河日夜的流淌着。   也会在每个春天,都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   只是琼楼依旧在,斑驳却陡生。   燕子飞走时,没人会提起旧日风情万种。   待那燕子再循着笛声归来时,最好看的,依然是这满城风絮,一川烟雨。 第十三章 黑鸟与乌鸦   月笛放下了酒杯。   但壶中的酒却还没有喝完。   刘睿影本以为她会这般一杯杯的,直到喝过瘾才会离开。   但月笛去却不是这般打算。   “我本也是个喝酒的人,而且喝的很多。”   月笛说道。   这一点,刘睿影没有任何质疑。   他看的出来。   喝酒多的人,和刚开始喝酒的人是完不一样的。   华浓虽然也在喝酒。   但他倒酒的样子很是笨拙。   举杯一饮而尽时,也有些过分刻意。   反观月笛这边。   倒酒,饮酒却是一气呵成。   让人看起来也有种行云流水之感,   她从不刻意的仰起头。   但还是能饮尽杯中酒。   她的脖子很好看。   没有任何皱纹,光滑白皙。   若是愿意扬起头来喝酒的话,一定也是极美的。   可是就这般不动声色,没什么大阵仗的喝酒才方能显出真功夫。   “你知道在查缉司的时候他们都叫我什么吗?”   月笛问道。   喝了酒,她更为活泼起来。   刘睿影自然不知。   查缉司的司督,离他太远了。   “他们都叫我大将!”   月笛说道。   “大将?”   刘睿影很是诧异。   只有军队里能征善战的将军,才能被称之为大将。   月笛从来没有打过仗,怎么会被称作大将?   “这大将不是指打仗。是说喝酒!查缉司里面,喝酒的人很多,但能正正被称为大将的,只有我一个!”   月笛颇为自豪的说道。   刘睿影笑了笑。   “后来我就不喝酒了。”   月笛突然说道。   “可是你刚才还在喝。”   刘睿影指了指桌上的酒杯和酒壶说道。   “对于大将而言,喝这么点,算作喝酒吗?”   月笛反问道。   刘睿影撇了撇嘴。   凡事无绝对。   “那不喝酒之后,这大将的名头岂不是就被别人拿去了?”   刘睿影问道。   “那倒是没有……别人想要当大将,自得是让上一任大将败下阵来才行。而我却不喝酒了,谁来也不应战。所以这大将始终是我的。”   月笛说道。   “不喝酒的大将,日子可是有些变化?”   刘睿影问道。   “不喝酒之后,倒也没什么……只是觉得一天变得很久。而且朋友似乎也少了很多。以前那些朋友,觉得我不喝酒了,倒是也无趣的紧。”   月笛说道。   “以前他们见到我喝酒就害怕,更害怕被我灌醉。结果后来我不喝酒了,却是连吃饭也不叫我一起了。他们都说我不喝酒之后,叫我一起去吃饭也没什么意思了。”   月笛接着说道。   “难道他们觉得你的魅力就在喝酒上?”   刘睿影问道。   “即使不在喝酒上,起码也有一大半在。”   月笛笑了笑说道。   刘睿影叫来小二结账。   但小二却是不敢收钱。   因为他们砍了那张爷的手。   刘睿影苦笑不得的解释说,他们并不是什么恶霸。   喝酒吃饭,那就是该当付钱的。   一番好说歹说,小二才终究是颤颤巍巍的接过了银子。   三人走出酒肆。   阳光明媚。   刘睿影眯着眼。   他许久都没有见过这样温暖闲适的阳光了。   虽然晚上的时候能让他很安静。   但偶尔在大太阳下走几步,也是一件极为舒服的事情。   “我们先去那客栈安顿一番?”   刘睿影指着前方对着月笛问道。   月笛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掌柜的,号三间上房!”   刘睿影说道。   “客官,实在对不住……我这客栈,今明两天都被人包下了!”   掌柜的告罪说道。   “那镇上还有别的客栈吗?”   刘睿影问道,并未多做纠缠。   虽然他可以住进查缉司站楼里。   但自从丁州一事过后,他还是喜欢一个人在外面,自由自在的。   何况,他现在除了身边的华浓可以相信以外,就连月笛却是还都带着三分堤防。   小心总是没有错的。   “阳文镇虽然繁华,但客栈却只此一家……”   掌柜的说道。   言语间很是不好意思。   “是何人包下的?”   月笛忽然问道。   “是本地查缉司站楼的楼长!今晚他要在这里办寿宴,很多朋友从外地赶来。所以他干脆把整座客栈都包了下来。”   掌柜的说道。   月笛和刘睿影相视一笑。   没想到,这查缉司一个小小的站楼楼长,竟是还有这么大的牌面。   “月姐觉得该怎么做?”   刘睿影问道。   “寿宴这么热闹的事情,怎么能错过?到时候不但能白住一晚,兴许还能白吃一顿好的!”   月笛说道。   刘睿影觉得这月笛简直就是二十年后的欧小娥。   这股子泼辣劲儿,倒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不过别人过生日,两手空空的去未免有些太过于失礼。”   刘睿影说道。   “依你之见,还得买些礼物?”   月笛反问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三人便决定在这街上逛逛。   走着走着,前方去却传来了一阵喧嚣。   月笛刚刚买了一串冰糖葫芦。   正吃了两颗。   第三课还未从竹签上咬下。   华浓和刘睿影一脸好奇的看着月笛。   他俩实在想不到一个能如此叱咤风云的奇女子,竟然也会像个小女孩儿般,爱吃冰糖葫芦。   “怎么,没见过人吃冰糖葫芦吗?”   月笛冷冷的问道。   “不……不是。”刘睿影被这么一问,却是极其尴尬。   不过他倒是明白了一件事。   一件关于女人的事。   那就是一个女人不管她的剑有多厉害,地位有多高,她也始终都是一个女人。   照样会在卖小饰品的货郎摊贩前走不动道。   照样会买一串冰糖葫芦边走边吃。   只不过方才的那阵喧嚣却是冲淡了她吃冰糖葫芦的欢喜心情。   第三颗山楂刚刚咬下,还未含到嘴里,就吐了出来。   “不好吃吗?”   刘睿影问道。   “好吃。”   月笛说道。   “那月姐为何吐了?”   刘睿影问道。   “再好吃的东西,都得有心情去匹配才能吃得下去。你若是方才不盯着我看,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把那颗吐了。”   月笛说道。   刘睿影朝前一看。   却是看见方才那被月笛坎了一只手的张爷,正带着十几号人,浩浩荡荡的走来。   只不过张爷的身前还有一人。   他小心翼翼的跟在那人身后半步之遥的距离。   先前那股子霸道也看不见了。   满脸尽皆都是讨好。   “没想到这么一个小混混还有如此的来头!”   月笛说道。   “那人是谁?”   刘睿影问道。   “那人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江湖上都叫他黑鸟。”   月笛说道。   刘睿影看那人从头到尾都穿着一身黑衣。   就连脸也用黑布蒙着。   手上还带着黑色的皮手套。   拿着一把混黑色剑。   “黑鸟?我看倒是像个乌鸦。”   刘睿影笑着说道。   “看不起他的人,倒还真是叫他乌鸦。只不过当面这么说的人,都死了。还被割了舌头,然后换上一身雪白的衣服,仍在大路中间。”   月笛说道。   “他就这么恨白色?”   刘睿影问道。   “我没问过他。要不一会儿你问问?”   月笛说道。   张爷隔着老远就看到了月笛。   黑鸟的步伐随即也停了下来。   “就是你斩了我侄子的手?”   乌鸦看了一眼月笛说道。   “他也算是震北王域的一流剑客。修为可能不及那孙德宇,但要论起剑法的精妙,孙德宇远不及他。震北王上官旭尧也多次重金招揽,但都被他拒绝了。”   月笛丝毫不理会黑鸟的话。   而是转头对着刘睿影说道。   “你很了解我?”   黑鸟也听到了这些话。   剑客的耳力向来都是极为敏锐的。   “略有耳闻。”   月笛说道。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们三人每人留下一只手就可以滚了。”   黑鸟说道。   刘睿影有些气愤。   这黑鸟就算势力再高,也不能如此不讲是非吧?   仅仅凭着他那不成器的侄子的一面之词,就让对方留下一只手。   “若是不留呢?”   一直沉默的华浓忽然开口说道。   “不留手,就留命!”   黑鸟说道。   “我叔叔可是刚杀了郝琦!赶来这里可是为了给他的好兄弟,本地查缉司站楼楼长晋鹏贺寿的!”   那张爷站在黑鸟身后狐假虎威的说道。   “郝琦?不认识……是不是因为他太好奇了,所以把自己纠结死了?”   华浓说道。   刘睿影惊异的看着华浓。   他没想到这么一句俏皮话竟是能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看来这少年对这人间融入的速度,远超自己的想象。   “就这句话,我必杀你!”   黑鸟说道。   随后转身就走。   华浓很是疑惑的看着黑鸟的背影。   他不知道一个刚刚放下狠话一定要杀了自己的人,为何却立刻就要离开?   “他是让你跟上。这里人太多,难免伤及无辜。黑鸟虽然行事没有什么底线,但只要不惹到他,他倒是还有很善良的一面。”   月笛说道。   “有多善良?”   刘睿影问道。   “至少震北王域内,有上百家孤苦老人,都是他在养着。别看他又出名,武道修为又高。但是他的钱却是都拿来做这些事了。做这些他想做的好事。”   月笛说道。   “月姐虽然离开了查缉司,但却还是无时无刻不在为查缉司着想……”   刘睿影忽然感慨道。   “此话怎讲?”   月笛问道。   “若不是为了查缉司,何苦把这些震北王域的高手的底细都摸得一清二楚?”   刘睿影反问道。   “习惯了。并不是刻意的。”   月笛轻轻一句带过。   “所以你要跟着去吗?很可能会死哦!你还不是查缉司的人,我是不会帮你的。”   月笛转头对着华浓说道。   还把手上没吃完的冰糖葫芦取下一颗,塞进他嘴里。   “我不怕死,也不需要任何人帮!”   华浓一口吐出那颗包裹着糖浆的山楂,大踏步的向前走去。   黑鸟带着一种人走出了镇子。   一直走到一处树林中才停下。   这处树林竟然都是枯死的树木。   明明是在春天。   但在这树林中的氛围却像是残秋。   只是少了些地上的落叶罢了。   枯死的树是生不出叶子的。   自然也就没有落叶。   黑鸟在一颗最为粗壮的枯树下站着。   若不是他身上的黑衣在白天太过于醒目,简直就和身后的枯树融为了一体。   张爷和其余的人等,捂着嘴,站的远远地。   连打气都不敢喘。   但华浓却不在乎这些。   他每一步都走的的硬邦邦的。   把黑鸟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肃杀气氛都打破。   但黑鸟还是很安静。   透过他露出的双眼,刘睿影还感受到了一种疲惫。毕竟杀完人后,又马不停蹄的赶来这阳文镇给朋友贺寿,本就一是件让人疲惫的事情。   郝琦这个人其实并不好奇。   相反却是一个极为无聊的人。   他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   更别说好奇了。   但就是这么一个无聊的人,竟然会像黑鸟约战。   并且让黑鸟洗干净了脖子等着他。   还扬言道杀死了黑鸟之后,要把他一身黑衣剥得精光,赤条条的挂在酒肆门口的招子上。   然后这家酒肆从此就会改名叫做‘乌鸦酒馆’。   郝琦的剑也很厉害。   但他和普通的剑客不同。   虽然他让黑鸟洗干净脖子。   但是在他杀的一千七百零八个人中,没有一个是被他的剑刺入咽喉而死的。   都是被他的剑光所震慑之后,一掌劲气拍碎了心脏而死。   所以他到底是不是一位剑客?   这也是人们所争议的一个问题。   只不过黑鸟却是没有被他的剑光所唬住。   他双眼中的黑色瞳仁却是要比正常人大得多。   好似任何光线进去之后都会再也没有了退路。   所以他在郝琦的手掌还未拍到自己的心脏上时,就用剑刺穿了他的手心。   随即用他自己的剑,把他的双掌都牢牢的钉在了地上。   剑身入土。   只有一个剑柄在外面留着。   他双眼中的疲惫只是被那郝琦的剑光扰的有些不舒服罢了。   但仍旧带着一种逼人的杀气。   让人有股深入骨髓的寒凉。   “他们说没人能在你面前叫你乌鸦!”   华浓说道。   黑鸟的面巾上下移动了几下。   但终究是没说出一个字来。   他杀人都是因为对方不给自己活的余地。   比如他让刘睿影等人留下一只手。   可是刘睿影等人却是不听。   所以他才会杀人。   还有这华浓。   明明月笛都告诉他了,这黑鸟最恨别人叫他乌鸦。   可是华浓却偏偏把这句话当面说了出来。   看似没叫。   实则已然出口。   黑鸟觉得自己是个很公平的人。   因为他在杀人之前都给过了对方选择。   明明都是对方自我放弃了选择,所以就不能怪他要杀人。   “他的剑法有什么厉害之处吗?”   华浓回过头来问道。   “我没见过他出剑。”   月笛摇了摇头说道。   “那我杀了他,会不会影响晚上去参加寿宴?”   华浓接着问道。   因为方才那张爷说了。   这黑鸟却是本地查缉司站楼楼长,晋鹏的好友。   杀了别人贺寿的客人。   那东家一定会不高兴。   “他不会不高兴的,反而我已经想好了贺礼。”   月笛说道。   “月姐难道是要用这黑鸟的命当做贺礼?”   刘睿影问道。   “有何不可?”   月笛问道。   “可他毕竟还算一个好人。他要是死了,那一百多位孤苦老人怎么办?”   刘睿影问道。   “他若是不死,迟早有一个天被震北王招揽了去。到时候我们中都查缉司怎么办?”   月笛反问道。   刘睿影默然。   他俩说的都没错。   只不过是出发点不同。   刘睿影现在才领会了这查缉司的冷酷。   与其让他成为日后的威胁,不如一开始就在源头上掐断了。   “我一定要杀了你。”   黑鸟终于说话了。   “你俩可以走了。”   黑鸟指着刘睿影和月笛说道。   他到还真算的上是有自己的原则。   “杀了他,我是不是就也能让人觉得很厉害?”   华浓说道。   他已经明白了让人认可的重要性。   这点倒是好事。   刘睿影点了点头。   算是承认了华浓的说法。   华浓冲着刘睿影笑了笑。   他要把先前在靖瑶和高仁身上吃的亏,一鼓作气都找补回来。   一阵风吹过。   却是出来了些许寒意。   刘睿影这才觉得,不止是这树林奇怪。   而且今天这太阳也是奇怪的很。   都说月有圆有缺。   可是今天这太阳,似乎总是只有一半似的。   看上去没有往日里那圆。   黑鸟看着华浓腰间的那把破剑,面色忽然有些凝重。   “这是你的剑?”   黑鸟问道。   “我用了很久了。样子是不好看,但着实好用。”   华浓说道。   黑鸟心里有些触动。   用这样剑的人,不是顶尖的高手,就一定是个疯子。   但是这华浓双眸清澈,语气平稳。   无论你怎能看都不是个疯子。   最多只能说他有些奇怪罢了。   黑鸟再看过刘睿影和月笛。   两人也都是一脸轻松,有恃无恐的样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   提起精神,却是要出剑了。   话已至此。   不出剑怎么能行?   出剑了不一定就能胜。   但若是不出剑,他一辈子就是乌鸦。   黑鸟和乌鸦虽然都是一个颜色。   但听上去终归是大有不同。   所以他这一剑与性命无关。   他却是要捍卫自己的姓名!   究竟是黑鸟,还是乌鸦。   就看自己这一柄剑了。   可是他却忽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如果他没有赢。   怕是旁人也没有机会再纠结于他究竟是叫黑鸟还是乌鸦了。   华浓显然不会费那工夫给他穿上一身白衣。   但却一定会找一块比他身上的衣服还黑的布,盖在他身上。   乌鸦,终归是要比黑鸟更黑些。 第十四章 白布与寿礼【上】   黑鸟虽然出了剑。   但却迟迟不肯动手。   他觉得华浓这般倔强的性格,倒是像极了以前的自己。   其实无论是谁都会在华浓身上找到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因为华浓本就是代表着一种彻底。   一个人身上所有的本质他都有。   而且一点都没有改变。   他渴望被认可。   也学会了喝酒。   喜欢钱和美女。   天下每一个男人都是如此。   就好像人的手时时刻刻都暴露在外。   一个人的手定然不会有他其他的部位白。   因为其他的部分都被厚厚的衣衫遮蔽着,隐藏着。   唯有手在外时刻都经受着风吹日晒。   而黑鸟就连手上却也都带着手套。   一个连手也不愿意暴露的人,他的心里起码有些地方是扭曲的。   黑鸟忽然又收起了剑。   他缓缓的摘下了自己的手套。   他的手确实很白。   还很细嫩。   肤若凝脂。   这样一双手着实不该用来拿剑。   若是去做绣活,岂不是一件很是赏心悦目的事?   “带上手套和取下手套有什么区别吗?”   刘睿影问道。   黑鸟摇了摇头。   但刘睿影却知道,其中的区别很大。   带着手套时,用剑的力度和角度都会不一样。   一个人若是习惯了戴手套,突然把手套摘掉后,定然就会对剑的把握有所偏差。   他开始渐渐的走向华浓。   虽然他很是疲惫。   可是他的剑却不疲惫。   手套脱去。   长剑重新在手。   漆黑的剑,苍白的手。   黑鸟的剑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手。   无论他在做什么。   即便是和女人睡觉,他也会空出一只手来握着剑。   但华浓却不是。   他握剑的时间很少。   也很短。   只有一刹那。   因为他向来都只出一剑。   “华浓……挡不住他的剑。”   月笛忽然说道。   这句话很轻,说的也很小心。   只有站在他身旁的刘睿影才能听到。   “我知道。”   刘睿影说道。   “那你为何还不上去劝阻?”   月笛问道。   “有些事,不到最后关头,他明白不了。我能劝阻一次,但却没法时时刻刻跟着他一辈子。”   刘睿影说道。   不但他不行。   就连他的师傅萧锦侃也不行。   人道最后,终究还是只能依靠自己。   随着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杀气也变得浓郁起来。   黑鸟的衣袍随着剑气的鼓荡而猎猎作响。   华浓看着黑鸟一步步走进,他突然拔剑。   剑光辉煌靓丽。   竟是能够弥补穹顶上太阳的残缺!   但黑鸟仍旧没有出剑。   好似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似的。   华浓辉煌灿烂的剑光,虽然被他尽收眼底。   但却一点点的,被他漆黑的瞳仁所蚕食,吞噬。   华浓的剑光划过。   黑鸟身后的枯树,枝干纷纷落下。   好似那断了线的珠子一般。   传来一阵沙沙声。   随即而来的,还有一声惨叫!   那是张爷发出的惨叫。   华浓的这道剑光不仅让黑鸟身后的枯树断落。   还顺带着,削掉了张爷的一只耳朵。   黑鸟停住了步子。   但没人看清他究竟有没有中剑。   不过华浓的剑上没有血。   也没能刺入黑鸟的咽喉。   这一剑本也不是刺出的。   而是横向劈出。   “你走吧。”   黑鸟开口说道。   他没死。   华浓显然对这个结果早就知道。   知道他自己没能杀死黑鸟。   黑鸟甚至连剑都没动,竟是就抵挡了华浓的这一剑。   “先前只是断了一侄子的一只手,你就要我们的命。现在我又削了他一只耳朵,你却让我走?”   华浓问道。   “那只手的确是你们的事。但后面这只而耳朵,则是怪他自己。”   黑鸟说道。   只不过他说这话的时候,却是在看着月笛。   “你认出我了?”   月笛上前一步说道。   黑鸟点了点头。   “刚认出来。所以说那只手虽然怪你们,但却丢的不亏。”   “他叫了你乌鸦,你也能忍得下去?”   月笛问道。   黑鸟没有说话。   而是反手一剑。   劲气震荡,剑光弥散。   身后的十几人除了那张爷以外全都倒在了地上。   咽喉处有一个短小的剑痕。但却很深。   正巧切断了喉管与血管。   一阵咳咳声响起。   他们死命的抱住自己的脖子。   但还是不能阻止鲜血的涌出。   过了一会儿,咳咳声渐渐停了下来。   黑鸟转身走过去。   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布。   盖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你为什么会装这么多白布?”   华浓问道   “因为我不知道每天都会杀多少人,所以我总会多带一些。”   黑鸟说道。   “那你为何不杀我?他们死了。我们却是还知道有人叫过你乌鸦。”   华浓问道。   “因为你们要去给我的朋友贺寿。给我朋友贺寿的人,我不想杀。要杀也得等寿宴结束之后再说。”   黑鸟说道。   “你竟是如此在意你这位朋友?”   华浓问道。   “是朋友,我都在乎。若你是我的朋友,我不介意你叫我乌鸦。”   黑鸟说道。   虽然他的脸用黑布蒙着。   但刘睿影看到他的眼角弯了弯。   想必他一定是笑了。   “寿宴结束之后,你若是来找我,我定然不会躲闪。”   华浓说道。   但黑鸟已经离开了。   他走出了这片枯树林。   朝着阳文镇的方向走去。   “你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吧?”   刘睿影对着月笛问道。   “没想到。但也不用去想。”   月笛说道。   “那该想些什么?”   刘睿影问道。   “该想今晚去寿宴时,该送那楼长送什么礼物。”   月笛说道。   “他的剑倒真是像鸟一样。”   华浓说道。   “像鸟一样轻盈蹁跹?”   刘睿影问道。   “不,是像鸟一样慵懒的时候也会叽叽喳喳个不停。”   华浓说道。   刘睿影没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但那黑鸟身上无时无刻都萦绕着剑意,没有丝毫懈怠他却是感觉到了。   “还是去镇上看看有什么趁手的礼物吧……”   刘睿影说道。   月笛也点了点头。   ——————————   阳文镇。   中都查缉司的站楼中。   楼长晋鹏才刚刚起床。   他推开了窗子。   “又是一个艳阳天!”   晋鹏嘴里自语道。   阳光随着窗户的打开而照进了房子。   照在他赤裸的上半身上。   也找在他身后床上一位同样赤裸的姑娘身上。   他决定要泡个澡。   泡一个比这阳光的温度再暖一些的热水澡。   阳光很是柔和。   就像他床上的那位姑娘的手和发丝划过他的胸膛。   嘤咛一声。   那姑娘却是也醒了过来。   晋鹏却已经穿戴整齐。   准备去泡澡。   一个要去泡澡的人为何要穿戴整齐呢?   因为他要走出房门,离开查缉司的站楼。   走过先前刘睿影他们喝酒的酒肆之后朝左拐,尽头处的一间澡堂去泡澡。   一个要出门的人,还是查缉司站楼的楼长,那定然是要穿戴整齐的。   他还准备一套衣服。   一套崭新的查缉司官服。   查缉司的楼长都大多都由省着担任。   可是他的官服式样,却并不是省着的官府。   而是查缉司的司抚。   中都查缉司只有十六位司抚。   也可以算的上是为高权重。   仅仅次于各省的省巡罢了。   但这位司抚为何却要来这样一个偏僻的阳文镇里当站楼楼长呢?   这只有他自己知道。   走马上任的时候,就连本地站楼中的查缉司众人也是吓了一跳。   没人想到一位司抚大人会甘愿来此。   但晋鹏不这么想。   他反而很快就适应了阳文镇这个地方。   这里是震北王域。   但民风却没有那么彪悍。   但却要比中原和南方开放的多。   刚开始的时候,站楼中人还颤颤巍巍的小心伺候着。   后来才发现,这位司抚大人一没脾气,二没架子。   反而和他们一样。   每日都要喝酒。   喝完酒就要去赌钱。   赌完钱不论输赢多少,都要去找女人。   而且丝毫不挑剔。   是阳文镇老鸨眼里最君子,最豪爽,最容易伺候的客人。   你给他介绍二八少女也行。   给他介绍风韵全无的半老徐娘他也不在意。   只要他睡觉的时候,身边有女人就好。   而且他恐怕还是第一个敢把青楼女子带进查缉司站楼里的。   “银子就在床头!”   晋鹏对眼前的姑娘说道。   这位姑娘看了一眼床头上摆着的两个大元宝。   眼中闪闪发亮。   竟是要比那银元宝在阳光下的反光还要亮上几分。   说完之后,晋鹏整了整衣领,就走出了门去。   嘴里还哼着小调。   出站楼钱还和所有遇见的人打了招呼。   就连正在洒扫清洁的老头儿也不例外。   晋鹏可不是时刻都如此和蔼的。   他也有发火的时候。   也有杀人的时候。   不过今天他的心情着实是好极了。   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   人都说生日的这一天,不能动怒。   要不然整整这一岁怕是都要在生气中度过。   其实还有说生日这一天不能赌钱。   因为赌赢了,透支的是自己年岁的运气。   赌输了,却是又让这年岁沾染了晦气。   这些说法大都各有各的来头。   谁也说不上究竟是真是假。   反正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说法。   晋鹏却是从来不在意。   他只信一条。   那就是过寿的人一定要请客。   所以他才会包下整个客栈来让他四处赶来的朋友们住。   其实晋鹏才刚回到阳文镇没有几天。   他即是第一个敢把青楼女子带回查缉司站楼的楼长,也是第一个敢出门半年不回来的楼长。   好在阳文镇的这处站楼,一年到头都堆积不了三件事。   再加上他虽是楼长,却仍然是司抚。   倒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你若问他这半年都去哪了?在做什么?   晋鹏只会回答你三个字:交朋友。   没错,他除了爱喝酒,赌钱,找女人外,还喜欢交朋友。   无论是男女,只要他觉得顺眼的,那你就是他的朋友,不管你承不承认。   而他和黑鸟的相识也是极为有趣。   当时他听说有人要杀黑鸟。   便一人一马疾驰了五天四夜。   终于是赶在那人找到黑鸟之前,先把那人杀了。   虽然晋鹏自称是黑鸟的朋友。   但事后人们才知道,黑鸟根本就不认识晋鹏。   所谓的朋友,却是晋鹏的一厢情愿罢了。   但从此之后,他俩倒的确成了朋友。   还是无话不谈,无酒不喝的至交好友。   在他身上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   却是都比那话本传奇更加惊险刺激几分。   但最核心的秘密,他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那就是为何他堂堂中都查缉司司抚,竟然要蜗居于阳文镇中的一个小小站楼里。   走到了街上,晋鹏伸了个懒腰。   他昨晚虽然睡得很晚,但却睡得很好。   而且难得的赢了钱。   只不过他把赢来的钱,却是全都给了那位姑娘。   这已是那位姑娘身价的十倍不止。   赌来的钱,他大多都是这样又散了出去。   按晋鹏的话说,这叫尘归尘,土归土。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那就要尽快花掉。   尤其是这样不明不白,纯靠机缘巧合得来的钱。   更是不能放的太久。   但对于男女之事,他却不是这么想。   相比于真正一段投入的感情,他总觉得那样太累太消磨。   宁愿珍惜每一段露水姻缘,却是也决计不再会去触碰那真情实感。   而这样的男人,通常都受过不轻的情伤。   一个男人,无论在感情中有任何怪癖。   都是和他曾经的过往有关。   每一种伤痛就像是一颗种子,在日后迟早会生根发芽的。   当这些枝芽完全遮蔽了本真之后,便也就该彻底放弃了。   就好像晋鹏现在这样。   他走到了街上。   却是又不想去泡澡了。   虽然他昨晚出了不少汗。   但今天的阳光着实过于好了些。   让他有些舍不得离开。   可是不泡澡,他却又觉得对不起自己那身新定制的官服。   想来想去,他却是决定先在街上溜达溜达。   十里长街。   谁都知道他今晚要过生日,摆寿宴。   于是乎凡是见到他的人,五一不拱手行礼,说一番吉祥话。   晋鹏也都客气的一一回礼道谢。   他走到了客栈门口,向掌柜的询问了一番今晚的情况,是否已然妥当。   但他却没有走进去查看。   因为他只想站在这暖洋洋的太阳地里。   客栈掌柜恭恭敬敬的告诉晋鹏,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之后,他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现在他觉得自己能去泡澡了。   因为昨晚淤积的酒气在阳光的作用下,竟是又有些让他微微发汗。   此时去泡个澡,而后再吃点东西。   把身体上内外都伺候好了之后,再穿上那身崭新的官服,却是刚刚好! 第十五章 白布与寿礼【中】   晋鹏朝着澡堂走去。   他对自己目前的人生很是满意。   但谁又不想这样尽力的享受人生呢?   大多数人只是没有条件罢了。   生存已经极为困难了。   却是再无余力去享受。   只可惜,无论是怎么样的痛快,都不能让晋鹏等到最极致的快乐。   虽然他喝酒时很豪爽。   赌钱是也决不扣扣缩缩。   找女人时也都尽力而为。   但他骨子里还是很寂寞。   就好似一个空壳。   只能用酒肆的喧嚣,赌坊的吵闹,以及女人的肉体来填补。   否则就会像一具行尸走肉。   朋友是另外的事情。   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倒是能暂时的压制住他的空虚。   其实这种空虚往往来自于思念。   思念的,都是得不到的。   无论用多少酒水,多少金钱,多少女人,都不能弥补。   澡堂里有为他这位司抚大人专门准备的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唯一的好处就是,它向阳,且有一扇小窗。   没有谁会在泡澡时推开窗的。   但晋鹏会。   他不但要泡着澡,还要享受着日光。   尤其是像今天这般难得的好天气。   更是决计不能错过的。   一个人泡澡的时候,没有朋友,没有酒水,没有筛盅的当啷作响,更没有女人。   即使是再烫的热水,他都觉得在一点点的侵入他空虚无比的身体。   这种空虚是心灵上的。   再健美的身躯都不能抵挡。   其实他并不是对姑娘不挑剔。   而是他无论看见哪一位姑娘,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同一张脸。   这样的后果就是,无论找哪个姑娘却是都无所谓了。   他把一块崭新的白毛巾,整整齐齐的叠成一个小方块,垫在浴盆的边缘,当做枕头。   然后舒舒服服的躺下来。   准备好好享受一番。   虽然心里的寂寞无法驱散。   但今天终究是他的生日。   还是要努力快乐起来。   他伸出一条腿,把窗子踢开。   阳光照在浴盆的水面上,波光粼粼。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眼晕。   干脆就闭起了眼睛,似是在小憩。   但忽然,他又睁开了眼睛。   随即笑了起来。   “没想到一个男人洗澡却是还有人偷看!”   晋鹏说道。   话音刚落,一个人人影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映照了出来。   “女人洗澡看的人多,但一定都是男人。男人洗澡看的人少,但一定是女人。”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说道。   “女人难道就不会偷看女人洗澡吗?要是遇到比自己还美丽的女人,我不信女人不看。”   晋鹏说道。   “若是遇到比自己还美的女人,光看是不够的。”   这女人叹了口气说道。   她却始终没有漏出正脸。   还在窗户纸张映出一个剪影。   “除了看,还要怎样?”   晋鹏问道。   “她的胸若是比我挺,腰要是比我细,脸蛋要是比我好看,那我就会把这些都破坏了!”   女人忽然变得狠厉起来。   “照这样说,你快赶得上天下第一摧花圣手了!”   晋鹏说道。   “为什么?我还没有那么不堪吧……”   女人说道。   “因为我虽然没仔细看过你的身子,但从这窗户纸上的剪影来看,你的胸并不挺,腰也不够细。至于脸蛋……我看不见,暂且不说。”   晋鹏说道。   “但你可知道,一个好的脸蛋,却是可以弥补其余的一切不足?”   女人反问道?   “我不知道。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这个世上最美的人儿了。他的脸蛋无与伦比,而且胸也很挺拔,腰也很细。”   晋鹏说道。   “可是她你从未得到过一次,而我却已经陪着你不知多少年了!”   女人气呼呼的说道。   一掌把窗户拍了个稀碎。   木屑和窗棂掉进了浴盆里。   “哈哈……别人都用花瓣泡澡。而我用着木头纸屑泡澡,倒也是有趣得紧。”   晋鹏并不生气。   而是看着澡盆里的狼藉说道。   女人终究是露出了正脸。   不但露出了正脸,她还从窗户里直接翻身进入了浴室内。   晋鹏抬眼一看。   发现她今天显然也是换了一身新衣裳。   浅蓝色十样锦妆花通袖袄,配上一条刚刚过膝半臂的蜜色月华裙,身披淡青底云锦纱衣。   整齐的青丝大部披散着,唯有脑后头束起一个别致涵烟芙蓉冠,上面还插着一根羊脂玉五蝠如意簪子。   两条藕臂搂在外面,没有丝毫掩饰。   腰系绣白珠线穗子网带,脚上穿的是湖蓝色花纹薄底鞋。   这女子丰润标致,桃腮杏面,妩媚中不失热情。   一张面赛芙蓉的瓜子脸,眉蔬目朗,从眸子看上去不过才十六七岁的样子。   但实际上他却是已经三十有五了。   年轻女子的活泼天真,以及少妇的成熟风韵,在其身上兼而有之。   她弯下腰来把晋鹏浴盆里的木头和纸屑捡了出去。   继而朝水里扔了一个藕荷色,银丝线绣莲花香袋。   “这样可是满意了?”   女人问道。   晋鹏从水里拿出手,把玩着那枚香袋。   “这么好的东西,给我泡澡用,只怕是糟蹋了……”   晋鹏说道。   “我这么美的人,竟然来伺候你泡澡,岂不是更加糟蹋了?”   女人说道。   盯着晋鹏的身子许久,脸上慢慢晕染了一层红霞。   “你没穿衣服!”   女人转过身去说道。   “你泡澡的时候难道会穿衣服?”   晋鹏大笑着说道。“那我劝你还是赶紧穿起来吧。”   女人说道。   “我还没有泡够,为何要穿衣服?”   晋鹏问道。   “因为你没法再安静的泡澡了。”   女人说道。   “不安静才好……安静下来岂不是闷得慌?”   晋鹏丝毫不理会女人的说辞。   女人忽然又转过身来,拿出了一个木盒,丢尽了浴盆里。   木盒封闭的并不严密,   丢到水中之后,却是缓缓浮了起来。   从边缘处还渗出了丝丝血色。   “这是什么?!”   晋鹏大惊。   赶忙从浴盆中挑出来。   几个眨眼的功夫,就穿好了衣服。   那女子在一旁看着,嗤嗤的笑了。   “你看,这不是就穿好了衣服?”   景鹏没有说话。   而是浴盆中捞起了那个木盒。   打开一看,里面放着的竟是十根大拇指。   每根手指上还都绑着一条花绳。   “现在你明白我让你穿衣服的意思了吗?”   女人问道。   “还是不明白。”   晋鹏摇了摇头。   缓缓扣上了木盒。   “这里面有十根指头,是属于十个人的。起码有两三个指头的主人和你极为熟识。剩下的七八根,却也都是你这次寿宴请来的宾客。”   女人说道。   “再熟识的人,我也没到能看一眼大拇指就知道是谁的地步。”   晋鹏说道。   “没错,但他们都缺了大拇指。这样就提不起筷子,也端不住酒杯。”   女人说道。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这也只是一只手罢了。若是他们愿意,自是会用另一只手。”   晋鹏说道。   “难道你对自己请来的朋友一点都不在乎?”   女子有些愠怒。   “不是我不在乎,而是我不相信你。”   晋鹏叹了口气说道。   “何况,我自认为离开中都之后,并没有树什么敌。”   晋鹏把木盒还给那女人,接着说道。   “你为何不信我!”   女人将木盒狠狠的摔在地下。   里面的十根手指顿时飞溅四方。   “因为你骗我太多次了!”   晋鹏说道。   说完便开始把那十根手指一根根的捡起,重新放回木盒子里。   然后拿了一个瓢,开始舀着水,冲洗整个浴室。   仿佛当这女人不存在一般。   但是那女人却咬牙切齿的不依不饶。   她再度一脚踢翻了木盒。   同时手上凌空闪出十道亮光。   十根尖刺状的暗器,脱手而出。   把那十根手指整整齐齐的钉在了浴室的墙壁上。   继而从她进来时的窗户,又飞身出去了。   “他们是冲着你来的!我已帮你杀了十个人!”   女人的声音远远传来。   “我就知道你是在骗我……”   景鹏苦笑了一声说道。   这十根大拇指果然不是他的朋友的。   而是他的敌人。   虽然他想不到自己为何还有敌人。   但他知道这女人的最后一句话应该没有撒谎。   何况他的朋友也都是一等一的武修高手。   哪里有那么容易就能被人砍下大拇指?   “可怜的晋鹏……为什么总有人要和你过不去呢?明明你已是什么都不求,只是混天度日的等死罢了。”   晋鹏看着墙上的十根手指,很是悲戚的说道。   却是在可怜他自己。   就在这时。   他浴室的墙却轰然倒地。   烟尘四起中,他看到了至少五个人影。   “你们是怎么找来的?”   晋鹏对于这五人的出现,丝毫不显得诧异。   反而关心起来这些人为何能如此精准的找到自己。   “整个阳文镇都知道你来这里泡澡。”   五人中为首的一人说道。   “我的确是在镇上走了一圈,但却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要来泡澡。知道我要来泡澡的只有一个人。一个刚刚从这里出去的女人。”   晋鹏指着破碎的窗户说道。   为首的那一人沉默了。   当一个人谎言被揭穿时,要么赶紧用另一个谎言找补回来,要么就只能沉默。   看来他显然是还没编出新的谎言。   “所以是那女人告诉你们的对吗?”   晋鹏问道。   为首之人点了点头。   烟尘退去。   他这才看清这五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同程度的残疾。   有的人瞎了一只眼。   有的人缺了一条胳膊。   还有的人竟是装了一双铁脚。   这样子看上去极其的滑稽。   晋鹏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这五个人显然是来寻他麻烦的。   他本该沉着冷静的应对。   因为他的确是来泡澡的。   却是连自己的剑都没有带。   尤其是对这样身体上有残缺的人。   你若是笑话他们的残疾。   那简直是比杀了他们更加痛苦的事。   但晋鹏就是忍不住。   因为他已经从这些残缺中看出了这五人的来头。   “没想到你们竟是还能活着出来……我是该夸奖你们幸运,还是该埋怨诏狱那帮小子为何忽然变得这么温柔?”   晋鹏说道。   这句话显然更是让五人愤怒。   晋鹏话音刚落,他们周身鼓荡的劲气,就再度让脚下刚刚落定的尘埃重新飞扬了起来!   其实晋鹏根本没有看出这五人的来路。   他只是在赌。   因为自己着实是没有什么死敌对头。   有,也只可能是原先他在中都查缉司当司抚的时候得罪的那些人。   他们若是侥幸火了下来,自然会来寻仇的。   若是自己还在中都查缉司,那就是接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动手。   就算自己大摇大摆的走在中都城里也是一样。   但这里是阳文镇。   虽然谈不上落魄。   但和中都城相比,也的确是个乌鸦飞过来都要饿肚子飞走的地方。   所以这里倒的确是个极好的报仇场所。   何况这也怪他自己。   若是就安安静静的待在阳文镇的查缉司站楼里。   却是也不会有人知道。   但他为了这次生日,却是把这几年认识的朋友都邀请了个遍。   口口相传之下,却是闹得人尽皆知。   也不怪这些人会找上门来。   “你既然知是我们,那就知道我们和你只会不死不休。”   为首的那人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你们都还没死,为什么就觉得我会死?”   晋鹏说道。   “因为我们有五人。”   为首之人说道。   “恐怕还不止吧……”   晋鹏说道。   “当然不止!你当年往那诏狱里下了多少人,今天就会来多少人!”   为首之人说道。   他瞎了一只眼。   所以看人的时候总喜欢偏着脑袋。   这样却是让晋鹏感觉很累。   因为自己看着他,不由自主的却是也会偏着脑袋。   所以他干脆坐了下来。   用手撑着自己的面颊。   把胳膊又拄在自己的膝盖上。   如此一来,虽然还是偏这脑袋,却是要比先前舒服多了。   “下诏狱的人多了。若是都来的话,整个阳文镇都装不下。你要说的,应该是能从诏狱里活着出来的人吧!”   晋鹏说道。   “没错。”   为首之人说道。   “这么一想,你们还真是幸运呢!”   晋鹏说道。   竟是有些感慨。   “我们都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而你把我们的一生都毁了。所以即便是最终要和你同归于尽也不怕!”   为首之人说道。   他手里拿着一把长柄的大刀。   把刀柄重重的朝着地下一磕说道。   显然这一磕,给了他平添了不少气势!   但却给晋鹏又徒增了不少笑料……   只是这次他忍住了。   他没有笑。   好汉不吃眼前亏。   这五人都是亡命之徒。   而自己又两手空空无寸铁。   若是真惹急了,吃亏的还是自己。   “可是你们已经死了十个人了。你觉得侥幸从诏狱里活着出来的人,这份侥幸有多大?”   晋鹏问道。   同时指了指地上。   墙虽然倒塌了。   但是那十根手指还是钉在碎裂的墙体上。   为首之人看到那十根手指,表情略微抽搐了一下。   “死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人。真正有能力取你性命的,还是我们五人。”   为首之人说道。   但这话听在晋鹏耳中,却是有些外强中干。   “所以你们就要让我死在这断壁残垣的浴室中吗?倒也可以……我八字属火,最后死在浴室里也着实是符合这天道纲常。”   晋鹏摊了摊手,有恃无恐的说道。   “死在这里?未免让你有些太舒服了!我们早就给你挑了一处埋骨之地。”   为首之人冷笑着说道。   “先别说……让我猜猜看……那地方一定很高!因为高的地方通常都会很惹眼。这样就会让更多人的人看到我死了。不过最好还是在今晚寿宴,宾客齐至的时候杀死我比较好。这样你们也可扬名,还能让我所有与的朋友都看到我死了。况且在一个人的寿宴上,把寿星杀死了,倒的确是件极妙的事!这样来年之后我的生日和忌日就同一天。我猜的对也不对?”   景鹏说道。   为首之人有些无言以对。   因为晋鹏却是把它们的心思说的一干二净。   他们的确就是如此谋划的。   若是找一个人寻仇。   那在他的寿宴之时把他杀死本就是一件极为精彩绝伦的事。   尤其是还有晋鹏的那么多好友当做观众。   若是就这般悄无生气的把晋鹏杀死了。   旁人只会徒增猜测。   但想来想去也决计不会想到是他们做的。   这样的复仇却是一点满足感都没有。   所以这也是晋鹏有恃无恐的原因所在。   他早就知道这些人不会在这里动手。   只会在自己的寿宴开始时杀了自己。   但自己的寿宴何时开始,却是他说了算。   因此自己何时死,怎么死,会不会死,岂不也是由他说了算?   很多事只要想明白了背后的因果关键,那就一点儿都不可怕。   何况今晚的寿宴,是他的朋友。   只要是他的朋友,怕是没人愿意就这般看着晋鹏被杀死。   先前那女子。   晋鹏可没有邀请过她。   不请自到的人,尚且能帮他消灭了十个麻烦。   那其余受到宴请的人,怎么会袖手旁观?   起码黑鸟就不会。   只不过晋鹏却是不愿意连累朋友。   若是让他知道了,也一定会阻止那女人代替自己解决麻烦。   寻仇的人一定要见到本人才肯罢休。   结果这寻仇的正主还没见到,就莫名其妙的死了。   哪怕是做了鬼也不甘心……   晋鹏虽然不迷信。   但一想到在今天他的生日时,竟然有十个人为了他而不甘心的死去。   心里就很是有些别扭……   “那就走吧!”   景鹏站起身来说道。   他不想让自己继续别扭下去。   既然这五人不在这里杀死自己,那还是会按部就班的按照自己原先的计划生活。   “三个时辰后,客栈中你必死!”   为首之人说道。   说完便转身带着其余四人离开了。 第十六章 白布与寿礼【下】   一个人若是知道自己只有三个时辰好活。   那他会去做点什么呢?   至少对于晋鹏来说。   三个时辰足够喝一场大酒。   也足够把身上的钱都输个精光。   也足够再找个姑娘搂着美美的睡一觉。   但是在这些他都不想做。   不是他本就不想做,而是还没有到做这些的时间。   三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好好计划一下倒的确是能做不少事情的。   即便是他要策马扬鞭,疾驰逃跑,也来得及。   足够他跑的很远很远。   但他不能逃跑。   这并不是晋鹏有足够的自信,能杀死那五人。   而是他都叫了自己所有的朋友来参加自己的寿宴,那他这位寿星东道主怎么能离开?   何况那包下客栈的钱,他还只付了定金。   晋鹏一不喜欢欠债,二不喜欢欠人情。   若是自己就这般一走了之。   他倒是会痛快不少。   但人情和钱却是都欠下了。   现在的他已经离开了浴室。   走进来的时候,是从澡堂的正门。   但出去的时候,却是从那面倒塌的墙前径直走了出去。   他再度回到了街上。   路过查缉司站楼门口时。   他看到了那位姑娘刚刚收拾妥当,从战楼中走了出来。   他迎面看到晋鹏,便是婉儿一笑。   略显羞怯。   这位姑娘已经不是第一次上他的床了。   但昨晚却是他第一次碰她。   先前几次,只是搂着她睡觉罢了。   “今晚你的寿宴,我能去吗?”   姑娘脚步匆匆,本是准备快步离开。   这样的女子本就不喜欢在外抛头露面的。   因为总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你想去我的寿宴?”   晋鹏问道。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同这位姑娘说这么多话。   “没有……没有……我只是随便一问。”   那姑娘连连摆手。   说完便转过身子快步离开了。   半年多没见。   这位姑娘也已经变了。   只是晋鹏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想起来自己可能再过三个时辰就要死了。   却是要一定问问这位和自己昨晚有过鱼水之欢的姑娘的姓名。   “你叫什么?”   晋鹏问道。   “念薇……”   姑娘怯怯的说道。   “我是在问你的真名。”   晋鹏说道。   青楼妓馆中的女子,都会起一个好听的花名。   因为这样不但听起来雅致,还能勾起人的欲念。   “李翠……”   姑娘低着头说道。   她虽然没有刻意的四下查看。   但她知道自己和这位大人的对话,已经引得不少好奇之人渐渐围了上来。   他们虽然不敢走的太近。   但耳朵却是比谁伸的都长。   相比于念薇这个名字来说,李翠着实是显得有些土气。   但土气的东西,往往都更加真实。   就好像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一般。   雕饰的太多,未免显得过分刻意。   反而会隐藏起了先前的真是。   晋鹏听完她的名字后没有说话。   而是走到街边的一处代写书信的摊子。   问那人要了笔墨,开始写了起来。   写好后借着阳光吹了吹干,递给了李翠。   “这是什么?”   李翠问道。   “你不识字?”   晋鹏问道。   李翠尴尬的摇了摇头。   若是她家有钱让她读书识字,却是也不会是如今这副模样了。   “李翠小姐亲启,恭请您于今日戌时莅临阳文镇客栈,参加在下寿宴。落款,晋鹏。”   晋鹏给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读道。   虽然他写的要比读的更加文气些。   但既然这姑娘不识字,所以他却是尽力的用大白话念了出来。   读完,他把这张纸条递给了李翠。   “抱歉,时间有限。却是没办法给你一份和旁人一样精致的请柬了。”   晋鹏说道。   显然这句话,李翠并没有听到。   此刻她身心都集中在手中这张简陋的请柬上。   虽然他不识字。   打她的记忆力着实过人。   晋鹏方才念的每一个字,她竟是都牢牢的记住了。   这会儿正在对照着请帖上的字一个个读着。   “这是我的名字?”   李翠指着开头的‘李翠’二字问道。   “我具体不知道你是哪个翠字,但我觉得女孩子一般都会用这个字。”   晋鹏说道。   李翠的眼眶有些湿润。   变得温柔而娴静。   “我会按时去的。”   李翠把这张请柬小心翼翼的叠好,放在袖筒里说道。   “晚一些也无妨。”   晋鹏说道。   因为晚上,通常是这些姑娘最忙的时候。   “不,我不会晚的。我一定会按时的。”   李翠说道。   说完便急匆匆的走了。   晋鹏本还想问问她爱吃什么菜。   也好提前准备一份。   但她却是走的太急。   晋鹏却是没能问出口。   只是望着她的背影。   晋鹏的心里也有了些温柔。   叶落归根。   思念虽然是长情的表现。   但人终归是要成家的。   在外的时间越久。   这样的想法越强烈。   无拘无束的放荡生活着,虽然很快活。   但晋鹏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抵御这种快活背后的寂寞多久。   曲终人会散,酒醒头会痛。   即便是在热闹的寿宴,看着结束后朋友们一个个的离开,各奔东西,天各一方的背影也会让他沮丧惆怅。   晋鹏目送那李翠走远。   便走进了旁边的一家酒肆。   他不是来喝酒的。   是来吃东西的。   而这却也是他原本的计划。   这家酒肆正是先前刘睿影他们去的那家。   但显然,他们进来的待遇和晋鹏进来的待遇截然不同。   他在澡堂中有自己专门的浴室。   在这额酒肆里,也有自己专门的座头。   却是谁都不能做。   不管他来不来,掌柜的都给他留着。   三个时辰的时间,他决定在这里花一个时辰。   剩下的两个时辰用来做什么,却是还没有想好。   这是一件很大的酒肆。   在如此一个偏僻的小镇,有这么大的酒肆的确是很少见的。   晋鹏坐下之后,没有言语。   小二自是知道他要吃些什么。   不过却是给他多上了一壶酒。   这是掌柜的送的。   因为整个阳文镇的人都知道,今天是他晋鹏的生日。   “掌柜的,只送一壶酒未免有些太小气了吧!”   晋鹏打趣的说道。   “大人,您若是想喝!今日喝多少都行!”   掌柜的走来说道。   要知道今晚寿宴时的席面,可都是从这里订的。   光是如此,已经让这掌柜的赚了个盆满钵满。   区区几壶酒,就算是曲居士,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何况经营客栈酒肆的人,最是精明。   哪些人该巴结,哪些人可以得罪。   都在心里有一本明账。   晋鹏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心里着实还没有想好究竟喝不喝酒。   不过想着想着。   他竟是就不由自主的喝了起来。   一杯接一杯的,很快这一壶酒就见底了。   小二眼见。   他看到晋鹏的酒壶见底。   立马又给他续上了一壶。   直到这一壶酒落在桌案上。   晋鹏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已经开始喝酒了。   而且还喝光了一壶。   看来后面的剩余的两个时辰却是也用不着计划了。   坐在这里喝酒,岂不是就能过的很快?   正当他打定主意开始喝酒的时候。   有两个忽然在他面前坐下。   酒肆里拼桌是常态。   尤其是晚上客满的时候。   但阳文镇的酒肆从来不会客满。   因为人着实没有那么多。   而且即便是客满。   也没有人敢和晋鹏拼桌。   只不过这两个人却不是光明正大从门口走进来的。   而是从窗户里翻进来的。   他们计算的极为精巧。   翻身而入的瞬间,就一屁股坐在了晋鹏的面前。   这两人神情冷漠。   但衣着却很是考究。   眼神奇怪。   因为他们都直勾勾的盯着晋鹏喝酒的右手。   准确的说,是他的右手大拇指。   这两人年纪相仿。   长相也相差不大。   唯一的不同就是,一个人须发茂密、   络腮胡和鬓角都连在了一起。   而另一个人,没有一根头发。   胡须也看不见,喉结也不突出。   就像是个老太监。   “小二!”   晋鹏完无视他俩的目光。   招呼了一声说道。   “大人您的吩咐!”   “给我这两位朋友,再添两幅碗筷,还有两只酒杯。”   晋鹏说道。   本来死气沉沉的的他,这句话却是说的异常轻快。   他又重新开心起来了。   因为面前有了人。   虽然不是朋友。   但起码可以和自己喝酒。   只要有人在身边。   你寂寞总是可以消散一些。   “我不喝酒。”   两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须发浓密的那位,声音低沉粗壮。   而光头没喉结的那位,声音尖细。   倒真实像个太监。   “不喝酒,那就吃菜。”   晋鹏说道。   他面前摆着的只有几碟子点心。   却是又吩咐小二上几个热菜来。   小二放下碗筷酒杯,又再给晋鹏续了一壶酒。   随即应了一声就下去了。   他们都知道这位大人朋友多。   因此再奇怪的人,他们也不会多看一眼,多问一句。   何况对这些事情,他们自是知道躲得越远越好。   知道多了,死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我们也不饿!”   两人再度异口同声的说道。   “不饿也不喝酒,那为何要坐在这里?酒肆本就是喝酒吃饭的地方。若是想赌钱,出门右拐一直走。若是想找姑娘,那就在赌坊的隔壁就是。”   晋鹏说道。   他喝完了自己杯中的酒。   还给这两人都倒了一杯。   两人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杯。   不约而同的把右手放在了桌上。   他们俩右手,一个大一个小。   却是和头发胡须完反了过来。   须发浓密的人手小。   而那位光头没喉结的,却是有个蒲扇大的巴掌。   只不过这两人的手倒是都有一个共同之处。   那即是都没了大拇指。   “我知道了。你们是来杀我的。”   晋鹏看到两人的手瞬间明白了过来。   先前那女人那里的木盒子中,有十根手指,想必就有两根是面前二人的。   但仔细一看,又觉得不对。   因为这两人缺了拇指的地方,伤口早已愈合如初。   平滑完整。   根本不是才被切下了手指。   何况依那女人的性子。   定是会先杀了人,再砍下手指。   晋鹏也不知道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怪癖。   在他刚认识这女人的时候。   她杀完人定是要把那人持有兵刃的手一起剁下来。   连带着这只手和所用的兵刃一起带走。   美其名曰:收藏。   晋鹏见过收藏古玩字画的。   见过收藏珍宝豪宅的。   甚至也见过收藏美女的。   就是没见过收藏这样的残肢败刃的。   不得不说这是个极为变态的癖好。   但每个人的所作所为一定都有他的道理。   晋鹏虽然心里不喜,却是也没能说出口来。   不过后来熟了之后,偶尔提了一句,那女人却是就改了。   她改成了只砍下大拇指。   而且有的时候只要手指,不要人命。   这岂不是为自己埋下了无穷无尽的隐患?   人已死,即便是你亵渎了他的尸体。   却是也无从知道。   但这人活着,眼睁睁的看到你砍下了自己的拇指,那岂不是要发疯?   眼前这两人想必就是如此。   “我们不喝酒,不吃饭,也不赌钱,只找一个女人。”   两人说道。   晋鹏发现这两人无论说什么话,都是异口同声的。   要不是外观差距太大,甚至以为这两人是双胞胎也不一定。   “你们有两个人,但却只招一个女人。难道是囊中羞涩吗?”   晋鹏已经知道他们要找的女人是谁。   但他还是故意如此说道。   虽然这样说一定会让这两人怒不可遏。   可是对于一个已经还有三个时辰好活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是需要顾忌的?   怕是任何都没有。   “我们找那个切掉我们大拇指的女人。”   两人说道。   晋鹏点了点有头。   “我也想找她。”   “难道你不知道她在哪里吗?”   两人问道。   “大约一个时辰前我还是知道的。就在离这不远的一处澡堂里。但现在她在哪里,我却是一点都不知道。”   晋鹏说道。   “带我们去找他。”   两人说道。   这也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但晋鹏怎么会听从他们的命令?   他看向了窗外。   窗外正对着一条路。   是阳文镇的商铺一条街。   里面卖什么的都有。   震北王域的各种特产,或是用琉璃作假的琥珀与玛瑙。   总之是应有尽有。   他忽然想去给自己买个礼物。   虽然他知道今晚的寿宴上定然会收到很多礼物。   不过也有可能一件礼物都没有。   因为他的朋友着实都太过潇洒了。   甚至比他还洒脱的多。   估计没有几个人会想起来准备礼物的。   所以他决定自己给自己买一个最称心的礼物。   “你们若是跟着,我可以带你们四处转转,寻摸一下。但我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过了之后若是没有找到却也不能怪我。”   晋鹏说道。   “为何只有两个时辰?要知道我们找她可是用了两年不止。”   两人说道。   “因为两个时辰之后我就要死了。有五个人一定要杀了我。”   晋鹏摊了摊手说道。   “在没找到那女人前,你不能死!”   两人说道。   晋鹏笑了起来。   今年的生日可真是有趣极了!   五个人一定要让他死。   而现在却是又来了两个人一定不让他死。   到最后好像是和他自己却没了什么关系。   说不定这五个让他死的人,和两个不让他死的人倒是会先打了起来。   笑着笑着。   一个背影从晋鹏的眼中一闪而过。   隐没在那条街的人流中。   他脸色一变,竟是也不走正门。   而是从先前这两人翻身飞入的窗户中蹿了出去。   这两人紧随其后。   倒是让晋鹏心里一惊。   如此俊俏的身法,看来武道修为也是不低。   不过晋鹏却不是要故意甩开这两人。   毕竟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两个不让他死的保镖,怎么能如此轻易的舍得呢?   他只是看到了一个让他思念至深的身影。   虽然惊鸿一瞥,或许是错觉。   但即便是错觉,也得追上去亲眼验证一番才能死心。 第十七章 浪子总长思   “你走的这么快,可是想跑?”   两人问道。   晋鹏已经走进了那条街。   这条街果然是热闹的紧。   尤其是今天。   晋鹏也不知道为什么。   好似整个阳文镇的人都来了一般。   但他却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想来他的朋友应该已经到的不少了。   但是他却没有看到一位。   “我不想跑。何况我能跑到哪去?”   晋鹏对着身后的两人说道。   “你哪里都可以跑,因为你就不想让我们找到那女人。”   两人说道。   “并非如此……相反,我确实想和你们一直待在一起。”   晋鹏说道。   “一直待在一起?”   两人很是诧异。   这话若是男人对女人说出来,则是痴情。   而女人对男人说出来,则是忠贞。   但像这般男人对男人说出来,就很是让人恶心……   何况还是三个男人之间。   “你真的在两个时辰之后就要死?”   两人问道。   “虽然我很爱开玩笑,但想必这全天下也没人能开出这种玩笑。”   晋鹏摊了摊手说道。   “谁要杀你?”   “你应该问,是谁杀的了他!”   这两人说话第一次出现了分歧。   须发浓密的人问谁要杀了晋鹏。   然而那位老太监模样的却说应该问问谁能杀死晋鹏。   “五个人要杀我。也是和你们一样奇奇怪怪的人。不过他们和我是旧恨,正如你俩同那女人是旧恨一样。至于能不能杀死我……我也不知道。反正只要有人让我死,我一般都先做好必死的决心。”   晋鹏说道。   “想你也是个风云人物!怎么大难临头不想着如何自救,却反而要做好进棺材的准备。”   两人再度统一起来说道。   “风云人物?”   晋鹏自嘲的笑了笑。   什么叫风云人物?   风和云看起来极为的潇洒。   但就像今日一般。   艳阳天上晴空万里无云。   而这阳文镇也本就是个山坳里的镇子,很少起风。   风云风云,在这里却是都被克制的死死的。   何况就算不是在阳文镇也是一样。   风起,云则涌动。   云涌,风则远行。   这两个东西本就是不能放在一起的。   也不知是何人首先把风云这两个天生的克星放在了一起,而后还用来形容了人。   晋鹏倒不是说这个词不够贴切。   只是他觉得用来形容自己。   尤其是今天现在的自己,的确不够妥当。   “两个时辰过后是不是就是你的寿宴?”   两人问道。   “没错,是我的寿宴。”   晋鹏点头说道。   “要不要参加?”   晋鹏话锋一转,忽然问道。   “不必了……我们只是来找那女人的。寿宴上难免喝酒,何况我们又不是你的朋友。”   两人说道。   “以前不是朋友,现在就不能当新朋友?寿宴喝不喝酒自是也没人强求。”   晋鹏说道。   “那女人会去寿宴吗?”   两人问道。   “说实话,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给她发请帖。而且我连她为什么要来这阳文镇都不知道。”   晋鹏说道。   “她不是一直缠着你,缠了好几年?”   两人问道。   “看来你们倒是了解的很清楚,连这都知道。”   晋鹏东看看,西瞧瞧,心不在焉的说道。   “若是你的大拇指被人砍掉,你也会如此用心的。”   两人说道。   “我的性命都快不保了,你们看我似乎也没有多用心。”   晋鹏说道。   “那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死不了。”   两人说道。   “没错,你们二位都说了,要一直让我找到那女人为止。若是两个时辰之后没有找到,你们会让我死吗?”   晋鹏问道。   “不会。必须要找到为之。”   两人说道。   “这就是了!”   晋鹏说道。   他走进了街边的一处店铺。   这处店铺即便是在摩肩接踵的街道上也显得极为特例独行。   因为它着实是太过于冷清了。   而且店铺的门虽然开着。   但里面却一个人都没有。   门口也没有叫卖支应的伙计。   晋鹏走了进去。   却发现最里面的阴影处站着两个人。   正是刘睿影和华浓。   至于月笛。   她想要自己转转。   却是已进入这条街道,就和他二人分开了。   约定两个时辰之后,在那举办寿宴的客栈门口汇合。   好巧不巧,竟也是两个时辰。   刘睿影看着晋鹏走了进来。   并没有多想。   他也没有穿着查缉司的官府。   身上也没有任何标识能表明身份。   只是他身后的两人着实是有特点。   亦步亦趋的跟着晋鹏。   好似两位尽职尽责的保镖。   “小兄弟却是看上了什么?”   晋鹏出口问道。   “阁下是此间老板?”   刘睿影问道。   “不是。”   晋鹏摇了摇头说道。   “但我是老板的朋友!”   晋鹏接着说道。   说罢还用手使劲的拍了拍货架。   “所以你要看上什么,尽管拿去就好了。”   晋鹏笑着说道。   他觉得刘睿影和自己很对眼缘。   眼缘这个东西,放在男女之间,就是一见钟情。   而在男人与男人之间,则是一见如故。   晋鹏和刘睿影一见如故。   这倒是让他心里很是欢喜。   没想到一个就快死了的人,竟然还能碰到一个让自己一件如故的人。   “这怕是不太好吧……”   刘睿影说道。   他的确是看上了这家铺子的几样东西。   但奇怪的事,这铺子里不但没有人支应,甚至连标价都没有。   “没什么好不好的,反正这老板也不在乎这些钱。他本就不是个会做生意的人。”   晋鹏说道。   对于这一点,刘睿影倒很是赞同。   试问一个做生意的人,怎么会如此悠闲?   店铺打开着,也不出来看店。   而且货架上的东西,摆放的密密麻麻,毫无次序。   即便是被人偷走了一两个,却是也难以发现。   “谁说我不做生意?我只是不卖东西给你!”   一道声音从店铺的最后方传来。   接着便是一阵吱扭吱扭的声音。   刘睿影看到黑影中缓缓出来一位胖子。   可这位胖子却不是走出来的。   也不是跑出来的。   而是坐着一辆木质的四轮车出来的。   方才那一阵吱扭吱扭的声音,就是四轮车的轮子摩擦所产生的。   “想必这位就是老板了!”   刘睿影说道。   但那胖子全然不理会刘睿影。   只是瞪圆了双眼,对着晋鹏怒目而视!   “没想到南阵却是隐居在此地!”   晋鹏身后的两人说道。   南阵。   这名字刘睿影有点耳熟。   但一时之间却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但看到这店铺中满满的机巧之物,以及这老板坐下的四轮车,却是想了起来。   不正是当年名震天下的手艺人?   做出来的衣服甚至能当算作易容之物来使用。   虽然不能走路,但却发明了无数机巧之物来帮助自己行动。   是位根本不必亲自动手,饭和水就能自己吃到嘴里的神仙。   “怎么样今天都是我的生日,你不送我件礼物就罢了,怎么还这么气冲冲的呢?”   晋鹏说道。   “因为你抢了我老婆!而且我们说好了不再来往的!你却为何又走进我的铺子?还随便那我的东西送人?!”   南阵厉声说道。   火气不小。   但这一番话语却是让在场的众人都呆住了。   朋友妻不可欺。   晋鹏若是做下了这等事,那可真是罪不容诛。   也难怪南阵会和他反目成仇。   想当年南阵虽然不能行走,算是残废。   可是他的脑子却极为好用。   天下间没有他想不出来的东西。   不过有这般想象力的人,倒也不在少数。   可却只有他一个人,能把这脑中的想法全都变成现实。   他不是武修。   但却羡慕那些武修可一跃上房顶。   于是乎,就改进了一下自己的四轮车。   果然摁下一个机关,就能腾空而起。   后来他觉得光是这样腾空而起还不够过瘾。   要像鸟儿那般自由自在的飞翔才算是真本事。   一番改造之后,他竟然真的能操纵者自己的四轮车飞了起来。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里路,飞的也并不高。   但终究还是飞了起来。   当时很多门阀氏族都想买他的这份手艺。   但他却是谁都不卖。   其一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这这手艺究竟该买多少钱。   最重要的是,这四轮车只有一辆。   卖了之后,自己坐什么?   很多人都说是他个白痴。   有这般手艺,难道还不能再给自己做一个新的四轮车?   南阵虽然轻轻松松就能做出来一个新的。   但是他不愿意。   因为他懒。   在轻松的事,坐起来也要费劲的。   他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事肯花功夫。   旁的一概不理。   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虽然手艺天下无双,但却又是个穷光蛋。   穷光蛋是讨不着老婆的。   因为女人总是比男人要现实,成熟。   现实不是个坏事。   反而是一件顶好的事情。   因为只要是个人,他都得吃喝拉撒睡。   就算南阵能像鸟一样飞,可他却不能像鸟一样去吃蚯蚓。   他还是得吃米饭或面条的。   可是他现在却穷的只能吃蚯蚓了。   而且连自己那些奇思妙想也没有能力再去转换为现实。   但是他还是不愿意去做生意赚钱。   因为他觉得无论做什么生意,都难免有亏本的时候。   不过亏本也得先有本可亏才行。   而南阵一穷二白,两袖清风。   除了坐下的这个四轮车,却是连一点本钱都拿不出来。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突然走进了他的生活。   那是一个极美的女人。没人知道一个这样美的女人,为何会专门来找一个穷光蛋。   但他们都没有想到。   这个穷光蛋,可是有变成富豪的资本的。   只有这个女人看到了这点。   虽然这个女人很现实,但也不得不说,她的眼光极为长远。   她把南阵的衣食起居全都伺候了起来。   让南阵学会了享受生活。   而且身上的肥肉也一天天的多了起来。   终于,他动手给自己做了一辆新的四轮车。   不是因为他要卖钱。   而是因为原先的四轮车已经太小。   支撑不住他肥胖的身躯了。   就在他把新的四轮车做好之后。   这位女人对他说了三个字。   “娶我吧。”   南阵一愣。   他的确也爱上了这位女子。   可是娶老婆是需要本钱的。   他家徒四壁。   吃饭的桌子晚上都要用来当床板用。   哪里有闲钱去娶老婆?   但这女人却是极为的精明。   她遥遥一指,指的却是南阵那两旧的四轮车。   “把它卖了,不就有钱了?”   女人说道。   南阵一拍脑袋,茅塞顿开。   第二天就把那两会飞能跑的四轮车买了。   整整十万两白银。   而且天下独此一份。   后来听说几经转手,却是落入了平南王徐雅山的手里。   被当做藏品,收在了王府中。   每次有贵客前来,都要拿出来炫耀一番。   有了这十万两白银。   他不但娶得起老婆,也做得起生意了。   买了套大宅院之后,南阵风风光光的把这女人娶进了家门。   晋鹏和他算是老相识。   在南阵的腿还能走路的时候,两人就互相认识了。   那会儿的南阵虽然能跑能跳。   但做事和现在无二。   都是慢吞吞的。   就连吃饭前,也得先琢磨一番。   今天究竟是该用右手拿筷子,还是用左手拿筷子。   南阵的左手和右手都一样灵活。   所以他才能做出那样惊世骇俗的东西出来。   不过在结婚前夜。   晋鹏却是专门从中都查缉司出来,找了一趟南阵。   目的很简答。   就是告诉他这个女人不能娶。   若是不娶她,或许会穷一辈子。   但起码自己乐的舒坦。   若是娶了他,那便是害了自己一辈子。   可当时的南阵哪里听得进这样的话?   本以为晋鹏时来找他喝酒的。   结果最后却是用酒杯和酒壶把晋鹏一路砸着,赶出了家门。   南阵可以容忍晋鹏对他的劝慰。   但他却不能忍受晋鹏对他未过门的老婆的诋毁。   因为晋鹏告诉南阵。   那女人来伺候他,就是为了让他长胖。   长胖之后自然要做一辆新的四轮车。   这样就可以把旧的那辆卖掉,得到一笔巨款。   日后虽然她不一定会对你不好。   但你将会一辈子沦为她的赚钱机器。   每天辛辛苦苦的做活计,供养一个根本就不爱你,只是贪图你手艺的女人,值得吗?   南阵虽然没有回答。   但一地破碎的酒壶和酒杯的碎瓷片,就是最好的回答。   在他们成婚的当天晚上。   晋鹏又来了一趟。   南阵满心都想着入洞房。   哪里有空搭理他?   自从买了这套新宅子之后,南阵就在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都布满了他自己研发的机括。   因为他不是武修。   现在又很有钱,有很美的老婆。   所以他要用这些杀人的机括来守护这些来之不易的东西。   他看到晋鹏之后,二话没说,就启动了机括。   整整九九八十一根凌厉的铁箭,全都贴着晋鹏的身子飞过。   “你为何不躲?”   南阵问道。   “因为你不会杀我。”   晋鹏摇了摇头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你?三番五次的说我老婆坏话,我早就想杀你了!”   南阵指着晋鹏说道。   “那为何这些铁箭没有穿胸而过?”   晋鹏问道。   “那是因为……因为这些机括刚装上不久,还没来得及校对!”   南阵说道。   “南阵也会有失手的时候?别说我不信,天下间恐怕也没人相信。”   晋鹏说道。   南阵没有说话。   铁箭没有穿胸而过,的确是他刻意为之的。   若是他愿意。   这九九八十一根铁箭,箭箭都会洞穿晋鹏的心脏与咽喉。   没有一根会另外。   而他做的东西,向来也是不需要校对的。   曾经,擎中王刘景浩密室的大锁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坏了。   但没有钥匙,就算是刘景浩本人也打不开。   除非用掌力强行拍碎。   但那样又怕会让密室中的重要物件损伤,于是派人找到了南阵。   南阵只是听那人将锁子的外形和开启的方法描述了一遍,就做出了一把钥匙。   只不过那位王府中人却是不敢接。   因为他是奉命请南阵去中都城中的擎中王府。   若是只单单那会一把钥匙。   开的开还好说。   如果开不开,那打开的只怕就是他的颈上人头了。   “如果这钥匙打不开,你就让擎中王亲自来把我的头砍了,挂在上面当锁扣!”   南阵说道。   这位王府中人也是极为无奈。   只得拿着这把钥匙回去复命。   没想到。   这南阵做的钥匙,竟是轻而易举的就打开了密室的大门。   这让擎中王刘景浩在惊叹之余,却是也起了杀心。   天下若是没有他南阵破不开的锁头。   那天下便也没有南阵看不见的秘密。   这样的人要么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日日盯梢。   要么就得彻底消失,永绝后患。   擎中王刘景浩一共派出了三波杀手。   却是无一例外的都死在南阵的机括之下。   所以他若是想让晋鹏死,只是动动手指的问题。   “既然知道我是放你一命,那你还不快滚!”   南阵对这晋鹏说道。   “作为打小就认识的朋友,别说滚!就是你要我帮你挡箭都可以。我只是不忍心你这般被人利用。”   晋鹏说道。   但南阵却是已经铁了心。   他对晋鹏说的话,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最后晋鹏和他打了个赌。   说只要南阵停止了自己的手艺,而这些积蓄又消失的无影无踪,那女人必定会离开他。   南阵虽然对这番言语嗤之以鼻,但还是和他打了这个赌。   反而说若是晋鹏赢了,就送他三百坛好酒,以及连续一个月的最好的席面。   什么东海的鱼翅,西山的燕窝,雪乡的熊掌。   只要是这天下最好的吃食,他都要弄来,并且是连续一个月。   决定了这赌注之后,晋鹏真的往地下一趟。   滚着身子出去了。   就和南阵先前说的一样。   南阵看着自己的好朋友如此这般,心里也是极为难过。   但色字头上一把刀。   很快这阵难过,就被自己老婆的温柔乡化解的十不存一。   晋鹏这么了解南阵不是因为他们认识极早的缘故。   而是因为他们都是浪子。   要说认识的早。   谁还能有父母认识自己的更早?   但父母却一定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所以这了解的程度,和认识的早晚无关。   认识了十年的朋友说,或许还不如萍水相逢,只喝过一夜醉酒的人投缘。   而浪子长期漂泊,居无定所。   南阵虽然行动不便。   可是他的思维却比大多数人都活跃的多。   也比浪子更加孟浪。   浪子的生活放荡不羁的同时又率性而为。   没钱的时候,真的能到地里去挖蚯蚓吃。   有钱了,夜夜笙歌,也是常有的事。   悲情又自在,没有任何的枷锁能将其束缚。   但他们同样都是孤独的。   浪子是最渴望回家的人。   虽然他们没有家。   或是早已不知家在何方。   在路上的日子虽然潇洒酣畅。   但走着走着,看到当头的一轮明月,总是感到孤独。   明月映在心中。   人却走在天涯路上。   难过了就喝酒。   喝醉了就唱唱歌。   一天天的就这么过去了。   只不过相对于家的渴望,浪子最痛恨的就是束缚。   衣服一定要穿宽松的,不管这样式新潮还是老旧。   马一定要骑速度高矮刚好的,不管这毛色是否纯净。   一旦有人想要束缚他们。   等到的不是刀锋,就是剑刃。   浪子是一群敢用生命来捍卫自由的人。   他们虽然渴望家的温暖。   但却绝不会被柴米油盐所束缚。   更别提去谋一个朝九晚五,按部就班的差事。   这对于浪子本身是绝不可能的。   已经没有了家庭的亲情。   浪子最在乎的就是自己已经拥有的友情。   他们敢用生命捍卫自己的自由,也敢用生命捍卫朋友之间的友情。   就像晋鹏对南阵一样。   他知道南阵不会用机括暗箭杀了自己。   但南阵同样也想不到,一个快马游侠竟然会为了挽救他而走入了中都查缉司的大门。   那可是天下束缚最多,也最大的地方。   让一个浪子去查缉司当差,简直生不如死。   但晋鹏坚持了下来。   不但坚持了下来,甚至还一路高歌猛进,做到了司抚的位置。   明月夜。   微风起。   晋鹏亲自带着查缉司的几位好手潜入了南阵的家。   凭借他对南阵的了解,自是能轻松的避过所有的机括。   南阵没有任何武道修为。   他的老婆也没有。   只要不触碰机括,他们俩谁都听不见外面的动静。   晋鹏潜入南阵家里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要偷走南阵的所有积蓄。   还要把他的胳膊打断。   积蓄可以再赚。   打断的胳膊还能重新长好。   但他的老婆会不会继续留在他身边,那就不知道了。   全部搜刮完一边之后,晋鹏发现南阵竟然只有不到三千两的积蓄。   而他的先前派出的探子却告诉他说,南阵一天起码有五个时辰都在做活计。   但是眼前这些积蓄,和他做的活计明显不成正比。   晋鹏虽然想到或许是被他的老婆花了。   但却是没想到他的老婆竟然能花这么多。   女人都怕变老。   南阵的老婆也不例外。   她没有任何修为,自是更加害怕。   害怕自己年老色衰之后,南阵抛弃了自己。   若是被南阵抛弃了,自己还能到哪里去找这样有钱的白痴呢?   其实南阵哪里会抛弃他?   反而是爱他爱到发疯。   就算她花再多的钱,南阵都心甘情愿。   无非是,自己多几分辛苦罢了。   为了自己的容颜不老。   南阵的老婆也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偏方。   竟是每日都要将十八颗龙眼大小的东海珍珠磨成粉吞服。   据说这样才能永葆十八岁的光阴。   仅此一样,每日就要花费南阵上万两之巨。   更别说其他的吃穿用度了。   光是伺候他老婆更衣的人,就有六七个仆从。   却是比王府里的妃子还要有派头。   晋鹏看到南阵的屋子里却是再无银钱之后,隔着窗户悄悄的看了看南阵。   他发现这才多久的功夫。   南阵身上的肥肉竟是都消失不见了。   都说男人结婚之后就会发福,但在南阵这里却是截然相反。   晋鹏知道,这是累得。   无论是谁,每日做工五个时辰,都定然会消瘦。   但没想到南阵竟然如此夸张。   看到自己的朋友这副模样,他神伤不已。   但却狠了狠心。   推开门走入了南阵的卧房。   “咔咔”两声。   就将他的双臂掰断了。   随即带着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身后只有南阵的哀嚎。   只不过晋鹏下手既有分寸。   虽然看似断了南阵双臂。   却是骨断经连。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而南阵这伤,只需要两个月静养,便能恢复如初。   若是他的老婆仍旧不离不弃,像成婚前那般照料的话,兴许一个月也能恢复。   晋鹏回到中都城之后,自己又添了些银两。   和南阵的积蓄一起,凑够了三千两一个整数。   继而把这三千两投到自己一家熟识的茶坊中。   茶坊的掌柜原本也是查缉司的老人。   也是难得的,功成身退之人。   从查缉司退休之后。   他就在中都城里寻了处地方,开了家茶坊。   而后这里变成了查缉司人士的聚会场所。   晋鹏已是司抚。   自然来这里会有些特殊的优待。   久而久之,便和这老板熟识了。   三千两银子投到这里,定然不会亏。   再不济,也能把本钱收回来。   没想到,当年南方大旱。   茶叶减产严重。   一时间物价飞涨。   这三千两,摇身一变,就翻了十倍。   而就在这时。   晋鹏听说南阵的老婆在他手断的第五天就不告而别了。   留下的只有一堆债务。   晋鹏带着这三万两再去找南阵时。   他已卖了房子,流落街头。   但当他看到晋鹏的时候,却是破口大骂。   “我赢了!”   晋鹏说道。   他丝毫不理会南阵的辱骂。   心里很是平静。   南阵听到这这句输赢。   想起来了自己曾经和景鹏打的赌。   继而呜呜的哭了起来。   晋鹏走到南阵身后。   推着他的四轮车,到当地最好的客栈中号了一间上方。   还去市集上给他置办了一身儿新衣裳。   南阵梳洗停当之后,看到晋鹏走进来。   “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更没钱请你喝酒,吃一个月的席。”   南阵说道。   “我有!其实还是你的钱。”   晋鹏掏出那三万两银票,递给南阵说道。   南阵呆呆的看着银票。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有了这么多钱。   晋鹏坐下来把来龙去脉说了清楚。   南阵点了点头,却只拿走了三千两。   三千两,这是当年晋鹏从南阵家里偷走的。   所以现在,他也只要回这三千两。   “酒和席面我一定会请你的。一定会的……”   南阵临走之前说道。   “你是不是也要离开查缉司了?”   南阵忽然又回头问道。   晋鹏进入查缉司,完全是为了挽救南阵。   这一点,南阵心里也是清楚的很。   现在尘埃落定,水落石出,他觉得晋鹏也该离开那牢笼般的查缉司了。   “不,我不走了。”   晋鹏说道。   “为什么?”   南阵很是诧异的问道。   “因为我也想有个家了。”   晋鹏说道。   “但愿你别像我这样就好……查缉司那地方。我可进不去,别指望我能救你。”   南阵说道。   随即再也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   晋鹏说自己想成家。   其实是遇到了想让他成家的人。   他第一次看到月笛,正是在那家茶坊中。   那时的月笛还叫做韵文。   是查缉司的两位司督之一。   高高在上,不可造次。   月笛一个人坐在那里喝茶。   来往的都是查缉司人士。   自是知道她是谁。   月笛虽然是在喝茶。   但桌上却也摆着酒。   她喝茶的方式也很奇特。   先喝一口酒,含在嘴里。   而后再喝一杯热茶。   最终一起咽下。   茶香混着酒气,悠远绵长。   晋鹏不是第一个注意到她这么喝酒的人。   但的确是第一个敢走上前去问她为何要如此的人。   “这是茶坊,光喝酒未免太不给老板面子。”   月笛冷冷的说道。   晋鹏点了点头,却是坐在了月笛的对面,也学着他的样子喝了一杯。   但却被呛的不清。   剧烈的咳嗽连带着桌上的酒杯都掉落在地碎了。   月笛看着晋鹏这副模样,淡淡的笑了笑,转身离去。   “碎了的杯子算他的。”   虽然晋鹏已然在咳嗽。   但他却是听清了这句话。   这也是他和月笛说的唯一一句话。   即便他在查缉司这个牢笼中已经做到了司抚。   但他的骨子里还是个浪子。   浪子的浪,不仅是孟浪,浪荡。   更多的是浪漫。   查缉司让他失去了浪荡,但却找到了浪漫。   可当月笛走后,却是连浪漫都没有了。   所以晋鹏才会离开。   没想到却是阴差阳错的来到阳文镇。   而阳文镇,正是南阵隐居的地方。   三千两银子放在中都可能做不了什么事。   但在阳文镇这样的小地方。   却是可以锦衣玉食十年有余。   晋鹏到了阳文镇任职之后,自是很快就寻到了南阵。   南阵说他是苍蝇,天天绕着人打圈,让人不得安生。   但晋鹏却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南阵愿赌服输的,在阳文镇的酒肆里连请了晋鹏一个月的席面。   虽然没有燕窝,鱼翅,熊掌。   但也着实是阳文镇最好了。   但他还是把自己老婆离开的事情,都怪在晋鹏的头上。   最后一顿饭结束后,南阵告诉晋鹏。   自此往后,他当他的楼长。   自己做自己的小生意。   井水不犯河水。   晋鹏倒也的确是遵守了这个规矩。   何况他本就没有在阳文镇待过几天。   他出门去结交朋友,其实还是为了打听月笛的下落。   只不过月笛一出查缉司就改头换面。   韵文这人,自是无人知晓。   以至于晋鹏努力到现在,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只是在找人,并没有刻意的走进你的铺子,扰你清闲。”   晋鹏说道。   “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而且我不管你刻不刻意,进来了就是进来了,现在立马给我出去!还有你,也一起给我出去!”   南阵说道。   却是连刘睿影也一并算上。   “我刚才好像看到了那位我想成家的人。”   晋鹏若有所思的说道。   南阵听后,却是将月笛的外貌描述了一番。   “正是,你可曾看过?”   晋鹏欣喜若狂的问道。   “没有。”   南阵笑嘻嘻的说道。   这却是把晋鹏起的牙痒痒。   若是他没有看到,怎么会描述的这么贴切?   他只是不想告诉自己罢了。   “你说的这人……我认识。敢问你找她何事?”   刘睿影说道。   “小兄弟竟然认识韵文?”   晋鹏吃惊的问道。   “她现在叫月笛。不过阁下既然知道她叫韵文,想必也是查缉司中人?”   刘睿影试探的问道。   “是了是了……难怪我寻遍了大江南北都找不到韵文的下落。原来是改名叫了月笛。”   晋鹏完全忽略了刘睿影后半句问话。   彻底沉浸在得知了韵文行踪的喜悦里。   “敢问小兄弟,她现在在哪?”   晋鹏问道。   “她说要自己转转,然后和我们约定两个时辰之后,在客栈门口见。”   刘睿影说道。   “在下中都查缉司司抚,阳文镇查缉司站楼楼长,晋鹏!”   晋鹏说道。   “在下刘睿影,中都查缉司天目省省旗。”   刘睿影一听原来此人就是包下客栈大办寿宴的楼长,而且他竟然还是为司抚。   连忙行礼说道。   “没想到小兄弟竟然也是查缉司中人,我就说怎么看你如此顺眼!”   晋鹏说道。   “司抚大人谬赞了。”   刘睿影说道。   “那月笛和你约定的是两个时辰对吗?”   晋鹏又问了一遍。   想要再确认一番。   “是的,司抚大人。”   刘睿影恭敬的回答道。   “好的好的!来,我带你转转这阳文镇!看到什么喜欢的,直接说就是!”   晋鹏听完后,不由分说的拉着刘睿影就从南阵的铺子里走了出来。   先前他还想让自己剩余的两个时辰过得丰富些,慢一些。   但现在却是巴不得这两个时辰转瞬即逝!   “晚上记得来吃寿宴啊!你要不来,我就把寿酒浇到你铺子的,门口,然后一把火烧了。看你出不出来!”   走出了十几步。   晋鹏忽然回头对这南阵的铺子大声说道。   但却只换来了一声冷哼。 第十八章 寒灯,独夜,远行【一】   月笛根本没有四处转悠。   她垂着头,数着步子,朝前缓慢的走着。   遇到路口也不问南北西东,就只向左拐。   走来走去,却是在画了一个方块。   转眼又回到了原地。   她虽然走得很慢。   可是脚步却异常的轻盈。   稳重中又透露着一股坚定。   谁说轻盈和稳重就一定是矛盾的   至少在月笛身上就不是。   离约定的时间还剩下不少。   月笛却是已经觉得很是无聊。   他很久没有同人说过那么多话。   刘睿影和华浓在的时候,虽然她觉得幼稚。   可也比现在自己孤零零的要好。   所以他有些后悔为何自己要提出来一个人转悠,而不是和他俩一起。   要知道一个人碰不见的事,或许三个人就能碰见。   不管这件事有没有意思,它起码是一件事。   只要有事发生,就要比现在这样好。   人忙的时候总是想要清闲。   等阵阵清闲下来了,却又觉得很是无聊。   这点倒很是矛盾。   但若是忙起来都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事情,或是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忙,那任谁都会很开心的一直忙活下去。   可这人间怎么会事事如愿   来回奔波,要么忙的是自己不开心的事。   偶尔碰到了自己的欢喜,身边却又是话不投机的人。   总是无法碰巧的两其美。   当月笛转悠到第三圈的时候。   许多店铺的商家伙计都跑到门口来看她。   他们不知道一个如此妙妇为何会失了魂儿一般的在这里打转。   她是在找人吗   不像。   因为找人的人,一定会东张西望,眉目焦急。   而月笛却是连头都不抬。   就在身边好奇的目光越聚越多的时候,她终于抬起了头。   打量了一圈周围的人,却没有一个人的目光敢和她对视。   毕竟偷偷打量可以带来一种安的满足。   这些商家和伙计可是没有与月笛四目相对的胆量。   不过这样一来,却是让月笛更加无聊。   她心一横,便朝着今晚要举办寿宴的客栈走去。   与其这样漫无目的的瞎转,还不如干脆去客栈中坐着静等。   起码还能点壶茶,要杯酒。   当月笛走进客栈中时,里面已经做了不少人。   但无一例外,都是男人。   所以当月笛走进来的时候,整个大厅静的出奇。   这些江湖豪客,谈论的无非就是些挥刀纵酒找女人的故事。   现在眼前出现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大美人儿,自是要比他们说的半真半假的故事精彩的多。   “小姐,先前已经告诉过您,这里都被楼长大人包下了。”   掌柜的一看月笛去而复返,连忙走出来说道。   “我知道。我正是来参加寿宴的。”   月笛说道。   “这敢问小姐可有请柬”   掌柜的问道。   若月笛真是来参加寿宴的,先前怎么还会来号房呢   显然是不可能的。   而前来参加寿宴的人,每人都有晋鹏手书的请帖。   掌柜的这番询问,也是客气的把月笛“请” 出去。   不得不说,倒是极会做人。   “我没有请柬。”   月笛摇了摇头说道。   “因为是他当面对我说的。”   月笛不等掌柜得开口,便轻轻一笑,接着说道。   继而走了进去。   随便寻了一处空桌子坐下。   让小二给他泡一壶浓茶,再打一壶烈酒。   月笛端着酒杯。   其余的男人都坐在她的身后。   她背对着所有人,高高举起了右手。   正是她端着酒杯的这只手。   “谁来与我干杯”   月笛问道。   身后寂寞无声。   那些平日里叱咤睥睨的江湖豪客,却是被这句话问的乖如邻家猫咪。   月笛觉得自己真是自讨没趣。   而这杯酒,既然说了要干杯,却是也不能就自己这么平白无故的喝了。   于是手腕一抖,酒杯倾斜,酒汤落地。   却是倒了出去。   另一边刘睿影却是被晋鹏拉扯着东奔西走   晋鹏激动起来,说话语速极快。   甚至让刘睿影都有些听不清楚。   但奈何别人是司抚大人,又如此热情的给自己喋喋不休的介绍着阳文镇中的一切。   他只得不断的赔笑,点头称是。   这条街其实不断。   虽然说不上十里。   但起码也有八里半。   可是在晋鹏的带领下,竟是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走了两个来回。   第一遍,晋鹏只让刘睿影看着左边的商铺。   第二遍才看了右边。   虽然寥寥草草的都过了一遍,但时间着实太过于仓促。   刘睿影却是觉得脑袋空空,什么都没有记住。   不过想来他也是要给这位司抚楼长买寿礼的。   现在碰到了本人,好像这个头疼的问题却是迎刃而解了。   可是晋鹏身后的两人却渐渐的开始不耐烦起来。   他们不是来逛街的。   也对晋鹏说道的这些阳文镇中的风土人情没有丝毫兴趣。   他们是来报仇的。   来找那位砍下他们手指的女人报仇。   “究竟有完没完”   两人终于按捺不住脾气,开口说道。   “完了啊,逛完了”   晋鹏被问得莫名其妙。   显然他早已将这两人找他的目的抛之脑后。   “那女人到底在哪”   两人厉声问道。   “你们找到她之后要怎么报仇”   晋鹏站定身子问道。   “当然是以牙还牙”   两人说道。   “也砍下她的大拇指吗”   晋鹏问道。   “没错而且两只手的都要砍掉”   两人点头说道。   “好吧我承认元珊的手的确很美。但光是砍下来两根大拇指,是看不出美的。”   晋鹏说道。   刘睿影很是茫然。   他不知道晋鹏和这两人的前因后果。   但现在却是记住了一个叫做元珊的女人。   男人的事,十有八九都是为了女人。   不管是情仇还是爱恨。   最终都会归结在女人的头上。   这样未免有些太不公平。   很多女子为此往往会蒙受不白之冤。   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爱了当爱之人,恨了该恨之人。   可却如溪流入江海一般,变成了万事的源头。   “难道你还有更好的方法”   两人冷笑着问道。   他们知道晋鹏和元珊互相熟识。   所以自然而然的觉得晋鹏一定不会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出谋划策。   只是当晋鹏下句话一出口,却是让他俩惊的合不拢嘴。   “一个东西片面的价值肯定没有完整的价值高。就好比”   晋鹏话说一半。   随手从身旁的商铺门前拿起了一对子母花瓶中的一只,摔在了地下。   “就好比这一地碎瓷片,就算你们捡到了最大的一片,却也还是比不上那一个完整的瓶子。”   晋鹏说道。   “你是说让我们砍了她一双手”   两人问道。   晋鹏却是转过身去,准备把那一对儿花瓶的钱付了。   可是刘睿影却抢先一步递出了银两。   晋鹏客气的,对着刘睿影笑了笑。   他是主,刘睿影是客。   本该是他一尽地主之谊的。   名衔坠人呐   若不是自己这司抚的名头,而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楼长,想必刘睿影也不会如此。   这不是虚伪客套。   而是人之常情。   晋鹏自是能够理解。   “难道一双手能构成一个人吗一个人除了一双手以外,不还有一双腿,一个身子,一个脑袋”   晋鹏反问道。   “难道你是要我们把她大卸八块”   两人愈发吃惊了起来。   “大卸八块和那一地碎瓷片有什么区别就算你都收起来了,却是也不回一个完整的。”   晋鹏说道。   “那你是何意”   这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满满的不解。   “我的意思是,你们把她整个人都带走。然后让她悉听尊便,岂不是就如同把一个完整的花瓶抱回家中何况元珊长得也并不丑,身材也并不差。不说有多贤惠,起码端茶倒水洗衣服这些粗活还是都能做的。”   晋鹏说道。   两人听完却是笑了起来。   却是已经开始幻想让元珊跪在自己脚边,愿打愿骂的场景。   还有什么事能让自己的仇人受尽屈辱与折磨却就是死不了而开心的呢   “不过这样做却是有一个前提。”   晋鹏话锋一转说道。   “什么前提”   两人问道。   但笑意不减。   嘴角仍然上扬着。   刘睿影在一旁看着,觉得这俩人或许有几分本事,但这脑筋的确是死的要命。   晋鹏明显是在一步步下套,但这两人却是毫不自知。   甚至还双双坠入了晋鹏编造的美好愿景里。   人都会做梦。   就和人都会睡觉一样。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白天里想什么,晚上就可能会梦到什么。   梦本身没有错。   他只代表了人心中一份期盼罢了。   即便是再龌龊的梦,也不例外。   龌龊人自然想龌龊事,做龌龊梦。   可是当下这两人明明站的端端正正,没有睡觉。   竟也做起了梦。   这就叫做白日梦。   白日梦最不可取。   因为白日梦只有一种象征。   那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前提就是首先你们得找到他,第二你们得让她悉听尊便。”   晋鹏说道。   “找打她不难。因为有你在。可是如何才能让她悉听尊便”   两人问道。   “两个大男人,还摆不平一个弱女子吗”   晋鹏问道。   “可惜她不是个弱女子。而是能砍掉我们大拇指的彪悍女子。”   两人摇了摇头说道。   “元珊手上的四十二根荆棘刺想必你们都领教过了。先前她来找我时,用掉了十根。现在身上还剩下三十二根。若是你俩想办法把这三十二根都耗尽了,她岂不就只能束手就擒”   晋鹏说道。   “这倒的确是个办法可是该如何耗尽呢”   两人很是犯难。   元珊的四十二根荆棘刺,只要出手,例无虚发。   看到了那一抹闪光,接下来映入眼帘的就是自己的鲜血。   而且还不是能立马看到的。   因为没有人能够在没有镜子的情况下看到自己的咽喉。   只有等血一点点流出来。   从喉头流淌下去,打湿了自己的衣襟,才能看到自己的鲜血。   荆棘本就是刺。   荆棘刺岂不就是刺中之刺   本已是例无虚发的手段,再加上这般锋锐可怖的兵刃。   元珊也算的上是凶名在外。   更何况她好砍人手指的癖好,更是增添了几分惊悚的色彩。   不过这两人却是从晋鹏这里得知了一点最为重要的情报。   那就是元珊的荆棘刺只有四十二根。   用完了虽然还能补充。   但补充也是需要时间的。   谁都不会变戏法。   更没有传说中的神仙那般虚空造物的本事。   用完之后未来得及补充的这段空挡,正是他俩能够让元珊悉听尊便的大好时机。   想到这里,这两人却是又开始做起了白日梦。   竟是嘿嘿嘿的笑个不停。   先前还能冷静的问道如何才能将元珊的荆棘刺消耗殆尽,现在却好似已经忘了。   忘记危险的人,那就离死已然不远。   只是正当他俩笑的正欢时,身后突然又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两人同时回头,看到元珊正站在先前晋鹏杂碎花瓶的店铺门口。   她正一个接一个的,把那家店铺的瓷器都摔在地上。   并且每一下还都用上了劲气。   别说碎瓷片了。   还未落地就已变成了粉末。   在他的脚边堆起了一个小山。   像极了人的骨灰。   那商铺的老板一脸心痛的表情,却是也不敢管。   晋鹏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却是又让他的心情好了起来。   有这位楼长大人担保,那就算是把他的店都烧了也无妨。   反正这位楼长大人一定会给自己清算赔偿的。   况且这些东西本来也就很慢卖掉。   被这般砸碎了然后照价赔偿,岂不是比卖掉更加省事   想到这里,那老板却是暗地里给店铺中的活计使了个眼色。   让他把店里那些贵的,大的瓷器,都拿出来。   让这位姑奶奶砸个痛快。   现在听这每一下瓷器落地的声音,却是悦耳多了。   就像是银两在他面前哗啦啦的倾斜而下一样。   “五两十两又是五两”   老板在心中默默算计着。   脸上已是笑开了花。   砸了一阵之后,元珊停了下来。   抬头却看到晋鹏正笑嘻嘻的瞧着自己。   心里顿时气的要命   她想自己费尽心血的帮他消灭了十个对头。   这晋鹏不领情也就算了,竟然还要出卖自己。   还要让自己给这两个丑八怪端茶倒水洗衣服。   一跺脚,却是从手中打出了三根荆棘刺。   这三跟荆棘刺却是都冲着晋鹏袭杀而来。   “你看,这不是就又消耗了三根”   晋鹏慢悠悠的说道。   并不慌张。   那两人却是已在瞬间后退了数丈之远。   这会儿,他俩才是如梦初醒。   明白晋鹏说的前提都是极难实现的。   那三个荆棘刺在空中数次变换方向。   最终分左,中,右,三面逼杀而至。   晋鹏负手而立。   高昂着脖子。   挤不出手,也不躲闪。   刹那间,刘睿影欲要拔剑相助。   但那三根荆棘刺,却是在距离晋鹏的颈部不足一寸的时候失去了力量。   软绵绵的掉了下来。   “例不虚发这不就虚了散发”   晋鹏回头,对那两人大笑着说道。   随即从地下捡起那三根荆棘刺。   只不过捡的时候,不小心被上面的荆棘查破了手指。   一滴鲜红的血液,从皮肤上鼓了出来。   继而低落在地。   “只要见了血,就不算虚发。”   元珊说道。   显得颇为得意。   “是极是极终究还是见了血的”   晋鹏的手被刺破,却是也放弃了剑气荆棘刺的念头。   而是把被刺破的拇指含在了嘴里。   用舌头把血液轻轻的舔食干净。   但随即传来的一阵酥麻感,却是让他知道,自己中了毒。   抬眼一看元珊。   她脸上的得意之情却是愈发浓了起来。   人在最开心的时候是不会笑的太大声的。   只会把嘴角尽力的朝耳后根处裂去。   元珊此刻就是这样的表情。   这个表情若是换个人来,不免有些令人作呕。   可若是配上元珊这副面孔,却是平添了一股俏皮可爱。   “以前还真是不知道,你做事竟然如此小心。”   晋鹏说道。   刘睿影不知道他已经中毒。   但是看出他的神色却是没有先前那般轻松。   “小心使得万年船。”   元珊说道。   “你的荆棘刺已经例无虚发了,为何还要淬毒”   晋鹏问道。   “因为我担心自己有一天不能例不虚发,所以才要淬毒。而且就算是真能一辈子都例无虚发,我还是要淬毒的。”   元珊说道。   “这是何道理”   晋鹏问道。   若是能一辈子都例无虚发,那出手便无人可以活命。   再淬上毒药,真是多此一举。   “因为小心使得万年船啊”   元珊把先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只是语气不同。   先前说这句话时,略显调侃。   后面这次再说,却是颇为感慨。   似是对此有极为深刻的体会一般。   “要我做什么你才会给我解药”   晋鹏问道。   “你陪我去见个人,我就给你解药。”   元珊说道。   “那还是算了。反正也就有不到两个时辰好活。你要我见的人,一定是我不想见的。我可不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与自己不想见的人客套。”   晋鹏摇了摇头,转身就要离开。   那两人站在一旁,却是又有些胆怯。   不过晋鹏的确是带着他俩找到了元珊。   他们也没有理由再跟着晋鹏闲逛下去。   现在让晋鹏头疼的事情倒不是身上中的毒。   因为他有把握,元珊是无论如何都不舍的自己死的。   不然这么多年,她至少有八百多次都可以毫不费力的杀死自己。   可是她却没有这么做。   既然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人虽然善变。   尤其女人更善变。   脾气上来,一会儿一张脸。   但对待自己所坚定地,却是能够始终如一。   晋鹏想到元珊一定会作弄自己一番。   所以只需要等她的脾气下去,解药便能不求自来。   至于那人。   晋鹏是说什么也不会去见的。   就连知道是谁的兴趣都没有。   他只想尽快解决那五个从诏狱中出来的旧仇人。   当然,也可以说是老朋友。   仇人当久了,或许比朋友更加了解自己。   人若是想要复仇,一定对仇人比自己的朋友甚至亲人更加上心认真。   而世间事,怕就怕认真二字。   只要足够的认真,即便是再愚钝的人,也能弄清其中的端倪。   只不过要多花费些时间罢了。 第十九章 寒灯,独夜,远行【二】   刘睿影带着华浓,跟着晋鹏朝前走去。   这条路已经是他走的第三遍了。   只不过这一次,晋鹏走的很慢。   慢到刘睿影有足够的时间看清先前匆忙之中遗漏的东西。   随着晋鹏的脚步,不知不觉的就走到了客栈门口。   两个时辰的时间还未到。   可是天色却渐渐暗沉了下来。   山坳中,天黑的总是要早一些。   即便是在夏季也不例外。   虽然震北王域的天,黑的要比中原和南方晚。   但群山遮蔽了夕阳,却是一点光线都照不进来。   沿路的商铺,茶坊,酒肆已经纷纷开始点灯。   点灯要在天还未完全黯淡下去之前就点亮,这样才能把光阴续起来,让白天变得绵长。   只是山坳中的人,却是看不见晚霞,也见不到朝阳。   刘睿影觉得这是十分遗憾的一点。   一天中最好的两段时光,却是都错过了。   当它们走到客栈门口时,整个阳文镇已然全黑。   只有初上的花灯,星星点点,标记着此处是何方。   虽然还未到时间,但先前那闯入浴室,要杀晋鹏的五人,已经站在了客栈门口。   他们看到晋鹏的身影后,微微点了点头。   晋鹏对他们笑了笑,还挥手打了招呼。   只不过在他与这五人之间,还隔了一个人。   黑鸟。   黑鸟抱着自己那柄漆黑如墨的长剑静静的站在五人的对面。   “你来了?”   黑鸟头也不回的问道。   “为何不进去坐?”   晋鹏问道。   “因为门口有狗。”   黑鸟说道。   “狗?在哪里?”   晋鹏明知故问。   他知道黑鸟说的是那前来寻仇的五人。   “是五条老狗。侥幸不死,但却不甘心。”   黑鸟接着说道。   “哦……”   晋鹏应了一声,托着长长的尾音。   随即他的目光看向了客栈里面。   一眼就看到了正在自饮自酌的月笛。   看到她还是像当年那样喝酒。   茶与酒混在嘴里之后再一起咽下的喝法,晋鹏还着实修炼了一阵。   虽然不能说是完全掌握,但起码也算是会了。   只是他现在还不能走进客栈。   因为眼前的麻烦还未处理干净。   虽然只要他点点头,黑鸟并不介意替他出手。   但这却不是晋鹏的性格。   他既然没有逃跑,也就不会让别人出手。   朋友虽然是他的依仗,但他却不会事事都依赖朋友。   “有狗挡路。不但朋友进不去,连你也进不去。”   黑鸟说道。   却是在暗示晋鹏给句准话。   晋鹏没有言语。   却是领着刘睿影和华浓走到了黑鸟面前。   “我们已经认识了。”   正当晋鹏准备把二人介绍一番时,黑鸟抢先说道。   “认识了?”   晋鹏觉得不可思议。   “没错,的确是认识了。”   华浓说道。   手不自觉的朝自己的剑柄处靠了靠。   这一细小的动作,自然是逃不过黑鸟的眼睛。   “既然你们已是晋鹏的朋友,那就也是我的朋友。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黑鸟说道。   华浓摇了摇头。   “我说,只要是我的朋友,那就是叫我乌鸦也没有关系。”   黑鸟说道。   华浓笑了。   黑鸟的眼睛也弯了起来。   他也笑了。   “既然都认识了,你们为何不一起进去?”   晋鹏说道。   黑鸟看了看你晋鹏的双眼,随即扭头走进了客栈。   刘睿影不知眼前是何局面,只好先随着晋鹏的意思,和黑鸟一道走了进去。   黑鸟一进客栈,大厅里又喧闹了起来。   可是看到刘睿影和华浓径直走到月笛的桌前坐了下来,却又突然变得安静。   “掌柜的,酒菜该上了!”   黑鸟说道。   客栈的掌柜应了一声,就走出了门去。   斜对面的酒肆可还在等着信儿呢。   这边一叫,那边立马起灶。   却是都不用这客栈的掌柜亲自跑一趟。   酒肆那耳朵尖的小二,早就听到了客栈中黑鸟的吆喝。   此时已经跑到后堂去吩咐厨子们了。   掌柜的虽然看到那小二似是已经听到。   但他还是要去一趟。   不为别的。   只是一个态度。   显示出自己的诚心和诚恳。   只是形色匆匆的他,却是撞到了一个人。   这人比正常人矮一截,也难怪掌柜的没有看到。   不过此人并不是生来矮小。   只是因为他坐在四轮车上站不起身来,所以才会矮人一截。   “你也来了。”   晋鹏听到背后吱扭吱扭的声音,便知道是南阵来了。   “我不来,你就要烧我的铺子。寿酒少铺子,最不吉利!”   南阵说道。   “难道你来就是图个吉利?”   晋鹏问道。   “没错。”   南阵点了点头。   “那你说这寿宴四人,吉不吉利?”   晋鹏问答。   “要看死的是谁。”   南阵说道。   “若死的是我呢?”   晋鹏指着自己问道。   “那自然是大吉大利!上上佳吉!”   南阵使劲鼓着掌说道。   “死的要是他们呢?”   晋鹏又指着对面的五人问道。   “嗯……也吉利!”   南阵沉吟了片刻说道。   “照你这么说,只要死人就吉利?”   晋鹏却是被他逗乐了。   只不过他已中了毒,而且还是在舌头上。   这会儿说话,却是有点含糊不清。   “没错。人死必将见血。而血却是鲜红的!就和新娘子的红盖头一样鲜红!如此鲜红的东西,若是泼洒的到处都是,那不就是吉利遍地?”   南阵说道。   晋鹏点了点头。   虽然这是歪理。   但南阵终归是说的很有根据。   这世上有很多的异端邪说。   所谓的异端邪说,大体都是和人们日常的规则所想悖逆的。   但为何这异端邪说却是永远无法根除呢?   正是因为它门总有能站住脚的地方。   这只脚,就是理。   只要是个说法,它就总会有一个方面是能说的通的。   区别只在于,这理够不够罢了。   南阵无心和他多说。   操控者自己的四轮车晃悠悠的进了客栈。   客栈门口有一道不矮的门槛。   南阵的四轮车走到门开前,竟是轻轻的浮了起来,继而平稳的迈过了门槛。   刘睿影不由得衷心感慨南阵这番巧夺天工的手艺。   一个人仅凭事间凡物,就能达到如此地步,也难怪他会一辈子站不起来。   没有无暇的白壁。   相对于南阵的手艺来说,这无法行走,只是白壁上一个极小极小的黑点罢了。   “月姐,我们该怎么做?”   刘睿影问道。   “你们可知这楼长是何人?”   月笛漫不经心的问道。   “知道。”   刘睿影说道。   “那就不用担心他,多想想你自己的事比什么都好。另外,我虽然说了帮你,但并不是要你事事都问我!你竟然能从定西王域和博古楼那样的地方全身而入又全身而退,怎么如今却是这般没了主见?”   月笛说道。   刘睿影被问的哑口无言。   不过回想起来,也的确是如此。   自从他知道了月笛的身份之后,心里便是有了个无形的依靠。   整个人都懒了不少。   其实无论是谁都会如此。   若是有人给你出谋划策,带着你南征北战,谁还会甘愿去费那般脑筋?   “各位也听到了,今日死人却是很吉利的事。无论是谁。”   晋鹏朗声对这五人说道。   “在一个人的寿宴之时杀死他,本也就是个很奇妙的事。何况还当着你这么多朋友。不过我看你的朋友却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帮你。”   还是那五人之首的人说道。   “唉……无人相帮是因为他们都太了解我。若是有人帮,麻烦才更大。”   晋鹏说道。   却是从袖筒里缓缓划出一柄短剑。   刘睿影一眼就认出,这是欧家的短剑。   其实先前在浴室里,晋鹏并不是手无寸铁。   这柄短剑,他也是片刻不离身的。   就和黑鸟一样。   此刻,寿宴的凉菜已经做好。   每桌八样。   正在连绵不绝的从晋鹏的身后送进客栈。   就在传菜的小二举着托盘,刚刚迈过客栈的门槛时。   手持长柄刀的那位五人之首率先辟出了一刀。   晋鹏中了毒。   完全调动不起一点劲气。   就连站着,对他来说已是一件极为勉强的事情。   可是他还是用尽了气力,抬起了剑。   他知道挡不住。   但这也是一种态度。   就和客栈的掌柜坚持要亲自去趟酒肆一样,都是一种态度。   态度有不同,有先后,但却没有大小。   此刻晋鹏能横剑当胸就是他最后的态度。   可是这道凌厉的刀光,却在晋鹏身前三尺远的地方急闪而逝,不见了踪影。   晋鹏放下了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已经站不住了。   方才提起剑,已经花光了他的所有力气。   他能感觉到,毒已经遍布全身。   眼睛有些模糊的同时,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但他却看地上出现了两道人的影子。   这两道影子很长。   说明这两人站在极高处。   但晋鹏已经无力再抬头去看看那影子的来源。   可是他却还有精神笑。   他笑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死不了。   但今天注定是有人要死的。   注定是要图个南阵所谓的“吉利”。   客栈中的人也看到了那两道人影。   纷纷走出来查看。   他们看到客栈的房顶上站着两个人。   虽然阴暗的看不清面容,但却是能知道这两人是一男一女。   女的年轻,男的年长。   那五人也抬头看着客栈房顶上的两人,心中怨恨陡生。   他们自是以为,这两人还是晋鹏的朋友。   终究是有不够了解他的人替他出手了。   就在他们准备厉声质问时,那位年长的男人,手里忽然出现了一盏古朴的油灯。   他把托着油灯的手,缓缓移向那位身边的女子。   女子会意的替他点燃了油灯。   刘睿影看到,那灯火竟然是蓝色的。   这蓝,并不是万里无云时的天蓝,而是落日前的大海般阴郁的蓝。   蓝色的灯火不断的跳动着。   正好似大海的波涛,不断的拍打着岸边的礁石,也敲击着刘睿影的心口。   他觉得自己被压的喘不过气来,便张大了嘴,拼命的想要多吸入一些空气。   “别看!”   月笛的话传来。   刘睿影赶忙低下头。   发现先前的感觉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过接着方才跳动的蓝色灯火,刘睿影却是看清那女子正是元珊。   她能站在这里。   可想而知那两位要找他报仇的人有何下场。   不知这次是彻底丢了命,还是又掉了一根手指。   刘睿影看到黑鸟却是朝着那位年长的男人躬身拜了下去。   就连身旁的月笛也不例外。   刘睿影眼见如此,只好也跟着照做。   弄不清楚的事,可以先放一放。   有些事情随波逐流,却是没错的。   寒灯。   独夜。   远行。   这是三个词语。   而且是三个毫不相关的词语。   但冥冥之中却有一根看不见的细线,将这三个词紧紧的串联在一起。   这条细线没有名字,也无法形容。   它代表的是一种境界。   高处不胜寒。   光明明是热的。   为何灯却寒凉?   假如光没有了温度,但只要能照亮了四周,却是也能让人心生慰藉。   可是灯火却一定是温暖的。   不然飞蛾扑上去,也不会化为一撮灰。   灯火若是寒凉。   那便是点灯人心中的寒凉。   但一个心中寒凉的人,为何却要点灯?   “他是谁?”   刘睿影小声问道。   “他是寒灯人。”   月笛说道。   原来寒灯这个词,并不是指一个物件。   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心中寒凉之人点的灯,便是寒灯人。   刘睿影从没有听说过什么寒灯人。   但是从众人的恭敬之中,他自是能体会到其中的含义。   中都查缉司内,他也没有看到过有关寒灯人的只言片语。   其实并不是没有。   而是他不够资格。   众所周知,这天下武道修为最高,便是天神耀九州。   但世间万物就和岁月流逝一样,怎么会有尽头?   霍望痴迷于收集星剑,堪破成仙契机。   不过能拥有星剑的,毕竟只是少数。   但总有的人,能够另辟蹊径,破道而上。   高处不胜寒,指的像这位寒灯人一样,超越了天神耀九州之境的存在。   寒灯人,独夜人,远行人。   登临人间绝顶的,只此三人!   寒灯照四壁,只手补天裂。   独夜遥无期,庸人自早歇。   远行非过客,天涯摘星月。   就连五大至高阴阳师,却是也不能推算出他们的轨迹所在。   因为苍穹之下,天神耀九州已是极境。   破了这极境,便也破了这苍穹。   至高阴阳师,推算的终究还是天道纲常。   若是破开了苍穹,他们也只能看到一片迷茫。   眼前这位寒灯人,便是如此的存在。   “莫急莫慌。”   寒灯人缓缓开口说道。   众人才敢挺直了身子。   “我只是来为我的孙女,讨一桩姻缘。”   寒灯人看众人已恢复了常态,便接着说道。   此刻刘睿影再看向他手中的寒灯时,已不再有先前那般不适之感。   说罢,他身边的元珊就从房顶上翩然而下,来到了晋鹏身旁。   朝他的嘴里,丢了一颗药丸。   转眼间,晋鹏已然深知清明。   “你让我见的人,就是你的爷爷?”   晋鹏抓住元珊的胳膊,借力站了起来开口问道。   元珊笑着,但却没有回答。   脚尖轻点,又回到了他爷爷寒灯人身旁。 第二十章 寒灯,独夜,远行【三】   元珊站在寒灯人身旁。   寒灯人手里托着一盏寒灯。   晋鹏神色哑然。   这是任谁也想象不到的。   没有人能想到,元珊竟然是寒灯人的孙女。   也没有人会想到,寒灯人竟然会来到这阳文镇。   晋鹏自是知道寒灯人。   而且知道的很。   九州苍穹。   寒灯照处。   天裂可补。   晋鹏终究是站起了身子,对着寒灯人躬身长长一揖。   寒灯人看着晋鹏的身影。   冷峻威严的眼神中透出了些许的温和。   他也是懂得客气的。   只是这么多年来。   着实已经没有什么人值得他去客气了。   即便是五王也不例外。   但对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晋鹏。   他却是了如指掌。   他的身世。   他的武道修为。   一切的一切,尽皆了然。   尤其是他的身世。   让寒灯人仿佛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他对孙女固然宠爱。   但却也远远没有到这般事事随顺的地步。   须知他的一举一动都能掀起惊涛骇浪,自是不能轻易露面。   寒灯人之所以能随着元珊一起来这阳文镇。   更多的,是他自己想看看这晋鹏罢了。   但当他看了晋鹏之后。   目光却在刘睿影的身上停留许久,不曾离去。   元珊顺着她爷爷的目光,也看向了刘睿影。   她们先前是见过面的。   就在元珊生气摔瓷器时。   但是她并没有过多的在意刘睿影。   一个女人的心里若是已经装了个人。   那任凭别的男人再优秀,却是也不会多看一眼。   何况刘睿影的年龄着实太小。   修为,身份也太低。   当元珊的心里已经有了晋鹏之后。   她所在意的,只有晋鹏身边的女人。   似是一种直觉。   她死盯着月笛不放。   月笛与晋鹏明明没有什么过多的交集。   但女人对情敌的直觉,堪比至高阴阳师对天道纲常的推算。   嫉妒与堤防。   元珊的心里此刻只有这两个想法。   堤防倒是还能说得通。   可是嫉妒,却是太没有来由。   只不过这般心态,晋鹏做为一个男人却是完全不能理解。   也是因为元珊始终都在纠缠着他,才让他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没有什么所为。   况且,他更在意的是,元珊这个女人总是对他说谎。   起码她的爷爷是寒灯人这件事,晋鹏就一点都不知道。   不过这样反而让晋鹏活的很时愉快。   这道理,就连刘睿影对此都有些了解。   不过并不是他自己的体会,而是老马倌告诉他的。   老马倌无牵无挂,除了马棚中的马以外,没有妻子,也没有子嗣。   这自然会引起刘睿影的好奇。   不过老马倌却没有告诉他自己的这些往事。   只是对他说,若是想获得愉快些,就别听女人说的真话。   因为她们说真话的时候,往往都极为严肃厉害。   说谎话时,却又变得甜美可人儿。   而且就算你听出了这是谎话,也不要去揭穿。   揭穿的后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无穷无尽的争吵。   况且,女人在说谎话前,早就想到了极为圆满的解释。   就算你这解释听到你耳力漏洞百出。   她们也是决计不会承认的。   但不知不觉中,晋鹏却是没有发现。   元珊对他的爱,已然太深……   只不过元珊没有注意到他的爷爷。   他的爷爷,寒灯人此刻的目光已经没有了任何焦点。   他的眼中只有雪。   洁白一片的雪。   没过膝深的雪。   覆盖着整片寂静的山野。   寂静,又肃杀的山野。   山野之下。   巨松参天。   紧簇着,孤独且庄严的一座山庄。   血,鲜红的血。   但一半因为气温过低而凝固。   显得有些暗沉。   即使如此,它映在洁白的雪上,也是鲜艳刺目。   一行踏破山野寂静的足印,也踏破了庙宇的幽静。   一人,一个血人。   走在雪上,怀抱襁褓中的婴儿。   一头撞向山庄。   大门敞开,只见一身形高大样貌奇伟的中年男子,俯下身子,将婴儿从那血人臂弯中慢慢抱起。   又伸手试了试那血人的鼻息。   继而,他悲悯的叹了口气。   因为那血人已然逝去。   那高大奇伟的男人,接着又看向襁褓中的婴儿。   那婴儿,圆睁着双眼,不哭不闹。   极其安静的望着他。   他的心头一颤,将婴儿护在胸前,似是在呵护这段不期而遇的缘分。   “师傅,师傅看我的经荆棘刺,例无虚发。”   “师傅,师傅看我的疾鬼步,即旋急停。”   “师傅,师傅看我的寒夜流星,凝水成冰。”   山庄前一字站着三位中年男人。   正在含笑看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修炼武道。   那一声声脆响,连绵不绝的敲击着他们的心弦。   “星儿歇息歇息,该吃饭啦!”   正中那位身形高大相貌奇伟的男子说道。   “师傅,我再练片刻!你们先歇歇吧!”   星儿说道。   林寒星目送着三位中年男子缓缓向庙门走去。   先前站在右边的中年男子,像那位身形高大相貌奇伟的中年男子说道:   “怀德师兄,你还真没有看走眼!星儿真是个奇才……   “是啊是啊,真正是百年难遇呀。”   站在怀德右边的中年男子附和着说道。   原来这三位中年男子便是三妙人。   怀德,怀安,怀慈。   三人,皆是出世高人。   文修武为,冠绝寰宇。   苍穹之下,武五王境内。   即使达到天神耀九州的极境之人,但凡提起三妙人,皆是高山仰止,称奇大德,至纯至善。   林寒星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十八岁那年,三位师傅却郑重的告诉他,他必须离开山庄,去往那儿五王境内去寻那四海天涯。   为什么?   林寒星不知道。   他依次望着亦师亦父亦母的三位师傅。   透彻纯净的眼神,第一次蒙上疑惑的云翳。   在林寒星的心中。   这里是他成长学习练舞和赖以生存的地方。   师傅们就是他至亲的亲人。   从记事起,他便只知有师傅,不知再有其他。   也不知,自己存在的地方,叫做人间。   但凡有人成长的地方,皆有父母兄弟姐妹。   可是他却没有   而他以为一切就本该如此。   “星儿,你有使命在肩!”   怀德轻轻地叹道。   十八年前的寒冬。   三妙人所在的山庄脚下,有一个和坤镇。   这一日,林家大宅院内灯火通明。   林耀然,这位和坤镇的首富正在家中大宴宾客,为庆贺幼子满月。   和坤镇所有人,无论贫富均在邀请的宾客之列。   林耀然天资聪慧,性情温厚。   祖上财产在他经营下数以百倍的增长。   达则兼济天下。   林耀然谨遵祖训,扶贫济困。   在林耀然的扶持接济下,整个和坤镇人人各得其所,户户丰衣足食,一派祥和之盛况。   此时的林耀然高举起手中酒杯,心中满是喜悦。   “林某不胜荣幸,邀得各位佳友高朋林宅蓬荜生辉!”   林耀然说道。   可是杯中之酒,还未来得及饮下。   林耀然手中的酒杯便碎了一地。   紧接着“砰砰砰”几声响起!   主桌上,几位长者手持的酒杯尽皆碎了一地。   林耀然望了一眼地上的酒杯碎片,心中大惊!   “何等熟悉的暗器手法,难道是他?”   未及细思。   数十名劲装夜服的蒙面人已将林耀然及其宾客团团围在了中间。   林耀然不动声色,却是将手伸向腰间。   “林师兄,你是要让我血洗和坤镇吗?”   一人走上前来说道。   “没想到我都隐居于此地,还是让你找到了。但这时我们俩的恩怨,不要殃及他人。”   林耀然说道。   继而示意手下瞬间宾客尽皆离去。   林耀然看到最后一位宾客走出门后,神定气闲。   道了一句:   “来吧!”。   那人微微一怔,继而略略倒退了一步。   然后一件劈向林耀然的面门。   剑锋迅疾,若闪电。   可林耀然依旧不动声色。   身形未有大动,却已闪过了这一剑。   “师兄仍是如此涵养!”   一剑未成。   那人开口说道。   他本也没有希望这一剑能够带来什么效果。   因为他了解自己的师兄。   了解林耀然。   即便现在的他,看上去只是一位富家翁。   但武道修为,却是不减反增。   “你不也依旧如此?禀性难移!”   林耀然冷冷回道。   “十五年了,该放下了……”   林耀然竟是有些感慨起来。   他的内心深处,仍是不愿意与这人为敌。   即便他要杀了自己,也是一样。   不然的话,他早就出剑了。   “放不下……“   那人沉默了片刻说道。   “你要如何?”   林耀然问道。   “不必问我,问它就好。”   那人扬起了手中的长剑。   “问剑?”   林耀然问道。   “是的!”   那人点了点头。   “一定要如此?”   林耀然心中仍是不忍。   只好再次强调了一番。   “一定要如此!”   那人态度坚决。   语气果断。   “好!”   林耀然也收起了自己心中最后一线不忍。   就这般答应了下来。   霎时,剑光将二人团团笼罩。   只看那剑光与灯光浑然一体。   二人旋风般的身法,裹在绚丽夺目的剑光里。   酣斗之间,突然一声惊恐的女声响起。   “师兄!暗器!”   时间仿佛戛然而止。   瞬间,剑光没去。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小师妹!”   只见林耀然与那人之间躺着一位绝美少妇。   而一根荆棘刺,却正好扎在她的咽喉上。   少妇已然气绝。   唯有身旁汩汩流淌的鲜血。   林耀然大恸不止。   突然脊背一凉,鲜血从前胸汩汩涌出。   林耀然淡淡一笑,紧紧抱起妻子,继而缓缓倒下……   直到此刻,他的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笑,   但就是这般这淡淡的笑,却是激怒了对方。   虽蒙面劲衣,但双目赤红。   他像疯了一样,见人就杀,不分老幼。   转眼,林宅上下老少近百号人,尽皆屠戮殆尽。   而后,便是和坤镇。   人的秉性,果然难移。   十五年光阴悠悠,留人不住,却留恨常在。   林耀然明明已经躲到了此处,却还是落的如此下场。   一个人,要怎么退,才能真正解脱?   要退到何处,才能不算江湖?   先前的林耀然也不知道。   他只觉得,离开了,走的远些,便好。   但终了,他还是明白了。   名剑不风流,白发故人少。   能怀抱着心爱的人离去,又死在昔年故人之手。   还有什么是不能满足的?   想想当初,若是不那样轻狂,或许结局也不会如此。   但这十分轻狂,若是隐去了三分。   还能算作轻狂吗?   自然要无遮无拦,十方皆杀才是。   “天宽广,地宽广,人间浩渺在中央。日耀目,月冰凉,东升西落为谁忙。金银何曾手中藏,转眼田宅变焦黄,唯有酒气还绕梁……”   这是林耀然最后在脑中回荡的歌谣。   正是他怀中之人常常对他唱起的。   ————————   看着林寒星不解的眼神,怀德缓缓起身。,   他带着木讷的林寒星来到山庄后面的山坡上。   那里有一座坟。   坟前的碑文刻着:忠仆凌林。   那一日,凌林作为大管家,冒死脱身,为林家保留下一缕最后的香火。   奈何主人已逝,少主年幼。   前路不可期,后路却断绝。   他便兀自气绝在了山庄门前。   用一死,换来尚在襁褓中的少主,一夜安眠。   林寒星恭恭敬敬祭拜了凌林,便告别了师傅们。   他的眼神坚定而冷峻。   那目光之冷,令人心底涌起阵阵寒意。   不过他就像当年他的父亲牢记祖训一样。   林寒星也牢记着师傅的话:除暴安良,天下大同。   带着师傅们的嘱托,他下山了。   林家宅院前。   一人缓缓的,缓缓的……   仔仔细细的把颓废的宅院一寸一寸审视一遍。   偌大的宅院,依稀还能看到它昔日的辉煌。   此人目光凌厉,剑意不绝。   继而决绝的转身离去,   他的嘴角紧紧地抿成了一个一字。   还是一人。   在一条崎岖区山路上。   他实走似飞。   只见他轻摆着双臂,并未刻意注视着脚下的移动。   竟是转眼间就飘过了山路山谷尽头。   柳暗花明中,有一处素素然的茅草屋。   屋侧一座坟茔,一座覆满鲜花的坟茔。   一位瘦骨嶙醺老者,拄杖立坟前,佝偻着背。   看得出他是想跪下。   可惜岁月在他身上的痕迹太重太重了。   重到他已经跪不下去。   林寒星遥遥的望着这位老者背影。   他的修为,让他足以真真切切听到老者的喃喃自语。   “师妹,你原谅我了吗?我散尽家财与家丁,又自废了武功修为在这山谷尽头,我终日忏悔……”   爱是什么?   是心魔?   是烈焰?   林寒星不知道,但这爱终究是烧死了,毁灭了所有!   听到此处,林寒星决绝的转身离去。   除暴安良,大同世界.   师父的教诲,像警钟,在他耳边不停的回响。   脚下疾鬼步一出,即刻飞旋停在了一座峰顶。   荡胸生层云,一览众山小。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山的那边,便是师傅所谓的人间。   而现在,早已揽遍人间的他,却又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除暴安良?   再太平的世道,都少不了梁上君子。   以前的林寒星太过于执拗,眼里揉不得沙子。   凡是都得分个黑白,辩场是非。   但如今的寒灯人却不会。   小恶非大错。   只是生存的方式不同罢了。   天下大同?   这天下,在五王的治理下,也着实算是不错。   不过距离那大同,却仍旧是遥遥无期。   “爷爷,你怎么不说话?”   元珊晃动着寒灯人的手臂问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寒灯人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孙女。   眼神和当年他那三位师傅看自己时一模一样。   “说让他娶我。”   元珊指着晋鹏说道。   “如果他不肯呢?”   寒灯人问道。   “他怎么会不肯?就连五王都得听您的吩咐,他晋鹏怎么会不肯!”   元珊赌气的说道。   言毕,她还狠狠的瞥了一眼晋鹏。   威胁之情,不言而喻。   “听我的吩咐,可你曾见我吩咐过一次?我是让他们给我银钱绸缎,还是美酒盛宴?”   寒灯人笑着反问道。   “但爷爷您若是开口,不论是银钱绸缎,还是美酒盛宴,他们一定都会给的。”   元珊不依不饶的说道。   他就是想让自己的爷爷,为自己说句话而已。   作为一个孙女,如此要求自己的爷爷并不是一件过分的事情。   但作为寒灯人的孙女,却是不该要求他爷爷说任何有偏向的言语。   寒灯人看着眼前的孙女。   虽然自幼教导,但这孩子的秉性却还是没能纠正过来。   他想起了当时自己在坟前听到的那位瘦弱老者的独白。   心魔,烈焰。   此刻他的孙女不也正在经受着这种考验?   寒灯人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   “今天是你的寿宴,来的匆忙,没带什么礼物。便分你一缕我这寒灯之火,你看可够换杯酒喝?”   寒灯人对着晋鹏说道。   晋鹏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寒灯人的寒灯之火,可谓是天下至宝。   寒灯之火护身,万毒不亲,百兵避让。   身亲三尺即是禁地。   据说,寒灯人的这寒灯之火,已经具有了灵性。   却是能够分辨人心的善恶邪佞。   朋友之间的勾肩搭背,推杯换盏,自是不用理会。   但若是有刀光剑影,那便是眨眼泯灭。   寒灯人左手食指靠近了灯火。   嘴里念叨着一声“去!”   随即这寒灯灯火,便分出了一缕极为细小的蓝。   这缕蓝,徘徊在晋鹏的头上,久久不能散去。   “难道你不想要?”   寒灯人诧异的问道。   灯火通灵。   晋鹏若是想要,自是会隐于体内。   若是他不想,灯火便会像这般徘徊踌躇。   晋鹏摇了摇头,抱拳道了一声谢。   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寒灯人。   那便索性省去了这称呼的麻烦。   敞敞亮亮的道一声谢字!   随即回过头,看着前来寻仇的五人。   这五人,此刻却是最为尴尬。   仇是决计无法报的了的。   可是这进无可进,退也无可退。   好端端的能从诏狱里活着出来,已经是幸运至极。   想想,为何却还是这般固执?   四人不约而同的看向了那位手持长柄刀的为首之人。   五人的心,已经散了。   晋鹏收起了欧家的短剑。   步履从容的走到了五人面前。   “喝杯酒再走?”   晋鹏开口问道。   五人沉默。   晋鹏也不逼迫。   只是对着屋顶上的寒灯人微微躬身。   右手虚引。   一个“请”字浮现。   寒灯人朗声笑了几声,却并不端着架子。   随即从屋顶上一步步走下。   明明这屋顶和地面空无一物。   可在寒灯人的脚下,仿佛凭空多出了一道阶梯。   此刻他正走在这一道看不见的阶梯上,终是沉稳的踩在了地面。   “爷爷,你不是不喝酒的吗?”   元珊问道。   虽然他对自己的爷爷的不帮衬心有不满。   但寒灯人要喝酒这件事,显然是让他更加好奇。   “我不喝酒,那是因为碰不上时候,更遇不到人。”   寒灯人说道。   “那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又碰到了什么人?却是就要喝酒?”   元珊问道。   “他人的寿宴不就是极好的时候?沾沾寿星的喜气,说不定我也能再多活个两三年。至于这人嘛……却是不能告诉你。”   寒灯人卖了个关子说道。   随即走进了客栈里。   “反正是谁,也不会是你!”   元珊转过身对着晋鹏恶狠狠的说道。   “沾沾的寿星的喜气,我就是寿星。已经占了一条了,另一条不是就不是。我本也不是个贪心的人。”   晋鹏说道。   “只要是男人,就没有不贪心的!”   元珊冷笑了一声说道。   “贪心的人朋友都很少,更不会请客。你看我,朋友这么多,还费尽周折的请客,定然不是个贪心的人。”   晋鹏耸了耸肩,很是随意。   “对这人情和钱粮你自然不贪,你贪的是女人心!”   元珊说道。   说完这句,她刻意的挺直了背,从月笛面前走过。   像是示威一般,展现了一番她那傲然的身材。   她的胸前,的确是要比月笛挺拔的多。   月笛低头看了看自己,随即轻轻一笑。   “真是个孩子……”   月笛自己嘟囔了一句。   但显然,却是被元珊听见了。   因为刘睿影看到她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   “门外那位查缉司的小友,可否与我同饮几杯?顺便给我讲讲这人间,近来可是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寒灯人说道。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冲着刘睿影看来。   他们不知道这位毛头小子,怎么就会得到寒灯人的赏识。   难道方才说的碰上人,就是碰上了他?   刘睿影拿不定主意,却是又转头看向了月笛。   “喝酒还不会?需要我教你吗?”   月笛调笑着说道。   刘睿影无奈。   只得让华浓跟着月笛,自己率先走进了客栈。   “爷爷,你要问事情,为何不问晋鹏?他也是查缉司的人,还是司抚!”   元珊说道。   她却是还不放弃。   “年轻人的眼光不一样,我都这么老了,只想和年轻人多说说话。”   寒灯人说道。   言语间,已经倒好了两杯酒。   “可是那晋鹏也不老啊!”   元珊撇了撇嘴说道。   “不老是不老,但年轻这件事,还是越年轻越好!”   寒灯人说道。   “那您,找个婴儿去吧!”   元珊赌气的做到了一边。   “去年我出了一趟远门,就是因为听说在安东王域,有一位婴儿一出生就会说话。所以我特意去看了看。”   寒灯人说道。   “然后呢?”   元珊急促的问道。   月笛对他的评价果然准确。   她可不就是个孩子?   脾气与好奇都是一阵一阵的。   “然后我去了才发现,是假的。”   寒灯人大笑着说道。   却是把自己的孙女作弄了一番。   元珊却是更加生气了。   把手里的一双象牙筷子都用劲气震断。   要知道,这副象牙筷子可着实算得上是寒灯人的心爱之物。   “真是越大越回去!”   寒灯人看着自己孙女赌气的侧脸,笑着说道。   随即伸手在那一双已经断成两截的象牙筷子上轻轻一抚,瞬时又完好如初。   再一抬头,寒灯人看到刘睿影已经站在了桌前,正对他恭敬的行礼。   “小友不必客气,酒桌无辈分。都随意!”   寒灯人说道。   这句话刘睿影第一次听到,是在博古楼中。   明明间隔没有多久。   可时至今日再次听到时,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第二十一章 寒灯,独夜,远行【四】   刘睿影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四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那他是如何知道自己躺在床上的?   因为后背传来的触感很是绵软。   若是躺在地下或是桌板上,是不会有这样绵软的触感的。   刘睿影不知道这张床在哪里。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在这张床上的。   更不知道他为何会睡着。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几个时辰之前,在客栈的大厅里和众人喝酒时。   欢声笑语似乎还在耳畔未走。   一张张笑脸也仍旧历历在目。   只是忽然那些笑脸开始变得扭曲。   从鼻子开始。   像一个旋转的陀螺般,扭曲。   继而飞速的转动起来。   欢声笑语倒是还未走远。   不过却是在一遍一遍的重复,且速度越来越快。   到最后,每一句话都像一根丝线。   密密麻麻的编织成了一张轻薄的毯子,压在了他的身上。   他想起自己在查缉司时,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睡得很早。   可是睡得早,不一定就能睡得着。   虽然也吹灭了灯火,但起码还要过半个时辰他才会闭上眼睛。   就和现在一样,刘睿影极为享受这般黑暗。   不仅使得他的眼睛极为舒服。   也让他有亲切的安详。   这样没来由的情感,刘睿影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产生的。   但既然已经有了,只能敞开心胸去接纳他。   只是当时并没有这些欢声笑语,和扭曲的,急速旋转着的笑脸。   “哇!”的一声。   刘睿影吐了。   他都来不及起床。   只顾的上稍微把脑袋移到床边。   吐出来的污秽之物,冒出一股浓浓的酒气。   刘睿影知道,这是自己喝多了。   闻着这股酸烂腐败的味道。   却是让他更加恶心……   但他的胃里已经着实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了。   这会儿只感到头疼欲裂,口渴难耐。   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   竟是不小心“吧唧”一脚踩到了自己方才的呕吐物。   可是他现在也顾不了这许多。   他只想喝水。   即便是洗澡水,洗脚水也不介意。   刘睿影在心里想着,谁要是能让他喝水,谁就是他的第一大恩人。   刘睿影跌跌撞撞的摸到了一张桌子。   这会儿他的视觉似是恢复了一点。   其实是因为习惯了黑暗。   这样一来,便能看到一些物件的大致轮廓。   所以他看到了桌子上有一个瓶子。   刘睿影拿起之后发觉沉甸甸的。   里面定然是装满了清水。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没有什么琼浆玉液能比得上一口清水的。   可当他把这瓶子里的液体喝到嘴里时,却一口喷了出来。   瓶子里不是水。   而是酒。   仍旧是酒。   和他昨晚喝进去,刚才吐出来的东西一样。   刘睿影苦笑。   喝一口水难道就会这么难?   他却是根本都没有想到,走出房门,去外面看看。   只是呆呆的坐着,盯着手里的瓶子发呆。   酒也是水酿的。   但却不能解渴。   不过刘睿影转念一想,若是再度喝多了,昏睡过去,岂不是就感觉不到口渴了?   于是他竟是真的“咕嘟咕嘟”几口,把这一整瓶酒都喝了下去。   酒过喉头时,他便开始微微发汗。   此时屋内酒气更浓了。   尚未消解的酒,随着他发汗时,从浑身上下的毛孔中一点点渗透了出来。   “完了……”   刘睿影在心中想到。   发汗是醒酒的标志。   吐完之后,再出一身汗,这酒却是就完醒了过来。   但越清醒,他的头越痛。   头越痛,反而更停不下来思考问题。   现在他要找的,不是水。   而是自己的剑。   他不推开房门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是他的手中没有剑。   这么些时日来,不说他历经险恶,至少也是险象环生。   所以手中无剑,他是定然不会走出门去的。   好在这剑就放在他的床头。   先前躺着的时候,和他的脸平行。   刘睿影捂着脑门,抱着自己的剑重新躺了下来。   一个能把剑放的如此平整的人。   要么是在清醒的时候,是个极为冷静的人。   要么就是喝的还不过多。   刘睿影也不知道自己算是那种。   权且各占一半吧……   “咚咚咚!”   就在他准备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待着酒汗散尽时,屋响起了敲门声。   刘睿影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但他知道自己的身边有月笛,还有华浓,还有晋鹏,所以一定不会有什么危险。   可是这人还未等刘睿影言语,便直接推门而入。   这样一来,敲门又有什么意义?   还不如直接进来的好。   起码直接了当些。   如此的敲门,未免太过于虚伪。   “你醒了!”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月笛。   她手上举着一盏灯。   普通的灯。   灯火是橘红色的。   灯芯刚刚剪过。   火焰很是稳定。   “寿宴结束了?”   刘睿影又问道。   这却是一句彻头彻尾的废话……   寿宴当然早就结束了。   只是刘睿影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能说起最后一件自己记得的事情,这样才能让月笛把后续发生的告诉他。   “昨天就结束了。”   月底说道。   “昨天?”   刘睿影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醉了,但却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竟然醉了整整一天。   “准确的说,是一天半以前。”   月底说道。   她把灯放在了桌上,自己在桌边坐了下来。   刘睿影看到她还拿来了一个瓶子。   一个和他桌上的瓶子一模一样的瓶子。   “我不喝酒了……”   刘睿影说道。   他低着头,很是尴尬。   “水。醉酒醒来,都得喝点水。”   月笛说道。   刘睿影道了一声谢,随即接过瓶子,把里面的水一口气喝了。   他想站起身来,也坐到桌旁去。   可是刘睿影刚一起身,肚子里便穿来一阵咣当咣当的声音。   水是甜的。   似是放了糖。   “兑了些蜂蜜,这样头不会痛。”   月笛说道。   其实武修之人完可以用劲气延缓或压制酒劲。   刘睿影也可以这样做。   但他却不愿意。   也没有一个喝酒的人愿意如此。   除非拼酒时耍赖,才会行此下策。   喝酒就是喝酒。   只要喝酒,喝醉了就是常有的事。   而喝醉了,就难免会丢人。   只不过大家都有喝醉的时候。   这般互相丢人倒也就算是扯平了。   谁也不能笑话谁。   “我们这是在哪里?”   刘睿影问道。   “阳文镇查缉司站楼。”   月笛说道。   “现在几更天了?”   刘睿影又问道。   “还有一个时辰天亮。”   月笛回答道。   她似乎并不想告诉刘睿影什么。   在她眼里,喝醉大睡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   没什么值得大说特说的。   她只是被动的回答刘睿影的问题罢了。   不过若是刘睿影问起他是如何醉的,又是怎么睡下的,月笛也会告诉他。   毕竟,这也没什么可以隐瞒的。   何况刘睿影醉的也着实算是壮烈。   最后竟是和晋鹏拼酒!   两人面前都摆了一个大铁盆。   但是这铁盆就有十来斤重。   何况这盆里,还装了十来斤酒。   他和晋鹏一人一盆。   规定谁喝的快谁就赢。   但前提是,不能撒出来哪怕是一滴。   没想到的是,两人竟是达成了平手。   喝完这一铁盆酒后。   刘睿影和晋鹏一个朝前倒去,一个朝后倒去。   却是都醉了。   整个寿宴的后半场,这位寿星都和刘睿影一样,被人抬回了查缉司站楼。   也许是这次醉的着实太过于激烈。   晋鹏破天荒的没有去找姑娘。   不过那位叫李翠的姑娘,却是没能按时来。   虽然她后面来了。   但晋鹏却已喝多,被送回了站楼。   李翠在门口怯怯的望了一眼,没有看到晋鹏,便很是失落的离开了。   “晋鹏司抚呢?”   刘睿影问道。   “他比你早醒来大半天。”   月笛说道。   其实刘睿影还想问问华浓。   但他觉得自己的问题着实是有些多,还有些啰嗦……   因此就憋在肚子里,没有开口。   “华浓在你隔壁的房间,却是醉的比你还要厉害!”   没等刘睿影问,月笛说道。   刘睿影终是抬起头笑了笑。   人就是如此。   若是身边亲近的人不如自己,那便会心生怜悯。   时不时的想要提携一下。   但若是身边亲近的人超过自己太多,便又会心生妒忌。   就算是庆祝道贺,说的话也是言不由衷的。   “那寒灯人究竟是谁?”   刘睿影看月笛主动告诉了自己华浓的事情,也就没了什么顾忌,开口接着问道。   “回了中都,你去问问蒋昌崇不就知道了?”   月笛说道。   “我该怎么问?”   刘睿影很是迷茫。   “你就说一个老头儿,托着一盏怪灯。那灯的火焰是蓝色的。他是谁。”   月笛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但刘睿影却是认认真真的把这句话又复述了一遍,好让自己牢牢记住。   “刘省旗!”   月笛突然大声叫到。   “在!”   刘睿影条件反射的应了一句。   “你没有忘记来阳文镇是做什么的吧?”   月笛说道。   “……当然没有,是要寻一处站楼,把发生的事情上报给中都。”   刘睿影说道。   “那你上报了吗?”   月笛问道。   刘睿影默不作声。   他喝醉了一天半,怎么有时间上报?   “晋鹏在等你。”   月笛说道。   随即起身准备离开。   “他起的这么早?”   刘睿影诧异的问道。   “晋鹏只比你少醉了半天而已……任凭谁睡了一天一夜,怕是也都再难以睡着的。”   月笛说道。   刘睿影拿着剑,随月笛一起走出了房门。   通过一道狭长的走廊,看到尽头左手边一个屋子亮着灯。   门没有关。   刘睿影和月笛径直走了进去。   晋鹏背对着门口。   看着身后墙上挂着的一张地图。   那是一章震北王域的地图。   晋鹏的屋子很是亮堂。   让刘睿影的眼睛极为不适。   毕竟才熟悉了黑暗,现在却又转而到了光明之处。   总是需要些时间的。   “刘省旗好酒量啊!”   晋鹏没有回头,却是先赞叹了一句。   “让司抚大人见笑了……”   刘睿影不好意思的说道。   晋鹏背对着他,耸了耸肩。   随即指着地图上的一个位置。   他已用朱砂笔比较出来。   在整个地图上很是显眼。   “饷银是在这里被劫夺的。”   晋鹏说道。   “没错。”   刘睿影也走到了地图前。   看来月笛把发生的都已经告诉了晋鹏。   想必这位司抚大人已经上报给了中都。   “但是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个人……”   刘睿影拿起朱砂笔。   在饷银被劫夺之处的西北方山林间,又画了一个圈。   随即把自己和华浓在神庙中遇见高仁的事情,说了出来。   “至高阴阳师太白的师兄,这倒是有意思。”   晋鹏听完说道。   说完他看了看月笛。   月笛端坐在一旁,看着窗外已经有些朦朦亮光的天空。   好似无心参与这二人的讨论。   “我觉得要找到他们究竟是去了何处买箭矢。”   刘睿影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你知道四百万两饷银,可以购买多少支箭矢吗?”   晋鹏问道。   “在下不知……”   刘睿影说道。   晋鹏从桌上拿起一本册子,丢给他。   刘睿影看到册子上的名目是《震北王域军械屯造》。   册子里明确的写着,一支箭矢的造价在一两上下。   这只是成本。   况且私自倒卖箭矢,可是通体的重罪,是要满门抄斩,移除九族的。   敢于铤而走险的人,无一不是为了获取暴利。   这样一算的话,即便是加价五倍,甚至十倍,也能卖的出去。   但即便如此,四百万两银钱,也足够买接近一百万支箭矢。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笔对着册子上的记录来看,这数量已经是震北王域战备箭矢的一大半了。   “所以我觉得,他们根本就不会去买箭!”   晋鹏说道。   “司抚大人是何意?”   刘睿影没能明白。   而且高仁也曾红口白牙的告诉他,靖瑶就是要去买箭的。   由此边军没了饷银,草原还得到了箭矢。   一举两得,双其美。   “因为他如果买,必将买空整个震北王域半数以上的库存。我想还没谁有这个胆量,敢于倒卖如此之巨的箭矢。除非他震北王上官旭尧亲自点头。”   晋鹏说道。   刘睿影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可若是不卖箭矢,这箭要从何处而来?   “难道他要自己造剑?”   刘睿影问道.   “没错!自己造,一支箭矢不过才一两银子左右的成本。四百万两,便可以造四百万支箭矢。就算除去人工,火耗等等开销,也能到手三百七八十万支。”   晋鹏说道。   “可是,这样制造箭矢,又是如此庞大的数量,岂不是要造很久?”   刘睿影问道。   “靖瑶难道不就是希望拖的久一些吗?饷银延迟一日,边军之心就会焦乱一寸。延迟十日,便焦乱十寸。”   晋鹏说道。   “况且四百万两不是个小数目。就算是咱们富甲天下的中都城筹措起来,也得花费不少时日。再者,饷银被劫这等大事,若是流传出去,整个震北王域岂不是民心慌慌?”   晋鹏接着说道。   “司抚大人分析的没错……靖瑶一定也是算准了时间,能造多少是多少。这样的人肯定不会把自己套在里面。”   刘睿影说道。   其实,震北王上官姚旭想要找到靖瑶这一行人的下落很简单。   只要关闭了所有面对草原的通商渠道。   对外严密排查进出商队,对内家家户户相互监督。   很快靖瑶便会无处藏身,而不得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只不过为王者,一是要武力,二是要民心。   武力抵御外辱,民心安抚内患。   二者缺一不可。   所以震北王上官姚旭一定不会这样做。   就算他此刻的内心,已是焦急如焚,他也会不动声色的坐在他王府的大殿中谈笑风生。   “造箭最需要铁,请问司抚大人,震北王域内哪里有大型的铁矿厂?”   刘睿影问道。   晋鹏忽然笑了。   他和月笛对视了一眼。   月笛也满意的点了点头。   她认可了刘睿影的思路。   觉得他也真不愧是被寒灯人看上的后起之秀。   晋鹏让刘睿影走近前来,随后用朱砂笔在地图上花了一条线。   看着那条红线经过的地理水文架构。   刘睿影也笑了。   “什么时候动身?”   月笛起身问道。   “等华浓酒醒就动身。”   刘睿影说道。   “我已经醒了。”   华浓的身影从刘睿影的身后传来。   刘睿影看到他已经收拾妥当。   手上握紧了剑。   可脸上还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平淡。   但刘睿影却是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炙热。 第二十二章 寒灯,独夜,远行【五】   刘睿影带着华浓,还有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中的五人出发了。   月笛却是没有走。   她给刘睿影说,既然知道了方向,只要她动身,就总是能赶上。   刘睿影一行人迎着朝阳出发。   七匹马在道路上疾驰。   天光越走越亮。   晋鹏在地图上画的那一条路线,正是震北王域的铁矿矿脉。   值得庆幸的是。   矿脉的开端离这阳文镇并不算远。   而且还有一套近路。   那就是翻山。   只不过这条路一般极少有人会走罢了。   行路难呐……   普通人自是顾虑的更多。   但刘睿影却没有这样的顾虑。   他只想要尽快的赶到地方。   矿场所在的位置,向来都是荒凉的。   不过随着干活的人越来越多,倒是也会自发的聚集起一个小镇子来。   但愿意到矿场上做苦工的人,自然没有余钱去赌,去找女人。   最多是每日下工之后,打一碗散酒喝。   黄土和风沙,是矿场的基础色。   刘睿影带着众人翻过了山之后,便被眼前的荒凉所震撼了。   广袤无垠的大地上,没有一丝色彩。   天虽然很蓝。   因为云都被猛烈的风所刮走了。   刮走白云,却也挂起了沙土。   漫天黄土在离地不高的地方翻滚着。   像极了海浪。   这么大的风沙,却是也不方便骑马了。   刘睿影牵着马,步行朝矿场走去。   这会儿距离下工还有些时候。   震北王域的天黑的也晚。   自然干活的时间就要长一些。   刘睿影看到这座矿场边上不远处有一片窝棚。   想来就是这些在矿场上干活的苦工们的住处。   他便带着人朝那窝棚区走去。   一行人都是便装,倒也不怕暴露了身份。   可是这样一行骑着高头大马,穿着考究衣着的人,来这荒凉的矿场来做什么?   虽然身份是没有暴露,但早就被眼见的人看在了眼里。   刘睿影一脚踏进这片窝棚区的时候,第一个上来迎接他的人并不是轮休的苦工。   而是几个乞丐。   刘睿影很是纳闷。   什么样的乞丐会在矿场的窝棚区里乞讨?   这些苦工能把自己的肚子填饱,已然是不错。   哪里还有剩余的饭食,钱财去施舍?   好不容易等到了点赏钱,还不如自己拿去吃酒。   却也万万不会给这些乞丐。   这些乞丐在此处要饭,和自绝生路没什么差别。   但他们竟是都还活着。   而且刘睿影看到这些乞丐的气色都挺不错。   甚至比他自己还要好。   毕竟他刚醒酒不久,又疾驰了半日的山路,很是疲惫。   不过对于乞丐,刘睿影却有种警戒与堤防。   不是因为他嫌弃。   而是上次一个假乞丐高仁,把他着实作弄了一把。   一招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是这个道理。   这几个乞丐看到刘睿影等人虽然围了过来,但却并不上前。   更别说张嘴讨要了。   他们就这般静静的站着。   再大的风沙都不会让他们的身躯颤抖一下。   也不会让他们的眼睛眯起片刻。   身后带来的五位查缉司站楼中人想要上前驱赶,但却被刘睿影拦住了。   他掏出了些散碎银两,分别放到了这些乞丐的破碗中。   银两掉进碗里。   发出“当啷”一声清脆。   这些乞丐才一哄而散。   可是他们却并没有走远。   刘睿影顺着这几个乞丐的背影,看到他们都去了前面一个远的窝棚门口。   围在那里,不知在做什么。   “难道乞丐也要开会?”   华浓问道。   “乞丐不一定会开会,但一定会分钱。”   刘睿影说道。   “怎么分?不是每人都已经得到了?”   华浓问道。   “我不一定给每个人都一样多。乞丐一起出来掏钱,讨到多少,自然要平均分配才是。”   刘睿影说道。   “没想到乞丐竟是个如此公平的行当。”   华浓说道。   刘睿影没有说话。   公平不公平他不知道。   但乞丐的忙碌,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在饿死和公平的选择下,又有几人会选择公平?   他们这样的公平,只是为了每个人都能再活的长久些,不要饿死的太快。   人若是成了乞丐。   才是真的无欲无求,每天只想着如何不被饿死。   没有了乞丐拦路。   刘睿影带着众人朝里走着。   这片窝棚区,着实破败的厉害。   有些窝棚在风沙的吹刮下,摇摇欲倒。   也不知道晚上住在里面的人会不会害怕。   好在这些窝棚都是用极为轻便的草帘子搭起来的。   每个草帘子之间,用铁丝互相穿插固定,以此来抵御风沙的侵袭。   所以即便是倒了,砸在人身上,却是也不会受太重的伤。   最多是被那边缘处的铁丝戳破了皮肉罢了。   刘睿影走到那几个乞丐身后时,他们还是团团围在一处窝棚门口。   他透过缝隙看到,被乞丐围在中心的还是一个乞丐。   只不过那乞丐的年龄要大些。   但最令刘睿影觉得不可思议的,并不是他的年龄。   而是他的体型。   这位被围在中心的乞丐,是个大胖子。   体重起码得有二百斤。   下颌处的肥肉,都堆叠起了三层之多。   刘睿影都不敢说自己的马能够驮的动他。   一个乞丐怎么会这么胖?   而且先前讨要到银两的那些小乞丐,都正在把银子一个个的上交给这位胖乞丐。   胖乞丐面前有一张桌子。   桌子上摆着一个小秤。   每个人上交的银子,都要用这小秤过一遍,看看斤两。   然后胖乞丐再根据这些银两的多少,把分量不同的吃食,分配给这些小乞丐。   从这些乞丐上交银两时的麻木神情来看,他们对此早已习惯了。   不但习惯,还是全身心的接受。   而这位胖乞丐,也不在乎刘睿影的目光。   只是静静的把手上的事情做完,然后抬头看着刘睿影笑着。   一笑起来,他却是显得更胖了……   就连先前光滑,平整的脸颊,也堆砌起了层层叠叠的肥肉。   这胖乞丐笑着笑着就咧开了嘴。   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黄牙。   他慢悠悠的从身前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跟烟杆。   由于他肚子上的肥肉,死死的顶住了桌子,所以这开抽屉的动作也是一件极为不易的事情。   刘睿影看他猛的一吸气。   继而把肚子上的肥肉朝里缩了缩,这才把抽屉拉开了一道三寸宽的缝隙。   虽然不大,但也足以把那烟杆拿出来。   “各位有何事?”   胖乞丐嘬着烟,慢悠悠的问道。   “无事,闲逛罢了。”   刘睿影并不想和他多搭话。   随便搪塞了一句就准备继续往前走。   “闲逛?来这里闲逛的人我倒还是第一次见。”   胖乞丐笑着说道。   他挪了挪屁股。   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坐好。   “在这里乞讨的人,还当乞丐头儿的人我也是第一次见。”   刘睿影说道。   “穷地方有穷地方的讨法儿,这里反而没有竞争。再加上外来的人,一贯出手大方。”   胖乞丐说道。   “我算大方的人吗?”   刘睿影问道。   “你不算。”   胖乞丐说道。   “能排进前十吗?”   刘睿影又问道。   “前一百都够呛。”   胖乞丐不屑的说道。   刘睿影顿时来了兴趣。   看看给他这身肥肉,也知道他所言定然不虚。   “那为何来这里的人,都出手大方呢?”   刘睿影问道。   “因为来这里的人,都是躲事儿的!别处犯了事,自然就要找个地方躲。在这鸟不拉屎的地儿,谁都不回来,岂不是最好的容身之处?”   胖乞丐说道。   “躲到到矿场,难不成是去做苦工吗?”   刘睿影问道。   “没错,当然是做苦工。谁会关心一个矿场苦工的姓名死活?不管犯下了多大的事,来这里做上两年苦工,避过了风头,自是就能出去潇洒。”   胖乞丐说道。   “怪不得那些人出手大方。”   刘睿影说道。   犯下大事的人,不是杀人就是抢钱。   说不定一票干完,都是万两身家。   来这里当苦工虽然艰难的很。   但只要想想,两三年后,就能出去花天酒地。   那眼前的这些苦头,自然也算不了什么。   何况这些人哪里会认真干活?   无非是挂个名头。   每日到矿场上吹风喝酒罢了。   虽然混着风沙的酒并不好喝。   但总是好过囚笼掉脑袋。   起码在这里,还有自由。   而这些人的自由,都是这位胖乞丐所保证的。   “不过说不定,一会儿你就能排进前十了。”   胖乞丐抽完了一锅子烟,说道。   “你为何会如此觉得?”   刘睿影问道。   “因为你不是来躲事儿的,你是来问事儿的!”   胖乞丐说道。   “问事儿需要花钱吗?”   刘睿影问道。   问事儿当然需要花钱,他只是故意如此对胖乞丐说。   “你可以不花。这里是天下第一自由没规矩的地方。”   胖乞丐随意的说道。   “不过若是你能问出来的话,记得告诉我一下。”   胖乞丐接着说道,随即呵呵的笑了起来。   刘睿影不愿意再搭理他。   转身朝前走去。   谁料刘睿影走的越远,胖乞丐笑的越欢。   刘睿影皱着眉头一口气走到了窝棚区的中央。   这时候已经有三三两两的苦工朝这边走来。   他们彼此之间都保持着一大段距离。   但却是各个都两手空空,没有拿任何工具。   就在他们快要进入这片窝棚区的时候,忽然调转了方向。   全都朝着东南角走去。   刘睿影决心跟过去看看情况。   待他走到了东南角之后,发现这里竟然有家商铺。   一家简陋至极的商铺。   就连店名都没有。   门大敞着。   风沙倒灌进去也毫不在意。   那几个人走进了这家商铺后,便不见了踪影。   刘睿影一头跟了进去,却是茫然的站在原地。   他感觉得侧面有道目光正在注视着他。   转头一看,竟是那位胖乞丐!   “你怎么又在这?”   刘睿影惊异的问道。   “嘿嘿……我一直在这里。你说的人应该是我的弟弟。”   这人站起来说道。   他是这家商铺的老板。   竟然和窝棚区门口子的那位胖乞丐是兄弟。   难怪两人长得如此相似。   不光是五官一致,就连体型都差不了多少。   唯一的不同就是,这位当商铺老板的哥哥,穿的衣服要比那当乞丐的弟弟好些。   “吃饭还是喝酒?”   胖老板走出来开口问道。   胖子一般都很懒。   但这位老板显然是个勤快的胖子。   嘴里说着话,却是已经为刘睿影等人摆好了一副座头。   “你这有什么吃的?”   刘睿影问道。   “你想吃什么?”   胖老板反问到。   随即打开了一个柜子。   里面挂着满满的肉干。   这些肉干倒是被保存的很好。   不但被装进了柜子里,每一吊肉干外还裹了一层纱布防尘。   “除了肉干可还有别的?”   刘睿影问道。   “别的只怕你吃不来。”   胖老板关上柜子,笑着说道。   兄弟俩都很爱笑。   只不过这位当哥哥的胖老板牙齿整齐,洁白。   却是要比弟弟的笑看上去赏心悦目的多。   “方才进来的那几人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刘睿影说道。   “你要和他们吃的一样?”   胖老板低声问道。   “要和他们吃的一模一样。”   刘睿影说道。   “五百两。”   胖老板伸出自己肥厚的手掌说道。   “五百两?!”   刘睿影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但还是不自觉的重复了一遍。   在中都城里上好的酒楼,摆一桌上等席面或许都要不了五百两。   而在这么一个如此破烂的商铺中,吃顿饭竟然就要五百两!   这定然是个黑店!   不过黑店一般宰客,讲究的是吃完算总账。   可是这位胖老板却是明码标价。   五百两,既没有强求你吃,也没有说不吃就不许离开。   以前都凭自愿。   倒真是应了他弟弟说的那句话。   这里是天下第一自由,没规矩的地方。   “肉干,一百两一吊。”   胖老板丝毫不在意刘睿影的惊呼。   而是再度打开柜子,指着肉干说道。   “你这是什么肉?”   华浓问道。   “马肉。马腿肉!”   胖老板说道。   “一百两,都可以买一匹极好的马!在这里竟是只能买一吊肉干?”   刘睿影说道。   “你说对了,因为这里没有人买马。而且也没有马。你若是想吃肉,只有花一百两来买我的肉干。要知道,这里可是连蚯蚓都挖不着的地方。”   胖老板笑嘻嘻的说道。   蚯蚓都挖不着的地方。   这句话倒是要比鸟不拉屎形容的更加传神些。   刘睿影点了点头,让随行的查缉司站楼中人拿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出来。   “这是五百两,但我不仅要和他们吃的一模一样,还要和他们在一样的地方吃!”   刘睿影二指夹着银票说道。   “对不起了,我这里只收现银。”   胖老板说道。   刘睿影没想到这商铺的规矩竟然如此奇怪。   看来这地方虽然自由,但自由之下隐藏的总是些极为诡异的事情。   试问有谁会每天带着一大堆现银跑来跑去?   “我没有五百两现银。”   刘睿影直接了当的说道。   “那就没有饭吃。”   胖老板也很直接。   不过他语气平静,没有任何起伏。   “或者可以用东西来抵。”   胖老板看了眼门外刘睿影他们的马说道。   “一匹马值多少银子?”   刘睿影问道。   他看得出这胖老板是打起了他们马的主意。   “四百两。”   胖老板说道。   刘睿影被一句四百两彻底弄糊涂了。   先前还觉得这商铺是个黑店。   怎么转眼就颠倒了过来?   刘睿影等人骑的马虽然不差,但远远不值四百两银子。   总共七匹马,加起来都不值四百两银子。   但是这位胖老板竟然说一匹马就可以抵四百两。   “一吊肉干,一个马腿。一吊肉干一百两,一匹马四条腿,四百两。”   胖老板解释道。   刘睿影笑了笑。   随便指了一匹马用来抵钱。   “却是还差一百两。”   胖老板看了一眼马后说道。   一百两现银,几人凑凑还是有的。   当一百两的银锭全都交给胖老板后,他拍了拍手。   从商铺后边走出两个女人。   这两个女人并不年轻。   而且在这里日日饱受风沙,皮肤却也粗糙暗沉。   不过还是可以从她们的眉眼中看出年轻的时候,想必也是有几分姿色的。   但是在这鸟不拉屎,也挖不着蚯蚓的地方,能见到女人已是一件极为怪异的事了。   两个女人走到近前,一人一边,搀扶着刘睿影的胳膊。   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刘睿影将自己的胳膊从两人的臂弯中抽了出来。   这却是引得两位女子哈哈大笑。   “我说这位小哥儿,你怕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一人说道。   “我看着像!你看他那脸,嫩的都能掐出水来!”   另一人接过话茬说道。   刘睿影被夹在中间。   两人就这般肆无忌惮的调侃开来。   “适可而止吧……别把别人吓跑了!刚收了钱,可是不能退的!”   胖老板说道。   却是给刘睿影解了围。   虽然这两人依旧在抿嘴笑着,但到的确是闭上了嘴。   华浓等人也起身,准备跟着刘睿影一起过去。   但却被胖老板伸手拦下。   “怎么了?钱不是已经付过了?”   刘睿影转过身来问道。   “你的钱是付过了,但他们还没有。”   胖老板笑着说道。   “什么意思?”   刘睿影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哎呦!意思就是,小哥儿你的五百两已经有了。但他们可是还有六个人呢,也就是……还差三千两!”   一位女子说道。   刘睿影没想到五百两竟然只是一个人的价钱。   而这里却是又不收银票。   “七匹马,总共两千八百两。算上一百两现银两千九。老板可否饶个一百两?”   刘睿影说道。   一顿饭竟然是吃掉了七匹马还不够。   “概不赊欠。”   胖老板说道。   这下却是让刘睿影着实没了办法。   先前那一百两现银,已是把几人的口袋都掏空了。   现在却是一两都拿不出来。   而且先前那一百两里面,还有华浓的二十两。   就是他问刘睿影借的那二十两。   却是就这般还没花出去,就又还回去了。   就在这进退两难之时。   商铺楼上突然响起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   刘睿影定睛一看。   发现从楼梯上竟是滚下了两个银锭。   两个五十两的银锭。   不多不少,加起来正好能补足刘睿影缺少的一百两。 第二十三章 最放荡的老板娘   每个人都想希望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等到。   不过刘睿影今日却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了。   虽然不算是从天上掉的。   也并不是馅饼。   但一百两银子,却是可以买几百个馅饼。   一时间,商铺里所有人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包括胖老板在内,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地上滚落的两个五十两银锭。   “看来却是有人请你吃饭。”   胖老板看着银锭对刘睿影说道。   “可是我在此地没有熟人,怎么还有人愿意请我?”   刘睿影说道。   “没有熟人,并不代表没有人愿意请你吃饭。或许有的人,就喜欢当及时雨。”   胖老板说道。   刘睿影没有点头答应用那一百两银子,他却是也不动声色。   “只怕不是及时雨……而是散财童子!”   刘睿影说道。   “那这位童子散的财,你是要还是不要?”   胖老板问道。   “你觉得我该要吗?”   刘睿影微微一笑,对着胖老板问道。   “唉……楼上总共有五个人。但这一百两银子,我却是不知道是谁给你扔下来的。给你钱请你吃饭算是交给朋友。你要是想交朋友,那就要。若是不想交朋友,那便不要。不过他们五人的脾气都不太好,而且我这里也是概不赊欠退还。你起码已经付了五百两了。”   胖老板说道。   “我知道,一个人五百两!”   刘睿影说道。   随即抬手指了一个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中人。   “我的五百两,给他!”   刘睿影说道。   “随您乐意。五百两一个人,是谁都行!”   胖老板说道,   那位阳文镇查缉司战楼中人虽然不解其中深意。   但刘睿影这么安排了,他也只得从命。   “嘻嘻……这位小哥倒也是不错!”   那两位女子看到这人后说道。   “你且去,莫担忧!”   刘睿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余下的皆为要吃点什么?”   胖老板问道。   “一匹马,换你四条肉干。那一百两银子,就当酒钱。”   刘睿影说道。   一百两银子指的正是前面从楼梯上滚下来的一百两。   “看来您是要交这位朋友了?”   胖老板问道。   “别人愿意结交我,是给我面子。我把这钱都花了买酒吃肉,也是给足他面子。至于朋友,面都不露还能算作朋友吗?”   刘睿影说道。   却是故意提高了声调,说给楼上的人听。   胖老板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在这里,只要你有钱,什么都好说。   没有人会问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我这里虽然肉干是上好的马腿肉,但酒却没有什么好酒。而且也不贵,这一百两当做酒钱的话,怕是能喝很久很久。”   胖老板弯腰捡起了那两个五十两的银锭,在手中把玩着说道。   “喝多少你抵扣多少。很久也无妨。起码也得等我那位尚未谋面的朋友走下来喝一杯才行。”   刘睿影说道。   胖老板点了点头。   随即从柜子里拿出了四条肉干,就转身去后堂忙活了。   至于和那两位女子离开的那位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中人,刘睿影只能默念几句,让他自求多福。   虽然不一定有什么危险。   但那两位女子,可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   胖老板的肉干,是风干的。   需要先用水泡过之后,再煮了吃。   因此时间花费的会很长。   他先给在座的每人都上了一壶酒。   还在桌子中央摆了几碟小菜。   “小菜算送的!”   胖老板说道。   “你这里不是概不赊欠?”   刘睿影反问道。   “这是送的,不算卖。”   胖老板笑了笑。   “因为我也想和你交个朋友!”   胖老板接着说道。   刘睿影看着他的笑容,倒的确是像个憨厚的老实人。   但越是如此,越要加上万分小心。   有些人直到手里的刀刺进你的胸膛时,也依然会笑着。   人的笑,总是有一种魔力。   不论是谁,只要笑起来,总是能让看到的人放下戒备,感到轻松。   固然很多时候,笑的人是刻意去笑。   但却总能给看的人带来这种错觉。   而这其中女人的笑和男人笑又有不同。   女人的笑大多是真心欢喜。   而男人的笑,基本都是逢场作戏。   至于哭。   男人则会躲到一个被人看不见的地方。   女人却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看到自己在哭。   这几分真诚,几分虚假,却还是得看实际发生的情况。   起码现在刘睿影觉得,这胖老板的笑,就是五分真诚五分虚假。   五分真诚是因为他刚刚大赚了一笔。   按照他的标准,折合成银子的话足足有一千两。   五分虚假是是因为他想和刘睿影交朋友。   人在交朋友的时候,总会放低姿态,说些让对方很是受用的话。   以此来表达自己最大的善意。   可是刚刚见面的人,能说出什么走心的言语?   不过是些毫无意义的吹捧罢了。   已经临近黄昏时分。   刘睿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阵的嬉笑怒骂。   看来这矿上真正的苦工,已经下工了。   他们带着工具,三五成群的来到了这家商铺。   只不过这些苦工并未直接坐下。   而是径直走到了商铺后面的货架上,找些自己需要的日用品。   刘睿影发现在即却是越发难以给这家商铺定性了。   说他是个饭馆吧,但他竟是也卖杂货。   这些苦工把自己需要的东西挑选好后,逐一放在了柜台上。   胖老板不在,所以他们没法付钱。   只有等胖老板回来之后才行。   不过他们却是自作主张的打开了一个柜子。   并不是先前那放着肉干的柜子。   这柜子一打开,刘睿影看到里面有许多卤菜。   不过都是素的。   以豆制品为主。   他们每人都盛了小半碗卤菜。   有豆芽,有花生米,还有豆腐干。   继而三三两两的走到杂货铺外的棚子下面坐着。   棚子下面只有七八条长凳。   并没有桌子。   不过这些人也不需要桌子。   只要有卤菜,还有酒,几便是让他们蹲在矿坑里也会很开心。   棚子下有立着个一人多高的酒缸。   这些苦工排着队,和有次序的在打酒。   他们手中只有一个碗。   因此这酒便直接和先前的卤菜混合在了一起。   “何老六!你多打了半勺!”   胖老板的声音从后堂传来。   刘睿影心里一惊。   他明明没有看到,怎么会知道这何老六多打了半勺呢?   莫非是诈唬……   既然肉还没有煮好,刘睿影就走出了商铺的门,朝那棚子里看去。   只看到一个人正很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想必这人就是何老刘。   “还有你!徐老四!这个月的月钱已经拖了快十天了,明天再不交,一块豆腐干都不给你吃!”   就在何老六打完酒后。   另一个人刚刚接过勺子,准备打酒。   胖老板却是再度出言说道。   这人的手微微顿了顿。   随即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气,竟是引得后面排队的人放声大笑起来。   想来这人就是交不起月钱的徐老四。   结果被这些人一笑。   徐老四竟是生气了!   他的愤怒的把勺子朝那酒缸里一丢。   继而转身回到了商铺内,把先前盛在万里的卤菜,全都还了回去。   而后一个人从草棚下,搬了条长凳,坐的远远的。   看着那些人边喝酒,边吃豆腐干。   他也想吃,也想喝。   刘睿影看到他的喉结不自主的上下移动。   徐老四已经开始止不住的咽下唾沫了。   最让刘睿影奇怪的是。   这些矿上的苦工,竟然和没瞧见自己一伙儿人似的。   从进商铺盛卤菜开始,没有一个人的目光朝自己这边稍稍瞥一眼。   就算是一个小镇,突然来了外人,也该有些好事之徒前来围观打量一番。   但在这里却不是。   每个人似乎都活在一个盒子里。   对盒子内的事情,他们了如指掌   并且循规蹈矩,按部就班。   但对于盒子之外的事情,他们却又丝毫不管不顾。   先前窝棚区门口的那个胖乞丐告诉自己,在这里问事儿是需要钱的。   但刘睿影却发现了一个不花钱就能问事儿的突破口。   就是那位此刻正自己独坐在一旁因为没钱喝酒吃卤菜而生闷气的徐老四。   刘睿影冲他打了个招呼。   徐老四看到刘睿影在冲着自己招手。   但还是指了指自己,微微张了张嘴。   似是要再确认一番。   直到刘睿影冲他再度点了点头,他才起身进来这商铺里面。   随着他起身走进商铺。   门口棚子下的人却是突然都安静了下来。   还有一个人从门旁探出头来。   想要看看这一群外来人,找徐老四究竟要做什么。   看到这一幕,刘睿影微微有些心宽。   看来人都一样。   不好奇只是没有达到他们好奇的点。   若是击中了这个点,天下人怕是没有不好奇的。   徐老四走进来,呆呆的站在桌旁。   他并不言语。   一双眼睛扑闪着,看着刘睿影。   “我请你喝酒。”   刘睿影说道。   徐老四想了想,随即坐了下来。   自顾自的拿起酒壶,往自己的碗里倒了一口喝了起来。   “这酒怎么样?”   刘睿影问道。   “和外面的一样。”   刘睿影本以为自己这酒却是要比外面那草棚下的酒好些。   没想到竟然是一种酒。   外面的人,用自己的粗瓷碗喝。   里面的人,有酒壶,还有酒杯。   但酒就是酒。   用什么容器喝并不重要。   徐老四这句话一出,却是又让外面的人笑成了一团。   刘睿影也觉得有些尴尬。   “或许你试试用酒杯喝,这酒就会不一样了。”   刘睿影说道。   这话着实是诱导。   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不过刘睿影若是想从徐老四身上问出点什么,那也得表达自己足够的善意。   所以他才会如此说道。   “没有东西吃,我喝不下去。”   徐老四看着刘睿影说道。   他说话时没有一点表情。   若不是看到他的嘴唇像鱼鳃一样,一开一合。   刘睿影差点以为这声音是从他肚子里传出来的。   “这些小菜你也可以吃。”   刘睿影说道。   “这些小菜,和我先前盛的卤菜一样。”   徐老四说道。   随即用手拿起一块豆腐干吃着。   他吃的很小心。   每次都很仔细的,咬下小小一块。   这豆腐干并不大。   两寸见方。   可是徐老苏足足吃了有七八口,才吃完。   并且他没吃一口豆腐干,定然都要抿一口酒。   一块豆腐干吃完,先前他倒进碗里的酒却是也喝完了。   而后又恢复了先前那般呆滞的样子看着刘睿影。   刘睿影没有说话,而是用酒杯给他倒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   然后在酒杯上,又放了一块豆腐干。   这次,徐老四却是一口就吃完了这块豆腐干,然后仰脖喝完了杯中酒。   “你怎么不像刚才那样吃喝了?”   华浓不解的问道。   徐老四拿起自己的粗瓷碗,用指甲在碗的外部比划了一条线。   “就倒在这里,刚好够配着吃完一块豆腐干。我在这里从没有用过酒杯,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计算。”   徐老四说道。   “原来你的酒,却是根据豆腐干来计算的。”   华浓说道。   “我知道你们不是,但这里的人,都是如此的。”   徐老四说道。   不知为什么。   刘睿影心里突然有些难过。   他并不是难过徐老四这些苦工穷困的生活。   而是难过一个喝酒的人,竟然连喝酒都要如此算计清楚。   多喝一口酒,便没有了豆腐干。   同样,多吃了一口豆腐干,便也没有了酒。   “他们也都没有用过酒杯吗?”   刘睿影问道。   指了指门外的草棚。   “他们用过。”   徐老四说道。   刘睿影示意手下再给他倒一杯酒,然后再拿一块豆腐干放在酒杯上。   “为何他们用过,你没有用过?”   刘睿影问道。   “因为总会有你们这样的人来,请我们这样的人喝酒。不过喝着喝着,我们就会一样。”   徐老四说道。   这句话却是让刘睿影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叫喝着喝着就会变得一样?   “你们有七匹马,但是没有现银。一匹马四百量银子,你觉得能够你们七个人吃喝多久?”   徐老四问道。   刘睿影沉默了。   按照一个人一顿饭五百两来说,定然是吃不了多久。   甚至都不够吃第二顿。   徐老四好像不太能喝酒。   因为只喝了半壶左右,他的脸就红了。   喝酒脸红之后,接着就是身上腾起一股燥热。   徐老四松了松衣襟,敞开了胸膛。   刘睿影看到他的身体极为坚实。   身上的肌肉线条很是明显。   只不过在他左胸口的位置却有一个刺青。   刺青的团是一只人脚。   脚背上还落着一只秋蝉。   这个刺青刘睿影总觉的自己在哪里见到过,但却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还要喝吗?”   刘睿影看到徐老四轻轻咳嗽了几声。   这几声咳嗽,却是让他脸上的红晕衰退了几分。   “是你请我喝酒。你请,我就喝。你不请,我就出去吹风。”   徐老四说道。   “吹风?这里的风沙这么大,为何还要去吹风?”   刘睿影问答。   “这里的风沙会让人上瘾。吹久了,就和喝酒吃肉一样。不吹就会浑身难受。”   徐老四说道。   刘睿影笑了笑。   对他这些不合逻辑的疯话并不在乎。   但却是又让手下给他到了一杯酒。   “你来这里多久了?”   刘睿影问道。   “不记得了。”   徐老四将就酒杯里的酒,一一倒进了他的粗瓷碗里。   他还是喜欢这样喝酒。   人一旦有了习惯,这习惯便很难突破。   刘睿影陆陆续续又问了他许多问题。   可是徐老四的回答,不是不知道,就是不记得。   虽然每句话都给了回答。   但却连一句有用的都没有。   就在这时。   外面的草棚下,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娇笑。   “老板娘,来一起喝一杯啊!”   有人说道。   “去!谁要陪你这脏鬼喝酒!”   女人嫌弃的说道。   虽然嫌弃,但又有几分暧昧。   “那你要陪谁喝酒啊?”   又是一人问道。   “当然是陪新来的几位小哥儿了,听说领头的那位模样可是俊俏的紧呢!”   这女人竟是杂货铺的老板娘。   先前有两个女人出来,搀着刘睿影去吃饭已经是让他惊异不已。   没想到的是,这商铺竟然还有位老板娘。   “徐老四!谁让你坐在这喝酒的,出去出去出去!”   老板娘一走进商铺,看到徐老四正坐在刘睿影的身旁喝酒,便厉声呵责道。   “是他说要请我喝酒的。”   徐老四头也不抬,用拿着豆腐干的手指了指刘睿影说道。   “那既然是如此,那你就喝吧。”   老板娘的语气顿时软了下来。   顺势坐到了刘睿影的身旁。   给他的酒杯里,也倒满了一杯酒。   但现在刘睿影已经不是当时初到定西王域丁州集英镇的毛头小子了。   这老板娘做到他的身边,根本不会让他泛起一丝波澜。   不过他还是细细的打量了一番。   这老板娘倒是穿戴打扮的,比所有人都精致考究的多。   但见她身穿浅啡底绣金褙子。   从里到外还衬了一条拖地的水绿色湖杭素面裙装。   双肩上还有一面淡紫绿萼梅薄烟纱披肩。   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竟是一头齐耳短发,虽有些阳刚之气,但配上她水灵灵的大眼睛,白如新剥鲜菱的皮肤,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浑身上下香气扑鼻。   每一件衣衫,竟是都熏过的。   而这香气,并不似风尘女子那般浓烈厚重。   反而有几分淡雅。   刘睿影闻着竟还很是受用。   “小哥从哪里来啊?”   老板娘问道。   她拿起一只酒杯,自饮自酌了一杯。   “你不如直接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比较好。”   刘睿影说道。   “这还用问吗?通常只有两种人。”   老板娘说道。   “一种躲事的人,一种问事的人?”   刘睿影说道。   这却是这里老板的弟弟,那位胖乞丐告诉他的。   “没错!躲事的人,我们不喜欢……虽然他们也很有钱,至少在一开始的时候都很有钱。但这样的人多了,未免也让人家有些害怕……”   老板娘很是委屈的说道。   “看来你喜欢第二种人了。”   刘睿影说道。   “没错!第二种人或许没有第一种人有钱,但一定会让我们发一笔小财!”   老板娘娇笑着说道。   “那你看看我像是哪种人?”   刘睿影问道。   “你请徐老四喝酒,自然就是问事的人。不过请他喝再多的酒,他也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老板娘说道。   “为什么?”   刘睿影问道。   “因为谁也没有我知道的多,而且光是喝酒,根本不足以让他告诉你什么。”   老板娘说道。   “看来我只好问你了。”   刘睿影说道。   “你想问我什么?”   老板娘伸出舌头,贴着酒杯的边缘说道,   “关于这里的一切。”   刘睿影说道。   “我这人不贪财。”   老板娘说道。   “所以没法用钱买通你了。”   刘睿影说道。   “我这人贪酒,还好色!”   老板娘说着又是一阵娇笑。   “巧了,我也是!不过两个酒色之徒碰到一起,岂不是有说不完的话?”   刘睿影说道。   “你?贪酒说不准,但你绝对不好色!”   老板娘伸出一只手,点着刘睿影的鼻尖说道。   “好不好色,要看对谁!先前那两位,可着实称不上色!”   刘睿影一把抓住老娘的手说道。   “就算你是酒色之徒,却也是酒字当先!来,先喝酒!”   老板娘不落痕迹的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说道。   恍惚间,刘睿影竟然看到他的手腕上带着一只翡翠镯子。   而且是质地最好的蓝花琉璃种。   这样的一只翡翠镯子,在震北王域甚至能买下整整一座小镇。   可现在却戴在了一位偏僻荒凉的矿场商铺老板娘的手腕上。   “好看吗?”   老板娘素手一扬。   露出了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问道。   “好看!”   刘睿影说道。   “是人好看,还是镯子好看?”   老板娘凑到刘睿影的耳边低声问道。   说完,还深处舌头舔了一下刘睿影的耳廓。   “名马配美人,宝剑赠英雄。再好的东西也得有适合得主儿!这镯子戴在老板娘你手上,却是再好看不过了!”   刘睿影说道。   就在这时,一阵肉香传来。   刘睿影看到那位胖老板,端着满满一大盘子肉正从后堂走来。   众人也都饿了。   看到这么一大盘子肉,纷纷咽起了口水。   刘睿影招呼大家吃肉。   自己则继续喝着酒。   “你不吃肉?”   老帮娘问道。   “我还不饿。”   刘睿影说道。   老帮娘却用手捏起一块肥瘦相间的马肉,递到了刘睿影的嘴边。   刘睿影张口吃了下去。   “味道不错!”   “当然了!我这马肉可都是选的马腿上最精干的一条!”   胖老板乐呵呵的说道。   看到自己做的东西有人夸奖,他还是很高兴的。   这次的笑,却是有了八分真诚。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没看到我在和小哥儿喝酒吗?!”   老板娘突然指着胖老板厉声说道。   胖老板一看自己的老婆生气。   不由得连连点头,唯唯诺诺的走了。   “你这老板娘,真是派头十足!”   刘睿影说道。   “我都已经嫁到这种地方了,难道还不能有点脾气?”   老板娘说道。   “能戴的起这样的镯子,怕是想嫁到哪里都可以。为何非要来这里?”   刘睿影问道。   “因为我是第一种人。”   老板娘笑着说道。   刘睿影不语。   第一种人,岂不就是躲事的人?   却是不知这老板娘竟是犯了什么事。   这般姿色品味,嫁给这位胖老板,倒也的确是有些委屈了。   人受了委屈,自然就有怨气。   一开始或许还能忍耐。   但日子久了,时间长了,总有爆发的一天。   不过看着老板的态度,却是对着自己的老婆很是忍让。   此刻他自己走到柜台前,开始计算着那些苦工们拿的生活用品,每人该付多少银两。   突然商铺楼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动静。   虽然很快就平息了,但刘睿影却看到老板娘的脸色变了变。   “小哥儿,别喝得太快,要等我!”   说完,她便和胖老板一起上楼查看。   不多时,从楼上的台阶处又滚下来两团东西。   是两个极大的白布袋子。   大到足可以装下一整个人。   随着这两口大布袋滚落到了一层地面。   刘睿影看到布袋大片大片的,被鲜血染红。   看来里面装的的确是人。   还是两个死人。   那几个从阳文镇带来的查缉司站楼中人,哪里见过这般阵仗?   一个个的,手都握在了剑柄上。   刘睿影却很是坦然。   死人对他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了。   有时候他甚至还觉得,人死了更好。   因为人活着,就要吃饭,就要说话。   难免与人产生交集。   可是这交集一旦产生,带来的就是永无止境的麻烦。   “空出了两间房!”   徐老四突然开口说道。   “这两人是住在上面的?”   刘睿影问道。   这次徐老四却是点了点头。   没有用旁的话来敷衍。   “没错!不但是腾出了两间房,还是两间有双人床的房!”   老板娘边下楼便说道。   “看来今晚却是不用在风沙里睡觉了。”   刘睿影说道。   “我怎么舍得让你在风沙里睡觉呢?而且双人床,一个人睡,岂不是浪费的很!”   老帮娘说道。   刘睿影却看着地上的两具装在布袋里的尸体。   “不过若是住了都是这般下场的话,我却是不敢。”   “他俩呀!你猜猜他们是怎么死的?”   老板娘问道。   “徐老四,你来帮忙,这个月的月钱就抵了!”   胖老板指着徐老四说道。   徐老四木讷的站起身来,和胖老板一人托着一个布袋,朝后堂走去。   “总之不会是自杀。”   刘睿影说道。   他的判断倒也着实有根有据。   因为自杀的话,死的不会是两个人。   而碰上两个人同时自杀的可能,又太小了些。   自杀这件事,可不能与人商量。   喝酒能找到酒友,吃饭能约到饭友。   但自杀还能碰到死友不成?   刘睿影是决计不会相信的。   “小哥儿可曾听过一句话,叫做钱无情意绝?”   老板娘说道。   这句话刘睿影是听过的。   不过是用来嘲讽女人太过于势利。   意思是男人没了钱,女人与他的情意便会断绝。   就像南阵和她的老婆一样。   当掏空了南阵的积蓄,而南阵因为双臂折损不能继续做工,他的老婆就弃他而去。   不过老板娘才此时说出这句话,想来定不是这般意思。   不过这人间的确就是这么现实。   虽然贫贱夫妻长相守的故事也数不胜数。   但就如同月笛告诉刘睿影自己不喝酒之后,连朋友都少了许多一样。   人若没了钱,简直是寸步难行。   不光是跑了老婆,没了朋友。   就连自己的意志也会逐步的消沉下去……变得窝囊邋遢。   能挺过去柳暗花明的是少数。   大部分人,终归是自暴自弃了。   “这两人的确不是自杀,但也算是自杀。”   老板娘说道。   “愿闻其详!”   刘睿影举起酒杯,和老板娘轻轻一碰。   没想到老板娘竟是挽过刘睿影的手臂,和他喝个交杯酒!   这一场面却是被外面草棚里的苦工全都看在了眼里。   顿时起哄不停。   “吵吵什么!你们要是也有这般俊俏可人儿,别说交杯酒了,你就是让我脱光了伺候你洗脚,老娘我也愿意!”   老板娘一巴掌拍在桌上,指着外面厉声说道。   刘睿影又拿了一块马肉吃着。   这是他第一次吃马肉。   觉得味道的确不错。   而且胖老板煮肉的手艺也不赖。   明明只是清汤煮肉。   没有放任何配料。   但煮出来的肉,却是有股莫名的香味。   让人有些欲罢不能。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起火了?”   刘睿影忽然闻道一阵焦糊味。   “起火的是那两人的尸体。”   老帮娘说道。   “这荒郊野外的,挖个坑埋了就是,何必要费劲去火化?”   刘睿影问道。   “因为若是埋了,不管埋多深,都放不过夜半。”   老板娘神秘兮兮的说道。   “难道还有人偷尸体不成?”   刘睿影问道。   “不是偷,是偷吃!”   老板娘指了指门外说道。   听到这句话。   有几个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中人,却是一阵恶心。   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老板娘玩笑了……”   刘睿影说道。   “那两人已经花光了钱。却又不愿意像门口的人这般落魄,可是他们还是没有自杀的胆量。便面对面站着,互相杀死对方。”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老板娘的确没有说错。   这么说来,这两人算是自杀,也不算是自杀。   不过这两人着实是不想活了。   若是只看结果,的确是不算自杀。   但要是了解了前因,却是和自杀无二。   “看来你这里事实在太贵,贵到没有钱,竟是都不想活了。”   刘睿影说道。   老板娘刚张了口。   还没发出声音时。   从上铺的四面八法突然打进来了无数道暗器。   每一道暗器的角度极尽刁钻古怪。   刘睿影拔剑挡下了四五道。   暗器上传来的劲气竟是震的他虎口微微发麻。   华浓却盯着商铺的西北角。   纵身一跃,追了出去。   刘睿影低头看了看桌子和地面。   发现竟然没有暗器的残骸。   那人,却是用自身劲气凝练出的暗器。   这般手法已着实可以震惊天下。   “是谁?”   刘睿影看到自己带来的手下。   一位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中人,已经被这数道劲气打成了筛子。   他剑尖直指老帮娘的咽喉问道。   “自然不是我。”   老板娘用手轻轻的推开剑锋说道。   “不过你若是杀了我,也可以。因为我的确不知道。”   老板娘喝了杯酒接着说道。   刘睿影自是不信他的鬼话。   但更让他难过的是,自己这边,却是已有一人出师未捷身先死……   “你的白布袋还有吗?”   刘睿影问道。   “有,当然有!不过五十两一条。”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苦笑。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现在别说是马革了,他连一条白布袋都买不起。   现在他已有些能体会到,那两人为何会因为没钱而自寻死路了。   因为在这个地方,没钱真的能把人逼死。   其实刘睿影是有钱的。   只是没有现银。   但花不出去的银票,在这里岂不就是没钱?   “除了布袋,其实还有棺材。只不过……”   “只不过棺材更贵!”   刘睿影接过话茬说道。   “没错,棺材肯定是要比布袋贵些的。”   老白娘平静的说道。   “还有什么是你不卖的吗?”   刘睿影问道。   因为这家商铺里面,既有生活用品,还有烟酒吃食。   现在,老板娘却说连棺材都有。   “凡是这里能用到的东西,都卖。”   老板娘说道。   “故事卖吗?”   刘睿影问道。   “这些东西没怎么卖过,所以不知道该卖多少钱。不如你先问问?”   老板娘说道。   已经死了一人。   刘睿影却是无心再继续和她虚与委蛇。   直接了当的问道,这两日有没有人大肆的购买铁矿。   “没有。”   老板娘回答的也很痛快。   刘睿影点了点头。   他觉得这句话老板娘不至于骗他。   而且此处却是矿脉源头处的第一个矿场。   靖瑶定然不会舍近求远的。   但眼下却又有了另一桩麻烦。   先是得把这位死去的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中人妥善处理了,继而还有那位劲气化暗器之人。   就在老板娘回答完之后不久。   华浓回来了。   看他的神情,刘睿影就知道他没有追上。   华浓的剑很快。   但他的身法却并不快。   空手而归,早已在刘睿影的意料之中。   “一匹马,够换一口棺材吗?”   刘睿影问道。   “按理说两匹马才够的,不过既然你要,那一匹也行。”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实在不舍的让自己的这位部下就装在布袋子里化作一抔灰。   他想买个棺材把他装进去,而后送回杨文镇。   同时也算是传回去了一个信号。 第二十四章 杂货店,饭馆,棺材铺【上】   棺材铺一定没有杂货店和饭馆那样普遍的。   刘睿影没想到在这里竟是能买到棺材。   老板娘带着刘睿影朝后面走去。   穿过了一条走廊,看到一个低矮的房间。   这倒的确是个房间了,而不是窝棚。   老板娘推开门,里面整整齐齐的放着三排棺材。   刘睿影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棺材。   一时间,心里的感觉有些无法形容。   “所有的棺材都在这里了,你想挑哪个?”   老板娘问道。   刘睿影端详了片刻。   他根本不懂棺材应该如何挑选。   “不如你帮我选一个吧……”   刘睿影说道。   “这些棺材里,有的是空的,有的却还躺着人呢!”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大惊。   有人的棺材,怎么还能拿来卖?   “死人不能付钱。死在这里的人,也没钱。他们最后的钱就用来买了一口棺材,然后就在这里摆着。若是有人能接走,我们自是还要收一笔保管费。若是没人接走。那就把他这棺材再卖一次,也算是补齐了保管费。”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嫁到这里?”   刘睿影忽然对老板娘很是好奇。   “你终于问些关于我的事了。”   老板娘倚在门框上,双手环抱在胸前,笑着说道。   却是把自己的身材站楼无疑。   纤细的腰肢,挺拔的前胸,秀场的双腿。   “我可以告诉你,不过还是先来挑棺材吧。”   老板娘说道。   随即开口给刘睿影指了一个。   并且告诉他,这一口是空的。   刘睿影将这口棺材买了下来。   再回到前厅中时,那位吃五百两饭的阳文镇查缉司战楼中人已经回来了。   “吃的好吗?”   刘睿影问道。   “吃的好极了……”   此人说道。   “吃饱了就上路吧。”   刘睿影指了指死去的那一人。   让他带着棺材,先回那阳文镇去。   看着此人离开的背影。   刘睿影忽然有些羡慕。   这一趟若是定要分个输赢的话,他才是最大的赢家。   翻过一座山,而后被两个女人伺候着吃了一顿五百两银子的饭。   然后再翻过一座山,晚上就能躺在自己柔软的床铺上睡个好觉。   这两点,有谁能做到?   刘睿影不行。   而且他知道靖瑶也不行。   刘睿影已经下定决心,要在这这里起码等个三四天。   因为靖瑶一定会路过这里的。   他绝不会绕开最方便的矿场,而去走向震北王域更深入的地方。   只是这里却并不那么简单。   先前那位劲气化暗器的人是谁?   他为何要如此针对刘睿影等人?   这老板娘手上的镯子又是从何处而来?   楼上的五人,只死了两个。   剩下的三人是谁?   这些问题没有搞清楚以前,刘睿影却是无法安心。   更别提睡觉了。   现在虽然已是黄昏。   但距离日落还有几个时辰。   在这几个时辰之内,刘睿影却是得把这些问题全都搞清楚。   而这一切的突破口,就在于这位举止轻佻放荡的老板娘。   重新回到桌边坐下。   刘睿影和老板娘也再度开始喝起了酒。   “人呐,累也一天,歇也一天。无论做什么,在哪里,日子都得这么过。”   老板娘突然感慨的说道。   语气很是沧桑。   先前的放浪形骸全都收起不见了。   “再说女人,无非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能安稳的过一辈子就该当知足了。”   老板娘喝了口酒,接着说道。   “以前一个朋友告诉我,让我来这里看看桃花。然后我翻了一座座山,也渡过了太上河,终于是来到了这里。你别笑,十年前,这里还是有花的。只不过从我来的第二年后,却就没有了。”   老板娘说道。   “我没有笑。”   刘睿影说道。   “但是你也没有相信。”   老板娘说道。   “因为这里着实看不出一点像是曾经有过花的痕迹。”   刘睿影无奈的说道。   “因为那已经是十年前了……十年,足够改变一切。”   老板娘说道。   十年前她刚来到这里的时候。   这里还没有开矿场。   只有几户人家。   也能勉强算是个小镇子。   老板娘从来都在还有一个时辰天亮的时候睁开眼。   人早上醒来念叨的第一件事,就是上茅房。   但老板娘却不是。   她当时还不是老板娘。   而是老板。   这家杂货铺最早是她自己开的。   而她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都是要把昨晚的梦重新念叨一遍。   他因为她总是做着同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在走路。   一刻不停的走着。   日月在头顶流转着,但她的脚步却不曾停下。   晴天里,留不下足迹。   大雨时,足迹又会被很快冲刷个干净。   她看到沿路的老农,在正午时分汗流浃背的做着农活。   用手里的农具把一颗颗秧苗伺候的像个胖娃娃。   就这样一步步的走下去。   走到在梦里都觉得很累也不停下。   不是她不想停,而是她的腿总是不由自主的带着他的身子前进。   醒来之后,她把头埋在枕头的窝里,朝外望去。   杂货店的斜对门有一家卖葱油饼的老婆婆。   直到葱油饼的香味,从窗户里飘进来,她才会起身去茅房。   此刻,一天才算是开始。   她来的时候,是一个冬天。在这里,冬天里的每一日都一模一样。   只是不断的重复罢了。   她买完一个葱油饼后,就会坐在自己的店门口慢慢的吃着。   用指甲,掐着葱油饼,一点一点的吃着。   一个不大的葱油饼,她竟是能够吃上整整一天。   到了晚上,就会有人来她的杂货店里买酒。   她也是爱喝酒的。   本来这该算是一段欢喜的时间。   可若是每天来买酒的人都一样,而那些人每天说的话也一样。   欢喜就会逐日的淡漠下去。   直到变成憎恨和讨厌。   后来她干脆不卖酒了。   可是一不卖酒。   生意就冷清了很多。   没了生意,赚的钱也少了。   好在她一天只吃一个葱油饼。   所以还是能维持住生活。   那位卖葱油饼的老婆婆倒是个热心肠。   她对老板娘说,女人总得找一个伴儿。   自己这样一个人过日子,终究不是个办法。   可是老板娘却反问,这老婆婆不也是自己一个人?   老婆婆被问得哑口无言。   从那之后,老爸娘却是再没有去买过她的葱油饼。   不是因为不想吃。   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说了很伤人的话。   可是她又不知道该如何道歉。   那就只好不见面。   让时间来抚平一切。   何况老人都是健忘的。   只不过冬天还未过去,老婆婆也还没忘记。   这里的矿场就开了。   仅剩的几户人家,都离开了这里。   她本来也想走的。   可是矿场开了之后,苦工也多了起来。   杂货店的生意,着实变得很好。   矿上干活,哪里能没有意外?   意外分大小。   但没几天,都会有因为滚落的石块被砸死的苦工。   这些苦工无依无靠,无亲无朋。   都是老板娘替他们收的尸。   久而久之,她就又在这杂货店后面开了一家棺材铺。   没想到这却是被千夫所指。   说他前面的杂货店赚活人钱,后面的棺材铺发死人财。   人不久活这两头?   一生一死,却是都被这老板娘包办了。   可是矿场上只有这一家杂货店。   也只有这一家棺材铺。   所以这些苦工虽然心里觉得晦气,但还是要来买东西的。   只不过再也没人会和老板娘说一句话。   甚至付钱时,都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原先最早的一批苦工,知道老板娘是个好人。   每日下了工,还会来他的杂货店坐坐,喝杯酒聊聊天。   老板娘也会把自己做的卤菜分给他们吃。   可是后来,那批苦工死的死,走的走。   却是再也没人知道老爸娘曾经的故事。   只觉得他是一个生前生后都赚钱的恶婆子。   不过自从她的棺材铺开起来之后,矿上死的人的确是要比以前多了。   但这却和老板娘无关。   只是她的确是得到了不少好处。   因为这里的棺材,一向都很值钱。   甚至要比酒水吃食更加值钱。   人总是把不知道的事情想得更严重一些。   除非是穷的没有办法。   否则再怎么样,都希望自己能躺进一口棺材的。   谁又愿意被布袋一装,像个牲口般的被丢掉呢?   这时候,老板娘却是想起了曾经那位卖葱油饼的老婆婆说的话。   觉得自己是该找个伴了。   中间的故事老板娘从来没有说过。   只知道她的杂货铺和棺材铺关了有一个半月之久。   再回来的时候,是和两个胖子一起回来的。   一位就是在棚户区门口的那位胖乞丐。   另一位就是他的丈夫。   这位胖老板。   老板娘结婚了。   成了真正的的老板娘。   因为大家都很自然的把这位胖子叫老板。   她自然就被叫做老板娘。   以她的姿色和自然是能找到更好的。   但他却嫁给了一个在别人眼里最错误的选择。   不过人这一辈子,要是总能把事情作对,岂不是太无聊了吗?   做事要认真。   做错要承认。   只要认真错了,哪怕是错了,道一句对不起就好了。   何况是这是自己的事,确是连一句对不起都能省了。   说来也奇怪。   自从老板娘结婚之后了,有了这位胖老板。   却是再也没人说这杂货铺还发死人财不吉利了。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片面。   甚至于用性别来区分一切。   有些事女人做就不对。   男人做,就能给他找出千万种理由,不对也对。   男人可以喝酒,甚至可以找姑娘喝花酒。   但女人却就不能多和别的男人说两句话。   否则就是水性杨花,不守妇道。   这些都是谁规定的?   没人说得出来。   但所有人就是这般根深蒂固的认为着。   其实喝酒的女人不一定就是放荡。   每日踏踏实实回家的男人,不一定又隐藏着何种邪念。   就好像男人们总爱说,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其实很多男人自己的见识也不见得有多长。   那些酒鬼,赌棍,不都是如此?   容易对一件事上瘾的人,见识想必都长不了。   虽然女人中也有喝酒的,也有赌钱的。   但却极少有好酒嗜读的人。   这难道不正是很多女人的见识眼光比男人大得多的缘故?   女人喝酒是为了情愁。   情愁一过,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端起酒杯。   女人赌钱是为了发泄。   不管盈亏,只要玩开心了就好。如此一比,男人的的气量倒未必就会大过女人。   甚至还会比女人更加自私才是。   当然,十年过去了。   老板娘对这些非议,已然毫不在乎。   既然做不做,大家都会这么认为。   还不如干脆就按大家认为的去做。   不然自己明明没做,却还背上了名头。   这是一件多亏的事情!   老板娘是个生意人。   生意人绝对不会让自己吃亏。   所以也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刘睿影喝完了杯中的酒。   也听完了老板娘的故事。   这故事对他而言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只是觉得,活着很容易。   但想要让自己获得顺心,开心,却是一件极难极难的事情……   他放下了酒杯,老板娘晃了晃桌上的酒壶。   已经全都空了。   老板娘起身去打酒。   刘睿影让华浓陪自己到门口吹吹风。   看着那些人在风沙中享受的模样。   刘睿影觉得,是不是这里的风沙真的让人很舒服?   他站在门口。   风从侧面吹来。   裹挟着黄土和小石块。   把他面对风的那一侧脸颊,摩的有些发红。   但这种感觉的确很美妙。   风是暖的。   而风裹挟的黄土和小石块,被太阳晒了一天后,却是比风还要暖。   就好像在已是极为炎热的天气中,浴盆搬到太阳底下泡澡一样。   只不过这里没有浴盆,也没有洗澡的热水。   但若是水能沐浴,谁说风就不可以?   同样都是无形无状,无孔不入的东西。   若是水能用来泡澡,风也一定可以。   想到这里,刘睿影竟是转过身来面对着风沙。   他张了张嘴。   似是要把这风沙像水一样喝下去一口。   没想到却是被一个小石块卡入了喉咙,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师叔小心!”   就在刘睿影咳嗽的时候。   忽然起了一阵大风。   风把杂货店屋顶上的石块瓦片都吹掉了不少。   但就在这瓦片纷飞之时。   一道寒光从屋脊后方飚射而出。   这一刀寒光不是暗器。   而是刀光。   刘睿影听到华浓的提醒后,急忙回闪避。   这道刀光堪堪落在他脚边。   溢散的刀气,却是把他的靴子都划了一道裂缝。   老板娘和胖老板听到了屋顶的响动,赶紧跑出来查看。   但却看到刘睿影已经拔出了剑。   两人便站在门口,没有再走出杂货店半步。   而门口的那些仍在喝酒吹牛的苦工,在看到刘睿影闪开了这一刀后,却是又继续他们的话题。   所有人都没有丝毫的慌乱。   一切都好像时常会发生似的。   刘睿影腾起身法,一跃而上了屋顶。   他看到一个人,正好从屋顶的边缘一跃而下。   “你是谁?!”   刘睿影厉声问道。   “没想到查缉司一位小小的省旗,也能有如此凌厉的身法!”   此人说道。   却是落在了杂货店的后院中。   那间装满棺材的屋子前。   这里是一片空地。   刘睿影这才看清,此人紫衣蒙面。   但方才那句话的声音,却仿佛是故意压低了嗓子说的。   怕是被人听出什么端倪。   普通人都觉得黑色是晚上最安全的颜色。   其实不是。   若是你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在夜晚里却是最为引人注目的那一个。   仅仅次于白色。   唯有这人身上穿的深紫色,才是夜晚最为荫蔽的颜色。   看此人的打扮,刘睿影就知道是个行家。   正当他也准备纵深一跃而下时。   想不到这人却是又辟出了一刀。   刀光如惊鸿般掠起。   就连吹拂不停地大风也给这一道刀光让开了去路。   刘睿影已经他踏出了半只脚悬在空中。   这一刀当真是又快又险。   不论是出刀的角度,还是时间。   都计算的极为精妙。   显然是想一刀就把刘睿影斩杀。   不留下任何余地。   可是刘如意还未离开屋顶的另一只脚,却骤然发力。   猛地一蹬。   整个身子便迎着刀光而去。   如此只攻不守,以进为退的方式,着实惊住了那人。   刘睿影凌空出剑。   却是抵挡住了这一刀。   然而此人扔不死心。   当即手腕一抖,却是要再出一刀。   可是他的时间已经不够了。   刘睿影已经势如破竹般,袭杀至此人身前。   此人忽然把手中的刀一掷,直冲着刘睿影的面门袭来。   刘睿影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把自己手中的刀扔出。   只得连忙挺剑格挡。   就是这一瞬的功夫,却就是耽误了……   让那人有了喘息的空挡。   只见他连连后退了几步,和刘睿影重新拉开了距离。   手腕一翻,却是又握住了一把刀。   “省旗可不算小了,起码比你大!”   刘睿影站定了身子说道。   那人却并不言语。   只是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   不过这一声冷哼停在刘睿影的耳朵里,却是有些怪异。   因为这一声‘哼’,音调有些太高。   不像是男人能发出的。   难道此人竟是个女子不成?   还未等刘睿影细想。   头顶上屋檐上的几块瓦片却是掉落了下来。   刘睿影朝旁侧躲闪了半步。   那人却是趁机持刀佯攻,左手五指连弹,接连打出了十几道劲气,把刘睿影周身要害都笼罩在内。 第二十五章 杂货店,饭馆,棺材铺【中】   怎料刘睿影早已看透此人右手之刀乃是虚招。   因为这人本就不会用刀。   虽然此人手中有刀,但用的却不是刀法。   此人和先前劲气化暗器的,是同一个人。   所以刘睿影根本就不在乎此人右手之刀。   身形接连闪动,躲开了那十数道弹出的劲气。   随即欺身上前。   竟是一剑横斩。   断了此人手中的刀锋。   刀锋已断。   就算是天下第一流的刀客,拿着一柄断刀,也是无济于事的。   刀锋断裂之后。   刀身只有原先三分之一的长度。   恰好像是一柄短刀。   可是短刀虽短,却也是完整的。   不似这断裂的长刀。   它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一把刀了。   刘睿影的剑尖抵在此人的咽喉上。   “我很好奇,你的身上究竟带了几把刀?”   刘睿影问道。   算上先前那把被他投掷出去的,这已经是第二把刀了。   一个不会用到的人,为何要带两把刀?   若说想用刀来当做伪装的话,一柄足以。   何苦还要带上两把呢?   此人并不回答。   却是突然那身子一缩。   刘睿影赶忙持剑朝前一挺。   没想到还是慢了片刻。   被这人躲了过去。   继而如鬼魂般,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刘睿影的背后。   手上竟是又拿着一把刀。   而且是一把完整的,全新的刀。   先前投掷出去的那把,仍在不远处插着。   断裂的那把,就在刘睿影的脚边。   现在他手上的这把,已是第三把刀。   此人挥刀朝着刘睿影的后背斜劈而来。   刘睿影拱起背,把剑背在身后。   挡住了他这一刀。   继而缓缓转过身来,看着此人笑了。   “你笑什么!”   这人压低了嗓音问道。   “我笑你明明不会用刀,却还容不得别人说你半个不字。”   刘睿影说道。   “谁说我不会使刀?”   话音还未落下。   此人便再度出刀,笔直的刺向刘睿影的心口。   刘睿影看着刀剑,一退再退。   而后猛然向旁侧一闪,竟是直接抓住了此人持刀的手。   一个刀客。   假如此人是个刀客的话,被人抓住了用刀的手,和把他浑身都绑了起来没什么区别。   何况刘睿影抓住的是他的手,而不是他的刀。   若是抓住了此人的刀,他还可以脱手松刀,一跃而起之后,翻过院墙离开。   可是现在被抓住的却是手。   这让他如何走得脱?   但刘睿影却是大意了。   这人本就不是用刀的。   所以用刀的手被抓住,对此人而言却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他照样可以松了刀。   此人松了刀之后。   变掌为拳。   劲气鼓荡,震开了刘睿影的手。   随即以一种惊人速度飞掠而去。   “我只有三把刀!”   此人的声音遥遥传来。   “师叔,不追吗?”   华浓问道。   “不追。”   刘睿影说道。   “哦……”   华浓虽然不解,但还是应了一声。   经过此番交手。   刘睿影已经摸清了对方的斤两。   但是在没有搞清楚对方的真正目的时,他是不会贸然下杀手的。   这人显然是为了完成某种使命而来。   完成了自当离去。   若是完不成,则一定会在此地徘徊。   如果刘睿影杀了他。   他的任务却是也没有完成。   自然会再派一人前来。   与其一个接一个的杀,那样麻烦。   还不如就如此和这个人多玩几次。   不管他穿什么颜色衣服,蒙不蒙着面。   只要交手的次数多了,总是会露出马脚的。   “我家客栈的顶棚换了,你得赔。”   这时,老板娘突然现身说道。   “赔多少钱?”   刘睿影问道。   “你若是把这柄完好无损的刀给我,就可以抵账了。”   老板娘指着地上插着的那把刀说道。   “你要刀何用?”   刘睿影问道。   这刀不是菜刀。   杀人倒是方便,可是割肉切菜却极不顺手。   刘睿影不知道老板娘要这柄刀做什么。   “卖。”   老板娘说道。   “卖刀?”   杂货店不是不能卖刀。   不过卖刀的杂货店,的确是很少。   况且在这里,又有谁会去买刀?   那些苦工有钱,不如多打几碗酒,多吃几块豆腐干。   而剩下那些有钱,来躲事的人。   却是巴不得让别人觉得自己从来没碰过刀枪。   “没人要的东西,死人的东西都是很好卖的。”   老板娘说道。   “没人要的东西,只要还完好无损,定然可以。只不过,死人的东西,却是要怎么卖?”   刘睿影问道。   “看,这就是死人的东西,只不过我喜欢,没有卖掉罢了。”   老板娘挽起袖子,露出皓腕。   指着那一只翡翠镯子,对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本以为这老板娘身份不简单。   这只翡翠镯子定然是家传之物。   没想到却是死人的东西。   但能带上这样一只蓝花琉璃种翡翠镯子的人,却怎么会死在这里?   想必也是来躲事的……   也许有些人,并没有事,只是想来清闲清闲。   但最终却死在了这里。   毕竟活着的时候,总是不能远离那些诽谤,嘲讽,恭维。   无论以何种语气说出来,其实都是对于一个人罢了。   一个人只要活着,这人间就会不断的给予他劫难与责备。   要么是看不起,要么是嫉妒。   胆大的人敢于吹胡子瞪眼的说出来。   胆小的人即便不敢说,也会在心里暗暗的挖苦着。   可是当这人死了。   拥有的一切都化为幻光之后。   远离这些劫难和莫须有的责怪之后。   人们却又会对他的离开,心生惋惜。   随之而来的就是和之前截然相反的夸赞与恭维。   这么一说来,死人的东西倒的确是好卖。   甚至还能比活人的东西值钱的多。   老板娘把刀从地面上拔起。   刘睿影看着她拔刀的样子皱起了眉头。   这老板娘才是个会用刀的人。   她拔刀的时候,先是四指轻轻的握住刀柄。   继而把拇指扣过来。   一发力。   刀就被拔起来了。   整个动作没有一点生涩之感。   “没想到你也是个高手!”   刘睿影说道。   “高手低手,能活着,活下去,才算是神仙手!”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却是被这句话一惊。   试问世间,谁不想有神仙手?   但在老板娘嘴里,只要是现在能活着的人,却是已经都有神仙手了。   这般通透的明悟,不知要让多少人自愧不如。   老帮娘先前已经又打好了酒。   反正刘睿影压了一百两银子当做酒钱。   喝的越多,抵扣的越多。   早些扣完,岂不是又可以再赚一笔?   这点上老板娘倒是算的极为精明。   “等等!”   刘睿影说道。   “怎么了?”   老板娘提着刀,回头问道。   “我想看看这把刀。”   刘睿影说道。   “没杀死你的刀,自然就不是好刀,好刀也轮不到你来看了。”   老板娘噗嗤一声笑了。   但还是把刀递给了刘睿影。   刘睿影提起来细细打量着。   这的确是一把极普通极普通的刀。   普通到街上任何一个铁匠铺都能打造出来。   铁用的也不是好铁。   刀身上还有斑斑点点的杂质。   一看就是淬炼不足的缘故。   只不过相较于别的长刀而言,这把刀的刀柄却是有些小巧精致。   像是特意根据持刀人的手而定制的。   这么一把普通的刀,为何要专门定制一个刀柄呢?   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何况这柄刀的主人还不会用刀。   定制的刀柄,或许纯粹是为了握着舒服罢了。   从这柄刀上,刘睿影倒是知道了些极为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先前这位不会用刀的刺客,一定是个极为贪图舒适的人。   就连自己不会用得刀,也要为了拿起来舒服,而特别定制一番刀柄。   只不过每个人都喜欢舒服,却是不能作为一个特质。   但这个人却知道如何才能让自己舒服。   这就叫做懂得享受。   贪图舒服和懂得享受是两个概念。   就好似乞丐每天都幻想着大鱼大肉,鱼翅燕窝。   可是真当他们吃起鱼翅时,却又觉得和粉丝没什么两样。   那燕窝,却是也经不住嚼。   软绵绵的,吸溜一口就没了。   所谓穷人乍富,大抵都是如此。   因为穷人并不懂得该如何享受。   即便给他十辈子都花不完的银两, 走进酒楼里,他看着菜单却是也不知道该点些什么。   但这位刺客显然不是如此。   可是一个既懂得享受,又有条件享受的人为什么要当刺客?   而且还要来这荒无人烟的矿场行刺。   莫不是物质生活太过于满足,想追求些精神层面的刺激?   在中都的时候,刘睿影就听说过有些门阀大族的公子哥,有事没事的竟是去小铺子里偷东西。   若是侥幸没被抓到,甚至还有比一比谁偷的东西更大,谁偷的东西更值钱。   这岂不就是一种怪癖。   难道这刺客也是这样不成?   刘睿影在心里如此想着,却是把刀还给了老板娘。   就在这一挥手的动作间,刘睿影又闻到了一股香气。   不是肉香,也不是酒香。   而是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气。   他不知道这股香气是从何处传来的。   找来找去,发现竟是自己的手上沾染的。   “你的手有什么好闻的?”   老板娘看着刘睿影的动作,觉得着实可笑。   就像一条流浪狗,碰见了根骨头一样。   刘睿影没有理会老板娘的嘲讽。   而是把头凑近了老板娘的身前闻了闻。   “这就忍不住了?我酒还没喝好呢!”   老板娘伸手把刘睿影的脸推开说道。   这一下却是让刘睿影闻的更彻底。   自己手上的脂粉气,和老板娘身上的完全不同。   他想起自己这只手,先前除了酒杯以外,只抓过那位此刻的手。   刺客的手上有脂粉的香气,难道这位刺客竟然是个女人?   不过刘睿影确实也不敢确定。   因为那刺客不会用刀,却反而随身带着三把刀来遮掩。   谁能打包票说着脂粉不是那刺客故意涂抹在身上手上,借此混淆视听?   一切的结果,只有等那刺客下次现身时才能知晓。   重新回到酒桌前。   刘睿影着实不想再喝了。   不过经历了在阳文镇寿宴上的一场大醉之后,他的酒量好像着实提升了不少。   起码到现在为止,连一点醉意都没有。   只不过那一盘肉,却是被省下的几人吃的干干净净。   “省旗大人,我们今晚就在此地住宿吗?”   一人问道。   “不然呢?你想住在哪里?”   刘睿影一路上和这几位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中人都没有什么交流。   而且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现在却是终于有个人主动开口了。   “不……小的就是问问而已。”   那人连连摆手说道。   不过他对刘睿影的称呼,却是钻进了老板娘的耳朵里。   只不过她依旧不动声色的,催促着刘睿影喝酒。   “我的酒钱还剩多少?”   刘睿影忽然问道。   “第一轮酒,花了一两银子。现在是第二轮,花了二两银子。总共三两。”   老板娘说道。   “为何第二轮要比第一轮贵一倍?酒不都是七壶吗?”   刘睿影问答。   “酒是七壶没错。可人却不是第一轮的人。”   老板娘说道。   “这是什么道理?”   刘睿影不明白。   “酒喝到第二轮,状态自然和第一轮时不一样。”   老爸娘说道。   “别处都是喝的越多,越便宜。你这里到是完全颠倒过来了,喝的越多却是越贵。”   刘睿影说道。   “因为在我这里喝酒的人,都不太老实。喝的越多,越不老实。动不动就会把我的桌椅打翻,杯壶摔碎。这损失,自然得从酒钱里找补回来。”   老板娘说道。   听完这番话。   刘睿影觉得眼前这位老板娘不但是最放荡的老板娘,同时还是最精明的老板娘。   能同时集合这两种毫不相关的特质在一身,这老板娘也着实是个人物。   “外面那些人,现在算是喝到第几轮了?”   刘睿影问道。   “他们?半轮都不算!”   老板娘说道。   “为何他们半轮都不算,我们却已是两轮?我可是看到喝完了就又去那大酒缸里打酒的。”   刘睿影说道。   “他们都是一群老酒鬼。喝一晚上都喝不醉。况且也知道这里的规矩。喝多了想要发疯,只会到外面的空地去闹腾。却是没人敢踏进这店铺一步。”   老板娘说道。   语气和神情都显得颇为骄傲。   “那我出钱,请他们喝一轮!”   刘睿影说道。   这家集杂货店,饭馆,棺材铺的地方,着实有些神秘且恐怖。   而外面那即便看到了那刀光剑影,却也尽是怡然自乐。   既然自己在明处,而这这矿场的苦工们,以及那位刺客,还包括这位最放荡也最精明的老板娘在暗处,那不如就把这水搅的越浑越好。   “你当真要请他们喝酒?他们一旦喝起来可就不是一轮能应付的。”   老板娘问道。   “当真要请。一轮不能应付,那就把那一百两统统喝完!”   刘睿影说道。   “每个人刚来的时候,都是和你一般豪爽大方。只不过后来要么后面的棺材里躺着,要么前面的草棚下坐着。”   老帮娘去吆喝着那些苦工们进来喝酒的时候,徐老四突然现身说道。   “可是我现在还坐在这大厅中央。”   刘睿影说道。   “我曾经,是坐在那上面的人。”   徐老四说道。   手指了指这家杂货店,饭馆,棺材铺的楼上。   也就是先前滚下两个五十两银锭,又滚下两具装在白布袋里的尸体的楼上。 第二十六章 杂货店,饭馆,棺材铺【下】   老板娘果然说的没错。   那些苦工们也各个都是神仙手……   只不过这神仙手并不是说他们的手有多快,有多狠。   而是他们的手只要握住了酒杯,就再也没有放下过。   刚开始,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帮忙打酒。   可是到了后来,算上胖老板一起,却是都有些忙不过来。   刘睿影今天的状态极好。   一直到最后却是也没有醉的太过。   这场酒一直喝到深夜,众人才在老板娘的催促下散去。   “楼上有两间空房?”   刘睿影问道。   “死了两个人,当然就空出了两间……只是……”   老板娘欲言又止的说道。   “只是什么”?   刘睿影问道。   “只是不知道你怕不怕鬼!”   老板娘问道。   “鬼?难道你这里还会闹鬼不成?”   刘睿影问道。   “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闹不闹鬼,也不是我说了算。毕竟我和那鬼也不认识。”   老板娘说道。   “但是你一定知道驱鬼辟邪的方法。”   刘睿影问道。   “这是自然,不过……”   老板娘的伸出自己的右手搓了搓。   暗示刘睿影要给钱。   刘睿影在心中感叹,果然是有钱能让鬼推磨啊!   不过他现在的确连一钱银子都拿不出来。   “你若是收银票的话,我有很多。可是你只要现银,我却是一点都没有了。”   刘睿影说道。   他不想再用自己的马抵账。   “难道你不怕鬼了?”   老板娘问道。   “不怕了。”   刘睿影说道。   “却是为何?”   老板娘问道。   “因为我也是鬼,穷鬼。我觉得鬼应该不会为难自己的同类吧,那不就成了手足相残?”   刘睿影说道。   “那个……大人,我怕!”   谁料刘睿影话音刚落。   一位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中人突然开口说道。   刘睿影有些哭笑不得。   再看向那老板娘,却是也掩面轻笑着。   很是嘲讽。   “你自己的马,你自己看着办。”   刘睿影说道。   得到了刘睿影的准许,这人立即眼巴巴的望着老板娘。   “你啊,到后面的棺材铺去,找一个没人的棺材躺进去。时间不用长,一两个时辰就够了。”   老板娘对这那人说道。   “然后呢?”   那人问道。   “然后你就不用怕鬼了啊!”   老板娘说道。   随即伸手轻轻的敲了敲他的脑门。   “躺在棺材里,一两个时辰就可以不用怕鬼了?”   那人还是不信。   再度问了一遍。   “这是自然!我且问你,鬼是什么变得?”   老板娘问道。   “鬼是……是死人变得!”   这人说道。   “那什么样的人,才需要躺进棺材?”   老板娘又接着问道。   “死人……”   这人回答道。   “这不就是了?!只要你也躺过棺材,就算不是死人,好歹也沾染过了死气。鬼岂会在去寻你麻烦?那不是同类相残吗?”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听到这里,就知道自己这位手下却是被老板娘套的死死的。   不过这是他的选择,刘睿影却是也无权干涉。   只是摇了摇头,转身上了楼。   用杂货店,饭馆,棺材铺来形容这家门店其实还有所欠缺。   应当加上个客栈才好。   因为一上到二楼,刘睿影看到的却是整整齐齐的两排房间。   每一排房间前面都有一条不宽的走廊。   走廊的底部延伸出去了一排木板。   这样在下面大厅中的人,就看不到这二楼究竟是怎生模样。   至于空房子也很好找。   这些房子基本上都关着门。   只有两个房子的门是敞开着的。   还是互为隔壁。   刘睿影让华浓带着其余的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中人住在其中一间。   自己住在另一间。   至于那位怕鬼的,还就真的信了老板娘的鬼话。   跑到后面的棺材铺里,寻了口棺材躺下了。   刘睿影走进房间。   看到这房间虽然不大,但却极为舒心淡雅。   所有的摆设毫不夸张,但却都很有品味。   一看就是老板娘的手笔。   只不过地面上还未清理干净的血迹,却是一种无声的提醒……   它让刘睿影不要忘记,在几个时辰前,这里曾发生过怎样的事情。   肉吃了,酒也喝了。   刘睿影推开了窗户,吹熄了灯,躺在床上。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地上。   可能是因为风大的缘故。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   所以今晚的月光,亮的让人发慌……   明明已经灭了灯,却是要比不灭灯时还要亮。   这般凄清,惨淡的月光,照的刘睿影很是难受。   他不得以的,把头转向了另一边,背对着月光。   虽然屋子里还是很亮,但起码不会照在他的眼睛上了。   刘睿影怀中抱着剑,准备休息。   他虽然没有大醉。   但也着实喝了不少酒。   越是这般的浊酒,上劲越慢。   此刻他觉得头有些重。   但身子却很是轻盈。   像要浮起来似的。   就在刘睿影就快和周公一起联袂畅游九天时,他的门被推开了。   刘睿影听到了动静。   但是他却没有睁眼,也没有拔剑。   因为他知道来的人是谁。   “看来你就是那鬼。”   刘睿影说道。   “哈哈……可以这么说!”   老板娘娇笑着说道。   “不过我都说了,我也是鬼。穷鬼!一个女鬼,来找一个穷鬼做什?”   刘睿影问道。   “既然都是鬼,自然不会图财了?难道你没听说过,女鬼大多都好色?”   老板娘说道。   说完竟是直接躺在了刘睿影的身旁。   这的确是一张双人床。   刘睿影躺在外侧。   老板娘轻盈的越过刘睿影,躺在了他的里面。   “隔壁的人更多,女鬼若是需要吸人精气,为何不去隔壁?”   刘睿影问道。   “我虽然是个女色鬼,但我并不贪心。一个就够了。太多了,我也怕受不住呢……”   老板娘说道。   “我虽然是个穷鬼,但我至少还有些骨气和底线。”   刘睿影说道。   “都成鬼了,哪里来的骨气?不过你的底线,倒是可以说说。”   老板娘侧卧着。   一只手撑着自己的头。   另一只手,则慢慢的,把自己的裙子向上拉起。   渐渐的,露出自己的一条腿。   这条腿光滑,紧实。   尤其是在月光的阴沉下,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没敢。   刘睿影也听到了她拉扯裙子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睁开眼,看到了老板娘的美腿。   老板娘还在把裙子朝上拉动着。   不过却在最为关键的部位即将露出的时候,停住了手。   “好看吗?”   老板娘问道。   “好看!”   刘睿影说道。   “还想看吗?”   老板娘问道。   “只要你愿意让我看,我就看。”   刘睿影说道。   “难道你就不能自己主动一点?”   老板娘娇嗔着说道。   “我的底线,就是君子动口不动手。”   刘睿影说道。   “哈哈哈,君子还能让一个刚认识几个时辰且已有夫婿的女人,躺在自己身边吗?”   老板娘笑着说道。   “是你自己躺上来的。既没有请求,更没有强求。”   刘睿影说道。   要说刘睿影心里没有悸动,那是假的。   只要是个健全的男人,看到这样香艳的场景,怕是没有人的你内心会不起波澜。   虽然老板娘只漏出了自己的一条腿。   并不算是有多么的暴露。   可有的时候,一个风骚艳丽的女人,穿着衣服却是要比脱光了更加诱人。   若是老板娘一进门,就把自己拖个精光,却是真对不起她自己这般美丽的身躯,和今晚柔和的月光。   想必老板娘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   所以她才会这样一点点,一寸寸的拉扯着自己的裙子。   就是让刘睿影缓缓的陷入那种欲罢不能的感觉。   只不过刘睿影竟是不为所动。   这不禁让老帮娘有些失落。   她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   想她在年轻的时候,只要稍微勾勾指头,让那些围着自己的男人去投河跳井,他们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可是现在,她都撩起了裙子,却是都不能让刘睿影有什么行动。   老板娘越像越是不甘心……   她把露出的一条光洁的大腿,搭在了刘睿影身上。   脚尖高高的敲着。   转眼就把自己的鞋子踢掉了。   一个女人除了脸以外,腿和脚想必是对男人最有诱惑力的地方了。   只不过,这两个部位却是不能连在一起看。   若是放在一起,却也失去了很多风韵。   老板娘阅人无数,安能不知道这番道理?   她只是有些过于心急罢了。   “你的腿,有点重!”   刘睿影说道。   却是犯了女人的大忌!   一个女人若是不好看,你可以说她可爱。   若是也不可爱,你尽可以夸赞她气质过人。   哪怕这女人着实没有任何优点,什么词都说不出口,那便不说也行。   却是万万不能说她胖和老。   这两个字对女人而言是魔咒。   可以让一个平日里极具理性的人,瞬间变得癫狂。   刘睿影说老板娘的腿重,岂不就是在说她胖?   “你!”   此话一出。   老板娘果然是怒不可遏!   她对刘睿影咆哮了一句。   随即又把腿高高抬起,重重的落下来。   只不过刘睿影却趁着她抬腿的空挡,起身离开了床,坐在了桌边。   老板娘这一腿,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床板上。   传来“咚”的一声巨响。   “师叔,没事吧?”   华浓听到响动,赶忙出屋,站在刘睿影的门口问道。   “无事,我在捉鬼。”   刘睿影说道。   听到这句话,老板娘却是怒极反笑。   “我的确是被你捉住了。”   老板娘说道。   他从未见过像刘睿影这般的有定力的男人。   其实刘睿影并不是有定力。   而是他知道,有些事不能做,有些女人不能碰。   就像那元珊的兵刃,荆棘刺一样。   本来她无疑中伤晋鹏。   可是晋鹏却偏偏要去捡。   最后不就是划伤了自己的手指,以至于中了毒。   若是他就任由那几根荆棘刺散落在脚边,便也什么事都不会有。   而这位老板娘,岂不就是那荆棘刺?   只要刘睿影不碰,那就不会受伤。   只不过在方才老板娘抬腿的一刹那。   刘睿影看到在她的大腿内侧竟然有一条长长的伤疤。   那条伤疤极为怪异。   不像是刀剑所伤。   但从眼睛上来看,却是给这条美腿更增添了一抹冷酷和邪魅。   “既然捉住了,是不是就该听我的?”   刘睿影问道。   “小女子,但凭法先生吩咐!”   老板娘却是也从床上起来。   站在刘睿影的面前,盈盈一拜说道。   “那就请吧!”   刘睿影打开了屋门,对着老板娘说道。   “你简直不是个男人!”   老板娘羞愤的说道。   她本以为刘睿影是要和她玩些什么新鲜的花样。   因为像这样的年轻人,脑袋里总是有些奇思妙想。   老板娘只想在这风沙月夜,给自己寻些刺激。   没想到刘睿影竟是这般不识趣!   不光是不识趣,简直是不通人性!   就连这男女之间最基础的需求都没有,或是可以忍住。   突然,老板娘觉得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可以任由自己摆布的青年了。   而是一个恶魔。   一个真正的鬼。   只要是人,总会有欲望。   但只有鬼,肉身已死,又不如轮回,才能这般平淡如水。   “你真的……让我走?”   老板娘的语调有些颤抖。   她开始害怕了。   面对刘睿影这样的人, 她没有理由不害怕。   “门开着,你的手脚也没有被绑住。”   刘睿影说道。   他话音还未落下。   老板娘便提着裙子,飞也似的夺门而出。   只不过她的一只鞋,却是落在了刘睿影的屋里。   是她先前把腿压在刘睿影的身上时,自己踢掉的。   这就可以看出,这位老板娘走的是何其匆忙。   竟是光着一只脚还不自知。   刘睿影起身关上了门。   被这老板娘如此一搅和,却是也困意全无。   躺在床上却是也再也睡不着了。   先前的酒劲似乎也都消散了。   刘睿影忽然觉得,喝酒好像是一个能够安睡的好法子。   只不过现在下面的大厅人去楼控,却是没有人再能给他打酒了。   虽然那酒缸就立在门外。   可是这般不声不响的打酒,和偷又有身区别?   刘睿影身上虽然没有了一点现银,但也还不至于到偷酒的底部。   于是,只好站在窗前,看着月亮。   月影下,忽然出现了一个黑点。   是在那片窝棚区,他们来时的方向。   黑点越来越近。   却是一个人骑在快马上。   就在这人即将进入窝棚区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马儿的嘶鸣。   刘睿影看清来人,正是先前护送棺材回阳文镇的那位查缉司站楼中人。   刘睿影心里有些开心。   想必他此次前来,一定带了不少现银。   这下自己终归不是个穷鬼了。   马蹄声渐进。   刘睿影走下楼去。   那人从马后卸下来一口大箱子。   看着这口箱子,刘睿影忽然有些感慨。   他走的时候,驮着一口棺材。   来的时候,驮着一箱银子。   一个人的命,难道真的能用钱买来?   而且一个人的命,就只值这么区区一箱银子?   刘睿影记得老马倌说过,这人间的一切事物都有它的价码。   人也不例外。   只要价码足够,那就没有买不到,换不来的东西。   只不过人相比于物件,总是要更复杂些。   有时候不但要钱,还得要情。   钱总是可以有数字来衡量的。   没有钱,可以去赚,甚至可以去抢。   唯有这情,勉强不来。   情足够了,甚至连钱都是次要。   现在看来,果真如实。   刘睿影让他把这箱银子搬到了自己的屋中。   推门的前一刻,突然听到屋内有些响动。   刘睿影装作不知,大大方方的推开了门。   随即还点上了灯,和这位阳文镇查缉司镇楼中人聊了起来。   上到他的祖辈,下到她喜欢却还未表明心迹的姑娘。   事无巨细,无所不谈。   这人虽然奇怪为何这位省旗大人半夜三更的,却是要跟自己闲谈这些许多。   但却碍于职务的高低,不敢说出出口。   刘睿影一边说着闲话,一边时不时的看着床底。   他甚至还让这人去帮自己打一壶酒。   现在有了现银,却是也不怕被人说偷酒。   酒打回来,刘睿影和这人一杯一杯的喝着。   只不过喝得极慢。   一小杯酒,竟是分了四五口才喝完。   这会儿刘睿影心里却是有点佩服了。   小偷的雅称叫做梁上君子,但刘睿影屋内的这位,只怕是床下君子。   任凭谁躲在床下都会不舒服的。   何况已经过了有一个时辰之久。   刘睿影把自己的酒杯放在床下的边缘,往里倒了一杯酒。   “出来吧,我请你喝酒!”   刘睿影说道。 第二十七章 月光不语鬼神【一】   酒杯放在床下,一个人缓缓的露出了下半张脸。   为什么说是下半张脸呢?   因为露出的部分,只能看到他的两个鼻孔,一张嘴,和一个下巴。   这人撅着嘴唇,努力的想要喝到那杯酒。   可正当他的嘴唇要碰到酒杯的边缘时,刘睿影却把酒杯向后撤了一点。   那人便又把头往外探了探。   就这样,每当他即将要喝到酒的时候,刘睿影都会把酒杯朝后挪。   突然,这人却是伸出了两只手,一把握住酒杯,啵的一口喝完了。   “前面赶走了个色鬼,没想到却是又来个酒鬼。难道我八字如此不吉利?竟是天生招鬼?”   刘睿影说道。   他挥了挥手让那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中人去隔壁休息。   这位床下君子喝了杯酒之后,双脚一蹬,滑了出来。   “我可不是鬼,你也不是招鬼的人!”   此人站起身来说道。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你是谁?”   刘睿影问道。   从他的打扮上来看,的确是分辨不出。   既不像那些窝棚区门口的乞丐,也不似这里的矿上的苦工。   难道也是个外来人?   “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你叫刘睿影,中都查缉司的省旗。”   此人说道。   “看来你的确是认识我了,那我能不能也认识你一下?”   刘睿影问道。   “我叫小机灵。”   此人说道。   “你躲在床下的样子,可是一点都不机灵。”   刘睿影说道。   “不,那是我故意弄出的声响。若是我愿意,就算是趴在你床底下十年你都发现不了,你信吗?”   小机灵反问道。   “我不信。”   刘睿影说道。   “那老板娘都如此直白了,您却是还能坐怀不乱,佩服!”   小机灵说道。   刘睿影的脸色突然变了。   这件事没有任何人知道。   先前华浓虽然听到了响动,却并未走进房门。   窗户虽然开着,但除了风和月光以外没有任何东西进来。   小机灵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除非月光会说话。   能把看到的告诉别人。   但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月亮就是月亮,月光就好似一层白霜。   这两样东西,如何会说话?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就是这小机灵,一直躲在自己的床底下。   从刘睿影走进这间屋子里前,小机灵就已经在了。   所以他才能知道先前发生的一切。   想到这里,刘睿影不由得后背发凉……   若是这小机灵也是刺客。   岂不是从床下一剑就能刺穿自己的心脏?   还好他不是刺客。   他只是小机灵。   虽然刘睿影说不知道他,但小机灵这三个字他却是听说过的。   即便小机灵他不姓小,而且年纪也不轻,更不叫做机灵。   小机灵虽不姓小,但他却是姓笑。   笑口常开的笑。   而他的名字也的确很是欢乐。   叫做常来。   笑常来。   看来他的父母的确是想让自己这个儿子在能活着的日子里,多一些欢乐,让笑常来。   笑常来。   他们笑家,在皇朝时期可是门阀大户。   像是他的祖父,十七岁就有了官职。   后来更是青云直上,得以侍奉帝王左右。   不过这伴君如伴虎。   稍有不慎,便会满盘劫数。   笑常来的祖父就是因为过于风流清贵,而惹恼了帝王。   被贬除了帝都不说,却是连带这一家人都遭了殃。   不过相比于那些还在皇朝里当官的人来说,笑家的确是极为走运的。   因为笑常来的祖父被贬没两年,皇朝就覆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五王共治。   那些皇朝的走狗,自然是树倒猢狲散。   逃的逃,死的死。   唯有笑常来一家,却是安稳的过着自己的生活。   虽然遭受过贬谪,但家产还在。   所谓受死的骆驼比马大就是这个道理。   笑常来小时候,也是个饱读诗书的孩子。   六岁就能写出“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这样的词句。   不过当听说皇朝覆灭之后,他却是把这些诗词稿纸都烧的干干净净。   毕竟这皇朝都覆灭了,龙头也被斩下。   哪里还有黄金榜?   笑家传到他这一代,却是只有一个孩子。   等父母都故去。   笑常来很是孝顺的丁忧了三年。   而后把所有的祖产全都卖了,一个人带着厚厚一沓银票,再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但小机灵这三个字,却渐渐地传入常年在五大王域走动和江湖间闯荡的人耳里   因为小机灵什么事都知道。   很多被说书先生们写尽话本的传奇,其实小机灵这里才是原版。小机灵虽然很有钱,但自从他出了名之后,却是就再没花过自己一分钱。   因为他自己的名字,这小机灵三个字就值黄金万两。   任谁听到这个名字,都一定要请他喝杯酒,吃一桌上号的宴席。   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听他说说那一肚子不为人知的故事。   上到平南王和他的小妾闹了什么别扭,下到江湖中哪两位高手互相下了生死帖约战。   小机灵却都知道。   就连这老板娘方才上了刘睿影的床,他都知道。   “你知道那么多匪夷所思甚至违背人伦的事情,还能如此坦然的喝酒,我才要佩服!”   刘睿影说道。   小机灵摆了摆手。   意思是那些都不足挂齿。   却是极为熟练的坐到了刘睿影对面,拿起酒壶准备给自己倒酒。   在床下憋了好几个时辰。   此刻的他却是又饿又渴。   只想痛饮几杯润润嗓子,顺便也去去心火。   先前老板娘对刘睿影的那番勾引,却是也引出了小机灵的某种念头。   只不过此刻却是无处去发泄,那便多喝两杯,算是借酒消愁了。   没想到他的手刚握住酒壶。   刘睿影却是一把将酒壶牢牢的摁住。   “这是我花钱买的酒,那一杯是我请你的。你若是还要喝,就该自己去花钱买酒。”   刘睿影说道。   却是用上了那老板娘的方法,无事不言钱。   小机灵愣住了。   他有多久没自己花过钱喝酒,却是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而他也着实没有想到,刘睿影竟然不给他酒喝,还要他自己去买。   难道刘睿影不好奇自己还知道些什么?   难道他不想问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其实刘睿影并不是不想问。   反而是极其想知道。   只不过这小机灵竟然会来自己的房子潜伏,那说明他也有想知道的事情。   而且这事情,定然是和自己有关。   所以刘睿影不请他喝酒。   因为若是请了,那自己便被对方捏在了手里。   现在这般,却是两人对等。   “这酒,当真要我付钱?”   小机灵指着酒壶问道。   “当真。虽然我现在已经不缺钱了,但你要喝我的酒,还是得付钱的。”   刘睿影说道。   “多少钱?”   小机灵问道。   “十两。”   刘睿影说道。   “你这一壶酒,只花了一两银子,你却问我要十两!难道你们查缉司的人都掉钱眼儿里了不成?”   小机灵问道。   “一两是酒钱,一两是在我的屋子喝酒的钱,其余八两是跟我喝酒的钱。”   刘睿影说道。   “原来你自己只值八两银子!”   小机灵一听,顿时笑了。   痛快的拿出一个十两银子的银锭,拍在桌上。   “不是我只值八两银子,而是十两银子中,我独占八两。”   刘睿影拿过银锭说道。   小机灵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这一定是生命中最不机灵的几个时刻。   刘睿影说十两中他占八两。   那若是一百两,不就是八十两?   一千两,岂不就是八百两?   不论行情优劣,他刘睿影却是都要占八成。   这价钱着实贵的要死。   “在没见过你之前,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很有种的人,怎么这么一句玩笑却是就让你变脸了?”   刘睿影说道。   他松开手,还顺势给小机灵倒了一杯酒。   “我很有种?我是天下第一怂包。”   小机灵说道。   “你怎么就知道自己是天下第一怂包呢?”   刘睿影反问道。   “你若不信,可以问我。”   小机灵喝着酒说道。   “闹事当街,别让你钻裤裆,不钻就杀了你,你可钻过?”   刘睿影问道。   “没有。”   小机灵说道。   “那管你在马棚,让你牲口同吃同睡,出来一部就打断你的腿,你可住过?”   刘睿影再度问道。   “也没有。”   小机灵说道。   “那你怎么就敢断言,你是天下第一怂包?明明这些很耸的事情,你却是一件都没有做过。”   刘睿影笑着说道。   “你说的这些根本就不算什么。起码这些人捅了娄子还敢站在原地不动。而我呢?早就跑的没有影儿了!”   小机灵说道。   “看来你的身法很快?”   刘睿影问道。   “第二快。”   小精灵说道。   “第一是谁?”   刘睿影问道。   “我也在找呢,暂时虚位以待!”   小机灵挑了挑眉毛说道。   刘睿影笑了。   他没想到这小机灵竟是突然间谦虚了起来。   但既然没有第一,这第二岂不就是实际上的第一?   说到底,还是没有半分谦虚。“酒也喝了,也该说说了吧?”   刘睿影问道。   小机灵摇了摇头。   喝着酒含糊不清的说道:   “故事还没看完整,现在说不出来。”   “你从何处开始看的?”   刘睿影问道。   “从你出了乐游原,离开博古楼之后!”   小机灵说道。   刘睿影细细盘算了一下时间和路程。   看来那饷银被劫夺,以及路遇月笛,再到后来的阳文镇执行,这小机灵却是都已经知道了。   可是这一路上,刘睿影都没有发现他的一点踪迹。   为何他却要在此处现身?   “而且我不说是因为,故事一定要自然发生才会有趣!我只是个最忠实陈恳的记录者。”   小机灵说道。   “但是今晚你却和故事的主角,喝酒了。这已经违背了你的原则吧?”   刘睿影问道。   “因为今晚有人会死,我不知道是谁。可是作为主角的你不能死,所以我才会弄出点动静来提醒你。”   小机灵说道。   刘睿影本是低头静静的听着。   结果这句话的声音却是越来越缥缈。   当刘睿影听到最后最后一个字时抬头一看。   眼前哪里还有小机灵。   只有一个酒壶,一只酒杯。   再回头看看那窗子。   月光依旧,风沙依旧。   刘睿影从来未见过如此迅疾缥缈的身法。   这小机灵真当得起这逃跑天下第二之名。   不过方才他说今晚有人会死,刘睿影却是坐不住了。   他提着剑就推开了隔壁华浓他们所在的屋门。   华浓被推门声惊醒。   翻身而起的同时,剑尖已抵在刘睿影的咽喉。   “师叔!”   看清来人之后,华浓才收起了剑。   其余人等这才慢悠悠的醒来。   看到众人无恙,刘睿影心下稍安。   但是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位因为怕鬼,而听信了老板娘的话,去棺材里躺着的人。   眼下他不在屋里,那就定然是还在棺材里。   刘睿影带着华浓急匆匆的朝后面的棺材铺走去。   推开门,看到有一个棺材的盖子横放在一遍。   走上去一瞧。   正是先前那位怕鬼的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人员。   不过此刻的他却是再也不用怕鬼了。   因为已经真真正正的和鬼成了同类。   他死了。   眉心处插着一把断下精悍的钢刀。   脸色安详。   竟是在睡梦中被人一刀穿脑而亡。   刘睿影拔出了这把刀。   带出了许多黄白之物以及鲜血。   华浓接过这把刀略微擦拭之后,却发现这是一把没有开刃的短刀。   一把刀若是不开刃,起不就和砖头一样?   什么样的人才会用一把不开刃的刀来杀人呢?   而且这把到的刀刃和刀柄是一体铸造而成。   却是像极了草原的工艺。   草原之上,铸造工艺相对落后。   他们造不出像五大王域这般精巧的刀剑。   通常都是用一整个铁块,化为铁水后,用模具统一浇筑而成。   难道是靖瑶到了?   刘睿影心里暗想道。   可是草原人的刀,怎么会不开刃呢?   手中的酒,腰间的刀。   胯下的狼骑,头顶的雄鹰。   这是他们草原人最引以为傲的四样东西。   若是说一个草原人带着一把没有开刃的刀招摇过市,怕是会被人活活笑死。   但此事如果不是靖瑶一行人做下的,又会是谁?   小机灵或许知道答案,但是他已经走了。   融在了茫茫月色之中。   “这把刀你先收好,去把老板娘叫来。”   刘睿影对华浓吩咐道。   “老板娘在哪?”   华浓没走出两步,转头问道。   “不用了,她已经来了。”   刘睿影看向门口说道。   老板娘已经站在了棺材铺的门口。   和她第一次带着刘睿影来挑棺材的姿势一样,斜倚在门框上。   刘睿影不动声色的提醒华浓把刀先收起来。   “老板娘却是又有生意做了!”   刘睿影说道。   “买棺材还是买布袋?”   老板娘一反常态。   冷冰冰的问道。   “难道在你这里死了人,却是连句解释都没有?”   刘睿影问道。   “什么解释?杀人抵命的解释?你可以杀了我。不过那你就得再花一份钱,买个棺材把我也装起来。”   老板娘说道。   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刘睿影闪身上前,抓住了老板娘打灯的手腕。   “两份棺材的钱,我掏的起。不过你这里的确是闹鬼,而且现在还添了一个新鬼。你作为老板娘,无论如何也得先来看看,起码混个脸熟。这样以后半夜若是见到了,才不至于太慌张!”   刘睿影说道。 第二十八章 月光不语鬼神【二】   刘睿影几乎是生拉硬拽的把老板娘带到了这个棺材前。   让她看看自己死去的部下。   “这人死了。”   老板娘说道。   “任凭谁被一刀穿脑都会死的。”   刘睿影说道。   “唉……所以我才说,活下去的人,都是神仙手。”   老板娘悠悠的叹了口气说道。   她的叹气吹到了手里的灯盏上。   让火苗一阵抖动。   更是让这棺材铺中平添了几分诡异和凄楚。   “他听了你的话,躺在棺材里避鬼驱邪。但却没有避过去。你该怎么解释?”   刘睿影问道。   “你不是查缉司的人吗?活人的事全都一半,私人的事全都知道。为何还要来问我?我只是个生意人,一个普通的老板娘。”   老板娘说道。   “人的事自然清楚,但你这里究竟是闹鬼还是有神,我就不知道了。”   刘睿影说道。   随即拿出了杀死他部下的那柄没有开刃的刀。   “他是被这把刀杀死的?”   老板娘问道。   “我刚刚从他脑门上拔出来的。”   刘睿影说道。   不过老板娘的话却是给了他一些提示。   最明显的不一定是最真实的。   脑门上虽然插着一把刀。   但这人不一定就是被这把刀杀死的。   先前这位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中人一直躺在棺材里,刘睿影也没能好好检查尸身。   现在看来,却是自己有些大意了。   他让华浓帮自己一起把尸体从棺材里抬出来。   虽然他有更容易的方式将尸体去处。   可是对于死者来说,总是要带有几分尊重和敬意。   人死后尸体应该会逐渐僵硬。   可是此人的尸体,却软软绵绵的犹如柳絮。   刘睿影仔细一摸。   他全身的骨头已经都被震碎了。   除了头,就连手指的关节也不例外。   稍微一挪动。   他的嘴就开始大口大口的,呕出鲜血来。   不得已,只能让他平平静静的躺在棺材里   刘睿影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却依旧难以掩盖他内心的惊骇。   他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在瞬间把一个人的全身骨头都化为粉末儿不伤及皮肉分毫?   相对于这位死了人来说。   他是极为幸福的。   因为他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痛苦。   死亡在一瞬间就已降临,发生。   但相对于刘睿影来说,却极为可怕。   面对这样的对手,他感到一股深深的无能为力。   “现在能还我清白了吗?”   老板娘淡淡的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老板娘没有这般本事。   有这样本事的人,刘睿影还从没有见过。   而且从死亡的时间来算的话。   他死的时候,老板娘应该正巧在刘睿影的屋中才是。   “棺材还是一匹马卖给你。”   老板娘说完这句话,就扭动着腰肢,准备离开。   可是刘睿影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揽着老板娘的腰,将其一把摁在旁边的棺材盖上。   目光炯炯的盯着他的眼睛。   “除你以外,这里还有两个女人。我见过的,他们在哪?”   刘睿影问道。   “他俩?不知道在谁的床上伺候呢。怎么,看不上我,却是看上了她们?”   老板娘虽然说的是调侃的话。   到语气却是极为严肃。   刘睿影举起了那把刀,放在老板娘面前。   先前因为灯光昏暗,她没有看清。   这会儿一看这把短刀,他的脸色立即变了。   老板娘在害怕。   可是她在害怕什么?   这把刀究竟代表着什么?   “看来你认识这把刀!”   刘睿影说道。   “不……不认识!我从来没见过!谁会用一把不开刃的刀!”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笑了。   因为他知道老板娘认识这把刀。   开不开刃,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虽然刘睿影知道老板娘会用刀,但能如此这般的看出一把刀的特质,除非他早就见过这把刀。   老板娘想要挣扎着离开。   但却被刘睿影死死的摁住。   他并不说话。   因为他在等老板娘先说话。   “你把这里的棺材都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老板娘最终还是服了软。   刘睿影示意华浓去看看。   华浓对死亡的理解和正常人都不一样。   在他眼里,生与死,杀与被杀,就和母鸡生蛋,公鸡打鸣一样。   都是世间常理。   却是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在意的。   只见他一剑一个,把这些棺材盖全部挑开。   老板娘看着华浓的动作,闭上双眼,嘴里念叨着“罪过……罪过……”   刘睿影并不理会她这般神神叨叨的表现。   他只要答案,只要真相。   “师叔,这里所有的死人,脑门上都有一个洞。和他一模一样。”   华浓对刘睿影说道。   “所以你撒谎了。”   刘睿影说道。   “我撒了什么谎?”   老板娘耿直了脖子问道。   “你说你从未见过这把刀,可是这里所有的死人都被这把刀捅穿了脑门。”   刘睿影说道。   老板娘默不作声。   “其余的刀在哪。”   刘睿影问道。   “什么其余的刀?”   老板娘眉毛一挑问道。   事已至此,刘睿影即便是用强也无济于事。   好在他刚才下楼时,怀里踹了几锭刚送来的银子。   他从怀中掏出一锭,塞到了老板娘胸前的衣襟里。   “跟我来。”   收到了钱,老板娘虽然没有显得多么轻松和开心。   但起码这条线索,却是能继续追踪下去了。   老板娘带着刘睿影和华浓来到了后堂。   正是白日里那胖老板给众人煮肉的地方。   别处饭馆的后堂总是有一股难闻的油腻。   但是这里的后堂,空气却是清新的要命。   若是看不到那口土灶与大锅,谁都不会想到这里会是做饭的地方。   老板娘走到后堂的最里面。   刘睿影并没有跟着进去。   因为后堂里密不透风,就连月光也进不来。   只有老板娘手里的一盏小灯,却是根本不足以照亮四周。   对于不熟悉的地方,刘睿影是决计不会冒险的。   若是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倒还好说。   可是现在身边却还跟着华浓。   刘睿影看到老板娘从后堂最里面的橱柜上拿出了一个铁盒子。   任何东西装在铁盒里都会叮当作响。   可是老板娘拿出这个铁盒子之后,却是没有一点声音。   要么是因为她的手很稳。   要么就是因为这个铁盒子装的很满,没有一点空隙。   老板娘拿着铁盒子走到刘睿影面前,把手里的灯递给了华浓。   随后,一手捧着铁盒子,一手将其打开。   刘睿影看到这铁盒子里面,竟是满满当当的装了整整一盒子短刀。   和他刚刚从那位死去的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中人脑门上拔下来的那把一模一样。   “这些刀,你积累了多久?”   刘睿影问道。   “不记得了。有时候很多,有时候很久都没有……但总共持续了多久,我不记得了。”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伸手拿过这个铁盒子。   随即把自己手中的刀也放了进去。   “那你就继续积攒吧。”   刘睿影说道。   可是多放了一把短刀,这铁盒子却是说什么都合不起来了。   刘睿影重新回到了房中。   华浓也和他一道走了进来。   两个人坐在桌边沉默不语。   无论是谁,碰上一天之内连死两个人的事,想必都说不出话来的。   刘睿影忽然想要抽烟。   他的行囊中始终装着当时抢走的老马倌的那根烟杆。   只不过刘睿影极少拿出来这支烟杆。   刘睿影在自己的行囊中一顿翻找,取出了那根烟杆。   可是光有烟杆,没有烟丝,却是也无法抽烟。   难道还能把纸团放进去点燃不成?   刘睿影忽然想起了这片矿场上是有一个抽烟的人的。   就是窝棚区入口处的那位胖乞丐。   也就是胖老板的弟弟。   刘睿影想要去找他买一些烟丝。   他相信,只要付钱,胖乞丐一定会给的。   就像他收了小乞丐们的银两,而后分给他们吃食一样。   正当刘睿影起身,准备和华浓一起去买烟丝时。   老板娘再度推门进来了。   只不过这次却不只是她一个人。   而是和他的丈夫,胖老板一起。   老板娘手里托着一个大盘子。   盘子里放着几壶酒,还有一团烟丝。   以及,两锭五十两的银子。   老板娘和胖老板走进来,把盘子放在桌上。   随后她又从胸前的衣襟里,掏出了刚刚刘睿影塞进去的那一锭银子,也放在桌上。   “你这里什么都需要钱,什么时候变了风头?却是给我钱还要请我喝酒抽烟。”   刘睿影说道。   “喝完这壶酒,抽完这袋烟,拿上你的钱,就走吧。”   老板娘说道。   胖老板没有言语。   只是把酒杯全都倒满了酒。   他俩总共拿来了四只酒杯。   随即又拿起刘睿影放在桌上的那支烟杆。   用自己粗粗的手指,笨拙的往烟锅里塞着烟丝。   没放进去一点烟丝,胖老板都会用大拇指狠狠的压一压。   就这样给刘睿影装了满满一锅。   “烟丝这样装,怕是抽不着的。”   刘睿影说道。   装烟丝和生活的道理一样。   都得留些空间。   像这般压的如此结实,只怕是很难点着。   即便是点着了,也抽不到嘴里。   胖老板听后依旧没有言语。   只是含住了烟嘴,把烟锅放在灯旁。   偏着脑袋使劲的嘬着。   刘睿影可以看出他每一口都嘬的极为用力。   三五口之后,却是硬生生的把烟抽着了。   “只要使劲,烟路总是能通。”   胖老板把烟递给刘睿影说道。   “为何我们要我们离开?”   刘睿影接过烟杆,放在桌上,并没有抽。   他留了一个心眼。   谁知道这烟草里会不会有些什么其他的东西?   酒却是也没有喝。   虽然这里的酒很劣,很贵。   但自己花钱买来的酒,喝着总会更放心些。   何况一向金钱至上的老板娘和胖老板,竟然把所有的钱都还了回来。   这还得了?   让一个掉进钱眼儿里的人,把钱吐出来。   跟酒鬼不喝酒,赌鬼不赌钱一样。   都是不可能的事。   但若是真的发生了,一定是有极为可怕的原因。   想必就是因为那些个没有开刃,又造型一模一样的刀。   “今晚的月光真好。”   刘睿影望着窗外说道。   “所以喝完这杯酒,趁着不错的月光,赶快离开吧。”   老板娘举起酒杯说道。   “离开去哪?”   刘睿影问道。   他可不是像小机灵那般的江湖游侠。   随处都可去,什么热闹都能掺和。   刘睿影实在此地等靖瑶来买铁矿的。   没有等到靖瑶,他怎么会离开?   “回你的中都,回你的查缉司。”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沉默了。   他又何尝不想回去?   只不过他回去之后,中都查缉司还会派另外的人继续他做他正在做的事。   并不是说刘睿影有多么的伟大。   只是他不想再徒增死亡罢了。   死的人已经太多。   伤心事已经太多。   与其一群人心碎,不如他一个人心碎。   这只是一种责任感。   也许是错的,也许只是少年意气。   但他却必须要坚守。   而且他不能死。   无论如何,刘睿影还得把华浓完整的,活蹦乱跳的带回中都。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骚动。   刘睿影警觉的握住了剑。   “不用慌,那是他们准备离开了。”   老板娘说道。   “他们?是谁。”   刘睿影问道。   “就是这些和你同样住在第二层的人。”   老板娘说道。   “这些人本就是来这里躲事的,难道一夜之间就不怕事,敢堂堂正正的走出去了?”   刘睿影问道。   “躲事的人都是为了活着。继续呆在这里,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所以还不如出去搏一把。”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起身站在窗前。   果然看到有不少人行色匆匆的离开。   他们没有骑马。   脚下的步子却很快。   一出门,便各奔东西。   即便碰巧了有两个人朝相同的方向走着,却是也间隔很远。   走在前面的人,还时不时的回头看看后方。   转眼间,除了刘睿影隔壁以外,整个二楼却是都走光了。   刘睿影的屋子里算是最热闹的地方。   先前那两位只露面一次的姑娘,也站在了刘睿影的门口。   脸上的潮红还未退却。   呼吸仍旧有些急促。   不过衣衫倒是已经整理妥当。   但从他们鬓角处凌乱的青丝,不难看出方才她们正在做的事情是什么。   刘睿影让华浓从箱子里再度拿出了一锭银子,放在盘子里。   他心意已决,是不会离开的。   而这锭银子,算是老板娘送来酒水和烟丝的钱。   老板娘看着这一锭银子,面露苦笑。   这恐怕是她第一次不喜欢钱。   “从这里朝北再走十里地。就是此处矿主的住处。”   老板娘朝着窗外遥遥一指说道。   “矿主?”   怪不得刘睿影总觉得有些奇怪。   看来原因就出在这矿主身上。   矿场既然有苦工,那就一定有主人。   没有主人,这些苦工的工钱,谁能给发?   不过老板娘在此时告诉刘睿影矿主之事,也定然有她的深意。   只等今晚的月光散去,刘睿影却是就得去拜访一番才好。   “来我这里躲事的人,都是些小角色。真正躲大事的大人物,却是都在那矿主的府邸上。”   老板娘说道。   “这位矿主很富有吗?”   刘睿影问道。   “至少我店里所有的价钱,都是他规定的。并且十抽其八。”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看来这和表面上风光的杂货店,饭馆,棺材铺,却是也有他的难言之隐。   “何况,他还是这里唯一个能在夏天用冰鉴降温,冬天用橄榄核烫酒的人。”   老板娘接着说道。   “那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刘睿影问道。   “因为先前并不知道你是中都查缉司的人。后来知道了,而且还死了两个人。这已经不是我们能承受的范围了。你既然不愿走,就该去那里。否则我们也都会跟着你,一个一个死掉。”   老板娘说道。   随即把先前刘睿影递给他的那把没有开刃的刀插在桌子上。   只是轻轻的一插,整个刀身却是全都没过了桌面。   只有一个刀柄留在外面。   明明是一把没有开刃的顿刀。   但在老板娘手里,这桌面却好似一个豆腐块。 第二十九章 月光不语鬼神【三】   本地的矿主姓金。   当着面,大家都称一声金爷。   然背地里,却是都叫他金主。   因为他姓金,又是矿主。   何况他也的确是本地的金主。   这个一语双关的叫法儿,倒也着实是贴切的紧。   金爷比这老板娘来的晚了许多。   只不过他一来,就成了这里的矿主。   要知道,能成为矿主的人,一定都有些过硬的关系。   不然的话,这么一块肥肉,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怎么可能轮的到他?   金爷靠着这一座铁矿而暴富,可是周围却是越来越穷。   因为矿主只能有一个。   但这一座矿场,难免不被人垂涎。   就好似老猫枕咸鱼一般,如何能睡的安稳?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金爷还是金爷。   还是这座铁矿的矿主,还是这片地域的金主。   背后种种,可想而知。   第二天一早,刘睿影就带着华浓朝那金爷的府邸走去。   剩下的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中人,却是留在了老板娘这里。   看着刘睿影离开的背影。   老板娘没来由的一阵轻松。   因为在他心里,真正的鬼已经走了。   去找那金爷了。   人一轻松,定然就会开心。   开心到极致,就会请客。   老板娘也不例外。   她不但请了那几个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中人喝酒吃肉,还主动请了那些乞丐和苦工喝酒吃肉。   只不过胖老板的弟弟,那位胖乞丐却没有来。   也不知道是因为他懒得走动,还是因为兄弟俩有什么过节。   男人之间的过节通常都出在女人上。   放在这里。   说不定就是因为胖乞丐的这位嫂子,杂货店,饭馆,棺材铺的老板娘身上。   胖老板还是那副笑呵呵的表情。   只要老板娘愿意,他却是怎么样都好。   可惜刘睿影没有看到这一幕。   不然的话他一定会被气的哭笑不得。   自己又不是什么煞星或瘟神。   怎么一离开,却是就满众欢腾?   瘟神或许的确沾不上边。   但煞星他却不能怎么否认。   不管他走到哪里。   死亡总会伴随着他的脚步。   不是他快死了,就是旁人已经死了。   从最早的那位‘平南快剑’时依风开始,就是如此。   每次千钧一发的关头,只有刘睿影逆转了乾坤,继续活了下来。   那就一定还有个旁人死去。   这阎王爷似乎总是盯着刘睿影不放。   收不了他的命,就会从他身边随便抓一个来凑数。   刘睿影出发的并不早。   离那日上三竿只差一杆。   金爷却是个习惯早起的人。   他总是伴随着朝阳的升起而从床上缓缓坐起。   他的床很大。   足足有两个双人床的大小。   也很软。   躺在上面,整个人就会不断的往下陷。   只不过床再大,再软,他也是一个人睡觉。   按理说这么一个有钱有势的人,是不会缺女人的。   但却从来没有人见过金爷亲近过任何女人。   他的府邸里养了不少歌女舞姬。   但只是在金爷宴请宾客的时候,才会出来唱跳一番。   以此用来彰显 自己的财力罢了。   不过除了不碰女人以外,有钱男人喜欢的东西,他却是都喜欢。   喝酒,赌钱,飞鹰,逗狗。   样样都不落下。   尤其是他的猎鹰。   整整有上百之多。   而且每一只都有自己的名字。   金爷还从来都没有叫错过。   一望无际的荒凉矿场,的确是玩鹰的最佳场所。   猎鹰一撒手。   便扇动着翅膀直冲云霄。   随后接着气流,在高空不断的盘旋着。   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风筝。   它的翅膀不动,眼睛却在不停地扫视着大地。   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一条四脚蛇在沙土地上抬了抬头,却是都不会被猎鹰的眼睛错过。   同一个时间,只能做一件事情。   若是猎鹰既要扇动翅膀飞翔,还要紧盯着猎物不放,它却是也很难做到。   鹰都如此,何况是人。   至少金爷和他养的猎鹰一模一样。   每天早晨起来,梳洗停当之后,他就会去吃早餐。   和他一同吃早餐的人很多。   都是他的朋友。   也都是老板娘说的,那些躲大事的大人物。   金爷唯独和他的猎鹰不一样的就是,他做什么事都喜欢很多人一起。   除了睡觉以外。   而猎鹰,总是独居。   就连事物也不会和同类分享。   金爷专门建了一个吃饭的大厅。   里面一共有二十张方桌,每张桌子都有三把椅子。   按理说,一张桌子都是配着两把或四把椅子。   但金爷这里,一张桌子,就是只有三把椅子。   空余出来的一方,虽然没有椅子,却也会摆上一副碗筷。   没人知道金爷为何会这样做。   因为根本就没有人敢去问他。   虽然金爷是个极为随和的人。   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这是最基础的人情世故。   他们来此躲大事儿的人,焉能不知?   金爷每次都会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   那是他的桌子。   谁都不会去做。   只是今天早晨,他没有来。   厅里的人已经等了他很久了。   至少有大半个时辰。   可是金爷还是没有现身。   不得已,这些人只得先吃了起来。   其实他们原本是没有吃早饭的习惯的。   这些个江湖豪客,不说恶贯满盈。   但走街串巷的无本生意,想必也是没有少做。   而做如此营生的人,自然都要在晚上。   很晚的晚上。   一个人若是晚上出去劳累了许多个时辰,早晨是绝对起不来吃早饭的。   除非是熬了个通宵,待那早饭铺都开张之后,买一笼包子吃。   毕竟肚子里有东西,睡觉才能安稳。   但相对于包子这样的食物而言。   钱却是更能让他们安稳的原因。   这也是他们宁愿早晨饿着肚子,也能睡得很踏实的原因。   你若问他们为何会如此。   那他们一定会笑话你是个白痴。   因为那包子,不也得是用钱买的?   只要有了钱,你想吃什么馅的包子都有。   甚至把那金银磨成粉调入包子馅儿里,只要你敢吃,且吃了不死,却是也能吃到。   这就是金钱的魔力。   它能让人不知道严寒饥渴。   也能让人忘记自己姓甚名谁。   金爷的卧房离那吃饭的大厅,要走足足三百六十五步。   这是他刻意为之的。   当时工匠专门用尺子量了金爷的步幅,而后才确定了这座大厅的修建位置。   三百六十五步,象征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金爷在去吃早饭的路上,都会数着自己的步子。   同时告诫自己,每一天都不可虚度。   虽然他也着实没有做过什么正经事。   但认真的飞鹰,认真的喝酒,认真的斗狗。   岂不都是正经事?   却是每天都要一个不落的做一遍才好。   而一天的开始,就在于一顿早饭。   金爷觉得不吃早饭的人,简直不能称之为人。   这些江湖豪客来金爷的府邸上躲事,他都会收留。   不过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要每天早晨和他一起吃早饭。   其余的时间做什么,他却是都不管。   一日之计在于晨。   金爷觉得人的一天不是从睁开眼开始。   睁开眼只是自己的精神醒了。   但整个肉身却还是软塌塌的一滩烂泥。   只有吃了早饭之后,肉身才能振奋起来。   和精神一道,为新的一天开心或悲伤。   可是今天金爷走出卧房之后,只走了三百步。   三百步距离吃早饭的大厅还有不少的距离。   但他却拐弯了。   径直朝着前院走去。   究竟是什么事才能打破金爷这么多年来的习惯?   旁人都猜测一定是出了什么很是棘手的事情。   其实并不然。   金爷面色欢喜。   欢喜中,还隐隐的透着激动。   今早他一醒来的时候,屋外看护的人听到屋内的响动,就告诉他了一句话。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竟是让金爷激动的早饭都可以不吃。   看护的人告诉金爷说,门口来了一个人。   对于自己门口来人,金爷自是已见怪不怪。   他很是随意的说,让那人进来,并且带他直接去那吃早饭的大厅。   可是看护的人却说,那人不吃早饭,但却点名道姓的要见金爷。   金爷一听,心中也是颇为不悦。   想这人来投奔自己,却是还大言不惭的破坏自己的规矩。   一气之下说了句不见,还让看护之人告诉护院总管,把那人从门口丢出去。   丢的越远越好。   随即他便准备去吃早饭。   可是当他数着自己的步子刚走到三百步的时候,面前却出现了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护院总管。   金爷本以为他是来向自己汇报,已经把那人丢去了何方的。   没想自己的护院总管却说,那人丢不走。   “什么人丢不走,难道他会飞不成?”   金爷生气的说道。   “没错,他会飞。我还没有走到他身前一丈的时候,他就已经飞到了前院里开始赏花了。”   护院总管说道。   “那你不会把他从前院里赶出去?”   金爷厉声呵斥道。   “等我刚刚回到了前院,他却是又飞到了二进院的天井底下望着屋檐发呆。”   护院总管说道。   这位护院总管,想当年也是江湖一位出类拔萃的刀客。   只不过惹到了不能惹的人,才逃到这里,在金爷的福地上谋两个看家护院的差事。   一晃已经十多年了。   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至少金爷每晚都能睡的安稳,早饭也能吃得坦然。   可是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竟然来了个让他都束手无策的人。   “这人是谁?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金爷问道。   “他说,他叫小机灵。”   护院总管说道。金爷先是一愣。   随即笑意开始逐渐从脸上蔓延。   一个人真正高兴的时候,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每一个汗毛都是在笑的。   也正是因为听到了“小机灵”这个名字,金爷才会在走到三百步的时候,就拐弯,放弃了自己的早饭。   金爷大踏步的朝前走着。   那位护院总管竟是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一直走到了二进院,看到那小机灵仍旧在盯着屋檐发呆。   “你总算来了!”   金爷说道。   “嘘……”   小机灵深处右手食指在嘴前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金爷悄悄的走到他身边,随着他的目光一道看去。   但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你看,那屋檐上有一只潮虫。而那只潮虫的身后跟了一顺儿的蚂蚁。还有一点点的距离,蚂蚁就要爬到潮虫的身上了。”   小机灵说道。   “然后呢?”   金爷不理解小机灵的意思。   “老金,我和你打个赌吧。”   小机灵说道。   光是听小机灵对他的称呼,就能知道这两人的关系不一般。   不过能让金爷放弃自己吃早饭的时间也要来见的人,定然都不会是一般人。   至少在这片地域上就是如此。   “赌什么?”   金爷问道。   “赌我能不能在蚂蚁爬上潮虫的身子前,把那只潮虫救下来,放在前院的一朵牡丹花上。”   小机灵说道。   “哪一朵牡丹?”   金爷问道。   “就是靠着墙根的那一株纯白色的牡丹。”   小机灵说道。   “赌注是什么?”   金爷问道。   “若是我做到了,一会儿有个朋友来,你要知无不言。若是我没做到,我便把我知道的最传奇的十个故事,讲一个给你听。”   小机灵说道。   “朋友?是你的朋友吗?”   金爷问道。   “不是我的朋友。不过,若是能和他成为朋友的话,却是一件极好的事。”   小机灵说道。   “这却是为何?”   金爷问道。   “你也知道我肚子里的十大传奇故事,是每年都更新一次的。而今年到现在为止,却是已经积累了三件。而这三件故事,却是都和他有关。”   小机灵说道。   这一下却是让金爷顿时来了兴趣。   什么样的人才会如此的惊才艳艳?   竟然让小机灵今年十大传奇故事中的三件都和他有关。   “好!我跟你赌!”   金爷说道。   他好字刚刚出口。   金爷诧异的看着小机灵。   “你怎么还不动手?”   金爷诧异的看着小机灵问道。   “你看那潮虫还在吗?”   小机灵笑着反问道。   金爷抬头一看,果然那潮虫已经不见了踪影。   可是他仍不死心。   虽然知道小机灵的身法极快,但真的能快成这样?   金爷急匆匆的跑到前院一看。   发现靠在墙根处的那一株牡丹花,正中央的一朵上,正趴着一只潮虫。   蜷缩的身体,还未舒展开来。   这种潮虫,只有一被触碰,就会缩成一团。   “是你赢了。”   金爷爽朗的大笑着说道。   同时拍了拍他那鼓鼓的肚子。   “那赌约,你却是也得兑现。”   小机灵说道。   “愿赌服输,这是自然……只不过……”   金爷话说一半。   “只不过你想知道那位朋友是谁?”   小机灵说道。   “算了,还是不问了!”   金爷说道。   什么事情都知道了,反而就没有了新鲜感。   保留那么一线神秘,获得的满足兴许会更大!   但让金爷更可惜的是,他却是听不到小机灵肚子的十大传奇故事了。   不过金爷转念一想,既然今年到现在为止只有三件,而这三件却是和即将到来的那位朋友有关。   能见到真人,不是比听故事更好?   由此一来,心里却是更加痛快了!   “我们去亭子里喝酒等他?”   金爷问道。   小机灵却摇了摇头。   “怎么,你不喝酒?”   金爷一脸不可思议的问道。   “我是没有酒也不会喝茶的。只不过现在有点饿,我却是想先吃顿早饭!”   小机灵说道。   随后和金爷两人肩并肩,边说边笑着朝饭厅走去。   到最后,金爷还是吃了早饭。   他的早饭可能会迟到,但决计不会不吃。   只不过今天却走了远远超过三百六十五步。   但见到了小机灵,还有一位即将到来的神秘朋友。   有这两个前提,哪怕是让金爷在最大的风沙中走上十几里地也是值得的。   金爷已经在心里盘算好了,一会儿吃完早饭,就要和小机灵喝酒。   喝最烈的酒。   因为只要小机灵喝开心了,他嘴里的故事就会说个不停。   这场赌局,虽然看上去是小机灵赢了。   但最大的受益者还却还是他。   不过小机灵也的确没有对刘睿影说瞎话。   他的名字,真的就值黄金万两,甚至还远远超过。 第三十章 月光不语鬼神【四】   刘睿影带着华浓走到金爷府邸前时,看到府门大开着。   金爷的护院总管正站在门口。   看到刘睿影后,主动走上前来。   “阁下就是小机灵的朋友吧?”   护院总管问道。   “小机灵在这里?”   刘睿影惊奇的问道。   “没错。他和我家老爷,正在亭子里喝酒。”   护院总管笑着说道。   他很喜欢看到别人吃惊的脸色。   这种神情让他很是受用。   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位算尽天机,掌控全局的高人。   刘睿影点了点头。   带着华浓走了进去。   看着金爷奢华的府邸,刘睿影却是怎么也想不到在这如此荒凉的矿场上,竟然还有这么一座人间仙境。   他也算的上是见多识广了。   可是金爷前院中栽种的花卉,他却有一半以上都叫不出名字……   只是觉得好看。   护院总管在刘睿影身前半步领路。   他一直侧着身子,显得异常恭敬。   刘睿影不知道这位素未谋面的金爷,为何会对自己这般礼遇有加。   而且更没有想到,小机灵却是和这位金爷有交,还说自己是他的朋友。   前院的花圃中间有一条青石板铺垫的小径。   小径曲折迂回,尽头处还有一个荷塘。   却是浓浓的江南风光。   和震北王域的彪悍苍凉简直格格不入。   看来这里的主人金爷,一定也是位文雅之士。   绝对不会只是一个暴发户这么简单。   刘睿影沿着这条小径朝前走去。   还未走完一半,就看到右侧有一座凉亭。   凉亭的中只有两个人坐着。   但亭子旁边却是围了好几圈人。   这些人都是前来金爷府上躲事的江湖豪客。   吃完早饭之后,听说小机灵来了,便蜂拥而至,凑凑热闹。   实则是想听他说说故事。   江湖人毕竟是江湖人。   即便犯了大错,不得已而跑到如此偏僻的地方消灾,可是他们的心仍然是留在了那江湖中。   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厌倦了刀光剑影,征伐杀戮。   可是他们看向小机灵的眼神里,哪一个不是目光炯炯?   里面都充斥着慢慢的希翼与向往。   当然,还有一丝丝悔恨和无奈。   护院总管正准备上前去通报。   但却被刘睿影拦下了。   因为眼前的一幕着实很有意思。   小机灵没有讲故事。   而是在与金爷喝酒。   准确的说,是拼酒。   金爷膀大腰圆,身宽体阔。   光看这身形,也知道小机灵是必输无疑的。   因为小机灵虽然不姓小,且年纪也不小。   但他的身板着实很小。   不高个的个头,极为瘦弱。   似是被这矿场上的风沙一吹,就能飘走一般。   也难怪他的身法如此灵动。   一个胖子,是决计难以练成这般缥缈无踪的身法的。   刘睿影想起了在定西王域,丁州府城的琉光馆内,那位横刀说书人讲的一个故事。   关于一个叫做高旭凯的胖子,想要学水上漂的故事。   虽然他最后成了太上河上的天下第一摆渡人。   但他的水上漂,终究是没能练成。   既然身形上一看就拼不过金爷,小机灵该怎么办?   刘睿影更好奇的是,他怎么会答应要与金爷一同拼酒。   小机灵自己都说过,他是天下最耸的人。   这样争强好胜的事,从来都不会做。   可是一个最耸的人竟然会和旁人比拼酒量,这不是一件极其匪夷所思的事情?   所以刘睿影不愿走上前去打扰。   他想看看,小机灵究竟是要如何拼酒。   最耸的人要么什么事都不做。   一旦要做,就肯定会是赢家。   只不过刘睿影思前想后,却是都不知道,小机灵该如何取胜。   “你先去吧,一会儿我自己过去就好。”   刘睿影对着身旁的护院总管说道。   对方应了一身,便退下了。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比如吩咐后堂准备中午宴请小机灵和刘睿影的宴席等等。   小机灵刘睿影已经见过。   他的目光着力点,主要实在金爷身上。   他身穿一件青色遍地金衫子。   腰间绑着一根靓蓝色蛛纹金缕带。   头发不是纯黑,而是泛着浅浅的亚麻色。   一双眼圆睁着,满满的充盈着对即将到来的挑战的期待之情。   “你说吧,怎么比?”   金爷问道。   把小机灵灌多,本就是他的目的。   因为他知道小机灵是个无法留住的人。   他要走,怕是没有一个人能触及他衣衫的一角。   可是一个喝醉的人,任他有千百般本事,却是都无法施展。   只要小机灵在他这里盘桓的时间越长,那他能听到的有趣故事也就越多。   “喝酒,无非就是两种喝法。快慢罢了。金爷是想要比快酒,还是慢酒?”   小机灵问道。   金爷向来都是喝快酒的人。   海碗一放,酒一倒满。   仰头就是碗底朝天。   快酒不但喝的爽快,醉的也爽快。   以金爷的酒量来说。   七八碗下肚,就已经有些感觉了。   但若是要与人比试,那便是喝个二三十碗也能坚持。   但小机灵就不同了。   他一天喝水都喝不了这七八碗。   更别提喝酒了。   虽然他爱喝酒。   但却着实没有太大的酒量。   何况对于小机灵来说。   喝醉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因为他知道的太多。   很多事,都是旁人不想让他知道的。   虽然他也很有底线。   能说出口的事,都是可以人尽皆知的事情。   但死人的嘴,岂不是更加牢靠?   与其朝思暮想一个行踪不定的小机灵的嘴究竟牢不牢靠,还不如干脆杀了他,让那些事都烂在肚子里,装进棺材里。   前后一比,哪个更令人放心?   自然是后者。   所以小机灵虽然游历天下,也喝遍天下,却是从来没有醉过。   他总是会留下三分清醒,以备不时之需。   “我向来是喝快酒的,这些朋友也都知道。他们说我,金三碗,银三碗,金银对半又三碗!”   金爷说道。   这是他府邸上的江湖豪客编出来打趣金爷喝酒的顺口溜。   意思是他头三碗喝的极为凶猛,就像那金灿灿的黄金一样。   而第二次三碗,却是其实就要弱了几分,不过也可比得上白花花的银子。   到了第三次,若是赶上金爷兴致高,心情好,那便还是黄金。   若是情趣一般,那也会就此衰败下去。   就好像这银两,都是越花越少一样。   所以才叫金银对半又三碗。   小机灵一听这话,眼珠滴溜溜一转,却是就有了主意。   “那咱们就喝慢酒!”   小机灵说道。   “慢酒?慢酒是怎么个喝法?”   金爷问道。   他从来没喝过慢酒。   所以他参加的酒局,自己从来没有从头待到尾过。   不超过一个半时辰,金爷必定躺着被人抬出来。   嘴里念念叨叨着他最爱的猎鹰的名字。   不知道的,却是以为他在惦记的是谁家的姑娘呢。   “慢酒就是一杯一杯喝。比的不是速度,而是持久。”   小机灵说道。   “持久?那一杯喝一个时辰也能算是持久,这却是比不了……没法比!”   金爷连连摆手说道。   要是让他一个时辰只喝一杯酒,那种难受,还不如直接杀了他的好。   否则每次只能沾湿个嘴皮子。   怕是还没到嗓子眼儿里就干了。   如此不上不下的喝酒,岂不是难受至极?   “当然不是一个时辰只喝一杯。每一杯酒,都得在一碗茶的时间内喝完。只要在一碗茶的时间内喝完酒就行,不论谁先谁后。然后比比看谁喝得多”   小机灵说道。   金爷想了想,觉得要是这样固定了时间,那还是可以的。   只不过酒杯着实太小。   相对于一盏茶的时间来算,比一个时辰好不了多少。   “这个可以!但不能用酒杯,还是得用碗!”   金爷说道。   小机灵点了点头。   别人是主,他是客。   大体的比拼规则都已经依了他,却是也要给主人一些面子才是。   “别说我欺负你,这座宅子里向来喝酒都是用这么大的碗,就连扫地的也不例外!”   金爷指着在面前的海碗说道。   这碗的确是有些太大了……   甚至可以把小机灵的整个脸都扣进去。   不过小机灵还是轻松的答应了。   似是有恃无恐。   没人知道的,小机灵其实还有一个绝活。   便是和那酒三半一样。   他的解酒速度和他的身法一样快。   只要让他慢慢喝,并且有个间隙的功夫,他就能把方才喝的酒全都化解。   金爷一看小机灵点头。   心中也是大喜。   立马叫人用小车拉了满满一车酒来。   就在他要倒酒的时候,小机灵却突然制止了他的手。   “还缺了一个碗!”   小机灵说道。   “还缺了一个碗?咱们不是只有两个人?”   金爷问道。   小机灵没有说话,而是指了指一直站在一旁的刘睿影。   刘睿影叹了一口气。   他这次来,本想直奔主题的。   现在却是逃不过这顿酒了。   不过很多话,喝点酒反而好说的多。   何况他并不知道小机灵和金爷打赌的事情。   要是他知道了。   这顿酒无论如何也要赖过去。   不过现在既然小机灵把自己放在了明处,这拼酒倒也是个极好的切入点。   相比于绞尽脑汁,费尽周章的和金爷应酬客套。   一碗酒,到着实是能省去他的不少麻烦。   “这位是……”   金爷看到刘睿影,觉得面生。   虽然他心里已经隐隐觉得这人就是小机灵说的那位‘朋友’,可深沉如他,没有得到肯定的事,向来不会张口就来。   毕竟他的府上有不少人,就是因为说错了话而被逼的上天无路,遁地无门。   “这就是我的那位朋友!”   小机灵说道。   “见过金爷!冒昧打扰,还请不要见怪!”   刘睿影拱了拱手,客气的说道。   “哎!既然是小机灵的朋友,那便也是我的朋友。虚长你几岁,你就和小机灵一样喊我老金就好!”   金爷说道。   起身拉着刘睿影的手,就到了亭子里坐下。   还吩咐让人再拿一个碗来。   刘睿影觉得这金爷倒是个豪爽之人。   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豪爽的背后,又有何种老谋深算,他却是也不清楚。   刘睿影给华浓使了个眼色。   华浓立马心领神会。   站在刘睿影左后方半丈左右的位置。   这个位置虽然不起眼。   可一旦有意外发生,却是对刘睿影最为有利。   因为金爷府上的那一众江湖豪客都站在金爷的背后。   而刘睿影却是坐在金爷的侧面。   若果金爷和小机灵,哪怕他身后的众人有什么异动的话。   华浓顷刻间便可出剑,掌控全局。   他是右手用剑的。   所以站在稍稍靠左的位置,便可以尽他最大的能力护住刘睿影周全。   刘睿影用余光看到了华浓的站位后,心中也是一喜。   觉得自己这位师侄的确是越来越成熟了。   而他本人,也着实没有辜负萧锦侃的嘱托。   此刻金爷再往碗里倒酒的时候,小机灵没有再行阻拦。   等三个人面前的碗都倒满之后。   金爷从人群中随便找了个人,来掐算时间。   那人高高举起右臂。   让这三人做好准备。   可正当他的手准备挥下说开始的时候。   那为护院总管忽然大叫着跑了进来。   “你不知道我在喝酒的时候,从来不做别的事吗?!”   金爷很是生气。   厉声斥责道。   他不仅是喝酒时不做别的事。   他做任何事的时候,都是一心一意,全神贯注的。   即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让他做出任何改变。   “金爷,公子死了……”   护院总管说道。   金爷一听即刻大惊失色。   匆忙间,竟是把酒碗都打翻了还不自知。   这位公子叫做金世羽。   并不是金爷亲生。   金爷一声无妻无子,无儿无女。   金世羽只是他发达之后收养的一位孤儿。   长大之后,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收为了义子。   便也成了金爷府邸里的公子。   “世羽怎么死的?”   金爷问道。   竟是转瞬间平静了下来。   把打翻的酒碗重新放好。   随即拿起酒坛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刘睿影看到他倒酒的时候,连手都没有一丝颤抖。   反而是小机灵,却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是……被人杀死的。”   护院总管说道。   “怎么杀的?”   金爷接着问道。   “被人正面一刀,捅穿了脑门而死。”   护院总管说道。   刘睿影听到后瞳孔邹然一缩。   这死法,不是和他那位部下一模一样?   只是不知这杀死他的刀,是否也是那种样式,没有开刃的钝刀。   也不知这位公子,是否也全身的骨骼都被劲气摧成了粉末。   “世羽算是我半个徒弟。虽然没有正式拜过师,可他的身法却是我教的。”   小机灵对这刘睿影说道。   小机灵的身法刘睿影是见识过的。   既然得到了他的嫡传。   想必这位公子的身法也不会太差。   可是他却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人如此杀死。   这位杀手的武道修为可想而知。   “仅仅是额前一刀?”   金爷问道。   “公子周身骨骼筋脉血肉,尽皆完好无损。唯一的致命伤,就是那穿脑一刀。”   护院总管说道   算上今天,金世羽已经出门三天了。   金爷安排他去那矿场南边的开阔处驯鹰。   这可不是个轻松的活计。   鹰本就是一种高傲的猛禽。   若是想让他服从人类的只会,可是一个艰苦的过程。   不但驯养的人辛苦,鹰也同样承受着极大的折磨。   雄鹰在被捕获了之后,首先要根据鹰头的大小,缝制一个皮质的头套。   以此来遮住它的双眼,让它看不见东西。   鹰看不见东西,自然是失去了方向,便也不敢飞翔。   而后便让这只刚刚被捕获的鹰,站立在手持的一根木杆上。   人高举着木杆,骑在马上奔驰。   同时手臂时上时下。   鹰能感受到自己的行经速度,但被遮蔽的双眼却是令它甚为恐慌。   何况脚下抓住的木棍还在不时的抖动,这更是令它无时无刻都要集中了全部的精神。   随后,便如此不断的绕着绕着圈子奔跑。   马累了,换马。   人类了,歇人。   可是这只鹰却始终在木杆子的尽头处饱受摧残。   就这样连续数个昼夜。   鹰终究会体力不支。   就连脚下的木杆都抓不住。   一头栽倒下来。   趁此奄奄一息的时候,金世羽就会走上前去,取下遮蔽住它双眼的头套,再给它喂些水和食物。   此刻鹰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会被它视作救星。   可当它一旦恢复了些精神,仍旧会扬起头,支棱起翅膀,再做一次奋力一搏。   但迎接他的却是,和先前一样的煎熬。   三番五次之后,鹰才算是彻底老实了下来。   可以外放去旷野中捕猎了。   不过他们的野性依旧存在,仍旧是不会将自己的猎物带回来献给主人。   这便又是一场人与鹰之间,艰苦卓绝的斗争。   就像草原之人,从一开始的被狼狩猎,围杀,但现在把他们都变成了胯下的坐骑一样。   相对于狼骑付出了草原人几代的努力,驯鹰反而要容易的多。   这不是金世羽第一次外放驯鹰。   往常都要大约半个月的时间才会回来。   而这附近,早已没有人敢和他金爷过不去。   所以金世羽除只带了三五位驯鹰人,却是没有一个护卫跟从。   但偏偏就在这一次,在刘睿影抵达金爷府邸时,他却被人杀死了。   “尸体呢?”   金爷又问道。   他不紧不慢。   但每一句话都直中要害。   “尸体被丢在了府邸门前,这才得以发现。”   护院总管说道。   金爷点了点头。   若是在驯鹰的地方被人杀死,尸体光运回来都得要半日。   却是根本不会如此迅速的知晓。   虽然和金世羽同去的还有三五人。   但那些人也着实没有必要再问。   因为他们一定也都死了。   只不过他们的命,没有金世羽这样值钱罢了。   金世羽是金爷的义子。   而那三五人,只是花钱雇来的驯鹰人。   不过这般杀人之后,抛尸门口的手段,的确是赤裸裸的挑衅。   在金爷刚到这里当上矿主的时候,这样的事情隔三差五的都会发生。   人过惯了太平日子,总是会忘记从前苦难的时光。   但金爷没有忘记。   曾经发生的一点一滴他都记得。   而且印象深刻。   他既然没有忘记,便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态度。   曾经怎么做,现在依旧如是。   即便死去的是自己的义子也不例外。   “尸体抬回来了?”   金爷问道。   “还么有,等您的吩咐!”   护院总管说道。   “那就先放在那。既然别人想让咱出丑,那就出给他看好了。”   金爷说道。   刘睿影暗暗心惊。   这金爷能有这么大一份基业,吸引如此多的江湖豪客投奔不是没有道理的。   单凭这份沉稳和气度,他就自思不及一半。   更何况,人死不能复生。   这般处理,却是让对方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浑身都不舒服。   与其抱着尸体痛哭流涕,而后大肆举丧哀悼,让对手称心如意。   不如就如此风轻云淡的一笔带过。   这才是上上之策。   也是金爷这么多年斗争下来的总结。 第三十一章 月光不语鬼神【五】   人活在世上,总会有各种各样的诱惑。   许多人觉得,自己能抵御住诱惑,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实际上,这些人却是一辈子都活的极为痛苦。   不过活的痛苦的人都会短命。   这也算时老天爷给了他们一丝怜悯。   况且,为什么要去抵御诱惑?   诱惑本就是自己发自内心深处最想做的事情。   人如果不做自己最想做的事,不但会不开心,还会短命。   所以放开身心,随着诱惑去就好了。   这样不但快乐,且更长寿。   对于金爷来说,猎鹰和酒就是他的诱惑。   金钱也不例外。   但人却不是。   因为谁都会死。   只是死法不同,时间不同罢了。   如果这次是他亲自去驯鹰,或许死的人就是他。   并不是他对自己义子的死满不在乎。   而是他早就把这些想的极为透彻。   但在当下,最大的诱惑不是谁杀了他的义子,也不是那些没有完成驯养的猎鹰,而是一场还未开始就被打断的酒局。   金爷重新让那人准备号令。   那人再度高高举起了右臂。   “开始!”   那人重重的挥下胳膊说道。   金爷一码当先,端起海碗就灌进了肚中。   他还是改不了自己爱喝快酒的本性。   喝完之后,双手捧着碗,往桌面上一放。   随即得意洋洋的笑了起来。   时间还有的是。   刘睿影不紧不慢的喝着。   可是金爷的笑容却是被小机灵打破了。   因为他笑着笑着,看到小机灵的碗竟然早已空了。   小机灵喝酒的速度却是比他还要快!   “你们好好说,他可有作弊?”   金爷指着小机灵身后的人问道。   所有人尽皆摇头。   众目睽睽之下,小机灵就算再机灵,也是没有办法弄虚作假的。   刘睿影看的很清楚。   小机灵的确是喝了下去。   他的喉咙很是诡异。   就像是一道水闸。   任何人喝酒,都得先把喝进嘴里,再咽下去。   即便是金爷也不例外。   他喝得快,是因为他嘴大。   而小机灵却是不用吞咽。   酒水这样像江河一般,滚滚而流,全都进入了他的肚子里。   如此神奇的喝酒之法,刘睿影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此刻他也没有多余的功夫去赞叹。   毕竟自己面前还有大半碗酒摆着。   其实一盏茶的功夫,喝掉这一碗酒倒是绰绰有余。   只不过一旦有了规定。   人做起事来,就难免会觉得束手束脚。   刘睿影这个人也不例外。   喝酒这件事,也不例外。   喝过了四碗酒之后,恰好过去了一个时辰。   金爷放下酒碗,让仆从拿来一条雪白的毛巾。   把自己的嘴和胡须上沾染的酒渍彻彻底底的擦拭了一遍。   “先喝到这里,晚上再比!”   金爷说道。   小机灵点了点头。   刘睿影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   若是一直比下去,他恐怕会输的很惨。   就像上次在阳文镇时参加晋鹏的寿宴一样。   金爷起身径直朝门外走去。   众人也都心照不宣的跟在他后面。   “你为什么说我是你朋友?”   刘睿影对着小机灵问道。   “你也可以选择不当我的朋友。”   小机灵笑着说道。   “若我只是个普通人,或是像你一样的游侠,我看到当你的朋友,甚至还会感到荣幸。”   刘睿影叹了口气,颇为感慨的说道。   “可你现在却是查缉司的省旗,所以不能和我这样的浪荡闲人交集过密?”   小机灵接着刘睿影的话说道。   这也的确是刘睿影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的话。   也正是他感慨的缘由。   “不过还是要感谢你。”   刘睿影说道。   “我的朋友从来都不会对我说谢谢。”   小机灵说道。   “那他们都是怎样的?”   刘睿影问道。   “他们只会请我喝酒。”   小机灵说道。   “有机会我一定请你喝酒!”   刘睿影说道。   “不,昨晚我躲在床下时,你却是已经请过我喝酒了。”   小机灵摇了摇头说道。   “你付了十两银子的酒钱,却是算不得我请。”   刘睿影说道。   “我的朋友向来如此。他们请客,我掏钱。”   小机灵笑着说道。   “虽然有点赶鸭子上架的嫌疑,不过看来我已经是你的朋友了。”   刘睿影也笑着说道。   “我的名头虽然能让我有喝不完的酒,但名头这东西只是给外人看的幌子。对于自己的朋友,却是一文不值。一文不值可是换不来酒的,所以我只好自己掏钱买。”   小机灵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有时候友情就是来的如此突然,不讲道理。   但却又极其真实。   就如那桌上的酒,被一口一口的喝进肚里。   朋友之间的感情,便也是如此一点一点的弥散在骨血之中。   不过令人可悲的是,现在这世道,真朋友太少,但真仇人却又太多。   朋友之间会越来越亲密。   但越是亲密,也就越是会造成矛盾。   两个人有多快的能变成朋友,也能有多快的化为仇敌。   这一定是相互的。   亲密的人之间,总是会没大没小。   甚至七大姑八大姨也能用来当做玩笑打趣。   但仇敌之间却不会。   两个人结仇越久,反而越是会互生敬佩。   不过越是不能成为朋友的人,成为朋友之后却是要比那些看似融洽的人长久许多。   刘睿影在这座矿场上的杂货店,饭馆,棺材铺,在追查四百万两饷银的下落时和小机灵成为了朋友。   这一点谁会想到?   最奇怪的时候,和最不可思议的人成为了朋友。   只有用命中注定四个字才能解释的过去。   金爷已经走到了门口。   远远地,他就看到门口地上躺着的尸体。   尸体的姿势很安详。   脑袋枕在台阶上。   双手交叉,横放于胸前。   只有脑门上的一把刀高高耸立着。   尸体其余的部分,已经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沙土。   这是被风刮来的。   先前一进门的时候,刘睿影就觉得金爷的府邸里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是哪里。   直到现在,却是才恍然大悟。   金爷的府邸里,竟是没有一丝风沙。   只要你踏进了府邸的门,外面如刀的风沙便再于你无关。   所以他的前院里才能栽种着各式各样的珍惜花卉。   这些话各个都娇嫩无比。   是绝对经受不住如此猛烈的风沙的。   但金爷前院里的花,却是尽皆都娇艳欲滴,没有受到丝毫的印象。   这座府邸仿佛就是风沙的克星。   它们只会环绕着咆哮,却是不敢越雷池半步。   金爷付下身子,用先前擦嘴的那条雪白的毛巾,轻轻的掸去金世羽脸上的沙土。   待大块的沙土剥落之后。   金爷开始用手指顶住毛巾,一点点的擦拭起金世羽的面庞。   从额头到鬓角,再到下颌,脖子。   裸露出来的每一寸皮肤都被金爷擦的干干净净。   就连倒灌在鼻孔里的沙土,也都很小心的掏干净。   没有一个人走上前去。   这是他们父子的独处时间。   刘睿影从侧面看到金爷的嘴唇不断的蠕动。   似是在说话。   但每一个字刚出口,却都被风沙吹向了远方,没有一个人能听见。   待整张脸全都擦干净之后,金爷停住了手,望着金世羽干净的脸庞微微出神。   继而他笑了。   随即一把将插在金世羽脑门上的刀拔了出来。   而后把那条毛巾叠成一个窄窄的带子,绑在了他的脑门处。   “把公子抬回他的卧房。”   金爷站起身来吩咐道。   护院总管带着几人应声而出。   他们抬起公子的尸身,径直朝后面走去。   金爷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中。   只不过在就要迈过门槛的时候,他猛然回头望着正后面的远方。   随即用右脚在地面上狠狠的剁了几下。   “今天的风真大啊!”   金爷晃了晃脑袋说道。   每个人都看到他的脸上有两道黄土色的痕迹。   那是泪痕沾染了风中的沙土之后留下的。   只不过没有人提醒金爷。   一位侍从打了一盆水端来。   盆边还搭着一条雪白的毛巾。   金爷用水洗了把脸。   脸上的土黄色痕迹顿时消失不见。   洗完脸之后,他却是没有擦干。   只是把盆边搭着的那条白毛巾随手搭在了肩上。   “你们也洗洗吧,风真是太大了……”   金爷说道。   众人纷纷附和着,说风的确是太大了。   其实他们明明没有走出府邸半步,却是哪里来的风沙?   只不过当他们走到水池边,看到旁边放着一沓雪白的毛巾时,顿时明白了金爷的用意。   每个人都象征性的用手沾了沾水,随即拿了一条白毛巾,像金爷那般搭在肩头。   小机灵也不例外。   看到刘睿影和华浓也不例外。   而小机灵却是在和金爷说着悄悄话。   只见他嘀咕了一阵,金爷就掏出了那柄他刚刚从自己义子脑门上拔出的刀交给了他。   小机灵拿着刀,转而走向刘睿影。   “认识吗?”   小机灵问道。   刘睿影让华浓把昨晚从那位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中人脑门上拔下来的刀取出递给自己。   “认识。”   刘睿影拿着刀说道。却是和小机灵手上的刀一模一样。   刀身与刀柄都是一体打造的。   而且没有开刃。   虽然两人身上的同一个位置都插着同样的一柄刀。   但死法却截然不同。   刘睿影的那位部下,是已经死去过后,才被插上了这把刀。   而金世羽却是被这把刀,一刀穿脑毙命。   自幼生活在这里的金世羽,可不是金爷府邸里前院中的那些花朵。   应该是饱经风霜的打磨和沧桑的历练才对。   况且他还有小机灵亲自传授的身法。   即便是力战不敌,也该是足以自保才对。   可是他却被人迎面一刀穿脑。   这说明金世羽死前,一定和这人面对面站着。   并且距离很近。   因为这不是一把长刀。   它只比成年的手掌稍微长了三寸有余。   金世羽会和什么样的人站在如此近的位置且毫无防备之心?   一定是熟人。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熟人。   再要好的朋友,也不会面对面的站在这样近的位置。   就是让刘睿影和萧锦侃贴的如此之近,想必两个人都会很不舒服。   “这位金公子你很熟悉吗?”   刘睿影对着小机灵问道。   “我一共来了金爷这里三次。算上这次三次。”   小机灵说道。   “第一次的时候,金世羽还小。第二次我来的时候,他缠着我教他如何飞上房顶。我便多住了几日,教会了他。后来便再没见过。没想到这一次来,却就是永别……”   小机灵接着说道。   刘睿影看出他很是惋惜。   因为小机灵不会不明不白的把自己的绝学传授给一个庸才。   金世羽想必也是个天赋卓越的年轻人。   假以时日,起码他的身法修为不会在小机灵之下。   怎奈何天公不作美……   庸庸碌碌的人,往往能年逾古稀。   像这惊才艳艳之辈,却总是早亡。   “我本想来问问金爷,是否知道什么和这刀有关的事情,现在看来却是多此一举了……”   刘睿影叹了口气说道。   若是金爷知道这刀的来历,那他的义子便不会死在这把刀下。   所以刘睿影这一趟,除去喝了不少酒,看了不少花儿以外,算是白跑了   “我们先过去看看情况。”   小机灵说道。   所有人都聚集在前厅中。   金爷端坐在主座上默不作声的沉思着。   其余众人沸沸扬扬的喧闹。   都在嚷嚷着,说要为公子报仇!   金爷虽然低着头。   但他的耳朵却全神贯注的听着每一个人的言语。   虽然他不动神色。   可是现在这座府邸内,除了他自己,和那几十只猎鹰以外,他却是谁都不信。   “好了!这不是今天主要的事情!”   待众人议论了一阵之后,金爷起身说道。   这些人在这里的吃穿用度都靠着金爷供给。   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自然要义愤填膺的大说一通,表明心迹的同时也是为自己洗脱嫌疑。   金爷自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他也给了众人一些时间来尽情的信口开河。   “今天最主要的事情,是小机灵来了。不光是他,还有两位新朋友!”   金爷朗声说道。   众人却是纷纷从刚才那股悲愤交加的情绪中走了出来,连连拍手称好。   “一个时辰后,前厅大堂,咱们为小机灵以及两位新朋友把酒接风!”   待众人的叫好声落下,金爷才接着说道。   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众人便逐渐散去。   “你可认识这把刀?”   金爷走到小机灵的身旁问道。   “我不认识……”   小机灵说道。   “那你的朋友……”   金爷指着刘睿影说道。   “他来此地,本也是想来问问你是否认识这把刀的。”   小机灵说道。   金爷满脸诧异的望着刘睿影。   “在这把刀下,也死了我的一个人。”   刘睿影缓缓掏出他手中那把一模一样的刀,对着金爷说道。   “看来我们现在都有了相同的对手。”   金爷笑着说道。   手腕一抖。   这把刀就被他钉在了正堂中央的一副画上。   那是一副秋后狩猎图。   那把刀,正好钉在天空飞着的一只猎鹰上。   既然有了相同的对手,那此刻刘睿影与金爷即便算不上朋友,却也成了联盟。   “那位老板娘,金爷可是了解?”   刘睿影问道。   虽然金爷说了让他叫自己老金,但刘睿影却不会如此自来熟。   “你说那位那位老板娘啊……”   金爷拉长了声调说道。   这座矿场只有一家店。   所以也就只有一位老板娘。   却是决计不会混淆的。   “她是我的妹妹。”   金爷说道。 第三十二章 驱使而不自知   有些人,只要他一开口,就能听到剑出鞘的声音。   更能看到刀光剑影,闻到二十年的陈酿,卤了三个时辰的牛肉。   金爷就是如此。   刘睿影不知道他和自己的妹妹有什么过往。   但是从他的语气中不难发现,这对兄妹曾经一定有很深的过节。   金爷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虽说是一个时辰。   但护院总管却是早早就安排妥当了,只等着众人入席。   “你也见过那老板娘,你可知道她是金爷的妹妹?”   刘睿影问道。   “我不知道。”   小机灵说道。   虽然他知道的故事很多,消息也极为灵通。   但是他不关心的事情,却是一个字也不知道。   刘睿影和小机灵眼看金爷离开,便顺势跟在了后面。   现在正值午后。   离那傍晚却是还差了些时候。   可是在这般寂寥的大地上,傍晚与黄昏已然没有区别。   无非是太阳的高低罢了。   随着阳光的高低,自是会映衬出不同的景色。   黄昏天天可见,只是每天看到黄昏的人,却是都有所不同,   黄昏不同于夕阳。   夕阳是日落前最后的一瞬。   而黄昏却是一天里最为漫长的时光。   就好像有些人。   有些事。   你觉得无比熟悉。   看到见到之后,也会有很多话想说。   但这些话在没说出口之前,都算不得真正的话。   千言万语,却无从开口。   黄昏也是如此。   总是令人无比感慨。   却又不知这感慨该从何说起。   于是脑中千言万语,思虑纷纷。   张开嘴,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转眼,一个时辰便过去。   到了金爷宴席的时间。   金爷坐在主位上。   小机灵和刘睿影,一左一右。   只不过今晚的宴席上却是没有酒。   “不知朋友在哪里高就?”   金爷问道。   却是想探探刘睿影的底。   他府邸上的人,每个人的底细他却是都一清二楚。   不然前来混吃混喝的人就要不知凡几。   “在下中都查缉司省旗,刘睿影。这位是我的师侄,华浓。”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有些时候是不能撒谎的。   一个谎言总是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弥补。   实话往往比谎言要管用的多。   虽然很多时候,人都不会说实话。   因为这实话往往伤人伤己,却又不能讨喜。   而谎话却是可以轻而易举的冠冕堂皇。   可是实话却总是无懈可击的,谎话却永远无法面面俱到。   如果一个人说出了个近乎完美的谎言,那不叫撒谎。   最多只能算作夸张。   刘睿影此言一出,却是让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甚至有不少人还深深的把头低下,想要借此掩盖自己的容貌。   这些人,想必都是在查缉司里挂上号的。   他们自己心里也无比清楚这件事情。   所以一听到刘睿影报出了查缉司的名头之后。   也不管真假,却是就开始慌张。   “没想到朋友是官家人,而且是从中都来的!”   金爷倒是语气平淡。   没有任何波动。   并不是他不怕。   而是中都查缉司的名头虽大,却是也和他无关。   因为再怎么查缉却是都查缉不到他这里。   最多说他金爷窝藏嫌犯。   以前也不是没有查缉司中人来过。   但三番五次的,却是都没有调查处个所以然来,也就只好作罢。   况且金爷看得出,刘睿影这次不是奔着自己来的。   并且他们俩,才刚刚因为一把同样的刀而结成了联盟。   “生的不好,都是混口饭吃罢了。”   刘睿影姿态摆的很低。   谦虚的说道。   “你来之前,我曾和小机灵打了一个赌!”   金爷说道。   “哦?赌注是什么?”   刘睿影问道。   金爷看他不问赌局为何,更不问输赢是谁。   而是直接就问那赌注是什么。   心里不由得对这位年轻的查缉司省旗高看了一眼。   “赌注就是,只要你有话问我,我便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金爷说道。   “看着样子,大概是金爷您输了吧!”   刘睿影说道。   金爷朗声笑了几下。   喝了口茶润润嗓子。   刚想用肩上搭着的白毛巾擦擦嘴,手伸了一半却是又忍住了。   “没错,是我输了。不过你要问的问题,却也正是我想知道答案的。”   金爷面露苦涩,怅然若失的说道。   “不过除了那把刀,倒是还有别的事要向金爷请教。”   刘睿影说道。   “愿赌服输,所以但问无妨。”   金爷说道。   “那位老板娘真是金爷您的妹妹?”   刘睿影问道。   “这世上只有乱认情人和老婆的,怕是没有几个人会乱攀兄弟姐妹吧。”   金爷笑着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道理的确是如此。   只是这兄妹俩明明都生活在这片矿场中,为何会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感觉?   金爷没有再接着往下说。   因为刘睿影也并没有接着问下去。   金爷输了的赌注,只是对刘瑞意有问必答。   却并不是要对刘睿影洋洋洒洒的把自己的故事都说出来。   他可是还想听听小机灵说的故事。   这会儿,金爷才想起来,自己不该吩咐不上酒的。   虽然府邸上有人刚刚故去,大宴宾朋,饮酒作乐的确不合礼法。   但若是没有酒,这小机灵却是一个字都不会说。   越是好的酒,就能让他说的话越多。   于是乎,金爷想了想。   终究还是让人拿了一坛酒来。   但只给小机灵,刘睿影,还有华浓倒了三碗。   金爷端起了茶杯,示意自己今晚只能以茶代酒。   众人自是都表示理解。   小机灵看到酒,果然眼睛一亮。   他轻轻的抚摸着酒碗。   就好似情郎抚摸着自己爱人的肩头与臂膀。   摩挲了一阵之后,他端起碗来,一仰头就喝干了。   金爷很是诧异。   虽然他只见过小机灵三次。   但这却是他第一次见到小机灵如此迅猛的喝酒。   “世羽的事情,我会弄明白的。”   小机灵喝完后说道。   边说着,还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金爷叹了口气。   重重的拍了拍小机灵的肩膀。   “金爷近来可是有人来此大肆购买铁矿?”   刘睿影问道。   “来买铁矿的人日日都有,不过这大肆购买,却是有多大?”   金爷问道。   虽然他是矿主。   但开采出的铁矿,大部分还是要卖给震北王域的。   即使这样,他的手中仍然会有所盈余。   这些剩下的铁矿,便能用高价转手卖给其余人等。   而他的财富,也是如此逐步积累起来的。   毕竟震北王域给的价钱不会很高。   也就比他开采的成本高出了一点点罢了。   可若是不卖给震北王域,他这矿主之位却是也就没得做。   不论做什么都是如此。   一环扣一环的互相钳制着。   很多时候被人驱使着前进,而不自知。   “四百万两!”   刘睿影说道。   金爷笑着摇了摇头。   觉得刘睿影到底是中都出来的人。   不食这人间烟火。   四百万两用来买铁矿,别说他没有这么多库存。   就是从这里开始,一路顺着矿脉买下去,却是都无法凑齐四百万两的铁矿。   不会因为产量太低。   而是因为这铁矿的销路着实太好。   定西王域虽然也盛产铁矿。   但震北王域的铁矿储量可以说是五大王域之最。   每年都能靠着这些铁矿,赚取其他王域大量的金银。   但这却是官府行为。   不是他们这些矿主能做的。   震北王府从这些矿主手里收购了铁矿之后,若是本王域内无法用完,便会加价买到各处。   这也是震北王域军费和王府开销的重要来源之一。   甚至可以说,这铁矿石就是震北王域的命脉所在。   决计是不会有人敢于走私或弄虚作假的。   “四百万两……天下间还没听说过哪家商会或富户会花费四百万两来购买铁矿。因为他们买了一定是为了赚钱,而这四百万两的铁矿石要是想从这矿场上转运出去,至少需要一支数百匹的骡马队。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待他真的运出去,也卖掉了。赚的的利润,可能也就恰好和他的成成本持平。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买卖,怕是没有人会做……”   金爷说道。   他虽然觉得刘睿影的问题很是可笑。   但奔着愿赌服输的道理,他还是把自己心中的所知所想都告诉了刘睿影。   “如果这四百万两是空手套白狼得来的,而买铁矿却也不是为了赚钱呢?”   刘睿影问道。   他却是要搞清楚这铁矿一行中的交流程。   金爷却是深谙此道的大行家。   金爷听完后笑了笑,正准备开口说话。   但脸色却骤然一遍。   很显然,他却是想到了什么。   “你说的那四百万两,可是被劫夺的四百万两饷银?”   金爷把头朝刘睿影凑近后,压低了声音问道。   “金爷说的没错,正是那四百万两。”   刘睿影说道。   “我这里,是震北王域矿脉的最北端。通常也叫做开端。往里走,便是一路向南。但却是只有这一条通道。其余的地方,都是崇山峻岭。拉着四百万两现银或是现银折合的铁块,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   金爷说道。   “所以那人如果想要买铁矿,无论如何也会经过金爷这里?”   刘睿影问道。   “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就算不在我这里买铁矿,却是也一定会路过我家门口。而且这一路矿脉中,我的矿场最大。这人没有任何理由舍近求远,舍大求小。”   金爷说道。   对于这一点。   刘睿影倒是颇为赞同。   铁矿和人不一样。   有些人看上去高高壮壮,实际上草包一个。   刚刚举起拳头,或许就已被吓的倒地不起了……   但矿场的大小却是和产量成正比的。   越大的矿场,苦工越多,产量越多。   不然金爷也不会住着这么豪华的府邸,养着如此之多的江湖豪客。   “但是金爷您却没有听到任何风声对吗?”   刘睿影问道。   “起码现在却是没有什么人来如此之多的购买铁矿。依旧是那些已经合作了十多年的老主顾。不过他们要的量也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向来也不会是受人之托前来购买。”   金爷说道。   刘睿影到此地已经是第二天了。   若是从靖瑶离开那天算起,已经有了整整五天。   以他迫切的心境怎么会五天还没有赶到矿场?   刘睿影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的思路究竟对不对。   不过买箭矢这一件事,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而是那天雨夜高仁在神庙中告诉他的。   如此一推敲,刘睿影觉得高仁对自己是不是说了谎。   不过高仁是个疯子。   疯子的嘴里只会说出两种话。   疯话和实话。   疯话让人难以理解,只能敬而远之。   但疯子说的实话却是也往往被当做疯话而忽略。   所以这买箭矢一事,究竟是高仁臆想出来的疯话,还是靖瑶的确是要如此行事的实话,刘睿影却是也搞不清楚了……   刘睿影从怀中个掏出一份地图。   这是临行前,晋鹏特意给他准备的。   刘睿影用手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   却是被金爷看到了眼里。   “你是从哪里过来的?中都吗?”   金爷问道。   “不,我从阳文镇来。那里有一处查缉司站楼。”   刘睿影指着地图上的阳文镇说道。   “你标记的位置的确是矿脉的走向没错,但我对你刚才问的着实是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金爷说道。   造箭矢除了需要铁矿,还需要工匠。   刘睿影觉得晋鹏是不是先用钱去雇佣了工匠,而后才会前来买铁矿。   “金爷可知这附近有什么大些的城镇?”   刘睿影问道。   “不知你说的大是指人多还是地方大。震北王域不比那中都城。   有些州的府城看着很是宏伟,实际上却只有一点点人。兴许还没有附近这几座矿场上的苦工加起来多。”   金爷说道。   “我是指人多的地方。”   刘睿影说道。   他留了一个心眼。   却是没有说什么人。   若是直接问了铁匠,以金爷的头脑,想必立马就能猜出来那些劫夺饷银的人,是要买铁矿来打造兵器甲帐。   “人多的地方,就是你来的阳文镇。”   金爷说道。   刘睿影听到这句话,却是极为无奈。   靖瑶在劫夺饷银之前,定然是把震北王域这一片区域的风土人情全都查了个底掉。   他怎么会不知阳文镇有查缉司站楼?   何况他杀了一位省着,后又与刘睿影交手。   无论如何却是都不会去阳文镇给自己徒增麻烦才对。   那名省着,是不得不杀。   因为靖瑶需要借用他的身份,和身上的官服。   偷梁换柱这个计策虽然老套,但却极为实用。   一开始,刘睿影却是也被骗了过去。   然而和刘睿影的交手,一定是在靖瑶的意料之外。   他怎么会知道,一个正从博古楼出来,准备回中都复命的查缉司省旗会来这里吃饭?   除非高仁告诉了他。   如果高仁真的是萧锦侃的师兄。   推算刘睿影如此一个小人物的行迹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想到这里。   刘睿影却心存了一丝侥幸。   若是那靖瑶真的去了阳文镇。   反倒是省去了刘睿影不少麻烦。   因为月笛和晋鹏还都在阳文镇。   如果靖瑶真去了,他一定没法活着出来。   只不过,那两位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中人却是就白死了……   想来想去刘睿影觉得这样却是也不对。   若是他不来这走一趟。   怎么会见到金爷?   只有见到了金爷,他对这铁矿交易的种种才有了如此深刻的认识。   晋鹏虽然给了他一本关于震北王域铁矿库存与产量的册子。   但书是死的。   只会记录那些能被放在台面上的东西。   而桌子底下的东西,你若是不蹲底身子去看,那便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端倪。   “其实不是普通人,是铁匠。”   刘睿影想了想,干脆一句话全都挑明了。   金爷听后果然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一个劫夺了四百万两饷银的人,除了买铁矿之外还要雇佣铁匠。   就算是一个傻子,也能想明白他要做什么。   “有铁匠最多的地方,不是别处。就是这里!”   金爷指了指地面说道。   刘睿影没想到金爷这位矿主,除了贩卖铁矿石以外,竟然还会雇佣大批铁匠来进行加工。   “金爷府上有多少铁匠?”   刘睿影问道。   这些隐秘,本来是不该问的。   再好的朋友甚至恋人,都该有互相独立的空间才对。   萧锦侃的很多事情,刘睿影也不知道。   但却并不妨碍两人的友情。   “我这里的铁匠,足够在一个月之内,把四百万两饷银买来的铁矿,全都到铸造成兵器甲帐。”   金爷说道。   刘睿影觉得这金爷到真是一位率性之人。   按理说,虽然有赌约在身。   但那些话能说,那些话不能说,却都还是要有所区分。   可是金爷就这般明晃晃的告诉了刘睿影。   私自铸造刀兵可是重罪。   金爷雇佣了这么多铁匠,想来也是没少发这种掉脑袋的财。   只不过这一个月的时间,对于靖瑶来说,却还是有些长。   他是不会在劫夺了饷银之后,又在震北王域停留一个月时间的。   刘睿影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甚至比死胡同还要更加不如。   走路到了尽头若是没有了路,还可以原路返回。   但刘睿影却是已经没有了退路。   身后或许还有一道宅门。   但若是想要过去,非得把两只胳膊都砍了不可。   眼前却是一堵高耸入云的墙壁。   就算是以小机灵的身法,也不能翻越过去。   这面墙壁背后,就是靖瑶真正的心思。   刘睿影现在却是愈发的琢磨不透。   从阳文镇查缉司站楼出来时那般意气风发,也早已当然无存。   “刘兄可是有什么心事?”   金爷问道。   随即举起了茶杯。   以茶代酒,和刘睿影面前的酒碗碰了碰。   刘睿影根本没有听到方才金爷说了什么话。   只是看到有人和自己碰杯,才木讷的暗器酒碗喝了一大口。   随即又是陷入了沉思。   “我觉得这把刀,定然和你问的事有些关联。”   小机灵忽然开口说道。   “这把刀……神龙见首不见尾,茫茫戈壁荒野,只有他来找我们,我们却是找不到他!”   刘睿影叹了口气,幽幽的说道。   “金爷可是能看出这把刀有什么特殊之处?”   刘睿影再度拿出那把刀,递给金爷问道。   “先前我从世羽头上拔出来的时候就看过了。我虽然不是铁匠,但长期耳濡目染之下,也的确是知道一些。这把刀的工艺可以说是极为残次……百年前出土的文物,或许冶炼的都要比这把刀好。若说特殊,那就是它没有开刃。而且刀柄和刀身不合比例。”   金爷说道。   这句话却是点醒了刘睿影。   因为这刀柄与刀身不合比例的刀,他在那家杂货店,饭馆,棺材铺里也见过。   就是那位不会用刀,但却能以劲气化暗器的刺客。   他用的刀,便是一个刀身与刀柄不合比例的刀。   刀柄过于纤细短小。   握在手里很难使出力道。   然而方才金爷说这柄短刀竟然也有如此的毛病,刘睿影才和之前的那位此刻联系了起来。   可惜的是,那把刀被老板娘拿走了。   用来抵他弄坏屋顶的账。   不然的话,让金爷看看说不定能发现更多的想通之处。   “不过有些人就是喜欢这样的奇怪的东西。曾经我也遇到过一些主顾。让我给他打造了很多决计是无法使用的兵器。”   金爷说道。   “什么样的兵器却是打造出来无法使用?”   刘睿影问道。   “比如一把和门板一样宽的剑。一根足足有这里通往门口那么长的铁鞭。”   金爷说道。   刘睿影听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是怎样一位人傻钱多的主顾!   虽然宽剑,重剑,都是存在的。   但若是这剑和门板一样宽厚,怕是也只能当做门板使用。   万万不能称之为剑。   从这处饮酒的大厅,到门口的位置。   已经是第三进了。   少说也有近百丈之长。   这样一根铁鞭,或许只能盘在家里,当个摆设用。   “这人既然如此奇怪,金爷可有印象他是否来求你打造过如此的刀?”   刘睿影止住笑后问道。   “没有。若是旁人我可能还会记错或忘掉。但他的东西每次都太过于匪夷所思,我是绝对不会出错的。不过我本就是吃这口饭的人,他只要付得起钱,就是想造个铁笼把自己关起来,却是也会给他打造。”   金爷说道。   就在这时,金爷府邸的护院总管又走了进来。   “你可千万别说又死了人……我才刚刚才恢复了喝酒的心境,正准备与刘兄好好痛饮一番。”   金爷看着护院总管,冷冰冰的说道。   “金爷,是他来了。”   护院总管说道。   金爷听到“他”,却是脸上萌生了笑意。   “果然越是空旷的地方,说话就越是要注意……不然你都不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会被这风刮到哪里!”   金爷说道。   “敢问‘他’是谁?”   刘睿影问道。   “正是那位拥有门板剑,和百丈鞭的人。”   金爷说道    第三十三章 长风迎怪客   若是不在乎温度的话。   矿场周围是分辨不出季节的。   除了冬季寒冷,白雪皑皑以外。   其他的季节根本没有一点标志。   春天。   别处都会下雨。   但矿场这里却一滴雨都不会下。   冬季融化的冰雪,全都渗透到了黄土之下。   地面上一点痕迹都不会留。   如果只从颜色判断的话。   矿场的季节只有秋。   因为入眼的,除了土黄色之外,就是漫山遍野的红。   铁矿石是红色的。   反过来说,只要是红色的石头,大多都是含铁的。   经过锤炼,便可以提出铁来。   而矿场,则是铁矿石最为集中的地方。   看在眼里,尽皆都是一片暗红。   和鲜血即将凝固时的颜色,一模一样。   刚过凌晨。   这位前来金爷口中的怪客就已经从他的府邸里走了出来。   他的府邸却是比金爷还要大得多。   他出门在街道上大步流星的走着。   这是一处镇子。   似是比阳文镇还要繁华数倍。   但金爷明明告诉了刘睿影。   矿场周围人最多,最热闹的镇子就是阳文镇。   难道他是在说谎吗?   看起来的确是这样。   不过金爷说却说得是实话。   因为这位怪客所处的镇子,没有名字。   也并不绘制在地图之上。   这整个镇子都是他自己一人的产业。   在镇子中,他有整整十八座公馆。   更别提那些个商铺,酒肆,茶馆了。   而且在这些商铺,酒肆,茶馆忙活的掌柜和小二,却都是他的仆从。   这位怪客竟是硬生生的用自己的财力,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建造了一座繁华的小镇。   小镇里用这自己发行的货币。   虽然也是白花花的样子。   可却不是银子。   而是铁。   用铁打造的一枚枚圆形铁片就是这里的货币。   要知道,私自铸币可是重罪。   罪名不比铸造倒卖兵器的罪过小。   但这位怪客却是连那震北王域的官府都那他没辙。   因为整个镇子都是他一人的产业。   盘问起为何私自铸币,他只说这不过是自己无聊时的一种消遣游戏。   昨晚他喝了大半天曲居士。   还和一位姑娘,嬉戏了大约有一个多时辰。   按理说,他不会起的这么早。   可是他却凌晨就出了门。   酒意和困意仍旧在他身上徘徊。   但是他却毫不在意。   小镇中买早点的商铺已经开始营业。   因为这是他们老爷,也就是这位怪客的交待。   无论自己在哪,做什么,有没有起床出门。   小镇中的一切都必须和很真实的镇子一样,按部就班。   这位怪客身高近八尺。   身材魁梧强壮。   虽然酒劲还未完全下去。   但他的面庞却没有丝毫疲惫之色。   尖尖的鹰钩鼻,反而让人看了之后都会觉得残酷不已。   今天他穿的很是随意。   他身穿着一件黑色平素绡衫子。   腰间绑着一根玄色虎纹角带。   双眸如古井无波,没有任何神采。   整个小镇只要看他到他走出来了,都会恭敬的行礼,甚至面露畏惧。   而这位怪客,却是连头也不会点一下。   就这般径直的朝前走去。   只不过今天,所有人在恭敬和畏惧的同时,脸上都有一丝不解的申请。   因为他们的这位老爷,从来没有散步的习惯。   走的最多的路,就是从自己的这处公馆,走到另一处。   “你说今天是怎么了?”   一个商铺的两位伙计,看着自己老爷的背影,正在交头接耳。   “不知道……八成是心里不痛快吧……”   另一人说道。   “还能有什么不痛快?昨晚送进公馆的那姑娘,我可是看到了一眼……长得真叫个水灵!要是给了我,连着十天都能笑的合不拢嘴!”   开启话头的那位伙计说道。   “所以你也就这点出息了……老爷什么女人没见过?他要是不痛快,一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另一人说道。   这两人说的没有错。   他们的老爷,这位金爷的怪客的确是出了极为要紧的事。   或许在旁人眼里,都算不得事情。   但在他眼里,却是天下第一的要事。   他可以不喝酒,不和女人睡觉。   但是这样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发生的。   因为他的一处公馆里,竟然丢了东西!   整个镇子都是他凭借一己之力建造的,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家仆,却是根本不会有一个外人。   那丢东西的原因只有一个。   就是有人监守自盗。   他之所以被金爷称作怪客,自然是有道理的。   怪客的重点就在一个怪字上。   虽然每个人都会有些癖好,但他的癖好却是正常中最为奇怪的一个。   他喜欢收藏。   正常人收藏往往都是一些古玩字画之类的东西。   说白了,都是现在值钱,将来更加值钱的东西。   可是他却不。   那些值钱的东西他不是买不起,而是让他一点都提不起兴趣。   他只喜欢自己天马行空想象出来的,极为不切实际的东西。   比如那和门板一样宽厚的剑,以及百丈长的铁鞭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前他的这些想法只能留在脑中。   他是一个看到任何东西都能产生奇思妙想的人。   比如当他看到包子,会觉得若是面皮里面裹着一个铁疙瘩,会不会一口把人的牙齿硌掉?   看到蒸笼的一层层笼屉,又会想到为何不造个底下有轮子的铁皮屋,让人站在里面的时候刀枪不入?   这一点,倒是和南阵有点像。   他们二人都是脑子里极为奇幻的人。   只不过他不认识南阵。   而他自己也做不出来这些东西。   在金爷到来之前,这想法都只是想法罢了。   在金爷成为矿主之后,却是有人把他的这些奇思妙想,全都变成现实。   没人知道他为何会这么有钱。   就连小镇中的人也不知道。   因为他们的老爷既不做生意,也极少走出这他自己建造的小镇去赚钱。   但他却总是有花不完的钱。   不但足够支付这些家仆的月钱。   还够他自己锦衣玉食的生活,以及各式各样无用的想法。   他昨晚睡觉的公馆,是他十八处公馆中最为重要的一处。   所谓重要,并不是因为里面放着钱。   而是这处公馆的地下,有一个极大的大厅。   里面陈列着他所有的收藏。   也就是他脑中的那些奇思妙想变成实物之后的玩意儿。   在这大厅的旁边,还有一个小屋。   里面是一个铸造室。   这间铸造室和普通的铁匠铺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是排烟的通风管更长了些罢了。   因为在地下想要露出头去,难免就会比地面上多些距离。   虽然他的手艺不行。   可是他却酷爱锻造。   尤其喜欢匕首和短刀。   只不过他的手法的确是过于陈旧和残次……   至今为止,却是没有打造出一把让他自己满意的。   所有的残次品,都被他摆在一个柜子里。   他并不是每天都会开炉铸造。   通常都是心血来潮。   昨晚本是很高兴的一夜。   他兴致起来的时候,总是要到这处公馆的地下大厅去细细把玩一番他的收藏品。   在他眼里,这些奇形怪状的铁器,都是一个个亭亭玉立的绝代佳人。   甚至比他床上的那位姑娘还要有诱惑力的多。   果然每个人的兴奋点都是不同的。   若是人人都一样,也就不会存在‘怪客’的这个称谓了。   看完自己的收藏。   他总是想要去看看自己的铸造室。   虽然他不一定就会开炉铸造。   但他总是想要看看。   有时候灵感就在一念之间。   说不定这一看,就会让他又有些顿悟,铸造手艺再上一个台阶。   可是今天一看,确实让他大惊失色。   因为他的铸造是里除了那个挪不走的铁匠炉以外空无一物。   就连打铁的锤子,却是都不见了。   更不用说,那些个他打造的残次品的短刀。   架子上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   然而昨晚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再看看架子上的灰尘,这些东西被偷走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然而他却是也记不得自己上次走进这间铸造室是在什么时候。   不过他知道,偷东西的人,一定是自己人。   一定还在这座他建造的小镇上。   因为最近这一个月以来,没有任何外人入内,也没有任何自己人出去。   小镇的采购通常都是三个月一次。   那会儿是整个小镇最热闹的时候,也是外人最多的时候。   现在距离上次采购才刚刚过去了一个月。   他有想过,会不会是上次采购时,有人悄悄混了进来偷走了他的作品?   然而他很快就否决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因为架子上积攒的灰,根本不到一个月的量。   而且他虽然记不得具体自己上次是多久来的,但他却知道一定没有超过一个月。   既然上次来到这铸造室时,没有发现什么不同。   那就说明,自己的作品被盗的时间,决计不到一个月之久.   可是转念一想,谁又会来偷一堆不值钱的残次品呢?   要知道那些短刀,虽然是用铁矿石打造出来的。   但价值却还远远不如本来的铁矿石在熔炼之前……   小镇中的人,都知道自己老爷的这个习惯。   虽然知道他有花不完的钱,但也都知道他的收藏和作品却是一文不值。   这样一来,本以为是自己人监守自盗,现在却是又显得说不通了。   所以这位金爷口中的怪客才会极为惆怅的在凌晨就出门散步。   人在想事情的时候,都希望自己的注意力能够更加专注。   但若是什么都不做,四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反而会越发的静不下心来。   只有找一个不那么复杂,却又能持之以恒重复的动作来边做边想,才能够让自己的注意力得以集中。   而散步,就是他为自己找到的办法。   边走路,便思考。   很快,他就把自己的小镇转了一圈。   可是脑中仍然没有任何答案。   这位怪客没有一个朋友。   起码在这座小镇上没有。   所以他也无人可以说道说道。   其实他无比的期待每隔三个月的采购。   因为其中一位卖菜的小伙子让他很喜欢。   每次来,他都会邀请他到自己的公馆里去吃饭喝酒。   而且还付给他三倍的菜钱。   但这位卖菜的小伙子,却也不能算是他的朋友。   只能算是一个他比较赏识的年轻人。   即便旁人都不觉得一个卖菜的年轻人到底身上有什么有趣或值得赏识的地方。   但他就是如此对待。   怪客之所以怪,正是因为他的与众不同。   若是他和旁人一样,觉得一个大好儿郎每日卖菜过活,不思进取,那他也就不是怪客了。   没有朋友的好处是,他的确是省去了很多麻烦。   他很有钱,却是用不着求着别人帮忙。   而有钱人的麻烦大多来自于朋友。   若是没了朋友,自然也就没有了这些麻烦。   大部分时间,他都为自己这样的轻松而欣喜。   只有极少的时候,他却是很想找个人来说说话。   整个小镇虽然看上去热闹,祥和。   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若是没有了他,没有了他的金钱支撑。   这里很快就会变成荒无人烟的一片戈壁。   却是再也看不见红红的花,青青的草。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奋力的摇摇头。   好似是想要把这般堪破眼前现实的想法从脑袋里刷出去一般。   只要能继续活在他自己给自己编织的环境中,那他就是快乐且幸福的。   时间久了,其实他早已习惯。   就连他的家仆中,很多人都觉得,这个小镇就是真实存在,如此运转的。   但当这位怪客堪破现实的想法从脑后升起时,却是就没有那么轻松能够压制下去。   通常他应对的办法都是大口的喝酒。   把镇上的所有酒肆,饭馆,茶坊全都喝一遍。   从最东头喝到最西头。   因为他十八处公馆的最后一处,就在最东头。   喝完之后,他就会抱着自己公馆门前的立柱大声呕吐。   他的嗓门很大。   平日里放生大笑都会传遍半个镇子。   更别提喝多之后这般撕心裂肺的呕吐了。   每当他喝多的时候,都是整个小镇的不眠之夜。   直到他将胃里的酒水,饭食全都吐干净。   然后就连黄绿色的胆汁都吐出来之后,才会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抱着柱子睡着。   这样的事如果放在别的富翁身上,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因为富翁都要面子。   有钱人有钱,很大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面子值钱。   然而有钱人花钱,往往也是因为维护住自己的面子很贵。   但这整个小镇都是他的,所以也就不用讲究什么面子可言。   其实这位怪客是有武道修为的。   虽然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高。   但仅凭他挥舞着几十斤中的铁锤整整一天都不会疲惫就可以看出来,他的修为想必不低。   可是他为何不用调动劲气来逼出酒意呢?   或许是因为只有他在喝多后呕吐的时候,才能察觉到自己的真实。   安逸的生活往往就会让人渴望有些波折。   而怪客眼里的波折就是痛苦。   喝醉后呕吐的难受,却是他最容易找到的痛苦。   毕竟他还没有奇怪到用鞭子抽自己,或者用刀剑砍自己的这般地步。   时不时的大醉一场,呕吐过后。   既让他的得到了真实的痛苦,也让他把昨日堪破现实的苦闷忘得一干二净。   接下来的日子,便又能好好的享受很长一段时间的平静。   只是今天,他却是有了一种新的痛苦方式。   那就是思而不解。   想不明白一个问题,是一件比喝醉酒后呕吐更加痛苦的事情。   人们往往苦闷思考的事情,都是爱而不得,求而不得,或恨而不得。   但他什么都有了。   自然也就没有这层忧虑。   可是拥有的一旦失去,还是他亲手做出来的。   却是让他倍感伤心。   就像当时南阵说什么都不愿意卖掉自己那辆四轮车一样。   这时候,物件就是一种象征,一种寄托。   放在哪里虽然不起眼,只能蒙尘。   可是一旦不见了,却又会让人大发雷霆。   这种情感不是恋旧。   而是习惯。   人与人之间也是这样。   说什么君子之交淡如水,那纯粹是说教。   朋友之间若是真的很久都不见面,也不联系。   那情愿就干脆没有这个朋友。   既然是朋友,肯定是要常常见面,频繁联系的。   即便没有什么正经话可说。   但就这么一起坐坐,也是一种享受和放松。   不见面也不联系的朋友,还不如巷子里一条每次见到你都会汪汪叫的野狗。   就是一条野狗,突然有一天你走过这条巷子时,发现它不见了,或是不对你叫了,也会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这位怪客不会抽烟。   而思考问的时候却是又不能喝酒。   因为酒一旦喝起来,只会一杯接一杯,越喝越多。   到最后便会彻底忘记了自己思考的事情,转而专注于是否能再多喝下一壶酒。   他绕着自己的镇子走圈时,三番五次的想进入酒肆里喝酒。   但他都忍住了。   虽然丢的东西并不值钱,也不紧要。   可是他就觉得不舒服。   当他转到第二圈的时候,目光却是骤然变得冷厉起来。   盯着镇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在盯着贼一样。   虽然这眼神的恫吓无济于事。   但就好似他在镇子里一圈圈漫无目的的散步一样。   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注意力有个焦点罢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不算是朋友,但却离他最近,还能算的上是说过几句话的人。   金爷。   不过他和金爷却是也咩有什么过多的交流。   向来是他出钱买铁矿石,买铸造手艺,金爷收到钱后,把他要的东西原封不动的打造出来,交还给他。   不过金爷每次打造的东西,却是都能让他称心如意。   一来二去的,便也对金爷有些好感。   从他能为自己造一个镇子就能看出,这位怪客是一个极为封闭自我的人。   而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人,能逼他做任何事了。   但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这个样子。   虽然没有人逼你,但你却是也非做不可。   无论你愿不愿意都是如此。   当他把镇子里的每个人都盯着看了一遍之后,他突然想去找金爷。   虽然他最近脑子空空,没有任何想法需要金爷为他打造成物件。   但他就是想要去找金爷。   人总是需要倾诉的。   即便他已经想到当自己见到金爷时或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走出了自己的小镇。   这处小镇距离金爷的府邸,不远也不近。   若是骑快马的话,小半个时辰就能赶到。   可是怪客是不会按照常理去做事的。   他偏偏选择走路。   矿场周围的风,只有在日出破晓时才会稍稍停歇一会儿。   然而这停歇,却不是说完全没有风。   只是比其他时候小了很多罢了。   可是随着日头逐渐升高,风沙也会越来越大。   原本很近的路,他却是走了大半天才到。   金爷府邸门口的护卫,自然是认识他。   因为谁都忘不了,他带着车架,把那把跟门板一样宽厚的剑拉走的情景。   所以远远的看到他之后,就通报给了护院总管。   金爷的护院总管之所以能成为护院总管,不是因为他手中的刀曾经在江湖上声名显赫。   而是因为他对人情世故的透彻,也是旁人难以企及的。   护院总管知道自己主子,金爷,在做一件事的时候,最恨别人前来打扰。   只不过凡是都有例外。   先前他与小机灵和刘睿影拼酒时,公子金世羽的死就是一件例外。   现在他正在给小机灵和刘睿影接风时,这位怪客的到来就是例外。   对于例外,他一向拿捏的极为准确。   只不过一天之内接连出现了两次例外,倒也的确是让他觉得太过于巧合。   一个活人死了。   然而另一个活人却又来了。   似是在弥补空缺一般。   当这位怪客走到金爷的府邸门口时,金爷已经站在了门口迎接他。   刘睿影带着华浓,还有小机灵也都跟着一起。   大家都想想见见这位怪客。   尤其是小精灵。   他虽然不是怪客,但却最爱和怪客打交道。   在他眼里,怪客不是怪。   而是有特点。   有特点的人,总是有他独到的一面。   无论是做事的方法,还是思考问题的角度,通常都会推陈出新,让人眼前一亮。   而这些,正是小机灵所需要的。   春天很快就会过去。   一年只有四个季节。   而小机灵肚子里有关今年的十大传奇故事,才刚刚积累了三个。   所以他可不是得勤奋一些?   不放过任何有特点的人。   不放过任何与众不同的故事。   “你怎么走来了?”   金爷率先出口说道。   他熟悉自己的这位老主顾。   虽然他不知道这位怪客在自己的小镇中生活时,大把的时间都是浪费虚度的。   金爷只记得每次他到自己的府邸找他打造物件时,却都是来去匆匆。   又是骑在马上,却是马都不会停下。   随手甩出几张记录着自己想法的图纸,便转身消失在长风里。   像今天这般慢悠悠的走来,倒还是头一回见到。   “我想被风吹吹。”   怪客说道。   随即转过身,迎面对着风。   风沙之大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但却仍旧无法吹散他脑中的不解。   在门口伫立了良久,他才终于走进了金爷的府邸。   “被风吹完,总是要喝点酒。”   金爷说道。   “好。”   怪客思考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   只不过他的目光仍旧是笔直朝前。   没有在任何人的身上停留过。   哪怕是扫视也没有。   一般人若是如此,一定是高傲的表现。   只不过刘睿影却是从他的眼中看出了紧张。   这恐怕是他第一次和这么多陌生人的在一起。   金爷虽然不算陌生,可也着实谈不上有多么熟悉。   至于剩下的人,他更是连一次照面都没有打过。   但喝酒又是一件极为轻松愉快的事情。   一个人在这么紧张的状态下,却要去做轻松地事情,倒也着实是为难了。   但金爷只是问询,没有邀请,更没有逼迫。   是他想了许久之后说了一声好。   所以即便他心里的感觉并不是很妥帖,却也得承担这样的结果。   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愿的。   “这次又要做什么?”   带回到先前宴席的厅内,金爷问道。   小机灵主动让出了自己的座位,朝旁边退了一格。   在他心中。   只要能听到别人说话,和让别人听到他说话就好。   坐在哪里,却是都没什么所谓。   “没有东西……近来喝了几场大酒,似是把脑袋都吐空了。”   怪客说道。   “喝酒还是适度的好。”   金爷说道。   在座的其余金爷府邸内的江湖豪客纷纷笑了起来。   因为他们着实想象不到这句话竟会从金爷的嘴里面说出来。   毕竟金爷可是逢酒必醉,每次都要被四个人抬着出去。   “怎么算适度?”   怪客问道。   “只要不喝到吐,就都算适度。我每次喝酒一定会被人抬回去睡觉,但我却从来都没有吐过。”   金爷说道。   先前那些嘲笑的人却是都闭紧了嘴。   和他们先前觉得金爷说‘喝酒要适度’很可笑一样,现在却是觉得金爷这适度的标准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但一个人既然对自己有标准,有要求,他就一定是个不错的人。   哪怕这标准和要求极为的宽松。   宽松到喝酒只要不吐,那即便是烂醉如泥也算是适度也不错。   起码金爷还是有标准的。   然而这些犯了事前来投靠金爷的江湖豪客们,为何现在寄人篱下,活的如此憋屈?   正是因为他们对自己没有任何标准和要求。   就连金爷这般‘适度’的标准都没有。   若硬要说的话,他们的标准和要求就是一个字‘贪’。   贪钱,贪名,贪色。   终归是贪得无厌,才会导致今日的下场。   “我每次喝酒,一定都是自己走回去。但走到门口一定会大吐一场不可。”   怪客说道。   “你下次可以试试少喝一杯,或许就不会吐了。”   金爷说道。   “不,喝多少我都会吐,即便我吐不出来,也根本不想吐,我也会扣着自己的嗓子眼,奋力的让自己吐出来。”   怪客说道。   也不在乎面前是谁的酒碗。   端起来,就喝了一口。   “我这里的规矩,喝酒不许吐。若是实在要吐,也……”   “我会走到门外去吐的。”   金爷还未说完。   怪客就打断了他的话说道。   “那你却是得注意风向。若是迎着风吐,绝对会把你的衣服上糊的全都是。”   金爷笑着说道。   “我还没有那么笨。也不会喝的那么醉。”   怪客说道。   他也笑了。   似乎是想到了自己若是迎着风呕吐的话,该是多么尴尬的场景。   人想到自己的糗事总是会笑的。   只不过这些糗事要么是以前发生的,要么是还未发生。   若是正在发生,却是就轮不到自己来笑。   旁人一定会大笑不止,笑到足够把他自己那份一并算上。   “你不会只是来找我喝酒吧……”   金爷说道.   “为什么这么问?”   怪客说道。   现在他却是慢慢的开始和金爷有些目光的接触了。   虽然还是很僵硬。   但却要比先前进门时自然的多。   “因为你若是想找我喝酒,怕是早就来了。”   金爷说道。   “没错……我一贯都是自己喝酒的。只是今天有个问题没有想明白,而我却又无人可说,所以我就来了。”   怪客说道。   金爷面露诧异之色。   他不知道什么问题竟然如此严重,可以让这位比自己还多金的主顾如此的神情恍惚。   “你一路走来都没有想明白?”   金爷问道。   “我若是一路走来能想明白,便会立马掉头回去。绝对不会走进来一步。”   怪客说道。   金爷点了点头。   这也着实符合他的性格。   “你若是想说,在坐的各位都能给你出出主意。”   金爷指着桌子上的各位对这位怪客说道。   包括刘睿影在内。   “我丢了些东西。”   怪客说道。   刘睿影看到他的嘴唇张开了三四次,才终究是说出了这句完整的话。   想必也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很贵重吗?”   金爷问道。   “不贵重,也不重要……反而是些极为白痴的东西。”   怪客说道。   “既然不贵重,也不重要,还很白痴,那丢了就丢了呗!偷白痴东西的人,定然也是个白痴!”   金爷说道。   只不过他却是忽略了一点。   那就是有钱人放的屁都是香的。   有钱人家养的狗拉的屎都能搓成药丸拿出去卖。   同样,有钱人家再白痴的东西,拿出去或许都是稀世珍宝,能卖个好价钱。   金爷刚说完这句话。   这位怪客却是突然拍案而起!   脸上流露出一股难以言状的振奋。   “你说得对!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不通了!”   怪客高声说道。   激动的语气都有些颤抖。   金爷却是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复述了一遍怪客的话,让他不要在意罢了。   “你说那般白痴的东西,偷走的人也定然是个白痴对吗?”   怪客说道。   两只手扶着金爷的肩头。   “额……是!”   金爷有些尴尬。   只好先应承了一句。   任凭谁,对这样没来由的热情都会觉得有些尴尬的。   “所以我想不通的就是,究竟那人有多白痴,白痴到什么地步,才会来偷那些东西呢……”   怪客接着说道。   像是在自言自语。   说完后便重新坐了下来,又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酒。   可能是因为神情激愤的缘故,这一口就却是让他轻轻的咳嗽了两声。   “想要知道那人有多白痴,就得想知道他究竟偷了多么白痴的东西。”   小机灵忽然开口说道。   刘睿影也觉得的确是如此。   既然已经对偷白痴东西,就一定是白痴人这一点达成了共识。   那么想要知道这人究竟有多么的白痴,只需要看看这东西有多白痴就好了。   没想到小机灵这么一问。   这位方才还激愤不已的怪客却是转而又腼腆了起来。   他扣了扣自己的后脑勺。   歪着嘴。   似是有些难以启齿。   “其实……也不算是太白痴的东西。”   怪客说道。   毕竟那东西是他亲手打造出来的。   若是贬低的一文不值,岂不是说他也是个一文不值的白痴?   人总是想要得到个夸赞和好名声。   却是决计不会有人争着去做白痴的。   怪客虽然性情有些古怪,但他并不是个笨蛋.   自是能想通这其中的关联。   方才说的这句话,无非是想给自己找补回来一些罢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   小机灵急切的问道。   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心跳都会加速。   感觉热血一股股的朝额前勇去。   他在给别人说故事的时候,往往喜欢打机锋吊胃口。   可是他听别人的故事时,却是片刻都按捺不住。   恨不得对方直接像竹筒倒豆子般,稀里哗啦的一口气全说出来才好。   急病还需猛药医。   小机灵这么锲而不舍的一追问,竟是让这位怪客的神色缓和了下来。   “就是我自己打造了几柄短刀。工艺非常拙劣……淬火都只有一遍。就连那铁矿石里的杂质都没有提炼干净……所以刀身上慢慢的都是小黑点。并且设计的也不够完满……刀柄太细太短,和刀身相比却是极为不合比例……我自己握在手里都觉得难受,更是不知偷走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怪客说道。   一口气把这件事说完之后。   他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突然觉得这并非是一件难事,而且说出来反而让自己更加轻松。   尤其是有人听自己说的是时候。   就在这么一瞬间。   他的性子却是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这位怪客却是喜欢上了这般喝酒聊天,高朋满座的感觉。   却是比他先前自己一杯接一杯的喝闷酒畅快的多。   “你打造的短刀除了提炼的不够精纯,刀身与刀柄不合比例以外,是不是还都没有开刃?”   刘睿影问道。   “没错!那样的残次品……何苦去给他开刃?何况这刀因为打造的太过粗糙,却是特别清脆。我担心刃还未完全开出来,刀身可能就已经断裂了……所以打造完之后,我只是放在了柜子里,自己当个纪念。毕竟是我亲手做出来的物件,就那么丢了,却是觉得可惜……”   怪客说道。   刘睿影和小机灵不约而同伸出手来。   他们俩的掌心都有一把短刀。   形状样式都和这位怪客描述的一模一样。   一把是从那位躺在棺材里死去的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中人的额头上拔下来的。   一把是从金爷的义子金世羽的额头上拔下来的。   怪客看到两人手中的短刀之后,顿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刘睿影和小机灵对视了一眼。   看来这刀的确就是他打造的那些所谓白痴的残次品。   可是偷刀的人,却一定不是个白痴。   因为白痴既杀不死那位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中人,更杀不死金世羽。   偷刀之人,无非是想掩自己的真实身份罢了。   此人用这样一把白痴又劣质刀,尚且能杀死很多人。   那他怎么会没有一把自己最为趁手的宝刀呢?   刘睿影想起同样的刀,在那位老板娘那里,却是还有一盒子。   只不过老板娘却说这些刀是一点点积攒起来的。   现在看来,她却是没有对刘睿影说实话。   因为这位怪客发现丢刀的时间并不久。   最长也不超过一个月。   那般精明的老板娘,怎能会连一个月之内的事情都记不住呢?   显然是不可能的。   “你们怎么会有这把刀?!”   怪客指着刘睿影和小机灵的手说道。   “从死人头上拔下来的……”   刘睿影说道。   “这刀?真的能杀死人吗……”   怪客从刘睿影的手中拿过自己打造的刀,细细打量着说道。   这时刘睿影才算是彻底体会到了他的‘怪’。   一般人听到这刀竟然是从死人头上拔下来的,一定会大惊失色。   首先询问的,应该是此刀杀了谁。   而这位怪客却是关心自己的刀到底能不能杀死人。   毕竟在他眼里,连开刃都不配的残次品,竟然杀了人,这如何不是一件极为诡异且奇怪的事情?   “真的是从死人头上拔下来的,真的有人用它杀死了人?”   怪客语气急促的追问道。   “没错,而且是两个人。一把刀一个。”   刘睿影说道。   怪客却是突然嘿嘿的笑了起来。   “没想到,我打造的东西,却是也没有那么不堪!”   怪客得意洋洋的说道。   随即把从刘睿影那里拿来的刀,别在了自己腰间。   生怕别人看不到似的。 第三十四章 不过是一地鸡毛   震北王域的一座茅屋中。   院子里散养着几只大公鸡。   此刻这几只大公鸡却一反常态。   正在对着逐渐西沉的日头不停的打鸣。   别处的公鸡都是叫早。   为何这座茅屋中的公鸡却是鸣晚呢?   听到鸡叫,一个男人从茅屋中走了出来。   抻了抻胳膊。   看样子是刚睡醒不久。   这鸡随主人。   主人在日落的时候起床,那日落时分便是鸡和主人的早上。   这人走到院子的中央。   那里放着一个铁架子。   架子上面架着一口锅。   可是锅里并没有在烹煮食物,锅下也没有燃烧的木柴。   反而是锅里正熊熊燃烧着一捧烈火。   这人抬头看到,火势已经有些微弱。   便随地拾起一些树枝,扔了进去。   火光顿时又冲天而起,足足有半丈高。   原来这鸡并不是随主人。   而是被这昼夜不熄的篝火搅乱了时间感。   所以才会在天黑的时候打鸣。   因为天黑了,篝火却依然明亮。   它门却是把这篝火当做了清晨的朝阳。   什么样的人,才会在院子里架起一堆昼夜不惜的篝火?   自然是草原人。   这是他们的习惯与寄托。   无论在哪里,只有架起了一堆篝火,那这里便能算作是故乡。   当夕阳再次映照在靖瑶的侧脸上时。   他便在门口的立柱上用刀又刻了一道痕迹。   算上先前的,加起来总共已经是第四道了。   每一道都是一天。   所以他在这座茅屋中已经过了四天。   看得出,他过得很悠闲。   劫夺了四百万两饷银,搅得整个震北王域都动荡不已的人,此刻却躺在一把木头摇椅上。   吱呀吱呀的晃着。   手里拿着一壶酒和一棵青菜。   酒是用来喝的。   青菜是用来喂鸡的。   靖瑶每喝一口酒,便从青菜上揪下一点叶子来,扔到一群大公鸡的后方。   “你看,这群鸡是不是像极了震北王域的官府众人?”   靖瑶笑着说道。   这些公鸡虽然看到了靖瑶揪下了菜叶。   但它门的视力却不足以看清这菜叶究竟是扔到了哪里。   总是要乱叫着,一阵好找,才能找到。   然而每次却都是一只看似最不起眼的公鸡能够找到。   它的毛色没有伙伴们那么鲜亮。   尤其是尾巴。   光秃秃的。   根本没有丝毫流光溢彩之感。   靖瑶盯着那只鸡。   眼睛里却充斥着愤怒和怨毒。   “把那只鸡,今晚炖了!”   靖瑶吩咐道。   身边的人应了一声,就要前去抓鸡。   但是那只鸡却好似能够先知先觉一样。   嘴里的菜叶还未吃完,便吐出不要。   扑棱着翅膀,奋力飞到了房顶上。   房顶在靖瑶后方。   只见他把酒壶换到了左手。   右手放在了腰间。   反手一刀。   竟是直接将那只鸡的头斩了下来。   鸡头房顶上滚落。   掉在靖瑶的脚边。   眼皮颤抖着,尖尖的嘴一开一合。   靖瑶盯着看了一会儿,随即用刀尖一挑,扔出了院外。   “部公……那鸡,还吃吗?”   靖瑶的部下问道。   就在此时,恰巧一滴鸡血,从房顶上滴落,滴落在靖瑶的酒壶里。   靖瑶看到了,却浑不在意的晃了晃酒壶。   似是要让那滴鸡血和酒水更加融洽似的。   既然有了第一滴,也会有第二,第三,第四滴……   每一滴鸡血,都完好无误的滴落在靖瑶的酒壶里。   但是他却没有再晃动过酒壶。   反而仰头喝了一大口。   “不吃了……我只是单纯看那只鸡不顺眼罢了……把它整个的从房顶上捞下来,丢到篝火里去。”   靖瑶说道。   堂堂部公怎么会和一直鸡较劲?   他的部下也想不明白。   不过既然自己的主子吩咐了,那就如此照办,总是没有错的。   当这鸡的尸体被扔进篝火的一瞬,靖瑶忽然笑了。   他仿佛在腾起的火光中,看到了刘睿影被自己挫骨扬灰的一幕。   靖瑶的右手中还握着刀。   正当他准备还刀入鞘时,却是又看到了刀刃上的一个断痕。   这把刀,随他南征北战十数年都无一损伤。   竟是在刘睿影那一剑之威下,刀身便受了重创。   这叫靖瑶如何不恨?   那只死掉的鸡,因为总是能先同类一步找到菜叶,这却是让他想起了刘睿影。   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省旗,看上去也并不起眼。   却是让自己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大挫败。   虽然饷银还是到手了。   大的目标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可是靖瑶的心里却是就无法迈过这一道坎……   况且,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高仁虽然也给他讲了接下来要如何去做。   但靖瑶焉能不知。   若是事事听从,自己岂不就成了一颗棋子?   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总是想要反客为主。   虽然他是草原的部公,虽然现在身处的位置是震北王域。   但这样的念头,却丝毫没有动摇过。   这处茅屋是他从一户山民手里“买”来的。   那是一对老夫妇。   看样子,都已是年逾古稀了。   只有一个女儿,早就嫁了出去。   只要逢年过节时,才回来看看。   这一对山民是世居于此。   都是老实巴交的人。   虽然生活清苦,但靠山吃山,又守着祖坟,倒也是其乐融融。   靖瑶来时,想要买下这处茅屋。   但那对山民老夫妇却是说什么都不卖。   房子可以用钱再建,山也能从别处寻到。   可是祖坟却是移不走。   也不能动。   一个劫夺了四百万两饷银的人,自是能很有底气的开出极高的价码。   但两位老夫妇却是说什么都不会卖。   靖瑶点了点头。   他对王域中人本就没有任何好感。   即便是手无寸铁的老人与孩童也是如此。   在他心里,虽然这对老夫妇年龄也很大了。   但或许在年轻的时候,也是抵抗草原的急先锋也说不定。   若是他们还有个儿子。   会不会被送去从军?   成为杀害他靖瑶骨肉同胞的的一员?   所以靖瑶对此是没有任何怜悯的。   既然这老两口那么舍不得祖坟。   在外面守着,还不如送他俩也进去一起陪着。   他给部下使了个眼色,这一对山民老夫妇便倒在了血泊中。   人的血和鸡血是一个颜色的。   只不过更加粘稠一些罢了。   靖瑶让部下把这二人的尸体埋到了他们朝思暮想的祖坟中。   如此也算个说到做到的人。   然后又命人从别处铲来黄土,把地面上的血迹盖住。   不然放久了,就会发臭,招来苍蝇。   嗡嗡嗡的,让人很是心烦。   靖瑶也不可谓不聪明。   就在外面已经因为他而翻天覆地的时候,他却静悄悄的呆在这座茅屋中,哪里也没有去。   对于他而言,现在是敌明我暗。   只要拖一拖,风声与势头总是会渐渐消退的。   不过最主要的目的,却不是如此。   他在等人。   已经过了四天了,这人还没有来。   但靖瑶有足够的耐心等。   也有足够的信心知道他一定会来。   院子外。   从屋后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但听起来却是凌乱异常。   正常人走路,都有自己固定的节奏和步幅。   但这人走路,却是时停时走,时跑时跳。   简直和猴子没什么两样。   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爬树。   “嘿!你猜我见到了什么?一只鸡头!还是热乎的!”   茅屋的院门被推开。   走进来一个还没有院门一般高的小个子。   手里拿着个鸡头,正在把玩着。   正是刚才被靖瑶用刀尖挑出去的那只。   靖瑶知道自己等的人终于来了。   但看到此人的注意力却是全都在手中的鸡头上,却是也并不开腔。   只等他这阵疯劲儿过了再说。   “我给你说,以前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这鸡冠子。而且不能把鸡头切下之后再去鸡冠,必须在这大公鸡还活蹦乱跳的时候,就把鸡冠子切下来,这样卤制出来之后,口感才最好!”   此人说着,眼睛却飘向了其余的那几只大公鸡头上红红的鸡冠。   “你想吃就自己动手。不要钱,也不会有人拦着你!”   靖瑶懒洋洋的说道。   “你一个有四百万两饷银随身的人,还好意思问别人要钱吗?!”   这小个子说道。   “高仁!我可不是等你来吃鸡的,也不是为了在这山林里养老的!”   靖瑶忽然从躺椅上坐起来说道。   这把躺椅着实有些老旧。   被靖瑶如此一折腾,竟是就散了架……   靖瑶瞬时占了起来。   让部下,把这已经散架的躺椅,全都扔进那堆篝火里去。   “你既然不想在此养老,为何却不按我说的去做?”   高仁抬头看着靖瑶说道。   靖瑶比他高出了一大截。   一直这样仰着脑袋,让高仁很是不舒服。   他环顾四周,院子里只有那个鸡笼还算是高一些。   便转身走到鸡笼前,一下跳了上去。   “我为何要按你说的去做!”   靖瑶目光冷厉。   直勾勾的看着高仁。   高仁却并不与他对视。   反而在鸡笼上蹲下身子,观玩着上面的几毛。   高仁拿起一个鸡毛。   放在掌心,呼的一口。   鸡毛随即飘然而起。   缓缓落地。   那些个大公鸡以为又有了吃食。   争先恐后的着啄食起来。   但鸡毛毕竟不是青菜叶。   别说人不吃,鸡也不吃。   啄了一番后,发现味道不对。   公鸡们便散开了。   只不过那根本是完整的鸡毛,却被啄的七零八落。   “看到了吗?”   高仁站起身子,笑着对靖瑶说道。   “看到什么?”   靖瑶问道。   “看到一地鸡毛。”   高仁说道。   靖瑶冷哼一声,并不理会。   并不是他不懂高仁的暗喻。   只是他着实不喜欢高仁这番故作姿态的样子。   高仁的意思无非就是说,他靖瑶就是这根鸡毛。   挂在鸡笼上,不见得显眼。   可一旦翩然飞舞,便会骤然被分而食之,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不过,若是无风,这鸡毛怎么会飞舞?   但高仁就是那一阵风。   他可以让鸡毛尽快落地,也能让它飘的更远。   只看他呼出的一口气是长是短,是大是小了。   “那四百万两饷银在何处?”   高仁问道。   “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靖瑶说道。   “和这么多银子一起睡觉的感觉好吗?”   高仁接着问道。   “好极了!要知道银锭却是比美人身上最柔软的部位还要细腻的多!”   靖瑶喝了口酒说道。   “我来了,好歹算是客人。你们草原人的待客之道不是最为热情的吗?”   高仁说道。   “客人都是请来的。你不请自到,算不得客人。自然也就没有待客之道。”   靖瑶说道。   “你虽然没有请我,但却是在等我。还等了我一……二……三,四天!一个让你苦等四天的人终于来了,怕不是比请来的客人更加重要!”   高仁说道。   数起天数时,竟还搬着指头计算了一遍。   靖瑶沉思了片刻后,挥了挥手。   部下随即从屋内搬出了一张长桌,两把椅子。   桌子上摆着美酒和肥鸡。   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这才对!”   高仁说道。   “只不过我今天想喝茶。”   高仁正准备坐下时,却又突然话锋一转,如此说道。   “不都说酒最合这天地大道?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喝茶?况且我这里,也从来不会有茶和喝茶的人。”   靖瑶笑着说道。   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部下们。   他们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让草原人喝茶,还不如直接把他们的脖子扎起来不吃不喝饿死的好。   没有酒,他们会选择喝水。   但决计也不会喝茶。   靖瑶至今也搞不懂,把那些个看似枯叶般的东西,泡在沸水里。   继而把好好的水,变成黄色,跟一泡尿差不多,究竟有什么好喝的……   但在五大王域,这样的举动却是能用一个词就概括。   风雅。   风典雅致。   虽然草原中这些年来,也有些贵族贪图新鲜。   尤其是待客之时,往往会泡上一壶茶,来彰显自己的见多识广和所谓的风雅。   靖瑶对这些通常都是嗤之以鼻。   甚至当着这些贵族的面,把杯中的茶泼在了地上,让人给他换成酒。   所以他在的地方,是绝对不会有茶的。   只不过他忽然想起,在那对被他杀死的山民夫妇的床头旁,有一个罐子。   似乎就是茶叶。   便亲自走到屋中,把那罐子拿了出来。   还让人多摆了一个盘子,将罐子里的茶叶倒在了盘子里。   “哈哈哈!茶叶都是泡着喝的,你放在盘子里是要当菜吃吗?”   高仁指着盘子大笑着说道。   “狼吃肉,狗吃屎。草原人喝酒,王域人喝茶。习惯而已。反正茶是已经有了。”   靖瑶说道。   高仁点了点头。   竟是抓了一小撮茶叶,放倒了自己的酒杯中。   “柴米油盐烟酒茶。”   高仁说道。   “难道你还想抽烟不成?我这里可不是杂货铺,我也不会变戏法。”   靖瑶说道。   “当然当然……客随主便。我也不是不知礼数的人,自是不能那么挑剔。”   高仁说道。   靖瑶却是心中越发的烦闷起来。   他受够了和高仁这番虚以为蛇,指东画西的客套。   但是他又不想由自己来切入正题。   所以他只能狠命的捏住手中的酒杯,借此当做发泄,让自己沉住气来。   “四天时间,你可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高仁看了一眼靖瑶手中的酒杯说道。   “不知道。”   靖瑶说道。   “这四天中。震北王上官旭尧派出了三波人来打探饷银的踪迹。每一波人都由一位王府供奉领队,武道修为都是在差一线就天神耀九州。”   高仁说道。   “我应付不了。若是应付了,也就成了你方才说的一地鸡毛。”   靖瑶直接了当的说道。   心中却是极为欣喜。   终究还是由高仁先说出了这话。   顿时手上也不再发力,松开了酒杯。   没想到手一松开。   酒杯却是霎时化为了粉末。   从靖瑶的指缝间滑落。   “喝酒的人,为什么要对酒杯置气?”   高仁却是趁机又打趣的问道。   “刘睿影呢?他在哪里?在做什么?”   靖瑶对高仁的嘲讽充耳不闻。   拍了拍手后,让部下又拿来了一只酒杯。   却是开口就问刘睿影的下落。   “我告诉他说,你要用饷银买箭矢。”   高仁笑嘻嘻的说道。   靖瑶刚到了一杯酒,正准备喝下。   但听到高仁如此一番话后,瞳孔骤然一缩。   手已经扶在了刀柄上。   在外喝酒。   靖瑶向来都是左手持杯。   因为右手总是要空出来随机应变。   高仁自是看到了靖瑶的动作。   但是他却丝毫没有任何畏惧。   因为他知道靖瑶不会杀他,也杀不了他。   “知道了我要买箭矢,所以刘睿影肯定是联系了震北王域各地的箭械局。”   靖瑶终极还是稳住了心神。   右手松开了刀后,嘴里淡淡的说道。   话音刚落,一杯酒却是也喝进了肚中。   “联系箭械局自然是最为正确的做法……不过正确并不代表有效。只能说一向如此罢了……但一向如此的事多了,每一件都一定对吗?若是刘睿影就这么按照常规的做了,那他却是也不值得您这位部公大人如此惦记……”   高仁说道。   “所以他到底在做什么?”   靖瑶仍旧是单刀直入。   “唉……我一杯酒没喝,一根鸡腿也没吃。却是就被逼着说了这么多话。”   高仁确实又开始绕起了圈子。   靖瑶察觉到高仁似乎在有意拖延时间。   但却不知道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何况以前接触的时候,高仁也是这般疯疯癫癫,词不达意的。   一时间,就是靖瑶也难以分辨高仁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习惯于此。   不过在常年的征伐中,靖瑶已经培养出了自己的一种直觉。   那就是对于危险即将到来的一种示警。   虽然这种直觉并没有任何根据,没着没落的。   但靖瑶却知道,自己对于如此世间的直觉一向很准。   于是他故意连喝了几大杯酒。   而且杯杯都和高仁碰了碰。   继而,他借故说要去屋后面小解。   实际上,却是要避过高仁,安排自己两名机灵的部下,到茅屋四周的山林间打探一番。   不然他心中的直觉只会越来越强烈。   甚至会强烈到让他连酒都喝不下去。   现在的他,还能对着部下颁布命令。   然而死亡,却是不需要下命令的。   小解归来后。   靖瑶看高仁抬头望着漆黑的天幕。   他已经习惯了高仁如此疯癫神叨,但今晚却是因为自己的直觉而莫名的烦躁。   何况今晚没有一丝风。   天上没有星和月。   “你在看什么?”   靖瑶问道。   要是放在往常,他是不会开口的。   但此刻的他却是觉得,自己说说话,或许能放松一些。   “我在看雄鹰。”   高仁说道。   靖瑶顿时大笑了起来。   还有人会比草原中人更了解雄鹰吗?   现在这个时候,雄鹰早就归巢了。   虽然雄鹰对于天空的留恋是无法剥夺的,但却不是无止境的。   靖瑶记得他小时候躺在草原上。   看着蔚蓝色的苍穹。   他的母亲尚在人间,坐在他的身边。   忽然指着天空对他说道。   “你看到那只鹰了吗?”   靖瑶一愣。   他一直在看着天。   整片天空上连一个云花儿都没有,更别提他们最为熟悉的雄鹰了。   “在哪里?”   靖瑶问道。   母亲笑而不语。   只是告诉他说,英雄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看见雄鹰翱翔。   然而懦夫就算是雄鹰落在了他的肩头,却是也浑然不觉。   想起了这段往事。   靖瑶却是笑不出来了。   因为眼前坐着的这位小个子疯子,却是突然说出了和他母亲相似的话。   靖瑶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恋旧。   不过一想到他母亲当时的样子。   心绪顿时就平复了下来。   他也随着高仁一样,抬头看着天空。   “我看到了。”   靖瑶说道。   “我是骗你的!这会儿怎么还有鹰?”   高仁大笑着喝了一杯酒说道。   本以为如此却是能激的靖瑶极为生气。   但靖瑶却是会心一笑说:   “我真的看到了。”   而后继续抬头望着天空。   待他回过神来之后。   看到先前他借着小解的借口,安排出去探查的两位部下回来了。   二人站在院墙处,对着靖瑶点了点头。   靖瑶这才出了一口气。   觉得的确是自己过于敏感,有些多虑了……   “刘睿影此刻正在震北王域最大的铁矿场。”   高仁说道。   “他为何要去铁矿场?”   靖瑶问道。   “因为他料定了你会去。”   高仁说道。   “难道他觉得对我已经很是了解?竟能未卜先知不成?”   靖瑶反问道。   “刘睿影并不会未卜先知,但一个会未卜先知的人却告诉了他要去铁矿场。虽然没有明说,但他是聪明人。想明白了原委,自然就会去的。”   高仁说道。   伸手指了指自己。   “所以你骗了他。”   靖瑶说道。   他根本从未想过要去铁矿场。   因为高仁已经为他联系好了震北王域总共七十二所箭械局。   每个箭械局都有些不怕死的人。   明知这是掉脑袋的买卖,却是也敢把库存的箭矢拿出来倒卖。   靖瑶并不知道震北王域这七十二所箭械局究竟有多少库存。   但当他听到高仁说总共有七十二所时,他便知道决计少不了。   起码这四百万两饷银,肯定是能够花光的。   “不,我骗了你!”   高仁颇为得意的说道。   还把椅子朝后倒过去。   让自己的双脚,翘在了桌子上。   靖瑶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一脸茫然的看着高仁。   他还不知道高仁说骗了自己,究竟是骗了什么事。   “我根本就没有联系过震北王域的箭械局,而且震北王域也并没有七十二座箭械局。实际上,连七十二的一半都不到。”   高仁晃悠着身子说道。   这却是让靖瑶顿时怒不可遏!   拔出刀就抵在了高仁的脖颈上。   高仁却仍旧嬉皮笑脸的晃动着身子。   靖瑶的刀锋,在他的脖颈上已经拉出了一条血痕。   然而这道血痕却随着他的不断晃动而逐步加深。   “怎么停住了?”   高仁问道。   靖瑶咬了咬牙,却是收回了刀。   看到刀锋上的斑驳血迹,他拿起酒壶,用酒水冲洗干净。   “你还骗了我什么?”   靖瑶问道。   “难道,这这一点还不够吗?”   高仁忽然收回了翘在桌子上的双脚,在椅子上乖巧端正坐好后说道。   双手还规规矩矩的,放在膝盖上。   像是一位犯了错的孩童,正在等待父母的责罚。   “够了……足够了……”   靖瑶自语道。   随即一言不发的看着高仁。   既然高仁会如此坦诚的说出自己骗了他。   那高仁就一定还会有后话。   “所以你想要箭矢,就得去矿场买铁,然后自己打造。”   高仁说道。   “刘睿影不是就在矿场?”   靖瑶问道。   “难道你不想再见到他?”   高仁反问道。   “我只想杀了他。”   靖瑶耸耸肩说道。   “不见到他,如何杀了他?杀人这件事和生孩子一样,都是得面对面才行的!”   高仁笑着说道。   “既然箭械局你骗了我,而铁矿只要有钱就能买来。那我们的合作还有什么意义?”   靖瑶问道。   “当然有意义……因为我是除了你这个当事人以外唯一知道全部的人。哦对……我也告诉了刘睿影!不过你要是不和我合作,我只要去那震北王府里溜达一趟,把我肚子里知道的全都说出来,也是大功一件!”   高仁说道。   靖瑶沉默了。   不过他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从劫夺饷银这件事一开始,他就不知道高仁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任何人做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   高仁的目的,靖瑶却是一点都不知道。   先前他觉得高仁是想挑起战争,然后从中获利。   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   后来他又觉得,是想借着自己的手杀死刘睿影。   继而挑起草原和查缉司的争端。   可细细一想,这样做却是对高仁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不过到底谁才是那一地鸡毛?   不到最后一刻,靖瑶心里也没底。   “你既然已经骗了我一次,我怎么才能相信你?”   靖瑶问道。   “骗子是不会承认自己骗人的。我既然已经把谎话说穿,那就说明我已没有骗你。”   高仁说道。   这般解释,倒也是极为新奇。   至少靖瑶总没遇见过骗人还骗的如此冠冕堂皇的!   “不过,既然是合作。我却是也得有些诚意才行……”   高仁接着说道。   却是用手抵住自己的下巴,开始沉思。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的过去。   靖瑶清楚的记得,自己喝了五壶酒,给篝火里面添了两次柴。   而后高仁才缓缓的抬起头。   “诚意就是,我陪你一起去铁矿场!”   高仁说道。   靖瑶没想到,高仁竟然会亲身涉嫌,与自己一道同去。   若是旁人这样说,那定然是诚意极大。   随自己带着四百万两饷银,一路浩浩荡荡的去那铁矿场大肆购买铁矿的话,那两人就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谁都跑不了。   可对方是高仁。   并不是旁人。   高仁虽然疯癫。   但却是个最自私的人呢。   他能付出这么大的诚意,一定也会获得这么大的收获。   这样才是成正比的。   可是靖瑶绞尽脑汁,却是都没想出高仁能从这个举动中获得什么收获……   于是他迟迟没有说话。   仍旧在细细盘算着。   高仁却是从桌上的肥鸡上,掰下了一根鸡腿,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只不过高仁却是不吃鸡皮。   他把鸡皮用嘴撕下后,都吐在了地上。   只要地上落下东西。   总有几只眼尖的公鸡前来查探一番。   高仁瞬时从一只公鸡的屁股上,揪下了一根色泽最鲜亮,翘的最高的鸡毛。   一手拿着鸡毛,一手吃着鸡腿。   背对着篝火而坐。   脸上是一片阴沉。   这画面着实有点诡异。   就连饮血杀人的靖瑶却是都不想多看。   何况高仁此刻却还看着手中的鸡毛痴痴的笑着。   一根鸡腿很快就吃完了。   他把鸡毛压在了啃光的骨头底下。   忽然一阵山风吹起。   远方的树林开始沙沙作响。   继而便吹到了这茅屋的小院中。   靖瑶看到篝火里有些尚未完全被燃烧的木炭,化作火星,顺着风向飞去,渐渐泯灭。   继而却是又把桌上的那根高仁吃完的鸡骨头吹得打了个滚。   压在下面的鸡毛瞬时腾空而起,竟是贴在了靖瑶的脸上。   “好,我们现在就动身!”   靖瑶把这跟鸡毛从脸上摘掉后,对着高仁说道。   箭矢是必须得买的。   否则他这一趟孤军深入,若是只劫夺了四百万两饷银,却是太不值得。   然而既然想要有箭矢,就不得不按照高仁说的路走。   高仁一听到靖瑶答应。   立即站起身子给靖瑶和自己都倒了一杯酒。   “现在就动身!”   高仁说道。   随即饮尽了杯中酒。   迫不及待的搓着手说道。   靖瑶示意部下撤去桌案。   随即便从后面牵过马来准备动身。   高仁看到马背上驮着的全是一些锅碗瓢盆,凳几桌案之类的生活用品时,不由得很是诧异。   “饷银呢?”   高仁问道。   “聪明如你,却是都有想不明白的时候?”   靖瑶拍了拍刚才他们喝酒吃饭的桌子说道。   此时他的心情却是突然畅快了起来。   自己自从踏进这震北王域开始,便步步都被这高仁算计。   眼下终于有一件令他都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岂不是让靖瑶心满意自?   “是了是了……这的确是个聪明的办法!如此一来,别人只会觉得咱们一行人,不过是平常的搬迁。任谁都不会和饷银联系在一起!”   高仁说道。   靖瑶的心确实随着这句话又沉了下去……   没想到高仁竟是瞬间就看破了他的想法。   或许他早就看破了。   刚才只是故意那么问了一句。   为的就是让靖瑶的心有一番大起大落。   如此这般的折磨旁人的心境,似乎是高仁最大的乐趣所在。   不过靖瑶的计策也不可谓不高明。   在这做茅屋中的四日,他并没有虚度光阴。   而是看着茅屋中的家具用品,把四百万两饷银全部重新熔炼了一番。   现在马背上驮着的这些座椅板凳,碗筷饭勺,全都是银子的。   不仔细验看,根本发现不了端倪。   “只不过还是差了点……”   高仁说道。   “差了点什么?”   靖瑶皱着眉问道。   “如此搬迁,怎么能没有女眷?若全是一帮如此的大老爷们儿,也是会令人生疑的!”   高仁说道。   靖瑶虽然没有表态。   但心里却是认可了高仁的这番说辞。   这一点他不是没有想到。   只是荒山之中,却是不知从何处找来一个女人。   “你可以进来了!”   只见高仁拍了拍手,对着院外喊道。   靖瑶的部下一听还有外人,立刻抽刀戒备。   靖瑶也是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先前出去探查的二人。   外面明明有人,而这两人却没有发现。   若真是敌人,岂不是浑然不觉便会命丧于此?   茅屋小院的门被推开。   走进来的却是只有一个人。   一位女子。   这位女子靖瑶认识。   不但他认识,他的部下也都认识。   正是当时那位靖瑶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都不肯臣服的很有骨气的青楼女子。   后来他们二人喝酒的情景,靖瑶的部下仍旧历历在目。   没想到,这高仁竟是把这女子找了来。   “现在有了家具,有了仆从,有了女眷,却是任凭谁都看不出个所以然了!”   高仁乐呵呵的说道。   “那你算是什么呢?”   靖瑶问道。   “你带着这么多仆从,家大业大的,我自然也可以算是你府上一个账房或师爷。若是你不愿意,以我的身高长相,只要不说话,就算做是你的儿子也无妨。无非就是生了个哑巴。”   高仁摊了摊手说道。 第三十五章 最昏庸的王爷【上】   春风吹太上,绿意满北国。   一台孔雀蓝的轿子,朝着震北王城的西门走去。   这顶轿子极大……   大到一共需要有十六个人抬着。   这十六名轿夫各个穿戴齐整。   完全不似干这等苦力的人。   但他们却都神色平缓。   像是下一刻就要笑出来似的。   脚步也极为轻快。   震北王城的道路虽然平坦宽阔,但也难免有些磕磕绊绊。   可是这十六人,却是渡江海若浅谈。   无论这道路有多么恶劣,却是都不会影响到他们分毫。   更不会让他们抬着的轿子有任何颠簸。   在轿子前面,还有五位老者骑着快马开路。   其中有四人随时侯在轿子的前后左右四方。   余下的一人,则是不断折返于前路,频频通传消息。   不过王城内从西门直通王府的那条大街,早已下达了净街令。   此刻却是一个人都没有。   但此人仍旧是一马当先的巡视着。   “晓立,没必要……”   就在这人第七次折返的时候,轿中之人开口说道。   “王爷,还是小心点好!这帮人连咱们的边军饷银都敢于劫夺,谁知道还能做出什么事?”   此人回答道。   轿中之人,不是别人。   正是震北王上官旭尧。   不过没人想到他此刻竟是不在王城。   他去了哪里?   “还能做什么?无非就是来杀了我罢了……若是有人敢于豁出性命去做一件事,那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预防不住的。”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还是小心点好……”   虽然王爷都如此说了,但晓立却仍旧毫不动摇。   震北王上官旭尧在轿中听到他的言语,却是轻轻一笑,没有再说话。   这骑马的五人,都是他震北王府的供奉。   其中这位晓立年纪最轻,脾气也最为倔强。   但倔强的人通常都只认死理。   就好像全天下他只佩服上官旭尧一个人。   只要他佩服了,那他甘愿为心中的敬佩搭上一切。   和震北王上官旭尧说的一模一样。   人要是铁了心,豁出命去做一件事,那谁都防不住,也拦不了。   现在的晓立就是如此。   虽然看似他没有听从震北王上官旭尧的命令。   但实际上,却是他极为忠诚可靠的体现。   四百万两边军饷银被劫夺,身为震北王的上官旭尧早就得知了消息。   然而他在布置好人手追查之后,却是带着这五人离开了王城。   而且是大张旗鼓的走。   和今日大张旗鼓的回来一样。   提前三天,王城内张贴了告示。   王城中的军士还对震北王上官旭尧回王府的必经之路,挨家挨户搜查了一遍。   这些都是他的安排。   故意如此的。   即便他知道,若是真有人敢于刺杀自己,就算调动十万大军都没有用,但还是要做出这般戒备的样子来。   十万大军就好像是一把梳子。   梳子再密一些,就成了篦子。   可是无论有多么密集,总还是会有细小的间距。   而那刺客,就像一滴牛毛雨,一根绣花针。   在这些间距中来回穿梭,让人无从查找。   但对于晓立来说。   这道理不用上官旭尧明讲,他也知道。   随着轿子入了王成的西门。   晓立才渐安下心来。   “可算是回来了……”   他在心中想到。   虽然天下五王都是行伍出身。   但震北王上官旭尧却是最为奇怪的一个。   自从他当上的了这震北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骑过马。   随身不带剑,也不佩刀。   去哪里都要做轿子。   却是一步路都不走。   甚至一度有谣言说,震北王上官旭尧是个瘸子,根本站不起来。   不过在这谣言传的最凶的时候,上官旭尧却是突然命人在王城里建造了一座祭台。   然后独自一人,从王府里走出来。   一级一级台阶的走到祭台的顶端。   往放在祭台最上边的香炉里插了三炷香。   沿街的路人都伸着头看着。   但却没人知道这位震北王在祭拜些什么。   因为当时既不是节庆,也不是春播或秋收。   更不是要打仗。   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天罢了。   但是就在这平平无奇的一天过后,却是再也没有人说震北王上官旭尧是个瘸子。   即便有些其他王域的人来了王城,还在喋喋不休这些过时的谣言,也总会有本地人开腔,硬生生的怼回去。   毕竟,他们可是亲眼见到过上官旭尧走路。   不光是走路,还上了楼梯,爬了高高的祭台。   西门面对的长街上空无一人。   晓立面露微笑,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除了是震北王府的供奉之外,还是震北王府以及震北王城的大管家。   事无巨细,却是样样都得他操心盘算。   所以他是极少离开王城的。   就算是震北王上官旭尧离开了,他也会坐镇在王城中,继续履行着他的使命。   然而这次却是与往常不同。   发生了如此大事,按理说上官旭尧身为震北王,自是应该坐镇王城,运筹八方才对。   但他却执意要去钓鱼。   而且是去离王城足足有三百多里外的红雁池钓鱼。   上官旭尧是向来不会打猎的。   因为打猎总得骑马。   骑马就要站起身来。   可是他最不喜欢做的事,就是站着。   因此他只能钓鱼。   并不是因为上官旭尧喜欢钓鱼。   而是除了这个活动之外,却是再也找不到一个能让他坐着消磨时间,却还不觉得枯燥的事情。   好在这十六位轿夫的脚程极快。   三百多里外的红雁池,却是不到一个昼夜就赶到了。   可是上官旭尧却是在红雁池旁整整呆了三天。   这三天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一个人静静的钓鱼。   有时候甚至都抱着钓竿睡着了,以至于被咬住饵料的鱼把鱼竿拖进水里也浑然不知。   在钓鱼前,他就下了一道严令。   那就是无论什么事,都不许前来叨扰。   这却是让晓立极为难做……   别的供奉还好,只需要护住王爷周全就可。   然而他可是重担在肩。   此地却又是远离王城。   万一出了什么乱子,却是需要王爷的金口玉言来独断乾纲才行!   晓立越想越是焦急,甚至在红雁池旁,和震北王上官旭尧争吵了起来。   “若是王成丢了怎么办?!”   晓立激动的说道。   能说出这句话,说明他的压力已经到达了临界点。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随王爷出行。   钓鱼本该是个极为慵懒,倦怠,轻松的事情。   但也该看看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节骨眼儿上!   四百万两饷银刚刚被劫夺,王爷却是就要出城钓鱼。   这和前朝那些纸醉金迷,酒池肉林而丢了江山的昏君有什么两样?   晓立这么说,其实是想刺激一下上官旭尧。   即便是钓鱼,也得空出一直耳朵,听听最近的风声才好。   “王成丢了?再打回来不好就好了。反正我本来就不是震北王……有人把我赶下去了,那就说明他比我更强。”   上官旭尧说道。   这真是天下五王中最不思进取的一位了……   和他的邻居,定西王霍望简直就是两种极端。   况且震北王域以前的那位皇朝时期的领主,就是一个因为玩物丧志而丢了江山的人。   震北王上官旭尧虽然还没有到那种地步,可是身为人主,一方之王,在此刻选择出城钓鱼,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   不光是晓立。   就连其余的四位年长些的供奉,也是叹息连连。   曾经震北王域的那位皇朝王爷,就是一个酷爱打猎的人。   在皇朝即将覆灭的时候,都舍不得放下自己手中的宝雕弓。   然而他的金翎箭指向的却不是敌人,而是山林中的野兔。   只要是打过猎的人都知道。   野兔是最难用弓箭射中的。   通常都是做好一个像是捕鼠笼般的陷阱,守株待兔。   然而这位皇朝的王爷,却是箭法奇准!   可以说是例无虚发。   只要是被他的金翎箭瞄准的野兔,从来没有一只可以逃脱的。   他最后一次外出行猎时,关于震北王域的争夺战已经持续了两天。   两天过去了,战场的局势没有丝毫改变。   两天的艰苦战斗,即便有着高耸的城墙,宽厚的城门,却也已经让那些军士们精疲力尽。   更何况那一年的震北王域又迎来了百年罕见的大暴雨……   所有的军士都在倾盆大雨中被泡的双脚浮肿。   连续将近半个月的大雨。   让他们手中的弓和箭都腐朽了。   就连身上的铠甲都开始片片溃烂。   守成的将士们早已没有了高低贵贱之分。   将军和士兵一样,围坐在一起,互相支撑着取暖。   但他们今晚的伙食,却只有半个冰冷的馒头。   可是就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他们依然没有放弃脚下的城池。   已然在等待着自己的统帅下达命令。   但命令却迟迟没有送达。   上次的的命令还是在下雨之前。   只有短短的四个字“坚守待援。”   可是现在半个月过去了,援军的影子却是也没有看到,而城中的粮草也即将耗尽。   这些军士不知道的是,他们的统帅,那位皇朝时期的王爷,就在距离这座城数百里之遥的地方,仍旧在射猎畅饮着。   连日的大雨虽然让野兔们都躲在了动力不出来。   但雨水堆积出来的池塘,却是吸引了一群群的水鸟和野鸭。   如此光景却是让这位皇朝时期的王爷更是欣喜不已!   因为他找到了比射野兔更具有挑战的事情。   前线所有战报,对此刻的他而言都成了废纸一张。   往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王爷,却是甘愿冒着大雨到水塘中涉猎。   一箭射出。   一只水鸟应声而落。   血迹晕染了水面。   很快又被雨点敲打的稀碎。   不过这片池塘最后迎来的血迹,却是这位王爷自己从脖颈出流出来的鲜血。   直到上官旭尧的铁骑踏破了城门,他本人的刀已经架在这位王爷的脖子上时,他却是不紧不慢的说道:   “让我在射一箭……就一箭!”   当时的上官旭尧还没有如今这般颓废。   他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位把自己的城池和土地拱手想让的对手,心中不仅有感慨,更多的是好奇。   于是上官旭尧答应了他的请求。   还让他射到开心为止。   没想到就是这最后一箭,他却是失手了。   箭矢落入水中。   离他瞄准的目标还有一尺之遥。   “没意思……真是没意思……”   这句话变成了他的遗言。   那个水塘就是如今上官旭尧钓鱼的红雁池。   谁都说不清第一条鱼是怎么来的,但只要有水的地方,总会慢慢有鱼,有蝌蚪,有水鸟。   每当震北王域发生什么大事的时候,他都会躲到这里来钓鱼。   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次让晓立觉得颇为欣喜的一点,就是震北王上官旭尧只在红雁池旁呆了三天。   若是再多呆一天,晓立恐怕都会忍不住提前自己回到王城里。   随着轿子进入了王城。   上官旭尧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外面。   却是忽然皱起了眉头。   不知是什么原因。   向来凡是不萦纡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震北王上官旭尧竟是为了什么事在发愁……   好在没有人看到他的神情,不然就连这几位供奉都会大惊失色的。   他们有的是为了钱,有的是为了权。   明明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   却是都甘愿用自己的一身自由来换取那虚无的名利。   或许这名利在他们眼中并不虚无。   浪荡江湖无依无靠才是一种浪费。   无论是什么原因,现在他们已都是震北王王府的供奉。   食人俸禄,那就得忠人之事。   虽然丢了江湖义气,拾起了人情世故。   但这片赤胆忠心倒还是留有不少的。   轿子稳稳当当的在长街上前进。   这十六位轿夫是震北王上官旭尧亲自训练出来的。   他们早已是心意相通,行动趋退都好似一人。   前方十丈远处,有一座石桥。   桥下一条河穿城而过。   震北王域本是极为缺水的。   但上官旭尧既然钓鱼,就会喜欢水。   所以他当上震北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开凿了一条运河。   把遥遥数百里外的太上之水一路引到自己的王城中来。   如此劳民伤财的工程,一干就是整整三年才结束。   快到河边时,上官旭尧却是再度掀开了轿上的帘子。   他想看看自己修的河道与石桥。   虽然已经走过无数次,但每次看却是都能让他获得一种全新的满足。   可是正当他的轿子,就要通过石桥时,却忽然停了下来。   这十六名轿夫整整齐齐的立在原地。   上官旭尧叹了口气。   该来的还是回来。   只不过叹气之后,他却是从脚边提起了一个双层铜胆壶。   里面装的是今日起行前烧的沸水。   放到现在,大约凉了两成。   八成热的水,最适合泡茶。   既然上官旭尧已经拿出了最适宜的水,怎么会不拿出最好的茶?   果然,他又从轿子旁侧的木箱子里,拿出了一套茶具,一张小几。   不过他的茶具却是只有素杯一只。   着实是简单的很。   有些人喝茶,最讲究步骤仪式。   甚至能为了一小撮难得的茶叶,而不惜沐浴焚香后再斋戒数日。   以此让自己的口舌清明,肺腑清明,肚肠清明。   唯有这般清明之躯,才可品出茶中的奥妙万千。   可是上官旭尧却不是这样。   只见他信手抓了些茶叶沫,就放在了杯中。   随即往里倒入了沸水。   堂堂震北王为何会喝茶叶沫?   其实这本都是极好的茶叶……   却是他命人故意将它门尽皆粉碎,化作了茶叶沫。   因为上官旭尧觉得,这样泡出来的茶味道更浓,隐隐还有股酒香。   看来这位震北王上官旭尧不仅有些昏庸,就连口味都极为奇怪。   可是一路上,他都没有喝茶,为何偏偏要在此时开始泡茶?   这就得问问他的轿夫和晓立了。   十六位轿夫是看到了晓立的手势,才停住了脚步。   而晓立却是见到了桥上站着一个人,才对轿夫们打出了手势。   晓立骑马仗剑缓缓的朝前走着。   他想看看究竟是何人,竟然敢违背王府下达的净街令而公然立于桥头。   走进来才发现,这人却是背对着自己。   但却把头上的帽子反戴。   所以远远的看上去,难免生出差错   待晓立走进了。   这人却是缓缓转过身来。   但从他的身后,却是又闪出一个人影。   这两人无论是衣着,体型,还是相貌,都一模一样!   前后站着的时候,根本看不到身后却是还有一人。   两人的左手中都提着一个灯笼。   最普通的,用白纸糊成的灯笼。   里面还燃着灯火,正在悠悠的发着光。   即便是在白天也分外的醒目。   “尔等何人?为何不顾王府净街令而公然上街?”   晓立厉声问道。   “我们要办丧事。”   左侧之人开口说道。   “净街令可以按时下达,但人死却总是意外。不是吗?”   右侧之人接着说道。   虽然这两个人都开口说了话。   但若是低头只听声音的话,却是和一人说的无异。   说完,两人便缓缓的朝桥下走来。   在即将要走下石桥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晓立能够感觉到,这二人的状态已经到了巅峰。   劲气鼓荡着杀气,甚至能让脚下的石桥微微动摇。   这两人究竟是何方人物?   看这样子,他们潜入王城之中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然而自己这位大管家却是毫不知晓……   晓立心中顿时羞愧难当。   觉得自己着实是失职不小……   “是谁死了,丧事这么着急?”   晓立说道。   眼见对方已是来者不善。   晓立却是想再多说几句话,拖延一些时间。   但这两人却是对晓立的话置若罔闻。   谁死了已经不用说明。   他们站在这里,自然就是等死的人来。   可是来的都是活人,却是没有一口棺材,这丧事又要从何办起?   虽然现在都是活人。   整整二十二个活人。   但活人变成死人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至少在这二人心中,并不难。   提前准备好丧事的灯笼,给身死而魂未灭的照一照轮回之路,也是举手之劳罢了。   两人在桥头伫立了片刻。   继而一步步的朝前。   稳定又从容。   带着一股坚不可摧的果决。   这是一种无声的回答。   告诉晓立,丧事是一定要办的。   也就是说,一定会有人死。   轿子中的震北王上官旭尧刚刚睁开了眼睛。   自从他把温度恰好的水,倒进茶杯中之后,他便开始闭目默数。   从一,数到了一百五。   每一个数次都尽可能的延长。   等数完之后,面前的茶却是已经泡好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看着茶杯中浓稠的茶汤,微微一笑。   随即端起茶杯品了起来。   喝茶最忌讳的就是鲸吞牛饮。   他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如此小的一个茶杯,却是足足喝了有十七八口。   在他喝茶的时间里。   其余四位供奉都下了马,站在了轿子前面。   晓立仍旧在与这二人对峙。   与晓立极为肃穆紧张不同的是。   这二人倒是又变得极为随意。   犹如微风拂细柳。   脚下的步伐也渐渐变得轻捷起来。   犹如两位世家贵公子,正在闲逛一处花园一般。   忽然二人的双眸中骤然闪烁出一道精光。   这道精光像是一道霹雳闪电,径直冲想晓立的心脉和腹脏。   再回过神时,这二人手上却时都多了一把短刀。   刀是随处可见的样式。   并没有什么稀奇之处。   这样一把普通的刀,是不会让晓立放在心上的。   不管是以他的身份,还是武道修为。   都不会看的起这样一把普通的刀。   在他眼里,就和铜烂铁没有什么两样。   随着二人距离晓立的距离越来越近。   晓立也缓缓的拔出了剑。   身后的十六名轿夫甚至都屏住了呼吸。   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   为何其余的四位供奉,却是不来帮衬一二?   因为他们都熟悉晓立的秉性脾气……   在王城里出了这样的事,最恼怒的就是他。   若是这样的麻烦还要让旁人插手的话,怕是这辈子都走无法从此中阴影里走出来。   只不过坐在轿中的震北王上官旭尧却是轻轻的叹了口气。   在他的心中。   胜负生死早就无比分明。   还未等到这两人动手!   晓立却是就先出了刀。   他的身影在空中辗转腾挪,竟是在一刀之间,就接连变化了八个方向。   一时间,就连石桥下的河水都减缓了流速。   刀气的破空之声猎猎作响。   看着漫天的身影从八方袭来,以及无法躲避的刁钻一刀。   这二人仍是没有任何动作。   反而低下头。   呼的一口。   吹熄了手中提着的白色灯笼。    第三十六章 最昏庸的王爷【中】   晓立所有的劲气都凝结于这一刀。   这二人竟然还能腾出空闲来吹灭蜡烛?   可是就在他们俩吹熄蜡烛的这一刻。   晓立的那惊世一刀却也随着灯笼的熄灭而消失的无影无踪。   “哧……”   不但是刀光随着灯笼里的蜡烛一起熄灭。   就连二人手中提着的白纸糊成的灯笼也破碎了。   “这算什么?”   二人中一人偏着脑袋对着身旁的人问道。   “丧礼用的灯火灭了,灯笼破了,说明这人不需要照路。”   另一人说道。   “不需要照路?为何不需要?死人不是都得去往那个渡口?”   先前问话的那人接着问道。   “如果他不想死,他自然不想有人给他照路。不想死的人,你拿着白灯笼在他面前晃悠,难免会觉得不吉利。”   另一人说道。   “若是你,你会觉得不吉利吗?”   那人接着问道。   “我们做的本就是最不吉利的事情……打灯笼无非是为了积定阴德,求些福气。至少我不会有这般讲究。”   另一人说道。   晓立看着二人如此一唱一和,仿佛视自己如无物。   一时间,心中不免更家气氛。   但却又加上了万分的小心。   觉得这二人虽然未曾谋面,也没有耳闻。   但却是平生所遇之劲敌!   风再次吹起。   方才的身形涌动,让晓立的双鬓有了些凌乱的发丝。   此刻却是被风吹的,改在了眼睛上。   可是他双眸中绽放的刀光,却是遮掩不住。   晓立微微拱了拱背。   这是他为自己再度出刀而做准备。   他把眼前的发丝,朝耳后拢了拢。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确是不可凌乱。”   二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却是对晓立的这个做法很是认可。   “而且完整的尸体,再投胎的时候也能囫囵的生出来。”   一人接着说道。   “若是不完整呢?”   另一人问道。   “伤了耳朵,下辈子很有可能就是个笼子。伤了面庞,下辈子或许就是个麻子。”   一人说道。   “所以如果伤了手脚,就可能是个残废?”   另一人问道。   “我不知道,因为我还没死过。这些都是听说。”   一人回答道。   晓立眼看对方如此轻松欢畅的聊着。   心中虽然怨毒不已。   但也觉得着实是给了他一个破敌的良机。   修武之人在说话时,决计是难以身心的调动劲气的。   只要他们依旧是这般聊下去。   自己一定能找到一个最佳的出刀时机。   到时候,不但要让他们下辈子变成残废,还要让他俩变成聋子和麻子。   至少晓立在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由此可见,他的心胸着实是有些窄小……   虽然双方已是死敌。   但也不该如此发狠般的诅咒才对。   即便这话,是对方口中先说出来的。   但那二人只是根据晓立来把发丝放到耳后的动作,闲聊了几句罢了。   并没有在刻意的针对。   一个不尊重自己对手的人,也绝对不会被对手尊重。   有些人虽然技不如人。   但却死的极有尊严。   这般尊严不是自己给的,而是对手给的。   一个能给对手尊严的人,自己也一定是个有尊严的人。   决计不会行那苟且之事。   就在这时,晓立看到左边提灯笼的人刚刚张开嘴。   似是又要说话。   在一个人正要说话却还未说出口的时候,正是晓立所等待的大好机会!   他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态,扭转了身躯。   像是要背对着二人躺下一般。   只不过他的一只脚,却抵在后方支撑住了身体。   头朝后勾着。   现在晓立眼中的二人,却是上下颠倒。   另一只脚,脚尖一点地。   整个身子就这般蹿了出去。   双手握住刀。   自下而上竖斩而去。   出刀的瞬间。   他仿佛已经看到这两人被自己的刀气从下颌处切断整个头颅,倒在血泊之中的样子。   只不过他的刀刚刚劈砍到一半,却就再也无法寸进。   挥刀的一瞬,并不是他的劲气与势头最旺的一刻。   但还未至巅峰,便被人挫败的感觉着实不好……   尤其对方还是只有一人出手。   出手之物并不是手中的刀。   而是提着灯笼的那根木棍。   一根木棍就挡住了晓立的刀。   这是何等修为才能做到?   但此刻的晓立已经顾不上感慨。   因为他已经看到另一人的刀柄下端。   以这般姿势看到对方的刀柄下端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对方举起了刀。   晓立想抽刀变招。   但无论他如何运用劲气,这把刀却是纹丝不动。   仿佛和那根木棍成了一体似的。   情急之下。   只得再度扭转身躯。   弃刀后撤。   “当啷!”   晓立的刀掉在了地上。   但他的身子却已后退到了出刀之前的位置。   额头上密密的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还从未遇到过如此惊险的时刻。   刀已不在手。   可是他的腰间还搀着一柄软剑。   只不过这柄软剑却是很多年都没有抽出来过了。   总要留个后手。   做人做事都是如此。   晓立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的左手扶在腰间。   准备抽出这柄软剑。   用刀是右手,用剑却是左手。   只此一项,晓立也可称得上是刀剑双绝了。   可是腰间的软剑,却是他最后的依仗。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动用的。   若是一开始,就大大方方的拿在手上,任凭谁都会有所戒备。   这柄软剑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出其不意!   原本这柄软剑却是可以缠住他的整个腰身还有富余。   现在却是不行了……   在王府的这么多年,让他变胖了不少。   腰间的赘肉也多了几层。   虽然还说不上胖。   但身形看上去已经远远不如曾经那般精干如铁。   对方看了看掉在地下的刀。   用木棍一挑,却是还给了晓立。   “杀死一个不甘心不服气的人,也不吉利。我怕你做鬼不去投胎,而是缠着我不放。”   还刀之人说道。   “都是修武之人,为何你俩却如此迷信?”   晓立没有捡起刀。   因为他觉得这个举动太过于掉价。   却是放不下面子。   看来刚才还是不够惊险……   一个人若是真的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候,哪里还会顾及面子?   好死不如赖活着。   和活命相比,那确实最不值钱的东西了。   “嘘……不是迷信。要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这是尊重!”   对方压低了声音,缓缓的说道。   晓立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   如此两个畏头畏尾,就连杀个人都投鼠忌器的人,也不知是从何处修来的一身功法武技。   不过虽然他看不上这两个人,但却不得不重视二人的武道修为。   所以他一言不发,左手仍旧扶在腰间。   “捡起刀,再出剑。刀剑在手,死的也会心甘情愿!”   对方忽然说道。   晓立猛然一惊。   他腰间有一柄软剑的事,除了震北王上官旭尧之外,没有人知道。   虽然早年也曾出过几次手。   但凡是见到他出软剑的人,却是都已经死了不知多久。   这二人是如何知道的?   这疑惑,却是让晓立下意识的回眸看了看身后的轿子……   震北王上官旭尧仍旧坐在轿子里。   不过他的身子却朝后仰了仰。   任凭是个正常人,喝完茶都会轻松兴奋才对。   可是他却是有些瞌睡。   似乎轿子外面的事情与他毫不相干。   就连看戏的兴趣都没有。   他看着杯子中的茶叶沫子。   正在思考是不是需要再冲一杯。   一般喝茶,都是喝第二泡。   因为第二泡的茶汤味道最正,颜色最亮。   震北王上官旭尧自是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想了想之后,他还是放弃了。   因为此刻他那双层铜胆瓶中的水,已经只有六七成热度。   是冲不出好茶味来的。   茶之道,水确实第一位。   不但水源要好,温度更要适宜。   就像酿酒首选雪融水。   而泡茶的首选,却是山泉。   山泉虽然干冷清冽,甚至不如某些井水甘甜可口。   但井水毕竟是死水。   终年不动。   茶叶却是活茶。   就算是晾干揉碎了,也不能改变它们曾经是在不断生长的事实。   新茶需要活水煮,活水却要活火烹。   但轿子中却是如何生火?   虽然震北王上官旭尧的轿子足够大,可终究是个密闭的空间。   只要生火,就难免有烟。   不要还没被歹人杀死,却是就被烹茶之火所熏死。   这就有点太过于得不偿失了……   从他不爱走路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一个极为惜命的人。   因为走路的时候,要么在人前,要么在人后。   却是都不够安。   骑马也是一样。   只有坐在轿子中被人抬着时,震北王上官旭尧才会觉得心下稍安。   但是在以前,他可不是这么一个患得患失,优柔寡断的人。   震北王上官旭尧曾经也是一个浪子。   而浪子最不可缺少的东西,并不是刀剑和江湖。   却是美酒和女人。   美女偶尔或许可以逛逛青楼来代替。   但美酒却是要用心去找才能发现。   有时候隐于陋巷之中的小铺子,老板自己酿的酒,或许都比那些名声在外的名酒好喝的多。   可是为何上官旭尧如今却是喝起了茶?   因为他觉得做什么只要一直做都会有些疲惫。   喝酒了十年,喝茶自然也要喝上十年。   就像当够了浪子,就顺手捞个王爷当当是一个道理。   等当够了王爷之后,哪怕是让他再去做会浪子,却是也没有任何问题。   就像他在红雁池边,对晓立说道一样。   王成丢了打回来就是了。   若是打不回来,大不了不当这个王爷,重新纵马仗剑驰骋于江湖之中。   反正该来的总回来。   但是在没有到来之前,他一定不会多想。   当年他拜师学艺的时候就是如此。   他的师傅拿了一把刀,和一把剑摆在他的面前,问他要学什么。   可是上官旭尧却是盯着师傅院子里的一刻大杨树发呆。   看着看着,就如猴儿一般,爬到了大杨树的最顶端。   下来的时候,还折下了一根最嫩的树枝拿在手里把玩。   古人多折柳。   但却从未听说过有人折杨。   折柳意味着分别。   面对不知何时何处再相逢的友人,总是要折柳相送。   以示自己惜别怀远。   但上官旭尧才刚刚拜师……   况且师傅是问的他学刀还是学剑。   他就这般大大咧咧的拿着一根杨树枝,站在师傅的面前,瞪圆了双眼,呆呆的看着。   好像地下的刀剑与他无关似的。   “难道你却是想学棍法?”   他的师傅问道。   不懂什么是棍法,只是扬了扬手里的树枝,继而点了点头。   随后他的师傅又拿出几本小册子。   每一本册子,都是极为有名且最为上城的功法武技。   不得不说,上官旭尧的确找到了个好师傅。   但他却对这四个本册子,一眼都没有看。   而是转过身去,回头看着那颗大杨树。   “莫不是你要学爬树?”   他师父问道。   “是!”   上官旭尧欣喜的说道。   这却是让他的师傅沉默了……   爬树本就是小孩子的游戏。   怎么能算的上是真功夫?   不过这位师傅倒也的确是够尽职尽责的。   他却是想到,爬到了树顶,就可以站得高看得远。   莫不是这孩字想学身法?   继而又想到,爬树一个需要腰肢和双腿力量的活儿。   难道他也想学腿法?   就这样。   整整十二年。   上官旭尧才堪堪出师。   其中棍法学了只学了一年。   因为一年之后他就不喜欢了……   但确实是也没有改学刀剑。   因为刀剑他更不喜欢。   剩余的十一年里。   身法学了五年,腿法学了六年。   师傅对他说了一句“滚”。   他就离开了。   离开的时候,他望着师傅园子中的那棵大杨树。   却是已经有些枯黄。   因为他每日都在那颗大杨树下用皂角洗衣。   甚至连大小接也不去茅房,都在这颗大杨树下解决。   一晃十二年的功夫。   原本粗壮的大杨树却是被他折腾了个够呛……已是奄奄一息了。   好在还没有死掉。   只要没有死掉,对于树木而言,就总是有希望的。   人也一样。   上官旭尧八岁拜师,学了十二年。   刚好是二十岁。   也是一个男孩蜕变成铁血真汉子的最佳年龄。   也是浪子闯荡江湖最风华正茂的岁月。   不过从八岁起,他就一直和师傅两个人生活。   竟是连一个师兄弟都没有。   自是也没见过旁人。   虽然他的家人每年都来看他一次。   但日子久了,却是难免生疏。   没有出师之前,每天晚上,他都给师傅温一壶老酒。   听他讲讲外面的故事。   师傅话不多。   往往喝了半壶之后才刚刚开腔。   每次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已不是江湖人,为何你还要逼我说那江湖事?   上官旭尧只要一听到这句话,就会立马起身给他的师傅再温一壶酒。   人只要喝多了,话一定也会多。   不光是小机灵如此。   人人都是如此。   听多了故事,就会生出憧憬之情。   只不过上官旭尧刚刚出师的时候,还很单纯。   还没有喝过酒。   更没有牵过女孩子的手。   一个刚出师门来到江湖的年轻人。   他的脑中一定是最为丰富多彩的。   因为他会计划很多很多要做的事情。   比如喝一壶好酒。   比如牵一牵女孩子的手。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   却是都一样重要。   根本无法分出个轻重缓急来。   不过无论是喝酒还是牵手,却是都需要银两。   然而他却两手空空。   身上连一个大子儿都没有。   他在街上拦住了几个人,问他们怎么才能有钱。   路人玩笑着告诉他,往前再走一个路口,就能看见一家钱庄,一个当铺。   这两处地方都有数不清的雪花银。   上官旭尧听后认真的点了点头。   然后朝着当铺和钱庄走去。   后来的结果却不是如那位看着上官旭尧大步流星的背影掩嘴偷笑的路人所想。   因为他的腿法着实精湛过人。   只出了两腿,就把钱庄和当铺的银子都弄到了手中。   那可是近万辆现银。   普通人提都提不动。   可是上官旭尧除了腿法以外,最好的就是身法。   即便是背着上近万两现银也能身轻如燕。   就这样,后来的震北王上官旭尧,在还未成为一个浪子之前,就成了一位逃犯。   然而他却还在城门口笑嘻嘻的看着官府下发的关于自己的海捕文书上自己的画像,说了句不像!   而且他的悬赏竟然高达一万两。   要知道他从当铺和钱庄中抢来的钱,还没有到一万两。   这却是让他很是生气。   一气之下,却是自己去了官府投案。   那些抢来的银子,早已被他花光了。   有时候酒和女人很便宜。   甚至不用花钱,都有人请你喝酒。   不需言语,就有人投怀送抱。   但上官旭尧对这些却是一无所知。   自然变成了那些老板与老鸨眼中的肥羊。   此刻他有的,无非是一条命而已。   可是上官旭尧却并不在乎。   他只想和这位官爷好好理论一番,为何自己的悬赏却是要比抢来的银子还高?   官爷告诉他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悬赏高一点,才能有人拿住他。   可是上官旭尧却说,现在没有人拿住他。   他是自己投案的。   所以这一万两银子的悬赏应该给他。   这位官爷听到这般骇人听闻的言论,先是一愣。   继而放生大笑起来。   他怎么会给上官旭尧赏银呢?   投案自首最多是判罪时从轻发落罢了。   但上官旭尧却是一气之下,抬腿踢烂了公堂的桌案。   还告诉那位官爷,若是不给他赏银,就让他的脑袋也和这桌案一样,变得粉碎。   那位官爷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为了保命,只好把悬赏中的一万两银子赶紧兑现给他。   一万两现银到手。   上官旭尧嘿嘿的笑着。   “我从当铺和钱庄里一共拿了八千七百两。一万两扣出八千七百两还剩下多少?”   上官旭尧对这官爷问道。   “一……一千三……”   官爷哆嗦这身体说道。   上官旭尧点了点头。   竟然就在公堂之上数起了银子来。   他要从自己这一万两里面,拿出八千七百两赔给当铺和钱庄。   若是一般人,肯定是数出一千三百两去处,然后将剩下的奉还。   可是上官旭尧却不是。   若他这么做了,恐怕也不会成为日后的震北王。   他却是要数出八千七百两。   “我这算是什么罪?”   数完了钱之后,上官旭尧抬头对着官爷问道。   “无罪无罪……功过相抵,正好无罪!”   这位官爷哪里还敢判这上官旭尧的罪?   巴不得他赶紧离开。   “你的桌子,值多少钱?”   上官旭尧问道。   “不值钱,不值钱……”   官爷连连摆手说道。   就在这时,上官旭尧忽然回头一看。   发现了那位当初告诉自己当铺和钱庄有银子的路人。   他身形一闪。   脚步轻移。   却是就把那人从人群中就出来,带到了堂前。   “他一定有罪!”   上官旭尧指着那位路人说道。   手上紧紧的揪着他的衣领。   把他提溜了起来。   “此人……所犯何罪?”   官爷小心翼翼的问道。   “他告诉我去当铺和钱庄拿钱的。骗人难道不是罪吗?”   上官旭尧说道。   “是罪,是罪!而且是难以姑息的大醉!”   官爷连忙说道。   于是这位路人进了大牢。   而上官旭尧,却是带着一千三百两银子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出了公堂。   有了钱,自然就会有酒喝,有女人。   也会有“朋友”。   就是那种在你有钱时,会和你勾肩搭背,在你没钱时,却根本找不到踪影的朋友。   当时的上官旭尧身边都是这样的朋友。   所以他的钱总是花的很快。   一千三百两,没有多久就再次见底了。   没了钱,别说喝酒和牵女人的手。   就连吃饭都是个大问题。   头三天,仗着肚子里的积攒的油水却是还能顶住。   但到了第四天,他却饿晕了过去,当街栽倒。   当他悠悠转醒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极为宽大柔软的床上。   他抬起头来看着房屋内的摆设,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门忽然开了。   走进来一个女人。   这女人不是他曾花钱牵过手的女人。   而是他的娘亲。   人只有在饿肚子的时候,才会想起回家。   可是上官旭尧却在还没想起回家的时候,就先饿晕了过去。   旁人都说,他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善事。   不然那怎么会投胎到富甲天下的上官家里?   而且还是独子。   若是他出师之后,就老老实实的回家。   当几年快活公子,把自己的老爷子熬死。   上官家的一切都是他的。   只不过,这却是旁人对他的规划。   上官旭尧自己对此,没有任何概念。   八岁之前,年纪尚小。   衣食起居都有二十多位仆人伺候着。   八岁之后,却是又拜师修武。   对人间凡尘中等金银人情,却是一点不懂。   想当年送他去修武却也是上官家老爷子的主意。   不然这么大的家产,交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小子手里,岂不是要让祖宗蒙羞?   但上官老爷子却是忘记了自己的儿子连最基础的世俗都不懂。   虽然还没有到败家的地步。   可是上官家的大公子却是在外抢了八千七百两银子,还砸了公堂,甚至于落魄到饿晕在街头。   这岂不是比败光祖产更让祖宗蒙羞?   再看他的母亲。   却是和他八岁离开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   永远是那么雍容典雅,高贵恬静。   虽然已年逾四十,但还是顶着一张着白嫩的娃娃脸。   身穿一件樱草色刺绣如意纹织锦立领偏襟立领内衬。   刺绣月季花罗裙的尾摆长长的拖在地上。   只不过他的母亲身体不是很好……   在仲夏时节却是还要身披一件柠檬黄弹墨缠枝葡萄薄纱交织绫。   乌云般的长在丫鬟的打理下,梳着一个芙蓉归云髻。   脑后还插着一根洒丝八仙过海密腊钏。   纤细的皓腕上戴着好几个琥珀连青金石手串,   腰肢左侧上面,挂着一个绣白鹤展翅的香囊。   因为是在家中,脚上穿的却是色乳烟缎攒珠睡鞋,   不过整个人看上去还是显得耀如春华,绰约多姿。   上官旭尧看着自己母亲的手。   觉得这双手却是比他花银子牵过的所有手都好看。   在看了看自己已经有些黝黑的皮肤,和脏兮兮的身子。   顿时觉得自己和这个家已经是有些格格不入。   其实格格不入的不是他的外表。   外表总是能改变的。   晒黑的人,只要半个月不出门,一定会变的白一些。   而脏兮兮的人,则是更加容易。   只需要一桶清水,就能洗去污浊。   真正格格不入的,却是他的内心。   他不想再有二十名仆从时刻跟在自己身后。   因为他觉得这样显得很蠢……   也不想张张嘴,就能办成一切的事情。   因为他觉得这样显得很笨。   他渴望当时自己去钱庄和当铺,一伸腿就踢倒一众人的刺激。   也渴望当时和那位官爷对簿公堂时自己的智慧。   简单的说,他渴望外面。   渴望上官家,高高的院墙之外的外面。   喝了整整一大锅娘亲亲自熬制的粥,填饱了肚子之后。   当天夜里,他就离开了家。   这会儿他的渴望却又变了。   酒已喝过。   女孩子的手也牵过。   现在的他,却是渴望走得远一些。   离家远一些。   所以他一口气从富庶而多雨的南方,来到了荒凉干旱的北边。   不过上官旭尧这次却不是空着手从家里走的。   他拿走了自己床头上的一个茶杯。   那是他饿晕醒来之后,娘亲给他端进来的。   每次看到这个茶杯,他就能想起自己的那张大床,以及自己娘亲疼惜的神情。   现在这个杯子正摆在他的面前。   不得不说,他保护的很好。   这么多年来,这只茶杯却是连一个磕碰的痕迹都没有。   仍旧是完好如初。   只不过他的娘亲却早已过世。   就连整个上官家也不见了踪影。   祖宅和田地,早在上官旭尧起事的时候,就已经部变卖了。   以前人们说起上官旭尧,都会说他是上官家的大公子。   而现在说起上官旭尧,却是都会说,他是震北王。   无论如何。   这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虽然道路不同。   但他还是完成了自己父亲的愿望。   没有让祖宗蒙羞。   至于家中那几位世代伺候的衷心老仆。   这么多年来,却是也在王府中被照料的很好。   原本伺候别人的人,却是也有了别人伺候。   不得不说,上官旭尧是个极重感情的人。   虽然他在家呆的时间并不长。   但家中每一个人对自己的帮助和对家族的贡献,他却时刻都没有忘记过。 第三十七章 最昏庸的王爷【下】   晓立蓦然的思索良久,终究还是没有抽出腰间的软剑。   既然对方已经一语道破。   那便说明他们早有准备。   出其不意已经是谈不上了。   软剑的意义已然全无……   他看了看脚下的刀。   随即又抬头望了望石桥与和河岸。   杨柳新绿。   远方的起伏的山脉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烟雾。   这条河他走过了无数次。   也曾无数次的站在石桥上,从河水里看自己倒影。   初春的时候,水流不急。   还是能够看得清的。   但到了盛夏时节,水流湍急。   他的模样在水里顷刻之间就被送去了远方。   如同他这一点一滴消逝的生命。   晓立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起这些。   不过他的身子却是微微一怔。   随即弯腰,捡起了地下自己的刀。   “我不出剑。还是用刀!”   晓立说道。   对面二人耸了耸肩。   表示并不在意。   他们为什么要在意?   对手用剑还是用刀,对他们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   即便刀剑齐出也是一样。   这话,他们权当是晓立给自己鼓足些勇气罢了。   这二人不担心,也不着急。   不担心是因为,无论晓立如何变化,他们都有应对之策。   而晓立这人,却是决计不会逃跑的。   不着急是因为,他们有的是时间。   他俩已经在石桥上等待了两三个时辰。   哪怕是再耗费两三个时辰也是无妨。   人间事从来没有刚好一说。   做什么都得留出些余地才好。   杀人也是一样。   人死虽然是意外。   但让一个人死,却是早就计划好的事情。   计划却是最需要退路和余地的。   晓立说完话,右肩微微下沉。   瞬间再度欺身上前。   虽然这次他出了十一刀。   但每一刀却都是最基本的刀法。   没有任何华美的修饰与身法的辅助。   犹如一位农夫正在砍柴。   大巧不工。   这二人知道,这十一刀,已经是晓立武道修为和刀法的巅峰汇聚所在。   但和晓立极为方正的刀法不同……   这二人的刀宛如春风盈袖。   看似轻飘飘,没有二两重。   但却总是能在关键时刻,化解了晓立这十一刀中每一刀的杀机。   “还要来吗?”   一人问道?   这十一刀已经耗尽了晓立几乎全部的劲气。   此刻的他,半跪在地,气喘吁吁。   只不过低着头的他,却是有了一丝笑意。   这会儿,他却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你们不想杀我……你们是谁?到底想要做什么?”   晓立说道。   此话一出,却是让这两人都有些惊异。   “我以为他是个笨蛋!”   一人说道。   “现在看来还是有几分聪明的!”   另一人说道。   “不过这聪明是不是来的太晚了?”   一人再度问道。   “嗯……他若是再打下去,真说不好会被杀死。所以没死之前,反应过来都不算晚。”   另一人回答道。   “所以这聪明其实不分早晚的……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一人说道。   “这是自然,你看他现在不就是很聪明?”   另一人回答道。   “但若是他一开始就这么聪明,也用不着这么疲惫乏累了。”   一人说道。   “若是不让他如此疲惫乏累的耗尽体内劲气,招式进出,他难道会变得聪明?”   一人回答道。   “你的意思是说,他这聪明是我们逼出来的?”   一人说道。   “即便不是我们逼出来的,也是他自己逼出来的。但凡他要是还能挥刀纵剑,也不会有这般聪明来想这些事情。”   一人说道。   “好像是这样……他可真奇怪!”   一人说道。   “不奇怪,不奇怪……换成你我也是如此。能搏命的时候自然先要搏命。等搏尽了之后,或许才会重新启用脑子来想想事情。”   一人回答道。   “脑子可真是个好东西!”   一人感慨的说道。   “是啊……可惜很多人只是有,而不会用。或者说都习惯先用身子,后用脑子。”   一人说道。   随即两人点了点头。   晓立听着二人的讨论。   头颅却是越来越低。   “你们想要什么?刺杀王爷?”   晓立问道。   他身后还有四位和他一样的王府供奉。   以及接受过绝密修炼的十六位轿夫。   现在他的目光倒是放的长远了一些。   把这二十个人当做了自己依仗。   而不是自己腰间的软剑。   “我们为什么要杀王爷?从一开始等的就是你!”   二人歪着头说道。   “等我?等我做什么……”   晓立不解其意。   他以为这二人一定是为了刺杀震北王上官旭尧而来的。   却是不知竟是为了自己……   虽然他的地位也很高,权利也很大。   曾经也是个江湖人。   但他在震北王府已经待了这么久。   正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   曾经即便是有些对头死敌,却也是不敢轻举妄动。   时间久了,慢慢也就淡了。   一个杀不了的人,还天天想来夜夜盼。   这不是一种坚持。   却是自己对自己动用酷刑。   还不如不要去想的好。   起码晓立最大的死敌就是这么想的。   自从知道晓立投靠了震北王上官旭尧还青云直上之后,这位死敌便由此断了杀他的念想……   本来是个一日五斤的酒鬼,却是硬生生的变成了滴酒不沾。   一日三餐按时,荤素搭配得当。   每天黄昏时分还要迎面对着夕阳,修炼一个时辰的长生功法。   虽然没人知道这功法究竟能不能让人长生。   但一个生活如此规律的人,一定是可以活的比旁人长久的。   他这么做的目的并不是因为杀不了晓立而得了失心疯。   而是因为他觉得活得久才是真正的胜利。   哪怕他只比那晓立多活一天。   也要坚持这走到他的灵位棺材前吐口唾沫。   一切的恩怨都已作古。   唯有活的人才能把故事讲给旁人听。   至于怎么说。   那活着的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即便是极尽扭曲也是无妨。   因为当事人中的另一位已经死了。   总不能再从棺材里跳出来争辩吧?   那岂不是违反了自然之规律?   “等我?为何要等我?”   晓立问道。   二人缓缓走上前。   用手里的挑灯笼的木棍,一人一下的敲了敲晓立的头。   “他还是不够聪明……”   一人说道。   “不,这恰好是聪明过了头的表现。”   另一人说道。   “聪明人还需要问我们为何要找他麻烦而且在这王城之中还没有人阻拦吗?”   一人不解的问道。   “因为他的聪明是小聪明。不是大智慧。小聪明过了头的人,总是觉得自己做的什么事都天衣无缝,根本不会朝那方面去向。大智慧的人估计看到我俩这般静立在桥头,就会下马受缚了。”   一人回答道。   另一人点了点头。   但晓立却依然是听得云里雾里。   不过有一句话,却是听得很是清晰。   那就是在王城之内行此事却无人阻拦。   净街令早已下达。   还是他亲自颁发的。   整个震北王城之内,除了他以外,就只有一人可以做到如此。   那就是定西上官旭尧。   想到这里,他的后背不由得冒出了一阵冷汗。   也恰好就在此时。   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晓立不敢回头。   但这脚步声他却是早就听过不止一次。   只不过这次的脚步声,却是一反常态的不再慵懒。   而是变得极为坚定果敢。   “王爷……”   晓立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   低声说了叫了一句。   “为何要如此呢?”   震北王上官旭尧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说道。   和他的目光平齐。   至于什么事。   两人却是都心知肚明。   不用点破,也不必点破。   “在下只求速死。”   晓立弃刀,长跪在地说道。   “为何要如此呢?”   震北王上官旭尧依旧是把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就连语气和声调都没有变化。   不悲不喜。   毫无怨怒之情。   晓立不再言语。   只是跪在地上。   震北王上官旭尧叹了口气。   抬眼看了看身后的石桥。   “我觉得人都是有感情的……这么久了,即便你对我没有感情。你也该对这王城的一草一木有些感情才对啊……这些东西怎么能用金钱和利益来衡量呢?”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这话虽然看似是对着晓立说。   但听上去却更像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晓立听到后,突然仰面朝天的大笑起来。   震北王上官旭尧听到笑声,匆忙回头。   看到的却是晓立腰间那柄软剑的剑锋。   剑锋抵在他的喉头上。   晓立仍旧在持剑笑着。   只不过从一开始豪迈,变得有些悲慨。   渐渐地,却是又愈发狰狞。   “送我出王城!”   晓立说道。   他把手上的软剑又朝前递了几寸。   软剑的剑尖已经把震北王上官旭尧的喉头戳除了一个小窝。   只要再稍稍一用力,便能刺破。   但晓立不会这样做。   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了任何依仗。   但手中,却又多了一张王牌。   这张王牌就是他剑锋下的震北王,上官旭尧。   只要他受制于自己之手,那一切就会有转机。   其余的四位供奉眼见如此局势,却是纷纷围拢了过来。   就连那十六位轿夫都不例外。   他们也放下了轿子。   揉了揉抬着杠子的那一侧肩膀,严阵以待。   不过此刻却不能一拥而上。   因为晓立的剑锋,一定比他们的身法要快。   而且他们对震北王上官旭尧也有足够的信心。   既然他敢面对面,赤手空拳的站在晓立面前。   那他就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这些供奉还没有见过自己的王爷出过手。   但他们知道任何一个能坐上王座的人,一定都不简单。   无论是权谋,还是武道修为。   一定都是百年难求,万里挑一的人上人。   只不过这四位供奉的心里,也有些疑惑……   那就是为何震北王上官旭尧会如此的昏庸?   旁的王爷,即便有再得力的班底,十天之内也至少会听属下一两次汇报。   而然震北王上官旭尧却从来没有过。   在王府中的时候,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喝茶。   要么就是喝完茶之后,盯着茶杯发呆。   王府里的人都已经摸清了这个规律。   只要王爷盯着茶杯发呆,那就赶紧为他打点行装。   因为发完呆后,他就要去红雁池钓鱼了。   从来没有一次例外。   就像人人都知道,王爷的贴身侍从,经常把他喝的茶以次充好。   反正都碎成了茶叶沫子,无论怎样都分辨不出来。   而这位震北王,却是也都津津有味的喝着。   这么多年,这位侍从从茶叶上克扣下来的银两,都在老家置了良田三千亩了。   不过这位王爷本人,却是从来都没有计较过任何。   但是眼下,剑锋抵在咽喉。   却是和好茶叶,坏茶叶不一样。   坏茶叶的茶汤,口感,虽然比不上好茶叶。   但终究都是茶。   不是毒药。   总是还能有下一次的机会。   但晓立的剑锋,会不会给震北王上官旭尧机会?   没有人知道。   晓立只想借用这张王牌出城。   出了城,他便还能翻身,自己却是多了机会。   却是根本还无暇考虑究竟要不要杀震北王上官旭尧。   震北王上官旭尧看了看晓立手中的软剑。   忽然一条腿。   脚尖踢到了晓立的手腕处。   晓立手腕一抖。   软剑脱手。   震北王上官旭尧再一抬腿,就把这柄软剑,踢到了河里。   晓立顿时大惊失色。   不光是他。   就连其余的四位王府供奉也是如此。   这是他们多年以来,第一看见王爷出手。   然而一出手,却就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一个人若是笔挺的站着,那他的双腿活动的空间自然是极大。   若是有专修腿法的武修,却是比刀剑的杀伤范围还要广阔。   可是震北王上官旭尧却是蹲在地上。   人蹲下的时候,双腿都得蜷缩着来保持平衡。   更何况他的喉头上还被抵着一把剑。   但就是在诸多不利的条件下。   震北王上官旭尧却是就一脚踢飞了晓立手中的软剑。   此等惊世之举,普天之下也难寻第二人。   晓立眼见自己手中的王牌一脚失去。   起身便要奔跑。   只不过身后石桥上, 有震北王上官旭尧还有那两位提灯笼的人。   另一方,却是还有四位武道修为不在他之下的王府供奉,以及神鬼莫测的十六位轿夫。   唯一的出路,似乎是只有投河。   但他的投河,当然不是自尽。   他若是想死,拔出软剑的一刻就会抹向自己的脖子。   这座这桥修建的时候,他也在场。   那一年,恰好也是这个季节。   或许还晚几天。   因为河岸边的花,却是要比现在更多些。   微风阵阵,从长街吹来,拂过石桥。   树下斑斑勃勃,新叶婆娑。   也吹动了他的衣襟和长发。   那会儿他的双眸还是一片清凉。   犹如夜色总的一颗大星。   那一日,晓立在桥边整整站了四个时辰。   从下午一直到晚上。   他欣赏着眼前这片静谧的夜色,浑然不觉流逝的时光。   整个人显得轻盈又自在。   多年的江湖经历,却是到此刻位置,才让他变得有些洒脱自如。   “没错,是我做的!”   晓立开口说道。   “我知道是你。因为除了我以外,再无第二人知晓。而且要安排如此一个冒险的活计,一定得提前计划很久很久……”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他们说的事不是别的。   正是这次边军四百万两饷银被劫夺一事。   谁能想到,王府内却是出了内奸。   然而这位内奸正是王府的大总管,晓立。   这位在震北王域,除了震北王上官旭尧之外的第二号人物。   不过正是因为他的身份,所以震北王上官旭尧才会很是不解。   四百万两银子。   难道就值得他晓立谋反通敌?   这是万万不至于的。   震北王上官旭尧本能的感觉,此事背后一定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因果。   所以才会问出为什么。   不懂就问。   这么多年来,他的习惯还是没有改。   也可以说,他是天下五王之中,还最有赤子之心的一位了   “不错,每次边军的饷银路线都是绝密,且次次变换。但都会经由我手,转发给押送饷银的军士们。这次我在一看到路线,就立马筹备了此事。”   晓立说道。   “你是说,这次事件都是你一人筹划的?”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事到如今,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   晓立问道。   神色傲然。   美人迟暮令人叹惋。   一朝春尽红颜老。   但英雄末路何尝不是更加令人悲哀?   晓立究竟算不算的上是个英雄,这一点,震北王上官旭尧也无法定义。   但他的确是做了一件惊天动地大事。   这件事,甚至有可能引动震北王域的全面战争。   震北王上官旭尧自问,却是对晓立没有任何亏欠。   但却是不知他为何还做下这等事。   “你走吧……”   漠然良久。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晓立心头一紧。   他每一个字都听到了。   但却每一个字都不敢相信。   这是何等大罪他心里也也是有数的很。   震北王上官旭尧怎么会就这样轻松的放走自己?   “你……真的让我走?”   晓立问道。   “你也不回答我为什么。既然问不出为什么,我还留你何用?”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难道你不想杀我?”   晓立问道。   “想!尤其是在踢飞你软剑的那一刻特别想!但是现在却不想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这是什么道理……”   晓立苦笑着说道。   “没什么道理。你说我钓鱼有什么道理?喝茶有什么道理?人活着又有什么道理?若是凡事都要思考个道理出来的话,那却是什么道理都说不通,想不明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说完之后,他转过身,看着石桥下流淌的河水。   “所以你还是快走。我现在不想杀你,不代表一会儿我不会改变主意。要是真等我改了主意,那没有道理的事也能说出一万种道理来。”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直到此刻晓立才明白。   这位王爷并不昏庸。   而且从来就没有昏庸过。   自己如此小心谨慎的行事,尚且被他察觉。   难道他能不知道自己的侍从调换了茶叶?   他只是不在乎罢了。   不过茶叶可以不在乎。   四百万两饷银确实不能不在乎。   由此才会发生今天这一幕。   那提着灯笼的两人,一定是王府内潜藏的武道高手。   但这么多年,却是连晓立都没有发现过任何蛛丝马迹。   一个能如此隐忍的王爷,怎么能说他昏庸?   就好像“难得糊涂”自古酒杯被推崇为高明的处世之道一样。   只要懂得装傻,那就并非是个傻瓜,而是大智若愚。   锋芒太露易遭嫉恨,更容易树敌。   而作为属下臣子,功高震主不知招来了多少杀身之祸。   所以这适时的装傻,不露自己的高明,更不在一开始就点破对方的脊梁,反而是更加完满的手段。   就好像花半开时最美,酒半醉时最佳。   尤其是作为震北王上官旭尧。   这样反而能很是有效地保护自己,还能充分发挥他的的能力。、   而当这鲜花盛开,最为娇艳的时候,不是立即被人采摘而去,也就是衰败的开始。   晓立正是这样。   当他志得意满,趾高气扬,目空一切,不可一世时,却突然间就遭到了晴空霹雳。   人啊,不能把自己看得太了不起,更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缺了震北王上官旭尧的震北王域,还是震北王域。   没人能彻头彻尾的做成一个救国济民的圣人君子。   想到这里,晓立却是不敢继续在往下想。   甚至身子都不自觉的后退了几步。   虽然震北王上官旭尧已经说了让他离开。   但他却是一步也挪不动。   因为他害怕。   人在极度害怕的时候,不会哭也不会闹。   更不会尖叫。   只会像个石头一样,呆呆的立在那里。   忽然,晓立似乎是反应过来了什么。   继而放开腿脚,朝侧面狂奔而去。   但还没跑出几步路。   却是就被河岸边的石头绊倒在地。   青草掩盖了石头的踪影。   不仔细看,却是根本发现不了。   可是以晓立的武道修为,怎么会被一块小小的石头绊倒?   他心中此刻的慌乱程度可见一斑。   震北王上官旭尧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模样。   竟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晓立瘫坐在草地上。   听着背后的笑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继而整个身子不由自主的朝前倒去…… 第三十八章 无畏的少数【一】   震北王上官旭尧看到晓立的身子朝前倒去后便止住了笑声。   转而一阵接二连三的叹息。   “王爷,他怎么躺下了?”   那二人问道。   “他累了,想睡觉。”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二人点了点头。   方才那十一刀的确是耗尽了气力和心血。   累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震北王接下来说的话,却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就在他睡着的位置,给他修一座坟茔。就地埋了吧……墓碑要大一些,气派一点。”   震北王上官旭尧接着说道。   “他死了?”   二人不可思议的问道。   其余的四位供奉和十六位轿夫也走上前来。   “他死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王爷,他周身无一处伤痕……”   一位王府供奉探查完尸身后说道。   “脑后颈部下三寸的位置。”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那位王府供奉听后先是一愣,继而又扶起晓立的尸身开始寻找。   果然在震北王上官旭尧说的位置上看到了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这根银针和平日里郎中用的没有什么两样。   只不过要更加纤细一些罢了。   “保护王爷!”   那位王府供奉手持这跟银针,神色紧张的环顾四周。   晓立竟然在奔跑的途中,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用一根纤细的银针一针毙命。   让一个人死,往往都是为了掩盖一些东西。   知道的再多,只要死了,却也无济于事。   “不必……人早走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抬了抬手说道。   “难道王爷先前已经看到了?”   那位王府供奉问道。   “看到了什么?”   震北王上官旭尧抬头问道。   “看到那行刺之人。”   王府供奉说道。   本以为这立于桥头,提着灯笼的两人,是刺客。   没想到晓立却是个内奸叛徒。   而现在这位内奸却是又被真正的刺客所杀死。   震北王把事情顺着想了一遍,就觉得有些头疼。   他觉得明明死的该是自己才对。   若是这些人只想要银子。   那为何不找一处大赌场,大钱庄?   那些地方的银子,说不定比四百万两还要多。   而且性质也不同。   震北王上官旭尧不清楚对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但他已然了解对方的手段很高。   就连多年跟随自己的晓立竟是都能被策反之后收入麾下,为其效力。   那驱使一位专修暗器的武道高手也是不在话下。   震北王上官旭尧在石桥的台阶上稍做了一会儿,便起身站起来,朝自己的轿子走去。   “回去吧。记得晓立是为了护驾而不幸身亡的……真乃忠义之士!”   震北王上官旭尧坐在轿中如此说道。   外面的人听到后,纷纷点头。   虽然这句话和事实上发生的事情,截然相反。   但有时候隐瞒真相却也是一种保护。   不仅保护了王城内的百姓,也保护了他震北王上官旭尧的颜面。   他早就想过会不会是草原人所为。   因为边军的饷银被劫夺,首当其冲的获益者就是王域另一边的草原王庭。   但现在震北王上官旭尧的这个想法却是开始有些动摇……   草原人虽然彪悍。   在战场上常常都能以一敌二甚至敌三。   但绝对不会有这般心计头脑来策划出如此一个庞杂精密的事件出来。   即便真的是被草原人所劫夺。   那这批深入震北王域的草原人,想必也是被人当做了枪使。   回到了王府中。   震北王上官旭尧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解除净街令。   让整个王城瞬间恢复了熙熙攘攘的繁华。   第二件事,便是宣布晓立身死的消息。   这却是又让整个王城蒙上了一层阴霾……   做完这两件事以后,他觉得有些累。   今天想的事情,却是比这么多年积攒起来的都多不少。   也难怪他会不适应。   震北王上官旭尧在他王府大殿的王座上做了片刻,便起身准备去往后殿。   就在这时,一个人却是快步走了进来。   “王爷!”   这人见到刚刚起身的震北王上官旭尧,连忙躬身行礼说道。   这座大殿是建在背阴处的。   此时的阳光虽然强烈,但却也照射不进来。   殿内也没有点一盏灯火。   因此,这人的面庞却是有些看不清楚。   不过能自由出入这王府大殿的人,都是和震北王上官旭尧极为亲近的人。   他从对方的声音和脚步中就能得知来者究竟是谁。   却是也不需要看清脸面。   “孙德宇,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来人不是别人。   正是他派出去察查饷银下落的三位供奉之一的孙德宇。   “回王爷,刚刚才到。”   孙德宇恭敬的说道。   “坐下说吧……”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他的语气很是无奈。   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听孙德宇说一个字。   但做什么事都得有个态度。   听不听得进去是一回事,听不听又是另一回事。   若是现在他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未免让这些前后操劳的部下心寒。   所以他必须得听。   即便听不进去,也得硬挺着坐在王座上,待对方把话讲完。   这些王府的供奉中,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孙德宇。   不是因为这个人不好。   而是因为他说话让人听起来,简直味同嚼蜡……   一句话为了说的清楚,都会颠三倒四的说上三四遍才肯罢休。   一开始的时候,震北王上官旭尧还有心纠正他一下。   甚至在他说话时,主动提问,想要以此来加快进度。   没想到这一问,却是让对方更加小心仔细。   就差连自己在外呆了这么多天,三顿饭吃了什么都说出来。   但孙德宇的武道修为,和办事能力却又是王府供奉中数一数二的存在。   遇到这等大事,却又不能不让他出马。   思前想后,却是只能忍耐……别无他法。   “王爷,中都查缉司已经介入了!”   孙德宇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听闻此言却是一惊!   他惊的不是中都查缉司的介入。   而是孙德宇此次竟然一反常态,单刀直入的第一句就说了重点。   要知道震北王上官旭尧已经在王座上调整好了一个最为舒服的姿势。   就等着孙德宇从自己离开王城开始,说说这几天那些个狗拉羊肠子的故事……   “中都查缉司?”   他们为何会知晓的这么快?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虽然他知道饷银被劫夺的地方是有一座查缉司站楼的。   这座站楼的楼长,冬亦省着虽然已经被靖瑶杀死。   但尸体却是被孙德宇一行人发现。   并且已经上报了中都查缉司。   此事,震北王上官旭尧也是清楚的。   但无论是擎中王刘景浩,还是中都查缉司却是都还没有回复。   这介入二字却又该如何谈起?   “在下在饷银被劫夺的镇子中遇到一人。却是曾经查缉司的司督韵文,只不过几年前她离开了查缉司,化名为月笛在江湖里闯荡。”   孙德宇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听后更是思虑重重……   中都查缉司的建制他很是了解。   司督只有两位。   在查缉司仅仅次于查缉司掌司卫启林。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这个……这……此人在化名月笛之后,却是和犬子有旧。”   王爷这一句话,却是刚好问到了孙德宇最为尴尬之处。   一向荡然坦坦的他,却是支支吾吾起来。   “你接着说!”   震北王上官旭尧一看这孙德宇的样子,就知道这其中定然是有些让他难以启齿的故事。   他也不愿意看着自己的部下难堪。   于是轻轻一笑便一笔揭过。   还招呼侍从上两壶酒来。   震北王上官旭尧并不爱喝酒。   奇怪的是,他每次见到孙德宇却是就想喝酒……   然而孙德宇向来滴酒不沾。   只有在遇上极大的喜事时,才会倒上半杯,聊表心意。   两个不喝酒的人,为何要上酒呢?   震北王上官旭尧却是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他只觉得有时候清醒的人太过于执着,一点都不懂得浪漫……   醉醺醺的多好,迷离的看看这片天下,难过的事就能浅淡很多。   “而且在韵文身边还有两个年轻人,想来也是和查缉司有些渊源的。”   孙德宇接着说道。   “几日前,我在红雁池钓鱼时,曾感到饷银被劫夺的方向传来一阵天机大道的紊乱。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是韵文……出剑开了一线天……差一点就步入了天神耀九州的修为。”   孙德宇说道。   “这韵文厉害啊! 最后为何没成?”   震北王上官旭尧却是来了兴致。   “她……自己放弃了。这其中有段隐情……”   孙德宇思量了半天,终归是把韵文和他儿子的那段往事说了出来。   说完之后,他就一直低着头。   目光再也无法直视。   酒已经上桌。   孙德宇低头看着酒杯却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仰头饮尽。   喝完这杯酒时,他却看到震北王上官旭尧却是也端着酒杯。   双眸之中泪光闪闪。   “唉……有情有义啊!真可谓是人间奇女子!”   上官旭尧竟然感慨了起来。   不知不觉,连喝了好几杯。   回过神来之后,却是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   连忙收敛了神情。   本是瘫坐在王座上的身躯,也正了正身形。   “而后,韵文与那两位年轻人就离开了。看方向,应该是去了阳文镇。”   孙德宇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点了点头。   阳文镇虽然不是距离饷银被劫夺之处最近的镇子,但方圆百里之内,却是只有阳文镇一处地方有查缉司站楼坐落。   并且阳文镇的查缉司站楼的楼长还是一位司抚。   “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向王爷禀报!”   孙德宇放下酒杯说道。   “何事?”   震北王上官旭尧感觉到接下来的事一定很不寻常。   因为孙德宇骤然从方才的尴尬之中变得肃穆了起来。   “寒灯人现身了……就在阳文镇。当日是阳文镇查缉司站楼楼长晋鹏的寿宴。寒灯人带着他的孙女,现身于寿宴之上。”   孙德宇说道。   “寒灯人!怎么最近我这震北王域却是如此热闹……”   震北王上官旭尧晃了晃脑袋。   草原人,中都查缉司,寒灯人。   以及死去的晓立。   光是一眼瞧过去,围绕着震北王域四百万两边军饷银被劫夺一事,就有四股不同的势力。   这还没有算上,他自己震北王域的人马。   上官旭尧沉吟了半刻,把晓立已死的事告诉了孙德宇。   同时,让他扛起了晓立先前的职务。   执掌王府以及王城中一切琐碎纷杂的事物。   孙德宇本想拒绝。   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客套。   王爷委了重任在肩,总得是推辞一番才好。   但上官旭尧却是摆了摆手。   起身抬腿,就离开了大殿。   眼见自己的这位王爷,却是一点不着急。   孙德宇没奈何的只能深深叹了口气。   他要去一趟晓立的府邸。   人虽然死了,可是东西还在。   说不定就能发现什么端倪。   震北王上官旭尧一直走到后殿外的园子中才停下了脚步。   原本,即便是在王府内他也是要做轿子的。   可是今天却忽然觉得,走走路的感觉还不错。   腿脚本就是越用越灵敏。   上官旭尧本就是专精腿法的武修,却是极其不爱活动他的双腿。   这也是极为罕见的事情。   后殿外的园子里,搭着一个戏台。   他早就决定了,今天回来一定要听戏。   外面的事,就让他们去忙活好了。   总有忍不住的人先蹦出来。   尤其是知道中都查缉司已经介入了之后,却是让他心中更加坦然。   要是别的王爷,或许还会对查缉司有些芥蒂。   毕竟谁也不愿意这么一颗钉子,就牢牢的钉在自己的王域内。   但震北王上官旭尧却不是如此。   他反而很喜欢中都查缉司。   甚至曾经还让擎中王刘景浩在震北王域多建立几座站楼,他出钱。   因为他觉得,中都查缉司的存在,省去了他很多的事情。   比如这次饷银被劫夺。   岂不是中都查缉司就比他的人马先知先觉?   况且还死了一位省着楼长。   于公于私,查缉司却是都得追究到底了。   到时候查明白了,自己再带着人马去浩浩荡荡的收个尾,道声谢!   岂不就是万事大吉,天下太平?   想到这里,因为晓立被杀的心情却是顿时云开雾散,无比轻松起来。   戏台旁,那两位提灯笼的人,早已恭候在左右。   “你们跟着我做什么?”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保护你。”   一人说道。   “怕你死了。”   另一人说道。   “我活的好好的,怎么会死?”   震北王上官旭尧又气又笑的说道。   这兄弟二人的确是他秘密培养的武道高手。   但除了修武之外,却是没有让他们过多的了解这世道……   因此无论对谁说话,都是如此生硬且直接。   就连对自己的主子,上官旭尧也不例外。   “晓立前面也好好的活着……但也是说死就死了。”   一人说道。   “行行行……你们一定要把我保护好了!我要是死了,就做鬼缠着你俩!”   上官旭尧说道。   却是不愿意再和这兄弟俩争辩什么。   只是他突然觉得,自己身边的人怎么一个个都跟木头似的……   呆板无比,不知变通,更没有意思趣味。   晓立在的时候,倒是还能有所调剂。   可是现在他也死了。   代替他的,却是比这俩兄弟好不了多少的孙德宇。   这王府,眼见就要变成死水一坛。   却是让这位震北王上官旭尧无比头痛。   不过这二人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当戏台上的戏子开始唱戏,震北王上官旭尧喝着茶,津津有味的听着时。   他手中的茶杯却是突然被一枚弹珠打碎了。   这枚弹珠,本事算准了时间,要在震北王上官旭尧的双唇贴在杯沿时将茶杯击碎。   没想到震北王上官旭尧却是手抬到了一半就停了下来。   可是对于此刻来说,弹珠已经出手,无法更改。   但诡异的是,震北王上官旭尧好似有意迎合一般。   停顿之后,却是快速的抬起了手和手上的茶杯。   同时他的头朝旁边偏侧了几分。   这样茶杯碎裂之后的茶汤,就不会溅射的他劈头盖脸都是。   这枚钢珠在击碎茶杯后,势头仍然不减。   继续朝着身后的门柱飚射。   门柱是木质的。   底部包了一层紫铜。   那枚弹珠透过紫铜,将门柱的底部打出了一个碗口大的窟窿。   “啧啧啧……真厉害!”   震北王上官旭尧看着那个大窟窿说道。   那俩兄弟,已经沿着钢珠飞来的轨迹追了过去。   转眼就隐没于戏台背后的假山之中。   “调虎离山!好聪明!”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竟是还鼓起了掌。   随着掌声,有一人从戏台的另一侧走了出来。   “只不过,我身边却不止一直虎。”   震北王上官旭尧微笑的看着那人说道。   从他的身后骤然窜出一个人影。   是一位女子。   腰身纤细,犹如水蛇。   手持一条长鞭。   让人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这女子更像蛇,还是长鞭更像蛇。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女子手中的长鞭已然出手,卷向那人的颈部。   不过这位刺客显然对震北王上官旭尧身边的护卫极为熟悉。   眼见鞭影闪烁。   立即举起刀锋,侧立在自己面前。   如此一来,这女子的长鞭若是卷向了他的颈部,必能立即被刀锋割断。   以逸待劳,却是让这女子自投罗网。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女子手中的长鞭不是皮鞭。   而是用软铁线扭成的铁鞭。   贴边缠绕在他的刀锋上。   非但没有被割断。   反而把他全然套住。   女子运起劲气一拉。   这人便如风筝一般飞了过来。   “你刚才说谁是虎?”   女子眼见的手,这才斜眼对着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我是我是……”   上官旭尧陪着笑说道。   笑的有些着急,却是咳嗽了两声。   再彪悍的女子,却是都不愿意被人说成老虎的。   你尽可以说着女子的腰像水蛇,性子像小猫。   除了老虎之外,你可以用任何动物来形容一个女子。   但就是老虎不行。   因为母老虎自古就不是个好词。   虽然算不上骂人,但总会让女人心里很不舒服。   本来女人的共性应该是你说什么,我却要偏偏反着做。   男人的轻狂只在少年时。   女人的叛逆,却是一辈子的事情。   毕竟这口是心非,东西不定,才是她们的主要精神。   但只有母老虎这个词很是超脱……   你若说一个女人是母老虎,那她不管是不是,都一定会在下一刻变成一头吃人猛虎。   决计不会反着做,变成一只乖巧的小猫。   眼下这女子对震北王上官旭尧的态度,不就说明了一切?   不过说完这句话,这女子却是脸色突变。   因为她手中长鞭传来的力道过于轻浮。   根本不是一个人的重量!   拉倒眼前一看,却是只有一件衣服,一柄钢刀。   “金蝉脱壳!”   震北王上官旭尧看着掉落在地的衣服说道。   “就你词多?”   女子很是生气的说道。   “不是词多,而是的确如此啊!”   震北王上官旭尧无奈的摊了摊手说道。   随即转过身子,让戏台上因为害怕而缩成一团的戏子接着唱。   “命都快没了,还有心听戏?”   女子站在他身后嘲讽的说道。   “你说……一个被杀的人,和杀人的人谁更着急?”   震北王上官旭尧换了个茶杯,喝了一口茶说道。   “不知道。都着急吧。”   女子仔细的想了想说道。   “错!当然人是杀人的人更着急!而且杀而不死,却是最最着急!”   震北王上官旭尧一拍桌子说道。   “这却是为何?”   女子歪着头问道。   “因为我已经知道了有人要杀我,为什么还要着急?而他们却要急着谋划安排,抽准实际。一击不成还有留个后手。二次不成,还要准备第三第四次,你说谁更着急?”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倒也是这么个理……可是你就不想着如何反击?”   女子问道。   “我的反击,就是以静制动。敞开大门,亮亮堂堂,等着就好。”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以静制动,也得弄清楚对方的底细才行啊!”   女子皱着眉头追问道。   “那些事……想起来太费脑子。查起来又会闹得满城风雨。既然他们就针对我一人,那我就老老实实的等着不就好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你就不怕自己真的死了?”   女子莞尔一笑问道。   “怕……但小时候我家里人给我算过命,说我至少能活八十八岁。”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没看出你还这么迷信……”   女子撇了撇嘴说道。   “我不迷信。或者说,我只迷信我愿意相信的事。”   震北王上官旭尧也笑了。   还从衣襟中拿出一封书信。   “帮我把这封信,送给孙德宇。”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这封信是他在晓立死后,坐在轿子中回王府的路上写的。   若是没有方才的刺杀,这封信却是也没有用处。   但眼下已经发生了,这封信中所陈述之事就变得尤为重要起来。   而写信这个方式,也是震北王上官旭尧想出的和孙德宇交流的绝佳方式。   虽然写字要比说话麻烦的多……   但对于和孙德宇那样的人来说,这却是效率最高的方式。   “你就不怕我走了,那人去而复返?”   女子接过信后问道。   “起码他也得再找件新衣服才能来,绝对要比你送信慢得多。”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言毕,却是又继续专心致志的看戏。   说来也奇怪。   他不喜欢孙德宇一句话反复的说数遍,却是喜欢听着戏子把一句话唱出一盏茶的功夫。   看来他不喜欢的只是重复。   只要下一个字是新鲜的。   即便那来的再晚。   这位散漫的王爷却是也有耐心去等待。 第三十九章 无畏的少数【二】   北方的夜,总是来得极为突然。   不知不觉,就像一层薄纱轻轻覆盖下来。   罩在靖瑶一行人的身上。   他们才刚刚从山林中走出。   虽然都经过了伪装,但这样一个长长的马队,又带着所有家当,还很引人瞩目的。   高仁为靖瑶准备的可不止一位女眷。   还有震北王域的当地服饰。   草原人天生体格雄壮。   要到一般的成衣铺去买,估计很难会有合适的。   这些个衣裳,却是高仁专门请来裁缝定制而成。   “天黑了!”   高仁说道。   “嗯……”   靖瑶应了一声,仍旧骑着马,朝前走着。   靖瑶很是心不在焉。   但目光却笔直的望着前方。   望着最后一刻的阳光。   “前方五里左右,有个镇甸!”   高仁接着说道。   “嗯……”   高仁却是一句接一句,非要逼的靖瑶说话不可。   先前二人早有约定。   高仁虽然会一路同行,但这一路上,却是都要听从靖瑶的安排。   近处苍山如海。   远看残阳如血。   “错过了这处镇甸,今晚就得睡在野地里了!”   “人都要睡觉,难道你不困吗?”   高仁反问道。   “我不困……我只想多赶路,早点到。”   起码在到那铁矿场之前必须得如此。   “你想睡觉?”   靖瑶终于是回头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但靖瑶却是忽略了一个现实。   那就是没有人会在晚上搬家。   晚上搬家的人只有两种。   靖瑶冷冷的说道。   兵贵神速,迟则生变。   唯有速度才能决胜一切。   但保命的人,却是什么都不会带,只求能跑的越远越好。   说完这句话,靖瑶好似是突然明悟了这般道理。   于是嘴里轻轻的呵了一声。   第一种是欠了钱,连夜出逃躲债。   第二种是杀了人,连夜出逃保命。   躲债的人,自会带上一切能带的走的家当。   此处是震北王域的燕州地界。   距离鸿州只有一条小河的距离。   白日里天气好的地方,都可以隔水相望。   催促着胯下的骏马,撒开了四蹄。   终究,还是在日落之后不久,赶到了高仁说的这座镇甸。   花灯初上,街上熙熙攘攘。   他让高仁和部下先找一处地方落脚,自己却是纵马先去了水边。   在河边,他没有看到任何渡船。   想必在这个点过河的人也极少。   这处镇子名为夏彤。   虽然是个地名,但却像极了女子的人名。   靖瑶带着马队,浩浩荡荡的走进镇子中后,自然是引得路人纷纷围观。   震北王域的所有矿脉,大部都在鸿州境内。   燕州只占了一个尾巴。   所谓水切山。   船家要么在镇中吃酒,要么就是一日操劳早已睡下。   靖瑶轻轻的叹了口气,只得调转马头返回镇中。   他心里的确是想在今日就过河的。   门面不大。   一层是酒家,上面两层是客栈。   这般设计倒是极好。   山断水。   有水的地方,山要么是傍水而起,要么就是被中分左右。   镇中有一座小店。   “客官可是和他们一道?”   伙计问道。   “你这有多少客房?”   喝醉的人,只需要摇摇晃晃的上个楼梯便能一头栽倒在床上,酣睡一晚。   不过若是真心求醉的人,怕是最后连上台阶的力气都没有……   靖瑶下了马,把缰绳交给门前的迎客的伙计手里。   “三层,我都要了!不要再让别人上去!”   靖瑶说罢拿出了些散碎银子信手扔在地下。   “好嘞!您尽管放心!”   靖瑶问道。   “除了二层有几位客人以外,其余都空着呢!”   伙计说道。   别说是掉在地上。   就是仍在烂泥潭里,大粪池里,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捞出来。   银子就是银子,什么都玷污不了。   这伙计蹲下身子,边捡钱便说道。   他丝毫不在意这银子是递给他手上,还是仍在了地上。   在这伙计眼里,银子这东西,可是世上最圣洁的玩意儿!   如此一来,这钱岂不就是白得的?   什么事都不用做,却就能领了赏钱。   放在谁身上,都会高兴的笑出声来。   不过这伙计开心,可不光光是为了拿到了赏钱。   而是因为,他在心中盘算了一番后发现,靖瑶这一行人却是刚刚好够把第三层住满。   却是也省去了自己和掌柜的一番口舌的功夫。   掌柜的问道。   “大鱼大肉可劲儿的上!然后要你这里最好酒!”   高仁拍着桌子说道。   走进店中,靖瑶一行人却是占了三个座头。   掌柜的一看来了这么多人,顿时亲自走出来伺候,脸上满是殷勤。   “几位要吃点什么?喝酒吗?”   一眼就看出这高仁并不是这一行人中能做决定的主。   想要让自己去后堂吩咐这些个菜品酒水,还得自己身边这位爷点头才行。   “就先这些吧。酒不用太多。”   掌柜的看了他一眼,嘴上应了一声好。   但身子却并不动弹。   掌柜的眼力见儿十足。   却是立马就转身朝那后堂走去。   这会儿,门口那位迎客的伙计却是也回到店里支应。   这俩人像走马灯似的绕着靖瑶来回转。   靖瑶说道。   “得嘞!您请好,立马就上!”   掌柜的说道。   高仁说道。   他自是能知道靖瑶在想写什么。   因此这一路上都总是赶在靖瑶说话之前,就给了他答案。   让靖瑶很是不爽。   他看了看自己一行人,却发现那位女子不见了踪影。   “她先去房间了,说要收拾一下。”   可次次如此,却就是卖弄聪明。   聪明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不单单是惹人嫉妒这么简单了……   而是令人生厌!   这样虽然是让靖瑶省去了不少心事。   但事事都被人看透的感觉,着实令人生厌。   一次两次,还能说是推心置腹,心有灵犀。   待到那女子下楼,酒却是也刚好上了桌。   那女子很是自然的坐在了靖瑶身边,为他斟酒。   本来他的身份就是靖瑶的眷属。   现在的靖瑶看高仁却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路上有几次都差点拔刀相向。   不过每次他的手刚刚按捺不住的,扶在刀柄上,高仁却是就笑嘻嘻的夹着马走开了。   “我只有花名。现在你愿意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好了。”   女子说道。   靖瑶点了点头。   如此这般态度做法,也是情理之中。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靖瑶端起酒杯,低声说道。   就连先前吩咐掌柜的时,也是让酒不要太多。   反观高仁,却是直接拿着酒壶喝了起来。   嘴里还直呼过瘾。   却是只闻了下杯中的酒香,但却没有喝下去。   草原人无肉不欢,无酒不欢。   靖瑶怎么今晚一反常态却是没有喝酒?   他不是不想喝酒。   而是不敢喝。   尤其是在高仁面前,不敢喝。   靖瑶淡漠的瞥了一眼。   并不多说什么。   只是招呼着自己的部下们随便。   人做事都要有目的。   高仁有自己的目的。   掌柜的和伙计大献殷勤是为了赚钱,这也是一种目的。   只要自己的脑子稍微一慢。   他就得担心会中了高仁的算计。   这种的担忧从出发时就萦绕在他的心头,直到现在却是也没有散去。   他甚至想直接了当的开口询问,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对于高仁这样的人来说,他想说的,会事无巨细全都告诉你。   不想说的,你却是一个字都别想听到。   可是高仁这此如此积极的要与靖瑶通行,却是一点好处都看不见。   这个问题靖瑶在茅屋中见到高仁时已经就想过。   但却没有得到答案。   鱼,夏彤镇外那条河里的鱼。   做法,也只是普通的红烧。   不过却是没有过油。   何况靖瑶也不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本事能够去制衡住高仁。   “客官可是远道而来?”   掌柜的亲手端上了一盘鱼,放在靖瑶的面前,而后开口问道。   “怎么这饭菜,却是都没有油水?”   靖瑶问道。   他嘴里咀嚼着青菜,只觉得异常寡淡。   所以上桌的样子却是很不好看。   靖瑶没有吃鱼。   而是加起了一口青菜。   “油水和盐巴跟远近有什么区别?”   靖瑶问道。   “夏彤镇这个位置,是两州的交界处。本来是地里位置极佳,来往的行人客商络绎不绝。”   不但没有油水,就连盐都放的极少。   “所以才说客官是远道而来啊……”   掌柜的叹了口气说道。   靖瑶虽然心中不喜,但为了表现出自然平和,也是颇为客气的给掌柜的倒了一杯酒。   “那现在为何却是落魄如此?我看这镇上只有你这一家酒肆客栈不说,就连这大厅中却也是空荡荡的……”   靖瑶说道。   掌柜的说道。   却是从旁边搬了一把椅子坐下,看着架势,也是个话痨的主……   一旦开腔,不说完定然不肯罢休。   靖瑶也不例外。   “夏彤镇环山,东面是一处绝壁,西面则有一条山路小道,不过却是得翻越那座回望峰。山路崎岖,这大家都知道。不过借着河道之便,却是更要轻快的多。这条河,一直往被北可直达震北王城。往南,则汇入了太上河。”   掌柜的说道。   他对这夏彤镇的事情,毫无一点兴趣。   毕竟明日一早,他却是就要离开了。   不过这掌柜的话,却是很能勾起人的好奇。   小时候,他住的营帐前也有一条河流。   弯弯曲曲的流过草原。   清晨的时候,年幼的靖瑶都会早早起床,爬到离营帐不远的一个高处眺望。   “有如此沟通南北的河道,夏彤镇也算的上是一方世外桃源了!”   靖瑶说道。   掌柜的这一番描述,却是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故乡。   靖瑶躺在地上。   仰望着天空。   却是觉得自己一伸手就能够到似的。   看着东方的红日,从草原尽头那终年白雪皑皑的山风背后升起。   在绚丽朝阳的映衬下,天空却是显得特极为碧蓝。   但却并不高远。   一直到盛夏时节,都还能看到各色野花在无垠的绿中点缀其间。   若是赶上昨日下雨。   空气中都会混着一股湿漉漉的芳香。   无边的蓝和无边的绿在尽头的雪峰下汇合。   犹如一块完整无暇翡翠,荡漾在海水里,还点缀着一小块羊脂。   草原的春天来的并不算早,但却总是很长。   到这时,他的母亲也起来了,放出家里圈养的牛、羊、马。   它门成群结队,迈着悠闲的步子,卧在地上,很是漫不经心地啃着嫩草。   而看护它们的,则是一匹小狼。   那是泥土混着花与草的气息。   洁白的营帐星星点点的坐落在草原上。   在逐渐升高的日头下,熠熠生光。   一阵风吹来,把母亲的呼唤声送到靖瑶的耳畔。   他便小跑着从高地上冲下来,穿过这一群牲畜,伸手摸一摸自己的小狼,而后走进了营帐。   半上午的时候,远方都会传来一阵铃铛的清脆。   那是靖瑶的坐骑,也是他最忠实的伙伴。   阳光下,它的毛色格外发亮。   尤其是耳朵上与脖颈处,好似每一根毛尖都闪烁着新光。   让他快快长大,变得和这位领头人胯下的狼一样威风。   不过每次他的小狼,却是都会对这番言语嗤之以鼻。   扭过头,夹着尾巴便离开了。   那是草原上的商人,带着货物,顺着河道走来,沿路贩卖。   领头的人骑着一匹高大俊美的狼,那矫健身姿在蓝天、雪峰和绿草的映衬下,显得威武雄壮。   靖瑶看着领头人胯下的狼骑,总是会抱住自己小狼的脖子耳语一番。   弯曲的河水也不例外。   流动着的红色的河水,如火烧一般。   母亲告诉他说,那是先祖们流淌的血液。   这还不是靖瑶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光。   相比于明媚的朝阳,他更热爱深沉的晚霞。   日落让草原都镶上了一圈红晕。   若是有一个天,外来的异乡人想要夺去这新鲜的空气,碧绿的草原,鲜活的河水该怎么办?   所以他的母亲在靖瑶十岁那年,给了他一把刀。   那把刀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却是太过于笨重……   他们虽然已经逝去,但依然化身于草原的万物之中,无声无息的滋养着我们,守护着他的后代子孙。   靖瑶是喝着这条河中的水长大的。   那边是先祖们用自己的血液哺育了他。   血迹是能用清水洗涤的吗?   血迹唯有用鲜血才能够完全澄澈。   年幼的靖瑶抱着父亲的刀,看到落日在河水中的倒影,竟然足足有十八个之多。   不过这却是他父亲留下来的刀。   刀鞘上仍然带着干枯的血迹。   直到今日,靖瑶却是也没有把它擦拭干净。   却是没有注意到身后母亲露出的一抹微笑。   风声可以送来母亲的呼唤,也会送走他最后一声的叹息。   母亲死后靖瑶并不悲伤。   母亲指着河水中落日的倒影,告诉他说,他的父亲当年战死时,身上除了刀剑的伤痕以外,还中了整整十八箭。   靖瑶愤怒的抽出近他一人高的战刀。   对着落日在河流上的倒影猛地斩去。   而他的母亲也一定看到了自己的儿子骑在狼骑上,纵横拼杀的场景。   靖瑶朝着门外望去,在漆黑的天幕上看到了一只翱翔的雄鹰。   在雄鹰的双翼之间,则是母亲更加灿烂的笑容。   草原人从来都能够坦然的面对死亡。   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英灵是不会泯灭的。   他们仍将存活在每一个草原人营帐前的篝火中,无声流淌的河水中,以及草原每一寸的土地中。   靖瑶喃喃的念叨了一句。   “的确是个好地方啊!不过自从那回望峰上来了一群山匪之后,这一切却是都变了……”   掌柜的接着靖瑶的话说道。   掌柜的看到靖瑶走神。   很识时务的闭上了嘴,坐在一旁静静的等着。   “是个好地方……”   “山匪?官府为何不出兵围剿?”   靖瑶问道。   草原虽然没有五大王域这么兴盛繁华。   靖瑶笑了笑。   他说的好地方,却是自己的故乡。   但却是让这掌柜的歪打正着,以为他在赞叹这夏彤镇。   “当然围剿了!可是这群山匪水性却是也极好……震北王的官军围剿的时候,他们带着抢来的钱财,都躲到了水里。却是几天都没从河里露头。官军扑了个空,只得一把火烧了他们的营寨,而后做了一番官样文章来抚民,就走了。”   掌柜的说道。   “这未免有些夸张……人怎么可能在水里几天都不露头?那不被淹死也会被憋死!”   但像这般的强人拦路,打家劫舍,却是极少发生。   一想到这,靖瑶却是高傲的把大厅中每一位震北王域之人都扫视了一遍。   心中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掌柜的说道。   靖瑶看了看他现在这般大腹便便的样子,着实是想象不到这掌柜的年轻时竟然还是位水中健儿。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河边很多人就靠着一身好水性过活……来往的船只若是不慎倾覆了,他们便穿上自己做的一套水具,下去帮人打捞。”   靖瑶说道。   却是觉得这掌柜说话,有些过于言过其词。   “客官你可能是久居内陆!却是不知道这河岸边的许多人都能够如此!就是我在年轻的时候,也能一口气扎猛子游出去个一里多!”   他只见过盔甲和钢刀。   水具这个词对他来说着实新鲜。   “每个人都不同……大体都是用油布做的一身不透水也没有空隙的衣服。然后嘴里叼着一根掏空的木棍,可以伸到水面上呼吸。这样就算是在水里待个几天都没事。就是撑不住肚子饿!”   掌柜的接着说道。   “水具?是何种模样?”   靖瑶问道。   靖瑶问道。   “这是当然的!他们已经上了这条道儿,发了财!哪会这么轻易放弃?去而复返之后却不光只是当山大王了……就连那夏彤镇这附近的河道却是也都管了起来!”   掌柜的说道。   掌柜的边比划边说。   说完还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所以那些山匪在官军走后又去而复返?”   “所以啊……外来的客商再想到夏彤镇做生意,或是路过夏彤镇去往鸿州,都要被他们以各种名义刁难。甚至还私设公堂!种种名目的苛捐杂税更是不计其数……久而久之,大家却是宁愿绕远路,也不贪图这近处了。夏彤镇便就如此没落了下来……”   掌柜的说道。   语气里也尽是无奈。   靖瑶听闻后点了点头。   难怪方才他去河边的时候,却是连一个船家都没有看见。   原来这水路旱路,却是都被那帮强人所垄断了。   掌柜的说道。   说罢又喝了一杯酒,便起身准备离开。   “既然你能弄来这油盐酒水,你可是与那一伙儿强人熟识?”   “所以这饭菜缺盐少油,也是因为如此了?”   靖瑶问道。   “可不是嘛!就这点,还是我好不容易从外面弄来的……这家店说老不老,好歹也是算个祖传。我是准备活一天,开一天。儿子和一对闺女,都跟着老婆回娘家过去了。我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反正夏彤镇的人是越来越少咯……”   “哪里能说是熟识啊!那都得叫孝敬!领头的三五个人,比我的儿子也大不了几岁,我就差没叫一声爹了……”   掌柜的说道。   却是带着一肚子怨气,又坐了回来。   靖瑶忽然开口说道。   掌柜的背对着靖瑶,眼里闪过一道精光,嘴角朝上勾了勾。   但待他转过身身来后,却是又满脸苦相……   掌柜的连连摆手说道。   靖瑶早就想到了这一层。   方才开口叫住这位掌柜的,也是因为此事。   “我明日要渡河去鸿州。”   靖瑶说道。   “这位客官,别怪我没提醒您……您要是就这么去往河岸,按时根本不会有人搭理你的!”   自己如此一番,只是为了勾着他说出来。   想想也的确是憋屈……   堂堂草原王庭的部公,在整个草原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可是我都来了……总不能再掉回头去绕远路吧?”   靖瑶说道。   他知道这位掌柜的定然是有门路。   声音不大。   语气极轻。   “夫人好见地!的确是如此……所以客官您要是没有什么准备,却还是原路返回,绕道去鸿州的好!”   怎么到了这震北王域,却还是得给一伙强人上供奉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   靖瑶身边的女子开口说道。   这阵悸动却又转眼化为苦痛。   却是她自己想得太多太远,自作多情了……   人生如戏,但演的就是演的,假的就是假的。   掌柜的对这那女子拱了拱手说道。   只是听到他口中的‘夫人’二字,那女子心头却是萌发了一阵悸动……   她望了望靖瑶冷峻刚毅的面庞。   靖瑶察觉了身边女子的异样。   但却仍旧不动声色的问道。   “当然是……”   真正的事可以搬到戏台上去唱。   但戏台上的事,又能有几件可以唱成真的?   “掌柜的所谓的准备,是准备什么?”   “这准备定然是有……只是这山门高远,却是无路可走啊!”   靖瑶说道。   高仁听着二人的谈话,却是只顾喝酒,毫不理会。   掌柜的伸出右手,拇指在其余四指间搓了搓。   靖瑶看到这个动作,笑了笑。   掌柜的也跟着笑了。   但靖瑶也不是个傻子。   夏彤镇如果都成了这副模样,他掌柜的还能在此站稳脚跟经营客栈酒肆,那就一定和那伙儿强人们关系匪浅。 第四十章 无畏的少数【三】   靖瑶的酒刚喝了一半,就透过门窗,看到外面泛起了雾气。   临水的地方,自然潮湿。   雾气是难免的事。   就连草原上,每天清晨太阳还未升起时,也会有一层淡淡的轻纱状薄雾。   只不过算时间,现在却是有些早。   天黑之后不到两个时辰便起了雾气,   着实有些太早……   甚至不符合常态。   “掌柜的,这夏彤镇雾气怎么上来的如此之早?”   靖瑶问道。   “水边儿起雾,就和林中见鹿一样,常有的事!”   掌柜的随口说道。   靖瑶心中却是一阵冷笑。   若是林中处处可见鹿,那猎人该有多幸福?   却是也不会为‘猎鹿人’专门给个头衔了。   无论鹿还是虎。   无论是‘猎鹿人’还是“射虎人”。   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和这水边每日都会起雾,却是一点儿都不一样。   掌柜的这一句话,能哄的住外地人和没见识的人。   却是哄不住他。   就在这时,门口处却是又走进来了一位小姑娘。   年龄不大,满脸都是怯生生的模样。   进门的时候,或许是因为紧张,却是没有看到脚下的门槛。   磕碰之下,就连手上挎着的篮子都差点飞了出去。   “一位?”   掌柜的抬眼看了一下那位小姑娘,并不上前搭话。   使眼色,让那位伙计上前去问询。   若是旁的酒肆客栈,来了客人自然是好事。   客人越多,生意越好,掌柜的赚钱也越多。   可是靖瑶却从这位掌柜的脸上看到了些许不耐烦。   这种不耐烦,好似正是因为这位进门的小姑娘而引起的。   “一位……”   小姑娘低声说道。   头压的很低。   都不敢和这位伙计对视。   要是放在平常。   这位流里流气的活计,说不定还会调笑戏弄一番。   但是今日,却是没了这番心情。   小姑娘在靖瑶不远处的桌子前坐下。   从怀里掏出了两个白面饼,却是让伙计给他上一坛子酒。   “一坛酒?咱店里的酒可贵……”   伙计说道。   “我有钱……”   小姑娘用嘴咬着面饼,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银锭。   “不过,你喝得完一坛吗?”   伙计看到银子,语气顿时缓和了下来。   但他还是好奇,这么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怎么会要满满一坛子酒。   可是小姑娘却没有说话,只是小口小口的吃起面饼来。   伙计拿走银子摇了摇头。   觉得今晚进店的,就没有一个正常人。   酒坛子很快就摆在了小姑娘的桌上。   小姑娘却仿佛没看见一般。   仍旧在吃着自己手中的白面饼。   只不过速度却是明显快了许多。   不一会儿,一个面饼就吃完了。   现在,小姑娘的目光却是盯着酒坛子不放。   伙计的确没有糊弄她。   这一坛子酒,上面落灰不少。   一看就是在酒窖中存放了很久。   不过老酒封泥重。   这是喝酒之人都知道的事情。   伙计并没有替这位小姑娘打开封泥。   靖瑶也在想,她究竟能不能打得开。   谁料到,酒坛子上厚重的封泥,被小姑娘伸出食指一勾,就尽皆碎裂开来。   却是一粒土星欧没有落进坛子里。   看到这般手法,就连靖瑶的部下也忍不住啧啧称奇。   谁能想到看似瘦弱的小姑娘,却是有这般指力?   酒坛已开。   酒香四溢。   小姑娘闻着酒香,脸上浮现出了笑意。   看的出她对这酒很是满意。   随即便撸起袖子,拿着桌上的碗,从酒坛子里一碗一碗的舀着酒喝。   酒水随着晚边滴拉在身上却是也毫不在乎。   就这样一口气喝了三碗之后,却是才满足的长叹一声。   抬头在大厅内看了一圈。   把靖瑶等人也都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会儿她的神情却是和刚进门时截然不同。   靖瑶看着这位小姑娘,轻轻的笑了笑。   “你从哪来?”   靖瑶问道。   “南方。”   小姑娘说道。   “我叫余梦。”   小姑娘又喝了一口酒接着说道。   靖瑶微微一愣。   他并没有询问这位小姑娘的姓名。   不过这个名字倒着实有趣。   余梦。   难道这梦境竟是还能有所剩余?   靖瑶不懂。   他只是看到这位小姑娘喝酒的样子,而有些好奇罢了。   “南方……南方不是都喝茶?”   靖瑶问道。   在他的对五大王域的认知里。   南方人是不怎么喝酒的。   都说南方柔和,像一盏茶。   北方浓烈,似一杯酒。   茶中的娴静,飘逸,配上那桨声灯影,丝竹清扬。   颇有几分遗世而独立,物我两相忘之感。   而在北方,却是有些近似他们草原。   一碗下肚,豪情纵生。   多少人一手执酒,一手握刀。   冷面立残阳,笑看人间无常。   “你说的没错!不过我是南方人里爱喝酒的少数。”   小姑娘笑着说道。   随后又舀了一碗酒。   “你也是要过河的吗?”   靖瑶问道。   小姑娘正在喝着酒,说不出话来,只能点了点头。   “我要去鸿洲!”   小姑娘说道。   “那倒是同路。”   靖瑶说道。   小姑娘一听同路,眼睛却是一亮。   一只手端着酒碗,另一只手拎着酒坛子就做到了靖瑶的对面。   “那明日可以一起走了!”   小姑娘举起酒碗对靖瑶说道。   靖瑶端起酒杯,和她轻轻的碰了碰。   却是很不好意思……   想自己喝酒时,向来也是用碗的。   怎么今天和一位小姑娘碰杯,却是用了王域内极小的杯盏。   正当他脑子里在想着这些事情时。   面前的这位小姑娘却突然趴在了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她喝醉了。   却是把靖瑶等人吓了一跳。   大家都清楚的听到,方才她头重重的磕在桌子上的声音。   所以这究竟是喝醉了,还是磕晕了?   却是谁也说不好……   只不过那小姑娘的的篮子,却是渗出了一大片暗红色的液体。   靖瑶的鼻尖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闻到了血腥味。   正是从那小姑娘的篮子中发出来的。   他把目光转向了高仁。   高仁仍旧是笑嘻嘻的看着他,并不言语。   他们不会知道,这位小姑娘在走进店里时,已经遭遇了六场追杀。   而她的衣裳之下的身体,却是也满满的缠着绷带。   为的就是不让鲜血渗透出来,让外人看见。   一个大量失血的人,是绝对不该喝酒的。   也不该去洗澡。   只能老老实实的躺好,每日三五碗鸡汤静养。   但她不但顺利的从这六场致命的追杀中脱身,而且还能安然自若的走入这家点中喝酒。   这小姑娘却是已经不能用厉害来形容了,而是了不起。   可惜,这样了不起的事迹,却是没人知道。   靖瑶只是好奇,他的篮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为何会有如此浓重的血腥味。   “一颗人头!”   高仁忽然开口说道。   “那篮子里是一颗人头!”   高仁又解释了一遍。   靖瑶点了点头。   死人他见的多了。   死人头也是。   草原有个习俗,就是征伐过后,砍下敌人的头颅扔到篝火中来祭奠先祖英烈。   以此求得往后的庇护。   但掌柜的和那伙计却是也不动声色。   这就让靖瑶很是奇怪……   虽然夏彤镇已然混乱不堪。   但一般人听到自己的店内竟然有一颗死人头,难道不该大惊失色才对吗?   “等她醒来,记得问她收两份房钱。”   掌柜的指着小姑娘,对伙计说道。   “为何要收两份?”   靖瑶问道。   “嘿嘿……活人一份,死人一份。”   高仁笑着,抢在掌柜的之前说道。   靖瑶蓦然……   这句话却是让他对王域之人又看低了三分。   靖瑶尚未吃饱。   但眼前的菜,缺油少盐,让他胃口全无。   结果还不等他发作。   一位部下却是有些醉酒。   抄起桌上的一盘菜,就朝着掌柜的砸来。   靖瑶的部下,嘴里骂骂咧咧。   说的却是草原语。   这几人都是他精心挑选培训过的。   对于五大王域的语言,却是早就烂熟于心。   但一喝多,再加上这菜品着实不成样子,便难免漏出了马脚。   靖瑶听在耳里。   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此刻若是出言解释,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罢了。   不过更让他惊异的是,那飞来的盘子却是被掌柜的稳稳托在手中。   就连那散落出来的菜叶,却是也都被他一一用盘子借住。   一点儿都没有落在地上。   “我说这位客官,饭菜不可口,您尽管骂!不过这盘子若是打碎了,可是得赔钱的!”   掌柜的说道。   随后起身走到靖瑶那位部下的桌旁,把菜重新放在了桌上。   瓷制的盘子,放在木头的桌上。   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响声。   这一闹,却是让那位部下的酒意已经醒了三分。   “你带的人也忒不中用了些……”   高仁用劲气传声。   言语只有靖瑶一个人才能听到。   但靖瑶却并未回答。   而是把自己桌上那条未动过筷子的鱼端到了高仁面前。   “你也是水边长大的人,吃鱼应该不费事吧?”   靖瑶说道。   同样是劲气传声。   只不过高仁听到了这句话,脸色却是骤然冷厉!   就连手中的筷子也有些僵在了原地。   他从未告诉过靖瑶关于自己的任何事情。   靖瑶是如何知道,他是在水边长大的人?   不过片刻的僵持过后,高仁却是转而一笑。   “多谢老爷!”   高仁拿着筷子,拱了拱说道。   他千算万算,却是都没有算到靖瑶竟然会调查自己。   更是没有算到,他竟然还会调查的如此细致清晰。   嘴里吃着鱼,心中却是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算计。   看来自己的确是不能小看这些草原人。   都说他们心思粗大,遇事只知用蛮力解决。   但却是忽略最重要的一点,顽强。   草原人自由磨练出来的顽强性格,不是五大王域中人可以比拟的。   而顽强的性格在很多时候,足以弥补自己心思不够玲珑的缺点。   靖瑶的心思在草原人中已经算是数一数二的细腻了。   再搭配上他这般顽强的个性,世上还能有他办不成的事情吗?   一次不行就两次。   永远不会有上限。   永远都要再试一次。   也就是用这种看似笨拙的办法,竟是连高仁从小在水边长大这样的事情都知道了。   这却是出乎意料之外。   不过高仁觉得,事情反而愈发有趣了起来。   若靖瑶只是个傻子,指哪打哪的,岂不是过于无聊?   如今这般就好比一杆秤。   一边是不断增加的货物,另一边也是不断累积的筹码。   双方都在寻找一个平衡点。   就这样不休的拉锯僵持着。   任何一点微妙的变化,却是都能让一方满盘皆输。   这样在悬崖边起舞的斗争,让高仁充满了欣喜。   “谁说这菜不好吃?”   后堂里传来一句洪亮的女声。   靖瑶回头,只见那后堂的帘子无风而起。   一位黄奕女子正叉腰站在那里。   “她是本店的厨娘。”   掌柜的说道。   靖瑶好奇的打量了一番。   厨子多。   厨娘少见。   没想到这家店却是由一位厨娘做饭。   其实单论这刀工还有火喉,这位厨娘都是极为不错的。   只不过是油盐有些少,吃起来味道很是寡淡罢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人家。   “家人不规矩,却是冒犯了!”   靖瑶说道。   “你想吃什么?”   黄衣厨娘厉声问道。   看来今日若是不夸她一句好吃,却是就过不去了……   不过女人大抵都是如此。   做饭虽然是厨娘的职业。   但一个女人若是做好了饭菜放到你面前,你不吃也不夸,那却是比结结实实捅她一刀还要难过无数倍。   尤其是像这位黄衣厨娘般,对自己的手艺极有自信的女人。   “都好。”   靖瑶了想了想说道。   “无菜无肉,可吃饼子?”   黄衣厨娘问道。   “吃。”   靖瑶点了点头说道。   黄衣女子转身回了后堂。   却是没有把门帘放下来。   她洗了洗手。   把衣袖卷起到手肘的位置。   露出两条并不嫩白,但却极为结实的小臂。   面团已有现成的。   用一个大铁盆扣着。   黄衣厨娘伸着头又看了看大厅。   嘴里念念有词。   似乎是再数这靖瑶一行究竟有多少人。   数清楚人数之后,他从难面团中化掌为刀,分出了一小半,放在案板上,开始揉搓。   动作极为麻利。   揉搓了一会儿,便往双掌中涂了些油。   一个面团,便在她的手下,被压扁成了一块面饼的形状。   不过这面饼却是不大。   看上去还不够一个人吃的。   这时,黄衣厨娘却是停下了手。   自己的双掌上又撒上了些许生面,然后便拽着这块小面饼不断的摔打。   这面饼虽小,但韧性却是极好。   摔打在案板上,发出一声声闷响。   犹如用拳头砸在门板上的声音。   如此摔打不停,那面饼却是变成了棍状,且约拉越长。   眼见就要脱手而出,但这黄衣厨娘却仍旧是不慌不忙的将手腕朝下一压,继而止住了这番势头。   一根长棍形状的面团,此刻却是要比先前大了不知多少倍。   “对不起掌柜的,却是把你的桌子弄脏了……”   也不知是不是这位黄衣厨娘先前摔打面团的声音太大,那位醉酒后趴在桌上的小姑娘却是悠然转醒。   脸上也有了些红光。   “无妨。脏了擦干净就是。”   掌柜的笑着摆了摆手说道。   “你要吃饼吗?”   黄衣厨娘伸头问道。   却是在问这位才醒来的小姑娘。   小姑娘摸了摸自己怀中还剩下的一张饼,继而点了点头。   黄衣厨娘看到她点头,便又从那大盆下揪出一小块面团。   而后和案板上这一长条揉在了一起。   接下来的动作,力道明显小了很多。   比之先前,就连一半都不到。   待那块新面团,完全融入了之后,黄衣厨娘将双掌一合。   把这一长条面团,分成了好几节。   数量不多不少,正好是靖瑶一行人再加上那位小姑娘。   “你爱吃饼子吗?”   小姑娘开口问道。   靖瑶点了点头。   草原本就是以面食为主的。   不光是草原,整个北方也是如此。   南方多水,稻谷丰厚。   不过草原人向来没有耕种的习惯。   除了肉食以外。   其余的事物要么是在通商口岸购买的,要么就是劫掠王域边境时抢夺的。   “我也喜欢!”   小姑娘说道。   随即又拿起碗,伸进坛子里开始舀酒喝。   靖瑶吃惊的看着这位小姑娘。   没想到她醒酒却是如此之快。   “以前我不喝酒的……醉一次就能多喝一点。”   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靖瑶没有言语。   而是转头看向了后堂。   相比于眼前的这位小姑娘来说,还是那位黄衣厨娘做饼更加有趣。   “今晚要下雨。”   高仁说道。   “下雨?我们已经住在了客栈里,下雨还会有什么影响吗?”   靖瑶问道。   “下雨之后,河道水涨,却是要比往常难过的多。”   高仁说道。   这些靖瑶却是不知道。   他也从来没有过如此的经历与经验。   但这些问题,他向来都不会放在心上。   草原人顽强,草原的部公更加顽强。   即便是被湍急的喝水冲走一百次,他也会一百零一次的挣扎起来,重新过河。   高仁言毕不久。   外面便哗啦啦的下起雨来。   往往下雨前总该是先起风才对的。   可是今夜的这场雨,却是没有任何预兆。   无风。   无雷声。   更无闪电。   就这样骤然降临在夏彤镇中,并且越下越大。   雨点打在屋顶和地面的声音,竟是都盖住了靖瑶等人的话语。   可是杂乱无章的雨声中,却有一个单调的声音,始终很有节奏的,在不断重复着。   就是那位黄衣厨娘揉面做饼的声音。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 第四十一章 无畏的少数【四】   伴随着雨声。   门口走进来三位蓑衣客。   在这个年头,穿蓑衣的人却是极为罕见了……   除了那些上了年纪的船家以及钓叟之外,平日里在街上很难看到有人身穿蓑衣。   尤其是在震北王域。   许多人甚至宁愿浪费时间在檐下躲雨,却是都不愿意撑一把伞。   毕竟这北方雨水还是少得多。   “客官几位?”   那伙计迎上去问道。   三人湿漉漉的走进来并不言语。   伙计看到他们脚上竟然穿的是草鞋,顿时便有了些鄙夷的神色。   脸上那份笑意也收敛的平淡无奇。   “哐当”   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   却是让本来单调的雨夜丰富了几分。   三人把身上的蓑衣脱下,扔在了门口。   靖瑶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三件蓑衣。   掌柜的也不例外。   普通的蓑衣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蓑衣虽然防雨,但却是极为轻便。   而这三件蓑衣怕是每一件都有几十斤重。   “这三人可是来头不小……”   高仁劲气传音对靖瑶说道。   “你认识?”   靖瑶反问道。   “不认识。”   高仁说道。   但他并没有摇头。   因为这话旁人本就听不到。   若是他无端摇头,倒是显得颇为突兀。   “不认识你怎么知道他们来头不小?”   靖瑶问道。   “他们穿的蓑衣都是铁质的……普通人别说穿在身上赶路避雨了,就是拿都拿不起来。”   高仁说道。   靖瑶定睛一看,发现这所以的确是有些不同。   虽然草原没有蓑衣。   但是他为这次潜入震北王域劫夺饷银,着实下了一番死功夫。   把五大王域的山川地貌,风土人情,全都通览了一遍。   因此这蓑衣他也是知道的。   若是普通的蓑衣被雨淋湿,仍在地下。   定然不会如此坚挺。   而方才落在地下的声音却也是证明了这一点。   “铁质的所以……他们就不怕生锈吗?”   靖瑶问道。   “是铁当然就会生锈,因此才会在铁蓑衣的外面刷了一层桐油。这不就起到了防锈的作用?”   高仁说道。   靖瑶看到那铁蓑衣上果然有一颗颗水珠正在来回滚动。   铁器的表面是没有这么光滑的。   高仁说的果然不错。   “他们会不会是夏彤镇的那一伙强人?”   靖瑶问道。   虽然他了解了不少常识。   但书里的东西毕竟都是干巴巴的陈述。   想要学以致用,非得亲眼看看,亲身体验一番才行。   “你真是高估震北王域的强人了……若是他们有这般能耐,能穿的住如此铁蓑衣的人,到哪里不能有一口好饭吃?却是非要做这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营生?”   高仁讥笑的说道。   靖瑶倒很是随意。   这本就是一家客栈。   他们能来,别人也能来。   只不过在掌柜的口中,夏彤镇已经很是没落了。   怎么今晚却是接二连三的来了这么许多?   除去靖瑶自己这一行劫夺了边军饷银的要犯以外。   还有一位篮子里装着人头。   几碗就醉,半刻酒醒的小姑娘。   现在却是又多了三个身穿铁蓑衣的外来客。   三人找了一副空座头坐下。   却是有意的离靖瑶一行人很远。   那位小姑娘却是又醉了。   正趴在桌子上小憩。   只不过她这次醉的时间,却是和那三位蓑衣客进门的时间一样。   她的头磕在桌子上的声音,刚好被铁蓑衣落地的声音遮挡住了。   三位蓑衣客居中的那位,抬眼看了看靖瑶。   但目光却是始终停留在那位醉酒的小姑娘身上。   其余两人,则是看着小姑娘的篮子发呆。   一下雨,外面泥土跟河水的味道翻涌而起。   倒是把篮子里那颗死人头的腥臭掩盖的结结实实。   桌上本来的血迹也早已被伙计擦拭干净。   现在从外面看上去,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篮子而已。   却是无论如何也犯不着让这两位蓑衣客如此关注。   靖瑶看了一眼高仁。   眼中满是无奈。   本以为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却是总是会出现意外。   这三人明显是冲着这位小姑娘而来的。   但这位小姑娘却是现在又和自己等人同桌把盏。   三位蓑衣客想来必是把自己等人和小姑娘算成了一丘之貉。   待会儿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数。   靖瑶歪着头看了看正在酣睡的小姑娘。   他觉得这王域中人,的确是心眼太多……   这小姑娘一定知道身后有人还在跟着自己。   她拎着酒坛子坐过来时,心里恐怕早就做好了这般打算。   “可有什么吃的?”   居中的那位蓑衣客开口问道。   嗓音嘶哑。   这是长途赶路导致的。   人若是消耗超过了自身的极限,那喉头必然会充血。   继而便是双目赤红。   这三人的双眼此刻还是一片澄澈。   但这沙哑的嗓音,却是已经暴露了他们却是有些体力不支……   “只有面饼了!”   掌柜的说道。   居中那位蓑衣客听后皱了皱眉头。   他看了看靖瑶等人桌上的鱼肉青菜,又看了看掌柜的。   似是在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是今日最后的存货了……几位若是要打尖的话,却是只有面饼。”   掌柜的说道。   他也是很是无奈。   这三人一看就不是善茬。   但开店就得迎八方宾客。   就是个叫花子只要能付得起酒钱,你也得让他进店坐下,再恭恭敬敬的道一句客官。   居中的蓑衣客听后却是对身边一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起身便朝着后堂走去。   伙计想要上前去阻止。   却是被老板摆了摆手拦住了。   和气生财。   后堂又不是什么险要绝地。   别人想看就让他去看。   何况掌柜的说的也是实话。   给靖瑶等人的菜品,的确是用完了今日最后一点的库存。   多的,只有那个大铁盆下面的面团了。   这位蓑衣客走进了后堂,看到黄衣厨娘正在揉面。   他出手迅疾。   想要揭开那铁盆看看。   毕竟他却是不知道那铁盆下只有一个面团。   还以为是掌柜的故意有所隐瞒。   黄衣厨娘对这蓑衣客的动作,却是不管不顾。   那大铁盆在他身后半丈左右的位置。   只见她身形一闪。   整个身子便倒退了数步。   蓑衣客只觉得眼前恍然一片,尽皆是黄色。   回过神来一看,那个大铁盆却是已经换了地方。   正好摆在黄衣厨娘揉面案板的右边。   蓑衣客有些不解。   伸手便要再探。   这次他出手却是很慢。   同时双眼目不转睛的盯着黄衣厨娘的身形。   “要吃得等半个时辰!”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及到那大铁盆时,黄衣厨娘却是突然开口说道。   蓑衣客被这句话一惊。   竟是又把手往前送了少许。   堪堪搭在了大铁盆的边沿。   黄衣厨娘手上的面饼霎时脱手,摔落在案板上。   面饼已然成型。   唯独欠缺一些配料而已。   这面饼的形状倒是颇为独特。   中间凹陷,只有薄薄一层。   而周围的一圈边沿却是显得极为厚实。   这样奇特的面饼,蓑衣客没有见过。   不过他的手却是还打在那个大铁盆上,正准备解开。   黄衣厨娘拿起案板钱的一碗白芝麻。   看样子是要洒在这面饼上。   只不过她却只用指甲轻轻捏起了一粒。   而后屈指一弹。   这粒白芝麻便朝着蓑衣客的那只正要解开大铁盆的手而去。   “啊!”   后堂中传来一声惨叫。   那一粒芝麻竟然如同一颗钢钉般,将那蓑衣客的手掌击穿。   伤口虽然极小。   但仍旧有鲜血缓缓渗出。   慢慢的,填满了手掌上的每一道缝隙。   继而在掌边凝聚,最后滴落下来。   就在那一滴鲜血要落在那盖在面团上的大铁盆时。   那铁盆却是又悄然无息的朝旁边挪动了几寸。   其余的两位蓑衣客听到后堂中的惨叫,顿时起身奔去。   “怎么回事?”   居中的那位蓑衣客问道。   “这……这厨房有鬼!”   手掌流血的蓑衣客伸出手来说道。   “鬼?”   居中的那位蓑衣客诧异的问道。   鬼神之说自古有之。   这世上不能用常理解释,揣度之事甚多。   不过要说谁真撞过鬼,见过神,怕是也没有……   “真的!方才那大铁盆本事在这个位置……但不知为何!却是忽然就挪动了。然后我正准备打开这大铁盆看看究竟时,手就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东西叮了一口似的,刺痛难忍……低头一看,才发现竟是贯穿了我的手掌!”   这位蓑衣客一边比划着一边说道。   给那二人展示自己手背和手掌处的伤口。   不过那位居中的蓑衣客却是更为仔细。   他看到地上一个小红点,随即就捡了起来。   那是一粒红色的芝麻。   芝麻有白的,有黑的。   却是从来没听说过有红的!   居中的蓑衣客把这粒红色芝麻放倒了嘴里。   随即呸的一声吐了出去。   “后堂里做如此腌臜的事,就不怕我用尿给你们和面吗?”   黄衣厨娘背对着三人说道。   居中的那位蓑衣客循声抬头,看到了黄衣厨娘面前的摆着的一碗白芝麻。   居中的蓑衣客面上不动声色。   但他的心中却是大为讶异……   随即,竟也伸出一只手。   暗地里朝那黄衣厨娘的腰间摸去。   可是黄衣厨娘却依旧冷若冰霜,沉寂如山。   一张面饼的芝麻已经撒完。   她提溜着面饼的边沿。   宛如一团松垮的棉花似的,高高抛起。   本是轻薄蓬松的面饼,骤然间变得如同泰山压顶般,朝着三人的头顶上径直盖了下来。   居中的那位蓑衣客横臂当头,已做好抵挡之姿。   但这面饼却是从他们头顶处悠然而过,甩到了旁边烤炉的内壁上。   炉火通红。   面饼一和烤炉的内壁接触,便发出一阵滋滋声响。   继而仅仅的贴合在一起。   发出了一阵焦香。   居中的蓑衣客脖颈后面,渗除出了一片细密的汗珠……   闻着传来的香味,深深的吸了口起,继而缓缓吐出。   “是在下冒犯了……还望见谅!”   居中的蓑衣客说道。   随即从腰间拿出一方手绢。   把先前自己吐在地上的芝麻和唾沫仔仔细细的擦干净。   拱了拱手,转身准备离开后堂。   就在他一只脚刚踏出门口时,身后传来了一声响动。   居中的蓑衣客回眸一看,却是那大铁盆被打开了。   露出了本来被改在下面的面团。   “多谢!”   蓑衣客微微颔首说道。   带着其余二人老老实实的回到了桌边坐下。   这二人想不通为何自己的老大却是对那厨娘如此前辈客气。   但他们却是也不敢多问。   只有居中的那位蓑衣客自己才知道。   方才那一张面饼飞过自己头顶时,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此刻他的心却是在悸动不已,仍未完全平息下来。   随后,吩咐一人,把原先放在门口的三件所以拿来。   居中的蓑衣客拎着自己的这件铁蓑衣轻轻抖了抖,让雨水尽皆滴拉干净便穿在了身上。   屋内又没有雨。   四周的墙壁除了门窗以外也足以挡风。   为何还要穿上铁蓑衣?   但三人却是认认真真的把这铁蓑衣穿戴整齐。   就连胸前的系挂的一根链子,也扣的很是严密。   “你怎么想?”   高仁对这靖瑶传音问道。   “我需要想什么?”   靖瑶问道。   他本意今晚是要少喝酒的。   但不知不觉,却是又喝了许多。   “他们准备动手了。”   高仁说道。   “我没有你那般本事,我只相信眼前看到的事情。”   靖瑶喝着酒说道。   “他们也一样。人都只相信自己看到的片面。现在这世道,早就没人去追究那前因后果了。”   高仁说道。   “我看他们只是穿上了那铁蓑衣,没有动手。”   靖瑶说道。   “他们也只看到这小姑娘坐在你对面,觉得咱们和她是一伙的。”   高仁说道。   靖瑶放下酒杯笑出了声。   虽然高仁疯癫的时刻常有。   但很多真话,实话,正常人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   疯子却能毫无顾忌的,信口开河。   他们只说自己最真实的感觉和判断。   从来不加以修饰。   就好像白描一般。   只有最简单的线条来表现物象。   不设色,也不晕染。   虽然听上去有些呆板。   但实际上却是最深刻的保留了质感。   使得物象更具神采。   高仁的每一句话,便都是如此白描。   除了他不想说的以外。   只要开口,必然是敞开心扉,直抒胸臆。   方才靖瑶大笑,便是觉得这高仁有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你问我要怎么做,那你是却是如何想法?”   靖瑶问道。   这句话却是开口说的。   没有再用劲气传音。   “早就说好都听你的,你怎么想,我便怎么做。”   高仁随意的说道。   靖瑶叹了口气。   这句话他问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调侃。   而是真心想听听高仁的意见。   不过高仁说的也的确没错。   二人之间早就有了协议。   这一路上,在抵达矿场之前,都由靖瑶说了算。   既然有人动脑子,有人担责任。   高仁还不如就此好好喝酒,认真吃菜。   何必去为这些事情操劳?   摆在靖瑶面前的无疑是两条路。   打或退。   打自然是不怕的。   只是靖瑶并不想动手。   因为一旦动手,难免就会让人看出端倪,走了风声。   这夏彤镇已经够惨的了。   难道还要再把这里血洗一番不成?   可是退,靖瑶一时半会儿却是又想不出来一个万全之策。   还不等他思量完毕。   那两位蓑衣客便纵身跃起,一左一右朝着靖瑶这边袭来。   长剑从袖中脱出,握在手上。   二人配合严密。   进退有法。   刺向靖瑶的一人一剑,多做稍慢。   这却是为了防止靖瑶有所变招。   有时候快能在一瞬间决定生死。   慢也可以。   一剑击出,想要再凌空变招,着实困难。   但若是速度足够慢,那就能给自己反应和应对的时间。   也能看清对方的身形变化。   况且这第一剑只是试探。   他们也看到了靖瑶腰间横跨的弯刀。   这种样式的刀就和那位黄衣厨娘做的面饼一样。   都是极为奇特的。   奇特虽然不是绝无仅有,但也一定是少数。   而少数则意味着刁钻,古怪,出其不意。   但另外一位蓑衣客却是截然相反……   他的剑迅疾若奔雷。   鼓荡的阵势极为磅礴浩渺。   竟是想要一剑取了那尚未醒酒的小姑娘的性命。   这二人如此一快一慢,一张一弛。   端的是天衣无缝。   靖瑶余光察觉侧面有寒星浮动。   弯刀飒沓出鞘。   他倒提着弯刀。   用弯刀高高翘起的刀尖,朝着那蓑衣客的长剑勾去。   蓑衣客虽然剑招极慢。   但他却也对如此怪异的弯刀和出刀方式心惊不已。   可是眼下想要回剑却是绝不可能。   只能如此的一往无前,或许才有些许希望。   本也没有指望这一剑能够有所建树。   但若是就被这般逼了回去,却是也让他颜面尽失。   靖瑶的弯刀侧立。   闪过一阵青光。   待那蓑衣客反应过来时,自己手中的长剑已经被靖瑶弯刀的刀剑勾住,压在桌上,进退不得。   而刺向那位醉酒小姑娘的的一剑。   眼看就要穿透脖颈,鲜血飚射。   但最终却也刺在了桌上的酒碗里。   酒碗应声碎成了七八块。   小姑娘却是在剑锋抵达之前醒了过来。   如此妙若颠毫的闪躲。   没有人会相信只是巧合。   但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不过我每天只能喝三次。第四次就会一直睡过去,有时却是能睡一个对时。”   小姑娘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看了看桌上碎裂的酒碗和长剑。   抬头对着靖瑶微微一笑说道。   居中的那位蓑衣客看到这二人竟然全都失手,且又受制于人……   不得以,只得自己拍案而起。   身上的铁蓑衣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像极了刚添入新柴的篝火,也像极了五大王域中节庆时燃放的爆竹。   不过同样的声音,在柜台处却是也有。   但却是远远比不上此间的雄壮罢了……   “精细骨瓷碗一只,三两。楠木桌案一套,五十五两。”   在那两位蓑衣客起身出剑之时,这位掌柜的便回到了自己的柜台之后。   此刻正在不住的拨弄着算盘,计算着双方争斗的损耗。   只不过明明是一只陈旧的粗瓷碗,却被掌柜的说成精细骨瓷。   明明是普通的木质桌椅。   却记做了名贵的楠木。   真是无奸不商。   只要在这所酒肆客栈中发生的事情,怕是都逃不过掌柜的手中的这一把算盘。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 第四十二章 无畏的少数【五】   凄厉的惨叫让厅内的所有人浑身一激灵。   却是靖瑶一刀切下。   斩断了那位剑被钉在桌案上的蓑衣客的手。   既然无路可退,那只得全力一战。   这位蓑衣客痛苦的朝后倒去。   虽然没死。   但一个用剑之人失去了用剑之手。   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相比于死人而言,废人却是更加难过。   每一个废人都曾想过去死。   但真正能鼓起勇气的,怕是没有几个……   居中的那位蓑衣客站在靖瑶的桌旁。   淡漠的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嚎叫的部下。   他拔出了自己的剑。   寒光照在那位断手蓑衣客的脸上。   刺的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但包括靖瑶在内,却是都看到他点了点头。   居中的这位蓑衣客立即一剑刺下。   剑身贯穿了断手之人的咽喉。   他拼劲最后的力气想要笑一笑。   但终究还是没能笑出来。   不过这般释然的态度,却是让靖瑶都有些动容。   同时,他也知道这些人是真正的死士。   击杀不成,绝不偷生。   更不愿意自己成为同伴的累赘。   居中的那位蓑衣客轻轻的抖了抖手腕。   将自己剑上的血迹抖去。   随后一脸平静的看着靖瑶。   “我和她,不熟。”   靖瑶说道。   他指了指面前的那位小姑娘。   虽然这位小姑娘或许有些值得令人同情的过往。   但萍水相逢,靖瑶却是没有必要替人出头。   何况,还是王域之人。   “我知道。”   蓑衣客点头说道。   “请便。”   靖瑶起身离开了桌子。   站到了一旁。   准备彻底袖手旁观。   “可是你杀了我的人。”   蓑衣客说道。   靖瑶笑了。   这场麻烦看来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   不过这人既然没有动手,而是开口说了话。   那就说明或许还有道理可讲。   与其说道一番,可能还有转机。   “那人是你自己杀的。而且他也不想活了。”   靖瑶说道。   “是我杀的,他也的确不想活了。不过却是因为你先砍了他的手,才会导致如此的。”   蓑衣客说道。   剑上的血迹已经全部滴落在地上。   只有极好的剑才能做到如此。   “你不是说现在的人都只看结果,不问缘由吗?”   靖瑶回头看着高仁说道。   “我说的是大多数。”   高仁无奈的说道。   他也没有想到,这蓑衣客却是这么讲道理。   仔细说道起来,这人的死的确是和靖瑶有关系。   不过若是他不出剑刺向靖瑶,靖瑶也不会去砍掉他的手。   想来想去,最终的源头却是就在这位小姑娘身上。   高仁开口一番说道,却是让这位蓑衣客连连点头。   目光重新又定格在那位小姑娘身上。   从南方到北地。   他们追了何止三千里。   以至于最后却是就剩下了三个人。   小姑娘迎面与蓑衣客对视着。   目光不躲不闪。   她走到旁边的桌上,拿起了自己的篮子。   解开篮子上的盖布看了看后,朝那颗死人头上呸了一口。   继而直接丢给了那位蓑衣客。   蓑衣客下意识的身手接过。   那小姑娘却就在这一瞬的功夫,跳窗逃出了酒肆客栈。   “这小姑娘是谁?”   靖瑶问道。   “仇人。”   蓑衣客捧着篮子,看着窗外说道。   “这篮子里的人是谁?”   靖瑶又问道。   “死人。”   蓑衣客收回了目光。   让另一名部下把死去的那位蓑衣客的尸体拖到门外去。   然后便捧着篮子,坐回了原本的桌边。   “你难道不追?”   靖瑶很是好奇。   这蓑衣客不但不追,甚至方才都没有出手阻拦。   靖瑶看的出来,若是他想,定然是能够拦住那位神秘的小姑娘的   可是他却没有。   “因为我只想要这篮子。”   蓑衣客说道。   随即解开蓑衣,拿出一锭金子,丢给掌柜的。   “损失算我的。余下的钱上酒。”   蓑衣客说道。   掌柜的看着手里这一锭金子,笑的合不拢嘴。   把金子收好后,就提起笔,把方才记得账全都勾销。   “但那小姑娘不是仇人?仇人就能如此一走了之?”   靖瑶问道。   “她想要的也是这个篮子。所以她还会回来的。”   蓑衣客说道。   与其冒着深夜大雨和泥泞不堪的道路去追。   还不如就坐在这温暖的客栈中,喝着酒以逸待劳。   既然两方都对这篮子和篮子里的东西锲而不舍。   那就总会有再见面的时候。   掌柜的把酒端了上来。   黄衣厨娘却是也从后堂中款款走出。   手上托着一个盘子。   盘子上堆着高高的一沓面饼。   “你们的要在等一会儿。”   黄衣厨娘把面饼放在靖瑶的面钱后对着蓑衣客说道。   “只要两个就够了。”   蓑衣客说道。   他已看到靖瑶等人的面饼,是按照人数烤制的。   原本他们有三个人。   但是现在死了一个。   所以两张面饼足以。   黄衣厨娘听后点了点头,便回到了后厨。   “你为何会在这里当一个烤饼的厨娘?”   蓑衣客突然问道。   “我本就是个厨娘。”   黄衣厨娘听闻此言,脚步却是没有任何停留。   但却是把后堂的门帘放了下来。   厅内的众人,却是再也看不见里面。   “你们认识?”   靖瑶吃着烤饼问道。   不得不说,这烤饼着实好吃。   不但筋道异常,还有一股浓厚的芝麻香气。   即便是没有任何菜肴相配,也能空口吃的下去。   “你们不是王域中人吧。”   蓑衣客喝着酒说道。   “何以见得?”   靖瑶微微的眯起了眼睛问道。   “进来前,我看到这家店后面停着许多家具马匹。想必是你们的。那些家具样式虽然都是最为普通的震北王域风格,但却和你们的气质不符。”   蓑衣客说道。   “家具就是家具,还有什么气质一说?”   靖瑶笑了笑说道。   “那个碗太小。无论你是用来吃饭还是喝酒,都太小。”   蓑衣客说道。   “这店中的碗也不大,我不是照样在用?”   靖瑶举起手中的碗反驳道。   “用店里的碗是无奈……只有极为讲究的人才会到哪里都用自己的餐具。不过家却是一个最让人舒心的地方。吃饭也是生活中最关键的事情。在最舒心的地方,做最关键的事情,但却没有合适的器具。这无论如何也是说不通的。”   蓑衣客说道。   “你们是什么人?估计也不是震北王域中人吧。”   靖瑶点了点头。   他不得不承认这位蓑衣客观察的极为细致,脑子也很活泛。   “我和你一样,也不是王域中人。”   蓑衣客抿了一口酒,慢慢的说道。   靖瑶却是没有相信他这句话。   不是王域中人,难道还会是草原人?   “我是坛庭中人。”   蓑衣人把酒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后说道。   靖瑶倒还没有什么反应。   只是高仁的脸色却邹然一变。   “你们是坛庭中人?”   高仁语气急迫的问道。   “这天下冒充中都查缉司的人可能不少,但敢于冒充坛庭中人或许还没有。”   蓑衣客说道。   靖瑶把目光投向了高仁。   坛庭两个字对他而言却是极为耳生。   “坛庭是什么地方?”   靖瑶出口问道。   “那是一个在闺房里都不能议论的地方。”   高仁语气深沉的说道。   脸上更是少有的严肃。   坛庭。   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在什么地方。   不过,一定在五大王域之内。   这是除了东海之上的云台,漠南的蛮族,西北草原的王庭外唯一能够完全超脱五王的势力。   常人只觉得坛庭是一个传说。   可但凡是有所了解的人,却是对此忌讳莫深。   无论是皇朝以前的各代皇朝,还是如今的五王共治。   坛庭始终存在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没有人能够动摇它的存在,但却也并不耀眼夺目。   不过能够长久的东西,都有理于人,有意于天。   曾经的一代皇朝。   皇帝极为迷信。   梦中总是见到满月流光,仙人御风而来。   可见每个时期都会有一些特殊的产物。   但坛庭究竟诞生于什么时期,就连中都查缉司的档案中都无从记载。   不过每当皇朝更迭之时,就会有坛庭中人行走人间。   他们那并不干涉世俗,只是忠实的记录天下所发生的一切。   尤其是在五王共治之前,星剑老人的皇朝终结之后。   坛庭的名号却是开始流传广布。   上至门阀大族,下至庶民白丁。   无人不知,五人不晓。   有传言说。   天下之所以会五王共治,没有再起战乱,却都是坛庭的功劳。   大约在二三十年前,市面上有一本奇书流传甚广。   叫做《坛庭庭记》。   里面广泛而系统的描述了整个坛庭的风物以及使命职责。   真伪虽不可考究,但读来也的确是极有意思。   不过这书流传于战乱之中,绝迹于大定之时。   现在却是一本都看不到了。   民间或许还有藏本。   但却是谁也不敢拿出来受人瞩目。   这本书高仁是读过的。   因为他的师傅就有一本。   坛庭内的高台鳞次栉比,重叠罗布。   高台上还都描绘刻画了仙人在云端之上的天宫之中的姿态,以及偶尔下凡,在山野中布武讲道,传授仙法的景象。   坛庭的最中央,有一座巍峨的仙人塔   据说要比任何一代皇朝修建的祭天台还要高耸。   宽广的殿堂就算是现在的中都城也比不上一半的壮丽。   坛庭虽然避世久远,但却也不是无门可如。   至少在《坛庭庭记》中说,坛庭在天地四方都有门。   只不过常人看不见罢了。   这些描述或许有些神话和夸张的意味。   但管中窥豹,由此也可以烘托出坛庭的神秘和遥不可及。   天下之东面有三个门。   却是按照四季时令来命名的。   分别叫做春冬夏。   为何独独没有秋?   这一点却是在《坛庭庭记》中没有任何说明。   高仁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想起问问师傅,却又害怕被责怪。   因为这本书是他当时偷偷翻出来看的。   不过古人向来都不喜欢秋天。   或许是因为秋总是能让人生出太多感伤……   悲伤事已经够多,何苦在要去为了一个季节而劳神呢?   不过这却是那些酸腐文人的见地。   他们总是喜欢在秋天,对着萧瑟之风,以及风中落叶而悲慨万分。   可对于普通老板姓来说,秋却是一年里最重要的季节。   因为秋天一过,就要入冬了。   南方不会下雪。   可是北方却就要卧在屋子里至少三四个月之久。   越冬有没有饭吃,够不够烧柴,可是全指望这一年之秋。   南侧有四个门。   却是都带有一个乾字。   第一个叫做“乾文门”。   是坛庭的第一任创建者,在路过这里时,忽然从天上翩然而下了一卷书册。   书册上记载了人间从不曾有过的学问。   又因为天赐之书,所以这南面第一门就叫做‘乾文门’。   其余的三门,却是只有名字,没有来源。   分别叫做‘乾平门’,‘乾津门’,‘乾昌门’。   至于另外东西两个方向。   则各只有一个门。   太阳的东升西落。   所以东面的是阳,西面的是阴。   天下的东西南北,高仁都曾一一去过。   不过书中却是没有记载这些门的具体位置。   高仁最终也是无功而返。   但他对坛庭南北之门,却是有所怀疑。   对东西这阴阳二门,却是深信不疑。   这其中是和缘故,或许只是一种直觉,就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   坛庭中,最为中枢的地方,叫做昌定塔。   是坛庭开庭之年,首任庭主建造的。   距离东边的阳门,仅有十二里之遥。   昌定塔东面,有一座府邸。   里面驻扎着坛庭最为精锐的军士。   也是坛庭庭主的护卫。   昌定塔共有九层。   全部都是由青石与花梨木混合建造。   塔身高九十九丈。   最上方塔顶又突兀的高出十丈。   不过站在塔上俯瞰坛庭时,却有种荡胸生层云之感,怕是不止千丈。   传说最初建造这座昌定塔时,地基之深已经挖发到了黄泉地府。   还释放出了无数的鬼怪。   但当初代庭主打开那本天赐仙书才朗读了一句,那些鬼怪便都乖巧的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却是让初代庭主认为,这天赐仙书果然是真实可信。   因此便愈发的大兴土木建造,最后才建成了昌定塔。   至于塔顶上多出的那一节,却是专门修建了一个宝瓶状的房室,用来供奉那本天赐仙书。   每日里都是香火不绝。   昌定塔九层的每个角上都悬挂了金铎。   共计有三百六十五个。   每个方向还开有七扇窗户,全都刷着金漆,窗框上还钉着刻有五行之术的钉子。   如此殚精竭虑的设计,穷尽巧思的创意,却是世间独一无二。   每日夜风起时,那些金铎都会随风响动。   清脆而又铿锵的声音,却是让整个坛庭都能听见。   昌定塔北面有一座大殿。   里面陈列的全都是坛庭的历任庭主塑像,以及为坛庭做出过重大贡献的人们的灵位。   全都按照贡献大小,用金银玉等不同材质打造而成。   其中首任庭主的塑像最大,高一丈八,通体都有羊脂白玉雕刻而成。   这样大的一块羊脂白玉,能得以存在便已是契机,更何况还经能工巧匠雕琢而成。   其余金质的,等人身高的灵位有数十个。   其余还有些小型的塑像,大多都是天赐仙书上描绘的神祗。   用珍珠玛瑙等物攒绣而成。   此殿内的屋梁墙壁夜市重重雕刻粉饰,还描绘上了一种坛庭特有的零星花纹。   这种形状,却是初代庭主亲自画下的,是他从天赐仙书中感悟出来的。   窗棂外装饰以青色玉石。   台阶下树木层叠,枝叶扶疏,茂竹芳草,数不胜数。   因此那位撰写《坛庭庭记》的人会在书中感叹说:   “如若真有天上仙宫,想必莫若如此……”   不过书中却说,坛庭在某一个时期,是全然开放的。   有很多从四方来朝拜供奉的人,带来的供奉都会存放在平镶塔中。   平镶塔可以算是坛庭内最为朴实的建筑了。   榫卯结构搭建而成,上面盖着瓦片,和现在的随处可见的高塔差不多。   不过却是每隔五步就开一门。   塔内架设楼阁五重。   书中却是没有详细描述。   高仁看着蓑衣客,脑中却是把自己还能记住的部分深深回忆了一遍。   “你想问什么?”   蓑衣客看着高仁欲言又止的样子,竟是率先凯开口问道。   “《坛庭庭记》里面写的都是真的吗?”   高仁问道。   “我是从乾文门出来的。”   蓑衣客笑了笑说道。   高仁听后默不作声。   虽然这位蓑衣客没有直接回复他的问题。   但说自己是从乾文门出来,岂不就是从侧面证实了《坛庭庭记》的真实性?   “那小姑娘是坛庭的人?”   高仁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   “她就是当年写下《坛庭庭记》那本书的后人。”   蓑衣客说道。   高仁倒吸了一口气。   没想到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坛庭竟然还是没有放弃对此事的追查。   “不过,你们来却是也不能走了。”   蓑衣客指了指靖瑶接着说道。   “为何?”   靖瑶傲慢的说道。   他不知道坛庭为何物,自是没有高仁的诸多顾忌。   “因为我不知道那小姑娘究竟给你们说了些什么,所以总得查证一番才行。”   蓑衣客说道。   “她什么都没说。”   靖瑶说道。   “查证后才知道。”   蓑衣客不依不饶。   “况且,有个机会能去坛庭看看,难道你不想?”   蓑衣客轻松的笑了笑,话锋一转说道。   “有个机会让你见见草原的弯刀,你想不想?”   靖瑶也笑着说道。   “原来你是草原王庭的人,怪不得会对坛庭如此倨傲。”   蓑衣客叹了口气说道。   一旁的高仁扯了扯靖瑶的衣袖,示意他态度不要过于刚烈。   但此事闹到了这般地步,却已经不是打乱靖瑶个人计划的事情了。   而是事关整个草原王庭的尊严与荣耀。   “我的确对你那坛庭不清不楚。我只知道明天天亮时,我要过河去鸿洲。”   靖瑶说道。   言毕之后,两人各自饮酒,却是再无任何交流。   高仁却在一旁不停的踱着步子,忧心忡忡。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 第四十三章 警告的灰烬   震北王域。   鸿洲矿场。   金爷府邸。   一个人要走,是谁都拦不住的。   即便这个人只是个普通人。   并没有修过武道。   也没有强健的体魄。   要走也是拦不住的。   好巧不巧的是,金爷矿场上的天气极好。   金爷府邸内是没有风的。   但就连他的府邸外面,也没有一丝风沙。   这就是极为稀奇的一件事了。   想走的人不止一个。   而是三个。   先前到金爷府邸上的那位怪客已经走了。   走的时候心情大好。   还问金爷借了一匹马。   承诺下次再来打造些物件的时候,就会归还。   虽然金爷也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   他对刘睿影的兴趣不大。   但对小机灵却是极为舍不得。   可是小机灵这样来去如风的人,仿佛一只无脚的小鸟。   不过一匹马能换来和这样一位金主的友谊,可是稳赚不亏的事情。   刘睿影带着华浓,以及小机灵也准备离开。   这倒是让金爷有些失落……   往往是你最不愿意看到小机灵的时候,他就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刘睿影则是放心不下自己仍旧住在杂货店,饭馆,棺材铺的几位阳文镇查缉司站楼的部下。   金爷这里他想知道的已经都知道了。   在哪里都不会驻足停留太久的。   不过他也一定不会走的太远。   因为此间事,还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刻。   刘睿影向金爷告辞之后,便和华浓纵马离开。   没有了风沙的侵袭,刘睿影赶路极快。   只用了来时不到一半的时间,就已经看到了那家杂货店,饭馆,棺材铺。   再待下去,只是喝酒罢了。   却是也无趣的很……   恰好又赶上了如此一个天气绝佳的夜晚。   里面却还亮着灯火。   刘睿影下马后走了进去。   看到老爸娘和胖老板正在喝酒。   此刻虽已入夜。   但还算不上太晚。   门口草棚下的苦工们虽然都已经散去睡觉了。   心中却有有些酸涩。   男人就是如此。   先前老板娘勾引他时,心中虽有悸动,但还是要装出一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样。   二人你侬我侬,情深义重。   在刘睿影踏过门槛时,她俩竟是在喝交杯酒。   刘睿影看着想笑。   最多是有些尴尬罢了。   刘睿影贴着墙边走着,准备直接上楼。   他不想打扰这夫妻俩,也不想被夫妻俩发现自己回来了。   现在看到老板娘和胖老板如此的柔情蜜意,心中却是又隐隐有些不舒服。   这种感觉说不上是吃醋。   至少刘睿影决计不会承认是吃醋。   没想到老板娘却是放下酒杯,转过身子对着刘睿影说道。   她下半身仍旧坐在椅子上。   翘着二郎腿。   毕竟自己在临走时,老板娘对自己的态度可是冷淡的紧……   现在却是也没必要凑上去自讨没趣。   “这么快就回来了?”   至于胖老板,则是对刘睿影憨憨的笑了笑,算是打过了招呼。   “今晚外面没有风沙,走的很顺。”   刘睿影说道。   只是腰肢朝刘睿影这边扭动过来。   昏黄的灯光下,老板娘的脸颊上有了两坨红晕。   再由如此的姿势衬托,却是更显妖娆。   “我哥那里不好吗?”   老板娘接着问道。   随即把身边的凳子朝外拉了一把。   却是故意答非所问。   老板娘问的是他从金爷那里为何这么快就会回来。   而刘睿影却是只说了自己方才脚程很快。   他让华浓先上去看看那几人的情况。   胖老板一看刘睿影坐下,立即帮他拿过来了一只酒杯。   刘睿影看着酒杯笑了笑。   示意刘睿影也坐过来。   “好。”   刘睿影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老板娘亲自给刘睿影倒了一杯。   刘睿影伸手准备掏银子。   却被老板娘一把压住了手腕。   心想在金爷那里和回来,好像都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喝酒罢了。   不过喝酒也要看在哪里喝,跟谁喝。   不知为什么,刘睿影就是觉得在这里喝酒却是要在金爷那好话的府邸里舒服很多。   老板娘却是又恢复了先前的热情,而且还变的大方了起来。   刘睿影笑着点了点头。   有人请自己喝酒,那岂不是一件极好的事?   “我请你喝!”   老板娘说道。   几日不见。   胖老板自从刘睿影坐下后,便开始自饮自酌。   他用的是碗。   是和刘睿影在金爷府邸上见到的一模一样的海碗。   女人本就善变,忽冷忽热,若即若离的很正常。   但刘睿影却是没有想到。   一个三句话不离钱的人,忽然变得大方起来请人喝酒,是一件多么反常的事情?   老板娘伸脚踢了踢胖老板,对方却是纹丝不动。   “这家伙……这么多年,却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老板娘有些抱怨的说道。   一壶酒倒进去,却是连三分之一都装不满。   胖老板端起碗就是一壶下肚。   很快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鼾声如雷。   老板娘语出惊人。   这言论,着实把刘睿影惊住了。   “不过若是一个男人成日里只知道喝酒赌钱,那最痛苦却也就是他的老婆。”   “你要什么长进?酒量吗?”   刘睿影打趣的问道。   “当然!虽然都说不喝酒,不赌钱的男人好。可是不喝酒,不赌钱的男人,哪还有一点男人味儿?”   却发现事事都会很不如意……   风流倜傥的,当他呼朋引伴,烂醉如泥时,你就得一个人独守空房。   家财万贯的,处处沾花惹草,光是醋意就够把一个人活生生的熏死了……   老板娘随即又叹了口气,悠悠的说道。   很多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最开始或许都是因为对方的风流倜傥,或家财万贯。   但若是真的嫁给了这样的如意郎君。   刘睿影说道。   “他是不错的……就是酒量太差。”   老板娘摇了摇头说道。   可若是找一个老老实实的,却又觉得往后的几十年没有什么激情与盼头。   两边都是矛盾,要怪只能怪自己要求太高。   “老板岂不就是一个很好的男人?”   “金爷是你的亲哥哥?”   刘睿影问道。   “若是认的哥哥,我一定住在他的府上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怎么会离开?”   却是拉着刘睿影走到一旁的桌子坐下。   因为那胖老板的鼾声着实是太响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却是都听不清彼此的话语。   但酒量却都是极好的。   何况人本就都是如此。   越是亲密的朋友,越会肆无忌惮。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这兄妹俩虽然长相差别很大。   发生过就是发生过了。   这辈子都不愿意再提起。   旁人要问,勉强也能说。   对自己的亲人一旦憎恶起来,要比对仇敌恨意还多上三分。   刘睿影其实很想问问老板娘和金爷的事情,但又觉得会有些冒犯。   每个人都有只属于自己的一段过往。   “我不知道他以前的样子,但我见到他时,是很好的。不过却很不赶巧的出了点事。”   刘睿影说道。   “什么事?”   但却是辜负了这来之不易的好夜色。   “我哥怎么样?”   老板娘沉默的喝了好一会儿酒后问道。   “他的义子,金世羽死了。”   刘睿影说道。   接着又把死法,以及那位怪客的事给老爸娘全都说了一遍。   老板娘面色一凝问道。   这兄妹俩虽然彼此有很深的成见与隔阂。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心底里还是互相担心挂念着。   “哦……”   没想到老板娘听后,却是只淡淡的应了一身。   没有多说。   并不是他好心。   而是他想观察一下老板娘的反应。   有些时候,人最直接最细微的反应,就能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很多东西。   好似他的哥哥遇上不痛快的事,就会让她变得开心起来。   “你哥虽然不动声色,照吃照喝。但可以看得出他对自己这义子感情很深。”   刘睿影拿出了当时的那条白毛巾放在桌上说道。   以至于刘睿影怀疑老板娘究竟认不认识这位金爷府上的公子,金世羽。   “我哥应该心里害怕的很才对。”   老板娘忽然又笑着说道。   刘睿影说道。   却是试探的,想要多问一些关于金爷的事情。   “有的,只是死了。”   “一个物件在你眼前摆久了,也会让你有些感情,人也一样。不过义子义子,终归不是亲生儿子。”   老板娘说道。   “金爷好像没有子嗣。”   “他前前后后总共成亲过四次,这四个老婆无一例外都是难产死的,一尸两命。”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不知该怎么说。   老板娘说道。   “怎么死的?”   刘睿影问道。   这概率,简直比当上五王的概率还要小得多。   “所以你看我成婚这么多年了,却是也没有身孕。”   老板娘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道。   这样的打击,对一个人来说是极大的……   但世间怎么会有如此背运之事?   四个老婆,全都因难产死去,还都是一尸两命……   老板娘喝着酒说道。   “酒也没有喝够!”   刘睿影给他倒了一杯说道。   “难道你是怕金爷的事在你身上重演?”   刘睿影问道。   “没错,因为我还没有活够。”   并不是因为这条街很长。   而是因为中都的街道都太热闹了。   琳琅满目的商品,还有摩肩接踵的人流。   不过在这寂寥的矿产上,不喝酒还能做些什么呢?   刘睿影在中都的时候,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一条长街从东头走到西头,一两个时辰就过去了。   日头落下去的要比中都晚上一个半时辰。   还有个原因,就是西北过于寂寥。   肉体和精神,只要有一个在忙碌的时候,都不会感觉到光阴的流逝。   都会让时间不知不觉的流走。   可是这次来到西北之地后,他就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西北天长。   到最后,直接拿起酒壶,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后,便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刘睿影看了看门外,随即上了楼。   华浓既然没有下来,说明一切安好。   渐渐地,老板娘话也少了。   刘睿影知道她也快醉了。   在喝醉之前,老板娘举杯的频率却是越来越高。   借着清朗的月光,看到自己床上躺着一个人。   却是先他一步离开金爷府邸的小机灵。   刘睿影赶忙点亮了桌上的灯盏。   只是他在要推开自己的房门前,突然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呻吟。   呻吟之声虽然不大,但呻吟之人一定极为痛苦。   刘睿影小心翼翼的推开门。   刘睿影问道。   小机灵已经没有了任何力气,自是看向了自己左边的肩膀。   刘睿影拿灯一照。   小机灵的血已经把整套被褥全都浸透了。   看到刘睿影进来,也只是略微抖动了几下眼皮,屋里说话。   “你怎么了?”   着实是极为严重的外伤。   此刻鲜血已经自行止住了。   刘睿影扯下一节床单,给他简单的包扎了一下。   看到小机灵的左肩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这一道伤口,却是把他的整个左肩全都击碎了。   外翻的血肉上,还混着许多森白色的碎骨。   他想喝酒。   刘睿影把隔壁的华浓叫醒,来自己房中守着小机灵。   他则从楼梯处直接一跃而下,来到大厅中给小机灵打了一壶酒。   小机灵嘴唇蠕动着,虽然发不出声音,但刘睿影还是看出了他要说的是什么。   酒。   小机灵要酒。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他却是又转醒过来,想要坐直身子。   他还是想喝酒。   只不过躺着喝酒着实太难。   当酒壶递到小机灵面前时,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不过他却并没有喝。   只是闻了闻酒香,便闭上了眼睛。   如此一运气使劲,伤口霎时再度崩裂。   鲜血汩汩涌出。   刘睿影本想上前搀扶。   虽然他此刻的伤势已经不容许他的身姿稍有改动。   可他却咬着牙坚持着。   用自己碎裂的半边肩膀撑起自己的身子,坐了起来。   刘睿影把酒壶递给他,小机灵当即变喝了好几口。   肩头的鲜血仍旧在流淌着,酒水却又刚下了肚。   几口烈酒入喉,小机灵的脸上稍稍恢复了些血色。   但却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拒绝。   小机灵坐直身体后,背靠着墙壁。   伸手向刘睿影讨要酒壶。   和华浓坐在了桌边,看着小机灵边喝酒边恢复。   “还要吗?”   刘睿影眼见小机灵最后一口酒喝完,开口问道。   他知道刘睿影定然有一肚子话要问他。   但此刻却是无力回答。   刘睿影也并不着急。   起码可以开口说话了。   “你去了哪里?”   刘睿影问道。   “不要了……”   小机灵摇了摇头说道。   虽然身子还是极度虚弱,但精神却是已经恢复了不少。   另一只手,伸到自己的后腰处摸索着。   随即拿出一柄刀丢在地上。   刀上的血迹尚未完全凝固。   在他的印象里,小机灵只比自己先走了三四个时辰。   “金爷府邸东,五十里。”   小机灵说道。   小机灵的身法他早就有所领教。   但就是如此迅捷轻盈的身法,却是都没有躲开这一刀。   可想而知那刀究竟有多快?   而这柄刀刘睿影却是再眼熟不过了……   仍然是那位怪客丢失的那些不成比例,且没有开刃的刀。   刘睿影盯着刀,心里却是惊慌不已……   先前死于这把刀下的几人,全都是无一例外的从眉心处一刀穿脑。   而小机灵却是之辈击碎了一侧肩膀,这已经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为何要杀你?”   “其实我已经躲开了。”   小机灵仿佛看穿了刘睿影的想法,开口说道。   刘睿影听后,却是骤然理解。   “但你却从来没有受过伤。”   刘睿影说道。   “的确是没有……这是第一次。自我的身法武技圆满之后,虽然还是有无数人能够杀死我,但他们中却是没有一个能留得住我,也没一个能找得到我,追的上我。”   刘睿影问道。   “想杀我的人很多……因为我太爱管闲事。一个爱管闲事的人,在有的地方很受欢迎,但在有的地方却很是遭人讨厌。”   小机灵笑着说道。   刘睿影说道。   “不,这次是因为我没有跑。”   小机灵说道。   小机灵说道。   语气中还是满满的自信。   “但这次你却被找到,还被追上了。”   小机灵说道。   刘睿影虽然不赞成他的做法,但这般想法,谁都会有。   酒喝多了,就想睡觉。   “你不是天底下最耸的人,为何会不跑?”   刘睿影问道。   “当久了耸人,难免也要刚强一次。”   很多习惯即便坚持了十年,二十年,若是想改变,却也是在一朝一夕之间。   “所以你想亲自试试这刀。”   刘睿影说道。   觉睡够了,又想喝酒。   但却绝对没有能一直喝酒,或者一直睡觉的人。   人都是要有些变化的。   刘睿影问道。   “后悔为了刚强一次,却是就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以至于坐起来喝杯酒都如此困难……人要是真想一辈子挺直了腰杆活着,还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小机灵说道。   “一开始的确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我却后悔了。”   小机灵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   “后悔什么?”   他觉得小机灵受了这么重的伤,差点丢了命才悟出了这么一个浅显的道理觉得很是可笑。   但小机灵却不这么觉得。   道理懂得再多,却也赶不上自己亲身经历一次。   他说的话断断续续的。   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息片刻。   刘睿影却突然笑了起来。   然而小机灵现在却是已经碎了一侧肩膀。   想要恢复,却不知要等多久。   在这期间,他来到刘睿影的身边,却是最为安全的选择。   而此刻他已经决定,他不但要一直当天底下最耸的人,还要当那天底下身法武技第一的人。   绝对不要再被人找到或追上。   大家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   小机灵说道。   “这刀难道就真如此邪门?”   刘睿影把小机灵扔在地下的刀捡起来说道。   “可看清了出刀之人?”   刘睿影问道。   “中刀的瞬间,我便展开身法远遁。我的身法一旦全力施展,就连我自己目力都会跟不上。只想着越远越好。”   刘睿影问道。   “灰烬……无穷无尽的碎片化为的灰烬。但却没有风,只是堆积在那里。一点点的积累成一座小丘。我站在这座灰烬的小丘中,只能挣扎着露出脖子和下巴。”   小机灵说道。   “你若是中一刀,边也能明白了。”   小机灵说道。   “是什么感觉?”   小机灵说道。   灰烬虽然细小。   但仍旧是颗粒。   “这就够了……起码的你头还露在灰烬之外还能够顺畅呼吸。”   刘睿影说道。   “所以我能想到那些眉心处被一刀穿脑的人到底是何种感觉……在灰烬中窒息,绝对要比溺水而亡还难受的多。”   水是流动的。   它虽然无孔不入,但却会从一处流淌到另一处。   刘睿影这一路上也见识了不少奇妙的刀法。   从口中,鼻腔里吸入之后,每一颗灰烬的小粒都会把人从内到外包裹的严严实实。   就好像春蚕在体内吐丝做了一个茧。   但水却不会。   虽然都说,人死后不过化作黄土一抔。   但灰烬确实要比黄土更加极端的存在。   黄土是没有意识的。   其中以靖瑶的冬之意境最为拔萃。   但他没有想到,有人的刀竟然会给人一种灰烬的感觉。   灰烬代表着泯灭。   可是带给他的感觉就是如此。   一刀泯灭,皆为灰烬。   还是用的一把如此笨拙的刀。   然而灰烬却仍然存在着精神。   起码小机灵就知道自己的左肩此刻已经化作了灰烬。   即便看上去依旧是血肉之躯。   小机灵说道。   “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像可以断定这人对我出刀时并不是想要杀死我。而是只想给我一种警告。”   小机灵沉吟了半晌突然那说道。   那这出刀之人究竟是怎样人物?   为何偏偏盘桓在这矿场周围犹如阴魂不散?   “灰烬也可以是一种警告。”   小机灵笑了笑。   刘睿影也笑了。   小机灵虽然能再一刹那突然变得刚强。   “警告你离开?”   刘睿影反问道。   “警告我不要多管闲事。”   不过这样的警告,刘睿影却是也受到了。   那位躺在棺材里死去的部下,也是这人对刘睿影的警告。   不过刘睿影也有自己绝不能更改放弃的宗旨。   但却绝对改不了这个爱管闲事的毛病。   因为这是他的宗旨。   一个人的宗旨若是都能轻易的放弃或更改,那他也就和灰烬没有什么两样。   他们却都想看看。   二人虽然没有言语,但内心中却是已然被这件事贯穿了起来。   包括金爷在内。   这是他身为查缉司省旗,西北特派查缉使的职责所在。   无视这警告的结果究竟会如何?   刘睿影和小机灵都不知道。   他们三人都是如此。   三个收到了警告的人。   三个决计不会放弃和更改宗旨的人。   只会撞击出更为壮丽的火花,却是要比月色和血光更加艳丽夺目。 第四十四章 有些事,许多话   小机灵说完了话,便又沉沉睡去。   刘睿影看着暗红色的被单发呆,不知道在想写什么。   他摆了摆手,让华浓回去休息。   而他自己的床,却被小机灵占了。   刘睿影忽然很想回中都。   虽然他前面也想过。   但却远远没有此时此刻这般强烈。   恨不得直接从窗子跳出去,骑着马一口气赶回中都,然后睡上个三天三夜。   其实他是可以这么做的。   至少有两次选择的机会,但他却是都拒绝了如此。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刘睿影却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盈,一定不是胖老板的。   他觉得是老板娘酒醒了,起身回房间的走动。   可是这脚步声却之响起了几下,便停住了。   刘睿影有些诧异。   他不想去管闲事。   但又着实抵挡不住心中的戒备和好奇。   刘睿影拿着灯盏走出房门,站在楼梯口朝下望去。   但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没奈何,只好一步步的朝下走着。   “是你!”   刘睿影看到月笛提着剑,站在堂中,惊异的叫出生来。   “有些事耽误了几天,不然早就到了。”   月笛说道。   “唉……”   刘睿影在桌边坐下来,叹了口气。   “你却是这只这几天都发生些什么。”   刘睿影说道。   “我看到了运回去的尸体,也看到了那把奇怪的短刀。”   月笛说道。   “在您的印象里,可是又什么人能对应上的?”   刘睿影问道。   随即又把小机灵受重伤一事告诉了月笛。   “我觉得有些事情却是需要重新筹划一番。”   月笛听后开口说道。   “您指什么事?”   刘睿影问道。   “比如靖瑶到底会不会来买铁矿。”   月笛说道。   “他不买铁矿,却是又要用什么制造箭矢呢?”   刘睿影问道。   劫夺饷银买箭矢。   这是最本质的原因。   也是一切的开端。   刘睿影和月笛等人一切的谋划都是围绕着这个中心所展开。   不过这件事,却是告诉刘睿影的。   并没有任何佐证。   日子又过去了好几天,靖瑶还是没有现身。   而自己这边,却是平白无故的,徒增了许多伤亡。   这让刘睿影很是头疼。   月笛提出的问题,恰好是最为关键的。   “若是他不来买铁矿,造箭矢。他会去哪里呢?”   刘睿影问道。   月笛没有说话。   其实这几种可能性,刘睿影也能想到。   只不过他却是想听月笛说出来罢了。   不买箭矢,他就一定会带着这四百万两饷银回到草原。   可上次交手的时候,刘睿影清楚的感觉到,靖瑶是一个极具野心的人。   一个有野心的人,不会贪恋财物。   虽然这野心,也是必须要用钱财来支撑的。   但靖瑶要是只贪图这四百万两饷银,刘睿影却是又该看不起他了……   因为这格局未免太小。   “他是不会回去的。”   刘睿影忽然说道。   月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靖瑶是不会回草原的。”   刘睿影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这样笃定?”   月笛问道。   “因为我和他交过手……他的刀果敢而坚决。那是一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刀,而持刀之人靖瑶也是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刘睿影说道。   “你倒是和他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月笛淡淡一笑说道。   刘睿影这才忽然发现为何他的内心这几日都无法平静。   不是因为那位隐藏在暗处的刺客。   而是一种期待。   一种想与靖瑶再次交手的期待。   这种期待感,在一开始的时候或许还能够压制,掩饰。   可是一直拖到了现在,却是全面迸发了出来。   若不是月笛这句话点醒了刘睿影,或许他还会一直这样烦躁下去。   自从刘睿影走出中都查缉司,来到西北之后。   他也接二连三的,遇到了许多对手。   大到定西王霍望,博古楼楼主狄纬泰,小到那位冰锥人。   霍望和狄纬泰是刘睿影高不可攀,遥不可触的存在。   但那位冰锥人,却是实打实与刘睿影刀剑相交的第一人。   在他死后,刘睿影有些感慨,但并未惋惜。   可是对靖瑶,刘睿影却有几分惋惜之情。   若不是因为他生在草原,自己生在查缉司,两个人或许能成为好朋友也说不定。   说到底,刘睿影是有些佩服靖瑶的。   即佩服他的胆识和谋略,更佩服他的风骨。   握紧刀锋,绝不低头。   明知此路不通,也要硬生生的趟出一条道来。   刘睿影自问,他没有靖瑶这般的顽强任性。   “我不知道什么是惺惺相惜……”   刘睿影望着门外说道。   他承认自己有期待。   但他却并不知道这种期待究竟算不算是惺惺相惜。   有时候最了解自己的,并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对手。   刘睿影虽然之见过靖瑶一面,交手一次。   但是他敢说,自己比大多数人却是都要了解靖瑶。   “你还准备继续等下去吗”   月笛问道。   刘睿影没有说话。   他的心中没有任何打算。   “我不知道……您觉得呢?”   刘睿影问道。   月笛取出一份震北王域的地图,在桌上摊开。   “我们现在在这里。”   月笛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说道。   正是他们现在所处的铁矿场。   刘睿影忽然发现,这铁矿场虽然是在震北王域鸿洲的地界中。   但实际上却离鸿洲府城极为遥远。   “如果你是靖瑶,你会怎么做?   月笛问道。   她却是让刘睿影将心比心。   设身处地,把自己变成靖瑶而后在分析一番。   “如果我是靖瑶,我一定会在这里过河,而后便是几乎无人的平原。若是马快,一日半就可赶到矿场。”   刘睿影说道。   “所以你还是觉得靖瑶回来矿场。”   月笛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先前他已经说过了。   凭他对靖瑶的了解,靖瑶是绝对不会回到草原的。   就算是银子买不来箭矢。   他也会动用武力,强抢一座箭械局。   月笛接着又拿出了一份塘报递给刘睿影。   却是从中都查缉司本部发出来的。   经由阳文镇站楼,代转刘睿影。   “您看了吗?”   刘睿影问道。   “这是给你的塘报,我为何要看?”   月笛问道。   查缉司制度严密。   既然这塘报上写了是给刘睿影一个人的,那即便月笛身为司督却是也无权浏览。   塘报很是剪短,刘睿影片刻功夫就看完了。   不过越是简洁的文字,背后蕴藏的能量却是越大。   这封由中都查缉司本部发出的塘报里,只写了一件事。   那就是在半月前,有查缉司站楼上报发现坛庭中人的踪迹。   前不久,这些坛庭中人却是已经进入了震北王域。   刘睿影把塘报打开递给月笛。   月笛只看了一眼就放在了一旁。   “这震北王域可是越来越热闹了……”   月笛说道。   本来震北王域算是天下五大王域中存在感最低的一个。   可这次饷银被草原王庭的部公劫夺之后,却是接二连三的搅动了八方风雨。   先是寒灯人在晋鹏的寿宴上现身。   紧接着,却又是坛庭中人已经抵达了震北王域。   这两件事虽然看似和饷银被劫夺没有任何关联。   但实际上,背地里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细线,将这一切都穿了起来。   “你对坛庭可有了解?”   月笛问道。   “只是略有耳闻。”   刘睿影说道。   “略有耳闻就够了,对于坛庭,不需要知道太多。”   月笛说道。   “那本部为何会发来一封这样的塘报?难道坛庭中人会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吗?”   刘睿影问道。   “应该只是告诫,让你小心行事。毕竟坛庭可是能让咱们擎中王都狼狈不已的存在。”   月笛说道。   刘睿影隐约记得,张学究似乎是和坛庭有些瓜葛。   但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   也不知道这怪老头儿是依旧在博古楼守着徒弟,还是已经回到了定西王城。   亦或是和银星一起,双宿双飞,游戏人间。   “坛庭中人是什么样子的?或者说有什么特质?”   刘睿影问道。   虽然张学究和坛庭有什么关联,他是记不清了。   不过他却是记得第一次见到张学究时,他在集英镇的祥腾客栈中说的话。   那就是每个地方的人都有某一种特质。   凭借这些特质,就能够大体上分辨出一个人的来龙去脉,背景身份。   “坛庭的人……”   月笛欲言又止的说道。   刘睿影很是诧异。   心想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坛庭的人很难形容吗?”   刘睿影问道。   “是……因为我也没有见过坛庭中人究竟是什么样。他们行走人间的机会,却是比寒灯人现世的机会还要少。而每次出来,一定都是有要事在身。办完事情,绝不拖拉,立即返回。”   月笛说道。   “可是坛庭的的人也是人,也总得吃喝拉撒睡吧……只要吃饭睡觉,那就难免和人有交集,难道还能一直保持神秘不成?再说,这塘报上写的极为清楚!探听的人一露脸,就被我们查缉司的站楼发现了踪迹。”   刘睿影说道。   他却是觉得月笛有些言过其词。   “因为这是坛庭中人想让我们看到的。中都查缉司的站楼以及特派查缉使遍布天下。我们能用这些站楼和人手来收集情报,坛庭中人也能把这些资源反向利用。”   月笛说道。   “反向利用?难道坛庭还能驱使我们中都查缉司不成”   刘睿影问道。   “我们与坛庭向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事情。他们这样也是为了告诉我们,坛庭中人入世了。你就理解成,这是一种打招呼的方式把。”   月笛说道。   “这方式倒是真够奇怪的……”   刘睿影说道。   “至于你先前说的那些种种,据说坛庭中人掌握了一种秘术。可在方寸之间容纳万物,须弥纳芥子。”   月笛说道。   “活人也能装进去?”   刘睿影问道。   “我也只是听说……知道的也不真切。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们愿意,就完全可以不漏任何痕迹在人间。”   月笛说道。   “坛庭究竟在哪?”   刘睿影问道。   “若是他们真的掌握了那种秘术,或许坛庭就在一个人口袋里,行囊中也不是不可能。”   月笛笑着说道。   很显然,她也没有把这个传言当做真的。   只是言及坛庭的闲聊罢了。   但刘睿影和月笛,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坛庭中人此刻却是和靖瑶一行坐在同一间屋子内。   甚至还要将其带走审查。   “如此说来,这坛庭中人岂不各个都是大侠?如此深藏不漏,做事却又一板一眼,真是难得……”   刘睿影调侃道。   三尺青锋在手,一剑泯恩仇恩仇。   浊酒几壶醉了英雄冢,埋没了年少轻狂自傲。   究竟什么是大侠,刘睿影也不知道。   不过那些话本传奇里面说,大笑往往来也萧条,去也寂寥。   却是一点都不清闲逍遥。   这人间自古就是多情又多愁,无仇也生怨。   在刘睿影的心目中,这大侠定然要满腔热血似火烧,但又有万种柔情人不知。   怀中揣着乾坤落日与残霞。   一出手,就能晴一片天。   夕阳处醉卧,与月同眠。   当星辰闪烁时,便又快马流年的,如白驹过隙般去抚平那沧桑离乱的人间.   其中何为对错何为清浊,只有人心自去辨。   刘睿影也想当大侠。   试问天下又有几个年轻人不愿意执剑走江湖?   恩仇分明,一剑在手,就是他们最大底气和一章。   而一颗心又如同手中的剑一般,刚正不阿,从不趋炎附会,更学不会低头弯腰。   遇到不顺心的事,就用手中剑斩断一切烦琐计较,然后拂衣而去,深藏身名。   与风酒相伴。   听刀剑相交。   从不会因时光太短而哀叹,也不会因日月且长所有仇。   大侠究竟还有没有,谁都说不上。   可是这般侠义之风骨,却如同一条河流。   它流经了无数的繁华与淡漠。   虽然这一路上都不曾与任何其他的流水相逢,但一路上的浮沉,却是让它更加厚重,宽广,深刻。   云烟冲天思愁淡,叶落归根情不移。   出剑即是朗日清明,悲喜尽在一轮明月。   就算是人间的风霜催白了头,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就好像这柄从来不曾离手的剑一样。   大侠的头会白,血回流,但初心却绝不会遗忘。   刘睿影第一次听到大侠这个词,却是老马倌对他说的。   当时不知说起了什么,老马倌竟是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大侠?我就是啊!”   刘睿影当然是哈哈大笑而后嗤之以鼻。   江湖血染墨,侠风千古传。   仗剑之人纵马赶日月,追时辰。   怎么会是老马倌这副邋遢的模样?   不过老马倌告诉刘睿影说。   大侠可不仅仅是在江湖上打抱不平。   若那样就是大侠,街头的泼皮却是多的数不胜数。   只要一个人能够做事光明磊落。   谈笑时求同存异。   与道同者志相合,不合者不苟合。   临事无所畏惧,事后内心无垢。   便也算是大侠。   月笛听到刘睿影这般评价,却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在她眼里,刘睿影还是个孩子。   尤其是男孩子,都有一个江湖武侠梦。   即便身上穿着查缉司的省旗制服也不例外。   不过有梦毕竟是好事。   起码能让日子过起来有些盼头。   “今晚你也住这?”   刘睿影问道。   “难不成你让我说道马鹏里?还是睡到后面吗的棺材铺里?”   月笛瞥了一眼反问道。   刘睿影很是尴尬的挠了挠头,准备把老板娘叫醒。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 第四十五章 西风销人魂   刘睿影轻轻的推了推老板娘的胳膊。   老板娘口中嘤咛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睡醒的人和醉醒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睡醒的人或许会迷糊,但意识很快就能追上来。   而醉醒的人,脑海中却会出现一段空白。   在这段空白期间,只会依照身体的不能行事。   “水……”   老板娘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说道。   她的声音原本很是好听。   不过现在却因为喉咙过于干燥,却是听起来很是嘶哑。   刘睿影倒了一碗水,放在她面前。   老板娘双手捧着碗,一口气喝完。   直到现在,她却是才定睛看了看刘睿影。   “楼上可还有空房?”   刘睿影问道。   “你的房子里,可是一张双人床!”   老板娘瞥了一眼月笛说道。   一个女人若是见到了另一个女人,自然会有番比较。   若是两个人相差极大还好。   一人定然会自惭形秽。   但老板娘无论是气质,容貌,还是身材,却是都与月笛不相上下。   如此一来,她怎么会服气?   老板娘把碗朝里一推便站起身来。   刘睿影看到她很是刻意的直了直背,为了让自己胸前的挺拔更显眼一些。   月笛也是女人。   自然知道老板娘话语里的意思。   不过她却是懒得开口解释。   解释往往就会带来争辩。   还不如干脆就这样误会下去。   反正误会也不能造成什么实际的影响。   但刘睿影的心里却是极为难熬……   双人床的确是可以睡两个人。   不过现在他的床,已经连他自己都无法入眠。   “空屋有,不过二百两一晚。”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正准备出口还价,却看到月笛已经将两个一百两的银锭摆在了桌上。   老板娘看到银锭轻轻一笑,走过去出手一抄。   那两个百两银锭就不见了踪迹。   “你的对门是空屋。”   老板娘说道。   随后走去了后面,不见踪迹。   刘睿影拎着月笛的行囊,和她一道上了楼。   与月笛一道走进了这间空屋。   “小机灵在你的床上?”   月笛问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你不该帮他的……”   月笛接着说道。   “是他自己来的。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快死了。”   刘睿影说道。   “他一句话都没有和你说?”   月笛问道。   “不……他问我要了酒喝。”   刘睿影说道。   “那他的确是快死了。”   月笛说道。   这话倒是出乎刘睿影的意料。   他本以为月笛听说小机灵还能喝酒,会更加责备自己。   没想到却是截然相反。   “能喝酒难道不是有精神的表现吗?”   刘睿影问道。   “对旁人而言的确如此。但对小机灵来说,这样的已经算是遗言 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去,所以想再喝一壶酒。若是挺不过去,那这就是最后一壶。”   月笛说道。   “若是挺过去了呢?”   刘睿影问道。   “挺过去了,就只是一次平常的喝酒。反正他也是离不开酒的,一切如常罢了。”   月笛说道。   “这把刀该如何区处?”   刘睿影接着问道。   却是说起了那把能将人一点点化为灰烬的刀。   “震北王域鸿洲的人已经注意到了。这却是不用我们操心。”   月笛说道。   “可是这把刀杀了我们的人。”   刘睿影说道。   “有些人的职责就是牺牲。并不是为了做什么事。”   月笛说道。   “这是什么道理……”   刘睿影却是不敢苟同。   在他的心里,每一个人,每一条性命都同样重要,不分主次。   虽然平常人就像水一样,随处可见,平平淡淡。   有些人则如酒,需要取粮食的精华酝酿许久才能成。   可若是没有水,却是也根本无法酿出酒。   酒终究是从脱胎于水的。   如酒的人,曾今也是普通人。   唯一的区别就是,普通人向来很惜命。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生活着。   做每一件事都小心翼翼。   而如酒的人,虽不是不怕死,但却至情至性,快意恩仇。   被取来酿酒的水,终究是极少数。   所以就,也是大多水渴望而不可求的变化。   水会被装在各种各样的容器中。   就好像生活里有太多的原则规矩。   普通人总是要被这些条条框框所束缚。   而酒却能够跳脱开来。   无论你是用杯,还是用碗。   亦或是直接趴在酒缸里喝。   都没有人会指指点点。   甚至还会夸赞你一句“海量”!   但这“海量”却是用无数的水改变所换来的。   按照月笛话,那位死去的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中人,就是即将化成酒的水。   可惜他失败了。   这一坛酒酿糟了。   并且还有些发臭。   不是每一坛酒都能成功。   这道理就和一个厨子,每天炒的菜味道也会略有不同一样。   一坛酒在没有解开封泥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的好坏。   然而有些时候,却是在还未酿造完成时,就连酒坛子也一同破碎了。   这样说未免有些过于壮烈。   但这茫茫人间的每一寸土地之下,却是都积淀着不知几尺深的血肉与事故。   现如今,无非是再添了几具罢了。   至少在月笛的眼中算不上什么大事。   按理说刘睿影应该很能容易的理解才对。   因为他从出生开始,便迥然一身,了无牵挂。   朋友或许还有三两个。   但血脉至亲,却是一个都没有。   血脉这个东西,有时候很玄妙。   和你流淌着想通血脉的人不一定会彻底懂你。   但自己的心中,总是会把这当做最后的屏障。   月笛没有开口回答刘睿影的问题。   因为这个问题,无解。   酿酒需要时间。   人想明白一个问题也需要时间。   月笛当然可以直接了当的告诉他原因。   但是她却并不想这么做。   拔苗助长从来都不是一件好事。   若是只讲道理。   月笛怕是可以给刘睿影讲上三天三夜。   即使是把这里所有的酒都喝完,道理却还是讲不尽。   刘睿影沉默着。   月笛也并不着急。   起码不急着睡觉。   以她的武道修为,每日调息阴阳二极一时辰就已是足够。   “您方才说道鸿洲?”   刘睿影话锋一转问道。   西北两大王域,各有一个武道圣地。   定西王域的越州,以及震北王域的鸿洲。   越州的剑修,闻名天下。   鸿洲的刀客,却是在江湖上声威卓著。   刘睿影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开门声。   匆忙往外一瞧,却是看到小机灵站在了郎中。   “你怎么起来了?”   刘睿影问道。   “我不喜欢总躺着。”   小机灵说道。   “难道你现在还能飞的起来?”   刘睿影笑着问道。   “飞还是非得起来的,只是飞不高也飞不快。”   小机灵说道。   “你还准备再去自投罗网一次?你可只剩下一个肩膀了。”   刘睿影说道。   “只要还有一个肩膀好着,我就能抬起一条胳膊,就能端得住酒,举得起杯。不是什么大事。”   小机灵轻松的说道。   “破碎的肩膀总会恢复。但心一旦沉下来,再想起来却是就难了。所以我必须得走。”   小机灵接着说道。   “保重!”   刘睿影冲着小机灵一抱拳说道。   “很快会再见的,没必要这么郑重!而且我还欠了你一壶酒,一张床铺。”   小机灵说道。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还?”   刘睿影问道。   “在你最缺酒,最想睡觉的时候,我就会还了。”   小机灵说道。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瞌睡遇上枕头的事,倒还真是可遇不可求……   若是小机灵真能做到如此,刘睿影到也是为自己留了一手准备。   “他走了。”   刘睿影回到月笛的房中说道。   “他没有走。”   月笛摇了摇头。   “他的确是不会走远。”   刘睿影叹了口气说道。   看故事的人和台上的戏子一样。   戏子一开腔,不管有人没人,都得唱完。   不但唱给人听,更是唱给八方鬼神。   看故事的人一旦看了开头,却是就得一直看下去。   不然就像酒喝到一半,不上不下时极其难受一样。   小机灵就是这样的人。   看不到故事,他的生命也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同样为了看完一个好故事,却是也能献出自己的生命。   “哐啷!”   屋内的窗户突然被风吹开。   外面却是又起了风沙。   刘睿影心下稍安。   虽然来这里不久。   但他真的和那些矿场上的苦工说的一样。   却是习惯了这与风沙相伴的日子。   没有风沙的夜,太过于安静。   却是让他有些焦虑。   外面又响起了上楼的声音。   这个步子,刘睿影已经很是熟悉。   是老板娘。   老板娘轻扣门扉,但也是不等人答应,便推门而入。   手上端着一个托盘。   上面摆着酒和一小碟卤菜。   “我没有要酒。”   月笛说道。   “二百两一晚的房间,这算是赠送的。”   老板娘说道。   却是给自己先倒了一杯,喝进了肚里。   “既然是送给我的,为何你自己却喝了起来?”   月笛的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   但老板娘却是毫不在意。   只是将一只酒杯推到了月笛的面前。   “因为这也是送行酒。”   老板娘说道。   “送行?送谁的行?”   月笛问道。   “你和你!”   老板娘指了指月笛和刘睿影说道。   “我们没说要离开。”   月笛说道。   “可是我这里,却是不再欢迎你们了。”   老板娘说道。   “你这里难道不是有钱就能过的很好?”   刘睿影插花问道。   “对旁人来说是的。但对于你们,我不欢迎。”   老板娘说道。   “这却是为何?”   月笛问道。   “你若是不来,今晚我也要对他说这番话的。”   老板娘说道。   这个‘他’,指的是刘睿影。   “你这算是欺客吗?”   刘睿影问道。   语气很是严肃。   因为他看得出老板娘不是在开玩笑。   而是当真如此。   “所有去过我哥那里的人,我都不欢迎。”   老板娘说道。   “可当初却是你让我去找金爷的。”   刘睿影说道。   “我只是提了个建议。去不去是你的自由,我没有用刀逼着你去吧?”   老板娘说道。   “所以只要我去了,你就能以这个理由把我们赶出去?”   刘睿影说道。   “当然!虽然我是个女人。不过我却是很讲理。其次就认钱。但理却是在钱之前。你犯了我的理,那就算给再多的钱都没有用。”   老板娘说道。   “若是我一定不走呢?”   月笛说道。   “那就要请教了!”   老板娘说道。   月笛刹那间出剑刺出。   老板娘手中酒杯倒扣于掌心。   就是接住了月笛这一剑。   酒杯套在剑尖上。   兀自滴溜溜的打着圈。   刘睿影眼见二人动手,便要出剑相助。   却是被月笛一个手势拦了下来。   “看不出你却是还有这番身手!”   月笛说道。   “我也没看出你的剑竟然和摆设没什么区别!”   老板娘说道。   这句话却是让二人的关系彻底激化。   月笛的剑,刘睿影是知道的。   在和孙德宇一战中,剑开一线天,差点登临天神耀九州的武道极境修为。   天下剑修中,无论男女,月笛都可算是顶尖拔萃之人。   怎么能容忍一位矿场旁杂货店老板娘的讥讽?   月笛剑光流转。   瞬时再度出剑。   在斗室之间,二人的招式却是极难施展。   况且从方才开始,两人竟是在桌前对坐,并未起身。   老板娘右肩一提,竟是把胳膊横在身前。   月笛眼见如此,改刺为劈。   却是铁了心要将她这一臂斩下。   刘睿影却是也对老板娘这般螳臂当车的方法很是不解……   老板娘是个很精明的人。   先前刘睿影也看得出她会使刀。   难道她已经自信到觉得自己这一臂,却是就能抵的过月笛的剑?   就在月笛的剑锋即将斩在老板娘的右臂之上时。   老板娘的右臂却是忽然翻转。   剑臂相交。   不但没有砍下老板娘的右臂。   竟是月笛剑被弹开了几寸。   “袖中刀!”   月笛目光一凝,脱口而出说道。   袖中刀多为女子修习。   以一个‘奇’字致胜。   刀身隐匿于袖中。   平日里不得见。   在应敌时,既可以伸臂格挡。   又可以在对方出其不意时,展露刀锋。   正所谓是缥缈娉婷绝代,翠袖迎风掩刃。   但袖中刀的传承已经中断依旧。   就连月笛也只是有所耳闻,并未亲眼见过。   方才她的剑刃被摊开。   明显是因为老板娘的衣袖中藏着一把刀导致的。   “你的剑虽然是摆设,不过脑子还算的上博闻强记。”   老板娘说道。   西风从窗户里吹进屋中。   吹起了老板娘的衣袖。   露出了藏于袖中短刀的刀锋。   月笛剑长。   在屋内两人对坐之时却是难以完全施展。   然而老板娘的袖中刀则以无端诡变著称。   着实是最适合于这般二人近战。   “知道归知道,见到为见到。既然你不是手无寸铁之人,我便也不会剑下留情!”   月笛说道。   “哈哈……你们这些管家人,说话就是不一样!没有理的事儿,都能如此冠冕堂皇!”   老板娘说道。   却是嘲讽先前月笛并不知道她会袖中刀,却依然出剑一事。   那一剑若不是老板娘调运劲气在手,挡住了月笛的剑尖。   此刻怕是已经血溅五丈,倒地不起了。   月笛自知理亏,便也不多言语。   现在二人已势成水火,双方各自都是骑虎难下。   即便是想收手,却是也停不下来。   月笛盯着老板娘的右肩。   袖中刀隐匿于衣袖之中看不见轨迹。   但若是想要出刀,她的肩头必定会提起或下沉。   果然,老板娘肩头异动。   袖中刀竟是露出了一般锋芒。   朝月笛胸前袭杀而去。   月笛脚尖点地,用力一蹬。   坐下凳子朝后滑动。   顿时就抵在了床边。   这般拉开距离,却是为了让自己的手中的长剑能够发挥到最大。   “你已经离得远了,何不再远一些?”   老板娘这一刀无功而返。   却是上半身都趴在了桌上,开口说道。   月笛身后已是床架。   床架后便是墙壁。   却是退无可退。   不过老板娘的远,并不是指让月笛再后退些。   而是让她和刘睿影彻底离开此地。   月笛冷哼一声,并不回应。   二人之间现在的距离却是已经超过了袖中刀的长度极限。   除非这老板娘孤注一掷的将刀飞出,或是整个人都扑上来。   否则袖中刀,才是真正的摆设。   老板娘莞尔一笑。   趴在桌上的身子重新坐回了凳子上。   可是藏在衣袖内的刀,却是如灵蛇出洞一般,激射而出,刺向月笛的面门。   月笛瞳孔一缩。   她没有想到,这老板娘的袖中刀竟然这么长!   并且极为细窄。   虽说是刀。   但和剑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只是稍微比剑身厚实一点罢了。   “到底离不离开?!”   老板娘开口问道。   此刻月笛却是已来不及出剑。   她还是有些轻敌了……   只得将头猛然底下。   老板娘的袖中刀刺入了床架之中。   但一刺便回,伸缩自如。   “你已经点头了,天亮时还请离开。”   老板娘左手虚引,指向窗外说道。   方才月笛为了躲闪老板娘这一刀的突袭,的确是低了头。   然而老板娘却说,这是月笛点头应允。   这更是让月笛心中羞愤交加……   不过却是没有被冲昏了头脑,反而加上了几分小心。   “你用的不是袖中刀!”   月笛说道。   袖中刀在最开始,只是在袖中藏一短刀。   多为当时的女刺客所修习。   那些女子先以色相肉体勾引的对方神魂颠倒,戒备尽失。   而后看似玉手拂面颊,实则却是刀锋割喉。   被杀之人眼前只有一片衣袖的残影。   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做了糊涂鬼。   不过袖中刀的弊端也在此刻暴露无遗。   因为刀太短。   只能作为近距离的袭杀只用。   却是无法再开阔之地久战。   后来便成了鸡肋一般的存在。   修之无益,弃之可惜。   失传也再所难免。   “方才还夸你博闻强记,现在看来这句话却是说早了……”   老板娘婉儿一笑说道。   轻抚着自己的右臂。   “袖中刀绝不会有这么长!”   月笛说道。   “袖中刀只不过是衣袖中藏刀罢了……有谁规定过长短?”   老板娘说道。   言毕却是肩头一抖,手腕朝天。   刀锋从袖中伸出。   竟是比月笛的剑还长了几寸。   刘睿看到老板娘的这袖中刀,并不是一把完整的刀。   漏出来的部分,总共有五节。   每一节都由机括相连。   根据需要,可长可短。   只要操控机括一节节弹出便可。   如此精妙的设计,当真是罕见异常!   “这是南阵的手笔?”   刘睿影忽然开口问道。   除了南阵,他再也想不出谁能做出如此奇特的刀来。   在博古楼时,欧厨曾经拿出一把带有锯齿的剑,就已经是震惊四座。   但那把齿灵剑的虽然怪异,但若论起精巧程度的话,却还是远远不及这把多节袖中刀。   “你竟然知道南阵,看来你才是真正识货的人!”   老板娘吃惊的看了一眼刘睿影说道。   同时伸出左手,露出了手腕上那个价值连城的翡翠镯子。   “这镯子算是我的嫁妆。是一对儿的。”   老板娘接着说道。   “另一只想必是在南阵那个跑掉的老婆手上。”   刘睿影说道。   “你可真是不简单……连南阵的老婆跑了也知道。”   老板娘赞叹的说道。   刘睿影脸上闪过一丝得意。   他不但知道南阵的老板娘已经跑了,他还知道南阵现在在哪,做什么。   甚至在晋鹏的寿宴上,二人还举杯共饮了不少杯酒。   虽然他后来大醉,却是记不得了。   但依照月笛的描述,刘睿影与南阵肯定是喝了酒的。   “当初我求南阵为我打造这样一柄袖中刀时,他说什么也不愿意。觉得这样一把刀,太过于阴险,造出来不知道会要了多少人的性命。不过他却是个惧内的主儿……南阵的老婆不经意间看到了我的这对儿镯子,当时眼睛就移不开了。”   老板娘说道。   “所以你便以此为突破口,同一只镯子,让南阵为你打造了这柄刀?”   刘睿影问道。   “不过他也曾与我约法三章。让我不得用此刀做邪祟之事。不得告诉他人,此刀是由南阵做的。不得将此刀,转赠传授旁人。”   老板娘点了点头说道。   这第一条和第三条,倒还算是不错。   可是第二条,却是欲盖弥彰之举……   这般手艺,天下只有南阵能做的出来。   只要老板娘一出刀,有见识的人自然就会想到南阵。   就连刘睿影都能想到。   更别提那些个老江湖们了。   “你可都遵守了?”   刘睿影问道。   “若是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出刀,你信吗?”   老板娘问道。   “我信。”   刘睿影说道。   “不,你不信。你说信,只是因为你无法反驳。”   老板娘说道。   月笛却是看着老板娘手上的那只镯子发呆。   刘睿影先前觉得,这是女人的共性。   看到好看的东西,自然都会留恋一番。   不过当他眼看月笛的神色逐渐复杂了起来,却是又觉得这镯子的来历恐怕并不简单。    第四十六章 青府   西风凛冽。   吹皱一池碧水。   水池边种满了菊花,不过还没有到盛开的季节。   只是被风刮得低着头打蔫。   水池旁有一座楼阁。   楼阁单名一个青字。   青府是震北王域鸿州最大的私人府邸。   这座楼阁便是青府的主座。   青府位于鸿州府城东侧,占地近千亩。   旁边有座林子,叫做孤海红林。   得名于这片林中全部都是枫树。   一到秋天,却是尽皆化为一片红海。   原本这片林子并不属于青府。   但在十数年前,青府耗资巨万,在孤海红林中引水聚泉,却是让此地成为了鸿州一道盛景。   那会儿,却是青府的全胜之时。   不过这乐极生悲,盛极而衰的道理,无论在何处都是如常。   青府也没能成为这个例外。   青府的先祖,曾经在鸿州的山脉中闭关二十年。   只为了苦练一刀。   便是起始的拔刀。   这位先祖后被人们冠以“刀痴”之名。   在他眼里,剑只配扫地。   刀才是堂堂正正,气魄凌然的兵刃之王。   可是刀客却一直被剑修压了一头,这却是让他不能理解且难以忍受的。   敏思苦想之后,这位青府先祖发现了端倪。   那就是因为刀相较于剑来说,过于厚重。   稳妥有余而灵巧不足。   长剑轻盈,变化多端。   剑法讲究一个诡异机变。   而刀法却是大开大阖。   同等的武道修为下,刀客便难免会被剑修抓住空隙漏洞,从而身殒道消。   也曾有人想过改变刀的外观。   不过无一例外的,都是把刀朝剑的样子改造。   这在这位青府老祖的眼中,却是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   他一心只想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刀法刀术。   来打破剑法在武道修为上的垄断地位。   可惜还没等他有所突破,青府却是就因为这位老祖父亲被仇敌刺杀而死,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没想到这位老祖却也是个狠角色……   他一门心思为了给自己的父亲复仇,所以把整个青府全都拱手让出。   自己只带了一把刀,跑进了山中开始潜心修炼。   但当时这位老祖无论是在年龄修为,还是江湖经验上,都欠缺太多。   却是如同狗咬刺猬般,无从下口。   不知从何处开始。   何况在他苦心算计之后,发现自己若是能够复仇,也只有一次机会,只够自己出一刀。   他便决定了自己的想法和出路。   在拔刀上开始了苦修。   这位老祖每天在山中风雪无阻的练刀。   以树木落叶为对手。   而且每日只出三刀。   分别在日出时,正午时,和日落时。   其余的时间都用来调整自己体内阴阳二极的状态。   但尽管是这样的练习,这位老祖丸依然没有击败仇人的信心。   不过他的刀法却是也有了明显的进步。   从一开始出刀只能破碎一叶。   到现在一刀可破十三叶。   单单是这十二片叶子的进步,就足足耗费了他五年的光阴。   虽然成效显著,但这般缓慢的进步,却是让这位青府老祖焦虑不已。   一日夜间。   他身披月光,在绝逼旁静坐。   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忽然出刀击向自己的影子。   但却是有余身形晃动,导致影子也跟着摇曳,却是根本无法集中于目标。   可这却是给了他一个很大的启发。   与其一刀斩叶。   不如刀砍自影。   若是什么时候这一刀的锋芒,竟是连自己的影子都反应不过来。   天下谁人还能夺得过这一刀?   想通了这一关键,这位青府老祖顿时大喜过望。   却是开始不分昼夜的出刀。   但他尤其喜欢黄昏时分。   背对着夕阳。   他的影子会被拉的很长。   影子越长越大,他劈砍的难度也就越大。   正午时影子最短。   许多动作却是并不清楚。   然而在夕阳十分,却是都能被放大数倍,暴露无遗。   这位青府老祖在复仇前出的最后一刀其实并不完美。   自己的影子仍然是动了。   他的刀锋,劈砍的位置,也比咽喉处略微低了两寸。   可是他却心满意自的收刀准备离开。   因为复仇的时机已经到了。   等他下一次出刀时,便是他此生的巅峰一刀。   这个机会不能轻易浪费。   当夜,他便偷偷潜入了青府。   看到自己曾经的家,现在尽皆沦为外人之手,他却没有任何感慨。   此刻他的心中唯有一刀。   一刀出,要么天翻地覆,要么满盘皆输。   然而这位老祖的仇人,却只把他当做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   甚至还还嘲讽他在山中当了二十年野人,竟然还没被狼吃了。   两人相聚半丈有余。   这位青府老祖无论对方如何出言嘲讽,却是都毫不言语。   他一直等到对方的手,也卧在了刀柄上。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拔刀斩击。   那人从未见过如此快的刀。   也没想过这拔刀的动作,竟是可以和击杀合二为一。   不过他的头却是就这样掉了下来。   青府内其余的人,看到自己的主子已被杀死。   顿时疏导猢狲散,纷纷逃离。   青府就这样就回到了他的手中。   这一刀之后,青府内却是再也没人见过这位老祖出刀。   甚至他连刀都没有再摸过一下。   三年之后,青府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与荣耀。   这位老祖在这三年娶妻生子,传宗接代。   临死前,他递给了自己的儿子一张薄薄的纸。   上面写着《斩影刀》。   却是记录了他那二十年苦修刀法的结晶。   不过从他最开始的一刀,却是变成了三刀。   因为这位老祖心知,若只修一刀。   则对阴阳二极以及心脉损耗太大。   以至于出刀后,与敌人同归于尽也说不定。   所以才把那一刀,拆换成了三刀。   虽然如此之后,刀法的威力大大减弱。   但也着实能称得上是当世一流。   人在极端的情况下,必须追求极致。   可是一旦有了羁绊和情感。   追求极致就会变成一种无情。   无情,无物,无己,也无刀。   了却一切尽虚无。   那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他耗费了二十年夺回来青府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自此之后。   青府不但昌盛不衰,反而逐步成为了鸿州刀门第一。   外人都说,青府的刀客会邪术。   他们用的刀,都是被诅咒过得。   能够一刀了断人的三魂七魄。   更有人说,青府中的刀客们早已不是人。   否则怎么能够斩击自己的影子呢?   这些流言蜚语,无非是嫉妒罢了。   不可否认的是,就这仅有三刀的《斩影刀》,却是让青府连传十五代而不休。   青府这一代的当家人叫做青然。   年轻时也是鸿州内响当当的刀客。   甚至在震北王域内也可排的上前五。   不过一个家毕竟不能靠一个人撑着。   青府的没落,正是随着青然的崛起而开始的。   既然是一个家,就会有长辈晚辈。   也会有男男女女。   青然有两方夫人。   都姓钟。   时人以钟氏名讳前冠以大小,以做区分。   大钟氏便是这老板娘与金爷的生母。   在大钟氏去世之后。   金爷把“青”姓换成了“金”。   从青府账上支走了一笔钱,说要去北边为家族开发些矿场营生。   父亲青然因为对发妻思念过度。   身子日渐消瘦不说,却是也再无心管理青府中的一应事物。   小钟氏却是趁此独揽了青府大权。   她把不得大钟氏的血脉走的越远越好。   所以便一口答应了金爷的请求。   谁知金爷一走这么多年。   营生做的虽然不错,却是再没回国青府一次,也没给家里送去过一次红利。   好在青府家大业大,倒也不在乎这些许银钱。   随着青然的身体越来越差,小钟氏却是也愈发放肆起来。   对当时依然留在青府内的老板娘处处排挤针对。   终于,她却是也受不了这种种,迈出了青府的门楼,远走高飞。   那一对翡翠镯子,却是她娘亲的遗物。   是青然与大钟氏成亲之时,相赠的信物。   青然的确是个好男人。   一个对自己发妻如此用情至深的人,怎么样都坏不到哪去。   可是他却忘记了,自己还是青府的当家人。   当一个男人过于看重私情的时候,家族责任感就会淡漠很多。   但是这些青然却是从来都没有想过。   自己的儿子离开时,还前来给他拜别。   但老板娘离开时。   却被小钟氏以他父亲身体不好,不可再忧虑担心为由,竟是连面都没见上。   赶走了这两人,现在的青府可以说是小钟氏这一脉,一家独大。   除了多年跟随青然那几位忠心耿耿的管事和账房以外。   青府内的其他各处紧要职务,却是都被小钟氏安排自己的娘家人担任。   一转眼,本来一个外姓之人,却是渐渐的反客为主。   在青府之内,已经能和青然分庭抗礼。   小钟氏唯一的遗憾就是,她没有儿子。   只有一位女儿名为青雪青。   前后两个青字,中间加一个雪字。   如此怪异的名字,是小钟氏找阴阳师测算的。   她没有儿子,却是又嫉妒贪恋青府的家业。   所以把这青姓在名字中前后各一,放双。   意思是能以女儿身,巾帼不让须眉。   至于中间那个雪字何解。   小钟氏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起过。   当初青然虽然也对这个名字有些疑惑。   不过他也毕竟也是位江湖豪客。   对这些本就没什么讲究。   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   哪怕是没有按照族谱的字辈走也无妨。   何况女孩子,早晚要嫁人的。   却是也入不了族谱,进不了祖坟。   青雪青和她娘的狠厉不同。   却是个极为善良单纯的姑娘。   虽然在刀道上的悟性极高。   不到十二岁,却是已然修成《斩影刀》的前两刀。   不过她却对刀剑这样的杀伐利器很不喜欢。   他最喜欢的是跳舞。   每日上午。   在晨曦的掩映中,她都会来到孤海红林中跳舞。   乘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一张着娇嫩的脸蛋。   身穿一件玄紫色连珠团花锦纹通袖变色长袍。   撒花彩凤纹华裙的裙摆长长的拖在地下。   清晨的树林里,湿气很重。   青雪青往往还会身披一条驼灰色弹墨事事如意蝉翼纱花素绫。   乌云般的批肩长发,毫无修饰。   双耳上带着一对垒珠垂心象牙坠,随着发丝的飞舞,若隐若现   青雪青的手上也戴着一个金镶九龙戏珠手镯。   虽然没有老板娘的那一对翡翠镯子珍贵,但也着实是万金难求。   脚上一双绣梅花月牙鞋,脚跟处还挂着一对铃铛。   走起路来总是“叮铃,叮铃”的作响。   整个人显得清丽绝俗,宛如仙子落九天。   青府中的老人都对小钟氏满怀敌意。   但却对青雪青宠爱有加。   一者,她是青然的血脉。   其次,她的确是个性情温和,纯净澄澈的小姑娘。   每次只要听到“叮铃”作响的声音。   青府上下便知道是青雪青出门了。   这阵铃音,却是青府晦暗日子里的一片清空。   “娘!”   青雪青看到小钟氏正坐在青府主座池边的石桌旁,开口叫到。   但小钟氏却是有些心不在焉。   对自己女儿的呼唤,却是根本没有听到。   青雪青笑了笑,悄悄的绕道后方想逗逗自己的娘亲。   她看到自己娘亲今日却是带着一根镂空雕花梅英采胜银篦。   便想悄无声息的,把它抽走。   没想到她刚刚伸手,却是就被小钟氏握住了手腕。   “给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们青府是以刀立门!”   小钟氏拉着青雪青的手腕,让她坐在自己的面前后说道   青雪青被娘亲这么一说,也没有什么羞愧之意。   只是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我知道啊娘!《斩影刀》第三刀我已快练成了呢!”   青雪青说道。   听到这句话,小钟氏却是略微松了口气。   眼底泛起一阵欣慰。   说白了,她所做的一切,群都是为了自己这个女儿。   害怕日后等自己百年之后,青雪青在青府中受人排挤。   那不如提早下手,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替她扫荡一空。   金爷和老板娘的确是不在青府了。   不过这些日子,小钟氏却是又对自己当年的决定很是后悔。   她觉得自己着实不该让这两人离开青府的……   若是还在,她还能以青府牢牢的压制住这两人的一举一动。   可是现在二人离开久矣……却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这种不受掌控的事情,总是让小钟氏内心不安。   而青雪青却又过于无邪。   从来不曾认真听过自己的一言一语。   就拿这鞋跟处的铃铛来说。   一个刀客,怎么能够如此的暴露身形?   你要杀的人或是要来杀你的人,隔着八丈远却是就能听到铃音。   这岂不是送命的事情?   “第三刀你已修习了一年半。若是到年底还没有修成,可就得按照你我的约定老老实实的去做!”   小钟氏严肃的说道。   虽然她心中极为宠爱自己的女儿,但却从来不曾表露。   有些事不需要让青雪青知道。   自己替她坐好就行了。   在青府中人的眼中,小钟氏不是一个好人。   是一个只想侵吞青府百年祖业的恶妇。   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谁又知道她这一切并不是为了自己?   这些话说出来没人信。   何况小钟氏也无人可说。   就这么一天天的累积在心里。   却是让她愈发的苛刻起来。   “我知道的!不过我肯定能修成!”   青雪青笑着说道。   两年前,小钟氏曾与青雪青约定。   若是年两内修不成《斩影刀》的第三刀,便要她取掉鞋跟后的铃铛,把拖地长裙换成一身短打劲装。   同时还要答应自己替她牵线的一桩亲事。   “夫人,鸿州州统文听白携其子文琦文到访!”   前院管事忽然走过来说道。   “前厅备茶待客,雪青,你随我一道去!”   小钟氏整理了一下衣襟说道。   青雪青却是有些不乐意。   因为她并不相见鸿州州统文听白的儿子文琦文。   文琦文便是小钟氏替自己女儿说定的那门亲事。   实际上,这两年只是个托词罢了。   无论两年过后,青雪青的《斩影刀》修没修成,却是都要和文琦文成亲的。   文琦文和青雪青同年同月出生,只差了十一天。   因为鸿州州统文听白和青然私交极好。   所以在二人小时,文听白和青然在酒桌笑谈间,便说定过这门亲事。   文听白虽然贵为鸿州州统。   但却是也知道青府的重要性。   若是自己的儿子能娶的青雪青。   那岂不就是自己文家和青府变成了姻亲?   由此他在鸿州的地位便能更加巩固。   何况文听白与其子也都是刀客。   鸿州的刀客有谁不对青府的《斩影刀》垂涎三尺?   可惜青府却是有祖训。   这《斩影刀》知道家破人亡时,都不能外传。   但文琦文和青雪青成亲之后,这就算是一家人了。   青府还有什么理由不给自己姻亲修习这《斩影刀》呢?   两边却是各家都有各家的算盘,各家都有各家的计较。   文听白为了让自己的儿子能够娶得青雪青。   却是把他的名字也起为了姓氏头尾放双的样子。   乍一看上去,这文琦文和青雪青,倒也是十分般配。   何况二人本就是青梅竹马,从小玩到大。   文琦文自然也对青雪青是一片炙热赤诚。   可在青雪青的心中,文琦文却只是一个好哥哥,一个好朋友。   从来对他没有过男女之情。   她也曾给自己的母亲小钟氏说起过此事。   但小钟氏却不以为然。   她觉得感情这回事,嫁过去自然就有了。   再加上二人本就是两小无猜,怎么会没有感情呢?   更主要的是,小钟氏明白这感情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花。   但自己的女儿若是嫁进了州统府。   那青府的地位却是就在鸿州牢不可破。   任谁也无法动摇一分。   与其说是成全一段儿女婚姻。   不如说是小钟氏与文听白,青府与鸿州州统相互利用罢了。   但这些事,双方自然心照不宣。   毕竟这强强相联,何乐而不为呢?   “见过文叔叔!”   青雪青虽然心中不愿,但还是随母亲一道前往迎客。   这些礼数她还是知道的。   不能落了青府的面子。   她对文琦文有些避讳,就是因为上次她去孤海红林中跳舞时,文琦文也在。   一曲舞尽,文琦文却是心动的难以自持,紧紧的握住了青雪青的双手,双眸神情。   这一下却是把青雪青吓住了。   连身上的披肩都顾不得拿,双手挣脱之后就一溜烟跑了回来。   到如今已是半月有余,却是再没去过孤海红林中跳舞。   文琦文倒也不是个纨绔子弟。   琴棋书画,刀剑枪马,无一不精。   在鸿州也是头一份的青年才俊。   就连震北王上官旭尧来鸿州查访时,见到文琦文这般英武的少年郎,也曾亲自开口褒奖。   还赠了他一口宝刀。   “几日不见,雪青却是又漂亮了几分!”   鸿州州统文听白说道。   “光是漂亮有什么用?都是些花架子罢了……”   小钟氏笑着说道。   别人夸赞她的女儿,她心里着实很是受用。   不过女人的美色,只够维持不超过二十年。   二十年过后,却还是得用实力说话。   青雪青的确是出落的极为动人。   但若是没有相应的武道修为,只怕最后嫁入了州统府,也会被人踢出门来。   “青妹,上次你的披肩落在了孤海红林中,我给你收起来了。想的你第二日去时再还你。结果我连去了三天,却是都没有见到你。”   文琦文说道。   把青雪青的披肩还给了她。   青雪青一看到这个披肩,便又想起了当日之事。   两颊之上不由得浮现了一层红晕。   “这几日我令她在家中修刀,却是没有出门。”   小钟氏不知那日情况。   但眼见女儿这般姿态,就知其中或许有些误会。   于是便出言解围道。   “雪青还是有出息啊!这般年纪竟然能如此沉稳的修炼。文儿,若是有你青妹的一半努力,我也就放心了!”   文听白说道。   “主要是钟姨教的好!我打小起就是自学成才,哪能比得上青妹呢!”   文琦文说道。   他的母亲过世很早。   而文听白却也同他的朋友青然一样,是个用情至深之人。   这么多年来,却是都没有再续弦。   州统之位,公务繁忙。   的确是没有在自己儿子的成长过程中陪伴过什么。   小时候,文琦文却是还经常跑到青府来蹭饭吃。   文听白知道,自己的儿子其实对自己是有怨气的。   可是当年错过的,已然无法弥补。   只能尽力的抓住现在,以及给他的未来铺路。   “这却是又开始埋汰起我这个当爹的了!”   文听白指着自己的儿子,自嘲的说道。   “文儿,你爹也是不容易!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还要管理着这么一个诺达的鸿州。”   小钟氏出言劝慰道。   文琦文展颜一笑。   方才那句话,他只是故意那么说的。   无非是为了调节活跃下气氛罢了。   曾经的那些孤单的时光,其实他早就不在意。   不过在他最孤单的时候,和青雪青每日的玩耍嬉闹,却是他精神的唯一寄托。   所以也难怪他会对青雪青如此的一往情深。   “青然兄可好?”   文听白喝了口茶后问道。   “唉……老爷还是有些虚弱。时好时坏的……有时候还愿意下床在屋内踱步几个来回,有时却是接连两三日都只喝一碗稀粥。”   小钟氏说道。   文听白听后点了点头。   他很是理解这种感觉。   不过他却是极为羡慕青然。   在文琦文的母亲过世之后,文听白也是刹那间万念俱灰……   甚至恨不得就此随着一同去了。   可是一想起自己年幼的儿子。   一想到鸿州的重担在身。   却是不得不硬挺过来。   好在他撑住了,却是没有被自己的私心与神情所打倒。   旁人看起来,这样无非是极好的。   可是只有文听白自己知道,他是多么想放下一切,像自己的好朋友青然一样,只在回忆里沉沦。   直到现在,文琦文不管每日多晚。   却是都会在睡前,给他文琦文的母亲上一炷香。   吃饭时若是没有外人,也会在身旁多摆一副碗筷。   “还是尽力的劝劝吧……尤其是雪青,经常去看看爹爹,你去了,他肯定开心!”   文听白说道。   青雪青点了点头。   “州统大人今日怎么得闲来来坐坐?”   小钟氏问道。   客套结束。   却是该切入正题。   他知道文听白此番前来定是有事相求。   “不知夫人可知道最近震北王域发生了什么?”   文听白问道。   “我一向很少出门,只打理府内事物。不知州统大人说的是何事?”   小钟氏言语间,却是已经把最近他知道的震北王域内的事情全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震北王域四百万两边军饷银被劫夺。”   文听白说道。   “什么人竟然有这般胆量?竟然敢劫夺边军饷银?!”   小钟氏故作惊讶的说道。   这事她当然知道。   “不但是有胆量,而且还有本事。”   文听白接着说道。   言语里却是有些苦涩。   “不过咱们鸿州可没有边军啊!”   小钟氏话锋一转说道。   “鸿州的确是没有边军。但是鸿州有矿场啊,铁矿。”   文听白说道。   小钟氏皱起了眉头。   这会儿他的确是不知道文听白此言何意了。   “昨日我刚接到震北王府的王令。说劫夺饷银的一行人,极有可能要用这批饷银购买箭矢甲帐。夫人也知道,震北王王域内,兵器甲帐库存最多的就是咱们鸿州。虽然我已下了严令,将鸿州内所有的箭械局以及甲帐库全部封锁,但……”   “但却是又怕他们去矿场上买了铁矿私自铸造?”   小钟氏接着说道。   这般心机只会,却是让文听白都有些自愧不如。   “的确是如此。”   文听白说道。   “州统大人需要我们青府做什么?”   小钟氏问道。   “不瞒夫人你说。这次风波的确极为严重……就连王爷,都被刺杀了两次了。”   文听白压低了声音说道。   小钟氏沉默不语。   他知道文听白却是想让青府和鸿州牢牢地捆绑在一起。   不过这样严重的事态,青府一旦介入,说不定就会惹祸上身。   一时间,小钟氏却是也难以决断取舍。   “夫人不必忧虑,此事或许还要和青然兄商量一二!”   文听白说道。   “我青府在矿场上倒是有些门路。”   小钟氏思忖良久,终于是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那可真是太好了!不知这门路可靠否?”   文听白接着问道。   “这门路就是老爷的长子。”   小钟氏说道。   文婷白豁然开朗。   早就听闻青然的长子去了矿场那边发展营生。   但是他派人在矿场打探了一番之后,却是没有一个人姓青。   只有个叫做金爷的,在矿场崛起的十分突兀。   现在看来,这位金爷想必就是青然的长子。   也正是在青然病倒后,被小钟氏排挤的不得不离开青府。   原来这金爷却是改头换面,把自己的形势“青”字取了个谐音“金”。   “原来如此……不知夫人可否帮助联系一二?我准备派文儿去一趟矿场,了解下情况。”   文听白说道。   “州统大人放心,我一会儿就让老爷修书一封。我看就由雪青带着,和文儿一道去吧。刚好她也有许多年没见过自己的哥哥了!”   小钟氏说道。   既然已经决定要和州统府一道趟这浑水。   小钟氏便把自己的一切都压在上面。   不但答应让病重的青然修书,更是让一向没出过远门的女儿去往那荒无人烟的矿场。   青雪青听到后想要反驳。   却是被自己娘亲一句“添茶”所打断了。   最终,青雪青只是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那我也就不打扰了。夫人既然有这个门路,已是帮了在下大忙!我却是还得回州统府处理公务!”   文听白说道。   有些事上不得台面。   只能借助青府的力量来摸排处理。   “州统大人放心,青府和鸿州唇齿相依,当然会竭尽全力!”   小钟氏说道。   “文儿不如留下来一起用饭?”   小钟氏却是又看着文琦文说道。   文琦文自然是求之不得。   不过他却是还得询问下自己父亲的意思。   “哈哈,刚好我今天也忙,你就在你钟姨这里待着吧。吃完饭还能顺便和你青妹切磋切磋武道。”   文听白说道。   文琦文自然是点头应允。   只是青雪青却长舒了一口气……   其实她并不讨厌文琦文。   只是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文琦文这般热烈的感情。   若是能一起吃个饭,或许还能说说话聊开一点。   毕竟自己的母亲已经替她做了主,要和文琦文一道去见自己的哥哥。   那位哥哥她只有极为模糊的印象。   长大后却是只听人们说起过,再未谋面。   小钟氏让青雪青领着文琦文先去后园。   自己则起身一直把文听白送出了府门。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 第四十七章 晚晴【上】   青雪青带着文琦文走到了自己的住处前。   她的闺房叫做锦妆楼。   小钟氏曾说过,带她出嫁时,这座锦妆楼就算作是她的陪嫁。   而青雪青的确也是极为喜爱自己的这处住所。   想当年,她和文琦文两小无猜,少不知事的时候,还曾在自己的床上一起打滚玩耍。   但自从三年前,文琦文却是连锦妆楼的门槛都没有再迈进过一步。   文琦文倒着实是一位谦谦君子,端的是风度偏偏。   除了那日在孤海红林中有些唐突以外,从来没有任何失礼不得体之处。   刻薄如小钟氏,却是对这位未来的女婿都挑不出一点毛病。   文琦文小心的回绝。   他知道上次自己的唐突,让青雪青有些不开心。   不然的话,她是不会连续半个月都不去跳舞的。   “文哥里面请!”   青雪青站在锦妆楼门口对着文琦文说道。   “我还是在外面等好了,钟姨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这种青天淡雅的芳香,顿时会变得浓艳激烈起来。   让文琦文很是欲罢不能。   看到眼前已是亭亭玉立的青雪青,较之几年之前,却是更加的美丽成熟,窈窕迷人。   言毕,文琦文还朝后稍稍退了几步。   锦妆楼里飘出来的淡淡芬芳,却是和青雪青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尤其是在她跳完舞后。   说起来,青雪青并不是对文琦文有什么偏见或延误。   只是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到底该如何迎接文琦文这般火热的感情罢了。   “我在锦妆楼后修了一座小池!”   “不碍的……娘亲或许与文叔叔还有些话要说。”   青雪青说道。   看到文琦文有些尴尬,她心里也着实难受的紧……   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让文琦文很是回味。   “这么多年,青妹这里却是都没什么变化!”   文琦文略带感慨的说道。   青雪青说道。   却是一把拉住文琦文的手,不由分说的拽着他就进了楼。   乍一踏进楼中。   却是被青雪青摆了摆手,让其退了下去。   她只想和文琦文单独待一会儿。   女孩子的心思,果真是捉摸不透。   “变化多了,人难免糊涂。我脑子笨,所以一开始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   青雪青笑着说道。   三位丫鬟看到小姐回楼,走上前准备支应。   他好像是害怕自己……亦或是与自己有些生分了……   想到这里,青雪青确实又没来由的一阵难受。   文琦文看到锦妆楼一楼庭中的一张小几后摆着一个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小几上则放着一个雕红漆海棠花茶盘。   青雪青爱跳舞,却是又怕碰到文琦文守在孤海红林中,自己不知该如何面对。   但几日不见,竟是又觉的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好似少了些什么一般。   方才青雪青牵起文琦文的手,只觉得一阵僵硬与冰凉。   两个孩子怕被长辈责怪,互相商量之后,就把这个茶盘藏到了床底下。   也不知青雪青为何又会将其取出来,还放在一楼的厅中。   “当时要不是青妹机智,我回去恐怕少不了挨一顿板子……”   只是原本方正的茶盘,却是缺了一个角。   文琦文走上前去,摸着那茶盘缺失的一角,脸上满是笑意。   这是当初他在锦妆楼中和青雪青打闹时摔坏的。   自从他母亲离世以后,文听白却是对儿子日渐严厉起来。   直到这两年,却是才让他略微放开了些手脚。   “当时我也有份,倒不如说是自救!”   文琦文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文听白虽然是鸿洲州统。   但对自己这惟一的骨血,从不骄纵。   “当然啦,每日都是她们沏好茶之后,用这个茶盘给我端上去的。”   青雪青说道。   “那可是要当心……别被这一缺损的棱角划破了手。”   青雪青笑着说道。   “可还用过它喝茶?”   文琦文问道。   随即招了招手,让丫鬟泡茶。   还特意嘱咐,一会儿要用这个茶盘送到后面去。   文琦文跟着青雪青走到锦妆楼后。   文琦文焦急的说道。   “这不会的。茶盘端上来,我只会拿起上面的茶杯。”   青雪青说道。   而是这州统府是有定制的。   震北王域的各个州都一样。   后院与楼中简直是两片天地。   从大门处到这里足足有五十丈远近。   就连州统府却是也不能比拟。   并不是因为文听白没有能力。   就连南方葱葱的绿竹也和名花与奇石相映成趣。   琤琮的泉水却是还冒着蒸蒸热气!   不知是自然而然还是刻意为之。   锦妆楼里,奢华繁杂。   这后院,却是野趣十足。   茵茵的碧草铺地。   这些缸中有的只养了些水草水花。   有的却是游鱼丛丛。   “没想到青妹竟然还喜欢养鱼!”   不过能将如此美景搬到锦妆楼后的院中,可见这青雪青的情调,与心思。   一条小径曲折回环,两旁摆满了鱼缸。   却都是用琉璃水晶制成,通体透明。   文琦文的心却是也随着她的笑声而荡漾开来。   先前心中的忐忑与堵闷,顿时烟消云散。   就连他先前冰凉的手,也恢复了些许温度。   文琦文说道。   “我只是看着好看罢了……说实话,这些鱼的名字我都叫不出来。”   青雪青娇笑着说道。   青雪青绝对不是一个安静的姑娘。   相反,她活泼的很。   一个活泼到每日都会去跳舞的人,怎么会喜欢鱼呢?   青雪青的笑,和她鞋跟上的银铃之声交相呼应。   让这空旷的后院增添了不少鲜活。   不过喜鱼的人,一般都好静。   这些人的举止贪图,却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和眼前的这位姑娘重叠起来。   “你这几日,除了练刀以外都在做什么?”   文琦文问道。   文琦文却是没有相同。   在他眼里,养鱼钓鱼的,要么是些老头子。   要么就是些尚古的遗老遗少们。   一直练到午后,她便回到了锦妆楼中。   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手托香腮,凝视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这一阵子,不知是不是春天快要过去的缘故。   这是他最为上心的事情。   其实青雪青什么都没做。   只不过把先前在孤海红林中跳舞的时间,改为了练刀。   有时甚至还时不时的落几滴细雨。   这般景象,倒是像极了南方。   不过青雪青就这般静静的作者。   鸿洲的天气总是不那么明朗。   尤其是在午后。   天空总是被一片阴沉沉的灰所覆盖着。   这个身影总是能够打破他的心情。   青雪青知道,这个身影迟早会破镜而出的。   可是当这身影走出镜子,真真切切的立在自己面前时。   你说她在想写什么,却是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只不过镜子中却是始终有一个模糊的身影。   呼之欲出般,想要朝她缓缓走来。   房间暗沉,却是也不点灯。   不过她的心却很是明亮。   足以照亮自己的周身。   她又该怎么去收拾那破碎镜子的一地狼藉?   青雪青没有想好。   所以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离开了她的梳妆台。   带岁月和情感积累到一定的地步时,却只能轻叹一句天凉好个秋。   秋与春都是青雪青最喜欢的季节。   虽然她的名字里有一个雪字。   就在这种无声绵绵的常日里。   向来无拘无束,心不承事的青雪青,却是有了一丝哀愁。   果然是少时不知愁滋味。   一个是事物的发端,一个是事物的终极。   在春天她总是能有种万物奋发的喜悦。   就如同那青山是不会老的。   但他却从来都不喜欢冬天。   春天是冷得绿。   秋太难是暖的红。   文琦文问道。   “啊……没什么,突然有些走神。”   青雪青回过神来,吐了吐舌头,调皮的说道。   虽然会凋零,会落雪。   但来年依旧会是一片青葱。   “青妹想什么呢?”   “文哥喝过酒吗?”   青雪青忽然问道。   “喝酒?难道青妹想喝酒?”   “武修一道还是要循序渐进,莫要把自己逼迫的太紧。”   文琦文说道。   眼里满是疼惜。   文琦文轻轻一笑。   这句话,却是让他心中无限欢喜。   喝酒人人都会。   文琦文诧异的说道。   “我想和你喝酒。”   青雪青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终究还是大大方方的说了出来。   “我们一起喝过茶,和过泥巴,逮过蛤蟆,却就是没有喝过酒。”   青雪青说道。   “哈哈,这么一说的确是如此。”   但只和一人喝,就是一种特殊,一种偏爱。   试问人间,有谁不愿意被偏爱?   何况还是被自己一往情深的心上人。   文琦文忽然又苦笑着摇着头说道。   “不让我娘知道不就好了?”   青雪青低声说道。   文琦文大笑着说道。   笑声异常爽朗,却是把缸中的游鱼都惊住了。   “不过……我若是带你喝了酒,怕是钟姨不会轻饶我。”   想打年,青雪青总是低着头走出锦妆楼的门槛。   因为她的母亲,小钟氏,却是不允许一个女孩子蹦蹦跳跳的不成体统。   那时的锦妆楼外,还铺着一条长长的红地毯。   “你的意思是出去?”   文琦文说道。   眼睛却是看向了园子尽处的墙头。   不过一走出锦妆楼,她的脚步顿时就会轻盈起来。   只是鞋跟上还没有铃铛。   其实青雪青看似单纯。   青雪情乌黑的发髻上插着一枚金钗。   钗头挂着许多珠子。   都是来自东海,极为珍贵。   生在青府,看似荣耀。   可是却也注定了她不能有真正的欢乐。   也不能有真正的悲伤。   实则对自己的宿命了解的很深。   她对所有人都笑过。   可是心里却毫无波澜。   就连她的母亲小钟氏,也没能看出自己的女儿却是有这本沉重的心思。   可是她的母亲仍旧告诉过她一句话。   “一个女人若是想要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上,那么无论开心还是闹脾气,都要等到夜半时分。”   就连他的生命,却也是和家族的荣辱息息相关。   这些事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   只不过她掩饰的很好。   更是让她知道每次夜晚听到的抽泣声,是来自于何人。   青雪青看着外面的丫鬟,各个都青春快乐。   虽然都卷起衣袖,正在洒扫着庭院。   因为夜半无人,万籁俱寂。   却是可以尽情宣泄。   也就是因为这句话,让青雪青十足的领悟了她娘亲的难。   只有看到看到文琦文的身影时,青雪青才会推开她的窗子。   在锦妆楼上高高的对着文琦文做个鬼脸。   她俩鬼鬼祟祟的绕到锦妆楼后。   但那种由心而发的快乐,却是抵挡不住的。   管事的巡查时,她们都会严肃起来。   可一转过身去,就会偷偷的摘一朵花坛里的鲜花,别在耳后。   而后他轻轻一纵便也越了过去。   他们俩最后一次这样做,也是在这个时节。   在草长莺飞的暮春。   那会儿还没有这些园景。   两人走到方才文琦文看向的墙根处,就准备跳出去玩耍。   文琦文用肩膀看着青雪青先翻过墙头。   二人光着脚,提着鞋子,就在草地上撒欢儿。   过来一阵雨,二人也是不在乎。   头发湿漉漉的,草地也湿漉漉的。   震北王域天暖和的晚。   鸿州也是如此。   外面的草地却是刚刚冒头不久,要比青雪青的发丝更柔嫩。   当时还只是一片普通的林子。   不见青府中人任何修建改造的痕迹。   在文琦文的印象中,当时的林中还有几株桃树,几株杏树。   不知是不是被雨水滋润过的原因。   雨后的草地,总是会扎的二人脚底都有些酥麻。   顺着草地一路往上,就到了孤海红林。   文琦文笑笑,便朝树上爬去。   只不过往往是爬完了树枝,却还是够不到那朵桃花。   只好用腿勾在树枝上,一晃一晃的借力。   却是要比现在单调的枫树好看的多。   至少在文琦文心中是这么觉得。   青雪青走到桃树下,总会指着最高处的一朵桃花,一言不发的看着文琦文。   青雪情接过桃花,甜甜一笑。   而文琦文却是不断的追问她,自己方才上树的样子帅不帅。   “可惜啊……”   小时候,文琦文总是比青雪青要活泼。   不过男孩比女孩活泼,这也是正常的事情。   当文琦文手持桃花,从树上下来时,青雪青看到他明朗的脸庞,清澈的双眸,充满了孩子气的天真和调皮。   “可惜你没有尾巴……不然真像一只猴儿!”   青雪青说完,就嬉笑着跑开。   孤海红林无论在何时,都会有落叶的。   青雪青看着文琦文的后面叹惋的说道。   “可惜什么?”   文琦文问道。   又好像抱着一团篝火。   总之是浑身上下都香香的,也暖暖的。   “你真的想喝酒?”   踩在草地上和踩在落叶上的触感截然不同。   青雪青不慎要摔倒时,文琦文总是能张开双臂把她抱住。   每次这般场景时,文琦文都觉得自己仿佛抱着一株开满了花的桃树。   文琦文带着青雪青走到那处墙根下。   还准备用自己的肩膀,把青雪青先扛出去。   可是一转眼,青雪青却是已经坐在墙头冲他笑着。   文琦文又问了一遍。   青雪青却是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的点了点头。   “好吧!”   不过看到青雪青如此熟练的翻越墙头,文琦文心中却是异常不解……   难道这样的事,她却是经常做不成?   如果是经常,那她翻墙出去干了什么?又是和谁?   两只脚晃悠着,响起一阵铃声。   文琦文笑了笑。   青雪青怕是早就不需要他用肩膀扛着才能跳出去了。   男女都会多疑的。   文琦文怀揣着这种疑惑,越过墙头。   心中却是有些难过……   都说思春少女多情且多疑。   其实少年也一样。   只要真正爱了,用心在乎了。   “没事……”   文琦文看着青雪青微微蹙起的秀眉。   心中却又舒服了起来。   落地的时候,还因为心不在焉,衣衫在墙上剐蹭了一下。   “文哥你没事吧?”   青雪青关切的问道。   “你想去哪里?”   文琦文问道。   “跟我走就好!”   一时间,却是自己都在心中暗骂了一句“没出息。”   但这种出息,谁都会没有的。   有些人逞强嘴硬,只不过是还没有遇到那个人罢了。   即便是偶尔出门,也是和他的母亲一起,去一些鸿洲其他的门阀大族拜访。   怎么会对这路径如此熟悉?   来不及多想,文琦文只得跟在她的后面。   青雪青却是一马当先,顿时就走出了几丈远。   文琦文一愣。   在他的印象中,青雪青几乎没有走出过青府。   青雪青一头钻进了一条小巷。   小巷的尽头有一个老婆婆,坐在一个大酒缸旁边。   看样子好似是个酒馆。   虽然青雪青已经不像原来需要他的肩膀才能翻过墙头,也不会跑着跑着跌倒。   但文琦文还是愿意就这样跟在他的身后,时刻守护者她。   就这样一路来到了鸿洲府城中。   何况还连个字号也没有。   文琦文勾着头往里一看,发现屋里也没有座头。   柜台上放着一把算盘,可是也落满了灰。   不过这酒馆也却是分三六九等。   跨马街上的祥腾客栈,自然是鸿州府城中的第一流。   而这样的小酒馆顶多算得上是末尾的一等。   他们自己带着饭菜。   有的是一小块酱肉。   有的只捏着半个白面馒头。   一看就是许久都没有用过的。   文琦文和青雪青在这里站了片刻,却是就有三五人来喝酒。   看那穿着打扮,全都是些鸿洲府城中拉包扛活讨生活的力巴。   甚至还有一位力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捧混着几颗花生米的瓜子递给青雪青。   “哇!今天怎么会有瓜子?”   青雪青问道。   看样子这几人都很是熟识。   不但他们互相之间熟识,却是和青雪青也很熟。   他们看到青雪青时,全都主动笑着和她打招呼。   青雪青说道。   却是从手中把那两三粒花生米挑拣出来,然后把剩下的瓜子都还给了那位力巴。   力巴连连推脱,但青雪青却是一伸手就把瓜子放回了他的口袋里。   “今天南城那边儿有个喜事儿,雇我去搬货。临了了,那家的管事儿却是给我们一人倒了一盘儿瓜子花生。我从南城走来一路吃,却是就省下这么多了。”   那力巴憨憨的笑着说道。   “我爱吃花生,瓜子给你!”   其余的人,已经买好了酒。   每个人手中端着一个粗瓷碗,靠着路边站成一排。   而后一点点喝着。   “那一起吃吧!”   力巴没了办法。   只得重新将口袋中的瓜子掏出,放在旁边的路沿石上。   文琦文花了不少时间才算适应了眼前的场景。   “对呀……不过文哥你要帮我保守秘密!”   青雪青说道。   而后开心的打趣。   虽然不是豪饮,但就这般把酒一点点倒进嘴里,这才能够过瘾解馋。   “青妹你经常来这里吗?”   伸手轻轻的挂了一下青雪青的鼻尖。   “帮你保守秘密没问题。不过你可得答应我,以后自己一个人来这里,可不能喝成一直醉猫!”   文琦文说道。   却是转而又拉着文琦文的衣袖撒娇哀求起来。   “我现在却是知道为何我问你练刀之后都做了些什么你却是不敢说……原来都是偷跑到这里喝酒了!”   文琦文笑着说道。   两人都长大了。   却是从曾经的草地桃花,换成了如今的陋巷酒缸。   不过他还是很好奇,青雪青这位青府的大小姐,却是如何会找到这样底层的市井。   “以后?以后我不会自己来啦!”   青雪青说道。   文琦文笑了。   他的父亲文听白就算是鸿州的州统,不得一样需要吃饭睡觉?   所以他觉得,人都一样。   没必要单凭口袋里有多少银子,身上穿的是什么质地的缎子,就自持甚高,吆五喝六的,看不起旁人。   文琦文对这些力巴没有任何偏见。   在他眼里,无论做什么事,都只是为了吃饭生活罢了。   却是谈不上高低贵贱。   青雪青正准备去买酒,继而又回头问道。   “你得请我喝酒!”   文琦文说道。   “还有一件事!”   文琦文忽然又开口说道。   “怎么啦?”   “这老婆婆好生厉害!”   文琦文端着青雪青递给他的酒碗说道。   “哪里厉害?”   青雪青笑了笑,在屋里的柜台上拍出几枚大钱。   那老婆婆看都没看,便给青雪青打了两碗酒。   就在青雪青双手接过酒碗的时候,柜台上的钱币却是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里的人,哪个不是身怀绝技?就像他,能扛着一丈多高的碗碟,仅凭脚力就能把鸿州府城走个南北。”   青雪青不以为然的说道。   而后拿起了先前那位力巴放在路沿石上的瓜子嗑了起来。   青雪青问道。   “她竟然在这么喧嚣杂乱的地方,仅凭耳力就听出你放的钱有点多少。而且就在你接过酒碗的一刹那,她就把钱笼在了袖中。”   文琦文赞叹道。   照样下的桃花如火   夕阳下的酒碗端在手上,喝到肚里也如火。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桃花虽然不在。   朝阳,夕阳。   今日文琦文出门时,还是迎着日头。   现在,却是已经红霞漫天。   可是当年站在花下的人却依旧。   只是手中的桃花,换成了酒碗罢了。 第四十八章 晚晴【中】   文琦文一碗酒还未喝完。   这酒是用芋头烧制的。   极为干涩。   喝到嘴里却是很难咽下去。   至少文琦文这位州统府的大公子就是这样。   但是当他一回头看到青雪青。   发现她已经在喝第二碗了。   文琦文看着自己的酒碗,无奈的摇头笑了笑。   随即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此刻的天空正在分裂。   就像是人的掌纹,和背阴处生长的树的年轮。   火辣的酒下肚。   顿时激的文琦文有些燥热。   太阳穴处一突一突的跳动。   而他看向青雪青的目光,却是已然柔然。   犹如南方出产的丝绒面锦缎。   人这一辈子就是如此。   总有值得驻足观望许久的烟火。   放在月光下,确实能够熠熠生辉。   可是再亮的月光,却也是无法打动文琦文对青雪青的神情与沧桑。   刹那的激情过后,天幕上只会留下无尽的空虚。   可劫数却是注定的。   也总有躲不开,逃不脱的劫数。   不过烟火总不是永恒的。   青雪青就是文琦文的劫。   情劫。   该有几道,是什么。   谁都无力更改。   喝酒总是一件开心的事才对。   即便是因为不开心的原因来喝酒。   不过此刻的他忽然发现,青雪青的的眼神开始渐渐的溢散出些许伤寒之感。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文琦文虽然喝的酒不多。   但是他懂得这个道理。   最终也会变得开心起来。   不然酒还有什么意义?   他的父亲文听白也曾多次在深夜,一个人对着母亲的灵位独饮。   开始总是沉闷的。   也见过这样的人。   人世间悲伤苦恼的事情太多了。   透过巷子的尽头朝前看去。   那里的花丛已经开的极为放肆。   喝着喝着,竟开始流泪。   但到最后,总是嘴角挂着微笑酣睡过去。   却是比任何一处园林中的花,都更像春天。   春天本该就是这样无拘无束的才对。   没有人会去在意路边的野花。   所以它们恣意的生长着。   却是不小心被一丛带刺的野草扎了下手指。   空气中传来远处酒楼的饭菜油香。   文琦文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手往旁边一撑。   一时间,让他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好像自己并不在鸿州府城中。   但是却压不住这巷子里的酒气。   那些香味和野花在文琦文的眼里飘忽不定,若隐若现。   把碗往那柜台上一搁。   随即推着一辆板车,嘴里喊着借过,如风一般离开了这巷子。   而是深处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有一位力巴喝完了酒。   大部分的白絮如雪落大地一般,无声无息。   但有几个略微调皮些的,却是落在了青雪青的发丝上。   他走的很是匆忙。   甚至还把路边蒲公英的白絮吹了起来。   文琦文将白絮拖在掌心处。   对着青雪青的脸呼的一吹。   文琦文伸手从她的头发上摘去。   青雪青感应到后转过头来看着他。   遮住了她那一对剪水双瞳。   这个春天,因为这一条小巷,这一只酒碗而显得与众不同。   青雪青嘤咛一声,却是眯起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   他却是也很喜欢文道。   虽然从未给旁人看过。   文琦文突然想写点东西。   除了练刀以外。   在他的故事里,没有争斗与死亡。   也没有苦难和性。   不过他的文字干净清澈。   就和他对青雪青这般呵护疼爱的感觉一模一样。   只要仍旧生存在这人间。   争斗就是无可避免的。   尽皆都是一片祥和,处处团圆。   可惜这些却只能停留在纸笔上。   他练刀,只是为了能守护好他所在乎的人。   他写故事,也是为了在这喧嚣嘈杂的霓虹中能留得一方清明。   文琦文知道自己的使命,也明白父亲对他的希翼。   但这些并不妨碍他对这些很是厌恶。   文琦文的脸上也有北风呼啸,风沙漫天时留下的那深深的印记。   在以前,他每次出门的时候,都会带一方丝帕。   让自己随时都能躲进去。   其实同所有北方的少年一样。   只不过每次都很凑巧。   文琦文带的丝帕颜色,却是都和青雪青穿的裙子一模一样。   这并不是给自己用的。   而是给青雪青准备的。   竟是像小时候那样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他已有很久没有看到青雪青这般随意的笑了。   “文哥,你看!起风了!”   青雪青忽然站起身子,指着遥远的天幕说道。   仿佛只是一种习惯。   也不知此刻是因为酒精麻痹,还是离开了青府的放松。   在她长大后。   笑的总是有些勉强。   文琦文说道。   因为随着风,他看到了一片乌黑的云。   青雪青终究是又像从前那样笑了起来。   “是啊,起风了……说不定晚点会下雨呢!”   不过文琦文的心情,却丝毫没有被这些所影响。   反而却是更加轻松。   这片黑云把西边的红霞遮住了一半有余。   像是一头猛兽,正在撕咬,蚕食自己的猎物。   手中的酒碗虽然不大。   但一杯杯的喝着,总能饮尽春秋。   因为最爱的人就在他身边,与他一道卧在小巷子里喝酒。   即便这雨能动摇天地又能如何?   “文哥,我现在好开心!”   青雪青说道。   他的刀虽然还不够快,还不够猛烈。   但若是加上他自己这一副矫健匀称的身躯,却是也足以让青雪青安然。   却是不小心让那柔顺的青丝挂住了她的耳坠。   文琦文小心翼翼的把那发丝从耳坠的缝隙中提出来。   “我看得出来。”   文琦文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顶。   青雪青问道。   “我不开心。”   生怕把青雪青弄疼了。   “那文哥你现在开心吗?”   可是他看到文琦文的脸上却是笑意浓浓。   “难道你很悲伤?悲伤的人可笑不出来,文哥你莫要骗我!”   文琦文说道。   青雪青很是吃惊。   文琦文说道。   “你若是再陪我喝一碗酒,我就猜!”   青雪青撇了撇嘴说道。   “那你不妨猜猜我为何悲伤。”   如此浓烈干涩的酒,她却是已喝完了两碗。   文琦文本以为青雪青会对他撒娇一番,而后哀求自己直接说出来。   青雪青说道。   扬了扬手中的空碗。   文琦文把酒碗递给青雪青说道。   她笑了笑没有言语。   没想到青雪青却是又提了个要求。   “好!不过我喝了之后,你可一定要猜!再不能耍赖了!”   文琦文拿过酒碗,直接了当的喝了下去。   他的酒量有多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阵铃声响起。   却是又从那位老婆婆那里打来了两碗酒。   不过此刻喝什么,喝多少却是已经不再重要。   就算是青雪青让他喝一碗粪尿,文琦文也会毫不皱眉的喝下去。   不过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文听白有过绰号是鸿州酒仙。   如此类推下来,他的酒量也不该差才是。   青雪青低头盯着酒碗说道。   不过语气却依旧俏皮。   他只是想听听青雪青要怎么猜自己的心思。   “因为文哥觉得这样的机会着实是太难得了……下次如此,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我猜的对也不对?”   青雪青却是把他的心思,全都说了出来。   “文哥你还记得我娘亲答应了什么事吗?”   “唉……”   文琦文叹了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文琦文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笨!我娘亲都答应这次你去矿场的时候,让我也一同随你。”   青雪青直起身子,拍了拍文琦文的肩膀说道。   “钟姨答应了什么事?”   终于是明白了话中的含义,开心的笑了起来。   “现在不悲伤了吧?”   青雪青说道。   文琦文略微思忖了片刻。   文琦文痛快的说道。   看着自己的酒碗,却是忽然想浮三大白。   青雪青说道。   “一点都不了!”   这一路上,朝夕相处。   如此机会,怎能少得了?   本以为这样的机会,一年间却是也没有几次。   却是忘记了,很快二人就要一同去往那鸿州边缘处的矿场。   却是故意的。   “那咱们就慢慢走路,缓缓办事,等回来之后,我……”   “不过等事情办完,文哥肯定又要悲伤了!”   青雪青吐了吐舌头说道。   “回来之后怎么啦?”   青雪青不解的问道。   文琦文说道。   却是把最后半句话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哈哈,好啊!文哥一言为定!”   青雪青伸出了小拇指说道。   “回来之后,我们可以再来这里喝酒!”   文琦文挤了挤眼睛说道。   其实他想说的是,等这次回来之后,他便和自己的父亲上青府提亲。   不过却是在即将出口的前夕,硬生生的收了回去。   “一言为定!”   文琦文与他拉了钩。   她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因为喝的太急。   他怕当日在孤海红林中发生的事,又在这条陋巷里重演。   青雪青却是没注意到文琦文的这般心思。   随后把丝帕塞在了她的手中。   “文哥还随身带着丝帕呢!”   却是有酒汤顺着嘴角流下。   文琦文掏出丝帕,用手指顶着,轻轻的沾了沾她的嘴角。   文琦文说道。   “但文哥这次却是没有凑巧!”   青雪青把那丝帕摊开在双膝之上说道。   “这不是因为有你?”   不过这事情,却是过于玄妙。   不可能次次都准。   青雪青笑着说道。   文琦文知道,她说的是今天的丝帕颜色,却是和她的裙子不同。   但在那片红霞还没有完全被黑云吞噬之前,青雪青就一头栽倒在了文琦文的怀里。   文琦文身子一僵。   文琦文虽然有些泄气,但终究不是太在意。   不知道喝了多少碗。   “青妹,你没事吧?”   文琦文的问道。   却是丝毫不敢动。   相反青雪青却是紧紧地抓着文琦文的衣襟,把脸颊在他的胸前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文哥,我们回家吧……”   青雪青梦呓一般的说道。   他的手在青雪青的身子外,丝毫不敢触碰。   但却又担心她朝着一边倒下。   “我知道,我记得。不过我的理解是,只要你在,我就算喝成醉猫也没有关系。”   青雪青在文琦文的怀中侧了侧身子说道。   “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事吗?你答应过我,以后若是自己一个人,可千万不能喝成一只醉猫。”   文琦文说道。   文琦文一把将青雪青的身子抱起。   缓缓朝着青府的方向走去。   呼吸逐渐匀称,深沉。   她已经睡着了。   因为害怕惊扰到青雪青。   文琦文看着怀中熟睡的人儿。   他的步子很是平稳。   不敢让自己的身子有丝毫颠簸。   文琦文都不知道青雪青究竟躲在了哪里。   却是急的哭了起来。   忽然想起小时候他俩有一次在锦妆楼中捉迷藏就是如此。   整整三个时辰。   小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他们却是也逃不脱严酷的责罚。   像个无头苍蝇一般乱颤。   就连青府的管事,和锦妆楼中的丫鬟也着急了。   顺着这若隐若现的声音,文琦文竟然找到了青雪青。   原来她躲在一个废弃已久的柜子里,睡着了。   最终还是文琦文先止住了哭声。   随后他听到了一阵阵轻微的鼻息。   看着架势。   青雪青在夜半时分一定会醒来。   回到青府之后,文琦文一直把青雪青抱到了锦妆楼中她的闺房里。   随即嘱咐那些丫鬟们,放一杯凉茶在床头,顺便再熬些羹汤。   无一不是点头应允。   文琦文回头看了一眼青雪青,便关上房门,准备离开锦妆楼,离开青府。   而醒来之后,先是口渴,再是肚中饥饿。   这些丫鬟自然知道文琦文是谁,也知道他与自家小姐的关系。   喝了酒,人难免会变得有些激动和奇怪。   若是在平时,他决计不会如此的。   不过他却是不想从正门走出去。   他还想翻墙。   正当文琦文准备翻越墙头时,身后却是忽然传来了小钟氏的声音。   “钟姨!”   但此刻,文琦文却是毅然决然的朝着后院那处墙头走起。   “文儿,你在做什么?”   小钟氏问道。   文琦文眼见自己的心事被撞破。   文琦文转过身来,极为尴尬的说道。   “你这是……准备翻墙?”   还未近身,却是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气。   “你们去喝酒了?”   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钟氏朝着文琦文缓缓走去。   “青儿呢?她也喝了?”   小钟氏问道。   小钟氏吃惊的问道。   文琦文点了点头。   定然是出去喝酒了。   不过关心则乱。   这显然是一句废话。   这两人整整一个下午都不再府中。   “青妹已经睡下了。”   文琦文说道。   即便如小钟氏,却也依旧如此。   这是个定数。   只要人无恙就好。   “钟姨,那我也先回去了……”   小钟氏点了点头。   喝酒无妨,喝醉也无妨。   “文儿你先不急,有些事,我还要与你交待一番。”   小钟氏说道。   文琦文怯怯的说道。   甚至连目光都不敢和小钟氏有丝毫的交流。   文琦文说道。   虽然他也喝了不少酒。   却是引着文琦文坐在了锦妆楼后园的亭子里。   “钟姨请讲。”   很多人解酒撒疯,却是因为他们平日里的德行就有问题。   只不过压制,掩盖的很好罢了。   此刻也有些头晕。   不过平日里的教养,却是一点也没有丢下。   酒只不过是个媒介,是一把钥匙。   把他在心中豢养的猛兽释放了出来。   一个看似文质彬彬,瘦瘦弱弱的人,酒后忽然气吞山后,滔滔不绝。   只能说,他骨子里就很是狂野。   即便是喝醉,也只会和青雪青一样,沉沉睡去。   却是不会有任何出个的举动,半句豪言壮语。   可是文琦文却不是如此。   他是个表里如一的人。   却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只是深沉的叹了口气。   “唉……”   小钟氏沉吟良久。   有些事,只能天地知晓。   多一个人,都是危险重重。   整个下午,她却是都和鸿州州统文听白在一起。   在他的马车中密谈。   “我父亲和钟姨您说什么了吗?”   文琦文虽然有些酒意上头。   无论是在青府,还是在鸿州州统府。   都算不得绝对安全的地方。   “你知道,我只有雪青一个孩子。”   小钟氏看着华贵的锦妆楼说道。   但思路却仍旧清晰。   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小钟氏如此无奈的神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人活一辈子,说是为了自己。但实际上,最后比的是后代。”   小钟氏接着说道。   “我知道钟姨。”   文琦文说道。   不过从他父亲文听白对自己如此严苛的要求,却是也能略知一二。   “青府的情况,想必文儿你也知道。老爷青然他……已是无药可救。”   这句话,文琦文却是不知该如何回应。   因为他着实没有这么深的感触。   文琦文说道。   “很多事,你不懂……你还太小。他得的是心病。都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可是这心药却是寻遍天涯海角也难以得到……”   小钟氏说道。   “不会的……青叔是有大福分的人!定然能够否极泰来,转危为安!”   图谋青府的基业。   可青然仍旧是她的的丈夫。   小钟氏有些悲戚的摇了摇头说道。   虽然她利欲熏心。   就好比人的手心手背。   却是难以取舍。   仍旧是她所挚爱的人。   一边是利益,一边是感情。   不过身为一个女人,看到自己的丈夫如此思念另一个女人,以至于并入膏肓,即将呜呼哀哉,怎么能不痛苦?   很多时候小钟氏都觉得,她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却不是一个成功的女人。   没有把丈夫的心留住,就是作为一个女人最大的失败。 第四十九章 晚晴【下】   最圆满的爱情总是很难发生的。   有些人爱的太过理性,有些人爱的太不坚定。   最后或许看上去也算是圆满。   但双方的内心深处恐怕也会有些遗憾。   青然的天地本是很大的。   但对小钟氏而言,留给她爱的位置却太小。   青然只对他的逝去的那位夫人爱的深,爱的执着,爱的情趣满满。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青然已经不是一个初入江湖的傻小子。   而小钟氏却对这无穷的天地,鬼蜮的人心,一无所知。   佳人对英雄向来都是般配的。   只不过这般配一向都是从崇拜开始。   小钟氏也不例外。   她虽然算不上倾城绝代。   但也着实是在当地名扬一方的美人。   不过她却只有一个愿景。   或者说是野心。   那就是要么不嫁。   要嫁就一定要嫁给一位顶天立地的真英雄,真豪杰。   遍览鸿州刀客。   当时的青然并不是最出众的那一位。   不过由于青然出生于青府,又是日后钦定的青府继承人。   这般名头挂在上面,任谁都不得不对其高看三分。   小钟氏一直到二十五岁还没有定下一门亲事。   往来说媒的人,把她家的门槛都硬生生的踩下去了两寸。   然而却是一个能入眼的都没有。   小钟氏的父母急了。   给她下了最后通牒。   明年正月,必须说定一门亲事。   不然就是连小钟氏这样的普通人家,也会被左右街坊邻里,背后戳着脊梁骨念叨。   不过小钟氏却不以为然。   她对自己的野心,不死不休。   不过好酒越陈越香。   美人却正好相反。   自古美人怕迟暮,不许人间见白头。   她等不起。   若是真到了年老色衰的那天,空有一方野心又能如何?   所以小钟氏在一个深夜,悄悄的从家中跑了出去。   一路上女扮男装,走到了鸿州府城。   这里可比她的家乡要热闹的多。   入眼的都是闻所未闻的新奇玩意儿。   小钟氏后来觉得,自己并没有能真正的打动青然。   或许只是让他觉得自己还算是个有意思的姑娘,并且长得不错罢了。   小钟氏极有灵性。   用修行之人的话说,叫做悟性好,慧根高。   她虽然是北方女子。   但却带着南方的氤氲气质。   心思缜密不说,还温婉可人。   这却是和塞北大漠,狼烟四起的鸿州截然不同。   小钟氏一踏进这鸿州府城时,就听到了人们关于青府,以及青然的议论。   她很是好奇。   想知道这位被人们口口相传的,青府这一代最为杰出的刀客青然究竟是一副怎生模样。   带他真正的见到了青然以后。   发现却是和他脑中所勾勒出的画面大相径庭。   青然并不聪明。   甚至有些笨拙。   生在青府,而后又在江湖上闯荡许久,却依然毫无心机。   不过这些在旁人眼里看上去很是可笑的地方。   小钟氏却觉得无比的真实,与踏实。   从那一刻起,她就觉得,自己的野心只有在这个男人身上才能实现。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此时的青然,已经有婚约在身。   只等江湖游历之后,便要回到青府结亲。   青然有一匹好马。   在他纵马扬鞭,在街市上飞驰的时候,小钟氏却忽然现身站在了他的必经之路前。   “小姐有何事见教?”   青然从未遇到过这般场景。   立即勒住缰绳,下马问道。   “你就是青然?”   小钟氏仰着头问道。   “在下正是青然。”   青然客气的回答道。   他却是要比小钟氏整整高了一个头。   小钟氏听后没有说话,只是绕着青然转悠了两圈。   “姑娘可是有事找我?”   青然心中觉得奇怪,开口问道。   他就是这么老实……   心里想什么,嘴里就会说出来什么。   他若是觉得奇怪,那就一定会问个明白。   “我只是想认识认识你,这算不算事?”   小钟氏笑着说道。   “这……姑娘是何故非要认识在下?”   青然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说道,。   “因为你的名声很大。”   小钟氏说道。   “那不是我的名声……只是我家的名声罢了。”   小钟氏那句话,本也不是恭维。   不过青然这般回答,却也着实是实话。   虽然此时的他已经把斩影刀的全部三刀都修成了。   但旁人说起他的时候,还是无法绕过青府这一座大山。   青然很不喜欢如此。   和每个少年游侠一样,他也渴望能创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青然就是青然。   与青府无关。   不过直到现在为止,他却仍然是没能摆脱青府的枷锁与束缚。   或许根本也就摆脱不了。   “你是不是姓青?”   小钟氏问道。   “在下就是青然,当然姓青!”   青然皱起了眉头。   却是被小钟氏这句话问的一头雾水。   “既然你姓青,那你这辈子就都是青府的人。青府的名头,也就是你的名头。”   小钟氏说道。   “姑娘此言不错……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还是知道的。只不过……”   青然欲言又止。   他本是要去城东办事的。   没想到此刻却是驻足于此,和小钟氏说了这许多话。   “只不过你仍是不甘心对吗?”   小钟氏结果话头反问道。   “哈哈……姑娘果然有见地!正是如此,我不甘心。”   青然爽朗的笑着说道。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起过这些事情。   旁人也只后会在背后悄悄的议论几句。   却是谁也不敢在他的面前说。   但这却是就像一根刺,卡在青然的胸口处。   虽然卡的时间已经很久,让青然已经麻木。   但冷不丁的想起,或是这般被人提起时,还是会隐隐作痛,很不舒服。   “那你要如何才会甘心?”   小钟氏问道。   她想再考量一下青然。   一个人,尤其是男人。   若是只凭借着家族的名头而扬名立万,算不得真本事。   只是个纨绔子弟罢了。   真英雄,真豪杰,即便出生荣耀高贵,也不会停止自己的奋进之心。   家族在某些时候或许就是一种两人生厌的枷锁。   但在更多的时候,却是一种责任感,鞭策着人不断前进。   她不知道青然有没有这种责任感。   所以她要考量。   “现在旁人说起我来,开头一句都是青府的大公子。我希望有朝一日这个顺序能颠倒过来。”   青然看了看远方说道。   虽然只是一个希望。   可是他却说得无比从容,无比坚定。   一阵穿堂风吹过。   吹起了青然的衣衫,也吹皱了小钟氏的裙子。   两个人对立无言。   青然是迎着风站的。   可是风沙却没有让他的眼神有任何的变化。   依旧是那样澄澈干净,透露着浓浓的自信。   嘴里说的话,可以是用来骗人的谎话。   但一个人的眼神,却是很难作假的。   尤其是像青然这样一位坦荡的人来说。   再大的风沙都吹不动他的心,吹不闭他的眼。   直至如今,小钟氏再回忆起当年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时,心里仍然会觉得很甜。   他们俩最幸运的地方就在于,相遇时,二人的情感世界都是没有一点伤痕的。   就像冬日里深夜时的落雪一样。   万家灯火尽灭。   雪地上却是连一个脚印都没有。   没有伤痕的情感,对双反而言,可以算得上是极为公平。   可是对于感情来说,公平是一个极为可笑的字眼。   灵魂伴侣或许会因为一件琐事而分道扬镳。   绝世好恋人,也会在成亲前的最后一刻逃出那花轿。   不过旁人一般说起的公平,通常都是说二人的身份与地位是不是互相匹配。   若是从这一点上来看。   小钟氏却是一丁点儿都配不上青然。   所以爱情一定是不公平的。   你觉得极为合适的时候。   老天就一定会在其他的地方把这合适统统打破。   这也算得上是一种平衡和找补。   青然贵为青府的大公子。   而小钟氏却只是一个民家姑娘。   父亲开了一间小铺子。   靠着周围乡亲的捧场,温饱度日。   “你本就是青府的大公子……颠倒过来又有什么意义?”   小钟氏的语气却是逐渐低落了下来。   青然虽然就站在她的面前。   可是却离她又太远太远。   站在面前的,只是青然的身体,是一具躯壳。   而青然的心思,对她来说却是那九天之上的浮云。   这样一半咫尺,一半天涯的感觉。   小钟氏着实有些承受不了……   她的野心也出现了动摇。   或许自己就应该听从父母之名,媒妁之言。   找个相对来说对等的好人家。   一个不是英雄,也不是豪杰,但却能踏踏实实过日子老实人嫁了。   日子虽然会平淡。   不过再激烈的爱情,最后岂不是都会回归到那一日三餐?   只不过是有的人家顿顿山珍海味,有的人家只有粗茶淡饭罢了。   但无论是山珍海味,还是粗茶淡饭,吃到肚子里一样能顶饿。   只要没死,那大家都是一样的活着。   “青府若是鼎盛,在下之地位也自然而然的水涨船高。可青府若是落魄衰败,这复兴之重担也要由我一肩扛起……旁人只看到了我依仗着青府名头的风光,却是不知道我日日都在承受着多么大的煎熬……”   青然摇了摇头说道。   这些话,小钟氏听不懂。   她完全跟不上青然的思绪。   在她眼里,青府可是高高在上的庞然大物。   即便是是那鸿州的州统,也是和青府的当家人称兄道弟。   小钟氏着实无法理解青然所说的煎熬究竟是什么。   “姑娘去哪?”   小钟氏很是失落的准备离开。   她在心中暗暗的把自己狠狠嘲笑了一番。   在家乡中时,那些条件稍差的人若是上门提亲,都会被她的母亲说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是如今到了这鸿州府城一看,尤其是和青然聊过几句之后,小钟氏确实觉得自己才是那只想吃天鹅肉的蛤蟆。   天鹅洁白优雅。   蛤蟆则成日的待在烂泥塘中……   双方是不可能有交集的。   青然能下马驻足和自己说话,或许已经是一种天大的幸运与恩赐了。   小钟氏抬头看了看天。   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遇到青然是天数。   而他温文尔雅的和自己说话,也是天数。   但最终的天数就是,让她认清了自己的渺小和卑微……   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反而会不快乐。   起码在这鸿州府城中,小钟氏就远远没有在家乡的时候快乐。   “我要回家。”   小钟氏说道。   “哦……姑娘住在哪里?若是姑娘不介意,我可以送你一程。”   青然说道。   这却是让小钟氏意想不到的。   天数的目的已经全然达到。   为何还要让青然多说这一句呢?   初见时的欢愉,已经荡然无存。   自己的那野心,也是摇摇欲坠。   难道这天数却是还不肯放过自己?   一定要把然她体无完肤,鲜血淋漓才好?   小钟氏这么想着,嘴里却说了一个好字。   既然已经如此。   那再激烈些却是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小钟氏也已经麻木了。   她的出现,对于青然而言,或许只是一场意外。   并内有让他的生活出现什么改变,更谈不上是惊喜。   然而一开始,小钟氏却是觉得情感可以满足她的野心,慰藉她的感恩。   但有些人只是匆匆的过客。   青然说送她回家,或许只是这位过客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了些罢了。   青然把小钟氏扶着,骑在了马上。   自己则牵着马快步走着。   小钟氏没有说她的家在哪。   因为她在这里根本就没有家。   所以每当到一处路口是,青然都会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小钟氏只得胡乱指个方向。   鸿州府城里认识青然的人极多。   认识小钟氏的人却一个也没有。   何况以她的姿色,放在鸿州府城中却也算不上极为出众的。   道路两旁不断的有人和青然打着招呼。   同时目光也在小钟氏的周身上游走。   这却是让她心乱如麻。   女人本是很希望得到关注的。   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关注的人越多,证明她的魅力越大。   却是无须去遮掩隐藏。   但小钟氏却从这些人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不屑与鄙夷。   毕竟自己这样一个名不经传,空有几分姿色的女人,竟是让青府的大公子为自己牵马。   平常人自然会生出许多腌臜不堪的想法。   “好了,我到了!”   小钟氏终究是受不了了,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说道。   “可是……这里是城门!”   青然指了指前方说道。   小钟氏并不熟悉鸿州府城的道路。   只是随口说着左右。   没想到却是歪打正着的走到了鸿州府城的城门口。   她看着高高的城楼苦笑不已。   果然这天数却是还要作弄她最后一次。   现在看来,这鸿州府城果然不是她应该来的地方。   “我不是这里的人……我是从乡下来的。”   小钟氏说道。   语气很是傲然。   即便她已经颜面尽失。   可是这心中最后的倔强,却是还不愿意放下。   那些悸动早已烟消云散。   现在的小钟氏,已经把青然视作了平常。   小钟氏的母亲,只是一位普通的妇女。   并没有读过什么书,也不知道什么大道理。   不过她曾经告诉小钟氏说:   “爱情就是与一个人朝夕相处,然后看看谁先死掉。”   “可是这样不会烦吗?”   小钟氏问道。   “你若是真爱一个人,就会不断的接纳忍受他的缺点。最后也就习惯了。你看你爹,经常在看铺子的时候偷偷的去玩牌九。一开始我还会说他,可是到后也不过是笑笑算了。左右我也无事可做,你也长大了。若是他真的手痒,要去玩,我便让他回家来知会一声,让我看铺子,他尽情去玩就好了。”   小钟氏的娘亲对她说道。   两个人相处得久了。   互相之间也会麻木。   到最后决计不是美好,而是互相展示最丑的一面。   这个丑,就是真实。   小钟氏也曾觉得生活平淡的没有一丝波澜。   她也见过自己的双亲争吵,摔打东西,甚至一度死去活来,又哭又闹,这些在她眼里都成为很是平常的事情。   而她的母亲,对他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语,每一根发丝都无比的熟悉。   但也就是因为太过于熟悉,所以才会变得平常无比。   至少在小钟氏眼里,这双亲的一切不会再有那般心跳了。   不过奇怪的是,在母亲的心里,仍然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和她爹相比。   不论是聪明还是帅气,亦或是身材好。   都不能和她爹相比。   这些缺点,接纳了之后,在小钟氏母亲眼里也都化为了圆满。   或许年少的时候,小钟氏的父母也曾经忐忑的暧昧过。   在深夜里躲在被窝中因为白天对方的一颦一笑而辗转难眠。   不过这么多年以后以后。   却是终于能将彼此视为平常。   无论什么都永不回避,永不逃离。   回归到一种安之若素的泰然之中。   “现在你若是回乡下,怕是要走夜路了……那可不安全。”   青然说道。   “可我总得回家。”   小钟氏说道。   “你吃饭了吗?”   青然忽然问道。   小钟氏摇了摇头。   “那我们先去吃饭吧!吃完再做打算。”   青然笑了笑说道。   随即带着小钟氏来到了鸿州府城内的祥腾客栈。   青府在这常年包下了三个包厢。   掌柜的一见到青然,便恭敬客气的迎了上去。   小钟氏走在后面。   祥腾客栈里的一切,都是她想都想不出来的。   ————————   “夫人,老爷醒了!”   就在小钟氏考虑着该有些话该如何对文琦文说时,一位小下人忽然走上前来说道。   “文儿,我得过去一趟,就先不留你了。这几日你若是得空,就过来坐坐。我还有些事要和你说。”   小钟氏起身说道。   “好的钟姨!也麻烦您代我像青叔问声好!”   文琦文说道。   小钟氏点了点头,随即让小人引着文琦文离开。   她自己则如释重负的喘了口气,朝着那青府主座走去。   “你来了……”   小钟氏走进青然的屋子。   青然虽然闭着眼睛,却还是知道来者是谁。   虽然他现在很是憔悴,可是头脑并不糊涂,耳力也没有衰退。   “要不要吃点东西?”   小钟氏走上前来坐在床尾问道。   “府里可好?”   青然摇了摇头问道。   他的脸颊上没有一丝血色。   双唇也干裂起皮。   屋内虽然有一盏灯。   但他的上半身却在床幔的阴影里。   让人看不真切。   “府中一切都好。”   小钟氏说道。   “青儿修炼的如何了?”   青然接着问道。   “她已经修炼到第三刀了,年底应该就能练成。”   小钟氏说道。   虽然她从不当面夸赞青雪青。   可是在心中,她却是很为自己这女儿所骄傲的。   “青儿还是有出息啊!”   青然轻轻咳嗽了两声说道。   “我听说今日下午,文听白来了?”   青然说道。   他已无法顺畅的说完一整句话。   中间总是要喘息几次。   “是的……他来是想找我们青府帮忙。”   小钟氏说道。   “你已经答应了,对吗?”   青然问道。   “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   小钟氏说道。   “什么好机会?”   青然问道。   “这样一来,就能让我们青府在鸿州的地位更加稳固。”   小钟氏说道。   “文听白要派他的儿子去,所以你也搭上了女儿。”   青然笑了笑说道。   “我想既然决定了要合作,那总得有些诚意。”   小钟氏说道。   他从青然的语气中完全听不出悲喜。   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态度。   “你做的不错。这的确是一个好机会。何况青儿也该出去历练一番了。总是待在家中,刀练的再好也没用。要知道这世上最锐利的锋芒就是人心。那可是什么刀剑都无法抵挡的。”   青然说道。   “老爷当年不也是外出闯荡游历过?”   小钟氏笑着说道。   一颗悬着的心终究是放了下来。   看来青然对她的做法是认可的。   “是啊……当年我也跌了不少跟头。”   青然自嘲的说道。   却是顿时轻松了起来。   小钟氏也微微笑了笑。   当年她不就是正在青然游历闯荡的途中认识他的?   “不过饷银被劫夺一事,却是要万分小心。敢于震北王为敌的势力,不是我们青府能得罪的起的。咱们就是要帮,也要不漏痕迹。”   青然话锋一转说道。   “老爷觉得如何才能稳妥?”   小钟氏问道。   这并不是客套。   她也着实想听听青然的意见。   “你出来吧!”   青然没有回答,却是朝着床后说了一句。   小钟氏猛然抬头。   看到床后的阴影中走出一个人来。   待小钟氏完全看清了自然的面貌之后,不由得心头一颤……   就连嘴唇也开始不住的哆嗦。    第五十章 风雨无常死不知【一】   “小娘,好久不见!”   那人从青然床后的黑影中走出来说道。   随着他的现身。   青然竟是也从床上坐了起来。   脸上神采奕奕。   全然不见一丝病态。   “好久不见……”   小钟氏弱弱的说道。   金爷本名青弘。   自从他离开青府,去往那矿场之后,就再也没有和青府有过任何联系。   怎么会今日突然出现在青然的卧房,还如此坦然的站在自己面前?   小钟氏心中犹如被重锤敲击。   当即烦闷的难受。   只想出去透透气。   可是眼下的情况,却是又让他根本无法脱身。   “大少爷何时回来的,怎么事先都不说一声。”   她想对这金爷笑笑。   可是嘴角抽搐了几次,却是都没能扯出一个微笑。   金爷把屋内桌旁的椅子搬到窗前,大大咧咧的坐下。   小钟氏努力将心情平复下来说道。   表面上虽然不动神色。   但她的面庞却已很是僵硬。   “不过大少爷你的房间,小人们倒是一直都有按时打扫。”   小钟氏说道。   她的话开始多了起来。   翘着腿,却是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不知是什么的果仁,一颗一颗朝嘴里丢着。   “小娘客气了。都是自家人,哪里还需要准备什么。这话未免有些太过于见外了!”   金爷嘴里嚼着果仁说道。   而小钟氏一紧张,就会不停的说话。   好像这言语能把自己心中的忐忑全都化解掉似的。   “小娘费心了,多谢!”   往常在青府中,除了对自己的女儿以外,很少说这么多话的。   一个人在紧张的时候总会做些什么。   有些人喝酒,有些人抽烟。   小钟氏试探的问道。   “回来看看我爹,顺便也和小娘您问个好!”   金爷手中的果仁吃完。   金爷嘴里虽然很是客气。   但他的举止之间,却看不出对小钟氏的丝毫尊重。   “不知大少爷此番回府,是为何事?”   可她的心里却在不住的咒骂。   这爷俩,肯定是要和自己唱双簧。   不然他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府?   拍了拍手说道。   到这会儿,小钟氏才终于才算是收放自如。   较为轻松的对着金爷笑了笑。   难免杞人忧天。   但小钟氏却不这么认为。   她觉得这是未雨绸缪。   但这却不是小钟氏最为担心的事情。   她能在青府立住脚跟,独揽大权的根本就是在于她的眼光要比一般人长远的多。   有些时候,看得远,就会想得多。   可是她千算万算,却是根本的没有想到青然却是和他儿子还有如此亲密的联系。   这样开来,小钟氏在青府内的一切动作,其实青然都了如指掌。   或许是因为还未触及到青然的底线,所以他一直隐忍不发罢了。   即便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情,她也会提前想好对策。   就算很多事情令她着实是有些束手无策。   起码心理上却是也有所准备。   这一根根丝线链接着他的头脑和四肢。   原本以为的自主,事实上却都是身不由己。   很多时候,知道的太多,就会不快乐。   小钟氏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惨淡。   就好像皮影戏里的人物突然开化了神志,觉得可以自主活动身体。   结果蓦然回首,却发现身后仍旧拴着无数条极为纤细的丝线。   过度便会失控。   现在青府的局面,在小钟氏眼里,却是已经失控了……   至少超出了她的所思所想。   跟酒喝多了,头疼呕吐一样。   凡是都有个度。   适度则刚好。   “主要还是小娘您照顾的好……我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一出门这么多年,却是音讯全无!也劳烦小娘挂念了!”   金爷拱了拱手说道。   “一家人还需要说这些?”   所以小钟氏才会觉得,自己很是惨淡……   “大少爷你一回来,你看你爹开心的都坐起来了!你要是早点回来,说不定老爷的病就好的更快了呢!”   小钟氏轻松的说道。   自己的女儿青雪青和这金爷一样,虽然不是一母同胞,可毕竟都是青然的骨肉。   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   就算是青然想要清算自己这些年来在青府内的所做作为,也得估计一下自己女儿的颜面。   小钟氏客气了一句。   却是已经完全沉下了心来。   她可还是青府的夫人。   这般得不偿失的事情,青然想必是绝对不会去做的。   “弘儿你这句话倒是说得对。你可不算是一个孝顺的孩子!”   青然开口说道。   何况家丑不外扬。   若是青然当真与自己撕破了脸,那鸿州之内必定也会是满城风雨。   到最后,折损的还是青府的身价。   青然叹了口气说道。   随即让小钟氏把鸿州州统文听白到访一事告诉了金爷。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我这不就是回来尽孝了?孝顺这个事,不分早晚。关键是要看时候!”   金爷说道。   “你小子回来的,到的确是时候!”   这父子俩定然是早就商量了个七七八八。   眼下却是要看看自己的态度罢了。   不过事已至此。   金爷听后故作深沉的叹息了一句。   好似遇上了天大的难处一般。   小钟氏心里一阵冷笑。   青然问道。   “若是单论这饷银被劫夺一事的话,我倒是知道些东西。”   金爷说道。   她却也只能顺水推舟,不能再行算计。   毕竟青府若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她小钟氏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弘儿你觉得此事可为否?鸿州矿场的情况,你最熟悉。”   “查缉司的人已经到了矿场?”   青然问道。   “没错……不但到了,还已经损兵折将,死了人。”   随即把刘睿影等人的事,对青然和小钟氏娓娓道来。   青然听着听着便皱起了眉头。   这些话,金爷也没来得及提前跟他说。   眼神却是有意无意的瞟了一眼小钟氏。   “矿场便那些苦工们住的窝棚区内有家杂货铺。她现在是那里的老板娘。”   金爷说道。   金爷说道。   “你妹妹现在也在矿场吧。”   青然接着问道。   代表的却是震北王域的官方势力。   而查缉司,更是凌驾于所有势力之上,五王之外,更是不可轻举妄动。   眼下最为关键的,就是搞清楚劫夺饷银的究竟是何人。   青然听后点了点头。   心中却是开始盘算了起来。   文听白是鸿州州统。   青然知道查缉司的行事准则。   绝对不会无的放矢。   若是他们如此坚定的直奔矿场,那一定是收到了些信息情报。   “其实当日那位查缉司省旗刘睿影来到我的府邸之后,我也很是纳闷……因为他的目标极为明确。似是认定那一伙儿劫夺饷银的人,一定会来买铁矿。可是从他抵达矿场到今日,却是以及过了有十来天。这十来天里,查缉司中人除了和我妹子在杂货店中虚以为蛇之外,就是去了我那一趟探探虚实。”   金爷说道。   这话倒是极有深意。   “是,死了一个普通的人。阳文镇查缉司站楼的。”   金爷说道。   阳文镇!   但怎么会连续十来天都跟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呢?   “你说查缉司在矿场死了人?”   青然问道。   但晋鹏在查缉司可是位高权重。   真要论起来,并不比鸿洲州统文听白差。   当时听闻此人竟是来到了阳文镇出任一个小小查缉司站楼的楼长。   听到这三个字,青然却是瞳孔骤然一缩!   阳文镇的查缉司站楼,可谓是震北王域的第一站楼。   虽然阳文镇不是个什么要害之地。   若是能趁他在落难时,与其结交一番。   待他日晋鹏若是能够峰回路转,那顺带着青府也有了一条极为强硬的人脉。   可是青然接连修书几封,却是都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青然却是还有些想法。   他觉得晋鹏这应该是落难了……   锦上添花永远比不过雪中送炭。   这倒不是推脱的客套。   而是晋鹏的确不在楼中。   他在阳文镇带的时间,还不如他在马背上赶路的时间多。   他还特地派人备了厚礼,前去拜访。   却都被挡了回来。   原因也很简答,因为晋鹏不在楼中。   “人是怎么死的?”   青然问道。   即便只是一位普通的查缉司站楼中人,但这天下但凡是和查缉司沾上边的事情,就没有一件不值得小心的。   这么几次三番的过后,青然却是也淡然了。   便就这么不了了之。   可是方才被金爷这么一提起,却是又想起了曾经的这段往事。   把她看的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鸿州矿场那边,你能掌握的有多少。”   青然问道。   “我也不知道……”   金爷摇了摇头说道。   眼神却是放在了小钟氏身上。   从小练刀的时候就是如此。   旁人或许一时间精进的比他快了许多。   但最终都因为太过于急功近利而在比斗中败下阵来。   虽然是问话,但语气音调却都没有丝毫变化。   这是青然的习惯。   他从来不是一个着急的人。   “整个鸿州的矿场,十之八九的我都有绝对的话语权。”   金爷自傲的说道。   情感点了点头。   出水才看两腿泥。   最开始笑的人,不一定就能笑到最后。   而真正能笑到最后的人,却是才会笑的最甜。   其中的危险与复杂可想而知。   矿场虽然在鸿洲。   但却是整个震北王域的要害。   他对自己这个儿子的能力还是十分认可与欣赏的。   要知道鸿州的矿场,可是一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青府这么大的家业,却是都不敢轻易的涉足。   谁掌握了鸿州的矿场,甚至就可以说握住了天下的一根命脉。   眼下自己的儿子竟然说他对鸿州的矿场有如此高的掌控度,对青然也是不小的震撼。   “既然如此,你怎么会对查缉司中人被杀没有丝毫知晓?”   也是天下铁矿的主要产区。   五大王域,上到兵器甲帐,下到民间的锅碗瓢盆。   哪里少得了铁?   随即从怀取出了那把刀身与刀柄不成比例,还未开锋刃的短刀递给青然。   “这刀的下落很清楚。算是我一个朋友。刀是从他那里被偷走的,人肯定不是他杀的。”   金爷十分确定的说道。   青然思忖了片刻,却是疑惑的问道。   “这件事我的确是不知道……别说那个查缉司站楼中人了。就是我的义子,也被杀了。而且用的是同一种武器,同一种手法。”   金爷说道。   “小娘,你没事吧?”   金爷回头看到小钟氏面前的茶杯已经淤了出来。   茶水从杯中流到桌案上,全都淌在了地面。   小钟氏起身去拿茶壶倒茶。   但她的耳朵却是仍旧在一字不落的听着金爷与青然的对话。   随即,身后传来一阵哗哗的流水声。   先前好不容平复下来的心绪,却是又起波澜。   “是啊……的确是太黑了。”   金爷戏谑的说道。   “啊……我没事!主要是这屋里的灯太黑了。”   小钟氏猛然停手说道。   却是眼神闪烁。   “你也许久没有见过你青妹了吧。”   青然话锋一转说道。   “是啊!当年我出府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现在肯定都长成大姑娘了!”   随即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   青然默不作声。   手中的短刀把玩了片刻,就放在了一边。   “是吗!那咱们青府可算是后继有人了。我可得和青妹多多熟络熟络!我这个没出息的哥哥,日后可是还得依仗着她帮衬一二呢。”   金爷笑着说道。   “哪里有什么悟性啊……到现在还是个孩子心!一点都没长大。说起来,我还对他这次出门很是担心……”   金爷说道。   “青儿的悟性比你好!斩影刀却是就快练成了!”   青然说道。   作为一个母亲,对自己即将出远门的女儿有些揪心,也是在常理之中的事。   “小娘您尽可放心。别的地方不敢说,但若是只到这鸿州矿场的话,我定然不会让自己的妹妹有任何损伤的。”   金爷说道。   小钟氏说道。   青然提起了青雪青,却是给了小钟氏一个极好的机会来遮掩自己的满面愁容。   孩行千里母担忧。   “老爷,青儿今日喝多了……却是早就睡下了。”   小钟氏有些难堪的说道。   “她喝醉了?”   而后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喝茶有什么意思,咱们爷俩这么久没见,总该喝几杯酒!把青儿也叫来!”   青然说道。   “是……午后我和文州统多聊了一阵。然后青儿就和文琦文出去喝酒了。待我回来时,她已经睡下。”   小钟氏说道。   “那你就去给我俩弄点酒,然后让后厨炒几个下酒菜。不用太麻烦,简单点就好。”   青然故作吃惊的说道。   其实青雪青和文琦文刚翻过墙头,离开青府,他就已经知道了。   当下不过是在对这小钟氏演戏罢了。   房门刚一关上,青然就出口问道。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金爷反问到。   青然说道。   小钟氏应了一声,就出了卧房安排。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但听到了这阵笑声之后,却是硬生生的把手缩了回来,随即离开了青楼主座。   她要去锦妆楼。   无论如何也要把青雪青叫起来不可。   此话一出。   父子俩却是都哈哈大笑起来。   小钟氏把青然的要求对这管事的吩咐完之后,正准备推门进来。   “我的确是不知道。但我有个猜测。”   金爷说道。   “你是说你小娘?”   眼下,她能在青府内唯一的底牌,就是自己这个和青然血脉相连的女儿了。   “我只想问你,真的不知道是谁杀的人?”   青然问道。   金爷说道。   “哦?却是为何?”   青然听后极为不解。   青然问道。   金爷点了点头。   “而且我敢断定,她至少自己去过一次矿场!就在最近!”   在青然抱病不出,闭门谢客之后,青府的一切事物都由小钟氏打理。   却是从未听闻她连续几天不在府中过。   “因为除了那个真正杀人的以外,还有一个刺客曾经在我妹妹的杂货店里想要刺杀那位查缉司的省旗刘睿影。”   青府内的一切他都在暗中牢牢掌控着。   而鸿洲的矿场距离青府最少也要两天的路程。   这一来一回可就是四天。   “的确如此。因为刺杀查缉司省旗刘睿影的那人,虽然用的是刀,但却并不会用刀。反而用的是暗器。还是极为高明的,劲气化暗器。”   金爷说道。   青然沉默了。   金爷说道。   “你小娘不是武修。即便这么多年,她偷偷练了点,也没有那般能耐。”   青然摇着头说道。   那就是双方都在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   不会用刀的人用到,是为了在紧要关头,出其不意。   毕竟这暗器一道,最为讲究的就是把我时机。   一个不会用刀的刺客,却是提着刀去杀人。   另一个用刀的杀手,却是用着偷来的刀。   这样的方式只有一种可能。   却是已经可以做到全全然的攻其不备。   而另一人,却又有极度的自信,能够一刀逼杀。   因为若是让对方得以脱身,此人的秘密却就藏不住了。   用刀的人或许是为了不让旁人看出他的刀法路数,所以选择用这样一柄废刀来杀人。   但这二人却都是武道高手。   劲气化暗器本就是极为高明的暗器手法。   青然张了张嘴,正准备说说什么,房门却再度被推开。   “青儿,你醒了?”   青然看到进门的却是青雪青。   “凡是都有万一。我这般进到你的卧房之中,她不是也浑然不知?”   金爷说道。   这个‘她’,指的却是小钟氏。   青雪青看着青然叫了一声。   青然让她坐在自己的床边,随后指着金爷问道:   “你可知他是谁?”   只不过她的眼神很是迷离。   显然是硬生生被小钟氏从床上叫醒的。   “爹!”   何况这些年矿场上的风沙,把原本细皮嫩肉的青府大公子却是雕刻成了一个糙汉子。   再加上她身上的酒劲还未完全消散。   认不出也是正常的事。   “我不知道。”   青雪青睁大眼睛看了看金爷,摇了摇头说道。   金爷走的时候他还很小。   青雪青激动的说道。   她对青府中的这些纷纷扰扰一概不知。   不过这血浓于水,青雪青见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还是很开心的。   “他是你哥哥,青弘。”   青然说道。   “啊!你就是我那在矿场上的哥哥啊!我过几天就要和文哥去找你呢!”   “来,今天你哥哥回来,爹心里高兴!咱们一起喝一杯!”   青然说道。   小几上并没有小钟氏的酒杯。   小钟氏让小人在青然的床旁摆了一章小几。   三个酒壶,三只酒杯,一应俱全。   只不过那下酒菜,还要稍微等一会儿。   “爹你的身体可以喝酒了吗?”   青雪青问道。   “俗话说一笑百病休,一醉解千愁!你说我的身体能不能喝?”   她本以为青然会开口让她加入。   却是没想到直接忽略了自己。   见状,她只好站在后面赔笑。   青雪青站起身来,双手举杯说道。   “没想到当年那小姑娘,现在也是有几分女侠之姿了!你哥哥我没啥本事,自认这酒量还不错。可却是还没见过谁酒醉睡到半中央还能爬起来再喝的!”   金爷打趣的说道。   青然轻轻的抚了抚青雪青的头说道。   青雪青听后笑嘻嘻的给青然还有金爷斟了酒。   “哥哥,我敬你一杯!”   金爷却是直接拿起了酒壶说道。   说完,便端着酒壶和青雪青手中的酒杯碰了碰,仰头一饮而尽。   “哥哥好厉害……”   青雪青一听,便知道自己先前喝醉的事已经人尽皆知。   当下不好意思的低着头吐了吐舌头。   “哥哥来的匆忙,没带什么礼物给你!等你去了矿场,就住我那,看上啥了随便拿!”   “青儿别学你哥,那都是匹夫莽汉的做法!咱们姑娘家就要有点打击闺秀的矜持!来,爹陪你慢慢喝!”   青然举起酒杯,和青雪青一起不急不缓的喝了下去。   “哥哥,矿场是什么样子的?好玩吗?”   青雪青从没见过人这样豪爽的喝酒,不由得很是赞叹。   金爷却不以为然。   喝这样的急酒,他最是擅长。   “要说好玩,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一定都是你没见过的新奇!”   金爷说道。   “只要没见过的,那就都好玩!”   青雪青放下酒杯问道。   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鸿州府城内的那条力巴喝酒的小巷子。   却是对矿场这般陌生的环境充满了好奇。   青雪青又问道。   “你想我在那边等你,还是和你一起过去?”   金爷说道。   青雪青拍手笑着说道。   显然对即将到来的矿场之行极为期待。   “哥哥这次是专门回来接我的吗?”   未知的东西。   这一路她本想和文琦文优哉游哉的晃悠到矿场。   若是自己的哥哥一同随行,则难免有些拘束。   青雪青想了想,却是难以权衡。   新奇归新奇,毕竟还是会有些紧张。   这让青雪青心中很是纠结。 第五十一章 风雨无常死不知【二】   青雪青着实还算有些酒量。   金爷用酒壶,她用酒杯。   一杯换一壶,看上去是赚大了。   但要知道青雪青可是已经醉过一次的人呢。   这一场酒局,从一开始对她就算不上公平。   半个时辰后,她还是在母亲的搀扶下,先回了锦妆楼。   “大少爷也早些歇息吧?”   小钟氏临走前对金爷说道。   “不急不急……我们父子俩许久未见,今晚定要喝个痛快,聊个尽兴!”   青然摆了摆手说道。   却是让小钟氏带着青雪青赶紧离开。   小钟氏还想提醒青然不要多喝,难免身体再不舒服。   可是话到嘴边,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得点了点头,带着青雪青走出了房门。   “青妹可真是有意思!”   金爷回头看了一眼说道。   “你这位妹妹,和她的娘不一样。”   青然悠悠的说道。   “现在不一样,以后什么样谁知道?”   金爷耸了耸肩说道。   他对小钟氏的成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而是日积月累深刻起来的。   当时他离开青府后,第一站去的却不是矿场。   一个身上怀揣了一大笔钱的贵公子,出了家门应该去做什么事?   当然是寻欢作乐找热闹。   可是金爷却没有。   那一夜,青府内的烛火熄灭的很早。   鸟鸣虫唧的声音也很是黯淡。   黄昏中,云朵稀少。   金爷全身心都透露着憔悴。   轻风吹了二里地,可他却闷着头一口气走出了三十里路。   走过了青州府城,望了一眼城里的莺声燕语,碧壶琉光,却是没有踏进去一步。   金爷要去的地方,是他们青府那位创出《斩影刀》的那位先祖修刀的地方。   那个地方就连青然也没有去过。   不过在一次不经意的谈话中,青然却是对金爷说过,要是有一天他心不静了,也会去那里看看。   金爷现在就是如此。   “父亲可还记得这个?”   金爷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说道。   从里面掏出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信笺。   信笺上只有一个字:和。   这是他临走前,青然写给他的。   当时落雪缤纷,大地覆白。   就连房屋里也被渗透了丝丝寒意。   金爷端着砚台,正在青然的书房中卖磨墨。   青然拿了一张信笺,大笔一挥,写就了一个‘和’字。   不过这个字,青然写的并不洒脱。   也说不上有多么厚重凝实。   每一道比划,都显得格外吃力。   “青儿,你可懂这是什么意思?”   青然写好后,把笔朝那笔洗中一丢,笑着问道。   “孩儿不知……不过在我印象中,从我两岁多进入次这书房开始,父亲就经写这一个字。”   金爷说道。   “没错,今年你年方十九。看到我写这个‘和’字,已经过了十七年。却是不知这个字却是你爷爷教我的。”   青然说道。   金爷的爷爷,自然是青府上一任当家。   “爷爷为何只教你写一个‘和’字?”   青然问道。   “说起来,他也没有教过我。只是让我自己去写。并且每日都得写,边写边想。写完之后,再拿给他看。”   青然说道。   “这个字还有什么深意不成?”   金爷不懂书法。   但听闻他们青府两代人却是都对这个字情有独钟,不免心里有些疑惑。   “家和万事兴。你可曾听说过,这人间事都是以和为贵?”   青然问道。   金爷当然不懂。   但看父亲说的严肃,也只得跟着点了点头。   “往常我写这个字的时候,无论写了多少遍,多少年,却是都觉得缺了些什么……只有今天这一次,却是真正写出了骨气,写出了精魄,写出了神韵!”   青然说着,放声大笑了起来。   可是金爷却笑不出来。   因为他马上就要离开青府了。   前路无去处,后路不可归。   任凭谁在这样的状况下,都是难以笑出来的。   他还能在这里心平气和的听他父亲说话,已经是极为难得的心境了。   “现在你可懂了?”   青然接过那一张写着‘和’字的信笺问道。   “我懂了。”   金爷说道。   又喝了一壶酒。   “懂了就好,那这字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青然从床上起身,拿着这张信笺走到灯前点燃,而后抛出了窗外。   “不懂我也不会回来。”   金爷笑着说道。   样子很是轻松。   “你懂了自然是要回来的。而且什么时候懂都不晚。”   青然说道。   举起酒杯,和儿子手中握着的酒壶碰了碰,自己仰头饮尽   可金爷却没有喝。   皱着眉头,沉吟不语。   “还有什么想说的?现在没有旁人。”   青然问道。   “父亲当年,为何要那么做?”   金爷问道。   这是他心里最大的疑惑。   他的母亲去世之后,青然便因为伤心过度而抱病卧床。   从此青府中的一应事务,都交给了小钟氏处理。   由此才发生了后来一系列的排挤与纠葛。   金爷和老板娘也就是在此时选择远走高飞。   从此这青府表面上看还是青府,实际上里面却是姓了钟。   “你对鸿州,对阵北王域有什么了解?”   青然叹了口气问道。   金爷想了想,终究是摇了摇头。   他当然有了解。   可是自己的父亲既然如此问了,就说明他了解的,并不是青然想说的。   “鸿州是震北王域武力第一的州府。不论是兵马甲帐,还是江湖武修,都是第一。”   青然说道。   “兵马甲帐暂且不论,可是江湖武修中,咱们青府可谓是鸿州第一!”   金爷说道。   语气中满满的都是自豪。   “第一是好事。但第一也是坏事。”   青然说道。   “却是为何?”   金爷问道。   “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但人们却往往都会忽略枪打出头鸟这番道理。”   青然说道。   “所以父亲您,却是有意选择蛰伏?”   金爷此刻才终究是恍然大悟。   虽然他知道自己的父亲称病不起,定有深意。   但这病一装,就是十几年。   单是这般隐忍之心,就是常人不可及的。   本来金爷在心里还对自己的父亲有那么些许怨气。   此刻却也是骤然都烟消云散了。   青然从自己的床头柜里拿出了一枚玉佩。   金爷看到上面的纹饰,顿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没错,这是震北王上官旭尧亲手给我的玉佩。也算是个信物吧。”   青然说道。   金爷心中震悚不已。   青府虽然家大业大,可也就是在鸿州之中。   在震北王上官旭尧的眼里,青府就是或许就是一只蚂蚁。   只不过这只蚂蚁,相比于其他的同类,较为强壮罢了。   “就在你母亲去世的时候,咱们的震北王上官旭尧孤身一人曾深夜到访。就在你母亲的灵堂前,把这枚玉佩交给了我。”   青然说道。   “他要我们青府办什么事?”   青然问道。   青然看到自己的儿子如此小心谨慎,心中甚是欣慰。   若是旁人听到此事,定然会欢心若狂。   但天下间,越是大张旗鼓的事情,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做不得数。   越是这般隐晦的点题,则越是危机四伏,鬼影重重。   “震北王上官旭尧很早就发现,震北王域中似乎有一股邪异的势力在暗中谋划着什么……不过他也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一种直觉。要知道像他们这般能坐上王位的人,那都是天星照命,有大气运傍身的。你我的直觉或许只是瞎猜,震北王上官旭尧却不会无的放矢。”   青然说道。   “可是他为何会选中我青府?”   金爷问道。   “我也不知道。而且他把玉佩交给我之后,只说了寥寥几句。”   青然说道。   “他说了什么?”   金爷急切问道。   身体都有些微微朝前倾倒。   “我不想告诉你。这话,越少人知道越好。”   青然说道。   “所以父亲你当时并没有阻拦我和妹妹离开青府,其实却是一种保护?”   金爷问道。   “这样的事,我必须得接下。你小娘方才说,若是答应了鸿州州统文听白的提议,咱们青府就和鸿州州统府牢牢的捆绑在了一起。实际上,青府早就已经和震北王府有了羁绊。相比较之下,鸿州州统府,却是不值一提。”   青然说道。   “现在看来,这震北王上官旭尧的担心却是不无道理的。”   金爷说道。   他想到了饷银被劫夺一事。   这件事一定就和震北王上官旭尧先前的直觉有关。   不过当时只是担忧,现在却是实打实的发生了。   “所以你一定要和文琦文还有你青妹一同上路去矿场。这一路上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我会派出青府内最精锐的力量随你们那一道前去,另外,我今天下午,也有派人去往了震北王府。不管有没有回信。起码都让他们知道一下……咱们青府可以是他人手里的棋子,因为咱们没有足够的资本去选择。但即便是棋子,也要当活到最后的那颗。”   青然说到。   手里的酒杯被他紧紧的攥着。   金爷可以看出父亲心中的不甘与坚决。   “等此事了解,父亲可曾想过退路?”   金爷问道。   棋盘上活到最后的棋子,也难道被收拢的命运。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此一时彼一时。   若是青府安身立命的本钱就在一个‘和’字。   那震北王上官旭尧想做的事却只有一件,那就是平衡。   “你能这么问,说明你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青然说道。   “我们去雪山吧,从此再不沾染这世俗人间。”   金爷说道。   “这是一条好路。可惜我不能走……不过你一定要带着你的两个妹妹离开。”   青然脸上闪过一阵苦笑。   金爷明白自己父亲的意思。   当下心中也很是悲壮。   他知道父亲的心与光阴,虽然没有随着母亲的死而离去。   但却在震北王上官旭尧把玉佩交道他手中那一刻,便定格于此。   不过在时光停步之后,金爷却依然记得,当年他小时候骑父亲肩膀上的样子。   一袭青衫,吹开了关于四季轮回的种种,母亲抬起头看着父子俩。   眼神温柔得如同太上河边清晨蔓延的白色大雾一样。   当时的金爷和青然都想不到,在十几年后的一个冬日里,落雪会将青府还未奏完的乐章全部覆盖,冰冻。   夜很深了。   每到夜晚,天地之间的界限就会变得很是模糊。   在苍穹悄然遁地之后。   在古道的西风吹散红霞之后。   在深沉如沧海的父亲隐忍之后。   在春风的吹佛下花柳解冻之后。   在山鸟被惊醒四下乱飞之后。   在金爷自己原本俊俏的容颜变得沧桑之后。   酒已喝完。   金爷与青然,二人相对无言。   没有感慨,没有叹息,神色坦然。   “我先走了,父亲你早点休息。”   金爷起身说道。   看到自己的父亲没有任何反应,青然便准备离开。   “明日你要与我一同去趟鸿州州统府。”   就在金爷正准备推开房门前,青然忽然开口说道。   金爷的脚步顿了顿,说了声好。   走出青府的主座。   金爷在园中漫步。   他睡不着。   也从未这么早睡过。   除非他喝醉了。   可是今晚那几壶酒,还远远未到能让他喝醉的量。   金爷觉得有些无聊。   这里虽然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   但这么久都没有回来了,还是觉得异常陌生。   以前府中的那些熟人,也不知还在不在。   即便在,看到金爷的这副样子,也不定能认得出来。   当金爷一走进青府的时候,他的心头就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压抑……   仿佛他并不属于这里。   黑夜中的一座座楼阁,脚下的的石板小径,以及旁边的流水花丛,都在无声的抵制着他。   金爷走到了自己以前的住处,这里倒还是老样子。   没有什么改变,也看不出任何破败。   看来小钟氏的确没有说谎。   定然是安排了下人,时时打扫。   不过徘徊再三,他却是没有进去。   金爷叹了口气,走出了青府。   他还是决定到鸿州府城里,寻一处客栈住下。   离开的久了,人都会想家。   但若是离开的足够久,家也会随之而变得异常淡漠,人也会变得随意起来,四海为家。   金爷不准备从青府的正门走出去。   他当年还在家时,曾让人在自己的住处后开了一处偏门。   那处偏门修的极为隐蔽。   看上去和普通的墙壁没有什么两样。   由机括联动开启或关闭。   那一处机括就在门旁的地面上。   一年四季不是被青草落叶覆盖,就是被白雪掩埋。   却是只有他能够知道。   只不过但他刚刚绕到自己住处的后方时,却就停住了脚步。   空气中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竟是把金爷呛的轻轻咳嗽了两声。   紧接着,一道刀芒如同天际惊雷,在黑夜中骤然爆发绽放。   金爷看在眼里,身形飞快的朝后退去。   脚下却是不慎被一片滑腻之物阻碍,差点打了个趔趄。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之后,发现那道寒芒已经悄然散去。   “是谁?”   金爷问道。   他右手甩开了衣襟的下摆。   露出一把长刀。   “你应该问是谁竟敢闯到青府里杀人。”   声音响起。   一阵平缓的脚步声越走越近。   那人随即点燃了一枚火折子,屈指一弹,就打进了旁边的灯火中。   “是你!”   金爷这才看清了此人的面庞。   也看清了脚边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   都是青府的下人和护卫。   足足有十七八具之多。   有些人已经死了很久。   颈部的伤口,已经结痂。   而有些人却是刚刚死去。   鲜血还在兀自汩汩流出,在地上汇聚成了一滩血池。   金爷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不过他的目光更是定格在面前,这位斯文秀气的年轻人身上。   “我以为你早就死了!”   金爷动容的说道。   眼眶有些湿润,声音也不住的颤抖……   “你认识的我已经死了。”   斯文秀气的年轻人说道。   “可是你不但没死,还杀了青府的人。”   金爷说道。   “我本不想杀他们的……只不过你家着实是防备的太严密了。所以他们不得不死。”   斯文秀气的年轻人说道。   说完还对着地上的尸体深深地鞠了一躬,似是在道歉。   “这些场面事,还需要做?”   金爷问道。   “我不是做给你看的,而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真的没想杀这么多人。”   斯文秀气的年轻人说道。   还把手中的刀收回了刀鞘。   “那你想杀谁?”   金爷问道。   “你说呢?”   斯文秀气的年轻人笑着反问道。   金爷也笑了。   这处地方几乎没有人会来。   现在的青府之中,也着实只有他一人知道,这里还有处隐秘的偏门。   当然除了眼前这为金爷觉得早已死掉的李俊昌除外。   他算是金爷的发小。   两人小时候,成天混迹在一起。   调皮捣蛋,偷鸡摸狗的事,一件都没有少干。   鸿州李家。   曾经是在鸿州中仅次于青府的门阀大族。   不过在却十五年前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物,惨遭灭门。   此事在当时,据说都惊动了震北王上官旭尧。   不过最后却是一桩无头公案,不了了之。   再加上按照李家的族谱一一清点尸身,却是没有一个活口。   从那之后,鸿州之内,便是青府一家独大。   除了州统府之外,却是再也没有任何势力和个人能够与之相抗衡。   与青府代代相传的斩影刀相同,李家也有一门家传的功法武技。   叫做咫尺天涯。   这个词本就不同逻辑。   咫尺不过盈寸。   天涯却可望不可及。   这咫尺与天涯放在一起,岂不是和朱砂与墨汁不能融洽一般?   但李家却就是如此命名的。   咫尺近不近?   近!   凡是目力所及之处,都可算作咫尺之间。   天涯远不远?   远!   凡是看不见,也够不着的地方,都可以是天涯。   对于普通人而言,明日去米店买上三斗粮食可以算作咫尺。   而若是让他们青府中喝杯花茶,就可以算是天涯。   所以这咫尺与天涯,总是相对而言的。   你的咫尺,或许就是我的天涯。   李俊昌手里的刀,也叫做咫尺天涯。   据说只有用这把刀,才能将咫尺天涯的刀法最大程度的发挥出来。   在小的时候,金爷和李俊昌都修刀。   斩魄刀有进无退,十死无生。   是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杀刀。   但李俊昌的咫尺天涯却不是。   一刀出,既能将咫尺间的人命送往天涯处。   一刀出,也能将天涯间的亡魂送至咫尺间。   可谓生死一念间。   杀人与救人,也在这一刀之间。   金爷不知道李俊昌是如何活下来的。   也不知道他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不过从这满地尸体,满刀血光之中不难看出,他已经选择了前者。   咫尺天涯刀在他的手里,却是已经不曾在救过一个人。   它只会把挡在面前的所有阻碍一一扫荡个清楚。   不论是邪魔还是无辜的苍生,尽皆一视同仁。   李俊昌在还未从他的父亲手中接过这把祖传之刀时,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当时他,还是一位爱憎分明的少年。   饮冰不凉热血。   胸中满满的都是壮志豪情,与天下安危。   “你为什么要杀人?”   金爷问道。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李俊昌说了一句极为老套的话语。   任何一个杀人的人,都可以用这句话替自己开脱。   所以说了也等于没说。   “你要钱为何不来找我?”   金爷皱着眉说道。   “我是来找过你的。因为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但是你却不在。”   李俊昌说道。   金爷默然……   李家被灭门时,他已经远在矿场。   虽然也曾派人打探过李俊昌的消息,但在他得知李家上下无一幸免时,他便觉得自己这位好朋友定然也是未能逃脱劫难。   故友重逢本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应当去大喝一场,却是不该如此抽刀相向。   不过那是曾经的李俊昌。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位嫉恶如仇的富贵少侠。   而是一位落魄的江湖杀手。   咫尺天涯不再是昔日的那把惩奸除恶的刀了。   这些年中,咫尺天涯在李俊昌颠沛流离的生活里染上了多少鲜血,就连他自己也记不清。   小时候比刀,李俊昌总是会输给金爷。   不过现在他却很是坚定的认为,金爷定然挡不住他手中咫尺天涯的全力一击。   时间对于人的改变着实是太多也太大……   这些年里。   李俊昌饱尝世间冷暖,见惯了背叛和欺诈。   终于明白了在这世道里,自己唯一可以一章的就是手中的这把刀。   见到了金爷,他自然也很是感慨。   脑中思绪万千。   一时间,却是无法自拔。   忽然李俊昌如抽泣般惨笑了一声。   用尽气力的抛开了心中那些所有不堪回首的往事。   接着,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布包。   他把布包打开,里面装的却是一些散碎的金银以及女子的饰品。   “知道这些是从哪里来的吗?”   李俊昌问道。   金爷摇了摇头。   “这些都是你青府的下人身上搜刮来的。”   李俊昌笑了笑说道。   他丝毫不觉得这是一件丢人的事。   金爷而看到那包袱里有几只金钗。   这些金钗绝对不是青府的下人所能够拥有的。   要么是主子的赏赐,要么就是这些下人觉得青府家大业大,手脚有些不干净。   “多漂亮的金钗啊……这样一只金钗,拿出去至少值百两银子。想当初我给自己的贴身丫鬟小翠也不知送了多少根。但现如今,我却是连一根都买不起。”   李俊昌拿着一枚金钗细细把玩着说道。   “不,我可以买的起!但是我不能买!”   李俊昌忽然又狰狞的说道。   手中的金钗也被他折断。   现在金爷却是相信了李俊昌先前说的那句话不是托词,而是实情。   他杀人就是为了钱。   否则也不会将那金钗折断。   折断的金钗虽然不是金钗,但一样可以当做金子,卖出价钱。   就像矿场上的铁矿一样。   刚开采出的时候,就和普通的石头没什么太大差别,只是颜色微微偏红而已。可又有谁能说它就不是铁?   “你要钱做什么?”   金爷问道。   “当然是为了复兴李家。若是青府遭遇了这等变故,你还活着,你不想?”   李俊昌说道。   “我只想,我为何没有一起死掉。因为这样活着,着实太痛苦了些……”   金爷说道。   “你果然是我的好朋友!这样的想法也曾今令我身陷其中很久!”   李俊昌说道。   话音刚落,便把上半身衣裳解开脱掉。   露出疤痕累累的胸膛。   “你只知道这些伤痕是怎么来的吗?”   李俊昌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前说道。   “都是你替人消灾的时候受的伤吧。”   金爷说道。   李俊昌摇了摇头。   “这些都是我自己弄出来的。”   “你自己为何要把自己伤成如此?”   金爷说道。   “因为我想死!”   李俊昌说道。   他肩头的伤,是他三次跳崖时造成的。   或许是命不该绝,天意使然。   每一次要么没死,摔晕过去。   要么就是被绝壁上伸出的树枝挂住,保住了性命。   后来他想到用自己手中的‘咫尺天涯’自尽。   但终究又没有那般拒绝的勇气。   身上的刀疤虽然夺目狰狞。   但却都是些皮肉之伤。   可见他对自己下手并不狠厉。   “没死成,你就变了!”   金爷说道。   “没错!说实话,我是个懦夫……跳崖没死,可能是天意。但我自己下不去手,那就是懦弱的表现。但我后来觉得,我下不去手,是不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完成?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么一个遗憾,那就是复兴李家。”   李俊昌说道。   “复兴一个家族不仅需要钱,还需要机会。”   金爷说道。   毕竟青府曾经也沦陷过他人之手。   若不是那位老祖悟出了《斩影刀》,哪里还有如今的盛况?   这就是机会。   不过机会对人人都是均等的。   意志坚定,又有准备的人,当然能够抓住。   若是那位老祖不在深山中苦修二十年,即便给了他机会,也是无济于事。   “机会是需要实力的。而实力的一部分就是金钱。可是在赚取金钱的途中,就可以不断的磨练自己的实力,如此一来,岂不是一个圆满?”   李俊昌笑着说道。   他虽然走上了歧路。   但不得不说,他却是想的极为通透。   “我的命,值多少钱?”   金爷问道。   “你的命很值钱。比这些年我杀过的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值钱。”   李俊昌说道。   “那你就没有想过,我这么值钱一定是有什么道理?比如,我的命很硬,很难杀死。”   金爷说道。   “杀不死你,也会磨炼了我。若是能杀死你,不但磨练我,还能得到一笔大钱。李家复兴,便指日可待。”   李俊昌说道。   金爷叹了口气。   他着实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现在的李俊昌,已经无法用言语交流了。   自己在他眼里,或许只是一张张行走的银票罢了。   一阵狂劲晚风吹过。   把刚刚点亮的灯火都吹得有些飘摇。   金爷抬头看向天空,天已不是纯黑,反而透露出一点点蓝紫色。   正如他与李俊昌的内心。   “但我还是想和你先喝一顿酒。”   金爷说道。   “喝酒?我现在还配和你喝酒吗?”   李俊昌苦笑的说道。   他的内心虽然已经很是通透,但听到金爷这般包含情意的话,也难免有些苦涩。   两人的心虽然已相隔无数个天涯。   可至少现在却是面对面的站着,近如咫尺。   “因为我还是把你当做我的朋友,即便你要杀我也是如此。所以没有配不配一说,只有想不想。”   金爷说道。   李俊昌低下了头。   双肩微微抖动。   接着侧过了身子。   昏暗的灯火中,金爷看到有几滴晶莹从李俊昌的面颊上滑落。   只不过他不愿意让金爷看到这一幕,金爷便也不说破。   “你在这里等我。”   金爷说道。   “好!”   李俊昌点了点头说道。   “难道你不怕我去叫人或是逃跑?”   金爷笑着问道。   “你不是那种人。”   李俊昌转过身来说道。   眼睛还是有些红肿。   但语气却已恢复了先前的淡漠。   金爷转身离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左手提着一个篮子,右手拎着一个食盒回到了此地。   “前面我正在与我的父亲喝酒。小娘吩咐后厨做了些下酒菜。不过还没等做好,我们便已经喝完了。却是刚好拿过来我俩吃喝。”   金爷说道。   二人席地而坐。   把食盒中的菜品一样样拿出摆在面前。   篮子里放着十来个酒壶。   “我忘记拿了筷子……”   金爷说道。   此言一出,两人确实都笑了起来。   “左手举杯,右手吃菜,确实也不需要筷子!”   李俊昌说道。   “附近的侍卫,我让他们全都撤走了。现在这里只有你我。”   金爷给李俊昌和自己都倒了一杯酒说道。   奇怪的是,他这次没有端起酒壶直接喝。   李俊昌没有说话。   目光扫视了一遍周围的尸体和血污。   “在这样的地方喝酒,也算是此间独一份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你喝酒,也是此间独一份。”   金爷说道。   二人酒杯相碰。   男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复杂且深沉。   金爷与他曾经是总角之交,现在却又成了拔刀相向的死敌。   可是他们却又在经历了无数大起大落之后,仍旧能堂而皇之的坐在这里喝酒。   至于喝完酒之后的事,喝完酒再去想。   至少当下,他们又成了朋友。   “这些年,你可也喝了不少酒?”   金爷问道。   “每次杀人前,和杀完人我都会喝酒。”   李俊昌说道。   “今天也不例外?”   金爷问道。   “今天是例外,我前面没有喝酒。”   李俊昌说道。   自己却是一杯接一杯,毫不停息。   转眼他面前的酒壶就空了。   “为何今天要例外。”   金爷问道。   “因为我觉得你会请我喝酒。然后等我杀了你,我也会在你的尸体旁喝一顿酒。反正只要杀人我都会喝两次酒。只要够两次就好了。先后不重要。”   李俊昌说道。   “这是你给自己的规定?”   金爷问道。   “一开始只是习惯……毕竟杀人不是个简单的事情。我害怕自杀,自然也会紧张去杀人。杀人前是为了壮胆,杀完人是为了释怀。”   李俊昌说道。   “习惯久了,就会变成规矩的。”   金爷说道。   李俊昌点了点有头,很是认可金爷的说法。   这顿酒两人都喝的很是安静。   自此之后却是一句话都没有。   “当啷!”   金爷和李俊昌同时饮完了杯中酒,把酒杯丢到了一旁。   二人对视了片刻。   随即站起身来,面对面朝后退去。   先前的一阵晚风,把这空间中的血腥气却是吹淡了不少。   金爷看到李俊昌站在那里。   手微微发抖。   他的手怎么会抖?   是因为紧张,还是喝醉了?   但当李俊昌的手握在‘咫尺天涯刀’刀柄上的一瞬,却是就不再颤抖。   一股顽强的倔强,和坚不可摧的高傲顿时直冲云霄。   金爷心头一震。   单凭这份气度,自己却是就远远不及……   不过他也有心中自己的坚持。   青府的《斩影刀》绝对不在李家的咫尺天下之下。   若是换做旁人,金爷更想知道的是究竟谁花费重金买自己的人头。   但对于李俊昌而言,却是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他是决计不会说的。   所以金爷便也不问。   只有用他手中的刀,彻彻底底的破解了李俊昌的咫尺天涯后,一切自然会水落石出。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 第五十二章 风雨无常死不知【三】   李俊昌看着自己握着刀柄的手,却迟迟没有将其拔出来。   金爷看到他似乎是在想事情。   不过对于一个杀手而言。   第一个杀的人,和最后一个杀的人总是会记忆犹新的。   在一个白日里的正午。   一位身穿蓝绸衫男子,一个闪身走进李俊昌极为简陋的住处中。   他开门见山的说道:   “三万两银子,杀掉两个人。这买卖你接还是不接?”   初出茅庐的李俊昌一听到这么高的报价,顿时怔住……   所谓富贵险中求。   越高的价格,说明这人也越难杀死,。   搞不好刀最后,钱没有拿到,就连自己也死了……   李俊昌克制住心中的激动问道。   “一个是燕州州统府中的冯修远,和冯运凡。”   不过李俊昌还是很淡然的瞧了对方一眼。   “什么人会让主家您出如此高价?”   那会儿的李俊昌还很有原则。   起码没有为了钱而舍弃一切原则。   蓝绸衫男子说道。   “我杀该死之人。这两个人,你为何要杀他们?”   “若是两情相悦,那她不该死。”   李俊昌摇了摇头说道。   “当然该死!冯修远是燕州州统府中的一位丫鬟……老爷夫人对他都有天高地厚之恩。可是他却摆不清自己的位置!勾引了州统府的二公子,你说他该不该死?”   蓝绸衫男人说道。   “好吧,她该死!另一个人又是谁?”   李俊昌接着问道。   “若是那样,她的确不该死……可惜不是。这丫鬟做了局,给二公子下了药。”   蓝绸衫男人说道。   “堂堂燕州州统府,让这小丫鬟逃出生天不说,竟然连孩子都生了下来……”   李俊昌面带鄙夷的说道。   “冯运凡就是那丫鬟怀的孩子。”   蓝绸衫男人说道。   “问题是,没有人能够确定这个孩子就是二公子的。他带着这个孩子四处招摇撞骗,已经敛了不少钱财。”   蓝绸衫男人说道。   “不过孩子无罪,那丫鬟我可以杀死。孩子却是不能!”   李俊昌接着说道。   蓝绸衫男人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   面额一万两。   “这么一说,这母子俩,却是都不好!这活儿我接了!”   李俊昌说道。   “杀完了人我会放到城西的神庙后面。你若是验看完了尸身,就把银票塞在从左往右数第五块砖缝里就好。”   李俊昌说道。   “其余的两万两事成之后在付。”   蓝绸衫男人说道,   对方翻脸不认账,事小。   若是为了封口而把自己也搭进去,那事就大了。   杀完了人,他是决计不会再和主顾见面的。   主要是为了自己安全。   实际上,这一段路并不好走不好走……   因为大半都是山路,就连马都骑不成。   所以李俊昌每次选择交易的地方,都是在那座神庙的后方。   蓝绸衫男人给李俊昌建讲了一个大概的位置之后,就离开了。   否则怎么会连大道都不敢走,只能绕着山路而行?   单凭这赶路耗费的气力,就让李俊昌明白,这三万两银子可是一点都不好赚。   对此,李俊昌心知肚明。   这一对母子偏偏拣山路走,可见他们很是警觉,已经知道自己正在被追杀。   这是一个很小的镇,镇上只有一家客栈叫做:“福禄客栈”。   名字倒是十分吉利。   途中唯一路过的小镇就做福源镇。   李俊昌一体因为奔波劳苦,饥渴难耐,便要要去那镇子上打尖住店,歇息一碗。   可是这家客栈门口却阴森寒冷……而且冷清清的,没有任何动静。   福源镇也算是个交通要道,怎么会没有往来的行人客商来?   只不过当李俊昌站在“福禄客栈”门口时,心中便暗觉怪异。   因为正午的阳光灿灿洒下来,照理说应当是极为温暖的。   李俊昌很快又发觉刀,这里不只寂静得诡异。   而且还阴森得可怕……   而且这大门为何又会关闭的如此严密?   这一切都很不符合常理。   出来的却不是店小二,而是因为身着阴阳师府侍的年轻人。   随着门一开,店内一股阴风邪气忽然流窜出来。   连这光灿的正午艳阳,都冲不去诡异阴森的气息……   李俊昌正要上前敲门,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口深冷的白牙,却没有笑出任何声响。   常言道,天下间的骗子,一般看病,一般算命。   让李俊昌打了个机灵……   那年轻的阴阳师看到李俊昌的反应之后,忽然笑了起来。   李俊昌对此很是忌讳……   “敢问这位小哥,此处是否可以投店打尖?”   这神医与阴阳师,可不是什么有好名声的人。   何况阴阳师,或多或少懂一点邪术。   这位年轻的阴阳师反问道。   “没错,在下正是要住店!”   李俊昌问道。   “你要宿店?可以。”   年轻的阴阳师摆了摆手说道。   “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讲道理?我只是询问一句,你却还威胁我!”   李俊昌颇为客气的说道。   “这里因为闹鬼关门!莫要再来打扰,不然小心我放鬼缠着你!”   没想到李俊昌反应更快,只见他身子稍稍一闪,顺势拽住了这位年轻阴阳师的手掌。   对方却是被他拽了个重心不稳。   李俊昌一把抓他手臂,大声斥责道。   年轻的阴阳师鬼魅一笑,啪的打出一掌,直取李俊昌胸腔。   客栈虽然只有一家。   但饭馆可不止一处。   很快,这位年轻的阴阳是就摔倒在地,两颗门牙都松动了……满嘴是血。   李俊昌冷酷的笑了笑,随即大踏步的离去。   所以没什么事你能难得住他。   黄昏时分,一家饭馆的大厅香气氲氤。   李俊昌是铁了心要在这里住下的。   而他身上又有一万两银子。   李俊昌朝外望去,看到那位敲锣吆喝的,正是那位年轻的阴阳师。   当下心里更是不屑一顾。   李俊昌叫了酒菜吃,却街上有人敲锣吆喝道:   “各位乡亲,入夜之后请务必门窗关好,门闩上紧。大人小孩,一律早早安歇,免受惊扰……”   “他是客栈掌柜的请来的阴阳师……您是不知道,最近这半个月来,客栈里可是经常闹鬼!”   饭馆的活计说道。   “伙计,那人是谁?”   李俊昌唤来小二问道。   李俊昌说道。   “这位客官,您还是别喝了……”   李俊昌身子不动,眼睛只顾盯着外面街面上的那位阴阳师。   “再来一壶酒!”   李俊昌指着自己笑着反问道。   同时拍了拍自己腰间的刀。   活计欲言又止的说道。   “怎么,难道你觉得我怕鬼不成?”   中任何都觉得这是那位年轻的阴阳师正在施法捉鬼。   借着烛火,李俊昌却是看到那客栈中有三个人影。   活计无奈的摇了摇头,只得再去给他打来一壶酒。   到了后半夜,客栈中突然传来了一一阵铃声。   不一会儿,这位年轻的阴阳师打开了客栈的大门,开始大把大把的烧纸钱。   随着纷扬的火光,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定挂着灯笼的轿子。   瞬间,他就明白了过来。   不过李俊昌决定不动声色,把这出戏看个仔细!   这顶轿子竟然就自己朝前缓缓走去。   李俊昌静静尾随轿子。   客栈里闪出两个人影,做到了轿子里。   年轻的阴阳师摇着铃铛,嘴里喊了一个“起”字,   那两个人纵轿子走出,一男一女。   男的高壮,英俊的脸上有几分稚气。   轿子在山路迂回而行,走了好半晌。   直到天色即将明亮时,才终于在一间清雅的农舍前停下。   女的开口问道。   “没错,就是这里了。起码半个月左右,没有人会来找你们的麻烦!”   女的娇媚如花,身材婀娜,年纪看来很并不大。   “就是这里吗?”   女子轻笑着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这是对方暗示自己该付钱了。   不过这女子从袖中掏出的并不是银票,而是一根金钗。   年轻的阴阳师说道。   随即伸出了手。   李俊昌看到那年轻的阴阳师极为痛苦的捂着自己的手掌。   随即重重的倒在了地上。   这跟金钗的一端被磨的很是尖细。   女子拿着金钗朝那年轻的阴阳师手掌上轻轻一刺,随即转身拂袖而去。   本来李俊昌做为一个杀手,为求省事,想要直接闯入,将那二人杀死后回去交差。   因为方才下轿子的时候,他就已经比对过画像。   裸露在外的皮肤也开始逐渐发黑。   那金钗上却是淬了剧毒!   杀手无情,杀手无泪。   杀手只认钱。   这两人正是冯修远,冯运凡母子。   不过眼见这女的不是个善茬,;李俊昌为了一击必杀,却是按捺住了心头的冲动。   一脚踢开那家闹鬼的客栈大门之后,上楼随意找了个房间躺了下来。   虽然他很是疲惫。   李俊昌再度回到了福源镇。   这次他却是没有了任何忌讳。   这一张画像并不是那母子俩的。   而是一为更加漂亮,更加活泼的姑娘。   但李俊昌却根本不想睡……   他从衣襟里掏出了一张画像。   若是金爷在此,他定然能够一眼认出来。   这画上的女子,正是他的亲妹妹。   只见她眼秀鼻挺,嘴角微微上翘。   李俊昌凝视了画像半晌,最终才小心翼翼的折好,重新放了回去。   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琵琶声。   当他推开门的时候,琵琶声骤然断绝。   也就是现在矿场边那家杂货店,饭馆,棺材铺的老板娘。   李俊昌一觉睡醒,已是午后。   啪的一声,一把七星短剑,已插入墙壁中。。   接着又开刀一只硕大无朋的巨鸟迎面扑来!   一股疾风夹杂着劲气扑面袭杀而来!   李俊昌急闪。   闪躲间,他却是已然看清,扑来的不是一直巨鸟,而是一个人。   只是因对方凌空扑来,这气势便比那金雕还要可怖。   这巨鸟来势凶猛。   李俊昌只得先闪开对方的凌厉攻势,避免与其正面交锋时有所折损。   “你这厮到底是谁?究竟为何要跟踪我们?!”   冯运凡厉声问道。   测人一个照面之下,李俊昌大惊。   此人不正是自己要杀的那位冯运凡?   “看来你也是那狗州统派来的杀手。”   冯运凡笑着说道。   “在下李俊昌。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李俊昌冷傲的说道。   如此天赋异禀的人,若不是站在了燕州州统府的对立面,想必是一定会得到重用的。   “不错。你和娘的人头,总共值三万两。”   他年纪不大。   可是武道修为却是不低。   一个女人从角落闪出来说道。   李俊昌凝目一看,却是冯修远无疑。   李俊昌说道。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们母子俩?”   话音未落,就看到冯修远朝着自己的儿子冯运凡使了个眼色。   他当机立断,身背的宝剑出了鞘。   “因为我是杀手,而你们又该死!”   李俊昌说道。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摇铃声。   却是那冯修远发出的。   笔直的刺向李俊昌。   李俊昌见他宝剑刺来,抽刀格挡。   这个外形看似是摇铃,但实际上却是一件杀伤力十足的兵器。   摇铃后的长柄,被冯修远握在手中,以此来掌握摇铃应敌。   他手中的摇铃,要比一般阴阳师做法事的摇铃大了三四倍。   摇铃向前一甩,铃铛中国结案突然飞窜而出,成了一个刺钩,扑向李俊昌。   最前头部份尽皆是尖锐戮人的长刺……   还有许多横生交错的锋利短钩。   而中间半球形的铁罩,想盾牌般护住了冯修远的手腕。   中心处伸出的刺钩,好似树枝般分叉。   这些刺钩都散发着一股幽幽的绿光。   犹如黑夜中的狼眼一般,盯着自己的猎物。   饶是李俊昌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这般奇怪的兵器。   不过他的心中很是明白,若是一个不经心,被这倒钩刺伤,自己也定然会和那位年轻的阴阳师一样。   等到弄清了所有的变数,李俊昌就可以开始反击了。   两人你来我往交手十数招,李俊昌看出,冯修远用这长柄摇铃的方法竟如同用刀。   想要对付这般锋利古怪的兵器,最好的办法是先行躲避。   而后再做细致的观察。   而在震北王域中,能胜过他李家支持天涯的刀法又能有多少?   两人进退跳跃,纵横游走。   如此一来,他放心大半。   管它兵器如何古怪,对方却仍然是以刀招出击。   这怪兵器虽有刺有钩,看来锐利。   但它半球形罩子,如盾似护手,外貌朴拙,应当是没有什么机关。   李俊昌却是倏然拔窜而起。   原来他已看出摇铃的特性,知道一昧缠打不是办法,为求速战速决,他已找出对方的弱点。   这一刀劈出出,力势甚猛。   冯修远却是再也抓不住这怪兵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脱手而出。   正是看准了它没有伤害的短板。   李俊昌凌空跃起,飞起一刀,劈中了那圆弧形的球罩。   她却是从方才李俊昌的一刀中看出了些端倪。   “没错,我是鸿洲李家之人。这一刀,叫做咫尺天涯!”   “这一刀竟然……你是……”   冯修远也算是极有见识的人。   她知道自己今日却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活不了。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让你杀我?”   李俊昌说道。   冯修远面露惨笑。   因为杀手杀人,无非是为了钱。   而钱,她却是又很多。   冯修远问道。   她还有一丝希望。   其实他先前已经说过一次了。   却是不知为何冯修远又再度问了一遍。   “三万两。”   李俊昌说道。   声音几乎哀求。   李俊昌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同意。   “我付你两倍的价钱,放我们母子俩一条活路,可以吗?”   冯修远说道。   因为她从李俊昌的犹豫中,已经看到了希望。   世间万物都有它自己的价码。   “三倍?五倍?!”   冯修远不断的加价。   那么冯修远也能自己用钱来救赎。   这就是每个人都有的,潜在的卑劣性格。   很多东西不是你不能拥有,而是因为你付不起它的价值。   既然有人能花钱来买自己的命。   不过毫无疑问的,金钱是最有效的方式之一。   三万两的五倍,可就是十五万两……   那就是不到最后关头,对自己对别人的,都不会看的清楚。   而在这个世上有许多方法可以让别人对自己生出好感,甚至被自己所驱使。   只杀该杀的人。   而且这钱也应当是先来后到。   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人都心动的价格。   不过那是的李俊昌却还是一个有底线的杀手。   还会被所有的同行抵制。   但这种想法却是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无论后家开了多少价看,却是都不能打破这个规矩。   否则他不但当不了杀手。   一位落魄的少爷当了杀手只不过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   钱越多,自然能吃得越好。   俺就是李俊昌根本就不是一个杀手。   他只是一位落魄的少爷。   冯修远如释重负般靠在了墙上。   她把自己的衣襟解开。   复兴李家也能更快。   所以李俊昌点了点有头。   可是李俊昌却没有多拿。   他从地下只捡起了十五万两的银票。   银票哗啦啦的掉了一地。   这些已经远远不止十五万两。   “你为何不出手?”   金爷的声音却是打断了李俊昌的回忆。   随后他把‘咫尺天涯’收回了刀鞘。   从客栈的窗户上一跃而走,不见了踪影。   金爷摇了摇头。   “二十万两。”   “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命值多少钱?”   李俊昌问道。   金爷摸着自己的下颌处说道。   “这个价你若是给我五倍,咱们就能不动手。我也可以不杀你!”   李俊昌说道。   “真没想到我这颗大脑袋如此值钱!早知道如此,我就应该每天仔仔细细的洗脸,刮胡子。”   “今天之前,我斗殴把你当一位死去的挚友。今天见面之后我觉得你是一位身不由己的杀手。但方才这话你一说出口,却是让我没有想到……”   金爷摇着头说道。   李俊昌说道。   金爷的表情一下冷峻了起来。   “我没有想到你却是一个为了钱如此不择手段的人。”   金爷说道。   “没想到什么?”   李俊昌问道。   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规矩。   李俊昌方才的这句话却是以及坏了规矩。   不过从他杀第一个人开始。   李俊昌就从来么有把这些规矩放在眼里。   所以金爷这么说,却是也只让他随意的摊了摊手。 第五十三章 风雨无常死不知【四】   青光闪动。   金爷与李俊昌手持两柄长刀绞斗着,甚是激烈。   不过这里已经不是青府之中。   二人不知是如何,竟是来到了孤海红林。   应当是孤海红林中的叶子造成了错觉。   金爷总觉得还有夕阳的余晖透过斑驳树枝间空隙射进来。   一道道金红的光投在的两人身上,照在二人的刀上。   李俊昌双目满汉恨意。   和先前那般平和截然不同。   他手中的刀奋不顾身地狠狠朝着金爷劈砍而去。   这一到已经超脱了单纯的杀手行为,而是私仇。   可是他与金爷并咩有什么深仇大恨。   事情为何会演变到这一步?   金爷持刀左招右架,步步退让。   看似有些捉襟见肘的不敌之姿,其实却是游刃有余,对李俊昌处处相让。   他着实不愿意下死手罢了……   夜风吹进孤海红林中。   将地上的落叶卷起之后又从天空洒下。   空气中还蔓延着一股腐败的味道。   那是最低成沉积依旧的落叶已经开始发霉变质的气息。   这两人的身影忽隐忽现,前冲后突,落叶如雨点般现实被风吹起,接着又被二人的刀气搅扰。   两柄长刀忽而绞杀在一起,响起一连金铁相交的铮鸣声。   忽而又毫不相交,只是比划着架势,犹如水蛇在缠绕游斗。   接连几炷香的时间都没有丝毫声息。   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金爷是许久唯有过了。   只见他手中的长刀突然划出了一道弧线从左至右,一连刺出十八刀。   这一式刀法并不是青府安家立命的斩影刀。   而是叫做“日暮苍山远”。   这也算得上是震北王域鸿州内一式极为巧妙的刀法。   李俊昌却是措手不及……   右手手腕不慎中了半刀。   伤口虽然不深。   但鲜红的血液仍旧相似一道细线般,缠绕着手腕流出。   不过金爷虽然单一招伤敌,却并不不乘胜追击。   眼见李俊昌的情绪有所缓和,动作也静止了下来,他反而朝后退开两步,手中的刀也缓缓放下。   “你我本是兄弟……难道真要为了钱便如此生死想杀?”   金爷很是痛心疾首的说道。   他的刀剑已经垂直的指向地面。   他本就不想和李俊昌刀锋相向。   但金爷不知道的是,正是他先前那句话刺痛了李俊昌脆弱的自尊心。   没错,他现在就是一个为了钱而不择手段的人。   都说狗比猫忠诚。   宁愿饿死在主人家,都不会贪恋别处的一点荤腥儿。   然而猫若是没有吃的,则一定会离开此地,另寻他路。   李俊昌在面对金钱时,好像一条狗。   但面对自己时,又是一只猫。   因为他忠于的只是钱。   有奶便是娘。   谁给的钱多,他就能为此放弃所有原则。   李俊昌听闻金爷此言后,脸色惨白。   这心病却是要比身体上的伤势严重得多。   “金爷,你没有体会过我的感觉。楼台水榭,飞花漫天,却是一夜之间化为了尸山血海,一片废墟。你经历过吗?你若是经历过,自然可以懂我。你若是没有经历过,你又有什么权利在这里大言不惭的说教?”   李俊昌抬起手臂,刀剑指着金爷的面门说道。   他已有三分癫狂。   癫狂的人无论是喝酒还是出刀,都是没有章法的。   喝酒有节奏。   出刀更是讲究节奏。   李俊昌欺身上前,挥刀乱砍。   本来上式金爷出的“日暮苍山远”,应该用“河上客愁新”来应对。   这也是他们小时候喂招,问刀,切磋时常用的招式。   金爷先前使出此刀。   就是为了让李俊昌能够想起些许曾经的美好。   能够把眼前的血煞之心放的淡然。   可是没想到却是让李俊昌更加的痛苦。   他的胸中此刻只有一股难以熄灭的怨毒。   哪怕是赌上这一条性命,也要冲上前去用自己的刀来证明自己。   至于证明的是什么?   李俊昌也不知道。   是钱吗?   或许是的。   一个曾经高傲文雅的贵公子落魄至此的时候,什么都想要去证明。   而却什么都证明不了。   这种深深的无力感,平日里时刻都萦绕在李俊昌的心头,折磨着他夜夜难眠。   先前又被金爷翻出来一说,却是把他仅存的风骨彻底击碎。   金爷见此刻的李俊昌已经如狼似虎,心中不免也是有些慌乱……   不过先前李俊昌的那一番话,却是让金爷的心中很是愧疚……   突然觉得,他对自己这位朋友丝毫不了解。   人对位置的事,都会心生惧意。   金爷已然不想和李俊昌有什么正面冲突了。   巧合的是,李俊昌此刻出刀,已是章法大乱,破绽连连。   金爷只需稍稍闪身后退,就能躲过。   李俊昌眼见刀刀都被金爷躲开,心中更是焦急异常。   突然间,却是把手中刀脱手掷出。   金爷挥刀格挡。。   李俊昌的刀受到阻力,朝旁侧飞去。   竟是一口气削断了四五颗枫树。   看来李俊昌这一掷之势却是调动了自身阴阳二极内所有的劲气。   金爷也因为这一刀格挡开来,而被震得虎口发麻。   紧接着小臂也有些酸胀。   只不过,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就看到李俊昌双脚跺地一等,朝他扑来。   看着架势,却是要和金爷贴身肉搏。   一个刀客,竟然放弃了手中的刀,而是选择和街头泼皮一样的办法来打架。   金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   他担心自己手中的刀伤到了李俊昌,便把他扔到了一旁的空地上。   随即和李俊昌抱成一团,扭打之中又滚来滚去。   整片孤海红林中,顿时尘土飞扬。   好在金爷的武道修为略胜一筹。   终于是翻过身来,挣脱双手,压住了李俊昌的双臂。   李俊昌却是兀自不停地抓挠。   嘴里还不断的叫喊着。   忽然他一歪头,看到金爷正压在自己肩头的手臂。   顿时一口咬了上去。   鲜血飚射而出,把李俊昌口中全都灌满。   金爷吃痛之下,右手一掌打在李俊昌人前胸。   这一掌却是因为自保而有条件反射的使足了力量。   李俊昌挨了一章后,松开了口,鲜血喷出。   也不知是先前咬伤金爷的血,还是受了内伤之后的呕出的淤血……   总之,这鲜血将落叶染得猩红……   要比秋日的枫叶还要红上几分。   李俊昌再也爬不起来……   躺在地下干咳着说不出话。   金爷捂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站起身来起来看着李俊昌也不说话。   “刀就在那,你杀了我吧……”   李俊昌止住了干咳,嗓音嘶哑的说道。   金爷看了一眼,自己的刀,随即走过去将其拾起。   只不过他却并没有对这李俊昌砍下。   金爷的手臂微微颤抖。   刀尖晃荡不止……   却是下不了决心。   虽然这位曾经的故友想要杀了自己,但他却还是惦念着曾经的旧情。   “不管以前你经历了什么。但你要知道我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十几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回家。回生我养我的青府。你知道我一向是个重感情的人。但一个申请之人,他十来年不还家又是为了什么?;李家不在了,你无处可去。在我卡那里,这一片废墟倒也还落的个干净彻底。可是青府还在,我却回不来。当时我若不走,今日你也根本取不到我的人头。因为我早就死了。死在我最眷恋的地方。”   金爷看着远方的漆黑说道。   李俊昌听完金爷这一番后呆呆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突然开始放声痛哭……   他痛恨自己的武道修为着实太低……小时候和金爷二人切磋,就总是输给他。直到现在自己为钱卖命,却是还杀不了金爷。   他摸了摸自己的衣襟。   里面还放着一张画像。   正是金爷的妹妹,那位老板娘的画像。   老板娘的本名叫做青惜。   是李俊昌的此生挚爱。   但自从李家覆灭之后,他却是再也没有见过青惜一次……   或许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而起如今他这副模样,又这么能配得上青府的大小姐呢?   李俊昌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   金爷见他缓缓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孤海红林中的池水走去。   金爷跟在他的后面,李俊昌见到这池水却是由小溪汇聚而成。   虽然不如大河大河般滔滔不绝。   却也是一直向东流去,绝不回头。   他呆呆的望着池水出神,心里却是有了死意。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想过自杀了。   尤其是淹死自己这方法,也不是第一次尝试。   曾经,李俊昌麻木的带着满身的刀上,一步步走向太上河中。   河水渐深,随着他的步伐已竟能研磨到他的腰间。   那是一个正午,河面上还反射着阳光,波光粼粼。   这刺眼的眼光,却是让他又清醒了几分。   他曾经见过有人落水之后,丧失了全部的记忆。   若是他也能如此,那该有多好?   丧失了记忆,便不会记得曾经李家的繁华。   也能放下一切的爱恨情仇。   一个人丧失了记忆,也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却是和死了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这些爱恨情仇一旦全部忘记,那空留一个躯壳行走人间,还有什么意义?   李俊昌看着太上河的滚滚河水,心中忽然有了些明悟。   他在此地重获了新生。   于是李俊昌走出了河水,沿着山道而行。   不久之后就来到了一处镇子。   他向人打听清楚了燕州的方向之后,便决绝了心意。   纵然前方有着万般艰难坎坷,也要一往无前。   因为他已经和太上河的喝水一般,再也没有回头的路。   这一晚,李俊昌在小镇中住下。   却是难得的睡了个好觉。   不过他却做了个梦。   梦中只有滚滚东流的喝水。   以及老板娘青惜的面庞。   “你说我还能怎样?”   李俊昌跪在池边,捧起水起了一把脸说道。   随即又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   本事清澈见底的池水,却是有了丝丝血迹。   “你想要如何?若是你还想杀我,刀就在这里!”   金爷说道。   竟是把李俊昌的刀拔下丢到了他的面前。   “我傻不了你……你也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李俊昌看着自己的刀,苦笑着说道。   “是你自己太过敏感。其实无论李家在不在,青府在不在。我青弘都是你李俊昌的朋友。但你却不相信这点。”   金爷摇了摇头说到。   随即也蹲在池边,用池水冲洗了一下小臂上的伤口。   “青府依旧在,孤海红林依旧是白昼如夕阳。但李家已经不在了,我只是李俊昌而已。”   李俊昌说道。   却是像极了喃喃自语。   金爷没有说话。   只是蹲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池水。   时不时的,却是有几片落叶掉入池中,泛起些微涟漪……   “你们二人都是鸿州最为杰出的后起之秀,本就不该闹成这般样子!”   忽然一个声音从金爷与李俊昌身后响起。   金爷回头一看,却是自己的父亲在二人身后不远处负手而立。   “父亲,您怎么来了?”   金爷问道。   “你俩一处青府,我就跟上了。”   青然说道。   金爷点了点头。   以他父亲的武道修为。   若是当真不想让自己发觉,那他定然是发现不了。   只不过李俊昌却是极为尴尬的低着头……   不敢和青然有任何接触。   “李家的事,当年我也很遗憾。不过着实没有想到,你却是还活了下来。”   青然转头朝着李俊昌说道。   李俊昌仍旧低着头,默不作声。   其实他心里一直有个疑惑……   当年李家遭逢这般大难,会不会和青府有关?   毕竟若是清楚了李家。   青府在鸿州之内便能一家独大,再无任何顾忌。   “你很想要钱,对吗?”   青然说道。   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却是说到了李俊昌的心坎里。   他还是很渴望金钱的。   毕竟复兴一个家族,可不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是的,我需要钱!很多钱!”   李俊昌终究是抬起头来说道。   “你想复兴李家?在鸿州?”   青然接着问道。   李俊昌却是冷冷一笑。   他知道青然肯定不会如此好心……   李家若是在鸿州得以复兴,岂不是早晚成为青府的心腹大患?   本来李家和青府,在鸿州是二虎想争。   鸿州州统文听白却是公认一条龙。   这一龙戏二虎,关键的就是一个平衡。   当时鸿州州统文听白对于青府的态度,远远没有现在这般亲近。   可是在李家覆灭之后。   很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却是只能与青府合作。   交由青然去办理。   如此,这鸿州的格局却是酒杯彻底打破。   从本来的龙虎斗,却是成为了双龙会。   虽然鸿州州统文听白很不想看到这般局势的出现。   但他却是也没有办法。   “我不知道,我只想复兴李家。至于在哪,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李俊昌说道。   眼神顿时黯淡了下去。   “我可以给你一笔钱,这笔钱足够你复兴李家。”   青然说道。   “需要我付出什么?”   李俊昌问道。   “你只需要和青弘走一趟矿场就好。”   青然说道。   ——————————   与此同时,青府内。   小钟氏的卧房中。   自从青然卧床不起后,小钟氏就和他分了房间。   不过这也正中她的下怀。   很多事,必须要有独立的空间才能谋划。   若是依旧和青然朝夕相处,那必定是极为不方便的。   “你说老爷出府了?”   小钟氏问道。   他的面前站着一位管事。   若是论起辈分的话,小钟氏还得管他叫一声舅舅。   只不过在青府中,除了姓青的讲究这血脉以外。   旁的一切,都只看地位。   “是的夫人。大少爷和那人离开后,老爷也跟着出去了。”   这位管事的说道。   “你可看清他们去了何处?”   小钟氏问道。   “我没有敢跟出去。毕竟以老爷的武道修为,我若是再多走一步定然就会暴露。但看方向的话,应该是去了孤海红林。”   管事的说道。   “大少爷住处后的那些尸体是怎么回事?”   小钟氏问道。   “我查过了,都是刀伤,而且是一刀毙命。”   管事的说道。   “鸿州之内除了咱们青府,怎么还会有如此厉害的刀客?”   小钟氏问道。   管事的却是无法回答。   自从青府在鸿州一家独大之后,几乎掌控了鸿州之内所有的江湖刀客。   今晚这样的事情,照理说是决计不可能发生的。   “不过夫人……那些人的伤口却是有些怪异……”   管事的欲言又止。   他只有些许模糊的直觉。   却是没有任何佐证。   “有什么奇怪?”   小钟氏咂了一口酒说道。   平时她都很少喝酒。   唯有心烦意乱的时候,才会肚子一人,慢慢的喝一壶酒。   因为酒却是比茶更能让她平静下来。   “那刀法有些眼熟……似乎是李家的咫尺天涯!”   管事的说道。   小钟氏听到这句话,手中的酒壶却是悄然落地,发出了一声脆响。   今晚超脱她掌控之外的事情却是太多太多……   先是金爷回到了青府之中。   紧接着,又是青然的病莫名其妙的痊愈。   现在却是覆灭已久的李家刀法咫尺天涯又再现江湖,并且还杀了青府中的不少人。   “而且根据大少爷的对那人的态度来看,或许在下的直觉并没有错。”   管事的接着说道   随即蹲下身子,准备把地上散落的碎瓷片收拢起来。   “大少爷和他做了什么?”   小钟氏低头问道。   “大少爷和他……喝了许多酒。之后两人才从一侧偏门中出了府,去往那孤海红林。”   管事的说道。   小钟氏却是一脚踩了下去。   把这位管事的手,狠狠的踩在那一地碎瓷片上。   “从你进入这青府之门时,我就对你说过!你的任务只要一个,就是日以继夜的监视老爷的一举一动!可是如今却是落到这般地步!整个青府现在恐怕都笑成一团了!”   小钟氏狠厉的说道。   管事的手被碎瓷片扎破。   鲜血汩汩流出。   血腥味和地上的就像混在一起。   闻起来竟是极为的融洽,没有什么怪异之感。   “无论他们再怎么得以,您却还是青府的夫人。只要这一点不动摇,谁也不敢当着您的面笑。至于那些背后的议论,夫人却是又何必去在意?”   管事的语气平静的说道。   仿佛手上的伤并没有感觉似的。   小钟氏沉吟了半晌,缓缓松开了脚。   管事的动作麻利的把碎瓷片全都收敛干净。   而后又站回原来的位置,毕恭毕敬的微微低着头。   “你说得对!无论如何,我却还是这青府的夫人!”   小钟氏说道。   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管事的一看如此,却是笑出了声来。   他把还在流血的手,用衣襟擦了擦,便不再理会。   “老爷这次定然会选派青府之中的得力干将去往矿场。”   小钟氏说道。   “夫人是何意?”   管事的顿时收敛了笑声问道。   “第一,我不想雪青有任何危险。第二,鸿洲州统的儿子,文琦文我也不想他发生什么意外。”   小钟氏说道。   “那么……第三呢?”   管事的问道。   前面这两条,无非是老生常谈罢了。   最重要的话,总是要留在最后说。   “第三就是,我不希望大少爷再回到青府。”   小钟氏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管事的听后愣了愣。   虽然小钟氏这些年来在青府中一向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但对于那些原本的老人,却也只是打压罢了。   像方才这般决绝之言,竟是第一从她的口中说出。   “大少爷……这恐怕有些难……”   管事的说道。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而金爷这位青府的大少爷,却是以及离开青府十数年。   他手里有什么底牌,依仗。   自身的武道修为又到了何种境界,除了青然怕是五人知晓。   “的确是有些难为你了……”   小钟氏叹了口气悠悠的说道。   “这件事我来,你只管好其余的就行了。”   小钟氏站起身来说道。   血腥与酒香此刻却是有些刺鼻……   这房间,她已经待不住了。   “另外,找一个可靠的人,替我往那矿场处送一样东西。”   小钟氏临出门前又说道。   “好的夫人。”   管事的深处双手,极为恭敬。   之间小钟氏却是取下了自己的一个耳坠,放在了管事的手里。   “不知这却是要送到矿场何处?”   管事的问道。   “只要到了矿场,自然有人回来取。”   小钟氏轻轻一下说道。   并未再解释许多。   管事的点了点头,目送小钟氏的身影除了房门后,才把一直微微弯曲的腰杆挺直。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 第五十四章 风雨无常死不知【五】   “雪月风花痴情人,今宵迷醉尽泪痕……”   小钟氏一人坐在青府主座前的池边,嘴里缓缓吟道。   这首诗不知是何人所做。   也有可能就是她一时间有感而发。   这夜总是不期而遇的到来。   就和明朝的太阳依旧升起一般。   可她却是不同于往常,并没有一个人我卧在房间里。   每次入夜,小钟氏总是喜欢吹熄了房间内所有的等。   这种黑暗带来的寂寞,对于常人来说很是痛苦。、   但相对于小钟氏而言,白日里的那份喧嚣,却不知要比这痛苦更加深刻多少倍。   而这入夜的痛苦,是她主动选择的。   但小钟氏的确不知道……   也不会有人会推开她的房门,点上一盏灯,来打破这份孤寂的痛苦。   其余的,却是都不得不承受……   到了这般年纪的女人,如果还不知道这份痛苦将要只需多久,未免有些太过于悲哀……   她小钟氏早就已经放弃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   女儿的单纯或许能给他一丝慰藉,但更多的却是担忧。   丈夫的柔情,则是一种奢望。   她不想有任何光亮来打扰她的思绪。   其实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今天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小钟氏对着月亮轻轻的淬了一口。   不过转念一想,却也只有这月亮在小钟氏最为无助的时候依然是不离不弃的挂在天上。   这或许也能算是一种陪伴。   她自己早已对这般漆黑孤寂所带来的的痛苦习以为常。   甚至很是上瘾……   更有决绝的胆量敢于拦住青然的快马。   可是随着四季的轮换,她已经变了。   岁月蹉跎人易老,。   年轻的时候,她有足够的闯进离家出走。   青然告诉他说一坛烈酒换来一夜美梦。   梦里没有青府的勾心斗角。   当小钟氏和青然去往祥腾客栈吃饭时,那是她第一次喝酒。   他问青然酒如此浓烈,辣口,为何还要一杯一杯,不停息的喝?   所以她自然滋补戳这样的梦。   不过小钟氏却是转而问他,为何会与自己说想这许多话,还要请客吃饭。   也没有江湖的刀光剑影。   小钟氏没有这般体会。   着实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青然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笑而不语。   青然却说,因为她很特别。   小钟氏低头看了看自己。   可是借酒浇愁愁更愁,梦里观月月难圆。   你看那鹊桥,一年却只也只有几个时辰能够相逢。   “我真的好想永远活在酒醉后迷梦的世界里……这样我就可以摆脱孤与争斗独带来的的痛苦……我就能拥有一片真正只属于自己的天地。”   青然便喝便说道。   黄昏,又是一个黄昏……   小钟氏看着路上行人匆匆的脚步很是羡慕。   看似浪荡的,实则最为深情。   这顿饭吃饭之后已是黄昏。   因为那疲惫的双脚托着疲惫的身躯,奔向的地方叫做“家”。   曾经小钟氏也有家。   大家都向往着安逸。   为何她却偏偏憧憬着匆忙?   迎着落日的余晖,一切都变得暮气沉沉。   小钟氏嫁给青然的时候,是当年的冬天。   每当黄昏来临时,她便会背对着满天的红霞与金色,嘴里还哼着不知名欢快小曲冲进家门。   但今天的黄昏,她却是没有地方可去……   本以为嫁给青然,入住青府之后,生活会有很大的改变。   小钟氏却是没有想到,她仍旧是独守着一座孤城。   茫然四顾,绿意不在,白雪皑皑。   不知不觉,一年已经终了。   初为人妻的这一年。   谁都会觉得生命里多了点什么,但常人却有很难把握的到。   只不过这座孤城要比先前的更加奢华瑰丽罢了……   但本质上,却是没有任何区别。   一转念,却有不知飞向了何方。   小钟氏忽然有些冷。   就是这般时有时无,亦幻亦真。   犹如丝丝缕缕的纱绸,随风而起。   但心是冰凉的。   这堆火再大,再旺,确实都抵不过她心中的冰凉。   她抱着自己的双臂。   看着面前的石桌与石椅子,想要升起一堆活。   在雪青雪小的时候,她经常在夜半流泪。   但如今,小钟氏已经许久未曾哭过了……   忽然,她觉得自己脸颊上也有一丝冰凉划过。   伸手一抹,竟然是泪水。   只能说,她对此已经麻木了。   小钟氏本想同衣袖拂去泪水。   眼泪虽然夺眶而出,可她却感受不到任何悲伤。   平静的心绪,怎么会流泪呢?   既然要流泪,那就干脆让它流个痛快。   能迎着面赔笑,也能背地里大哭。   可是她最终还是没有……   她是一个很彻底的女人。   起码在流泪的时候,小钟氏会知晓自己还是一个女人。   是需要丈夫疼爱,儿女温暖的女人。   这才算是真本事。   才算的上是彻底的坦然。   就好像金爷在矿场中的府邸里没有风沙一样。   青府即便是在阴雨天,却是也要比别出明媚的多。   原来的青府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还记得曾经这里的天总是很晴。   现在,她终于是做到了后半句。   至于前半句,却是早已烟消云散了。   这一切都对初来乍到的小钟氏很有吸引力。   她觉得自己的幸福就在这里,此生都不会在离开。   小钟氏的到来,只会让这里原本的人感到不适。   可就是这位外来者,一进门的时候就对这里产生了极为强烈的归属感。   因为她忘记了,自己根本就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对于青府的一片天地而言,她是外来者。   谁都像每顿饭桌上摆着十几道好菜。   一起床,就有好几个丫鬟跟在后面等着伺候。   矛盾的产生与激化,便由此开始了。   而人,无论是谁,都是自私的。   犹如绿洲化为了大漠。   花草枯萎,河流干枯。   也就是这般自私,趋势着小钟氏放大了心中的欲望。   然而,渐渐地,青府这片天地却也是慢慢的改变了……   但小钟氏却依旧在这里。   守着这座孤城。   青府中的很多人都走了。   包括金爷,和老板娘也走了。   小钟氏觉得,那些离开的人,终有一日会再回来的。   这个希望,她从来不成放弃。   说不清是她无路可去,还是就准备再次化为一堆枯骨,一抔黄土。   这时候,她却是又忽然天真了起来。   可是她却总有一种执念。   不过小钟氏向来很喜欢“心如止水”这个词。   但如今,有人已归,小钟氏却是没有了情愫……   没有了情愫,本该就不必介怀。   海有浪潮,湖泛涟漪。   它的形态便是自由。   水,是流动的。   江河奔流不息。   就连杯中的水也不会是绝对静止的。   因为端杯人的手,总是要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地势平坦的时候,水总是安静缓慢地流淌。   到了高山悬崖前,又会飞流直下三千尺。   五光十色青府中,那么多的诱惑勾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   到最终,这“心如止水”却是变成了一句空话。   人的手之所以会颤抖,因为人的心也在无时无刻的跳动。   可惜小钟氏贪欲太多,人心不足蛇吞象。   小钟氏抬头一看,竟是青然站在他身前说道。   “老爷你回来了。”   化作了为所欲为。   “还未睡?”   和小钟氏先前的姿势一模一样的,看起了天空,凝视着圆月。   “你记不记得,曾经你给我写过一封长信?”   小钟氏起身微微颔首说道。   青然应了一声,坐在了她的对面。   小钟氏说道。   却是让她的心底有了些许温情。   青然出神半晌,忽然说道。   “当然记得。”   没想到却是寥寥数言,便起身离开。   小钟氏想要开口挽留。   “早些休息吧。”   本以为青然会同自己寒暄片刻。   “岳垶陌,字开济。平南王域域三门州府润安镇人。   初,垶陌为润安镇富户,以武修之出身,捐财物得以受润安镇巡判官。然其精熟推理之道,后上三门州,下及临近各镇,但凡有疑狱者,遣垶陌至,皆能当机立断。更因其剑法精熟,堪称三门州无敌,因此名望甚高!   但终究还是没与说出口。   直到青然的背影走进了青府主座之后,小钟氏才看到石桌上有一张纸,上面用小楷工工整整的抄录了一个人的生平。   小钟氏曾经去过一次南方。   而岳垶陌,在当时确实三门州最负盛名的武修。   五年后,因其功劳与声望日渐盛隆,随右迁至三门州州统府内行走,虽无实职,却常伴于三门州州统左右,已备咨询……”   看到这里,小钟氏便不再读下去了……   春风轻柔,吹暖大地,水鸟与野鸭肥的连翅膀都快扑棱不起来了……   春困秋乏,岳垶陌在春天的时候,往往睡到过了午时才会悠然转醒。   烟花三月下江南。   是一件极为唯美的事情。   摸到了剑之后,岳垶陌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只不过眼神依旧很是迷离。   他修长的手指瞬间握住了自己挂在床头的剑。   另一只手,则放在脸上,遮住了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   不过岳垶陌却很是喜欢。   因为昨晚他很快乐。   昨晚的就,今日的宿醉,还未完全醒来。   宿醉本事很痛苦的事情。   可是昨晚的意义却非同寻常。   岳垶陌说,他要去往北方,并且已经辞去了在三门州州统府内的之物。   不是因为酒而快乐,是因为喝酒的人都是他在三门州中最好的朋友。   平日里虽然都常常相聚。   一山望着一山高。   强中自有强中手。   他想要和震北王域鸿州的刀客们比个高下。   武修之人就是如此……   毕竟这两处地方代表了震北王域鸿州刀客之最强。   他的朋友们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   岳垶陌的朋友们知道了他的计划,纷纷询问他要去找谁比试。   岳垶陌说,先去李家,再到青府。   过几个月,岳垶陌就会回来。   不过毕竟是要出远门。   毕竟这切磋比试,在武修之中是常有的事。   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   葡萄美酒,倒进夜光杯中。   婉容犹如白玉般的揉一,轻轻地压着酒壶,为众人斟酒。   他的朋友们在三门州府城中最贵的沉香楼中摆了一桌宴席。   还请来了号称三门州第一名妓的婉容。   其实岳垶陌此次去震北王域的鸿州并不是平白无故的。   而是有人对他发出了邀请。   一颦一笑间,端的是风情万种。   甚至能醉倒窗外的春风。   最后的落款,是李正辉。   也就是当时震北王域,鸿州离家的家主,李俊昌的父亲。   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战书。   “良春佳期难求,但愿千里以一会。余于震北王域鸿州之中,常常遥想公子之仗剑风采,不胜神往!。”   一人剑法出神入化,名震平南王域。   另一人的刀法威霸无双,在震北王域稳坐头把交椅,实力与声望远在青然之上。   平南岳垶陌,震北李正辉。   二人可谓是一时瑜亮。   仅仅是抽刀之后的寒芒,就足以摄人心魄。   不过相比于门阀大家的李正辉,岳垶陌则要潇洒自在的多。   李家的“咫尺天涯”刀法,这位悟性奇高的家主手中,使将出来诡异灵动,却又不失浪漫。   在旁人眼里,那就不是人间该有的刀法。   山色如烟,马蹄迅疾。   岳垶陌一路孤身单骑,游山玩水的好不安逸!   毕竟没有人在接到这样的战术之后,立马就会出发。   而且还在出发的前一日喝的烂醉……   从处处都是小桥流水人家的地方,来到了苍茫浩瀚的北方。   这里的山石,狰狞可怖的裸露在外面。   毕竟越往北走,景色越是与南方迥然不同。   他看惯了水榭歌台,垂柳飞花。   至少在岳垶陌的眼里,毫无美感可以按。   他一直走到了太上河。   没有一丝色彩。   仅有的几丛植物,却是也浑身带刺。   浩荡湿润的风吹来,洗涤重冲刷着他的身躯。   他的身躯就像是一柄利剑。   只要过了河,就算是踏入了震北王域的土地。   岳垶陌翻身下马,伫立在河边。   岳垶陌却是洗了一把脸。   这一路风尘暂且不说,但干燥的气候着实让他有些不太适应。   无论衣衫如何飘摇,却是都遮掩不住这柄利剑的锋芒。   马儿在一旁喝水。   这位女子满脸愁容,似乎正在为无法渡河而痛苦。   “敢问姑娘可是也要渡河?”   不但觉得脸皮有些紧绷,甚至连嗓子都有些吃痛……   就在这时,他转头看到台上河边站着一位女子。   生性风流的他,怎么会错过这般大好时机?   可惜这位姑娘并咩有搭理他。   岳垶陌主动问道。   这位女子竟是要比那三门州第一名妓婉容还要有韵味。   没有骑马,也没有配剑带刀,不由得很是奇怪……   这年头,一个如此美丽的姑娘,若不是武修,怎敢肚子出门行这么远的路?   还稍稍后退了几步,看上去很是机警。   岳垶陌看她孤身一人。   她就是小钟氏。   这也是她与岳垶陌的第一次相遇。   但这位姑娘却不是一般人。   不能够以常理的眼光来判断。   他感觉到了一股凌厉至极的杀气。   这杀气明显不是从小钟氏的身上传出来了的。   却是要比和青然相遇更早些时日。   就在此时,岳垶陌忽然护身一僵……愣在原地。   岳垶陌如此想到……   对于风流之人来说,美色最能令其动摇。   但如此强烈的杀气,岳垶陌还从未见识过。   这姑娘会不会就是一枚棋子,在这里等着给自己下套?   后背上负着一把造型古朴的方头剑。,   头发被河风吹得很是凌乱,但却仍旧遮掩不住他那英俊苍白的脸。   他回头一看,只见河边一方险峻的山石上,站着一位比他还要年轻的小伙子。   身体笔挺如松。   岳垶陌抱拳问道。   “我知道你是岳垶陌,对吗?”   年轻人的眼犹如盯上了猎物的金雕一般,死死的固定在岳垶陌的身上。   “小兄弟有何见教?”   岳垶陌笑着说道。   无论是好事坏事,有人奔着自己的名头来,就都值得开心。   年轻人问道。   “在下正是岳垶陌。”   “你知道我是岳垶陌,却还要跟我打赌,说明你并不了解我看。甚至都不是三门州的人!”   岳垶陌摇了摇头说道。   “我想和你打个赌!”   年轻人说道。   “因为三门州的人都知道,我岳垶陌是有三个胆的!”   岳垶陌伸出了三根指头,比划着说道。   “此话怎讲?”   年轻人歪着脑袋问道。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岳垶陌难道觉得自己好欺不成?   “我只听说过牛有四个胃,却是从来没见过人有三个胆!”   年轻人轻蔑一笑说道。   岳垶陌说道。   “那第二呢?”   想到这里,却是又有了些许愠怒。   “第一是剑胆!我的剑不追求快,也不追求慢,更算不上圆满。但无论面对谁,我却是都敢于出剑!”   “第二是酒胆!我的酒量不大,有时候三两不到你就会醉倒……不过我却是遇强则强,从不逃酒耍赖!只要你与我干杯,我定然陪你喝到我自身极限的最后一刻!”   岳垶陌说道。   年轻人没想到岳垶陌却是如此说。   顿时也被勾起了好奇,开口问了下去。   有酒量的人,往往知道自己的限度。   因此喝起酒来都会小心翼翼的把握着。   他的确是如此的。   没有酒量,但却有酒胆的人,更加可怕。   那一旦超过了一杯,或许就会眼花头晕。   而有酒胆的人,却是从来不会计较这些。   这也算是一种极为强烈的心里按时。   有些人知道自己的酒量只有一斤。   反正都要喝到最后一刻,那多一杯少一杯,快一会儿,慢一会儿都没有任何区别。   “这么说的话,我已经知道你第三个胆是什么胆了!”   他们在意的,只是谁与我干杯。   至于自己能喝多少,却是从来都不去想……   年轻人说道。   “你说错了,是风流第一,喝酒第二,剑法却是只能拍在第三!”   年轻人从山石上走下说道。   “你第三个胆,一定是色胆!世人都是你可称得上是平南王域这一代中盖压同辈的剑客,可你却说自己风流第一,剑法第二。”   “可是这与我和你打赌又有什么关系?”   年轻人随即不解的问道。   岳垶陌微笑着说道。   年轻人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岳垶陌这番三个胆的说辞。   他风流,他喝酒。   但却从不赌钱。   “因为我这三个胆里,没有一个赌胆啊!”   岳垶陌说道。   尤其是在喝完酒之后,大部分男人都会去赌钱的。   接着酒劲上头,在赌场上一掷千金的快感,很让人上瘾。   这倒很是反常。   岳垶陌的朋友们也风流,也喝酒,但却是都赌钱。   岳垶陌去过赌坊,看过自己的朋友赌钱。   他觉得已进入赌坊,自己这些熟识的朋友顿时就变得陌生了起来。   输了的总想着翻盘。   赢了的,却是又想赢得更多。   不过在赌坊中,他们的脸上都是狰狞,眼神中尽是狂热。   这让岳垶陌有些害怕……   与他们喝酒时的样子截然不同。   喝酒时虽然也会喝醉胡闹。   因为其他的危险,都能用自己手中的剑来解决。   只有这赌坊中痴狂的人心,却是没有任何剑能够将其斩断。   一个在平南王域盖压同代的剑客竟然会害怕?   没错,他的确是害怕……   而是因为他们在赌坊中输的连裤子都当了出去。   没有裤子,自然没发出门。   很多朋友后来都不和他一起喝酒了。   并不是因为和岳垶陌闹了意见。   所以他的衣裳总是穿戴的很是齐整。   “你不妨问问我是要赌什么。”   没法出门,也就不能去喝酒……   然而岳垶陌却从来不赌。   岳垶陌问道。   “我要和你赌剑!”   年轻人说道。   “你要赌什么?”   岳垶陌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说道。   这几日他没有刮胡子。   年轻人说道。   “赌剑?这个词倒是新鲜的紧!”   但却让岳垶陌觉得很舒服。   不过赌剑在他的理解下,就是比剑。   下颌处,已经生出了密密麻麻的胡渣。   摸上去有些刺挠的感觉。   输赢之后,总得付出些什么。   “接下来,你是不是该问问我赌注是什么?”   但换做了一个赌字,就不单单是只分胜负这么容易了。   只要是赌,就得有赌注。   他觉得这年轻人说话着实是很有意思……   明明都要告诉自己,却非要让他先问出口。   年轻人接着问道。   岳垶陌笑了起来。   “既然你说自己风流第一,那我们就赌她的命!”   年轻人指着河边的小钟氏说道。   “赌注是什么?”   岳垶陌问道。   逼迫他不得不应战。   “你这般大好年华,为何要来做这样胁迫旁人的事情?而且如此一来,也未免太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里了吧!”   岳垶陌心头一紧,他觉得自己先前所想果然是对的……   这两人却是联手给自己下套。   小钟氏语气平淡的说道。   其实他心里却是怕的要死……   岳垶陌皱着眉头,义正辞严的对小钟氏说道。   “你们武修都是如此不讲道理的?不是说剑客的心就如剑一般,锐利坦荡,没有一点污垢与尘埃?”   “我只是一位路人……根本不认识他,也不认识你!”   小钟氏说道。   “你和他能联起手来胁迫于我,却是还我意思跟我谈论剑客之心?”   岳垶陌嘲讽的说道。   一切只是凑巧罢了。   “身为剑客,竟然拿无辜人的性命当做赌斗的资本……你根本不配用剑!”   岳垶陌听后,惊讶的看着那位年轻人。   年轻人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他与小钟氏并不是熟识。   “你若是把我的双手都斩断,我自然是再也用不了剑,更无须谈论配或不配。”   年轻人很是随意的说道。   岳垶陌说道。   他已经很生气了。   年轻人开怀大笑。   他的目的就是如此。   “我和你赌!”   岳垶陌说道。   归根结底,他只想和岳垶陌斗剑。   年轻人笑玩之后,目光恢复了曾经那般的沉着与冷静。   至于旁人的死活,与她有什么关系?   先前说的打赌,也不过是他看到了小钟氏之后的临时起意罢了……   他忽然双臂一振,飞掠而起,落在离岳垶仅有几步之遥的地方。   “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   虽然他的做法很不道义。   但这般眼神,已经证明他的确是一位一流的剑客!   却是终于轮到年轻人发问了。   “你为何要与我赌剑,又怎么知道我会出现在这里?”   岳垶陌说道。   “什么问题?”   年轻人说道。   听到鸿州二字,小钟氏的身体却是打了个机灵。   岳垶陌问道。   “你要去震北王域的鸿州找李正辉切磋,这事已经是人尽皆知。而这里却是去往震北王域的必经之路!”   “看到那处山坳里的窝棚了吗?我在那里已经整整住了十一天!”   年轻人说道。   “所以你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来到了这里等我?”   岳垶陌问道。   但岳垶陌却是用了十一天。   不得不说,他的确是极为悠闲……   语气中很是不满……   即便是个普通人,七八天的时间也该走到这里了。   年轻人接着说道。   言语间都是满满的自信!   岳垶陌听后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又干咳了几下掩饰自己的尴尬。   “至于另一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我就想与你赌剑。你就当我想试试自己的斤两!顺带也试试你的斤两!”   任何看不起他或是他手中剑的人,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我知道。但我也知道,有很多时候,人们往往都会言过其实!”   “你可知道盛名之下无虚士这个道理?”   岳垶陌冷冷的说道。   继而左肩下沉,反手拔剑。   剑光耀目的瞬间已经朝着岳垶陌刺出了十一剑。   年轻人说道。   他的话音刚落,右肩已微微耸起   按理说越是辛辣的剑招,越是容易失控。   可年轻人手里这柄方头剑却是进退自如,宛如他臂膊的一部分。   这十一剑,每一剑刁钻古怪。   除了快很狠以外,还有稳!   不过任凭谁住在山坳中的窝棚里十一天都会有些怨气的。   这十一剑,权且算作是这位年轻人的发泄。   不过岳垶陌却是感到,这十一剑虽然看似极为危险,但却并不纯粹……   剑上带着这位年轻人的怨气……   却是不如岳垶陌手中的长剑那般轻薄。   但是年轻人剑锋却是始终不离岳垶陌周身的要害之处。   他用的剑,与平日里通常的都不一样。   方头剑没有剑尖,宽厚如手掌。   这可是比斗的大忌!   无论是谁用处这般下流的招式,都会瞬间声名狼藉!   不是咽喉,就是心口。   甚至还有几剑攻下了岳垶陌的下三路……   不过虽然它剑剑夺命,可是岳垶陌却应变敏捷。   这十一剑,每一剑被他看看避过避过。   可是这位年轻人却不管不顾。   他的眼里只有胜利,至于用什么方法,却是都没有什么关系。   只见他的裤带却是断裂开来……若不是他眼疾手快一把提住!可是就要在小钟氏面前光屁股了……   “你到底是跟谁学的剑?”   待着十一剑刺完之后,年轻人却是也停了手。   岳垶陌正要张口出言,却是听到“刺啦”一声。   这已经不是比斗了,而是羞辱!   岳垶陌剑如君子,自然是不屑于行此小人手段。   岳垶陌羞愤难当的问道。   他着实想不出有什么人会专门传授如此下流的剑法……   岳垶陌却是突然沉默。   凡是都有两面性。   “没人教我!我自悟的!这叫做反其道而行之!”   年轻人说道。   可配与不配,是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制定出的标准。   胜利者无论过程如何惊心与肮脏,却是都用有不被指责的权利。   他说以无辜人的性命为赌注,不配用剑。   也有人说过背后伤人的人,不配用剑。   只不过这一剑却不是冲着岳垶陌而来。   年轻人竟然刺向了自己的咽喉。   但若是人人都如此不择手段的话,那道义起步就成了一纸空文?   就在岳垶陌沉思之间,年轻人却是又出了一剑。   “你这小子莫不是有疯病?”   岳垶陌奇怪的问道。   岳垶陌眼疾手快,出剑格挡开来。   年轻人手里的方头剑骤然落地。   刚刚只出了十一剑,第十二剑却是就要冲着自己的咽喉而去。   世上还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吗?   他从没见过如此诡异的人……   说要赌剑,最后却变成了自杀!   “我虽然不认识你,但是一场胜败,又能如何?我刚出道的时候,输了何止百次千剑?只要命还在,就可以砥砺磨练之后重头再来,又何必如此看清自己?”   岳垶陌说道。   “是我输了。而且说是赌剑自然就要有赌注。用那位姑娘的性命,的确如你说的那般,太没有道理。所以我只好自杀。用我自己的姓名算作赌注,你总再没什么好说了吧?”   年轻人说道。   岳垶陌听完这一番话之后,却是陷入了沉默。   许久都没有说一个字。   “每个人生性不同,我便是如此。剑赢人活,剑输人亡!这已然是永不可改变了!方才的我无法打败你,以后的我见到你便会有阴影。若是我不出剑,还自罢了,我若出剑,定要在风华绝代!但现在看来,我却是永远要在你之下……那我得命,我的心,我的剑,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年轻人说道   “剑断了,可以再买,再铸。既然你有如此决绝的剑心,却是也要明白过刚易折!武修一路,最重要的就是人性。若是你连一次失败都无法接受,那你将会连一次胜利都无法拥有!”   岳垶陌说道。   那位年轻人眼见如此,便从地上再拾起了剑。   不过他的这把方头剑,却是拦腰断裂开来。   “你也要去鸿州?”   小钟氏的声音从岳垶陌身后传来。   随即转身离去,牵着自己的马,朝那渡口走去。   年轻人拿着手中的短剑,低着头,却是如冰冻般僵在了原地。   和美女说话,他一星都是轻声细语,和颜悦色的。   “我们同路!”   “没错。我要去找李正辉比试!”   岳垶陌笑着说道。   看来这一路,却是不会那么无聊!   岳垶陌和小钟氏走到渡口处,却是遇到了一位黑心的船家……   小钟氏说道。   岳垶陌眼睛一亮。   岳垶陌却是大大方方的把手中牵马的缰绳递给了船家。   船家接过马后开心不已,当即打了个哨号,把船驶离了岸边。   这位船家什么都不要,竟然张口就看上了岳垶陌的马!   小钟氏还想与那船家理论一番。   是为了让河中的生灵与神明知晓自己要开船了,不要对自己为难。   至于那些河中的鱼究竟能不能听见,河里到底有没有神灵,却是谁也不知道……   这是船家公认的规矩。   每次开船前,都要打一个哨号。   虽然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其中的道理,但却是也没有一个人敢于违背这规矩。   “哈哈哈……”   不过规矩就是规矩。   太上河河畔的船家们世世代代的遵守着。   小钟氏问道。   “我笑自己这一趟北方执行的确是有意思极了……”   船舱内,岳垶陌大笑不止。   “你在笑什么?”   “和人打了一架,又赔了一匹马,难道还算是有意思的事情?”   小钟氏不解的问道。   岳垶陌说道。   他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爽朗的开心?   “与人打了一架是不错,不过却遇到了你这么一位佳人同路。我的马当做船费的确是亏得要命……不过只要能到震北王域,就是值得的!”   他觉得岳垶陌的脑子可能有点问题……   正常人遇到这般状况,都开始闷闷不乐才对。   只是扑闪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   心中却是升起了一种别样的情愫……   岳垶陌说道。   小钟氏美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她与那李正辉比斗完之后,还是要回到平南王域去的。   小钟氏虽然也去了一趟南方,可他却并不喜欢那里。   不过这般念头,却是很快就被她强行压制了下去。   岳垶陌只是一位过客。   但一看就是不是个能够安定的主儿……   对于他而言,感情和家庭只是多余的羁绊。   何况女人都想要安稳。   岳垶陌虽然气质超然,卓尔不群。   没有残阳余晖,没有暮霭缭绕,也没有千山暮雪。   即便偶然间蓦然回首,看那韶华辜负,也是没有什么触动。   那里有策马江湖,酒剑傍身逍遥自在?   像岳垶陌这样的人而言,过往总是轻浮。   不得不说,这位船家的本事也的确是不差!   小小的一叶轻舟,渡过这壮阔的太上河时,却是如履平地!   年轮一圈一圈的积攒,可以绕得季节荒芜,倥偬悄然。   这时,船身忽而一晃,原来已经到了对岸。   “朝那边走就是鸿州了!”   小钟氏指了个方向说道。   “这里就算是震北王域了吗?”   岳垶陌问道。   岳垶陌问道。   “我是要去鸿州的,但不是现在。我说的同路,是指一起过河!”   随即转身准备离开。   “难道你不去鸿州?不是说好了同路?”   她把这张写着岳垶陌生平的纸揉成一团,丢尽了面前池中。   随即又摸了摸自己的方才交给管事的那枚耳坠,蹲下身来,借着月光,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小钟氏轻轻一笑说道。   ——————   他好像是无处不在。   “先前我给你的东西,可还在?”   “夫人有何吩咐?”   管事的看到小钟氏招了招手,立即走上前来问道。   管事的犹豫了片刻说道。   “追!一定要追回来!”   小钟氏问道。   “方才已经派人快马送去矿场了!”   管事的说道。   小钟氏瞥了他一眼。   小钟氏说道。   “这……恐怕是有些难!”   无论是忠诚还是能力,都是极佳的人选。   若是连他都说追不回来,那就定然是如此……   这位管事是她的娘家人,进入青府以后在小钟氏的庇护下如遇得水,很快就坐上了管事的位置。   他对自己向来是言听计从。   “把这个也派人快马一道送去。”   小钟氏说道。   小钟氏重新低下头,看着水中的倒影。   接着,却是把自己的另一只耳坠也取了下来。   对于夫人的要求,即便是再奇怪,他也从不多问。   这也是小钟氏重用他的原因之一。   “好的夫人!”   管事的接过耳坠答应道。   “另外,这派去的两个人记得从青府的名册中出去。至于理由,随便写一个就好。”   小钟氏接着说道。   管事的微微一愣,随即应了一声后转身离去。   他知道,这两人应该就留在了矿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第五十五章 风雨无常死不知【六】   小钟氏目送着管事的身影小时在青府的黑夜之中后,她回头看了一眼青府的主座。   青然房间的窗子依旧透着微微的光。   她知道青然还没有休息。   一个本就没有病的人,自然也不会睡得那么早。   可是金爷与李俊昌却没有跟随他一道回来。   兴许又是找了一处地方饮酒,兴许是走了偏门小钟氏没有注意到。   不过青然既已将这话说得如此明白,小钟氏却是也不能再退缩。   虽然旁人看上去,青然什么都没说。   只是留下了一张人物志而已。   可就是这张纸里写的人,和纸中人与自己,与青然的纠葛,却是小钟氏永远无法避免的痛……   “都是局中人,为何非要装模作样的如此超脱?”   小钟氏看着青然的窗子,心中念叨着。   却是不经意间说出了口。   “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的夫人。我的夫人虽然给我生了个女儿,但他的心里却始终还装着另一个人。这恐怕是个男人都会无法忍受!”   小钟氏的耳边传来一道声音。   竟是青然用劲气传音,直入耳中。   她身子骤然打了个机灵……   一时间手足无措,哭笑不得。   “你早就知道如此,为何不痛快的给我一纸休书?!”   小钟氏说道。   这句话却是嘶吼出来的。   整个青府上下恐怕没人听不见。   甚至都能随风传到那边的孤海红林中。   “我一直把他当朋友,而你也一直是我的夫人。”   青然的声音冷静且平缓。   只是安稳的陈述着事实,不带有一丝自我的情感。   当年岳垶陌来鸿洲找李正辉切磋,没想到等他到了鸿洲,听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李正辉暴毙。   至于原因,谁都不知道。   李家没有传出任何风声。   世人也权当是这修炼武道时一着不慎,导致体内的阴阳二极崩塌。   对于一个武修刀客而言,这恐怕是最合理,也最圆满的解释。   不过这却是让岳垶陌左右为难……   自己不远万里的来到了震北王域的鸿洲,见到的却是一口棺材。   这棺材不会功法,不修武技,更不会用刀。   这该如何是好?   但岳垶陌奔着道义规矩,却还是去了李家,悼唁一番。   也就是在李家的灵堂中,他见到了青然。   或许是江湖人的直觉,二人再灵堂的肃穆之中竟是对视良久,继而哈哈大笑!   直到这时,岳垶陌才觉得这趟震北王域的鸿洲,来的不亏!   青府和李家虽然摩擦不断,竞争不止。   但面子上的功夫,却还是要做的过去的。   青然并不喜欢李正辉。   和他也算不上是朋友。   何况李正辉虽然和他同辈,但却已是了李家之主。   这让他心中更是不服……   不过却在这悼念之际,碰上了相见恨晚之人,对于青然而言,倒也算得上是不虚此行。   青然引着岳垶陌来到了一处清幽的地方。   山水如画,画如山水。   却是让从出身于平南王域的岳垶陌很是亲切。   一泓清泉边,刚刚下过雨,犹如桃酥一般的土地上插着一把剑,和一把刀。   剑是岳垶陌的剑,无名。   但也是一把见血封喉的名剑。   刀是青然的刀,也无名。   不过青然自然为它要比李正辉的刀快上不少!   清泉旁,站着两个男人。   似乎是刚淋了雨,头发湿漉漉的胡乱披着,甚至遮住了一半脸庞。   正是青然与岳垶陌。   二人还都都赤裸着上身。   眼神中有坚定也有冷漠,但也时不时的闪过一瞬炙热!   似是在顿悟,也好像在等待着某种时机。   不明就里的人若是看到这一幕,一定觉得这二人都有些不正常。   但只有他们知道自己却是要做些什么。   一位在震北王域鸿洲名号响亮的刀客,一位在平南王域三门州第一流的剑客碰到一起还能做些什么?   自然是比剑,问刀。   “你的名气好像不如李正辉!”   岳垶陌开口说道。   “没错!他是李家家主,我到现在也只能算是青府一个公子。”   青然点了点头说道。   “可惜他死了……”   岳垶陌很是叹惋的说道。   “他死不要紧。毕竟鸿州的刀客,可不知道他一个。除了李家,还有我青府。除了他李正辉,还有我青然。”   青然说道。   “原来你叫青然!”   岳垶陌说道。   虽然二人依旧相处了一两个时辰,但岳垶陌却是刚刚才知道对方的性命。   不过对于他的性格而言,这也是情理之中。   与人相交,只管这道义二字是否投机。   若是投机,不知姓名也无妨。   若是不投机,知道了姓名又能何如?   “青青鹿鸣,然糠照薪。”   青然说道。   “这么一说,青然二字倒是个极好的名字!”   岳垶陌说道。   青然微微颔首,接着便沉默不语。   说好了要比剑,问刀。   可是二人的刀剑都插在距离身旁不仅的泥土里。   两手空空,又该如何比试?   没有人知道他们来想出了一种多么奇怪的方法。   那就是盗剑和偷刀。   这恐怕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比斗方法了。   青然盗岳垶陌的剑。   岳垶陌偷青然的刀。   ?“咔嚓……”   林中的风中吹落了枯枝,传来阵阵缥缈虚幻的声音。   每一声都让二人的大瞳孔一缩,心头一紧……   这次是青然先出手。   对于一位一流的剑客而言,这一声很是多余。   虽然只是比斗,不争生死。   但青然和岳垶陌都是两个极为认真的人。   每一次比斗,都会当做生死之战来对待。   仅仅是这番态度,却是就注定了这惊心动魄的程度……   这一下多余的枯枝掉落之声,却是以及涉及到了生死的地步。   岳垶陌的手微微抖了抖。   不是紧张或害怕。   而是一种习惯。   一种出剑的习惯。   若是剑在手,面前又是死敌。   借着方才那枯枝掉落的声音却是一次最佳的出手机会。   可是他的手里并没有剑。   但他那两道比剑光还有凌厉的眼神,仍旧牢牢的锁定住了声音的所在。   “东南角,离我七丈半……”   岳垶陌在心中默念。   既然是盗剑,那边好似孩童游戏的捉迷藏一样。总不能这般光明正大的冲上前来。   那就做抢,不叫作盗。   盗讲究的就是一个出奇不已,和悄然无声。   不过岳垶陌却是知道,方才那枯枝发出的声音,定然是青然的疑兵。   他还不至于笨到弄出如此大的动静。   青然定是也知道自己骗不过岳垶陌。   但只要让他的经历稍稍有些分散就够了。   而他此时,却是不停地在向岳垶陌的剑靠近着。   待他那离剑很近很近时。   待青然觉得这剑已经唾手可得时。   青然纵深飞掠,双臂前身,朝那柄剑扑去。   不过,人犯错,往往就在这最后一步……、   这一把看似已是囊中之物的剑,竟然悠忽的一下飞上了天际。   青然抬头茫然的看着这把剑,而岳垶陌却是已站在他的身边。   伸手比出一个剑指,顶住了他的后颈。   “你这剑当真是自己飞了起来?”   青然僵硬的转过脖子问道。   “我这剑有灵性你信吗?”   岳垶陌笑着说道。   “那都是说书人的故事。我小时候,我爹还骗我说床底下的痰盂也有灵性呢!”   青然不以为意的说道。   但岳垶陌却是极为严肃。   那神情,并不是开玩笑该有的样子。   或许有些人就喜欢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但岳垶陌却是实打实的一本正经,没有半分胡说八道的成分。   “这把剑不算什么名剑。但却杀拜了不少手持名剑的名家。它在我手里十五年来从未易主。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后来他就有名了。不算你的话,亲前后后共有三百零二人喜欢过它,并且想要得到它。”   岳垶陌说道。   “可是这把剑现在还在你的手里,那三百零二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青然说道。   “不,死在这剑下的只有三百零一个人。”   岳垶陌摇了摇头说道。   青然皱起了眉头……   若是还有一个人没死,要么是盗剑成功了,要么就是仍旧在锲而不舍的努力。   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却是都和眼前发生的不符。   “还有一个人怎么了?”   青然问道。   “还有一个人是我的父亲。他不是武修,但却很喜欢我的剑。不过他是得了肺痨去世的,却不是被我的剑杀死的!”   岳垶陌大笑着说道。   现在却是又彻头彻尾的变成了玩笑。   自己的老子喜欢儿子的剑,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若是儿子拔剑杀了老子,那他却是也担待不起道义这两个字。   岳垶陌看着青然的表情从怔住到使然,再到轻松的和自己一样大笑起来觉得很是满足受用。   这个故事他已经用了无数次。   每次都会是同样的效果。   前半段肃杀冷酷,后半段却是意想不到。   “原来岳兄却是拿我取了了!”   青然笑完后说道。   “并不是有意要拿青兄逗闷子……只是每次我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大家的反应都是如出一辙,让我好生无聊……”   岳垶陌说道。   他方才明明笑的很开心,现在却又说是无聊。   一个人若是无聊的时候,还能如此畅快的哈哈大笑,倒也真是奇人妙事!   “难道一个例外都没有?”   青然追问道。   天下之大,人海茫茫。   芸芸众生怎么会都一模一样?   若是真的都如岳垶陌说的如此,那定然是因为他遇到的人还不够多。   “倒也有个人例外。只不过我却是不敢肯定她当时到底有没有听到!”   青然这一问,竟是让岳垶陌摸着下颌处的胡渣,沉吟了起来。   这几日风尘仆仆,没有按时梳洗打理。   胡渣却是又长了些许。   不过岳垶陌却是对这种摸起来刺刺挠挠的感觉很是依赖……   以至于到现在,但凡是要思考些问题,必定要摸着自己的胡渣才行。   “是谁?”   青然问道。   “不提也罢,只是一位同路之人。不过应该也是鸿洲中人。”   岳垶陌摆了摆手说道。   “鸿洲中人在下不敢说全都认识,但也至少知道个十之八九。岳兄可否描述一二?”   青然问道。   岳垶陌倒也没有遮蔽。   大大方方的将小钟氏的外貌身材描述了一番。   “没想到,竟然还是一位佳人,一次艳遇,一桩桃花事!”   青然听后笑着说道。   当时的他虽然还不认识小钟氏。   但这般身材模样,却是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毕竟一个能让岳垶陌如此惦念的女字,令他也很是好奇。   这也是后来为何小钟氏当街拦路时,青然竟是愿意下马一叙。   正是因为小钟氏的模样身材,和岳垶陌描述的很是一致。   只不过他却是没有当即点破。   而是说了一句感慨,感慨小钟氏很是特别。?   青然与岳垶陌说完之后,又回到清泉旁边。   “我已吩咐青府的下人,略备酒菜送来这里。今日你我不妨饮酒在这树林中,清泉旁同饮一晚,顺带也给我讲讲南方的故事!”   青然说道。   “这倒是极好!我也想听听这震北王域和我们南方到底有什么分别!不过我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比剑斗刀的,若是就这么喝点酒,却是很那把我打发了……”   岳垶陌说道。   青然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虽然方才自己盗剑失败了。   不过那毕竟只是游戏罢了……   算不得什么真本事。   岳垶陌还是想刀剑相交的,和青然盘桓几下。   “既然岳兄开口,那主随客便!正好也领教领教这南方的剑法到底有多么的飘逸灵动!”   青然说道。   “只要是剑法,定然都要比大开大阖的刀招飘逸灵动。不过我的剑却不同。”   岳垶陌笑着说道,却是卖了个关子。   “哦?有何不同?”   青然问道。   “我的剑,是隽永!”   岳垶陌说道。   言罢,身子一跃,朝后退刀三丈开外,顺手拔出了插在土里的剑。   青然却还在琢磨着隽永一次的含义。   这本是个文人的词,用以容这文学或艺术形式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深沉幽远,意味深长,引人入胜。   就犹如那余音绕梁般,三日不绝。   又好似言有尽而意无穷。   却是怎么能用来形容自己手中的剑?   其实这隽永与飘灵就好比茶与酒。   品茶,越品心智越是淡泊。   饮酒,越喝人越是激烈。   北方虽然也有茶,但大体都叫做吃茶。   单单是换一个字,这硬却是就变了……   品茶,不同于吃茶。   吃茶者的茶与吃法,大都很是粗鄙简陋。   不但不讲究环境,更多是却是只为了解渴而牛饮。   南方的品茶者,除了必备的茶叶,茶具外,对这环境气氛的要求也是极为严苛的。如不是在优雅别致的茶馆里,便也要在水天一色的湖心亭中,或是清泉流石的清幽林中。   最忌讳的就是借着这残羹剩饭,残阳剩霞,残山剩水……   当外在的一切都符合了要求之后,这茶汤缓缓地流入口里,渐渐地渗满了心肺间。   便会感觉身心是如此酣畅。   再急躁的人,大多都能心平气和起来。   无论是评骘着世间凡人俗事,还是谈论着家国天下的大师,这趣味只会越发的浓郁起来。   这便是岳垶陌口中的“隽永。”   他的剑,便是这般,如品茶。   而喝酒,对于饮酒者来说,却是没将诶有什么复杂的工序,苛刻的环境。   是一件极为轻松随意的事情。   即便像是青然这样的青府贵公子,大多也是捉杯就口,一饮而尽接着再倒满,吸海垂虹般,越喝越急促。   连带着整个人的情绪也逐渐高昂起来。   任谁都免不了意气风发的指点一番江山!   但由此引发的争吵、赌斗等等在北方却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这饮者往往能自圆其说。   博古楼中曾经以为圣贤,就曾说过:“古来圣贤皆寂莫,惟有饮者留其名。”   但南方的通今阁,却是也有与之对应的佳句。   这“泛花邀客坐,代饮引清言。”写的便是以茶代酒,敬奉客人之事。   故而这酒为感性之物,人饮下之后,往往会触发某种超出常规的境界。   就好像青然手中的刀和青府的《斩影刀》。   却是总有几分领悟是练不出来也学不会的。   必须得在这两人交手之时才能功德圆满。   这么一说,飘逸灵动的,反而是青然的刀。   两人的手中都握住了自己刀和剑。   空气似乎都开始凝结。   风已停息……连附近的树叶都仿佛停止了抖动。   像是先前那般枯枝断裂落地的声音,却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那一泓清泉,随着林间温度的降低,逐渐的升起了雾气、   紧接着,二人同时一跃而起,   在电光火石之间已然交手十余个回合……   刀剑穿梭之急,却是以及超出了目力的极限!   岳垶陌微微一笑。   显然青然的武道修为与刀法出乎了他的意料!   此刻他却是也愈发认真了起来。   青然只觉得一道凌厉的剑气袭来。   但他竟是不清到底是岳垶陌持剑袭杀而至,还是这剑牵引着岳垶陌!   难道他手中的剑,还当真有灵性不成?   倘若是别人或许早就在这番犹豫之中命丧黄泉。   但青然却是躲开了。   他的刀,当真如酒后的人一样,千奇百怪。   普通的刀法,在他的手中,却是也可以借助身处的情况随势而变。   刹那间青然的刀气却是变得有如钢铁边坚硬,但刀锋却又柔软的如春播时新犁过的土地……。   “没想到青兄的刀法竟是已能做到这般随欲而发,神形双变!”   岳垶陌口中赞叹的说道。   现在他却是也不理解,为何青然的名头在鸿州中却是要远远不如李正辉。   “岳兄的剑法也着实了得……与我交手的剑修之中,当真可派的上第一!”   青然说道。   随即身形一闪。   一刀自东朝西而发。   如排山倒海般地涌向岳垶陌!   ???但岳垶陌的剑不但有灵性,还兼具了隽永!   他甚至一度闭起了双眸。   只听这耳边呼呼作响的刀风,就能准确的规避格挡。   这一战注定没有什么结果。   但岳垶陌与青然告别时,却说他一定要去寻一寻那位特殊的姑娘。   把先前用来逗青然的话,再一板一眼的同她说道一番。   看看她若是认真的听了进去,究竟会是怎生模样,作何反应。   ——————   “没错,我的确是你的夫人。”   小钟氏恢复了镇静,语气也平缓了下来。   “但你身为一个男人,竟然心中竟然就没有几分酸涩?”   小钟氏接着说道。   却是公然把青然嘲讽了一番。   “酸涩?想必与我青府那为先祖在山中修刀那么多年想必,我还有什么资格觉得酸涩?”   青然的话音徐徐传来。   “所以你只是为了顾及这青府的颜面罢了。”   小钟氏冷笑着说道。   “你要的不也是这种体面?”   青然说道。   话已到此。   双方却是都无须再继续客套。   就这般坦荡的全全然撕破了脸面,或许都能得到一场痛快的解脱。   这种解脱真正的原因是他们二人对彼此的态度产生了根本的变化。   其实这两人的人生观的根本就不同。   只是各有各的目的,强硬的凑合了这么多年罢了……   这番把话挑明说开之后,反倒是更简单了。   心中的淤塞获得了解放,青然与小钟氏却是经过了这么多年,才重新敢于直视面对自己的真情。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   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存影。   事来心始现,事去心随空。   人们为了生存,往往都会做些身不由己的事情……   那位青府的老祖忘我的练刀,小钟氏不遗余力的要离开自己的家中,都是一般道理。   有些人活选择活成一副写意的山水画。   淋漓酣畅之间有实有虚。   然而大多数到了最后,却都变成了画工……   这个过程不但复杂的,且倍受煎熬的过程。   写意用最为简约的线条表达除了高层次的意境,但若是没有任何实际的支撑,这般意境只会让人苦不堪言……   小钟氏与青然也向往着“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这般豪迈潇洒,波澜壮阔的生命历程。   可是他们背负的使命,却是又限制了他们追求这番境界的自由。   “体面之下,肮脏无限。”   小钟氏说道。   “你也一样!”   青然这句话传来之后。   他的府中便灭了灯……   小钟氏微微一笑,步伐轻快的走向自己的住处。   现在只要维护住了表层的体面,却是没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不敢做的……   这般能够放开手脚的感觉,却是要比先前如履薄冰之时舒服的多! 第五十六章 无痕,无疆【上】   震北王域。   燕州。   夏彤镇。   靖瑶早就不在这家客栈中了。   不过那两位坛庭的蓑衣客却还是稳坐钓鱼台。   “你说他会回来?”   一位蓑衣客开口问道。   “他不会回来……因为他对这位异人们坛庭不甚了解。可是他身边那位一定会回来的。”   为首的蓑衣客说道。   “其实这俩人回不回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那小丫头带回来。”   为首的蓑衣客接着说道。   “这个能力想必他们是有的。”   另一位蓑衣客说道。   目光瞥向了身旁的女子。   却是靖瑶的那位“夫人”。   “你根本不是他的夫人,对吗?”   为首的蓑衣客问道。   “我是不是他的夫人,你该当去问他。为何要来问这位异人?”   女子坦然自若的说道。   “就只想问你。”   为首的蓑衣客眯着眼说道。   “我是。”   女子说道。   为首的蓑衣客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对这另一人说道:   “他们会回来的。两人都会!”   那夜,靖瑶在高仁的极力劝说和斡旋之下,终究是和坛庭中人达成了一项协议。   那就是以这位女子为人质,而后靖瑶与高仁一行人先去追缉那位奇怪的小姑娘。   只要将这小姑娘交道坛庭中人手上,他们的嫌疑自然就能洗脱干净。   不过这两位蓑衣客,先前却是说这位小姑娘是撰写那本《坛庭庭记》的后人,这倒是让高仁很是不解……   坊间一直有传言,说这本《坛庭庭记》,是由坛庭的初代庭主亲自撰写的。   若果真如此,岂不是说这位小姑娘是那位的后人?   既然是那位的后人,又怎么会被坛庭围剿追捕而如此落魄颠沛?   话说在朝前二百年左右的皇朝时期。   当时皇帝憧憬仙道,日日沐浴焚香,磨砂炼丹。   时年,有一位异人,自称去过那天府仙国而归,能传授皇帝以不老之术。   皇帝问他,那仙人是何模样?天府又在何处?   皇帝大喜,遂下令大兴土木,取留恋人间之意,修建踟蹰殿供此异人居住。   一时间,举国上下,求仙成风。   谁知皇帝除这不老之术外,却是还想让这异人传授他些许阴阳相融之术……   异人本以为是这皇帝自忖年高,力不从心。   怎料他却是想求得一位女儿。   本朝皇子共有四十三位,连带孙辈共有百余人之多!   但竟是连一处闺房都不存……   这不由得让皇帝很是遗憾。   现在有了异人通仙家妙法,自是能够从中调和阴阳,以柔克刚。   异人掐算过后,告诉了皇帝这番因果。   说在他前工部尚书府中有一女仆,因家境贫寒,不得不卖身为家奴。   后右因长得俊俏,被工部尚书去为小妾。   后二人孕有一女,取名翠薇。   翠薇比太子大两岁,却是生的闭月羞花之貌。   一日因机缘巧合,却是恰巧被太子撞见,自此太子心中却是荡漾不止,夜夜苦相思。   奈何这翠薇却是对太子没有任何感觉……   只是看在身份只差上对其很是净重罢了。   但这位太子却是从小就性情乖戾。   旁人持才傲物权且说的过去。   可是这位太子不但不学无术,却还十分的飞扬跋扈。   上到朝中阁臣,下到京畿百姓无不对其怨恨在心。   这样的人品举止,似的翠薇更加看不上。   一次,这位翠薇却是又与太子相逢与长街。   太子眼见谄媚讨好未果,却是想要当街用强!   翠薇性格刚烈,好武不喜文。   竟是一脚踢到了太子小腹处!   恢复后,翠薇担心东窗事发,急忙寻到父亲,支支吾吾的讨了个远行的差事。   打马就朝那西北偏僻贫瘠之地而去。   工部尚书有一子侄后背,是当世西北一处边关的镇关武将。   工部尚书拗不过女儿哭哭哀求,只得把一件送东西的差事交由给她,并且嘱咐不要迁延耽误!   可是这翠薇却是少女天性,一路走走停停的,东也稀奇,北也稀奇。   等他到了边关之后,才得知那位武将却是已经换了防区。   待他寻到这位武将时,才知道京畿之中却是因为她那一脚,却是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不但他的父亲被削官罢爵,下了大狱。   整个尚书府中却是也被抄了家……   翠薇的母亲因为家道突变,心力憔悴,于夜里在狱中呕血数升而死。   翠薇没了依靠,却是只得四处流浪,同时还得躲避那官府的通缉。   大小起便锦衣玉食的她,怎么吃得了这种苦头?   半日不食肉滋味,便会觉得最终甚是寡淡……   好几次有奸人看她国色天香,却又形单影只,便起了歹念。   好在最后她都得以逃脱……   翠薇就这般混迹于市井江湖。   一日晚上,她走到了一条死胡同里。   并不是她故意要走这条死路,而是她的两条腿被鼻子牵着走……   死胡同里只有两个门可罗雀的店铺。   一家卖香油,一家卖阳春面。   此时已是深夜。   香油铺的老板正准备上门板,而后关门灭灯。   可是他的邻居却还要再开上几个时辰。   只等那些酒鬼和赌客们进行了,来到他这里吃一碗宵夜之后,一天的营生才能算是彻底结束。   这条胡同破破烂烂,坑坑洼洼的……正常人走路不小心都会崴了脚,所以根本没有几个人喝多了酒还会来这里。   不过阳春面铺的老板却是从不灰心丧气。   仍旧这么一天一天的等着,期待着。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个香油铺的缘故。   翠薇觉得这整条胡同中,却是都有些油腻腻的……   两家店铺的老板,都看到了站在胡同口的翠薇。   半夜三更出现的女人,无论在哪里,都很让人奇怪。   毕竟在当时,晚上出门似乎只是男人的权利。   没出嫁的姑娘,要么在闺范中和女伴一起做绣活,要么就是侍奉爹娘忙里忙外。   至于那些出嫁了的,却是就更加可怜……   每天晚上都是老人叫,小孩儿哭。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天,阳春面铺里热腾腾的水汽越发蒸腾出一股香味。   除了翠薇以外,根本没有别人。   尤其是没有男人。   阳春面铺的老板眼中流露出了些许失望。   单凭翠薇一个人的肚皮,最多只能吃得下二两面……   却是根本对不起他今夜的这般苦熬。   一个男人照理是不会喜欢男人的。   可是现在最能吸引这位老板的,却就是男人。   尤其是夏天时,那些干完苦力活,浑身淌汗的男人。   他们被吃起面来,二两却是还不够一口的。   虽然小本生意,根本不存在什么盆满钵满,但终究还是能让他笑逐颜开。   可现在,没有男人……   只有一位身材薄如纸板的翠薇。   翠薇被这胡同里的油腻味糊住了嗓子眼,清咳了一声后,便朝着路边吐了口痰……   她的身子骨往那卖阳春面的铺子门口一倚,把门板压的咯咯响。   阳春面铺子的老板并没有穿棉服。   因为他时刻都要关注着炉子下面的火。   不但要让火不大不小的均匀,却是还要让自己能够取暖。   “吃面?”   老板问道。   翠薇并不说话。   她想吃面,但是身上却连一个大子儿都没有。   其实女人可以用很多办法吃上一顿不花钱的饭。   可是翠薇不愿意让自己变得那样下贱。   所以她到现在无论再饿再渴,却是都守住了底线。   “不吃面,这里可是死胡同。”   老板说道。   “我就喜欢死胡同。”   翠薇嘴上不依不饶的说道。   鼻翼却是不停的翕动着,似是在尽力的汲取这阳春面的香味。   “活人走死胡同。阴冬不吃阳春面!”   老板说道。   听完这句话,翠薇的脸色大变!   她急转身准备离开,但先前自己倚靠的门板却如包粽子一般把她围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   翠薇问道。   “你自己当然应该很清楚你的价值!”   阳春面铺的老板说道。   没想到他却是在那一瞬间,就认出了翠薇便是那位被下发了海捕文书的通缉犯。   “你是为了那些赏钱吗?”   翠薇问道。   “不,我很有钱。”   老板说道。   “很有钱,还要卖阳春面?”   翠薇鄙夷的问道。   “可惜我的钱不能用……所以只能在这里卖阳春面。”   老板叹了口气说道。   “难道你抓了我,就能用了?”   翠薇问道。   “当然!你可是伤了太子的谋逆要犯!若是擒住了你,天大的罪过也能一笔勾销。换做是你在我的位置,你会不会如此做?”   老板问道。   “我会……”   翠薇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道。   “既然你也会,那便不能怪我。”   老板说道。   言毕,他便准备下手。   “我想吃一碗阳春面!”   翠薇忽然说道。   老板的手愣在了当场,随即笑着点头说好。   门板依旧半包围着翠薇,但老板已经转身走进店铺里把炭火拨弄的旺盛了些,准备开始煮面了!   此时天上忽然下起雪。   不过在十一月份的西北,这并不是一件稀罕的事情。   翠薇看到纷纷扬扬的雪片,落在地山,落入生在翻滚着面汤的锅中。   在黑漆漆的天幕之下,翠薇蹲下了身子,蜷缩一团。   身边的门板依旧高耸。   她却是犹如在群山轮廓府邸的一片绿洲。   就在这时,翠薇却是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东西了……   但是她不知道是因为这漫天飞舞的雪,还是蒸汽腾腾的面汤锅,亦或是单纯因为自己太过于饥饿而头晕眼花……   看着面前温暖热情的汤锅,翠薇想起曾经的种种,简直就快要笑出声来。   她忽然对这天下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随即喉咙里一股血腥气迅速翻涌上来。   下一刻就哇的一声,呕出了一大口血。   这一口血,却是不偏不倚的全部吐在了锅里。   老板是个左撇子,左手拿着筷子竟是还伸进那锅中搅拌了几下   翠薇的面容虽然憔悴,但他的那双眼的目光竟是要比风雪更冷,比朔风更烈!   “吐了血就得喝些酒才能弥补!”   老板忽然开口说道。   翠薇闻声抬头,却是看到围拢着自己的么办已经全都消失不见。   这条死胡同,忽然在她的眼里变得无比的宽阔畅通。   都说这人间如梦,一梦过后又是一梦。   但无论做了多少梦,性阿里之时却还是身在人间……   往往说世道变了,其实这世道远远没有这人心没变幻得迅疾。   虽然到了如今,翠薇还是可以清楚地回想起曾经的岁月。   经年的风霜都不曾模糊过得身影,在这雪天里一一浮现。   “你要请我喝酒吗?”。   翠薇站起身子,扬起下巴看着老爸问道。   她的睫毛很长,以至于都沾染上了片片洁白的雪花。   “是的。”   老板说道。   “那我要喝烈酒。”   翠薇笑着说道。   她不知道为何这老板会突然这般变化。   不过当一个人没有任何憧憬的时候,对这些变化却是已经麻木了。   “小姑娘还要喝烈酒?多烈的酒?”   老板背对着翠薇问道。   “最烈的酒!烈到一杯就能让我昏睡过去的那种。”   翠薇说道。   “无论什么酒,喝多了都是能睡过去的。只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喝多了睡过去只会被冻死。”   老板说道。   “死活对你来说有区别吗?”   翠薇冷漠的说道。   那些张贴在各处的还不文书上却是写明了对翠薇生死勿论。   所以她不觉得这老板会关系自己的死活。   或许死人对他而言更加轻松容易些。   毕竟死人不会哭也不会闹,却是无比的听话。   “你若是不呕出这一口心头血,倒的确是与我无关。但现在,你却是必须得与我喝酒。死人是何不进去酒的,所以你得活着!”   老板转过身来,一手拿着一个酒壶,坐在了门槛上。   “喝完酒之后呢?”   翠薇看着老板递过来的酒壶,却没有伸手接过。   “喝酒就是喝酒。喝酒的时候若是想喝完之后做什么,那这酒却是根本喝不好!”   老板说道。   翠薇没再言语。   接过酒壶之后,却是一口喝下。   “这哪里是酒?!”   翠薇大怒的说道。   把手里的酒壶也砸的粉碎。   虽然她没有怎么喝过酒,但也是知道这酒味该是如何。   方才老板递给他的酒壶里,放的分明就是水……   翠薇气不过,却是一把抢过了老板手中的酒壶,仰头饮尽。   “怎么也是水?”   翠薇呸了一口说道。   “你要这世间最烈的酒,水岂不就是万酒之源?就好比你若是想喝最阔的水,那东海便是万水归一处。”   老板说道。   翠薇晃了晃脑袋……   觉得眼前这人定然是有些不正常……   先是要拿了自己去换花钱的自由。   接着看她呕血,却是又要请她喝酒!   然后又是这么一番云里雾里的鬼话。   现在的翠薇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离的越远越好。   她把手里的酒壶还给老板。   就在老板接过的一瞬间,翠薇转头如风似电般的朝出口处跑去。   可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直到他气喘吁吁,却是发现自己仍然没有跑到胡同口。   这条胡同并不深。   在她进来的时候,最多走了几十步而已。   翠薇怀疑间朝后一看,发现那阳春面铺子竟是仍在身后。   而那位老板,也还坐在门槛上,小口咂着酒壶里的水。   “你到底是谁!”   翠薇抱紧了双臂,忽然觉得有些害怕。   对于未知的恐惧,人人都会有的。   何况翠薇也算是半个武修,但此般诡异的状况,却是任何功法武技都做不到的。   “我说了,你得陪我喝酒。酒没喝完,你不能死,也走不了。”   老板说道。   翠薇沉吟了半晌后点了点头,坐在了老伴身边。   老板重新递给他了一个酒壶,里面装着的当然还是水。   “你说这水是万酒之源,那我若是想喝那万水之归一处的水呢?”   翠薇问道。   她心中仍是有些不服气……   虽然不知道这老板到底是何方人物,打的又是何种主意。   但是翠薇就像闹出点事端来令其尴尬不已。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客服心中的恐惧。   很多时候,人们高声言语,厉声呵责,其实都是色厉内荏的表现。   只不过是为了先发制人罢了。   只可惜,很多东西都在无意间悄然改变着许多东西。   世事多磨,每个人都要有一番独有的历练。   “这酒有酒味,水有水味道。阳春面有阳春面的味道。一开始我问你吃面否?你却是没有说实话……要知道这人间最为难能可贵的就是真实。当年你踢太子的那一脚,也尽皆然都是你生命中必定的因果。没人能够改变遇到的所有,但你却是可以改变自己的心态。方才那一口郁结了这么多年的心头血吐出,是不是觉得清明澄澈了许多?”   老板问道。   翠薇默然不语。   低着头,却是开始喝起了酒壶中的水。   只不过现在这水,却是有些发咸,还有股子腥气。   竟是和那海水一模一样!   “血比酒浓烈,水比酒单薄。你已走过一些路,也看到了不少故事。人之心,便是如此自然而然的挺立,或许一开始你没有任何感觉,但只要有个空挡得闲,就会恍然发现。”   老板接着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翠薇却是觉得这老板的话并不是在胡说八道。   若是真的听进去了,反而有些道理。   不过她虽然心中这么想,但嘴里却毫不承认。   “你都有勇气面对曾经更为悲怆的画面,也恰恰说明了你内心深处的淡宁……“   “那不是淡宁,那是痛苦,和落寞……”   翠薇打断了老板的话说道。   有的人愿意活在自我的落寞中。   即便他满目繁花,看尽了山长水阔,心中也仍旧是冷厉冰凉。   有的人虽然夜夜对酒当歌,高唱人生几何。   看似高朋满座,但却是更加的落寞。   “人间的事,不过就是一场场聚散。剩下了的事情,似乎都比不上这两件事情,在人生中的重大作用和意义。毕竟这聚和散,也是人生中的一个常态而已。你所谓的落寞,无非就是散。待散尽了,也就到了聚的开端。”   老板说道。   虽然翠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散尽,等到开端,但她的确承认这人间剩下的事情,似乎都比不上聚散这两件事情重要。在人生中的重大作用和意义。   南归雁在落地嘻戏吵闹一番后,忽地一下便再度飞走了。   只是有成群的雁雀跃的欢腾,也有落单的的悄无声息。   聚时多为欢喜,散时总是伤情。   仿佛在恍惚之间,翠薇一下明白了过来。   当散后,便是这些种种对自己人生说了再见。   既然再见,便就总有相逢之时。   人们为何那样的在乎离别?   其实人们在乎的不过是离别之后的相聚罢了。   正当她有了此种明悟之后,转头看到身边竟是已然空屋一人……   翠薇起身走进店中,看到案板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上面还握着一个荷包蛋。   翠薇端起碗来要了一口那荷包蛋,却是才看到碗下垫着一本书。   她放下碗,拿起书,随便翻开了一页。   “仙庭开坛,一为无痕。无痕即是无踪,无迹,无触。有踪了,有迹,有触,则足以自障,自碍,自妨。自不能圆满贯通通的。道尽各处芳华,而不滞留于一处。只因这无痕凌空而透真也。二为澄净。澄净方亦能圆。方圆各班交替,宛如月之阴晴圆缺,当时满而生画意,生诗境。此二者方为空与灵。尽皆然神韵汇聚,弥彰韵味的。三为无疆。于无疆与无痕相交之界寻觅之人,都尽皆痴顽,本当自融也。大爱于心起,大恨由心生。有僵自成围城,便路不同,风不顺,水不畅,情不贯。心堵是非,不至无涯,但若无疆。问仙人凭何能吞吐天地凭何能含日月之辉凭何能脱人道,知人性,尽人事盖因如此……”   翠薇艰涩的读了一遍,却是一个字都没有看懂。   情急之下她索性把此书丢到一旁,专心致志的吃起了面来。   可是心中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又把那书从方才丢进的旮旯里捡了回来。   又是信手一番,发现还是一模一样的文字。   翠薇不信邪,当场又胡乱翻了几页,但无论翻到了那一页,出现的文字却都是刚刚那段。   翠薇虽然看不明白,但无数次的任映入眼帘却是也记住了几个字。   尤其是开头说的“仙庭开坛”四个字。   但不知怎的,她却是记错了顺序,变成了“仙坛开庭”。   后来,这“仙”字与“坛”字却是也在脑海中淡淡隐去了踪迹。   只剩下两个字:“坛”,“庭”。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 第五十七章 无痕,无疆【中】   异人的话到此戛然而止。   却是让皇帝听得很是莫名其妙。   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但一个尚书,全家的性命加起来也比不上自己儿子的一根头发丝金贵。   他不知道这翠薇和自己没有女儿究竟有什么干系。   异人微微笑了笑,拿出了两个酒壶,摆在了面前。   皇帝看着两个酒壶,想起刚才的故事,顿时大喜过望!   异人口中那位给翠薇酒壶灌水后再赠书的阳春面铺老板,定然是一位货真价实的仙人!   而眼前这位异人确实和故事中的仙人一样,将两个酒壶摆在面前。   两壶中装的却全然都是酒。   皇帝正要开口想问,却觉得自己的嗓子里像是被泥丸堵塞,喘不上气,也说不出话。   不多时,便毙命于异人面前。   皇帝心想,其中一个必然是酒之源,另一个定然是水之归。   当下便急不可耐的端起两个瓶子全都喝了下去。   入口腥辣无比。   三日后,朝堂天下大乱。   其四十三位皇子联手罢黜皇兄之后,互生间隙,内斗不止。   此皇朝,于四个月又七日后彻底倾覆……   这刚建成修好不久的踟蹰殿,随着皇帝一命呜呼之后也骤然崩塌……   皇城中的百姓大多看到,是日,有一道青虹,快若电闪,横穿皇城之后悠忽不见。   次日,皇帝龙驭宾天,举国哀悼。   她把铺子的门板上了大半。   只留下一点缝隙,作为炉子的烟道之用。   随后她竟是又从铺子里找到了酒!   ——————————   翠薇的得到天赐仙书后的那一夜,便睡在了那间阳春面铺子中。   她已经许久没有在如此温暖,安心的地方睡过觉了。   翠薇酒量一般,或许是因为先前的紧张还未完全消解,竟然喝了整整一壶烈酒都还没有任何反应。   作为一朵无根浮萍,翠薇总是会觉得自己像一条茧中的蛹。   因为对现有的生活,难免想要求一种突破,某一条出路。   酒可是个好东西。   是她今晚想喝了一晚上都没有喝到的东西。   在温暖的店铺中,喝上几口酒,却是浑身上下都异常的书摊。   否则和小时没有什么两样。   语气无声无息的不见了踪迹,不如轰轰烈烈,天翻地覆的毁灭。   翠薇不及的自己最后是怎么睡着的。   可是突破和出路,都是需要煎熬与历练,呕心和沥血才能成就的。   有时候即便经历了这番很长的过程,或许浮萍还未生出根基,蛹也仍未化蝶。   但是生儿为人,只要还活着,可就只能且必须面对这一切。   当你捂着了左边时,它就有抱到了右边。   当年愤怒的敲到右边时,它或许又会前后乱窜。   是根本不可能像翠薇这样,乖乖的停留在后脑勺,一动也不动的。   不过她的后脑勺却是很痛……   这决计不是酒醉导致的。   酒醉后第二天的头痛,宛如一条小蛇在脑中四下里游走。   先前累积的醉意一瞬间涌上来,这种犹如溺水般的窒息,瞬间就让翠薇晕厥,往后倒去。   这么一摔,自然是后脑勺先着地。   由此第二日头痛也就是个很平常的事情。   不过翠薇的确也是喝醉了。   人在紧张的时候因为心中的一根弦始终紧绷,或许还能在酒精的作用下保持住清明。   可是时间的推移,总会使她慢慢的放松下来。   隔日便是龙抬头。   冬日将尽,春意初出的时候,虽然已能看到嫩绿但却也没有那么暖和。   至少在翠薇的记忆中是这样的。   只不过她记得自己却是做了一个沉沉的梦……   她梦到了自己还在尚书府中都日子。   这一天,是二月一。   迷信的人说在龙抬头前一天下雪是一件一位不好的事情……   他们说这每一片落雪,都是一片龙鳞。   在龙抬头前一天落雪,说明今年这龙却是没能抬得起头。   有什么样的记忆就会有什么样的梦境。   这一天,在翠薇的梦中,雪仍旧飘着。   而且愈下愈大。   但他也却是从他爹的口中听出了对今年年景的担忧。   这里不是西北。   二月回春之际下雪,可是灾年的表现。   而是不知因和原因,触怒了天宫。   引得“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翠薇虽然不信这些。   城外那几颗古老松树上沾满雪花,映在夕阳下,却是发着淡粉色的光,让翠薇很是欣喜。   有风吹过时,刚落在枝杈上还未稳当的雪花又被重新吹起,吹入那漫无边际的浩渺之中。   突然翠薇看到一个人。   今年又不知会有多少人因缺衣少食而成为流民,客死他乡。   翠薇听不懂这些话,她一口气跑到了城外。   雪却仍飘着,大地一片苍茫。   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   翠薇却是已然能够看到,这个男人的脸庞,双手,以及鼻子嘴巴全都呈现出一副酱紫色……   这是冻伤的颜色。   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再雪地里狂奔。   他泡的飞快。   就连雪片都无法落在他的身上,而是被他周身卷起的气流冲向了一旁。   除了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酱色以外,翠薇还看到他的双眸中一片猩红。   这是人在极度的劳累之后才会出现的征兆。   “他是如此狂奔了多久?”   不过此刻的天气并没有太过于寒冷,这人怎么会被冻成这样?   只要是会下雪的地方,人们都知道在冬日里下雪时却是要比往常暖和些。   只有在下完了雪之后,才会迎来更加残酷的严寒。   一个声音骤然响起。   翠薇因这道声音而惊讶不已。   她下意识的抬起了头,看向了那位黑衣男子。   翠薇在心里想到。   奇怪的是,梦中的她心中想到的问题却是得到了回信。   “三天三夜!”   “我不能停下。”   由此翠薇倒是确认了,那声音的来源就是这位黑衣男子。   此刻的他虽然仍旧在狂奔,但却是不停地在原地绕圈子。   直觉告诉他,这话却是从他那里传来的。   “你为何不下?”   翠薇问道。   黑衣男子说道。   翠薇举目环顾四周,却是什么也没看到。   翠薇却是不知道,在这黑衣男子的心中,同样有一片雪地。   “就如此跑下去,有什么意义?”   翠薇问道。   “只要我停下,他就会出来。”   而是天地间如落雪一般,最为纯粹的纯白。   若是再,看的仔细些。   则会发现,这白衣人的脸庞,双手,以及鼻子嘴巴全都是一片红润。   那片雪地里,同样有一个人和他一模一样的正在狂奔。   乍看上去,唯一不同的是,那人穿着一身白衣。   那种白,不是人间的染坊能够调制出来的颜色。   不过他绕圈的中心,却是点燃着一堆火。   火上架着一个铁架子。   从上面掉下来一根铁链,末端拴着一个倒钩。   这是温暖的感觉。   只有在最暖文的房间里,火炉边,人的机体才会呈现出这般色泽。   白衣人也在绕圈跑着。   这白眼越来越浓的时候,铁器的底部就会密密麻麻的覆盖上一层小小的气泡。   这些气泡却是在上升的过程中,由小变大,最终再水面破裂开来。   铁器中的水,却是也由于这些气泡的破裂而翻滚不知。   倒钩上挂着一个敞口的似锅如桶的铁器。   雪落再这铁器里,顿时便被下面的火烤化,变成了水。   待水积攒多了,就会慢慢的冒起白烟。   小纸包中的是茶叶。   水开了,是用来泡茶的。   不过泡茶至少需要一个杯子。   水开了!   白衣人看到那水开,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却一边跑着一边从话中拿出一个小纸包。   将其打开后,全部倒进了嘴里。   的确是如此……   茶叶入口。   白衣人飞快的跑到那铁器旁,深深一吸。   或是干脆把这小纸包中的茶叶丢尽铁器里烹煮也是可以。   但这白衣人却把茶叶倒进了嘴中。   难道他却是想用自己的嘴当茶杯不成?   就在这白衣人方才停下来吸水的时候。   黑衣男子却是也停了下来。   “你现在怎么停了?”   一口滚烫的沸水,就吸进了最终。   他顾着两腮,晃了晃脑袋。   似是要让这茶跑开的快一些。   “那你为何不喝水?”   翠薇捂嘴笑着说道   “因为我来不及!”   翠薇问道。   “他在喝水。”   黑衣男子说道。   人又不是铁打的,凭谁也受不了。   何况他能坚持住这三天已经是很厉害了。   就在此时,黑衣男子忽然脚下一滑,扑倒在地。   黑衣男子看看说完因为两个字,却是就又开始狂奔起来。   翠薇终于知道他为何会如此疲惫不堪了……   这三天三夜中,他停下的时间,累积起来或许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脚下也逐渐放缓了速度。   黑衣男子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雪。   先前还很是狂躁的他,却是骤然变得面无表情。   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悔恨狂乱的抓着地上的雪……   那白衣人正欲要咽下口中的茶水时,却是骤然铜扣一缩。   接着眼神明亮的抬起头来。   翠薇忽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在雪地里咯吱咯吱作响。   落雪和落叶不一样,   人走的每一步,都会让这雪变得更加坚实。   翠薇甚至还在他的眉宇间,看到一股深深的无奈和不甘。   不过他却是掩饰的极好。   这种感觉,一闪即使。   翠薇看到黑衣男子的身子微微侧了侧,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接着,一个人却是从他前方不远处的地下钻了出来。   正是那位在黑衣男子心中奔跑的白衣人。   而落叶,无论用多么大的力量,始终都是松散纷飞的。   这里只有翠薇和黑衣男子两个人。   却是从哪里传来的脚步声呢?   白衣人笑了笑,没有答话。   但他的手中却是提着一把漆黑的到。   白衣人手中的黑刀,和黑衣男子手中的银剑。   “你终于还是出来了。”   黑衣男子说道。   同时拔出了一柄银白色的长剑。   白衣人轻轻的挥了挥刀。   不紧不慢。   就如那贵妇人的侍女,为其扇扇子一样。   这一幕壮丽的冲击,却是让翠薇有些害怕……   她躲到了松树的后面,想要回家。   但却是又对眼前这奇怪的一幕欲罢不能。   但这白衣人却是每一刀都能以同样的角度,切断同样多的雪花。   这酒不得不令人称奇了!   黑衣男子重重的穿了口气。   可是就在这般轻柔中,翠薇却是看到,在这白衣人每一次的挥刀时,都有十片雪花被斜斜的站短。   从右上至左下,无一例外。   雪花纷扬,毫无规律可寻。   “黑刀若是能切雪,你的银剑自然就能破冰!”   翠薇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   却是引得那白衣人骤然把目光转向了松树之后,定格在了翠薇身上……   两道白气从他的鼻孔中射出,隐没在了风雪中。   “黑刀切雪,银剑该切什么?”   黑衣男子问道。   本来没有报什么希望的他,确实找到了几十两银子,一把镶着金边儿的钥匙,以及一柄天青色的短刀。   翠薇把短刀别再腰间,钥匙装在了袖筒里。   那几十辆银子却是放在怀中,紧紧地抱着……   梦做到这里,翠薇却是被那白衣人的眼神所惊醒。   她不知道这个梦意味这什么……心中虽然惊险,但却仍旧是有股意犹未尽的感觉……   翠薇离开这家阳春面铺子前,却是在其中搜刮了一番。   再不济,也能撕了一页页的当个火引子。   翠薇明明记得,昨天翻开书的任何一页,都是一大段艰难晦涩的文字。   可是现在打开,却变成了一幅画。   可当她走出了十几步之后,却是忽然想到,那本书落在了店中。   想起昨日看书时的古怪,翠薇决定回去带上。   不管有用没用,起码是个玩意儿。   翠薇连忙取出他先前放在袖筒中的钥匙一比对,发现上面的纹饰一模一样。   她连忙跑到镇上去买了一匹马。   骑着马,按图索骥,朝那房子奔去。   或者说,是一副地图。   画中有一座房子。   左上角标记了方位,右下角画着一把钥匙。   这座房子的位置距离那阳春面铺子并不算太远。   这座屋子全部都是用石头砌成的。   典型的西北风格,在中原却是难以见到。   满心欢喜的想要看看那房子用这把钥匙打开后,究竟存放着什么。   当翠薇感到这处房子的时候,她却是又饿又渴……   不但是她,就连她胯下的马也是如此。   却是连大地动都能抵抗的住。   只不过盖成这座房子的石头,是天青色的。   和翠薇腰间的那把短刀的颜色,一模一样。   西北石料多,木料少。   再加上风沙大的缘故,所以有钱人家往往都会选择用石头来盖房子。   每块石头中间,都用混着糯米熬成的浆糊粘连起来。   翠薇走进这条长廊之后,那本怪书却是飘然而起,在她前方一丈远处飘忽不定。   似是在指引。   随即书页反动,流光溢彩。   她拿出钥匙,开门走了进去后看到,这门却是连着一道长廊。   天下间有什么房子会一打开门就看到一条长长的走廊呢?   这房子显然只是一处伪装,只是为了掩盖其中的长廊罢了。   而她睁眼后再观这天地却是也有了极大的不同。   只不过这个“天”字的却是极难理解的圆满……   先前翠薇觉得天就是指这个人间,这个苍穹,是人力不可改变的客观存在。   顿时有无穷尽之文字,涌入翠薇心间。   另其端端的站在原地足足有三个昼夜方才消化了片面。   回过神来后的翠薇,却是举手投足间都有丝丝缕缕出尘的仙气。   此术方位真道,这便是可以“执天睥睨”的工具与媒介,这样的媒介却是有五种。   这五种不同的媒介互相制衡,彼此约束,却是又能够互相催生,以至欣欣向荣。如果洞察和领悟了这五种媒介,则才算的上是真正把“术”掌握的圆满。   但当人想要用这“术”去操控万物之时,却又会发生无穷的杀机。   但书中却是又说让她“执天睥睨”。   天本虚无,却是如何能够去执掌?   这就要用到“术”。   不顾,若是遇上了天发杀机,却是又能如何?   先前翠薇领悟的都是人祸,这般天发杀机,则是天灾。   山崩地裂,水患泛滥,虫灾旱地,风卷地动该如何应对?   这杀机便是一切动荡不安局面的开端。   自古大乱之后得到大治。   在天下大乱,八方不守之时,必定有着王朝与灵修的更替。而这“术”却是让修习之人,在这万变之中有了不变应对的基础。就好像人的天性有灵巧和笨拙之分,不过无论是谁都有自己所擅长的。以擅长为盾板,扬长避短,善于此“术”方能立身自保无虞。   却是想接着昨晚没做完的梦继续。   果不其然,此番天随人愿,竟是真就让他急着坐起了那个梦。   她依旧站在松树后面。   翠薇想着想着,却是以及疲惫不堪,昏昏欲睡……   若是往常,在一个如此陌生的环境中,翠薇说什么也不会让自己数字好。   不过此刻她却是对睡觉渴望了起来。   黑衣男子身子一矮,刀光贴着他的头皮朝后飚射而去。   把数十丈远外的树和雪激荡的一片朦胧。   不过那树枝断裂的声音,翠薇却是听得极为清楚。   不过那白衣人的目光却是已经收了回去。   他反手就是一刀。   这次可不似先前那般悠闲。   他的手中仍旧握着剑。   而白衣人手中的黑刀,却是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的刀去哪里了?”   这一刀,竟是有如此声威!   怪不得这黑衣男子不敢停下……不敢让这白衣人出来。   黑衣男子重新站直了身子。   翠薇不罢休的,接着问道。   “他只能出一刀。”   黑衣男子缓缓的说道。   翠薇问道。   黑衣男子没有说话。   “难道他方才那一刀,却是把自己手中的刀也一起飞出去了?”   黑衣男子却是没有给翠薇任何解释,仍旧自顾自的说道。   这句话可以算得上是回答,也可以算的上是自语。   究竟是什么意思,却是只有黑衣男子自己才知晓。   “一刀?这是什么道理,又是什么刀?”   翠薇很是不解的问道……   “他只能出一刀,而我也只能出一剑。”   电光火石之间,逼杀向前,直至白衣人的咽喉。   剑在空气中穿梭的速度之快,甚至剑周围三寸之内的雪都融化了,变成水,犹如南海的明珠,美人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   将那已是积雪颇深的地面,烫出一个哥哥小孔。   “你这一剑可千万不要失手了。”   翠薇说道。   话音刚落,黑衣男子却是就一剑刺出。   却是无比奋力的压住了剑柄,甚至不惜用上了两只手。   可是那白衣人得喉结,犹如用铁浇筑的一般……却是纹丝不动!   翠薇明明看到,黑衣男子运足了劲气,将手中的银剑都压出了一道弧度!   眼见这那剑尖就要刺激白衣人的咽喉时,这白衣人却是测过了身子。   用自己的喉结,从侧面抵着剑刃,脚下步伐挪移,朝那黑衣男子平移而去。   黑衣男子见状大惊失色!   随即面朝这白衣男子的方向,朝后倒退着。   两人之间的距离,始终只有半剑只要   黑衣男子看着白衣人的侧脸。   可是却依旧没有能抵挡的主那白衣男子分毫。   眼见事不可为!   黑衣男子脚下一定,身形顿时镇住。   就翠薇瞪圆了眼睛时,那白衣人却突然勾起了一抹笑意。   微笑本来是给人一温暖和慰藉的……   但这白衣人的微笑,却是让空气骤然冰凉了许多。   而白衣男子却是正脸朝着翠薇。   翠薇从未见过如此奇妙的功法武技,也不知道这二人究竟是有什么情仇爱恨。   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将其称之为“人”……   整个身子除了眼珠还能够转动,头脑还可以思考以外,其余的部分全都跟灌了铅似的原地凝结。   “我这是怎么了?”   翠薇在心中焦急的问道。   翠薇长而翘的睫毛上都挂了一层白霜。   以至于她想眨眨眼都很是费力。   想用手去将睫毛上的白霜拨弄干净,可是无论把如何,却是都抬不起来臂膀。   他却是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回答翠薇的问题?   一直等到那黑衣男子越推越远,白衣人的目光转到了另一边,被松树挡住之后,翠薇僵硬的身子才慢慢恢复了升级。   翠薇靠着树,急促的喘息着。   她已经发现,只要在这片空间内。   无论是说出口,还是只在心中想,那黑衣男子却是都能听到。   可是这一次,黑衣男子却是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虽然心中已是极为慌乱,但他却仍旧不愿意离开。   靠着树略微休息了片刻,便挣扎着朝前走去。   她想要看看这一黑一白争斗的结果。   也想弄清楚,这两人究竟是身造化孕育出来的,竟是如此于总不同! 第五十八章 无痕,无疆【下】   翠薇走着走着,身子却不由自主的奔跑起来。   她心下大惊。   不知这变故是如何发生的……   只得双脚蹬地,用力停下了脚步。   可是她刚刚稳住了身形,却是听到一阵“咯吱咯吱”的雪地脚步声。   翠薇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这种声音对她来说似曾相识。   人生中总有些记忆是用耳朵和鼻子存下来的。   有时候闻到一段熟悉的气味,或是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就会唤起曾经的一段过往。   而这些却是谁也无法控制,无法预测的。   翠薇站在原地静静的听着这阵脚步声,却是根本先不起来是在何处,何时听到过。   但这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却是让她想起了些陈年旧事。   在她十来岁的时候,翠薇才第一次自己走出了尚书府。   这一次也并不是被长辈允许……而是她偷偷跑出去的。   就和那震北王域鸿州青府的青雪青以及州统府的文琦文一样。   好像少年扬名,日后成器的人,在小时候都有些叛逆的性格。   起码都不会把旁人的意见,长辈的话太当回事。   我行我素若是过了头,未免会变成固步自封,日后再难以存进。   可若是太过于听话,那也难免遇事全无主见。   一辈子只能当个木偶,被人提着线走。   翠薇为何会对脚步声如此敏感呢?   因为偷偷跑出府邸的人,总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踪。   若是暴露了,还不如去找父母哭闹一阵,大大方方的走出去。   翠薇提着鞋,蹑手捏脚的从府内溜出来之后,以为无事的她穿上鞋子却是发出了一阵“咯噔咯噔”的声音。   做贼难免心虚……   何况翠薇还是个孩子。   不过也正因为她还是个孩子,所以很快便忘记了先前的慌乱,带着好心情,蹦蹦跳跳的去前面的长街上看热闹。   走到街口,翠薇就看到那市肆上又一位老人正带这个和她差不多年纪,差不多高矮,差不多胖瘦的少女正在卖艺。   不过差得多的就是那少女破败的穿着,已经愁苦的神情。   少年不知愁滋味。   少女也不知。   少年只会多情,少女向来思春。   哪里有片刻的闲暇去发愁?   像翠薇这般尚书府内的小姐则更是不知道了……   所以她对这少女很是好奇。   少女身旁的老人,在拉着一把三弦琴。   琴的质地很差,弦也有些松,以至于很是跑音。   不过那老人却是眯着眼,摇头晃脑的自我陶醉着。   一副超凡脱俗,浑然不知今夕何夕,人间几何的模样。   和他身边这位满脸都写满了现实的少女,截然相反。   或许也就是这般反差,引得驻足围观的人很多。   翠薇个子小,穿针引线般,左冲右突的从人群中挤到了最前面。   不过这时,那老人却已一曲终了。   他没有立即起身问众人要赏钱,而是把那破破烂烂的三弦琴放倒了一旁,而后转过面去看着身旁的少女,接着又用他粗糙黝黑的大手轻轻拍了拍少女的头。   少女立即起身,拿着一个小竹篮,走向围观的众人。   原来这老人只管拉琴,要赏钱的却是这位少女。   不过这老头儿也当真是好算计……   若是他亲自过来讨赏,或许旁人只会悲叹一句人心不哭,儿女不孝。   还听话不能当饭吃,它买不来白面馒头和大米饭。   所以这样的感慨听得再多却也是无用。   只能让自己心里更加不舒服罢了。   而一个穷苦的少女,却是十有八九能唤起人们的同情心。   如此却是最为明智的选择。   看年龄,老头儿应该不是她的父亲。   或许是爷爷,或许二人只是这般闯江湖卖艺的合作关系。   翠薇却是闹不明白。   不过那老人的手着实不像一个拉琴的……   黝黑的皮肤,还能用每日坐在日头下面卖艺晒的变了色来解释。   可拉琴人的手定然不会过于粗糙。   一双粗糙的手,却是会改变压琴弦的触感。   这样拉出来的曲子,就难免会跑音走调。   不过即便是这少女开口讨赏,但愿意给钱的人却依旧聊聊。   少女拿着篮子走过翠薇面前时,怔怔的看了她一眼。   翠薇虽然年小,但仍旧从她的眼中读出了浓浓的惊羡之意。   或许这是她第一见到和自己生活天差地别的同龄人……   人的比较,向来都是近密远疏。   这少女和翠微虽然不是熟人。   不过而这差不多的年纪,却是在无形之中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翠薇穿着一件淡白色连珠团花锦纹素面偏襟上衣,下衬板岩青色的提花梅竹菊纹样纱绣裙。本来这套衣服,还要披一条豆绿色底刺绣缠枝花烟纱单罗纱才显得完美,不过翠薇走的仓促,却是没来得及……不但如此,就连头饰也没带,只有右手手腕上戴了一只普通的景泰蓝手镯。   可是上面的金银掐丝,却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十分动人。   小孩子都对亮晶晶的东西很感兴趣。   这少女也不例外。   她看了翠薇的脸颊片刻,便把目光转向了她的手腕之上,直勾勾的盯着。   那老头儿看到不知道少女在做什么,只能看她却是懈怠了下来,没有继续去讨赏。   而看客们却是就快要走光了。   老头儿很是焦急的清了清嗓子,却是在有意提醒少女。   少女一听到这声音,顿时浑身一抖,赶忙收起了惊羡的目光,继续换做一脸苦相的朝旁人去哀求讨赏。   但先前的片刻耽误,却是让收入少了极多……   少女拿着篮子回到那老头儿身边,怯生生的将篮子递给他之后,就蹲下了身子,用双手护住了脑袋。   那老头儿朝篮子里瞟了一眼,目光冰冷。   随即抄起三弦琴就朝那少女身上敲打而去。   这少女光顾着护住了头……可后背上却是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   琴弦和她的身体相互击打,传出了一声闷响……   原来,这琴弦就是这么松动的。   翠薇看到这一幕很是气愤。   就在那老头儿正要打第二下的时候,她却是挺身而出,张开双臂,护在了这位少女身前。   老头儿本想伸手将翠薇扒拉到一旁。   但看了看她身上的华贵的穿着,却是犹豫起来。   京畿之地,贵人良多。   随便得罪个人,都够让这老头儿死无葬身之地的。   何况他又不知这翠薇是哪家府邸里的小姐,更是顾忌甚多……思忖良久之后,只得换上了一脸谄媚,对这翠薇轻轻一笑,竟是无比的和蔼可亲!   翠薇仍然记得先前她那凶狠的神情,没想到人变脸却是真的要比翻书还快。   不过他更美想到的是,一个少女的大号青春与身体,却是都比不上一身儿昂贵的衣服……   那少女看到自己身前竟是有人庇护,突然哇的一声打哭了起来。   翠薇也是女孩子,女孩子都是爱哭的。   可她的苦,大多是为了大成自己的目的而撒娇。   却是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这般撕心裂肺的哀嚎……   这样的哭声,怎么会从一个少女身上发出来的?   这是多少年累积的委屈和不甘?   翠薇生在尚书府中,虽然年龄小,但也算的上是心思玲珑,见多识广。   只待片刻就知道了这老头儿为何要当街对这少女动粗。   想必定然是觉得少女卖惨卖的不够,讨来的赏钱太少……   翠薇随即摘下了自己的镯子,朝那篮子里一丢,接着扶起自己身后的少女,牵着她便离开了。   你那老头儿想要阻拦,但一看到竹篮中这之景泰蓝的镯子,却是就喜上眉梢,随她去吧!   这一只镯子,少说也得几十两银子。   而先前那样的少女,只要去一趟偏僻之地,几百年只用一顿饱饭都能领走三四个。   翠薇只顾着拉扯着这位少女超前走着,心中满是愤恨与不平。   走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慢下了步子,对她说起了话。   可是无论翠薇什么,少女却都是低着头,不说话。   直到她问这少女喜欢什么的时候,少女才弱弱的回了两个字“傍晚”。   翠薇很是开心。   一个是因为这少女终于是和自己说了话,二是因为她也十分喜欢傍晚。   翠薇一直都觉得,傍晚的一切都是最美的。   无论多么奇特非常的东西,到了傍晚日暮,都是一般的和谐,富有韵律。   清晨的时候,京畿总是有些太过于仓促与朦胧。   虽透露除了勃勃生机,但总是让人有些不得喘歇的匆忙。   而那正午却是又过于澄澈。   耀眼的阳谷下,滚滚车轮,哒哒马蹄扬起的烟尘都是那么醒目,让翠薇有种一眼便只穷尽的感觉,很是无聊……   而小孩子在午饭过后,总是要睡上一觉。   所以下午的时间,通常都是慵懒的与周公一道神游四方。   待再醒过来时,精神焕发,却是傍晚将至。   这段在夜晚的黑吞噬了人间一切色彩,只留下几点疏星和半轮缺月之前的时光,虽无夜晚那般深邃宁静,但却是令人无比的心驰神往,难以自拔。   朦胧之中又带着澄澈,慵懒之下暗藏生机。   绚丽的夕阳与平淡的人生相结合,一切都是浑然天成般的刚好。   劳累一天的人们,在傍晚时归家,一起的矛盾与痛苦,都能随着红霞的绽放而让人释然。   往常的傍晚,翠薇都是坐在家中,乖乖的吃饭。   不过每当她看到窗外层层叠叠的暮云叆叇,心中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情感在翻滚不休。   这也是她今日定要溜出尚书府的根源所在……   翠薇想要亲眼看到,亲身体会一番这京畿的傍晚。   小孩子向来都是活实话。   喜欢就是喜欢,不舒服就是不舒服。   若是换做个成年人,或许还会长篇大论一番,说什么这傍晚很有禅机,很是剔透空明,能够让人缄默的思考,冥想,以此来提升自我的心境之类的。   但在翠薇心里,只是觉得在这傍晚时分,经历充沛,异常闲适罢了。   她本以为,这少女的想法和她一样。   没想到,这少女却说她喜欢傍晚,是因为傍晚的时候那老头儿就收了摊子,拿着篮子的她讨来的赏钱酒馆里喝酒。   只要一喝酒,他的心情就会变好。   所以这少女却是只用给那老头儿的杯中填酒,却是就此不用担心再会挨打。   翠薇听完少女的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看到少女脚上穿着一双草鞋,却是当即就脱下了自己这双赤晶石色乳烟缎攒珠鞋,和她换了换。   随即却是有找了个僻静的巷子,把自己浑身上下的好衣服,都送给了这位少女,而她却是穿着那位少女破烂不堪的衣裳,看上去就像个小叫花子。   翠薇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改变这少女的坎坷,眼下做的以及是她的极限。   少女走后,翠薇继续四处游逛。   不过那草鞋却甚是磨脚,让她很是难受……   无奈之下,只得脱了扔到路边,赤足朝前走着。   一转身却是就被一位轿夫推倒在了路旁的土堆上,万幸的是这土堆松软,却是没有让她受伤,只不过是看上去更像一个小叫花子了……   翠薇爬起来一看,就看到一定奢华的饺子,被四个身强体壮,筋肉坚实的轿夫抬着朝前走去。   随后停在了一个门口放着四个石狮子的大宅门前。   翠薇不知道这里住的是什么人竟是会在门口摆了四个石狮子……要知道翠薇生活的尚书府,门口也只有两个。   却是还没有这般高大威猛。   况且“四”这数本就不吉……   怎么会摆在大门口呢?   但此刻的翠薇,却是只像找刚刚那位推搡了自己的轿夫算账。   她怒气冲冲的周到前面是,发现那四个轿夫却是都瘫坐在地。   有两个,还拖了上身的短衫。   再强健的体魄。此时却是都无法掩盖住这四人身上的疲惫。   不过能靠卖力气吃饭的人,却是都有一副好身体,和一颗充满了沧桑的心。   看到这一幕,翠薇却是又心软了下来。   她想回去给自己的爹爹讲一讲,这些人活的有多不容易,让爹爹给他们都发点钱花。   可是她却忘记了,自己本就是偷跑出来的。   而且现在她的这身行头,就是亲娘来了都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翠薇微微的叹了口气,心中很是怜悯的转过了身,继续朝市肆的深处走去。   她总觉得越是往里走,或许就越热闹。   虽然这是她第一次来这儿,但翠薇想的倒是的确不错。   她看看到夹到的货郎,攀比着吆喝。   也看到一个大男人,为了挑担里的针线卖出去,不得不笨拙的做着绣活儿来招揽顾客。   几个大姑娘看到后各个都掩嘴轻笑。   她们笑这货郎怎么做着女人家做的行当,可是货郎的心中,却只想这自己还未曾吃上晚饭的妻儿爹娘……   这一切都让翠薇觉得很好玩。   不过这般好玩却是还没有过瘾!   只有等把这热闹看够了,才能算是圆满,这样也算是对得起她如此冒险的一个人偷跑出来。   不一会儿,她还就真看到了一位小叫花子!   那是个小男儿,正蹲在拐角处,看着一个卖红豆团子的店铺不住的咽口水。   翠薇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却是也觉得那热情腾腾的红豆团子很是好吃。   咬一口得先含着!   不能咀嚼,也不能咽下。   要用舌头顶着它不断的在嘴里翻滚,然后仰起脖子,朝空中哈气。   直到把他那滚烫劲儿全都呼出去之后,再闭上嘴巴,使劲嚼几下,最后再咽。   翠薇的娘亲做的红豆团子最是好吃。   每一次见到翠薇这般猴急的吃香,却是都免不了板起脸来说道来她两句。   可翠微却是从来没有听进去过。   依旧用她自己的吃法,虽然这样看上去很是不雅。   “你也想吃那红豆团子?”   小乞丐对这翠薇问道。   翠薇点了点头。   “你是哪里来的,为啥以前都没见过你?”   小男孩儿问道。   他看着翠薇的穿着打扮,却是把她也当成了和自己一样的小叫花子。   这卖艺的有曲设,说书的有讲席。   要饭的也有他们自己的组织。   这小叫花子明显是瞧着翠薇眼生,但一时间又难以判断,因此才会如此问道。   “今天刚来!”   翠薇眼珠一转,说道。   “原来如此!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跟着我天天都能有好吃的!”   这小叫花子一听翠薇是个新人,顿时牛哄哄的指了指自己说道。   翠薇心中虽然想笑,但还是颇为诚恳的点了点头。   “你想吃那红豆团子,我也想吃!不过这次你先在我身后看我是怎么做的,用心记住,多学着点!”   小叫花子说道。   待翠薇答应了之后,这小叫花子却是就径直走向了那卖红头团子的货摊。   却是不由分说的就哭了起来。   嘴里含糊不清的说,自己和妹妹已经饿了两顿了……而后一转眼就撒除了一个投亲不被认反而被赶出来的弥天大谎来。   那卖红豆团子的是一位年纪很大的婆婆。   弓着背,听到这小叫花说的话,却是泪眼婆娑。   随手就用筷子加了三四个送给了他。   小叫花拿到了红豆团子之后,也顾不上道谢,飞也似的拉着翠薇就炮打了偏僻之地。   “你就这般要来了?”   翠薇惊喜的问道。   小叫花没有说话,而是迅速的把一个红豆团子塞进了嘴里。   翠薇看到他和自己吃红豆团子的方法一模一样,只是好奇,这男孩儿这么小的嘴,却是如何能塞的进去一整个红豆团子?!   “给!”   小叫花把吃了一个之后,却是递给了翠薇两个。   “你是新来的,我们头三次半对半平分,但后面你可就得多一份给我!毕竟是我带你入行进门的!”   小叫花说道。   翠薇结果红豆团子,听到这小叫花的话,却是没想到他竟是还如此义气!   但他用那般虚假的故事去骗一个老婆婆,翠薇却还是不敢苟同……   “你就不怕他们发现吗?”   翠薇问道。   “这有什么好怕的?这些摊子日日都摆在这里,而我们则是城南城北的到处流窜。每半个月,这城南的兄弟就和城北的活计掉个个儿。京畿之地,人来人往的,半个月过去了,谁还记得谁啊!”   小叫花笑着说道,却是还有些嘲讽翠薇胆小。   看着两个红豆团子,被小叫花的手一拿,顿时有些发黑,翠薇着实是吃不下去……   不得已,她自己也扯了个谎,说要去上厕所,女娃娃不方便,才离开了这小叫花身边。   走着走着,翠薇却是来到了一座酒家前。   从门口川流不息的人流中,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那个和自己互换了衣服的卖艺少女。   翠薇看到她乖巧的站在桌边,给那老头儿一杯一杯的倒酒。   两人又说有笑,却是丝毫没有了先前的剑拔弩张之感。   翠薇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得在门口来回溜达,时不时的瞄一眼里面。   忽然那少女扬手倒酒的时候,却是闪露了一瞬光芒。   翠薇眼神儿极好!   一下就认出来了那正是自己先前给那老头儿的景泰蓝镯子!   这镯子,按理说那老头儿应该早就卖掉了才对……   怎么会留到现在,还给这少女带呢?   原地踱了几步,翠薇这才恍然大悟!   自己应该是被这俩人联手摆了一道儿!   这少女虽然也挨了打,但却是他们之间早就商量好的骨肉及罢了……   翠薇恼羞成怒!   难道这整个市肆之内,就没有一个单纯的好人?   她在心中如此想到。   就在此刻,那老头儿和少女却是也看到了她。   目光投过来的一瞬,二人的无关却是逐渐的扭曲,从笔尖开始化为了一个漆黑幽深的大洞……   翠薇不敢直视……仿佛看一眼自己的魂魄就要被吸旋进去似的。   可越是这般挣扎,她却是又陷的越深……   翠薇难受的忍不住蹲下大叫了起来,这一下却是把他从回忆中拉扯了出来。   只觉得脑后凉风习习。   扭身一瞧!   一位白衣人正站在自己身后,手握一把漆黑的刀,对着她的颈部穿刺而出。   要不是方才她在回忆中蹲下尖叫,引得此刻的身躯也做出了同样的的反应,那她早就被这一刀了结了性命……   那白衣人眼看自己这一刀不中,脸色却是没有任何变化。   只不过他手中的黑刀,却是逐渐隐去了行迹……   从刀柄到刀尖,一点点的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这一幕,和先前那黑衣男子对战白衣人时一模一样!   翠薇觉得这白衣人会出现在这里,定然是代表这那黑衣人已经死了……   正在她思绪万千之际,手中却是突然多出了一把没有剑鞘的,银色的长剑。 第五十九章 冷雨中的血杜鹃【一】   赵茗茗要比刘睿影整整晚了将近十日才离开那博古楼。   “小姐,我们要去哪里?”   糖炒栗子赶着马车行驶在乐游原上的时候开口问道。   “不知道。”   赵茗茗回答道。   虽然说得很平静。   但依照糖炒栗子对他的了解,赵茗茗一定是生气了。   再不济也是郁闷。   虽然糖炒栗子神经大条,可她对自家小姐的估计却是从来都没有出过任何差错。   “除了乐游原,往上走是震北王域,往下走就又回到了定西王域。”   糖炒栗子说道。   她却是也不着急,轻轻的拉扯着缰绳,让马慢悠悠的走。   但莫名的,心中却是荡漾起一层层郁闷。   糖炒栗子朝后瞥了一眼,看到赵茗茗竟然在玩弄着自己的头发。   将它们卷在指头上,而后又缓缓的松开。   这样却是为了给足赵茗茗思考的时间。   其实赵茗茗根本没有在思考任何。   她的脑子里空空一片。   一想到这这里,糖炒栗子竟然嗤嗤的笑了出来。   不过她也不能否认,刘睿影的确是个很有趣的人。   他的有趣,不是在于幽默风趣,或是见多识广。   糖炒栗子知道自家小姐是个极为重视仪态举止的人。   平日里是决计不会露出这般小女儿的神态。   这一切或许都是因为那刘睿影……   糖炒栗子一笑即收。   接着又偷偷地回头看了一样马车里的赵茗茗。   发现她仍然在玩弄着自己的头发,对她刚才奇怪的举动好似没有注意到一般。   而是在于他几乎什么都不懂,却又偏偏认死理的这股闯进。   别说这人间,就是他们九山的异兽之中,像这般坦诚的存在也是不多见了……   赵茗茗对他感兴趣,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又是你看她张大了嘴,那要么是准备吃东西,要么就是准备打哈欠。   就是把需要张嘴的动作一一排好座次,却是八千里开外,也轮不到这叹气。   糖炒栗子觉得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糖炒栗子忽然叹了口气。   叹完气之后,她却是捂着自己的嘴,一脸不可思议!   要知道糖炒栗子可是从来不会叹气的……   虽然他们很多异兽不知道这个人间的词汇,但做的事却也是一模一样的。   那就是在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就开始四下里到处担心。   好似即将就要天崩地裂一般。   一个人只要开始叹气,那就代表着这个人开始有所操心!   虽然异兽的寿命要比人类长久的多,可是她却还是不愿意把自己的时间放在不知道为了些什么而瞎操心上。   糖炒栗子觉得这一辈子,最可笑的事,就是未雨绸缪……   却是根本不用那么着急。   不过她的小姐却和糖炒栗子截然相反。   赵茗茗虽然看上去温和无比,实际上却是心思很重……   糖炒栗子从来不在乎这些。   不管出什么事,她的背后都有赵茗茗这个大小姐给自己撑腰。   若是真的得她自己顶上去,好起码也得看清弄懂这究竟是什么事才好。   眼神却是有些涣散失焦。   糖炒栗子想的没错,她的确是不知道解下来该去哪。   这种没有任何准备的感觉,令她极为厌恶……   每一件事,都要提前想好三四步,甚至五步才行。   可是这次,却是连小姐都没了主意,糖炒栗子觉得极为反常。   赵茗茗坐在马车里,玩弄着自己的头发。   虽然开启了神智,也可化为人形。   但血脉中的继承却从来都没有过断绝。   那种在山林中的本性,仍旧可以在需要的时候调动起来。   她看到糖炒栗子把车赶的并不快,照这个速度走下去,起码也得要大半个时辰才能赶到博古楼外的景平镇。   于是赵茗茗觉得睡一觉。   异兽和人类不同。   “我睡一下。”   赵茗茗对这糖炒栗子说道。   还未等到糖炒栗子回话。   比如现在,赵茗茗却是想要睡一会儿。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这神智还不如不开化得好……   否则,也不会有这样多的烦心事,搅扰着她不得安宁。   赵茗茗也做了个梦。   她梦到的也是昔日的光景。   昔日赵茗茗在列山家族之中的日子。   玩弄头发的,竟然已经停下。   呼吸也逐渐变得匀称了起来。   她却是如此迅速的,就睡着了……   这少年是族中选拔出来,休息人类武道的精英。   虽然异兽们的体内没有阴阳二极。   但人类的一些招式和身法,却是对他们有着极大的借鉴意义。   那是她刚刚化形之后。   族中和他的同辈人中,出现了一个天才般的少年。   就如那夜间挂在天幕之上,烨烨生光的大星一般。   乍一看上去,正是赵茗茗他们一族原本身上的毛色。   不过却是要更加鲜亮一些。   犹如赤红的朝阳过去后,偏向正午时的阳光。   赵茗茗对这少年的印象,都是他在练刀的时候。   少年手里捂着一把普通的刀。   刀柄处帮着一根黄丝带。   若是遇上个大晴天。   刀锋在炎炎丽日下闪着乌金色的光。   狐族少年虽然不会像人类那样汗如雨下,但这般毒辣的太阳却也让他很是不好受。   这颜色,总是能给赵茗茗一种温暖的感觉,。   他总是在午时练刀。   赵茗茗因此也就在他练刀的时候,有意无意的从那附近走过。   衣服湿了,就会黏黏的粘在后背上。   除了把换一件之外,别无他发。   赵茗茗看得出来,他已经很不舒服了。   时间久了,汗水也会浸透他身上穿着的衣服。   这可不是在异兽本体的时候……   身上的毛发若是湿了,自己抖一抖就能清爽。   继而一拳打到了自己抖动不已的肩膀上。   有好几次,他都想放下刀,去痛痛快快的洗个澡,换一身干爽的衣裳。   可最终他却是打消了这种念头。   因为这狐族少年的肩膀,在不断的扭动着。   手上的刀,却是也因此而微微发抖。   少年低吼了一声。   少年看了看自己刀柄上的黄色丝带。   那是他们这个种族最为高贵的颜色。   他不能对这高贵有任何亵渎,也不能对自己的种族有任何怠慢。   放弃就意味着失败。   族中让他修习人类的武道,定然是为了日后生存发展之大计!   若是连个湿乎乎的衣裳都受不了,却是要如何走进那人间闯荡?   它的色泽本事就能带给每一位族人誓死捍卫的勇气。   赵茗茗被少年前线的低吼声惊的站在一旁呆呆的看着。   眼波流转,不知是情愫还是好奇。   所以他必须高高的举起刀。   握紧刀锋,绝不松手,绝不放下!   这黄色丝带,象征的就是这么一种精神。   赵茗茗感刚刚化形不久,却是对这些人类的事情一点都不了解……   只是觉得这个样子很是好玩,于是便学者对这少年也做了一遍。   少年一看顿时大惊,膝盖一软,扑通就贵了下来。   “大小姐!”   那少年感应到了赵茗茗的存在,却是立即放下了刀,走到她的面前恭恭敬敬的说道。   甚至还弯下腰,学着人类拱手作揖的样子拜了拜。   少年被赵茗茗这么一问,却是也愣住了   才想到赵茗茗却是不懂的这些,而此般理解,也只适用于人间。   他站起来之后,对着赵茗茗很是尴尬的笑了笑,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你这是做什么?”   赵茗茗问道。   她却是不知道,这一副人性的躯体,却是还能做出这般诡异的动作来。   ——————   待又过了许多年,赵茗茗对这天下,尤其是人间与人心有了些了解之后,才渐渐懂得为何当时那少年要把那一根黄丝带送给自己。   不过她仍旧是族中的大小姐。   不过,却是把自己系在刀柄上的那一条黄色丝带截了下来,送给了赵茗茗。   随即,定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那一日,少年第一次没有练刀。   虽然多少也有一些委屈的地方,但对于她所享受的条件和待遇来说,暗些委屈着实有些微不足道。   不信的话,可以从街上随便找来一个人。   如果让这人享受和赵茗茗同等样的待遇,哪怕是让他多受十倍的魏阙,也心甘情愿。   而那少年,却是早就被派往了人间。   就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晓。   赵茗这次从列山中离开,实际上却是临时起意。   窗外正对着一个小池塘。   完完全全都是人类南方的园林构造。   赵茗茗的手中端着一个秀气的骨瓷碗,万里装着的是酸梅汤。   赵茗茗斜倚在一张铺着金丝毡的躺椅上。   虽然五大王域之内还内还未果冬,可是列山之上,却是以及浓绿一片。   房间的窗子半掩着。   虽然族中有不少异兽已经可以运用自己的能力来凝水成冰。   可是赵茗茗总觉得那样做出来的冰不够自然,少了一些大自然的气息。   所以她宁愿登上半个时辰,待那河道中的冰取来之后再说。   而且是熬好后,特意冰镇过的。   整个列山上都已经没有了冰雪。   冰镇这一碗酸梅汤的冰,确实从定西王城的郊外河道里切出来,运过来的。   白面上还接了一层薄薄的褶皱。   却是有些上冻的预兆。   就在这时,赵茗茗却是趴在盆边猛地一吸!   冰块放在一个盆中,赵茗茗伸手,指尖轻点,这一整个冰块,顿时就碎裂开来。   糖炒栗子从赵茗茗的手中接过骨瓷碗,房在盆中的碎冰中。   不一会儿,这一碗刚刚熬好不久的酸梅汤就冷却了下来。   她早已见怪不怪了。   小姐是个很讲究的人。   不但讲究穿和住,也很讲究吃。   这一碗酸梅汤却是全都进入了她的肚子里!   若是有人类在一旁看到如此奇妙壮绝的喝法,定然会啧啧称奇。   但糖炒栗子却是一脸的平静。   这时候的赵茗茗,却是有些骄横。   至少在族中,没人敢对她说一个不字。   只要这位大小姐喜欢,那就什么都好!   这般喝酸梅汤的方法,是用了狐族的天赋神通。   不过这喝酸梅汤的时机,却是赵茗茗一次一次试验出来的。   唯有当着酸梅汤的表皮,微微起了褶皱的时候,才是口感最佳之时!   就算是她想要那中都城里,擎中王刘景浩花园中那棵傲雪侯结的果实,他也不会有任何为难之色。   擎中王刘景浩固然贵为五王之首。   可是他们一族,却也是九山山主之一,天下狐族执牛耳者!   习惯了人身之后的赵茗茗,在族中走动的时候就变得越来越少了。   只有在族中有重要的活动庆典时,才会象征性的露面片刻。   不过好在赵茗茗的父亲,这族长大人也对他的这位千金极为纵容。   就连他的名字,却也是让赵茗茗给起的。   名叫赵泽。   按理说,都是老子给小子起名字。   虽然没有人具体统计过这人究竟有没有狐狸多。   但人肯定是没有九山之中的异兽加起来多。   所以赵茗茗的父亲,向来没有任何顾虑。   喝完了酸梅汤,赵茗茗又坐回了躺椅上。   糖炒栗子蹲着空碗和冰盆送了出去。   “让他们去做就好了!”   赵茗茗却是给他的爹起了名字……   这样的事要是放在人间,却是大不敬之举……   只不过是赵泽,将她这位女儿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罢了。   因为糖炒栗子是她的贴身丫鬟,与之形影不离。   若是如此还需要称呼的,却是就显得生分了……   不过这两人看着是主仆,实际上却是最好的朋友。   赵茗茗看着糖炒栗子的背影说道。   糖炒栗子那会儿还不叫糖炒栗子。   不过赵茗茗也从未喊过她的名字。   言行举止都是老成持重,中规中矩的……   让赵茗茗倍感无聊。   反观这糖炒栗子却就不是如此。   起码赵茗茗在族中,除了糖炒栗子以外,却是没有别人可以交心。   自己的父亲虽然对她百依百顺,可是父女二人在一起时,很少说些体己话。   而且他的父亲,毕竟是组长。   这是让赵茗茗最为喜欢的一点。   她简直不敢想象,若是糖炒栗子不在身边,那这列山上的日子该有多么的难熬。   糖炒栗子只有四分之一的狐族血统。   她极为的活泼跳脱。   对什么事物都有自己独特的一套看法说辞。   并且心直口快,从不遮遮掩掩。   不过按照规矩,糖炒栗子根本没有资格成为赵茗茗的贴会所呢丫鬟。   也不知后来是如何的阴差阳错,却是促成了这一对主仆之间的感情和友谊。   糖炒栗子被赵茗茗叫住之后,便站在门口招了招手。   人类看出身。   异兽讲血统。   其实大抵上,却是都相差不多。   “你在干嘛?”   赵茗茗好奇的问道。   “小姐,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地面很奇怪?”   把手上端着的冰盆,交给了一位侍从。   随即回到房中,一屁股坐在赵茗茗身旁的地下。   低着头,开始在地面上扣扣索索起来。   不但比以前的草丛土地舒服,却是也比青砖硬瓦舒服。   “哪里有奇怪?”   赵茗茗问道。   糖炒栗子说道。   这房中的地面,却都铺着枫树木板。   踩在上面任性极好。   “吹开了就开着吧,这会儿的风最舒服。不过你却是不要再席地而坐了,都已经化形了,就要学着换换规矩!”   赵茗茗对着糖炒栗子说道。   糖炒栗子应了一声,准备去搬个板凳来坐在小姐身旁。   糖炒栗子却是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的盯着地面,挠了挠头。   一阵风吹过,却是把半掩着的窗子吹得打开。   糖炒栗子急忙起身去关窗户,却是被赵茗茗一把拉住了手腕。   糖炒栗子的确是在发呆……   因为她着实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好做。   “那我们干点什么?”   可当她一转过身,却是就吐出自己鲜嫩的小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还顺道的舔了一口自己右手的虎口。   “你坐这里就发呆啊!怎么不做地上你就这么魂不守舍的。”   赵茗茗看着额糖炒栗说道。   糖炒栗子却是笑了起来。   而且这笑,让赵茗茗很是不解。   “你笑什么?”   糖炒栗子问道。   “咱们就不能说说话?”   赵茗茗说道。   赵茗茗想了想,觉得的确也是这么个道理。   干脆和她一起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赵茗茗给糖炒栗子使了个眼色。   赵茗茗终究是忍不住的问道。   “小姐我们成天都带在一起,没有片刻分离。你吃什么,我吃什么。你喝什么,我喝什么。就连看到听到的却也都是一模一样的……你这让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就只能笑了。”   糖炒梨子说道。   其实赵茗茗是很渴望了解外面的。   糖炒栗子也不知小姐为何会这么自相矛盾……   明明想知道都发生了什么新鲜是,但却又蹲着架子,拒人一千里之外的感觉。   糖炒栗子心领神会的走到到房门处,扣上了门锁。   赵茗茗这才把头凑近了问道:   “最近山上可有什么稀罕事?”   糖炒栗子说道。   “他们都做了什么?”   赵茗茗的神色一下就松快了起来,急促的问道。   虽然赵茗茗为人处世极为客气。   可是这般客气之下,却是冰霜一般的寒冷。   这儿天来的全都是些脑子不够用的家伙……尤其是者山那些,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以那般脑筋,半路上左脚拌右脚也能把自己摔个残废……”   赵茗茗说道。   “可不是嘛!”   糖炒栗子附和着说道。   “什么都没做……我只是远远地看了几眼。他们除了死命的往嘴里倒酒之外,却是连筷子都你不会用。”   这糖炒栗子说道。   “就这样也放心让他们出门走这么远的路,者山山主的心也是够大的……”   糖炒栗子有些委屈的说道。   赵茗茗却是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说道:   “你说别人脑筋不行,我看你的脑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们说不利索的是人类语言,我就不信这九山统一的异兽语他们还能说的不够利索连贯!”   “不过我不是交待你,只要来了人,你都去凑凑热闹,上去说几句话摸摸底细?”   赵茗茗接着问道。   “小姐,他们连筷子都不会用……怎么会说话啊,字都是一个一个的往外蹦……”   双方都是化形的异兽,却是不用自己的语言去交流。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糖炒栗子在有意刁难。   “除了这,可还有什么别的有趣之时?”   赵茗茗说道。   糖炒栗子一拍脑门,这才恍然大悟。   她想起来,自己当时对那一众者山的来客一直用人类语言交流,却是也另对方十分的费解……   方才糖炒栗子给他讲的这个故事,却是老早以前发生的事……早就对赵茗茗讲过一次了。   可是只要过一阵子,再拿出来说,赵茗茗就和完全没有听过一般,照旧是觉得精彩有趣!   很多时候,便是这般偶然遇见的人和事,才会让枯燥乏味的生活真正的觉醒。   赵茗茗问道。   赵茗茗很喜欢听这样偶然得来的故事。   不过她却是听完就忘。   野兽凶狠,人念旧情。   在人间世界,会把心狠手辣的二人比作虎豹之徒。   把表里不一的家伙说成人面兽心。   异兽们本就是一个最为独特的存在。   它们凝结着天地的灵气,渗透着自然的精华的同时每个种群却是又有自己独一无二的个特征和血脉。   这些东西,却是踏遍茫茫人海,在天下五大王域之中很难寻找的。   就像一位文道先贤所谓的:“西北有高楼,不为歌者悲,但为知音稀”。   原本不想忘掉的,再有了新的经历替代以后,总是会想要遗忘的。   哪怕是再美好,再悲伤的事与物或人都一样。   其实这就是异兽独特的一个方面。   只要是它们想忘记的事,那就可以遗忘。   彻底的遗忘,这是一种多少人们所羡慕的能力。   赵茗茗说不上是多愁善感。   但也是个变化多端的人……时时多变。   糖炒栗子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敏感又细致入微。   暮暮之年,遥想时过境迁。   前尘往事,只不过旧梦一场,不说也罢。   落英碎散,雪冰雨凉,一转身却是处处皆空。   她们都想要遗忘。   直白率性只是一种演绎的方式,但在内心的隐秘之处,糖炒栗子和她的小姐赵茗茗一样,都有种近乎于苛刻的挑剔……   她们都讨厌无聊。   不然她的观察力,又怎么能捕捉到那于微末之处一瞬间的有趣   她们都喜欢冒险。   她们都向往人间。 第六十章 冷雨中的血杜鹃【二】   你说,外面好看吗?人间却是当真有书里写的那么辽阔?尤其是西北和南方,竟然真的有那么大的差别?都说西北在冰雪覆盖的时候,南方已已然是万紫千红、繁花如锦了。我们这样无趣活着,若是不到人间走一遭开开眼界,那这一辈子才真是白活了……   赵茗茗叹了口气,幽幽的说道。   糖炒栗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的思绪和心宛如话中的梦境似的。   其实她却是要比自己的小姐赵茗茗更加希望能够出去。   无论是西北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还是南方的小桥流水,细雨深巷,他都想要去看看。   赵茗茗问道。   “小姐,你可知道人间有许多关于妖怪化人的故事?”   糖炒栗子忽然说道。   想着想着,却是咧嘴笑了起来。   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还是没能躲得开赵茗茗的眼睛。   “想什么呢?笑的这么甜?”   糖炒栗子嬉笑着说道。   “我们是异兽,可不是什么妖怪。”   赵茗茗有些不满的说道。   “妖怪?妖怪是什么。”   赵茗茗秀美貌轻蹙,不解的说道。   “我也不知道妖怪是什么……不过那些故事大体都是人修炼了能成仙,而动物修炼了,只能成妖。所以这妖怪恐怕就是说我们。”   “小姐真的想听?”   糖炒栗子挤眉弄眼的说道。   “我都问了,还能是假的不成?”   虽然她不知道妖怪这两个字,在人间代表着什么,但听上去就是有些奇怪不舒服的感觉。   “那……人间都有些什么关于妖怪的故事?”   赵茗茗还是没能抵的住自己的好奇心,开口接着问道。   “关于什么?”   赵茗茗却是开始着急起来。   “关于那男女之间的事……”   赵茗茗说道。   “哈哈,关于妖怪的,除了一些抢东西吃人的故事以外,其余的都是关于那……关于……”   糖炒栗子却是突然哽住了,欲言又止。   赵茗茗追进去一看,却是都红到了耳根!   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有谁不喜欢这般遐想呢?   赵茗茗刚想出言戏弄一番糖炒栗子,却是觉得自己若是看了那般故事,说不定会比她表现的更加夸张……   糖炒栗子说道。   却是顿时就羞红了脸。   跑到里屋的床上,一头埋进了枕头里。   糖炒栗子问道。   “让你收拾你就收拾,我去找下我爹!”   赵茗茗说道。   “快起来!收拾下东西!”   赵茗茗忽然说道。   “收拾东西?收拾什么东西,收拾东西干嘛?”   “这间屋子里穿的,用的,统统都要带走。另外再多带点好储存的事物。”   赵茗茗说道。   “全都带走?怕不是得装十几口大箱子……”   随后宛如一阵风般,朝门口飘去。   “要收拾些什么?”   糖炒栗子在赵茗茗即将要走出房门的最后一刻拽住了她的袖子问道。   糖炒栗子一看这小姐如此坚决,只得点了点头,开始收拾了起来。   没想到,糖炒栗子连一个箱子都还没装满,赵茗茗却是就回来了。   “小姐,你……”   糖炒栗子撇了撇嘴说道。   “就算是二十口大箱子,也得全部收拾停当了!”   赵茗茗说道。   赵茗茗开心的说道。   “不收拾了?”   糖炒栗子问道。   糖炒栗子觉得今天的赵茗茗有些反常。   却是不知她心里到底有什么打算。   “不用收拾了!”   糖炒栗子虽然大大咧咧的,可是她却并不是个笨蛋。   “路上”两个字明显是引起了她心里极大的震动。   “小姐,我们……要出门?!”   “不收拾了!不过把这屋子里有些什么,全都等记下来。咱们路上需要了就去买!”   赵茗茗说道。   随即拿出一沓厚厚的银票,丢在桌上。   “老爷,允许了吗?”   糖炒栗子问道。   “他能不允许吗?”   糖炒栗子瞪大了眼睛问道。   “对啊,出门!”   赵茗茗随意的说道。   而后其余的事,自己再去安排不久。   堂堂九山列山山主,去也不是可欺的角色。   不过赵泽却是只对赵茗茗说了一句多余的话。   赵茗茗轻轻的笑了笑说道。   方才丢在桌上的那一沓银票,就是他父亲赵泽给他的。   赵泽心知拗不过自己这个女儿,好不如有什么要求先一口答应了下来。   赵泽看着自己的女儿点头,也是心下稍安。   随即拿出银票递给他,并且还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   这本书没有署名,没有封面。   那就是告诉她,无论去哪,一定都要住在“祥腾客栈。”   如果发生了自己处理不了的危险,也要详尽办法回到“祥腾客栈”。   赵茗茗虽然不知道祥腾客栈是什么,但自己的父亲如此郑重的叮嘱,她却是也记载了心中。   不过按照赵泽本来的计划,却是应当再晚几年才好。   九山中每年都会拍出子弟去人间行走。   一个是为了履行协议,同时也可以算作一次力量。   前半本是关于人间五大王域风土人情的。   后版本是关于这九山与五大王域之间的诸多秘密协定。   以赵茗茗的出身,自然可以了解这其中全部。   无奈之下,赵泽只得给自己的女儿动用了组长特权。   将其补录在了上一批进入人间的列山子弟名册中。   这样的话,也算是给她进入那人间一个合法的身份。   同一批进入人间的九山异兽们,是可以互相照拂的。   可是赵茗茗提出这要出去走走的时候,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上一批已经入那人间数月了,下一批却是还要等上小半年。   “那老家伙让我们轻车简从。就咱们两个人,怎么带得了这么多的东西?所以我才说买就好了!”   赵茗茗摇了摇头说道。   “可是那些东西,小姐能用的惯吗?”   在极度万一的情况下,只要她亮明了自己列山族长之女的身份,按照协定,五王都得出面给予相应的帮助和庇护。   “可是要出门,不更要得收拾东西吗?”   糖炒栗子说道。   “那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糖炒栗子问道。   “现在就走!”   糖炒栗子还是有些担心。   “用的惯用的惯……这些东西不也是买来的?那老家伙说了,在人间最重要的就是钱,只要有了钱,什么都好办!”   赵茗茗说道。   可是只有糖炒栗子才知道,赵茗茗实际上的性格,却是极为慵懒的。   平时若是无事的时候,她能再躺椅上一坐就是一天。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写什么。   赵茗茗说道。   糖炒栗子还是第一次看到小姐这般雷厉风行的样子。   虽然在平时族中活的时候,赵茗茗永远都是雍雅端庄。   她要做的事,必须立马就做,而且不做到不行。   或许上一秒还会因为什么而赌气,可是当下一刻完成了自己的心愿的时候,却是又可以把那些不高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这是赵茗茗第一次出门。   不过坐着坐着,就会睡着。   醒来之后,抻抻胳膊,却是仍旧不起来。   至于赵茗茗的脾气,却是和她的秉性截然相反。   人间那么多,离列山最远的东海和漠南,得走上几个月才能到。   可是最近的人间,下了列山,就是了。   虽然计划的极好。   第一次要离开列山出远门。   而且她没有目的地。   因为她的目的地就是人间。   可当她真正要离开这熟悉的环境时,却又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前一日没有离开的原因,就是因为赵茗茗说她想躺在自己的床上再睡一觉。   因为不知道人间的床会不会有自己的床这么舒服。   但她们俩真正出发的时候,却也是到了第二日傍晚。   女孩子,磨蹭似乎是本能的行为……   安安稳稳的在列山上时,无时无刻都觉得很是无趣,想要寻些新鲜,找点刺激。   凡是不管旁人有多么的跟风,但若是赵茗茗觉得无聊,那就是无聊。   虽然看上去懂事明理又得体她,毕竟还是一位大小姐。   大小姐怎么能没有点大小姐脾气?   实际上异兽们在没有化形之前,哪里睡过床?   这床却也是从人间来的。   不过自己的东西定然就是最好的。   富人若是节俭,那只是看上去如此罢了。   他们不想让穷人们嫉妒,却是又想在富人中标新立异。   所以才会从“节俭”这两个字上寻找突破。   肯定是要有的。   不然的话,不然的话,反而看上去像个假的。   这个世道永远没有借鉴的富人和毫无做派的门阀子弟。   繁星满天。   明月当空。   空气虽然有些冰冷干燥,但对于赵茗茗来说这却并不用在乎。   这些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关起门来有多奢华,却是别人也看不见,不知道。   第二日等她俩从烈山上下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这辆马车虽然朴素,但做工却是极为精致。   赵泽知道自己的女儿第二天才走,命人连夜赶工出来的。   车窗开着。   异兽虽然能够化为人形。   但她们的身体素质,却远非人类可以比拟。   赵茗茗坐在马车里,糖炒栗子坐在马车的前言,驾驭者马。   她在烈山上已经生活了接近一个架子。   现在,像是一个除了笼子的小鸟一样。   虽然从未奋力拍动过翅膀,但依旧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充满了好奇。   糖炒栗子把那马儿赶的飞快。   外面的景色飞也似的倒退。   冬风吹在赵茗茗的脸上,舒服的让她闭起了眼睛。   “好嘞!小姐你坐稳当了!”   糖炒栗子应了一声。   随后一道鞭影闪动,啪的一声清脆想起。   “能不能再快点!”   赵茗茗对这糖炒栗子喊道。   她却是觉得还不够快!   现在她只想离这列山越远越好。   “小姐你看!”   糖炒栗子指着前方说道。   马车的速度顿时又快了好几个台阶。   “哈哈……”   赵茗茗对这窗外洒下一连串的笑声。   “真好看!”   赵茗茗欢喜的说道。   这般景象她们在列山上不知见过了多少次。   赵茗茗顺着糖炒栗子的之间看去。   鹅黄色的圆月挂在天幕的边缘处。   底底的垂着。   “当然啦!他们不见喜欢看月亮,还给月亮写了好多故事,好多诗!”   糖炒栗子说道。   “当真?”   可是观看的地方不同,这赏月的心境却是也截然不同。   “你说,人间的人类也喜欢看月亮吗?”   赵茗茗问道。   “那你就不能再给我讲一次?”   赵茗茗很是不甘心的说道。   接着糖炒栗子,却是把一个人见流传极广的嫦娥奔月的故事又给赵茗茗重新讲了一遍。   赵茗茗眼睛一辆。   “当然啦!以前我都给小姐讲过的,可惜你忘了。”   糖炒栗子说道。   出言试探的问道。   “这故事真有意思……你相信吗?”   赵茗茗问道。   赵茗茗听的入神,却是等糖炒栗子讲完之后许久都没有说话。   “小姐?”   糖炒栗子觉得背后十分的安静。   赵茗茗说道。   “那小姐要信的话,我也信!”   糖炒栗子说道。   “我不信……这都是假的!”   糖炒栗子说道。   “我信!就算那人不叫嫦娥,也肯定是有人做到了这样的事情!人类的想象力虽然丰富,但绝对不是无根无据的,定然是有过类似的事情发生过,才能编出这样奇幻玄妙的故事来!”   糖炒栗子说道。   “主观?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个词?”   赵茗茗惊奇的问道。   人间的月亮就是比列山上的好看!我觉得都圆了许多!   赵茗茗双手托腮说道。   “月亮自古就是这样,哪里有什么变化呢……小姐你这却是太过于主观了!”   “说我主观的人,才是不懂得浪漫!月亮就算是一个,但我看月亮,定然和别人不同。”   赵茗茗接着说道。   “好吧……那我就是一个不浪漫的人。”   糖炒栗子却是不回答。   可是她的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能让自己的小姐,对自己感到吃惊,岂不是一个很美的事情?   却是也没什么为难的地方。   “可是这月亮,明天开始就会一点一点少下去……无论浪不浪漫却是都没有用……”   赵茗茗自语道。   糖炒栗子耸了耸肩说道。   她不知道浪漫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但小姐这么说,自己顺着她不久好了?   这种酸楚之感,就演变为了慌乱……   虽然车床大开。   但赵茗茗仍旧觉得有些憋闷的穿不过气来。   她突然觉得有些遗憾。   继而感到心里发酸。   将头弹出了车床,看了看身后的列山。   糖炒栗子说道。   却是减缓了车速。   赵茗茗没有说话,但却总有种莫名的遗憾笼罩着她。   “我们是不是应该带点东西出门?”   赵茗茗说道。   “小姐后悔了?现在回去拿却也来得及!”   待这人间看遍了,再做回那归人却也来得及。   这人间中的美一处景湮。   同时也会早就出另一处的景生。   若是这般回去,她岂不是会被人笑话?   难为过客,不为归人……   赵茗茗来这人间,本就是想当一回潇洒的过客。   非也。   自以为融入了人间,到临走时却会悄然间的恍然大悟,自己终究只是过客。   走完这人间并不难,可以说很简单。   就好像那月亮,圆缺交替一般。   途中几番波折才能到达终点。   然而回头再看时,风景依然安在?   能有意识地存于这片天地之间,就是极大的幸事,这断然不会是一种巧合。   凡是若不是巧合,那必是恩泽或回馈。   每一个异兽都深知这个道理。   正如赵泽说的那样,有钱就好。   可究竟只是在路途中走马观花一趟,匆匆而别过,还是应该认真的看看这一路上的鸟语花香?   不管是人类,还是异兽   这一夜的奔驰,两人不但没有瞌睡,反而愈发的神采奕奕。   这在路上的感觉就好像是一种魔咒。   一旦中了这道魔咒,却是就再也无法脱身。   赵茗茗也知道。   但她的肚子却突然饿了起来。   随着鸡叫声响起,天也亮堂了起来。   “小姐,这不是鸡叫!”   糖炒栗子大笑着说道。   “那这是什么吗?听着倒是有点像鸽子……”   赵茗茗听到了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还有鸡是这样叫的,真是奇怪……”   赵茗茗说道。   “我的肚子?我的肚子怎么会这样叫……”   赵茗茗不相信。   她从来都没有挨过饿。   赵茗茗说道。   “不是鸡,也不是鸽子,却是小姐你自己的肚子!”   糖炒栗子拍了拍自己的小肚皮说道。   “那应该的确是饿了……有什么吃的吗?”   赵茗茗问道。   “小姐你想吃什么?”   一个没有饿过的人,怎么会知道肚子在饿的时候会这样咕噜咕噜叫唤?   “因为小姐你饿了……”   糖炒栗子话音未落,却是自己的肚子也叫了起来。   身子朝车厢后面坦然下去。   她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   “这玩意儿,除了回家之外,估计就只有各大王城才能吃上。”   糖炒栗子问道。   “我想吃点心,最好是五凤挂珠酥!”   赵茗茗说道。   回家是决计不可能的。   就算再饿也不回家。   何况她还有很多的银票。   糖炒栗子说道。   “离最近的王城有多远?是什么?”   赵茗茗问道。   “那等到了定西王城,咱们却也不用吃了。”   赵茗茗说道。   “小姐这是为何?”   却是也根本用不着回家。   “最近的是定西王域的定西王城,不过距离我们现在的位置,怕是还得走上个几天几夜……”   糖炒栗子说道。   “在列山上怎么没有发现,小姐你还有这般本事?”   糖炒栗子说道。   “什么本事?饿死自己的本事?我有,你也有!”   糖炒栗子扭过身子问道。   “因为咱们早就饿死了……记得在饿死前写个字条。那些人类若是发现了我们的身体,看在这车里还有这么多银票的份上,能替我俩收个尸就好了。”   赵茗茗说道。   赵茗茗当即默然。   她却是也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的就变得活泼起来,还说了这么多话。   不过她却是转瞬间就想通了。   赵茗茗说道。   “咱们定然是不会让自己饿死的……我会所的本事是小姐你编故事和说这俏皮话的本事!”   糖炒栗子说道。   毕竟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无论是谁,都有这么一道坎。   “四下就近里可有什么吃饭的地方?”   毕竟这是刚出门。   无论是身体,思维,还是心灵,都需要一个释放和适应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里,无论多夸张却也是无妨。   糖炒栗子说道。   “你说的是什么饭?”   赵茗茗问道。   赵茗茗问道。   却是把语气和心境略微收敛了一点。   “现在肯定是没有的……起的再早的人类,也是跟着鸡叫声才起来。现在鸡叫才刚刚过去。他们总得起床收拾一番吧?而后却是再引火做饭。要等到饭熟了,起码也得一两个时辰之后。”   赵茗茗摆了摆手说道。   虽然临出发的前一日,她曾叮嘱糖炒栗子多带些吃的。   不过自从她的父亲,赵茗茗口中的老家伙给了他极多的银票之后,赵茗茗却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什么都不带。   “我说的就是小姐平日里吃的饭啊?”   糖炒栗子说道。   “别了别了,随便找点什么吃就好!”   糖炒栗子使劲抽动着鼻子说道。   “什么味道?”   赵茗茗很是迫切的问道。   就这般赤手空拳的下了列山。   现在想想,哪怕是装上一块肉干,也比没有强啊!   “小姐,我好想闻到了些味道。”   赵茗茗扒着糖炒栗子的肩头接着问道。   自己却也开始闻了起来。   异兽化形虽然看着和人类一模一样。   “香味!”   糖炒栗子说道。   “是肉香吗?”   “在那个方向,咱们快走!”   她素手一扬,纤细的手指指向一个方位说道。   马车一路飞驰,又前行了十几里路,糖炒栗子却是把缰绳一紧。   但血脉中的天赋却仍旧能完全的保留下来。   “不是肉香……不顾的确是很想啊!”   赵茗茗随即也闻到了这股香味。   赵茗茗朝她的肩头一拍说道。   “那……咱们过去?”   糖炒栗子问道。   “小姐,那边有人……好多人……”   糖炒栗子紧张的说道。   “你怕什么!咱们也是人!谁都看不出来!”   “当然要过去了!现在我们这两个“人”饿肚子了,和他们一样,都是要吃东西的!”   赵茗茗说道。   只不过说道那个“人”字是,略微磕巴了一下。   但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吃的,有钱就能买来吃的,这一点决计错不了。 第六十一章 冷雨中的血杜鹃【三】   “不过小姐……我们若是去吃饭,就得和他们交流。万一……”   别看糖炒栗子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可是真要让她这般往前冲,心中已经不是在担心什么万一了,而是有一万个不情愿,   这不情愿,无非是因为她胆量不够,把握不足罢了。   “万一什么?”   赵茗茗问道。   她当然知道糖炒栗子在担心些什么。   这样问,无非是让她大大方方的说出来。   说出自己的担心,承认自己的怯懦,虽然是一个比较残忍的方式。   不过当最后一个字出口之后,就会觉得一阵没来由的轻松。   赵茗茗反问道。   糖炒栗子沉默不语,片刻后却是开口说道:   “我只是听说,人类的情感太复杂了……我们很难去分辨,万一吃亏上当了怎么办……”   “他们都是人类……而且都是男人……万一把我们俩……”   糖炒栗子磕磕绊绊的说道。   “万一把我们吃了?我只见过异兽吃人,你可见过人吃异兽?”   不过只要是这片天地中的生灵,那在刚刚诞生的时候,都是一头雾水,没有神智,没有认知。   人类中刚出生的婴孩,却是还不如异兽。   可是作为一个生灵,选择清醒的认知这个世界的意义又在哪里?   这句话,却是让赵茗茗也哑口无言。   她不能否认人类情感的复杂性。   至少要比异兽之间的相处之道难的多。   这一切只取决于人类是否接受而已。   人间比九山广博,也比九山繁盛。   人类能做的选择,自然也比异兽们多很多。   或许只是因为不想死,所以才持着这般简单的道理努力活下去而已。   赵茗茗曾经在书里看到过,说人类和异兽最大的却别就在于,人类好像总是不停地在思考,这种思考或是在寻求某种事物的答案,某件事情的解决办法,亦或是某人的青睐有加。   不过凡尘中的问题却不单单是能用思考来解决的,人类说的真理往往只是对自我的诡辩。听上去近似风言风语,胡说八道的诡辩,有可能却隐藏着大智慧。   但意识却是一种更高级的追求。   本能并不会让异兽们去做出选择,或是思考身意义。   但让赵茗茗不理解的是,人类似乎很喜欢去对一件事情追根求底。   人类可以遵循本我的意识而存在生活,可是异兽们更多的却是依仗着自己的本能。   不能和意识还是有高低之分的。   本能只有困了睡觉,吃饱不饿等等基础的事项。   但遇上了风雨雷电等等人力不可及之事,却是又把希望寄托在了神庙里的一尊尊泥巴人像身上。   这岂不是很可笑的事情?   赵茗茗在一开始页数如此觉得。   即便没有做到,也要以自己的判断力,去下一个自以为是的定义。   就好像乞丐就一定是好吃懒做,富家翁一定都是勤恳耐劳。   这些平常人,平常事,还能勉强道一句大抵如此。   事事不顺心,事事不顺利,那就继续做下一件事。   直到碰上一件顺心的为止。   无可救药的时候,去往神庙里祈求当做一种支柱和寄托。   不过当她的意识更加深刻的时候,反过头来一向,却又觉得可笑的其实是自己……   这般看似的不合理,实际上才是人间的常态。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种的不合理,人类才会乐观坚强的努力生活下去。   但无数次犯下错误,又无数次的去改正甚至重来。   这岂不就是满满足自身欲望,祈求万事如意的必经之路?   这么一想,赵茗茗甚至觉得人类其实不是知道与异兽相对应的那些生灵。   没有满足的时候,欲望驱使这精神与身体不断的向前进。   虽然这样往往会发生相同的错误。   这些错误总是在大循环中千差万别。   或者说只有拥有了这样的状态的,便能称之为人类。   糖炒栗子觉得人类不好,不善良。   其实人类本就不是为了善良或神圣而存在的生灵。   人类是指一种生存或生活的状态。   期望破灭,祈求祈祷,哭诉挣扎,苦苦寻觅。   人类正是这般状态周而复始的回旋激荡。   人类知识对拥有这种状态的生灵的统称罢了。   只要任何生灵能够达到这一状态,便可以称之为人类。   赵茗茗知道自己现在还不是一个合格的人类。   异兽总是自诩清高。   可澄澈事物不是如此。   浑浊的事物也未必如此。   不但不害怕,还很是雄心勃勃。   她要把“人类”这种状态修至大圆满。   做一个彻头彻尾,最合格的“人类”。   但眼前这片熙熙攘攘之中,又有几人是合格的?   谁有说不清楚。   所以赵茗茗不怕。   她所追求的:“人类”并不是这般外姓或生活习性。   而是一种复杂蓬勃的感情观,选择权,认知力。   这些东西,带在列山中一辈子,却是也学不到。   这些话要是说出来,一定会早到九山中异兽们的反对。   冲动的,说不定还会在背后说赵茗茗的这般想法真是数典忘祖……   但只有赵茗茗自己清楚。   毕竟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已是足够的聪明。   糖炒栗子神色紧张,目光游移的看着前方。   她的心里很慌。   只能在现实中,一点一滴的积累起来。   哪怕吃点亏却也是无妨。   至于那上当受骗,赵茗茗却是从来都没有想过……   赵茗茗皱了皱眉,一把拉着糖炒栗子的手腕,朝前走去。   但市集上密密麻麻的人流,却是让她俩走的很慢……   “小姐,这里挤的人,好难受……”   赵茗茗在她身边都感觉到一股浓厚的不安气息。   何况眼前这似乎只是个市集,并不是吃饭的地方。   “跟我来!”   赵茗茗自语道。   她的鼻翼微微翕动了几下。   似乎是寻着了什么似的,奔着一个方向径直走去。   其实人流虽然密集,但还远远未到糖炒栗子说的这般地步。   赵茗茗知道她只是自己的内心作祟,却是也不理会。   “好像是那边!”   每张桌子都配了四条长凳。   每个长凳上可以做两个人。   一口缺了一只锅耳的铸铁大锅放在灶台上。   不一会。   出现在赵茗茗和糖炒栗子眼前的是一个面摊。   几张油不拉几的桌子摆在一个简陋的灶台后面。   赵茗茗笃定的说道。   “小姐说得对!先前的想起就是这个味道!”   糖炒栗子半个身都站在赵茗茗的身后,不过她的脑袋却是从赵茗茗的右肩处探出来,闻了闻说道。   里面的汤汁正在剧烈的翻滚着。   赵茗茗走到近前,用手微微的扇了扇这汤汁翻滚时扬起的热气。   “就是这里!”   摊主老李抬头看了看这二人,随后回答道。   只不过他的目光,却有些狐疑。   不知这两位穿着金贵,打扮娇嫩的姑娘,怎么会到自己的摊子上来问话。   “这是什么吃的?”   赵茗茗问道。   “豆腐面!”   她知道什么是豆腐。   但这豆腐面,却着实没有过任何耳闻。   赵茗茗第一此吃豆腐,是在刚刚化形的时候。   “小姐,什么事豆腐面?”   糖炒栗子问道。   赵茗茗却是也摇了摇头。   后来才知道,这豆腐却是也分地区。   她吃的那种豆腐,感觉已然嫩滑无比,但相较于南方而言,却还是有些老。   真正的嫩滑的豆腐,却是要比荷花更加娇贵,纱绸更加丝滑。   她对这白白嫩嫩的豆腐块,很是好奇。   吃到嘴里滑滑的,根本不用咀嚼,一口就能咽下去。   为此,赵茗茗还特意去了解过这人间的豆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化形久了,却也一步步的贴近“人类”这种状态。   每餐饭少不了油盐烟火。   但唯有这豆腐,生着的时候切成块就可以伴着吃。   不过这豆腐却是有个别的吃食都没有的好处。   那就是无论生熟,都可以入口。   虽然异兽们并不在意这一点。   待吃完了,下面的豆腐却是也已经入味。   和赵茗茗这种简单的吃法想必,她的父亲赵泽却是个吃豆腐的大行家。   不过和赵茗茗一样,他也喜欢吃拌过的豆腐,但却是用韭叶,而不是青葱。   至于拌什么,却是各有各的喜好。   赵茗茗最喜欢的是一小段儿青葱,而后再加两勺秋油,少许醋。   放入已经切好的豆腐块中轻轻一翻,把底下饱蘸了汤料的翻到上面来先吃。   还能让这豆腐的表面稍稍变得坚硬些,吃起来口感更有弹性与韧劲。   却也是不能烫的太久。   若是全然烫熟了,不仅豆腐稚嫩的口感会消失,表皮更是难以避免的起了褶子……   每次吃前,还要吩咐厨子用滚水略微烫一遍。   因为豆腐从山下的人间运到这列山上,难免沾染了不少土味。   这么一烫,却是就将其中的土味尽皆除去。   这韭叶也同豆腐一般的处理,入水一滚之后即刻捞出。   放置半温时候,再撒上一层盐花,滴几滴老酒。   待全凉时,便已腌制入味。   看上去就有些难过,更不用说吃到嘴里了。   春夏交替之时,初春刚过之时的韭叶,是为追加。   这是的韭菜叶,香嫩无比,芽叶并发,却是要比才露尖尖角的细荷还要倩碧几分。   不过这里的豆腐却不是拌的,而是烧的。   烧豆腐有的需要用油先煎过,有的却是干烧,不放油。   赵茗茗看到这摊主老李将都府切成一寸宽厚的方块,随后往一口平锅中倒了少许菜油,接着用筷子把一块块切好的豆腐放在了上面。   只需将这韭菜叶切成碎末之后撒入豆腐中,便可使用了。   一口下去,满满的都是春天。   即便平日里总是伤春悲秋,哀叹白驹过隙的人,却也是无比的渴望这春停留的多一些时日,或是明年的春,来的早一点。   摊主是个憨厚的中年男子。   回答赵茗茗的文化时,显得有些紧张。   空着的左手一直扶在后脑勺上,揪着头发。   “你这是要油炸?”   赵茗茗问道。   “不,这是油煎。油炸的话,这油起码得没过都豆腐块才行。这里的人口味淡,再加上豆腐不吃油,更何况我这里是小本生意……放那么多油,我也用不起。”   这也是她头一回看人做饭。   在列山上的时候,她自己连一个果皮都没削过。   乍一看这活色生香的煎豆腐,却是性质极高。   却是连头都不敢抬起。   “不吃油?什么意思?”   赵茗茗从来没有听过这个词。   赵茗茗又问道。   “面就是面啊……你要吃几两,说给我。然后现切现煮。”   摊主指了指旁边那口汤汁翻滚的铸铁大国说道。   “就是……这豆腐它不太喜欢油。只需要一点点,让它不要粘锅就好。而且只能稍微煎一会儿,时间长了,就会老,表皮上结了一个硬壳子,吃到嘴里棱角分明,一点豆腐的感觉都没有。”   摊主说道。   “那面呢?”   “老李!没看出你还有这般桃花运?这么美的一位姑娘,竟然口口声声的说要吃你豆腐?你可不得给人家吃?”   一人说道。   赵茗茗歪头听着。   “我不要吃面呢,我就想吃你的豆腐!”   赵茗茗摇了摇头,指着平锅中已经快要煎好出锅的豆腐说道。   话音刚落,摊主身后的几位食客却是轰然大笑起来。   “这有什么好笑?你们不也在吃豆腐吗?为何我吃却是就要如此,难道这豆腐你们吃得,我就吃不得?”   赵茗茗说道。   她却是有些愠怒。   这几人的笑脸映入眼中,但她却是不知他们究竟为何发笑。   听起来好似是因为自己想要吃豆腐……   不过这摊子摆在这里,做豆腐不就是用来吃的?   随即递过去一章银票。   “一万两?!”   摊主老李不知糖炒栗子给的是什么。   毕竟刚出门不久,这身上的大小姐脾气还未能完全压制下来。   “我们小姐要吃这豆腐,你只管做就是了!”   糖炒栗子拉了拉赵茗茗的袖口,超前站了一步对着摊主老李老李说道。   哪里知道这一万两却是把这整个市集上的东西加起来都是绰绰有余?   “二位小姐,我这里……一碗面才只要八个大钱。您若是光吃豆腐,收您三个就够了。可是这一万两……在下根本拿找不开啊!”   摊主老李说道。   待结果之后,发现竟是一张面值一万两的银票,差点手一抖,掉进油锅里和豆腐一并煎了。   糖炒栗子被摊主老李的这一嗓子惊叹吓的一哆嗦……   她们俩对钱都没有什么概念……   连带着后方吃面的人,却是都举着筷子,凑近了看。   筷子上的汤汁顺着筷子头滴下来,落在裤子上,也浑然不觉。   “小姐……”   随即把银票还给了糖炒栗子。   可是他的手,却是不停地摩挲着这张银票。   眼睛始终盯在一万那两个字上,根本拔不出来。   “我们身上内有带多余的大钱。只有这银票……您看该怎么办?”   赵茗茗问道。   “要不……二位就别吃了吧……”   糖炒栗子刚想说话,却是就看到了赵茗茗的示意,闭上了嘴巴。   赵茗茗虽然也不知道这大钱是什么,一万两究竟有多少。   但从这摊主老李和后面食客们的表现,她知道这一万两应该很值钱。   当下唯一的办法,却是就让她俩离开。   只要赵茗茗和糖炒栗子不吃,那便也不会给钱。   所以只需要这两人离开,这死结自然就解开了。   摊主老李挠了挠头说道。   他对这一万两的银票,的确是束手无策。   而面对这两个看上去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却是又不忍心欺骗。   静静的看着这位摊主老李。   却是把这位憨厚的中年人,重新看的不好意思,低下头去。   “哈哈……”   “可是我们很饿……”   糖炒栗子小声说道。   赵茗茗一言不发。   先前还喧嚣万分的市集,骤然安静了下去。   “这肯定比你定的价高!”   赵茗茗从糖炒栗子的手中抽出了银票,伸到摊主老李的面前晃了晃说道。   赵茗茗看着看着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当真是沉鱼落雁,冰开雪融……   除了摊主老李低着头以外,其余的人们全都已然呆住了。   摊主老李再度点了点头。   “给你!不用找!一碗煎豆腐,一碗豆腐面!”   赵茗茗说道。   摊主老李看到后,点了点头。   “那既然比你的价高,所以我们不算是吃白食的对吗?”   赵茗茗接着问道。   糖炒栗子对赵茗茗耳语道。   赵茗茗却是淡淡一笑,并不言语。   她看到那摊主老李却是还盯着案板上的银票发呆,不由得出言催促道:   把银票往案板上一拍。   随即拉着糖炒栗子绕过灶台和摊主老李,到后方寻了一处空座头。   “小姐,我们好像吃亏了……”   “二位小姐出家一万两吃本摊的煎豆腐一碗,豆腐面一碗!”   摊主老李虽不是武修。   但这一声吆喝可着实算得上是气壮山河!   “煎豆腐?下面?!”   摊主老李闻声仿佛刚刚回过神来。   随即把案板上的这张面值一万两的银票收起,手上的筷子往那平锅的锅沿上一磕!   对面摊位的摊主老李有些酸涩的说道。   “你看看,你看看!货真价实的一万两银票!不瞒各位说,我老李虽然连一百两的家底都没有。但早年间也算是有见识的人!这一万两的银票,也有那眼福见过几次,手福摸过几次。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是刚刚一接手,这感觉顿时就回来了!我就知道,决计错不了!您在看看这两位小姐,这容貌风范,举止打扮,哪一点不是那……那……那大家闺秀的样子?决计不会骗人的!”   摊主老李老李激动的说道。   引得整个市集上的人,摩肩接踵,纷至沓来。   都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来头的大小姐,竟然花一万两,只为了吃这老李的一碗煎豆腐和豆腐面。   “莫不是在吹牛打屁!”   但小姐是什么人?   怎能让你如此不知避讳的吆喝?!   摊主老李一遍应付着周遭人羡慕的眼光和说辞,手上却是不紧不慢的煎好了一碗豆腐。   “小姐,这人类好像是把我们俩当成他摊子的招牌了!”   糖炒栗子噘着嘴说道。   她自己倒是没有什么……   虽然笑容依旧憨厚。   可是却再也不会低下头去。   腰杆也挺直了许多。   “这位小姐,您趁热吃!”   摊主老李笑着说道。   赵茗茗这会儿看着他,他却是没有了人好羞怯。   糖炒栗子问道。   “是不是和刚才全然不同?”   赵茗茗说道。   “你看这摊主。”   赵茗茗用筷子夹了一块豆腐放入口中后,对糖炒栗子说道。   “怎么了小姐?”   赵茗茗说道。   “啊?小姐怎么知道的?一万两银子都能做什么?”   糖炒栗子问道。   “没错……好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糖炒栗子说道。   “我现在知道一万两银子究竟有多值钱了!以后可不能再出手这么大方!”   糖炒栗子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道。   她的面也上来了。   所谓豆腐面,无非是煮好的面,上面铺上一层煎豆腐罢了。   “一万两银子,所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性格却是又能左右一个人的命运。如此说来,岂不是一万两银子,把一个人彻头彻尾,从头头到尾的都改变了?你说它值不值钱!”   赵茗茗说道。   “嘶……小姐这么一说,倒的确是如此!一万两着实是太值钱了……”   糖炒栗子吸溜吸溜的吃着面条。   一不小心,却是把一地汤汁迸溅到了赵茗茗的脸上。   赵茗茗正待要用手绢擦去,面前却伸来了一只清瘦白皙的手。   并没有什么新奇的花样。   豆腐和面两种食物,放在一起,可不就是豆腐面?   赵茗茗却是觉得自己有些想得太多,用人自扰了……   赵茗茗并没有结果他的手绢。   她掏出自己的轻轻擦拭了脸上的痕迹后开口问道。   “却是在下唐突了……我只是看小姐好似出门不久,而在下却是走南闯北,历练甚多,或许能与小姐把这地面儿上的事说道一二。”   修长的指上,放着一个叠成长条状的手绢。   她抬头一看,却是以为头戴纶巾,身着青衫的青年男子。   “有何事?”   先前没有接过手绢,这青年人倒还是能够理解……   毕竟女子多矜持。   若是上来就拿,反倒会让他觉得有些不对。   此人说道。   “不用。”   赵茗茗冷冷的说道。   赵茗茗又吃了一块豆腐后说道。   “小姐若是需要换钱,在下倒是知道一个高明的去处,毛遂自荐,愿为小姐打个前站!”   此人一听赵茗茗接话,顿时觉得有门儿!   “小姐可知,这万两银票虽然宝贵,可真正用起来却是极为不便。”   此人轻笑了一下,随即开口说道。   “知道。”   “我就是这么一万两一碗豆腐的吃过去,却是也足够了!你觉得我需要换钱吗?”   赵茗茗伸手往糖炒栗子的怀中一掏,随即把所有的银票都拿了出来,放在桌上说道。   这一沓银票,每一张都面值万两。   摞起来,却是比吃豆腐面的碗还要高上去几寸。 第六十二章 冷雨中的血杜鹃【四】   众人看到赵茗茗竟是拿出了这么厚一摞银票,顿时议论纷纷。   出门在外,财不外漏,这是起码的道理和规矩。   赵茗茗如此高调行事,要么是身有依仗,无所畏惧,要么就是脑袋里缺根弦,犯傻。   那位上前搭话的青年文士,看到眼前这一幕,却是知道自己已是没话说了。   与其继续待着尴尬,不如趁早自己走了了事。   “面好吃吗?”   赵茗茗问道。   先前她只专心于自己的豆腐。   不过耳边传来的一阵阵吸溜吸溜的吃面条的声音,却是让她心里痒痒的。   “小姐,好吃!”   吃饱是第一位,便宜是第二位。   说白了,就是图个经济实惠。   这豆腐面装在一个粗瓷大海碗里。   糖炒栗子的两腮鼓鼓的。   这话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说道。   在这种地方吃东西,没人会注重什么口味。   赵茗茗嚼着一块豆腐,看着糖炒栗子吃的如此投入的样子,心中暗暗想到。   “小姐你要不要尝一尝?”   糖炒栗子感觉到了赵茗茗的目光,把碗朝她那里推了推问道。   大到却是足够把糖炒栗子的脸都放进去。   所以她虽然闷头猛吃了许多时候,但这碗里的面,却是没见少下去太多……   “真有这么好吃?”   就连糖炒栗子跟着赵茗茗这么久,却也是锦衣玉食习惯了。   不过赵茗茗看到糖炒栗子却是如此挂赞这碗豆腐面,她的心里也是有了些波澜。   终于,伸出了手中的筷子,挑起了一根面条放进嘴里。   这样粗糙的餐具。   如此简单的面条。   若是出现在列山上,赵茗茗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实际上,她俩只是从未吃过这样的东西,觉得新鲜罢了。   “可否再上一碗?”   赵茗茗对这摊主老李说道。   “的确是……很好吃!”   赵茗茗说道。   摊主老李的手艺固然不差,但着实也不配让赵茗茗和糖炒栗子这般赞美。   “小姐也觉得好吃对吗?”   糖炒栗子问道。   “的确是……新鲜的紧!”   “好的小姐,您稍等!”   摊主老李转过身来应了一句。   随即就准备继续下面。   明明就是普通的豆腐和面条,又不是肉鱼之物,哪里算得上什么新鲜不新鲜……   “这位小姐真是行家!”   摊主老李背对着二人说道。   赵茗茗说道。   “新鲜?”   糖炒栗子问道。   但这般在此地被这摊主老李如此一说,却是让她有截然不同的感觉。   心中顿时欣喜了起来。   而她嘴里说的什么随便之词,无非是客套的谦虚罢了。   “我只是随口一说。”   赵茗茗轻轻笑着说道。   这样的夸奖,她在列山上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摊主老李接着说道。   “面也是每日新和的?”   赵茗茗问道。   “不,不是随便一说!您一定是吃出来了!”   摊主老李很是严肃的说道。   “我的豆腐,都是每日凌晨时分,选用最好的黄豆做成的。所以只有这么多,卖完就收摊。”   赵茗茗问道。   “那就拿回去自己当饭吃,却是不能再卖了。”   摊主老李摇着头说道。   “这是自然!基本上就购买一个半时辰左右的。最多卖上两个时辰。”   摊主老李说道。   “若是两个时辰没有卖完呢?”   摊主老李说道。   赵茗茗被这番话微微一怔。   她却是没有想到,一个卖豆腐面的小小摊贩,也能有如此高深的觉悟。   “为何不再卖了?多卖不是能多赚钱吗?”   赵茗茗问道。   “时间长了,这面也硬了,豆腐也不新鲜了……能吃是能吃,但却是不好吃了……我这小摊子虽然上不得什么台面儿,但这事儿无论大小,却是都不该马虎!”   糖炒栗子问道。   “嘿!这还真没算过……我这摊子,也算得上是云游四方。早年我学成这手艺之后,师父给我的。那会儿走到哪卖到哪。”   摊主老李说道。   难道这就是人间吗?   在不起眼的普通平凡人,背后或许都拥有着些让人惊讶的段落。   “你在这里卖面多久了?”   看来是这摊主老李有意为之。   赵茗茗看着面上厚厚的一层豆腐,对这摊主老李笑着点了点头,以示感谢。   摊主老李憨憨一笑,却是从旁边拉来了一条板凳,坐在了灶台后面。   赵茗茗刚要的一碗豆腐面却是以及下好了。   摊主老李端来放在她的面前。   赵茗茗看到这一碗却是多了许多豆腐!   摊主老李说道。   “为何?这里有什么好处?”   赵茗茗不解的问道。   “那来这里也是路过?”   赵茗茗问道。   “不,这里算是安稳下来了。”   “二位小姐可是不知……老李的这么手艺,原先可是在那定西王城里都算作独一份儿的!”   旁人听到赵茗茗对这感兴趣,却是出言说道。   摊主老李听到此言,竟是连连摆手,示意那人不要再说。   让一个云游四方的人能够想要安稳的地方,定然是有它独特之处的。   “主要是这里的水好。做豆腐和酿酒一样。除了黄豆的质量以外,最重要的就是水。黄豆可以挑拣,但水只能去不同的地方一次一次的尝试才能知道。”   摊主老李说道。   在这般好处之下,哪里是摊主老李摆摆手就能阻止的了的。   他说这定西王城,当然是定西王域里拔头筹的大城。   上到定西王霍望,下到市井里,却是都能人如林中之木,英才辈出。   可旁人哪里管的上这许多?   如此一来,即能够和赵茗茗说上几句话,还显得自己博学。   说不定,她听着听着一高兴,也赏了自己一万两也说不定!   就是白水煮面,没有不撒一点盐花儿,也不见一颗油星儿。   煮好之后捞进碗里,分干汤两种。   干素面,没有面汤。   早些年,有两个隔壁的档口。   一家卖素面,一家卖豆腐。   什么是素面呢?   因为桌上有辣酱和醋。   朝这面汤里一家,却又是能够吃的滋滋有味。   不比那带着浇头面码臊子的差多少!   自个儿买了之后带回家去,做好了浇头面码臊子什么的倒上去拌着吃。   汤面就是碗中多了一勺半面汤。   在这档口现吃的人,往往都要这种带汤的。   这豆腐店刚开起来的时候,真算是门可罗雀……   来的人都是去吃面的,根本没人去打理那豆腐。   卖豆腐的自己也去吃过一碗素面。   至于隔壁的那家豆腐店,却是后来的。   要比这面馆完了不少时日。   少说也得个两三个春去冬来。   而这面汤则更是神奇!   软厚香糯。   却是这般有嚼劲的面条的最佳搭配。   而且还是面馆老板白送的,没花钱。   吃完之后,这豆腐店老板只觉得这面中的汤极为有滋味。   面条劲道弹牙,吃在口中却是麦香浓郁。   用水煮面,吃面时再喝着煮面的水。   互不分彼此,相互圆融。   这一碗面吃完,才叫个舒坦!   豆腐店老板问是用什么熬成的汤头。   面馆老板却说自己什么都没放,只是最普通的面汤罢了。   豆腐店老板点了点头,想必原汤化原事就是这个道理。   旁人说他傻,他却也只是笑笑,不以为意。   不知哪一天,却是有个奇人。   这人先买了一块豆腐,而后又到隔壁吃素面。   豆腐店的老板一开始还有些嫉妒之情,但自从吃过了这碗面之后,却是就再也没了别的心思。   生意不好,便也安贫乐道。   虽然卖不出多少,但每一块豆腐都做的极为用心。   让周遭邻座之人看着,喉结不自主的上下移动。   明明都是一样的素面呢,一样的辣酱和醋。   怎么别人就能吃出这般境界和滋味?   素面一上来,他却是将豆腐用筷子切成了小块,扔到碗中。   随后又拌上了辣酱和醋。   吃的端的是虎虎生风!   吃完,结了账,拎着没吃完的豆腐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省下的人坐着面面相觑。   面馆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明眼人却是看出了端倪。   问这奇人,面条里放豆腐是何种滋味。   这人却只顾着自己吃,丝毫不言语。   这种人类的通病,或者是共性,赵茗茗也是知道的。   她的父亲告诉他说,这叫做从众。   人类的这个特点,可以说得上是举世无双。   只剩下面汤在翻滚的咕嘟声。   不多时,一个人起身走了出去。   这样的事情,只要有一个人带头,就会出现许多个。   人类做事,往往不论对错。   只要这般做的人多了,心里便会蓦然的生出些许底气。   至于这底气究竟是哪里来的?   异兽们虽然群居,但却各司其职,绝不跟风而起。   即便是为了家族或团体的利益,可以压制或抛起自我的诉求。   但也决然不会彻底沦陷在人云亦云的茫茫之中。   其实赵泽本想叮嘱赵茗茗,人多的地方不要去。   因为法不治众人,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两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但转念一想到,这是女儿自己的打算。   没人知道。   无论你问谁,他都能推脱到身边的之人身上。   好似人多就是合理,是这般作为的保险一般。   出头的总是只有那么二三人。   其他的人大多都是盲从。   可是这缘由,赵茗茗却是没有想通。   若是他指手画脚的过多,反而让赵茗茗心生厌恶。   何况这道理光听却是无用。   只要切身体会一遍,才能知晓其中最为本质的利害关系。   因为他喝完那七八盏,依旧神清气爽。   只有这最后一杯下肚,意识才逐渐模糊了起来。   但你要真说他只能和一杯,便醉了。   就好像一个人喝酒喝醉了。   你说是被最后那一杯喝醉了,还是因为先前那七八盏?   若说是因为那七八盏,去也没有道理。   这也是一种大家公认的意识。   毕竟每个人更多的都是活在旁人的言语里,目光中。   自己说自己,向来都是不算数的。   这人怕是又要起来和你拼命,然后告诉你他先前已经喝了七八盏。   喝酒之人,最痛恨的就是别人说自己酒量不好。   为此哪怕是肚子里已经喝的倒海翻江,也得皱着眉头,绷着嘴角,继续往下咽。   旁人说出来,那才是真的喝彩。   如此一来,这其他人,便成了鉴定衡量自己言行是非对错的标准。其他人可以做的,自己也可以这样做。其他人都不做的,自己就也做不得。   如此一来,这说话话办事都是跟着别人跑,用别人的眼睛看事物,用别人的脑袋想问题,用别人的手脚去做事,那一旦犯了错误,也会不假思索地便把责任都推脱到别人的身上。   一定得旁人批评那才叫客观。   夸奖也是同样的道理。   自己夸自己,那是吹嘘。   但长此以往,却也只能原地踏步,或就此沉沦……   那位把豆腐放在面中吃的奇人,不是如此。   此刻的他,却成为了标杆与典范。   这样着实是活的很方便,也很省心。   亦或是,能让自己充满了欣喜和轻松。   毕竟这把好坏都推走了,自己就用不着认错,反省,改进。   卖了五六个人后,却是就空空如也。   但又架不住这顾客吵闹,只得上了板子之后说让他们明天再来.   买到豆腐的人,自然是欢天喜地的回到面馆中,学着先前那位奇人的样子,把豆腐放在面碗中,然后放上辣酱和醋一起伴着吃。   成为了让人们去盲从与跟风的对象。   豆腐店的老板不知道为何,隔壁面馆里的人呼啦啦一下都跑了出来,在他的店钱熙熙攘攘的叫唤着要买豆腐。   可是他的豆腐根本就没有这么多……   没过多久,众人便发现这两家店合成了一家。   换了个新的招牌:豆腐面!   而这现在的这位摊主老李,就是当时这家豆腐面中的学徒。   果不其然,香味浓郁!   麦香混着豆香,在辣酱和醋的刺激下,喝上一口浓醇的面汤。   只觉得这舒服劲儿在那五脏六腑间饶了一圈儿后,往那全身的每一处毛孔中散去。   赵茗茗没有想到这都一碗普通的豆腐面,却是诞生于一次意外。   不由得感慨这人间当真是风味无限,惊喜无边。   “这里的水是好,但那里比得上那茂才镇?”   本来他能够顺理成章的接受两位师傅的店面,名声,顾客。   可是他却离开了定西王城。   因为他想寻到有更好的水的地方,来和面磨豆腐。   “这里往西二十里就到了。在去往那定西王城的路上。”   大汉说道。   “怎么这所有人都喜欢上来和我说话?”   一名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走过来说道。   “茂才镇?在哪里?”   赵茗茗问道。   “你才傻!”   赵茗茗不服气。   她干脆顺着这人的话说下去。   赵茗茗对糖炒栗子传音问道。   “可能是看小姐好看,又觉得小姐人傻钱多!”   糖炒栗子笑着说道。   “这趟的确是刚出门不久。不过我家小姐最喜游逛,却是每隔几个月都要出次远门。”   糖炒栗子说道。   却是不想让这人看清了自己。   让这些觉得自己傻的人看看到底谁是装傻,谁是真傻。   “两位小姐想必是刚出门不久吧?”   大汉拱了拱手开口问道。   赵茗茗云淡风轻的说道。   这是她第一次撒谎。   但心中却没有任何紧张之感。   “那想必对这茂才镇是很熟悉了?”   大汉接着问道。   “不算数,只是路过过很多次而已。”   但若是她想遮掩的时候,任凭谁也瞧不出什么破绽端倪。   何况她长得着实好看。   好看的人总是能够得到偏爱。   有些人天生就适合撒谎,有些人却一辈子都学不会。   这也是命数。   赵茗茗可以很坦诚的面对一切。   真以为她却是多次路过了茂才镇一般。   “茂才镇中有座酒家,哪里的饭菜可真称得上是定西王城外三百里无出其右者,想必小姐也是吃过的了!”   大汉接着说道。   若是这话放在一个獐头鼠目,歪瓜裂枣的人身上说出来。   大伙儿多半觉得是在吹牛。   可是赵茗茗说出来,人们听这话,看着这张宛如九天仙子下凡尘的脸庞,心中说什么也怀疑不起来。   大汉问道。   赵茗茗心中苦笑……   自己先前为何要说谎?   “定然是吃过的,只是去的地方太多,走的路太远。很多经历都记不太住了。”   赵茗茗说道。   “那不知小姐可愿故地重游与一次?”   若是不去,这该如何收场?   “正有此意!”   赵茗茗说道。   若是大大方方的承认下来,旁人不定然不说什么。   反倒是觉得自己很有雅量。   可现在,却是赶鸭子上架……   人类有七情六欲,异兽也同样如此。   只不过这雅量却是能够将这些情感欲念,全都压在心底。   谁都看不出,也全然瞧不明白。   所谓这雅量,赵茗茗只当做是处事不乱,处变不惊。   不仅气度宽宏,举止也十分优雅。   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不可名言的淡然和沉稳。   大汉说道。   随即吆喝着摊主老李,赶紧把赵茗茗和糖炒栗子身前的面碗撤走。   说什么一会儿到了茂才镇后,他做东,定要情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吃一桌上好的席面儿。   赵茗茗觉得自己从进入这市集开始,话却是就有点多。   着实是不该这样的。   “如此甚好!在下正巧也要去那茂才镇办事,刚好和两位小姐同路!”   赵茗茗刚想说,自己这碗面是定然要吃完的。   可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却是变故陡生。   若是现在吃了太多的面条,放在肚子里却是太占地方……   别等到了之后,什么都吃不下去。   说罢,还很是殷勤的搭手帮忙。   而那大汉却也是心虚的紧……   根本没来得及拿走全部,只顾的将那厚厚一摞银票,抓走了一小叠。   赵茗茗冷冷的看着这人的背影。   这大汉看似伸手要来端碗。   那手伸到了一般,却是忽然转变了方向,朝着碗旁边那一摞银票奔去。   这着实让赵茗茗没有想到!   手上抓着银票,足下生风,运起身法,眨眼就窜出去两丈远。   可赵茗茗却并不着急。   十丈之内,她都有把握能够追的上。   此刻的市集已经远远没有闲钱那么热闹。   人散去大半,道路空了下来,显得很是宽旷。   这大汉也算是个武修。   摊主老老李满面愧疚的说道。   他就是个老老实实的生意人。   有个小摊子,安贫乐道。   “这人是谁?”   赵茗茗问道。   “不知道……以前从未见过……”   出手就是一万两银票的姑娘,他更没有见过。   现在,这市集之上,却是有人公然抢劫,更是许久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来这处市集的人,都是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   今日发生的一切却是都超过了他对认知层面。   虽然他可是在定西王城里住过许久,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   可像赵茗茗这般漂亮的姑娘,他没有见过。   毕竟这不是他的错。   而后,手腕一抖。   手里的一双筷子却是就如一柄剪刀般飞了出去。   谁家昨晚和媳妇儿吵架了,谁家的母猪刚刚生了崽,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会有抢劫呢?   赵茗茗对这摊主老李温和的笑了笑,示意他不要紧张,也不要愧疚。   赵茗茗一个箭步向前冲去,糖炒栗子紧随其后。   两人身子轻飘飘的落在那大汉身边。   赵茗茗伸出一只脚踩在了大汉的被筷子钳住的脚腕处,那大汉挣扎了一番,发现无济于事,便干脆趴在地下不再动弹。   这双筷子的速度,却是要比那人身法快得多。   只见他右脚刚落地,就被这筷子牢牢的钳住,动弹不得!   随即朝前跌倒,却是摔了个狗吃屎!   不过这些却是都不重要。   总之,自己的钱却是被这大汉拿走了。   而赵茗茗并没有借给他,更没有送给他。   “你为什么要偷我的钱?”   赵茗茗问道。   这应该算作是抢,她却说成是偷。   不但那摊主老李小时的无影无踪,就连那先前坐在她俩周围的几个食客也不见了身影……   唯有那灶台上一口缺了半边锅儿的铸铁锅还在。   里面的面汤仍旧冒着热气。   无论赵茗茗询问,那大汉却是都趴在地下一动不动的撞死。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才用用胳膊撑着自己的身体转过身来,努嘴示意赵茗茗和糖炒栗子看看身后。   赵茗茗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回头一看,发现哪里还有什么豆腐面摊?   她知道糖炒栗子一定没有来得及装好。   可是她还想如此问一遍。   估计是想让自己彻底死心吧……   或许是这锅太过于笨重了,来不及带走。   “省下的钱你刚才可装上了?”   赵茗茗问道。   赵茗茗抽了银票,便松开了脚。   那大汉赶忙起身,瘸着半边身子,托着一条废脚,一蹦一跳的朝前跑走。   赵茗茗重新回到了摊子处。   “小姐……我……”   糖炒栗子一阵难受,眼泪霎时就要滴下来了。   好在赵茗茗摆了摆手,让她不要在意。随后她弯腰,把地上这位大汉手里捏的仅存的一小叠银票抽了出来,递给了糖炒栗子。   糖炒栗子叫道。   “吃吧,都吃完!这两碗面和一碗豆腐,不论味道,之说价钱的话,一定是天下第一!”   赵茗茗侧头看着糖炒栗子笑着笑着说道。   坐在自己先前吃面的地方,看着自己还未吃完的一碗面发呆。   面已经被面汤泡的有些脓湖了……但赵茗茗却仍旧拿起了筷子,吃了起来。   “小姐!”   “小姐,我不想吃了……我吃不下去!”   糖炒栗子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说道。   “那你想吃什么……”   那大汉本就是和这摊主老李是一伙儿的……   先前的变故,无非就是调虎离山罢了。   却是没有想到,赵茗茗和糖炒栗子两人果然中了计策,最后闹得个因小失大。   “莫非你还惦记着那茂才镇的席面儿?”   赵茗茗接着问道。   糖炒栗子不说话了。   赵茗茗问道。   她仍旧在不紧不慢的吃着。   不光是面有些脓湖,就连其中煎过的豆腐也因为吸饱了面汤,变得鼓胀起来。   反倒是觉得,这样的人间,着实是太有趣了!   虽然这一下山,就遭到了戏弄,被摆了一道。   可不经事,不长智!   “你才是真傻啊……难不成你以为那茂才镇还真有不成?”   赵茗茗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说道。   不过,她的神情和语气却并不伤悲。   “小姐你没事吧?”   糖炒栗子问道。   “无妨无妨!我们直奔那定西王城吧!”   很多事就得第一次才够刺激!   如果到处都是一帆风顺的,还不如在列山上舒舒服服的带着,又何必下山来呢?   赵茗茗想着想着,却是又笑了起来。   赵茗茗却是愈发的兴奋起来。   端起碗,一股脑的把碗里烂糊的面条和豆腐,全都吃进了肚中,随后用袖子一抹嘴,起身拉着糖炒栗子朝他们先前停放马车的地方走去。   走到了近前,赵茗茗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方才说糖炒栗子傻,是五十步笑百步……   赵茗茗说道。   一个小小的市集,就能如此光怪陆离。   那定西王城可还了得?   茂才镇并不存在,难道她们的马车还会在?   “看来,咱们俩却是都不聪明!”   赵茗茗哭笑不得的说道。 第六十三章 冷雨中的血杜鹃【五】   没有了马车。   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只能走路。   可是她们俩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定西王城的方向虽然知道。   但若只凭双腿双脚,那走到天黑也看不见王城的城门。   “小姐,这天,看着似乎要下雨了……”   糖炒栗子说道。   先前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黑云却一层层的压了下来。   看着似乎离地面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及到似的。   “你什么时候学会看着人间的天气了?”   赵茗茗笑着问道。   列山之上,四季如一。   根本分辨不出这春夏秋冬。   常年待在一个不变的环境中,虽然会很舒服。   即便也是周而复始的重复,但起码也有了些变化。   “春天本来就是个多雨的季节。”   但时间久了,就会有些无聊。   在人间,春秋两场雨,冬日一场雪,再算上夏天的一抹烈日。   知道的这些,无非又是从书上看来的。   “既然你说要下雨,我们该怎么做?”   糖炒栗子说道。   她根本不会看天气。   糖炒栗子说道。   她很奇怪小姐为何要这么问。   赵茗茗问道。   “自然是要找个躲雨的地方。”   哪里还需要特别的问出来?   “那你找吧。我跟着你走。”   下雨了就该躲雨。   这和先前两个人肚子饿了,就要找饭吃是一个道理。   市集已经散去。   不论是商贩,看客,亦或是买主,都三三两两的结伴离开。   赵茗茗说道。   这句话一出,饶是糖炒栗子这般神经大条的人却是都有些犯难……   糖炒栗子和赵茗茗的归宿在列山。   列山自然也是可以用来躲雨的。   他们都有自己的归宿。   即便没有归宿,也起码知道自己该去何处避雨。   人活一口气。   异兽也是如此。   可若真因为这一场雨没地方去,就回到了列山,赵茗茗却是宁愿下的不是雨,而是刀剑。   因为死在刀剑雨下,也比因为没地方躲雨而回到列山听上去厉害的多。   有的时候却又能代表所有。   乞丐拿着个破万,嘴里唱着鼠来宝,沿街乞讨为了果腹,自然是放下了面子。   开化了神智之后,她明白的第一件事,就是面子。   面子有的时候一文不值。   有的人想要扬名四海,有的人却想要淡泊名利。   可是这些人无一例外的就是,他们都吃饱了,不饿。   这时候,面子哪里有填饱肚子重要?   但对于吃饱了等饿的人来说,这面子却又意味着全部。   她们也是不饿的人。   可是这两人既不想扬名四海,也不想淡泊名利。   一个饿肚子的人,是根本没有功夫去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的。   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刚刚吃完面和豆腐。   赵茗茗遥遥一指。   不远出的坡地上,却是冒起了阵阵白烟。   只想找一个能够躲雨的地方。   “你看那边!”   赵茗茗知道那是炊烟。   有炊烟说明有火堆。   日头高,天气好的时候,这样丝丝缕缕的白烟很难着眼看清。   不过现在天光黯淡,黑云低垂,却是极为醒目。   它门对于火的恐惧,也是印刻在了骨血里。   不过很多事情,比不是向来如此,那便没错。   而有火堆的地方,一定有人家。   异兽们本事不喜欢火的……   理智战胜了感性。   想当年,草原人就是拥有了火,从而征服了草原上的狼群。   化形之后,若是再怕火,怎么样都说不过去了。   在这一方面,异兽显然做的比人好。   而不是沉醉于黑夜为他们提供的天然的保护。   “那是炊烟吗?”   而异兽们化形之后,却是适应了火的存在。   夜晚也会点灯。   是不是炊烟她不知道。   炊烟在她的意识里,只有做饭时升起的才算。   糖炒栗子问道。   赵茗茗摇了摇头。   在人间,人们把看到的这样缕缕白烟,怕是都会叫做炊烟。   一点炊烟时起,往往会引起人类的思念与感慨。   距离这么远,她根本不知道那烟是不是用来做饭的。   不得不说,赵茗茗有些认死理的较真。   这些行为在赵茗茗看来都是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   月光凉如水,冷如阴。   这种感情也是赵茗茗还没能理解的。   就像她看书中说,人类中的文士,会在晚上就着月光喝酒,对这大风高歌。   怎么放在月亮身上,却是这般凄清寡淡的也可以当做下酒菜了。   更别提那大风起时……   不说吃不到嘴里,就算是能当食物咽下去,怕是味道也不怎么好……   人间的好菜饭,不都讲究个色香味俱全?   东晃西晃的,却是莫名的有些喜感。   不过在这样的环境中,竟然还会有人有心情要去唱歌。   列山上虽然不刮风。   但赵茗茗从山下往下望去是,见过树木虫草被风刮得四处飘摇的样子。   赵茗茗说道。   “可是老爷不是让我们只住祥腾客栈?”   赵茗茗着实理解不了。   “我们先朝那边走,说不定有人家。”   赵茗茗一摊手,环顾四周一圈后说道。   有市集,说明周围定然有几处镇子。   糖炒栗子问道。   “你觉得这里像是有客栈的地方吗?”   赵茗茗有些后悔……   若是方才拉住一人问一下就好了。   市集的位置,通常就在这几处镇子的中心处。   离谁都不是很远,这样才能渐渐地聚拢人气。   至于那些人愿不愿意告诉她,赵茗茗却是从来没有担心过。   第一,她是个姑娘。   现在也不知与如此尴尬被动。   像个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   第二,她长得很美。   不论是人类还是异兽,对于美好的事物总是能够放下一大半的戒心。   姑娘拉人问话,总是要比男人容易的多。   即便那男子再客气,再得体,也是一样。   所以一个美丽的姑娘,这一辈子定然会平顺坦荡。   因为旁人实在是难以找到拒绝她的理由。   孩童会迷恋花丛中的蝴蝶,池畔的野花。   成年人则是对这莺莺燕燕无法自拔。   赵茗茗带着糖炒栗子朝那坡地走去。   绕过灌木和树林之后,发现果然有几乎人家。   不过赵茗茗对此却是有些主观臆断。   她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因素。   院墙低矮。   赵茗茗一眼可以看到里面。   这几乎人家门口,都挂着整张整张的兽皮,正在晾晒。   有黑熊,有角鹿,还有……狐狸。   “这都是什么人家……”   糖炒栗子皱着眉头说道。   院子里房屋的窗沿上还放着一个个排列整齐的竹篾。   竹篾上摆着一条条盘的极为规整的蛇皮。   至少曾经大家都是如此一般的模样。   看到自己原先的同伴,被这样血淋淋的挂在哪里,任凭谁都会有些难以接受。   虽然她们已经开了神智,化为人形,算是异兽,和这些被扒了皮的野兽有本质的不同。   但不管怎么说,这血浓于水,殊途同归。   “猎户?就是不种地也不织布,靠着打猎为生的人们?”   糖炒栗子问道、   “这里住的应当都是些猎户。”   赵茗茗说道。   不过她却能压制的住自己的情绪。   很多时候,情绪崩溃之是因为想不通,或不接受罢了。   赵茗茗点了点头。   猛然一下看到这么多兽皮,她的心里也是有些触动。   它门被人类猎杀,也是这天地间优胜劣汰的自然法门。   无论是谁,也干涉不了的。   但凡能想通或能接受的事情,就算是再让人难受,也是可以控制得住的。   赵茗茗知道自己已经和这些死去的野兽有本质的不同。   想必都是这些猎户人家死去的成员。   赵茗茗示意糖炒栗子看了看那坟圈子,她却是当即就明白了过来。   人猎野兽,野兽吃人。   赵茗茗看到这几户人家西侧不远处,就有一个不大的坟圈子。   赵茗茗说道。   “这些野兽即便不是被猎户杀了,自己也会死去。何况它们虽然没有咱们聪明,但也定然不会去送死。搏斗之后,各安天命,都是这世道的纲常。”   心中先前还有的些许憋闷,转眼间就通畅了过了。   “生或许会很不公平,但死一定是最公平的事。”   她知道小姐打算在这些猎户人家避雨。   叫门的事,当然要由她来做。   赵茗茗借着说道。   糖炒栗子点了点头,快步朝前走去。   只要自己这里有钱,那就定然能说得通。   “有人吗?!”   走着走着,糖炒栗子还摸了摸怀中仅存的银票。   猎户打猎,也是为卖了皮肉来维持生计。   就算是赵茗茗的闺房,她也是如此理直气壮的推开便进。   “嗯?”   糖炒栗子一把推开了一户人家的院门说道。   在她的意识里,全然没有敲门和客气这两个概念。   手上还拿着一根橙黄的树枝拄地。   “姑娘你找谁?”   听到了门口的动静。   一个老翁驼着背走,颤巍巍的从房门内走了出来。   “老人家,我们不找人!”   糖炒栗子说道。   驼背老翁大声问道。   眯着眼,使劲的看着糖炒栗子。   却是转过身去,坐在院子里的一块大石头上。   “老人家,我和我家小姐看到这天快下雨了,想在你这里躲躲雨!”   “哦……那就是买东西了?有的货都在院子里,你自己看看,看上啥了给我说。不过都是一口价,儿子不在,我做不了主和你谈。”   驼背老翁说道。   驼背老翁似乎是有些耳背。   糖炒栗子说的话,他却是都得重复一遍才好。   糖炒栗子说道。   “下雨?”   耳背的人因为耳背,自然说话的声音就得大上不少。   “没错,您看可否方便?”   这也难怪他回答的时候,声音那般洪亮。   人说话,都得让自己先听见。   驼背老翁说道。   “我们不借宿。等这雨一过去,就走。”   赵茗茗走上前来说道。   “山里人被路人讨水喝,或是借宿,都是常有的事。没什么不方便的……”   驼背老翁说道。   起身拄着木棍朝屋子里走去,赵茗茗和糖炒栗子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赵茗茗说道。   “好说好说,两位姑娘屋里坐吧!”   她觉得这老人家如此和善,自己也该有所表示才对。   起码这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还是可以帮把手的。   “老人家,要下雨了这院子里的东西不用收吗?”   赵茗茗问道。   赵茗茗和糖炒栗子走进了屋中。   看到这屋中和赵茗茗的屋子全然不能比。   “不用不用,我儿子会看着天色回来的。这些活儿,向来都是他干。旁人做了,他还不满意呢!”   驼背老翁摆了摆手说道。   桌上点着一盏小灯。   但这灯火却是不停地扑闪,极为不稳定。   这也是她们俩第一次看到这人间,寻常的百姓是如何生活的。   屋中正中央放着一个方桌。   驼背老翁说道。   糖炒栗子在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空气中弥漫这一股怪异的味道,熏的赵茗茗微微抽皱了皱眉头。   “坐吧!家中没有茶,只能烧点热水喝了!”   “老人家,你儿子去了何处?”   赵茗茗问道。   经过了刚才在市集上被那大汉和摊主老李合起伙来欺负了之后,她对人类再没有了一点好感和信任。   即便是眼前这位古道热肠的老人也是如此……   “野猪?”   糖炒栗子自语道。   “我儿子?当然是上山打猎去啦!家里可还等着他回来开锅呢……前天晚上他空着手回来的,不过说在山上看到了野猪的蹄印儿,回家拿了铲子和套索,就急匆匆的出去了。这不,今天却是把媳妇儿也一同带上,说去看看那下的套儿有没放空。”   驼背老翁说道。   他似乎是许久没有用人说过话。   或者是见到生人有些激动。   “对,野猪!就是那种长着两颗獠牙的猪!可凶了……而且不怕人!不过你们这城里的姑娘,想必是没有见过。以前我们家还在院墙外面开了几分薄地,中了些菜。结果却是把那野猪引的一天来三回……只坚持了一年,实在没办法,就把那地平了。后来这野猪就往那深山里钻,再不出来。这次能看到踪迹,也是难得啊!”   驼背老翁说道。   估计是两人的穿着打扮,却是让这位老人家觉得自己是从城里来的。   不过这样也好,对方先入为主的概念,总是很难洗去的。   赵茗茗问什么,他都很是详细的说道一番。   赵茗茗淡淡一笑。   糖炒栗子接着问道。   先前那顿饭,吃的太俗……   成立的一位小姐,带着丫鬟出来散心,遇上下雨回不去,来这猎户家中暂避一会儿,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野猪好吃吗?”   只是不再生吃,吃相也变得斯文了许多。   “当然好吃啦!野猪的肉可香了!不过得先用水煮过一遍才行,加些白酒。不然会有些腥。说起来现在倒还不是吃野猪最好的时候,但山里人靠山吃山,也没什么资本去挑三拣四。”   只有面和豆腐,她根本没有吃饱。   异兽虽然化为了人性,但还是以肉食为主的。   水根本没有烧开。   若是全然烧开,未免要费很多柴火。   驼背老翁说道。   言毕,还颤巍巍的断了两碗水放在桌上,给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喝。   方才只是让其稍微温热了些。   “那什么时候的野猪,才算是最好?”   山里的水,都是泉水。   直接喝也没有问题。   早就听说人类吃东西喜欢分个四季时令,什么季节吃什么季节下来的东西,赵茗茗一直没有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好不容易碰上了个愿意说道的人,自是要问个清楚。   “秋天,秋天的时候,野猪最肥!”   赵茗茗问道。   她知道野猪的样子,但却也没有吃过。   “从这儿往东走十几里地,有一片野果林,是我小时候就有的。至于什么果子,却是不知道。反正一到秋天就红彤彤的。我们这些人,很少有去吃的,因为长得太密,很多都没有熟透。不过秋天的时候,这些果子,就会和书页一起落下来。在底衫铺成厚厚的一层。”   驼背老问说道。   驼背老翁说道。   随即也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   明明是问他野猪的事情,怎么又开始说起这野果子?   “秋天山里气温变化很大。早晚冻得要死,中午却是很热。这些野果子堆在地上,也无人管,慢慢的酒开始发酵。要是再下过机场秋雨,那发酵的更快。顺着风,都能把那酸味儿吹到这里来。每年只要闻到了这酸味儿,大家伙儿就会去那野果林外守着。因为总有嘴馋的野猪跑来去吃那野果子。但发酵过的野果子,就和果酒一样,是有了度数的!有些个头小的野猪,不知不觉就吃醉了,侧着倒下睡着。我儿子就拿锁套把它前后蹄子一起绑住,然后在拖拽回来。”   说道这里,却是忽然停了下来。   赵茗茗和糖炒栗子都有些纳闷……   赵茗茗问道。   “哈哈,说起来,这野兽何人真是没什么区别……人若是喝多了,就是一坛烂肉堆在那里。任凭你拳打脚踢,都是浑然不觉。野猪也是如此。都拖到了家门口,却是还在醉酒哼哼。”   驼背老翁说道。   “难道这野猪能醉成这样?却是一点反映都没有?”   不过既然他们想听,自己也正好想有个人说说话,如此却是两全其美。   “醉了的野猪,人在吃了,人会嘴吗?”   驼背老翁笑着说道。   他没有想到,这两位成立的姑娘,却是对这些山林间的野趣之时极为感兴趣。   驼背老翁愣了愣说道。   糖炒栗子问的不无道理,而他也解释不出原因。   糖炒栗子问道。   “这肯定不会……”   驼背老翁放下水碗说道。   “没喝过酒还能看的出来?”   不过活了这么一把年纪,着实没见过谁是这样醉倒的。   “一看你们俩,就是没喝过酒!”   驼背老翁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道。   赵茗茗却是笑了。   赵茗茗诧异的问道。   “当然能看的出来了!不但能看的出来,就是用鼻子也能闻得到。”   赵茗茗问道。   “喝酒的人不是你们这样。”   一个人类在她们异兽面前说自己鼻子好,这岂不是班门弄斧吗?   “我们现在是没喝酒,老人家怎么知道我们以前没有喝过酒?”   就在此时,院门哐当一声被推开。   走进来一男一女,想必就是这位驼背老翁的儿子和儿媳妇。   驼背老翁摆了摆手说道。   却是没有再过多的解释。   连那树枝拐杖都没来得及拿,就要往屋外走去。   “爹!我们回来了!”   “飞儿回来了!”   驼背老翁眼睛一亮,立马起身。   赵茗茗也探头一瞧,却是个极为精壮的山里汉子。   皮肤因为风吹日晒,有些黝黑。   这男子说道。   声音浑厚。   左胳膊和脖子上,穿着一圈又一圈的锁套。   只不过,他是空手进院的。   头发剃的短短的,整个人显得极为精神,   腰间别着一把长刀。   驼背老翁问道。   “没……这畜生……真是越来越精明了!”   看样子,那处捉野猪的陷阱却是放空了……   “怎么,没抓到吗?”   “快下雨了,咱们赶紧把这些皮货收到屋里去!”   男子对这自己的媳妇儿说道。   男子抱怨道。   随即将缠在身上的锁套一点点解了下来,丢在了一遍。   不过这儿媳妇的来拿本就有些偏长,这般再一吊,却是和驴马很是近似。   “爹,家里来人了?”   赵茗茗虽然是个外人,但也能看出来这儿媳妇似乎是和自己的丈夫以及公公有了些矛盾……   不然也不至于一句宽心的话不说,还把脸掉的老长。   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安安静静的坐在屋里,没有发出一点响动,却是都被这儿媳妇察觉出来。   “是两位城里的姑娘,看要下雨了,来躲躲雨!”   儿媳妇忽然问道。   不得不说,女人就是心细。   她拉着糖炒栗子一同向屋外走去,起码也得打个招呼,方才不算失了礼数。   “这可真是成立的大小姐……”   驼背老翁说道。   赵茗茗一看这老人家都介绍了自己,却也是不好意思端坐着了。   “打扰了!”   赵茗茗微微颔首说道。   那位儿媳妇看到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后,却是眼睛发直。   沉默了许久,才憋出这么一句不三不四,又酸味十足的话来。   故作轻松至于,还斜眼瞥了赵茗茗几下。   “定西王城。”   “哪个成立来的啊?”   儿媳妇边收院子里的皮货边问道。   儿媳妇说道。   言语中挤兑更甚!   赵茗茗说道。   “哎呦!不得了……王城的大小姐,怎么跑到这鬼地方来了……”   脸上始终带着一抹亲和的笑意。   糖炒栗子看着自己小姐,却是和当初在列山中应付那些族中事物时一模一样。   “出来逛游,却是贪图闲适,越走越远。突然察觉这天将降雨,无奈只得前来打扰。”   赵茗茗不卑不亢的说道。   赵茗茗也终于明白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只会受到男人的偏爱与放任。   至于女人,却是怎么都会互相排挤,争锋吃醋,妒火中烧的。 第六十四章 冷雨中的血杜鹃【六】   这男子和他媳妇把兽皮都收入了房中之后,雨却是还未下来。   “这些皮货可是都要卖的?”   赵茗茗问道。   “是的。每个月都有人来取一次货,多的就只能自己挑下山去,寻一处市集卖了。”   青年男子说道。   “先前我们也路过了一处市集,不知是不是你去过的。”   赵茗茗说道。   “只要下了山,市集便多如牛毛。不过这皮货却是不能去普通的市集,官家有专门供给猎户交易的地方。”   青年男子说道。   “这附近可有什么有意思的去处?”   赵茗茗问道。   她看着雨还未下来,就想出去走走看看.   赵茗茗对山应该是极为熟悉的,毕竟在列山上生活了这么多年。   不过列山位列九山之一。   天底下的山何其多?   九山却只有九座。   是别出无法比拟的。   “山里倒没什么有意思的去处……不过从西边往下走,有一片芦苇荡。我准备去那鹏鹏运气,看看能不能抓条鱼当晚饭。姑娘要是有兴趣,可以同去。”   青年男子说道。   “人家本事来避雨的……怎么你这上杆子的还要带着玩请吃饭?”   他媳妇很不满意的说道。   出言这般挤兑。   青年男子没有回嘴,只是默默的到一旁去收拾渔具。   今天没有捉回来野猪……。   灶台清冷,却是无物下锅。   “好,我同你去看看!”   赵茗茗说道。   她没有在意那女人的话。   实际上,她也没必要在意。   青年男子点了点头,收拾好渔具之后,就走出了院门。   赵茗茗快步跟上,糖炒栗子紧随其后。   当她走过那女人身边之时,有意无意的白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   “真是两个狐狸精……”   那女人背对着二人念叨了一句。   这句话赵茗茗听了个真切,脚下突然那一顿,心中一股子郁结之气向上窜着,险些就要压制不住了。   好在最后一刻,赵茗茗却是长长的呼了一口气,重新朝前走去。   “小姐,那女的忒不是人!”   糖炒栗子气鼓鼓的说道。   “这就是人。真正不是人的,是你我。”   赵茗茗语气平淡的说道。   糖炒栗子张了张嘴,却是再没有说出什么来。   她只觉得,这人真是复杂透顶……   那位摊主老李,看上去如此憨厚,但用心却极其险恶。   这家的那位驼背老翁明明是个十足的热心肠,可自己的儿媳妇又着实尖酸刻薄……   不过这般却是哭了他儿子。   那青年男子夹在中间,恐怕进退都不好做。   异兽们更在乎的是一个族群。   而家庭却是人间最为基础的构成。   幸福的家庭中,幸福总是相似的。   而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不过即便有再多的不幸,家也是个永远能让人一想起来,就觉得浑身放松的地方。   家不是一个围城,无论是在家的人,或是在外的人,都对其怀有极深的憧憬和期待。   赵茗茗曾看过人间的一句俗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这话听起来极为的虽糙,让她一开始根本就无法理解。   但想通之后,却发现的的确确是这般道理。   或许听上去有些粗俗,但又极为的深入人心,这是那些狼藉天涯的游子们,心中一句实实在在的感慨。   “什么时候回家?”   这是人们互通书信或他乡遇故知时常说的一句话。   回家,永远是人间难以割舍、抹不掉的情怀。   无论是天南,还是地北。   无论是舟车,还是鞍马。   只要能回,就一定要回。   列山可以算是赵茗茗的家。   但赵茗茗总觉得自己的家,和人类的家总是有些区别。   因为想起列山的时候,她的反应只有无趣和死板。   却是没有人们想起自己家是那种温馨与依靠的感觉。   天下两大文宗之一的通今阁,却是把个人的塑造分为了另个部分。 第一部 分,修身。 第二部 分,齐家。   只要做到了这两点,就已经可以傲立于天地之间而无愧其赠与。   就连那些闯荡江湖的浪子,酒过三巡之后,都会眼眶微红,声音沙哑,极为动容的说一句“我的老家……”   无论是以何种原因离开,无论曾经在那里收到了多少伤害,无论在路上的日子给了多大的解脱。   但总有一天,低头看着马蹄车辙印时,心中突然就会升起一阵厌恶。   这就是该回家的时间了。   水是故乡清,月是故乡明。   即便是历经了烽火连三月的离乱,最让人牵挂的也是一封家书而已。   家乡或许远在万里之外,但举头望去,就能看到同一轮明月,这倒是给离人的心头,稍稍多了些慰藉。   赵茗茗觉得自己离开家,是有足够强大的理由的。   但人类如此的思念故乡,为何却还要整日整日的在外奔波?   难道他们不喜欢团圆?   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离别,不论在人间还是在九山中都是一个很让人讨厌的字眼。   因为离别总是意味着亲近的人会走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赵茗茗也之所以在列山上,在族中那么的冷清淡漠,就是因为她知道相逢的终极便是离别。从相逢那刻算起,分离的日子就近在眼前。孤身一人,衰草斜阳,霜降大地。   而后不断的重复这个过程。   一辈子便要经历无数次这般的离殇。   赵茗茗经历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离别,所以她才会选择如此将自己的心全然封锁起来。   不过她早已不再悲伤。   那些往事,都化作了点点残泪,收在了心底出。   在她母亲死去之后,父亲赵泽告诉他,离别只是为了下次更好的重逢。   草长莺飞,花红柳绿,那是一个本该异常灿烂的季节。   但列山上下却是一片缟素,面色悲凉。   年幼的赵茗茗在族人和父亲的开导下,并咩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但也觉得这股子难受,像是吃鱼是背刺卡住了喉咙。   记忆里很多班驳多彩的事情,却是悠忽一下变的苍白不已。   她抬头看这夜空与星河,哼唱着不知从哪来听到的曲调。   这歌声从她的嘴里哼唱出来,有从耳朵里听进去。   这一唱一听间,却是了断了所有记忆的来路和归途。   横亘在赵茗茗面前的,是一条无法泅渡的河流。   这条河流关于年幼,关于青春,关于成长,当然也关于离别。   死亡是每一个生命最终都将到达的彼岸。   永恒是留不住的,离别间的重逢也是短暂的。   离别终须还是要离别。   当时的赵茗茗,对父亲的话笃信不疑。   但在日月流转之后,她却是知道这才是世间最大的谎言和骗局。   不过这种假象,却很能令她有有些满足。   在期待的同时,又有几分忍不住的彷徨。   这是岁月赋予的有选择,但又没给其他的余地。   不过,既然要离开,这世间为何又会安排这么多的相遇?   所有的相遇到最后,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这一点,倒是从来不会出错。   天已近黄昏。   青年男子的脚步,慢了下来。   赵茗茗朝前看去,看到一大片水洼。   这里虽然还未出山,但总觉得要比先前的地方亮堂不少。   或许是因为有水的原因。   赵茗茗并不是很喜欢水。   但若是一个地方总是干巴巴的,她也会立刻就讨厌起来。   夕阳的红色透过堆砌的云,只能露出薄薄的一层。   这会儿起了微风。   风把水面吹开,吹皱,起了涟漪与波纹。   水洼里长着许多高高的芦苇草。   它们还没有全然的变绿。   赵茗茗看着眼前的景色,却是觉得像极了秋天。   金黄的芦苇穗慢悠悠的摇曳着。   旷野间,尽皆都是苍苍茫茫。   青年男子剑气一块石头,朝水里扔去。   赵茗茗看到那石头在水里几个起落之后,才终究落了下去。   她觉得但凭着,就很有意思。   自己也不算白来了一趟。   随即弯腰也从脚边捡起了一枚石子,朝水洼里扔去。   本以为也会像那人一眼,在水面上几经起落浮沉,可却刚一落水就咕咚一声,沉了下去,再也没有冒头。   “你是怎么做到的?”   赵茗茗问道。   “你用的石头太大了……而且都是一疙瘩。打水漂,得用这样扁平的石头才好。”   青年男说道。   随即眼睛还在地上仔细寻摸着。   “小姐这个可以!”   糖炒栗子说道。   她却是眼疾手快的发现了一块极为适合打水漂的扁平石头,递给了赵茗茗。   青年男子又把打水漂的摇铃对这赵茗茗讲了一遍。   这些对她来说自是不在话下。   身为异兽,又修了武道。   对于这角度和气力的把握当然要比普通的人类强了不知多少倍。   石子出手。   赵茗茗在心里默数着。   这一块石头,足足起落了十八次之久。   就快要把这一大片水洼拦腰裁开!   最后没入一片芦苇荡中,不见了踪迹。   但却又惊起了一滩鸥鹭。   青年男子不可思议的看着的赵茗茗。   他觉得这王城里来的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十指不沾阳春水。   没想到对这打水漂却是上手如此之快!   赵茗茗心中甚是得以。   虽然是不值一提的雕虫小技,但终究是在人类面前拔萃了一回。   青年男子坐下来开始准备钓鱼。   他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早就拌好的饵料。   用手指揩出来一小块,认真的搓揉着。   赵茗茗看到他的眼神虽然平静,但却压不住眼底的些缕愁绪。   手上的动作虽然缓慢,到每一下都极为坚实肯定。   这关乎到一家人晚上的肚皮。   却是不由得他不认真对待。   但这饵料搓好,鱼钩抛下。   后面的事,谁也说不清。   到今天却是占了一些天时。   阴雨天的前夕,水中的鱼都会因为呼吸困难浮到水面上来。   青年男子把饵料挂在吊钩上,抛入了水中。   随即又在泥泥土上刨了个坑,将鱼竿手持的部分埋在其中,这样却是把两只手都解放了出来,可以做些别的事。   “没见过?”   青年男子问道。   他看到赵茗茗始终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做事。   “没有。”   赵茗茗摇了摇头说道。   “是啊……你们恐怕天天吃鱼,却不知道这钓鱼是一件极为枯燥的事情。”   青年男子说道。   “但我看你做的,很有意思!”   赵茗茗说道。   “因为我并不他贪心。我只需要一条来当做晚饭就好。而那些靠谁吃饭的渔夫们,哪里有我轻松?”   青年男子说道。   “这倒也没错……做什么都不容易。”   赵茗茗说道。   “在有趣的事,重复的次数多了,也会变得无聊起来。就好像我觉得王城里的生活定然是很有意思的。但你们不是仍旧跑了出来?”   青年男子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因为无趣而出来的?”   赵茗茗问道。   “我虽然没读过书,但物极必反的道理还是知道的。就像我若是天天吃鱼,也会想要下一顿吃点豆腐炖排骨。在王城里呆久了,自然想到这空旷的山野中走走。”   青年男子说道。   “你虽然没读过书,但懂得道理却是比那些读过书的人还多,还通透!”   赵茗茗说道。   青年男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很少有人会这般夸奖他。   尤其还是一位陌生的,极为漂亮的姑娘。   这夸奖,也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读书都读写什么?”   青年男子忽然问道。   “之乎者也,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人伦纲常。”   赵茗茗说道。   虽然她不是人类,但人间的书着实也读了不少。   起码应付眼前人是足够的。   “人伦纲常?这些东西还需要读吗?”   青年男子好奇的转过头来问道。   “为何不需要读?”   赵茗茗皱着眉。   她没有听到这青年男子话中的意思。   “我并不是在找茬……我只是以为读书都是读一些极为深奥的事情,毕竟那些度过书的老爷们,平日里都是鼻孔朝天,挺着肚子往前走。这般做派之下,想必总是能有些常人不及的地方吧?但你方才说读的都是些人伦纲常,我就觉得有些奇怪……”   青年男子摆了摆手解释道。   他担心赵茗茗误会了自己。   毕竟别人可是读过书的,而他却是泥腿子一个。   到现在为止,写自己的名字都还缺胳膊少腿儿的。   “那你说说,什么是人伦纲常?”   赵茗茗问道。   同时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青年男子的笔尖传来赵茗茗身上的幽香,顿时让他的脸有些微红。   先前还是意气风发的模样,此刻竟是根本不管转过头去。   “我爹老了,我得伺候他,孝敬他。虽然我没什么本事,家里也很穷。但起码顿顿都得让他吃饱喝足。开春不着凉,过冬不受冻。另外的我媳妇儿虽然有时候会刻薄一些,但她却是除了我爹娘以外最不嫌弃我,最用心疼我的人。嫁给我之后,虽然没什么好日子过,不能像王城里的阔太太那般清闲,但只要有好东西,我都给她留着。去年秋天的时候,我打到了一直雪狐。那毛色纯白一片,连一根杂的都没有。一口气吹下去,都见不到底。当时也有个城里人,愿意出五两银子买走。但我没有卖,我给我媳妇留下做了一条披肩。虽然时候她把我狠狠骂了一顿,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很开心的。现在我们还没有孩子,因为我没钱供他读书。我想送我的孩子去读书的。因为不读书,总是会被别人看不起。做儿子的孝敬爹娘,做丈夫的疼爱媳妇,做父亲的关心孩子,这些不就是人伦纲常吗?”   青年男子说道。   赵茗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因为他说的这些感情,赵茗茗全都没有经历过。   赵泽身为列山山主,自然不需要她这个大小姐忙前忙后端茶倒水。   而赵茗茗却还未成家。   没有丈夫,更没有孩子。   先前说的那些,无非是从书上看到的罢了。   “没想到这书上的文字,落在实际的人间,却是如此的有滋有味……”   赵茗茗说道。   “这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   青年男子摸了摸头收到。   又是一阵风吹过。   他打了个寒战。   山风总是要比别出的风更凉。   尤其是在阴天下雨前。   青年男子从画中去处一个葫芦,拔开塞子,往嘴里猛灌了两口。   “要喝点吗?”   青年男子肚子和赵茗茗问道。   “这是什么?”   赵茗茗没见过葫芦里却是还能放喝的东西。   “酒。不过不是很忙好酒……是从市集上打来的散酒。”   青年男子说道。   “为什么要喝酒?”   赵茗茗问道。   “因为……因为我有些冷……酒是可以驱寒的。你不冷吗?”   青年男子问道。   赵茗茗摇了摇头。   身为异兽的他,当然不会觉得冷。   青年男子觉得很是奇怪。   这姑娘的身子骨看着极为瘦弱,而且穿的也并不多。   怎么会一点都不觉得冷呢?   “你是不是没喝过酒?”   青年男子问道。   他忽然想起来,城里那些个小姐们好像都不会喝酒。   而是都在午后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在茶楼中一座就是大半天。   “没有。”   赵茗茗说道。   列山上也有很多酒。   但赵茗茗却是一次都没有喝过。   不是她有些抵触。   而是她觉得没有必要。   旁的人喝酒,要么是因为开心,要么是因为难过。   偏偏这两种情绪,赵茗茗都不具备。   没了情绪,自是也没有喝酒的必要。   至于方才他说的御寒,那就更没有必要了。   赵茗茗是不会觉得冷的。   “你们城里人,就是讲究多!”   青年男子笑着说道,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难道这山野,就是一片法外之地?什么讲究都没有”   赵茗茗问道。   “那怎么会,讲究自然是有的。不过城里人都是想怎么活的舒服,像我们,只想着怎么能活下去。”   青年男子说道。   赵茗茗沉默不语……   活的舒服跟活下去,有云泥之别。   想要活的舒服的人,自然有资本去讲究。   但一个只想着如何改活下去的人,却是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做的话,那也是没有讲究。”   赵茗茗说道。   “还是有的。就说我是个猎户,但开春的时候,猎户之间有个协定。就是都不能狩猎的过于频繁。”   青年男子说道。   “这是为何?开春的时候冰雪消融,应当是狩猎的最佳时机。”   赵茗茗说道。   “没错。若是为了钱,开春的的确是个好时候……但开春往往也是野兽们抱窝下崽的时候。出来觅食的,都是父母。我们若是把这些老的打完了,那小的就会在窝里饿死。这样一来,去不就是绝后了?唱词以往下去,这山就空了。”   青年男子说道。   “没想到猎户对野兽却是还有里良善之心!”   赵茗茗说道。   “唉……都是讨生活了罢了。”   青年男子叹了口气是说道。   “可是你们若不狩猎,起步就吃不不抱?那和你先前说的却是又自相矛盾……”   赵茗茗说道。   “虽然靠山吃山,但可不能坐吃山空。这是山里人都知道的事情。何况这大山可是个宝!除了野兽以外,别的东西也不少。不狩猎的时候,挖点野菜,摘些果子,实在不行,就像我现在这样,钓一条鱼打打牙祭,都能对付过去。活下去当然重要……但活得久却更重要,我们这些猎户,一无土地,二无农具,总是要想的更加长远一些。毕竟这野兽也是生灵,生灵的繁衍要比稻谷的成长慢得多。”   青年男子说道。   “我能喝一口你的酒吗?”   他话音刚落,糖炒栗子却是忽然走近来说道。   先前赵茗茗一直在和这青年男子说话,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你会喝酒?”   青年男子问道。   把酒葫芦递给了他。   赵茗茗也觉得不可思议。   在她的印象中,糖炒栗子最爱喝的就是蜂蜜水。   从来没见过她喝酒。   “你什么时候背着我悄悄喝酒了?”   赵茗茗问道。   糖炒栗子却是吐了吐舌头,没有说话。   抱着酒葫芦咕嘟咕嘟的喝了几大口。   把那青年男子惊的目瞪口呆。   这葫芦里的酒有多烈,他是知道的。   即便是猎户们,都得小口小口悠着喝。   方才他那般豪饮,纯粹是为了驱寒。   可像糖炒栗子这般喝酒的姑娘,他却是从来没有见过。   “姑娘真是好酒量……”   青年男子说道。   糖炒栗子笑笑,转而面对着赵茗茗说道:   “小姐每次族里有活动都只待一会会儿边走……人家还没玩够呢!”   “所以你就趁我休息了之后,再跑回去玩?”   赵茗茗秀眉一挑说道。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水花声。   赵茗茗赶忙回头,看到却是那有鱼咬了钩,此刻正在水中翻滚挣扎。   同时,那憋闷了许久的雨滴,终究也是落了下来。   砸在水洼中,形成一个个小小的凹陷。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 第六十五章 冷雨中的血杜鹃【七】   “小姐,下雨了。”   糖炒栗子说道。   可是赵茗茗却没有回答。   一场秋雨一场寒,一场春雨一场暖。   赵茗茗静静的站在水洼边,看着雨点越来越大。   西北的雨不似南方那样绵绸细密。   总是像爆竹般,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有时能让人清醒,有时能让人沉沦。   没人知道赵茗茗此刻的心境究竟是怎样。   不管是谁,带在原地不动的时候,旁人总觉得他在思考些什么。   其实大部分时候,她却是什么都没想。   只是放空了自己而已。   “小姐?下雨了?!”   糖炒栗子再度说道。   赵茗茗睁开眼后问道。   “小姐……咱们还未出乐游原时,你就睡着了,到现在已经睡了足足四五天。”   糖炒栗子说道。   语气有些急切。   赵茗茗猛然一回头,眼前的景色却是逐渐变得虚幻起来。   “我睡了多久?”   “应该是五天,不过第五天还未过完。”   糖炒栗子说道。   “先前还是模棱两可,这会儿怎么就如此确定了?”   “四五天?究竟是四天还是五天?”   赵茗茗问道。   刚刚醒来,她仍旧有些昏昏沉沉的……   “我倒是不觉得饿……”   赵茗茗说道。   异兽与人类不同。   赵茗茗问道。   “因为我每隔两天都会买一袋糖炒栗子吃。”   糖炒栗子说道。   糖炒栗子问道。   “还好……就是一直在做梦。”   赵茗茗说道。   即便是化形之后,也能长眠许久。   即便赵茗茗连睡上一个月,却是也不会让糖炒栗子觉得奇怪。   “小姐睡的还好吗?”   赵茗茗说道。   “小姐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想起这些?”   糖炒栗子问道。   “梦到什么了?是不是……嘿嘿!”   糖炒栗子调笑着说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做梦……亦或是在脑中把咱们从下山之前,一直到进城的事全都重温了一遍。”   糖炒栗子问道。   “你呢?”   赵茗茗问道。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出门的太久了。”   赵茗茗抻了个懒腰说道。   “难道小姐是想回家了?”   她也是如此的。   直到这时,她才听到车厢顶上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下雨了?”   “我还好。”   糖炒栗子说道。   赵茗茗点了点头。   “真是巧了……我在梦里也是刚刚下雨。”   赵茗茗笑着说道。   “人间不就是这般充满巧合的地方?”   赵茗茗问道。   “是啊,下雨了小姐。不过刚开始一会儿。”   糖炒栗子说道。   这几日她都在沉睡。   却是也不知道糖炒栗子带着她走到了何处。   “小姐,咱们现到了震北王域。现在应该是燕州地界,再往前走过一条河,就是鸿洲了。”   糖炒栗子转过身,朝着赵茗茗挤了挤眼睛说道。   “咱们现在在哪里?”   赵茗茗问道。   “我们为何要去鸿洲?”   赵茗茗问道。   她觉得糖炒栗子定然是提前打探过,鸿洲应当是有些极为有趣的东西。   糖炒栗子说道。   赵茗茗却是有些吃惊。   她没想到糖炒栗子却是能把这些事搞得如此清楚。   赵茗茗说道。   “而且那鸿洲还是震北王域的矿脉所在地!”   糖炒栗子说道。   “鸿洲可是震北王域最大的一个州。不仅兵精粮足,府城也是在震北王域仅次于王城的所在。”   糖炒栗子说道。   “没想到你还是做了不少功课,这四天没白活。”   糖炒栗子说道。   “你个小财迷……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丢掉的许多银票?”   赵茗茗笑着说道。   “矿脉?什么矿?”   赵茗茗问道。   “我也没搞清楚,说不定是金子呢!”   她的双腿本事架在外面一晃一晃的。   这会儿却是也收了回来,盘膝坐好。   地上变得越来越泥泞不堪,马车的速度却是也变慢了。   “当然了!那是咱们的东西!可不是得找补回来?!”   糖炒栗子一噘嘴说道。   雨越下越大。   马儿嘶鸣了一声,但速度仍旧是这般不紧不慢的。   “当然不如咱们以前的那辆……不过没了就是没了,心胸开阔点,别这么斤斤计较!”   赵茗茗说道。   “这马车真是不中用……才下了点雨,就走不动了!”   糖炒栗子气氛的说道。   随后扬起鞭子抽了下去。   赵茗茗说道。   “可是那个媳妇就很让人讨厌……小姐,我是看清了!好人身边总是会有令人生厌的角色!”   糖炒栗子说道。   “该死的人类……”   糖炒栗子气哼哼的说道。   “人类也不都是不好……起码后来那位老翁,还有青年猎户就很好啊!”   糖炒栗子说道。   虽然她并没有听懂赵茗茗话中的意思。   不过小姐说的话,总是不会有错的。   “你就当这是一种平衡吧。咱们九山之间,不也是如此?只要有了生灵,生灵开化了神智,那就会争斗不休。这点是无法改变的。”   赵茗茗说道。   “小姐说得对!”   不说其乐融融,也要是秋毫无犯才好。   可是包括她的父亲赵泽在内,都把这与人间的协定当做是缓兵之计。   只要时机成熟,实力允许,九山一定会尽起天下异兽,来反攻人间。   只是赵茗茗说完之后,却是陷入了沉思。   九山中的异兽,虽然和五大王域的人类签订了协议,可是摩擦与纷争仍旧是从未间断过。   赵茗茗很渴望九山与人间能够维持住一个基本的平衡。   人类在从前,虽然大规模的猎杀过异兽,算是率先打破了平衡,可是既然协议已然签订,新的平衡已经建立,却是就该停止这种互相不讨好的危险的念头。   不论是人间,还是九山。   这个世道最需要的就是平衡。   赵茗茗每次想起这些事情,都会很是忧虑……   尤其是她在人间行走了这么久之后,她心中的忧虑却是更甚。   异兽虽然有种种的先天优势,但作为和人类平起平坐,开化了神智的生灵来说,毕竟是后来者。   若是懂得了平衡,才能搞好的感知周围的事物以及环境,对自身对这万千世态的控制力也会有着明显的提升。   如果失去了这种平衡,不但是个人,整个世道都会因此儿崩塌不存。   战争可不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产生的?   但让这世道平衡的前提,就是每个人,每隔一手的情感与思想也要做到平衡。   异兽们总是很激进,他们认为这平衡就代表着懦弱和退缩。   但赵茗茗觉得,平衡只是一个人对情感的客观理性表达罢了。   九山的山主们,都在尽力的将这种束缚简化到极致。   但若是想彻底摆脱这般舒服的话,就得不计后果的打破平衡。   赵茗茗一开始,还总是喜欢和他的父亲聊几句。   不过异兽们的确是也有自己的苦衷……   赵茗茗居住的地方虽然很好,但大部分异兽们的生活环境依旧是极差。   这样就会带来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但这些想法若是想要翼翼完成,却总是无法摆脱环境的舒服。   若是她自己的心中稍稍有所偏爱,那便根本无法找到一个正确的出路。   只要是开化了神智的生灵,都都需要一个感情的寄托。   人间的人类会去神庙里上香,会在清明时分祭拜自己的先祖。   讲讲她对九山未来的看法,说说这人间和九山到底如何才能繁荣与共。   女孩子的心思,总是要更细致一些。   赵茗茗在追寻九山和人间的平衡之前,也在不断的调整自我心态。   总觉得这天下的万里锦绣,自己却只能偏居一隅,蜷缩在九山之上很不合理。   甚至是一种侮辱。   这种野心,可是不分先来后到的。   这些都是未自己的感情寻求一份宣泄和依仗。   异兽们也是如此。   只不过他们却是把感情放在了人间。   赵茗茗曾告诉自己的父亲说:   “世间事,但凡以极端论处,往往都只能逞一时之快。唯有平衡的方式,才能够承载万物,唯有不偏不倚的行为,才能够如修水长般持久。若是只倒向一方,那边是大厦将倾,最后落得个鸡飞蛋打,树倒猢狲散。”   可是赵泽却对这般言论嗤之以鼻。   异兽们对于这般野心,可以毫无顾忌的,全身心的投入其中。   等投入到了忘我的地步只有,回眸自身,却是也到了一个平衡的存在。   自身的势力,和野心的展望。   可这些书,最早都是他父亲拿来让她读的。   何况,这番然平衡的思考,不正是为了让九山,让自己的族群,傲立于天地之间更久一些吗?   为何他的父亲却是不能理解……   甚至觉得赵茗茗是不是看了太多人间的书,而导致她的想法竟是不偏向自己的族群!   赵茗茗也很是无奈……   她着实是读了不少人间的书。   但反之,赵泽却觉得自己的女儿怎的如此没有气魄!   实际上,赵茗茗心中向来都是不卑不亢,不温不火的。   毕竟这“识时务者为俊杰”可不是空穴来风。   人类作为人间的主宰,这已是天道纲常所认可的东西。   若是异兽们继续单打独斗,那后果有多悲惨可想而知……   赵茗茗觉得自己的父亲赵泽,对九山异兽们的能力过于自信。   毕竟这欲望永无止境,若是没有足够的自制力去平衡失去与获得,便宛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   过于激进的,只会走向极端,最终丧失自我,失去思考之能力。   赵茗茗把异兽们这种心态,归纳于无知。   就算河东河西各三十年,现在却是也没有轮到九山异兽们的大兴时刻。   在这个时刻到来之前,能做的只有忍耐。   能屈能伸,才是最大的远见。   “你说,咱们九山,若是真的来了人间,会是怎么样一番光景?”   赵茗茗说道。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在问糖炒栗子,但实际上却是赵茗茗的自语。   这一路上,她每到一处,都把所见所闻认真的做了记录。   希望等返回列山之后,这些笔记能够给他的父亲一些触动,一些改变。   毕竟到现在为止,她的能力也只有如此了……   这是她一出生就附带在她身上的一种责任。   也正是那位青年猎户口中的人伦纲常。   作为女儿,她有责任为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家庭去考虑前途。   虽然平日里她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但她的内心,却始终是火热滚烫的。   这并不是赵茗茗的本意,也不是她的性格。   糖炒栗子说道。   “这怎么说?”   赵茗茗问道。   但他的父亲,还是他们族群的组长,是列山的山主。   外人只看到了赵茗茗生活的光鲜,哪里知道背后她所承受的重担?   “都到了人间?怕是得流不少血吧……”   糖炒栗子说道。   “自私那不更应该不会多管闲事吗?为何又会流很多血呢”   赵茗茗问道。   糖炒栗子的话却是让他眼前一亮。   这种想法,和她的不谋而合。   “因为人类是一个很自私的种族。”   却是对糖炒栗子有些刮目相看。   本以为这小家伙,就是个乐天派。   只要有好吃的好玩的,便可以舒心畅游,什么都不管不顾。   “若是没有外来的势力,人来之间当然会内斗不休……毕竟谁也不服气谁。小姐,你就看着五大王域,表面上都是客客气气的,但实际上真久如此吗?咱们九山互相之间也没有那么亲密无间。”   糖炒栗子说道。   赵茗茗点了点头。   “所以最好的方式,还是安分守己。”   赵茗茗说道。   “没错!那些读书人,不是最讲究中庸吗?咱们也应该去学学!”   哪里想到她的心思其实这面通透深沉?   “不过当有外来势力的时候,人类却是就能瞬间扭成一股绳。当年他们人间侵犯我们九山的时候,咱们九山不也是放下了隔阂与间隙,并肩对敌?若是不团结,哪里还有现在的日子?我们怕是早就被人类赶尽杀绝,取了体内妖丹了……”   糖炒栗子接着说道。   本事已经够惹眼了。   若是还继续高歌猛进的话,说不得就是自取灭亡。   花生的果实,总是结在深深的土层下。   糖炒栗子说道。   赵茗茗轻轻一笑,中庸这两个字,说起来容易,但古往今来这么多年,人间的历史上却是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的。   在人类眼中,九山的异兽们就像是一朵娇艳的鲜花。   露而不藏,危伴其旁。   只有这藏露兼有,方才为中庸之道。   赵茗茗本想在临走之前,和他的父亲赵泽再就此般道理论说一番,可是一想到上次他的态度,便只能作罢了。   一个隐藏,一个显露。   赵茗茗也说不上究竟那种是好的,但兼而有之,不走极端,永远是最恰当的选择。   藏而不漏,没世之后。   赵茗茗忽然说道。   “小姐觉得什么时候是时机?”   糖炒栗子问道。   先不说异兽们对于人类的这些种种道理先天的就会排斥。   尤其是是类似于平衡和中庸的说辞,更是然后他们觉得这是模棱两可,得过且过的和稀泥。   “我们还是应该找准时机才行……”   糖炒栗子却是忽然有些感慨。   赵茗茗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像是个老人家。   “别多想了!赶紧找个地方避雨吧!我看着马儿也是又累又饿……”   “我不知道……但决计不是现在!”   赵茗茗语气果断。   “也不知咱们能不能看到时机到来的时候。”   “为何?是不是你老虐待别人?”   赵茗茗问道。   “小姐……是它虐待我还差不多……遇到平坦的大路,无论怎么呵斥确实都不走……一遇到坎坷不平的地方,不需要催促,自己就飞也似的,撒欢跑起来。把我坐在这里垫的屁股都痛……小姐你说,我是不是受虐待的那个!”   赵茗茗说道。   “它才没有呢!我给你说小姐,这匹马可是懒得要死!”   糖炒栗子说道。   “小姐你怎么总是帮着别家说话?”   糖炒栗子噘着嘴,不满的说道。   “我从不会帮谁说话,我向来都是只讲道理。”   糖炒栗子很是委屈的说道。   “那估计就是你以前对他不好,所以才会这样伺机报复你!这马儿虽然还没有开化神智,但也是有思想有意识的。你对它如何,它心中有数,自然就会回馈出来。”   赵茗茗说道。   赵茗茗听到了耳力,身子骤然一怔。   继而很是凄惨的笑了笑。   她对自己的族群,对列山向来都是满腔热爱。   赵茗茗说道。   “怪不得族里的人都说小姐无情无义……”   糖炒栗子低声嘟囔了一句。   赵茗茗自问做不到那样决绝。   很多时候她的冷静客观,只是为了不让自己被情感冲昏头脑,以便于做出最有利于族群和列山的抉择罢了。   但族中的不理解,乃至于非议,让她也着实感到心力憔悴。   没想到最后却是落了个无情无义的判词。   人类的历史上,有许许多多大义灭亲的故事。   这都是所谓站在道理一遍,无情无义的典范。   糖炒栗子嬉笑的说道。   “那些所谓的英雄豪杰,往往都会标榜自己是如何的舍己为人,是如何的斩断了私情与私心。这样的人存不存在尚且不论,但你真的觉得这般如此就是对的?都说虎毒不食子……在我们尚且还未开化神智,还只是野兽之流的时候,也知道维护自己的家庭,呵护自己的后代,但你看着人类,包括我们九山之中,有多少在开化了神智之后,却是连这最基本的都丢弃了?小姐你说这算是进步还是倒退?”   糖炒栗子接着说道。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赵茗茗默默地说道。   “小姐,你可是个女儿身,哪里有什么豪杰丈夫的。”   糖炒栗子怯生生的说道。   她微微的回头看了看。   害怕赵茗茗真的生气了。   “你这话倒是像在指责我了……”   赵茗茗淡漠的说道。   “没有小姐……我不是这意思……”   她担心自己一不留神又说错了话。   虽然她与赵茗茗关系很好,但毕竟还是主仆。   做下人的,让主子不高兴了,本就是大不敬之举。   “别人是如何我不知道,不知道的事就不能轻易开口。到就我自己而言,我觉得并不是这样的。族中的那些人在喝酒的时候,他们有没有想过明天还有没有酒喝?吃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明天还有没有肉吃?未雨绸缪总是被他们觉得是小题大做,就连我父亲那老家伙也不例外……可若是你当真踏下心来想一想这些事情,你也会跟我一样,喝不下酒,也吃不下肉了。”   赵茗茗说道。   糖炒栗子没有回答。   “小姐这话倒是有些微信了!”   糖炒栗子说道。   但她说完,顿时就很是后悔……   事到如今,糖炒栗子哪里还敢信口开河?   “那青年猎户喝酒,是为了驱寒。生活与环境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在丁州府城中,咱们与刘睿影喝酒,一般是为了有趣的消遣,另一半不也是为了跟深入的了解人类?”   赵茗茗借着说道。   自己却偏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的……   “没错……其实谁都没有自己以为的这么冠冕堂皇。我与他喝酒,着实是因为我觉得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这是我的个人情感,与其他的都没有关系。”   赵茗茗叹了口气,悠悠的说道。   觉得自己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呢?   方才小姐明明已经有些不高兴了……为何自己不干脆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等她说个痛快之后,那不开心却是就能烟消云散。   赵茗茗抢过话头说道。   “那就是喜欢了?他可是人类啊!”   糖炒栗子大惊失色的说道。   糖炒栗子却是没有想到自家小姐会这么直白的大大方方承认下来。   “所以小姐是对他有了些……”   “我对他有些别样的情愫。”   “若是抛开这一点来说……刘睿影的确是个有意思的人。不过就是有点傻。”   糖炒栗子说道。   “他可一点都不傻。”   “是人类又如何?那你说的,咱们都是这天地间开化了神智的生灵罢了。既然有了神智,还分什么你我彼此?高低贵贱?”   赵茗茗说道。   既然已经把话说破,她却是也就不再隐藏。   “人们通常都觉得一个人为了某种目标而全神贯注就是傻。但这其实才是最为聪明的表现。”   赵茗茗说道。   “那小姐觉得我聪明吗?”   赵茗茗笑了笑说道。   “小姐这酒开始帮着他说话了?”   糖炒栗子调侃道。   糖炒栗子不服气的哼了一声。   “小姐,那是什么?”   糖炒栗子忽然身体前倾,指着前方的里面说道。   糖炒栗子问道。   “你啊……是聪明过头了!当心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   赵茗茗说道。   赵茗茗闻声超前一看,像是有个人的躯体横在路中间。   不过雨着实是太大了……让她看的有些模糊。   “有股很淡的血腥……”   赵茗茗的鼻翼翕动了一下说道。 第六十六章 冷雨中的血杜鹃【八】   雨中的气味本就很是难以传播。   尤其是这雨还不小,雨点也很大。   赵茗茗身为异兽,感官自然要比人类灵敏很多。   若是换做常人,恐怕根本不会闻到一丝丝血腥味。   不过既然有了血腥味,那就证明有人正在流血。   这人一定不是赵茗茗或糖炒栗子。   除她俩之外,这条路上再没有任何生灵的存在。   唯有马车前那一具很横在路中央的躯体。   “小姐……这十个人?”   糖炒栗子问道。   看样子,却是有些害怕。   她是见过死人的。   可是死人无论见多少次,还是会害怕的。   他的朋友总是不能理解这个行为。   没错,杀手也是有朋友的。   只不过他的朋友,要么是他杀不死的人,要么是他不想杀的人,要么和他一样也是杀手罢了。   据说,曾经江湖上有位极其有名的杀手。   每次杀完人后,还会想刚出道的新人那样呕吐不止。   呕吐完之后,那杀手就会去喝酒。   杀手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身体。   无论是杀人时矫健的身手,还是逃跑时灵活的身法,都需要一个健康壮实的身体来支撑。   可是这位杀手从不如此。   呕吐完之后,正常人都改去吃点东西才对。   而且这吃食还不能过于荤腥油腻,最好是喝一碗淡汤,或是米粥。   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该喝酒的。   喝酒跟喝粥咩有什么区别。   喝粥可能还会更让他反胃,恶心。   但喝酒却不会。   他就要喝酒。   他的理由是,这酒也是粮食和水酿造的。   而粥也是大米和水一起熬制的。   手边的纸袋里,还有小半袋糖炒栗子。   她拿起了一颗放在嘴里,咀嚼了半天,仍旧是难以下咽……   喉咙中仿佛被人塞了一坨棉花,堵得死死的。   反而让他浑身都有种说不出的舒心畅快。   糖炒栗子虽然不是杀手。   但她现在却是很想喝酒……   嚼着嚼着,竟开始有些恶心。   不得已,一偏头,呸的一口把嘴里嚼的稀碎的糖炒栗子全都吐了出去。   不仅如此,糖炒栗子还干呕了几声。   没有留下一点空隙。   就连水也喝不进去。   糖炒栗子也对自己有了喝酒这个念头很是奇怪,她明明之喝过几次而已……   “是个人!”   糖炒栗子跟上去一瞧说道。   “还是个小姑娘。”   “真是没用……”   糖炒栗子重重的拍了自己的脑袋一巴掌说道。   再回头看向前方,发现自家小姐赵茗茗已经走了过去。   看样子,在这里的时间已经不断了。   她的身上穿着一条碎花裙子。   赵茗茗认出来上面刺绣的花,全都是牡丹。   赵茗茗点了点头说道。   这小姑娘趴在地上。   泥泞的地面已经塌陷下去了一个和她躯体一模一样的坑洞。   这小姑娘穿着一条牡丹碎花的裙子,再不济,也是个大户人家的闺女。   只不过,怎么会在雨夜躺在这里?   忽然赵茗茗觉得不对。   一团团,一簇簇的,姹紫嫣红,异常密集。   牡丹在人间往往被称作富贵花。   总是能和金钱与地位联系的紧密。   杜鹃红色的居多,尤其在南方极为盛行。   白色的虽然也有,但着实少见。   物以稀为贵。   这小姑娘身上的裙子的绣花,并不是牡丹。   而是杜鹃。   白色的杜鹃。   而是这小姑娘身上的裙子,虽然是白杜鹃的花纹,但现在却被晕染的一片猩红。   赵茗茗凑近一瞧,刺鼻的血腥味直冲脑门,让她皱了皱眉头。   裙子上的白杜鹃,却是被这小姑娘自身的鲜血尽皆染红。   虽然这不是牡丹,但白色的杜鹃岂不是比牡丹还要珍贵?   可是赵茗茗为何会认错?   并不是因为她对人间的花卉不了解的原因。   随即直起了身子。   “小姐,什么人要对这么一个小姑娘下如此狠手?!”   糖炒栗子气愤的跺了跺脚说道。   以至于先前粗略一看,竟是错认成了牡丹。   “她受了重伤。”   赵茗茗说道。   单凭这一点,就证明了她决计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   这年头,未成家女孩只会从两个地方跑出来。   一个是家,一个是妓院。   她虽然聪明。   但正如赵茗茗说的那样,关键时刻却是又忘记动脑子。   一个小姑娘这般遍体鳞伤的躺在路中央。   但从妓院里跑出来的姑娘,却是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一顿毒打自然是找不了。   不过妓院的伙计们教训这些逃跑的姑娘,都是用一种专用的竹牌。   从家跑出来的,要么是被逼婚,要么是和父母有了矛盾。   而从妓院跑出来的,却都是为了逃离那无边的苦海的折磨。   不过从家跑出来的姑娘,家人只会心急如焚的寻找,至于打骂管教,也是回家之后的事情。   老鸨也舍不得给打坏了……   不然接客的时候一脱衣服,满身的伤疤,青一块紫一块的,不得把那些循环的人都吓跑了?   令赵茗茗很是疑惑的就是,这小姑娘,既不是离家出走的,也不是从妓院中跑出来的。   面宽,厚薄适中。   打在姑娘身上,疼痛感极强,但却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红印。   毕竟这妓院中这些姑娘的身子可都是一株株活生生的摇钱树。   妓院和寻常人家,根本没有如此的实力与机会。   “或许,是她自找的也说不定。”   赵茗茗说道。   因为她的身上前后可有一处很重的刀上。   其余很多星星点点的伤痕,像极了暗器,似乎是某些独门兵刃所造成的。   这样的伤痕,明显是一场生死勿论的追杀才能造成。   看多了人间的尔虞我诈,世态炎凉,赵茗茗的内心也有了很大的转变。   人间不必九山。   人类始终不是异兽。   若是在她刚下山的时候。   赵茗茗一定会很是热心的把这位小姑娘抬上马车,而后在让糖炒栗子快马加鞭的把车赶往一处最近的镇子,请来郎中给她医治。   可是现在,赵茗茗却只是站在这小姑娘的身旁一动不动。   她曾在一家酒肆中吃饭的时候,听到旁人侃大山。   其中一句话让她印象尤深。   “多管闲事多吃屁,少管闲事少拉稀。”   他们总会把个人的利益,放在整个族群之上。   赵茗茗觉得自己既然下定决心要行走人间,那就得和人类一样。   最终要的一点就是,少管闲事。   人间之事的确是如此。   个人只管自扫门前雪。   如此,天下也能够得到太平。   初次听见,赵茗茗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忍住让自己不笑出声来。   但举箸的手,和双肩一道猛烈的颤抖还是出卖了她。   现在想想,那句旁人言却是话糙理不糙。   不过仍旧打湿了赵茗茗的衣衫和发丝。   点点落水从她的鬓角处留下。   偶尔一滴,还掉在了她长长的睫毛上。   不过真要让她如此的将这位小姑娘弃之不顾,她却是又狠不下心来。   糖炒栗子似乎看出了小姐心中的纠结,静静的站在一旁,乖巧的默不作声。   雨在这时渐渐小了。   糖炒栗子不忍的说道。   她的心,还是极软,极善的。   她觉得小姐也该是如此。   “我们走吧……”   赵茗茗叹了口气说道。   “小姐……”   “况且这小姑娘或许已经死了。”   赵茗茗把目光转向了地面,接着说道。   结果话音刚落,却就看到这小姑娘的手微微抽动了一下。   但不知道为何这次却是选择袖手旁观。   “天下这么大,可怜人多了。咱们管不完的。”   赵茗茗对这糖炒栗子说道。   先前她可是仔仔细细的探查了一番。   虽然身体余温尚在。   但根本差距不到丝毫的呼吸和脉搏。   “小姐!她没死!”   糖炒栗子惊呼道。   赵茗茗也觉得很是诧异。   “小姐?她没死!”   糖炒栗子看到赵茗茗无动于衷,再度出言说道。   甚至还握住了自己小姐的胳膊。   可是方才的抽动却是货真价实的。   不但糖炒栗子看到了,赵茗茗也看到了。   两个人总不至于同时眼花才对。   糖炒栗一听,顿时笑逐颜开。   应了一声之后,就挽起袖子,准备把这小姑娘从地上抬起来。   赵茗茗则转身朝马车走去。   语气举止有些哀求。   “罢了罢了……把她抬回车上吧……”   赵茗茗说道。   糖炒栗子提着小姑娘的胳膊,朝上略一使劲。   这小姑娘便传出了一声闷哼……   显然是由于糖炒栗子的拉扯,牵动了她身上的伤口。   车里还有几件干净的衣衫。   看这小姑娘的身材,和糖炒栗子的差不多。   她身上这一件裙子,不是泥巴就是血渍,怎么也得换个干净才好。   听到糖炒栗子如此说,只得先放在了车厢中,转身回来帮忙。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救人,那就彻底些,干脆点。   赵茗茗扶着小姑娘的肩膀,先把她翻过身来,平躺着。   “小姐,我一个人不好下手……”   糖炒栗子说道。   赵茗茗刚刚从包袱中拿出一件崭新,干净的衣衫。   “不知道能不能救活……”   赵茗茗看着小姑娘伤的如此严重,心里也是一阵悸动。   人类的身体构造和异兽们不同。   小姑娘轻咳了几声,从嘴里吐出些泥汤子。   继而又是一口血水。   把她整个衣襟的前胸,染的通红。   但对于人类,却着实是束手无策。   平躺了片刻,看小姑娘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赵茗茗和糖炒栗子一人一侧,同时发力,把她服了起来.   这一次,小姑娘虽然面色仍旧有痛苦之状,但相较于先前,却是好了太多。   异兽虽然化形之后和人类看上去无二,但那只是表皮罢了。   内里还是天差地别的。   若是这小姑娘是一个化形的异兽,赵茗茗自是有办法替她保住性命。   赵茗茗扶着小姑娘的头,轻轻的靠在马车的车厢上,而后开始动手给她换衣服。   最外面的这条裙装,已经被泥水和雪水牢牢的和里面的内衬贴在了一起,却是怎么样都脱不下来。   糖炒栗子见状,右手朝腰间一抹,顿时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我们抬着她,你托住左腿,我托住右腿。直接放到马车里,然后给她换个衣服。”   赵茗茗说道。   糖炒栗子点了点头,二人缓缓的把小姑娘平稳的抬起,放在了马车前面的横板上。   随即三下五除二的,把这位小姑娘身上的裙子划开,脱下。   在场的都是女人,却是也没有什么好忌讳的。   何况救人第一。   “这会儿你却是又聪明了!”   赵茗茗说道。   糖炒栗子吐了吐舌头,调皮的笑着。   裙装里面,依旧是一套纯白的内衬。   不过此刻,这一身儿内衬却是以及变成了一套血衣。   没有一个角落显露出纯白的样子,全然都被伤口流出来的鲜血浸透了。   即便是个男子,此刻却是也得把那礼教大防暂且搁置一旁。   “这……”   糖炒栗子看着眼这句小姑娘的身子,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糖炒栗子在心中想到。   她从未见人受过这么重的伤,也从未见人流过这么多的血。   一个人身上有多少血可流?   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干硬。   方才那样打的雨水,也没有能溶解分毫。   “或许真的是救不活了……”   赵茗茗也是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   缓了缓神之后开口说道。   先前她只找了一件外衣。   何况还是一位个头不高,瘦瘦小小的姑娘。   怕是周身一多半的血衣,都被这衣服吃了。   “都脱了吧……找一身你干净的,给让她换上。”   可风势依旧不减。   受伤的人和醉酒的人一样,最忌讳的就是吹风照亮。   “嗯?”   却是没想到这小姑娘里面的内衬却是已经变成了如此光景……   赵茗茗托着她的身子,想要把她往里面挪挪。   雨虽然停了。   一个配剑的小姑娘浑身是血的横在路中央。   这一切的种种联系起来,却是让赵茗茗也没有任何头绪。   先前只是觉得这位小姑娘能收到如此严酷的追杀,定然不简单。   赵茗茗的手刚搭在她的身侧,却是感觉到了些许不同。   她凑近一瞧,发现这小姑娘的腋窝下,贴着肉身竟是挂着一把短剑。   雨夜。   短剑的剑鞘上也都糊着一层厚厚的血污。   甚至已经有些发黑了。   拔出剑以后,赵茗茗看到这剑刃上也覆盖这一层厚厚的血污。   现在看到了这把短剑,赵茗茗更是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她双手一使劲,就把小姑娘身上穿的内衬撕开了一个口子。   赵茗茗从里面取出了这柄短剑。   “小姐,什么意思?”   糖炒栗子问道。   她刚刚找出了一身内衬,正准备给这小姑娘换上。   她放到笔尖处闻了闻气味,随即心中尽是了然。   “这小姑娘也是个狠角色……”   赵茗茗把短剑放倒了一旁说道。   赵茗茗示意她凑近闻一闻。   这一闻,却是把糖炒栗子震惊的让短剑差点脱手滑落……   “小姐……这短剑上起码有二十七八个人的血迹……”   “你看这把剑!”   赵茗茗把短剑递给糖炒栗子说道。   糖炒栗子接过短剑,不解其意。   这小姑娘来历不清.   本以为就是个被寻仇的苦人。   没想到却是一个杀人如麻的煞星。   糖炒栗子颤巍巍的说道,吐字都有些结巴,甚至还夹杂了几个字的九山异兽们的通用语。   “所以是福还是祸?”   赵茗茗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醒来,会不会把我们也杀了……”   糖炒栗子问道。   “你害怕了?前面不是还那么热心?”   虽然都是血液,但人和人的终究是有点细微的差别。   这些差别,也只有身为异兽的赵茗茗和糖炒栗子才能闻得出来。   何况狐族一脉,嗅觉本就灵敏。   也是她为数不多的乐趣所在。   “你有没有感觉到,这小姑娘身上有一股玄妙的味道?”   赵茗茗看着糖炒栗子正在给她换着衣服,忽然开口说道。   赵茗茗笑着说道。   她和喜欢看到糖炒栗子吃瘪的样子。   这个习惯在她没下列山的时候就有。   糖炒栗子说道。   赵茗茗皱着眉,听着这位小姑娘紧闭的双眼。   她层听闻自己的父亲赵泽说起过一些天下间的隐秘。   这只是她的一种感觉,但却又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   只能说成“味道”。   “小姐我没感觉到……”   南北西东之物,都可随岁月而风化于无形。   可是人之心性却不会随之而改变,尤其是那最新这不老之说心性,更是坚定异常。   不过这天地虽然不老,但凡俗也岂可入天?   包括为何九山上的异兽,能在一朝一夕间开化了神智,还能够化为人形。   赵泽说这世间本有不老之学说,人心也可超然于物外游尽那四海八荒之深处。   但不老之物,只有天地。   而她的肉体,却依旧娇嫩如同尚未发育的少女。   天下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事情?   无论是异兽也好,人类也罢。   大道正途便是将自我之心神尽皆灌注于学道或武道,以此求得万载流传,是为不老。   但这位小姑娘个给赵茗茗的感觉却是精神与肉体极度的不契合。   虽然闭着眼,但赵茗茗也能感到她的精神已然是饱经风霜。   病树前头万木春,四季的轮回,方才能标榜出生命的本色。   但这沧桑却是需要历经每一个季节才能几点出来的。   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一个小姑娘的身上才对。   这一辈子的光阴,和四季流传并无不同。   总是春去秋来,寒来暑往的。   这般反反复复中,孕育着新旧交替。   贵如油的春雨滋养万物,和煦的春风,拂过柳梢。   惊蛰过后,百花齐放,百鸟朝凤,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即便是阴雨天,也遮挡不住内心天空的澄净与无暇。   神智,在磨砺中撑场,不同的时期,就该去做与之匹配的事情。   童年,就好像是春天。   烟花三月,细雨绵绵。   没有任何猜忌与烦恼。   开心与伤心都一清二楚的写在脸上。   此间光景过后,便如这少女的肉体一样,来到了仲夏。   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欢声笑语,始终闪烁,徘徊在天地之间。   余音绕梁,即便是三十日也不可断绝。   那把的春天,赵茗茗也经历过。   但无论如何,却也不是一个杀人的时候。   只有到了秋天。   霜杀百草,万物肃穆。   烈日炎炎,光耀大地。   种种的斗志和激情都尽皆迸发了出来。   豪言壮语更是犹如天涯便的野草似的,吹不尽,数不完。   无论是谁,都有理由,也有动机去杀人。   至于冬,赵茗茗还不曾了解。   她最多只能朝前看到一个季节。   比同年之春,多了愁苦。   比少年之夏,多了凝重。   经过了三个季节的积累。   “小姐怎么了?”   糖炒栗子感觉到赵茗茗有些异样。   “没什么……只是心里有些不安。”   然而这也已然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了。   “穿好了咱么赶紧走……”   赵茗茗催促道。   嘴里吆喝了一声,鞭影闪动,驱赶着马儿朝前奔驰。   雨停了,马儿跑的也极为敞开。   赵茗茗感觉这马处的速度逐步的提升,心中的不安之感渐渐淡去了少许。   赵茗茗摆了摆手说道。   糖炒栗子没再回话。   轻轻一跃,便坐在了马车的横板上。   赵茗茗问道。   若不是她扶住了车厢的边框,方才这一下急停,却是已经能够有把她甩出去了。   不过这小姑娘却是运气不好……   突然,这马儿却是发出了一阵嘶鸣!   随即前蹄在地上重重的踏了几步,最终停下了身形。   “怎么回事?”   “小姐,前面有光!”   糖炒栗子扶起了这小姑娘说道。   漆黑的雨夜,天还未晴朗。   那一刹那间,赵茗茗根本顾及不上她。   还在昏迷之中的小姑娘,却是朝前再过去。   一头可在了糖炒栗子作者的挡板旁边。   犹如皓月当空。   仔细一看,这一轮“皓月”周围还有星星点点的连广,宛如天幕星辰。   “的确是有亮光。”   云遮了月。   哪里来的亮光?   可是赵茗茗却夜清楚地看到,在前方不远的地方,有一道很是谎言的亮光。   糖炒栗子想说“鬼”这个字。   不但是人怕鬼。   异兽们再开化了神智以后,也莫米奇妙的害怕起鬼来。   赵茗茗说道。   语气极为沉重。   “小姐那是什么啊……不会是……”   赵茗茗说道。   直接了当。   “那是什么?”   这好像是生灵的通病。   其实他们怕的并不是鬼,而是鬼所带来的未知。   “那不是鬼。”   无非是求个安慰罢了。   “那是刀光。”   赵茗茗说道。   糖炒栗子一听不是鬼,当即长舒了一口气。   此刻她也不管赵茗茗说的到底正确与否。   反正这句话,却是她想要听到的回答。   刀本该之能反射阳光或月光才对。   “有些人的刀,自己就会发光的。”   赵茗茗说道。   “刀光?”   糖炒栗子惊呼道。   刀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发光呢?   先前的不安之感,终究是得到了印证。   赵茗茗从车厢里出来,站在马车旁。   右手扶在腰间长剑的剑柄上。   随后,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心想这大善人真是不好当…… 第六十七章 冷雨中的血杜鹃【九】   赵茗茗静默的朝前走去。   对面的刀光,没有丝毫闪动的迹象。   赵茗茗每向前一步,心中的决绝便更上层楼。   一直走到那刀光近在眼前,已经可以照亮她的面庞时,才停住了脚步。   这位宛如朗月当空的持刀人,正是靖瑶。   身后的点点繁星,则是他的随从们。   高仁背着手,站在最后面。   只是靖瑶随从们的刀光,不足以照亮他的面庞,所以看不出他究竟是什么神情。   靖瑶看到赵茗茗如此坦荡的按剑走来,心中也升起了些许疑惑。   他回头看了看高仁。   高仁立于黑暗中,冲他点了点头。   “客套就不必了。”   赵茗茗说道、   “这位姑娘有礼了!”   靖瑶叹了口气,拱了拱手说道。   “怎么才算做是方便?”   赵茗茗绣眉一挑,反问道。   “还请姑娘,给个方便。”   靖瑶说道。   “你们拦住了我马车的去路,可是不给我方便在先。”   赵茗茗说道。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靖瑶说道。   “我们如此行事,虽说有些唐突。不过其中的内因,想必姑娘也是心知肚明。”   靖瑶说道。   语气平稳。   不卑不亢。   靖瑶叹了口气。   从赵茗茗的神态中,他知道这姑娘不是一个会低头屈服的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   赵茗茗摇了摇头说道。   一个人不让路。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然而靖瑶却是也不会让路。   一个人不屈服。   如此架势,本也就没什么好说的。   但靖瑶还是想说道几句。   一个人持刀。   一个人仗剑。   口渴了喝水喝酒都能弥补。   可是一旦懂了刀枪,那就是流血。   毕竟这动嘴皮子,总是要比动刀枪来的容易。   动嘴皮子,只会口渴。   虽然麻烦,但终究还算是有办法。   就怕这刀剑无眼,流的不是血,而是丢了命……   口渴好补,流血难补。   按照这五大王域的医理说法,缺血一两,可是就得老鸡三只,烤枣两斤,红糖一斤半方才能弥补回来。   靖瑶说道。   “退一步?如何退?”   那即便是名扬天下的神医叶老鬼,也是回天乏术。   “姑娘也是明白人。咱们也都有各自的苦衷。退一步,海口天空难道不好吗?”   靖瑶说道。   “这听起来并不公平……因为我退了不止一步。”   赵茗茗问道。   “你交人,我让路。”   赵茗茗顿了顿接着说道。   靖瑶忽然笑了。   赵茗茗说道。   “人是自由的,我没权交或是不交,只是帮忙而已。路也是敞开的,你也没权让或不让,只是过得去过不去而已。”   对待有骨气的人,就得用有骨气的方法。   一味的劝说是没有用处的。   自从他离开了草原之后,只见过两个很有骨气的女人。   那位现在正被坛庭中人扣下做人质的青楼女子是一个,眼前这赵茗茗是第二个。   高仁也皱起了眉头……   他不明白靖瑶为何会如此的优柔寡断。   靖瑶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那变得婆婆妈妈起来。   靖瑶说道。   “你的刀,亮的晃眼。本就没准备让我过去。而我腰间也有剑,若是就这样轻易的过去了,你岂不是也很没面子?”   看上去,竟是还没有要动刀的意思。   “姑娘说的道理不错。可是这路,不交人,怕是真的过不去。”   人间历练了这么久,却是也学会了调侃。   调侃是一件好事。   赵茗茗说道。   这样的话,在以前她是根本说不出口的。   “我的面子不重要。我并不是一个看中面子的人。”   靖瑶说道。   不论是调侃对方,还是调侃自己。   起码让眼前这局势,变得不那么剑拔弩张起来。   她不敢说自己已是饱经沧桑,尝过那百味人间。   不过现在,赵茗茗却是也有了自己独特的行事风格,和思想状态。   “我也是如此。只想过路而已。”   赵茗茗点了点头说道。   从博古楼出来之后,赵茗茗虽然一直在酣睡。   可在梦中,却是一份难得的独处时光。   这人间,的确是很有滋味的。   不仅是烟火气中饭菜的酸甜苦辣,也会是淡然而绵延的清香。   刚下列山的时候,这人间对赵茗茗来说却是一片柔嫩。   虽然依旧是雪冰雨凉的时候,但却如那初春的垂柳一般,是黄绿色的,刚刚冒芽。   很多道理和心结,只有在静坐独处时才能想通,获得明悟。   很多香气与血腥,也只有把心沉下来,才能看到,闻到,感受到。   博古楼中虽然纷扰争斗不断。   但大抵还是一个书卷气浓郁的地方。   风一吹,便不由自主的摇曳开来。   欲拒还迎,欲遮还羞的样子,着实是青葱不已。   但一个人影,却是深深的烙印在这空白处。   虽是若即若离,可又悠远长久。   有时俗中的糜烂,但也不乏深山古刹的的清幽,山间清泉的恣意,白鹭纷飞的逍遥。   更多的,却是给赵茗茗的心中大片大片的留白。   喜欢着他的喜欢。   旁人看上去或许孤独,可是她并不觉得寂寞。   赵茗茗本就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爱着他的爱。   靖瑶觉得赵茗茗是他在五大王域内遇见的第二位有骨气的女人。   同样,他自己也是赵茗茗来到人间以后的第二为出剑的对象。   无论这爱有多深,喜欢有多浅。   都是她自己的幸福。   第一虽然是破天荒的独一份。   但有关“第一”的故事,发生的向来都很是突然。   二十个很神奇的数字。   虽然搞不成低不就,但着实要比一和三好得多。   结束之后,或许神思仍旧停留在发生之前的时刻。   第三却是又有些懈怠……   让人没有丝毫准备。   没有准备,也就无法好好去品味。   唯有“第二”最好。   不但有了充足的准备,而且这股子新鲜劲却是还没有全然消散。   已经发生过两次的事情,怎么还会有新鲜感?   无论是谁,都是难以提起精神的……   “那个人,不是姑娘你发善心就能救得了的。”   靖瑶说道。   赵茗茗和靖瑶互相都是对方的“第二”。   这倒是一件极为有意思的事情。   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坐起是来,却是比那久居闺房之中的大小姐还不如……   如此行事作风,怎么不被赵茗茗所轻视?   她竟是还么有放弃劝说。   这句话一出口,就连赵茗茗也是有些不耐烦起来……   “我不想杀她。相反,我想让她活下去的想法,可能跟姑娘你一样强烈。”   靖瑶说道。   “我发善心或许救不了,但你为何就能下狠心一定要杀人?”   赵茗茗反问道。   这也是高仁力主靖瑶去做的。   以他的出发点,是不想与坛庭中人交恶。   他是决计不会让那小姑娘死的。   坛庭中人还等着他把这小姑娘带回去。   毕竟这么一位有骨气的姑娘,若是死在那些让靖瑶看着极为不顺眼的坛庭中人手中,是一件很是惋惜的事情。   高仁和赵茗茗都不知道。   但靖瑶身为草原王庭中人,根本就不在乎那什么狗屁坛庭……   他在乎的只是那位被扣做人质的青楼女子。   不论男女,只要这人有足够的骨气,就能赢得草原人的尊重。   那位青楼女子,被靖瑶的刀架在脖子上都面不改色。   此刻靖瑶不对赵茗茗出手的原因,也是如此这般。   草原人憧憬英雄,各个都是嚼不烂,打不碎的硬骨头。   但赵茗茗却是于此正好相反。   她的神色虽然平静,可是心底里缓缓流淌着一股悸动,   现在赵茗茗,竟是丝毫没有被自己的刀芒所威慑。   怎么能够不令他心生敬佩?   精神总是能够主宰内心的。   外物虽然看似都是要用耳,目,手去触碰,但实际也是由精神去感知的。   赵茗茗的精神随着外物一道活动着。   她的双眸虽然凝视着靖瑶的刀芒,但依旧能看到琴里之外的一只麻雀忽然指头上醒来,扑棱着翅膀。   “追杀之人,说这样的话,难道不可笑吗?”   赵茗茗冷哼了一声说道。   赵茗茗看着靖瑶的刀芒,无数的念头止不住的沸腾不休。   就好比,看到了山,便能想到那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变化皆不同的山色。看到海,就能想起那犹如万马奔腾般的惊涛拍岸。   随即把手中的刀横放在手上,为的是让赵茗茗仔细看清楚自己的兵刃。   赵茗茗打量了一番,皱起了眉头。   “原来姑娘的误会却是在这里……不过她身上的伤,的确不是我等造成的。”   靖瑶说道。   决计不会是靖瑶手中的弯刀。   而其余那些零碎的伤口,就更是匪夷所思了……   靖瑶手中的刀,的确和那位小姑娘身上的伤口不匹配……   那小姑娘前胸和后背的两处重伤,明显是长剑造成的。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苦衷?”   赵茗茗问道。   但像靖瑶这般用弯刀的人,一般也不可能再有什么独门诡异的兵刃傍身。   若是他两手空空的站在这里,那无论解释什么,却是都无济于事。   赵茗茗觉得有些头痛……   明明只是在路上随便救了个人而已。   她心想,既然眼前这些人,并不是来追杀小姑娘的。   那靖瑶先前说的苦衷,想必就是一定要得到这位小姑宁。   赵茗茗即便还有退路,却是也不想走。   她侧目看着自己腰间的长剑。   背后却是又牵扯了这般许多。   但事已至此。   靖瑶一看,心知这刀剑之争斗已然无可避免。   只得轻轻地叹了口气……   手中的剑柄,松开,握紧,握紧,再松开。   几次反复之后,终于是彻彻底底的握两个结实。   现在又是一个赵茗茗。   难道五大王域的人,都有这般怪脾气不成?   唯一让他感觉奇怪的就是,赵茗茗肯定与那小姑娘没有任何瓜葛与关联,为何还要如此的挺身而出?   先前一个刘睿影,本也可以佯装不知转身而走的。   而他自己,却也不是王域中人。   没奈何,靖瑶也重新握稳了刀。   靖瑶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赵茗茗根本就不是人类。   微微的扬了扬下巴。   睥睨的眼神重现。   先礼后兵,他已经做到了。   这可不是做买卖,商量不成,便也就没了仁义。   剩下的只有刀光剑影,血泊泥泞。 第六十八章 冷雨中的血杜鹃【十】   赵茗茗发觉靖瑶的周身的气质骤然一变。   先前那般温文尔雅已经荡然无存。   就连这气节似乎都收到了影响……   仿佛根本不是在春天,而是在隆冬。   靖瑶的刀,白如银,冷如雪。   但就是这般凄清的刀锋,也压制不住暗地里血色的翻滚、流动!   就在这时,赵茗茗看到靖瑶的刀芒却悠忽一下不见了踪影。   刀依然在手中。   刀芒却尽皆消失。   这却是怎么回事?   赵茗茗不知道。   她想不通。   靖瑶的刀本以足够怪异。   不但是造型古怪,更古怪的是,它竟然会发光。   可是现在,这光芒却没有了。   它去了哪里?   靖瑶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所发生的一般。   上次和刘睿影交手以后,靖瑶的关于刀的认知,也更精进了一筹。   先前他的刀,全然都是杀伐。   没有任何的包容和宽厚。   而刘睿影的剑,虽然没有他这般锋芒毕露,但却要圆融的多。   所以最终,靖瑶还是输了半招。   输不可怕。   输不起的人,才可怕。   用刀的之人,和喝猛酒的人一样,都是心胸常量,直来直去的好汉。   用剑的人,和温酒小酌的人一样,都是谦和有礼的君子。   不用刀,也不用剑的,就和不喝酒的人一样,要么是伪君子,要么就是假好汉。   要么,就是彻头彻尾,完完全全的老实人。   靖瑶的心,和赵茗茗不同。   它始终都是躁动的,不安的。   始终都很激烈。   就算他的刀,充斥着满满的隆冬之情也不能改变他的本心。   而赵茗茗却一直很安静。   不管是在列山,还是在人间。   她始终都很安静。   不但是身子,也包括心态。   身子安静,难免被人说懒。   心态安静,却又容易和颓废牵扯。   可赵茗茗并不是个懒人,也毫不颓废。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如此安静,并且乐在其中。   即便是置身于喧闹的长街和市集之后桑,听着那些摊贩扯着嗓子叫卖自己的货物,她也能够做到目视前方,心无旁骛。   看似漫不经心,毫无目的,可这却是她最为期待的环境。   闹市中的永远是不缺乏热闹人的。   也不缺乏琳琅满目的货物。   闹市中唯一缺乏的就是隐士。   这看起来虽然很是冲突。   因为隐士总是该去那山野之间,竹林之下。   迎着急促的晚风,喝上那三杯两盏淡酒。   栖身于自己构建出的一方小世界中。   赵茗茗却是打破了这种常规。   隐士的心中也是有欲望的。   谁说隐士就该了断那七情六欲?   只不过赵茗茗更能把自己的欲望加以控制罢了。   靖瑶的欲望很冲动。   像一个无底的深渊。   这其实是一种悲哀……   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靖瑶对自己的迫害。   人激烈的久了,总是要疲惫的。   没人能一辈子情况下去。   其实赵茗茗的心中也曾有个冲动,也曾沉迷于感官上的激烈。   可是沉淀过后,她还是选择摒弃了先前。   不过人的本质,就是想得到,和怕失去。   这一点,但凡是拥有了神智的生灵,都难逃此般轮回。   圣贤之道曾说,这人生本就是处于荆棘环绕之中,心不动,则身不动,不动则无伤痛。若心动,则身也妄动,便会损其身而痛其骨   人世间的诸般痛苦,也就由此而来。   才子总是向往那风花雪月,面对着佳人,谁能不动心肠?   黄金万两,华服每宅,也不见有谁可以把持得住。   这想得到的,就如同头顶之月的阴晴圆缺般,便你方唱罢我登场。   不停地想得到,却又不得不在怕失去里煎熬。   不过赵茗茗是女儿身。   她的想法,穷奇一生也无法和靖瑶这般的男儿想通。   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子,怕是只会想着觅一人相知,赏一路风景。   得闲暇时,便会倚楼凭栏,凝目远望。   尤其是在那春天中的细雨蒙蒙之后,又见那林青翠蔓。   冬黄春绿,弹指间。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即便是赵茗茗和靖瑶如此人物,不也和那树林间的红花一般?   花开花落,才有几时?   凋谢的始终要比盛开的长久。   赵茗茗来到这人间,本意是想体会一番趣味,追寻更多欢喜。   她是没有方向的。   然而靖瑶的方向,却是极为清楚。   就连他心中所有的落寞,都始终处于同一个位置。   “你的刀,变了。”   赵茗茗说道。   “刀怎么会变?”   靖瑶反问道。   “你的刀,没了血腥。先前的杀戮之气呢?去哪里了?”   赵茗茗说道。   再没有他探清对方底细的时候,她是决计不会贸然出剑的。   “是刀,自然就会有血腥。不管这刀是用来杀人,还是杀猪屠狗,都会有血腥的。”   靖瑶说道。   他对赵茗茗的先前的话,满不在乎。   “你的刀先前还是不可一世的霸道,但方才那一瞬,却又突然沉了下去。”   赵茗茗说道。   “刀就在我的手上,这么会沉下去?至于霸道……你看我像是个霸道的人吗?”   靖瑶笑了笑说道。   “相比于霸道,你更多的是骄傲。虽然我不知道你在骄傲什么,但你一定有足够引以为豪的东西。”   赵茗茗说道。   靖瑶沉默了。   他无言以对。   他在沉默中震惊。   靖瑶知道自己的确是个极为骄傲的人。   即便还没有到目空一切的底部,但能让她放在眼里的,也着实没有几人。   “我不想杀你。”   靖瑶说道。   他不但不想,更是舍不得。   都说这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有缘相知,就是最大的珍贵。   真心相伴时,灵魂便有了交集。   在诸多的艰难困苦之中,人心总是能更加珍惜彼此。   高山流水,一曲相知。   然而他和赵茗茗这才见面不过半个时辰,却是就被对方一眼看了个通透。   如此心思玲珑又骨气十足的美貌女子,靖瑶着实是难以出刀。   “唰!”   靖瑶话音刚落。   赵茗茗却是骤然拔剑。   剑身映照出她的半个侧脸。   目光冷峻又昂扬的看着靖瑶。   她用心动拒绝了靖瑶给他的机会。   靖瑶看着赵茗茗的出剑,僵硬的点了点头。   心中却是莫名的腾起了些许落寞。   最懂他的母亲,已经故去了许久。   好不容易来了个似乎能与他相知的姑娘,自己却又不得不出刀相向。   这人生,怎么就如此的阴差阳错?   靖横刀当胸。   左手虚引,做了个“请”的手势。   赵茗茗也不客气!   手腕一翻,挽了个剑花。   炫目间,靖瑶觉得有无数道光影,朝着自己的面门袭杀而来。   可是他的刀却一动不动。   始终在他的胸前横着。   似乎被固定住了一般。   眼看这些光影临近。   靖瑶调运劲气,却是腿部发力。   足尖骤然一点地,朝旁侧闪开。   赵茗茗的剑,刺空了。   光阴散去之后,靖瑶立于赵茗茗剑刃的一旁。   依旧是先前的那般姿势。   赵茗茗虽然一招走空,可却不喜不怒。   既然他想躲,那自己何不借力打力,将计就计?   手中长剑束起,锋刃正对靖瑶。   一剑横斩而出。   目标却是靖瑶手中的弯刀。   这般距离,靖瑶根本无法闪躲。   不过他还很是惊奇,这赵茗茗为何会对这自己的刀出剑?   难道她是在逼自己出刀不成?   其实赵茗茗就是这般打算。   一位的退让,看似是让她占了上风。   可是赵茗茗却从中察觉出了些许不屑。   自己的剑,若是连靖瑶的刀都逼迫不出来,那出剑还有什么意义?   虽然剑法并不是赵茗茗的长处。   可是既然拿起了剑,就要有用到底的觉悟。   何况她并不像暴露自己的身份……否则只怕会引来更多更大的麻烦。   所以眼下她能依仗的,只有手中的剑。   赵茗茗虽然把靖瑶看了个通透。   殊不知,她自己却也是这般一模一样的人。   骄傲无比,从不低头,绝不弯腰。   你若是谦让,并不会让她觉得你是君子。   反而会以为是一种莫大的嘲讽。   也正是因为她俩都是一般的秉性,所以才会一句话就说到了心坎中。   “当!”   赵茗茗的剑稳稳的斩在了靖瑶的刀锋上。   传来的一股巨力,让靖瑶好不容易才定住了身形。   他却是怎么都没想到,赵茗茗这姑娘只能会有这么大的气力?   而且方才这一剑,完全是肉体所爆发出来的力量。   根本没有丝毫劲气的加持。   “还不出刀?”   赵茗茗问道。   手上运力,却是又把靖瑶的刀往后压了几寸。   刀背就快要贴在他的胸膛上了。   “不出刀,我还能控制得住。出刀了,我就控制不住了。”   靖瑶说道。   “控制什么?”   赵茗茗问道。   “控制你先前所说的杀戮和血腥。”   靖瑶说道。   “是你用刀,还是刀用你?”   赵茗茗撤了剑问道。   靖瑶听后犹如醍醐灌顶,怔在原地良久。   “是我用刀。”   回过神来,靖瑶微微一笑收到。   “谢谢。”   随即又对赵茗茗道了声谢。   赵茗茗没有回答,但身子却后退了两丈远。   因为他知道,靖瑶已经认真了起来。   而赵茗茗的直觉告诉自己,无论是这个人,还是这把刀,都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即便他对自己并没有杀心也是如此……   况且,杀机一念间,谁又能知道靖瑶出刀之后会是怎生光景?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 第六十九章 还期独赏   靖瑶并没有专心修炼过刀。   所以刀在他的手上,并不是掌控,而是放纵。   放纵自己的刀,便也是放纵了自己的身,和心。   刀只需要去杀人就好。   刀带给靖瑶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毁灭。   方才赵茗茗一席话,却是点醒了他。   人用刀,是掌控。   何人该杀,何人不该杀。   什么时候能杀,什么时候该放他一马。   刀用人,就是放纵。   十方皆杀。   不问缘由,不堪因果。   唯死而已。   毕竟靖瑶他不是一个慈悲的人。   人不慈悲,便总是会陷入某种感情中而无法自拔。   而慈悲却不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感。   它是在心境到达了一定的底部之后,方能孕育出来的。   但无论如何,靖瑶还是人类。   想必与凶残的异兽而言,本该距离慈悲更近才对。   可是和赵茗茗想必,靖瑶离那慈悲,却是要远得多。   赵茗茗第一次感觉到慈悲,是在去年秋。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列山半山腰上的风景,却是要比山顶上更加的丰富有趣。   寒凉之意透过她轻薄的衣衫,也随着他的呼吸,蔓延到她的五脏六腑之中。   虽然还未下雨,但这秋高气爽之意却是以及弥漫在天地之间。   那些文人墨客,每到季节的更替,总是难免的要感伤一阵。   这些换了悲喜,作为常人,自然是无能为力。   赵茗茗虽然对此还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慨,可是她也知道,每个季节就和自己的感情一眼,永远是阴晴不定,圆缺不止。   语气去感慨这些,不如把心态放的平和一些。   无论伤害来的有多么突然,都能够冷静的面对,继而淡然一笑。   难道她的心中就没有遗憾吗?   当然是有的。   而且还不少。   只是当这个一切的遗憾和哀怨,互相纠缠重叠时,再度回眸往事,依然能够和颜悦色,心无芥蒂。   看着落花和飞叶,那些得与失逐步的化成一点最为鲜艳, 璀璨,妖娆的红。   到了这一刻,赵茗茗的心中已经有了慈悲。   “为何要退后?”   靖瑶问道。   “因为我不太会用剑。”   赵茗茗说道。   这倒不是说谎。   也不是为了让靖瑶放松警惕。   而是赵茗茗虽然随身配剑,可是她的剑,用的着实算不上好。   毕竟异兽们,自己的身体就是最锐利刚强的锋芒,自然也不需要刀剑的辅助。   赵茗茗手中长剑,剑尖指地,左手轻轻的拂过了剑身。   随即起手,宛如天花分落。   即便在这没有月光的夜里,也让靖瑶觉得乱人眼目。   靖瑶对这赵茗茗微微颔首。   这对于高傲的他来说,却已然是最为谦卑的举动了。   似是在对赵茗茗表示一番敬意。   而后,他手中的弯刀,当头一劈,好似拨云见日般,碎裂了赵茗茗的所有剑花与光影,朝着她的身字逼杀而去。   赵茗茗看到靖瑶这一刀,手腕一抖,变化再出。   一股雄浑圆融的意境悄然而生。   靖瑶的刀像是一只破开了暴风雨的海燕。   然而赵茗茗的剑招却是这只海燕身下的幻波与浪涌。   看似只有一剑,但实则却又埋伏了好几重。   层层递进之下,靖瑶能窥见的,只有冰山一角罢了。   看到如此玄妙梦幻的一剑,靖瑶心下也是甚为吃惊!   “这就是你说的,不会用剑?”   靖瑶略带嘲讽的说道。   先前他还觉得赵茗茗是个很有骨气的姑娘。   有骨气的人,不会过分骄傲,也不会过分谦卑。   更不屑于去说谎。   但赵茗茗方才说自己不会用剑,显然是说谎了……   这般功法剑招使将出啦,却还说自己不会用剑,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赵茗茗冷着脸,默不作声。   她知道靖瑶对自己有了误会。   可是现在却也不是能解释的时候。   解释是需要时机的。   不但得有充足的时间,还得有极准的机遇。   越是小事,解释起来越是花费功夫。   何况很多时候,昨天结识不不通的事,放一夜,它自然而然就会通畅。   不过误会已经产生,解释或许也无济于事。   对于感情上的纠葛,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让他发生。   爱而不得,很痛苦。那就不要去爱。   恨而不能,也很痛苦。那就不要去恨。   被人误解,同样也是个极其麻烦的事……   那为何不再一开始,就一言不发的远离?   赵茗茗方才不仅是她身形的退后。   退后的,还包括她的心。   退后即是远离。   而远,却是一个极为模糊的概念。   远在哪里?   远在天涯。   天涯又在何方?   处处都是天涯。   与五大王域的人类想必,赵茗茗的家可谓是很远。   九山在人们的心目中,总是很远的。   远就意味着难。   路远,过去难。   人远,见面难。   远从来都不是个容易的事情。   可是不容易的事情,往往也会更加的神秘与美丽。   山顶很远,但人们爬山,不就是为了山顶之上的神秘与美丽,以及一栏无语?   这种远,能从中得到无限的享受。   时间上的久远。   空间上的辽远。   心灵上的悠远。   这三重,融合之后,便是赵茗茗的生存之道,也是他的用剑知道。   千秋雪,落在万里船上。   千秋雪在眼前,万里船不知停泊何处。   雪白与青蓝较之在一起。   动静之间,互相结合。   深远是晦重的,   它向来都没法子去明朗。   正如赵茗茗虽然是个大小姐,可是她的心思却极为沉闷……   所以她的剑,才会在辽阔之外,更多了许多诡异的变化。   实际上,她不会用剑,不会的只是剑招。   但若是心中的意念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剑也只是个工具罢了。   靖瑶的刀很近。   他的刀芒很亮堂,可是也只能照亮身前五步。   五步之内,无论是谁,靖瑶都有信心出刀胜之。   然而五步之外,那就太远了……   靖瑶没有任何把握。   这两人,一个刀近,一个剑远。   刀步步紧逼。   剑步步退让。   这是一条死路,是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争斗。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占据了大多数。   靖瑶看到赵茗茗这一剑,最红竟然从一个他根本无法想象的角度逼近了眼前,顿时大惊失色!   以他的武道修为,和见识广博的成都,却是从未见过如此光怪陆离的剑招。   草原人虽然用刀的居多,但也有剑修。   可无论是草原还是五大王域,赵茗茗这一剑都太过于异常!   只是他脑中浮想联翩,关顾着吃惊诧异!   手上却是慢了片刻。   勉励应付之下,也只是左支右绌,尽显狼狈狈。   “你是怎么了?”   高仁的传音落进了靖瑶的耳畔。   “我没事。”   靖瑶冷冷的回了一句。   “难道你也会见色起意不成?”   高仁问道。   但语气中确实没有丝毫调侃的意思。   “我不好色。”   靖瑶说道。   赵茗茗虽然极美,但靖瑶的确不是个好色的人。   他对赵茗茗只能说是有几分欣赏。   相对于女人来说,他更喜欢的是酒和征伐。   “我们时间有限,希望你好自为之!”   高仁说道。   靖瑶没有再言语。   好在赵茗茗这一剑之后,却是静立在原地,没有再度出招。   “现在能让路了吗?”   赵茗茗问道。   方才那一剑,赵茗茗看到靖瑶虽然抵挡住,但也是有些艰难……”   于是才会开口问道。   “我不会让路。”   靖瑶说道。   摇了摇头。   “不会”两个字刚刚出口,赵茗茗便又出了一剑。   与先前不同,这一剑并没有过多花哨的变化。   看上去有些过分的单调,和平平无奇。   但靖瑶看在眼中,内心却是更加的紧绷。   第一剑,若是还有几分机巧的话,这一剑却是质朴无华,落落大方。   有一种看透人间的淡泊。   靖瑶着实有些想不通……   一个如此年轻貌美的姑娘,本正是在人间中享受的时刻,为何她的剑,却有如此浓厚的红尘寂寞?   流年如水,铭心与刻骨的记忆谁都有过。   但记忆就是记忆,在恋旧的人,也只能随它一去不复返。   忧伤和思念,在某一段时日内,的确是可以转化为奋起的动力,但更多地还是无地自容,无法摆脱。   赵茗茗的这一剑,犹如尘缘聚散。   像是一缕清风,拂面而来之后,却直接叩问了靖瑶的心门。   勾起连他对曾经素淡清雅日子的回忆。   仿佛这一剑,就是一世。   一世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普通人,用了一世的功夫,或许都没有走出过自己生活的镇子一步。   赵茗茗化形了这么多年,才终于把自己列山山庭院中的光景看够。   不过,等着近了。   靖瑶才发觉这一剑中淡泊之下,却是有些浅薄。   淡泊与浅薄,自相矛盾。   通达的人才会淡泊,而通达的人只会厚重,凝练,决计不会浅薄。   但为何赵茗茗的剑却是淡泊与浅薄并存?   吃了上一次的亏。   靖瑶这会来不及细细思量。   扬刀格挡,便轻而易举的防住了赵茗茗这一剑。   “为附新诗强说愁可真要不得。”   靖瑶说道。   赵茗茗瞪圆了眼睛。   她没有听过这句话。   好像是五大王域的诗词,可是她没有读到过。   自然也不知其中是何意。   “你可曾吃过苦,流过血?”   靖瑶问道。   这句话赵茗茗却是听懂了。   所以她摇了摇头。   赵茗茗当然没有吃过苦。   更没有流过血。   从列山上下来之后,行走人间,虽然有很多小插曲,小故事。   但她自己也知道,那远远谈不上是吃苦。   就是那位合伙骗了她许多银票的摊主老李,吃得苦,也定然要比她多得多。   看到招募摇头,靖瑶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不是自己的对手。   赵茗茗才出了两剑。   靖瑶就看出了她剑法之中的端倪。   局势瞬时翻转,让人猝不及防。   “你还是不准备杀了她。”   高仁的传音又来了。   “为何要杀了她?这本就不是我们的目的。”   靖瑶说道。   “先前你废了那么大一番功夫,也没能劝说成功。现在虽然挡住了她两剑,难道她会就此罢休不成?”   高仁反问道。   他经有些不耐烦了。   不过,他的不耐烦,并不是为了早点得到那小姑娘,去给坛庭中人交差。   他有自己的打算。   坛庭的隐秘,对高仁来说,却是个意外之喜,决计不能轻易放弃。   这小姑娘身份神秘,从坛庭对她的态度上来说,若是能把握在自己手里,定然会成为和坛庭交锋的一章王牌。   自从他和萧锦侃的竞争中失败之后,高仁的眼里就只有名利。   却是成为了他自己心中的一座围城,幻境。   想要走脱,就必须得划破那看似平静的江面。   要在凌乱的涟漪轻点足尖,抽身离去。   或许还会留下月光那支离破碎的斑点,但也就是由于有这些斑点的存在,让后来者更加前赴后继的走进这围城,这幻境。   这么多年里,他都生活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因为现实生活不能给予他想要得到的一切,只能幻境中编织一切臆想得到的东西。   不得不说,这是很悲哀的一件事。   “我早就忘记了来时的路,时光再也回不去了。但是在我自己的这看似虚浮的梦境里,还能找到曾经烟花绽放的绚丽,以及百鸟朝凤的喧闹。你觉得这是过眼云烟,但却是我毕生的追求!”   这是高仁在里走之前,和萧锦侃说的最后一番话。   萧锦侃把生命看做一次流浪中的成长。   而高仁却觉得他遭到了放逐。   日头不可能永恒,但黑夜绝不会迟到。   若是想一直停留在永恒的光亮之中,心境又怎么不会扭曲?   “若是你着急,可以自己来!”   靖瑶转过身说道。   这句话不是传音,而是大大方方的说了出来。   高仁听后两腮紧绷。   看得出他已经气的咬牙切齿。   不过终究还是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知晓靖瑶的脾气。   靖瑶既然能欣赏有骨气的人,是因为他也是个很有骨气的人。   有骨气的人,不能用常理去胁迫。   否则只能适得其反。   “由你决定!咱么说好了的。”   高仁忽然话锋一转,轻松的说道。   甚至还面带微笑。   对于高仁这般做法,靖瑶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喜怒无常,才是高仁的真实。   “还要出剑吗?”   靖瑶转而朝着赵茗茗问道。   “你会让路吗?”   赵茗茗反问。   两人绕来绕去,却是又回到了原点。   不交人,和不让路。   “既然你没打算让路,那我也也不会停止出剑。”   赵茗茗看着靖瑶的表情说道。   “你这剑招……我的确是没有见过。可有姓名?”   靖瑶问道。   “无名无姓,自悟的罢了。况且这么单薄的剑招,你怎么会入眼?”   赵茗茗说道。   “姑娘是个聪明人!”   靖瑶说道。   “我当然不笨!”   赵茗茗略带高傲的说道。   “可你为何在这件事上,如此顽固?聪明的人,通常都精于变通。”   高仁说道。   “变通?变通难道不就是放弃?我想做的事,没有变通的余地。”   赵茗茗说道。   靖瑶一时间无言以对。   以前,他总是很羡慕那些所谓的聪明人。   觉得他们没有自己这么翅碗,更不会闷着头,一味的蛮干。   而他,却总是被人嘲笑的对象。   即便现在当上了部公也是如此。   聪明人好像总能找到捷径。   可是他不行。   “你出剑吧。”   靖瑶说道。   可是赵茗茗却摇了摇头。   她最厉害的剑招,就是方才那两剑。   既然这两剑都无法击败靖瑶,除了暴露自己的异兽身份以外,却是再无他法。   眼下已成死局。   唯一能够破局的方法就是,等靖瑶先出刀。   “你不出剑?”   靖瑶很是诧异的问道。   “我的剑,已经出完了。”   赵茗茗说道。   “你方才还说,不会停止出剑。”   靖瑶说道。   “我不会停止的是我想出剑的意念,比不代表我手上真的还有剑可出。”   赵茗茗说道。   “你只有这两剑?”   靖瑶问道。   “我只有这两剑。”   赵茗茗说道。   靖瑶点了点头,却是再度举起了到。   当盲再度绽放。   这次可远远不止五步。   糖炒栗子所在的马车,距离靖瑶怕是早就超过了五十步,但依旧被靖瑶的刀芒照了个通透。   “小姐!当心!”   糖炒栗子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赵茗茗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马车里。   那位神秘的小姑娘其实早就已经醒了。   只是她仍旧一动不动的躺着。   一双眼大大的睁着。   糖炒栗子的注意力,全部都在赵茗茗身上,对马车里这位小姑娘醒来浑然不知。   她的眼前很是朦胧。   记忆似乎出现了断档。   恍惚间,她因为自己是在刚刚跑出坛庭的时候。   那一日,夕阳西下,只剩余晖点点,   她走到了一处镇子。   这座镇子很是古老。   古老而又忙碌。   现在,这忙碌了一天的镇子,也随着夕阳的逝去渐渐安静下来。   放眼望去,只能看到家家户户的炊烟。   它门袅袅娜娜的点缀在镇子的上空。   可是小姑娘却无处可去。   无论是忙碌还是安静,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挎着自己的篮子。   静静的坐在一处冷僻的街头。   手里捏着半个冷馒头,上面还沾满了尘土。   小姑娘也不在意,凑近之后,一口就咬了下去。   若是她不张嘴,没人能想到这么一个瘦弱文静的小姑娘,确实能够一口吃完半个馒头。   可是她的确是一口吃完了。   其实她已经在这处镇子里坐了整整一天。   但她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唯一在乎的就是身边挎着的这个竹篮,还有就是肚中的饥饿。   小姑娘静静地看着熙熙攘攘的大街,从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变得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不过这般变化却是对她而言都无所谓。   毕竟这都不是他在乎的。   吃了半个馒头之后,她觉得自己还是很饿……   可是她身上连一个大钱都没有。   闻着家家户户中传来的炊烟香气,她甚至能够分辨出谁家今晚做了什么菜。   不远处酒楼是唯一开始喧闹的地方。   不过去酒楼吃饭是需要钱的。   她身上不但没有钱,也没有值钱的东西。   对此刻的她而言,方才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半个冷馒头,可是已经被她吃进了肚中。   至于那竹篮中的东西,却也不是能够用金钱来衡量,小姑娘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它轻易送出去,更不会去用它来换钱。   小姑娘想起身,在镇子里走一走,可是一出了坛庭,她就辨不清任何的方向。   唯一能指引她的,就是肚中的饥饿。   这能够让她去闻着菜饭的香味儿走。   而那处酒楼他也不用去寻找方向,因为就在她右前方不远的路上。   最多不过十几丈的距离,抬腿就能到。   最终小姑娘,还是站了起来。   虽然饥饿让她两腿发软。   可若是继续坐下去,就该冷了。   饿不断能让人没有力气,还会让人觉得寒冷。   她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往那酒楼的方向走去。   虽然那里饭菜的香味最为浓郁,   她还是狠了狠心,朝相反方向走去。   “你这里招工?”   小姑娘刚走了几步,就看到一个人蹲在路边,身前放了个牌子。   牌子上写这一则招工的告示。   但却夹杂着很多错字。   “你要做工?”   牌子后面蹲着一个中年的男人。   正在一口一口的嘬着烟。   他听到有人问话,抬起头一看,却看到了一位瘦瘦弱弱的小姑娘。   “没错。工钱多少?”   小姑娘问道。   中年男人笑了。   手上的烟因为抖动,而洒落了烟灰。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小姑娘来讨活儿干。   而且上来就问这工钱是多少。   “我这里没有你能干的活。”   中年男人说道。   还摆了摆手,让她快些离开。   毕竟这小姑娘如此站着,却是挡住了别人看到自己的招牌告示。   若是为此错过了真正能做工的人,那就得不偿失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行?”   小姑娘皱着眉头问道。   “那你都会做些什么?”   中年男人问道。   或许是觉得有些无聊,还不如和这小姑娘多聊几句,借此打法打法。   “我会喝酒,还会杀人。”   小姑娘和不假思索的说道。   中年来人愣了愣,接着便再度笑了起来。   只不过这次笑的确实要比先前更加激烈。   手上的烟杆,甚至都掉在了地上。   先前这中年男人还觉得这小姑娘不知是何时从家里跑出来的,想做工以此证明可以自立更深。   可是方才一听她这么说,却是觉得这小姑娘怕是有些不太正常……   这么一个小孩子,怎么会喝酒?   更谈不上杀人了……   不过这中年男人却没安好心,他给小姑娘值了一条路,告诉她前面那个巷子口右拐,就有她需要的活计。   若是能把那里面的酒都喝完,人都杀光,自己就会给他最高的工钱。   “最高的工钱,够不够我去哪里吃一顿饭?”   小姑娘问道。   “当然够!吃两顿都都够!”   中年男人说道。   小姑娘听后就转身离开。   走到了那中年男人说的巷子口,往里一瞧,发现却是个死胡同。   里面只有一座大宅院。   门口挂着两个红彤彤的灯笼、   烫金的门,紧闭着。   小姑娘上前敲了敲。   很快,里面就传来了脚步声。   “今儿个怎么来人这么早……”   门内还穿出了几声抱怨。   “是你敲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伙计。   弓着背,哈着腰,本是一脸的谄媚。   但看到门口的只是一位小姑娘之后,这心气儿顿时就泄了一半。   “是我。”   小姑娘说道。   “你有何事?”   伙计问道。   “你这里有多少人?有多少酒?”   小姑娘问道。   “我这里的人不多,但你来就显得累赘。我这里的酒不少,让你喝却是这辈子也喝不完!”   伙计的说道。   所及就准备关门。   可是当他已转过身子,这小姑娘竟然就占到了自己面前。   他以为是天色已晚,有些眼花。   可是那小姑娘胳膊上挎着的竹篮子,却异常醒目。   小姑娘就这样径直往里走去。   这会儿,一个打扮风骚的妇人走了出来。   迎面看到小姑娘却是也大吃一惊!   “小六!这是怎么回事儿?”   妇人问道。   原来那中年男人给小姑娘指的这去处,不是别的,正是个妓院。   这本就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   无论年龄大小,都不该来。   “她说她要喝酒!”   那伙计说道。   显然也是害怕被这位老鸨责怪。   反正这小姑娘先前也说到了酒,干脆就如此就坡下驴。   “喝酒?”   老鸨自语道。   同时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小姑娘。   “这世道真是越来越怪了……买卖做到头牌的姑娘,非嚷嚷着要嫁人!好端端可以跟父母撒娇的年龄,却非要来这儿喝酒!”   老鸨说道。   不过这里本就是用钱说话的地方。   开门迎八方客。   不管这年龄还是性别,只要有钱,就能一视同仁。   “既然是你迎来的客,那就你亲自支应着!”   老鸨说道。   小六不由得一阵苦笑……   心想自己不知是造了什么孽,或许是昨晚去找乐子时那姑娘突然见红导致的……   做这一行当的人,最忌讳这般事态。   眼下又被老鸨安排了这么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当然是一度抱怨。   “你要喝什么酒?”   这伙计问道。   “你有什么酒?”   小姑娘问道。   “我这里可都是好酒!”   伙计说道。   小姑娘点了点头。   这里本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可这伙计或许是因为自己郁闷,竟是没有收钱,就给小姑娘上了一壶。   只想着快快把她打发了了事。   没想到这酒壶刚一落桌,酒杯还未放好,这小姑娘竟是就拿起酒壶一饮而尽。   随即扑闪着双眼,看着这位伙计。   “你……喝完了?”   伙计吃惊的问道。   小姑娘不说话,只是这般平静的望着他。   “还要?”   伙计问道。   小姑娘这才点了点头。   伙计一股脑的白上来了十几壶,却是要看看这小姑娘还能怎么喝。   没想到这小姑娘却是一壶接一壶的喝了起来。   不过刚喝了三壶,却是就趴在了桌上,似是睡着。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重新起来,继续喝酒。   “你这里的酒还有很多?”   小姑娘问道。   “当然!凭你是喝不完的!”   伙计说道。   “的确是喝不完……那就算了吧……”   小姑娘说道。   随即站起身来。   伙计以为她要离开,赶紧上前准备讨要酒钱。   没想到小姑娘却是从竹篮里抽出了一把剑……   等她从这妓院中出来,再回到先前的长街上时,看到那中年男人还在那里坐着。   小姑娘不由分说的,拉着他就往那妓院走去。   “你要干什么?”   中年男人问道。   小姑娘并不回答。   一直等走近了之后,她才缓缓张口,说了两个字:   “工钱。”   那中年男人看到眼前的景象,竟是扑通一下跪地不起。   原本热闹的妓院,哪里还有一个活人?   鲜血已经顺着砖缝,把院子中的树坑都灌满了。   “酒我没能喝完,所以付一半就好。按你先前说的,也该够去那酒楼吃一顿饭。”   小姑娘说道。   回忆到此为止,小姑娘却是被咕咕乱叫的肚子拉扯了回来。   糖炒栗子也听到了小姑娘的动静。   “你醒了?”   糖炒栗子问道。   小姑娘缓缓的坐起来。   看了看四周和眼前中,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马车中。   不过她仍旧是一言不发。   缓了缓神后,从马车上下来,朝前走去。   直到看见了靖瑶,才停下脚步。   “你醒了?”   赵茗茗问道。   “你们别打了。”   小姑娘忽然开口说道。   “难道你要和他们走?”   赵茗茗指着靖瑶问道。   “我不和他们走。”   小姑娘摇了摇头说道。   赵茗茗却是有些搞不懂她的意思了。   既然不先走,又为何要出面止战?   “不过怎么走,和谁走,去哪里,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要帮忙。”   小姑娘接着说道。   赵茗茗却是有些恼火……   心想自己如此费劲却是废了什么?   到最后却是就换来了这么一句轻描淡写?   “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没良心?若不是我家小姐,你可能早就死在路上了!”   糖炒栗子却是率先发作说道。   “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死活也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更没人可帮忙。”   小姑娘看着糖炒栗子,冷漠的说道。   先前赵茗茗从她身上取下,放在一旁的短剑,现在却是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而且这柄短剑,已然出鞘。   剑锋处闪烁这幽蓝的光。   甜天幕上的层云,已经逐渐散开。   月亮终于漏了出来。   照在每个人的连山,洒落每个人的肩头。   没有月光的时候,总觉得是欠缺了些气氛。   现在月亮终于出来了,众人又觉得好像是一种打扰。   随着月出而飘荡的晚风,把小姑娘的发丝吹得更加凌乱了些。   可无论是刀剑,还是月光,还是这风,都不能让她的双眸有丝毫的游离。 第七十章 性情难长久【上】   小姑娘闭起了眼睛。   靖瑶却是要比先前对战赵茗茗时更加严肃紧张。   “你对这小姑娘知道多少?”   靖瑶问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高仁说道。   “好吧,我知道的只是一些传说和流言罢了。对我们现在的情况起不到一点帮助。”   高仁看到靖瑶冷厉的目光,只好摊了摊手接着说道。   “传说和流言有什么区别?”   靖瑶问道。   在他心里,传说和留言都是一样的。   没什么区别。   都是没有证据,也做不得数的。   “当然有区别。”   小姑娘忽然睁开眼说道。   “传说往往都是真的,而留言却只有夸张。”   这话传到靖瑶的耳中,却仍旧没有觉得有什么区别。   往往都是真的,那说明还是有不真的可能。   至于那夸张的事情,就更没有边际了。   靖瑶的为人和他的武道一样,都是极为现实的。   只有双眼看到,双耳听到,双手感触到,才能算得上现实。   其余的一切信息来源,都对他无用。   因为靖瑶什么都不会相信。   一个武修,除了自己的心境和武道诉求以外,自己的情感,周围的环境,以及他精神层面的丰富程度,都极为重要。   不过这,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一个人即便是不修武道,也会在其他的方面有所建树,有所思想。   武道是一个武修的基础,也是靖瑶,赵茗茗,刘睿影这样武修之人生活的核心。   天地自然塑造人。   人又建立了天地之间的等等理念与关系。   在武道一途中,丢弃了最本质的追求,反而去贪图那纷繁烟火,难道不是武道精神的一种失落?   至少在赵茗茗的心中,武道虽然不能离开争斗与杀伐,可它依旧是浪漫的,同时也是极端的。   生活与武道不可分开,生活自然要与人与天地融合在一起,但是它门互相之间的距离又是不可磨灭的远。   武道深入生活,就是让每一招功法武技,都不能枯死在材米油盐之中。   毕竟这武道是多多元化的,不能一概而论的推挤于现实。   “那关于的你的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靖瑶问道。   小姑娘微微一笑。   轻轻提起了剑。   她并不需要解释。   证明传说最好的方法,就是用她手里的剑。   曾在坛庭的时候,她先学的不是剑,而是琴。   剑有两面锋刃。   琴却有七根琴弦。   剑与琴根本毫无详尽之处。   不过剑刺破的,都是对方的咽喉。   而琴音却是能传入人的心中。   以弹琴之心来御剑,这等玄妙可是旁人无法触及的。   小姑娘抬起手。   却是反向持剑,剑尖朝向了自己的心窝。   这是什么诡异的剑招?   难道她是要自尽不成?   可是从她的表情中,却又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同一个如此淡漠的人,通常是不会自杀的。   不过一个要自杀的人,在自杀之前,一定也会非常淡漠。   暗些哭天喊地的人,都是舍不得死的。   真的铁了心想要自尽,说明对这人间已经没有了任何留恋,当然可以潇洒轻松的离去。   这反而是一种痛快。   小姑娘的胳膊还在往回收。   眼看那剑尖就要刺进她的心窝中时,才将将好停住。   接着,她微微的拱起背部,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猫。   靖瑶这才发觉,她是在蓄势。   越是凶猛激烈的招式,这蓄势的时间就越长。   不过靖瑶的心中却是陷入了一种两难……   他可以当即出刀,打断这小姑娘的蓄势。   也可以很大度,慷慨的,等待她蓄势结束。   这两种选择,究竟该如何,靖瑶却是优柔寡断了起来。   就在他犹豫的档口,小姑娘的右臂犹如弓弦一般,迅速弹出。   一道月牙般的剑影,朝着靖瑶劈砍而去。   靖瑶被这突如其来的剑招惊住了。   赶忙朝后退去。   可是小姑娘这一道剑影却如跗骨之蛆般紧追不舍。   靖瑶无奈,只得挥刀抵挡。   可是在他的刀刃和这刀月牙状的剑影接触的一瞬间,去发现这道剑影并没有任何实质。   空无一物,宛如流云飞散。   靖瑶的从正中央穿过了这一道月牙状的剑影。   没能让其有丝毫的停顿。   眼下,除了向后退却之外,变招根本来不及……   靖瑶的双腿骤然发力,一蹬地,身形便朝后飞速退去。   可是这道月牙状的剑影,却也骤然提速。   一瞬间,就没入了靖瑶的体内。   靖瑶暗绝不妙……   可是这道剑影入身之后,靖瑶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   他抬头看到那小姑娘依旧是一脸沉寂,而且手中的剑,也再度恢复了原先的样子。   方才那一件,不似虚招。   更不是错觉。   而是实实在在的,打入了靖瑶的体内。   这究竟是和其玄妙的剑法?   靖瑶紧张的感知着体内的变化,但无论他如何查探,却是都无法寻到方才那一剑入体的踪迹。   正在他满腹狐疑间,心脏却邹然一缩……   靖瑶的耳边,传来了一声琴音。   他虽然不通乐理,但琴声也是听过的。   可是在这里,怎么会有人弹琴?   靖瑶神思一动,却是有有一生琴音传来。   每一声琴音响起,却是都让他的心脏与瞳剧烈的收缩一下。   这种感觉极为难受……   好似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正把靖瑶的五脏六腑内在手中,当做一个玩物。   随着琴声想起的节奏,时而奋力,时而轻捷的把玩着。   一切音乐的产生与发端,其实都都源于人的内心。   而人们内心的活动,却是是受到外物影响的结果。   就像靖瑶对这空无一物的剑招入体,觉得惴惴不安,就是收到这种外物的影响而有所畸变,   这种变化,却是就会通过声音表现出来。   每一声琴音的节奏和旋律虽然不同,实则都是相互应和的。   当靖瑶的心中有所悲哀时,耳边传来的琴声就急促而低沉。   若是他一转念,想一想曾经快乐轻松的往事,那琴音也会就会变得舒展而和缓,   这些变化,都是由于他心中产生的各种情感。   不过这种情感却是难以控制的。   乐师写出曲子的时候,并非出自于他的天性,也是受到周遭环境的情感的感召。   小姑娘的这一剑,实则不是剑。   而是以剑之名,奏琴之音。   高山流水,曲高和寡。   靖瑶若是想要破开小姑娘的剑招,唯有先堪破这周遭的环境,和小姑娘自身的心性。   可是他对这小姑娘却是没有任何的了解?   这琴声却是该如何破得?   小姑娘此刻却是再度闭上了眼睛。   头顶的月光,眼前的争斗。   以及她所背负的使命,都是他出剑的动机。   恍惚间,靖瑶看到小姑娘不紧不慢的,又出了一剑。   剑光入体之后,这次靖瑶耳边传来的,不再是单独的琴音。   而是乐。   感情在心中激荡,因而通过声音表达出来。   声音组成和谐的条理,才可以叫做音乐。   音,是由人心产生的。   但乐,却是与事物伦理相通的。   每个人或许都能听懂音。   因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感情。   有了感情,就可以弹奏出只属于自己的音。   但乐,考量的却是一个人对这世道的了解有多深刻。   可是靖瑶根本不懂这音乐为何物。   他是草原人。   对五大王域和坛庭的世道本质,也毫不了解。   在场的众人中,唯有赵茗茗和高仁看出了其中的门道。   赵茗茗也会弹琴。   自然通宵阅历。   《乐经》中记载,这乐是用来协调各种纷繁错乱的关系,有了乐的协调就能使人们互相亲近。可是这乐若是超过了限度就会让人放荡。   着小姑娘定然不是一个放荡之人。   所以她心中的乐,应该是发于情,止于礼。   “你会跳舞吗?”   高仁的传音,打破了靖瑶耳边的音乐。   “跳舞?”   靖瑶很是诧异。   为何要问自己会否跳舞。   草原人性情豪爽,载歌载舞也是常有的事。   虽然对这乐理一窍不通,可是靖瑶跳舞却并不差。   “钟、鼓、管、磬、羽、籥、干、戚,都是乐的器具。有了乐,自然对应着舞,而这屈、伸、俯、仰、缀、兆、舒、疾等姿态却是又和这音乐一一对应。舞蹈的舒展和疾速,都是乐的表现情状。”   高仁的传音再度响起。   靖瑶的心头,阴霾散去。   若是这样就能破了剑招的话,对他而言却是在简单不过。   草原人舞蹈最鲜明的特点,就是节奏明快。   这不仅表现了他们开朗豁达的性格和豪放英武的气质,更是具有强烈的低地域特色,在演绎中表现出其浓郁的地域特色。   草原人的舞蹈,往往都洋溢着源自生活的气息,将草原人男性的豪放﹑粗犷的性格和草原人女性细腻而典雅的气质统一起来,达到了一种融合相交的境界。   靖瑶虽然不了解五大王域,也不知晓那坛庭。   可是他懂得草原。   草原上的每一片草原,都是父亲。   每一条河流,都是母亲。   一个人,怎么会对自己的父母不了解呢?   相比去琢磨那些自己做不擅长的,不如听从了高仁的建议斗胆一试。   草原人从发现了火,征服了狼群之后,就以能歌善舞著称。   草原人哥哥都善于用舞蹈淋漓尽致地表现他们的生活和美好情感。   靖瑶所在的部族也不例外,他们有了高兴事就要跳舞,有了烦恼和悲伤,也会围着洒满了先祖骨灰的篝火跳上几圈,以求否极泰来。   这种精神特征是由草原生活的点点滴滴积淀而成的,他们勇敢、热情、爽直的性格,也就如此的反映在舞蹈中。   不过靖瑶跳舞,和音乐并无多大的关系……草原人舞蹈总是与酒有着不解之缘。   毕竟这草原人从事畜牧狩猎生产,长期生活在草原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下,自古以来就崇拜这天地山川和雄鹰勇士。   靖瑶提起了刀。   却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他的左手,朝着弯刀的刀身上轻轻一拍。   继而挺胸立腰。   上身略后倾,后背略后靠。   仰起了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颈部稍后枕。   继而左手在啊身上的罩衣一把抓掉,露出了里面原本的草原人府侍。   白色的外袍,上面画满了各种凶猛的飞禽走兽。   此刻正跟随这靖瑶身形的律动而不住变化,好似活过来了一般。   环境和心情,可以影响一个人心中的音乐。   但在更加广袤的草原之上,却是也诞生出了这般独一无二的舞蹈。   这小姑娘可以以琴乐入剑,那靖瑶又何尝不能以舞蹈入刀?   草原的地域性特征,不仅赋予了草原人舞蹈的空间和灵感,也对草原人舞蹈风格的形成和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草原人对英雄的崇拜得到了强化和张扬,而女性形象中温雅而不失健美端庄又俏丽的形象,也使得草原武阴柔阳刚的意象两者兼顾。   小姑娘看着靖瑶兀自跳着舞,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琴声剑,却是就这般容易的被靖瑶破去。   她无论如何也是不甘心的……   这一曲,叫做《碧海飞花》。   不过现在,这已经不是一首曲子,也不是一种花,而是一式剑招。   当小姑娘施展出来的时候,就好似那碧海扬波,又如这那亭榭飞花。   这完全可以说是世上最美的剑招,却也是这世上最绝,最毒辣的剑招。   不过在一开始,这碧海飞花,只是一首曲子而已。   剑招可以看到,可是曲子却自能听见。   剑招是用来杀人的,曲子却是用来放松身心。   那会,小姑娘还不是一个如此冷漠的人。   她有自己爱人,也爱这周遭的一切。   不过既然爱一个人,就要努力的创造美好。   所以,她才写出了这一曲《碧海飞花》。   当日,小姑娘一袭蓝衣,站在坛庭中的一座桥头。   徐徐微风拂林而过,吹得那树影婆婆。   长发随意地披落。   小姑娘和着衣衫,迎风而立。   偶然飘起几缕青丝,匆忙的扑上他清秀的面颊,纷却是遮不住她那却是清澈如水的双眸。   只可惜,此时的她还不知道。   她虽然深爱这那个人,可是那个人却依旧把心,放在了漫天星辰。   小姑娘取出了琴,在静静的夜空之中,顿时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   这琴声与桥下的流水一道缓缓。   婉转悦耳,却又空灵缥缈,犹如那仙音妙乐,自那九天之上倾斜而下。   月色都被她的琴声冲淡了,赶远了。   花夜纷纷扬扬的坠落于水面之上,流逝远方,亦像是情人之间的点点目光。   可是弹着弹着,小姑娘却突然流泪。   心绪一变,指尖顿时就拨乱了音符,本该静谧流畅的曲子忽然出现了滞涩之感。   小姑娘愣了愣,她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是从何而来,确实又把这手曲子反反复复弹了许多遍,可是每一遍都在同样的地方流泪,出错…   这却是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首曲子,我也不准备再弹了。”   小姑娘说道。   话音刚落,靖瑶耳边的乐声就停止了。   他也止住了舞步,淡淡的望着小姑娘。   只是眼神中,却多了一层怜悯。   “这曲子,写了恨久了吧?”   靖瑶问道。   “很久了。久到我已经记不得了。”   小姑娘说道。   “可是你还记得这曲子该怎么弹。”   靖瑶说道。   “你不是也记得该如何跳舞?”   小姑娘反问道。   靖瑶的弯刀,小姑娘的短剑,此刻却尽皆都变成了舞乐。   赵茗茗看在眼里,对这人间的理解,却是又深刻了一筹。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 第七十一章 性情难长久【中】   鸿洲矿场。   老板娘的客栈中。   刘睿影在和月笛在房间中。   “这么晚您找我有何事?”   刘睿影问道。   方才他正准备休息,月笛却从门缝中递来一张纸条,让刘睿影到她的屋中。   “我无事,只是觉得你有事。”   月笛说道。   “我?我有何事?”   刘睿影很是差异的问道。   他着实没有感觉到自己有什么异常。   可是从这么些时日的相处,他知道月笛不会无的放矢,更不会危言耸听。   她说的每一句话,定然都是有缘由的。   “你最近几天,都在想什么?”   月笛问道。   近来这几日,倒是难得的平静。   既没有争斗,也没有任何劳顿。   只是在这平静之下,究竟酝酿着什么,却是让他很是有些不安。   刘睿影觉得自己的生活,仿佛恢复到了原先仍在查缉司的时候。   每日早睡早起,一日三餐。   “没想什么,才是最可怕的。”   月笛说道。   “我没有想什么……”   刘睿影说道。   “我或许就是有些懈怠吧……”   刘睿影说道。   “一个人既然活着,脑子里总会要琢磨些东西的。不可能什么都不像,若是什么都不像,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懈怠了。”   月笛说道。   “我接到了晋鹏的传信。”   月笛说道。   其实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如此。   但他和月笛相处了这么些时日,知道月笛不是一个无敌方式的人,说话也不会夸张,还算得上是实事求是。   看来这才是月笛找他的正题所在。   平静了许久,忽然有事发生,刘睿影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阵酸楚。   “说了些什么?”   刘睿影问道。   “中都查缉司已经知晓了这边的情况。”   月笛说道。   或许是不甘。   只是刘睿影分辨不清,自己是对清闲的日子被打破而不敢,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这些晋鹏倒是没说。不过若是他们知道了我在这里,应该是会来人的。”   月笛说道。   “所以会来人吗?”   刘睿影问道。   既然放心,那怎么会关山万里的,再从中都派人前来?   “他们来不是帮忙处理这饷银之事的……他们来,恐怕是只想劝说我回去。”   可刘睿影却不这么想。   他反倒认为,中都查缉司若是知道月笛在此,反倒会万分放心。   “您想回去吗?”   刘睿影问道。   月笛说道。   她看出了刘睿影的疑惑。   刘睿影这样问,只不过是为了再确认一遍罢了。   人多自己所期待的事情,总是难以放心。   其实这个问题,他们早就说起过。   月笛曾说,等饷银之事了结,便会同刘睿影一道回中都,回查缉司。   在对方一次次的确定中,才能得到少许的安慰。   “不知道。”   没有到真正发生的那一刻,都是没有任何坚定的。   惟一的方法,就是不断的询问。   “您不是先前已经做了决定?”   刘睿影问道。   月笛回答的十分干脆。   但这却是出乎了刘睿影的意料之外。   刘睿影却是极为无奈……   “你要知道,我是女人。”   “你都说了是先前,我的不知道,是现在的决定。”   月笛笑了笑说道。   月笛接着说道。   “我倒宁愿相信这是忘记了,而不是变卦。忘记起码能让人舒服的多。”   月笛话锋一转,指了指自己说道。   “女儿都是善变的。上一刻说好的事情,下一刻可能就会变卦。”   最开始的李韵,到后来的赵茗茗,糖炒栗子,以及现在的月笛,老板。   每一个女人,似是都为他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   刘睿影苦笑着说道。   他已经和不少女人打过交道。   刘睿影说道。   说话不算数,这还不算什么。   带着他领略了一番从前未曾触碰过得世界。   “所以女人……有点危险呢!”   即便费劲心思的去揣摩,也总是会慢了半拍。   一步错,步步错。   最可怕的就是她们忽然大笑,又忽然流泪。   你永远无法知道,她们此时此刻的真实想法。   就像湍急的流水,冲垮了河面上唯一一座小桥。   没有了小桥,这喝水根本就无法泅渡。   一步跟不上,不不跟不上。   很多误会,也就由此生发出来了。   月笛问道。   这会儿,她却是又一改先前的严肃,带着玩笑的口吻说道。   流水的声音,也会成为双方渐行渐远的悲歌。   “这倒是个很新鲜的说辞。你觉得我危险吗?”   “那你的意思是,对别人来说,我就危险了?”   月笛说道。   “咱们都是查缉司中人……您对我,当然是不危险的。”   刘睿影说道。   所以他选择不吭声。   “另外,晋鹏还说了一点。”   刘睿影默不作声。   不但是女人危险,就连女人说的话,若是接不好,也是很危险的……   刘睿影问道。   “震北王域,鸿洲,你可有什么了解?”   月笛说道,却是给刘睿影解围。   “还有些什么紧要的吗?”   刘睿影说道。   这却是就意味着,他对鸿洲没有任何多余的了解。   月笛问道。   “我只知道,咱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鸿洲地界。”   刘睿影最了解的,就是定西王域的丁州。   从贺友建被斩杀之后,定西王置酒集英镇就可以看出来,五王对于这些个州统的态度。   “鸿洲,是震北王域内最强大的一个州。也是最受震北王器重的所在。不仅是因为鸿洲有着充沛的矿藏,还因为鸿洲的武道实力,即便和放在五大王域州,也是名列前茅的存在。”   月笛说道。   别的王域中,王爷相对来说还很重视这权利的集中。   可是震北王,却是最懒散的一位王爷。   一州州统,可谓是封疆大吏。   在本周的地界上,挟军政大权于一手,说是个土皇帝也不为过。   刘睿影问道。   “没错。先前,震北王城出了件大事。现在震北王域中具体管事儿的人,你却是也见过。”   据说,他已经有整整十三年,没有到各州巡视游走了。   “难道鸿洲州统,却是要介入此事了?”   刘睿影脱口而出。   月笛点了点头。   月笛说道。   “孙德宇?”   孙德宇当时告诉刘睿影,他是震北王府的供奉。   也是刘睿影唯一算是认识的震北王府之人。   觉得刘睿影这孩子,脑袋的的确还算得上灵光。   有时候看似呆呆傻傻的,或许还是因为阅历不足的关系。   月笛说道。   “难道他们也想向我们一向守株待兔?不过若是鸿洲如此介入了事态,咱们是不是就可以抽身离开?”   方才月笛这么一说,刘睿影自然而然的想到了他。   “孙德宇已经传令给鸿洲州统,让他尽快组织人手,前来矿场。”   月笛说道。   “这是想让我们查缉司在明处替他抵挡,而后鸿洲中人在暗处伺机而动,坐收渔翁之利。”   刘睿影问道。   “鸿洲接到的是密令。即便来人,也不会大张旗鼓的从正面介入。震北王上官旭尧看似散漫,实际上他的心眼儿可是比那篦子还要缜密的多!”   他的心中很是有些不痛快。   被人利用的滋味,怎么会痛快?   刘睿影说道。   随即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大概什么时候会到?”   刘睿影问道。   而且还是如此光明正大,赤裸裸的阳谋。   就算是他们想要破局吗,也是无能为力,只能这般被动的接受。   “可是,您有没有觉得事情有些异常?”   刘睿影忽然皱着眉头说道。   “算日子,估计也就是这两天。”   月笛说道。   “咱们在这里已经呆了这么久……久到这消息已经传回了中都查缉司之后又转了个来回,可是这靖瑶却是还没露面……他究竟在哪?真的还会来这矿场吗?”   刘睿影问道。   “怎么?”   月笛问道。   这种自我否定,不单单是对于眼前之事的无能为力,还有对那几个牺牲的查缉司同袍的愧疚。   “不知道。”   这几日说他什么都没想,其实也是他故意为之。   只要想起这些事,刘睿影就会陷入一种深深的自我否定。   第一次,是说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回归中都查缉司。   这次不知道,却是不知道靖瑶究竟会不会来。   月笛说道。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说不知道了。   “不知道。”   月笛说道。   “若是不来呢?”   刘睿影急切的问道。   他觉得有些凄凉之情。   “那……我也不知道了。”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刘睿影叹了一口气。   月笛说道。   这却是要送客的意思。   刘睿影说道。   “就是这件事,我已经说完了。”   刘睿影已经走到门口了。   听到这话,却是又停步转身,说了一句知道了。   “另外,鸿洲的武修,大抵都是刀客。”   月笛说道。   向来那位神秘的杀手,说不定就和鸿洲中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是他对于鸿洲的情况,毫无头绪。   鸿洲多刀客。   这句话才是重中之重。   此时此刻,无论如何都再难以入睡。   与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难受,不如出去走走。   现在即便是想要从查缉司中调出卷宗,怕是也来不及了……   不过方才和月笛的一番对话,却是把刘睿影先前微微上头的困倦之意冲淡了。   自从月笛到来之后,这位老板娘就变得安分了许多。   以前,即便是在楼上,都能听到她放肆的笑声。   这几日,刘睿影除了打开窗户看看外面之外,甚至连这大门都没没有出去过。   就连那为风骚的老板娘,也只是打过一次照面。   刘睿影走下楼去,这木质的阶梯年久失修,已经不知道历经了多少岁月。   白日里还不这么明显,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每一步都嘎吱作响,显得极为刺耳。   可是近来,却是异常的安静。   喝酒的人也安静,没有人再诡异的死去,这也算是一种安静。   她的脸颊已经红的滚烫,看样子距离喝醉已经不远。   喝醉本该是最轻松的感受,但刘睿影却从她脸上的红晕之下看到了惆怅。   到了楼下,刘睿影看到今日这大厅中,竟然还坐着三三两两的人,正在吃酒,还没有散去。   老板娘自然也在其中。   若是有用的话,自是对后面帮助极大。   若是无用,那就权且当听听故事解闷了。   刘睿影转念一想,这老板娘可是本地人。   从她的身上,或许能知道不少关于鸿洲的事情、   只是这句话,听到刘睿影的耳中,却是少了些滋味……   不但语气过于平淡,就连老板娘一贯的肢体动作,却是也一动不动。   “哟!可是舍得下楼”   老板娘看到刘睿影的声音,顿时出言调侃道。   老板娘没有说话,而是起身去打了一壶酒,放在旁边的空桌上。   在这里,说话就是喝酒。   “好久不见,下来说说话。”   刘睿影说道。   “不用,我请你喝!”   老板娘说道。   不喝酒,没人会同你说话。   刘睿影从怀中掏出了银子,准备付账,但却被老板娘一把抓住了手腕。   这里并不冷。   那老板娘又在紧张些什么?   刘睿影感觉到她的手很是冰凉,可是大厅中却还点着火盆。   手凉的人,要么是冷,要么就是紧张。   在这里,打机锋,绕圈子,他根本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尤其是老板娘。   所以既然有疑问,还不直截了当的干脆些,有话直说。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刘睿影问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的确有点凉……”   “我的手,很凉吗?”   老板娘举起双手,兀自看着问道。   刘睿影说道。   “可能是因为见到你而紧张吧。”   老板娘把双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说道。   “那这是为何?大厅里并不冷。”   老板娘的笑,通常都是很洒脱的。   不但大张着嘴会把眼睛挤成一道弯弯的月牙,右腿也会绷的笔直,朝上翘着,身子也往后仰过去。   老板娘笑嘻嘻的说道。   虽然终究是有了些表情,但刘睿影还是觉得这笑很是勉强……   刘睿影看到她的嘴角先微微抽动了几下,而且两边并不对称。   如此纠结之后,才终于是咧开了嘴,轻轻的笑了笑。   不知她心里到底真的有多么开心,起码这笑的架势就很是投入。   可是方才老板娘的笑,却不是如此。   “心事很重就不要勉强自己。”   刘睿影说道。   可是她的右腿也没有绷直上翘,身子也没有朝后仰过去。   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老板娘这一笑,却是极度的牵强。   “我没什么心事,真的只是有些紧张而已。”   老板娘说道。   先前月笛说他有些懈怠,因为这几日刘睿影着实是偷懒放空了自己。   可这位乐天派的老板娘,却是不知发生了什么,竟然一颦一笑都变得如此刻意了起来。   “那倒也不是。”   老板娘说道。   “紧张我?”   刘睿影问道。   老板娘举起酒杯,和刘睿影轻轻一碰,而后仰头喝尽。   “我哥哥走了。”   刘睿影无奈的摇了摇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该老板娘身前的杯子续了一杯。   “这才是说话的样子嘛!”   刘睿影有些诧异。   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老板娘说道。   “你哥哥?……”   这却是让刘睿影大吃一惊。   走了,这两个字,可是还有另一重意思。   “金爷。”   老板娘平静的说道。   “你想哪儿去了?他只是回家了……”   老板娘说道。   “他怎么走的……”   刘睿影问道。   亦或是他自己真的懈怠了……这些消息或许他原本就知道,可是松懈过后,却是忘得一干二净。   “谁都有家的。我哥和我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会没有家?”   “回家?”   刘睿影忽然觉得,他对老板娘一点都不了解。   刘睿影问道。   “不知道……想必他有自己的打算。”   老板娘说道。   “这么久都没有离开过,怎么这次却这般匆忙?”   刘睿影说道。   老板娘没有再言语,只是静静地,又喝了一杯酒。   老板娘摇了摇头说道。   “回家不容易吧……”   “听话的孩子有糖吃”   这是每个人从小就知道的道理。   “回家很容易,抬抬腿就能走。只是家里规矩太多,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下定决心的。”   老板娘说道。   对于读书人而言,努力读书就是规则。   若是不好好读书,便会一辈子受苦受穷。   听话,便是遵规矩。   即便是像刘睿影这样从小在查缉司长大的人,小时候若是表现特体,也会受到不少奖励。   只不过这规则是否合理,是否应该遵守,一却是因人而异。   因为世道上的每一种规则,也都是是人定下来的,绝大多数人都赞同的事情自然而言的就成为规则了。   穷苦的代价,就是不遵守规则的代价。   对于很多人而言,成败只是取决于是否遵守规则。   这也是一种代价。   “鸿洲这地方怎么样?”   不过这有进就有退,有得就有失。   一个人若是在有的方面打破了规则,一定也会在其他方面找补回来。   老板娘咬着酒杯问道。   “只是随便问问罢了……哪里谈得上什么喜欢不喜欢。”   刘睿影开口问道。   “怎么,喜欢上了?”   老板娘说道。   “鸿洲,我只来过矿场。这里没有我喜欢的人。”   刘睿影摆了摆手说道。   “男人喜欢一个地方,通常都是因为那个地方有一个你所喜欢的人。”   老板娘说道。   “只是自己好奇罢了,没什么缘由。”   刘睿影说道。   “那你为何会突发奇想的要了解鸿洲?你在这里这么久了,却是也没见你问过。”   可是老板娘却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夺下了他手中的酒杯说道:   “我请你喝酒,你却不说实话。不但是聊天聊不下去了,这酒我看也趁早别喝了好。”   刘睿影说道。   继而准备喝一杯酒。   老板娘这么一抢,却是让他呛住咳嗽了起来。   “我哪里有没说实话?”   老板娘说道,。   这一杯酒刘睿影刚刚喝到嘴里一半。   老板娘问道。   语气竟是极为肃穆。   刘睿影清了清嗓子,擦干了嘴边的酒渍说道。   “鸿洲到底怎么了?”   面对着老板娘那炯炯的目光,刘睿影竟是有些躲避。   “我知道你的身份,但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威慑。所以你想问我也得拿出些诚意来。”   刘睿影心头一紧,明明有话想说,却是又如鲠在喉。   “鸿洲没有怎么……”   刘睿影说道。   老板娘直勾勾的盯着刘睿影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顺道把酒杯放在了他的面前的桌上。   老板娘说道。   “我只是听说,震北王已经命人传令鸿洲方面前来矿场察查罢了。我问你鸿洲,只是因为我对鸿洲没有任何了解。”   “全部。”   刘睿影说道。   “鸿洲啊……我知道的可太多了。你想听什么?”   老板娘问道。   刘睿影看着面前的酒杯,不急不缓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听过一盏茶的功夫,一炷香的时间。   “嘿嘿……胃口还不小!全部的话,怕是说道天亮也讲不完其中万一,你还是琢磨琢磨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吧,给你一杯酒的时间。”   老板娘说道。   给嗜酒如命的人,像是小机灵,恐怕眨眼的功夫就会杯底朝天。   这个界定,着实有些太过于模糊了。   却偏偏不知道这一杯酒却是有光阴几寸?   给不会喝酒的人,或是不想喝酒的人来说,这一杯酒,恐怕得用一辈子。   “我想知道鸿洲的刀客们。”   刘睿影说道。   其实刘睿影心中早就有了打算,他无非是想要拖延拖延罢了   虽然他也清楚,自己这样拖延的意义何在。   老板娘俨然一笑说道。   同时把自己右臂的衣袖揽了一把。   老板娘转头一看,那一杯酒却是已经喝完了。   “刀客?我不就是?”   起码上次他和月笛同老板娘交手时,老板娘以一敌二,竟是都能不落下风。   不得不说,她也着实算得上一位拔萃的刀客了。   袖中刀。   刘睿影早就见识过了。   “那就多了去了……我家全都都是刀客。”   老板娘说道。   “除了你之外呢?”   刘睿影问道。   “你最好抓紧时间,因为我已经快要喝醉了。”   二人沉默了片刻,老板娘开口说道。   刘睿影没有接话,他在等着老板娘继续往下说。   可是刘睿影不发问,老板娘却是什么也不说。   她计算时间的方式,竟是都用酒来衡量。   可是喝醉这个事,太过于玄学。   若是她不想,刘睿影觉得老板娘可以一辈子都不醉一回。   前提就是,自己的问题,能不能让她打气精神。 第七十二章 性情难长久【下】   鸿洲府城外的官道上。   一队人马正在昼夜不停的朝着矿场的方向奔袭。   约莫有二三十人的样子。   走在最前面的,是金爷和李俊昌。   二人身后的,全是青府中的拔萃刀客。   青雪青与文琦文夹在队伍的中间。   断后的,则是鸿洲州统府内的精兵强将。   毕竟这文琦文也在队伍中。   虎毒不食子,鸿洲州统文听白再有什么算计,也不可能让自己的独子出危险。   不过也正是因为文琦文此番起身前往,小钟氏和青然才肯让青雪青同去。   “哥,我们走到哪里了?还有多久到?”   青雪青开口问道。   金爷不由得苦笑……   这已经是青雪青在一个时辰中,把这一句话问的第八次了。   几乎每个一刻钟的时间,青雪青就会问一遍。   而在出发之前,金爷已经明确的告诉她,这一路若是昼夜兼程的话,也需要整整四天半的光景。   眼下,他们却是才刚刚出发不满五个时辰。   “小妹,你若是着急,可以纵马先行。”   金爷说道。   这并不是想要把青雪青甩开,其实金爷自己也很喜欢他这个小妹。   尤其是这次回家,看到青雪青已经出落的如此大方,做哥哥的更疼爱不止。   以前,年轻气盛。   不懂事。   把自己和小钟氏的矛盾,朝自己这年幼的妹妹身上转嫁了不少……   现在想想,心中却很是愧疚难当。   不过这血浓于水,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毕竟青雪青的身上,还是和金爷一样,都流淌着青然的血脉。   “可是我若是先走了,岂不是还要等你们?”   青雪青略微思索了片刻反问道。   金爷笑而不语。   “青妹,还是别了。咱们一起出来,要守规矩,听从大哥的安排。况且,你若是自己先行一步,也不太安全。”   文琦文说道。   青雪青听后虽是心中不愿,但仍旧是噘着嘴点了点头。   “你这妹妹……”   李俊昌欲言又止。   “我这妹妹如何?”   金爷追问道。   没有人喜欢听说一半的话。   “我只是觉得你妹妹很像以前的我。”   李俊昌说道。   随即低下了头。   金爷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李俊昌说的以前,是李家覆没以前。   那会儿的李俊昌,一定是无忧无虑,只想去探探天高,试试地宽。   金爷始终都记得,那是两人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站在房顶上放烟火。   有时在青府的主座上,又是又在李家的大殿顶上。   看着烟火在冷清的天幕上升起,心中却是有种说不出的快乐和轻松。   偶尔路过几个行人,风吹起他们的衣裳,便和这烟火更是相配。   那时候的光阴,每时每刻似乎都在翻滚着,却又前进的太过于迅速……迅速到金爷根本记不住什么事。   他只能记得住李家大殿的顶上,有两块瓦片的釉面已经斑驳。   还能记得,青府的主座实际上是要比李家的大殿高了起码三尺有余。   至于别的,金爷却是都模糊了,记不清了。   “当时,楼顶上的风真的很大。”   李俊昌说道。   “是啊……就连夏天都没有吹过暖风……反正咱们在顶上的时候,风就一直很是刺骨。”   金爷说道。   “那会儿你们多大?”   青雪青不知何时,从队伍的中间走到了最前端。   跟在金爷和李俊昌的身后。   这会儿却是突然插嘴问道。   “我不记得了。”   “还未成年。”   金爷和李金昌回答道。   虽然李俊昌的答案也很是模糊,不过起码要比金爷记得更清楚些。   “那会儿你们就是好朋友了吗?”   青雪青问道。   “那会儿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金爷略微沉吟了片刻说道。   李俊昌看着金爷的侧脸,继而微微一笑。   “你知道吗,这个哥哥以前可是做了不少荒唐事!”   金爷指着李俊昌,对青雪青说道。   “荒唐事?是什么意思……”   青雪青不明白。   金爷和李俊昌面面相觑,却是不知该如何解释。   “当时,他很喜欢养花。要知道,一个大男人每天侍弄花草,总是会遭人嘲笑的。”   金爷说道。   既然不知该怎么解释,还不如直接说了故事,让青雪青自己去判断。   “对了,我娘也说过我荒唐……她说一个刀客,在鞋跟上挂两个铃铛是很荒唐的事情……”   青雪青忽然所到。   听到青雪青说她娘,金爷的面色变了变。   不过就事论事的话,他也觉得小钟氏这句话倒是没说错。   “旁人养花是为了关上疫情,说起来也不失为一种趣味。可是李俊昌养花却是为了送人!”   金爷接着说道。   “送人,送给谁?”   青雪青问道。   “送给像你这样会的漂亮姑娘!”   金爷笑着说道。   却是让青雪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和自己的这位哥哥还不算熟络,不过青雪青却觉得无论是金爷还是李俊昌,他们的身上都有种自己未曾感触过的气质。   既不是想自己的父母那般,高高在上,仪态端庄,也不似那条喝酒的陋巷中,市井气十足。   而是更辽阔,更苍茫。   这种感觉青雪青不知道该如何定义,但就像一枚绣花针掉入了汪洋大海中一样。   无论有多么纤细,尖锐,都能被其所包容。   青雪青甚至觉得,这一趟和文琦文作伴,跟着他的哥哥出来,或许是这些年来最有意义的生活。   但当他靠近李俊昌的身边事,总是能够觉察到他的身上有种空空荡荡的难过。   青雪青也曾悄悄的问过文琦文这是为什么。   但文琦文却告诉她没有为什么。   这世道根本是就已经够复杂了,光凭猜测,是无论如何也猜不透的。   若是真的想知道,还不如去拍拍李俊昌的额肩头,大大方方的问出来。   反正这样做的后果无非就是两种。   第一种是得到了全部的答案。   第二种是得到了许久的沉默。   可无论是哪种结果,对于青雪青而言都是可以接受的。   “别人送花,都是一捧或者一束。可是李俊昌送花,却是抱着两个花盆在街上溜达……看到自己中意的,就把花盆递过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卖花的……如此过了不久,整个鸿洲府城内的姑娘,却是都知道了李俊昌的这个怪癖。不过他们却不躲不闪,反却迎头而上!必将当时的李家,可是在鸿洲中比肩青府的存在。若是真的被李俊昌看上,那岂不就是麻雀变凤凰?”   金爷说道。   “这……的确是有点荒唐。真是比我这两颗两颗铃铛更要荒唐。”   青雪青说道。   说罢还可以的晃了晃双腿,让自己脚跟处的两颗铃铛响上一阵。   “其实你脚跟上的铃铛,并不荒唐。”   李俊昌开口说道。   “你若是个足够厉害的刀客,根本就无须去在意这铃铛会不会暴露你的行踪。因为任凭对方有千百种变化,千百种伎俩,你都可以一刀以破之。你若是达到了这般地步,铃铛还会是一件荒唐的事吗?反而会成为你的标志。俗话说,闻风丧胆,到了你这换做那听铃丧胆,岂不是更加绝妙?”   李俊昌说道。   青雪青听后开心的笑着,身子前仰后合的。   相比之下,金爷却是满脸诧异的看着李俊昌,这位经年的挚友。   曾经的他是个极为有趣的人,嘴里的俏皮话,就是说上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可是上次遇见之后,金爷就觉得他变得深沉了许多……   不过刚才听到他竟然能如此和青雪青说话,金爷心里倒是极为欢喜的。   或许以前的李俊昌,太执着。   凡是总要没完没了的问为什么。   其实这不问又能如何?   就算是知道了一切的答案与真相,日头依旧在不停地流走,日升月落,花开寂寞。   李俊昌心中最大的难,就是对覆没的李家耿耿于怀。   复兴李家,便也顺理成章的是他精神中的唯一支柱。   这种巨大的坎坷与落差,无法排遣的时候,人就会彻底的绝望。   所以李俊昌才会说,他相似过很多次。   以前,金爷和李俊昌一起在夜空下玩了,总是觉得这夜空很单调,所以需要些烟花来破开这永恒的孤独。   但是现在的他俩,却是只喜欢这般深邃,素朴的夜空。   好似这般的夜里,就能包容一切的肮脏误会,纷争隐忍。   当哭就哭,当笑就笑,没有人会去笑话你。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一个人。   “雪青,这是你第一次出门嘛?”   李俊昌问道。   “是……以前我最远也只是在鸿洲府城周边逛逛。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   青雪青说道。   “你还是很幸运的……第一次出门有随从,有伙伴,还有哥哥,真的是很幸运了。”   李俊昌很是感慨的说道。   多年以前,他第一次出门时,除了手中的“咫尺天涯”刀以外,什么的没有。   没有人,没有马,也没有钱。   面对的,只有无尽的漂泊。   那会儿他自我安慰道,也许一个人才是最好的。   无非就是生活变得极为单一,极为平静。   但只要自己一步一步的朝前走去,穿过一座座镇,途径一座座城,走过一条条街,看看不同的地方的夜空有什么不同,听听不同地方的方言有什么不同,尝尝不同地方的酒有什么不同。   只不过这些,他后来一件也没有做到。   地方倒是去了很多,但总是来不及喝酒,也没空细细的听人说话。   总是一场场的别理,填满了他全部的生活。   “你以后想做些什么?”   二人年幼时,金爷曾经如此问过。   “我只想轻松点。不过只要醒来睁开眼,好像就没法轻松。你看我明明不喜欢说话,但却每天都还会说很多话。明明一点都不幽默,却还尽力的去搜集些俏皮话记到脑子里然后用出来。没人笑的的时候,我只能自己笑个不停。”   李俊昌说道。   自那时起,他似乎就是个忧郁的孩子。   “可是你这也说了许多的话……不过若是没人听,你尽可以来找我。我虽然不一定喜欢听,但我还是会听的。”   金爷说道。   他枕着双手,躺在屋脊上。   背后瓦片传来的阵阵寒凉之意,虽然不太舒服,可是却又令其欲罢不能……有种上瘾的感觉。   “李哥,我想听听我哥的糗事。”   青雪青说道。   女孩子都有一颗不安静的心。   尤其是对自己亲近的人,更是想要了解,掌控他们的一切。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有安心平静的感觉。   “你哥曾经……干过一件比我整盆送花还可笑的事情。”   李俊昌摸了摸自己清瘦的下巴,继而眼睛一亮,开口说道。   这时,文琦文也拍马上前,侧耳听着。   不过他还从随身的包裹中,拿出了一件缂丝青天花鸾鹊纹的披风,轻轻的盖在了青雪青的肩头。   “后半夜起露水,湿气重。”   文琦文说道。   青雪青点了点头,用右手捏住领口,随后继续看着李俊昌,等着他说故事。   “也不知是怎么的,接连有三五天,你哥都没有来找我玩。要知道,在当时,我俩可是整日整日的厮混在一起的。后来我就满府城的找他,走街串巷。才发现,这计划竟然蹲在一户办白事的家门口。听着那吹鼓手手中的唢呐目不转睛。”   李俊昌说道。   说完,拿起挂在马身侧面的水袋喝了一口。   不过这水袋中装的却是酒。   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青雪青赶忙深吸了一口。   “我能喝一口吗?”   青雪青说道。   李俊昌先是一愣,继而把目光转向了金爷。   看到金爷似是默许了之后,才把水袋递给了青雪青。   青雪青结果水袋,欢喜的喝了一大口。   随后用身上的披肩擦了擦嘴。   “你喝吗?”   青雪青对着文琦文问道。   “我不喝了……”   文琦文连连摆手。   李俊昌看青雪青没有把水袋还回去的意思,只好接着先前的话继续说下去。   “我把他拉扯到一旁,问他这几天都去哪儿了?在做什么你哥说他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对唢呐的声音极其迷恋……每次听到这红白喜事的吹奏之声是,都会放慢了脚步,然后一直听到曲终人散场,这三五日的时间,却是都在满城找唢呐听。听到最后,他就自己买了个唢呐。然后别人办事儿时,他就混在其中一起吹奏。可是他毕竟不熟练,跟着大伙儿混还好,要是单独拎出来,就不行了……终于,又一次把红白事的曲子,吹反了!差点被那两家人打断了腿!”   李俊昌说道。   金爷听后,没人任何不好意思的感觉,只是微微笑了笑。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这位挚友正在慢慢恢复。   一个人敢于放下的预兆,就是敢于回忆。   只要能把从前的事像看西洋镜儿一样说出来,那就证明已经好了一多半。   朋友的关切,父母的疼爱,这些曾经的李俊昌都不缺,现如今也是让他苟且偷生的能力。   这么多年,金爷倒是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   在他矿场上的府邸里,时刻都是热闹的。   不过每个人身边的位置就那么多,有的人进来,就会有人要离开。   但在感情与关系方面,金爷一直都奉行先来后到的原则。   时间,能让淡漠变得温暖,能让温暖变得沸腾,也能让沸腾重新归于沉寂。   在所有的朋友中,他和李俊昌认识的时间最长,最久。   即便是先前在很长一段时间,他认为李俊昌已经死了,却是也没有在心中把他的位置让给旁人。   “哥,矿场那边是不是特别的荒凉?”   青雪青问道。   “这倒是不错……不够我哪里,可是不必青府差!”   金爷颇为骄傲的说道。   青雪青虽然以前从未见过自己这位哥哥,但是关于他的事情,却也着实听说了不少。   比如这位哥哥在矿场发了大财,且尤其喜欢玩儿鹰。   听那些青府中的老人说,金爷之所以换了姓,主要是为了避嫌。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的鹰架都是由黄金铸成的。   两边的吊钩,还镶满了宝石,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株腊梅,正在凌霜傲雪。   单单是这样一个鹰架,就足够让一户普通人家此生吃喝不愁。   然而就此一模一样的鹰架,金爷却是有上百之多。   有言道“富玩鸟,穷耍猴”,此言非虚。   鹰为鸟中之王,若非猎户人家,寻常人断乎玩不得……   再加上这鹰非肉不食,性情凶猛,不耐枯寂,若不经常遛放,往往会给活活闷死。   因此玩鹰的,不仅要有钱,还得有闲工夫。   同时具有这两样的,金爷却是可以算得上头一份儿!   “雪青也喜欢鹰?”   金爷惊诧问道。   鸿洲府城内应当是没有鹰的。   “我喜欢!以前咱们青府旁边的孤海红林中是有鹰的,我又是去跳舞就能看到。那鹰的翅膀都不动,就在我的头顶上一圈一圈的盘旋。我的裙摆也随着我起舞而飞扬不止,那种感觉,就好像我在树梢上,在天上跳舞一样。”   青雪青说道。   “孤海红林啊……”   金爷念叨了一句。   那地方也是他与李俊昌从小玩闹的去处。   只不过当时的孤海红林,比现在更加自然些。   没有小桥,也没有栈道。   只有弯曲的流水,把两边的石头都咬上一层绿。   金爷的刀,和李俊昌的刀,也是在孤海红林中练成的。   青然在这次临行前,还特意交代金爷多指点一下青雪青的武道刀法。   方才提起了孤海红林,金爷倒觉得是一个极佳的切入点。   “青雪的斩影刀已经练到第三式了?”   金爷问道。   “是的哥哥……不过进来却是有些别扭……有时候,我绞尽脑汁去琢磨几式刀法,却发现是那么的缥缈,怎么找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但有时候却不用刻意,感觉到了,感情充沛了,自然而然的就获得使将了出来!”   青雪青疏导。   “我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曾问过好多人,这刀要怎么练才能够厉害。包括咱们父亲在内,给的答案都是,心境情感到了,这刀自然也就到了。因此对你手中的刀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心中情。很多时候感觉是一刻不停地在出刀,但却又没有一刀是让自己满意的……偶尔有一点灵光,就立马再度挥刀,最后却是又有几分将就,敷衍,勉强。”   金爷说道。   “的确是如此……这样可有什么办法?”   青雪青问道。   “刀法也是需要修饰的,就和自己的感情需要正视,理解,呵护一样。但最重要的,是最后的那一笔雕琢。你必须精打细算的你的感情,同样也得很是疼惜出道前最后的一刻怜悯与慈悲。就像你喝酒时,一定也有自己喜欢下酒菜。有菜无酒,和有酒无菜一样,都很乏味。同样,有情才有刀,刀从来都不是无情之物。”   金爷说道。   青雪青陷入了沉思……   这番话对她的冲击着实不小!   这段时间,她练刀的时候,总是觉得脑中空空,心中细碎,找不到组合的契合点,就好像一句话印刻了很久,但始终都没能完全的领悟个通透。   无奈之下,只觉得这是还未酝酿完全,不得不放下刀。想着什么时候感觉酝酿的足够了,再重新提起刀。   “刀不应该只让你自己感到可靠,也要让你的对手,你的仇敌感到温暖。”   李俊昌插话说道。   “温暖?”   青雪青很是糊涂……   兵刃当然是冰冷的。   杀伐也是血腥残酷。   跟温暖,毫无瓜葛。   “如果你的刀,连自己的感动不了,或者说连自己都觉得乏善可陈,强乐还无味,那么又如何一招好刀?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练刀,都只是为了让自己感觉舒服……只顾着自己,以自己为中心,却忘了对手该如何。后来我才知道,出刀的意义与自己没有任何关联。”   李俊昌接着说道。   “出刀的意义只在于你出刀的对象。若是没有人能够让你出刀,这刀在手上,和举着一双筷子没有差别。”   金爷说道。   这番解释却是让青雪青有些闷闷不乐……好似自己这些年练的刀,还不如拿筷子吃饭又用似的……   “那你们的刀,都是怎么练的?”   青雪青撇了撇嘴说道。   “我们的刀,都是用人命堆出来了的。”   金爷笑着说道,本事想玩笑一番。   但却让青雪青不自主的打了个冷战……   “青妹,你没事吧?”   文琦文关切的问道。   “文哥我没事……可能是有点饿了。”   青雪青说道。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 第七十三章 只有香如故   “再往前走一会儿,有一处镇子。”   李俊昌说道。   他对鸿州的了解,远在众人之上。   金爷长期呆在偏远的矿场,就连鸿洲与府城现在的变化,都足以令他迷路,对于这些细节的地理,自然是好不知晓。   青雪青肚中很是饥饿,身子已经有些发冷,还有些瞌睡。   说来也奇怪,人肚子饿的时候总会瞌睡。   就像大多数野兽们在冬天寻不到事物,就会选择冬眠一样。   睡觉总是可以让自身的消耗减缓到最低,最小,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   “小镇上估计没有什么青妹爱吃的东西……”   文琦文说道。   “出门在外,你不是州统公子,她也不是青府小姐。没有那么多可以挑剔的余地,况且这样挑剔,也着实算不上高贵。”   金爷冷冷的说道。   在他眼里,高贵其实就是一种规制里的东西。   青府是一种规制,鸿洲也是一种规制。   在规制之内,条件允许,青雪青和文琦文可以摆足了自己的派头。   但高贵向来都是由内而外的,没有高贵的骨血,哪里来该贵的皮肉?真正高贵的人,从他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发丝都可以看出与众不同。   金爷虽然有很多奢华的鹰架,可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高贵的人。   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品质还没有达到那种境地。   高贵的品质,首先不会有下作的想法。   没有下作的想法,也自然不会有下作的行为。   但金爷却是做过不少脏活,也耍过不少心眼。   光凭这两点来说,他就算不上高贵。   一个萝卜一个坑,屁股抬起来都有屎。   这就是金爷对自己的评价。   若是要硬算的话,金爷高贵的无非就是一个简单的灵魂而已。   毕竟他睚眦必报,胸怀并不宽广。   如果要把高贵搞得太复杂,那就不是高贵了,而是虚伪。   只有虚伪的小人才是心思复杂,才会把自己抬到一个所谓的高度。   但这种没有任何内涵的高贵,之凭借着外物来撑起台面,其实和龌龊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文琦文在金爷这里不声不响的碰了个软钉子,有些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随即不再言语。   金爷朝后放对着一行人马招呼了一声,便浩浩荡荡的朝着李俊昌指的小镇方向走去。   与其说是一处小镇,不如说是一座山城。   鸿洲多山,人们的聚集地,往往都在山坳之中。   毕竟这矿藏都在山中,若是山少,矿藏也不会这么丰富了。   这里看上去还不是个小地方,大约有几百户人家。   李俊昌说,自己上次途径此地时,已经是好几年前了。   当时这镇子还远远没有如今的规模,大地也也就堪堪上百户冒头罢了。   现在的时候,可以算是清晨。   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   可是这晨曦还未能穿透大山的层峦叠嶂,照进来,因而这镇子中还是一片漆黑。   可是家家户户的门口竟是都点了灯,这不由得让众人很是奇怪。   金爷和李俊昌对视了一眼,但这里着实是最近的去处。   不单单是青雪青,暗些鸿洲州统府中的人,也早已是人困马乏了。   进入了镇子,众人这才看到,有许多军士,手持兵刃甲帐,正在镇中来回穿梭搜查。   为首的一位军官模样的人,文琦文曾在州统府中与其打过照面,正是鸿洲的一名府令,名为张建龙。   看到是自己人,顿时松了口气。   “张府令这是在执行公务?”   文琦文一马当先,走上前去拱了拱手问道。   张建龙或许是因为早起没睡够的缘故,拉成了连,正站在那厉声训斥着两位下属。   “没看到老子正在有事?滚远点,否则一并扣下!”   天色昏暗,他对文琦文这位州统公子也不甚了解,开口就怼了回去。   文琦文笑笑,也不在意。   随后从翻身下马,牵着缰绳,静静的走到了张建龙身旁。   张建龙正愁一肚子火没处撒,看到这人竟然还如此大大咧咧的走了过来,心里顿时一阵暗喜……   想带他走进了,自己骤然拔刀,定能把他吓的屁滚尿疗,一裤裆黄白之物。   到时候,再随即找个名头把他关上几天,也算是给自己找个乐子,出出气。   “当啷!”   文琦文距离这张建龙还有两三步之遥的时候,他的刀已然出鞘。   电光火石之间,只看得一抹白一闪而逝。   张建龙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的竟然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的重新插回了刀鞘之中。   如此诡异的情形,把他的额头上都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连连后退的同时,更是准备大声吆喝、   “大胆!竟然敢对公子出刀?!”   张建龙刚刚常开嘴巴,声音才从胸腔往嗓子眼走着的时候,文琦文身后的州统府亲兵就冲了上来。   他们一拥而上,把文琦文护在身后不说,更是把张建龙团团围住。   张建龙定睛一看,四下里都是明晃晃的刀锋,心中也是无法冷静,只得再度拔刀。   可是方才这些人说了一声“公子”,却又是让他犹疑不止……   接着这么多刀锋的反射的亮光,他总算是看清了文琦文的面庞。   不得不说,文琦文的五官和他的父亲,鸿洲州统文听白是极为相似的。   唯一不同的就是文听白皮肤较为黝黑一些,而文琦文却是极为细白,这点恐怕是随了他早已过世的娘亲。   “原来是公子!在下着实不知,还以为是歹人!万望公子见谅!”   张建龙看清之后,立马扔到在地,随即抱拳躬身,对这文琦文说道。   “无妨,我也是一时兴起,想与张府令开个玩笑罢了!”   文琦文笑着说道。   走上前去,扶着张建龙的胳膊,让他站直了身子。   张建龙的心中一阵感慨……   早就听说这位公子很是贤明,平日里从无做派,当下一看,却是果然如此。   只有方才被张建龙痛骂的极为部下,此刻看到自己上司吃瘪的样子一个个儿的暗自捂嘴偷笑。   没有笑出来的,心里却是也乐开了花!   这感觉,简直比他们亲自上去一人抽张建龙几个大嘴巴子还要过瘾!   张建龙是行伍出身,没读过什么书。   要说文化,也就是能认识点字儿而已。   连他自己的名字,到现在却是也写的歪歪扭扭的。   可以算得上是半个泥腿子,身上总是有股子江湖山大王的匪气,就连他却手底下的兵士也是如此。   他骂了军官,军官就去骂兵头儿,兵头儿再去骂手底下的军士,最后便是老兵欺负新兵,新兵没处去撒火,只得朝那火头军抱怨几句今天的饭菜没什么肉。   “张府令这是在执行公务?”   文琦文问道。   这句话最开始问的一模一样。   但得到的回到却是大相径庭……   上一次文琦文如此问出口时,换来的却是张建龙的拔刀。   可是只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张建龙却是就客气恭敬起来了。   “回公子。在下是奉了州统之名,前来此地盘查饷银被劫夺一事。”   张建龙说道。   文琦文点了点头。   他们此行去矿场,是暗线。   文听白为了掩人耳目,还派遣了许多小队,分散在鸿洲境内,逐个镇子排查。   以此既对震北王府的王令有所交待,同时也能尽可能的吸引旁人的目光。   “公子您怎么会来到这一处偏僻之地?”   张建龙问道。   可是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自己方才已经冒犯了这位州统公子,现在却是又打听起人家的私事,莫不是嫌弃自己的脖子过分硬朗,却是崩了刀刃也砍不断?   “这几日鸿洲府城内也是有些兵马走动,搅扰的我也是有些没法静下心来。这不,带着极为好友,还有青妹一同出来转转,没想到却是阴差阳错的在这里碰上了张府令你。”   文琦文说道。   这番话说的真叫滴水不漏。   金爷听在耳力,心中都暗自赞叹不已。   本以为这文琦文,就是个绣花枕头。   此次一同前去矿场,也无非是增加个履历,自己镶上一圈金边儿。   但从先前那一招夺了张建龙的刀,还给他原封不动放回了刀鞘之中,金爷和李俊昌就看到出来,这文琦文绝不是一个毫无是处的花瓶。   再加上这一番话术出口,更是让金爷觉得此子不简单。   其实这文琦文也是有意为之。   他的心思很是缜密。   出门前,他的父亲文听白曾特意交代过,此次要以金爷为主,他们鸿洲州统府的人尽量不要冒头。   但不冒头,就代表着会收到轻视。   何况自己无论年龄和资历,都与金爷与李俊昌相差甚远。   更在意的是,金爷不论怎么输,还是自己心上人的哥哥。   文听白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僵化,甚至闹翻的。   先前自己只是关心了一句青雪青吃饭的问题,就招来了金爷的一顿说教。   那让其重视自己的唯一途径,就是要找个机会展露一把。   所以他才会故意不动声色的靠近张金龙,他早已熟知张建龙此人的心性。   若是自己这般不声不响的靠近,定然是会激的他拔刀相向。   后来的一切,便也顺理成章。   现在金爷心中不说有多看得起,但也对文琦文不敢有丝毫轻视之情。   目的已经达到,他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毕竟再说下去,不仅违背了父亲的叮嘱,更是让金爷感觉有些喧宾夺主之意。   所以文琦文转过身来,对这金爷疏导。   “青哥,都是自己人,您看就在此处歇息歇息,打个尖可好?”   金爷点了点头。   于李俊昌一道下马。   这句话虽然看似询问金爷的意见,但实际上却是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安排。   即让金爷觉得舒服,文琦文自己这位州统公子的面子也得以保存。   更何况,以张建龙这粗大的心思,根本揣摩不明白其中的门道。   “进来大伙也是都辛苦,一会儿镇上我买些酒肉,你分派下去,也算是聊表寸心,犒劳犒劳。但切记不可喝醉!不软耽误了你们的正事,我确实也会被父亲责备。”   文琦文说道。   他与张建龙在最前方并肩而行。   “这……哪里好意思让公子破费!”   张建龙一听,立马拒绝。   像是如此这般简单的客套,他还是知道的。   怎么样也得推脱一番才好。   无论如何,也不能大言不惭的接受。   “无妨无妨,就当是我父亲来慰劳大家了!也算是赶巧!”   文琦文连连摆手说道。   张建龙看公子并不是客套,而是心意已决,只好也点头答应了下来。   若是再行推脱,难免又驳了公子面子。   他可是知道,这些有身份人,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脸面。   饭可以不吃,钱可以不要,但这脸面却是一丝一毫都不能丢弃。   “这里可有什么异样?”   文琦文问道。   其实他对此间发生了什么,毫无兴趣。   可若是不多问道几句,又显得太过可以。   张建龙或许不会多想,但谁有知道他的手下军士中有没有心思玲珑之人?   自己既然说了是出来散心,那看到雨中不同的是多问几句也是在那情理之中的。   “回公子,此间极为平静,都是良民。”   张建龙说道。   “镇上现在可有什么开门的铺子?我们走了一夜,着实有些饥渴。”   文琦文问道。   “现在……恐怕只有一剑铺子是开张的。”   张建龙想了想说道。   “说起来也是怪我自己……前面青妹看到了一只鹿,我便想给她打来,没想到那只鹿或许是即将开化了神智的异兽,不仅这跑动的身法极快,而且还十分狡诈。整整几个时辰的功夫,我们随着它走走停停,却是始终都没有开弓的机会……不知不觉,就消磨了这么多时辰……真是丢人!”   文琦文自嘲的说道。   他已经看到,张建龙身旁的一位副官,在听到自己说走了一夜之后,眉头微微的皱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刹那的功夫,但还是被他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   这样的事不能有丝毫马虎大意。   一个很小的疑惑,都会想一颗初春落入泥土中的树种一样,他们被接踵而至的春雨沤烂,要么就会长成一颗参天大树。   最保险的方法,就是将其整个挖出来,丢到一旁。   整个鸿洲的人,都知道这位公子对青府的小姐青雪青倾心不二,鸿洲州统府与青府更是两人未出生时,指腹为婚的准亲家。   所以文琦文这一番说辞,没有人会不相信。   那位副官在听完了之后,脸上的神色也回归了轻松。   “不知什么铺子,开的如此早?”   文琦文问道。   “是一件卖腊味的铺子。”   张建龙说道。   这倒很是稀奇……   腊味在西北地区并不怎么受欢迎。   反而是安东王域的沿海地带的特色。   在这里卖腊味,能有生意吗?   不仅是文琦文有这种疑惑,金爷和李俊昌听到之后,也觉得斐然。   一行人走到张建龙说的烧腊铺门口时,看到那店家带着两位活计,果然已经开始忙碌了。   只见那一位活计,手上按着一坨两三斤重的腩肉,用火一燎,三下五除二的就刮干净了毛,随即放下刀,拿了一根刚坠子,便开始在猪皮不停地戳着。   青雪青也挤到了最前面来看。   她吃过烧腊,但却从来没见过做法。   那伙计戳完之后,把肉块翻转,重新拿起刀,用刀在肉块表面割出了几刀平行的直纹,随即抓了一把调味料抹在上面。   “这是什么佐料?”   青雪青问道。   那伙计缓缓的抬眼看了一眼,却没有吭声。   “青妹,这调料一家一个样,是决计不能外传的。否则被旁人听了去可不得了……手艺人就靠手艺吃饭。”   文琦文低声对着青雪青说道。   伙计把调料在肉块上涂抹均匀之后,就扔进旁边的大盆中胭脂。   “店家,现在可有成品?”   张家弄敲了敲柜台问道。   “没有。”   店家一直背对着柜台,手上拿着一个长柄大铁勺在锅里不停的搅拌着。   “还要等多久?”   文琦文问道。   “还要等好久!”   店家说道。   似是有些不耐烦了起来。   不过他一口沿海的方言,众人却是也听不太懂。   三分听,七分猜,便也不知道他的语气究竟是怎样。   “公子你不要在意……”   张建龙把文琦文拉倒一旁说道。   “在意什么?”   文琦文一愣,这倒不是故作,而是他真没能理解张建龙话中的含义。   “这店家,是从安东王域之人,来这处镇子也就才几个月的功夫。据说,是个老光棍。嗜酒又好赌……自是没人愿意把闺女嫁给他。不过他确有一手极为高明的,烧腊手艺,家里还有祖辈传下来的一间铺子,就算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足以生活了。”   张建龙说道。   “那他为何要背井离乡的不顾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文琦文问道。   没有人会对自己的故乡没有感情。   而这种感情,往往都是“愁”。   愁是一种介于痛苦和摆上之间的第三者。   即没有达到痛苦那么严重的地步,也不会让人难过悲伤。   乡愁这个词,谁都听说过。   文琦文自然也不例外。   但他却是不知道为何思想之情总是愁。   在他读的书中,那些迁客骚人,总是用酒解忧,用酒化愁。   后来,他问了自己的父亲,才知道这种愁实际上是一种不适应,不习惯罢了。   挑明说,或许也没有那么深刻。   “这里和安东王域差别大吗?”   青雪青问道。   女孩子好奇的总是要多一些。   “起码我的家乡不会下雪。”   店家听到后,顿了顿说道。   不下雪的冬天,青雪青想象不出来……   在他的印象里,冬天的鸿洲,就连孤海红林那倔强不屈的红都会被层层白雪所淹没。   ??“吃惯了家里的烧腊,这边的清炖羊肉着实是不习惯……”   店家手上的活儿停了下来,看着前方接着说道。   “那为何不会去?”   青雪青问道。   “现在不也能吃上了!”   店家说道。   听着语调,他似乎轻轻笑了笑。   说完之后,手中的长柄大铁勺,又开始搅拌了起来。   金爷和李俊昌则绕道了这家铺子的侧面。   他俩看到,这剑铺子着实算不上大。   甚至都没有堂食的座头,只能在这柜台上买了打包带走。   侧面的墙壁上钉着一颗钉子,上面用一根细细的红绳穿着一沓厚厚的油纸。   看样子,是用来包装烧腊的。   前前后后看上去不超过三间房。   最前面的就是柜台,柜台之后就是厨房。   最后面,想必就是店家自己睡觉的地方。   只会在侧面的后方还有一块突出来的地方,看样子是后面加盖出来的。   此刻里面冒出了一阵阵的香味,金爷凑近一闻,都不禁大口的吞咽了几口唾沫。   可是站在一旁的李俊昌,眉头却凝成了一个疙瘩……   “怎么了?难道你不饿?”   金爷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   其实金爷也不饿……   以他的武道修为,即便好几天不吃东西也是无妨。   可是在这番扑鼻的香味面前,他却是也难以自持。   “不,只是这香味……”   李俊昌欲言又止。   一个人的记忆不光是由画面组成的。   很多时候挺起一段熟悉的乐曲,思绪都能顺带着想起一段往事。   气味也是一样。   忽然间闻到了一股气味,却是也能勾起记忆中早就模糊的一些事情。   “这味道怎么了?”   金爷问道。   “没什么,就是很香!”   李俊昌说道。   说完还用力的扯起嘴角笑了笑。   金爷却是大笑着,再度拍了拍李俊昌的肩膀,同时笑话他竟是比自己还没有出息。   到哪一转眼,却是又死死的盯着那一处加盖出来的房子。   “店家,那是你烧烤的地方吗?”   金爷问道。   “是。”   店家说道。   “赌钱输了多少啊,竟是让你走这么远,几乎横跨了整个五大王域!”   金爷往柜台上依靠,似是漫不经心的问道。   “好赌的人,不一定都会输钱的。”   店家微微一怔后说道。   只不过他始终都没有转过身来。   手上的长柄铁勺,也始终不紧不慢的左起至右搅动着。   “都说十赌九诈,好赌的人若是不输钱,那说明店家你“诈”的功夫很好!”   金爷说道。   文琦文和青雪青对视一眼,塔里不知金爷为何会突然刁难起这位店家。   只有李俊昌在一旁,沉稳的站着。   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位客官,您是来买烧腊的,还是要和我赌钱?”   店家问道。   “买烧腊和赌钱冲突吗?”   金爷反问道。   “不冲突……只不过,死人吃不成烧腊,死人也摇不动筛盅。”   店家说道。 第七十四章 花醉人,月洗俗【上】   话音刚落,店家的手中的长柄大铁勺就从面前的锅子里提了出来。   一勺热汤从勺中挥洒而出,在空中画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这道弧线穿过柜台,朝柜台外的众人泼洒而来。   金爷站在最前面,按理当时首当其冲。   可是这道弧线却偏偏绕过了他,直奔青雪青而去。   这突入起来的变故,让青雪青措不及防,呆呆的站在原地。   甚至连腰间的佩刀都忘记拔出,没有丝毫躲闪的举动。   好在文琦文手疾眼快,一把扯掉了青雪青身上的披肩。   单手拎着披肩的一角,手腕一抖,就让这条披巾在空中画了个圆,把店家泼出来的这一勺热汤,全部兜在里面,涓滴不洒。   但文琦文一低头,却发现手里的披肩正在逐渐被腐蚀。   “快退后!这液体有古怪!”   文琦文厉声喝道。   同时护着青雪青朝后飞速退去。   鸿洲州统府内的亲兵立马护在了自家公子身前。   一旁的府令张建龙和副官也相继抽刀。   众人皆虎视眈眈的面对着这一家烧腊店的柜台。   唯有金爷仍旧靠在柜台旁,神情轻松。   “朋友,你如此行事,倒是太不明智了……”   金爷说道。   这位烧腊店的店主,很明显是来找麻烦的。   而且找的麻烦还不小。   要杀人。   方才,他的目标是青雪青。   不过金爷心里清楚,对方大抵是奔着自己来的。   对青雪青发难,无非是为了混淆视听罢了。   至于谁会如此大动干戈的针对自己,答案显而易见。   “没办法……各有各的苦衷。俗话不是说,富贵险中求?”   烧腊店的店主说道。   缓缓地转过了身子。   直到此刻,众人才看清了他的脸。   可是这张脸,看清了还不如看不清……   从鼻子开始,整个下半张脸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扭曲。   就连嘴巴也不能严丝合缝的闭合起来。   错侧的眉毛和睫毛一根不存,眼皮也凝成了一个疙瘩。   眨眼的时候,还能露出里面白色的眼仁。   这显然是极其严重的烧伤。   可是除了脸以外,这店家其余各处身体都完好无损,没有任何伤疤。   这倒是极为奇怪。   “好一个富贵险中求……”   金爷喃喃自语道。   那两个伙计虽然依旧站在柜台内,但手上依旧各自握着一把长剑。   鸿洲不是没有剑修,只是刀客更多而已。   所以仅凭兵刃,还不足以确定这两位伙计的身份。   或许也是同那店家一样,在险中求一场富贵罢了。   府令张建龙的副官吹响了号令,要集结在这处镇子内所有的军士。   但号令吹响了三遍,却没有任何人前来响应。   “这是怎么回事?”   张建龙问道。   “在下不……”   这位副官话才说了一半,便觉得腹中绞痛难忍。   嘴里轻声呻吟着,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接着“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   继而到底不起。   “本来以他的武道修为,还能多停半个时辰的……可惜谁让他嘴馋呢……”   这位店家看着倒在地上仍旧在不停抽搐的副官说道。   在金爷一行人还未进入这镇子时,店家却是已做好了一批烧腊。   而这批烧腊,则是全都被府令张建龙手下的军士全都分吃完毕。   其余的军士,最多吃了一个鸭腿,或是半个鸭胸。   可这位副官却是吃了整整一只鸭子。   张建龙因为始终在镇中往来调度,所以没有吃。   他的那份,还在自己的马鞍上挂着。   张建龙心有余悸的回头看了看自己马鞍上挂着的那个油纸包,看到许多蝇虫因为香味的吸引,纷纷赶来,最终却全都死在了油纸包的正下方。   “你是何人!竟敢于鸿洲州统府为敌!”   张建龙大喝一声,持刀朝前冲去。   此人虽然没什么文化,可手中的刀却是没有那么不堪。   柜台内的两位惠欧吉眼看张建龙冲了过来,立即跃出柜台,彰显抵挡。   这两人的剑招竟是相辅相成。   一人持剑逼杀像张建龙的咽喉,另一人则横扫而出,将张建龙的下盘彻底封锁。   令其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只能被钉在原地,等那咽喉一件,如长虹贯日般刺个通透。   但张建龙好歹也是鸿洲府令,怎么会如此的甘心赴死?   片刻间,张建龙双膝微弯。   弯曲的双膝距离那横扫的剑光只有不足一寸的距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张建龙的双腿骤然发力。   身形跟着向上窜起。   只不过他两腿就砍死同时发力,可却是并不均匀。   右腿力大,左腿轻。   这就使得他整个身躯都朝左上方偏侧。   如此一来,便躲开了这喉头的之名一剑。   那名挺剑直刺的伙计已是来不及变招,只得略微收了收劲气,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这一剑扑空。   但即便是如此,张建龙下颌处的胡须,还是被这一剑的劲气切掉了少许……   裸露出来的皮肤呈现出一片嫣红。   虽然还未破皮流血,但仍旧有一股火辣辣的痛。   像是被沸水浇过,烈火烧过一般。   只是张建龙此刻根本不上去感受这痛楚。   因为他的身下还有一剑。   虽然身形上窜,让这本来攻向自己双膝的剑失去了准头。   可是照此情形,却是还能斩断他的双脚脚腕。   张建龙丝毫不敢大意,但在空中自己的身子却又无处借力。   只见他双脚骤然一缩,竟是在空中将双腿盘起。   随后双目炯炯的盯着划过自己足底的剑光。   算准了时候,调动全身的劲气下沉,使出了个千斤坠的身法,双脚竟是牢牢的把这位伙计的长剑踩在了地下。   这是,二人之间的距离,刚好是一刀远。   张建龙举刀,对着伙计一颗大号头颅竖直劈下。   那伙计却是仰头面不改色的看着刀光逼近。   就在张建龙的刀光即将劈在他的发冠上时,另一位伙计挺剑而出,挡住了张建龙的刀锋。   张建龙攻势受阻,体内劲气也顿时显现出了一阵滞涩之感。   继而足下的力道也减弱了不少。   被踩住长剑的活计,趁此机会抽剑脱身。   另一位伙计,看到自己的同伴已经脱离了险境,也抽剑回神,朝后退去。   张建龙冷哼一声!   手中的刀重重的朝地下一磕。   “好刀法,好身法!”   金爷说道。   竟是还鼓起了掌。   府令一般都是带兵将领。   战场上的厮杀,和这江湖中的打斗截然不同。   两军对战之际,冲上格挡居多。   根本不会有如此复杂的身法变换和招式尽出。   这位府令,着实了得。   不过金爷嘴上虽然叫好,心中却陷入了深思……   以这位张建龙府令的身手,怎么会在一开始就被文琦文这位从未真刀真枪对敌过得公子哥瞬间缴械?   无论如何都是说不通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就已经认出了文琦文,所以才故意为之,算是卖对方一个面子。   可是之后的神情,张建龙又不似作伪。   这让金爷百思不得其解。   “看你俩的身手,不像是安东王域来的。为何要帮助外域之人,为虎作伥?!”   张建龙对着两位伙计问道。   “富贵部分南北,向来都是手底下见真章。府令大人这句话问的不是有些幼稚可笑吗?”   一位伙计说道。   “你俩可知此番行为,已经是与整个鸿洲,整个震北王域为敌?若是能速速弃暗投明,在下还在公子面前为你俩求一个痛快的死法。”   张建龙说道。   这句话一出,却是惹得两位伙计哄笑不止。   因为这根本不是什么条件。   弃剑投降,换来的只是一个痛快的死法。   那还不如仗剑拼死一战。   即便得不到富贵,恐怕也能逃出生天,多换来几年有命的潇洒。   谁都不是傻子。   吃这碗饭的人更是不会惧怕威胁。   怎么会被张建龙一句话就吓住,乖乖的束手就缚?   张建龙眼见对方把自己当做笑料,顿时面色铁青,钢牙紧咬,一言不发。   这两位伙计的配合着实可以算是天衣无缝。   单凭自己一人,恐怕是只能陷入一场缠斗之中。   若是在平时,他定当会先行退却,毕竟好汉不吃眼前亏。   自己那些手下军士可不能白死。   但如今的局势,却因为文琦文一人而改变。   张建龙在心里盘算了一番之后,下定决心。   就算是拼个重伤,也得将这二人以及那店主拿下,保公子安然无恙。   这样不仅能对他日后的升迁大有好处,也能从此让文琦文这位州统公子记住自己一个天大的人情。   “你是张建龙?鸿洲州统府府令?”   就在这时,还站在柜台内的店主突然开口问道。   “这还需要问?本府令刚来这镇上之时,就已经广而告之。”   张建龙说道。   “他还算是个值点钱,你俩若是有心,就收了吧。好歹也够去太上河上寻个画舫,乐呵几日。”   店家点了头说道。   他的手中拿着一本簿册。   似是记录了许多人的悬赏。   金爷眼尖。   看到店家指头上点得那一行写着:张建龙,震北王域鸿洲府令,农家子弟,积功上位。刀法身份均属中上,但此人机变多端。纹银五千两。   金爷看完之后笑了笑。   着上面记录的倒还还算是中肯贴合。   张建龙的刀法身法决计是算不上一流。   可单凭方才他在那一瞬间里,想相处了对敌之策,更是一举就破了这两位伙计绝杀的剑招,就说明此人的临阵机变之力,的确非同一般。   “你值五千两!”   金爷对这张建龙说道,还伸出了一个巴掌比划着。   “哈哈……想我一个府令,每年的俸禄也不过百两有余。真是不知这颗并不精致的大头,和短粗黝黑的脖子怎么就值了这么多钱。”   张建龙大笑着说道。   “不,你不值这个价码。五千两里面,估计四千五百两都是你这个头衔的钱。”   店家摇了摇头说道。   “头衔?”   张建龙皱着眉头说道。   “就是你这府令二字的头衔啊。”   店主说道。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值五千两的。头衔也是你的头衔,又何必如此在意?”   两位伙计开口说道。   “我只是没想到这人命却是真不如名头值钱。”   张建龙抬头忘了望天说道。   此时天色已经大量。   不过那红彤彤的日头却还是没有升起来。   镇中的人,也随着鸡鸣狗吠正在逐渐苏醒。   尤其是那鸡鸣,一声急过一声,一阵急过一阵。   仿佛是呼唤着一种无形的力量,来推开原本被黑夜禁锢的门。   忽而一股莫名的花香,冲淡了晨烟雾雨,一点点晕染着光明。   那缕光云终究连成了一片,范围也在一圈一圈不停的扩大。   “天亮了!”   店主忽然说道。   “我不喜欢天亮……”   店主接着说道。   随即手中的长柄铁勺轻轻一挥。   这一次勺内没有泼洒出来任何汤汁。   但却是让众人所在之处,重新归于了一片黑暗。   这一手,却是让金爷都不由得大惊失色……   他万万万万没有料到,竟然有人真的能颠倒乾坤,让这日月逆转。   众人往旁侧一看。   似乎自己正被一个浓郁粘稠的黑壳子笼罩着。   壳子外面的世界,依旧是伴着晨曦,一片祥和。   但壳子里,却是部位人知的血雨腥风。   金爷看向了李俊昌。   看到他抬头盯着漆黑的顶部发呆。   从到了这处烧腊铺子的时候,金爷就觉得李俊昌有些不对劲。   尤其是在他问道那剑烧烤房中的香味时。   那种异样,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的。   “你没事吧?”   金爷轻轻的问道。   李俊昌听到之后,微微动了动身子,可最终却仍旧呆站在原地,一眼不发。   这时,店家却把手中的那本簿册递给了金爷。   金爷看到对方的手朝自己袭来,速度虽然缓慢,但他也不敢大意。   连忙摆正了身形,右脚后撤一步。   当下这个姿势,让他既能后退自保,也能前进交锋。   只是他不知道为何这店家,却是要把这本簿册递给自己。   店家的手,递到一般就松开了。   “啪”   手中的簿册掉落在柜台上,发出一声清脆。   金爷疑惑间,只觉得自己眼角的余光中传来了一片鲜红。   寻过去一看,却是从那本簿册摊开的一页上传来的。   这一页上,有一个用朱砂画的圆圈。   圆圈里正是金爷的名字。   没有任何介绍,只写了三个字:十万两。   “啧啧啧……”   金爷看到之后,不禁口中啧啧称奇。   “觉得少了?”   店家问道。   “不……是多了!而且太多了!”   金爷说道。   “有自知之明是好事。但若是过分谦虚,可就是骄傲了。”   店家说道。   金爷点了点头。   显然店家这番说辞,他是极为赞成的。   耳边传来一阵金铁相交之声。   却是那两位伙计,再度欺身上前,又与那位张建龙府令斗做了一团。   看来这两人是铁了心要赚那五千两了。   “我知道你们的规矩,所以你不会告诉我是谁花十万两来雇你杀我。”   金爷说道。   这句话说得极为有趣。   若是金爷真知道规矩,那为何还要说出来?   规矩这个事情,自己在心里清楚就好。   说出来却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金爷是个聪明人。   可是他仍旧是说出来了。   这其中的含义,就极为让人深思……   “不问你也该能想到才对。”   店家轻轻一笑说道。   金爷显示愣了愣,继而也笑着点了点头。   他已经知道是谁了。   “这可不是我告诉你的,所以我并没有坏了规矩。”   店家说道。   “当然没有。那就动手吧!”   金爷言罢一腿踢烂了柜台。   那店家却抱着一口锅,拿着那根长柄大铁勺从柜台里凌空飞出。   金爷身形一个回旋,手就按在了刀柄上。   正要抽刀出鞘的时候,忽然又被另一只手死死的按住。   金爷抬头一看,却是李俊昌。   “十五年前,鸿洲李家被灭门。你在不在场?”   李俊昌双眸直勾勾的看着这位店家问道。   “原来当年还有漏网之鱼啊!”   店家听闻李俊昌的话后,皱着眉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继而舒展了神情说道。   “你在不在场?”   李俊昌一字一顿的说道。   方才店家的那一席话,已是证明了自己当日确实在场。   可是李俊昌却仍旧执拗的重复的问了一遍。   他只想从这店家的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   “在。但那又如何?”   店家反问道。   丝毫没有把李俊昌的问话当回事。   “这是什么意思?”   金爷问道。   同时让想要把李俊昌的手搬开。   可是李俊昌的手却又如鹰爪一般,牢牢地箍着。   “当年,那一夜。我也闻到了这股烧腊的香味。和先前在那烧烤房中冒出来的气味一模一样。”   李俊昌说道。   金爷这才明悟,原来李俊昌的怪异表现,是因为他从那烧腊的香味中,竟是发现了当时李家灭门的在场人。   “其余的一切都干干净净,唯有这烧腊的香味,混着血腥,久久不散。后来我为了找到这记忆中的味道,甚至不远万里的去了一趟安东王域。在那边,我把能找到了每一家烧腊店,全都都吃了一遍。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听到烧腊两个字,我就会不由自主的恶心反胃。但无论无吃了多少家,走了多少路。那些烧腊的味道,却是都和我记忆中的不符。”   李俊昌说道。   “难得有人如此痴心……竟是十几年了,都对我这烧腊念念不忘。”   店家说道。   手中的长柄铁勺一抄,就从柜台后舀出一根鸭腿。   店家把这跟鸭腿递上前去,李俊昌不由分说的就拿起放在了鼻下唇边。   “别吃!”   金爷还未来得及阻拦,李俊昌就已开始大口大的撕咬起来。   第一口是还算是正常……   可当第二第三口接连下肚后,李俊昌的双目变得赤红。   豆大的泪滴,扑簌簌的滚落在压腿上,却是被他一道吃尽了嘴里。   原本香甜软糯的烧腊,因此染上了一丝微咸。   “放心,没有毒。”   店家说道。   “就是这个味道!”   李俊昌三下五除二的吃完了整根鸭腿后,把骨架放在鼻下深深的嗅了一口说道。   店家听后摊了摊手。   也算是给他了个回应。   “告诉我,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俊昌这句话几乎是低吼着,咆哮而出。   “你的朋友那么懂规矩,怎么到你这却就变得如此不明事理?看来你要教他的还有很多啊!”   店家对这金爷说道。   “规矩因人而异的。况且,这规矩也是不破不立。”   金爷说道。   事已至此,他当时坚定和李俊昌站在一边。   何况他也对十五年前,李家在一夜之间覆灭一事很是在意。   毕竟那股邪异的势力若是有本事覆灭了李家,那边也有能覆灭了青府。   虽然说金爷现在对现在的青府没有任何归属感。   但那毕竟也是他的家。   还有他的父亲,仍旧在家。   又如何能做到彻底的断舍离?   这是决计不可能的……   “等等,你这把刀,我倒是有些眼熟!”   店家看着李俊昌腰间的佩刀说道。   “莫非就是当初李家奉为至宝的那把‘咫尺天涯’?”   店主接着问道。   李俊昌生硬的点了点头。   “有意思有意思……我本是来发财的,可却有碰上你这么个寻仇的!咱们能不能打个商量?”   店家说道。   “商量什么?”   李俊昌问道。   “你不要挡我的财路,我也不阻止你寻仇。”   店家说道。   “我要如何才算不当你财路?”   李俊昌问道。   “在我杀他时,你不要插手。他便是我的财路。”   店家指着金爷说道。   “然后?”   李俊昌木讷的问道。   此刻他的头脑已经停止了思考。   “然后,你要寻仇,便尽可寻仇。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若是大仇得报,还用得着在意那些过去的故事吗?”   店家说道。   李俊昌默然……   继而抬头看了看金爷、   随后对着店家摇着头说道:   “他是我朋友。这商量,打不成。”   “那就莫要怪我不给你机会了!”   店家说道。   手中的长柄铁勺舞动连连,冲着金爷和李俊昌扑而来。   一股悠然的烧腊香味,随着这长柄铁勺的挥动,吵四下里不住的散发着。   金爷把这想起从鼻腔吸入肺中,忽而觉得自己的脚下有些飘飘然。   就连站立都有些不稳……开始略微的左右摇摆起来。   “屏住呼吸!”   李俊昌的话音传来。   这才让金爷恢复了几分清明。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 第七十五章 花醉人,月洗俗【中】   金爷被惊的除了一身冷汗。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衣衫被汗水浸透,此刻正湿冷湿冷的贴在自己的后背上,很是不舒服……   抬眼一看,那位店家整自得的看着他,嘴角似是还挂着一抹笑意。   “二对一,这赔率该当几何?”   店家说道。   “二对一,没有赔率。”   金爷稳住了心神说道。   “怎么会没有赔率呢?赔率不管大小,总是会有的。”   店家耸了耸肩说道。   “借用一下你的话,死人不但摇不动筛盅,死人就连坐上赌桌的机会都没有。”   金爷说道。   “自信是件好事。但自信过头,就会物极必反。我奉劝二位一句,还是现实点好,尤其是你!”   店家说罢,伸手指了指李俊昌。   没有人不想活在现实中。   但人们一切悲哀的源头就是现实与理想之间的落差。   就算如李俊昌这般生活在阴暗中数年的杀手,也喜欢看着蓝天,月光,也会对美丽的风景心生欢喜。   在秋风起时。   在黑夜降临时。   在细雨绵绵时。   无穷无尽的想象着自己的生活,情感,乃至余下的光阴。   金爷也不例外,他比李俊昌还要更胜一筹。   总是在此情此景的烘托下,脑中闪烁这一段段看似充满了这里,实际上却毫无逻辑毫无营养的词句。   接着,他便会用这些词句来剖析自己。   但转过头来,这些却都没有任何的意义。   李俊昌听完店家的话,没有退后,也没有闪身。   他的手,慢慢的朝自己的刀柄处靠近。   “我有话要问他。”   这句话却是对金爷说的。   示意让他不要出手。   金爷皱着眉略微思考了半晌,终究是朝一遍退去。   他看到青雪青正瑟缩着身体,便走上前想要安慰几句。   “害怕了?”   金爷问道。   青雪青茫然的点了点头。   “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们?”   青雪青问道。   这句话,她是耗费了极大的心神才说出来的。   “他不是说了吗,想要钱而已。”   金爷说道。   “可是这也太没有道理了!”   青雪青愤愤不平的说道。   她想不通。   “你所谓的道理,无论是写在纸上,还是从嘴里说出来,都是简单的几句话,或者是简单的记歌词。甚至只是一时兴起。但你却是觉得,这道理是自己或前人心血的凝结。”   金爷说道。   青雪青扑闪着大眼睛,看着金爷。   他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忽然给他讲这番话意义何在,但金爷却偏偏闭起了嘴,多一个字都不说。   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青雪青的肩头之后,他就回过身去,看着李俊昌。   “咫尺天涯!很多年没见到,也没听说了。”   店家看着李俊昌的刀说道。   “不过……一个已经覆灭的家族,你既然很是侥幸的苟且偷生了下来,明明可以改头换面的开始新生活,为何还要背负着如此剧烈仇怨,为一个莫须有的姓氏而努力?”   店家接着问道。   “我以前有很多梦想,但那一夜过后,我只有一个野心。那就是那弄清楚当晚发生的一切,之后让有罪的人血债血偿。”   李俊昌说道。   “报仇了之后呢?你能重建李家吗?”   店家问道。   “我为何不可以?”   李俊昌反问道。   “那你重建了李家之后呢?是不是就没有了任何目标?人总是喜欢给自己制定一些触不可及的计划与目标。但当这些计划和目标真的完成了之后,却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空虚。”   店家说道。   “难道你做事只喜欢享受过程,而不需要结果?”   李俊昌问道。   “当然不是。像我要杀人,就是为了钱。有了钱之后我就回去喝酒,赌钱。当全部输完之后,我也会觉得很是空虚。但奈何不住肚子里的酒虫,和手上的赌虫,那就只能继续上路,再去赚钱。”   店家说道。   “那你我本就没什么区别,何必还要言辞凿凿的来说教?”   李俊昌问道。   “的确是没有区别……但这说教的毛病肯定是改不了了。就像嫖客在青楼中提上裤子后,总是会多几句嘴劝那些姑娘从良一样。你若是动了真情,不如干脆给她赎了身子。你若是只想一晌贪欢,那不如各取所需之后悄然离去。毕竟这露水姻缘也没什么不好。但人们往往却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去说教。就和我一样,明明没有资本,也没有立场,但却总是忍不住多嘴。”   店家说道。   “你是一个杀手,我也是。多嘴的杀手不但死得快,还很难接到生意。”   李俊昌说道。   话不投机半句多。   李俊昌本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两个杀手面对面,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只有一个人能依旧挺立的站着。   不过李俊昌没有能够杀死这位店家的信心。   即便可以,他也决然不能杀死他。   因为这位店家身上,带着十五年前李家被灭门一事的突破口。   若是他死了,真相也会变得更加遥遥无期。   李俊昌的手终于握紧了刀柄。   这把‘咫尺天涯’就连他也不知道跟随了李家多少个年头。   但在他的手里,却是也已经有十五年了。   墨色的刀鞘,因为常年配在腰间,与腰带扣摩擦不停地摩擦,而露出了墨色下的一点古铜。   刀柄是紫色的。   深深的紫。   都说黑夜的黑是最好的伪装与保护。   但在黑夜中,最不引人夺目的却是这般紫色。   李俊昌右臂的衣袖,相比于左臂要长上不少。   这会儿他的手握紧了刀柄,但在旁人看来,却是被他的袖口牢牢的套住。   至于里面究竟是一番怎样的光景,谁也不知道。   李俊昌的手,微微的渗出了一层汗珠。   这一层夹在他的手掌与刀柄之间,有些粘黏。   片刻之后,李俊昌不得不松开了刀柄,抓住了自己长出去半截的衣袖。   擦干净了汗珠之后,便再度握在了刀柄上。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一开始杀人时,出汗是常有的事情。   不断全身大汗沥林,胃里也会翻江倒海的呕吐。   待汗出尽了,胃也吐干了。   一股难以抵御的饥渴就会涌上心头。   像是一只无形又带着巨力的大手,再不住的挤压、揉捏他的心脏。   可若是吃了东西,喝了水。   这汗和呕吐便会再度开始。   每次都得循环个连三次方才能彻底止住。   后来,李俊昌再也没有任何不适。   就算有时候杀人,把自己逼入了垂死的境地,他也不会后怕。   胜者,拥有不需要总结的权利。   李俊昌能活到现在,自然也就无需后怕。   而那些输了的人,即便是想要后怕,也没有机会了。   因为他们永远闭上了眼睛。   这闭眼,可不是睡觉。   睡觉的时候,人还会做梦。   梦境中,也能够思考。   但死去的长眠,就是到此为止。   不管一切有多么的仓促,却是都在者一刹那停了下来。   再匆忙,也没有办法。   “你的刀柄难道有刺儿不成?”   店家笑着说道。   李俊昌却是身子猛然一抖。   自己的右手,始终都在衣袖的遮掩之中。   他是如何看到自己两度放开刀柄,又重新握住的呢?   “不要多想,我是猜的。”   店家摆了摆手说道。   “你不是一个磨蹭的人。若是已经握稳了刀,恐怕早就出手了才是。可是你却一直拖延了这么久,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你的手,还没有全然的握住刀。”   店家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一个磨蹭的人?”   李俊昌问道。   “因为你们李家所有人都是雷厉风行的。当年那位用这把‘咫尺天涯’的人更是如此。想来你也不会差才是。不过这也是给我节约了不少时间。出刀快,送死也快!”   店家凌然的说道。   他却是故意为之……   就是为了戳中李俊昌心中的痛点,解开他的伤疤。   看来这店家虽然话多,但却并不都是废话。   有些话,在特定的时候说出来,却是比剑刃和刀锋还更有杀伤力。   李俊昌的双眸止不住的开始颤抖……   连带着他的右手,也开始颤抖……   颤抖要么是因为激动,要么就是因为害怕。   但李俊昌此刻的颤抖,却是介于激动和害怕的第三类。   这些旧事,经过了十五年的沉淀,早就不会再如此激动了。   而他当了杀手这么多年,多么惨烈的血腥都见识过,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当一个人把别人的性命是视如草芥后,日子久了,也便不会把自己的性命看的有多么要紧。   李俊昌在杀手中,倒是个难得的惜命之人。   毕竟他身上还背负着一场仇怨,和一个野心。   仇未报。   野心未完成。   他不能死。   无论如何,也要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按理说,这时李俊昌心境大乱,却是对方出手的最佳时刻。   但这位店家非但没有出手,反而性质十足的看着李俊昌颤抖。   那眼神,仿佛是在欣赏一位美人的玉体。   又仿佛是在看着一件绝世的宝贝。   金爷从店家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他好像极为享受这个过程。   与其用刀剑来夺取一个人的姓名,他更热衷于用言语攻心,让一个人彻底的崩溃。   杀一个人不难。   到让一个人崩溃却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人到了最后关头,往往都能爆发出自己都想想不到的坚强。   这是融刻在骨血中的一种本能。   即便偶尔有时真的崩溃了。   那也是心灵和精神想要偷懒,给自己放个假罢了。   这做不得数。   但李俊昌此刻的崩溃却极为不合时宜。   无论如何,他的心灵和精神都不在这种性命有关的时刻崩溃的。   他很清楚自己的状态。   可是此刻的他,却如同现在泥潭中一样,越是挣扎,越是陷入的深沉。   颤抖的手一万次的想抓住‘咫尺天涯’的刀柄,但却又一万次的错骨。   一切都变得极为恍惚。   明明就在那里,但每次伸手却总是失之毫厘。   “没想到李家还能有留下一个如此有骨气的后人……”   看到这会儿,那店家也忍不住的感叹道。   明明李俊昌距离那崩溃只有一线之遥,可他却是拼死抵住不从。   就算这种绝望已经淹没到了他的脖颈,他也已然高高的扬起头颅,绝不认输。   “嘶……”   忽然传来一阵摩擦之声。   让店家却是也都瞪圆了眼睛。   李俊昌竟然在如此关头之下,握住了自己的刀柄,并且缓慢的拔了出来。   “真是不得了……”   店家口中啧啧称奇。   “若不是你执意要如此,我都有点喜欢你了!”   店家接着说道。   李俊昌目光呆滞,牙关紧咬。   ‘咫尺天涯’虽然已经被他握在手中,且已然出鞘。   但他的颤抖,却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李俊昌虽然刀出鞘,但这似乎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气力。   “李哥……怎么了?”   青雪青问道。   “他在思考……”   金爷想了想,只能如此说道。   青雪青在金爷眼里还是个小孩子。   不过她的年纪,和阅历,和金爷想必,也着实和小孩无异。   但她不是个笨蛋。   笨蛋或许会被金爷方才这句话搪塞过去,青雪青不会。   因为她也知道,没有人会在对敌之际停下来思考问题的。   “思考什么?”   青雪青撅着嘴问道。   他对金爷敷衍自己的态度,很是不满……   “思考该用什么手段,让这店家把十五年前的事一股脑的都说出来。”   金爷说道。   这句话他说的极为认真。   仿佛他自己就真的是如此着想的。   “他手中的刀,不就是方法?”   青雪青说道。   “你手中也有刀,那你觉得该怎么做?”   金爷反问道。   青雪青秀眉毛一挑,忽然抽出了自己的刀,转眼就架在了金爷的脖颈上。   “要是我,就这样做!”   青雪青骄傲的说道。   金爷却是一脸平静。   文琦文看到方才那刀光一闪时,金爷却是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对了,哥你方才为什么不躲。”   青雪青这才反应过来问道。   “因为没有必要躲。”   金爷淡淡一笑说道。   “你是觉得,我是你妹妹,所以不会杀你?”   青雪青问道。   “不……谁都要杀了对方的理由。即便是结发夫妻也会在一夜剑突然暴起用剪刀把枕边人戳死,你虽然是我妹妹,若是想要杀我,也不是没有可能。”   金爷说道。   青雪青似乎没有听懂。   但一旁的文琦文却眯起了眼睛。   他对青府之中的内斗了如指掌。   和他的父亲,鸿洲州统文听白在说起此事的时候,甚至把大钟氏的两个孩子,也就是金爷那位老板娘算作公子一派系,把青雪青以及她小钟氏的娘家人等算作夫人一派系。   金爷许久不在青府中,文琦文对他的想法自是不甚了解。   但小钟氏却是一直处心积虑的想要把公子这一派系全部从青府之中清除出去。   为此还曾多次明里暗里的找过文听白。   文听白也是个老狐狸。   青府一家独大,对他州统府而言,本就不是一件好事。   先前还有李家与其争锋制衡。   李家覆没之后,青府在鸿洲之内,俨然以及成为了第一门阀。   在某些方面的影响力,甚至还要超过州统府不少。   这如何能不让文听白忧心?   即便自己的儿子和青雪青有婚约在身也不行……   利益始终要放置在个人的感情之上。   不过后来,金爷和老板娘离开了青府,杳无音讯。   青然病种卧床,小钟氏看似独揽大权。   可是她的心中却从来没有片刻的安稳。   金爷和老板娘,以及青府中那些仍旧忠于青然的老人,就像一根根刺般时刻扎在她的心头。   文琦文觉得方才金爷这一席话,却是一语双关。   虽然金爷和青雪青都是一个父亲的孩子,但母亲不同,毕竟就隔了一层肚皮。   这一层间隔,可以说没有任何意义,但也可以说代表了所有。   尤其是金爷最后的那句“也不是没有可能”更是让文琦文心中震撼。   自己的父亲果然是明智的。   当初自己站在青雪青的立场上,还责备过父亲,为何不帮忙。   但现在看来,青府之中的恩怨,已经不是可以调解清楚的了。   双方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底部。   但青府中的这些恩怨种种,文琦文虽然心知肚明,可是他却并不在乎。   甚至可以说,在整个震北王域鸿洲之中,除了他父亲意外,唯一在乎的只有青雪青。   若是金爷真的对青雪青起了杀心,文琦文自然会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站在青雪青的面前。   “为为何哥你觉得我方才那一刀是玩笑,而不是动了真格?”   青雪青继续问道。   文琦文看着青雪青一脸单纯青涩的模样,心中的疼惜之情更是泛滥异常。   “因为你的刀太干净了。”   金爷说道。   青雪青看了看自己的刀。   她着实没有理解这‘干净’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接着,又回头看了看那些青府内卫以及州统府亲兵们手中的刀,发现也是亮亮堂堂,干干净净的。   最后她的目光却是又找着落在了金爷的刀上。   金爷的刀没有出鞘。   可是他的刀鞘也是极为洁净。   一个刀鞘干净的人,刀锋也定然不会脏。   金爷看着青雪青的眼神,知道她此刻正在想些什么,便当着他的面,抽出了自己的刀。   “哥!你的刀不也是干干净净的嘛!”   青雪青指着金爷的刀说道。   “干净不是用眼睛看的,你凑近点,闻一闻。”   金爷说道。   随即把刀锋朝青雪青的面庞靠近了些。   澄澈的刀光照在青雪青的脸上,刺的她睁不开眼睛,不由得朝旁边躲闪了一下。   这一躲闪,反倒让这刀锋靠近了自己的鼻尖。   鼻翼轻轻一抽动,一股浓郁的血腥,直冲脑门。   青雪青先是咳嗽了起来,接着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   虽然没出什么东西,但还是“哇”的一声干呕。   “青妹,你怎么了!没事吧?!”   文琦文关切的问道。   手中拿着水壶正要递过去时,却被金爷一把拦住。   “不要喝水,越和越是反胃恶心。”   金爷说道。   青雪青弓着腰,再度干呕了几声,这才慢慢直起了身子。   “我没事……”   青雪青说道。   此刻他看向金爷的目光,竟是有些恐惧。   尤其是对他手中的刀,目光再也不敢直视……   “我们的刀,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   青雪青这才知道,先前金爷和李俊昌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得有多少条人命,才能让已经擦拭的一尘不染的刀锋依旧能保留着如此浓郁的血腥?   青雪青想不出来,他也不敢想。   文琦文倒是对金爷多了几分佩服。   自己的朋友已经身处险地,而他却始终云淡风轻的淡定自若。   这种气度,他只在自己的父亲身上见到过。   “哥你要不要去帮帮他?”   青雪青问道。   实则却是想让金爷离她远一些罢了。   “不用。”   金爷收起了刀说道。   “您对这位朋友好像很有信心!”   文琦文茶插话说道。   “在此之前不久,我来刚交过手。我清楚他的本事,也了解他的坚定。李俊昌可不是一个能被三言两语就击垮的人!”   金爷说道。   语气中满是骄傲。   真正的朋友,永远是懂得和了解。   不但要能懂得他的悲伤,委屈,愁苦,更要了解他的坚持,愚笨,痴顽。   这二者,缺一不可。   金爷这句话还么有说完,李俊昌的手,却是以及停止了颤抖。   “我可以告诉你那一夜的全部过程!”   那位店家突然开口说道。   “为何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李俊昌问道。   他的嗓音有些嘶哑。   方才的心绪涌动,让喉头变得有些充血。   但这句话,还是平静祥和的说出来了。   中途也没有任何的卡顿。   “因为我不想和你动手。”   店家说道。   “你觉得很可惜?”   李俊昌反问道。   店家轻轻一笑,李俊昌显然说对了。   店家不想和他动手,便也不想杀了他。   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不但是一种浪费,更是一种可惜。   “单凭这一句话,你我已经可以算是朋友了!”   店家说道。   “你我永远是仇人。不过也不能否认,有时候仇人之间的了解,确实要比朋友之间更加深刻。”   李俊昌说道。   店家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我虽然从来不会和钱过不去。但这一单生意,可着实让我做的有些头疼……”   李俊昌沉默不言。   他的心中从来没有一刻要比此时更加坚定过。   距离十五年前的真相,只有一把刀的距离。   正如他的刀名一般。   咫尺天涯。   咫尺即天涯,天涯若咫尺。   但天涯或许就在就脚下,就在心中。   咫尺的距离,看似极短,或许穷尽一生,也难以走完。 第七十六章 花醉人,月洗俗【下】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李俊昌却是已然出了一刀。   这一刀只是半式。   咫尺天涯的半式,即是咫尺。   咫尺的距离,连盈寸都不到。   极为微小。   如此微小的距离,又能有什么不同?   但这世间,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极多。   失之毫厘,便可谬以千里。   不但是刀法,也囊括了生活,甚至感情。   若是大家都很聪明,那和聪明人打交道,做朋友,或是互生爱恋,一定都是幸福的。   就像在市集上买东西时,大家都能轻而易举的比较相同的物品在不同摊贩手中的价格。   但却又极难的说出这东西在不同情境下的价值。   大漠中的一滴水,就和矿场老板娘手腕上的翡翠镯子一样稀罕。   若是两个人这能只有咫尺的距离,那生死之间只会不断的逆转。   虽然李俊昌这一刀只出了半式。   但却是只攻不守,只进不退,十死无生的一招。   毕竟人们总是会忽略咫尺的距离,而心中对那缥缈的天涯念叨不已。   但李俊昌却始终认为,生命中的是没有以外与偶然的。   所有的幸运,都是沾沾自喜的谦辞。   古往今来,常言说起最多的宽心与安慰就是,来日方长。   这句话的本身其实并没有过错,谁都知道时间还早,路还很远。   但若每时每刻都把因果归咎于来日方长的话,岂不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不可否认,几个好友聚在一起谈论以后的生活是一件极为诗情画意的事情,但人终归是活在眼前的当下,还不如多聊聊一会儿去哪里吃饭喝酒来的更为实际。   曾经李俊昌也爱幻想。   幻想是每一个人在现实的磨砺中最后的避风港。   但想的太远就成了永恒的颓废。   一个人要是把所有的生活与感情全部架空,那夜就没有理由去责怪它只能维持一时三刻。   正是因为谁都无法预料下一秒会是怎样的人生,要经历何种的情绪,怎样的跌宕。   所以才只能尽力做到在这当下调整好状态,迎接即将到来的未知。   李俊昌既然有野心,那就不会觉得明天不够美好。   他只是认为今天还不够充实罢了。   如果每日都能够距离自己的野心更近一步的话,那还有什么明天能比这种握在手里的真实的幸福感更有魅力呢?   李俊昌和金爷还是儿时玩伴的时候,曾经彼此承诺要去完成许多事。   这些事,无一例外,全都是有关未来。   探讨未来,一定是会许下无数个承诺。   而承诺却又是说谎的开始。   因为根本没有人,能够做到所有的承诺。   李俊昌的咫尺天涯刀法之所以能够更进一步,正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年岁的正常,他变得越来越贴进人的本质。   在他心里,解决一切苦恼的最佳途径就是别去承诺。   这样自己就不会承担任何虚伪借口的掩饰,同样也不会再有人因为做不到承诺而伤心。   人之所以能够日复一日,三餐四季的继续生活,大抵是因为今后的没一天都是充满新鲜感的。   这种新鲜感就是天涯。   如果把未来计划的太多,遐想的太远,规定的太细,那天涯就没有任何魅力可言。   就好比一座孤岛,无人发现时,它定然是极具诱惑的。   一旦有了第一个登岛的人,它的神秘就会荡然无存。   在李俊昌的认知中,咫尺天涯的后半式,天涯,就是一座孤岛。   这么多年的追寻中,那座孤岛本该早已显露真容才对。   可是李俊昌却不愿意去窥探哪怕一眼。   那座名为天涯的孤岛,在李俊昌这里,始终都蒙上了一层薄雾。   除了金爷以外,没有人看清这一刀是怎么出的。   因为速度太快。   距离又太短。   李俊昌并没有按照‘咫尺’的常规,挺刀只刺。   按理说,剑刺刀砍才是正道。   可咫尺天涯的前半式,却如同剑招一般,是刺出去的。   妙到毫巅的一道,轻轻的刺破对方的泵更,继而用力一滑,对方鲜活的生命便完成了一次轮回。   但李俊昌这次没有这么做。   不但是因为他不想,也不能杀死这位店家,更多是他已把这位店家当做了一块磨刀石。   要在他的身上,要在这次比斗中,寻求支持天涯更高的突破。   这一刀,刀尖略微下沉。   对准的却是这位店家的胸膛。   胸膛是人身的门户所在,看似大开大阖,实则防备最为严密。   任何一个有经验的剑修或是刀客,一定都不会以对方的胸膛为目标。   更何况李俊昌还是一个杀手。   杀手除了攻其不备外,还要选准最为柔软,最为诡异的一点出手。   就连这位店家自己也很是疑惑。   早在十五年前,他就领略过咫尺天涯。   虽然在他的眼里,不足为虑。   但当时的咫尺天涯,却是远远不及眼前李俊昌使将出来的这般诡异。   不过一力降十会,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无论李俊昌用的是不是咫尺天涯,或是这咫尺天涯究竟有多少变招,多少机巧,在他眼里都如蚍蜉撼树一般。   看着李俊昌的刀直奔自己的前胸而来,店家的脸上浮现出了一层轻蔑的笑意。   嘴角轻微扯了扯。   似是要说些什么。   他甚至都没有提起手中的长柄铁勺。   就这般直愣愣的看着刀剑一步步的靠近自己的胸膛。   还剩下一层薄纱般的距离时。   店家右臂扬起,长柄铁勺反扣在自己的胸口,像是一个小碗。   此时的他更加有恃无恐。   有恃无恐的等待着李俊昌的刀剑和自己的长柄铁勺触碰到一起。   铁勺反扣,在胸膛的正中央呈现一个隆起的弧度。   只要刀尖触及到了这个弧度,必然因为没有着力点而发生偏移。   刀尖偏移之后,李俊昌的整个身形也会随之自然而然的发生变化。   在这时,只要店家瞬间再把铁勺翻转。   就能把李俊昌的刀剑彻底的套在勺内。   就好似一滴水,一滴油。   只要店家灵活操纵得当,这水,这油,只能一杯在铁勺中旋转、游荡,决计是无法脱身的。   不得不说,店家想的很远。   而且他的眼前,已经出现了这一幕。   但李俊昌却让他失望了……   ‘咫尺天涯’的刀尖,并没有和他反扣在胸前的铁勺有丝毫的触碰。   反而就停在了那只有一层薄纱的位置。   店家脑海中遐想的那一幕并没有发生。   他惊异的抬头看着李俊昌,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张盈盈的笑脸。李俊昌的刀停了。   店家的铁勺却依旧反扣在胸口。   一人的表情不解,另一人温然一笑。   两个人就已这般极度诡异的姿势定格。   在一旁唯一的明白人,金爷,也深深的皱起了眉头。   此刻,就连他也猜不透李俊昌究竟是想要做什么了。   “他……死了吗?”   青雪青问道。   金爷不知他问的是哪个人,所以便也没有回答。   反倒是文琦文缓缓的摇了摇头。   他虽然没有看清方才那一刀,也看不透李俊昌和店家的心思。   但他知道这两个人一定都没有死。   “没有死?”   青雪青问道。   可是此刻却根本米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疑问。   文琦文在摇头之后,全部的精神也沉入了这二人的争斗之中。   这位店家以长柄铁勺作为武器,本就是一件足够怪异的事情。   但李家的‘咫尺天涯’,却是曾经名动震北王域的不朽刀法。   文琦文也是用刀之人。   咫尺天涯消失了十五年之就,如今再现,怎能不勾的他魂不守舍呢?   “没有死,只不过有个人现在活的不太痛快!”   金爷忽然开口说道。   语气轻松。   “谁?”   青雪青问的很是迫切。   显然也被眼前紧张的气氛所感染。   “你觉得是谁?”   金爷反问道。   “我觉得两个人活的都不痛快……”   青雪青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却是为何?”   金爷问道。   青雪青这回答,却是出乎了金爷意料之外。   “因为真活的痛快的人,怎么会去动刀枪呢?”   青雪青看着金爷说道。   这句话,却是让金爷再度陷入了沉默……   甚至还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刀。   想他第一次握刀的时候,只是因为他自己的姓氏。   身为青府的人,是没有理由不会用刀的。   那恐怕就和船工忽然去种地,农民忽然去渡河一样。   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没想到这刀一旦拿起来,却是就再也没有放下过。   后来握刀的理由,和金爷自己的姓氏再无瓜葛。   可是这刀为何就放不下了呢?   还不是因为他自己活的不够痛快吗?   若是足够痛快,怕是真的没有一个人愿意握紧刀锋才对。   金爷忽然觉得自己这位小妹有些与众不同。   或许正是因为她的阅历太少,心思又过于单纯,才能彻底跳脱开来,以一种更理性客观的目光来审视发生的这一切。   “没错,两个人活的,都不太好。”   金爷附和的说了一句。   “我也会用刀。用刀本该就是一往无前,绝无停顿的。可是这刀现在却停住了……虽然李哥的脸上再笑,但他的心里或许正在滴血。”   青雪青接着说道。   “他的心,早就把血滴干了。现在就变要滴血,却是也无血可滴。此刻他的笑,那就是真的欣喜。”   金爷说道。   “李哥在欣喜什么?”   青雪青问道。   “我不知道。我对现在的他,并不了解。”   金爷说道。   “但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青雪青问道。   “曾经是。现在我和他之间,倒不如说是刚交的朋友。”   金爷说道。   青雪青却是没有听明白……   这一路走来,两个人说起了不少从前的事情。   在青雪青看来,曾经两个如此亲密无间的发小,即便多年不见,重逢之际,也该是更加亲密无间才对。   但她却不知,这岁月所以把一个人彻头彻尾的改变。   无论是面庞,身材,还是思维与精神。   都和从前不同了。   现在的李俊昌,金爷熟悉的只有这一个名字而已。   其余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当然他们还是会把酒言欢,还是会回忆往昔。   毕竟那是两个人一起的渡过的时光,再怎么斗转星移,都无法让其抹杀泯灭。   李俊昌收回了刀锋,依旧是笑看着店家。   “你莫非是要戏弄我不成?”   店家冷冷的说道。   “事情没有按照你预想的发展,难倒就是戏弄?”   李俊昌说道。   店家默不作声。   他也着实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刀在我手。”   李俊昌说道。   “我知道,我不是瞎子,我能看到!而且看得真真切切,极为清楚!”   店家说道。   这句话,连用了三个‘我’字。   看得出,这店家的心中的躁郁之情,已经累积到了一定的地步。   一个人只有在极度焦虑烦躁的时候,才会尽皆回归于本我。   除自己的一切事情,都对其没有了任何影响。   “我想让我的刀什么时候挺,停在哪里,都由不得你。”   李俊昌说道。   “当然我最喜欢的地方,却是让他停在你的这里和这里。”   李俊昌话锋一转,接着说道。   抬起左臂,伸出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喉间与心门。   店家面色铁青,只是死死的盯着李俊昌,嘴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脸上的疤痕,尤其是眼皮上的那一处,此刻竟是开始不住的颤抖。   虽然颤抖的并不激烈,频率他也不快,但颤抖就是颤抖,和李俊昌先前的颤抖没什么两样。   这会儿的店家,看在旁人眼里,那颤抖的眼皮上仿佛爬了一直虫子,正在不停地拱着身子,向前蠕动。   但无论这条虫子如何奋力,却是都无法前进一步。   李俊昌的右臂彻底的垂了下来。   刀剑指地。   店家的目光已然滚烫的洒在他的面颊上。   可是他的头却微微的朝右上方扬起,同时鼻尖抽动了几下。   “这里竟然也有青府中的花!”   李俊昌说道。   “什么花?”   金爷问道。   他不仅对自己这位昔日挚友赶到陌生,对自己的家青府也是极为陌生。   “不知道名字。但这种味道我记得很深。就像他身上的烧腊为一样,都是忘不了的味道。当时你们兄妹身上都有。只不过她比你要浓的多。”   李俊昌说道。   李俊昌说的妹妹,自然不是指青雪青。   那时候,她还没有出生。   金爷也只有一个妹妹,矿场的老板娘。   女孩子不管火了多少岁数,不管有没有成家生子,都是喜欢花的。   越是娇嫩艳丽的花,越是喜欢。   老板娘也是女孩子,虽然现在变成了女人,但也不例外。   她身上的花香,当然要比金爷身上的浓郁许多。   “那花香……我不喜欢。闻多了,总觉得想吐。”   金爷说道。   “喝酒喝多了想吐是因为喝醉了,花香难道也能醉人不成?”   李俊昌问道。   “或许能醉我,不能醉你。”   金爷说道。   其实他知道,哪里是花香醉人?   醉人的,永远都是一身花香的那个人。   但他并没有说破。   有些事情朦胧些反而跟好。   不过老板娘现在,身上早就没了花香。   李俊昌若是抱着这般幻象去往矿场,或许只会令他更加失望。   自己的这个朋友,好不容易才从绝望的深渊中,迈过痛苦,一步步爬上来。   金爷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让他失望。   他自己的渴望,就让他自己去寻找好了。   金爷却是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李俊昌在此地闻到了青府中的花香,想必是从他自己的心里散发出来的。   店家的眼皮挺直了颤抖。   那条虫子,也失去了灵气,死死的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心绪也重新归于了平静。   不过却是让他有些后怕……   明明只是平凡无奇的一刀,怎么会让他产生如此剧烈的波动?   咫尺天涯,好大的名头。   但终归不是难逃覆灭的下场?   这位店家作为那一夜的参与者,早该堪破了才对。   几个呼吸之后,店家也撤回了先前倒扣在胸口的长柄铁勺。   一直包在怀里的锅子,也放在了地上。   双臂环抱再胸前,静静的站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或许是因为面前的人过于奇妙,他还想去体会更多。   “你的天涯,方才碎了吗?”   李俊昌说道。   他的目光终于回到了店家身上,正视着他。   店家这才恍然明悟自己方才为何会有那样打的波澜起伏。   先前他盘算的那一切,可不就是一方天涯?   然而李俊昌的刀,虽然没有和他的长柄铁勺有任何触碰,却也就杜绝了后事发生的可能。   这岂不就是自己的天涯,被其一刀破碎?   大道无恒,大音希声。   从来没有发生过,便无复存在。   这却是要比破碎更加令人难以接受。   李俊昌说完,再度提起了刀。   他能让店家的天涯破碎一次,那就还能破碎第二次,第三次。   知道店家自己就是天涯为止。   到那时,破碎了,便再也不复存在。   只不过这次,那店家也不再被动。   长柄铁勺在手里滴溜溜的赚了两圈,勺头在手,勺柄朝前。   店家以化勺柄为刀剑,对这李俊昌斜劈而来。   李俊昌右肩下沉,看似要出刀格挡。   但左膝却弯曲了一个弧度,顿时扭曲了腰间,身子一矮,躲了过去。   勺柄带过的气浪与风声,把他鬓角的碎发都割裂了一撮,也让他的耳朵有些刺痛,但他并不在意。   勺柄过去后,他快速的还原了身形,依旧这么直挺挺的站着。   刀锋笔冲着前方,此刻看上去却是像极了一个摆设。   店家一招未果,也并不灰心。   手中一松,长柄铁勺的勺柄便飞速的向下滑动。   再度握紧的时候,恰好是勺柄的末端。   碗状的勺子,堪堪扣在他的肘部。   臂膀弯曲,用肘部对这李俊昌的面膜袭杀而来。   李俊昌依旧是不愿语气交锋。   用了相同的办法,再度避开。   他手中的刀,仿佛真的成了一件摆设,一个装饰。   就这么平展展的伸着,但却又纹丝不动。   “李哥怎么不出刀?!”   青雪青看的有些焦急。   “他的刀没有收回过。”   金爷说道。   “可是就这么一动不动的,也算是出刀?”   青雪青问道。   今晚发生的一切,不管是人还是刀,都是她不能理解的。   “方才他一刀破了这店家的天涯,那再度出刀,是不是也得先构建起自己的天涯?”   金爷说道。   “这天涯,要如何构建?”   青雪青问道。   “每个人的都不同。我也不知道他的天涯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但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那就是一定处处都弥漫着和咱们青府中一模一样的花香。”   金爷说道。   听到花,青雪青却是又放宽了心。   头顶的月,孤海红林中的叶,青府的花。   这是三样她最为喜爱的事物。   缺一不可。   花香闻多了,就看看月。   花香虽然醉人,但终日沉浸其中难免俗气。   这清幽的月光,向来出尘。   却是足以洗净满身的艳丽,素雅无比。   而孤海红林中的叶,纷扬飘然,时刻都在变换。   却是可以把冷静的月,凝固的话,调和的更为活泼。   “哥,你的天涯是什么样的?”   青雪青问道。   金爷的神情却突然间落寞了下去。   或许他没有经历过李俊昌那般家族覆灭的惨痛,可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却要比李俊昌更加的不幸。   因为他是一个没有天涯的人。   “你已经比你哥厉害了不少!”   李俊昌突然转头对着青雪青说道。   众人被店家笼在一个厚厚的黑壳子中。   那太阳,反倒像极了一轮满月。   花有了,月也在。   李俊昌觉得心中的天涯已经大致完满。   只不过青雪青的天涯,或许有孤海红林的纷飞的落叶。   他的天涯却是还缺了一抹活泼。   “我的天涯已经差不多了。”   李俊昌说道。   “差不多,是还差多少?十五年前,整个李家,或许都是差不多。”   那店家说道。   “他们的差不多,理我还差的很远……但我的差不多,却是离送你去天涯,只有咫尺的距离。”   李俊昌说道。   店家冷哼了一声,准备继续出手。   但他却突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花香,接着身上也有了几分清冷之意。   恍惚间,耳边紧跟着传来一位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这一切似乎尽在眼前,但却又显得那么不真实。   店家的心中有些惶恐。   虽然李俊昌就在自己的对面,身形没有丝毫闪烁。   手中的刀,也依旧如此前般笔直朝前,没有任何变化。   可是他的心中的惶恐,却是愈演愈烈。   转瞬间,竟是难以自持…… 第七十七章 顺境中的冤家   店家忽然想起了自己年少时修武的时候。   他没有师傅。   只有一个伙伴。   就像金爷和李俊昌这般关系的伙伴。   两人一起修炼武道,而后一同醉酒。   店家的酒量不好。   他的那位伙伴酒量也不好。   可是店家喝酒总是很有数,极少有喝醉的时候。   他的安慰伙伴,却常常醉酒。   可是有一次,店家喝醉了,看到自己的伙伴丢了魂儿似的坐在外面的草地上。   背后靠着一棵大杨树。   手上没有酒壶,反倒是不停地摸索着腰间的一柄长剑。   头顶的残月在今夜并不纯粹,反而有股幽幽的蓝。   “你有没有听说过月亮上有个大美女?”   伙伴看到店家走来,忽然开口说道。   “谁没有听说过?!怕是谁都听说过!”   店家觉得很是奇怪,因为他的这位伙伴不喝酒的时间极少。   不喝酒的时候,要么是在修武练剑,要么就是在睡觉吃饭。   从不曾见他有这般好兴致,坐在草地上看月亮。   哪怕是一个不喝酒的人,一旦端起了酒杯,却是就河南在放下。   今夜的店家就是如此。   虽然喝的不猛,但终究是一口一口的往下喝着。   店家说道。   满不在乎的又灌了一口酒。   酒是越喝越多的。   店家说道。   说完他就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人在喝了酒之后,脑子会变得极为灵活。   “那你相信吗?”   伙伴接着问道。   “相信!为什么不相信?我还听说若是你足够痴情,愿意用真心和精血在中秋十分献祭的话,她就会飘然而至,给你当老婆!”   店家在此前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位伙伴可以用可爱来形容。   但今晚却觉得他真是可爱极了!   即便可爱这个词,着实不适宜来形容一个男人,他却是也非用不可!   再老实的人,都能说出一车车的俏皮话,编出极为荒诞但又不无道理的故事。   严肃的人也能变得很可爱。   不但是喝酒的人变得可爱,喝酒的人看向周围的一切都会觉得有趣且可爱。   下一刻,他却突然抢过了店家手里的酒壶,不带喘息的一口气全部喝完。   这是极烈的烧酒。   就算是老酒鬼,也不敢这么喝。   因为除了可爱以外,店家觉得别的任何词汇却是都不合适……   伙伴听完店家编排的故事,知道他是在嘲讽自己。   可是他却点了点头,默然接受。   反而在一旁拍着手叫好!   最能让一个喝醉的人开心的事就是看到另一个人喝醉。   人都是想要有个伴儿的。   若是放在平时,店家一定会阻拦。   因为这么喝酒不但会辣嗓子,还会烧坏肠胃。   可是今天店家却没有任何举动。   伙伴喝完了酒,把空空的酒壶塞回到店家手上。   随即吐了一口浓痰。   接着月光,点击看到折扣浓痰中挂着不少血丝。   不管是修武还是出门,都要有个伴。   幼年会有玩伴,成年会有朋友,老了会有老板。   无论什么年岁,在做什么行当,这点却是不可动摇。   “去他妈的……”   店家看到之后,把手里的酒壶扔到了房顶上。   听着酒壶与瓦片一同碎裂的声音,嘴里重重的骂了一句。   “再去拿酒啊!”   店家说道。   可是他的伙伴却没有理他,起身后径直走回了屋中,很快,就灭了的灯,似是睡了。   软绵绵的可以随意瘫坐。   但却又决不能躺下。   因为在酒劲还未从脑门上消下去时,一旦躺下,必然就是天旋地转。   不过一转头,他看到了那棵大杨树。   现在伙伴走了,腾出了地方,所以他可以优哉游哉的靠着书坐下。   醉酒的人没骨头。   想起来他第一次喝酒,就是和自己的这位伙伴。   当时他看到伙伴喝酒的动作虽然并不美观,但却极为熟练。   而且喝的勇猛无比,每一口都是满满当当的,把两腮都撑得鼓鼓的。   这一点,店家倒是没有尝试过。   但他的伙伴可是把这道经验传授了。   店家不想去触霉头,所以他只是背靠大杨树瘫坐,没有躺下。   但身子却又轻飘飘的。   这种感觉说不上舒服,但着实很是奇妙。   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店家总是想要喝醉一次,就为了重温一遍这种矛盾且奇妙的感觉。   初遇的时候是夏天,现在也是夏天。   若是不去计较具体的日子,那就是过去了整整一年。   店家觉得后脑勺很疼,很重。   果不其然,他吐了。   就站在门口稀里哗啦的吐了一地。   清理完之后,店家看到自己的伙伴趴在地上,鼾声四起,手里却还握着一个省下一般的酒壶。   当他终于清醒过来,已经到了后半夜了。   一进屋中,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味。   醉酒时闻到酒味只会馋,但就似店家这般半醒之时闻到酒味只会恶心反胃。   这屋中的酒气太浓,他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无奈之下,只得抱起被褥与枕头,又把前厅中的凳子搬出去,放在大杨树下,拼成一个简单的床铺将就一晚。   躺下之后,店家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到那一弯残月正在偏移。   他俩的酒,都是放在床底下的。   店家点灯往床底下照着一瞧,发现这短短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这位伙伴却是把所有的酒都喝光了!   店家摇头苦笑,但喉头却还隐隐有恶心之意。   接着,他头一侧,看到屋内的灯却是忘了熄。   虽然他今晚真的不想再走进那个屋子,但灯亮一夜,终归不是个事儿,一番斗争之下还是起身前去熄灯。   这会儿他的意识更加清楚了。   不禁又想起了前面他编出来诓骗伙伴的那个故事。   此时清醒过来,觉得那个故事着实有些无趣……   或许就连现在的孩子也哄骗不住。   这“床”着实有些过分狭窄……   店家躺在上面根本不敢又任何动作。   就连翻身也得小心翼翼的,生怕身下这“床”经不起折腾,散架了。   他看着趴在地下的伙伴,觉得有点怪异。   但具体哪里怪异,他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出来。   呼的一口气,吹灭了等,便再度出门,回到他在大杨树下的“小床”上躺好。   绝不是在一夜之间就能不同的。   在这张用椅子拼凑起来的小床上,仰面朝天才是最舒服的姿势,可也是让店家决计难以睡着的姿势。   他尝试过要不测过身子,但板凳却是透过薄薄的褥子,把他的肩膀硌得生疼……   但店家向来都是朝右侧卧才可以睡着。   这是习惯。   养成一种习惯需要时间,而改变一种习惯,需要的时间更长。   自己的这位伙伴,从来没有如此松懈过。   虽然他常常喝醉,但只要靠近他的身边,总会传来一阵阵的警惕。   可是刚刚,只有他身边掉在地上,从剑鞘中摔出一半的剑依旧散发着寒光以外,他的整个身子全然没有任何几杯。   无奈,只能平躺着,看着残月发呆。   没曾想,这么辗转反侧的一折腾,却是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这会儿想到方才自己为何会觉得伙伴的睡姿有些奇怪,倒是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伙伴和朋友的含义不一样。   一定是有相同的目标,坐着相同事情的人才能称之为伙伴。   朋友可以成为伙伴,但伙伴却不一定是朋友。   这是店家自从和他相处以来,从来没有见过的。   店家以前有很多朋友。   但现在只有这一位伙伴。   这一点,店家区分的很清楚。   但在他的心里,伙伴比朋友还是要略差几筹……   伙伴更多的是为了各自的利益走到一起,不管走过了多少风雨,多少路,也都是各取所需罢了。   做为朋友,有时可能会充当伙伴的角色。   做为伙伴,有时也可能充当朋友的角色。   但朋友绝不等同于伙伴。   但朋友,却只是单纯的帮助,鼓励,理解,信任。   彼此都能走进对方的精神中,凡事都能为对方去着想。   主动付出,不索取任何回报。   就像口渴了,大家会齐心协力的挖一口井。   因为这样,众人都能很快的喝上水。   但若是不口渴,没有喝水的需要,自然众人也就不会成为挖井的。   可若是觉得朋友就是一味的欣赏,那却是大错特错……   至少店家就和他曾经的朋友们爆发过不知一次的争吵,甚至比斗。   有些朋友,会因为争吵而远离。   可是店家为何现在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呢?   他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不过有的友谊,可以升华成为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就好像即便你不想喝水,我还是会给你挖一口井,因为作为朋友,知道你早晚都会有口渴的时候。   朋友是一个男人精神的归宿,那伙伴就是为了目标奋进的伴侣。   朋友之间,可以君子之交淡如水。   但伙伴却必须时时刻刻都要往来见面。   有些朋友,即便吵架也会心生默契。   折腰远比伙伴重要的多。   店家和这位伙伴一同修武,只是为了有个认同感罢了。   等他酒醒时,伙伴却又醉了。   最终,今晚留下的就只有一个蹩脚的神话故事而已。   店家不知道自己这位伙伴是从哪里来的。   不然就会变得陌生,两人也着实称不上是伙伴。   本来今夜,店家是准备让自己的这位伙伴成为朋友的。   可是他还没说出口,自己却是就先醉了。   而伙伴叫他,永远都是一个“喂”字。   店家也不知道他的剑法是和谁学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家人,有没有兄弟姐妹。   不是店家不想问,只是伙伴的身上总是有一股冷漠。   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极为模糊。   好在两个人同住一个屋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却是也可以省去了称呼。   店家叫伙伴时通常都用一个“哎”字代替。   身材高瘦。   站在那里就像一杆标枪。   那会儿的店家有些微胖,所以总是很羡慕伙伴的好身材。   并且对方对店家的任何事,都没有一点好奇。   若是店家先开口问了,反倒是显得自己有些沉不住气。   一个并了那个的伙伴。   平日里还好,若是起了风,这身不合体的衣裳在他的身上,就像是那酒肆门前,旗杆上挂着的酒招子一样,烈烈作响,滑稽无比。   但除此之外,这伙伴却是以为极其严肃的人。   严肃到,店家觉得他死气沉沉……却是根本不像以为二十郎当的年轻人。   但伙伴却也有自己的苦恼……   那就是去成衣铺永远买不到合适的衣裳。   最小的尺码穿在他的身上,都会变的宽大拖拉。   不过也正是如此,店家才觉得他今晚这般放肆的趴在地上很是怪异。   往常他喝多了的时候,总是会率先说一句:   “喂,我喝多了!”   他从来不会留意身边的任何虫鸣鸟叫。   也不会为任何娇嫩的花朵,美艳的姑娘而驻足。   眼中只能看得见饭碗,酒壶,床铺,和剑。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片地竟是有这么多的老鼠打洞。   这些细节,在以前,店家也没有觉得怪异。   现在细想之下,一个说自己喝醉的人,怎么会是真的喝醉?   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就跑到屋子后头的空地上,用剑鞘挖一个小坑,而后一口嗓子眼,把胃里的东西全都一股脑的吐出去。   待漱完口时,再把这个小坑买上。   天亮时,往后面一瞧,店家看到了许许多多个小土坑与小土包。   以及今晚,他喝醉的怎么这么突然……   店家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位伙伴一点都不了解。   人若是做出了违背习惯的事情,一反常态,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一个扣着嗓子眼,一丝不苟的呕吐的人,又怎么会真的想要喝醉?   可是他若是没喝醉,为何要说自己喝醉?   他若是不想喝醉,为何还要去喝酒?   想到这里,店家长舒了一口气。   万幸今晚他喝多了。   没有唐突的对自己的伙伴说交个朋友。   但店家除了知道自己这位伙伴爱喝酒,很冷漠,很严肃之外,其余的都是一片空白。   或许他有一个极为凄楚的身世,或许她有一个深爱却不得的人。   这些店家却是都不知道。   但让一个冷静如月,冰凉如雪的伙伴突然如此反放肆的大嘴淋漓,岂不是太过于矛盾?   店家忽然对这位伙伴的从前有了前所未有的兴趣。   一个鲤鱼打挺,就从拼凑的小床上起身。   否则被拒绝还是小事。   万一伙伴要是真的答应了,店家反而会觉得很是愧疚。   因为朋友这两个字,用在他俩的身上,还着实不配。   但却是空空如也。   就像他对自己伙伴的了解一样,什么都没有,尽皆是虚无一片。   他的柜子中好歹有几身换洗的衣服,还有前天刚买的一双新鞋。   随即那“小床”也吱扭吱扭的缓缓散架。   店家忍住刺鼻的酒味,重新回答了屋中。   他打开了伙伴的柜子,也拉开了抽屉。   拉开伙伴的抽屉以及打开柜子的行为,虽然很道德。   不过此时失落的情绪在店家心中却要远比羞愧来的更多。   第二天,店家还是在自己那张拼凑的小床上醒来的。   可是伙伴这里,却什么都没有。   店家者才想起来,伙伴似乎从来都没有换过衣服。   当身上的衣衫脏的不能再穿,还微微发臭时,就会到市集中买一套新的换上。   看规模,却是要比其余土包都要大上不少。   也就证明昨晚自己的伙伴的确是要比以往跟多时候都要醉的厉害,醉的彻底。   这一天一直到了晚上,伙伴都没有回来。   伙伴不在屋中。   昨晚喝光的酒壶已经被收拾的干干净净。   店家急忙跑到了午后,看到那篇空地上果然新增了一个土包。   他在一片火光之中行来。   烧着的却是他的枕头。   一股焦糊的肉味传来,接踵而至的就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店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自然也就无处可寻。   喝着酒,等了小半个时辰,困意袭来之时,就像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没有让他睡到尽兴。   但他的脸颊却因烧伤而很是滚烫。   温暖的河水,并不能麻痹他的疼痛。   可是夏天又能从哪里找来冰雪?   店家大叫着起身,抓起自己的剑,就朝着屋外跑去。   他一口气跑到了河边,把头深深的埋进了河水中。   夏日的河水是温暖的。   “原来没死……”   伙伴冷冷的说了一句。   “你想我死?”   店家能做的,只是一直把头埋在水里,一动不动。   忽然他的后颈被人揪住,猛地提了起来。   店家茫然的睁开眼,看到身边站着的却是自己的伙伴。   目光与神色中都不掺杂任何感情。   “你为何想我死?”   店家问道。   店家艰难的张开口问道。   每一个字多牵扯着他面部的肌肉和皮肤,痛苦不已……   伙伴很是稳健的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多么荒唐的理由。   他们明明还不是朋友,可是伙伴却已自己不需要朋友的理由要杀死店家。   “因为我觉得我们就快变成了朋友,而我不需要朋友。”   虽然说话对现在的他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可是他还是要说。   “因为我不需要朋友。”   伙伴说道。   “和我做做朋友,会比死还痛苦。而人死了,要么下葬,要么火化。我没有时间埋你,还不如直接把你烧死,也就等同于火化了。”   伙伴说道。   依旧是超脱寻常的冷静。   火把接着说道。   “所以你就要杀死我?而且是烧死?”   店家声音颤抖的问道。   既然一定要自己死,那就干脆连后事一并做好。   “但我现在没有死。”   店家说道。   冷静到把店家心中翻滚的怒火都平息了下去。   店家仔细一想,这道的确是自己这位伙伴的行事风格。   雷雷风行,完满彻底。   店家说道。   眼睛盯着他手中的剑。   “一个清醒的人,定然不会被烧死。”   “你当然没死,你还在和我说话。”   伙伴说道。   “你现在也没法子烧死我了。”   “不……你我的武道修为和剑技招式不想上下。我没有把握用剑杀死你。”   伙伴低头沉吟了许久,这才开口说道。   他的每一句话都说的极为坦诚,也极为真实。   伙伴说道。   “所以你要出剑吗?”   店家问道。   他知道自己这是在害怕。   “所以你到底是因为没有信心用剑杀死我才放的火,还是因为你觉得烧死我顺带就能把后事一并了断?”   店家问道。   都说谎言可怕。   但坦诚到了一定的,却是还不如谎话。   店家现在没听伙伴说一句话,心头就会颤抖一下。   伙伴说完这句话,就要离开。   店家颤巍巍的抬起手,似是准备挽留。   但终究还是眼睁睁的看着伙伴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从不想那么远的事情……防火的时候,我想的已经告诉你了。至于对剑有没有信心,是你方才问了,我才考虑出来的。”   伙伴说道。   店家不知该说些什么,况且他也着实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湍急的喝水让他看不清自己现在的样子。   可是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很丑。   想到这里,却又莫名的想笑。   待店家再回到屋子时,看到整个屋子都被烧塌了。   不但房梁断成了几节,就连柜子,抽屉,以及柜子中的衣裳,那一双还未来得及穿的新鞋也都被烧成了一抔灰。   店家失魂落魄的再度回到了河边,在河岸旁一直坐到天光大亮。   可无论是谁,店家都觉得不如那位把自己差点烧死的。   每次想起他时,也总会想起两人在一盏孤灯下,吃着烧腊喝酒的时光。   当这种念头强烈到要喷薄而出时,店家又回到了当年的地方。   店家把自己的一只袖子裁开,蒙住了自己的脸,离开了河岸。   成了杀手之后,更是没有朋友。   但却又多了许多的伙伴。   店家从市集的东头走到洗头,来回折返了五六次都没有找到。   和那位伙伴最后的一点联系也失去了,店家觉得很不甘心。   于是一个时常闭店关门的烧腊铺子就在这市集上重新开了起来。   市集仍然很繁华。   来往的人们川流不息。   可是那间烧腊铺子却再也找不到了。   至于不开门的时候,自然是代价有别的事做。   杀人。   “我们终究没成朋友……甚至连伙伴也不……”   味道极好,每次开张都能引得大排场龙。   只不过店家本人却从不转身回头。   向来都是背对着柜台,专心致志的熬着一锅不知道是什么的汤汁。   李俊昌说道。   他手中的‘咫尺天他’此刻正死死的抵在店家的喉头上。   店家手中的长柄铁勺,不知何时也去到了李俊昌的手中。   店家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但这句话还有说完,店家就感觉自己的喉头被一道寒凉抵住。   “你的天涯,我看到了!”   李俊昌虽然运足了劲气想要阻止……无奈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可以告诉你那一夜我所知道的一切,不过你还要等一点时间。”   店家说道。   “有些人的天涯是未来,有些人的天涯,却是过去。”   店家神色平静的说道。   随即伸出右手,轻轻的捏住李俊昌的刀锋,将其从自己的喉头上移开。   李俊昌说道。   “他倒真是你的朋友!”   店家看着金爷说道。   李俊昌看着自己被移开的刀锋,木讷的点了点头。   他终究还是差了一筹……   “我可以等,但我的朋友赶时间。”   说完便转过身去,朝自己的烧腊铺走去。   李俊昌冲着金爷点了点头,随即轻轻一笑,而后跟在了店家身后。   金爷摸着自己下颌处的胡须,一直到这两人的身影全都走进了烧腊铺中之后,才扬起手臂一招,口中大声喊道:   不过这句话声音极小,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一般。   “你还是我的富贵,不过你可以先走。等我把那件事的头尾全都告诉了他之后,我还是会去找你的。”   店家说道。   “出发!”   文琦文个青雪青知道,这次上路,恐怕中间就再无停下来的机会了。   好在方才打斗之是,两人也吃了不少干粮,喝了不少水。   这会让肚中鼓胀鼓胀的,想来足以撑到抵达矿场之时。 第七十八章 筌蹏一悟【上】   金爷带着青雪青和文琦文走出了这座镇子,但行路还不足五十里,便再度停了下来。   “歇一歇。”   金爷说道。   青雪青很是纳闷,怎么刚说了要直奔矿场,却是没走两部又停下来了?   不过金爷毕竟是他的哥哥,她只能压住心中的疑惑,听从安排。   这会儿已经临近正午,只比饭点儿早了片刻。   原本正趴在这桌上打瞌睡的酒家小二,也抻了抻身子,望了一眼门外,准备起来忙活。   没想到一眼就看到了金爷等人浩浩荡荡的人马。   这酒家并不大,位置也不热闹。   很难一口气来这么多人。   小二眼睛一亮,昨晚熬夜赌钱的困顿一扫而光,殷切的冲向门口准备支应。   方才抻直了的身子,却是又弯了下去。   “客官里面儿请!几位?”   小二问道。   金爷被问的一愣……   说实话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一行人到底有多少。   他只知道现在比刚出发时少了一人,李俊昌。   “最大的雅间!”   金爷说道。   “实在对不住……咱这店小,没有雅间儿……不过您若是想僻静,可以用屏风把桌子围起来。”   小二说道。   不得不说,这小二的脑子着实活泛。   若是换个人,根本想不这样的主意。   直白的说出没有雅间,说不定就会失去这一大桌豪客。   金爷看遍四周,发现这酒家中根本没有屏风,转而就懂了这小二的心思。   轻轻笑了笑,也不说破,寻了出最靠里的桌子,带着青雪青和文琦文入座。   其余人等,三三两两的洒在大厅中。   “您是用饭还是喝酒?”   小二问道。   “他们用饭我喝酒。”   金爷说道。   也没有看菜单,只是让小二把这店里拿手的都上来。   小二嘴里应承的极为情况,可身子却一动不动。   金爷默不作声,悄然的从袖筒中滑出一定银子抛过去。   小二接过银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来,继而飞速的奔向后堂。   “这小二……不但话术惊人,心思也是一层层的!”   金爷看着他的背影钻进后堂之中说道。   “哥哥是何意?”   青雪青问道。   虽然她和文琦文先前已经吃了不少干粮,此刻并不饿。   但干粮哪里比得上饭菜可口?   后堂一起锅,香味传出来,顿时又让她俩不自觉的吞咽起了口水。   “这店中明明没有屏风,他却说我们若是想要僻静,就可以用屏风围起来。”   金爷说道。   “可是……他这不是骗人吗?”   青雪青问道。   “的确是骗人。不过我们也着实是要打尖歇脚的。这么一说,双方都有面子。何乐而不为?”   金爷说道。   “再说,方才他虽然应承了,但却迟迟不动。你可知是为什么?”   金爷问道。   青雪青摇头表示不知。   一旁的文琦文却是开了口。   “想必是咱们店的酒菜多,这小二哥也不知道咱们的底细。方才哥哥递过去一个银锭当做赏钱,他定然就会明白咱们不是来吃他大户不付钱的主。于是才会转变的那么迅捷。”   文琦文说道。   金爷点了点头。   这文琦文和自己的妹妹年轻相仿,阅历也相仿。   但他能一眼看到事物的本质与关键,想必是因为他身为州统之子,在州统府中耳濡目染的缘故。   俗话说熟读诗词三百篇,不会作诗也会吟,就是这般道理。   如此看到,这青府的格局的确是太小了……   这么多年,金爷的父亲青然虽然在暗中控制谋划,但也难免固步自封的局面。   和偌大一个鸿洲想必,青府根本只是沧海一粟。   “啪!”   小二手上托着一个托盘,上放了十来个酒壶。   此刻正一个一个的放在桌上。   金爷这才回过神来。   不知怎么的……   从这次回青府到现在,他心中一道沉寂许久的感情竟然有了蠢蠢欲动的态势。   先前对青府深恶痛绝的感觉,却是越来越淡漠了。   反倒是会对其的以后由自主的担心起来。   小二放完酒壶,一躬身,就去了别桌。   “各位小酌解乏,却是不要喝的太多!”   金爷起身说道。   其余人等纷纷应和。   虽然武修中人,不贪杯的少。   但这出门在外,喝醉无疑是送死。   这不光是拖累了整个群体,更是先害死了自己。   他们心中也是有分寸的,可金爷身为主导,却是不得不再多嘴一句。   青雪青乖巧的拿过一直酒杯,放在金爷面前,给他倒满了酒水,随即把酒壶放在金爷的右手边。   只不过刚刚落桌,金爷却是就把这酒壶移到了左边。   “右手要握刀的!”   金爷说道。   青雪青看到金爷的右手始终没有离开过刀柄,不由得心生佩服……   电光火石之间,仅仅一个端杯的动作,也会使得右手握住刀柄时慢上一会儿。   就这么一刹那的功夫,或许就依然能决定一个人甚至一群人的生死。   “哥哥真是小心谨慎。”   青雪青说道。   “还是因为阅历丰富啊!”   文琦文也跟着说到了一句。   金爷笑了笑,并不说话。   而是伸手指着青雪青和文琦文的身前。   两人没能明白金爷的意思,低头过后,又茫然的望向了金爷。   金爷却仍旧不语,但脸上的笑意却更胜。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酒杯,青雪青和文琦文这才醒悟。   “怎么,都是能翻墙出去喝酒的人,现在坐的舒舒服服的,却是又不喝了?这酒家再不济,也比鸿州府城内那条破巷子好多了吧!”   金爷说道。   这却是让青雪青和文琦文心头震惊不已……   那日他俩翻墙出去喝酒,本该无一人知晓才对。   虽然后半夜,青雪青的母亲,小钟氏把她从床上唤醒,让她与父亲和哥哥又再度共饮几杯之时,说了先前曾已喝过就。   但这具体的细节,金爷是怎么知道的?   竟是还能准确的说出那是一条陋巷。   两人很是尴尬的各自拿过一只酒杯放在面前,金爷顺手给二人倒满了酒杯。   只不过青雪青和文琦文除了尴尬之外,却有些截然不同的东西。   青雪青很是羞涩,还未饮酒,脸上却已起了红晕。   而文琦文倒是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不知在思虑些什么。   青雪青虽然那天喝醉了。   但她的记忆很是清晰。   包括他与文琦文互相依偎着,看着黄昏之中的晚晴,以及后来醉倒在他的怀里……   这些若是无人知晓,她们两人自是也心照不宣。   但现在一看,说不定都被自己这位哥哥一清二楚的看在了眼里,这让一个女儿家如何能不害羞?   更何况,金爷怕是还看到了她粗野的喝酒样子。   “你和你姐很像。”   金爷说道。   说的正是那位在矿场上的老板娘。   “我姐?”   青雪青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你姐也爱喝酒,而且酒量奇大。若是不想喝醉,就是十个我落在一起,她再捂起来半张嘴我也不是对手。”   金爷说道。   “我姐姐,怎么会如此能喝?”   青雪青问道。   “因为我俩的娘能喝,这恐怕是就是血脉的关系吧……”   金爷说道。   他与老板娘的母亲,是大钟氏。   青雪青也曾有所耳闻,知道自己家曾经有这么一位姨娘,但却从未谋面,当下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被动的点了点头。   金爷说话间,目光时不时的瞟向文琦文。   这会儿他的神色逐渐平缓了下来。   看得出,他对青府内这些事情也是极有兴趣。   金爷端起了酒杯,和文琦文与青雪青碰过后,一饮而尽。   “你俩觉得这酒如何?”   金爷问道。   他喝酒速度着实太快……   那二人刚把酒杯贴近唇间,金爷却是以及咕咚一口下肚,并且问出了话。   青雪青和文琦文一听,赶忙饮尽杯中之酒。   文琦文却是因为喝的太快而被呛的轻轻咳嗽了几声。   这让他觉得颜面无光……   不声不响的拿起酒壶倒酒,以此来当做掩盖。   “我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青雪青问道。   却是让金爷犯了难……   虽然介绍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复杂的事情。   但老板娘着实难以用‘怎样’二字来限定。   “小时候,爹应该给你讲过一个故事吧?”   金爷沉思了半晌,忽然问道。   “哥哥你说的是哪个故事?”   青雪青问道。   “关于一座山顶上的宅邸,住着一位姑娘。而她的宅邸却挡住了一位少年的夕阳。”   金爷说道。   青雪青激动地轻呼了一声!   这着实可以算的上是她最喜欢的故事了。   可是这故事,青雪青到现在为止,都只听了一般,从来都不知道结局是什么。   说在那震北王域深处,有一座宽大的院落,院落里有一座比青府主座还要高上去不少的塔楼。   这座塔楼屹立山巅的雪线之上,每个季节的每个傍晚,夕阳都会水平地照射过来,照射在里面一位姑娘的侧脸上。   而在山下,也有一个小院落,住着一位少年。   少年本来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静静守候着夕阳。   但这座塔楼建成之后,他却是就再也看不到了夕阳……   纠结了许久之后,他还是决定去山顶上那座宅院看一看,就算是无功而返,也要哀求这塔楼的主人让自己再看一眼落日。   望山跑死马,更何况少年还是走路。   终于,他站在了这座宅院的面前。   雪线上清冷的空气中,他却闻到了一缕缕很有节奏的,淡淡的香味。   却是和他吃过的任何一道菜,见过的任何一种花,香味都不同。   青雪青的记忆便停留在这里。   “哥哥,那少年问道了香味之后呢?那香味究竟是什么香味?他有见到那位姑娘吗?夕阳最后到底归谁?”   青雪青一股脑的问了这么连串的问题。   “还是等见到了你姐姐,让他告诉你吧。”   金爷说道。   “青妹,我怎么不知还有这么一个让你如此魂牵梦萦的故事?”   文琦文问道。   “这故事,可以说是青府除了斩影刀之外排第二的至宝了!”   金爷玩笑着说道。   “没有任何外人知晓?”   文琦文问道。   “我小时候,娘亲就讲给我听过。她说这是她过门不久之后,我的奶奶讲给她听的。”   金爷说道。   “一个故事若是能再青府中传承这么久,向来必定有它的深意!”   文琦文深沉的说道。   “深意倒是没看出来……其实我没法给回答雪青那一连串问题的原因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这故事的结局。小时候,总觉得这故事太过于无聊,听着听着就睡了。男孩子,喜欢的当然是那些江湖事更多。”   金爷说道。   “可这个故事,和我姐姐有什么关系?”   青雪青问道。   “我也说不上……只觉得故事里的那位姑娘很像她。从我第一遍听刀这个故事时,我就有这种感觉。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感觉丝毫没有减弱。”   金爷说道。   这是一种直觉。   直觉总是给人一种瞎猜,不靠谱的意象。   赌徒最喜欢用的,恐怕就是自己的直觉。   金爷并不是一个赌徒,但却偏偏在这件事世上愿意听从且相信自己的直觉。   其实这直觉与客观本就不是一对互相冲突的冤家,反倒很是相辅相成。   刻意去做的事,刻意归结与理性。   但就像这三人此刻喝酒一般,喝酒就是一种直觉。   理性之下做的事情,总是要有目的。   但直觉做的事,大抵上都是为了让自己开心罢了。   若是非要论个孰重孰轻,那恐怕直觉才是一个人的根本。   不需要任何教化,只是天性使然。   文琦文听到金爷的这番言论,却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非但不觉得依仗感觉行事是一件正确的事情,甚至还千方百计的想要摒弃自己的感觉。   可不管是仗剑行天下,还是一刀入江湖,风起云涌之间,天地都化为了一杯酒水。   饮完一杯,还有三杯。   三杯过后,还有数坛。   这人间世道的沧桑恩怨,是永远用剑破不完,刀劈不开,杯装不下的。   怎么能时刻的把持住自身?   少年时,只是鲜衣怒马,睥睨情况。   但过了这段岁月,成为什么样的人,却是都要凭借着心中的直觉。   “你俩现在正当年,可有想过日后要有何种作为?”   金爷开口问道。   “我们还有选择吗?”   青雪青睁着眼睛问道。   确实让金爷很是感慨……   是啊,生在这样的环境中,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不幸。   旁人看起来的万丈荣光,但凑近一瞧,却都是满满的身不由己。   读书成了才子,自当醉酒风流,花下杨柳。   若是像金爷走上了这般龙吟虎啸的江湖路,便只能气贯长虹,势如破竹。   像那雪松般,屹立寒冬之中长青。   只可断身而不会折腰。   出门到现在,青雪青和文琦文已经能些微的体会到这条路上的苦涩。   荒城总悲凉,手中的虽然始终都握紧了刀锋,但却不一定有可以匹敌的凌然。   “你给他们说这些作甚?”   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   金爷抬头一看,正是李俊昌背着光走来。   “你这么知道我们在这?”   金爷问道。   “闻着酒香也能知道你们在这。”   李俊昌说道。   坐下后自顾自的,抓起一个酒壶,仰头痛饮。   金爷看他神色轻松,俨然有了几分回归到曾经的意味,当即心里也是无比高兴。   “现在,却是有四个人喝酒了……”   金爷说道。   “我只听说过有人计较喝多喝少,却是头会听到这算计几人喝酒。是这其中有什么讲究,还是你担心自己付不起酒钱?”   李俊昌说道。   “我以为你会需要很久。”   金爷并没有回答李俊昌的问题,而是话锋一转说道。   “不需要很久。回忆里的人和事越短越好。”   李俊昌说道。   “因为重复时间长了的话,那就不是回忆了。能记住,说明总有刻骨铭心的部分,保留着不就好了?何苦要去重复?我不想更改记忆里的部分,也不想再重现任何记忆。”   李俊昌接着说道。   金爷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就好比有时候很想很想去见一个人,或者很想很想做一件事,并不是因为还喜欢还惦念那个人,也不是对那件事如此的渴望。   而是因为自身还在纠结当初和对方在一起时的自己,以及当时做那件事时候的态度。   人本是个很矛盾的生灵,同样也是最为自私的。   怀念的,永远也是当时的自己罢了。   感叹的,也永远是现在的变故。   在这个过程,总会有一个人不计后果的给你心疼,疼爱,溺爱,宠爱,只为了换你有朝一日的成熟。   看着身边的景色在身旁倒退,远处已经隐隐能看见一个城郭的轮廓。   在李俊昌的身上,曾经的李家就是这么一个“人”。   相对而言,青府对金爷也是如此道理。   李俊昌这繁华,虽然说的不痛不痒,但是金爷知道,这话能说出口,却是耗费了他足足十五年的光阴和心血。   个中的艰难,没有任何旁人可以体会。   在这路上,大家都很匆匆。   为了利益和一起,都能彼此称兄道弟。   可当那战鼓一旦想起,人间怕是只有厮杀。?   这里面的的豪情,桀骜不羁,苦与涩,造化弄人,最终脱不出一个情字。   金爷和李俊昌也曾幻想自己是一位握紧刀锋的浪子,行走于花街巷尾。   红春艳酒,爱欲情仇,你去我留,从不沾羞。   一曲古琴,一位美人,巧笑嫣然间,顾盼横流,情定四海,恍然见黄昏。   这顿饭,菜还没有上桌时,金爷和李俊昌却是已经大醉……   桌上的十来壶酒,刚刚喝了一半。   金爷和李俊昌一个朝前趴下,一个向后仰去。   但二人无一例外的是,右手中紧握的刀柄,就算醉倒在地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放开过。 第七十九章 筌蹏一悟【中】   鸿洲矿场中。   刘睿影竟是仍旧在与老板娘长谈。   就在这时,徐老四却忽然走了过来,坐在刘睿影和老板娘不远处的桌旁发呆。   既没有要酒喝,也没有点卤菜吃。   只是这般静静的坐着。   刘睿影感觉到自己的侧脸有一道灼热的目光,回过头去看到徐老四骤然低头。   “你有话要对我说?”   刘睿影问道。   毕竟徐老四是他来这里时认识的第一个人,刘睿影对他还算是有些好感。   况且刘睿影仍旧记得当日徐老四对自己说的话。   原句他记不住了,但大意就是来这里的人谁都走不脱,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   到现在为止刘睿影在矿场经历了这么多诡异,也算是对徐老四的话有了些了解,但仍旧是没有弄清楚他说的“结果”究竟是什么。   “没有。”   徐老四听到刘睿影的问话,迟钝的抬起头看着刘睿影说道。   他的眼神很是浑浊,没有一点光泽。   这着实不像一个活人该有的眼神。   也许在他接受了这般“结果”之后,他已经不能算是一个活人。   吃饭,喝水,睡觉,撒尿,都是不能在驱动着他罢了。   除此之外,喝酒或许是他唯一有意识,自我选择的事情。   “上次太匆忙,我觉得你的话还没有说完。”   刘睿影说道。   那日正在喝酒时,楼上却突然起了冲突,接着便平白无故的多了两个死人,两具尸体。   徐老四和胖老板去处理了过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继续喝酒说话。   他的碗里还剩下咬了一口的小板块豆腐干。   “你想说什么?”   徐老四问道。   刘睿影心中不禁发笑……   明明是他觉得徐老四言犹未尽,但徐老四却开口反问。   “你来这里多久了?”   刘睿影问道。   “上次你已经问过一遍了,我说不记得了。”   徐老四说道。   刘睿影不禁疑惑……   这人是真傻还是装的?   若是经历过某种惨剧,又来到这矿产中受了这么久的磨难,反应迟钝写,脑袋糊涂些,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徐老四却清晰的记得上次他与刘睿影对话的内容,要知道这其中的日子间隔的可是不短。   一个脑袋糊涂的人,记不清自己来这里究竟有多少年月的人,怎么会把这么几句无心之言记得这么牢固?   “你既然记不得来了多久,怕是也记不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吧……”   刘睿影说道。   说完自顾自的喝了一杯酒。   一旁的老板娘虽然没有喝多,但身子却依然有些晃悠。   可见他对刘睿影先前的话题没有丝毫兴趣。   但当他听到刘睿影这般询问徐老四时,她目光的焦点骤然转移了过来。   双眸中一片澄澈,清明,哪里还有半点醉意?   “我记得!”   徐老四激动地说道。   放在桌上的右手攥紧了拳头。   下嘴唇不知为何,在说完了这三个字之后,也开始微微颤动着。   “你见过大海吗?”   徐老四问道。   刘睿影摇了摇头。   江河湖海。   他却是一个都没有见过。   西北本就缺水,而中都城中的水,只能算是池塘。   至于那一条护城河,着实也算不上真正的河。   本想这次趁着从博古楼离开,返回中都复命之机,带着华浓走另外一条路,渡过太上河回去。   怎料人算不如天算,却是又被这突如其来的饷银一事缠住了手脚……   太上河,五大王域内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也是名副其实的消金窟。   倒不是说刘睿影是想去寻欢作乐,只是凑巧有机会赶上了,便想去体会一般那里的风情。   坐在画舫上,看着秀美的歌舞,湿润的河风吹拂,再饮一杯不淡也不烈的酒,享受一把难得的闲适与安逸,同时也给自己乏味的人生增加一些阅历,回去见到了老马倌,也好有吹嘘的资本。   他可是告诉过刘睿影,当年自己也是个风流人物。   太上河有多少条画舫,每条上有几个花魁,那些花魁的身材有多好,过夜的银子需要多少,老马倌全都一清二楚。   平日里说起别的事情,刘睿影还能借着自己年少气盛的由头,和他发发牢骚,不满几句。   亦或是干脆就把老马倌说的话当放屁,充耳不闻!   但当老马倌给他说起那太上河的风情万种时,刘睿影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心里说不羡慕,不相望是假的。   虽然他不是因为好色,但年轻人对自己没有见过,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怕是都十分跃跃欲试。   可刘睿影的脸上,却还要表现出一股此乃老生常谈,陈词滥调的样子。   这种感觉让他着实很是憋屈……   不过转念一想,老马倌的年纪,恐怕早已过了知天命的时候,比自己多去了些地方也是正常。   而且他所知道的那些东西,现在指不定都变成了什么样子。   就说那些画舫,估计早就换了新的。   花魁或许也各个发福不少,要么为人妇,为人母,要么就退一步,做了老鸨。   自己若是去了,怎么着也能寻摸点新鲜玩意儿回去给涮涮耳朵才是。   胡思乱想了一通,刘睿影不自居的面带笑意。   直到老板娘的酒杯伸到了他的面前,这才堪堪回过神来。   匆匆忙忙与老板娘干了一杯之后,却看老板娘努了努嘴,示意刘睿影看向徐老四。   刘睿影这才想起来,方才他正在问自己有没有看过大海。   虽然摇头表示没有,但这般没头没脑的问题,却是让刘睿影很是疑惑。   从哪里来,和大海却是有什么关联?   难道这徐老四还是从那海边儿来的不成?   可当刘睿影顺着老板娘的示意朝那徐老四一瞧,身子止不住的打了个激灵……   屁股下简陋的长条凳似乎变成了大海边高耸的玄鸦,而他自己正站在其上,可以直接感受到大海浪潮翻滚的怒吼与咆哮,这是一种极为惊人的磅礴,此刻正从徐老四的双眼中迸发而出。   海边的悬崖,可以说是离蓝天最近的地方。   海是一望无际的蓝,天也是。   海边的天空,很少有云。   因为海风总是要比别处的风都要大,让云没有丝毫的喘息可以驻足一会儿。   但和矿场这里的风比较起来,却又显得含蓄温柔。   矿场的风沙,对每一个人都包含着敌意。   要么在这风沙中化为灰烬,要么就只能背对着,低头接受。   连同徐老四在内的苦工们,包括老板娘,早已习惯。   但刘睿影却始终都能感觉到这风沙对他的不友好……   晚上已经扣好的窗户,总是会被吹开。   就算是刘睿影数起房内的桌板顶住,过一会人,风沙也会夹杂着几块不大不小的石头,重重的砸在窗板上。像是在示威一般。   但海风不会。   海风更多的则是包容。   刘睿影抬头就能看到刺眼的烈日,但在海风的吹拂下,这如剑尖般的光线,也似乎有了些动摇,纷纷避开刘睿影的面庞,转而射在他的脚边。   但即便如此,刘睿影也只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   阳光还是太刺眼了……   让他根本无法长时间的对视。   直到这时,他才看到自己并不是这海边悬崖上的唯一。   在刘睿影的正前方,在悬崖的尽头处,在离天空和烈日更近的地方,还有一道身影屹立着。   刘睿影看不到脸,但本能的直觉告诉他,这人正是徐老四。   徐老四的姿势和刘睿影先前一样,也在抬头看着太阳。   可是他的目光却毫不躲闪。   刘睿影知道这样直勾勾的盯着太阳,眼睛会有多么痛苦。   徐老四也知道。   此刻他的眼睛已经很痛了,但他还在坚持。   可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坚持这般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但他就是想坚持。   因为他想做些和旁人不一样的事情。   其实这样的事情有很多。   徐老四可以在旁人睡觉的时候起床,在旁人起床的时候睡觉。   也可以在旁人吃饭的时候喝酒,在旁人喝酒的时候吃饭。   可是他却偏偏选了一个最为奇怪的事情做,那就是这般目不转睛的,在一天中日头最胜的时候注视着太阳。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徐老四觉得自己的头有些发昏。   不仅是因为眼睛的刺痛,这毒辣的日头晒着,也会让人吃不消。   好在海风还算是清凉,一阵阵的抚在他的面庞上,却是帮了大忙,替他维持住了最后一些清醒。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是恍惚了一下。   接着这一阵恍惚,刘睿影看到徐老四的脚朝前踏出了一步。   海边的悬崖,很是湿滑。   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跌入那层层叠叠的白色浪花之中。   身子一动,刘睿影这才看到他的手上还提着一把剑。   一把没有剑鞘,沾满了血污的长剑。   刘睿影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这长剑有些邪性……   怎么连同他自己的目光,却是都能陷入进去,不断的被吸取到一片空洞和虚无之中。   徐老四把手中的剑,朝下用力一扔。   这剑身就如切豆腐一般,整整齐齐的插进了脚下坚硬湿滑的岩石之中。   长剑一直朝岩石里没过去。   最后只剩下一个剑柄漏在外面。   “当!”   剑柄与岩石的表面碰撞在一起,发出了一声悦耳的清脆。   “看到了吗?”   徐老四的声音传来。   刘睿影急切的喘了几口气,他发现徐老四不知在何时,竟是做到了自己身边。   说完话后,正拿着他的酒杯,轻轻的抿了一小口。   “看到了。不过我还没有说要请你喝酒。”   刘睿影说道。   “我请你看了海,难道还不值得喝一口酒?”   徐老四反问道。   却是把杯中省下的酒水,一饮而尽。   酒杯重重的磕在桌上,似是在宣泄这不满。   但徐老四的语气却很是平静,面色也沉稳。   看不出有任何情绪。   可是方才酒杯落桌的那一刻,无论是谁,都能感觉到徐老四的心绪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沉寂。   “没想到你也是修武之人,还是为剑客。”   刘睿影说道。   “若不是修武之人,我恐怕早就死了。”   徐老四说道。   “至于剑,你也看到了下场。”   徐老四又喝了一杯酒,不急不缓的说道。   然而这句话,却是他在喝酒时说出来的。   刘睿影看到酒水不住的流进他的口中,也看到他的喉结上下跳动的吞咽。   可是这话语却仍旧是无比清晰的说了出来。   这却是让刘睿影大惊失色。   他听闻过有种江湖秘术叫做腹语。   施术者,往往手持一玩偶   口不动,全凭腹部发生,难道徐老四也会这一招?   腹语秘术,刘睿影有幸在中都城里见过一回。   用肚子说话,无论是音调还是语气都很是不同。   但方才徐老四的那句话,却和平时无疑。   似是他长了两张嘴般,一张用来喝酒,一张用来说话。   可刘睿影知道,这是决计不可能的事情。   人不是怪物。   决计不会有两张嘴。   即便是怪物,多一张嘴这个特点,着实也有些太鸡肋了些。   “你看到了吗?”   刘睿影转头看向老板娘问道。   “看到了什么?剑还是海?”   老板娘反问道。   刘睿影没有在说话。   老板娘既然能这么问,说明她自是也看到了。   徐老四喝完了两杯酒,却是没有再倒。   眼神中的光芒与澎湃也逐渐散去,整个人又恢复了先前的状态,像是一块久经风沙,待还在苦苦坚持,仍未腐朽的木头。   “怎么不喝了?”   刘睿影问道。   他正准备再去那一只酒杯。   “因为你看到的东西,就值两杯酒。”   徐老四说道。   刘睿影笑了。   他觉得徐老四倒真是个实在人。   先前还以为他是馋酒了,又不好意思说。   现在看来,却是心里有数。   对这发生的一切,都有个明白的价码。   他觉得只值两杯,那就是两倍。   多一口的便宜,也不会多占。   “算我请你!”   刘睿影说道。   他还是拿过了一只酒杯,并且把徐老四面前的杯子倒满。   徐老四盯着酒水从壶中流出,如一道银线般,从粗瓷酒杯的底部一层层盘上来,填满。   “谢谢……”   徐老四动了动嘴唇,死命的挤出了两个字。   若不是刘睿影离他近,又到了口型,根本听不见……   这一句道谢,却是比文字叫还不如。   “唉……”   老板娘深深的叹了口气。   似是也陷入了某种愁绪之中。   刘睿影左边做了个愁人,右边做了个木头人,他被夹在中间,着实有些不是滋味。   不知为何,他竟是也叹了一口气出来。   只不过要比老板娘的短暂,但又比徐老四的活泼。   “你转什么样子叹气?”   老板娘却是又欣喜了起来,看着刘睿影叹气而笑着说道。   “我只是觉得,在此刻叹气,或许毕竟应景。”   刘睿影说道。   “应景?这有什么好应景的?”   老板娘笑着说道。   “我只是觉得自己有些多余罢了……你们两似乎都很有心事,就我一个人夹在中间,脑袋空空。”刘睿影说道。   说起多余两个字,刘睿影也曾听老马倌自嘲说他是一个无用之人。   这无用的含义,不就是多余?   却是比食之无味,其实客气的鸡肋还要不如。   但是在这浩渺的天地间,何为又用,何为无用?   恐怕没人能够给出一个清晰的界限出来。   老马倌看似多余,且无用。   一日里大半的光阴,都被他用来站在马棚门口的高处,朝远处窥望着飞鸟斜阳。   查缉司内还有一处池塘。   池塘中本只有些花花草草,也不知从何时起多了几尾小鱼。   查缉司门楼森严,防的住人,却防不住这小鱼和野猫,说来也是可笑。   刘睿影先前并不理解老马倌这般凝望的意义是什么,直到又一次,他闲来无聊,却是和老马倌一同凝望了起来。   那时他的心,突然变得沉静。   虽然眼前的景物并不是静止的,但却有一种离奇的魔力,能够使得他沉淀,安稳。   宛如山林间的一泓青玄,虽然流淌的欢快,但是却仍然清澈,爽朗。   这看似无用的凝望,却带给了刘睿影别样的感触,目光之所及,尽皆是一片释然。   但这般心境,可不常有……   至少在当下,刘睿影就没有。   还是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极为多余,无用罢了。   两个满含愁绪的人,或许发愁的事情并不相同,但冥冥之中却总是有潜在的联系。   即便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交流。   但在刘睿影看到,老板娘和徐老四此刻的状态,依旧是极为合拍的。   “他或许在愁自己的剑,但你的刀仍旧在袖中,又为了什么要发愁?”   刘睿影问道。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很是多余,最好的方法就是加入到二人其中。   即便刘睿影现在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能够让自己发愁的事情,但这种情感,往往都是在一念之间。   上一刻还开怀大笑的人,那笑容也会即刻就僵住,挂在脸上,转而变成了愁苦。   没人知道这人想起了什么,但传递出的情感却就是如此。   “我也在愁我的刀。”   老板娘说道。   轻轻的抚了抚自己藏着刀的那一侧衣袖。   看似是用了整个手掌,实际上触碰的却只有中指指肚。   毕竟老板娘的袖中刀的刀身也不怎么宽,最多二指罢了。   一根手指的指肚,却是能刚好划过刀身的正中间。   “青府出身的刀客,南阵打造的袖中刀,我真是想不出你还有什么可以用来发愁的,尤其是对你的刀。”   刘睿影说道。   先前的交谈中,老板娘告诉了他关于自己的身世。   就算她不说,以刘睿影查缉司的身份迟早也能知道。   面对查缉司的人撒谎,是天下最不明智的事情之一。   你可以嘴硬不说,但决计不要撒谎。   撒谎的后果,向来都比不说要严重得多。   老板娘不一定是担心什么后果,或许只是自己单纯的想说出来罢了。   “你知道我是青府的大小姐,也知道了青府在鸿洲的地位,但你不知道我为何会来到这里,嫁了一个胖子不说,还成日里喝风吃土。”   老板娘说道。   “我的确不知道。”   刘睿影摇了摇头说道。   “可是你也没有问。”   老板娘说道。   “你是不是觉得,你问了我也不一定会说?”   老板娘拿起酒杯,但却没有喝酒。   反倒是伸出舌头,沿着酒杯口的边缘舔了一圈儿说道。   刘睿影这会儿却是觉得有些苦涩了……   但仍旧不是愁。   他苦涩,是因为觉得老板娘着实是把自己的心思看了个通透。   这种感觉,放在谁的身上都会不舒服。   就跟光着屁股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溜达一般。   “你不问,就主观臆断的觉得我不会说。但你却是没曾想过,若是你不问,或许我这辈子也不告诉你呢?”   老板娘略带挑逗的说道。   “那也就是我运气不好……毕竟你说与不说,完全是看自己的心情。和我问不问,似是没有任何关系。”   刘睿影再度叹了口气说道。   现在他的苦涩变成了无奈。   无奈却是最为接近愁苦的一种情绪。   对一件事无可奈何,说明没有任何方法。   当人没有方法,也不知该如何变通的时候,除了发愁以外,还能做什么呢?   只能放弃。   但刘睿影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   他想知道的,即便不说不问,也会憋着一股子倔强自己去弄个明白。   不过现在的刘睿影,觉得自己仿佛融入了一些二人的情绪之中,不像先前那般觉得自己彻头彻尾的多余无用了。   “青府祖传的斩影刀,总共有三式刀法。”   老板娘最终还是喝下了杯中的酒后说道。   只不过这杯酒,被他长时间的攥在手里,却是以及有些温热。   有些人喜欢喝温酒,比如定西王霍望,虽不是嗜酒之人,但走到哪里都会带着自己那个红泥小火炉。   老把娘显然对温酒不喜。   不然也不会在入口的时候,微微皱起了眉头。   但她还是喝了下去,而不是选择吐掉。   “斩影刀……这名字倒是有趣的紧……”   刘睿影说道。   任凭谁听到“斩影刀”这个名字都回觉得很有意思。   刀斩的,向来都是活生生的人,斩向影子的刀,即便再快,再锋利,又能有什么作用?   “斩影刀,最开始只有一刀一式。”   老板娘接着说道。   “那为何现在却是三刀三式?”   刘睿影诧异的问道。   “因为那位创出斩影刀的青府老祖,把它拆开了。当人不放心一样东西的时候,总是会做一些改动。”   老板娘说道。   “难道传给自家的后背,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刘睿影问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老板娘意味深长的说了这八个字。   刘睿影听后身子朝后仰去。   看来那一刀一式的“斩影刀”,定然是极为不凡……   那位青府老祖倒也真的是深谋远虑。   为了自己的后代能够兴亡的更加长久些,不惜把自己的心血尽皆改变。   现在三刀三式的“斩影刀”定然没有闲钱那般强横,但也定然是足以让青府自保无虞。   “而我,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个把这三刀三式的‘斩影刀’合而为一的人。”   老板娘说道。   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骄傲……   反而充满了悔恨与不甘。   话音刚落,一阵狂暴的风沙重开了大门。   “这死胖子……定然是又忘记插门栓了!”   老板娘嘴里嘟囔着,起身欲要去关门。   但刚走离桌旁两步,却又牢牢的站住了脚跟。 第八十章 筌蹏一悟【下】   刘睿影本是在低着头喝酒,并没有注意到门口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他看见老板娘的脚步停止不钱,这才微微朝那门口处微微一撇。   “几位?”   老板娘重新坐回了桌边问道。   手上把玩着酒杯。   先前那般欣喜的态度当然无从,转而是一种刘睿影从未见过的冷漠。   门口站着一人。   一个社身穿黑袍,头戴毡帽,蒙这面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这是刘睿影在见到这人时最直接的感觉。   虽然他蒙这面,看不清面庞,更是无从知晓年龄和性别。   但刘睿影就是如此感觉到了。   他的手上也带着一副厚厚的皮手套。   整个身体出了一双眼睛以外,没有任何裸露在外的部分。   不只是在躲避着什么。   老板娘这句问话,也诡异的紧……   明明一开门就看到,对方只有一人。   又何必去问这么一句废话?   这人当然也没有回答。   因为他本就是自己一人罢了。   不过他却是没有迈步走进大厅中,就这般站在门口,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往里面看着。   这目光并没有集中在大厅中任何一个人的身上。   不在老板娘的身上,也不在刘睿影的身上,更不在徐老四的身上。   “要找人的话,明天早点来。”   老板娘说道。   “你是青念?”   此人开口问道。   这句话却是和老板娘的话同时说出,让人有些听不清楚。   但听到‘青念’两个字时,老板娘喝到一半的酒,却在嘴里顿了顿才咽下去。   青念,是老板娘的本名。   这么多年,都无人喊过。   或许连她自己都有些不太记得,这是自己的名字。   但方才突然被一位陌生人喊出口来,却又在一刹那间将先前所有的回忆全都从心底里唤醒。   “我是。”   老板娘说道。   这么坦诚的回答,明显是出乎了这人的意料。   刘睿影看到他头上的毡帽微微动了动,显然是因为他眉头蹙起的缘故。   “你真的是青念?”   这人再度问道。   老板娘却笑了。   刘睿影也笑了。   如今已经到了说实话都无人相信的地步。   也许并不是实话没人相信,而是老板娘这般回答的过于痛快,让对方着实是无法相信。   “你若不信,想叫我什么都可以!不过我听惯了的名字,就是老板娘。”   老板娘说道。   随即伸了个懒腰。   那人听后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似是在思考盘算着什么。   老板娘和刘日语也不理会,只是喝着自己面前的酒而已。   一旁的徐老四倒是对这人很感兴趣,此时正测过身子,也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你认识?”   刘睿影问道。   “不认识。”   徐老四摇了摇头说道。   “那你为何看的这么入神?”   刘睿影问道。   “这人以前没见过。我对每一个新来矿场的人,看的都会极为入神。”   徐老四说道。   “你当初也有这么看过我?”   刘睿影问答。   “没有。”   徐老四回答道。   他的回答总是也很干练,很简洁。   刘睿影却是有些不悦……   这徐老四莫不是在拿着自己开涮不成?   先前明明说了他对每一个新来矿场的人,都会看的很是专注。   怎么这句话放在刘睿影身上,却是又行不通了?   刘睿影没有再开口回问。   可是他的满脸都写着疑惑,也不怕徐老四看不出来。   “因为从你来这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迟早要走。”   徐老四接着说道。   他果然看出了刘睿影的疑惑。   “这是从何看出来的?”   刘睿影问道。   “而他不同……”   徐老四没有回答刘睿影的问题,反而把话锋一转,再度朝向了门口这位中年男子。   “难不成他在这里呆很久了?”   刘睿影问到。   徐老四还是没有回答。   但他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开始写满了疑惑。   “我能感觉到他似乎呆的时间不短……即便没有我长,也是差不多。但我为何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徐老四喃喃自语的说道。   “你觉得你认识这里所有的人?”   刘睿影调侃着问道。   却看到徐老四重重得点了点头。   这让刘睿影顿时觉得无话可说……   本以为徐老四是个谨慎的老实人,却没有想到他竟是如此的大言不惭。   “这里是矿场,是鸟不拉屎的地方。鸟都不来,人能有多少?若这里是中都城,我方才那样说定然是在吹牛,可这里是矿场,不是中都城,况且我也从不吹牛。”   徐老四转过头来对这刘睿影正色说道。   刘睿影只能点了点头。   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徐老四讲的句句在理,何况他对这矿场的了解当然没有他身后。   至于吃不吹牛这件事,刘睿影却是也无从去印证。   可是就在这时,门口这人却迈开了步子,超大厅里走来。   这人的走路姿势极为奇怪……   正常人走路,双臂怎么都会有些摆动的幅度。   但他走路,双臂却纹丝不动。   不但是双臂,就连他整个上半身也看不出任何都颤动的痕迹。   若不是他距离刘睿影等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怕是仍旧觉得他站在原地,没有丝毫移动似的。   “哐!”   没想到这人的脚下的速度却是邹然加快。   一瞬间就来到了桌旁,黑袍闪动,寒光乍现。   刘睿影连忙起身躲避,但这道寒光确定各在了桌面上,随即消散开来。   “这章桌子,三百两!”   老板娘说道。   她伸出了一条胳膊,横在桌面上三寸的位置。   这人身上迸发出的那道寒光,却是手中的一柄弯刀。   他用左手持刀,一刀朝着桌面竖劈下去,没想到却被老板娘用胳膊拦住了。   刘睿影知道,这是因为老板娘这条胳膊的袖筒中藏着一柄刀。   否则她又怎么敢只伸出一条胳膊来抵挡?   这人手中的弯刀弧度不大。   刘睿影来到震北王域之后,这是第二次看见弯刀。   他的弯刀,和靖瑶的比起来,要秀气很多。   刀尖虽然也朝上翘着,但决计不会超过一指。   然而靖瑶的刀尖,却是可以当做一个倒钩来使用。   不过刘睿影看到这柄弯刀,第一反应仍旧是把这人当做了草原人。   再加上他如此处心积虑的想要荫蔽自己的身形,更是让人生疑。   “你是谁?”   刘睿影问道。   “他是冲着我来的,和你无关。”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虽然没有答话,但也没有离开。   反倒是徐老四仍旧泰然自若的坐在那里。   就连那刀光闪动的时候,身形也没有挪动一下。   此人目光微微一凝。   仔细观察着老板娘的这一条胳膊。   “滋啦”一声响起。   老板娘把胳膊一抽。   衣袖顺着弯刀劈砍的位置断裂开来。   露出了半截藕臂以及上面捆绑着的一柄修长的刀。   “袖中刀?”   此人说道。   “难道青念不配用这袖中刀吗?”   老板娘问道。   “不,正是因为有了这柄袖中刀,我才敢确信你就是青念。”   此人说道。   “看来你和了解我?”   老板娘问道。   “谈不上……”   此人收了刀说道。   “既然谈不上,又怎么知道用袖中刀的就是青念?”   老板娘问道。   “自然是有人告诉我。”   此人说道。   “我这袖中刀,从来未在大庭广众之下施展过。你这句话,我确实无论如何都没法相信。”   老板娘说道。   “那要如何你才能够相信?”   此人问道。   这人明显是来这不善,刘睿影看着他与老板娘这般一问一答,却是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你很在乎别人是不是相信你?”   老板娘问道。   “这是当然,难道你不在乎?”   此人问道。   “我不在乎……方才你不信我是青念,我都不在乎。一个人若是都不在乎自己是谁,那她还能在乎什么?”   老板娘说道。   “一个人即便连自己是谁都不在话,还是要在乎旁人是否信任自己的。”   此人说道。   “好久没见过有人这么与我争锋相对了!若不是你先动了刀,我一定要请你喝杯酒!”   老板娘说道。   “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一个人和我一样连自己是谁都不在乎的了,若不是我答应了别人必须杀死你,我也一定要请你喝杯酒!”   此人说道。   刘睿影看到他的眼角弯了起来,似是在笑。   “所以此刻你的信任,就是一定要杀死我?”   老板娘问道。   “没错。信任不可辜负!”   此人说道。   “为了钱,还是为了什么别的?”   老板娘问道。   “我不缺钱。”   此人说道。   老板娘这才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之人。   虽然全身上下尽皆都是一身儿黑,但这黑袍以及毡帽的质地却十分珍贵。   放在震北王域的话,估计只有在皇城内才能买得到。   如此大半的人,说他不缺钱,或许也是真的如此。   “那就是这人对你很重要,所以他的嘱托你却是无论如何都得做到!”   老板娘说道。   “她我当然很重要。不过更重要的是她对我的信任……你要知道,人和人初遇时的第一感觉很重要。”   此人说道。   老板娘很是赞同这句话,所以他点了点头。   不光是老板娘,刘睿影也觉得此人说的没错。   有些人,并不熟识,但只见了一面就觉得极为投缘。   三杯两盏淡酒下肚,或许就成了此生知己也说不定。   但这样的感情,来的快,却的也快。   恨不能相逢人,一旦相逢了,要么是痛快,要么是遗憾。   感情还是一个水磨的功夫,得一步步的了解,深入才可以。   越是了解,越是包容。   待双方都了解到了一定的地步,也就能做到将心比心的互相包容。   所以刘睿影向来都不相信一见钟情这回事。   不过他的心中,却是已经有了一道倩影。   每当想起这一抹倩影时,无论身处何地,都能感觉到一股清风拂面的舒爽。   和那倩影所映衬的人,是淡柔的,但却又不是本心与原则。   行走在这污浊的世道中,不卑不亢,总是能守住自己的那一份安静与美好。   这样说起来似乎很是守旧,但刘睿影却又清楚的知道,她并不一个老成持重的人。   就像春日里在指头绽放的玉兰,虽然不一定娇妹,但定然脱俗。   或是长发及腰或是长裙掖地,这种淡然,总是让人看一眼就能心安绪宁。   “所以你和那人从初遇开始,他就不相信你。”   老板娘说道。   “唉……”   此人没有说话,却是一声长叹。   里面夹杂着数不清,道不明的悔恨与惋惜……   “一开始只是一句玩笑罢了,谁曾想她会当真呢?”   此人接着说道。   刘睿影觉得这人并不该是一个话多又啰嗦的人。   但从他出了那一刀之后,他的嘴就没有停歇过片刻。   或许是老板娘和他说起的话题恰好是他心头最想分享的部分,这才使得他止不住自己的话匣子。   “若是我的话,也会用一个玩笑来回应你。”   老板娘说道。   “她的确是这么做的……不得不说,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此人说道。   言毕,还歪着头,看着老板娘有些憔悴的面庞。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你也不用看,我和她长得并不像!”   老板娘说道。   “当然不像!”   此人说道。   语气却是甚为骄傲和轻蔑。   “本来也就没有理由像。”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却是听得云里雾里……   老板娘与此人,看着不熟,但却又有说不完的话。   不过他却是听出来老板娘与这人怕是有不浅的纠葛……   此人点了点头,手上的刀再度抬起。   他朝着老板娘袖中刀的那一侧砍去。   刀虽然没有剑那么灵活,轻盈。   但也该是朝着对方的死角出刀才对。   可是此人却是对准了老板娘的袖中刀,那这一刀定然会是无功而返。   虽然刘睿影没有见识过,老板娘口中他们青府的斩影刀。   也不知她把那斩影刀的三式合一之后,究竟有如何的变化。   但老板娘在这这一把袖中刀上浸淫的功夫,也着实不弱。   起码上次在月笛的房中交手之时,塔尔湖月笛联手都没能讨到半分好处。   老板娘眼见刀光袭来,仍旧是不禁不满。   手上还端着酒杯。   酒杯中还有半杯酒没有喝完。   她只是把自己这条带着袖中刀的胳膊扬起,而后就这般静静地等待那刀锋相交的时刻。   而那半杯酒,也在这人的弯刀与她自己的袖中刀碰触的那一刹那,喝进了肚中。   老板娘放下酒杯,伸出舌头沿着嘴唇添了一圈儿。   随即拍案而起,裙下踢出一腿,竟是没有用刀。   这一腿踢出,脚背绷的笔直,足尖却宛如一柄利剑般,径直朝着此人的咽喉处逼杀。   此人身形不动。   左侧肩膀轻轻抬起。   偏头闪过了这一脚,手上的刀朝后收起。   老板娘的半个身子都在空中,无处借力。   这人的刀只需朝上一扬,就能瞬时砍下老爸娘的这一整条腿。   不过这人的打算,老板娘焉能不知?   她早在对方收刀的时候,已经把带有袖中刀的那条胳膊藏在了腿下。   再加上有裙摆的掩映,却是足以让对方眼花缭乱,看不真切。   谁层想这人却是根本没想着在收刀的途中凌然出击。   刀收到了身前,他的身子也跟着向后一跃,顿时和老板娘拉开了一段距离。   “青府什么时候还有腿法了?”   此人很是差异的问道   “青府只有刀法,但我有为何不能会腿法?”   老板娘说道。   “斩影刀已如此凌厉,怎么还需要腿法呢?”   此人问道。   “我练腿法又不是为了变得凌厉,而是为了变得好看!”   老板娘说道。   这腿法,可是能让腿变得更笔直,更漂亮。   腿上的肌肉若是变得见识了,看上去夜壶显得更加年轻。   老板娘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这个偏方,但她竟然就真的照着做了。   在变厉害和变漂亮这两件事上抉择的话,每一个女人想必都会选择后者。   “你很好看!”   此人说道。   老爸娘婉儿一笑。   “但我还是要杀你!”   此人接着说道。   “那一定是因为我没有嘱咐你杀死我的那个人好看。”   老板娘依旧笑着说道。   此人点了点头。   言语间,老板娘藏在腿下裙摆里的袖中刀却是露出了锋芒。   刘睿影虽然没有听懂这二人你来我往的对话,但却也能知道他们定然有着很深的纠葛。   “这人是谁?”   一道声音从刘睿影的后方传来。   却是月笛下了楼。   身旁还跟着华浓。   “不知道,来了就说要杀她。”   刘睿影指了指老板娘说道。   “杀人真是说的好容易……”   月笛轻蔑的说道。   “杀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不算太难……”   刘睿影感慨道。   现在他也是杀过人的,倒是也有资格如此卖弄一句。   “你和她聊了这么久,可是知道了些什么?”   月笛问道。   “我知道他是青府的小姐。”   刘睿影说道。   “还有呢?”   月笛问道。   “还知道他们青府的斩影刀似乎很厉害。”   刘睿影说道。   “还有呢?”   月笛竟是锲而不舍的问道。   “还有就是……方才才知道,她的本名叫做青念!”   刘睿影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说道。   虽然他看似与老板娘聊了许久,但他对老板娘的知晓程度,却是还没有对徐老四的多。   “他们也快来了。”   月笛说道。   “谁?”   刘睿影眼睛一亮。   他的心中已经有了想法,但却仍旧想确认一番。   “晋鹏。中都查缉司已经命他全权协助饷银一事。按照他的风格,我又在这里,怕是片刻都不会耽误。”   月笛说道。 第八十一章 薄福厄运【一】   大厅中,老板娘仍旧与那人争斗不休。   可是无论那人那人的刀招如何变化,老板娘却是都以身形的变换和腿法应对。   袖中刀仿佛只是个装饰品,穿戴在胳膊上,亮晶晶的晃人眼目。   但只有真正见识过厉害的人,才知道这装饰品可是危险的紧……   刘睿影和月笛满脸轻松的坐在一旁说话,华浓却精神百倍的看着二人争斗,一双拳头紧紧的攥着。   “你可有看出些什么?”   刘睿影问道。   虽然他不是华浓的师傅,但好歹也挂了个师叔的头衔。   这次饷银世间发生以后,刘睿影觉得自己最愧疚的,就是把华浓也牵扯了进来。   相比于天下之大,如此苟且也着实是太可悲了些……   当萧锦侃还在查缉司时,刘睿影有时会跟他在半页躲到马棚里喝酒。   这本是不合规矩的,但好在刘睿影与老马倌私教极好,于是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装看不见。   本来萧锦侃把托付给他,是为了让这山野小子去那中都城里见见世面,就和赵茗茗从列山上下来行走人间是一个道理。   活的年岁长,不代表懂得道理就多。   有些人穷其一生,可能都没能走出他生活的那一个小镇子。   按理说,这些在查缉司中做杂役的,各个都是无酒不欢……   但老马倌却是个例外。   他只抽烟,不喝酒。   通常都是萧锦侃喝酒,刘睿影帮着老马倌做些杂活。   如此也算是有所回报。   可是老马倌却从不喝酒。   老马倌却说,人这一声无论做身都是有限度的。   喝酒也不例外。   他这一辈子的喝酒限度,已经在很早很早之前就用完了,所以他便不再喝酒了。   烟酒不分家,老马倌却硬生生的拆散了这对神仙眷侣。   无论萧锦侃如何勾引使坏,他就是滴酒不沾。   萧锦侃走后,刘睿影还专门惦记这事儿,问过他。   现在想起这句话,竟是不自然的对老马倌有了些敬佩之情。   “没什么……我是用剑的,他俩使得都是刀!”   华浓说道。   这话听起来极为荒谬。   刘睿影也觉得这是老马倌用来搪塞自己,信口胡说的一句。   但如今,他也走了这么多路,见了这么多人,喝了这么多酒,却是越发觉得老马倌说的在理。   华浓疑惑的问道。   “我虽然也是用剑的,但我却知道这刀对剑一定是有相辅相成的作用。”   刘睿影说道。   “用剑的人,就不能看刀吗?”   刘睿影反问道。   “剑和刀本就是两个东西,难道还能互相借鉴不成?”   刘睿影说道。   “你这师叔当的,可是够可以的……”   月笛突然插话道。   “这么说来,我还是得看的仔细些?”   华浓说道。   “全屏你自己,我只是随口一说。毕竟我也不太懂刀。”   因为你不但要跟师傅一样,对这师侄加以管教,但又不能像师傅那样有话直说,还需注意些方式方法,语气措辞。   刘睿影不知自己能交给华浓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管教他。   毕竟华浓这少年看上去却是要比自己更加成熟老练。   刘睿影只能以苦笑应对。   他还不是一个完全成熟的个体,怎么会有余力去教授别人?   师叔听着好听,真当起来,却是要比师傅还难……   不是因为刘睿影已经经历了足够的风霜,而是他找到了一条更符合自己实际的道路。   “老爸娘若是还不出刀,五十招之内必败。”   华浓说道。   看着大厅中摆放着的灯火,刘睿影却是又想起了自己初到定西王域的集英镇时。   那会儿他手里总是捏着一个小册子,上面记载了许许多多的条款。   每一个条款都能让他看起来很是老练,但最后却是被他丢到了军营的篝火中,付之一炬。   但也知道他是至高阴阳师——太白,萧锦侃的弟子。   这身份若是公开出去,整个中都城也得抖三抖。   这会儿听到华浓竟是对眼前的战局有了些看法,月笛也是想试探一番,看看这少年究竟有怎样出彩的地方,竟是能够从天下人中脱颖而出,争得这至高阴阳师的传承。   “何以见得?”   月笛问道。   她与华浓平日里几乎没有交流。   这是谁都能看出来的,即便看不出来,如此一句话也并不难说。   着实不能体现出华浓到底有何见地。   “可是此人似乎是在等待这什么……因为他的每一刀虽然都是奔着老板娘的要害部位杀出,但却又在最后关键的时刻撤掉了劲气。”   “安仁看似心不在焉,但每一刀都出的极有章法。”   华浓说道。   月笛点了点头。   “先不说他的刀势如何凌厉,单单是这对劲气的掌控程度,恐怕就是老板娘不可比拟的。”   华浓接着说道。   随即在桌边也做了下来。   华浓说道。   月笛有了些兴趣。   这样的观察,可谓是有些独到了。   月笛说道。   刘睿影笑了笑,走到先前与老板娘以及徐老四喝酒的桌子上取来了酒壶。   没想到徐老四却是也跟着一同走了过来。   “要不要喝点什么?”   刘睿影朝着月笛问道。   “这里除了酒,只有全是沙子还发苦的水……你说喝点什么?”   徐老四说道。   这话着实不像是一位在矿场上做苦工的人说出来的。   刘睿影知道他以前是一位武修剑客,但现在的他,彻头彻尾就是一位矿场上的苦工,每天靠着卖力气,赚几个辛苦钱。   “你怎么舍得换地方了?”   刘睿影问道。   “坐近点,能看的细致。坐远点,能掌控大体。”   先前的谈话她虽然不在,但月笛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徐老四的身份。   先是他的手,虽然枯槁粗糙,但依旧很有力量。   而且他的左臂,总是习惯性的下垂,这是经年累月持剑才能养成的习惯。   除了吃饭以外,也就只够他喝一碗浊酒的。   “你也是剑修,你觉得这后生如何?”   月笛问道。   也不只是磕碰的淤血,还是沾染上了什么脏东西。   这么一张脸,就连鼻孔都有些不明显……   可是月笛依旧被他的双眸所吸引。   一般人就是想要模仿,都学不来。   另外就是他的眼睛。   徐老四的面庞上都是一层土黄色的灰,鬓角处还混了点乌黑。   徐老四之轻飘飘的瞟了一眼华浓,开口说道。   “毕竟这剑不是用来看的。”   徐老四接着说道。   现在的徐老四,手中无剑,可是他周身上下却处处是剑。   就连他双眸中射出的两道目光,也不比这世上任何一并名剑差了锋锐。   “不知道。”   但现在围坐着许多人,他却是也不好意思这般行事……只得拿起了筷子。   就在他的筷子头正要伸进那碗中,加起一片豆干时,华浓也拿起了筷子伸过去。   年少气盛,这四个可是一点不假……   他拿起了筷子,想要吃一口桌上的卤菜。   这是华浓从房间中带下来的。   若是在平时,徐老四怕是会直接用手。   快到当时的刘睿影都很是猝不及防。   现在他的手上拿着一双筷子。   筷子虽然不是剑,但并不妨碍华浓把他当做一把剑。   尤其是华浓这般在山里成长,像狼一样桀骜不驯的少年,更是不容许旁人对他有半点瞧不起的意思。   想当初他第一次见到刘睿影,不也是挺剑直刺,打的不可开交。   华浓的剑很快。   于是他索性放下了筷子。   “啪”的一声。   徐老四手中的一双筷子整整齐齐的摆在了身前的桌上。   他的手夹着筷子,飞速的朝那碗中伸过去。   看样子,是准备在徐老四夹到那一块豆干前把它夹走。   徐老四当然看出了他的动机,也知道这是在和自己赌气。   好在他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可是知道华浓这少年的自尊心。   这一笑倒是小事,万一在他的心中埋下了什么祸根,那可就了不得了……   华浓却拿着筷子,僵硬的停在半空中。   进退两难。   刘睿影看到这一幕,不自觉地想要发笑。   “豆干有什么错……值得你这么动肝火!”   徐老四说道。   “因为这豆干不好吃!”   “筷子就是用来吃饭的。”   徐老四说道。   华浓拉着脸,低着头,没奈何的把筷子继续往前伸,终于是夹住了那一块豆干,继而恶狠狠的放在嘴里嚼着。   “我若是不吃,怎么知道他不好吃?”   华浓说道。   徐老四竟是破天荒点了点头。   华浓说道。   “不好吃你可以不吃。”   徐来四说道。   “从方才你说话开始,这已经是第多少招了?”   月笛问道。   先前华浓说,老板娘若是五十招内不出刀,则必败。   “他不错!他很不错!”   徐老四对这月笛说道。   手中的筷子也夹起了一块豆干,方如嘴中细嚼慢咽起来。   四十五招。   此人持刀面对着老板娘竖直劈砍而下。   看似极为笨拙,实则蕴含了诸多精巧变化。   “这已经是第四十四招!”   华浓说道。   月笛听完后也不吭声,只是把目光转向了孩子激斗中的二人。   老板娘一看这却是无法躲避,便想着先行退,以求暂避其锋芒。   谁料此人的刀,却如骨附蛆一般,紧追不舍。   无论老板娘如何的辗转腾挪,却是都无法挣脱这刀锋的舒服。   老板娘侧身欲要避开。   可是此人手腕一抖,肘部张开,朝着老板娘躲避的那一侧横向拉出。   这刀锋顿时就改变了方向,依旧死死的对着老板娘身子的中央。   此人顿时有些慌乱……   他着实没有想到老板娘竟然会如此不合情理的以攻为守。   只得横刀当胸,做出守备之姿。   不得已,老板娘却是得兵行险着。   冲着此人迎面而去。   左右手双掌齐出,绕过刀锋的两侧,运足劲气,冲着此人的胸膛逼杀而来。   现在此人的那一道,势头已经十不存一。   若是再强行提起,怕是也收效甚微。   只得尽皆散去。   但老板娘这一招乃是徐晃一枪。   只是为了从此人的刀势之中跳脱出来罢了。   果不其然,逮到此人变招的档口,老爸娘迅速的收了双掌,脚下足尖轻点,朝后退了半丈有余。   那人眼看老板娘冲了过来,神色反而略微轻松了几分。   老爸娘一个闪身冲他身亲是,突然双膝弯曲,似是要跪倒在地。   继而身子一短,以此人的腰身为中心,绕了半圈之后来到了他的背后。   四十六招。   却是老板娘欺身上前。   她虽然仍未出刀,可是她的手脚,胳膊,大腿,无一不是兵刃。   老板娘的两脚正正的踩在了刀身上。   仅仅是一刀之间隔,结果却是天差地别。   老板娘的脚刚一落定,此人就抽刀转身,随即把刀锋朝旁侧甩出。   此时,双腿骤然发力,两脚眼看就要齐齐的踏在了此人的背上。   还有不到一寸之遥的距离时,此人仍未有躲闪或转身的意思。   只不急不缓的将右手背在了身后。   “我说了,这一张桌子,三百两!”   老板娘说道。   “尽可以算我账上。”   刀身上还有老板娘方才双脚之上劲气,这一甩,宛如清晨草叶上的露珠,滴溜溜的滚了出去。   “哗啦……”   却是把一旁的一套桌椅砸的稀碎。   此人看了看旁边稀碎的桌椅,又看了看老板娘极为严肃认真的申请,只得把手探进衣襟里,从中拿出了三个银锭。   每一个都是一百两,。   他把三个银锭整整齐齐的码放在柜台上之后,冲着老板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此人说道。   “我家店小,概不赊欠,况且你也不是熟客。”   老板娘不依不饶的说道。   兜兜转转一番,还是会回到自己手里。   此刻掏出来,倒是还减轻了一份负担。   第四十七招。   在他眼里,自己是完全没有必要去和一个死人计较的。   弄坏的桌椅再多,照价赔偿就是了。   他并不缺钱,何况人死了之后,这钱也带不走。   此人说道。   “可是你在我的地方要杀我,岂不是又坏了规矩?”   老板娘反问道。   老板娘看到那银锭放在了柜台上之后,展颜一笑。   “看不出你也是个守规矩的人。”   “这是在你的地方,你说的话就是规矩。只要有了规矩,那就得遵守,这也是增进彼此信任的一个重要标准。不守规矩的人,往往都都不会很可靠。”   但他的手却缓缓的拂过自己右臂上的袖中刀。   “看来她要出刀了!”   刘睿影说道。   “规矩既然是人说出来的,也能被人更改。前提是,这人要有足够的实力来打破规矩。”   此人说道。   老板娘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不到最后一刻,老板娘是不会出刀的。”   华浓接着说道。   不出刀,这份主动权就会始终掌握在老板娘手里。   第四十七招,只比华浓估计的少了三招而已。   “不,还不会……”   华浓说道。   华浓朝着刘睿影问道。   “不算!”   刘睿影干脆的摇了摇头说道。   任凭谁也夺不走。   虽然老板娘也不一定知道对方如此谨慎是在等待什么,但只要她不出刀,对方或许就会一直这么等到下去。   “这算是心机吗?”   一方愿意付出,另一方也乐得提供方便。   双方各取所需,这算得了什么心机呢?   刘睿影眼看出了老板娘是在拖延。   心机这东西,刘睿影向来都不把它当回事。   你若说这是一种策略,刘睿影或许还会觉得此言有理。   因为无论是怎样的方法,无非都是为了活下去,并且活得好罢了。   这场拼斗到最终比的就是老板娘和此人的心境谁更加沉稳。   在外人看来,这也是一种此消彼长的平衡。   不过但凡是人活着,就得努力去维持住这种平衡。   很多事情却是都不能着急。   紧赶慢赶的,难免就会出现纰漏。   放慢些速度,不但能给自己足够的思考时间,也能让对放在无尽的消耗中渐渐的逝去耐心。   老板娘说道。   “什么意思?”   此人疑惑的问道。   无论是薄福还是厄运,这些不公都得欣然的吸收转化。   老板娘轻轻的抚过自己的袖中刀之后,并没有再度出手,反而是拉过一把长条凳坐了下来。   “不打了!”   他不知该怎么应对这突入起来的变故。   虽然说杀死老板娘,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可是他在做这件事情钱,可还是有一个限定。   “不打了就是不打了,你不是要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了。”   老板娘指了指此人手中的弯刀说道。   此人却是被老板娘说的哑口无言……   此人说道。   刀尖垂地,很是无奈……   “你进来,就嚷嚷着杀我。那会儿我不想死,所以才会奋起一搏。现在我却是不想活了,你怎么有又不杀我?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信任?”   那就是一定要在老板娘出刀用处青府的斩影刀之后才能痛下杀手。   眼下,老板娘非但没有出刀,更是一屁股坐在那里,好似破罐子破摔,根本把自己的性命弃之不顾。   “我……不能这样杀你!”   此人叹了口气,终于是道出了实情。   “远来如此……怪不得竟是如此为难。”   老板娘点了点头有说道。   老板娘说道。   真是一副伶牙俐齿,让此人端的是无言以对。   “我是要杀人,但一定要在你使出了斩影刀之后。”   这一下,就连刘睿影等人却也是大惊失色!   没有任何人想到老板娘竟然会自杀。   而且还死的如此从容,平静。   随即扬起右臂,那袖中刀顿时弹出了锋芒!   此人眼睛一亮,一位老板娘竟是当真要出刀。   可是老板娘却对他微微一笑,继而倒转了刀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向了自己优美的脖颈……   华浓说道。   但他的身形却没有丝毫停顿。   “第四十八招!”   此人一见如此,当下心头也是乱了分寸。   刘睿影也是目光一冷。   “你是对的……这的的确确是心机!” 第八十二章 薄福厄运【二】   此人见到老板娘竟是要挥刀自刎,慌不择路的上前阻止。   电光火石之间,他也不敢贸然出刀。   但若是赤手空拳,又怕伤了自己。   不得已,只得调转了刀锋。   将刀柄直插过去,赶在老板娘的袖中刀割破咽喉之前,就垫在了她的脖颈上。   在他的刀柄刚刚触碰到老板娘的颈部之时,老板娘的袖中刀却突然停止不前,凝固在了半空。   “你不是一直催我出刀?”   老板娘说道。   此人一愣,显然是没有反应过来。   刘睿影和月笛却是一副了然的神色。   老板娘话音刚落,袖中刀一个忽闪,拉出片片银光,朝着此人的咽喉竖直刺去。   老板娘怎么自刎呢?   虽然她平日里的言行举止极为轻佻,艳俗。   但她的心却是坚如磐石。   大厅中的灯火,是暗黄色的。   暗黄色灯火,映射在刀锋上,却仍旧掩盖不住这刀锋的银光。   此人这才心知上当!   现在,这人调转刀锋已是来不及。   不是他不想,却是不能……   因为他的刀柄被老板娘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握住。   一个能下定决心,从青府离开,舍弃一切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来到这荒僻矿场中的女人,是决计不会主动去死的。   若是想死,也不会是现在。   真正相死的人,一定会选一个寂寞无人的深夜,摒弃所有的打扰,找一个自己最舒服的死法,淡然坦诚的离开这人间。   刀客弃刀,就如同戏子毁了嗓子。   不是万般无奈,走投无路,谁会这样做?   况且刀客的刀,确实要比戏子的嗓子更珍重。   想要破局,其实也很简单。   只需要弃刀就好。   但此人却不愿意如此……   再想拿起来,可就难了……   所以此人决然不会弃刀。   他眼睁睁的看着老板娘的刀锋,划向了自己的咽喉。   这柄刀上,凝聚这他所有的心血与骄傲。   也承载这他最后的倔强。   如果就这般轻易松了手。   现在他的刀,被老板娘攥在手里。   而老板娘的刀,却又被他夹住。   “你真是一个容易相信别人的人。”   就在那一刹那,他却是用力的低下头。   用自己的下巴,将这刀锋死死的压住。   这姿势虽然看起来极为尴尬,但却是很有效。   下颌处的发力,让他的呻吟有些低沉嘶哑,语气也慢了下来。   “你看这世道,还能相信人吗?我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为何又要去相信你?”   老板娘说道。   僵持中,老板娘说道。   “太信任别人,是不是就难以被别人相信?”   此人说道。   老板娘说道。   “相信人怎么回事骗子的作风?”   此人差异的问道。   “可是我仍然相信别人。”   此人说道。   “这就是了……一直相信别人的人,若不是傻子,那就是骗子。但傻子不相处的久,是看不出来的。所以旁人只会以为你是骗子。有谁会去相信一个骗子?”   此人说道。   刘睿影看出他本事想要点头的。   奈何这下巴上却是夹着一把时刻能要他性命的刀锋,因此只得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骗子要骗人,是不是得让你先相信他?”   老板娘问道,   “没错。”   她已经知道,是谁让此人来杀自己。   虽然老板娘并没有什么仇敌,即便是有,也不会有仇敌要杀死一个人的条件是‘让她先出刀’。   并且不是简单的轻轻一挥,而是一定要使出这青府独门的斩影刀才算数。   “想让旁人信任自己的最快途径,不就是先去无条件的信任旁人?将心比心这条道理,永远好用。尤其是对女人。”   老板娘说道。   最后还补了一句。   “这世上两种人最好骗。女人和孩子。像我如今是个老板娘,生意人。做生意同样也有两种人的钱最好赚,你知道是什么吗?”   老板娘反问道。   “当然也是女人和孩子。”   那这个人是谁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一直以为女人要比男人的信任更难以得到,听你这么一说,似乎是我想错了。”   此人说道。   老板娘说道。   “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得到过……”   此人说道。   此人说道。   言语间很是不屑。   “但容易得到的东西也容易失去,所以女人的信任,来得快去得也快。”   把他的咽喉,都逼出了一道血痕。   “另外,信任也是相对而言的。你我差不多的时候,才能又信任之说,现在的你,怕是没有资本来与我谈论什么信任了。”   老板娘说道。   声音竟是有些颤抖。   似乎是太过于专情于此,下巴处竟然有了些微的松动。   老板娘的袖中刀趁此机会牢牢地压在了他的咽喉上。   “若是你方才没有停手,那我已经死了。可是你停了手,也就再也留不住我了!”   此人接着说道。   霎时间,身上黑袍翻飞而起。   “的确如此。但我能肯出来你不想杀我。”   此人说道。   老板娘目光一凝,并不言语。   一如他刚到此地时的模样。   若不是有一套稀碎的桌椅烂在地上,这仿佛就如同一场梦。   就连刘睿影这样的局外人看起来都是极为不真实。   笼住了自己的身形,也笼住了老板娘的袖中刀。   当时身形再度显露出来的时候,他的弯刀已经回到了手上。   而他的身形,却是推到了门口处。   老板娘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静静地坐在原地。   双手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   直到那门外的风沙,彻底的掩盖了一切很久,老板娘的双手才放了下来。   “你留我一刀,我留你一命。”   此人说道。   看了一眼柜台上的自己先前码放的三个银锭,潇洒转过身去,大踏步的离开。   走到柜台旁时,他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快速的抓起一个银锭,飞也似的逃离了这里。   “哈哈哈!”   老板娘看着徐老四的行为不禁大笑。   “去关门!”   老板娘对这徐老四说道。   徐老四听后也没有应声,只是朝着门口走去。   在她眼里,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   因为最珍贵的,该当是无价。   可是她却是把每一样都行,都暗地里标好了价码。   “钱被人拿了,怎么还笑的出来?”   刘睿影问道。   他知道这老板娘简直是嗜钱如命。   刘睿影说道。   “唉……”   老板娘转而叹了一口气。   “你不觉得他很可笑吗?”   老板娘问道。   “我只会觉得丢钱的人更可笑。”   老板娘说道。   “偷钱的人应该是可恨。”   刘睿影说道。   “现在觉得是自己可笑了?”   刘睿影问道。   “不,方才我觉得他可笑。现在却是觉得他可怜……”   徐老四眼中的场景,他也看到过。   那背影,的确是震慑心魄。   若是只有一片大海,倒还不算什么。   “那三个银锭都摆在柜台上,他为何却只能一个?曾经握剑面对大海的男人,现如今却是连一口气拿走三个银锭的气魄都消失了,难道不是可怜吗?”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听后也很是沉重……   唯一的人,按着惟一的剑,独自拥有着一片海。   不需要问他的前因以及后果。   只是单单的看一眼这人屹立在此的背影,也能知道他的气魄与胸怀。   毕竟这世间,有江河,也就会有湖海。   可是大海边如果有人,那就不同了。   何况这人还是唯一。   硬要张口的话,也只不过是一声叹息罢了……   “一百两能做的是也很多了!”   刘睿影沉默良久,忽然开口说道。   可是如今,却是连一百两银子都要偷偷摸摸的拿走。   这着实是可怜的紧……   以至于刘睿影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刘睿影问道。   “一百两的确是能做很多事,但也要看在什么地方。矿场之上,除了来我这里吃饭喝酒,还能去何处花钱?最终还不是都会物归原主?”   老板娘说道。   “哈哈哈!”   老板娘听后却是又笑了起来。   “你这又是笑的什么?”   老板娘起身走到柜台前,收起了省下的两个银锭。   “这一套桌椅,不到一两。怎么算,我都是赚的。”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心中有些复杂。   这老板娘虽然爱财,但想法也着实通透。   千金散尽还复来。   老板娘转身说道。   还大方的从柜子里拿出了很多卤菜。   甚至干肉铺都盛了满满一碗。   刘睿影摇头笑了笑。   看着的确是赚了不少,但这银两,却是老板娘用命换来的。   “请你们喝酒!”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马蹄声。   听起来像是不少人。   华浓看到肉铺,忍不住伸手够过去。   但却是被老板娘抓住。   “小兄弟别急,还有客人马上到。”   徐老四走的急促,并没有关门。   所以晋鹏等人下了马就长驱之入的走了进来。   “怎么都在这里?”   他狐疑的看向月笛。   月笛却是神色平静,似乎早就知道了一般。   刘睿影转念一想,也豁然开朗。   “几位?”   老板娘走上前去问道。   “十五位。”   晋鹏问答。   他一眼就看到了月笛和刘睿影,以及华浓。   只是老板娘却面生的很。   晋鹏微笑着说道。   一个时辰内,老板娘同样的话问了两遍。   但这两遍的心情,却是截然不同。   先前是随时可能丢了命。   而现如今,晋鹏等人看在她的眼里,却都是亮闪闪的真金白银!. 第八十三章 薄福厄运【三】   “你们来的真是巧极了!”   月笛说道。   “您吩咐的事情,我安能不敢用命?”   晋鹏微微一欠身,对这月笛说道。   月笛笑了笑,看得出她的心情因为晋鹏的来到而变得很好。   虽然她在查缉司中的地位要比金鹏高,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喜欢听好话。   只要是人,就都喜欢听旁人吹捧自己。   吹捧的过了,嘴上虽然会说着谦虚之词,但心里可仍旧是美滋滋的。   何况,方才金鹏的话,更多的是重视与在乎。   这也是人很渴望的东西。   “我肯=可没有这般本事来劳您大驾!”   月笛调侃着说道。   刘睿影看着月笛和晋鹏二人言语间轻松的样子,心中暗自盘算着自己的差距。   “我来的怎么巧了?你嘴里的巧,可不一定都是好事……”   晋鹏说道。   “你的确是错过了好事……”   月笛说道。   努了努嘴,示意晋鹏看向门口处地上一套砸的稀烂的桌椅。   “看来我的确是错过了好事……”   晋鹏说道。   “不过也不可惜,还远没有结束。”   月笛说道。   “看你们都这般兴奋的模样,这好事定然是还有下半场的。”   晋鹏说道。   “而且下半场往往会更加热闹,惊喜也会更加出乎意料。”   月笛说道。   “几位可是要吃饭?”   在一旁的老板娘看到晋鹏与月笛似是寒暄完毕,走上前来问道。   “听说你这里的饭都很贵……也不知我们是否能吃得起!”   晋鹏转头对着老板娘说道。   “像您这样的贵客当然吃得起,只是不知道喝不喝您胃口。”   老板娘说道。   却是让刘睿影觉得不可思议。   他从未见过老板娘这般客气,谦恭的姿态。   “那就吃一点尝尝?胃口这东西,不吃怎么知道合不合适?”   晋鹏说道。   老板娘笑着点了点头,随即走去了后厨安排。   “这老板娘倒真是有意思……”   晋鹏看着老板娘的背影说道。   “女人当然要比男人有意思,对吧?”   月笛说道。   “这是当然了!虽然世人都说这女子善变,但善变不正是乐趣所在?什么男人如山,屹立于天地之间,这都是屁话……山是什么,就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一万年都不挪窝!哪里有这时刻变化的女子有趣呢?”   晋鹏说道。   刘睿影听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着实是没有听过像晋鹏这般扭曲的言论。   乍一入耳,觉得根本毫无道理。   完全是一个人的自说自话罢了。   可若是细细一品味,却是又照不出任何毛病。   虽然这天下的男人,也不乏那善变之徒,却是不能都一棒子打死,可真要论起这变化,倒还是真不如女子。   如果当真按照晋鹏说的,以变化论有趣的话。   一个男人活十辈子,或许都比不上女人的一个时辰丰富。   但这不就正是女人经常发脾气的原因?   刘睿影记得他曾与萧锦侃谈论过女人。   查缉司中虽然男人多,但女人也是有的。   至少在他们同堂学习时,就有至少三五个姑娘。   都是少年,春心萌动。   讨论的话题往往只有三个,查缉司之外的江湖,查缉司之上的庙堂,查缉司之内的姑娘。   虽然另外亮出的姑娘肯定比查缉司内的更多,但就和人吃饭得一口一口吃一样,这姑娘却也是眼前的最美。   一个年级一重眼光,相当年晋鹏肯定也是如此。   当时那些同期的伙伴,都争先恐后的去讨好那几个姑娘。   唯有萧锦侃不去,甚至也不让刘睿影去。   刘睿影问他为什么,萧锦侃总是不说话。   但没过多久,就能开到冲在最前面的几人,吃了闭门羹,落魄沮丧的样子。   “你是怎么猜到会如此的?”   刘睿影问道。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懂女孩子。”   萧锦侃摇着头说道。   “难道你懂?”   刘睿影狐疑的问道。   他们俩日夜都在一起,从没看萧锦侃和哪位姑娘熟络。   “我也不懂。”   萧锦侃说道。   这却是把让刘睿影有些生气……   心想既然你也不懂,又为何大言不惭的断定旁人也不知道?   “正是因为我不懂,我才知道他们也定然不懂。况且,你觉得她们难道就懂我们的心思?”   萧锦侃反问道。   “我觉得也不懂。”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这就是了……不懂碰不懂,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定然是聊不开,也说不来的……被拒绝也是情理之中。”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边听边点头,觉得似乎就是这般道理。   可是转念一想,却是又觉得不对……   这道理,萧锦侃是如何知道的?   知道不懂的人,定然很懂。   就像一个人若是想把某件事做到全错,那想必对这件事也是了然于胸才对。   只有全懂之人,才能觉察出对方不懂。   “你既然能看出这两边的状态,说明你对两边都懂!”   刘睿影忽然惊呼道。   “我是男的,我自然懂我自己。”   萧锦侃说道。   “那对方呢?这些姑娘?”   刘睿影追问道。   “那都是从书上看的!”   萧锦侃说道。   随即摆了摆手,似是不愿意再纠缠与这个话题。   但此时刘睿影性质正盛,他怎么能如此简单的放过?   可是在他不依不饶的追问下,萧锦侃却始终都没有告诉他究竟是看了那本书。   后来刘睿影还跑去问了老马倌。   老马倌听后却是笑的连眼泪都出来了。   好像是把这几十年的高兴,都在这片刻之中用完了一般。   他并没有评论萧锦侃话中的对与错,只是让刘睿影有空的时候,走出查缉司那高高的院墙,去旁边的市肆上逛一逛。   那处市肆,刘日语当然也去过很多次。   但他却是不理解为何去了市肆,就能清楚萧锦侃话中到底是什么意思。   再问老马倌,她却是也闭口不言。   只是让刘睿影比之于平常的匆忙,在用心些,仔细些。   眼见如此,刘睿影只得找了空闲,自己出了查缉司。   他没有叫上萧锦侃一起。   可是萧锦侃却看出了他的目的,嘱咐他给自己带点酒回来。   每次走出查缉司的大门,刘睿影都有种恍若隔世,重回人间的感觉。   目接耳纳中,尽是红尘的扰攘。   现在已经不是清晨。   休息日,刘睿影也是习惯于睡个懒觉。   只不过总会在正午之前就醒来,还算不上是太懒。   其实这市肆之中,从晨曦亮起的一刻起,那些小贩小商的叫卖声就彼此相激的拉开了一整天绵长的帷幕。   刘睿影照例看到了他最爱吃的一种小池。   这市肆上卖这种小吃的,永远是一个年级不大,但打扮的很老的女人。   这种非反差若是体现在一个男人身上,倒是没有什么。   可是一个女人若是如此,却就总是很引人注目。   以前刘睿影都是只关心她坛子上的吃食,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人的打扮。   但这次却是听了老马倌的吩咐,所以咱在摊子前,盯着这女人目不转睛的看了起来。   骤然间,她确实是一声吆喝。   刘睿影没有听清吆喝的内容是什么,但大抵是关于她所经营的吃食才对。   可是吆喝声中的最后一个字却是徒然拔高了声调,也比钱一连串的话更加用力,沉稳,有板有眼。   只不过结束的却很是仓促……   不给人任何回味的机会。   但这样却是更能激发人的无穷兴趣,本来迈不动的步子,听到了这声吆喝,也会快步走来,一探究竟。   刘睿影距离摊子最近,同样也被这声吆喝打破了思绪。   怪异切仓促的收尾,让他也意犹未尽。   但心中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苍凉和愧疚。   明明是摩肩接踵,人来人往的的市肆。   怎么会荒凉?   普通小贩的一句吆喝,也不该让他心有愧疚才对。   可刘睿影就是在这般心思的趋势之下,鬼使神差的买了一碗。   路边的摊贩没有座头,众人都是站着吃完。   刘睿影也不例外。   只是这次的东西吃到嘴里,味道却和以前不同。   才吃了两口,刘睿影就放下了筷子。   他有抬头看着这位摊主,系着一条脏兮兮的白布围裙,但却是白色少,黑黄多。   每做完一碗,都把手上的汤汁往那围裙上一擦。   这一次,刘睿影破天荒的没有吃完。   他把碗还回去之后就继续往前走。   沿路省下的摊贩,卖的都是他不感兴趣的东西。   可是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看,刘睿影却是发现了许多他此前忽略的细节。   几个时辰就这么过去,待他回到查缉司中时,才一拍脑门想起来,忘了给萧锦侃带酒。   等他回到屋中,却看到萧锦侃正在喝酒。   “你这酒哪来的?”   刘睿影问道。   “买的啊!”   萧锦侃说道。   “你不是今天不出去?”   刘睿影问道。   “但是你也没有帮我带。”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看了看自己两手空空的样子也着实是有些不好意思。   “你也去了市肆?”   刘睿影问道。   萧锦侃点了点头。   “那我怎么没有碰见你。”   刘睿影觉得奇怪。   “因为你一个人在市肆上转来转去,像丢了魂儿的一般,我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所以就没去打扰你。”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扣了扣脑袋,把老马倌对他说的话告诉了萧锦侃。   萧锦侃听后现写被酒呛住,顺过气后却是开口问道:   “那你可是明白了为什么?”   “没有……市肆上只有两处书摊,我都问了。店家确实都偷笑着告诉我没有那样的书。至于其他的商贩,我也没看出什么奇特的地方。不过那吃食,我确实再也不想吃了……”   刘睿影说道。   “怎么,你不是很爱吃吗?每次去市肆都得吃上一碗,临走了还得带一份回来。”   萧锦侃说道。   “现在不爱吃了。”   刘睿影说道。   “却是为何?不好吃了?味道变了?还是涨价了?”、   萧锦侃问道。   “没有涨价,反正是吃到我嘴里的味道变了……不过看配料,却还是那些东西。可能变得只是我自己的口味吧……”   刘睿影说道。   说完,就沉闷的躺在了床上,看着房梁,一言不发。   “你这不是已经懂了?”   萧锦侃拎着酒壶来走到刘睿影身旁说道。   “我懂什么了?”   刘睿影一脸茫然。   “别人那吃食根本没变,变得只是你自己的口味。”   萧锦侃说道。   一瞬间,刘睿影觉得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但却又不是很真切。   “刘省旗看来是累了!”   晋鹏的声音传来,把刘睿影的思绪从回忆中拉扯了出来。   “没有……我只是走神了!”   刘睿影说道。   “走神就是累了。人若是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只有两个原因。喝多了,和累了。”   晋鹏说道。   “我的确是喝了些酒,但还没有喝多。”   刘睿影尴尬的笑了笑说道。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会就因为晋鹏和月笛的那两句对话而想起这些往日之间的琐事。   “现在的有没有什么立马要办的事情?”   晋鹏对这月笛问道。   “等……”   月笛说道。   刘睿影和晋鹏听到这个‘等’字,都是异口同声的叹了叹气。   等的已经太久了,可是等的目的却迟迟没有看见。   “我来一直在矿场,消息闭塞。你那边可有什么新鲜事?”   月笛问道。   “有。”   晋鹏也只说了一个字。   “有还不说,卖什么关子?”   月笛白了他一眼说道。   “这不是饿了……等着饭菜上来了边吃边说。”   晋鹏说道。   “那你还是不要抱任何希望的好……这里的饭菜,最多只能是吃饱的水准。”   月笛说道。   “饿了就只想吃饱……哪里还顾得上挑嘴?”   晋鹏耸了耸肩说道。   “震北王域鸿洲已经和青府联手,要来这矿场彻查饷银一事。”   晋鹏接着说道。   玩笑归玩笑,面对正事却也丝毫不含糊。   “这不用你说,都能猜到。”   月笛说道。   这事她虽然不知道。   但是凭借她的头脑,完全可以想到这一点。   所以这对月笛而言,就算不上新鲜事。   “主要是来的人很是诡异……”   晋鹏说道。   “嗯?有什么诡异的?鸿洲州统府和青府本就是穿一条裤子的,这一点,想必就连震北王上官旭尧也知道。”   月笛说道。   “诡异就在于,州统府并没有明天上派来任何有官职之人。鸿洲州统文听白却是让自己的儿子文琦文来蹚这一滩浑水。”   晋鹏说道。   月笛听后,皱起了眉头。   这一点,却是她也没有想到。   本以为定然会是鸿洲州统府牵头,然后让青府出钱出力,当个先锋,打个前站。   虽然那鸿洲州统文听白坐镇一方,不可轻易出行,但怎么也不会让自己官职的儿子起来。   这倒真是有些诡异……   “不光如此,同行的还有青府小姐,也就是和文琦文自幼指腹为婚的青雪青。”   晋鹏说道。   话音刚落。   老板娘端着一大盘煮好的马肉走来。   听到青雪青三个字时忽然一晃神,盘子朝一旁歪斜而去。   散落出来的滚烫汤汁,将她的右手虎口处烫红了一大片。   老板娘银牙紧咬,坚持这将这一大盘发肉放在了桌上。   最忌拿起旁边桌上的一壶冰酒倒在右手户口上,冲刷着。   晋鹏和月笛见此,抬头对视了一眼。   “你这妹妹是个怎样的人物?”   晋鹏侧身问道。   老板娘听到后并不回答,仍旧不紧不慢的用酒冲洗这右手。   直到那酒壶的倾斜越来越大,壶中的酒水还剩下一个壶底时,她才停了下来。   “不知道。”   老板娘说道。   把壶中的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   “你的妹妹,你难道一点了解都没有?”   晋鹏追问道。   “我和她唯一的关系,可能就是我来都姓青。在别的,却是一点都不知道。我连她高矮胖瘦,怎生模样都不知道,更别提说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老板娘说道。   晋鹏不声不响的碰了个软钉子,当下也只能默默转过去,从盘子里挑了一块肥瘦相间的马肉,大口吃了起来。   “这马肉怎么没放盐?!”   晋鹏说道。   没有盐的肉,却是比没有盐的菜更加难以下咽……   “放盐要另收钱,先前问你们的时候,你们没有一个人理我。我以为是不要,所以就没放。”   老板娘说道。   晋鹏挣扎着把嘴里的这一口马肉咽下去,哭笑不得。   “多少钱我都给,劳烦大小姐您给我加点盐。”   晋鹏说道。   “好的!”   老板娘答应道。   随即端起了盘子重新去往后堂。   “对了,我不是什么大小姐。记得叫我老板娘。”   老板娘刚走出两步,便停住了身子说道。   “看来你们这段时间过得也很辛苦……”   晋鹏忽然感慨了一句。   “青雪青和文琦文的年岁应该比刘睿影还要小,派来两个孩子,能做什么?”   月笛说道。   她根本不在意这老板娘的怪脾气。   即将发生在眼下的事情显然更为重要。   “这就不清楚了……不但这两个小家伙来,就连那青府称病已久的家主青然,这两日也是在鸿洲府城内公开露面。”   晋鹏说道。   “我以为他早就死了……原来却是根本没病!”   月笛说道。   “不但没有死,反而是红光满面,健步如飞。鸿州府城内的站楼来报说,当日青然与鸿洲州统文听白写手游览鸿州府城后有去往了祥腾客栈饮酒。席间这俩人还性质极高的赋诗做词数首。最后青然在州统文听白的邀请下,去了鸿洲州统府做客。”   晋鹏说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   月笛问道。   “最多两日之前。”   晋鹏说道。   “青然假病这么多年,定然是有不好放在明面上做的事情。现在他却是能够大摇大摆的走出来,想必这事已经有了着落。”   月笛分析道。   “你竟是怀疑青府和饷银一事有关?”   晋鹏听后略一沉思,继而开口惊呼道。   这想法着实有些大胆……   若是青府牵扯其中,那包括鸿洲州统府在内的鸿洲上下一应势力,又有谁能逃脱的了干系?   “不知道真相以前,没有任何人是无辜的。我可以怀疑我脑子里知道的任何人,你也是同样,包括我。”   月笛一板一眼的说道。   “我就算是怀疑他,也不会去怀疑你。”   晋鹏拍了拍刘睿影的肩头说道。   “我……”   刘睿顿时僵住了身子,说不出来话。   “只是个玩笑,刘省旗切莫当真!”   晋鹏拱了拱手说道。   “不过,在座的人中要是论起可疑的话,倒的确是我!”   刘睿影笑了笑说道。   “怎么对自己这么没有信任?”   晋鹏说道。   “可千万在别说这两个字了……信任这个词,先前却是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刘睿影连连摆手说道。   接着便要给晋鹏说起先前那要来杀死老板娘的人。   但正要讲到关键的时候,月笛却忽然让刘睿影停下。   “惊喜说出来就不是惊喜了,总是要亲眼看到才能算数。”   月笛说道。   “怪不得一进来就感觉到一股凌厉的刀势。原来前面发生了这么多有趣。”   晋鹏说道。   “你觉得这人是谁?”   月笛问道。   “我想不到。你都见过一面了,难道还没有任何判断?”   晋鹏说道。   “唯一的判断就是,那人的武道修为不在我之下……另外,他似乎对青府的内部事务极为了解。”   月笛说道。   这前半句话,刘睿影停在耳力,却仿佛是无声惊雷!   要知道月笛可是剑开一线天,差一点就步入那天神耀九州之境的武道强者。   她竟然说先前那位与老板娘颤抖之人的武道修为不在自己之下,那他的实力可想而知……   不过先前这些话,月笛却是并没有对刘睿影说起。   想起是因为他还不够资格去领悟吧……   “可是老板娘仍旧活着。难道你出手帮忙了?”   晋鹏问道。   “我怎么会管这样的闲事?那人是带着规矩来杀人的。”   月笛说道。   晋鹏点了点头。   规矩这东西,有时候当真还用,但更多的时候却是讨厌的紧……   惟一的却别就在于,你是立规矩的人,还是遵守规矩的人。   立规矩的人,确定的规矩,一定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而遵守规矩的人,若是秉性懦弱些,也就能得过且过。   但若是性子刚累强硬,把要么是自立一套规矩,要么就是在这规矩之下泯灭。   晋鹏虽然仍旧是查缉中人。   可说起来,他也着实受不来那中都城中,查缉司本部的冗长条款。   月笛的离开,是他离开中都查缉司的原因之一,但并不是本质。   说到底,他和月笛都是想要宽松与自由罢了。   查缉司站楼楼长,职位地位,和先前在中都查缉司中不可同日而语。   但晋鹏获得的却是一个个完整的四季轮回,一片片壮丽的大好山河。   “当真有这样的杀手……”   晋鹏说道。   “那人不是个杀手。只是一个被女人伤透了心仍不能自拔的可怜人。”   月笛说道。   “你是说,那人是个情痴?”   晋鹏反问道。   “没错。正是情痴……虽然杀人总是不好的。但若是有一个男人,能为女人做到如此,他也足以令人敬佩了。”   月笛说道。   “我现在只好奇,那女人是谁。能趋势如此高手的,定然不会是平庸之辈。”   晋鹏说道。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但是到了一定的境界,钱的作用却是很小很小……   当然也有像为了金银而奋不顾身的贪财之徒,但更多的,却是都想要得到经审查层面的满足。   越是得不到,往往就会更加拼命。   有钱可以趋势一时,用容貌和肉体也只能拴住一时。   因为钱总会花完,容貌和肉体也会衰老。   唯有精神是不变不朽的,到头来还是一个情字罢了……   那女人用情字将其牢牢的拴住,又用了一个莫须有的‘信任’让其心甘情愿的被自己趋势。   相比于那情痴的令人敬佩而言,这女人却是令人作呕……   “我也可以为你如此!”   金额平对这月笛说道。   “感情是不能用来亵渎的。我们可以开任何玩笑,但唯独这不行!”   月笛说道。   晋鹏却是没有想到月笛的竟然会这么认真的反驳自己。   每个人都有不能被外人触碰的某一点,开来月笛的这一点,想必就是感情。   老板娘再度端着一大盘马肉回来的时候,众人恰巧一片沉静。   刘睿影看到老板娘的右手上已经包裹上了一块白布。   “这是马肉的香味吗?”   晋鹏真的饿极了……   正准备大快朵颐时,却又被一道声音打断。   刘睿影看到门口走进来两个人。   为首之人,他并不认识,只是觉得气度不凡。   但后面那人,刘睿影一眼就看出了是谁。   不但他知道,月笛也知道。   “的确是马肉!但怎么只是用清水煮的?”   为首之人径直走上千里,趴在马肉前,伸出手扇了扇风,闻着香气说道。   可是他手上却并不慢。   抓起一块马肉,就吃了起来。   也不管旁人同不同意。   “快吃啊!清炖的马肉就要趁热,凉了就不好吃了!”   这人说道,随即两三口就吃完了一大块。   唆了唆指头,双眼仍旧盯着盘子,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哈哈哈!清炖的马肉不但不能凉,还不能无酒!”   晋鹏朗声笑着说道。   随即吩咐老板娘又上了几壶酒来。   此人脸皮也着实厚实,不慌不忙的坐了下来。   看那派头和申请,不光这马肉是他点的,就连这头顶的天,脚踩的地都是他自己的一般。   不但让自己的随从也坐了过来,还喧宾夺主的吆喝张罗。   只是刘睿影和月笛却一言不发的看着他的那位随从。   这位随从虽然注意到了二人的木管,但却并不回礼对视,低着头微微一笑,便算作打过了招呼。 第八十四章 薄福厄运【四】   刘睿影看了看月笛,发现月笛仍旧安然自若。   对这突然出现的两人,并不排斥,也并不殷勤。   只是这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这话聊天。   一大盘马肉很快就见底了,方才叫的酒却是还没有喝空。   “唉……这都说有肉不可无酒!现在看来光有酒却是也不能没有肉。”   此人说道。   “不如先到上面的客房中休息休息,待过一会儿,新肉出锅了,再下来吃?”   此人的随从问道。   “好!就这么办!你们等我啊,等一会儿有肉了再继续喝过!”   此人说道。   说完就自顾自的朝着楼上走去。   老板娘眼见如此,便也只能收了刀……   “真是一把好刀!”   这位随从看着老板娘袖中刀来的锋刃说道。   老板娘的店里可是头一回来如此不规矩的人。   气的老板娘蹭的一下,弹出袖中刀,便朝着那人的后刺去。   没想到他的随从却是瞬时就挡在了他的身后。   双眼死死的盯着那位正不急不慢的上楼之人。   他好似根本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   每一步都走的极为稳健。   “当然是好刀!”   老板娘气哼哼的额说道。   但仍旧没有把袖中刀收回去。   “我知道,好刀都贵!”   这位随从说道。   “不仅好刀贵!好肉也贵,好酒也贵。而一个好房间,最贵!”   亦或是他当然知道方才自己身后发生了什么,只是他却并不担心而已。   单单是这份定力,就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   刘睿影自问,现在他已经可以达到利剑逼杀至眼前而沉稳依旧,但却做不到对身后看不见之处有这种异常,脑袋都没有丝毫偏转。   “因为一个好房间里定然有一张好床。”   老板娘说道。   “这是自然,没有床的房间,不能叫做房间。而没有一张好床的房间,也不能算是好房间。”   老板娘说道。   “这却是为何?”   这位随从问道。   “但仅凭一张好床却还是远远不够。”   老板娘说道。   脸上露出些许狡黠。   这位随从点了点头说道。   老板娘一看这人竟是如此上道,当下便也不再着急。   再度蹭的一下,收起了袖中刀。   想当初,刘睿影他们刚进入这大厅中时,这老板娘就差让他们每一次呼吸心跳都要交钱了……   不过这次刘睿影捏了一把汗却不是为了这名随从。   相反,却是为了老板娘。   刘睿影看到后暗自捏了一把汗……   每当老板娘露出这个表情时,他就知道,眼前这人已经成了被她选中的冤大头。   就像一只待宰的肥羊般,稍后就可以大快朵颐。   老板娘眼嘴轻笑了一声说道。   “愿闻其详!”   随从说道。   “你的意思是,一张好床还不够?”   这位随从问道。   “不够,还差得远!”   随从说道。   “哎呦!我也就是开个玩笑……怎么还当真计较起来了?”   老板娘说道。   “你看你说话还文绉绉的……这荒僻的矿场,可是需要那套城里的规矩礼数!”   老板娘却是有意岔开话题说道。   “可是无论在哪里,也都是王化之地。规矩中也没有不满意了就拔刀这一条吧!”   “杀人快不快倒还真不知道……不过相对与这里的穷乡僻壤来说,真的是挺贵的。”   老板娘说道。   说完还很是疼惜的摸了摸自己带着袖中刀的那一条胳膊。   伸出手想轻轻的拍一拍这位随从的肩头,却是被他巧妙地额闪避开来。   “好刀不仅贵,杀人也很快,而且被杀的人还没有什么痛苦。”   这位随从说道。   “当然是还需需要一个浴室!奔波了一天,这矿场的风沙有如此之大,不好好泡个热水澡,松松筋骨,怎么能睡得着呢?”   老板娘说道。   “言之有理!你这儿的房间,可有你说的这些?”   “好房间还需要什么?”   这位随从似乎厌倦了老板娘这般兜圈子的行为,直接了当的问答。   问道。   “就在最东头倒数第二间!”   这句话,却是冲着楼上喊出来的。   显然是说给先上楼的那人听。   这位随从问道。   “一般的房间当然是没有的,好房间自然有!不过既然是好房间,当然也不会多,只有一间!”   老板娘伸出右手食指,比划着说道。   这位随从问道。   老板娘先前伸出的拿一根食指依旧立在半空中。   随从话音刚落,其余的四根指头,却是都缓缓伸了出来。   只要那楼上之人先进入了房间,一会儿自己就算是漫天要价,这随从却是也得乖乖埋单。   这本就不是个讲理的地方,也不是发个讲价的地方。   “一间就一间,我们要了!多少钱?”   老板娘摇了摇头。   她本以为随从会继续猜下去。   当他说五十两的时候,老板娘还是会摇头。   一个巴掌赫然摆在这何为随从眼前。   “五两?”   这位随从问道。   但老板娘却一定要这么说。   就是过后被对方压价变成五百两,五十两,五两,她也要开口先说五千两。   一般人可能根本想不通这其中蕴含的深意。   即便说了五百两,也仍旧不会同意。   因为她这一个巴掌的意思是五千两。   虽然她知道,天下间怕是没有人会话五千两银子住在这么一个破烂的地方。   搞不好,还要被人一哄抬物价的名义,捉了去扭送报官。   老板娘是个明白的聪明人。   她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也聪明的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毕竟这漫天要价虽然带着“漫天”两个字,但也得有个起码的尺度。   就像是一盘土豆丝,你永远不能卖出一碗鱼翅的价钱。   当然你可以这么做,最后的结果不是被骂就是被打。   没有人可以不得到她的允许擅自走到楼上。   就和没有人敢给自己从外面的大酒瓮中多打出半勺酒一样。   老板娘不但要让那些矿场上的苦工们对她有种天然的惧怕,也要让每一个踏进这大门的人都要有如此的觉悟。   但令她义无反顾的原因就是,她要立威。   这客栈,杂货店,棺材铺,虽然不断,也很烂旧。   可是在这里,老板娘就是说一不二的规矩。   惟一的规矩,就是从我这张嘴里说出来的话。   每一个字都是一个小规矩,连在一起就变成了一条条的大规矩。   可是这么说却又有些矛盾……   为此,她可以放荡,也可以狠辣。   无所不用其极。   开口五千两,也是为了让对方知道,这里就是个没有规矩的地方。   怎么今天却是就偏偏要为难这两位远行客。   只不过让老板娘慌乱的是,这位随从在说完了五两之后,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老板娘自己想的什么五十两,五百两,甚至五千两根本就没有发生。   毕竟刘睿影在这里见过月笛和她动手,也见过她被人袭杀,更是见过徐老四偷了她柜台上的银锭。   这一件件都是坏规矩的事情。   但老板娘看上去也没有多生气的样子。   破旧的楼梯,真可谓是一步一精心。   不但那“咚咚咚”的声音像是战鼓,停在耳力,震到心头。   每一步顺着台阶的缝隙掉落下来的窸窸窣窣的砂石,也让人觉得更加的恐怖诡异……   对方嘴里只是淡淡的一句:   “我们在这里的一切吃穿用度你先记账,走的时候一并埋单。”   说完,却是头也不回的转身首顺着楼梯先上走去。   牙关也咬的很紧。   突然,一道红线从她的嘴角流出。   接着划过她的下颌。   刘睿影看到老板娘面色铁青……   似是要被气坏了。   她的双唇仅仅的抿着。   刘睿影看的很清楚,那是血。   老板娘心中不知有多少气,竟是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   “他怎么会来?”   在边缘处逐渐凝聚成一大颗,悄然滴落。   砸在地板上,和泥土与沙尘混在一起,变得毫无光泽。   只是让这地面上又再多了一坨黑黑的印记。   神情淡漠,语调冰冷。   毕竟这人,可以算得上是她最不想见的几人之一……   “那位更有派头的人是谁?”   刘睿影朝着月笛低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   月笛说道。   “我实在猜不到……”   刘睿影认真的想了想后说道。   “猜不到就猜不到吧,反正等他再度下楼的时候,你也就会知道了。就当个惊喜先留着吧!”   刘睿影接着问道。   “这你不放猜一猜!”   月笛婉儿一笑说道,顿时有恢复了兴致。   “的确是这样没错!所以我才没有告诉你,而是然你等那人再度下来的时候,自己亲眼看清!”   月笛说道。   “你猜到了?是谁?!”   月笛说道。   “但是你先前不时还说,这惊喜一定要赶新鲜?若是从别人那听来,就不对味儿了!”   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觉这么说倒是也没错,心中已经盼望着那人可得尽快下来……   别让自己对他都失去好奇了,却是都还没有下楼半步。   另一边,刘睿影又开始担心起来。   刘睿影全然忽略了月笛的后半句话,极为迫切的问道。   一旁的晋鹏却忽然拍了拍刘睿影的肩头,说道:   “我有个惊喜还在留着。你也留个惊喜不是很好?咱们都有各自的惊喜想要去发现,至少等待的时光就不会那么无聊!”   大厅中顿时就暗了下来。   刘睿影本以为是天上罕见的飘过了一片云。   可是这“云”竟是来了就不走了,反而扑通扑通的弄出了很大的动静。   生怕安先行上楼之人,就是个幌子,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若果真如此,岂不是更对不起自己这番辛苦的渴望?   想着想着,身后的光线忽然被遮挡住了一大半。   背着光,刘睿影看的有些费力。   眯着眼,仔细瞧了一会儿才看清楚这大胖子的脸。   若是今日没有再见,刘睿影已经忘记了这个人。   刘睿影转头一看。   挡住那光线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飞云,而是一个大胖子。   还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大胖子。   这一幕让刘睿影印象深刻……   只不过当时这胖乞丐,虽然不是衣着考究,但起码也算是得体看的过去。   远远没有这样凄惨。   这位大胖子,不正是在那矿场旁窝棚区中,怂恿乞丐拦路乞讨的那位?   当时刘睿影等人走进来时,也曾被他刁难。   一个个饿的骨瘦如柴的乞丐,排着队,把乞讨来的东西全部上缴给他,最后唤来些刚能果腹的吃食。   大厅中的长条板凳根本坐不住,也负担不料他那沉重的身躯。   所以只好坐在更大的桌面上。   “嘎吱……”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这胖乞丐走大厅之后,就一屁股坐在了桌子上。   他实在是太胖了……   看得出,这胖乞丐坐在这桌子上心里也是打鼓不止……   不然他也不会做的如此小心。   先是两手平伸,努力的保持住身子的平衡。   四条桌腿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   万幸的是,最后它门还是停了过了。   桌面再向下凹陷了一寸左右之后,终于径直。   老板娘问道。   刘睿影记得这位胖乞丐,似乎还是这里胖老板的兄弟。   真论起来,还得叫老板娘一声嫂子。   继而弯下腰,身子前倾,开始试探着,想要坐下。   就这般慢慢的,终于是让自己安心的稳当了下来。   “怎么搞成了这副样子”   他从未想过今生还能有幸目睹这样的场景……   一个大胖子像孩童般哇哇大哭时,这种场面恶心的成都不亚于看一位老女人卖弄风骚……   就在刘睿影即将看不下去时,胖乞丐屁股下的那张桌子轰隆一声塌了。   老板娘不问还好,这般一问,竟是惹得胖乞丐嚎啕大哭了起来!   刘睿影只看到一座肉山,正在剧烈的颤动……   耳边传来的哭声,犹如阵阵雷鸣。   “桌子,三百两!”   老板娘冷冰冰的说道。   她的规矩,对都不例外,对谁都不能更改。   胖乞丐一屁股摔在了地下。   先是一愣神,停止了哭泣,也忘记了委屈。   继而却又风雨大作,哭的远比先前更加的放肆汹涌……   “前面来了两个人。”   胖乞丐的情绪终于恢复了平稳。   说话也清楚了起来。   胖乞丐边哭边摇头,嘴里嘟嘟哝哝的说着话。   可是就连离他最近的老板娘,却是也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虽然老板娘说了三百两,可是这胖乞丐落魄的样子,恐怕就连一个大子儿也掏不出来……   胖乞丐说的两人,和来自己店里的两个人是不是同样的人?   “那两个人如何了?”   老板娘问道。   “两个人?”   老板娘心头疑惑。   因为她的店里今天也来了两个人。   老板娘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然后那两人不知给那群小兔崽子灌了什么迷魂汤……三言两语之后,竟是都怒气冲冲的朝我奔来!把我洗劫了一空不说,就连衣裳也给我抢走了……”   胖乞丐说道。   “那两个人来了之后,我本是一切照旧。”   胖乞丐说道,   刘睿影知道他话中这‘照旧’的意思,定然就是安排安全乞丐们拦路乞讨。   “我也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况……待我反应过来,准备动手的时候,两人中前面那个突然死死的盯着我,我我立马就跟被困住了手脚似的,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把我瓜分殆尽,就连出生喊叫都做不到。”   胖乞丐说道。   “你现在倒是恢复如常了。不过这般大哭一场又能改变什么?”   说完却是又有些哽咽。   “你为何没有动手?”   老板娘问道。   到了现在这步田地,不论说什么,也都是狡辩罢了……   “那两人是怎生模样?”   老板娘沉吟了半晌,再度开口问道。   老板娘问道。   胖乞丐却是低头不语。   他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竟是管的比那天地还宽。   矿场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也要来作威作福,真是太闲了!   不过老板娘却是迅速冷静了下来。   胖乞丐给她大致的形容了一番,老板娘听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和方才到自己店里大吃大喝又坏了规矩的那两个人一模一样!   她不由得心想,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而来自己店里那两人,怎么看都不会是傻子。   说话虽然有些嚣张狂妄,但却是句句符合逻辑。   让自己根本挑不出理来。   她毕竟曾经是青府的大小姐。   眼界,见识,心胸,都不是常人可以比拟的。   一般这样做的人,要么是傻子,要么就是有恃无恐。   老板娘竟是觉得自己面对那两人,也是束手无策……   好像无形中就被牵着鼻子走一般。   若不是这胖乞丐讲了自己的遭遇,老板娘还真不会这般回过头去细细琢磨。   即便后来那人径直走上了楼去,坏了自己的规矩。   可是那位随从却又让自己无言以对。   回想起刚才的发生的那一幕。   老板娘对这胖乞丐说道。   他点了点头,艰难的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可是以他的身形,一屁股坐到地上容易,想要自己站起来就没那么简单……   凡事最怕的就是事后琢磨。   很多发生时并没有被在意的小事情,细细一品味,也能让人无比后怕,惊出一身冷汗……   “你先到后面去吧,把自己拾掇拾掇!这个鬼样子怎么见人?!”   一张脸,泪水混着油灰与风沙,却是比那些矿上的苦工还要凄楚。   站起身之后,他朝着刘睿影这边瞟了一眼,但没有言语。   反而是快步的朝后烫出走去。   刘睿影看着他肥胖臃肿的身子,先是朝旁侧一滚。   右手扎扎实实的承载地上之后,双膝一弯,先把身体调转了个方向。   最后以跪姿,慢慢的从地上占了起来。   随即把地上碎裂的桌子木屑都收拾干净。   不到一天的光景,这大厅中的桌子却是少了两张……   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损失。   似是极为不愿有外人见到他这般模样。   “唉……”   老板娘长长的叹了口气。   一直在那,或许熟视无睹。   若是有朝一日,忽然不见了,却是又会想念异常。   事事都是马后炮。   但看上却却是有两块地方光秃秃的,总是和原先有些不一样。   不光是老板娘,就连刘睿影看着却是都有些别扭……   看惯了的东西,早已分不出什么贵贱。   而她就这般没有任何遮蔽的坐在门口,任凭风裹挟着砂砾与随时打在她的脸上。   这样吹下去,会老的很快。   尤其是女人。   后知后觉才是人们的长性与本能。   老板娘说收拾好了打听之后,搬了个长条凳放在门开口处坐下。   这会儿的风沙虽然不是很大,但仍旧是吹拂不停。   热闹的话语声也越来越近。   看样子,只能是矿场上的那批苦工。   可是现在的日头,还远远未到下工的时刻。   但此刻的老板娘却是根本不在乎。   任凭那些砂砾与碎石,窸窸窣窣如雨水般,拍在她的脸上,留在她的发丝之间。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远处显露了片片人影。   不由得站起身子朝远处眺望。   但事实的确是如此。   那些人,正是矿场上的苦工。   今天怎么会这么早?   难道他们都不像赚工钱喝酒了不成?   老板娘也很是疑惑。   矿场是一个没有欢乐的地方。   这些苦工喝完酒也会吹牛打屁,互相逗乐了也会笑笑。   可是像这般一直笑着,从骨子的开心与轻松,老板娘却是从来都没有见过。   而且每一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浓浓的喜悦之情。   不知遇上了什么好事,竟是让他们如此开心。   这样的场面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   “老板娘,托你的福!我们今儿个可是遇上了一位财神爷!”   为首的一名苦工说道。   这人刘睿影也见过,但并不知道姓名。   “今儿个有遇上什么好事了?”   老板娘问道。   虽然是文化,可是语气却平平整整。   但紧接着,她的目光就被这名苦工手里的东西牢牢的吸引住,把都拔不出来!   “这是……哪里来的?!”   老板娘问道。   只是觉得脸熟而已。   “托我的福?我哪里有服气啊……”   老板娘说道,却是有些无奈。   而是货真价实的一锭金子!   苦工们接二连三的走进来。   每一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同样每个人的手上也都拿着一锭一模一样的金子。   吃惊的都有些结巴。   因为那苦工手上,拿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锭金灿灿的黄金!   那成色与质地,老板娘只需看一眼就知道不是假的。   “你说财神爷,是什么意思?”   老板娘问道。   “你是老板娘,还能不知道财神爷是什么意思?”   霎时间,整个大厅中腾起一股金灿灿的光芒。   老板娘有些傻眼……   这么多金子,是从哪里来的?   徐老四和她对视一眼,当机立断的从怀中掏出了那日偷走的银锭。   老板娘看他左手托着一块银锭,右手却是拿着一块金子。   人若是有了金子,当然会毫无留恋的把银子还回去。   一人说道。   这时,老板娘在人群的末尾中看到了徐老四。   她挺身朝前,一把揪住了徐老四的胳膊。   “那财神爷是什么样子的?”   老板娘背对着柜台问道。   徐老四却只扑闪这眼睛,一言不发。   老板娘把徐老四的双手反复看了两三遍。   最后终究是松开了他的衣袖,任凭他肆意为之。   刘睿影看到徐老四走进大厅之后,却是要把那个银锭放在柜台上。   老板娘听后,只是望着通往二楼台阶苦笑不止……   这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竟是一来矿场,就把这里的规矩全部打破。   “这问题,值你手里那一锭银子。”   老板娘补了一句说道。   徐老四这次慢悠悠的给她描述了一番。   躲到老板娘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喝酒吗?我请客。”   老板娘走到刘睿影等人的桌旁问道。   解放了乞丐不说,还给苦工们发钱。   最后来这里毒霸了唯一的‘好房间’,却是还没有付账。   今天发生的事着实太多了……   此刻的她最需要的就是喝酒。   然而却是又不想自己喝。 第八十五章 薄福厄运【五】   “请客喝酒这句话你已经说了很多遍了。”   刘睿影说道。   “但我可不是光说不练的人,每次说请客,我都是请了的。”   老板娘说道。   “这些人的金子从哪里来的?”   刘睿影问道。   “财神爷给的。”   老板娘说道。   “你真觉得这世上有财神爷。”   刘睿影笑了笑问道。   “为何不信呢?空口无凭,但他们手上可是拿着金子的。”   老板娘说道。   “所以你就信了?”   刘睿影有些诧异。   老板娘不是一个能被他人左右思考的人。   可是现在却也是人云亦云。   不经过思考就做出来的事,难免会有失偏颇。   虽然这世间也不乏脑袋一热,就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的例子,但那毕竟是少数,是特例。   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这样随大流,虽然能够让自己不至于遭受排挤,但同时也就注定了庸俗。   刘睿影也经历过这样的抉择时刻。   在查缉司的时候,他努力的想要和所有人都一样。   这不是为了懒省事,只是想要尽快的融入某个圈子而做出的牺牲。   但是当他费尽周章的做了个好好先生时,发现自己的生活跟以前并没有多大的改变。   相处不来的人仍旧是相处不来。   与他关系最为亲密的萧锦侃,虽然遭受了他的冷落,但却仍旧是和他关系最为亲密的人。   朋友一个没多,看不惯他的人却也一个没少。   那如此这般做法,就是何苦?   除了勉强自己,和达到了一肚子酸楚与委屈之外,别无一物。   往常遇到这种想不通的事,他都会去找老马倌聊聊。   可是这次他没有。   不是因为其他,而是他觉得自己这事儿说出去有点太丢人了,难以开口。   毕竟一个人的方向与思考最终还是自己决定的。   旁人即便是说给他再多的经历和建议,也是无济于事。   饭得自己吃,路要自己走。   知道再多的道理,却是也不如亲身去吃一次亏。   刘睿影虽然没有读过那么多书,但起码也不是个文盲。   书中那些道理,无非是一行行干巴巴的文字。   如何能够把这文字化为实际的用处,是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践行的。   到了今天,刘睿影最大的感触就是,书中的道理虽然不一定都是对的,但一定都太过于浅薄。   无论是那些充满之乎者也的经史子集,还是那些神通广大的话本传奇,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诟病。   那就是非黑即白,一眼明是非。   从出了中都城开始,这些书中的道理以及故事,刘睿影就在心中将它们逐渐的,一一否定。   每一个人都有坏的一面,但向来都不会有人一坏到底。   汤中松的父亲,丁州州统汤铭勾结草原狼骑,可以说是罪大恶极。   但当刘睿影知道他只是为了保全自己一个小家安泰时,最多只能说他有些自私罢了。   唯一不同的是,汤铭位高权重,自私起来的代价一定要比普通人多得多。   刘睿影将心比心了一番,觉得人都一样的渺小,在大义和小道面前,他也会做和汤铭一样的选择。   既然都一样,那还有什么权利站在制高点去批判他人的作为?   很多事,不是你没有做。   而是你没有机会,没有能力。   若是给了你同样的机会,相同的能力,向来没有人不会做。   甚至做得更加夸张也说不定……   这种变化,不是提前做好了准备就能够预防的。   而是到了那一刻,发生的变化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就像眼前的这位老板娘。   刘睿影知道她定然不会相信什么财神爷的说辞……   可当这一群苦工呼呼啦啦的进来,每人的手上还都拿着一锭金子时,老板娘却是也不得不信。   “看到了金子之后我不但相信这世上有财神爷,我还相信财神爷的座下真的有一位散财童子。”   老板娘说道。   “财神爷和散财童子好像是两个传说。”   晋鹏插嘴说道。   “既然是传说,那又何必如此较真?”   老板娘转头对着晋鹏说道。   “我叫晋鹏!”   晋鹏接着说道。   却是做起了自我介绍。   “你不觉得现在说这些有些晚?”   老板娘说道。   “介绍自己的名字还用得着分早晚吗?除非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晋鹏说道。   “你说对了,我的确不想知道。”   老板娘说道。   “我只是觉得告诉一个要请我喝酒的人我叫什么,是一种起码的礼貌。”   晋鹏说道。   “请客是我自愿的。想喝不想喝都在你。不过你说了你的名字,而我也听到了,这倒是在强迫我记住你是谁。”   老板娘说道。   “多人是一个人不好吗?”   晋鹏问道。   “不好,一点也不好!尤其是像你们这样的人,一个都不认识才好。”   老板娘说道。   “我们这样的人?我们难道不够友好吗?”   晋鹏反问道。   “你们当然友好,但却是对谁都友好。我喜欢的是只对我有好的人。”   老板娘说道。   “相比于我告诉了你的名字来说,你这样的做法岂不是更加让人勉强?”   晋鹏问道。   “你也可以选择不对我友好,这哪里有一点勉强的成分?”   老板娘说道。   晋鹏点了点头。   并不是无话可说。   只是他觉得继续掰扯下去没有什么必要罢了。   老板娘看到那些矿场的苦工们,把金子全都放在了柜台上,第一次阔气的点了肉吃。   既然有钱,老板娘也没法拒绝他们。   收了钱之后,只得乖乖的去给他们煮肉。   “这些苦工你们都认识了吧?”   晋鹏看着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问道。   也不知是问刘睿影,还是月笛。   “脸面基本都熟悉。但要说认识,我只认识那一人!”   刘睿影指了指坐在角落里的徐老四。   他没有点肉,也没有喝酒。   还是像往常一样,打了一晚散酒,要了一叠卤菜。   只不这次他要的豆干,却是要比以往多了两块。   手上不断的把玩着那一块金子。   金子在此刻,当然要比卤菜更加下酒。   不一会儿,徐老四就喝完了一碗。   刘睿影见他抻了抻身子,面前的豆干省下两块。   一个人的习惯果然是很难改变的。   以前他一块豆干,就能陪着喝尽一碗酒。   现在虽然手头宽裕,能买得起三块豆干。   可他还是一块豆干,配着喝尽一碗酒。   “他是个武修。”   晋鹏看了一会儿徐老四后说道。   “还是为剑客。”   刘睿影说道。   “他告诉你的?”   金鹏问道。   “不,我自己看到的。”   刘睿影说道。   晋鹏撇了撇嘴,早就听说这矿场的苦工之中,藏龙卧虎。   桌上还有酒,可是却没人再喝。   月笛的目光仔仔细细的扫过这些苦工每一个人的面庞。   刘睿影也不知道她在想写什么。   “每个人都得到了一块一百两的金锭,这里总共有四十七人。”   月笛说道。   原来她却是在数数。   “总共就是四百七十两黄金,也不算很多……”   晋鹏说道。   “四百起十两黄金虽然算不上多,可是你会无缘无故的送给素不相识人吗?”   月笛问道。   晋鹏摇了摇头。   再有钱的人,怕是也不会这样做。   如果有人这样做了,那一定是有他自己的目的。   “方才那两人你们是不是认识?”   晋鹏压低了声音问道。   “我只认识一个。”   月笛说道。   “哪一个?”   晋鹏问道。   “那个散财童子。”   月笛笑着说道。   她觉得这个绰号着实有趣。   尤其是‘童子’两个字。   那随从并不年轻,和童子两个极为不匹配。   奈何他的主子若是财神爷的话,不管这年龄大小,他也就只能做一个散财童子。   晋鹏看到月笛并没有心思告诉自己那人是谁,便也知趣的闭口不问。   就在这时,那位随从却是优哉游哉的从楼上下来。   大厅中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尤其是那些苦工们,更是眼睛发亮。   但这位随从却并没有搭理任何人,只是静静地走到刘睿影的身边,俯下身子,趴在他的耳边说道:   “楼上之人想要见你。”   刘睿影闻之一愣,他根本不知道那人是谁,为何却偏偏指名道姓的要见自己?   心下顿时拿不定主意,随即把目光投向了月笛。   月笛似是有意回避一般,低下了头,拿起酒壶,给自己,晋鹏,华浓一人倒了一杯。   直到那酒壶落桌,发出一声清脆,刘睿影才站起身来。   这位随从眼见刘睿影起身,百年自顾自的朝着楼上走去。   先前老板娘已经说了房间的位置。   是在二楼最东头的倒数第二间。   刘睿影跟在那随从后面,看到他的步子虽然迈的并不快,可就是领先了自己一大截。   这一层层的台阶,在他的脚下,却也是如履平地。   上到了二楼之后,随从先进入了房间。   并没有任何等待的意思。   待刘睿影走至近前,才看到这房门并没有关死,但也只留下了一道二指宽的缝隙。   走到这里,刘睿影却是又有些犹豫。   他犹豫的是,自己应该就这么推门而入,还是轻敲三下之后再等候音讯?   思前想后,刘睿影还是觉得先敲门更为妥当。   但当他的手刚刚抬起的时候,那房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房门侧面站着那位随从。   他对着刘睿影微微一笑。   随即右手虚引,做了个请的手势。   刘睿影微微颔首,阔步走入了房中。   这位随从立刻就关上了房门。   这门一开一关的风,吹过刘睿影的后背,竟是让他有些冰凉的感觉。   从楼下大大厅到这房中,短短的几步路却是让他的后背出了不少汗水。   “你是刘睿影?中都查缉司省旗?”   一人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刘睿影犹疑的看了一眼那位随从,对方却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往里走。   虽然这“好房间”分为内外两间。   但还是显得有些局促。   里间除了一张床外,还摆着一套桌椅。   只不过和别的屋中的桌椅不同,这里却是一张方桌。   刘睿影看到一人正坐在桌后,手里拿着一本书。   只是他并没有在看书,而是把书拿在手里当做扇子,不断的扇风。   屋中并不热。   刚刚好的温度,是不需要扇风来获得清凉的。   但这人却是就这般不断的扇着,并且扇动的幅度很大。   都说这文人扇扇,扇脸面,武修扇扇,扇肚子。   可是像此人这般,上下一起,扇风扇了整个身子的人,刘睿影却是从来都没有见过。   “你认识我?”   刘睿影说道。   毕竟先前对方可是一眼道破了他的名字。   “略有耳闻!”   此人面色轻松地说道,但那手里拿着书扇风的样子,倒着实让刘睿影有些难受。   更何况,他并没有端正的坐在那里。   反而把两只脚都翘在了桌子上。   桌子上还放着几本书。   似乎都是些圣贤的著作。   但他却毫不在乎,就这般把双脚压在这些书本上。   这一幕,若是被博古楼中那些迂腐的读书人看到了,定然要气的脸红脖子粗……   “你在心疼这几本书?”   此人指了指自己桌面自己的脚下问道。   “没有,我本就不是个读书人。”   刘睿影自嘲的笑了笑说道。   从此人的随从他就能知道面前这人定然是为非同小可之辈,所以刘睿影说起话来也难免斟词酌句。   “那太好了!我也不是……先前看你一直盯着我脚下的这两本书看,以为你是个读书人,生怕冒犯了你!”   此人如实重负的说道。   似是真的在为此感到担忧一般。   刘睿影不知这话该怎么接,便只能呆呆的站着。   没想到,对方却是也默不作声。   低着头沉思着。   双方就这般静默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那人才猛地抬起头。   “你们查缉司来这里多久了?”   此人问道。   “半月有余。”   刘睿影说道。   本来这些事,根本不应当对外人说起。   可是一间门的时候,此人就叫破了他中都查缉司省旗的身份。   若是刘日语继续隐瞒的话,反而是显得自己很小家子气,极为可笑。   “可有些什么发现?”   此人接着问道。   说完,还示意那位随从搬来一把椅子,让刘睿影落座。   “阁下问的是何事?”   刘睿影反问道。   言辞中却是留了个心眼。   对方对自己似乎是了如指掌,他也想探探底细。   “饷银。”   没想到此人却是大大方方,直截了当的说了出来。   听到饷银一词出口,刘睿影反倒是轻松了下来。   毕竟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也就没有必要再去紧张什么了。   “毫无进展。”   刘睿影说道。   “小兄弟不要这么拘束,我只是和你随便聊聊罢了。”   此人感觉到刘睿影心有防备,如此说道。   还招了招手,让自己的随从拿来了两壶酒,两只酒杯。   “听说你酒量不错?”   此人接着问道。   刘睿影只能尴尬的笑了笑,以示回应。   “我不会喝酒。一般都饮茶。但男人之间说话,好像都得喝点酒才能放得开,你说是不是?”   此人说道。   “若是阁下有性质,我自当客随主便!”   刘睿影说道。   “不不不,在这里你是主,我是客。”   此人却是连连摆手说道。   刘睿影皱起了眉头。   不知这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究竟是要说什么。   “你比我早来这矿场半月有余。先到者自当是主,晚来人当然是客!”   此人说道。   同时给自己的酒杯倒一杯酒,但却没有给刘睿影倒。   刘睿影眼见如此,也只能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那人看到刘睿影的杯中也有了酒,便举起杯子,朝着刘睿影示意了一下,而后浅浅的抿了一口。   “这人你是认识的。”   喝完酒后,他指着一旁的随从说道。   “震北王府供奉,孙德宇。那日有幸曾有过一面之缘。”   刘睿影说道。   此人听后点了点头。   他的随从,正是刘睿影偶遇月笛的那日,遇见的王府供奉孙德宇。   当时他一走进大厅,刘睿影和月笛就认了出来。   但看到孙德宇却是有意隐瞒身份,于是刘睿影和月笛便也佯装不识。   现在,这人却是主动说破了身份。   刘睿影却反而一阵后怕……   孙德宇身为震北王府的供奉,自当是留在王府之中。   眼下却毕恭毕敬的给这人当随从,那此人的身份岂不是也呼之欲出?   “认识就好,熟人说话才能更加自在。”   此人说道。   “不知阁下找我来,有什么吩咐?”   刘睿影问道。   既然他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说起话来更是加上了十二万分的小心。   “我怎么敢吩咐中都查缉司的省旗?无非是想和你闲聊几句罢了。”   此人调侃着说道。   这般做派,倒是和刘睿影脑中构想出来的大相径庭……   虽然他也不知道以这人的身份,究竟该是怎生模样,但起码不是现在这样。   “阁下但说无妨。”   刘睿影说道。   端起了身前的酒杯,对这此人遥敬了一杯。   这人也没有架子,也端起酒杯回礼。   只是刘睿影仰脖喝尽,他却仍旧是浅浅的抿了一口。   “我想知道关于这次震北王域饷银被劫夺一事,你知道多少。”   此人说道。   “毕竟据我所知,你是第一个发现此事的人,还和那些劫夺之人交过手。”   此人再度端起酒杯,把杯中酒全部喝完。   “为首的人叫做靖瑶,是草原王庭的人。还是一位部公,三部公。”   刘睿影说道。   此人听后点了点头。   刘睿影看到他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向来是早已知道了这些情况。   方才发问,只是向刘睿影再确认一番罢了。   “交手之时,你赢了还是输了?”   此人话锋一转,却是问起了和这饷银被劫夺毫不相干之事。   “阁下以什么标准论输赢?若是生死的话,我赢了,他也赢了。若是论功法招式,那我和他却是都输了。”   刘睿影说道。   “输赢向来都是分生死的。”   此人点了点头说道。   对刘睿影的这般回答极为满意。   “可知道他们为何要劫夺这批饷银?”   此人问道。   “其实,在下倒觉得靖瑶这位草原王庭的部公也是受了他人操纵,一颗棋子而已。”   刘睿影说道。   “哦?此话怎讲?”   此人问道。   却是把一直翘在桌上的双脚放了下来,身子前倾,极有兴趣。   “他身边有一人叫做高仁,曾是我好友的同门师兄。我那位好友,就是现在天下间五大至高阴阳师之一的萧锦侃。”   刘睿影说道。   “你和萧大师竟然是好友,真是没有想到……听说他近年来一直客居在博古楼中,我也曾三番两次的请他做客,却是都被客气拒绝。”   此人说道。   “这位高仁不知道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不过他曾很明确的告诉我说,这批饷银要用来购买箭矢。”   刘睿影说道。   “草原王庭最缺的战争兵器就是箭矢,如此大量的购买箭矢,他草原王庭难道是想要和我震北王域开战不成?”   孙德宇说道。   语气中甚是凝重。   “如果他真的要买箭矢,为何又会告诉你?”   此人问道。   “我也不知,但高仁行事作风颇为古怪。旁人根本猜不透他的心思。反而却步步被其算计精准,一不留神就入了陷阱之中。”   刘睿影说道。   “他既然是小菜大师的师兄,那定然是有这般功力的……不过以他的身份,就是和孙德宇一样当个王府供奉也是绰绰有余,为何要助纣为虐,行此鸡鸣狗盗之事呢……”   此人说道。   拿着酒杯再度喝了一口,却是忘记杯中的酒已经干了。   “这……在下就不知道了。”   刘睿影说道。   “后来,我……”   “后来,你就和月笛一道去往了阳文镇。在阳文镇的查缉司站楼之中将此事汇报到了中都查缉司本部之后,你就带着人马来了这矿场。”   此人抢过话头说道。   “没错,正是如此。”   刘睿影点了点头。   “多谢!”   此人站起身来,对着刘睿影拱了拱手说道。   刘睿影连忙起身还礼,心中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   再度寒暄了几句之后,便走出了房间。   “王爷您有何决断?”   刘睿影下楼的声响传来,孙德宇这才开口问道。   “查缉司掌握的,和我们掌握的没有什么出入。只不过真没想到这靖瑶身边却是跟着一个高仁!”   震北王上官旭尧眉头紧锁。   用来扇风的书,却是被他从窗子里扔了出去。   “这高仁如果真的是萧大师的师兄,倒好的确是个棘手的事情……”   孙德宇说道。   “你觉得他俩现在还会有什么关系吗?”   震北王上官旭尧看着孙德宇问道。   “这……我也说不好!”   孙德宇说道。   “定然是毫无瓜葛!而且即便有,萧大师肯定也是袖手旁观!毕竟这至高阴阳师可是有准则的,没有人会轻易打破。若是他真的插手了这饷银一事,那萧大师的下场会很凄惨……反观我们自己,无非就是丢了几百万辆银子罢了。从上到下少吃一顿饭饿不死,不出一个月,这钱就又能出来。”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既然如此,王爷为何还要大飞周章的来到这矿场之中?”   孙德宇问道。   “唉……还不是受人所托?”   震北王上官旭尧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叹了口气说道。   似是来这矿场,本事无奈之举。   孙德宇心中顿时惊雷滚滚。   当时离开王府的时候,王爷并没有说前往此地的原因。   孙德宇便也没有多问。   不过他也很是好奇,一向万事不萦于怀的王爷,怎么会对这饷银一事如此上心?   想当初他在自己的王府中数次遭遇刺杀,却是仍旧我行我素,根本不放在心上。   难道还能有事,确实要比自己的安危更加重要?   “你觉得这刘睿影如何?”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算是后起之秀中拔萃的存在。不管是武道修为,还是人品气魄。”   孙德宇想了想说道。   “如果只单单是这样……那家伙却是也没有理由如此在意啊……”   震北王上官旭尧自语道。   他口中的那家伙,不是别人,正是擎中王刘景浩。   此次他能这么用心的前来这处矿场,也是因为受到了刘景浩的嘱托。   不然上官姚旭这位天下第一的闲散王爷,怎么会不辞辛苦的来到这矿场呢?   自己那宽敞的王宫多舒服,时不时的还能在后院中听个戏。   再不济,他也可以去红雁池钓鱼。   却是怎么着都轮不到来这矿场之中。   当日刘景浩传信,说中都查缉司中有一位被他极为看好的后背,因为饷银一事来到了矿场之中,让震北王上官旭尧多多照顾。   上官旭尧收到了这传信之后左思右想,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多多照顾,听起来简单。   但如何才能算的上是照顾,这照顾又怎样才是多多?   确实让震北王上官旭尧伤透了脑筋……   相比于身体上的劳累,他更不愿意的就是动脑。   这脑筋一转,他却是就想睡觉。   在亲身前来这矿场之之前,震北王上官旭尧也曾想过派一位供奉去把刘睿影干脆带回自己的王府里好了。   等这事头一过,再遣人送他回到中都城。   这样也算是完成了擎中王刘景浩的嘱托。   可是一位小小的查缉司省旗竟然让擎中王刘景浩如此看重,不由得让震北王上官旭尧很是疑惑不解。   这种疑惑不断的发酵下去,却是就变成了一种十足的动力。   让他非要前来看看这刘睿影究竟是何等人物才能罢休!   “却是也不像啊……”   震北王上官旭尧再度自语道。   “王爷说什么不像?”   孙德宇问道。   “你可曾见过擎中王刘景浩?”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见过几次。”   孙德宇说道。   “那你觉得这刘睿影长得可是与那擎中王刘景浩有什么相似之处?”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这……他俩的个头倒是差不多!”   孙德宇敏思苦想了一番后说道。   “废话!你我的个头也差不多,难道你我就长得像了?天下间一个个头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长的一样高,容貌就会相似?哪里有这般道理……”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王爷若是单问相貌的话,那却是一点都不像……至少我觉得不像!”   孙德宇尴尬的笑了笑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   震北王上官旭尧再度陷入了沉思。   “难不成嘱托王爷来矿场之人却是擎中王阁下?”   孙德宇惊呼道。   他脑子不笨。   只是有些太过于知白,不够灵光。   “嘘……小声点!”   震北王上官旭尧对着他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说道。   “我本以为这刘睿影是他的……嘿嘿,你懂,两人还都姓刘!”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王爷是擎中王阁下的私生子?”   孙德宇说道。   “你这人就是无趣!领悟了就好,非要说出来……没意思没意思!”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说完起身站在窗口,朝远处眺望着。   “王爷这话就说的不地道了……先前我说了个头相仿,你嘲讽我说身高一致哪有长相也一致的道理。这刘睿影和擎中王阁下只是姓氏相同罢了,王爷您怎么就会生出那种想法?”   孙德宇笑着说道。   “哼……把桌上的酒赶紧喝了,放在那熏人……”   震北王上官旭尧背对着孙德宇冷哼了一声说道。   他也是自知理亏,因此才话不多说。   不然的话,非得和孙德宇好好的理论一番不可。   说起来,也是他的生活有些平淡无聊……   能遇上个如此大好的机会,编排编排擎中王刘景浩,又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眼下他既然已经到了这矿场之中,却是也不能够无功而返。   离开王城时,已经收到了传讯,说那鸿洲的人马也在日夜兼程的赶往这里。   人多热闹。   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如此。   “对于鸿洲你了解多少?”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那州统文听白不是个易于之辈……另外,鸿洲内的青府,在我震北王域的武修刀客之中,威名隆重!”   孙德宇说道。   这些事情,震北王上官旭尧全都知道,只不过他懒得去从记忆中翻阅,只想旁人这般了当的告诉他。   “文听白和青府走得太近,也不是一件好事!”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孙德宇听后突然笑了起来。   不但没有回答,反而静悄悄的从里屋退了出来。   这位王爷,好不容易静下心来想想正事儿,他又怎么能会去打扰?   震北王上官旭尧去过两次鸿洲。   鸿洲之地不管是战略意义,还是物产储备都是震北王域的重中之重。   尤其是武道的兴盛程度,也让他颇为倚重。   但若是这鸿洲州统文听白与青府私交过密,反而会让这鸿洲变成铁板一块。   到时候水泼不入,针戳不进,才会让震北王上官旭尧更加的头疼……   以前鸿洲还有个李家,能够与青府互相制衡,后来李家除了变故,一夜之间泯灭于无形,此事震北王上官旭尧也是知晓的。   但当时他并没有在意。   只当是普通的江湖恩怨罢了。   看在李家也是一方门阀大族的份上,责令鸿洲州统府彻查,但到了最后得到的也是些模棱两可的答复,甚至字里行间还把这事推给了那灵异之力,似是这冥冥之中有力量在作祟。   那时震北王上官旭尧看到这样的回复,也只是一笑置之,并未深究。   毕竟一个小小的李家,还轮不到让一个王爷在心中惦记。   可是现在看来,却是自己有些草率了……   对于上位者而言,制衡永远是最为重要的。   李家和青府能够互相制衡,那鸿洲州统府就和两边都无法郭聪神秘。   如今的局面,却是青府已经和这鸿洲州统府达成了某种协议,形成了紧密的联盟。   在未成形的源头时扼杀相对要容易的多,木已成舟之后,却是就难上加难。   震北王上官旭尧有意隐瞒身份,也是想暗中在矿场看看这鸿州州统府此番到底会如何作为。   这样也能够为他日后的计划平添几分参考与依仗。   刘睿影走到楼下大厅里时,那些苦工们仍旧在喧闹不止。   老板娘不知何时坐在了靖瑶的身边,正在与他不断的调笑饮酒。   月笛在一旁也不觉得尴尬,反而是问起了华浓许多他以前生活在山野之中的往事。   说起这些,华浓的双眸中总是有股火焰在跳跃。   就和刘睿影当时在徐老四的眼中见到了大海一样,华农的眼中也有着无比辽阔山野。   时而郁郁葱葱,时而白雪皑皑。   无论是蹦跳的野兔,还是壮实的黑熊。   在华浓的叙述里,都活灵活现的出现在眼前。   刘睿影没有打扰他们任何一人,只是平静的坐了下来。   “见到那人了?”   月笛问道。   却是用的劲气传音。   现在的大厅中人多耳杂。   劫夺饷银一事又处在极为关键的节骨眼儿上,若是被有心停了去,再到处散布,谁知道又会酿成怎样的后果……   “见到了。”   刘睿影说道。   “都说了些什么?”   月笛问道。   “他问我饷银一事的来龙去脉,我给他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   刘睿影说道。   “他……”   “没错,就是他。”   刘睿影说道。   月笛点了点头,这个‘他’所指代的意义不用明说,他俩都是心知肚明。   刘睿影看到徐老四仍旧坐在那角落中,自饮自酌。   “能不能带我去矿场上看看?”   他走过去说道。   徐老四抬起头斜斜的看了一眼刘睿影。   “你为什么要去矿场?”   “好奇,想去看看。”   刘睿影说道。   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经来了这么久,却是还没去看看真正的矿场是什么模样的。   “今天不是个好时候。”   徐老四说道。   “为何?”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只不过是矿场罢了,即便是没人干活,它也就那般静静地存在着。   怎么能分的出来是不是好时候呢?   “今天是每个月一次的清算。这个月开采的矿量有人来统一称重后拉走。”   徐老四说道。   “那也是你们发工钱的日子?”   刘睿影问道。   “不是……工钱得等出了货才能发。结算完至少还要等个五六七八天。”   徐老四说道。   刘睿影笑了笑,这徐老四话中的水分可是太大了。   5678, 横跨了四天。   其实徐老四所言不假。   这银矿的出货,有时快有时慢。   稀缺的时候,那些人恨不得就趴在矿场旁边,即收即走。   行情不好,挤压半个多月也是有可能的。   “拉到哪里去?”   刘睿影问道。   “这矿场是金爷的。自然是他府上来人,拉回他那里去。”   徐老四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他去过金爷的府上,也见到过那些冶炼炉。   现在没有战争,对铁矿的需要没有那么紧急。   大部分还是被打成了老板姓日常需要的生活用品。   毕竟普通人用不起瓷器。   瓷器虽然好看,但烧纸的成本却远比铁器高了不少。   何况还易碎,易磨损。   一个铁盘子起码能用上十年,但若是瓷器,或许下一刻就能失手摔的粉碎。   “还有事?”   徐老四问道。   “你为何当时要偷老板娘的一个银锭。”   刘睿影问道。   “我想要钱!”   徐老四说道。   说的人份坦然。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刘睿影却是再对着徐老四说教。   毕竟一个眼中有着整片大海的剑修,在刘睿影眼里,无论如何也不该去偷银子才对。   “你看我像君子吗?我连小人都不算。小人起码还是人,我却早就做不成人了。”   徐老四笑了笑说道。   这话说出来,要么是开玩笑,要么是自嘲。   但徐老四却就是这般平静的陈述着,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说的也好像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的故事。   “但你今天却又还回去了。”   刘睿影说道。   他还是不遗余力的,想要帮徐老四找补回来。   “因为我有了这个!”   徐老四摊开了左手,掌心中露出一阵金芒。   正是今日那“财神爷”发的一锭金子。   “想要钱的人来说,钱不是越多越好?哪里有还回去的理由……”   刘睿影说道。   徐老四却是没有再回答。   他默默的喝完了碗中最后一口酒,也吃完了最后一口豆干。   随即站起身来,用衣袖抹了抹嘴,对着刘睿影微微一点头,就走出了门去。   这些苦工们都是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   唯有他总是来去一人。   从刘睿影来这里的第一日到现在为止都是如此,没有变过。   不知道他从前有没有朋友,但在这里,他却是连个能说话开玩笑的人都没有。   一个没有朋友的人,心里该有多难过?   就算他不说,刘睿影也能感觉得到。   朋友总是能给人以温暖。   若是没有朋友,不说这难过的时候该如何排解,就连快乐都无从去分享。   一阵风透过门出来,吹得刘睿影闭起了眼睛。   风过之后,刘睿影发觉自己的嘴里竟是有了些砂砾。   他喝了口水,漱漱口准备吐出去。   没想到漱口时,这砂砾和水一接触,竟是有些丝丝的甜味。   刘睿影本不爱吃甜食,可嘴里乍一有这般味道,却是又勾的他   找些甜食来吃。   “老板娘,你这里可有什么甜食?”   刘睿影问道。   “甜食?哈哈……你想吃什么甜食?”   老板娘放下酒杯说道。   “有甜味的都好!”   刘睿影说道。   “以前我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时不时的做点糖糕。结果到头来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吃,却是卖都卖不出去,也就没做了。你若是想吃甜的,我这里这有粗粒的砂糖。不过这吃起来可是硌牙……指不定还能把嘴里磨起泡来。”   老板娘说道。   “有吗?”   刘睿影问道。   老板娘愣了愣,走到大厅后的货架上拿了一包扔给了刘睿影。   这粗粒砂糖是装在麻布包里的。   土黄色的麻布,摸上去就极为的粗糙,更别指望里面的砂糖能有多好的口感。   可是刘睿影现在就想吃些甜食。   执念一起来,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这股子念头。   麻布包的封口处,用白线密实的缝着。   刘睿影摸索了半时天,才找到了线头所在的位置。   用指甲掐着线头,使劲一揪,麻布包就敞开了口。   里面的确是砂糖不假,但却有些泛黄……   刘睿影捏出了一小撮,放在鼻前闻了闻,竟是有一股刺鼻的土腥味。   这麻布包放在货架上不知过了多少光阴,那些风沙与尘土都逐渐的侵蚀了麻布包,渗透到了里面的砂糖中。   久而久之,却是让甜美的砂糖都染上了土腥。   两种最为不同的口感若是混在了一起,倒还真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   这样的砂糖,放到锅里做菜还能将就,若是直接这般空口吃进嘴里,怕是个人都得恶心反胃不可……   “要是有糖炒栗子就好了!”   刘睿影喃喃自语道。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却是都惊了一跳!   “也不知她俩离开了博古楼又去了何方……”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   一个人有了惦记,和挂念,也是一种幸福。   毕竟谁都没有必要为阔别已久的情感去心生牵挂。   但却是一定要让身边的惦记和挂念常常牢记在心中。 第八十六章 疾如旋踵   “那位来了,你怎么看?”   月笛问道。   晋鹏用指尖敲击着酒杯的杯沿,许久没有回答。   “上去说?”   月笛点了点头。   起身对着刘睿影打了个招呼。   刘睿影带着华浓和晋鹏一道,来到了月笛的房中。   “他们就住在隔壁。”   刘睿影是指了指屋内的墙壁说道。   “那好房间究竟有多好?”   晋鹏问道。   “比这里大一些。起码还有个里屋。”   刘睿影说道。   “浴室呢?”   晋鹏问道。   他很爱泡澡。   所以最关注的就是浴室。   “我没有看到。不然你过去问问?”   刘睿影打趣的说道。   月笛拍了拍桌子,很是不耐烦。   刘睿影当即就严肃了起来。   但晋鹏却还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   他与晋鹏也熟络了起来。   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自是不在话下。   “能不能有个正形?”   刘睿影说道。   “好家伙……原来他就是孙德宇!怪不得你脸色这么难看!”   晋鹏说道。   “我还不知道那位是哪位,你让我如何能够严肃的起来?”   晋鹏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跟着他的人,是震北王府的供奉,孙德宇。”   但这些变化,晋鹏却是毫不知晓。   他看到月笛没有回答,反而是紧了紧牙关,便知道自己的玩笑话只能到此为止。   随即轻轻地咳嗽了几声,略微掩饰了一下气氛的尴尬,而后坐在了桌边,从衣襟内拿出了一张地图。   他对月笛的往事了如指掌。   也很清楚她与孙德宇之间的纠葛。   其实月笛早就已经坦然的放下,对孙德宇的态度自从上次剑开一线天之后就已经有了决断。   晋鹏说道。   月笛和刘睿影仔仔细细的看着这张地图。   图上以鸿州府城为中心,被晋鹏用鲜红的朱砂画了一个大圈。   这张地图并不是挂在阳文镇站楼中的那张震北王域全图,却是一张鸿洲的地图。   地图之上衣襟被晋鹏用各色的笔触,标注出了几路人马之间互相犬牙交错的态势。   “我想说的,都在这张图里了。”   图上最为浓墨重彩的地方,就是他们正处于的矿场。   矿场线连线,圈套圈。   青府,鸿洲,查缉司,草原王庭,震北王府。   府城旁,还有一个朱砂圈,略微小一些,但与府城的圆圈仍然有相交的部分。   内部还专门用笔标注了‘青府’连个字。   其余一些烟尘,月笛和刘睿影并不看在眼里。   这图看似眼花缭乱,但实际上都是些众人早就知道的东西。   无非把脑子里一条条的情报,更加直观的标记在了图中罢了。   “那你想我做什么?”   以这无妨势力为首,此刻已经抵达了矿场,或是正在赶往此地的路上。   “你光摆个图出来,就能把我们打发了?”   月笛看完后说道。   和震北王上官旭尧凝视着同一片远方说道。   “什么事?”   晋鹏问道。   晋鹏问道。   “我在考虑一件事情。”   月笛站起身,走到窗前。   晋鹏和刘睿影异口同声的惊呼。   任凭谁却是都想不到月笛的心中竟是打起了退堂鼓……   不过凭借对于月笛的谅解,这两人也知道月笛如此说定然是有她自己的考量。   “我们查缉司,是不是可以到此为止。”   月笛说道。   “到此为止?!”   刘睿影说道。   对于此事的开端,却是没有人比他更有发言权。   “靖瑶杀死那位楼长,是无心之举。只是为了要获取一个在震北王域内行走自如的身份罢了。除了查缉司的人以外,还能有什么人能做到如此?唯一的变数,就是碰上了正在赶回中都城的你。但当时的情况,靖瑶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是碰见了震北王本尊,他也得出手。”   “这件事说到底,是震北王域的私事。我们不该插手的。”   月笛说道。   “可是当靖瑶杀了我们查缉司一位站楼楼长之后,就已经把我们牢牢的牵扯进来。”   若是刘睿影赶路是或快或慢两个时辰,稍稍错开那对押韵饷银的军队,后来的动荡一定要比现在小得多。   “但是你不要忘了!中都城的查缉司本部可是接到了震北王上官旭尧的传信。是他亲自开口,要求我们查缉司出工出力协助调查的。”   晋鹏说道。   月笛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当日的情况的确是如此。   后面的折损,已经不是查缉司与靖瑶的之间的博弈。   而是晋鹏和矿场中这股神秘势力的私人恩怨。   他是不会让自己的部下白死。   死去的那位楼长,是个酒色之徒。   死了也就死了,对查缉司来说,反而是有利无害。   但最先抵达矿场的刘睿影却是带着晋鹏麾下,阳文镇查缉司占楼的人马。   “震北王上官旭尧亲至,我们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留在这里。”   月笛却是不依不饶的说道。   似是铁了心的要离开。   人活着,只求个心安而已。   若是不能让这矿场一事水落石出,他又怎么能给自己九泉之下的同袍一个交代?   如果听从了月笛的话,就这样悻悻而归,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安心的。   刘睿影知道晋鹏对月笛的感情。   所以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看到晋鹏如此拍着桌子,和月笛叫板争吵。   “不过……我们也着实是受到了中都查缉司本部的明确命令,让我们不遗余力的协助彻查这劫夺饷银一事。”   “你是中都查缉司本部的司督,刘睿影也是本部的省旗。你们若是想走,我没有权利强留。但是我的人死在了这矿场,死的是我阳文镇查缉司站楼中人,我身为楼长,要是就这么走了,那怎么和这次带来的十四个弟兄交待?我又来矿场的意义何在?就是为了喝那浊酒,吃那烂肉吗?”   晋鹏说道。   竟是和月笛针锋相对了起来。   毕竟目前他只能算是刘睿影的师侄,还没有入那查缉司的大门。   “中都城里的那帮人根本不知道这里的变化。不过正如你所说,我是查缉司的司督。掌司之下的最高职务。所以我可以根据现有的情况发生的变数做出决断!”   月笛说道。   刘睿影说道。   此刻只有他能站出来当个和事老。   华浓虽然有心,但却无力。   说完之后,月笛右手背在身后,从腰间一摸。   “啪!”   一枚中都查缉司的司督令牌就被月笛狠狠的拍在了桌上。   “另外,就算是中都查缉司本部对此时有了明确的要求,我身为司督也可以从现在起即刻废除!”   月笛接着说道。   这话却是看着刘睿影说的。   月笛说道。   刘睿影撇着嘴……   话虽然这么说不假,可是那司督的令牌明晃晃的扣在桌子的正中间,这不是强压人一头还是什么?   “司督大人是要用官职压人了?”   晋鹏看着令牌,冷笑着说道。   “我并没有以官职压迫你,我只是告诉你我有这样的权利。如果我真的要独断专行的话,也不会事先询问你对此事的看法了。”   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此刻胸中究竟是何种的激荡正在翻滚。   月底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桌上自己的司督令牌,接着用令牌的一角磕了磕地图上鸿洲和青府那两个朱砂源泉的交界处。   晋鹏看着月笛的动作深吸了一口气。   却是连带着刘睿影也很不舒服。   “我的理由我已经说了,敢问司督大人有什么理由?”   晋鹏怒极反笑,和蔼的对着月笛问道。   “他不懂,难道你也不懂吗?”   月笛背对着众人说道。   刘睿影和晋鹏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月笛是在对谁说话。   刘睿影却是深深蹙眉,有些不解。   她知道月笛突然改变了心意,又如此强势定然是有她的顾虑。   可是光从图上这两个红红的圆圈又能看得出什么?   不过这也是让他顿时恍然大悟!   当时丁州州统汤铭为了不落得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协同他的亲信府长贺友建与那草原王庭的势力互相勾结,自导自演了一出边界战事急的假象。   最后却惨遭定西王霍望识破,整个定州都蒙受了一次空前绝后的大清洗。   “丁州的府长贺友建是怎么死的?丁州的州统汤铭为何最后又落得个骨肉分离的下场?你一路看着定西王霍望这般杀人又诛心的走过来,怎么却是还没有一点防备?”   月笛说道。   刘睿影这次啊知道,月笛方才那句话是对他说的。   而现在,鸿洲此刻的局势简直就是当时丁州的翻版。   鸿洲州统文听白与青府如此亲密的关系,怕是早就受到了震北王上官旭尧的猜忌。   眼下,边军饷银又在鸿洲的地界上遭到了草原王庭一位部公的劫夺。   虽然那汤铭看似还是州统,屹立不倒。   可是他的儿子,变成了人质前往王府。   曾经培植起来的心腹势力,也几乎被斩杀替换殆尽,十不存一。   定西王霍望,众人皆知他是铁血性格。   但这位震北王上官旭尧闲散的外表下,却又多了一层神秘。   但一个人看上去万事不萦于怀的时候,就很难知道他心中最为计较的是什么。   这罪过,说小了,是治境不严。   往大里说,却是也能轻松随意的挂靠上通敌叛国的帽子。   那文听白的下场,不一定就会比贺友建好到哪里去。   “听到了……这查缉司倒是挺好玩的!”   孙德宇笑了笑说道。   “不是查缉司好玩,是这位女司督好玩!”   隔壁屋中。   “你可听到了他们的争论?”   震北王上官旭尧对着孙德宇问道。   “王爷是指这鸿州之事,还是您自己之事?”   孙德宇问道。   “好你个孙德宇!以前向来都是直来直去,说话不会拐弯!怎么让你当了这大总管后没几天,却是也会打机锋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你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吗?”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真是没看出你还是个多面手!”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其实王爷您早就看出来了!否则又怎么会让我接了晓立的位置?”   震北王上官旭尧笑着说道。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以前的我只是个供奉,接了王爷令,专心去完成就好。却是谁的帐都不买,谁的脸色也不看看。现在这么一大摊事务交道我的手上,却是不能像此前那样我行我素了……”   孙德宇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孙德宇眼见王爷翻脸却是要比翻书还快,顿时慌神乱了手脚。   “哈哈哈!不过我和你一样,也是个多面手!比如世人都知我爱钓鱼,但很少有人知道我还喜欢骑射!平日里总是喝茶,但我也曾在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偷偷喝酒!”   孙德宇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听到后目光一凝,脸上方才的笑意霎时荡然无存。   “这么说,你好像是很了解我!”   好端端坐在那里,没有动手,也没有抬腿,只是说了三两句话竟是就让自己如此的心绪不宁……   这般本事,可不是多读几本书,或者多突破几层武道就能弥补的。   震北王说完就摆了摆手,让孙德宇退了下去。   震北王上官旭尧看着孙德宇尴尬的样子,却是又大笑了起来说道。   孙德宇被这一喜一怒彻底搅扰了个糊涂。   只是在心里觉得这王爷就是王爷。   若是离开了,刘睿影有定然也会回去那中都城。   自己也算是能对得起擎中王刘景浩的嘱托。   只是这么查缉司这么好的一个马前卒,挡箭牌若是真离开了,却是又有些让他不舍……   他起身关上了窗子,不再眺望远方。   同时也收起了耳力,隔壁传来的争辩此刻已经与他无关。   说起来,他的心里倒还真希望查缉司能离开。   上官家是南方门房巨族。   但对家中子弟要求却极为严苛。   上官旭尧的童年,都是在乡野农家中度过的。   震北王上官旭尧不是不喜饮酒,而是不擅饮酒。   在年少的时候,为了那些什么兄弟一起,他也曾鲸吞牛饮。   奈何小酌了半杯,便有种熏熏然,犹如登临九重天之感。   震北王上官旭尧每次喝了酒,都会梦到那做乡野小院和菜地中的果蔬。   不过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可能都没有机会再回去看看了。   想到这里,他悠悠的叹了口气,也拿出了一张地图出来。   只有这般体味过最真切的生活的人,才能做到如此的波澜不惊。   现在也是暮春,夏天是他最喜欢的季节。   因为每到夏天,菜地里的各色蔬菜因为气温和眼光的原因开始疯长,速度快到根本来不及采摘食用。   一看酒壶中还是满满当当的,不由得咒骂了一句。   先前他可是说的明明白白,让孙德宇把这两壶酒都喝光的。   他摆出的这副地图,是震北王域的全图。   桌子上,先前和刘睿影喝酒的酒壶仍旧摆放在那。   震北王上官旭尧把它们拿起,放到一旁。   “这家伙……!”   震北王上官旭尧叫到。   待他走进来之后,震北王上官旭尧却是把面前的地图调转了一个方向,让他看着。   原本干净的地图,此刻却是被这位王爷画了不少箭头和线条当做标记。   上面清晰的标出了震北王域四个州的位置,以及州统姓名。   震北王上官旭尧看着这张地图,心里却是突然有了些想法。   “孙德宇!”   孙德宇说道。   “我不是霍望……他喜欢用杀人立威,但得到的尊重恐怕大多都是恐惧。有朝一日这恐惧没了,反弹出来的会是更激烈的报复。”   枕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觉得如何?”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王爷……我觉得此招甚是精妙!却是能一举打破这些州统们结党营私的枷锁而不用流血动刀兵!”   隔壁房间。   月笛和晋鹏谁都无法让谁动摇让步。   不得不说,月笛的考虑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隔壁如何了?”   “仍旧是争执不下……”   孙德宇说道。   双方斗气沉默了许久,晋鹏率先开口说道。   “不是我一定要走,而是我命令你们都必须离开!”   月笛说道。   查缉司的存在,是为了查缉天下安危,并不是让他们介入任何一个王域的内部之事。   事态发展的如此地步,已经远远的超过了查缉司的只能权限所触及的范围。   “你是一定要走了?”   刘睿影跑到窗户前,朝下看了一眼说道。   “坐车还是骑马?”   月笛问道。   “我……”   晋鹏刚要开口说话,楼下大厅中传来一阵骚动。   “好像又来人了!”   月笛接着问道。   “一半有,一半没有。”   刘睿影说道。   “骑马。”   刘睿影说道。   “马上可有标志?”   “定然是和鸿洲州统府在一起来的。”   月笛说道。   “现在你还要走吗?”   他看见有些马的马鞍侧面以及缰绳上刺绣着一个“青”字。   “青府的人来了。”   晋鹏说道。   “王爷,鸿洲的人到了。”   孙德宇说道。   “我记得给文听白的传信是在我们出发前就发出去的,而他们的人却是磨蹭到现在才来。”   晋鹏笑着问道。   月笛不语。   他们与震北王上官旭尧的屋子只有一墙之隔,此刻却是轮着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   “然而他们却还比我俩到的晚……你说这算不算怠慢王命?”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王爷觉得如何,那就是如何。”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是在我们出发前六天。”   孙德宇说道。   晋鹏收起了自己的那份地图,转身走出了屋子。   关门声响起,月笛这才抬头看着刘睿影,似是有话要说,但华浓在此,却是不太方便。   “你就这般直接?”   孙德宇一脸轻松点的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点了点头,往椅子的靠背上一靠,闭上了双眼。   从他刚才说得话中不难发现,这一切似乎都和月笛预见的一模一样。   刘睿影说道。   月笛听后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为何要这样决定了吗?”   月笛问道。   她本以为刘睿影会对华浓有所示意,没想到他竟然是直接开口明说。   “他还看不懂这些。”   “你想建功,这种心情我很清楚。虽然我是女子,但曾经也是如你样的路走过来的。”   月笛说道。   言语间很是劝慰。   月笛对着刘睿影问道。   “主要是考虑震北王会以此为借口,对鸿洲出手。”   刘睿影说道。   “我虽然是司督,但那年我离开查缉司的时候,卫启林就打听过我,保留职级,不受委派。”   月笛说道。   刘睿影静静地听着。   “我是查缉司的省旗。我只服从中都查缉司本部的调遣。”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终究还是回绝了月笛。   “不错。但这并不是我言而无信,只是每件事都需要审时度势而已。若果你愿意离开,我还是能和你一道回中都查缉司复命。”   月笛说道。   “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他知道月笛去意已决。   “我记得初遇时您曾说,要与我一道结局了这饷银一事,之后也是您回归中都查缉司的时候。”   刘睿影说道。   月笛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但也没能让他的脚步有丝毫的停顿。   只不过当他完全走出了屋子之后,心中却是有些许怅然若失之感……   这一切发生的也太过不可思议。   刘睿影对这月笛拱了拱手说道。   随即转身准备离开。   “你好自为之!”   晋鹏说道。   “起码还有鸿洲州统府的人在。咱们作为查缉司,不是也该去交接一番?”   刘睿影苦笑着说道。   刘睿影听到下面的大厅中传来了金爷的声音,于是便准备下楼打个招呼。   没想到在楼梯口处,一人伸出胳膊拦住了刘睿影。   “别人兄妹相逢,自当是要叙叙旧。你个外人下去凑什么热闹?”   透过楼梯夹板的缝隙,却是能把大厅中的情况看的一清二楚。   金爷,文琦文,青雪青,以及老板娘。   新来的个原有的,晋鹏已经一一对上了号。   “不急……不急……待我看看再说!”   晋鹏拜了拜手说道。   他们俩蹲下身子。   晋鹏说道。   他指的人,正是李俊昌。   刘睿影答应过后,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只是金爷身边一位和他年龄相仿的人,晋鹏却是毫无头绪。   看此人举止,既不像是那随护之人,但也没有出现在此前查缉司的探报之中。   “有个人不清楚来路,先别心急。”   屋中弥漫着一股香味。   这人和上次一样的睡姿,一样的方式来到了刘睿影的屋中。   不一样的只是,这次他身体康健,生龙活虎。   推门而入之后,自己的床上躺着一人。   刘睿影看到桌上摆着两坛酒,一只烧鸭,一只烧鹅,一只烧鸡。   酒坛子上的封泥很是陈旧,看来这窖藏的时间定然不短。 第八十七章 反复炎凉   刘睿影的目光仔细的扫视了桌上那三个盘子。   最终定格在中间的一盘烧鸡上,伸手掰下了一个鸡腿。   “我好心拿着酒肉来回礼,你却是都不等我片刻?”   正待刘睿影要把鸡腿放进嘴里的时候,床上躺着的人悠然开口说道。   双眼却是都还没有睁开。   “既然是回礼,那我本也就不该客气。”   刘睿影说道。   言毕,就大口的啃了起来。   这只鸡很是肥美。   烤制的手段也恰到好处。   刘睿影三下五除二的吃完了整根鸡腿之后,觉得有些口渴,朝那一坛子老酒伸手去,没想到那人却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身跃起,一把抓住了刘睿影的手腕。   刘睿影笑眯眯的看着他,他的双眼直到现在也没有睁开,就连一条缝隙也没有露出来。   如此迅疾的身手,也着实不负他小机灵的名号。   “手上有油可千万不要开酒!”   小机灵说道。   “你还有这般讲究?”   刘睿影问道。   伸出去的手却不退反进。   犹如一条水蛇,手腕处一转,就要从小机灵的虎口处挣脱出来。   小机灵当然不会让刘睿影得逞,他的手腕也跟着一翻转,再度牢牢的扣住。   在这一来一去的空挡间,刘睿影却是又伸出了左手。   想要攻其不备,把那坛老酒抢过过来。   这次小机灵却没有阻拦,反而就这般让刘睿影把酒坛子拿了去。   “这次怎么不拦着了?”   刘睿影问道。   “因为你那只手没有油。”   小机灵说道。   “你又没睁开眼睛,怎么知道我这只手是干净的?”   刘睿影问道。   “一只手吃鸡腿的声音,和两只手不一样!”   小机灵说道。   刘睿影哈哈一笑,把已经到手的酒坛子重新放回了桌上。   随着酒坛子落桌,小机灵却是也松开了刘睿影的手腕。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缓缓睁开。   “你竟然真的睡着了?”   刘睿影不可思议的问道。   “闭上眼睛若是不为了睡觉,那就一定是死了……”   小机灵说道。   “酒喝多了也会让人闭眼的。”   刘睿影说道,却是有些强词夺理。   “酒喝多了也想睡觉。不管前面多么难受,最后总是会睡着的。”   小机灵说道。   刘睿影自知说不过他,何况他的话本来就站不住脚,便也没有继续纠缠。   “鸡腿好吃吗?”   小机灵接着问道。   “好吃!”   刘睿影说道。   “我把这鸡鸭鹅放在桌上的时候,心里悄悄的和自己打了个赌。”   小机灵说道。   “自己怎么和自己打赌?”   刘睿影摇了摇头笑着说。   他觉得小机灵这是在戏弄自己。   “左手能喝右手干杯,自己也当然能喝自己打赌!”   小机灵一本正经的说道。   “好吧……你打了什么赌?赢了还是输了?”   刘睿影问道。   “自己和自己打赌,输赢都是自己。所以算下来就是没赌。”   小机灵说完便开怀大笑,笑的整个身子都朝后仰过去。   刘睿影虽然知道自己又被他作弄了一番,但看到他笑的这么开心,也不自觉的收到了感染,跟着一起放肆的笑了起来。   两人的笑声越来越爽朗,动静也越来越大。   却是贴着墙壁,钻过门缝,从这屋子一切有漏风的地方钻了出去,直到被外面的风沙吹散。   “我赌你一定会先吃烧鸡!”   小机灵止住了笑说道。   “那你赢了!”   刘睿影毫不在意的说道。   “你就不像我问问我为何会这么笃定?”   小机灵把身子凑近了问道。   他不想直接告诉刘睿影。   只让刘睿影问他之后再吊着胃口,卖着关子说出来。   但刘睿影却偏偏不吃他这一套。   爱说不说,不说拉倒。   虽然他的心里也很好奇,但刘睿影却不想让小机灵有任何奸计得逞的快感。   所以当下却是连头也不抬,就这么不动声色的又掰下了另一根鸡腿。   扬起下巴,边吃着鸡腿,边斜眼看着小机灵。   这下却是让小机灵心里更加的不消停……   可是他却也是憋了一股子劲头。   你若不问,我决计不说。   不过刘睿影知道,小机灵不是个能憋住话的人,他迟早都会说的。   人这三急,尿急,屎急,话急中,小机灵的话急应当是急上加急!   “这么些天,你有去哪里周游了?”   刘睿影问道。   小机灵是决计不会平然无故的出现在一个地方。   他所在的地方,定然会有大事发生。   当刘睿影推门而入看到小机灵的时候,心中也是咯噔一下……   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机灵就是一个预兆。   预兆着自己所处的环境极为的动荡汹涌。   “我去了趟震北王城。”   小机灵说道。   “然后和震北王一道来了矿场?”   刘睿影反问道。   小机灵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这些事是瞒不住小机灵的。   或者说他知道的,甚至远比刘睿影多得多。   “这次现身却是又想见证些什么?”   刘睿影问道。   与其操心小机灵为何会知道自己率先吃鸡腿,还不如问问眼下这最为实际又迫切的事情。   “我跟着震北王上官旭尧从王城出来后不久,就先行离开了。反正知道他是要到这矿藏来的,只要我到的不算太晚,就总能赶上好酒好菜。”   小机灵说道。   “能放弃一路随行震北王的机会,想必是有更加惊奇的事在吸引你!”   刘睿影说道。   “如果下次换你打赌我先吃什么,你也一定能赌对的!”   小机灵笑着说道。   “我爱吃烧鹅!”   他想了想,却是又补了一句。   “你都这般明了的告诉我了,还有什么打赌的必要?”   刘睿影问道。   “因为我怕你忘了,赌错吃亏!”   小机灵说道。   随后一掌拍开了酒坛子上的封泥。   顿时一股浓郁的酒香充盈在房间内,满室芬芳,久久不散。   但是这酒味,刘睿影却是有几分熟悉……   他总觉得自己仿佛在哪里喝过,可是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起来。   正在他思绪纠结的时候,小机灵已经倾斜了酒坛,开始倒酒。   他没有直接倒进碗中。   而是先倒进了两个精巧的酒壶里。   两只白玉做的,极为昂贵稀有的酒壶。   刘睿影看到这两只酒壶,方才展演一笑。   他已经想起来自己是在何处喝过这酒了……   正是在隔壁震北王上官旭尧的屋中,距离现在也不过一个多时辰的光景。   一模一样的酒壶,想来是震北王的贴身御用之物。   小机灵说他是去震北王城溜达了一圈,看来他却是也进了那震北王府顺手牵羊了几次!   “一模一样的酒壶很多,一模一样的美酒也不少。但主要还是看这就壶给谁用,美酒与谁喝!”   小机灵倒满了一壶酒后说道。   能把鸡鸣狗盗之事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大言不惭,这也是一种独到企且高超的本事。   反正这种本事,刘睿影是没有的。   不但是他脸皮不够厚,最主要的一点,怕是他的身法没有小机灵那么机敏,俊俏。   人对自己的某一种本事极为信任的时候,反倒又会担忧害怕起来……   就单指着身法来说,小机灵就日夜都觉得自己仿佛没有昨天迅捷,飘逸。   这样的担忧但靠自己是根本无法平息的。   只能通过一些外物来佐证。   去王府偷东西,当然就是个很好的方式。   一般做了梁上君子的人,都会胆怯心虚。   可小机灵却不是。   他不但不心虚,不胆怯,反而豪迈的很!   因为他并不是要去偷东西的,或者说偷东西并不是他的本意。   小机灵是去寻找佐证,寻找安慰。   寻找他身法依旧迅捷的佐证,寻找能让自己平复心绪的安慰。   现在酒坛和酒壶都在面前,他当然是找到了。   “但你却落了一套酒杯!”   刘睿影说道。   他在隔壁屋中,震北王上官旭尧请他喝酒的时候,这一套白玉酒壶可是还带着两只玛瑙琉璃杯的。   杯身是玛瑙做的,杯底镶嵌着一快圆环状的琉璃。   小机灵听到刘睿影这句话后,脸色骤变。   就连拿着酒壶的手,也开始微微的有些发抖。   “既然是好酒,就不要浪费了!”   刘睿影从他的手中拿过酒壶说道。   “我不能在喝酒了……”   小吉利沉默了半晌忽然说道。   “一个能用酒化血的人,怎么能离得开酒?”   刘睿影调侃着说道。   “酒让我的身法远远没有以前迅捷……若是放到三年前,不,几个月以前!我定然能把那酒杯也一并带出来。一套酒具,一个不落!”   小机灵说道。   目光也有些躲闪。   刘睿影看到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言,竟是真的让小机灵有些恐惧,心里也着实是有些过不去……   实际上,小机灵只是因为上次受伤太重……血气精气尚未恢复罢了。   只要多睡几个好觉,多吃几顿饱饭,假以时日,恢复自是不成问题。   “那你就吃肉,吃鸭肉!”   刘睿影指了指桌上说道。   “为什么偏偏是鸭子……”   小机灵撇着嘴,一脸嫌弃。   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鸭子。   但刘睿影却掰下了两侧的鸭翅递给他,说道:   “吃啥补啥,鸡鸭鹅里面,恐怕是鸭子最会飞,也最能飞。你吃了这鸭翅,岂不是对你身法很有补助?”   刘睿影说道。   小机灵一听,双眸闪烁,立即结果刘睿影手中的鸭翅开始吃了起来。   不过他刚吃了两口,就用沾满了油腻的食指,在桌上写了两个大字。   坛庭。   这两个字冲着刘睿影是反过来的。   让他废了些尽才看清。   如此禁忌的话题,小机灵却是都不敢明着说出来,只能用手站着鸭油写在桌上。   待刘睿影看清之后,小机灵用手掌一抹,整个桌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留下。   “难道……他们也来矿场?”   刘睿影压低了声音问道。   “我不知道他们来不来,不过你们在矿场等的人却是被他们缠住了……”   小机灵说道。   他已经吃完了两只鸭翅。   刘睿影眉头紧锁……   他等的人无非就是劫夺了饷银的靖瑶。   他身为草原王庭的部公,怎么会和坛庭中人牵扯上干系?   这却是让刘睿影百思不得其解……   “两日前,来了个人要杀老板娘。”   刘睿影忽然话锋一转说道。   “那人是不是身穿黑袍,头戴毡帽,捂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手里还拿着一柄弯刀?”   小机灵说道。   示意刘睿影把酒壶松开,他却是也口渴了。   刘睿影吃惊的看着小机灵。   若是没有亲眼见到,他怎么会形容的如此真实具体?   “我不在场。但这人和上次重伤我的人是同一个。上次他虽然没有动用那柄弯刀,但我在他衣袍忽闪间看到了一点影子。有时候还真得感谢这大风……让很多本该被隐瞒掩藏的东西都暴露了出来。”   小机灵说道。   “他似乎是从青府来的。不但说破了老板娘的本名,点名道姓的让她死不说,却还要等她使出了青府独门的斩影刀时才杀死他。”   刘睿影说道。   “受人之托,这不奇怪。”   小机灵说道。   再多的,却是一个字都不说。   刘睿影知道他定然是知晓些内情的,可是小机灵只是想完整的见证每一件他认为很是总要,足以左右天下局势大势的事情。   他并不是一个故事贩子,也不是查缉司的眼线。   说起来,他能这般坦坦荡荡的现身在刘睿影的房中已经是极为了不得了。   毕竟多一个人清楚他的行踪,他就会多一分危险。   这般信任刘睿影,或许全然是为了报答上次救命的恩情。   还礼这个词固然有些轻飘飘,没什么分量。   但两人都是江湖儿女,又怎么会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江湖客,五湖四海皆兄弟。道一声兄弟,为一句义气。有朝一日纵然刀剑相交,也不过是重演一场人间生杀!   ?江湖路,一入江湖深如海。入世经世,却是反复炎凉。桀骜不羁,但奈何造化弄人!只愿这三分风雅中又掺杂了七分潇洒。   ?江湖仇,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点亮了那红白灯笼。鸳鸯比翼配老酒,人间不过喜丧事。   刘睿影忽然觉得,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也并没有那么脆弱不可靠。   就如同春日的呢喃总是能唤来细雨的缠绵一般。   雨夜破晓之后,整个世间都要远比往常显得更加怡然。   刚刚开放的花蕊里面总会躲着雨滴。轻轻一拨弄,便来回震荡。   最终找到了门路,“啪”的一下掉落在地,摔碎了身子。   雨落生花,花开引蝶。   看似缠绵,实则心酸……   花蝶牵绊,情缘难重逢。   这花越是开的动人,蝶翼便也更加的灵动。   到了秋,这些原本的眷恋与美好,却又会在顷刻之间变得狼狈不堪。   徒留一地唏嘘,让人神伤不已……   这么一想,刘睿影反而觉得自己通达了不少。   即便是坛庭又如何?   坛庭有自己存在的意义,查缉司也有肩负的使命。   亮着并不相悖。   不过若是坛庭真的与这番饷银劫夺一事有关,那意义与使命冲突的时候,他到底该如何决断?   刘睿影不由得又想起了先前与月笛的谈话。   他可以看出,月笛是想劝说他一起离开的。   语气婉转,没有逼迫。   更没有像是对晋鹏那般以官职压人。   但刘睿影还是感觉到了她已然决绝的心意。   “难道是她对坛庭有所顾忌?”   刘睿影在心中想到。   能让月笛怵头的人和事,这世间早已不多……   虽然她明面上是说的犹豫震北王上官旭尧亲临矿场,所以查缉司已经没有继续跟进扶持的必要,可暗地里谁又能清楚这是否只是个托词?   真正的危机,却是那天下人都避讳莫深的坛庭。   小机灵刚给刘睿影倒了一碗酒,还没递到他面前,刘睿影便骤然起身,快步走出门去。   站在月笛的门口,就能听到屋内她和晋鹏两人的对话。   此刻刘睿影却是也无从顾忌,径直的推开了门,自顾自的走了进去。   仍旧在争论的两人看到刘睿影推门而入,都显得有些茫然。   “你要走,是不是因为坛庭?”   刘睿影掩上屋门,开口说道。   月笛一听,神色顿时有些轻松。   很多事情,无关大小。   不能解释给众人,独自背负着就很难。   “你怎么知道的?”   月笛反问道。   刘睿影没有回答。   怎么知道的在此刻已经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说对了。   “坛庭?什么意思……”   晋鹏狐疑的看向月笛问道。   “你的职级不够。”   月笛冷冷的一句话,却是干脆了断了晋鹏的念想……   晋鹏指着刘睿影,张了张嘴,竟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刘睿影看了看晋鹏,终究也是没有给他多做解释。   向着月笛微微颔首之后,便从她的屋中退了出来。   待他回到自己的屋里时,发现小机灵已经走了。   一碗酒满满当当的放在自己先前坐的位置上。   对面小机灵坐着的地方,写着一句话。   这次倒不是用鸭油,而是用的酒水。   “欠杯酒,我去也。”   李锐欧阳读完后笑了笑。   端起了面前的酒碗,朝着先前小机灵坐的地方重重一磕,随即仰脖喝尽。   这一磕,又从碗里磕除了不少酒水。   和先前小机灵写的字混在了一切,变得一片糊涂……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不过这定然也是小机灵的本意。   用酒写的字却是要比鸭油写的消失的更更容易,同时也就更加的保险。   刘睿影喝完了酒,觉得自己于情于理都有必要下楼到大厅中和金爷打个招呼。   临走时,他又看了一眼桌上。   发现那只烧鹅不知何时也少了两条腿。   他笑了笑,这两条烧鹅腿,自然是在小机灵的肚中。   这家伙,明明说的是来给自己还礼,却吃的比自己还多……   尤其是那一坛王府老酒。   按理说,至少能倒出五壶十八碗才对。   结果到头来刘睿影就只喝上了一碗,然后那酒壶与酒坛便尽皆不翼而飞……   这次刘睿影猪准备下楼时,再也没有人把他拦住。   但他却是站在原地有些愣神。   上次见到金爷,只知他是个富户,拥有着许多个矿场,在此地算是一言九鼎,说一不二的存在。   可是如今再见,身份却是天差地别……   金爷不但是鸿洲青府的大少爷,此番还算是与那鸿洲州统府一道出公差,来这里调查饷银被劫夺一事。   人还是这个人。   无论是相貌,身材,还是举手投足都没有变化。   可这身份一变,一切自当全变。   以前刘睿影还能把他当做一个豪爽的老大哥,现在却是得公私分明,不能有任何其他的念头。   “金爷!好久不见!”   刘睿影迈开步子,一级一级台阶走下去。   还未露面,这一句招呼便朗声传了下去。   “我就说还有一位故人!”   却是小机灵对着金爷说道。   待刘睿影彻底走下来,步入了大厅,金爷对着刘睿影拱了拱手,说道:   “好久不见!刘省旗安好?”   “一切都好!”   刘睿影回答道。   眼看金爷如此客套温和的打招呼,刘睿影很是有些不习惯。   金爷身边身后站着的一对少男少女,自是青雪青和文琦文,这一点刘睿影心中早就知晓。   不过他还是刻意的问了出来。   金爷虽然知道刘睿影是明知故问,但也是颇为客气给他介绍引荐。   但刘睿影却是只想知道那李俊昌是谁罢了。   “这位是我的总角之交,以前鸿洲李家的大公子,李俊昌!”   金爷说道。   刘睿影面色平静,心中却是波澜跌宕。   不光是他。   就连上面住在“好房间”中的王爷,听闻刺眼以后,却是也看着孙德宇失声哑笑了起来……   “好一个青府!好一个文听白!”   震北王上官旭尧拍桌而起说道。、   “王爷此言何意?”   孙德宇问道。   他着实猜不透王爷是开心还是生气。   “没有何意,没意!我只是觉得好玩儿!”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孙德宇还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却被震北王上官旭尧拦住。   他伸手指了指楼下,接着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示意孙德宇先用心听,听完再说。   “原来是李公子!想当初李家的‘咫尺天涯’也是名震天下的刀法!”   刘睿影说道。   看似是夸赞,实则是一句彻头彻尾的试探。   “刘省旗谬赞了!李家已经不复存在,目前在下就只是李俊昌而已。”   李俊昌说道。   言语中不卑不亢,更听不出有一丝彷徨悲伤。 第八十八章 素心英奇   “王爷,看来这李俊昌定然就是当时那李家的幸存者无疑。”   孙德宇对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我听到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身子朝后靠着,仰起头望着屋顶的房梁说道。   “文听白没有说实话。”   孙德宇接着说道。   “那你说,他为什么要撒谎呢?人撒谎一定是有目的的,掩盖一个李家并没有死绝,这个谎言究竟能带给他什么好处?”   震北万上官旭尧问道。   既像是在问孙德宇,但更像是问自己。   “鸿洲不过两大门阀大族,青府与李家。文听白身为鸿洲州统,领王命,守王图,自然是坐镇中央,该当不偏不倚才是。毕竟这州统府是管家,那青府与李家如何强势也是民家。自古有言道,这民不与管争,民不与官斗。所以这青府李家就算是再携手并进,也该对鸿洲州统府礼敬有加才是。他这么做,倒是有些辜负了王爷的器重……”   孙德宇略微思忖了片刻,开口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停在耳力,只是略微笑了笑,不置可否。   先前他一直觉得孙德宇秉性耿直,向来实事求是。   没想到也是个狡猾的老狐狸……   自己方才是当真询问他的意见,孙德宇看似说了一大桶,但要么是已经明了的事实,要么就是云里雾里的将就。   对自己方才那两个问题,却是半个字都没有回答。   到最后反而来个,辜负了自己的器重……   这不是拐着弯说他震北王上官旭尧眼瞎?   用了个靠不住的人来坐镇鸿洲一个如此要害之地。   震北王上官旭尧在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   不管出了什么事,大事小事,最后都是他自己的事。   不管犯了多少错,大错小错,最后也都是他自己的错。   想想二十多年前,本以为五王共治,没人坐镇一方。   鸡犬之声相闻又老死不相往来,是一件极为痛快的事情。   只要不管闲事,那现实也会绕道走开。   这么多年,震北王上官旭尧也是秉承着这个观念。   颇有些无为而治的姿态。   但这些个州统,府长,门阀大族,却把自己这种宽厚仁爱之心,当做了放纵僭越的依仗,不断的变本加厉。   到现在,却是连一方州统都不对自己陈实情,说实话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最奇怪的一点,倒不是因为鸿洲州统文听白欺骗了自己。   而是这谎言,完全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撒谎都是为了有利可图。   边疆若是起了战事,那些个府长,府令对上多报伤亡拿抚恤,对下少说伤亡吃空饷。   这样的事当真比比皆是。   但只要不是过于夸张露骨,震北王上官旭尧也就睁一只眼,闭只眼的装看不见。   他们糊弄自己,那自己不如再添把柴,加点火苗,也罢自己在更深刻的糊弄一下。   这大势不变,旁枝末节上也该略显宽松的,给他们一点油水和甜头。   不然等到了下次,谁还会给你卖命?   震北王上官旭尧觉得这也是一招手慢人心的好方法。   何况担心的又不是自己。   他的心里有一本明账,不论任何时候,想要敲打谁或是彻底将谁收拾干净,却是随取随用,根本不耽误。   自从上一次战事起到如今,也过了接近十年安稳太平的日子。   那些个战时的骄兵悍将虽然能够以一敌百,扩土开奖,但到了平和时期,却就成了这世道上的一颗颗毒瘤。   老子仗着自己的业绩,儿子仗着老子的战功。   一代代的飞扬跋扈,横行乡里,终究是为祸一方。   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却又不会去戳着脊梁骨骂这些败坏震北王府名声的人。   最多抱怨几句,而后冤有头,债有主的成日里念叨上官旭尧这位震北王简直非人哉!   手下的走狗爪牙都是如此,向来也定然昏庸。   如此一想,“闲散”两个字对震北王上官旭尧来说,倒又变成了挂赞。   闲散是昏庸的第一步。   但境界却远远没有达到后者的高远,深刻。   震北王上官旭尧对自己的懈怠也是心知肚明。   可即便如他。却是也不想当个昏庸的王爷……   女儿至死是红颜,并不是说女人就不会衰老。   而是女人希望在她老的时候,也有人像他青春貌美时一样对其夸赞,迎合,追随。   身为震北王的上官旭尧,安能不是如此?   闲散也只是在王爷这个位置上的闲散。   若是当真这般万事不萦于怀,他也不至于在二十年前挺身而出的和其他四王一道去推翻皇朝,争夺天下。   可一旦有人动摇了他这般“闲散”的做派,让他货真价实的感受到了威胁,那上官旭尧依旧是那位登顶人间之巅的震北王,而不是那个去红雁池钓鱼,在王府后园中听戏的游手好闲之徒。   孙德宇站在桌前,他看着震北王上官旭尧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这样的表情,他是第二次见到。   第一次是在前不久,晓立身死之后。   现如今,这是第二次。   孙德宇笔直的站着。   心中的滋味却也并不好受。   一方面他很能理解这位王爷身为人主的不易,但另一方面却又担心自己会不会有朝一日面临着和晓立以及文听白相同的命运……   “鸿洲的事,既然来了,就彻底解决一下吧。”   许久之后。   震北王上官旭尧的口中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说的极为轻松随意。   和平时嘻哈开玩笑时的语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但孙德宇听在耳中,却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   现在是暮春时节。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   再者,凭借孙德宇的武道修为,就算是在数九寒天里,只需一件单衣蔽体,根本不会感觉到丝毫的寒冷。   可是这句话带给他的感受,却是从内而外的冰冻。   从他身体最温暖的心口开始。   脉搏的每一次悦动,传送到五脏六腑以及四肢百骸的血液似乎都带着冰碴子……   这些血液穿梭在他身体的筋肉中,犹如一柄柄极为娇小的锯齿刀,把孙德宇从内到外割的生疼。   不得已……孙德宇只能运气劲气来抵挡这般身体上的不适。   阴阳二极中的劲气提起,与自身的鲜血交锋,竟是一片胶着,难解难分……   他铆足了劲气想要一举突破这道屏障,但一次次的冲锋,仍旧是无功而返。   每一个气穴与气府开始逐渐的发热发烫。   这会儿疼痛的感觉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又像是有无数只小虫正在啃食他的筋脉。   体内的酸痒之感,却是还不如先前那般疼痛来的畅快。   “你怎么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他察觉到了孙德宇的异样。   可是孙德宇现在,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咬紧的牙关若是稍有松懈,便会止不住的打颤,发出一阵“咯咯”的声音。   震北王上官旭尧自然是不会想到方才自己那一句轻描淡写,竟是对孙德宇造成了如此之大的影响。   他只是好奇,为何孙德宇先前还说的头头是道,这会让却是一言不发。   “王爷……我没事!”   孙德宇说道。   这句话听起来极其别扭。   若不是声音较为沧桑,简直就像是出自一位牙牙学语的孩童之口。   “你是不是喝多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笑着说道。   身子也朝前趴了过来,饶有情绪的看着孙德宇,说道:   “你放屁!那两壶酒我让你喝了,你根本就没有喝!怎么会喝多?”   孙德宇对面如此情况哑口无言……   他总不能说,是因为害怕而造成的。   因此只能讪讪的笑了笑,却是只比哭好看了一点点。   “你真的没事吗?”   震北王上官旭尧再度问道。   他看着孙德宇的这副模样,表情也是有些纠结……   “王爷,我真的没事!”   孙德宇说道。   “下面的人,认识你吗?”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鸿洲州统文听白的公子文琦文和我有过一面之缘。只是不知他是否还能记得在下。”   孙德宇说道。   “可惜……”   震北王上官旭尧摇了摇头说道。   “王爷可惜什么?”   孙德宇不解的问道。   此刻他的体内全然舒缓了过来。   顷刻间有些瘫软,连双眼都是止不住的打架。   “可惜你不是个年轻好看的姑娘,不然他一定忘不掉你!”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在下就是个糟老头子……年轻小伙子看到我不但记不住,估计就算记住了,也巴不得快快忘掉!”   孙德宇笑着,自嘲的说道。   “但年轻漂亮的姑娘可能就是个青楼女子,而糟老头子却是王府的供奉。若是让你选,你会选当个青楼女子,还是王府供奉?”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我可以不做选择吗?因为这两样在下却是都不喜欢……”   孙德宇说道。   这句回到倒是出乎了震北王上官旭尧的意料之外。   他本以为孙德宇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王府供奉。   即便是为了拍马屁,却是也该这么说。   “那你为何不问问我?”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您出了当王爷,还想做什么?”   孙德宇问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笑而不语。   但他却在心里回答了孙德宇的问题。   若是不当王爷,他最想当一个读书人。   不是书呆子,而是读过万卷书,行便天下路,活学活用的读书人。   西北的两位王爷,震北王上官旭尧和定西王霍望却不一样。   他当年可是以探花的身份考入了通今阁中读书的。   不说一度字墨水,起码这琴棋书画也是信手拈来,决计不会比当世最为闪耀的文坛新星,七圣手要差。   若是仔细看震北王上官旭尧的右手,食指与中指指节处还是有一块凸起,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老茧。   这绝技不是握剑或拿刀能够磨砺出来的。   只有读书人的执笔之手才会如此。   “我的字写的很好看,若是不当王爷,我想去写字。”   震北王上官旭尧终究还是告诉了孙德宇这问题的答案。   言罢,竟是铺纸研墨,大笔一挥,写下了三个字。   “孙德宇?我的名字?”   孙德宇看着宣纸上的三个字诧异的说道。   “对,就是你的名字!”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这三个字,看似凤舞龙翔,不着边际。   但内在却又互相牵连,顿挫抑扬。   三个字彼此间互相扶持,构成圆融和谐的一体,缺一不可。   “写字之人,什么字都可以写。你若是不愿意我写你的名字,那我就在背面写个‘海王八’?”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孙德宇虽然不知这‘海王八’是何物,但凡是和王八扯上关系的,就注定不会是个好东西。   这一点,孙德宇在心中很是笃定。   “还是不要了!我的名字挺好的……我喜欢我的名字!”   孙德宇说道。   “送你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极为畅快得说道。   平白无故的,竟是得到了王爷的一副墨宝,这对他来说到着实是意外之喜。   孙德宇仔仔细细的把这这一幅字叠好,装入袖筒中。   “你要是喜欢你的名字,这几天有空我每天给你写一副!”   震北王上官旭尧看着孙德宇这般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由得打趣的说道。   “不了不了……一副足矣。”   孙德宇连连摆手说道。   虽然是自己的名字,可以不能挂的到处都是吧?   若是让人看到了,还不得笑掉大牙!   就在孙德宇拒绝之际,震北王上官旭尧却是又铺开了一张纸,泼墨挥毫,再度写了写了一幅字。   “素心英奇。”   孙德宇看着纸上的字,并不知晓其中的意思。   这似乎不是一个完整的词语,而是震北王上官旭尧自己生拼硬凑出来的。   既然是新造的字,那其中的含义也就只要他本人才能解释的清楚。   震北王上官旭尧写完只有,便看着自己写的这副字发呆。   素心是指本心。   英奇向来只待特殊的财智。   孙德宇如此把这四个字拆分一看,好像是大抵理解了震北王上官旭尧的心思。   本心所望,今生恐难以如愿。   但却也怨不得这天地造化,只能说自己有英奇之姿顾盼,本就无法去随守那素心。   恰好就在孙德宇豁然开朗的档口,震北王上官旭尧呼啦一下把这副字卷了起来。   “好久没写了字,咱俩一人一副!”   说完,还顶出肩膀碰了碰孙德宇。   俨然是哥俩好的样子。   ——————————   楼下大厅中。   刘睿影很快的融入了众人谈话的氛围。   青雪青和文琦文的目光始终在他身上来回扫视。   对这一对少男少女来说,查缉司无疑是一个极为生僻且神秘的字眼。   文琦文对查缉司还算是通过他的父亲那里,偶有耳闻。   但青雪青却是白纸一张,什么都不知道。   先前听到自己的哥哥称呼刘睿影为刘省旗,她就觉得奇怪。   小声问过文琦文之后,得知这查缉司竟然在中都城中。   那可是天下的中心!   对于一个孩童心性的小女孩来说,什么查缉司,什么省旗,却是都与她无关。   中都城的那些种种繁华,才是她心中最为渴望的向往。   若不是因为刘睿影正和他哥哥聊的热闹,青雪青定然会插嘴问问那中都城中的事情。   “刘省旗此番也是辛苦……我作为震北王域之人,祖居鸿洲,却是在此拜谢了!”   金爷说道。   “金爷不必多礼!查缉司查缉天下,这也是我的职责本分,说不上什么谢与不谢的!”   刘睿影温和的说道。   彼此间虽然仍旧是相互试探,可至少在先前又算是有了点交情,故而也就没有那么锋芒毕露。   “何况老板娘这里可是温馨的很!让我待的都不想走了!”   刘睿影话锋一转,却是开了个玩笑。   “你可是还欠了不少银子!”   老板娘听后翻了个白眼,脱口说道。   “请兄弟明算账!自古这利字当头多生事端,你看老板娘把欠钱一事都对我说的如此直白,可想而知并没有把我当做外人!”   刘睿影说道。   “大家都是为了饷银一事汇聚在了矿场,也算是群英荟萃!妹子,刘省旗的账我来还,你却是再莫要叨扰!”   金爷说道。   刘睿影看那老板娘撇着嘴,一脸的不情愿。   嘴唇抿动,但终究还是没再出言挤兑。   “文公子年纪轻轻,竟然就承担起如此重任,真是年少有为!”   刘睿影说道。   “家父须坐镇鸿洲府城,实在是无暇分身,所以只能让小可前来。不过一切还是以青哥为主。”   文琦文说道。   “如此要紧之事文州统会派公子前来,想必公子定然是有过人之处!”   刘睿影说道。   却是没有此前面对金爷的那种客气。   硬生生的逼着文琦文跟着自己的话说下去。   “文公子的刀法,在鸿洲年轻一辈中也算得上是盖压同代!文州统既能派遣自己的儿子前来,也足以看出对此事的重视程度。鸿洲毕竟是一州之地,事物繁忙。待问州统交道妥当,定然也会亲自前来的。”   金爷出口说道。   替这文琦文解了围。   同时也为鸿洲州统文听白没有亲至矿场,找了一个极好的托词。    第八十九章 宜明【上】   “为什么他们都要追着你不放?”   距离矿场还有百余里之外。   一辆马车不急不缓的行驶着。   赵茗茗在车中对着那位小姑娘问道。   这位小姑娘,自然就是被坛庭追杀的那位。   当晚,赵茗茗把倒在血泊之中的她救起之后,却是又遇到了靖瑶。   也不知她们三个女子是如何脱身的,总之现在她们却是在一辆马车中,朝着矿场而去。   这一路上,无论赵茗茗怎么和小姑娘说话,她却是都不回答。   赵茗茗以为她是失血过多,又受到了惊吓,因此才有些错乱。   若是让她见到了小姑娘先前在酒馆中与靖瑶喝酒时的样子,怕是就不会这么想了……   小姑娘接过水壶,看也不看,闷头就喝完。   不管那水壶里有多少水,都是如此。   赵茗茗的这个水壶着实不算小。   不单单是这样的问题,就连饿不饿,渴不渴,小姑娘却是也不回答。   好在赵茗茗是个细心的人。   她喝水时,总会把水壶先递给小姑娘。   她让赵茗茗把水壶里的水换成酒,看看这小姑娘能不能一口气喝完。   赵茗茗当然是拒绝。   这样的坏事,她刚刚化形时在列山上也做过。   怎么样也能装个两斤多。   两斤多的水,一鼓作气的灌入一具这么小的身躯,赵茗茗实在是想不通她是如何做到。   糖炒栗子看到这一幕,却是调皮的动了个歪心眼。   她向来觉得看人吃瘪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   除了自家小姐没有作弄过以外,整个列山上谁见了她都想绕道走。   实在躲不过去了,就只能陪着笑脸,客气的殷勤几句。   把水换成酒,把酒里加一撮土。   当时觉得很有意思,现在已然过了恶作剧的年龄。   可糖炒栗子不这么想……   水壶打开,浓郁的酒味顿时充盈了整个车厢。   赵茗茗刚想阻拦,小姑娘却是以及开始咕嘟咕嘟的喝起来……   糖炒栗子一脸坏笑的看着小姑娘。   这一路上路过了四五个镇子。   在上一个镇子里,糖炒栗子还真就把水壶里的水换成了酒。   赵茗茗不知,照例还是先递给了小姑娘。   就算真的能喝完,也该倒头就睡才是。   但这次却也很是不同。   她不但没有睡着,身形也没有任何改变。   但不久,这坏笑就变成了震惊。   因为小姑娘仍旧是如同喝水一般,把这两斤多酒,全都喝下肚中。   照理说,这小姑娘喝的快,醉的也快。   可惜赵茗茗和她种族不同。   人类的医理,赵茗茗却是一窍不通。   不得已,只能又绕道去了一处镇甸。   仍旧是那般一言不发的坐着。   赵茗茗觉得这小姑娘莫不是生了什么病?   不然的话正常人哪里会如此?   可是这小姑娘面色红润,神情平淡。   着实不像是生病难受的模样……   老郎中开口询问病情,她却也是一句话不说。   药铺中有位坐堂的老郎中。   赵茗茗带着小姑娘想让这位郎中瞧瞧到底是怎么了。   郎中看病,讲究个望闻问切。   思前想后,赵茗茗还是如实对那老郎中说了。   老郎中听闻后,显示愣了愣,接着就笑了起来。   这一笑,却是让糖炒栗子很不满意!   到这时,赵茗茗才发现,自己竟是也说不出来这小姑娘到底是怎么了。   无非是喝水多,喝酒多,还不需要小解……   但这哪里能算的上是生病?   顿时吓得躲在桌子下面,无论怎样也不肯出来……   赵茗茗怒目瞪了一眼糖炒栗子。   糖炒栗子心知闯了祸,但也只是无奈的吐了吐舌头。   她觉得这郎中是在笑话自家小姐。   顿时就拍着桌子跳了起来,差点把那老郎中稀疏的胡须都揪光了……   这老郎中一辈子都在这小镇上行医瞧病,哪里见过这般阵仗?   银票捏在手里。   老郎中也忘记了害怕。   反而更加聚精会神的看起病来。   直到赵茗茗也蹲下身子,把一张大额的银票放在那老郎中面前,他才颤巍巍的从桌子下面爬出来。   一张两千两的银票。   不说这郎中的医术如何,就是这整个药铺都不值这么多钱。   钱能让原本害怕的变得不再害怕。   若是本来就不害怕,那是不是还能增加更多的信心和底气?   就在赵茗茗想的入神时,老郎中已经给小姑娘号了脉。   赵茗茗心中有些无奈。   虽然她早已明白这世俗的规矩。   可是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幕,仍旧是让她觉得心中有些凄凉。   眉头凝成了一个疙瘩,呆呆的望着空无一物的桌面。   “又在这装神弄鬼……”   糖炒栗子撇着嘴说道。   “她……到底是怎么了?”   赵茗茗问道。   老郎中捋着自己的胡子,久久不答。   不但如此,他还把先前已经收到怀里的那一张两千两银票拿了出来,一并还给了赵茗茗。   赵茗茗看着眼前的银票,简直是哭笑不得……   这瞧病瞧了个什么?   她越看那老头捋胡子,越是要心里痒痒的,想要把他的胡子一根根的全都揪掉。   “姑娘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许久之后,老郎中忽然说道。   起码没有为了银子就胡乱说一通。   于是在临走时,又使了个手法。   将那张银票神不知鬼不觉的放回了他的袖筒中。   到最后却是就糖炒栗子不亏。   毕竟她可是白看了一场热闹。   赵茗茗收起了银票,觉得这郎中也是个老实人。   那就是他们三个姑娘,这般走在热闹的街上,是极为惹眼的……   赵茗茗,糖炒栗子,还有这位笑姑娘。   三个人,三种气质。   走出了药铺,回到了马车上,那小姑娘仍旧是这副样子。   双眼中虽然还有神采,但却又对身边的发生的一切没有了兴趣。   赵茗茗的心思,现在全都沉浸在这位小姑娘身上,却是忽略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但今天,不同以往。   至于哪里不同,赵茗茗却也说不出来。   只是心口有一股子莫名的气。   赵茗茗孤傲如影,糖炒栗子俏皮活泼,小姑娘虽然现在有些痴痴傻傻的,却又是满脸的清纯。   正待赵茗茗准备上马车继续出发的时候,她感觉到四下里若有若无的传来几道不善的目光。   要是放在以往,赵茗茗肯定是不予理会。   赵茗茗回头问道。   她一眼就找到了那几个死死盯着自己的人。   领头的那位,一副公子打扮。   淤积在那里,进退不得,很是憋闷……   如果不找个机会由头把它发泄出来,那这一路上怕是都不得安生。   “有事?”   等着为二世祖若是有天没了钱,失了势,定然是一溜烟的,就跑没影了。   “无事,无事!在下只是在欣赏这人间绝色罢了!”   二世祖开口说道。   估计是这小镇上的二世祖。   身后跟着三人,尽皆都是些贼眉鼠眼之辈。   一看就是些酒肉之友。   赵茗茗心中默默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却是让她有些反胃……   好色就是好色,看美女就是看美女!   只不过他的语调很是奇怪……   虽然可以算的上市字正腔圆,没有一丝一毫的方言掺杂,但赵茗茗听在耳力,总是觉得有些别扭。   “人间绝色……”   糖炒栗子看到小姐竟然开口和这些人搭腔,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毕竟这完全不是赵茗茗的作风!   她不知道小姐是受了什么刺激……   大大方方承认了,赵茗茗兴许还能高看他们一眼。   “哦?我怎么没有看到”   赵茗茗说道。   “既然小姐也想看,那在下定然要让小姐如愿!”   二世祖说道。   随即走上起来,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东西,摆在了赵茗茗眼前。   也不知道小姐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但糖炒栗子却是笃定的坚信一点。   那就是到最后,吃亏的一定是这三个人。   赵茗茗问道。   自是明知故问。   这二世祖已经有言在先,要给赵茗茗看一看这人间绝色。   却是一面镜子。   镜子中,赵茗茗看到的当然是她自己的脸。   “这是何意?”   “公子谬赞了!”   赵茗茗轻轻一笑说道。   这一笑,却是拿捏的极为到位。   现在赵茗茗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岂不是说她就是这人间绝色?   “小姐就是这人间绝色啊!”   二世祖说道。   得到的太多,反而会不珍惜。   但若是每次都只能获得一点点。   就这般勾着,吊着,却是会令人着了魔。   左边的嘴角刚刚扬起一个弧度,却是一闪即逝。   让人刚刚看到些甜美,转而又是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过就是这一瞬间的美好,反而更加让人欲罢不能。   赵茗茗问道。   “见到了小姐这般的人间绝色,怎么会是伤感呢?”   二世祖说道。   “不不不,不是谬赞!是在下有感而发!”   二世祖说道。   “有什么感?伤感?”   身子微微一侧,却是把一道优美的线条暴露无遗。   那二世祖为了自己的体面,倒还是沉得住气。   可他后面那几位朋友,却是以及安耐不住了。   “春天快要过去了,自然是有些伤感的。”   赵茗茗说道。   言毕还看了一眼远方的天空。   二世祖说道。   “我哪里有这般本事?四季轮回是天道,可不是人力能够干预的……再说,我们还不认识。起码我不知道你叫什么。连名字都不知道,哪里算得上是认识?”   赵茗茗说道。   赵茗茗的余光看到那几人猴急的样子,不免想要发笑。   只不过她却是抿着嘴,忍住了。   “春天快过去了,可是认识了小姐,这春天就始终都在!”   赵茗茗仰头说道。   颇有些英姿飒爽之气。   “在下张晓阳,世居此地。没想到小姐还是一位江湖人?”   “敢问小姐芳名?”   二世祖说道。   “问别人之前,不该先自报家门吗?这可是江湖规矩。”   “空堂坐相忆,酌茗聊代醉!好美的名字!”   张晓阳说道。   “原来公子是位读书人!”   二世祖说道。   “赵茗茗。”   赵茗茗微微颔首,道出了自己的性命。   “可惜书里虽然是白纸黑字,但终究都是写出来的。即便是话本传说中的光怪陆离,也定然比不上这人间丰富多彩。”   赵茗茗说道。   张晓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赵茗茗说道。   “不,我也是江湖人。这世俗间的勾心斗角,刀光剑影,书里可是一点不少!”   张晓阳说道。   糖炒栗子却是有些心急,此刻正拿着马鞭站在车前面逗马。   那马儿竟是和小姑娘一样,性质缺缺,耷拉着双眼。   对糖炒栗子的逗弄没有丝毫反应。   只好点头赔笑。   赵茗茗却是也不着急,就这般静静的站着。   不说去留。   随即也哼哼了两声,还对着马儿擤了擤鼻涕。   古来有人对牛弹琴,今日却是又有糖炒栗子当街逗马。   若真算起来,还着实是难以分个高低。   最多是嘴里哼哼几声,鼻孔中重重的喘了喘粗气。   “真恶心!”   糖炒栗子对这马说道。   糖炒栗子说道。   没事做和无聊看上去是两个词,但实际上说的却是同一件事情。   无聊不就是因为没有事做?   赵茗茗看到之后,掩嘴轻笑了起来。   “你就这么无聊?”   “不无聊,只是没事做。”   “不知道,什么都想做,但又什么都不想做……”   糖炒栗子说道。   这会儿却是又不逗弄那可怜的马儿了,反倒是细心的给它梳理起鬃毛。   如果有事能让她忙碌起来,却也顾不上无聊了。   “你想做什么?”   赵茗茗问道。   赵茗茗说道。   “没想到小姐三姊妹竟然都是如此的天香国色!”   张晓阳说道。   “这位小姐是……”   张晓阳问道。   “她是我的妹妹。这位也是!”   一时间,气氛骤然变的有些尴尬。   张晓阳讪讪的笑了笑。   可是他看向糖炒栗子的目光,却是有些狠厉起来。   “夸人夸到现在,就说了个漂亮!也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   糖炒栗子嘴里嘟哝了一句。   声音不大,但也足以传到那张晓阳的耳中。   “是,我们刚巧路过。”   赵茗茗说道。   “天色已经不早了,不如我请三位小姐用过饭再赶路?”   “小姐是路过此地?”   张晓阳问道。   相比之下,还是和赵茗茗说话更为舒服自在。   日头明明才刚过正午,张晓阳却是就说这天色已晚。   什么话放倒了这读书人的嘴里,却是都能颠倒黑白。   赵茗茗想起他父亲有一次对自己说,这人间和列山其实没有什么不同的。   张晓阳说道。   这回赵茗茗却是再也憋不住了……   痛快的大笑了起来。   毕竟这知识和道理都得先从书中学,然后才能在活中练。   不过赵茗茗的父亲却告诉他,读书是一件好事,不好的是读书人。   人读了书,不就成为了读书人?   如果一定要区分的话,那就是这人间读书人太多……   当时赵茗茗对这读书人根本没有什么概念。   反而觉得读书一件好事。   原本这读书,就是为了分黑白,辩是非。   可是读书人在明白了这些黑白是非之后,反而就想去颠倒这些黑白与是非。   这样做究竟是一种叛逆,还是报复,恐怕读书人自己都说不清楚。   难道一字不识的文盲才算是好吗?   赵茗茗没能想通。   现在她却是彻底明白了过来。   “这镇上可有什么好馆子?我这两位妹妹别的都能凑合,唯独吃不行!”   赵茗茗说道。   这倒也是实情。   总之,这人读书多了之后,就变得喜欢诡辩,玩弄机巧。   举手投足之间算计颇多,再也无法坦荡,这是事实。   相比于武修而言,差了很多磊落。   张晓阳说道。   “西北菜倒的确是有特色……和南方比起来,起码这分量上就多了许多。”   赵茗茗说道。   糖炒栗子在列山上时,就是出了名的嘴馋。   她从来不会因为别的事而心烦意乱,但若是有什么好吃的错过了没吃上,她却是可以用被子蒙住头大哭一场……   “这镇子虽然小,倒的确是有一家好去处!专做这西北名菜。”   身子却是以及蹿了出去。   看样子,也是修过武的。   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快的身法。   却是有意无意的,说自己等人是从南方来的。   “小姐若是愿意,在下前面引路?”   张晓阳说道。   糖炒栗子赶着马车,跟在张晓阳身后。   趁着这个空档,悄声问道。   “有何不可?”   “多谢了!”   赵茗茗说道。   “小姐,你当真要同他一起去吃饭?”   “我往常是什么样子?”   赵茗茗问道。   糖炒栗子却是也形容不出来。   赵茗茗反问。   “不……当然是可以!我只是觉得……觉得小姐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糖炒栗子说道。   糖炒栗子听后点了点头,却是也不再言语。   她即便是再顽皮捣蛋,面对自家小姐也是一百个顺从。   “对了,前面赶路的时候,后面还有尾巴跟着吗?”   只是有一种模糊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烦闷。只想找点事做做。”   赵茗茗说道。   唯一的办法就是跟在后面,伺机而行。   “一直都在!不过他们却是不愿意走进镇子里……每次我们进了镇子,他们都只在外面等着。待我们再度出发时,才会重新跟上。”   糖炒栗子说道。   赵茗茗问道。   她说的尾巴,是指靖瑶一行人。   靖瑶他们没能得到小姑娘,便也无法回去和坛庭中人交换人质。   糖炒栗子问道。   她对这件事一直很是疑惑。   今天终于是找到了机会,问出口来。   “这里毕竟是五大王域。草原人的身份还是过于敏感……现在饷银被劫夺,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当然不会进入这人多眼杂的镇子里。”   赵茗茗说道。   “不过小姐你当时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那人就直接放弃了。”   以前她觉得自己和小姐之间没有任何隔阂与秘密。   可是这一路走来,却是让她越来越觉得小姐逐渐有些陌生起来。   她的身上定然还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你觉得我还能用什么方法?”   赵茗茗问道。   糖炒栗子摇头表示不知。   但这般亲密无间的前提是这仆从永远能牢记自己的位置和使命。   绝对不能有丝毫僭越。   若是这般微妙的平衡被打破,那这对主仆的结局只能是不欢而散……   不过小姐就是小姐,她只是一个贴身丫鬟罢了。   就是小姐对自己再亲近,再放纵,她也不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主仆之间,可以没有间隙。   不该说的话,不该打听的事。   她也都像是没了舌头,瞎了眼睛一般。   “唉……”   对于这些,糖炒栗子心里有数。   她很是清楚小姐的底线在哪里。   不能做的事,一点都不会触碰。   “我告诉了他我是谁。”   赵茗茗说道。   终究还是对糖炒栗子说了自己究竟用了何种办法才能震慑住靖瑶。   赵茗茗叹了口气。   平心而论,她也不知道当时自己的那番做法究竟对不对,好不好。   只是为了脱身而已,后续有什么麻烦,她也根本无法预料到。   赵茗茗说道。   “可是我怎么没有听到?他又为什么会相信?”   糖炒栗子问道。   “小姐你……你暴露了身份?”   糖炒栗子吃惊的话都说不出来。   “没错,直截了当的告诉了他。”   那就是为何赵茗茗自报身份之后,靖瑶就不敢动手了呢?   难道这九山异兽和草原王庭之间,竟是还有协议与联系?   糖炒栗子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   “我自然是有办法告诉他。既然我告诉了他,便也有办法让他相信。”   赵茗茗说道。   糖炒栗子心中其实还有一个问题。   但糖炒栗子更多的却是在为赵茗茗担心……   下列山以前,糖炒栗子也听到山主曾三令五申的让赵茗茗一定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而后若是有了麻烦,就去祥腾客栈。   若是小姐愿意,方才就会直接告诉自己。   可是赵茗茗没有说,显然是不愿意多说。   自己问了,就算小姐碍于情面告诉了她,心里却是也会有些不舒服。   “不用太过担心!他们毕竟是草原王庭的人。在这五大王域中,他们想要自保都已经是极为困难了,哪里还顾得上去谋害我们?”   赵茗茗说道。   她一眼就看破了糖炒栗子得心中所想。   现在赵茗茗却是这般直白的,把自己的身份暴露给了靖瑶一行人。   那后续的路程中会不会有危险?   糖炒栗子却是有些害怕。   这小丫头的直觉竟然如此恐怖!   当晚她根本没有凑到近前来细细观察。   就算是这样,糖炒栗子仍旧是一眼看出了高仁的不凡之处。   “可是那人身后有个小矮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糖炒栗子说道。   赵茗茗惊异的扭头看了一眼糖炒栗子。   却是在给糖炒栗子宽心。   对于还未来临的风暴,她也是束手无策。   “小姐,我们到了!”   赵茗茗心中觉得有些事,或许可以提前不少时日。   “他是不是个好东西也无妨。总不至于满大街的去嚷嚷我们是九山异兽吧!”   赵茗茗说道。   “这名字倒是有趣!”   赵茗茗说道。   “家父起的,在下也不知是何意。”   张晓阳停下脚步说道。   赵茗茗举头一看,偌大一座酒楼,很是气派。   门口高悬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狮子楼”。   张晓阳感受到了赵茗茗目光中的不同,心中很是受用。   无论是再高贵的小姐,看到他拥有这么一座气派的酒楼时,也会心生涟漪的。   “原来阁下还是少东家!失敬了!”   张晓阳疏导。   赵茗茗眼中流露出一抹异色。   她却是没有想到,这座酒楼竟然就是张晓阳的家产。   “鸿洲府城离这里有多远?”   赵茗茗问道。   “这距离在下却是记不住……不过快马的话,六七日定是能到的。小姐坐马车,想必就要再慢几天了。”   赵茗茗一抱拳说道。   “不敢当……不过狮子楼中的西北菜,做的可是一绝!鸿洲州统问大人都曾来用过饭,吃罢之后也是赞不绝口!”   张晓阳说道。   赵茗茗转身从马车上取下了自己的配剑,随即客气的回礼之后,也不再谦让,精致的走了进去。   “小姐请问几位?”   跑堂的小二笑脸相迎的问道。   张晓阳说道。   赵茗茗点了点头。   张晓阳右手虚引,身形后退半步,却是让赵茗茗等人先进门。   张晓阳本就有意显摆。   看到掌柜的快步走来之后,心中更是得意洋洋。   开口便提高了声调,把店中的几道招牌菜全都点了一遍。   “这三位小姐是我的客人!”   张晓阳这时也进了门,对这小二说道。   小二一看这少东家都来了,自是一顿点头哈腰,随即跑到柜台处,将那掌柜的唤来支应。   比如这西北明明没有海,最多有些湖泊河流,但这狮子楼中却有道名菜叫做佛手鱼翅。   另外,赵茗茗还看到店里挂着的大招牌上写着什么全羊席,全牛席,全鸡宴等等。   这些字眼也都是她不曾见过的。   不过,这西北菜也着实是有它的新奇之处。   至少有好几样东西,都是赵茗茗没吃过的。   或者说,她都不知道这东西能吃。   张晓阳点完了菜,转身对赵茗茗说道。   无论一会儿入口的味道如何,至少这些名字都让赵茗茗很有新鲜感。   “小姐,我们楼上坐!”   张晓阳点的最后一道菜叫做炝烧驼峰。   “少东家破费了!”   赵茗茗客套了一句。 第九十章 宜明【中】   镇子外。   靖瑶等人坐在一个土包上。   这里算是一处制高点。   可以俯瞰到镇中的全貌。   再加上靖瑶眼力极好。   就连赵茗茗的马车如何进了镇子,又如何带着那小姑娘走进药铺里看郎中,最后被张晓阳请去狮子楼吃饭都看的一清二楚。   况且这镇子本就不大,主街也不过只要二三箭的距离。   “这个娘们儿真是会享受……”   高仁气哼哼的说道。   手里拿着半个没吃完的白面饼子。   这面饼有些干硬,空口吃难免有些下咽……   高仁不得不喝了许多的水,才让胸口的淤塞之感变得通畅。   只不过靖瑶把这面饼揪成一个个小块,丢到了水壶中。   继而盖上盖子,把水壶用力晃动了几次。   相比于高仁的抱怨,靖瑶却是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   他手里也拿着一个相同的面饼。   高仁看着靖瑶的这般吃法,皱起了眉头,。   他实在是想不通这么难以下咽的事物,靖瑶是如何才能吃得津津有味的……   小块面饼便就这样被水泡软。   靖瑶就可以像喝粥一样,全都吃下肚中。   “你好歹也是草原王庭的部公,怎么就这么随意?”   高仁问道。   何况这面饼虽然有些干硬,但若是这么一泡,岂不如同棉花一般?   想想就觉得恶心……   一路上,他倒是问了高仁不少关于坛庭的事情。   但却没有让他有任何了解与知晓的感觉。   可是靖瑶却没有回答。   他的思绪此刻不再这里。   虽然这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但无论什么事情,经由别人的嘴里一转,往往都会变本加厉。   要么是过于夸张,要么是过于干瘪。   因为高仁每说完一件事或几句话,末尾都会补一句这是他听来的,或者是猜到的。   道听途说的话,最不可信。   他喜欢征服,便也喜欢真实。   唯有在最真实的情况下,征服带来的快感才最多。   听上去即便仍旧很符合逻辑,却也脱离了原本真相很远。   这不是靖瑶想要的。   如此一来,却是也让靖瑶征服的快感大打折扣。   靖瑶就这么一仰脖喝一口的,慢慢把水壶中的泡饼都喝了下去之后,才缓缓开口说道:   很多人无非是畏惧他部公的头衔,或是手中的弯刀。   根本没有那种从心底里自然生发出来的心悦诚服。   高仁气不过,如此说道。   靖瑶笑了笑,没再搭理他。   “怎么,看别人在狮子楼中吃好的,心里过意不去了?”   “……我是那种贪嘴之人吗?”   平平静静,云淡风轻。   “不过你说的也对,这倒的确不是她的风格。”   一个人给予否定什么,那就证明这却是戳到了他的痛处。   若是内心足够坚定强大,那对任何事情都是无须置气的。   高仁问道。   “就是你嘴里的娘们儿。”   靖瑶说道。   “你说谁的风格?”   高仁说道。   其实他也没少问靖瑶关于赵茗茗的事。   靖瑶说道。   “你好像很了解她……”   高仁却是也有言在先,这一路直到矿场之前,都要以靖瑶为主导。   所以他只能得空就旁敲侧击的询问,想要搞清楚在那一刹那剑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能让靖瑶这个木头倔驴,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秉性得以更改。   毕竟就那样放走了小姑娘,着实也不是靖瑶的风格。   可当时靖瑶心意已决,容不得丝毫更改。   虽然她也隐隐觉得赵茗茗不是个简单的姑娘,可无论如何,也不该跟靖瑶这位草原王庭的部公有任何交集才对。   能让靖瑶放弃一件事,那一定需要足够健硕的理由。   没内想到靖瑶却是只字不提,每当高仁把疑问丢过来的时候,总是顾左言他的避开。   高仁很是不解……   他早就想杀一杀高仁的威风。   那幅趾高气扬,万事尽在股掌之间的态度,让高仁很是不满。   “你不是能掐会算吗?怎么这次却是死缠烂打的问我?”   靖瑶打趣的说道。   这种感觉,就好似一丝不挂,光溜溜的站在热闹的长街上一样。   没有丝毫的安全感不说,还觉得很冷。   说起来,也是他自己不服气。   毕竟很多时候,他还未开口,高仁却是就道破了他的心中所想。   仿佛如此做了,才能给自己些许温暖和慰藉。   现在,这个局面倒是扭转了过来。   即便是抱着双臂,也不能遮掩自己周身上下的羞怯。   只能死命的低下头去,把面容尽量的躲藏进自己低头时的阴影中。   故而才不会那样痛快的告诉高仁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让他自个儿猜去吧,能猜到什么就算什么。   高仁不但出现了不知道的事情,还对此事尤为的迫切执着。   主动权一下子就回到了靖瑶手上,这让他很是受用。   在自己的部中,甚至草原王庭内都是个不讨喜的角色。   奈何他着实战功赫赫,因此也没有人敢于证明和他交锋。   以为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靖瑶以前脾气很冲,说话很直。   总是说靖瑶是一坨半干未干的牛粪。   觉得干了,可以用来生活,但当你把它往火堆里一扔时,却又噼里啪啦犹如爆竹一般响了起来。   草原王庭是个崇尚英雄和勇士的地方,不管一个人有多么恶劣的习惯,只要满身英雄气,一颗虎胆心,就能得到四方的拜服。   可是背地里,大家却是就对他没有这么客气了……   像极了当时的靖瑶。   后来不知为何,他却是渐渐的收敛了脾气。   紧接着,就是一股难以名言的气味弥散四方。   不得不说,这个比喻也着实巧妙。   “我算过。”   高仁说道。   虽然也谈不上对谁都客气,日日赔笑。   但终究是不再像以前那般,像个火药桶子,一点就炸,三句话没说完,腰间的弯刀就已然出鞘。   高仁摊了摊手,无奈的说道。   “还有你算不出来的东西?”   靖瑶诧异的看了高仁一眼,但并没有接话。   “可是没算出来。”   “若我继承了至高阴阳师——太白的位置,推演这些普通的人情世故自然不是问题,可惜,我不是。”   高仁说道。   靖瑶说道。   心里却很是幸灾乐祸。   高仁一开始联系到靖瑶的时候,就阐明了自己的立场,摊牌了自己的身份。   同时也名言告诉靖瑶,自己输给了那位名叫萧锦侃的师弟。   靖瑶本以为他的语气中会有很多懊悔,没想到却很是平静。   这件事说来也极为奇怪。   偶尔说起,也只是一句带过。   仿佛说的是别处听来的旁人故事一般。   按理说如此重大的变故,应该是影响了高仁日后轨迹的导火索。   可是这么长的时日相处下来,靖瑶竟从没有看到他对这事有什么抱怨。   “你告诉我那娘们儿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就告诉你我是为什么丢了传承的。”   高仁笑嘻嘻的凑过来说道。   “你到底是怎么输的?”   靖瑶忍不住开口问道。   莫名的去好奇这些做什么?   现在却是又被高仁倒打一耙。   靖瑶也跟着笑了笑。   觉得自己真是嘴贱。   若是他自己愿意主动说出来,那当个故事听听也无妨。   但要是借此想要来探听赵茗茗的事,靖瑶却是有些摇摆……   这交易看似平等,实际上靖瑶反而吃亏……   高仁为何丢了那至高阴阳师的传承,对眼前的局面没有任何实际的帮助与意义。   这两人看似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实则面和心不和。   起码靖瑶从没有一时一刻对高人放心过。   一方面他也着实想知道高仁的这段过去。   另一方面,又在权衡把赵茗茗的底细告诉高仁之后究竟会产生怎样的印象。   当年狼王明耀还为此煞费了一番苦心,想要从五大王域中请来一位至高阴阳师常驻草原。   但最后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放心,那就更谈不上坦诚相待。   可至高阴阳师不仅仅是五大王域的,就是在草原王庭中也极负盛名。   请不来萧锦侃,若是能请来萧锦侃的师兄岂不也是功劳一件?   虽然这传承只有一份。   草原王庭杀伐过重,按理说至高阴阳师中的太白是最为合适的。   靖瑶看着高仁,却是动起了别的心思。   除了最后一哆嗦的时候高仁查了一些外,其余的方面恐怕是不相上下。   “你觉得草原王庭怎么样?”   萧锦侃继承了之后,高仁只落下个两手空空。   但说到底,这两人也是肩并肩一路走过来的。   “没去过,不知道。”   高仁回答的干脆利落。   靖瑶问道。   却是岔开了话题。   “你爱吃肉,草原王庭倒是很合适你的胃口!”   靖瑶说道。   其实他哪里是什么不知道?   只不过是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罢了。   根本用不着多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了解互相的意图。   “吃肉还非得去草原王庭吗?五王共治的天下,只要有钱,什么吃不到?”   他着实不知道该怎么拉拢一个人。   身后站着的那些随从,都是跟他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   高仁顿了顿接着说道。   靖瑶微微发愣,转眼摇头笑着。   高仁笑着说道。   “你若是想让我去草原王庭也不是不可以,但总得给我些更吸引人的东西。”   靖瑶问道。   一个男人,想要的大抵无非就是钱权色。   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却是又被高仁看了个通透。   “你想要什么?钱,女人?”   这三样,可谓是相辅相成。   但靖瑶没有说权,是因为他不是明耀,不是草原王庭的狼王。   有了权,自然就会有钱。   有了钱,无论是花钱买色,还是众星捧月,却是都少不了女人。   高仁说道。   却是把靖瑶和他身后的一种随从们都逗乐了!   以他一个部公的身份,根本不敢僭越的去许诺给高仁的太多。   “你说的这些,不去草原王庭也能有!况且,那边的姑娘身子骨太大,我这小身板儿,还没上床估计酒杯压垮了。”   的确不是高仁这样的小萝卜头能够消受的起的。   “那你要什么?”   草原人吃肉饮奶,自是长得五大三粗,人高马大。   不说男人,就连女人和五大王域中的人站在一起,都至少要高一个头,身板宽出半尺左右。   能行就行,不行拉倒。   要么一拍即合,要么一拍两散。   靖瑶问道。   与其一点一点的猜测,不如干脆直接了当的问出来。   高仁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   靖瑶看着他颜色的脸,心头有些发颤。   这样的交易或者关系却是最好,让谁都很是轻松,没有负担。   “我要权!”   尤其是靖瑶此刻正面对着高仁。   看着他漆黑的双眸,却是连那明媚的阳光都能吞噬殆尽,更是让他有种陷入泥潭,无法自拔的感觉。   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虽然谈不上多么铿锵有力。   但也着实有种蛇人心魄的感觉。   整个身心与精神却是完全被高仁所掌控。   “我说我要当狼王,你能给吗?”   “你要什么权?”   靖瑶木讷的问了一句。   他的精神一下就从高仁的双眸中脱身而出,恢复了清明。   狼王在草原王庭中有着不可亵渎的神圣。   高仁问道。   狼王两个字一出,却是成了靖瑶的救星。   “我们虽然是伙伴,但是我劝你永远不要那一个民族的感情与精神来开玩笑。”   靖瑶凝视着高仁,冷冷的说道。   是无人可以侵犯的。   这种世代积累的臣服,早已化入每一个草原人的骨血中,根深蒂固。   靖瑶转过了头去。   他已经不对高仁抱有任何心思。   “抱歉。”   高仁没有片刻的沉默,开口说道。   现在他的心中,只是在默默祈祷着。   希望草原王庭中那些先烈的英灵们能够庇佑他这位后辈子孙。   方才那句‘他想当狼王’,让靖瑶不但对其失望,更是对其有了些憎恶。   再加上原本就没有什么好感的积淀,如此一来,靖瑶却是更像对高仁敬而远之。   至于靖瑶他自己的生死,从他踏上五大王域土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置之度外了。   “狼王肯定是不行。但狼王之下呢?”   让他这番矿场之行平顺平安。   能够为草原王庭日后争霸天下,建立不是功勋打下一个坚牢的基础。   靖瑶疑惑的重复了一遍高仁的话。   狼王之下只有两位将军。   高仁站起身来说道。   “狼王之下?”   “我不懂你的意思。”   靖瑶说道。   左庐右芦的昂然与昂雄。   难不成高仁竟是想成为第三人?   “这是狼王的考量,我等只需要执行!”   靖瑶说道。   “狼王明耀,心有余而力不足。若是我没有算错,他也是人道中年。自他登基之后,草原王庭非但没有大规模的动刀枪,反而和五大王域的关系缓和了下来。积极的建立通商口岸,双方的商队彼此往来,络绎不绝。这些事你可想过到底代表了什么?”   高仁问道。   靖瑶冷哼一声,却是没有接过话茬。   “所以你们这些好战分子,对狼王明耀对五大王域采取如此怀柔的政策定然是不满意的。只不过狼王的积威在草原上根深蒂固,你们还不敢轻易的冒犯罢了……但我敢确信的是,像你这般的草原王庭部公,十有八九一定在酒后围着篝火,思念先辈英烈时悄悄抱怨过现任狼王的软弱!”   “不,你不但考量了!而且还心有不满!毕竟草原热是个尚武的民族。弯刀一日不出鞘,一日不再马背上奔驰征伐,就会觉得浑身难受,很不得劲。你说是也不是?”   高仁反问道。   靖瑶痛快的说道。   这倒不是气话,而是他真的如此抱怨过。   高仁接着说道。   “是,我说过!然后呢?”   “再说说你们左庐右芦那一对儿草包兄弟。一个贪钱,一个好色!几个月前,定西王域丁州之事想必你也是知道的。那丁州州统汤铭,用了些珠宝玉器,金银美女,就把他买通了。竟然不惜冒着被狼王正法的危险,贸然调动军队,屯兵边境。还肆无忌惮的放出狼骑去劫掠边境的镇甸。这样的人,竟然还坐于如此高位,那草原王庭的前景难道不值得堪忧吗?”   高仁说道。   不然他也不会只带着十几个亲兵,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闯入这五大王域中劫夺震北王的边军饷银。   除去为草原王庭积攒箭矢以外,更多的却是来此扬名立威!   “你若是这般态度,那我们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必要。我既然能看出问题,自然也就有能力帮助你们去改观。”   高仁说道。   “这件事草原王庭中已经有了公论,而且是狼王钦定的。怕是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指手画脚。”   靖瑶说道。   只见高仁点了点头,认可了靖瑶的说法。   “这个位置,自古到今,草原王庭都没有过。你若去了,还得给你新起个官名!”   “所以你说的狼王之下,是指在左庐右芦两位将军之上?”   到这会儿,靖瑶才算是听懂了高仁的野心。   权当是个疯子,自说自话罢了。   “以前没有,以后就不能有?一贯如此的事多了,难道都是正确的不成?”   靖瑶笑着说道。   却是根本没有把高仁的这番话当回事。   竟是越发觉得这句话说得深刻。   “这就是我去草原王庭的条件。”   高仁说道。   靖瑶细细一品味……   人也一样。   一个人有多少能力,他就值多少钱。   高仁拍了拍靖瑶的肩膀说道。   凡是都有它的价码。   怎么会大发慈悲的突然为了草原王庭的前途如此呕心沥血的着想?   他定然是有自己的目的。   虽然有时候这钱不能一概而论,但终究是得有有付出,才能有回报。   靖瑶清楚,这高仁并不是个大善人。   但在没有弄清楚高仁的真正目的钱,靖瑶也是决计不会轻举妄动。   “事关重大,我不能给你任何许诺。至少得禀明狼王之后,让他老人家乾纲独断。”   想要借住草原王庭的势来完成罢了。   不够既然是交易,双方自然是要可取所需。   高仁轻松的说道。   “可若是连你这个人都没有见过,单凭我红口白牙的去说,却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靖瑶说道。   “我有的是时间,并不着急。”   高仁问道。   靖瑶点了点头。   靖瑶说道。   “你的意思是,让我同你一道去往草原,面见狼王明言?”   这倒是出乎了靖瑶的意料之外。   就在这时,靖瑶忽然看到那镇中的狮子楼门口出现了一阵骚动。   “当然可以。”   高仁答应的极为痛快。   “那娘们儿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高仁看着狮子楼前的乱局说道。   不知为何,狮子楼中的人正逃命似的,从楼中狂奔而出,抱头鼠窜。   但碍于此处距离太远,靖瑶等人根本看不清楼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还是告诉了高仁实情。   “难怪我确实掐算不到。”   “她本就不是个人类。”   靖瑶说道。   异兽在化形之后,虽然也和人类一样,谈婚论嫁,生老病死。   但终究是个异数。   高仁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九山之中的异兽,怪就怪在一个异字。   靖瑶问道。   “对于那异兽还是一片模糊……那小姑娘也看不真切。坛庭中人,想必有自己的手段。不过这骚动是谁引起的,又是因为何事,我倒是全然知晓。”   超脱了这五行轮回,跳出了天道之外。   “现在知道了这底细,可是能算出些什么了?”   当然也不会上他的套,随即闭口不问,只等他憋不住了自己说出来。   靖瑶对这后方招了招手,一位部下随即送来个装满水的水壶。   高仁说道。   靖瑶一听他这般话术,知晓他却是又要开始卖关子……   一男一女,模样却是都不大年轻。   优哉游哉的超前走着,和人流的方向截然相反,径直的朝着那狮子楼走去。   他喝了一口,没有急着咽下,而是含在嘴里漱了漱口,继而吐了出去。   就在他低头的时候,又有两人走进了镇中。   任凭是谁看到眼前的局面,都会知道前方定然是出了不小的变故。   可是这两人却仍旧昂首阔步的前进,若不是只想看热闹的傻子,那就一定是与狮子楼中的变故相关之人。   本来靖瑶还没有放在心上。   不过这两位逆行者的身影着实太过引人注目,靖瑶这才认真注视了起来。   “只要那小姑娘不出事就好。”   靖瑶收回了目光,淡淡的说了一句。   “放心,谁都不会有事的。”   高仁信心满满的回了一句。 第九十一章 宜明【下】   镇中的狮子楼内。   赵茗茗刚一落座,下层大厅中就传来了一阵喧嚣。   紧接着赵茗茗就有了一丝熟悉的感觉。   “张公子,失陪一下!”   赵茗茗起身对着张晓阳说道。   张晓阳虽然心里不悦,奈何他总得把持住自己的颜面,于是客气的点头答应。   赵茗茗嘱咐糖炒栗子留在这雅间中,照顾好那位神秘的小姑娘,不要跟着她一道下去。   糖炒栗子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顺从了小姐的心思。   赵茗茗提着剑一步一步的走下楼去,看到大厅的门口处站着一人。   或许是因为他的样貌太过于怪异的缘故,因此原本热闹的大厅,竟是走得零落不堪。   门口处背光。   此人正面都是一片阴影。   可是赵茗茗还是认出了他。   “这么久没有音信,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   赵茗茗说道。   “我怎么会放弃呢?情可以断,仇却不能忘。”   断情人一字一顿的说道。   他与赵茗茗上次在丁州府城郊外的树林中交手之后,一直杳无音信,赵茗茗以为他已然放下。   但现在看来,却是自己有些过于天真。   “你离开丁州之后,就去往了博古楼。”   断情人说道。   “难道你一直跟着我不成?”   赵茗茗反问道,秀眉微蹙。   这种感觉的确很不好……   一个人昼夜惦记着你,时时刻刻想要了解你的行踪和音信。   若这是你的爱人,自然是体贴至极。   可断情人对赵茗茗并没有任何的爱慕,他有的只有仇恨。   “你是这么多年,我行走五大王域遇到的血统最高贵的狐族异兽。我是不会眼睁睁的让你溜走。”   断情人说道。   随即阔步走了进来。   厅内剩余的几人,这才是彻底看清了断情人的形貌。   尤其是他手上的那柄沾满血污的刀,任凭谁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掌柜的已经害怕的蜷缩在柜台之下。   只不过他圆滚滚的身子,却是很难完全把自己塞进去。   这时候掌柜的却是开始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平时着实是不该贪嘴!   虽然这狮子楼在他的打理之下,井井有条,蒸蒸日上。   但也让他自己的肚子和屁股一天天大了起来。   以至于现在低头穿鞋竟是都需要他人协助。   就在掌柜的奋力吸气,想要收起肚子,把自己的整个身躯彻底放进柜台下时,那跑堂的小二一路磕磕碰碰,六神无主的冲了过来。   他看到掌柜的正在费力的躲藏,不但没有帮忙,反而是揪住掌柜的身上的长衫,往外拉扯。   掌柜的本就因为姿势别扭而很难保持平衡。   这杯跑堂的小二再一拉扯,整个身子真像个啤酒一般,滴溜溜的鼓包了出来。   随即仰面朝天的躺在地上,活脱脱的像是个王八翻盖。   跑堂小儿见状可是不含糊。   只见他不带任何喘息的,自顾自躲到了柜台之下。   也不知这两人对这柜台究竟有什么执念,竟是也不像旁人那般拍跑出门去躲事,也不一头钻后堂,从角门离开,却是就拼死拼活的要把自己塞进这柜台之下。   掌柜的躺在地上,满脸愁容。   怎奈他着实没有那跑堂小二伸手灵光。   无论是掌柜的年龄还是身形,都要差的远了……   他只得伸手够向身边的桌子腿,而后先把自己的身子侧过来。   光是这个动作,却是都让他休息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重重的喘着粗气。   赵茗茗看到了这掌柜的窘态,很想上去帮帮他。   可是断情人就这般有恃无恐的横刀在前,却是让她不敢有丝毫分神。   终于,掌柜的凭借自己的努力重新站了起来。   还不忘伸手拍拍长衫上沾染的泥土。   狮子楼的掌柜只要是亮相在人前,那就一定得是体体面面的。   不过额头的汗水,和惊慌的神色还是出卖了他。   都在想旁人宣告者,这位掌柜的没有看上去的那么镇定。   柜台下已经被跑堂小二据为己有,眼下最好的去处就是躲到后堂中去。   掌柜的不知道解下来这座狮子楼的大厅中究竟会发生什么,但一个菜鸡提着刀,一位美女拿着剑。   怎么看都不会是能好好喝茶说话的样子。   但这掌柜的也着实负责。   他仍旧走到柜台前,抽出了抽屉,整个端走。   里面有今天到现在为止的账单和钱款,身为掌柜的他有理由也有责任必须保管好。   不过在他取出抽屉的时候,抬腿狠狠的朝躲在下面的跑堂小二踢了几脚。   那跑堂小二忍不住哼哼了几声,让赵茗茗觉得有些可笑。   “你看看这人,连一点银钱都放不下。你又为何要劝我放下报仇?”   断情人看着掌柜的蹲着抽屉走进了后堂,随后仰着下巴说道。   “他是这狮子楼的掌柜。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银钱和账单虽然也有他的一份在里面,可是保管好这些东西就是他在这里的意义和责任。但是你的意义又在哪里?你如此做法却是又对谁负责?”   赵茗茗问道。   若是可以,她实在不想和断情人动手。   一则是断情人的武道修为很高。   二则是她心底里对断情人的遭遇也很是同情……   是个可怜人。   对这样的可怜人,赵茗茗很难下死手。   其实上次和断情人一战之后,赵茗茗已下定了决心,准备在回到列山之后问一问自己的父亲,这件事的始末与真相。   但这些话却是不能对断情人说。   赵茗茗毕竟是列山山主之女,论血统也是异兽王族。   要是这般直白的告诉了断情人,岂不是自认理亏或不如而低头?   有损家族与九山颜面的事情,赵茗茗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断情人听了赵茗茗的那一番话,并没有开口回答。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了也说不清。   意义,责任。   这字眼他熟悉的很,但却从来没有放在自己的身上细细思考过。   若是真要说起来,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   报仇的意义就是报仇,报仇的责任也是报仇。   可是这么一番话,让断情人着实是难以启齿。   对于这件事,断情人和赵茗茗考虑的都没有错。   只不过一个是注重于眼下,一个是想的更加深远。   来日方长,报仇之后,生活总得是要继续下去的。   到那时,断情人又该以何种态度面对这一年四季,日升月落?   可是赵茗茗却忽略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在自从断情人下定决心要报仇之后,他的生活已经永远的停止在了那一夜。   无限的悔恨支撑这他犹如行尸走肉般的身躯,让他一步一步的走遍天涯海角去寻仇。   若是有一日,他真的大仇得报。   一定也会回到当时的那一夜去,选择和自己的挚爱一同结束这惨淡的生命。   赵茗茗看到断情人没有接话,一位自己的言语却是对他有些触动。   又哪里知道,现在的断情人,根本就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保留下来,只有活下的的本能而已。   不知他走了多远的路,这会儿有些饥渴难耐。   断情人扭头看向旁边的桌子。   方才在慌乱中离开狮子楼的人中,有很多还未吃完。   距离他最近的桌子上,还有一条完整的鱼,冒着热气,似是杠杠的端上来不久。   断情人盯着那条鱼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抽动了两三次。   终究还是走了过去。   坐到桌边后,把自己的刀夹在了两腿中间,随便拿了一双筷子开始吃鱼。   会吃鱼的人都知道,鱼鳃下鱼鳍上那一小块的位置,肉质最为鲜嫩。   而不会吃鱼的人,往往都先去吃那鱼脊背。   不外乎其他,只是因为看着肉多。   但断情人吃鱼,却说不上会吃,也说不上不会吃。   他显示一筷子卡断了鱼头,张大嘴,整个放了进去。   就这么大嚼着,也不怕鱼头上的硬骨。   赵茗茗站在一旁看着都极为揪心,可是断情人却好似没事儿人一般,嚼了一会后就这么全部咽了下去。   断情人就这么一点点的把整条鱼全部吃完之后,在自己裹身的被子上擦了擦嘴。   那条被子本就已经肮脏的看不出样子,但当断情人嘴角的鱼塘沾染在上面之后,却是又多了一抹深黑。   “你……为何不穿衣服。”   赵茗茗问道。   虽然不是每个女人都爱干净。   但这世上脏男人可是要比脏女人多得多。   前几次遇见断情人的时候,都是夜里。   黑蒙蒙的一片,赵茗茗看的也不真切。   现在一瞧,这被子怕是已经粘连在他的身上,脱都脱不下来。   “这是我结婚的时候,师傅送我的龙凤被。”   断情人说道。   伸手摸了摸被子的正面。   那个位置刚好在他的肚子前,赵茗茗借着光,隐约可以看到上面的花纹。   “龙凤被?”   赵茗茗疑惑的问道。   她对人间这些礼仪和习俗不甚知晓。   一直觉得这龙凤都是以前皇朝是皇家门儿里用的东西。   “新婚父亲入洞房的当晚,一定要点龙凤烛,盖龙凤被的。”   断情人说道。   眼神骤然温柔了起来。   听到入洞房三个字,赵茗茗却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入洞房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说起来,在她年纪尚小的时候,也幻想过自己入洞房的场景。   不过那时的她,却是觉得新娘子的衣裳很好看罢了。   这么多年,却是头一回有个男人当着她的面,说出了入洞房三个字。   “你是谁!”   就在赵茗茗盯着断情人身上的龙凤被,努力在脑中还原着它本来的样子时,张晓阳却是带着他的几个狗腿子从楼梯上下来,对这断情人厉声质问道。   “哈哈哈……你看这叫花子!竟然还带着刀!这是要不来钱,就改劫道吗?”   待张晓阳走近,看清了断情人之后,顿时大笑着对身后的狗腿子说道。   赵茗茗叹了一口气。   断情人的这般模样,也着实怪不得被人笑话……   他明明可以更体面一些的。   况且这体面和报仇本就不是互相冲突的事情。   虽然断情人对赵茗茗解释过,他的心已经死了。   对任何其他的事都没有兴趣,也不会思考。   饿了,渴了,都会时常感觉不到。   跟不用说这梳洗打扮,买新衣服了。   张晓阳身后的狗腿子们附和着,把断情人从上朝下的讽刺了一遍,接着就看到空荡荡的大厅,掌柜的以及跑堂小二都不见了踪影,不由得很是生气。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张晓阳厉声问道。   仍旧是那幅大少爷的派头。   “少东家……这人一进门……却是把客官都吓跑了!”   跑堂小二听到了张晓阳的声音,这才颤巍巍的从柜台钻出来,露了半个脑袋说道。   “吴掌柜呢?他也跑了吗?!”   张晓阳问道。   “掌柜的他……他把钱盒还有账单拿走后,就去了后堂,再没出来。”   跑堂小二说道。   他却是又动起了自己的心思……   若是那吴掌柜因此得罪了少东家,那他这掌柜还能做得下去吗?   这么一来,他这个跑堂小二的地位岂不是水涨船高?   危急时刻,仍然在狮子楼中与少东家患难与共,就算是当不成掌柜的,起码也能混个管事儿做做。   “他妈的……”   张晓阳咒骂了一句。   觉得这吴掌柜真是忒不成人!   他哪里知道,这吴掌柜为了让狮子楼的损失降低刀最少,带着钱盒跟账本从后堂的角门出去后,径直去了张家府邸。   张晓阳说白了只是个少东家而已,投胎投的好罢了。   遇到这样的事情,还得他爹,张老爷子出面定夺。   “你这叫花子搅扰了我家这么多桌生意,想怎么了解?”   张晓阳说道。   “张公子,他是来找我的……狮子楼若是有什么损失,我来承担!”   赵茗茗说道。   同时一把拉住了张晓阳。   即便断情人不会伤害其余的无辜之人,可是赵茗茗也难以保证在背这般嘲讽之后,断情人会不会突然爆起,一刀砍了张晓阳的脑袋。   “小姐您怎么会认识这样的叫花子?”   张晓阳疑惑的问道。   这倒是让赵茗茗一阵为难……   毕竟他与断情人之间的关系,很难用言语来形容清楚。   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又难免会被旁人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他是我的债主!”   思忖了半晌,赵茗茗只能如实说道。   冤有头,债有主。   断情人听闻赵茗茗竟然这样说,双眸之中闪过一阵异色。   赵茗茗这般态度,却是承认了那一夜发生的事情,的确是她的族人不对……   虽然和赵茗茗没有直接关系,可是她身为山主之女,种族内的一切事物都和她难逃关系。   赵茗茗也觉得,债主这两个词,很是妥帖恰当。   “小姐您是欠了钱,还是……”   张晓阳问道。   后半句话,他本想说是欠了情。   可一转念又觉得,赵茗茗这样国色天香的美人儿,怎么会跟一个叫花子搅和在一起,于是就没有说出口。   “欠了情,还有命。”   赵茗茗说道。   张晓阳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没有想到赵茗茗和眼前这位叫花子的纠葛竟是这么深刻。   不过,眼下岂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英雄救美,端的是最易获取芳心!   “拿我的剑来!”   张晓阳豪迈的说道。   身后一名狗腿子立马递过来一柄装饰华丽的长剑。   剑鞘上还镶了一圈金边儿,剑柄上有两个硕大的宝石点缀。   如此浮夸的长剑,放在宅子中当个风水宝器还可以。   哪里能用来打斗杀人呢?   关键时刻,剑柄上的那两颗宝石,恐怕都会别在腰间,拔都拔不出来。   “滚,我不想杀你!”   断情人说道。   语气冰凉。   他虽然断情,但终究也是个活人。   活人不是泥塑,哪能没有脾气?   先前被张晓阳这一群人彻头彻尾的嘲讽了一番,断情人早就起了杀心。   只不过一直在按捺罢了。   “一个叫花子还这么大口气!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知道这是谁吗?!”   张晓阳还未动身,站在他身后的一名狗腿子却是先冒了出来。   这也是常理。   狗腿子不就是在这种场合下,狐假虎威的替主子出头?   这一幕赵茗茗却是极为眼熟……   想当初在澄心堂中,她就见过了一次,还是刘睿影出面给他解了围,把那一帮自持甚高的读书人好好教训了一番。   想到刘睿影,赵茗茗心中竟是咯噔一下。   这莫名其妙的心悸,来的甚是突然。   赵茗茗只觉得一阵恍惚,慢慢才缓过身来。   她回头看向张晓阳一群人,发现糖炒栗子并不在其中。   这倒是让她心下稍安。   这小丫头,古灵精怪的,歪主意一大堆。   但到了关键时候,还算得上是听话。   “砰砰砰!”   那位长仗势欺人的狗腿子竟是凌空飞起,跌落在了一旁的桌上。   狮子楼的桌椅,质量极好。   但桌上的杯盘碗筷却是都被他下坠的身子砸的粉碎……   碎瓷片透过衣衫,扎在肉里,顿时一片猩红,掺杂着血污。   “张少!他……他竟然敢动手!”   此人躺在桌上嚎叫着,还不忘把自己的主子也拖下水。   张晓阳却是冷汗直冒,吃惊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根本没有看到这断情人是如何出手的。   人家依旧好端端的坐在那里。   自己这边的人,往前走了没两步,竟是就飞了起来,落在了桌上。   “你们还是快些离开!这是我和他的恩怨,这些损失我也会赔偿的!”   赵茗茗说道。   张晓阳咬紧牙关。   心想在这镇子中,还从未有人如此不给他面子,让他下不来台!   现在已经不单单是什么英雄救美,获得芳心了这么简单了,若是他不挺身而出,为自己人讨回公道,那日后他还怎么在这镇中混下去?   树倒猢狲散,自己不做点什么,定然让他们全然心凉。   眼看自己就要威信扫地,张晓阳这一口气却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   断情人一脸平静。   狮子楼空旷的大厅中,唯有那人的哀嚎之声,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快把他扶下来!”   张晓阳低声吩咐道。   身后的人却是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   方才还在被他们尽情奚落的这位叫花子,此刻却是如同神魔一般,不可侵犯。   张晓阳回头对这几人怒目而视,这才有两人缓慢的拖着脚步,极不情愿的走上前去。   这两人目不转睛的盯着断情人,弯着腰,撅着屁股。   一副时时刻刻都准备后撤逃走的样子。   张晓阳只觉得甚是丢人!   尤其这场景还全都被赵茗茗看在眼里。   “快着点!”   张晓阳一声大吼,却是让那两人身子一震。   可脚下的步子如同灌了铅一般,说什么也不再朝前一步,而是平拼命的伸出手去,够到了那人的衣衫。   “刺啦!”   那衣衫已经被钟桌面上的碎瓷片切割的极为薄弱,根本经不住这般大力的拖拽。   衣衫连带着裤子,全都断成了两截,被拉扯掉。   桌上的这人也瞬时滚落在地,脸朝下趴着不动弹。   可是他的屁股却真真切切的暴露无遗。   赵茗茗勉强忍住了笑意,把头偏向一边。   张晓阳却是再也忍不住。   怒而拔剑之后,身形一闪,朝着断情人扑过去。   这一式身法着实称得上漂亮!   赵茗茗也没想到这位纨绔子弟,竟是还能使得出如此漂亮的身法来。   张晓阳的剑尖距离朝着断情人的面门袭杀而至。   他却仍旧不动如山。   这一招剑法,可是张家老爷子花了大价钱,请来名师传授给自己儿子的。   起码在这座小镇上是自保无虞。   待着剑锋距离断情人笔尖已经不足三寸时,他的身子,连带着坐下的板凳,忽然朝旁侧平移了出去。   却是让张晓阳这一剑扑了空。   “我已经让你两招,事不过三!”   断情人说道。   “我才出了一剑,怎么是两招?你这叫花子数数都不会,还能讨来吃食吗?”   张晓阳气急败坏的说道。   断情人指了指还在地上趴着的那名狗腿子,接着又指了指张晓阳手中的剑。   那狗腿子趴在地上,却是连那惨叫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一人还脱下了自己的外衣,盖在他的身上,把他暴露在外的不雅之处遮盖住。   张晓阳却根本不惧断情人的威胁,挽了个剑花竟是又要再度出剑。   断情人摇了摇头,双腿一松,夹在其间的刀自然而然的落在了手上。   他对张晓阳已经起了杀心。   待这一剑临近。张晓阳也就到此为止。   赵茗茗不想无辜之人遭受牵连,霎时也出剑想要阻拦。   门口处闪过一道微弱的银光。   竟是一根银色绣花针,针鼻上穿着一条常常的金线。   银针直奔张晓阳的剑锋而去。   毫不费力的带着金线在剑锋上饶了几圈之后,针尖贯穿了剑身。   张晓阳的剑就这么停住。   断情人眼见如此,握紧了刀柄的手重新放开,将刀再度夹在两腿中间。 第九十二章 四顾心茫然   赵茗茗顺着这跟金线朝门口一看,却也是她的熟人。   张学究与银星。   “他们怎么来了这里。”   赵茗茗心里如此想到,也很是疑惑。   张学究受定西王霍望之托,当了汤中松的文道师傅,之后带着汤中松前去博古楼修行。   赵茗茗也是在博古楼中与张学究有了几面之缘。   这银星虽然不太熟悉,但从两人的姿态上来看,大抵是夫妻。   张学究与老情人在博古楼中能得以再聚首,也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惊喜。   一时间旧情复燃,却是一发不可收拾。   想当年他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对银星不告而别,之后那么多年的时间里,一直追寻这自己徒弟断情人的脚步。   徒弟想要寻仇,师傅想要救徒。   一来二去的,却是也难以分明谁的执念究竟更深。   希望能让他打开心结,对复仇一事迷途知返。   现在看来,他虽然和银星冲锋之后恩爱依旧,但张学的心中却是也有执念。   这种不一样,赵茗茗很难用人类的语言描述出来。   就像是初夏的稻米在几个昼夜间,就成长到了可以收获的样子。   断情人的双眼中只能看到对狐族异兽的憎恶,这使得他对其他一切的美好都能视而不见。   赵茗茗此番虽然还未和断情人交手,可是已经敏锐的感觉到,他和上次见面时又不太一样。   “赵姑娘!”   张学究对着赵茗茗打了声招呼。   不得不说,憎恨在某些时候的确是要比关心和爱护更为又用。   断情人的能够成长的如此之快,就是靠着心中眼中的这般极为强烈的憎恶才能做得到。   “为了我徒弟。”   张学究说道。   “您怎么会到这里来?”   赵茗茗颔首回礼之后问道。   就连眼皮都没有抬起一下。   一瞬间,赵茗茗都产生了一种错觉,甚至以为张学究说的徒弟,是那张晓丽。   神色平静。   赵茗茗看了一眼断情人,他的神情就是也没有丝毫的波澜。   “您的徒弟是。”   赵茗茗心中游移,嘴里却是也问了出来。   毕竟两个人都姓张,是本家。   指不定沾亲带故的。   “赵姑娘,抱歉了!”   张学究对着赵茗茗很是真诚的说道。   张学究低着头,抬手指了指断情人。   赵茗茗这才明悟。   既然知晓了自己的身份,那想要找到断情人最好的途径就是跟着自己。   想来张学究和银星这两人,从赵茗茗一出博古楼,为走在乐游原上时就已经跟随在后面了。   赵茗茗听后显示一愣,接着便明白了他这道歉的含义。   这老头儿恐怕是早就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只是没有说破罢了。   万幸这张学究对自己没有恶意,不然的话神不知鬼不觉得,她和糖炒栗子却是都会陷入危险之中。   “无妨!”   只不过赵茗茗却是丝毫没有察觉。   想到这里,赵茗茗身后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干脆落落大方的承认下来,反而显得坦荡,不落身份。   张学究拱了拱手算是回礼,而后扭头望向了断情人。   赵茗茗微笑着说道。   事已至此,也无须再强加掩盖。   愤怒有时候和仇恨没有什么两样。   因为它们都会让人失去原有的判断力,忽略一切的逻辑,打破所有的规则。   “你们两个老东西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知道我这把剑值多少两银子吗?”   张晓阳愤怒的说道。   再急躁的人,也不会一天十二个时辰连着发脾气。   但仇恨不同。   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愤怒是暂时的。   怒火就算是燃烧的再旺盛,也总有熄灭的时刻。   就如同父债子还,父死子偿。   一日,一月,一年,一直到一代代人的前赴后继,只为了完成这个使命。   仇恨不到手刃仇敌的那一刻,都是不死不休的。   若是自己没能完成这报仇的重任,仇恨甚至还可以不断的被继承下去。   但对断情人,却已经不是简单的愤怒了。   这愤怒中已经带有了些许恨意!   张晓阳与赵茗茗没有仇恨,也没有脾气。   毕竟赵茗茗是他爱慕和倾心的对象。   断情人的出现,打乱了张晓阳一切的美好愿景。   不但让他颜面扫地,还让自己的面孔彻底的暴露在了赵茗茗眼前。   愤怒和仇恨,却是可以互相转化。   如果时常对某一人,或者某一事感到愤怒的话,这般脾气日积月累之后,就会变成仇恨。   银星说道。   手里握着的金线骤然一紧,张晓阳长剑脱手。   没有温柔,没有随和,根本就不是一位谦谦君子。   “小家伙口舌干净一些!”   接着连说了三个好字。   随即又把周围桌上的晚盘全部扇到地下摔的稀碎。   “你还想抢东西?”   张晓阳怒极反笑。   张学究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故而皱起了眉头。   本以为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俨然一副滚刀肉的样子。   他费劲心力的想把事情闹大,无非就是等着自家老爷子前来给自己出气。   银星看了一眼还在不断摔打的张晓阳后,对着张学究问道。   “好!”   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心思却是这般险恶。   “他太吵了,要不要我把他的嘴和手脚都缝上?”   张晓阳虽然在摔砸碗盘杯盏,可仍就竖起了一只耳朵听着旁边人的动向。   一听到这连个老东西竟是要把自己封起来,也是有些害怕。   张学究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   在这般瓷器碎裂的声响下吗,却是说话都困难。   “大爷饶命!在下错了!”   张晓阳躲无可躲,只得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手上的动作稍微慢了些许,抬头一看。   那枚银针直奔着自己的面门而来。   “算了吧!”   张学究说道。   对着张学究和银星不停地磕头告饶。   可是那枚银针,不管张晓阳的身子如何起伏,始终都跟在他的嘴角处。   银星嘴里嘟哝了一句。   但还是听从了张学究的话,把银针与金线撤了回来。   若不是方才他在最后关头握住了银星的手,那银针已经穿过了张晓阳的嘴角。   “你个大男人。还不如我有决断。”   张学究心里有些烦躁。   先前是他那摔砸碗碟的声音刺耳,现在又是这般哭丧的哀嚎。   张晓阳却仍是闭着双眼,磕头求饶不止。   鼻涕混着眼泪,不少都流进了嘴里,却是仍旧不停。   张学究说道。   张晓阳却是充耳不闻。   怎么这偌大的一座狮子楼中,竟是没有片刻一处是安生的。   “起来吧!赶紧走!”   张学究和银星对视了一眼,无奈之下,他只好走上前去,想要揪住张晓阳的衣领,把他丢到门外。   当张学究走近了之后,张晓阳后脖颈处突然闪出一道寒光!   张学究连说了两三遍,却是都没有得到回应。   张晓阳仿佛着了魔一般,恐惧占领了他的身躯与精神。   他的后背上竟是还装了一套机括暗器。   这套暗器用背部肌肉和劲气催发。   “哈哈哈!去死吧你个老东西!”   张晓阳迅捷的起身,一个箭步朝后撤去。   百步之内,见血封喉。   这手段是张晓阳压箱底的招数,轻易不会显露。   总共可射出三指弩箭。   弩箭箭头涂有剧毒。   只要看到他弩箭的人都死了,那这弩箭也就成了一个永远的秘密,一个没人能识破的杀手锏。   赵茗茗有些悲凉的看着正得以满满的张晓阳。   只有他在机关用尽之后,才会行此旁门,以求一击必杀。   这么多年来,从未失手过,也从未有把三只弩箭全都用完过。   他看到张学究仍旧好端端的站着。   似是个没事儿人一般。   就连一阵沉闷如冰山的咋断情人竟是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而张晓阳的得以,也随着断情人的笑渐渐停止。   弩箭的肩头已经破碎。   里面灌注的毒药散落在地面上,发出一阵“滋滋滋”的声响,宛如一条毒蛇在不停的吞吐信子。   那只弩箭按照张晓阳激发时的体位,应当是正好穿过张学究的胸膛才对。   但现在却好端端的掉在了张学究的脚边。   “你到底是什么人!”   张晓阳指着张学究厉声问道。   张晓阳再往上一瞧,张学究的胸口处放着一把打开的扇子。   自己那只暗器弩箭,方才应当是搭在了这面扇子上。   张晓阳是真的害怕了。   但一个人最后的幻想也被打破之后,就会连一点信心也没有。   他的声音此刻尖细而颤抖。   像极了戏台子上的旦角。   紧紧的抿着嘴唇,双眼空洞无神。   张学究不动声色的收了扇子。   此刻的张晓阳,不但没有跪下再度求饶,反而好端端的寻摸了个凳子坐着。   两手撑着桌案,面色煞白。   满地的红白之物,空气中弥漫这一股酸臭腐败的味道。   张学究用衣袖掩住了鼻子,转过身去却是不想再理会。   一步一步朝着张晓阳走来。   张晓阳看着张学究的身形慢慢靠近,身子的抖动开始剧烈起来,最终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   这点雕虫小技自是不会让张学究为难。   轻松抵挡之后,手中的白骨扇再度开启,淡然一挥。   张晓阳呕吐完之后,身子也不再抖动。   却是对这张学究的背影大吼一声,将后背机括暗器中还剩下的两只弩箭,全都射了出去。   张学究说道。   目光凝视着断情人。   张晓阳的身子就如同一个断了线的风筝般飞出去,砸烂了窗框,跟一条死狗似的,躺在当街。   “好了,总算是安静了!”   “我正是来让他放弃寻仇的。赵姑娘还是先行离开吧!”   张学究说道。   “他是来找我寻仇的。”   赵茗茗说道。   只要赵茗茗稍有异样,说不得断情人就会立马出刀。   “你已经不是我师父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赵茗茗却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断情人的气势仍旧在牢牢锁拷着她。   张学究问道。   “我记得,但拜师的那个人已经死了。现在的我是断情人。这话早先在定西王城相遇时,我就告诉过你了。”   断情人说道。   “你还记得你拜师是是怎么说的吗?”   张学究说道。   “我断情,是因为那些曾经的羁绊以及美好总是让我很彷徨,让我没有办法去专注于一件事。后来我才发现,斩断了这些庸俗不堪的情绪,才能让我更快的变强大。”   断情人说道。   “不是什么情都能断的。你自称是断情人,可是仇恨难道不也是一种情?如此的执着与复仇哪里是断情,明明是天下第一深情!”   张学究这却是明知故问。   “杀上列山,屠灭狐族。”   断情人说道。   “变强大之后腰做什么?”   张学究点了点头说道。   “你能理解?”   断情人说道。   “所以你才会如此的苛求力量。这倒也说的过去。”   张学究说道。   赵茗茗却是又听到了“坛庭”两个字。   断情人歪着头,有些诧异。   “当然能理解!你说寻求的太高,导致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就需要快速的成长。虽然都说胖子不是一口吃的,但这世上总有捷径不是?傻子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走,天才却是总可以寻找到捷径。我一直觉得你是天才,无论是武道天赋,还是自身根骨,当年在坛庭中也是盖压同辈的存在。所以对于你来说,找到捷径想必不是难事。”   一时间,她开始担心起楼上的糖炒栗子和那位神秘的小姑娘。   只不过赵茗茗不敢确定张学究是不是个可以信得过的人,若是可以,她倒是很想抓着他把坛庭一事问个清楚。   在与靖瑶的对战脱身之后,这两个词就刻在了赵茗茗的心上。   但她却是没有想到,断情人和张学究竟然也与坛庭有瓜葛。   “怎么没有找到?你都说了斩断这些羁绊和过去的美好能够让你变强,这不就是你寻找刀的捷径?”   张学究摊了摊手说道。   “我不是天才。我也没有找到捷径。”   断情人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以前想,现在不想了。准确的说,就是方才看到你的那一刹那我已经不想了。”   张雪酒说道。   “难道你不是为了让我重新回去才如此锲而不舍的吗?”   断情人问道。   隐隐感觉自己的师父有些不对劲。   “我来是为了让你彻底了断那些曾经的。”   “那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断情人有些迷糊。   “了断?如何才能了断?又怎么样才算彻底?”   断情人苦笑着说道。   张学究微微一笑说道。   手上的白骨扇不断开合,很有节奏的发出“啪啪”声。   张学究问道。   断情人却是一言不发。   像是在自嘲。   “你的一切开始,都是在成为我的徒弟之后。一直到那一夜,一直到今时今日。都是因为我。你的未婚妻也是我当了红娘撮合的,而当初也是我让你安静一夜,失了防备,才导致你最终从坛庭叛逃而出。不管是美好的开端,还是噩梦的使然,都是因为我,你说对吗?”   断情人先前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这次被张学究说出来之后,心中却是有了一丝松动。   “你这是让我把仇恨转嫁到你的身上?”   张学究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他无比的揪心,同时也更加的茫然。   但仔细一想,到的确又是如此。   “不,我只是在寻求一个对你我都好的办法。”   张学究说道。   断情人说道。   他很快就弄明白了自己师傅的意图。   “用你的刀,杀了我。这才算彻底了断了除却仇恨以外的所有情。这样你才算是断情人。这样我才相信你有决心,也有能力,在往后的某一天完成你寻仇的宿命。”   张学究说道。   手中的白骨扇收起之后朝身后一抛。 第九十三章 回头便放手【上】   张学究的白骨扇朝后一扔,立即就被银星的针线凌空接住,稳妥的拿在了手里。   张学究失去了白骨扇,还算是张学究吗?   在断情人的记忆中,这把扇子,师傅是向来不会离手的。   睡觉时不知道会不会放在枕边,但只要他是清醒的,双脚踏实的站立在地面上,这把白骨扇一定会拿捏在手里,不断开合,或者别再腰间,挺胸抬头。   现在张学究手里没有了白骨扇,腰间也空荡荡的。   反而让断情人有些许不适应。   有时候对一个人的印象,反而是从许多细节中堆叠起来的。   说起一个人,许久不见时,率先出现在脑海中的,一定是这些琐碎的细节。   而后再由点及面的,逐步宏观起来。   这人爱吃什么饭,爱抽什么烟,爱喝什么酒。   经常穿什么颜色的衣裳,身上又总是佩戴着何样配饰,等等……   匆匆一别过后,发现自己的记忆仍旧是停留在坛庭之中。   眼下倒是个难得机会,让他能够认真的打量一番自己这位久违的师傅。   到他年岁几何,秉性如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上次在定西王城中的偶遇,断情人并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自己的这位恩师。   这哪里像是个学究?   倒是像极了那市肆上带徒弟揽活儿的手艺人。   张学究穿着一身灰白色的粗布衣裤,短打装扮,   和他的名号根本不相符……   这道也不算是歧视。   主要是这长衫无论如何也不方便干活不是?   什么泥水匠,盘炕人之流。   天下不成文的规矩,读书人穿长衫,卖力气吃饭的,一律短打。   这腰带不论质地,也不是为了好看。   单单就是因为这干活时往往腰部发力,而力巴或手艺人大多都是没有修过武道的普通人。   日子久了,也就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只不过旁人穿短打,定要系上一根要带。   有些什么酸疼之感,睡一觉之后却是都能缓解个七七八八。   若是真伤的重了,在铺板上多躺半天,旷几个时辰的功,也能全全然恢复。   长此以往的腰间使劲用力,难免落下什么毛病。   年轻时,仗着身子骨硬,火气足。   虽说没人逼着他们揽活儿上工,可是多躺一个时辰,那少赚的钱或许就够买二两大米一两油。   别看这些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没什么文化,但要论起算这账目,就是这狮子楼的掌柜的也不一定能强的过。   都说做事需要本钱,这身体就是力巴和手艺人最大的本钱。   但却是没几个人真心去爱惜……   但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老离自己好早,真到了干不动的那一天,却又开始抱怨自己年轻时为何那样拼命,没有节制。   张学究比先前在坛庭是要清瘦了不少。   年轻时平明赚钱吃口干饭,到老了就得散财开药喝口稀粥。   向来都是这个循环。   好在他是武修,且武道境界不低,否则哪里还有这样的精气神?   站在那里,好似一快铁条,笔挺笔挺的。   皮肤也要黝黑了不少。   这些年,他穿行在五大王域之间,日晒风吹的,不比那些真正的手艺人少。   瘦小下来的面庞,反倒是让张学究看上去年轻了几岁。   在坛庭中时,这位昔日的最强庭令,养尊处优的,还是有些富态。   脚上穿着一双千层底的老布鞋,却是要比旁人穿靴子还要精神。   双脚下犹如那老树生根,无论何种力道,都不能让他移动半寸。   这些年来,他也曾遭遇了坛庭的追捕,数度横刀力战。   好在最后总是能否极泰来,化险为夷……   断情人把脑海中的画面和眼前所看到的,两头一对比,顿顿时觉得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他感慨的倒不是说张学究的变化,而是自己这一对师徒,本来和和睦睦,美好无限,却是又在旦夕之间沦至此。   毕竟谁不想在绝境中的最后一刻扭转乾坤,逃出生天?   但对断情人不是。   身陷囹圄,脱困而出,是好事。   至少对除了断情人之外的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   于是这种宿命的情感,就这么一点点的累积起来,直到根深蒂固,牢不可破。   断情人自己从未如此思考过,毕竟这当局者迷。   每一次冲出重围,活的新生之后,都让他更加坚定的认为,自己的宿命就是复仇。   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得了,即便是神仙如坛庭也不行。   就像一杯酒若是在还未喝到嘴里时,酒盏就落地摔碎,酒汤也四溅喷洒,那并不能责怪喝酒的人手上的力道没有拿捏真确,握紧酒杯,而是这人间中的所有因果,所有力量,都在处心积虑的将这酒杯打翻在地。   喝不上酒,不怪酒,也不怪人。   可是张学究却认真的反省过。   他的好徒弟变成现在的断情人,所有人都有责任,整个坛庭都逃不脱干系。   坛庭庭卫玩忽职守,放进了一只九山异兽狐族。   之后张学究这位师傅,却是又过于相信自己的徒弟而在他最需要开导与陪伴时,默默离去。   虽然说不上究竟应该怪谁,可是天地之间的一切因素仿佛都有责任。   断情人的诞生,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张学究还是会经常自责。   起码他的过错不可谓不小,这也是实情。   终究,坛庭对他的追捕,让他一步步的走到如今,再难以回头。   这些并无人刻意安排,但却要比戏子的台本中写的还要出奇。   “我一开始,就不年轻。”   张学究说道。   “你还是老了!”   断情人把张学究从头至尾,又从尾至头的反复看了好几遍后,终于开口说道。   何况张学究也未曾婚配,没有子嗣。   在坛庭中时,却是一直把自己这位徒弟当做嫡长子对待。   说完轻轻一笑。   他比断情人大了二十有二,完全是可以当爹的年纪。   断情人接着说道。   张学究眉毛一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二人即是师徒,亦是父子。   “主要是,你有白头发了。”   这是通今阁中一位先贤的词作。   可笑他张学究英武无双,到最后还是逃不脱这竖子俗人的七情六欲,多愁善感。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张学究嘴里念叨了一句。   “你这华发长得太不对称了。”   断情人说道。   右边还比左边好些。   左边鬓角,已然几乎全白。   张学究说道。   “这和白头有什么关系?”   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可能是因为我左边的太阳穴时常突突的跳着疼,我就用手压住吗,然后不停揉搓。”   张学究笑着疏导。   断情人听后显示愣了愣,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   断情人不解的问道。   “搓揉的多了,不就会掉色?”   “人老了,也是掉色。心掉色。就像树一样,根伤了,死了,枝叶自然也就变得不好看起来。”   张学究说道。   “找你这么说,头发白了是掉色。那人来了又是什么呢?”   断情人问道。   “你没有颜色。要算,也只是旧颜色。”   张学究说道。   “我现在,算是什么颜色?”   断情人低头看了看自己后问道。   “当然有!新颜色的冲击力要比旧颜色大得多。旧颜色无论在当时有多么的绚丽夺目,光彩照人,但毕竟已经旧了。就像是一件蒙尘的嫁衣,大红色和烫金边虽然还在,能看见,但还是欠了些火候。”   张学究说道。   “颜色还有新旧之分?”   断情人问道。   言语中竟是有些伤感。   “这就是你不愿意去洗的原因吗?”   “葬了的嫁衣,洗一洗还能干净。旧颜色一水洗,岂不是都要融化在池中?”   断情人说道。   断情人说道。   张学究点了点头。   张学究问道。   “我宁愿它是旧的,起码还能存在。虽然新的好看,都能旧的就是旧的,勉强洗出来,也不是当时的感觉了。”   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他不能回答。   很多事,一旦开了口子,就如同大堤被洪水冲垮一般,一泻千里……   “我站在你面前,可否点亮了一些颜色?”   断情人面无表情。   “我走去哪里?”   张学究问道。   “你走吧。”   断情人侧过身子,对着张学究说道。   他只想这么一步步的走下去,走到哪一步,就看他的命数和造化。   “你劝我放下这执着的复仇之心,那为何你不先劝劝自己这执着的阻挠之心?”   “随便去哪里都好,只是我们不要再见面。就当是我死了,或者是让我自生自灭。”   断情人说道。   他总觉得断情人是执迷不悟,想让他迷途知返。   毕竟这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断情人接着说道。   张学究听闻此言,心中骤然一颤……   那他和断情人又有什么两样?   自己岂不也是个断情人?   但到头来,自己和断情人又有什么区别?   为了让徒弟重新回归,他也离开了坛庭,也曾遭受坛庭的追杀,甚至还和自己的平生挚爱不告而别。   这份定力和气魄是断情人所没有的。   “其实,我也是断情人……”   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比断情人更加冷静沉稳,理性客观。   可以蜗居在定西王域,丁州,集英镇那个小地方许久,也能直入王城,与定西王霍望相对畅谈。   断情人说道。   言毕看了一眼站在张学究身后的银星。   张学究说道。   “这世上断情人多了。人总是先上心,再断情。伤心人远比断情的多。不过伤心或许还会好,断情却是无论如何也好不了了。但断情人也绝不止你我两个。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说自己也是断情人。”   要说起那些旧颜色中到底还有什么可留恋的,银星一定能算得上一份。   “我的儿!谁把你伤成了这副模样?!”   他对银星也很是熟悉。   当年在谈听虽然见面交集不多,但终究是自己的准师母,对他也颇为温柔照顾。   张晓阳寻着声,很是茫然的抬头。   双眼中一片空洞,有些呆傻。   狮子楼外的长街上,一位华服老者带着一群人匆匆赶来。   看到披头散发,满脸血污,坐在街边像是个乞丐一样的张晓阳后关切的说道。   张晓阳定然是老来得子,对其甚为溺爱。   “阳儿别急,慢慢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他彻底看清来这是谁的时候,这次痛痛快快的大哭了起来。   这华服老者,看上去年龄比张学究还要大了不少。   只是张晓阳的哭声却仍旧不停歇。   反而一声比一声高。   张老爷子说道。   先是用手把张晓阳凌乱的头发略微捋了捋,而后却是又问随从们要来一方丝帕,把他脸上混着泪水的污泥一点点的全都擦干净。   “打了小的,来了老的。小的见了老的,岂不是要多哭哭?这么一哭,没理也成了有理。”   银星笑着说道。   “他不是已经安静好久了……”   张学究很是郁闷的看向外面说道。   张学究说道。   “你想怎么做?”   心爱的人站就站在眼前,这哭声传到耳力也会极为动听的。   “唉……若真论起来,还是咱们理亏在先。”   就连狄纬泰见到她,也是礼数倍至。   可一个女人先前再如何强悍,只要她的心中有了一个男人,那就会不由自主的去依赖。   银星问道。   虽然她也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强者。   若是放在几个月前,银星还未与张学究冲锋的日子里。   遇到这般场景,定然是大喝一句聒噪!   以前的雷厉风行,杀伐果决,敢爱敢恨,全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十不存一。   手刃千百条人命的女魔头,女煞星,在情郎面前,一定也是柔情似春水,不烫不凉,乖巧的跟个正在打瞌睡的小猫咪一般。   绣荷是银星最擅长的。   荷叶有几片,纹理呈何种走失,心蕊如何包裹,全都了然于胸。   而后用银针金线,把张晓阳嚎哭的嘴缝的结结实实。   若还有心情性质,指不定在他老爷子以及赶来的随从们的脸上,一人再送一朵荷花。   “你身上可还有银两?”   张学究问道。   中通蔓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每当要花钱的时候,张学究总是很惭愧……   一个大男人,身上却是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好,我知道了!”   银星回了一句之后,转过身去,款款走向狮子楼外。   在集英镇上虽然发愁过,但好歹他那一笔臭字还能换个酒钱,便也就这样得过且过了下去。   虽说送汤中松去往博古楼时,定西王府从账上支取了不少银两,全都归张学究用。   想当初答应定西王霍望,当那汤中松的问道师傅时,就应该狮子大张口的要写银钱。   不过那时的他,并不觉得这钱有何用。   结果最后,就是自己落到了这般窘迫的境地之中。   出了博古楼一直到到现在的花销,都是银星来负担的。   只是他在离开博古楼时,把这些银两都留给了汤中松,自己却是一点儿没剩。   一则是他不愿意去占人便宜,二来张学究觉得汤中松这孩子着实有些可怜……   他张学究才不要火烧眉毛了,才临阵磨枪。   银星走到了街面上,看着那张老爷子仍旧在不断的安慰着自己的儿子,一时间,竟是想要发笑。   他不好意思问银星究竟还有多少钱,但却是此生第一次对赚银子动起了心思,觉得着实是该找一个来钱的差事做做。   不然一文钱难道英雄汉的故事,可是不少。   不断两个门牙摔劈了,后槽牙也摔断了好几颗。   把嘴里面划拉的到处都是血口子。   张晓阳看到银星走了出来,连忙抬手指着她,嘴里呜呜的,却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原来先前他被张学究一扇子拍出来时,却是脸先着的地。   不过张老爷子能吃手空拳的打拼出这么一番事业,想必也不是个凡夫俗子。   做事一码归一码,都有他自己的计较考量。   一张嘴,话还没说出来,却是唾液混着血水就滴拉在衣服的前襟上。   张老爷子看到银星的身影,再结合儿子的举动,自是知道这人想必对此事有不小的瓜葛。   着实是滴水不漏。   即便真是这她把自己的儿子打成了这般猪头模样,却是也该先礼后兵,听听对方到底是个怎生说法。   “敢问夫人有何见教?”   张老爷子拱了拱手问道。   万一草率之下开罪了惹不起的大人物,那对于整个张家来说也是一场灭顶之灾。   尤其是这银星,气度不凡。   人外有人。   这处镇子太小了……   但却是让她变得更加富有韵味。   成熟的美妇身上,总是有许多小姑娘所不具备的气质。   衣着打扮虽然和张学究一样素朴,但那股子气势不是粗糙的衣裳可以遮蔽的住的。   岁月在银星的眼角和嘴角,虽然也留下了不少沧桑的痕迹。   唯有银星这般,内外兼修。   方才能做到斗转星移间,沧海桑田后,而红颜不老。   小姑娘们,青春年少,说到底不过占据了“年轻”二字。   但若是没有底蕴,这美貌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是连那旧颜色都留不下来。   “阁下想必是他的父亲?”   银星回礼后问道。   犹如陈旧,越发的浓郁醇香。   或许不如年轻的姑娘那般乍看经验,但若是细细品味起来,方才会令人流连忘返。   “你儿子的确是我们伤的……这事我们理亏。还阁下划出个道儿来!”   银星说道。   “在下正是。”   张老爷子眼见对方如此的淡定自若,心里也是加上了十二万分小心。   说不得,刚刚稳定下来的情绪,却是又哭了起来。   张老爷子听着背后传来儿子那般撕心裂肺的哭声,心中也是极为酸楚心疼……   还把先前用银针金线卷走的张晓阳的配剑换了回去。   张晓阳看到自己爱剑的剑身上竟然有个真眼,更是心疼不已……   今日他张家的独子被人打成了一条死狗。   这面子若是不讨要回来,想必以后成天都有人敢来狮子楼闹事,什么牛鬼蛇神也能骑在他张家脖子上拉屎。   又听银星口口声声说,这事儿却是她理亏,让自己划出道儿来,顿时就有了底气。   张家虽然不是什么门阀大族,但在这镇上毕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阁下想要如何解决?我建议咱们还是善了的好!”   银星眯着眼说道。   “既然夫人承认与此事有关,也自认理亏,那却也说不得我要为我儿讨回公道了!”   张老爷子抖了抖衣袍,振奋精神说道。   “善了?先不说我儿子被打成了这副模样,就说这狮子楼这么一闹腾,怕是两三天都没法开张,这损失你可赔得起?”   张老爷子盛气凌人的说道。   言语中竟是捎带了几分威胁之意。   这让张老爷子更是不满!   银星说道。   依旧是平稳如常。   在儿子的嚎哭面前,他终究还是失去了理智。   “你总得先报个价,我才知道能不能配得起!”   楼内的张学究听到,也是打了个机灵……   这张老爷子可是真敢要!   “狮子楼的损失,十万两银子!”   张老爷子说道。   “赵姑娘严重了。我师徒俩说了这么久,想必你也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何况老头子我已经对你道过谦了,若是再欠你一份人情,我可是还不起!”   张学究对着赵茗茗苦笑说道,连连摆手。   “张学究,此事终究还是因我而起。若是真要如此解决,也得算我一份才行。”   赵茗茗说道。   都能三个决定人物凑在一切,最终的下场却是为了十万两银子而发愁。   赵茗茗觉得自己的父亲说的果然没错。   赵茗茗也觉得事到如此真是太过于奇妙……   除却断情人外,张学究与银星,包括自己,却是都可算作是这天地间的绝顶人物。   没想到,门外的银星听闻后,略微思忖了片刻,就痛快的答应了下来。   “我儿的伤势,一百万两!”   人间什么事,都绕不开一个钱字。   “好,我答应你!”   银星说道。   张晓阳也是武修之人,况且张学究出手既有分寸,只伤及皮肉,没有碰到筋骨。   张老爷子侧身指了指瘫坐在地,抱剑大哭的张晓阳说道。   “虽然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到阁下这天着实有些太高了些!”   以他的素质,配合上好郎中的方子,内服外敷,不出百日,定然能完好如初,且这花费最多不会超过万两。   可是这张老爷子一开口,就是抬高了百倍。   这让银星如何能忍? 第九十四章 回头便放手【中】   “这狮子楼虽然宝贵,也是我张家老爷生存和立足的本钱。可是这人命无价!我儿一好端端的俊秀后生,却是被你无缘无故的打成这样。要不是看在你还是个讲理人的份上,我连这价码都不会开!”   张老爷子说道。   “不开价码,那要开什么?”   银星冷笑着问道。   先不说这一百万两银子她有没有,就是有,她也定然不会给。   人活一口气,武修之人更是如此。   即便是女子,身上的血性也要比常人强得多。   “血债血偿!你打掉了我儿几颗牙,我就拔下你几颗牙。你让我儿流了多少血,我也让你流多少血。”   张老爷子说道。   “你儿现在还衣衫褴褛,莫不是也要把我的衣裳撕扯成一条一条的?你是要寻仇还是耍流氓?!”   银星正色说道。   张老爷子看了看自己儿子张晓阳的落魄样子。   腰带断裂,敞胸露怀。   洁白的胸膛上还糊着不少的泥泞与血污。   裤脚高高的卷起,阿膝盖下的小腿都搂在外面,青一块紫一块的。   双脚上的鞋不知怎的也丢了一只。   还在脚上的这只,前后的勾画也被蹂躏的稀里糊涂,看不出个样子来。   若是可以,张老爷子还真想让银星也变成这般模样。   奈何银星终究是个女子……   张老爷子自己又是这镇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说什么也不能当街做出这等不雅之事!   他偏着头看了看狮子楼里面。   张学究仍然在与断情人说着什么。   当张老爷子看到赵茗茗时,心中才尽皆了然……   想必是自己这儿子色心又起,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貌若天仙的姑娘,这才引得别人出手相助。   张老爷子倒是很自然的把赵茗茗与张学究和银星三人联系在了一起。   至于那断情人,却是被门柱挡了视线。   他哪里能料到眼前的事根本不似他想的这么简单。   “你这女人也好没教养!”   张老爷子愤愤的说道。   “女子无才便是德,我需要什么教养?”   银星调侃着说道。   却是把张老爷子的每一句话都堵的死死的。   虽说银星根本不认同这句话的含义,可是在适当的时候说出来,反而会他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单凭这一点上,她就比张学究灵活得多。   “巧言令色非良家!我定要将你拿下去报官!”   张老爷子说道。   跟随他而来的人纷纷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从博古楼出来的这一路,因为有张学究在身边,银星总是觉得颇为舒心。   可这两人都是腥风血雨,刀光剑影里走过来的人。   像这般闲适的时间,着实还从未享受过。   一下子却是又觉得很是空虚。   银星也知道在张学究的心中,断情人始终都是一道过不去的坎。   唯有把这道心坎铲除,填平,她和张学究才能毫无顾忌的长长久久。   但这两人只是遥遥的追寻,这一路上根本没有发生什么能让她打得起精神的事。   现如今,看着对面那群人明晃晃的刀光,银星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激动。   “女孩子家打打杀杀不好……以后会嫁不出去的……”   银星自语道。   还伸手拍了拍自己极为突出的胸膛。   张老爷子听到银星这话,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自己这不成器的儿子惹谁不好,偏偏要惹一个疯婆子!   明明都一把年纪了,还说自己是女孩子……   银星自然是看不穿张老爷子的心中所想,不过她一转念却是想起自己的爱人就在身后,那还何愁嫁的出去嫁不出去之说?   那无非就是个名分罢了。   而她向来都是务实不务虚。   只要能这般生活下去,都是江湖儿女,又何曾在意过那些礼教大防?   张老爷子看到银星先前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会儿却又突然开心了起来,不知是怎么回事,只是让他越发的一头雾水……就连后脊都开始微微发凉,冒出冷汗,只得催促着随从们赶紧动手。   长街上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   继续拖延下去,张老爷字本人连同他的狮子楼,以及张家,却是都丢不起这个面子……   张老爷子大手一会,十几号人就叫嚣着冲了上去。   银星仍旧立在门口岿然不动。   他们从长街上奔来,还需爬上三级台阶,才能贴近银星的身子。   即便手中握着刀,想要上到银星也仍需上踏在第二级台阶上才可以。   银星看着他们即将踏上楼梯时,右手一翻。   一枚极细极断的银针出现在了指尖。   这枚银针纤细到太阳的光芒照设在针上,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方反光。   张老爷子显然也是位武修,他看到了银星的手中似乎是拿捏着什么东西,眯着眼,却是也没有能看清。   再加上他这边儿的人黑压压的一群,蜂拥而至,很快就把银星的身型遮挡了起来。   冲在最前面的人,刚刚抬起右脚,准备落下踏在台阶上时,银星的手动了。   她将手中那枚极细,极短的银针朝自己身子左边一掷,针鼻上牵引这的一根金线瞬间就在台阶上拉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围墙。   张老爷子站在最后方,看着自己的人莫名其妙的犹如积木倒塌一般,层层叠叠的向后倒去。   最前面的人,打着趔趄,压倒了后来之人。   众人手上还都握着出鞘的刀,一时间,血腥四起,竟是还几个人被身后自己人的刀锋所误伤。   举头一看,银星人就好端端的站在那里。   就姿势也没有丝毫的变动。   反观他这边的人,却是一个个四仰八叉的倒在地上。   揉腰的揉腰,嚎叫的嚎叫。   张老爷子看在眼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围观的人们也开始发出一阵阵哄笑和唏嘘。   一群大男人围攻一个女子,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即便是拿下,也难免会遭人诟病。   可是现在倒好,连人家的衣角都没有碰到不说,反而被如此大大方方,敞亮痛快的羞辱了一番。   张老爷子气的咬牙切齿,右手也慢慢的移向了自己腰间的刀柄。   嘴上还在不断的吆喝着让那些随从们赶紧爬起来。   他们多在地上躺一刻,张家的颜面就会因此而被折损好几分。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张老爷子白手起家,现在最害怕的不是穷,而是旁人看不起自己。   宁愿人后受罪,他也要人前显贵。   可是这些随从,个顶个的都是花钱雇来的。   哪有人真的会给他张家卖命?   无非都是为了挣些银两,吃顿饱饭。   有了富余,再娶个媳妇,盖间新房,养家糊口罢了。   他们算的门儿清!   出工不出力,拉大旗作虎皮的活计,抢着去干。   现如今,这女人一看就不是个易于之辈。   若真是惹急了,说不定连小命都丢了,他们才不会如此痴顽的继续上前。   张老爷子读书不多,但很是通晓这人情世故。   他也知道自己这群无利不起早的随从们都是些什么德行,不过有句话却是出现在他的脑海。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只要钱给的到位,鬼怪都能来推磨,还担心这人不给他干活儿吗?   “只要拿下这疯婆子,赏银五百两,升为张家护院总管!”   张老爷子朗声说道。   对于一个生意人来说,这也是下了血本了。   五百两银子,对于张家来说,也着实不能算是个小数目。   不过若是真有人敢于冲上前去,还拿住了银星,那这五百两就算是没有白花。   反而更选拔除了一位足以胜任护院总管的猛士。   其实原本的护院总管,就在那群人中。   嚎叫的最响的那位就是了。   不过他倒也还算是忠心耿耿,方才提着刀,冲在最前的头的就是他。   只不过最先摔倒的,却是他身边之人。   冲锋在前,那是给自家老爷,张老爷子看的。   逢场作戏罢了。   等到了近前,他却是把左右人的一把推了上去。   等看到势头不对,他便也装腔作势的倒在地上,和众人一道揉捏着身子骨,不断的哀嚎着,仿佛受了多重的伤一样。   实际上除了衣衫沾了点浮灰以外,浑身上下就连一点磕碰都没有。   这会儿他一听老爷这么说,心里开始飞速的计较起来。   毕竟他的余光已经看到身边有几人开始蠢蠢欲动了。   先不说这张家护院总管的待遇有多么优厚!   单单是那五百两银子,就足以够他好好地潇洒数日再讨个黄花大闺女当媳妇儿。   要知道其余这些普通的护卫,每个月的月钱多的也不过二两银子左右。   他们还要喝酒赌钱,逛逛什么青楼楚馆。   一年到头省下的,却是连娶个寡妇都不够……   如此重赏摆在前面,焉能没有心动之理?   但他更多的考虑则是自己这护院总管之位能不能保住。   若是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丢了这铁饭碗,那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想到这里,他心一横。   踉踉跄跄的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张老爷子朗声说道:   “老爷,不用赏钱!看我三刀之内,就把这臭娘们拿下!”   说完就转过身去,提着刀再度冲上前。   “三刀,你可说准了?”   银星笑着说道。   这护院总管看着银星的笑容,心里却是有些发毛……   虽然银星笑起来很是好看,也极有韵味。   但此刻看在他眼里,丝毫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唯有止不住的心悸。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是色厉内荏的喊道:   “说三刀,就三刀,超过了三刀,我是你孙子!”   “好,你上来吧!”   银星点了点头说道。   手腕翻转,却是撤去了拿到横在台阶上的金线。   这些变化,凭借护院总管的眼里根本看不出来。   只见他大喝一声,终究是鼓起勇气踩在了狮子楼门前的第一级阶梯上。   狮子楼,这位护院总管来了起码不下百余次。   门口的三级阶梯,闭着眼睛都能上下自如。   此时此刻,却是他觉得最难熬的一次。   短短的三级台阶,在他眼里却融通万丈高山一般,不可逾越。   银星站在最高处,笑盈盈的看着他,宛如一位山神圣母,正准备给他这位不速之客以加倍的磨难。   护院总管闭着眼睛踏出了一地步,却是只有脚尖着地,脚掌与脚跟尽皆都是悬空。   “你这样走,岂不是得从晌午磨蹭到黄昏?”   银星说道。   人都怕激将,何况护院总管也看到身后的同袍们,已经逐渐站了起来。   好像也就是跌了个大跟头,没有受什么实质性的损伤。   当下却是又觉得银星只不过又是在故弄玄虚罢了。   手上根本不见真章!   于是他愤愤不平的一脚才踩实,紧跟着又是一脚踏出。   转眼的功夫,他已经到了第二级台阶之上。   如此距离,算上他手上的长刀,已然能触及到银星的身子。   也就在此时,他出了第一刀。   这一刀的角度有些刁钻。   明明看着是朝银星饱满的胸膛横砍而来,但却又在中途变招,最后从右肩至左下斜劈。   只不过这刀锋在即将劈砍刀银星身子还不到一寸的距离是,忽然被一股距离弹看。   连带着吃到的这位护院总管,却也被反震之力惊的连下两级台阶,重新站在了街道上。   “嘶……”   右手虎口酸痛,隐隐有些血色……   若是方才再用力一份,说不得右手已经不能握刀了。   “还剩两刀!”   银星对着他深处两根手指说道。   虎口处传来的痛楚之感,激起了此人的凶性。   一言不发的,挺刀直刺。   “当当!”两声传来,他的刀总是在最后一刻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所弹开。   这两次与第一次不同,甚至还出现了金铁相交的之声。   这女人身上的到底有什么古怪?   护院总管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第三刀他可是使劲了浑身解数。   不但是肉身的力量催发到了极致,体内阴阳二极也被他榨取的一点儿不剩。   这是他头一回如此认真的使出开天辟地般的一刀。   但最后的结果仍旧是败北……   不断他的刀断成了两截飞了出去,上半截碎裂的刀身正好向上弹起,插在了上书“狮子楼”三个大字的匾额之上。   张老爷子看着匾额上的那半段刀身,犹如是插在他的心中无二……   护院总管看着自己的半截断刀也是愣了愣,继而才抬头注意到了已经被毁坏的牌匾。   断裂的刀身插在牌匾上,造成了一道细长的裂痕,随着刀身不住的晃动正在缓缓变宽,延长。   终究是将这“狮子楼 ”这块气派的牌匾一分为二。   断裂的牌匾掉落下来,砸在护院总管的左右。   烟尘飞扬,把整个世子楼的门口都笼在了里面。   护院总管不知在想什么,在烟尘中还睁大了烟,张大着嘴。   忽然他觉得自己的右手有些异样。   竟是忽然有了些温暖的感觉。   好想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刚刚牵起了他的手,娇笑着让他带自己去镇外踏青一般。   可惜好景不长。   这温暖的却是变得越来越激烈起来。   在片刻的功夫,就如同被一壶烧开的滚水浇洗一般。   随即他的笔中也闻到了一股焦糊味。   和他老家过年时宰杀年猪后,用开水的烫毛的味道一模一样。   春天还未过万,离年关还早。   空气中怎么会传来这样的味道?   这镇子并不富裕,惟一的屠户杀一头猪可以足足买上半月有余。   现在还未到月中,根本每到那屠户杀猪的时间。   即便是这几日卖得快,味道也根本喘不过来才对。   屠户的肉摊在镇子最西面,当时还专门找了个懂行的先生算了算。   那先生说万物皆有灵,屠宰本就是杀生的活计,天道难容。   放在西面有助于让这些牲畜早归轮回,屠户自己也不用背负太大的孽障。   说起来这屠户还是他护院总管的一位远方表情。   也正是仗着他的名头,才能垄断了这一座镇子的肉铺生意。   当然是会对他这位大哥的话言听计从。   护院总管在脑中胡思乱想了一通后,右手已经开始有些灼热的刺痛,他这才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右手的大拇指竟然只连着一点点皮,像个风铃版掉在那里,滴溜当啷的。   森白色的断骨混着血沫和肉渣,在阳光下红彤彤的,竟是还有些好看。   护院总管的费了老大的气力,这才把自己的目光从断指上移开。   他惨淡的看了一眼银星,随即双眼一翻,朝后跌倒,晕死了过去。   那断指被他压在屁股下面,就连最后一点皮也裂开了……   张老爷子看到自己的护院总管身下冒出了一滩血,心知大事不好,赶忙让左右去将其搀扶回府。   一人将其背起后,另一人还不忘战战兢兢的捡起他那断掉在地的大拇指。   身体发肤授之于父母,却是半点都不可舍弃。   即便是接不回去了,也得有个妥善的安置才行。   这一下子,更是无人敢于上前。   五百两银子虽然多,护院总管的之位也不可为不低。   可是再多的钱,再高的之位却也不如一个健全的身子骨!   娶媳妇生娃固然极为美好……   但就连寡妇却也不愿意嫁给个残疾不是?   为了些许银钱,就把自己的往后余生断送进去,那可是大大的不值得……   张老爷子脸色越发的难堪,现在他已经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夫人如此心狠手辣,莫非是欺我张家无人?”   张老爷子说道。   “不敢。向来都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况且明明是他有言在先,要三刀结果。在下也不过是自卫罢了。”   银星说道。   张老爷子无言以对。   这话,的确是他的护院总管说的。   而刀,也是他先出的。   人家就那么好端端的站在那里,动都没动,可是三刀过后,却是这般下场,谁又能想的到?   张老爷子现在却是谁也不恨,只恨自己,和自己那儿子。   恨自己有眼无珠,花钱养了一群绣花枕头般的酒囊饭袋。   恨他儿子不学无术,成日里游手好闲的惹是生非!   不过说到底,儿子是他生的。   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   当儿子的对这人间初来乍到,怎么分得请任何道理?   只有本能罢了。   人的本能就是生存。   吃得饱,不饿死。   穿得暖,不冻死。   活着就好。   张晓阳这般的条件,自是不用担心温饱。   如此基础的生活条件,早已在张老爷子的打拼下全然满足。   只要能活下去不死,人当然就会有了其他的需求。   喝酒,赌钱,女人。   等等。   然而这些癖好,却是需要人教导规劝的。   张老爷子没有尽到自己一个当爹的义务与责任,现在这般马后炮却是也无济于事了。   “你个逆子!看看你惹出热事端!”   没曾想他心中却还是气不过。   反手一巴掌,重重的扇在了张晓阳的脸颊上。   把他原本几颗松动的牙齿,彻底打了下来。   “呸!逆子?我还说你逆父!”   张晓阳跟着脖子说道。   张老爷子被气得双手发抖,指着张晓阳半时天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怎么?我有什么错?你说我惹祸,你有没想古我可能从未渴望活过?你说我喝酒闹事找女人,你若是不生我,我哪来的这些机会?自己为了自己的一厢情愿把我冷不丁的弄出来,到头来却是责怪我不成人?你可曾想过我根本就没想过当人?就没想来过这人间?”   张晓阳却是越说越起劲。   这些情绪不知预计了多久,在此刻却是一股脑的尽皆发泄了出来。   “你给我回家!”   张老爷子着实在停不下去这般大逆不道之言。   若是让张晓阳在继续这般大放厥词下去,他恐怕在这镇子中都没有丝毫立足之地。   “回家?我没家!我家在酒里,在姑娘们的胸脯上。酒起码让我开心,姑娘们的胸脯枕着软绵绵的,家里有什么?你都不回家,评审还要让我回家?”   张晓阳说道。   说着说着,却是又哭了起来。   “把少爷带回去!”   张老爷子背过身去,对这随从们吩咐道。   一听这么好干的活儿,还能远离这处是非之地,那些个人顿时争着抢着上前来。   即便这张晓阳挣扎的再兄,也架不住七八个大汉的胳膊腿一起发力。   张老爷子看着自己儿子远去的身影和他嘴中仍然传来的咒骂与微词,苦笑着。   他从没有任何一刻觉得比现在更加的失落,无助过。   突然间,觉得什么对他而言都没有了意义。   什么狮子楼,什么张家,什么颜面,统统都没有了任何意义。   “你要去哪里?”   银星问道。   她看见张老爷子竟是也要离开。   “我……我要回家。和我儿子一起回家。”   张老爷子说道。   “你儿子虽然混账了些,但方才那番话,我一个局外人听来倒是很有道理。洗澡前都得先脱了衣服当做准备,那当爹难道就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你对你儿子,却是连那草原王庭中的人对待自己牛羊马都不如。”   银星说道   手中银针出手。   张老爷子反映过来时,胸前的衣襟上已经被金线缝住了一张银票。   面额十万两。 第九十五章 回头便放手【下】   张老爷子看着胸前的银票有些出神。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后,却是对着银星深深鞠了一躬。   银星看到张老爷子准备低头,心下便知道他要做什么。   也未多停留,径直的转过身去,准备回到狮子楼内。   在进门之前,却是把断成两半掉在地上的那块“狮子楼”的牌匾用金线缝合好,挂了上去。   不得不说,银星这手艺可是真绝!   经过她手一番修复之后,看上去却是没有丝毫的痕迹,就和原来的一模一样。   虽然还有一道细长的列横,但若是不看的仔细,根本就分辨不出来。   银星问道。   “他坐着,我站着,什么都没聊。”   做完这一些之后,银星这才莲步轻移,重新走进了狮子楼中。   “你们在聊些什么?”   银星说道。   “积累了十来年的宿命,岂是几句话之间就能够解决的?”   张学究说道。   “我以为你们之间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银星说道。   “我看你方才那事解决的如此痛快透彻,还想问你拿个主意。”   张学究很是无奈的反问道。   “那就这样一个坐一个站,当然是更解决不了问题。”   银星觉得不可思议。   张学究在她的心中,向来都是一个独断专行的人。   张学究说道。   “问我?”   道理就那么多,谁不知道?   就算没读过书,多活几年的人,也能把天下的道理知道个干净,却是根本没有必要再重新说道一遍。   他认准的事,没有任何人能够去更改。   何况张学究也不喜欢争辩,掰扯。   一个时辰,还是一年,都是一个结果。   与其去花费一个时辰甚至一年的时间去掰扯清楚一个道理,不如想到了,想通了,立马就去做。   这样的重复只能带来无休无止的争吵,根本解决不了任何实际的问题。   而那极为可贵的光阴,就在这样无意义的争吵中一点一滴的流逝。   若什么事都在脑子里盘算个不停,那一辈子恐怕都难以迈出一步。   何况这世上任何事都不可能是一条阳关大道,笔直的向前走就能一片光明。   付诸于行动才是最重要的。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无非是平白无故的增添了许多浪费与徒劳罢了。   这样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张学究是根本不会去做的。   方向是要不断修正的。   一条道走到黑虽然可以说很有屹立,但归根结底,使的都是傻力气。   即便到头来两手空空,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每个年龄段都有每个年龄段该做的无用功。   年轻时,气盛。   热血难凉,或许还会一拍脑门儿就去做了些什么。   这种浪费,更多的却是一种尝试。   没有走过,怎么知道走不通?   这些早就在一出生就安排好了的。   年轻的时候,许多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   但凡遇到些超脱的事情,立马就会变得束手无策。   于是乎,整个人也会变得束手束脚,毫无魄力,登不得大雅之堂。   张学究一直很厌恶那些人云亦云的经验之流……   那些空谈听上去很有道理,但如果真的有人照着去做,那他一辈子都脱离不开那经验的束缚。   他必须很小心的去规划。   旁人对每一天的计划,他都要精确到每一个时辰。   但如今,张学究已经到了这般年纪。   能让他用来浪费尝试的时间已然不多。   就算是和断情人一言不发,这种感觉也让他很是回味。   人都是恋旧的。   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散漫。   可是眼下,他却是就现在很静静的站着。   满天的流光红云也不够回馈这一天的温柔。   就算到了最后还是选择不回头,不放手。   哪有人能真正断情呢?   每当那夕阳,沉下去的时候。   断情人闭上了双眼,忽然说了一句。   “是啊,很安静……”   但恋旧的人,依然会恋旧。   “好安静啊……”   之片刻的功夫,断情人却是又烦躁的睁开双眼说道。   张学究看到的他的的眼神中充满了惶恐与不安。   张学究说道。   “这安静的,让我有些不舒服!”   “我没有彷徨。我怎么会彷徨?”   断情人冷笑着说道。   “你在彷徨什么?”   张学究问道。   “人所炫耀的,都是缺少的。急忙否定的,一定是存在的。”   张学究说道。   这后半句话,明显是说给自己听的。   仿佛是在提气一般。   “或许吧……等你老了的时候看看,看看和我是否一样。”   张学究耸了耸肩说道。   “是不是人老了都会啰嗦?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平静的说道理。”   断情人说道。   张学究知道他话中的含义。   这位徒弟,是决计不会让自己老去的。   “我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断情人说道。   张学究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对银星说道。   银星点了点头,走去柜台出取酒。   他定然是会在自己真正老去之前,就了断了余生。   “帮忙拿些酒来。”   以前的张学究可是滴酒不沾的。   除了在他大婚的当晚喝满脸通红以外,他从未见过张学究饮酒。   “你要喝酒?”   断情人差异的问道。   “我一直喝酒,这点倒是没有变。”   断情人说道。   “人总是会变得。就像你现在是断情人,而我也不再是张羽书。张羽书不喝酒,但张学究喝。虽然喝的不多,但每天总是要喝些的。”   张学究说道。   “那你为何没有责备?”   断情人好奇的问道。   “在坛庭时,起码有三五次我都在你身上闻到了酒味。”   张学究说道。   这说话之人,不能太陌生,也不能太熟悉。   太陌生的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客套吹捧。   对于这些往事,他虽然嘴上说着毫不在意,但心底里还是很感兴趣的。   亦或是他感兴趣的不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而是渴望有个人能好好的陪他说说话。   但第二天酒醒之后,想起昨晚的热闹,面对的却是加倍的空虚。   还不如不欢而散来的干脆,起码还能积累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情。   两个人吹来逗去的,要么喝成了酩酊大醉,要么就是不欢而算。   酩酊大醉至少要比不欢而散好得多。   就算是相对无言,面对面坐着,也不觉得尴尬。   这样的关系固然令人羡慕,但对于断情人这般渴望交流的人而言,却是第一个要摒弃的选择。   可若是太熟悉了,却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之间彼此知根知底,毫无可以分享的话题。   岂不是刚好满足了他那般不太陌生又不太熟悉的荒唐要求?   世间恐怕在也难寻到这么一个人。   张学究他曾经很是熟悉。   经年未见之后,现在又多了几分陌生。   可现在张学究就在眼前,却是不需要去寻。   而他不但有时间,还想要聊天。   就算寻到了,这人也未必有时间。   就算有时间,他也未必想要聊天。   张学究说道。   他也挪了一个凳子坐下。   真可谓是天赐良机,着实难得!   “我虽然不喝酒,但我从没有觉得喝酒是一件坏事。”   断情人反问道。   他极为热衷于如此的说话方式。   刚好是断情人的正对面。   “不是一件坏事,你为何要那样抵触?”   张学究说道。   “你的癖好和习惯是什么?”   虽然每一句听起来都很呛人,但却又说到了点子上,让对方屋里回击。   “不提倡不代表禁止。只要该做的事情没有耽误,那单核无妨。我只当是你的一个癖好习惯罢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癖好与习惯。”   张学究说道。   却是指了指旁边桌子上的酒杯。   断情人问道。   “以前似乎的确是没有……不过后来我不是培养出来了一个?”   “什么都是可以培养的。难道你以为这改变,不是刻意为之,而是自然而然吗?”   张学究说道。   “我以为这癖好是与生俱来的,就静静的待在那里,等着你去发觉。却是没有想到这癖好竟然还可以培养!”   断情人说道。   “为什么反复说我老了?”   张学究有些不乐意……   “你真的老了……”   断情人听完后凝视着张学究,说了这么一句奇怪的话。   “因为你在真的开始说教了。”   断情人说道。   男人不愿听“老”字,就和女人不愿意听“胖”字一样。   说不上是禁忌,但总会让人心里很是不舒服。   银星端着酒杯款款走来。   途中对这赵茗茗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却是赶紧离开。   “我说了,你听进去,照做,才是说教。若只是我自己这般一言堂,那只能算是闲谈胡扯。”   张学究摆了摆手说道。   赵茗茗对这银星说道。   这样的事,也不能强求。   赵茗茗轻笑着摇了摇头,反而也挪了个凳子坐下。   “我觉得他们说话挺有趣的,想听听。”   听话的人喝酒,自然是为了体悟说话之人的心境。   心境同步了,这话听起来才更有韵味。   不过这说话的人有酒和,听话的人怎么能没有酒?   说话的人喝酒,除了润嗓子之外,就是为了让自己说出来的话更增添几分感染力罢了。   银星个赵茗茗的身前放了一壶酒后,把剩余的四个酒壶全都摆在了断情人和张学究的桌上。   “每日喝酒的人,酒量该不会差。”   古籍上课不乏有些文人雅士,以风声,雨声,琴声,歌声,甚至泼妇骂街的声音下酒的例子。   可见这酒虽然醉人,但却又能很快的把两颗距离甚远的心,衔接在一起。   张学究说道。   断情人却是拿起一壶酒,仰脖一饮而尽。   断情人说道。   “爱喝酒不等同于能喝酒。我有酒单,但是没有酒量。”   整个身子都被刺激的有些麻木。   喉头还很痛。   辛辣的酒水入口,顺着喉头流入腹中。   宛如吞下了一根燃烧的蜡烛。   因为只有当他感觉到同感的时候,才能发现自己的精神依旧停留在这副残破脏脏的躯壳中。   痛感对他来说是一种验证。   不过断情人喜欢疼痛。   有时还会主动地去制造一些皮肉之伤来让自己嘻嘻体会。   断情人也不敢多用。   毕竟这痛感多了,反而会更加麻木。   验证之后的舒爽能够成为他短暂的放松。   这来之不易的放松很是珍贵。   “喝的这么急……我可是不能和你拼酒。”   张学究说道。   到了最后,难免什么都没有。   即感觉不到同,也失去了舒爽和放松。   张学究赞叹道。   “真正喝酒的人是不会挑酒的。这世上只要醉人的酒和不醉人的酒,却是没有好酒赖酒之分。”   而后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缓缓的咂了一口。   “这酒不错!”   反观张学究这边,却是一杯都尚未喝完。   “看来这酒是没法喝了……”   断情人说道。   两壶酒被顷刻之间饮尽。   断情人说道。   不是他没有话说,也不是他不想说。   张学究无奈的摇着头说道。   “话也说的差不多了。”   但毕竟孤独了这么久,凡是都需要一个过程。   今天说的话,已经比他先前大半年说的都要多了许多。   而是他在害怕继续说。   虽然他极为渴望与人交流。   可他仍旧是不想在继续说下去。   因为不知道那句话就会唤醒他此前拼命压制住的情绪与心思。   言多必失。   即便到了断情人这一步,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离开坛庭之后,他的身体再没有一刻拥有过温度。   双手始终都是冰凉。   上次才定西王城中和张学究擦肩而过之后,他留了眼泪。   那一刻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   很轻,很小心。   但那温度却是滚烫。   眼泪虽然不多,但顺着脸颊滑落时,一道暖暖的泪痕却让他的紧绷的面庞顿时舒缓了下来。   这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他的下颌处滚落,抵在他的脚背上。   但他却不想再度尝试。   一个人习惯了鲜血,冰冷,孤独。   自己的一滴眼泪竟是能带给他如此大的变化,这也是让断情人始料未及的。   那种温暖的感觉固然美好。   人这一声不论做什么,都是在与自己的舒适慵懒相抗争。   越是不爱吃的菜,越要多长几口。   骤然深处欢闹,温暖,舒心之中,怎么着都觉得很是别扭……   寒冬中踏雪的狼群,但凡找到了一处能避寒的破败神庙,等到他们的命运只有灭亡。   断情人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他不敢贪欢,哪怕只是一晌……   张学究看到放下了酒杯,与断情人心照不宣的占了起来。   越是不乐意读的书,反而要多翻几页。   听上去很是勉强,还有点痴顽,但这种精神丢弃了,却是就再也回不来。   此刻已经无需多言,唯一战而已。   张学究朝银星伸出了右手,银星很是默契的把白骨扇交还给他。   铠甲再硬,也有生锈破碎的一天。   冰霜再厚,也逃不过春来雪化时。   “可我得到,你却是不怎知晓。”   断情人说道。   “白骨扇!你当然熟悉。”   张学究说道。   “我不会留手,师傅……”   断情人说道。   “师傅打徒弟,天经地义不说,更不能占丝毫便宜!”   张学究说道。   赵茗茗的死活吗?   与他毫无瓜葛。   张学究听到“师傅”两个字,鼻头一酸,眼眶顿时有了一圈儿红晕。   说起来张学究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张学究的喉头上下抽动了几次,终究还是平稳的说出了这个字。   断情人左手持刀,逐渐提起,放在双眼之前。   直到方才,听见断情人喊了他一声师傅,他才知道自己这些年所做的意义为何。   “好!”   但他仍旧是要这么做。   这是他出刀前的规矩。   刀身因覆盖这一层厚厚的血污,早就没有了光泽。   自是也不能映衬出他的面庞。   怎么能够如此不慌不忙的把自己这一套习惯做个完整?   今天却是不同。   往日里断情人却是没有这些时间来做无用功,大多都是在心里自己个自己念叨一通。   毕竟出刀之际,慢一分就凶险一份……   不会率先出手,更不会攻其不备。   断情人叫出那声师傅后,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不是说这日子有什么特殊,而是因为站在他面前的人。   即便是断情人拿着刀看山一两个时辰,张学究都会很有耐心的等他。   可过去已经发生了,还过了许久。   现如今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改变。   这并不是什么心机对策,而是下意识的真情流露。   虽然他总是极力的否认,想要和过去撇清关系。   他再度体会了一遍安静的感觉。   断情人的刀,如奔雷,如飞瀑,如滚石头。   就好像张学究虽然不叫张羽书了,但他也无法抹去他就是张羽书的事实。   一炷香的时间,就这样被断情人小号殆尽。   可就在方才的消磨之中,他竟是触摸到了刀法的另一层境界。   平和含蓄虽不见得比豪迈激烈高明多少,不过这世间万物本就相生相克。   有进无退,只攻不守。   但凡出刀,不见血,不收。   更多的,不是互相克制,而是相互依赖,相互扶持。   宛如武修体内的阴阳二极,好似入对出双的新婚夫妻。   有手心,就有手背。   有飞瀑奔雷,也就有小桥流水。   也曾想过该如何去减少这样的沉重感。   刀已经是最轻薄。   用了这么多年刀,断情人还是第一此拥有这样的感觉。   以前他总觉得自己的刀势过于沉重。   唯独断情人觉得它很有价值。   最重要的是,他该把这价值放在何处,又如何去投射刀实际之中。   而他的身子,也很是消瘦。   旁的刀客都觉得这种难以言明的“轻”是一种缺陷。   就像是停在芦苇头上的蜻蜓。   断情人必须很慢很慢,很静很精的考过去,才能轻轻的捉住它的翅膀。   断情人终于明白他苦苦寻求却一直求而不得的“轻”是怎么回事。   “轻”是需要“静”的堆叠才能慢慢浮出水面。   断情人放下了手臂。   刀贴着身子,静静的垂着。   蜻蜓被捉住后,定然是要反抗不休。   这是,“静”的用处已然不大,需要的如同奔雷与飞瀑般激烈无比的锋芒。   虽然他已经足够高估自己这位徒弟的悟性和坚韧。   但他还是想不到,就在这一炷香的时间中,断情的刀却是青云直上,打到了一个就连张学究也知之甚少的高度。   张学究有些疑惑。   他不知道断情人究竟意欲何为。   断情人的刀再度提起时,张学究看到不断靠近自己的刀锋变成了一只扑闪这翅膀的蝴蝶。   它轻巧,又灵动。   起码他不会用刀。   殊途或许同归,但是在同归前,总得肚子走完一截不知有多长的路。   “啪!”   张学究开了白骨扇。   不紧不慢的飞着,偶尔还会在花丛中徘徊,留恋。   好似是这天地间最悠哉的存在。   可若是想赶走它,难免一阵风足矣。   张学究的白骨扇发出一股凌冽至极的风。   朝那“蝴蝶”扇去。   想抓住一只蝴蝶,必须要用网兜。   但这阵风中宛如隐藏着无数把锋锐的匕首。   无论是何物被卷进这风中,都会被撕扯的粉碎。   没有温度。   不冷不忍。   一招扑空,张学究虽然有些不快,但也不至于让其心烦意乱,惊慌失措。   一次不成,再试一次不久好了。   唯独那“蝴蝶”不会。   只见它一侧翅膀朝着反方向快速的山东了两下,却是就轻而易举的避开了张学究白骨扇中扇出的劲风。   冥冥之中,把这只“蝴蝶”所有的前路和退路全部封死。   若是它稍有异动,立马就会被卷进这三股劲风中刹那绞杀。   张学究奔着一力降十会的心思,朝那“蝴蝶”的左中右三个方向,各自扇了一扇子。   这三股劲风交叉行经,轨迹变换莫测。   仿佛已经是招数尽出,只得束手就擒一般。   这会儿,张学究却是又有些于心不忍……   但这次张学究却是失算了……   那“蝴蝶”不但没有匆忙躲闪,反而有恃无恐的停在原地。   突入起来的变故让张学究猝不及防不说,还恰好完美的避开了那三股劲风。   直到快要落地之时,这“蝴蝶”才有打开翅膀,急速扇动着,朝张学究重来。   但招式已出手,他也无能为力。   待那三股到了“蝴蝶”身边,眼看就要将其吸入其中时,那“蝴蝶”突然收起了双翅,全身团了起来,朝地下坠落而去。   张学究见状躲闪不及,只得合了扇子,收起脆弱的扇面,以扇大骨抵挡。   隐隐中,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笔直的冲着张学究的白骨扇袭杀而来。   双翅之上流光乍现,极为华丽。   “咚”的一声闷响……   张学究竟是被震的后退了一步半。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扇子,大骨上却是出现了一道白印儿…… 第九十六章 破绽多周旋   “我这白骨扇,随我纵横驰骋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被人留下印记。”   张学究看着扇子大骨上的白印儿说道。   说罢,用大拇指不断摩挲着。   似是要将其揩去。   可是无论他的大拇指如何用力的揉搓,却是都不能让那白印儿变淡分毫……   这却是让张学究在郁闷之余有些心烦意乱。   每个人都有自己所极为珍惜的事物。   不见得有多贵重,但它的位置,就是没有旁的任何可以替代。   从童年起,每个孩子一定都会有自己所最为真爱的玩具。   姑娘家,喜欢玩偶。   男孩子喜欢舞枪弄棒。   随后一点点的锯出来个样子。   最终刷上一层清漆,防腐去污。   就算从年头玩到年尾都不会有事。   没有真的,也玩不动真的,那就自己做。   条件好些的人家,可以用些木头的边角料。   把表面那些勾人扎手的到此用刨子处理的光滑平整之后,再用墨线勾勒出大致的行装。   无非是越想越兴奋,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第二天日上三竿时还没有醒来,屁股吃点苦,挨一顿娘亲的板子罢了。   可相对于昨晚的脑中勾勒出的宏伟而言,一顿板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板子能够打碎清梦,能够让人从温暖的被窝中一跃而起,但却不能让人停止脑中的遐想。   不过大部分的孩子,没有这般条件,只能在脑中想想。   木头即便是边角料,也是需要银两,需要花钱的。   但在脑中无论怎样的浮想联翩,却是都分文不取。   却是一步都不能落下。   就好像在和四季的轮回一般。   没有人能够在过万了春天之后,就看到那天下有雪。   无论最后到底有没有实现,整个童年便也就这么在一个有一个如梦似幻的愿景中过去了。   张学究虽然现在是个老家伙,是个学究。   但老,是一天天积累出来的。   张学究在孩童时代时,也并不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   诚然,大人们所谓的好孩子,一定是要懂事听话的。   无论你有多么机敏,多么灵巧,有多么与众不同的见地,只要你不懂事,或不听话,那你就是不好。   同理,在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之后,这片纯白也会被温暖湿润的东南风吹得消弭于无形。   这是自然的纲常,天道的规律。   没有任何人可以违背。   小时候,他家里虽然不富裕。   但起码也算是出过几位读书人。   那会儿的读书人,是真正的读书人。   想必每个时代的每个孩子都经历过此般相同的斗争。   斗争分大小,激烈程度分高低。   张学究也不能免俗。   那会儿的富人,也极有修养。   起码没人敢指着鼻子骂读书人是穷酸。   做生意的,对自己请来的账房先生也是礼敬有加。   不慕名,也不贪利。   一门心思扑在那饱蘸墨香的圣贤书上。   虽说听起来有些两袖清风,清汤寡水,但生活上却衣食无忧,只不过算不得大富大贵罢了。   就是这书读到了一半不读了。   那书中所讲的道理也只通宵了一半,他便觉得已是足够。   他家好歹也算是个书香门第。   吃口白面细米都是在过年的时候,账房先生每晚可是都能有一条炸鱼当下酒菜,再配上几两混酒。   张学究的爹亲也算是半个读书人。   何为半个?   而是看的这孩子的老子。   一个孩子三岁的时候,观其言行,查其举止,便可以知道他老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利欲熏心之辈,还是沽名钓誉之徒。   如此行为当然是让祖宗蒙羞,房梁晦暗的大不敬之举。   但他的爹亲却就是如此的一意孤行。   不得不说,三岁看老,看的不是孩子到了年龄老。   但张学究却已经跨越了这般年纪,对街坊四里家里,年龄相仿的异性玩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其它男孩子推土,玩柳条,都是学做那走江湖的镖师侠客。   或者当那酒肆中的跑堂小二,点头哈腰。   亦或是平平淡淡,真切诚恳的老实人。   若是有人看了张学究三岁的时候,依照如此推论,定然会觉得他的老子忒不成人!   三岁的年纪,本该撒尿合泥。   最后见缝插般的再用些五颜六色的碎石拍片子当做点缀,如此反复数次,一把小扇子就做好了。   回到家往往是天已大黑,夜色如墨。   当娘的放心不下,提着灯笼在家门口苦等。   张学究可倒好,对这些玩意儿却是一点都没有兴趣。   总是要跑到离家老远的地方,去寻摸些奇特的花花草草。   揪下一朵小黄花,花径朝上一翻着,在拔些韧性强,不易断的野草捆扎。   也曾在灭了灯后悄悄的和张学究爹亲咬耳朵:   “当家的,你说这孩子怎么玩儿的都是些小姑娘的东西?一点不像个男人……别等再大些的时候被人欺负!”   “羽书这孩子,心里有大主意。那些傻孩子玩的东西,他根本入不了眼!”   看到张学究笑嘻嘻的回来,心下稍安。   扬起的右手刚准备教训一顿,却又缓缓放下,改为嘴上的计句嗔怪。   她自然是看到了张学究手上拿着的小玩意儿。   睁眼干活闭眼歇息。   做梦或许都在给孩子准备过冬的棉鞋衣裤。   “我是读书人,这点还能看不出来?”   张学究的爹亲说道。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当娘的总是要更加操心些。   不是说读书人有多么神圣清高,让他娘亲噤若寒战。   而是这三个字一出口,那当家的却是就要开始掉书袋子……   满口的之乎者也不说,还时不时的弄个“子曰”。   张学究的爹亲说道。   他娘亲撇了撇嘴,好在四下里一片漆黑,谁也看不见。   这两口子每次拌嘴争吵,只要他爹亲说出了:“读书人”三个字,他娘亲便立马哑火……   难不成这读书多了,辈分儿却也是降低了?   她想起在自己未出嫁前,当大姑娘的时候,家里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长辈,留着近一尺长的白胡子。   那老爷子说的话,全家上下没一个人敢不听。   她娘亲是个庄户人家,最多能看到家门口过年时新换的桃符,提笔能歪歪扭扭的写出自己的名字。   就这已经算是远近七八里地中知书达理的妇人了。   唯一让张学究娘亲想不通透的一件事就是,他爹明明是个为人父,当老子的人,怎么总是“子曰,子曰的?”   便跪便念叨着老祖宗平安喜乐,健康长寿等等吉利话。   每次回忆道这样的场面时,张学究的娘亲就有不后悔自己没读过书……   她的辈分在家里一家够小的了,若是再读了书,张口就得什么“子曰。”,那岂不是还得给自己的儿子张羽书行礼?   虽然他来拿自己的姓氏都不会写,眼睛也早早的看不清楚东西。   但说出来的话,却也是遗言九鼎。   逢年过节时,像张学究娘亲这样的小辈儿,还要三跪九叩的行大礼。   上降下一凑,两口子倒也是能和和睦睦的过日子。   第二日,张学究的爹亲熬不住妻子念叨,只得去问问张学究做那些玩意儿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见站小孤儿就一句轻描淡写的:“送人了”,便把他当老子的打发了回来。   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也全然无法理解。   这读书人的天地,她进不去。   好在张学究的爹亲也不是个时刻爱显摆,又自命清高的人。   都说什么父爱如山。   山是什么?   山就是静静的杵在哪里,一万年也不见个变化。   张学究的爹亲想了想,脸上一笑,说了句:“好小子,不愧是我种儿!将来定然也是个风流人物!”   说罢,摸了摸张学究滚圆的小脑瓜,不再理会。   这些看在他娘亲眼里,却是止不住的翻白眼。   当娘的,想让他去学一门手艺。   想着起码在自己百年之后,孩子不会饿肚子,没饭吃。   读书写字在她眼里,过于的虚幻。   说白了,就是啥都不做,什么都不像,眼睛里没活儿。   无忧无虑的玩闹,终究是有头儿的。   一晃眼,张学究也到了该读书识字的年纪。   却是连半笼包子都买不起。   每天就拿着个白皮烧饼,就着水充饥。   还得分成三份,不然没过晌午就吃完了,后面饿的头晕眼花,却是连字儿都看不清,笔都提不起来。   用笔站着墨汁,在白纸上划拉一通怎么看都不是一个靠谱的行当……   没看到市肆上那代写书信的摊子后面坐着的老家伙,冬天只有一剑破棉袍。   瑟缩着,不断的跺脚取暖,写一封长信也不过是几枚大钱罢了。   不为其他,只是心善。   老先生当然知道她家里就有个读书人,那水平比他还高上去了不少。   读书人都有三分脾气,七分秉性。   张学究他娘每次路过那代写书信的摊子时,都会包含怜惜的多看几眼。   有时候要给娘家写封信,却是也不让他丈夫代劳。   定要花点钱,去找那老先生才好。   说罢老先生连连摆手。   若是张学究他娘继续纠缠下去,老先生却是也再不言语。   起身就开始收拾摊子回家走人。   一开始,坚决不给张学究他娘写一个字。   总是苦口婆心的说:   “大妹子,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你一个人的好心,却也不够我买新袍子,吃肉包子不是?你家那口子,比我有能耐多了!我给你写了信,岂不是班门弄斧?这可是万万使不得……”   好巧不巧的,却是又碰到了那老先生。   老先生先是冲着张学究招了招手,张学究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走了过去。   这处市肆不大,买主卖家互相都是乡里乡亲,知根知底的。   往后数次,只要这老先生在市肆上看到了张学究的娘亲,都是二话不说的,起身收摊。   有一回,张学究也跟着娘亲出来游逛。   头天晚上,娘亲答应他今日到这市肆上给他买些零嘴吃食。   老先生问道。   张学究一把放在了口中,而后止不住的点头。   他也曾偷吃过自己家中灶台上做饭用的砂糖。   张学究也没有什么顾虑。   待他走到了那代谢书信的摊子前,那老先生把手伸进破棉袍的口袋,捏出来一撮砂糖,放在他的手心。   “尝尝,甜不甜?”   待咀嚼着咽下去了之后,凑到一块,却是又发苦了。   张学究一入口这菜,就心知大事不好……   趁着娘亲还未反应过来,就借口去撒尿逃之夭夭。   有一会吃的多了,怕挨揍。   还把那粗盐粒儿倒进去了些充数。   没曾想那天炒出来的菜,却是入口咸,回味甜。   代谢书信的老先生用它枯槁的右手抚着张学究的头说道。   接着,便又开始有条不紊的收拾起摊子。   “娘,他为何见了你就走?”   这么一算下来,也是有好些时日没吃过这甘甜的砂糖了。   吃完之后,一伸手,却是还要。   “下次!下次再来!”   虽然她并不能理解读书人所谓的秉性和风骨。   但看到这般样子,心里却也很是酸楚。   不摆摊子,就没有收入。   张学究问道。   “因为娘做错了事……”   张学究的娘说道。   张学究问道。   “错在坏了人家的规矩……有时候好心不一定能办好事,尤其是人家的规矩立了,就不能改!”   张学究的娘亲说道。   没有收入就会挨饿。   拿到最后,却是连一天一个白皮烧饼都吃不上了。   “做错了什么事?”   书本怎么个吃法儿?   却是本地对于教书匠的俗称。   教书的,那就是吃书本儿的。   张学究听不懂话中的意思。   但看向自己娘亲和那位代写书信的老先生时的目光,顿时变得有些尊敬了起来。   他的一位堂叔,现在还在吃书本。   那堂叔还算是颇有祖产。   三进三出的大院子,收拾出了两间空房,当做塾屋,开门授课。   一间屋子转交张学究这样的孩子启蒙。   不是有言道,书中自有千钟粟?   那吃书本,吃的就是这千钟粟。   张学究是被他爹领着去拜师的。   这位堂叔客气的轻张学究父子用饭,喝茶。   可当吃完饭后筷子一落桌,立马板正了脸,挺直了腰背,让家人撤去了饭桌,自己高坐在堂上,对这张学究说“   “现在起,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要心无旁骛,全神关注!不可有二心,不可生三意,不可观旁处,不可问汝父!”   另一间则是能够提笔写文章的大孩子。   都是本家同姓,自是也好说话。   只不过这读书做学问的事可马虎不得。   这套切口,是张学究在家时,他爹教给他,并且熟练背诵过得。   爷俩不知在家中演练了多少次。   但今日这般阵势,让张学究却还是有些紧张。   “是,小子定当全神贯注,定当心无旁骛,定当无二心,定当无三意。定当不观旁处,只扪心自省。定当不问家父,只从天顺道。”   张学究说道。   却是一连说了六个“定当。”   接着就是一番可否可否的官样文章。   无非是考评一番张学究的秉性,人品罢了。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有什么思绪?   前两个“定当”,却是说了个颠倒……   不过这小错,却是无伤大雅。   又是本家子侄,他堂叔不会计较。   这岂不是多次一句。   他爹却说,世上很多事都是走个流程,装装样子。   看上去是无用功,浪费时间。   来之前的路上,他爹告诉张学究,这些问题你根本都不用听,只需要客气谦卑的回答一声“可”就好。   张学究却是想不明白……   既然不用听,那为何还要问?   若是二者缺一,这年却是也不像个年了。   什么事情都有它的标志。   那些是过年的标志,而这些就是拜师读书的标志。   但若是少了些花里胡哨的空架子,人们也就不会对其那么重视。   就好像过年时,现在谁都知道没有那吃小孩儿的怪物。   但还是要把那新桃换旧符,扬杆点鞭炮。   很轻松的就说完了一串字“可”。   本家堂叔这才微笑着点了点头。   带着父子二人走到后堂。   他爹让张学究不要深究这些形式。   只消得记住自己的嘱咐,然后照葫芦画瓢,有样学样就好。   这对于机敏的张学究来说自是不难。   “禁声!”   张学究伸手指着牌匾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的读者时,忽然被本家堂叔一巴掌把手拍下,还让他闭嘴。   张学究下了一跳,望向自己父亲是,看到他却是也一脸严肃。   里屋中顾着十副肖像。   每一幅肖像上海都有一块牌匾。   “博古……”   张学究的父亲手持烛台立在侧面,本家堂叔拿着拿着三炷香点然后,从右至左,对着每个画像挨个敬香。   头顶香三鞠躬,而后嘴里悄声念叨一顿。   本家堂叔背对着张学究,他看不见正脸。   只好收起不解,一本正经的站在那。   本家堂叔和张学究的父亲低头静默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猴,两人便开始忙乎。   一人点蜡,一人拨香。   “磕头……”   父亲不敢高声语,用气声说出了这两个字。   张学究这才坦然上前,双膝跪在蒲团上,“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但父亲的双唇却也是不住的上下碰撞,似是和本家堂叔所念叨的一模一样。   待本家堂叔鞠躬年到完,把香插上去之后,便往那旁侧一撤身子,对着张学究一招手,指了指画像下放置的一个蒲团。   张学究不解其意,一脸茫然的看了看父亲。   张学究心眼儿实在,十副画像,三十个响头,每一个都磕的扎扎实实。   结束后,脑门上还多了一片红晕。   一排画像的罪左侧,摆着一张小几,两把太师椅。   后堂铺的是木板,不是青砖。   木板下用龙骨高高的撑起来,却是悬空。   这让磕头的人不必费多大气力,就能发出很响的声音。   张学究看到自己的父亲和本家堂叔朝那小几走去,互相谦让了一番,便同时落座。   本家堂叔先开口,让张学究给他的父亲和自己叩头敬茶。   父亲三个,本家堂叔一个。   小几上有一把茶壶,两个茶杯。   茶壶盖子紧扣,壶嘴正在悠悠的冒着热气。   一看就是新沏的。   这回,本家堂叔倒是没有推辞。   客气的结果后放在了小几上,送父子俩出门。   今日拜师,读书要明日开始。   待这些做完之后,拜师才算是彻底结束。   因为是本家子侄,张学究的堂叔并没有收受学金。   一番推脱后,张学究的父亲却也收起了那攒着银两的红纸包,转而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吊肉干,当做礼敬。   张学究想了想说道。   这确实让他父亲脸上有些挂不住……   送你来读书,是为了让你体面,让你做那人上人。   送至大门口时,本家堂叔忽然问道:   “羽书,将来读了书想做什么?”   “我想开个代写书信的摊子!”   张学究的父亲客气的说了几句谦辞。   也不知道对方是在给自己台阶下,还是当真如此想。   好在日后张学究的书,读的的确不错。   摆个破摊子,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没想到那本家堂叔却是大笑着说道:   “行医人游历四方,只为悬壶济世;读书人分黑辨白,替人排忧解难。脚踏实地,勤勤恳恳,不好高骛远!是个好苗子,定能读好书!”   正是在这里,他才明白父亲偶尔和母亲拌嘴时,那些“之乎者也”。“子曰诗云”都是哪里来的。   “羽书,做学问定要踏实。眼不观窗外,心不念杂物。何妨一出门,又要何妨一下楼。切记不可贪多求速。”   本家堂叔对张学究苦口婆心的说道。   别的小孩光是《对韵》就得念个两月半,他却是只花了三五天的功夫。   什么“三尺剑,六钧弓。去燕对归鸿”就全都记在了脑中。   如此一来,很快就升到了隔壁的屋子,可以提笔写文章了。   没曾想,到了最后,他和他父亲一般模样。   丢了笔,扔了砚台。   也只能算作是半个读书人。   却是害怕他跟他父亲一样,到最后只成了半个读书人。   人间事,怕什么来什么。   从这句话起,张学究却是已经与这位先生有了隔阂。   本家堂叔气喘吁吁的看着前方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了个黑点这后,就一头栽倒在了雪里。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才被家人寻到,救了回去。   张学究担心回家挨骂挨揍。   张学究离开塾院的那天,外面下了一场大雪。   那位本家堂叔一手拿戒尺,一手托着刚捡回来的张学究扔掉的砚台,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追出去了五里地。   毕竟是上了年纪,腿脚没有那么灵便,怎么能追的上跑的跟兔子似的张学究?   天寒地冻的,在雪上昏迷了好几个时辰,回到家后便一病不起……   连隔日午夜都没能熬过,就走了。   昨天刚刚过万头七,今天是出殡的日子。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了朋友家,昼伏夜出的躲了三五日。   待他返回时,路过那位本家堂叔的宅邸钱,看到的却是一片缟素……   这位本家堂叔本就身子骨弱,又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   就连那些富户也在街上遇见了他,也会下马驻轿,拱手对其道一句:“先生安好?”。   没曾想,却是在今年冬天,为了追赶个不成器的学生,而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   张学究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的爹娘。   张学究呆呆的站在门口,朝里望着。   有些人泣不成声,有些人对他怒目而视。   毕竟他的这位本家堂叔,是附近最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最终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眼里满满的都是恨铁不成钢。   张学究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市肆上时,他母亲对他说的话。   他父亲只是平静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就收回了目光。   站在最靠门口处的,是那位摆摊代写书信的老先生。   老先生凝视着张学究半晌,一言不发。   低着头,背过身,双手堵着耳朵。   这样就看不到来往人群厌恶的目光,听不见他们咒骂的言语。   下葬之后,宾客散去。   此刻的张学究和母亲的心境怕是一模一样。   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坏了规矩,就是错了。   于是乎,张学究也不敢走近门去,只得怯生生的站在门口旁的驻马石后面。   张学究的父亲没有言语,而是在他身旁也跪了下来,重重的磕了三个。   起身后,从袖筒里拿出一把扇子递给张学究。   “这是先生的遗物。临走亲吩咐一定要给你。”   夜深人静之时,张学究趁着悄悄留了进去,一口气跑到了本家堂叔的灵位前,一连磕了九十九个响头。   就在他要磕第一百个时,额头忽然被一只手扶住。   抬眼一看,却是父亲。   父亲看张学究接过之后就离开了。   张学究摆弄着扇子,也朝着门口走去。   这是一面白扇,。   他父亲说道。   张学究心头纳闷,不知为何要给自己一把扇子。   若是想他继续读书,难道不该是送写笔墨纸砚之物   万幸这会让夜深人静,无人看到。   不然大冬天的在外面扇扇子,难免不被人说成是发疯。   头顶本来是云遮了月。   上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连续磕了九十九个响头,虽然是在冬天,张学究却也觉得浑身上下燥热难耐。   恰好手中有扇子,便打开扇起风来。   上上下翻飞的扇子,骤然变得明亮起来,煽动之间,洒下了片片清辉。   张学究被这晃眼的亮光刺了眼睛。   却是突然看到这扇面正反各有一幅图画。   冬日时节,本就阴多晴少。   没想到张学究扇着扇着,天幕上的密布的积云却是也缓缓散开了一个口子。   月光倾斜而下,先是照在了他手中的扇面上。   这图画唯有借着月光才可以看清,张学究驻足不前,仔细琢磨起来。   按理说,按照本家堂叔的性子,怎么着也得是写个“子曰”“诗云”才对,再不济也得是句劝学的话。   什么“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亦或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已成江海。”   正面是三根羽毛。   两根交错的落在一起,还有一根横飘在上面,久久不能落下。   另一面这是一本摊开的书卷,左边写着“家国”,右边写着“天下”。   羽书。   不正好是他的名讳?   张学究顿时举头望月,泪流满面……   这三根羽毛一卷书,却是何意?   不多时,张学究脑中灵光一闪。   羽毛,书卷。   却是他自己丢掉的那块。   当日,那位先生拿着戒尺和砚台在后放追赶。   昏迷跌倒后,两手空空。   走到门口的转角处,看到自己白日站立的地方,却是还有个人影。   正是市肆上那位代写舒心的老先生。   老先生递给张学究一方砚台。   身上还是那件万年不换的破棉袍。   可没等他走出几步路,竟是又转身走回来。   一边走,一只手还在口袋中摸索不停。   戒尺与砚台都不止摔向了何处。   没想到,却是被这位代写书信的老先生捡到。   老先生交还了砚台,便背着手,小步移开。   他竟是鬼使身材的伸出食指,用力按压下去,沾起了一点粉末,方如口中。   一股子甘甜从舌尖起,直冲脑门。   就连那月光也顿时变得粘稠起来。   到了近前之后,右手从口袋里捏出一小撮粉末,洒在张学究托着的烟台中。   继而对这他微微一笑,这才了却了心事,彻底离开。   张学究看着乌黑的砚台正中央有一撮突兀的白色粉末,正在好奇这是是什么。   那柄先生的遗物之扇,损毁很久了。   可是那砚台却还在。   只是他从未拿出来使用过。   这就是上次那老先生所说的下次。   眼下,张学究看着自己扇字大骨上的那一道白印儿。   却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晚的月光,扇面,和白糖。   而张学究却也咩有告诉他这砚台背后的故事。   只不过那方砚台原本是没有盖子的。   张学究在送出去前,亲手给它加了个盖子。   当年用手指用力按压那一撮白糖留下的印记,也被张学究用功法永久的封在了那方砚台之上。   数十年钱的,断情人的新婚之夜,张学究把它当做赠礼送了出去。   那是的断情人不明白师傅怎么会莫名的给自己一块质地残次,形貌老旧的砚台。   也不知他最后究竟有没有悟出张学究心思。   就好像当年出殡之后,张学究的本家堂叔把那柄“羽书”留给他一般。   “说明你的扇子,该换了。”   盖子两边用精巧的铰链牢固的线接在烟台上。   如此一来,这盖砚却是永不离。   断情人本名沈离。   不过这时凭借的是一份机缘。   机缘到了,万事自通。   机缘不到,白事不畅。   断情人说道。   张学究笑了笑。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在知道断情人定然是没有领悟自己在那方烟台上花费的心思。   一个普通的孩子,用一把普通的扇子,当然扇不开那头顶的乌云。   若不是那是恰巧露出了些许月色,那扇子上的图画,或许张学究这一辈子都无从知晓。   “你说的可能是对的。”   本就无法强求。   当年的张学究亦如是。   那只是一把普通的扇子,张学究也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有了破绽,方才要多多周旋。”   张学究笑着说道。   断情人皱起眉头。   张学究看着自己的白骨扇说道。   “你的扇子已经有了破绽,难道还要继续与我周旋?”   断情人问道。   “不喝酒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同样有破绽的人不周旋也不知道自己的破绽有多大。”   张学究说道。   话音刚落,糖炒栗子却是带着那位小姑娘从楼上走下来。   他心知自己定然不是张学究的对手,但却也不明白张学在这里与自己继续消磨下去的意义何在。   他完全可以一招致胜,而后让那赵茗茗离开。   这般拖拖拉拉的行事作风,和他印象中的师傅截然不同。   “又是你!你怎么如此阴魂不散的跟着我家小姐!”   糖炒栗子看到断情人,气就不打一处来……   弃小姑娘于不顾,冲到前面指着断情人的鼻子疏导。   先前他谨遵小姐的吩咐,坐在雅间儿中一动不动。   这会儿听到楼下和街上的喧嚣渐渐安静了下来,人流也恢复了原装,这才想到下楼来看看究竟。   除了看热闹的心思外,更多的倒是担心自家小姐的安危。   赵茗茗对这糖炒栗子说道。   糖炒栗子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断情人,这才看到旁边的张学究和银星,顿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张学究对这糖炒栗子笑了笑,他倒很是欣赏这位性格泼辣的小姑娘。   娇嫩的小手在断情人的眼前不住的晃悠,扰的断情人有些眼晕。   索性转过脸去,把目光移向别出。   “过来坐下!”   “你认识她?”   赵茗茗试探的问道。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可当他看到那位呆立在原地的小姑娘时,笑容却骤然凝固。   赵茗茗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些许恐慌。   张学究的拇指开始更加大力的揉搓起自己扇骨上的白印儿,俨然一副无措之举。   至于先前这小小姑娘与靖瑶等人发生的事,她并不知晓,自是也无从说起。   张学究听完后和银星对视了一眼。   两人尽皆是愁容满面。   张学究反问道。   语调微颤。   赵茗茗想了想,把与这小姑娘的来龙去脉对张学究仔细说了一番。   赵茗茗说道。   “矿场?为什么要去那里?”   张学究不解的问道。   “你们要带她去往何处?”   张学究问道。   “我们准备去震北王域鸿洲的矿场看看。”   不过一想到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并不知晓这位小姑娘的身份,当即也理解了过来。   “去往矿场之后呢?可有什么打算?”   张学究接着问道。   “没见过,想去看看。”   赵茗茗回答的极为轻松。   张学究哑然……   早就让她不耐烦了。   现在这老头却是又问个不休,糖炒栗子怎么会对他有好脸色?   “现在还不知。或许会一路走下去,到中都城吧。”   “怎么,你要跟着我们小姐不成吗?”   糖炒栗子毫不客气的说道。   这一路走来,身后都有好多条尾巴……   没有去过中都城,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来过这人间?   赵茗茗不知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这些事会怎样影响她的决断。   但这中都城却是一定要去,非去不可。   赵茗茗想了想说道。   中都城,擎中王域。   哪里是天下的中心。   张学究连连点头,说了两个好字。   “而且中都城既然是天下中心,想必也有极好的郎中,可以给她瞧瞧到底有什么问题。”   赵茗茗借着说道。   既然张学究问道,赵茗茗也不好意思敷衍搪塞。   只能说出个自己心中有绝对把握的地方。   “好……去中都好!”   很多事不告诉,并不是隐瞒或欺骗。   而是为了保护。   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张学究笑而不语。   这小姑娘身上的隐秘,就是那名满天下的神医叶老鬼来了也是无济于事……   不过张学究却并没有还说破。   断情人眼看扇风袭来,正想要挥刀抵挡,但整个身子却如泥塑一般动弹不得。   眼睁睁的看着这股子扇风吹到身上,传来一阵清凉,接着便直挺挺的朝后倒去,日月不知。   “你们走吧。”   张学究手上的摸索停了下来。   “啪”的一声,白骨扇竟是全然打开。   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断情人轻轻一挥。   心中不由得对这位王族异兽又更高看了几分。   “他无事。我只是不想他继续惹事。”   张学究说道。   张学究背对着赵茗茗说道。   “他……不要紧吧?”   张学究没有想到,赵茗茗竟是还关心起了断情人的安危。   重新上了马车上之后,糖炒栗子撅着嘴说道。   “怎么啦,却是这样说?”   赵茗茗问道。   “多谢了!”   赵茗茗朝着张学究和银星行了个礼,便招呼着糖炒栗子搀扶住小姑娘,朝狮子楼门口走去。   “这狮子楼真是白来了……”   “等咱们到了中都城之后,想吃什么都有!哪里需要发这么大火气?”   赵茗茗轻笑着说道。   听到小姐这句话,糖炒栗子才逐渐平复下了心绪。   “那张晓阳点了一堆好吃得,咱们一口没吃上不说,还见到了那个恶心的缠人精!”   糖炒栗子疏导。   马车都行驶除了一段距离,她却是还不忘朝着身后狮子楼的方向举着拳头恫吓示威。   镇外的山岗上。   靖瑶看着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带着小姑娘重新上了马车赶路,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我就说不会有事。”   找了个路人问清方向之后,便专心的赶着马车朝前奔去。   只不过她与赵茗茗谁都么有发现,两人的衣角处,却是挂着一根极为纤细的金线。   轻飘飘的,犹如柔云一般,随着她们的行迹一路绵延。   高仁在一旁乐呵呵的说道。   靖瑶哼了并不理会。   他不需要用眼看,也知道此刻高仁脸上挂着的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若不是此刻两人还算是盟友,他定然要用腰间的弯刀,把高仁的鼻子都削下来不可。 第九十七章 侠气不可挥霍【上】   高仁看到靖瑶并不打理自己,却是也不觉得尴尬。   或许在他的想法中,尴尬这个概念并不存在。   存在的只有对错罢了。   既然他说对了,就算是再不合时宜,他也不会觉得尴尬。   说错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却是也没有必要觉得尴尬。   只是靖瑶看到赵茗茗的马车已经上了路,却仍旧是纹丝不动,这一点倒是让高仁有些不理解。   “我们难道不跟上去吗?”   高仁问道。   “是谁说的,不想跟在娘们儿屁股后面?”   靖瑶眼皮也不抬的说道。   高仁脸上本来轻松地神色却是淡了几分……   现在靖瑶用高仁自己先前说过的话,反过来对付他,却是让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过既然靖瑶不着急,高仁也没必要着急。   干脆就地坐了下来,头朝后靠着。   这会儿他觉得自己很是尴尬。   毕竟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的。   这个时节的泥土最是松软。   草甸子还没有完全蓬勃出来,结成厚厚的一片。   星星点点的叶子,戳在高仁的后颈上,有些刺挠,并没有让他感觉也很舒服。   他的身子比靖瑶短了不少。   身后的土堆,刚好成为了他的靠背。   春天已经过去了一般。   “你可知道后面进去的那一男一女,是什么人?”   高仁问道。   终于他还是受不了后颈处传来的刺挠之感,把自己的双手被过去,枕着手心以求隔绝这股不适。   可是他仍旧这么坐着。   坐着,总比站着要胜利。   若不是这里位置不够,地面又有些返潮,他一定会躺下来。   靖瑶怎么会认识?   高仁嘿嘿一笑,却是并没有接着往下说。   这反而让靖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知道。”   靖瑶说道。   看年龄,张学究和银星要比靖瑶大上不少,而且又是五大王域之人。   靖瑶心想,这家伙什么时候改了性子?   竟是能忍住有话不说。   但一转念,又觉得这样也挺好。   高仁一贯是喜欢自问自答的。   当他抛出一个问题之后,不管旁人有没有接话,却是都会继续说下去。   相处这么长时间,还没有见过他如此怪异。   靖瑶起身说道。   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   虽然并没有沾染什么污渍,但坐在外面,起身之后,任谁都会拍打几下。   省的总有一个人十分卖弄的在自己耳边碎碎念。   高仁如果能这般一直保持下去,靖瑶还觉得是一件轻松地事情。   “出发吧。”   都是从靖瑶部下们的身上传来。   唯独高仁没有。   蹭的一下跳了起来之后,便背着手,大摇大摆的走在最前头。   这是一种习惯,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但若是不这么做的话,便会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不符合常理。   靖瑶起身之后,接二连三的传来了一片拍打的声音。   除了他以外,自己的部下们个个儿都是干干净净。   靖瑶忍住不笑,他也不会上前去提醒。   只是觉得举头三尺有神灵,苍天有眼呐!   说来也巧。   靖瑶看到高仁的的裤子上,正好有两坨圆圆的痕迹。   正是方才他坐在地上时蹭的。   糖炒栗子说道。   气愤之余,手上挽了个鞭花,凌空炸响,发出一声极为刺耳的清脆。   车前的马儿顿时撒开四蹄,狂奔了起来。   惯于卖弄的人,一定会在他看不见也够不着的地方被这规矩找补回来。   虽然找补的程度大小不定,但只要有了,就是好的。   “小姐,那些狗尾巴又跟上来了!”   可没过多久,马儿的速度却是又渐渐慢了下来。   鼻孔中重重的喘着粗气。   嘴角处还在不断的分泌着白色的泡沫。   目前的道路倒还算是平整。   若是那乡野小路,大坑连小坑,像极了麻子的的脸。   以这个速度奔驰下去,就连赵茗茗也吃不消……   别说这马儿了,现在就是她的肚中也是饥渴难耐。   先前只是本着是非之地不可久留的心态,想要速速离开罢了。   可是马车已经出了镇子。   “小姐……它好像是饿了……”   糖炒栗子回身说道。   赵茗茗一脸苦笑。   赵茗茗问道。   糖炒栗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当时的情形,哪里容得她多耽误片刻?   回头路是万万不能走的。   眼前又是万年不变的草树山花,又能到哪里去寻到饭食?   “先前你只问了出镇子的路,怎么没记得问问下个镇子据这里还有多远?”   赵茗茗叹了口气说道。   前所未有的困倦之感不断冲刷着她的精神和身体。   赵茗茗不知道该如何调整这样的状态。   她和自家小姐一样,一心只想着赶紧离开罢了。   到了这会儿,却又是进退不得。   “走着看吧……若是遇到了人家,给他们些银两,让主人为我们备些饭食也不是不可。”   于是赵茗茗只得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糖炒栗子回眸一看,却是以为小姐又睡着了。   连忙让马儿走的再慢一些。   毕竟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   上次一睡,就遇到了身旁这位神秘的小姑娘。   这次若是睡了,还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上面红彤彤的,有大有小,却是结了不少果子。   糖炒栗子心中奇怪,这个季候该当时花都没有落完,怎么会有树结果?   可还不等她细想,肚子却开始咕咕叫。   生怕路上的颠簸,让小姐不慎磕碰了脑袋。   如此一来,她倒是也变得优哉游哉。   忽然看见右前放有一棵果树。   但即便她把眼睛闭上,去还是能看到那些个红彤彤的果子。   如此诱人的模样,容不得她放下。   始终萦绕在糖炒栗子的脑海中。   听起来,竟是要比那报晓的公鸡打鸣时还要响亮的多。   糖炒栗子闭住气,也闭上眼。   使劲的与肚中里的这股饥饿感作对。   再拐回来时,一颗红彤彤的果子就落在了糖炒栗子的手心。   她先是凑近鼻子前闻了闻。   顿感一股浓郁的清香。   终于,她却是再也忍不住。   扬手一鞭。   一道鞭影朝后方迅疾闪动。   “呸……”   没想到这果子还未完全吃到嘴里,从齿缝间传来的酸涩就让糖炒栗子直接吐了出来。   “哈哈哈!”   想必不会难吃。   也不上清洗剥皮。   只拿着它在衣衫上蹭了一家,就大口咬下去。   双唇上还挂着那果子的汁液。   赵茗茗摇了摇头,却还是止不住的发笑。   她给糖炒栗子递过去一方丝帕,示意她赶紧把嘴上的汁水擦干净。   车厢中传来一阵畅快的笑声。   “小姐,你没睡?”   糖炒栗子差异的问道。   糖炒栗子很是不好意思的说道。   “先不说这果子好不好吃,春天结果的树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赵茗茗问道。   “你也不动动脑子!”   笑够了之后,赵茗茗开口说道。   “我……我饿了……”   赵茗茗说道。   即便是在还未化形之时,糖炒栗子也是个无肉不欢的主儿。   她怎么会了解有哪些果子不能吃呢……   “我前面也觉得有些诡异……但看着果子红彤彤的,样子着实可人儿……我就没忍住。”   糖炒栗子说道。   “还好我们是异兽,与人类不同。要知道这人间的东西,可不是样样都能吃的。”   赵茗茗说道。   糖炒栗子点了点头。   现在想想,的确也是这番道理。   万幸这果子却是没有毒性,否则就算是以糖炒栗子的异兽之身,也会变得有些麻烦。   起码一顿上吐下泻是逃不脱的。   “再者,你看这树就长在路边,但却能够果满枝头。说明这果子根本就不会好吃啊,不然的话岂不是早让人们吃个干净?”   赵茗茗说道。   “我不就是这样嘛小姐,你是知道我的……”   糖炒栗子弱弱的说道。   但她当时无论如何,却就是想不到。   归根结底,还是不如小姐客观理智。   “你这冒冒失失的性子,啥时候能改一改?”   糖炒栗子狡辩道。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侠客们都是见到东西就吃,见到水沟儿就喝?那估计还没等到他们行侠仗义,就已经身死道消了……”   赵茗茗说道。   “唉……正是因为我了解你,你才会有这样的依赖吧?”   赵茗茗问道。   “我这也不是冒失,我这是洒脱!是不拘一格!你看那些人间的大侠,不都是这样吗?”   她不但爱听侠客故事,甚至还热衷于玩侠客游戏。   当时刚刚化形,听了这些侠客故事,让赵茗茗很是心驰神往。   但故事终究是故事,哪有自己真正成为一位侠客来的实在?   “小姐,我记得在列山上的时候,你也是最爱听侠客故事的。”   糖炒栗子说道。   赵茗茗轻轻一笑。   而后在酒楼中点一大桌子菜,再找上几个青楼女子陪酒。   吃饱喝足后一抹嘴,却是也不付账。   若是碰上一个不开眼的小二哥上来要钱,免不了就得当面挨上几拳,最后闹得个鼻青脸肿,涕泗横流……   既然小姐要当侠客,那糖炒栗子只能委身,当个恶霸。   没错,在侠客故事里,好人坏人总是区分的极为明显。   恶霸就要当街调息良家妇女,气府老弱。   先前是怎么收拾那小二哥,定然也会用相同的法子来对付这位侠客。   可当侠客一出剑,剑光映射到这恶霸的脸上,他却是就能立马瘫软了下来。   跪在地上乞哀告怜。   这时候,就轮到侠客出场了。   背着光,威风凛凛的站在酒楼门口,说一些帅气的切口。   那恶霸定然不会服气。   一句话不说,多一刻也不停留。   挥一挥衣袖,轻轻地离开。   最好还是在黄昏时分。   但这还不是赵茗茗最喜欢的桥段。   让她心驰神往的,不是这般反派的认输。   而是在行侠仗义之后,侠客往往都会谢绝好人的馈赠。   侠客断然不可以没有钱。   没有钱的侠客,和乞丐,和疯子,没有什么两样。   行侠仗义的基础,就是自己游手好闲的情况下,还能够不愁吃穿。   因为这时候的太阳,可以把侠客背影拉的很长,很长……   事到如今,赵茗茗早就没了当时的那股子天真劲。   她知道侠客也是要吃饭穿衣的。   那些二世祖们,或许可以依仗着祖产,当一时的侠客。   可到了最后,难免也是坐吃山空……   自己的生计都成为了一个问题的时候,还要如何去当侠客?   这是一个极为矛盾的事情。   想要吃饭穿衣,就必须得有银两。   而银两则需要不断的劳动来获取。   这件事,从赵茗茗吃那豆腐面被骗时,已经想了个通透。   唯一还不明白的就是,故事中的侠客,永远是腰悬长剑。   而那歹人恶霸,却是用刀。   又怎么能有余力去帮助别人?   故而这游手好闲,又能不愁吃穿的人定然是不存在的。   若是这基础的条件也满足不了,那这人间恐怕也没有真正的侠客了。   “你觉得我是侠客吗?”   赵茗茗问道。   “小姐当然是侠客!还是一代绝世女侠!”   不自觉地,这刀在赵茗茗的心里,相比于剑,却是就低了一筹……   这种偏见,却是到现在都没能更改。   尤其是靖瑶等草原王庭的人,也都是用刀,如此一来更是让赵茗茗的对刀的这股子厌恶变得根深蒂固。   右胳膊拄在膝上,掌心托着香腮,却是有些惆怅。   方才和糖炒栗子的一番对话,却是唤醒了她心中沉寂已久的情愫。   就好像一个快死的人,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糖炒栗子笑嘻嘻的说道。   “可是咱们并没有做任何侠客该做的事情。”   赵茗茗说道。   糖炒栗子问道。   这侠客的故事,一半有恶霸,一半有宝藏。   这是一个动人心魄的字眼。   但一位侠客,尤其是一位功成名就的侠客说出来的话,总是会有点意义。   即便这句话听起来或许是狗屁不通,但听到这句话的旁人也一定东拼西凑的给其安放上许多出人意料的解毒。   “小姐你说这人间真的有宝藏吗?”   “肚子饿的时候,一袋糖炒栗子对你来说,不也是宝藏吗?”   赵茗茗顿了顿接着说道。   “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只要提起宝藏两个字,人谁都都会心跳加速,血脉喷张,双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渴望。   “那就看你自己了。”   赵茗茗说道。   赵茗茗的马车走多快,他们就走多快。   一分不争,一分不抢。   这样就是的他们与赵茗茗之间的距离是恒定的。   糖炒栗子想了想点头说道。   马车后的靖瑶等人,不紧不慢的跟着。   他们与赵茗茗之间,保持着一种奇怪的默契。   “那是什么果子?”   靖瑶问道。   “这果子,叫做红山果!”   总是在视线将到味道的地方徘徊。   “哈哈,她竟然吃了那果子……”   高仁看到糖炒栗子竟是咬了一口那树上红彤彤的野果说道。   “这果子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靖瑶忍不住问道。   五大王域中的很多东西,他也不甚知晓。   高仁说道。   靖瑶皱了皱眉。   这名字听上去正常的很,怎么会让高仁如此兴奋?   靖瑶却是没能听明白。   虽然这番话中的每一个字他都听懂了。   但穿在一起之后,就是不知道高仁到底说了些什么意思。   来这了这么长时间,起码有上百样蔬果都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坏处……只是吃了之后,这轮回之气就会在腹中翻腾不止。最终寻得一口,便那虎入山林,龙入大海。顿感舒爽!”   高仁说道。   不但隐晦的表达出了意思,还显得文质彬彬,温文尔雅。   没想到却是遇上了靖瑶这般粗俗的草原人,不能理解他话中的雅趣。   没奈何,只得如此大方直白的说出来,显得很是无趣……   “就是放屁!吃了这红山果之后,起码有几个时辰的时间都会放屁……”   高仁不耐烦的说道。   他刚觉得自己先前那番话说的很是潇洒。   靖瑶问道。   “因为我还没有见过化形的异兽食用这红山果……没见过的事,都是难得的经历,当然会让我开心兴奋了!”   高仁说道。   很多东西还是含蓄些好。   要是都掰开揉碎的摆在面前,哪里还有一点生动?   “即使如此,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你为什么要射鸟?”   高仁问道。   “这样赶路太过于无聊……我想找点事做!”   靖瑶却觉得他很是无聊。   一抬头,看见前方的树梢上有一只鸟儿。   他问部下要来弓箭之后,当即将其射了下来。   靖瑶被他说得一愣,继而放声大笑起来。   先不说他靖瑶是草原王庭的部公,本就是一路杀伐而来。   最主要的是,你高仁恐怕是天地间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靖瑶说道。   “万物皆有灵,你怎么能无缘无故的杀生呢?”   高仁义正辞严的说道。   看到他这般大言不惭又义愤填膺的样子,靖瑶就只想笑。   却是比先前高仁看到糖炒栗子吃了那红山果时,更加开心无数倍!   “看这方向,她们是要去矿场。”   万物有灵是不假。   可人还是灵中之长。   高仁手里的鲜血与人命,却是并不比靖瑶少。   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大圈,最终还是又去了那里。   这么一想,靖瑶忽然有些恐惧。   这种感情是他之前所没有的。   高仁换了个话题说道。   一提到矿场,靖瑶的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自从高仁说无法从箭械局买来箭矢,只能到矿场去买了铁矿自己锻造之后,靖瑶就对这个地方念念不忘。   可是现在这种恐惧就是恐惧,再没有任何其他的情感可以遮掩替代。   那矿场就像是一座海岛。   岛上大雾弥漫。   在他第一次跨上狼骑,提到上战场时也曾害怕过。   不过那种害怕之后却是无尽的兴奋。   草原人骨子里的嗜血与征伐的意志被战场上的肃杀全然激发了出来,终究是战胜了恐惧,悍不畏死的向前冲锋。   相比于这样的未知,他更害怕的却是高仁……   矿场毕竟是个死物,是个地方。   静静的待在那里。   不管距离这座海岛有多么靠近,只要还没有登上去,那就永远没有办法一窥真容。   这种未知带来的惧怕是不可名状的。   至少靖瑶找不到任何言语和词汇来形容它。   有手有腿。   能够做出这世上所有出乎人意料之外的事情。   这让靖瑶很难不去多想。   不会跑也不会跳,更是不哭不闹。   可高仁却不同。   他有脑子,有嘴。   但却也根本不足以搅动八方风雨,将这么多各式各样的力量都汇聚在一起。   靖瑶还不知道,刘睿影所代表的查缉司已然在矿场恭候他多时了。   若是知晓了这状况,想必勇猛凶悍如靖瑶,也会踌躇不前,仔细考量考量。   这一切到底是不是高仁早就计划好的?   无论是震北王域,还是矿场,亦或是最后出现的坛庭,和赵茗茗这般的异兽王族。   震北王域三百万两边军的饷银,看上去是个不小的因果。   坛庭的中人自是看不上这三百万两饷银。   此事也与他们无关。   要的只是那位身份神秘的小姑娘罢了。   “银两我们可是都带着的。”   靖瑶说道。   语气担心那些虚无缥缈的,还不如把眼皮子底下的事情一件件按部就班的处理妥当。   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却是无价的,恐怕是时间唯一没有法子标好价码的东西。   你不知道这情感是如何开端,亦不知它会在何时结束。   期间也会出现许许多多的波折。   以人换人,这是最划算且稳妥的买卖。   银两终归是钱,能说出个确切的数目。   这样类比下来不是说人就有多么的贵重。   草原男二说话向来掷地有声,却是都极为唾弃那些两面三刀之徒。   靖瑶虽不善于用言语来表达心中所想,可是他一旦决定的事情就很那被再度动摇。   “一个时间只能做一件事。要么拿回那小姑娘,回去换人。要么用饷银买了铁矿,铸造箭矢。”   或许在彻底了断之后,还许久的不能够释怀。   坛庭中人看出靖瑶是个有真性情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向来都很有担当。   “人若是想同时坐两把凳子,那就难免会从中间掉下去。”   高仁说道。   “但我吃饭喝酒的时候,筷子可不是只能夹住同一道菜。”   高仁说道。   “你这话的意思是,我必须做出选择?”   靖瑶问道。   两个人的角度不同,站在各自的立场都是对的。   高仁破天荒的没有回嘴。   应当是他觉得靖瑶所说也有他的道理。   靖瑶笑了笑反驳道。   很多事情便是如此。   只有不同,而无是非。 第九十八章 侠气不可挥霍【下】   鸿洲矿场中。   刘睿影今日起的很早。   自从他见过了震北王上官旭尧之后,他睡觉总是觉得有些不踏实。   至于问什么   刘睿影自己也说不出来个原因。   不过这几天,他都是早早就躺下了的。   傍晚时学着那些个矿场苦工的样子,端着一碗老酒,酒碗上横着一双筷子,筷子上搭着一片豆腐干。   苦工们占据了门口棚子下舒服的位置。   刘睿影也没心去抢个座头,便只能从大厅中搬出一把条凳放在门口,端端正正的坐在中间。   刚出门的时候,他很不习惯这样简陋的条凳。   遇到年老体弱的人,自己慢一步,让他们先行。   逢人遇到夸赞,能够认清自己,放低姿态,客套推诿。   这些都是谦让带来的好处。   说起来,这样的条凳想要坐的稳当也的确是需要些水平才行的。   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绝不能谦让!   谦让是个挺不错的美德,这不假。   当日刘睿影除了中都城,只觉得太阳正好,春色正晴。   他身轻如燕,跨马加鞭的朝前一路奔驰。   满身的得意从那轻快的马蹄声中都能听的出来。   至少能让一个人活得较为冷静,相比于那般利令智昏倒是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不过这种美德,在中都城里好用,在江湖中却是不好使……   谦让的姿态,参加大席面儿,坐在有靠背的椅子上时,很好用,在条凳这却是也不好使……   怕是今晚都难以安眠。   这是情有可原的常态。   放在谁身上都会如此的。   头一晚,他去见过了老马倌。   互相嘲讽了几句权当做打趣。   老马倌也看得出刘睿影极为兴奋。   按理说这般安静的环境看,自是能睡到个晌午十分。   年间足足有五天的时候,刘睿影不用早起去书塾,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正事需要做。   唯一要担忧的就是,玩什么和怎么玩。   小时候最让刘睿影兴奋的事情就是除夕夜。   虽然他在查缉司中生长,可以说是全天下间最没有年尾的地方。   没有崭新的桃符,也没有火红的灯笼,甚至来拿鞭炮声都充耳不闻。   看似善良,实则却是要把这些个孩子培养成查缉司最为锐利的锋芒。   不过那时候的刘睿影怎么会懂得这些?   日头刚开始稍稍偏西的时候,他便打开房门,把凳子放在屋内的正中央坐着。   除夕当晚,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查缉司的管事便会带着几个随从,拿着一篮子吃食,挨着门分送给大家。   除了刘睿影以外,像他这样的孩子却是还有几个。   父母都是查缉司的英烈,初次以外再无亲人,只能有查缉司抚养。   唯有这几天除外。   新年总是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在痛苦的人一听到过年都会立马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只是大抵如此罢了。   一条腿挂在扶手上晃悠。   这样的坐姿在平时可是不允许的。   无论是管事的看到,还是书塾的先生看到,免不了都得叨念几句。   放到现在,让他以这般姿势别说是睡觉了,就连坚持一盏茶的功夫恐怕都做不到。   孩童时,或许都有特殊的地方。   只不过这些特殊却是能随着成长而渐渐消失了。   只要翻过了年关,那过去的一切苦厄就的会顷刻间烟消云散,明年的光景定然是个好盼头,值得去渴望,向往。   刘睿影坐着坐着,便在安椅子上睡着了。   上半身朝后仰去,张着嘴,以一个极为别扭的姿势睡了过去。   听到这些声音,刘睿影便一蹦子从椅子上跳下来,还不忘以极快的速度把那椅子恢复原状。   管事儿的看到屋门打开,便也就直挺挺的走了进来。   面带微笑,拱手对刘睿影说几句吉祥话,待刘睿影回礼之后,便点着头转身离去,继续到下一个屋子。   在这一天中,刘睿影永远是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醒来。   管事儿的穿的查缉司统一定制的厚底快靴,他在门外长廊的青石板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哒哒”声。   听起来有些像刚刚换了新马掌的马蹄声,但管事身后的随从们,穿的都是千层底的普通棉鞋,声音沉闷,总是能把这股子清脆扰乱压制。   也是这屋子里仅存的一抹亮色。   刘睿影赶忙关上房门,急不可耐的跑到窗台前,三下五除二的酒把外面包裹着的红纸撕去。   上面那些个吃食,泥人儿什么的,他却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一切发生的很快,有些像梦境般很不真实。   只有屋中的窗台上多了一个竹篮。   通体上下都用红纸包裹着,看上去很是喜庆。   去年是三两银子。   这次却是比去年多了二两,有足足五两。   除了红包外,篮子里还有两颗大橘子。   最主要的是在篮子底部的一个红包。   每年查缉司在过年时,都会给这些孩子些额外的零花钱。   现在看来虽然不多,但在那时可就是一笔巨款。   另一颗却是要等年大年初五,年入尾声是才吃。   为的是确保这一年顺顺溜溜。   刘睿影并不迷信,而且他也并不爱吃句子。   橘子顶部的凹陷处用朱砂略微点了一下。   据说这是天官赐福。   只要在新年的当天清晨吃掉一颗福橘,便可在这年关中间百无禁忌。   一开始刘睿影听了这番话,心里也是有些嘀咕……   万一那天官真的在呢?   自己没有吃他赐过福的橘子,他会不会生气?   去年的福橘,被他放在窗台上,硬生生的变成了橘子干。   别的伙伴看到了之后,还对他颇有微词。   觉得刘睿影换了规矩,这一年可是都没有好日子过。   想到这里,刘睿影笑了笑,继续把那两个福橘放在了窗台上。   这一夜,注定无眠。   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明日走出查缉司之后,市肆上那些个热闹的光景。   这般忐忑着实持续了很久。   不过这会儿让他回过头想一想过去的一年,发现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折。   吃了赐福的人,和他这没吃赐福的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不过这样的玩意儿,向来都比吃食贵的多。   五两银子虽然不算少,可是买东西哪里有个够的时候?   他还喜欢看那些杂耍班子表演戏法儿。   心中盘算着这五两银子却是该怎么花?   可不能买了这个就没有那个。   刘睿影并不嘴馋,他最先暗些个灵巧的小玩意儿。   说实话,刘睿影也很想这么干一次。   只是他没有足够的胆量。   另外对自己的跑步速度也不是那么的自信。   旁人看完都是一哄而散,但刘睿影却拉不下脸……   不管多少,起码得给几枚大钱。   他也曾见过跟他年纪相仿的孩子,看完这戏法儿之后,当那讨要赏钱的托盘凑到进前时,冷不丁的抓一把,而后撒腿就跑。   毕竟他已经可以在查缉司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赚取银两。   查缉司不是救济灾民的粥棚,哪能这般无限制的付出而不求任何回报?   没了这多余的银子,刘睿影也正巧过了爱买玩意儿,爱凑热闹的年纪,这新年便也变得平淡了起来。   若是不慎被抓住了,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再过了几年,不说刘睿影变得成熟了多少,但起码在除夕之夜可以睡得着了。   到了这般年纪,那过年额外的零花钱却是也停止了发放。   老马倌叮嘱他出门在外,最后自己带一副碗筷,备些干粮。   外面可不如中都城这般方便安全。   经常是过了这村儿,就没了那店。   仿佛和往常的日子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天气变得更冷,屋顶上,门口处,还落着一层薄薄的雪。   这次领了西北特派查缉使的任务之后,刘睿影从柜子里翻出了小时候得到的所有竹篮,把曾经买过的那些玩意儿一股脑的装在里面,全都送给了老马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心里就是有这么个极为强烈的念头。   一夜未眠的他,因为兴奋仍旧是精神抖擞。   出了查缉司后,直奔中都城的城门。   城门外有个供行人歇脚的茶棚,只卖一种简单的大碗茶,味道微微有些发咸。   饿着肚子赶路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但刘睿影显然没有把这话听进去。   只当做是老人的絮叨,耳边风刮过就过了。   但刘睿影却是没有这般经验,他根本喝不惯有咸味的茶水。   好在这茶棚旁边他还有个面摊。   刘睿影这才想起了老马倌的嘱咐。   这样的大碗茶,都得加些咸盐才对味。   行脚赶路的人出汗多,即使在冬天也不例外。   喝些微咸的茶水,身子更好舒坦。   旁人的干粮都带在行囊里,他的干粮却是存在肚子里。   倒也真算得上是与众不同。   这是他第一次坐长条的板凳。   常言道吃饱好上路,他既然没有带干粮,那不如再多吃点饭食。   虽然在不到一个时辰前,他刚刚用过早饭,现在怎么着也不会饿,但他还是要了一大碗刀削面,稀里糊涂的硬塞了下去。   摸了摸鼓胀的肚子,他觉得很是满足。   刘睿影这次发现,其余的人要么是自己坐在条凳中间,要么就是两个人共坐一副。   轻快的马蹄声虽然张扬着他的得意,却又逐渐的踏碎了刘睿影的喜悦与兴奋。   到了现在,在这震北王域荒凉的鸿洲矿场中,刘睿影早已变得心如止水。   一开始,他坐在了左边。   没曾想,那条凳却是翻翘了起来,险些把他掀翻在地。   但就这么一下,却是也引得周围的人偷笑不止。   喝一口酒,吃一口豆干。   不过在一开始他的节奏掌握的并不好。   常常是酒喝完了,豆干还剩下许多,要么就是豆干吃完了,酒却还留有一个碗底。   条凳早就坐习惯了。   就连着手中的浊酒和豆干,也都吃的顺口。   不知不觉,刘睿影却是和徐老四一模一样。   只要有一样东西没了,他立马就起身上楼,回房间睡觉。   晋鹏这几日与老板娘越发熟络起来,打的火热   他本就是个风流多情种,老板娘那般欲拒还迎的姿态,最是能让他欲罢不能。   刘睿影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却是都做不到位。   但他也无心去深究什么。   但刘睿影却发现,如果太安静了,反而连自己的呼吸和脉搏都能听到,却是更难以入睡。   下面大厅中那些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有一阵没一阵的哄笑,倒是成为了他最好的助眠。   虽然入睡的还是很晚,睡的也极不踏实,但起码还算是能够睡着。   刘睿影躺在床上,耳边仍能听到从楼下大厅中传来的老板娘的嬉笑之声。   笑声夹杂这觥筹交错,让人恍然。   许多人都觉得,在嘈杂的环境中很难入睡。   “刘省旗!”   金爷坐在桌边,正在和文琦文和青雪青说着话。   住上放着几个酒壶,青雪青的脸颊已经变得有些微红,可双眸中却是依旧澄澈明亮,显然是从金爷这里听到了许多稀罕的见闻。   昨晚刘睿影破天荒的把酒和豆腐干同时吃完饮尽。   看着空空的酒碗,心里莫名的有些开心。   带着这股子轻松劲儿,刘睿影照例准备上楼躺下,但却被金爷叫住。   “我明日需要去巡视一番矿场,而后府里还有杂事,也要回去处理一二。”   金爷说道。   这些都是金爷的私事,刘睿影却是不明白为何他要告诉自己。   “金爷有事?”   刘睿影把酒碗放还到柜台上后问道。   金爷起身邀请刘睿影入座,文琦文十分客气的给刘睿影斟了一杯酒。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他觉得无非就是金爷有什么是有求于自己。   语气一句一句的客套下去,还不如直接挑明放在台面上。   虽然他是查缉司省旗,但金爷等人并不是他的下属或同袍。   根本没有理由向他通报自己的的动向。   “金爷可是有事嘱托?但说无妨。”   “强龙不雅地头蛇。中都查缉司虽然名头大,但谁不知道这鸿州矿场都是你金爷的地盘?你看那话本儿中故事里都说再厉害的神仙,见了土地爷却是也都得客客气气的。”   刘睿影说道。   金爷听后大笑了几声,举杯与刘睿影碰过之后一饮而尽。   “刘省旗多虑了。再说,我怎么敢指挥中都查缉司的省旗大人呢!”   金爷笑着说道,却是调侃了一番。   刘睿影和金爷早就认识,这般无伤大雅的玩笑说说也没什么。   但他只邀请了自己一个人。   这么算来,到底是公事,还是私情?   刘睿影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月笛和晋鹏。   “我是想,既然那些个贼子有想法说要来矿场购买铁矿,刘省旗不如明日一同去查探一番?如此知根知底,也方便日后行事。”   金爷说道。   刘睿影这才知道原来金爷是做的如此打算。   来此地这么就,却是还没有一睹矿场的真面目,无论如何也有些说不过去。   “哥,矿场离这里远吗?”   青雪青问道。   月笛正饶有兴趣的听着晋鹏与老板娘天南地北的说些逸闻趣事。   而晋鹏背对着自己,手中酒壶不放,每说几句话,就往嘴里添一口酒,向来不多时定然也会烂醉如泥……   思来想后,刘睿影还是决定去一趟。   文琦文说道。   他的心思终归是要比青雪青细腻的多。   小姑娘只是觉得好奇,但文琦文却是要把这一路上的细节都想过一遍。   “清晨出发,路上若是不耽误的话,正午时分就能赶到。”   金爷说道。   “那是不是还得准备写吃的?”   青雪青接着问答。   自从金爷告诉她说这里有许多猎鹰,青雪青便一直想看看。   “哈哈,这次没有……不过等咱们离开矿场之后会去我的府上,到时候就能看到了。送你一只都可以!”   “我的人会在矿场那里等我,你们带些清水就好。”   金爷说道。   “矿场上有猎鹰吗?”   金爷顿了顿,转而对这刘睿影问道。   刘睿影心想明日去矿场只是个托词,金爷唤自己的真正目的却大厅震北王上官旭尧和孙德宇的情况。   这两人自从来了之后,便从未下楼一步。   金爷说道。   青雪青开心的笑了起来,对着金爷止不住的道谢。   “刘省旗可知道上面那二位,是何人?”   “我也不太清楚。”   刘睿影说道。   他着实不知道该如何遮掩,只能这么干脆。   三餐都是由老板娘做好了送上去。   孙德宇每日准时站在门口等待。   用完饭之后,将这碗筷和托盘一道放在门口,老板娘自会收走。   刘睿影问道。   这几日他都没有看到小机灵。   “他行踪不定的,跟个无脚的小鸟一样。谁知道又飞到哪里去了。”   “嗯……”   金爷点了点头,思绪顿时有些沉重。   “小机灵去哪里了?”   “金爷怎么如此坚定?”   刘睿影问道。   “因为这里现在是全天下最热闹也最匪夷所思的地方。小机灵一定是不会错过这场盛会的。”   金爷说道。   “不顾我觉得他定然没有离开这矿场。”   金爷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说道。   只脱去了外衣便摸黑上了床。   脸颊刚刚贴在枕头上之时,倒是有那么些许困倦之意。   但这困倦不是来自于他本身的疲惫,而是因为酒劲的作用。   金爷指了指地面说道。   这一夜刘睿影强迫自己一定要早些睡着,毕竟明日还要赶路去矿场,若是没有一个良好的精神,那无论做什么都会是浑浑噩噩的。   他回到房间中就立马吹熄了灯。   今晚楼下有些不同寻常。   似是没有人在高谈阔论,大家都在很客气的交流。   越是这样的窃窃私语,越是干扰刘睿影的睡眠。   酒喝多了会让人兴奋,恰到好处则极其催眠。   刘睿影现在还没有掌握着这个尺度究竟在何方,可是在今晚却切身体会了一次。   刚刚闭上眼,耳边还能听到楼下传来的喧闹声,刘睿影用被子蒙住头,以求把这声音隔绝掉。   这让他有了几分安心,准备调整心态重新入睡。   恰好就在这时,屋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是谁?”   因为他总是想奋力的听清每一个字。   到头来话没有听清几句,倒是把自己越听越清醒。   忽然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剑,伸手一抹正放在自己的枕边。   刘睿影深深的喘了口气,干脆从床上坐了起来。   “进来吧。”   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问道。   “师叔,是我!”   传来的是华浓的声音。   刘睿影问道。   华浓摇了摇头。   “有心事?”   他让华浓重新点上了灯。   灯亮了,映照出华浓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正呆立在灯火后。   “有事?”   若是换个人,刘睿影定然不敢如此的大言不惭。   但对于华浓,他倒还是能开导指点一二的。   “说说看?”   刘睿影再度问道。   华浓思忖了半晌,这才点了点头。   刘睿影轻轻一笑,虽然他比华浓大不了多少,但起码要比他成熟得多。   一句极为模棱两可的话。   你说这是一件事,他却什么事都没有说。   可是听上去却又当真是值得让人深思。   刘睿影说道。   “我觉得身边的一切好像都和自己有关系,但细细一琢磨又好像离的很远。”   华浓说道。   华浓说道。   “你是觉得我没有带你直接回中都,有些不满意了?”   刘睿影问道。   “你是有具体所指,还是只有这么一种感觉?”   刘睿影问道。   “我不知道。除了山之后,找到师傅,师傅又让我跟着你离开博古楼,去中都。”   华浓顿了顿接着说道。   刘睿影这才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在山野之中的生活虽然艰苦,但却都是实实在在的。   “我没有不满意。说起来,中都也好,博古楼也罢,对于我来说都一样。我对这些地方都没有什么特殊的憧憬。”   华浓说道。   “只是出山了之后,我总觉得有些心慌……不由自主的感觉。”   这在旁人看来是一件极好的事情,是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可华浓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生活仿佛脱离了自己的掌控,自己的一切都变得可以漫不经心的对待。   无论是严冬还是初春,饿肚子还是口渴,每一种感受都能准确有效的传递到四肢百骸。   但如今的状态却是大有不同。   华浓根本不用担心下一顿该吃什么,也再也没有过寒冷,口渴,饥饿等等的负面情绪。   华浓点了点头,他也着实再没有什么好说的。   “呼”的一口气吹灭了等,便从刘睿影的房中退了出去。   这一来二去的,却是让刘睿影全然清醒了过来。   即便他尽力的在体会,在融入,但还是有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   “明日早些起,我带你去矿场看看。”   刘睿影说道。   他起身把窗户推开,晚上的风沙要比白日里小了不少。   月光今晚没有那么明亮,但依旧能让屋中的每样东西都投射出个影子来。 第九十九章 五金不可缺一【上】   太阳还未全然升起的时候,华浓已经来到了刘睿影的屋门口。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时,刘睿影正好打开了房门。   “收拾好了?”   刘睿影问道。   华浓点了点头,本也就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除了手上提着那把残破的剑以外,空无一物。   两人下了路去,金爷等人似是还未起来。   大厅中空空荡荡的,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坐在小火炉边煮茶。   “你俩起的真早!”   老板娘说道。   “对于没睡觉的人,不能用早起这个词。”   刘睿影说道。   “我以为近来只有我睡不好觉,没想到你这般年轻小伙子也会失眠。”   刘睿影说道。   “是了是了,刘省旗可是大忙人……跟我们这样的闲散小民不同。”   老板娘说道。   “没心事的时候,当然能睡着。如今便识愁滋味,哪里还能那么轻松地一觉到天明?”   那炉中的炭,因为风的缘故,忽明忽暗。   像极了夜晚的繁星。   老板娘打趣的说道。   手上按着一把蒲扇,正在不断的扇动着炉火。   只不过自古的迁客骚人,看月咏星的诗词佳句倒是留下了不少,但却没什么人去歌颂这默默燃烧带来光明与温暖的炭火。   刘睿影目不转睛的盯着炭火,不知不觉的竟是有些出神。   炭火和星光都是这般闪烁不定,但星光清冷,炭火温暖。   给人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   “见过,只是从未细看过。”   刘睿影说道。   “怎么,刘省旗没见过炉子?”   老板娘问道。   否则的话,一两夜还好,日子久了,难免因为湿气过重而腿疼腰酸。   但老马倌的炉子着实有些简陋……   这样的炉子最早是在老马倌的马棚中见到的。   马棚潮湿阴冷,一直到四月天,晚上睡觉时,却是都需要点个小炉子放在床边驱寒。   他烧的炭也是最劣质的残次品。   既不烤肉也不炼铁,何必用那样昂贵的木炭焦炭?   一个生锈的铁皮桶,没有底子。   在距离地面三五村的地方,装了块篦子,用来隔绝煤灰炉渣。   不软淤积的碳灰和炉渣就会把火焰都憋灭。   白日里醒着还好,一睡着那面就会忘记。   能取暖就行。   老马倌的火炉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放置的太久。   老板娘这个,介于老马倌和定西王霍望之间。   外观说不上有多么雅致,但总是比老马倌那简陋的生锈铁桶要好得多。   直到后半夜被冻醒时,才发现那炉子中的炭火已然熄灭。   最精致的炉子,当属定西王霍望随身携带的那个红泥小火炉。   刘睿影点了点头,准备走到门外转转。   清晨的风,提神醒脑,尤其是对他这样昨晚没怎么睡的人来说,在此刻清凉比温暖更加有效。   “炉子本也没什么好看的,只是好用,方便。煮一壶茶,若是还要去大灶台那,就有点太麻烦了。”   老板娘说道。   “太烫了,喝了犯困。”   刘睿影说道。   “不喝点茶?”   老板娘问道。   刘睿影听说过奶茶,是一种奶和茶相互混合而成的饮品。   本事草原王庭那边,家家户户的必备之物,不过在和平年代,五大王域和草原王庭通商往来频繁,一些风俗习惯和特有的食物便也跟着一道穿了过来。   “今天有奶茶。”   老板娘接着说道。   “牛奶好喝吗?”   老板娘笑着问道。   “奶茶好喝吗?”   刘睿影问道。   五大王域的西北地区,大多数人都是饮用奶制品的。   至于南方和沿海,因为地理条件的限制,豆浆和米粥反而更受欢迎。   “好喝!”   刘睿影说道。   老板娘接着问道。   “要看什么茶了……除了花茶和绿茶以外,别的都不错。”   至于中都城,则不偏不倚,两边各占一半。   “那茶好喝吗?”   绿茶太讲究时令。   一过了清明,就好像打了霜的茄子一般,贱卖都无人问津。   刘睿影说道。   中都城里最有名的几家茶楼,刘睿影却是都光顾过。   看着那些五颜六色,干枯扭曲的花,就好像看着个一丝不挂的老女人一样……   不会让人有一丁点儿的欢喜,只能是反胃恶心。   花茶虽然一年四季都有,不愁供应,但刘睿影总是觉得这花茶泡出来之后香气过于浓艳,有些刺鼻。   那些干枯花朵在茶杯中被沸水冲泡过后的样子,也让刘睿影极为厌恶。   “起茶你定然是没有见过的。”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看到老板娘从炉子旁边拿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颜色黝黑,外表平整。   继而,她的袖中刀却是伸出来半尺有余,一刀扎在了那四四方方的黑块上。   他从未见过如此大块的茶叶,更没有想到这世上竟会有一种茶需要用刀才能分割开来。   “这是砖茶。也算是个特产吧。再往难走铁定是遇不到的……中都城里应该有,不过你得花功夫去找。”   “这是茶?”   刘睿影不可思议的问答。   刘睿影问到。   “西北偏北。”   老板娘说道。   “砖茶……名字倒是奇特。是震北王域的特产吗?”   这震北王域已经在五大王域的最北,西北还要偏北的地方,那不是就是草原王庭?   看那黑漆漆的一块,刘睿影撇了撇嘴……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略一琢磨,就明白过来。   可是当老板娘用刀把砖茶起开后,用手掰成更小的碎块丢尽滚水中时,一股浓郁的想起顿时弥漫开来。   刘睿影从未闻到过如此强烈汹涌的茶香,仿佛这进入鼻腔的不是那看不见的气,而是一种脂膏。   草原王庭能有什么好东西?   如此丑陋的茶叶,又怎么会好喝?   “煮奶茶必须要用这样的砖茶,否则味道不对。”   老伴娘说道。   “这茶……真香!”   刘睿影吞咽了一口唾沫说道。   “草原人叫他什么却是不知该怎么翻译,但据说发音和“转”这个词极为类似。再者说,这形状不也和那“砖”差不多?一个名字而已,用不着那么讲究。我反而觉得砖茶听好听的,起码一听知道是什么。青州府城里面的茶楼固然比不上中都城的,但你若是看看那些茶牌上花里胡哨的名字,保准也是头大。偏偏去了那种地方,还不意思开口问,一问又显得自己土俗。只能闷着头瞎点,最后不好喝,也得死撑着面子咽下去,全当是给这茶道交学费了。”   老板娘说道。   “为何它叫砖茶?香味如此浓郁,不能给他起个好名字吗?”   刘睿影问道。   “来了这么久,也没听说你这里有牛奶喝。”   刘睿影说道。   竟是絮絮叨叨的和刘睿影说了一大堆话。   看得出,她是极为喜爱这砖茶无疑了。   “我以为金爷嗜酒。没想到,却还这么离不开奶茶。”   刘睿影笑了笑说道。   “那你得看是谁住在这里。我哥每天早晨是必定要喝奶茶的,若是不喝,整个一天你就等着他一次次的发作那无名火吧。”   老板娘说道。   这句话刘睿影听来有些深刻,但当他细细的揣摩了一番之后,却觉得自己好像没能领会其中的真谛。   没奈何,他却也是跟初次进茶楼点茶的人一样,不好意思开口去问,只能闷在心里。   “生活习惯,很难改。喝酒是为了性情,喝奶茶是为了生活。生活总是要排在性情前面吧?若是没了生活,又哪里来的性情呢。”   老板娘说道。   “我?到处跑来跑去的,怎么会习惯?习惯总是需要安定,需要时间才能培养的吧。”   刘睿影说道。   “你生活可有什么习惯?”   老板娘忽然问道。   可是他却也没能培养出个什么习惯来。   和大家伙儿一样,俺不就按的生活罢了。   他的确是没什么习惯。   原先在查缉司中的生活足够安定,也有不少闲暇。   袖中刀伸进茶壶里,不断的搅动,让牛奶和茶水更好更快的融合。   洁白的牛奶很快就沾染上了茶色,变得深暗起来。   拥有了习惯的生活,也可以说是一种境界,刘睿影恐怕还是活的太短,这种境界还没有够到边缘。   老板娘把茶壶的盖子完全打开,随后朝里面加了两斤牛奶。   “你这袖中刀倒是不亏……除了杀人以外,竟是还有这么多用处。”   刘睿影说道。   奶香混着茶香却时更加诱人。   以至于刘睿影已经忘记了自己想要到门口转转,吹吹那清凉之风的想法,一心一心的坐在这里等着奶茶烧好。   搅拌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袖中刀从茶壶中抽出,老板娘将其放到嘴边,把刀身上沥沥啦啦的奶茶全都舔干净。   刘睿影看的心里很是膈应……   “放心,每次都洗干净的!保证一点怪味都不会有!”   老板娘说道。   茶壶刚一落桌,刘睿影就听到下楼的脚步声。   “金爷真是算得准!不早不晚。”   如果这就是老板娘所谓的“洗干净”的话,这奶茶再香,再诱人,他却是也不想喝了。   牛奶放进去,煮的时间并不长,老板娘便拿了块毛巾垫手,把茶壶从炉子上提下来,放到桌上。   “刘省旗也爱喝奶茶?”   金爷十分惊喜的问道。   刘睿影说道。   桌上摆了五只粗瓷碗,个头不大,要比先前用来喝酒的,小了两圈有余。   “方才听老板娘细细的介绍了一番,想尝尝。再加上这香气着实诱人,在下也抵御不住。”   刘睿影说道。   能找到一个和自己有相同习惯的人,却是比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更加困难。   不过拥有相同的习惯,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志同道合了。   刘日语看着碗里正冒着热气的奶茶,凑近吹了吹。   着实是太烫了,很难一口就喝进去。   金爷大笑着走来,提起茶壶,给刘睿影倒了满满一碗。   随后又把桌上其余的四只空碗一一倒满。   此刻正圆张着嘴,朝外深深的哈了一口热气。   金爷喝奶茶竟是也跟喝酒一般模样。   他看青雪青,文琦文,还有华浓三人也是和自己一样。   没想到,他们四人还在对这奶茶吹气时,金爷却是以及喝完了一碗!   “刘省旗,这奶茶就要一鼓作气!哪怕是温热都会让其失滋味……若是全然放凉,那更是滋味全无!还不如去和井水呢!”   金爷说道。   不过酒没有温度,奶茶毕竟滚烫,刘睿影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喝下去的。   难道金爷的嗓子竟是铁打的不成?   他要的正是这种通透的舒爽。   第三碗的速度,就没有那么迅捷。   说罢,却是又给自己倒了一碗,仰头喝尽。   两碗过后,金爷的额头与鼻尖已经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金爷说道。   刘睿影回味了片刻,觉得确实好喝,便又给自己加了一碗。   刘睿影同他一道,一口口的把自己手中这碗喝完。   “奶茶不但好喝,还顶饱。你们一人再喝上一碗,咱么一口气赶到矿场都不会饿。”   金爷看众人喝完,就起身朝后堂走去。   后面的小院儿中有个简易的马厩,五匹马已经是整装待发。   众人喝完后,一壶奶茶只剩下个壶底。   牛奶和茶水混着茶渣,倒出来却也影响口感。   就连叫花子的打狗棒都不如……   青雪青虽然是刀客,但也用过剑,起码知道剑不该是如此破败的模样。   就在上马时,青雪青看到华浓腰上的配剑,不由得噗嗤一下。   在她看来,这哪里是一柄剑   文琦文上马后靠了过来问道。   “文哥,你看那人的剑!”   饭馆刘睿影的长剑,虽然很是古朴素雅,但终究是完好无损,光滑平整。   “青妹怎么了?”   以他的心性定然不会点破,更不会发笑。   只是现在青雪青这般说了出来,让他却是不得不解释一番。   青雪青低声说道,伸手指了指华农的腰间。   这柄破烂的剑,文琦文早就注意到了。   “文哥的意思是,这柄剑很厉害?”   青雪青疑惑的问道。   “青妹不要光看外表,有些东西它的凌厉,是看不出来的。”   文琦文说道。   华浓随身的这柄长剑,也不知能不能算是剑。   没有剑鞘不说,剑柄出也是用两块木头随意夹住,再用钉子钉牢。   剑当然分好坏。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下危州欧家的铸造的剑,可谓冠绝。   但凡是见过他出剑的人,无论是谁,都不会再轻视这把破败的烂剑。   深知再度望向这把剑的目光还会变的恐惧,尊重起来。   看上去,似是连富家子弟的玩具都不如。   当然,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青雪青根本没有见过华浓出剑。   就连刘睿影也问过华浓,要不要换把好剑。   可是却被华浓一语回绝。   却是又敬又怕。   不得不说,这样一把剑放在身上着实是有碍观瞻。   待它破碎的那一天,华浓却是不换也得换。   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永远比勉强得来的好。   这样的事,刘睿影也不好强求,也就只能随他去了。   况且看着剑的样子,也用不了多久。   改变意味着重新适应,这是一件需要很大勇气的事情。   而这种勇气,大多数人都不具备。   人生中大多数事都是无奈的,即便有条件去选择,但往往还是会继续将就。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去轻易的改变现状。   憧憬的越多,实干的就越少。   想法太多,能力不够。   充其量,也就是心里想想,过过瘾罢了。   这般漫无目的的空想,读书人们倒是给了它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憧憬。   “剑没有什么厉害之说,主要是用剑的人。”   文琦文说道。   就像一个不会用剑的人,就算给了他一柄绝世好剑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或许还是觉得,这柄绝世好贱,没有他家的烧火棍子好用。   这问题让文琦文很难回到。   因为他着实不了解华浓。   “那文哥你是怎么知道,这人用剑很厉害的……”   青雪青却是打破砂锅问到底。   青雪青看到文琦文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选择沉默,有些不满意。   噘着嘴,双腿把马一夹,自顾自的朝前走去。   不知道他是到底是一位厉害的剑客,还是一位有些怪癖的普通人。   可看到刘睿影对他很是器重的样子,文琦文当然会选择前者。   人厉不厉害不是说出来的,东西怎么样也不是看出来的。   可他在心里却暗暗下了决心,若是有了机会,定然要出一剑,让这小姑娘开开眼。   华浓耳尖,自然是听到了身后关于自己的议论。   但他却毫不在意。   却是开始请教起来。   “刘省旗可知道五金?”   “金爷,咱们鸿洲只有铁矿?”   刘睿影问道。   刘睿影回答道。   这些基础的东西,他曾在查缉司的书塾中都读到过。   金爷反问道,并没有直面回答他的问题。   “金银铜铅铁,可谓是五金。”   若是少了其中之一,这人伦纲常就会乱了套,社会的秩序也会变得动荡不堪。   想要立身处世,就更谈不上了。   书塾里的先生说,古时候把人分为十个等级。   从最高贵的帝王,刀低贱的舆、台,每一样都不可缺少。   五金中最为珍贵的,怕是千里之地中才会有一处能够出产,再不济也得八百里。   而最为低贱的,不但储量庞大,产地也是处处开花。   而五金,却是天地的馈赠。   一方面,以供给人们使用,另一方面,却是也和这立身处世之道互相吻合。   “没错,这天下五金中,黄金最为贵重,但产量也最为稀少。但却很少有人知道,黄金和铁却是这两个在五金中最高和最贱的来那个样东西,却是能够伴生。”   金爷说道。   就好似人种之王,万里挑一。   但普通人却是如过江之鲫般,如江河流水,滔滔不绝。   “这不是绝对,只是有一定的几率。金子单独的出现的也不是没有,只不过这人欲念使然。若是发现了铁,定然要在周围仔仔细细的寻摸一遍,看看有没有金子。毕竟这金子比铁的价格可是高了将近一万六千倍。”   金爷说道。   “伴生?难道铁矿和金矿竟然会同时出现?”   刘睿影问道。   查缉司中也有同期的伙伴,被擎中王抽调到善金局当差。   那里可是天下五大王域内最大的冶金处。   刘睿影点了点头。   他虽然没见过金矿和铁矿,但对金铁二物却是很熟悉。   这一点和银子不同。   白花花的一只,入了炉融化时,不会产生损耗,也没有花火璀璨。   刘睿影听他们曾说起过在善金局内的见闻。   这金子一旦融化冶炼成形状,却是就再也不会发生改变。   这便是冶金十分得起八的原因,如此也让黄金变得更加珍贵。   “鸿洲的铁矿附近,可有金子?”   但金子入炉,炉旁的风箱每拉动一次,就会出现一片金花闪烁,火烧的越是猛烈,这金花出现的次数就越多。   每一闪,损耗的都是一点点黄金。   金爷说道。   “金子多的地方,应当是在平南王域和安东王域。那边的金子很奇怪,全都都是单独出现的,周围没有铁,也没有任何其他的矿藏。只有一种被当地人叫做“伴金石”的废料。采矿的人沿着矿满处选好位置,一口气深挖下去十多丈,就能看到一种褐色的石头。闻上去还有股子焦糊味,就像是用过一次的木炭一般。只要找到了这种石头,那便可以开始喝酒庆祝了!”   刘睿影问到。   “目前还没有发现。这五金都是天地的造化。什么该出现,非人力可及,却是也强求不得。”   刘睿影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刘省旗倒是有些偏颇了……虽然现在这世道上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可我却总觉得老天爷不会无缘无故的创造出一种东西,让它静静的躺在金子身边,就是为了让人们有朝一日发现金子的时候将其丢掉。”   金爷说道。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耳子会打洞。我以为这与金子同生共长的东西,也应该十分珍贵才对,没想到却是一文不值。”   刘睿影问道。   “到底有什么用处我也说不好……只是觉得不该这般一无是处才对。天生我才必有用,若是但真这“伴金石”一点用处都没有的话,那天为何又要生出它呢?岂不是多此一举?”   金爷说道。   “金爷的意思是,这“伴金石”还有别的妙用?”   但物和人不一样。   人有思想,还能付诸于行动。   金爷说道。   刘睿影想了想,这番道理倒是不错。   就算是它们也有思想,想要有所作为,却是也不可能。   不过刘睿影知道一种叫做试金石的东西,本来也是存在于河沟里无人问津的破烂,可当金子出现以后,这种势头顿时就变得吃香起来。   物则是就那般老老实实的呆在原地。   尤其是矿藏,深埋于土地之下,万年不变。   至于这试金石到底是怎么个用法,刘睿影却是不知,只是从书上看到过而已。   但这么一想,他却又觉得金爷所说不错。   有些试金石大如车斗,有些小如拳头。   把它们放入鹅汤里一滚,就会变得乌黑油亮,仿佛刷了一层漆一般。   若是有一天,当真发现了这些伴金石的妙用,它们不见得就会比黄金廉价多少。   起码一块上好的试金石,甚至可以高过黄金的价格。   现在人们觉得那伴金石没有任何用处,不和早先的人们对待那试金石的态度一样?   不是没有用,只是没到能用上的时机罢了。   “这哪里算的山什么见地啊,只不过是些想法,空谈罢了。不过刘省旗,我也不瞒你说,这‘伴金石’我还真收了不少存在府里的地库中。价钱便宜,但说不定有朝一日就能派上用场,有备无患。”   金爷说道。   “金爷还是有远见!单凭这对‘伴金石’一物的见地,想必也是天下罕有。”   刘睿影说道。   “唉……我也是有些着急了。有实力的坏处就是敢想敢做,但一着不慎,往往又会落得个满盘皆输……”   金爷叹了口气说道。   “远近不是人人都有。更重要的是支撑自己远见的实力。像我现在,也愈发觉得这‘伴金石’或许有大用,不过在下却是没有实力像金爷这般的大手笔。”   刘睿影笑了笑说道。   “当然有了!那时我刚来矿藏不久。恰好遇上了狼骑犯边。要知道,做这铁矿生意,最喜欢的就是打仗。老百姓一年到头能用得了多少铁器?打一口锅,指不定用刀孙子那一辈儿还是好的。只有打仗的时候,军队需要的打造海量的兵器、甲帐、箭矢,就连那些战马,不也是需要四只马蹄铁?我赶上了那好时候,一边给震北王域和定西王域卖着铁矿,一边想办法搞到了可以炼制兵器的文书。”   金爷说道。   “难不成金爷也有打眼走错路的时候?”   刘睿影觉得金爷方才那句话说的极为动情,并不像是一般的感慨之词。   主要是官营的箭械局,兵械局没有那么多的人少。   毕竟无人可以预测这战时的大小,以及持续时间的长短。   五大王域虽然允许个人开采矿藏,但却不能私自铸造兵甲,一旦被发现,等同于造反,是要掉脑袋的重罪。   但在战时,这一条律例却是变得模棱两可,可有可无起来。   当然,所有的成品出炉后,一律都要卖给管家,不得有任何私藏。   虽然价格被压的很低,但剩在数量庞大。   这时候,像金爷这般的矿主,就是管家首选的合作对象。   箭械局与兵械局会给金爷下发相应的许可文书,金爷便可以开始铸造箭矢与兵械。   很多眼热的人想要来分一杯羹,就算是说烂了嘴,跑断了腿,也没有任何用处。   刘睿影只知道金爷是靠着铁矿发家,却是没想到他实际上发的是战争财。   一套甲帐即便只能赚上数钱银子,几万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更何况能有本事弄到这种文书的,可都不是普通人。   刘睿影点了点头。   太平盛世古董的价值高,混的时候黄价值高。   “盛世黄金,乱世古董,这句话想必刘省旗也很是熟悉。”   金爷说道。   古董之类的东西在那个时候就更不值钱了!   或许传了一尊三百年的青铜鼎,还换不来一碗大米粥。   在战争年代,多储备黄金是富户们最明智的选择。   因为其他的任何都会因为战乱贬值。   “这……黄金还能造假?”   刘睿影问道。   “我也是本着这般想法,所以从安东王域买了许多黄金,没曾想,却是被骗的血本无归……”   金爷苦笑着说道。   刘睿影定然是不知,只得一脸迷茫的看着金爷。   “黄金中只有一种矿藏可以掺入,就是银子!”   “黄金不但能够造假,造假的手段还极为高明。不够能给黄金造假的人,也都是些狠角儿!刘省旗,你知道黄金中只能掺入什么东西吗?”   金爷问道。   刘睿影说道。   “银子虽然比铁值钱,但相比于黄金来说,就便宜的太多太多……我买来的那一批金子,每一两,足足都掺了三成银。”   金爷说道。   “银子?可掺入了金子,不也是十分贵重?”   “那这些金银最后是如何去处?”   刘睿影关切的问道。   金爷伸出手指比划道。   虽已时隔多年,但再提起时,还是觉得有些痛心疾首。   金爷说道。   “时间万物果真不可思议,竟能产生如此奇妙的变化……”   这是他不曾了解,不曾触及过的方面,着实勾起了兴致。   “要想除银存金的话,就要将这些杂金全部打成薄片。而后让工人用剪刀一点点的剪成碎渣状。而后稍一大锅沸水,把这些碎渣全部都丢进煮过一个时辰。捞出来之后,趁着热气,把这每块都用泥土涂包裹住,一定做到密不透风。就这样放在阴凉处,静止个大约三天两夜的样子,连带着泥土,全部丢尽熔炉里炼化,这样其中的银便会被泥土所吸收,金水自然而然的流出来,这才是最本质的金。”   刘睿影问道。   “办法倒是有,但出力不讨好。教训已经吃过了,也就随他去了。旁人觉得我改了姓氏,是为了避嫌。况且“金”和“青”也是谐音。但实际上,我换了本家的姓氏,却是为了让自己牢牢记住那次的教训。”   刘睿影自语道。   “那些被泥土吸附了的银子怎么办?可是有办法也把他们弄出来?”   最开始,当老板娘告诉他金爷这个人时,刘睿影觉得是因为他矿主的身份,多金,旁人便以此为依据,给他取了个颇为响亮的外号。   后来听说了青府的往事与纠葛,便自然而然的认为金爷是在逃避。   金爷说道。   刘睿影却是根本没有想到,金爷的这个“金”字竟然有如此曲折复杂的来历。   一个简单的姓氏,却凝练了金爷一段刻骨的往事。   不由得,刘睿影对金爷却是有些敬佩起来。   结果到头来,刘睿影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金爷的格局。   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土财主,也不是个为了躲闪宁愿抛弃一切又改头换面的人。   他背对着众人,似是在极目远眺。   金爷的目光凝视了片刻后,展颜一笑。   正在他沉思时,金爷的胯下的马忽然停了下来。   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此话怎讲?”   刘睿影问道。   “刘省旗,你的嘴莫不是开过光?”   金爷说道。   天下间机灵的人很多,但若是呆呆的站在原地不动弹,却是根本看不出机灵与否。   这一点,唯有小机灵不同。   金爷没有回答,马鞭一扬,指了指前方。   刘睿影皱眉眯眼一看,那人不正是小机灵?   刘睿影问道。   “算上今日的话,却是三天半了!以他的身法,就是按震北王城也能溜达两个来回。”   他即便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发呆,那股子机灵劲儿却是也能抵得过矿场上的风沙,扑面而来。   “他这一走又是三天?”   待离得近了,小机灵这才转过身来,冲刘睿影和金爷招了招手,嘴里还打了一声响亮的哨音。   结果众人坐下的马,听到了这哨音后,却同时撒开四蹄,飞奔开来。   金爷说到。   众人按马徐行,一步步朝前走去。   在距离小机灵只要半丈之遥的聚利时,他的口中再度传出一声哨音。   五匹飞奔的马,顿时原地驻足,鼻孔中冒着粗重的喘息。   无论怎样拉扯缰绳却是都无济于事。   “怎么样,这几匹马我驯得还不错吧?!”   “其实我也没有驯……只不过我在你妹妹那里的几日里,每天晚上都给他们吃新鲜的胡萝卜。而且是边吹着口哨边喂。也就那么几天的功夫,这些畜生却是就习惯了。方才听到我的哨音,以为又有胡萝卜吃,那还不朝着我这里狂奔?”   小机灵说道。   “你什么时候驯得马我都不知道。”   金爷说道。   显然是刚才胯下的马儿不收控制的狂奔而下的不轻。   好在文琦文一把扶住了她的肩头,不然的青雪青非从马上一头栽下来不可……   继而从怀里掏出了五根新鲜的胡萝卜,挨个塞进了马儿的嘴里。   青雪青脸色煞白……   “这三日你又去了什么地方?”   金爷问道。   金爷和刘睿影翻身下马。   见到了小机灵,自是要寒暄几句。   “金爷,看来你的嘴也是开过光的!”   刘睿影笑着调侃道。   “震北王城。”   小机灵说道。   小机灵却是伸出右手食指,对这二人摇了摇。   金爷和刘睿影都有些失落……   “可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金爷问道。   小机灵说道。   青雪青被文琦文搀扶着下了马。   小机灵不肯说,那就算要了他的命,也决计不会吐露半个字。   “震北王城里倒是一片祥和,但我回来的路上却是看到了件很好玩的事情!”   金爷说道。   从马背上解下一个水囊递过去,里面装的是烈酒。   一听说小机灵有好玩的事情,她却是立马凑到了跟前,全然忘记了被小机灵戏弄的不愉快。   “什么事?快说说!”   “十几个大老爷们尾随着一辆马车你们觉得好玩吗?”   小机灵问道。   无酒不说话,这是小机灵的习惯。   小机灵打开水囊,痛快的猛灌了几口,用袖子揩了揩嘴,这才意犹未尽张嘴说道:   “十几个大老爷们尾随着一辆坐着姑娘的马车呢?”   小机灵接着问道。   “不好玩……”   金爷和刘睿影异口同声的说道。   小机灵又喝了几口酒说道。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五大王域之人?”   刘睿影和金爷相视一笑,故事到这样才算是有趣了起来。   “十几个不是五大王域的老爷们,尾随着一辆有三个姑娘的马车,是不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他们并不是劫道的强人,也不是那三位姑娘的随从。但就是这般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马车停,他们停,马车动,他们也动。”   小机灵说道。   “那弯刀怎生模样?”   刘睿影却是一下就捉住了重点。   “凭借他们的举止,以及腰间的弯刀。”   小机灵用手比划这说道。   刘睿影却是越听越心惊,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刘睿影问道,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与悸动。   “比一般的弯刀刀身要宽阔很多,刀剑高高的翘起,都可一做个倒扣了!”   语调都因为他迫切的感情而有些颤抖。   “离这儿不远……看方向好像也是朝着矿场来的。若当真来的话,估计再一天的光景就能到。”   “他们在哪?”   刘睿影问道。   金爷问道   他察觉到了刘睿影方才的异样。   小机灵思忖了片刻说道。   “刘省旗可是发现了什么?”   要说像现在这西北地面上最响亮的名字,不是震北王上官旭尧,也不是定西王霍望,更不是孙德宇,晋鹏,月笛,刘睿影之流,而是靖瑶。   消息稍微灵通些的人,都已经知道这次震北王域四百万两边军饷银被劫夺的始作俑者,就是这位草原王庭的部公,靖瑶。   “小机灵方才说的那把弯刀,我见过。如果所料不错的话,那人就是靖瑶。”   刘睿影说道。   小机灵摊了摊手,表示不知。   金爷沉默了片刻,开口邀请要机灵一同去矿场转转,但小机灵却是一口回绝,他要去的地方是金爷的府上。   “当真如此的话,真不枉费刘省旗的一番辛苦。不过靖瑶等人为何会跟在一辆坐着三个小姑娘的马车后面?”   金爷问道。   按他的话说,这三天就没吃上一顿安稳饭,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不过金爷和刘睿影却是心知肚明。   小机灵无非是馋酒罢了…… 第一百章 五金不可缺一【中】   “三个小姑娘……马车……”   刘睿影自言自语。   方才小机灵说起马车,倒是让他想到了些事情。   在他心中,唯一能和马车与姑娘联系起来的,就是赵茗茗和糖炒栗子。   从最开始在定西王域,丁州府城中初见,她俩就是乘着马车的。   后来到了博古楼中,也是如此。   不过赵茗茗和糖炒栗子是两个人。   以她们这对主仆的性格,刘睿影怎么也想不到会去主动结交外人,还一路同行。   若真是赵茗茗,那这第三位小姑娘又是谁?   想了半天,刘睿影也没能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在金爷的催促下上马继续赶路。   华浓的表情有些落寞。   先前小机灵站在远处,没人认出是谁之时,华浓却是觉得他出剑的时机到了。   没想到,来的竟是熟人,是朋友。   剑只能面对野兽与敌人。   对朋友出剑的人,根本就不配用剑。   华浓的右手一直握在剑柄上,直到弄清了小机灵的身份后,才轻轻松开。   但这一幕看在青雪青眼里,却是紧张。   她以为华浓害怕了。   人在害怕是总会去寻找些凭借和依仗。   夜深人静,惊梦醒来,大抵都会慌张的点灯。   其实若真有危险,点灯又有什么用处?   那威胁并不会因为光亮而消散,真正要杀你的人,也不会被一根点燃的蜡烛吓跑。   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看到了光亮,让心里更加安稳。   若仍旧是一片漆黑,那岂不是要做个糊涂鬼?   “你不用怕,没事的!”   青雪青对着华浓说道。   她倒是个极为善良的女孩子,这番安慰也是出于好心。   哪里想得到,这却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话传到华浓耳朵里,竟是截然相反的意思。   “你是在说,我害怕?”   华浓指了指自己的笔尖说道。   青雪青单纯的点了点头。   华浓看到后冷笑一下,不做理会。   在他眼里,这样的金丝雀儿根本不值得让他浪费时间。   “什么人嘛……”   青雪青不满的嘟哝了一句。   “青妹,怎么了?”   文琦文开口问道。   “我好心提醒他不要害怕,没想到却是碰了一鼻子灰……刚才他明明紧张的死握着剑柄,指甲都发白了!”   青雪青说道。   “不要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谁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知道刘省旗怎么会如此看重他。”   文琦文说道。   华浓听到后骤然勒紧了缰绳,胯下的马儿朝天嘶鸣一声便止步不前。   如此急速的停止,让跟在后面的文琦文和青雪青措手不及。   尤其是青雪青,本就不擅长如此长途的在马上奔驰,差点一个趔趄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   文琦文厉声呵斥道。   “说别人的时候,先管好自己的嘴。”   华浓说道。   “青妹关心你,本也不求你的谢意,但你却两个好脸色都没有,还有资格说指责我?”   文琦文少说道。   “我并不需要关心,况且我也从来没有害怕。”   华浓说道。   “别说青妹说得对,我也是看的一清二楚!再说,这害怕是人之常情,我也害怕过,又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文琦文反驳道。   “我说,我没有害怕。你能不能听懂?”   华浓说道。   文琦文怒极反笑,却是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沉默了半晌,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和青雪青并驾齐驱的朝前走去。   “从今日出发开始,你俩就在我后面议论纷纷……我只会不屑于和你们争辩罢了,谁料却是变本加厉。”   华浓说道。   “你好得也是个武修,怎么跟个怨妇一般,婆婆妈妈?”   文琦文扭头说道。   “我不但是个武修,我还是个剑客。一个剑客被人嘲讽了他的剑,你说通常都会发生什么?”   华浓不紧不慢的说道。   语气平静,没有丝毫气府。   文青文轻轻一笑,他自是听出了华浓言语中的挑衅之意。   剑客的剑,刀客的刀,拳师的双手,舞者的双腿,都是比生命还重要的存在。   一位剑客的剑若是被扔嘲讽了,那简直将他千刀万剐还要难受的多。   文琦文也是武修,还是为刀客。   他当然也明白这番道理。   刘睿影和金爷走在最前面,相谈正酣。   可身后骤然安静了下来,让两人觉得有些不对劲。   驻马转身才看到后方不远处,文琦文和华浓两人已经从马上下来,相对而立。   “他们俩是怎么了?”   刘睿影问道。   “男人之间打架通常都是为了什么?”   金爷反问道。   “当然是为了利益和女人。”   刘睿影说道。   男人之间的赌斗,除了利益纠葛之外,便只剩下对女人感情的争夺。   一个男人到老的时候,若是没有因为分配不公和旁人起过争执,亦或是没有因为某个女人而争锋吃醋,那他这辈子可算是白活了一大半。   利益是现实。   是能让人吃饱饭不挨饿的东西。   人人都需要活着,活着便得有衣食住行,这些统统都离不开利益。   但人非草木,浇水便开花。   精神上的追求往往更难以满足。   体面,荣辱,以及爱情。   华浓和文琦文之间没有任何的利益可言。   而刘睿影也清楚,他不是个争风吃醋的人。   甚至有些过于淡漠、冰冷。   人间的感情,他还没有完全学会。   不过比之于和刘睿影初见之时,已然是天壤之别。   “但他们俩着实还不能算是男人……不是因为利益,也不是因为女人,那又是因为什么?”   刘睿影说道。   “祸从口出!文琦文是个大少爷,打小气便是众星捧月一般,说话自然是无遮无拦。你这位师侄,我看得出他很有骨气。一个有骨气的人和一个口无遮拦的人走在一起,能和平共处这么久,已经可以算是个奇迹了!”   金爷说道。   刘睿影很是诧异的看了一眼金爷。   他没想到这才短短几日的光阴,竟是就对华浓有了如此深刻的了解。   老马倌曾经告诉过刘睿影,说着江湖上最可怕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美人的微笑,和好人的坏心。   最可怕的人不是暗些号称例无虚发的杀手,而是能够一眼把你剥个精光的犀利。   上一句话倒是很好理解。   千金难买美人欢。   但只要美人微微一笑,这世间就没有她办不到的事情。   微笑对于每个人都有一种莫名的力量。   或是友好,或是坦诚。   但唯有美人的微笑,却是可以让人疯魔,让人痴狂。   甚至可以为了这笑出现的多一些,长久一些,而付出所有。   好心人之所以被称作好心人,那是因为他们本就好心。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扭曲的念头。   一个好心人若是突然动了坏心眼儿,却是要比彻头彻尾的坏蛋更加可怕。   恶霸强人走在街上,人尽皆知。   惹不起还躲得起。   可是好心人大家欢迎还来不及,怎么会去躲避?   最后却是猝不及防的被其坑害,自己还毫无觉察。   这两样事物,刘睿影已经见识过不止一次。   但要说那一眼就能把人剥个精光的犀利,却是刚刚才有体会。   金爷不正是老马倌口中的犀利?   他与华浓这几日最多打过数次照面,说话也不超过五句,竟是就能断言‘他是个很有骨气的人。’   刘睿影就是搜肠刮肚,也找不到比这更为贴切的形容。   好人的良善是出于爱,美人的微笑是出于友好。   有骨气的人,敢于寸步不让,是因为勇气。   爱,友好,和勇气,对一个人来说都极为重要。   无数先贤们甚至敢于断言,若这三点特质全部都集中于一人身上,那他定然会成为璀璨今古的存在。   不过刘睿影却不这么认为。   虽然他也承认这三点尤为重要,但还远远未到能够改变一个人的程度。   相比于爱,友好,和勇气来说,执着才最能让一个人的前后发生云泥之别。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靠的并不是一时兴起的勇气,也不是互不得罪的友好,而是坚定不移的执着。   唯有这,才是能够改变自身以及周围的本质力量。   “看来这奇迹难长久,倒是一点都不假。”   刘睿影摇了摇头说道。   言毕,却是准备上前去规劝几句。   但金爷却伸手拦住了刘睿影的身子。   “刘省旗,你这会儿去压住了他俩的火气,也只是暂时的……等后面爆发出来的时候,只会更加汹涌!”   金爷说道。   “内斗总是不好……我怕有人会受伤。”   刘睿影说道。   “刘省旗对自己的师侄有信心吗?”   金爷问道。   刘睿影笑而不语。   答案显而易见。   华浓的剑若他有亲身的体会。   刘睿影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就是那位号称‘平南快剑’的时依风。   当初在丁州府城时,他作为查缉司发展的外围,协助刘睿影一同处理事物,没想到却是横死在客栈中。   堂堂‘平南快剑’却是连剑都没拔出来,成为了传遍天下的大笑话!   但那位杀死时依风的人,却到现在也不知其面目。   刘睿影不由得把这神秘刺客和华浓放在心里比较了一番。   两人都是用剑的。   还都是快剑。   究竟谁更快?   没想到比对了半天,却是也没有任何结果。   金爷倒是在一旁饶有兴致的看了起来,还从马鞍后又摸出一个灌了酒的水囊。   仰头喝了几口,便递给了刘睿影。   这会儿刘睿影根本无心喝酒,但盛情难却,不好拒绝,只好浅浅的咂了一口。   “我的剑的确是很简陋……但你知道刀剑的本质是什么吗?”   华浓问道。   文琦文并不接话。   在他心里,对华浓没有半分看得起。   既然彻头彻尾的看不起一个人,那么无视就是对其最大的反击。   华浓眼见如此,只得微微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刘睿影。   只见刘睿影一脸轻松,却是没有任何责怪的神色,仿佛是默许一般,华浓这才放下心来。   “你的刀比我的剑好看,但刀剑终究不是用来看的。试试?”   华浓轻蔑的说道。   尤其是话尾的两个字,“试试”,更是让文琦文觉得自己颜面尽失……   尤其是青雪青还在一旁的时候。   “文哥,算了吧……都是自己人,别伤了和气!”   青雪青揪着文琦文的衣袖说道。   “和气不是忍气吞声。别人都骑在我头顶拉屎了,我还怎么能有和气?”   文琦文头也不回的说道。   青雪青听后心里一惊!   这是她头一回听到文琦文的口中说出如此粗俗的话语。   一时间,青雪青竟是觉得眼前人有些陌生。   往日的温柔和耐心一瞬间都降至冰点,荡然无存。   这一刻开始,青雪青对男人的理解又更深了一步。   至于领悟了些什么,却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文琦文缓缓的抽出了刀。   脸上面五表情。   他对自己,对自己手中的刀都极自信。   一刀出,乾坤定。   不过他的心里还是极有分寸的。   华浓毕竟是刘省旗的师侄,若是他分毫不让,便也是让刘睿影脸上无光。   怎么说,也只能是点到为止。   华农的手也扶上了剑柄。   他的剑没有剑鞘。   若是要出剑,自是要比文琦文快上不少。   但现在文琦文已经扒出了刀,两人之间的差距便也消失了。   “你的剑,好像不用出鞘。”   文琦文说道。   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没错。因为出鞘耽误时间。”   没想到华浓却很是陈恳的点头说道。   “你很在乎时间?”   文琦文问道。   “当然。难道你不在乎?”   华浓问道。   没有人会不在乎时间,所以文琦文忽略了华浓这个愚蠢的问题。   不过华浓所说的时间,和文琦文说的时间却大有不同。   华浓说的时间,是在生死的刹那间。   而文琦文说的,则是一日中有十二个时辰。   两者之间,根本没有丝毫的可比性。   “你既然在乎时间,为何还不出剑?”   文琦文催促道。   华浓默不作声。   眉头凝成了一个疙瘩。   他心中正在不停地计算。   计算这一剑若是当真要出,那该一怎样的力度和速度以及角度出。   这样既不会伤了文琦文的性命,也能够让他彻底闭嘴。   “文琦文这小子要输了……不过对他来说倒也是一件好事!”   金爷喝着酒说道。   “你怎么能断定文琦文要输?”   刘睿影问到。   虽然他的心中也是这样想的,但他更想再度确认一番,金爷的目光到底有多犀利。   “从他的出刀就能看的出来。文琦文太过于自负了……”   金爷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华浓是个极为务实的年轻人。   有一说一,从不夸张。   他说出来的,就一定会做到。   年轻人身上的浮夸之风,在他身上却是丝毫不存。   山野中,步步危机,没有片刻安稳。   若是华浓的心性也和文琦文一般,他怕是早就变成野兽们的盘中餐了。   “你要怎么争?”   文琦文问道。   他说的是“争”而不是“比”。   一字之差,内里的含义却相隔千里。   若是比,则定然要分个高低。   到时候不仅会真伤了和气,还会让刘省旗颜面扫地。   而争就不同了。   争,无非就是个先字。   争先恐后。   只有先后,没有输赢。   即便是先这为赢,后者输。   但起码说起来要好听的多。   “不知道……我没有这样争过。”   华浓想了想说道。   文琦文以为他是在故作卖弄。   其实华浓方才倒是认真的思量了一遍。   他在脑中细细的回忆了一遍自每次出剑的动机和目的,却是没有一剑能够适应当前的情况。   无论是对野兽还是对人。   他的剑从来都不是为了输赢,先后。   华浓的剑,只论生死。   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文琦文丧命。   于是乎便只能自己陷入了深切的纠结之中……   这般想法融进话语里,说出来,便正能是三个字,不知道。   “争先都不知该如何,也好意思大言不惭?”   文琦文说道。   武修之中无伤大雅的比斗方式有很多种。   文琦文却是让华浓来选择。   奈何华浓根本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只能是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其实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只不过还在进行最后的纠结。   “算了。”   华浓看了看天,把手从剑柄上移开说道。   低头朝着自己的马走去。   “青妹,看到了吗?有些人就是这般欺软怕硬。这里不比咱们鸿洲府城,你却是也不要那么良善。”   文琦文看着华浓的身影说道。   青雪青好似还未从先前的情绪中缓过神来。   她根本没有听清文琦文说了些什么,只是茫然的点了点头当做回应。   华浓上了马,对方才文琦文的嘲讽置之不理,径直朝前走去,来到了刘睿影身边。   “怎么不出剑?”   刘睿影问道。   “因为没必要。”   华浓笑了笑说道。   “是没必要,还是担心自己把握不住?”   金爷问道。   “都有。而且我要出剑的话,向来都是全力以赴。”   华浓说道。   “你这柄剑,怕是用了很久了吧!”   金爷说道。   “很久了。”   华浓看着自己的剑说道。   “是如何变成这副模样的?”   金爷问道。   “我捡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华浓说道。   金爷的心中有几分震悚……他没有想到华浓这柄残破的剑竟是捡来的,更没有想到华浓却是连自己的剑都没有,用的还是一把捡来的剑。   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刘睿影,觉得他这位师叔当的,却是有些过于失职……   “矿场快到了,抓紧赶路吧!要是拖延过了午后,大风起,就更不好走了。”   金爷说道。   刘睿影和华浓应了一声,纵马向前。   金爷却是被文琦文开口叫住。   “方才是我冒失了……”   文琦文说道。   语带歉意。   “年轻人不就是这样?没什么的。”   金爷笑着拍了拍文琦文的肩膀说道。   “我只是看不惯他对青妹的态度。”   文琦文说道。   “这世上有各式各样的人。越是有本事的人,或许脾气越怪。”   金爷说道。   文琦文把这句话一琢磨,突然反应过来,这金爷莫不是在夸赞那华浓很有本事?   “和他相比,你还差得远。”   金爷指了指前方的华浓,对文琦文说道。   “我定然不弱于他!”   文琦文高傲的说道。   金爷的话,却是触及到了他的自尊心。   他不敢对金爷动刀,只能用言语来捍卫。   “以后你就知道了……刚刚若是轮生死的话,你的尸体已经被风沙盖住了。”   金爷说道。   文琦文虽然没有再度出言反驳,但心里仍旧是义愤难平……   华浓的那柄剑,比之叫花子的打狗棒都不如,怎么能与自己的宝刀相争锋?   文琦文却是已经暗暗下了决心,有机会定然要让华浓在自己的刀下吃个大亏不可。   金爷自是看出了文琦文的想法,但言尽于此,多说无益。   本想着华浓会出手,给他个教训,让这大少爷知道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   虽然他的刀法不弱,境界在这般年纪中也算的上不错。   但他和华浓相比,缺了很多生死之间的历练。   “我的刀法虽然没有青府的斩影刀精妙,但在鸿洲中也是拔萃的存在。”   文琦文气不过,却是如此说道。   “他的剑法只有一招,你知道是什么吗?”   金爷反问道。   文琦文当然是猜不出来。   “全力以赴!”   金爷说道。   文琦文听到这四个字,心中突然“啪嗒”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骤然打开。   这段小插曲过后,众人尽皆沉默的赶路。   虽然路上有所耽误,终究还是在正午时分抵达了矿场。   刘睿影看到这里也搭着不少棚子。   看上去要比老板娘那边的精致不少。   听到马蹄声,这些棚子里立刻钻出了十几个精壮大汉,全都赤裸着上身。   皮肤被别狠毒的日头晒得黝黑。   头发剃的很短。看上去极为有精神。   看到金爷之后,一众人等皆躬身问好。   “一切妥当?”   金爷问道。   一位头领模样的人走上前来给金爷牵马,听到文化后点了点头。   “矿场在哪里?”   刘睿影举目四望,却是没有看到任何开凿的痕迹。   “这里算是个营地。开矿的地方还要往里走二十多里地。咱们先在这里休整一番,吃过饭再进去。这会儿太阳最毒,风沙也最大。”   金爷说道。   刘睿影也是觉得有些奇怪,现在还远远未到夏天。   震北王域的夏天,也来的比别处迟到很多。   可是这矿场上的日头却丝毫不讲情面……   晒在刘睿影脸上,却是让他的脸皮发烫,还有些生疼。   金爷走动最中心的一座营帐,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现在舒服多了吧?”   金爷笑着问道。   营帐里面和室外简直是两重天。   方才在外面看不出来,走进营帐总刘睿影这才发现,这些营帐竟然都是半地下式的。   刘睿影曾经在书中读到过,这是大漠隔壁的一种特有居住方式。   既不能算是房屋,也不能叫做营帐。   就是从平地向下挖一个深一丈,长和高都是两到三丈的土坑,上面用粗树干做檩条,用细树干做椽子,铺上树条或苇把。若是有条件,可以再蒙上一层油布防水,隔潮。   最后撒上一层麦草,盖上一层碎土,然后糊上一层厚厚的草泥,正中间留一个天窗口通风引光,便算是成了。   这样的方式,主要是为了渡过难熬的冬天。   在严寒冬季里,这半地下式的住处中还可以用土坯垒起半人高的空心火墙。   上面可以造饭、晾衣晒被。   灶里的柴火烧得通红,顿时就会变得暖洋洋的。   尽管空气因为难以流通的愿意,有些污浊,气味不是那么好闻,但在这里的冬天,温暖却是第一位的。   “刘省旗觉得这营帐新鲜吗?”   金爷问道。   “的确是新鲜……以前只在书里读过干巴巴的文字,没想到有朝一日却是能切身体会一番。”   刘睿影说道。   “每年春秋两季,矿场上的风沙变得猛烈而频繁。一刮就不知何时才会。有时候明明眼看着很好的天气,突然间就会晴空变色。沙走石昏天暗地,甚至都难以站立行走,我妹妹哪里的风沙,和真正的矿场上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时,我这些手下和矿上的苦工们,就只好钻进这里面来避避。我还给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风休”。”   金爷说道。   “风休!若是不知道此间原因的人,乍一听闻这个此,说不定还会觉得十分雅致!”   刘睿影说道。   “不光是风,有时候这日头太大了,也只能停工。苦工虽然带着个苦字,但终究不是死工。仲夏的时候,这日头却是也能杀人的。”   金爷说道。   “那可是叫“日休”?”   刘睿影问道。   “哈哈,这倒是没给它起什么名字……不过刘省旗说的也对,正是“日休”。”   金爷说道。   “夏天的时候,矿场的风沙是否会小些?”   刘睿影问道。   营帐正中间有个高高的隆起,四面透风,却是被外面的风沙刮得“呜呜”叫唤。   “夏天?那可不管是小一点……而是根本就没有!”   金爷说道。   刘睿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想象不到这风沙停下来时,这里该会是怎样的景象。   “以前这里不是矿场时,是做什么的?”   刘睿影问道。   金爷嘿嘿一笑,颇为得意的从自己座位的后方拿出来一本古书,吹了吹上面的浮土后递给了刘睿影。   “你看看这本书。”   金爷说道。   书名已经模糊不清,刘睿影花了好大的力气都看不出来,索性放在了一边,等着金爷直接了当的告诉他。   “这里在以前的皇朝时期,是个独立小国。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虽然不大,但在当时却是极为重要。”   金爷说道。   “这里是战略要冲。草原王庭崛起之后,想必对这里早就是垂涎三尺……这小国最后,定然也是如此覆灭的吧?”   刘睿影问道。   金爷点了点头。   两人竟是同时都有些感慨。   苍海沧田呐,世事无常变化的太快。   曾经这小国或许也曾繁华一时,但最终还是归于了一片烟尘。   “不过这里的铁矿,可是早就被发现了。”   金爷话锋一转说道。   这铁矿,遍布五大王域,但却是以震北王域,鸿洲最为密集,产量最高,质地上乘。   并且十分易于开采,大多都是浅藏在地面而不深埋在洞穴。   出产得最多的,反而是在平原和丘陵地带,不在高山峻岭上。   “铁矿石有土块状的“土锭铁”和碎砂状的“砂铁”好几种。铁刘省旗你从这里看出去,只要是黑色的露出在泥土上面,形状好像秤锤,那就是铁。”   金爷指着外面说道。   刘睿影觉得新奇,走过去弯腰想要捡起一块把玩,结果用手一捏却就变成了碎渣。   “这样的铁矿还未成型。若是要冶炼的话,及得把这些扶在上面的碎块建起来。但这样太过于耗费功夫,得不偿失。”   金爷说道。   刘睿影知道这铁分为生铁和熟铁两种。   其中已经出炉但是还没有炒过的是生铁,炒过以后便成了熟铁。   而把生铁和熟铁混合熔炼就变成了更为坚硬的钢。   金爷看懂刘睿影感兴趣,便领着他朝旁边的几座营帐走去。   这里面全都是用掺盐的泥土砌成的炼铁炉,本该依傍着山洞而砌成的,但这里一马平川,便也只好如此……   用盐泥塑造出这样一个炉子,非得要花个把月的时间不可,不能轻率贪快。   因为这盐泥一旦出现了裂缝,可就是前功尽弃了……   金爷这一座营长中只有一个炼铁炉,足足可以可以装下铁矿石两千多斤。   此刻正有人在里面买那忙活,不停地把硬木柴丢尽炉火中。   鼓风的风箱有一人多高,四个人同时喊着号子一起推拉方才能够做工。   不一会儿,炉子里的铁矿石便化成了铁水。皆从炼铁炉腰孔中流出来。   先前刘睿影根本没有看到这炉子上有空,原来是事先用泥将其塞住。   白天六个时辰当中,每个时辰都能炼出一炉子铁来,在出铁之后,苦工们便立即用叉拨泥把孔塞住,然后再度鼓风熔炼。   “看来只要这炉火不停,金爷就能财源滚滚!日进斗金!”   刘睿影说道。   青雪青和文琦文没有跟来。   这有炼铁炉的营帐,过于灼热,一般人根本受不了。   就连里面干活的苦工,也是不断的朝身上泼水降温。   但即便如此,一拨苦工最多也只能做工一个多时辰。   再久了,便会被炙热的温度烤晕过去。   刘睿影跟着金爷转悠了一趟之后,回到了先前的营帐中、   文琦文双手端着个水盆,青雪青正在梳洗自己的头发。   一路颠簸,让她的发丝之间夹杂了不少砂砾。   向来爱干净的青雪青却是一刻都忍不了,必须要把它们全都弄出来才罢休。   “别洗了,洗不干净的。你现在洗完,过会儿风一吹,就又脏了!”   金爷说道。   青雪青却不管。   不清洗一番的话,不但是自己难受,心里也会很是膈应。   刘睿影在营帐中扫视了一圈,没有看到华浓的身影。   掀开门帘一看,他正站在门口,迎面对这风沙,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叔,我还是喜欢外面。”   华浓说道。   “这戈壁滩和你先前生活的山林很是不同吧?”   刘睿影问道。   “山林间比这里看上去更有生机一些。”   华浓说道。   “文琦文不懂事,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刘睿影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   “我知道的。所以最后收手了。”   华浓笑了笑说道。   刘睿影看着这位心性无比坚定的少年,竟是觉得自己很是歉疚……   虽然这歉疚之情不是一次两次的迸发出来,但他总觉得这次要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激烈。   “这里离中都城,有多远?”   华浓忽然问道。   “朝那里走,渡过太上河,半个多月就能到。”   刘睿影指了个方向说道。   他本是不太记录的。   但中都城是他的归宿,是他家的所在。   一个人无论在哪里,却是都能找到家。   醉鬼喝的再多,第二日或许也能从自己的床上醒来。   华浓已经找不到自己曾经生活过得那片山野的方向。   这应当是他从未把那里当过归属的缘故。   人生有那么多事,要走过那么多地方。   却是也不能够把暂时歇息之处当做长久的归属。   深爱与神情,满足与欲望,安全与信任。   不断交织重叠着,伴随一个人的足迹。   刘睿影陪他在门口站了片刻,便转身回了营帐中。   金爷正在听取手下的汇报。   他对众人也是毫不避讳。   刘睿影刚刚坐下,端起一杯茶,就看到文琦文走了过来。   不用想都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却是和方才刘睿影对华浓说的话差不多才是。   “不碍的!”   刘睿影放下茶杯,对文琦文说道。   已经知晓了对方要说什么,那就没有必要费心等他说完。   一句不碍,已经代表了所有。   文琦文没能瞬间反应过来,但他想明白了对着刘睿影满含歉意的笑了笑。   “刘省旗……您是他的师叔,敢问他师傅是谁?”   文琦文问道。   “你怎么对他忽然好奇了起来?”   刘睿影反问道。   华浓的师傅名头太大,身份又过于敏感,却是不说为妙。   “我只是觉得这位前辈收徒的眼光着实是有些怪异。”   文琦文说道。   这句话他斟酌再三。   终究是用极为平静客观的字眼,表达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他师父的确是个怪人,而且还是个瞎子。你要说眼光的话,他却是一点眼光都没有!”   刘睿影笑着说道。   文琦文听后彻底的呆住。   他本以为华农的师叔定然也是查缉司中人才对,不然怎么会和刘睿影称兄道弟?   但查缉司是绝不会有瞎子的。   一个瞎子在查缉司能做的了什么?   别说是在查缉司那样的天下枢纽之地,就是随便寻一处普通的坊市,一个瞎子也难有立足之地。   刘睿影言尽于此,转而开始喝茶。   文琦文默默的退回去,坐在了青雪青的身边。   她已经把头发全都梳洗妥当,这会儿正拿着一条雪白的毛巾擦拭着。   门帘再度被掀开,走进来的却不是华浓,而是端着巨大托盘的四个精壮汉子。   托盘上撑着各式各样的事物,一阵阵香气传来,让刘睿影顿时变得饥饿起来。   “竟然还有鱼!”   刘睿影看着托盘说道。   “刘省旗是不是觉得,此地没有河流,也没有湖泊,怎么会有鱼?”   金爷说道。   “正是如此。”   刘睿影点头称是。   “你要我说来由,我却也不知道……不过这鱼是从井里捞上来的。”   金爷说道。   刘睿影第一次听说,这水井中竟是还能够捞鱼的。   不过小时候看那些神鬼志异中说,有些水井,看似普通,实则连着那万里之外的东海,这样的井叫做海眼,是那海中龙的栖身之处。   不过相对于鱼而言,托盘正中央的一道菜,却是更让刘睿影不明就里。   看似一个大口袋,蹲坐在盘子中。   袋口儿还被紧紧地扎起,根本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也不算是五大王域的东西,都是从上面传来的。”   金爷说道。   他指的上面,就是北。   震北王域之北,草原王庭。   “这道菜,本是要将带骨的羔羊肉放入到羊肚之中,灌入清水之后拿柳枝让羊肚封严,最后把包裹好的羊肚,埋入到这戈壁滩当中就可以了。一般都是盛夏的时候才行,正午最热的时间,只需要一个半时辰就输了。今天这做法若是让那些草原人看到,却是要骂娘的。”   金爷说道。   “却是为何?”   刘睿影问道。   “因为我里面放的不是羊肉,而是狼肉!肚子里加的也不是清水,而是酒汤!”   金爷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   狼是草原人最为忠贞的伙伴,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不会去伤害它。   至于吃,那就更不可能了……   刘睿影忽然想到,若是靖瑶在这里,看到这一口袋狼肉,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以他的性子,或许不会骂娘……定然是即刻拔刀。   想玩这些之后,刘睿影觉得自己却是有些奇怪……   不然的话,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想起靖瑶?   他既不是自己的伙伴,也不是自己的朋友。   刘睿影却是忘记了有时候仇敌对于一个人来说,比伙伴密切,比朋友更了解。 第一百零一章 五金不可缺一【下】   刘睿影伸手从那肚子中掏了一块狼肉出来。   但他并没有直接放入口中,而是凑到近前去用鼻子用力闻了闻。   若是金爷不说,刘睿影定然是区分不出来。   他本以为这狼肉会有些什么特殊的气味,没想到却是和牛羊之流差不了多少。   金爷看到刘睿影的举动,只是笑了笑没有吭声。   不论是谁,对新鲜事物总是需要一个接受的过程。   刘睿影最终还是一口咬了下去,这就是极好的。   “味道不错!”   刘睿影说道。   “刘省旗以前可曾吃过?”   金爷问道。   “说来也不怕笑话……以前别说吃过,这狼,我却是连见都没有见过。”   刘睿影说道。   “那倒是有些可惜……”   金爷砸着嘴说道。   “什么可惜?”   狼肉还在嘴里嚼着,刘睿影含糊不清的问道。   “刘省旗还没见过活生生的狼,结果就跳了一个步骤,直接吃进了肚中,难道不可惜吗?”   金爷说道。   刘睿影想了想,觉得也是这番道理没错。   但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   起码在中都城里一辈子都碰不到。   “中都城里到了年关时节,也会有不少西北的商人,带来些珍奇去展览。只不过人头攒动,小时候挤不进去,后来也不愿去凑那热闹。要是去看了,说不定就有活生生的狼。”   刘睿影说道。   “你的师侄怎么不来吃饭?”   金爷问道。   “不用管他。饿了自然就会进来。”   刘睿影说道。   话音刚落,华浓便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趁热吃!”   刘睿影指了指桌子上的饭菜对华浓说道。   “那人又来了。”   华浓却摇了摇头说道。   “谁?”   刘睿影有些诧异。   华浓的眼神直勾勾的望着金爷。   金爷正在专心对付手上的一大块卤牛肉,三下五除二的吃完之后,拍了拍手,站起了身子。   “看来是找我的。”   说罢,大步流星的走出了营帐。   刘睿影紧随其后,看到营帐外不远处的空地上站着一人。   正是上次来客栈中要杀死老板娘的那位。   “你做事未免也太没有规矩。”   金爷背负这双手说道。   那人听闻后头一歪,似是不解其意。   “既然你选择先杀我妹妹,怎么她还活着就来找我?”   金爷接着说道。   “你妹妹拼死也不愿使出斩影刀。”   此人说道,语气中颇为无奈。   “那你就料定我一定会用?”   金爷问道。   “杀你俩的前提条件一模一样,本来就可以部分先后的。再说,你是男人。男人总该比女人更痛快些。”   此人说道。   “我是男人不假,男人一般都比女人痛快也不假。但在生死面前,男人也可以变得婆婆妈妈起来。”   金爷说道。   “所以你也不会出刀?”   此人问道。   “你没看我连刀都没带?”   金爷张开双臂说道。   他周身上下空无一物。   此人细细的打量了一番之后,默不作声。   静静地站在那里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继而放声大哭起来。   金爷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刘睿影。   刘睿影能够感觉到金爷是想笑的。   只不过他的定力着实不错,竟是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不管怎样,在有人哭的时候,却是都不应该笑的。   这道理刘睿影都知道,金爷没有理由不知道。   “这么多年,你也是辛苦……”   金爷说道。   算是安慰?   还是关心?   刘睿影分别不出来。   但他却从这句话中听出来金爷似乎对这人很是了解。   或许他们俩的关系,就和自己与靖瑶的一样。   是仇敌,但也是关系最为密切的知心人。   此人听到金爷这句话,哭声又却是比先前更加放肆。   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上,都回荡着一股浓浓的悲情。   文琦文和青雪青也闻声走出了营帐。   “哥,这是怎么了?”   青雪青弱弱的问了一句。   这一路上发生的事着实太多。   早就超过了她这么一位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的承受能力。   “没什么,只是有人在哭鼻子。”   金爷说道。   纵然他心知此人与青雪青的母亲小钟氏纠葛很深,但金爷也不愿意想这些事情全全然的告诉她。   在他心里,青雪青还是个孩子。   虽然两人同辈,但金爷总是把她母亲以及自己等人的恩怨划拨倒上一辈儿去。   但凭这一点,常人就很难做到。   都说什么祸不及子孙,可这般恩怨却是牵扯了一个家族中的两代人。   到底谁是子孙谁是长辈,怎么能够轻易地区分开来?   “他为什么要哭鼻子……这是谁?”   青雪青问道。   “他是我一个朋友,最近好像是遇到了些伤心事。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金爷随和的说道。   “既然是朋友,哥哥你为何不让他到营帐里坐坐?吃点东西或者喝些酒,应该就是不会这么难过了。”   青雪青扑闪着眼睛说道。   “你说的没错,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金爷说道。   青雪青皱着眉头,一脸着急。   她从未见过一个男人会这般的痛哭流涕,当然也想象不到此人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人的一生总是这样,不管你再如何强大,如何威风,都会有最脆弱的一面。   只是有些人等到了自己可以展示脆弱的那个人。有些人却终其一生只能自己将伤口抚平。   因为他们把时间和精力都给了他们不应该关注的事情,把自己的所有关心和温暖都给了不应该得到的人。   ?这种感觉很微妙,仿佛是心弦在不经意间就被拨动了,但是你又不能十分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找到那个真正拨动你心弦的人。   很多时候,眼泪不是委屈,也不是后悔,而是犹豫和迟疑。   就像在是在正午十分,除了自己的影子,很难找到一点黑暗。   越是热闹的人,心底里越是冰凉孤独,尽皆都是掩饰罢了。   此人仍然裹着黑袍,带着面巾没有摘掉,因为他还在权衡,还在选择。   他害怕当自己义无反顾摘掉的那瞬间,对面的人会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   就在这种矛盾中,过了很多年。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青雪青走上前一步问道。   “我想喝汤。”   此人抽噎着说道。   “喝汤?什么汤?”   青雪青问道。   伤心的时候应该喝酒才对,怎么会要喝汤呢?   “我想喝,腾龙入海!”   此人说道。   刘睿影听到这个名字,浑身一震!   据他了解,全天下只有一个地方能做得出腾龙入海。   那就是位于中都城内的祥腾客栈总店。   这座总店,位于中都城最核心的区域,与擎中王府毗邻。   远看,飞起的屋檐层层叠叠,用石材整体切割而成的立柱整整又四十七个。   奢华又不失典雅,静静的伫立在街口。   门上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祥腾客栈。   走进的人都会不自觉的有种种高人一等。   与别出都是跑堂的小二哥不同,这家总店,门口的迎宾全部都是妙龄少女。   有眼力的人不难看出,她们却还都是武修。   浅绿色的裙装,衬托出曼妙的身材,性感又不失端庄。   淡淡的微笑时刻保持在娇好的面容上,使人倍感亲切。   能进这里的人们,非富即贵,每年中十有八九,擎中王也会将这里作为他的宴请之地。   而祥腾客栈总店,却是有三绝。   人绝,酒绝,汤绝。   这里的客观个个都是名动一方的强者,或是万贯家财的富商。   祥腾客栈总店有一道祖传一道酒方,单名一个字,祥。   一杯下肚,全身由内而外变能散发一种暖意。、   在深冬的时候喝一杯,回味无穷。   入口甘甜,不辣不呛,让人不知不觉的就吞下肚中,不知不觉的就一醉不起。   另外祥腾客栈共有九九八十一种汤。   九九为归一之数,意味便尝这八十一种汤之后,就不得不再从头再来一遍。   这汤也甚是怪异,看上去没有任何的辅料,有些甚至比太上河的水还要清澈三分。   可入口之后,确是满腹芬芳。   但若只是如此,可着实不能算得上一绝。   这汤最关键的在于,不卖只送。   祥腾客栈这家总店,只给他们认为配喝这汤的人送。   总店后堂的总厨马文超会根据客官今日的菜色,喝的酒种,来时的心情,以及宴会的主题来搭配。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位得到汤之后而不满意的。   当然,所有来这的,都希望自己是那位得到送汤机会的幸运儿。   毕竟,每天祥腾客栈的汤锅,只用七次。   送完了,没有了,只能等待明日。   在祥腾客栈总店中的汤谱中,腾龙入海,却是压轴的存在。   刘睿影也只是听说,还未能有这口福亲自品尝。   没想到这人却是如数家珍般,对这名字张口就来。   “你想喝腾龙入海,不如让自己早些解脱。在这里哭鼻子怎么能喝得到?”   刘睿影说道。   此人破涕为笑。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上个知道腾龙入海的人。”   “我也没想到一位喝过腾龙入海的人,竟然会在远离中都千里之遥的鸿洲矿场上放声大哭。”   刘睿影说道。   此人用衣袖擦了擦眼角,随后掀开自己身上的黑袍。   袍底有一首诗,使用金线绣上去的。   在漆黑的底色中,白反而没有那么醒目,倒是金色更能夺人。   “昔日旧情难再续,碧海涛涛涤喧嚣。历历往事上心间,相思尽头空寂寥。?佳人不知何处去,怎忍长夜独萧条。?相逢之日不逢时,英雄情关长浩浩。”   刘睿影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了出来。   这显然是此人自己写的诗。   不过刘睿影也是头一回看到有人自称自己是英雄。   这世道,伪君子太多,缺的就是真性情。   大家都颇为客气的说着谦辞,实际上心底里那点算计,却始终都是那么几样。   如此说来,像他这般,干脆坦荡的说自己是英雄,倒也着实是难能可贵的一件事。   “原来英雄也会哭,不都说英雄无泪?”   刘睿影说道。   “英雄也是人,人不仅会笑,也会哭。而且这一辈子,哭的总是要比笑的多。”   此人说道。   他的语气已然平稳。   说明他的心绪也逐渐平复了下来。   人总是在哭中来,哭中走。   刚刚诞生的时候,自己哭。   待到要走了的时候,旁人哭。   一头一尾,一前一后,这夹在两声哭中间的,才是真真切切体会过得光阴。   这么一想,他说的却是没错。   最重要,最关键的两处,都被哭抢走了位置。   那笑,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身上现在领着公差。你和我之间却是私仇。虽然不能左右的你的行为,但若你真是个讲原则,又渴望被信任的人,那我也可以借用你的原则和渴望无限期的拖延下去。”   金爷说道。   随即招了招手,唤来了一位部下。   金爷让他从营帐中取来了自己的刀。   他把这柄始终跟随着他,从未离身的刀信手一抛,扔到了那人脚边。   “你这是做什么?”   此人不解的问道。   “我不出斩影刀,你是不是就不会杀我?”   金爷问道。   此人点了点头。   “现在却是连刀都给你了,自是也无刀可出,我是不是就能一直活下去?”   金爷再度问道。   此人略微思忖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虽然我知道这样做很没有道义,但我现在的确有不能死的理由。待此间的事情处理妥当,你就可拿着我得到,去我府上寻我。到时候我一定会出刀,斩影刀。”   金爷说道。   “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一位刀客扔掉手中的刀?”   此人问道。   “边军饷银。”   金爷说道。   他本以为说道这个地步,此人就应该明白。   没想到却是没有等来任何回应。   不得已,金爷却是又废了翻功夫,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给此人细说了一遍。   “我在这里待的太久了,对外面的事情没有任何了解。不过我很佩服你,和你比起来,你才是英雄。”   此人听完后说道。   他弯腰捡起了脚边今夜的刀。   蹭的一下拔出了刀锋,将自己身上的袍子,写有那首诗的位置割了下来。   随后收刀入鞘,把这片袍子缠在了刀柄上,还系了一个漂亮的绳花。   “我相信你。”   此人说道。   竟是把刀又还给了金爷。   “等你的事情忙活完了,就来这里找我。我等你。”   此人转过身去,步履轻松的朝前走着。   只是眨眼的功夫,他的身形便隐于了戈壁风沙之中。   不过临别之际,他的目光却在青雪青的身上略微停留了片刻。   风中传来隐隐的两个字“真像!”。   “哥,我觉得他好像认识我……”   青雪青说道。   金爷撇了撇嘴,有时候不得不得佩服这女人的直觉。   即便青雪青还没有蜕变成为女人,但这种与生俱来的性别天赋却已经站露出了萌芽。   “他虽然是我的朋友,可是我和他都不熟,又怎么会认识你?难道你此前还来过这矿场不成?”   金爷说道。   显然这句话没能完全打消青雪青的疑虑,她皱着眉头走回了营帐中。   金爷看着自己手中失而复得的刀,以及缠在刀柄上的那一片袍子,很是无奈的摇头笑着。   “刘省旗,可是让你见笑了……”   金爷说道。   “青府中的事,我大概也知晓一二。金爷你到如今却是还能够不卑不亢,游刃有余,也是令在下颇为敬佩!”   刘睿影说道。   这倒不是客套话。   刘睿影是真心诚意说出来的。   单凭方才金爷能有魄力扔出自己的佩刀,这份气魄和胆量就非常人可及。   “刘省旗谬赞了……咱们还是继续吃饭吧!”   金爷说道。   这顿饭吃成了上下两截,却是没人能够预料到。   本来是没有酒的。   可金爷非说自己受了惊吓,需要喝酒压一压,刘睿影也只能与他举杯共饮。   “金爷可知道此人的来历?”   刘睿影问道。   他仍旧在好奇那人究竟是何时去的中都城,又是跟何人一起去的祥腾客栈总店喝的汤。   金爷没有回到刘睿影的问题,而是让人在自己面前摆了一个棋盘。   “我以前是个很冒失的人,知道我父亲收了我的刀,让我学下棋。刘省旗可否与我对弈一局?”   金爷问道。   “金爷怎么知道我会下棋?”   刘睿影问道。   “听说中都查缉司为了让人精心,用的办法却是和我爹一模一样。所以刘省旗定然是会下棋的。”   金爷说道。   他讲的倒是不错。   刘睿影虽然棋艺不惊,但对于手谈一道还是能够应付一二的。   “在查缉司中,我们最最先开始的并不是读书识字,更不是修武,而是下棋。互相在方寸之间与人争雄。但是有一天,先生忽然对我们说,下棋的格局太小了。方寸永远是方寸,即便你心怀整个天下,你面对的也永远只是这一副棋盘。输一局棋不痛不痒,但输一条命可就不同了。而后他给我们一人发了一柄长剑,让我们一剑劈了棋盘,而后将黑白棋子全部洒到了茅厕里。”   刘睿影说道。   金爷没有接过话头,反而频频举杯,和刘睿影一连喝了三大杯酒。   刘睿影甚至觉得,今夜是不是想把自己灌醉,然后好赢。   喝酒下棋,刘睿影从来没有尝试过。   就连这棋子,他也有许多年不曾触碰。   酒乃激烈之物,手谈又最精心安稳。   本就是互相冲突的一对冤家。   下棋是无如何也该喝茶才对。   不过刘睿影转念一想,这世上能有醉拳,那为何不能有醉棋?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之后,心情顿时也变得豁达起来,一时间竟开始自饮自酌。   两人的水平相差无几,都是半吊子,算不上高手,因此厮杀的也并不激烈。   这一盘注定没什么结果的棋局,只进行了不到半个时辰,对弈的双方却是都坐不住了。   刘睿影和金爷相视一笑,同时将手中的棋子扔进了篓子中。   营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还夹杂着皮鞭抽打的声音。   金爷告诉刘睿影,这是下午的苦工们要去矿场上换班了。   刘睿影这次看到,在方才他吃饭的营帐的东南角,搭着一个硕大的棚子。   这棚子只有一个顶盖,四面围着席子。   正面开了一个小口供人进出。   刘如意为了看得清楚些,稍稍往前走了几步,一股浓密的汗臭和屎尿味道便迎面而来。   随着那些精壮汉子的不断催促和打骂,一个哥哥蓬头垢面,赤脚坦胸的苦工们这才睡眼惺忪的走了出来。   皮鞭抽打在他们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只能发出一声声的闷响。   这些苦工各个双眼孔无神,仿佛那抽打在身体上的鞭子,与他们毫无关系一般。   刘睿影看在眼里,心下也有些不忍……   他不知道为何这边的苦工和在老爸娘那里看见的如此不同。   “他们都是签了卖身契的。”   金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卖身?”   刘睿影问道。   “不错。签字画押之后,生死有命。”   金爷面色平常的说道。   “老板娘那边的苦工好像要比他们滋润的多。”   刘睿影说道。   “那边的人,可不卖身。我妹子应该对你说过,都是来躲事的。你可别看他们这扣扣缩缩的样子,好似一碗酒都舍不得喝完。其实各个儿身上至少都有几十万两银子,只是不敢花罢了。”   金爷说道。   刘睿点了点头。   这些情况,他也略知一二。   那些人身上背负着几十万两银子的同时或许还有几十条人命。   什么时候那些个仇家和官府都放弃了寻找和追捕,他们才能挺胸抬头的走出矿场,大肆挥霍,重新做人。   而眼前这些苦工们性质却有所不同。   他们都是出于各式各样的原因,把自己一副肉体连带着余生的所有光阴都卖给了金爷。   有时候这买卖深知都不一定是用的真金白银。   或许只是金爷的一句话,一个承诺,亦或是举手投足间就能帮他们了却的一桩心愿。   “你看到那个人了吗?瘦高个儿!”   金爷指着一人说道。   “爹娘死了,自己却连个棺材钱都没有。来我这里哭爹喊娘的想要谋个差事,但他身子却还有残疾。挖一铲子就得喘个三五口……但我也是架不住他把自己爹娘的尸体成天的摆在我府门口不远处。我虽然是个武修,也算是江湖中人,不讲迷信。但没日没夜的如此,却也是闹心不是?最后还是收了他,给那二老办了个体面的丧事。就这样他来这儿矿场也是有半年多了。”   金爷说道。   “两口棺材一个土坑就能买下个活生生的人一辈子,金爷这番算计在下着实佩服!”   刘睿影冷冰冰的说道。   金爷听出刘睿影语气很冲,想必是因为眼前的场景使得他觉得自己极为麻木不仁切又一颤冷血。   不过这样的误解,金爷不是第一次得到,刘睿影也不是头一遭错他的人。   那老板娘为何与金爷不常往来,还要躲很远?   这便是其中的愿意之一。   连自己的亲妹妹都看不顺眼,更何况刘睿影一个外人了。   不过无论旁人怎么议论,怎样冷眼,金爷却是都没有反思过自己的做法。   毕竟这世道就是如此。   你有能耐,便是金山银山。   你没本事,要么卖身,要么就喝风吃屁。   这些人,都是没本事的人。   金爷觉得,人活一辈子,头脑和身板儿总要占一样。   若是个读书的料,那砸锅卖铁也要去读书,日后去博古楼也好,通今阁也罢,考出个品级来,穿上那一身文服,就是最低级的白娟草,旁人也会高看不少,去到个偏远的镇甸,足够生存不说,还能获得体面。   若是品级更高,那旁人见了还得尊称一句先生或老爷。   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车马多簇簇,不就是这般道理?   可有些人脑子笨。   大家伙儿半日就能记住的词句,却是要耗费半月的光阴还很是勉强……   这样的人就没法依仗自己的头脑,不如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获得一副结实的身板,日后就算是扛活儿卖力气,也能吃口饱饭不是?   这样什么都不占,一文不值的卖身苦工,金爷甚至觉得他们在这世间都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和理由。   “刘省旗却是觉得我对他们有些苛刻?”   金爷问道。   “这是您矿场的私事,在下却是不便多言。”   刘睿影说道。   他竟是都用上了尊称。   本来和金爷已经极为熟络,互相带个称呼只是最后一层客套罢了。   毕竟身份有别,很多场面上的事情还是要一丝不苟,滴水不漏的做到。   现在这个“您”字一出口,二人之间的关系顿时又生疏了起来。   “刘省旗生长在富裕的中都,不能理解也不奇怪。想必那中都城里,连一个乞丐都没有?”   金爷说道。   这么一说,刘睿影却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中都城虽然贵为五大王域之首,天下中心,当然是最为富庶之地,但也决计没有达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地步。   至于乞丐,却也随处可见。   尤其是赶上不好的年头,天不作美。   西北滴雨不下,南方却又频发洪水。   农民没法子种地,大家都没饭吃,就只能做了那流民。   但这灾情一起,可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平复下去的。   各大王域即便再积极的赈灾,也总会有鞭长莫及耳之处。   这时候,每个王域的王城和中都城就成为了这些灾民心中唯一的希望。   “那王爷生活的地方总不至于也没饭吃吧?”   这样的想法一旦产生,就会如同瘟疫一般扩散。   众人一拍即合,便开始朝王城和中都城进发。   四年前,刘睿影就见过一次。   那一年,就连富足的中都城却是都不得不开仓放粮。   查缉司中蒸的米饭,不知都是存放积压了多少年的沉米……吃到口中,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包括刘睿影在内的众人都得用热汤冲泡一番,才能勉强吃得下去。   那一年直到过冬钱,不光是长街上,就连中都城的城墙下都是面呈菜色的灾民们。   查缉司中像刘睿影这般较为清闲的人员,也都被抽调出去,忙活相关的赈灾事宜。   “乞丐……自然是有的……”   刘睿影说道。   “这就是了。哪里都会有穷人,到处都有贫苦。有些人是因为可怜,有些人纯粹是因为好吃懒做。都说那些纨绔子弟,二世祖们喜欢坐吃山空,但在我看来很多人吃不饱饭纯粹是自己的原因。”   金爷说道。   这话刘睿影无法否认,也无从反驳。   他见过许多四肢健全,头脑清晰的年轻人,恬不知耻的在街上乞讨。   纯粹就是因为懒惰。   现在的天下,很是太平。   只要有心又肯吃苦,不说大富大贵,起码温饱不成问题。   中都城中有个坊市,是专门供给力巴们接活儿之用。   看着虽然清苦,但辛劳些年头,却是也能积攒下来余钱娶妻生子,孝敬双亲。   “金爷的意思是,这些人本是要饿死的。但来了这里之后,反而是条活路。”   刘睿影说道。   此刻他却是也缓和了下来,觉得自己先前有些失态。   “好死不如赖活着。不到我这里来,他们不说饿死,也早晚会被狼吃了。语气那样,现在的日子是不是已经足够好了?我并不觉得自己善良,或者说给了他多么大的恩惠。卖身也是有契约的,也是他们自己签字画押过的。说到底,也是各取所需,一场交易。”   金爷说道。   棚子里的苦工们已经全都走了出来,他们被金爷的部下看护者,手上按着铲子,凿子等等工具朝矿场走去。   刘睿影和金爷跟在他们后面,步履平常。   金爷要的事情已经全部都处理完了。   他是不需要亲自去矿场的,只是听听部下的汇报,翻翻账本儿就好。   不过刘睿影知道,能拿的出手的账本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金爷真正的账本儿,却是在他的心中,无论如何也不能白纸黑字的写出来。   “刘省旗可想去那矿场走一遭?”   金爷问道。   “不必了!营帐中的冶炼炉都看过了,再去看那荒地上挖矿也没有什么意思。”   刘睿影说道。   金爷笑了笑没有说话。   刘睿影的本意,是想去那看看的。   可是方才这些签过卖身契的苦工或许对他的冲剂有些过大,却是需要些时间来消化。   不过这样一来也好,金爷便能早些回到自己的府上。   相比于饷银一事,他更在意的是小机灵正在自己的府里喝酒。   今年真是赶上了彩头。   在以往,金爷和小机灵或许一年到头都见不上一面,但今年才刚刚春天,两人却是以及见了三次,喝酒两顿。   有时候金爷却是也难以分清,自己到底好奇小机灵肚子中的故事,还是只渴望他与自己喝酒时说些俏皮话,耍点机灵劲儿。亦或是两者全有。   但现在的他,着实是有些归心似箭。   ————————   老板娘的客栈中。   晋鹏直到这会儿才刚刚起来。   昨晚的酒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全然消解下去。   他打了个哈欠,仍旧是酒气熏天。   刚睡醒的人总是会口渴,尤其是像他这般喝了酒的,口渴的感觉更是要翻倍。   晋鹏一口气喝的肚子都有些鼓胀,但口中却还是很渴……   除了房门,看到月笛的门开着,他便走了过去。   “刘睿影已经走了?”   晋鹏问道。   “早就走了。”   月笛坐在桌子前,写写画画,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晋鹏走过去想看个究竟,没想到月笛却骤然出剑,逼退了他前倾的身子。   “不至于如此吧……又不是在写情书!”   晋鹏连忙后退了几步说道。   “要是写情书,也就不怕你看了。”   月笛说道。   “情书这般私密的东西,不是更应该藏着掖着?”   金鹏问道。   “对别人当然要藏着掖着,但对你不同。对你反而要大大方方的亮出来,让你一字一句都看清楚了。要是看不清,我也不介意在给你读一遍。只要是能让你趁早死心就好。”   月笛收了剑,双眼一番说道。   “那你却是在写些什么?”   晋鹏问道。   他对月笛方才的嘲讽却是浑不在意。   “给卫启林写封信。”   月笛说道。   晋鹏听后知趣的退到一旁,安静的等着。   卫启林,查缉司掌司。   也只有月笛敢于直呼其名。   晋鹏知道月笛不会无缘无故的给掌司写信。   这信中定然是牵扯了许多机密要事。   查缉司中规矩森严,不该问的决计不要问,不该知道的就算侥幸知道了,也要费劲心力的去忘记。   “你不想知道我写了些什么?”   月笛问道。   她眼瞧着晋鹏这般老实安静,竟是有些不太适应。   晋鹏抻了个懒腰后看着月笛。   月笛若是想说,不用他问,自然会说,若是不想,那他即便问了也无济于事。   “我告诉卫启林说,你是查缉司的决定人才,让你当个小小的站楼楼长可真是太委屈了!说什么也要让你回中都才好。”   月笛说道。   “千万别!你如果当真要这么说,我就算拼了命也不能让这封信送去中都。”   晋鹏一听,惊的站起身来连连摆手。   中都城他可是一点都不想回去。   起码现在绝对不想!   阳文镇虽小,但也是五脏俱全。   虽然比不上中都城那样繁华人脑,但至少能让晋鹏过得舒适安逸。   这些年下来,他也着实结交了不少江湖朋友。   大家平时天南海北的,但终究是可以凑到一起热闹热闹,就像他上此过生辰之时一样。   要是到了中都,那可就没有诸多便利了。   “假的!我才没空去管你的闲事!”   月笛说道。   “那你是在写些什么?”   晋鹏仍旧有些不相信的问道。   “写刘睿影。”   月地说道。   “他有什么好些的……”   晋鹏嘟囔了一句。   他扭头瞥了眼窗外,却是看刀一辆马车正朝着这里缓缓驶来。   “这里又不是什么好去处……没山水,没楼阁的。怎么会还有人乘马车来!”   晋鹏起身望向窗外说道。   手中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瓜子,兀自嗑个不停。 第一百零二章 山水易重逢   人生中最能引起感慨的并不是洞房花烛夜或金榜题名时。   这两种情绪固然重要,但未免有些太过于激烈。   激烈的事情,总是难以引发人的深思。   但感慨却是沉静而深刻的。   比如相见恨晚,比如久别重逢。   遇见与别离交织着,出双入对,却是比结发夫妻枕边人还要亲密的多。   可是再难舍的人儿,也难逃一常离别。   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若是早知今生再也不见,那临走前却是连一句道别都显得多余。   人们互道晚安,无非是为了明早再见。   人们互说再见,无非是为了来日相聚。   无论这再见说多少次,只要开了口,就坚信总是会相聚的。   这一点,赵茗茗从马车刚停开始,心中就有种极为强烈的愿景。   “这里……好像不是矿场!”   糖炒栗子看了看周围说道。   明媚的阳光,刺的她眼睛有些生疼……   方才张口一说话,却是又被刮进了一嘴沙土,这会儿正被呛的咳嗽不停。   “方向倒是没有错。”   赵茗茗掀开车厢的帘子说道。   这一路,越走风沙越大。   赵茗茗虽然坐在车厢中,但外面的风卷起沙土与碎石打在车棚上的声音噼里啪啦的,犹如雨点阵阵。   但隔着帘子时不时吹拂进脚下的黄沙碎土,又清晰的告诉赵茗茗,这并不是下雨。   下雨虽然会起风,但决计不会起土。   “小姐,是不是还得再往下走走?”   糖炒栗子问道。   赵茗茗没有回答。   她略微思忖了片刻决定先下车看看再说。   虽然掀起帘子也能看见外面,但终究是不那么全面。   管中窥豹和盲人摸象没有什么差别,都是一般的坐井观天罢了。   赵茗茗若是想要真切的看看四周,那就一定得从车厢里出来。   “小姐你小心!这地面上土太大了!连块儿平整的地方都没有……”   糖炒栗子颇为嫌弃的说道。   赵茗茗从车厢中冒出头来,左右瞧瞧,风沙霎时把她的发丝吹得极为凌乱。   眯着眼,却也没有看到周围有什么新鲜稀罕的东西,只好轻盈的一跃,从车厢里纵身而出,站在一旁的空地上,回头朝后看去。   “方才我们是从这里来的?”   赵茗茗指了指马车的正后方问道。   糖炒栗子点头称是。   虽然赵茗茗、糖炒栗子还有小姑娘三人都不是胖子,但坐了三个人的马车好歹也是有些重量的,不至于在地面上连个痕迹都留不下来。   如此大的风沙,赵茗茗还是第一次见到,说起来,这倒算是一件极为新鲜的事物。   在马车经过的一瞬间,风沙霎时就把车轮的印记抚的平平整整,宛如根本没有存在过似的。   若不是这马车就在赵茗茗身边,她却是真要仔细想想自己是怎么来的。   没有佐证与参照的事情,即便真真实实的发生在眼前,也会让人产生不小的疑惑。   赵茗茗用手扶着额头,同时也固定住自己的长发,不让它们太过于恣意洒脱。   只有这样,她才能定下心来,好好看看这周围。   右后方是一片棚子,赵茗茗以为它们已经废弃了许久,根本想不到竟是还在住人。   离她最近的,自然就是老爸娘的杂货店。   杂货店的门只开了半扇,现在还未到苦工们下工的时候,故而这店里很是安静。   赵茗茗看在眼里,觉得也像废弃了似的。   “咱们是不是个鬼镇?”   赵茗茗笑着说道,有些无奈。   大风又起,惹得她连忙背身转头躲避。   但这句话还是赶在被风吹走之前,传到了糖炒栗子的耳朵里。   “小姐……你不要乱说!哪里有什么鬼镇,这无非就是没人住了而已……”   糖炒栗子颤巍巍的说道。   说完还打了个机灵。   也不知是害怕,还是被那风吹的。   “人怕鬼,怎么你也怕?”   赵茗茗问道。   其实她知道,糖炒栗子对这些玄妙无状的东西很是忌讳。   平日里强撑着不承认,无非是嘴硬罢了。   “我当然不怕!我又不是人,我也不信鬼……”   糖炒栗子说道。   这句话刚出口的时候,倒是有几分气壮山河。   但喉头越说,声音便越小。   到最后那个“鬼”字,完全就听不见了痕迹。   赵茗茗围着马车走了两步,不过却是低着头,并没有看向四周。   糖炒栗子以为地上有什么稀奇的玩意儿,便也有样学样的,和自家小姐一般低着头,寻摸起来。   她哪里知道,赵茗茗只是觉得这地面常年被风吹而累积了一层厚厚的浮土。   双脚踩在上面即便是穿着鞋子,也是软绵绵的。   这种感觉让她有些欲罢不能,欣喜之余不由得多走几步。   虽然这样做难免让自己的鞋面和裙摆沾染上一层土黄,但她也毫不在乎。   马车里坐的太久了在,整个身子都有些僵硬。   好不容能动弹,自是要赶紧下地抻抻胳膊腿儿才好。   不管是异兽还是人,都得脚踩地,头顶天才踏实。   马车上除了颠簸以外,总觉得身子下面空落落的。   坐的时间久了,难免就会萌生出一股很不踏实的感觉……   要不是这里地上的浮土太大,赵茗茗甚至想用力跺几脚,来好好感触一番。   “小姐你这是在找什么?”   糖炒栗子问道。   她跟在赵茗茗屁股后面围着马车绕了两圈半之后,却是除了黄土以外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在找大蚂蚁!”   赵茗茗说道。   “大蚂蚁?有多大!”   糖炒栗子一听顿时来了兴致!   瞪圆了眼睛问道。   “足足有这么大!跑的飞快,一溜烟就不见了……”   赵茗茗用自己的手掌边比划便说道。   却是把糖炒栗子骗的一愣一愣的,。   频频点头之后,更加卖力的找了起来。   甚至不惜蹲下身子,看看那大蚂蚁是不是在马车下面的死角处藏着。   赵茗茗则重新掀起了帘子,把那仍旧一言不发,痴痴傻傻的小姑娘扶下车来,领着她慢悠悠的走了几步。   说来也奇怪,糖炒栗子若是给她些水饭,这小姑娘即便睁着眼睛也和没看见一样,毫不理会。   但只要赵茗茗接过手去,她便立马吃喝不耽误。   方才若是糖炒栗子想要让这小姑娘从车厢里出来,她定然是纹丝不动。   不论糖炒栗子使多大的劲,哪怕是把这车厢拆了,她也定然是一屁股坐在地下,也决计不会起来。   可赵茗茗只是轻轻的扯了扯她的袖口,这小姑娘便听话顺从的跟着赵茗茗下了车,被赵茗茗牵着亦步亦趋的走着。   一开始,糖炒栗子还颇为愤愤不平!   觉得这小姑娘定然是估计的,就是想和自己过不去。   但后来,却也是渐渐想通了。   小姐就是小姐,当然要比自己能耐大。   这小姑娘从初遇的时候也能看出来,是个奇人,异人,远比她糖炒栗子有能耐多了。   有能耐的人自然有耍脾气的资本。   只要她没有冒犯到自家小姐,小姐也没有对她心生厌烦,那自己受点白眼委屈也没有什么关系。   但这小姑娘已经许久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就好似个行尸走肉一般,赵茗茗心中的担心却也与日俱增。   先前坐在马车上晃晃悠悠的赶路还好。   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却是连赵茗茗也在打瞌睡,不想说话,看上去和这小姑娘没什么差别。   可是现在一下车,区别却是就体现的淋漓尽致。   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小姑娘有些不大对劲……   赵茗茗也不想撒谎,不然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也能省的旁人那好奇的目光不断打量。   其实糖炒栗子知道,不是自家小姐不想,而是她根本编不出来这个谎话!   说到底,她俩还是九山异兽,对人类对人间都知之甚少,想要给这小姑娘安放一个合适的理由,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好在她与糖炒栗子也是姑娘,不然这一路走来,麻烦事定然会更多。   “把马车赶到后面的避风处去,然后咱们进这里面问问。”   赵茗茗说道。   “小姐,这里难道还有人不成?”   糖炒栗子指着老爸娘的杂货店不可思议的问道。   “你没看到这门是开着的?”   赵茗茗反问道。   “看到了,可是这里的风这么大……别说门了,就是房子也能吹跑!”   糖炒栗子说道。   “开着的门里面却没有任何沙土,这说明有人打扫。若是无人,难道是都被大蚂蚁吃了?”   赵茗茗说道。   糖炒栗子的目光顺着半开的门朝里一瞧,发现果然是干干净净,没有什么沙土的痕迹,这才高高兴兴的牵着马儿,拉着车朝后走去,赵茗茗则带着小姑娘先进了点中。   午时刚过,日头正高。   但老板娘的店里却很是昏暗且没有点灯。   赵茗茗刚走进去一步竟然就有些恍惚。   这店里店外浑然是两片天地似的,再大的太阳都照不进来,只有风拍在那门般的缝隙上,死命的往里钻,发出“呜呜”的声音。   过了片刻,赵茗茗的双眼才习惯过来这店中的环境。   她看到靠里的桌山坐着人,一男一女。   男的背对着门口,坐的笔直笔直的,像一杆旗帜。   双手略显拘束的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只手紧紧的攥着拳头,时不时还很是拘谨的在裤子上摩挲几下。   “有人吗?”   虽然赵茗茗看到了这两人,但还是后退了半步,轻扣了三声门板问道。   那原本背对着门口的男人闻声立马转过头来,却是李俊昌。   他没有和金爷去矿场,而是选择留在这店中。   李俊昌对着赵茗茗比出了一个禁声的手势,随即又招了招手,示意她赶紧进来。   “阁下是店家?”   赵茗茗领着小姑娘走了进去,对着李俊昌低声问道。   李俊昌刚张了张嘴,准备回答,没想到本来已经趴在桌上睡熟的老板娘突然“噌”的一下起身,对着赵茗茗展颜一笑。   “客官快请坐!”   老板娘说道。   随即走到旁边的一处桌子前,用力吹了一口气,把桌面上的浮土全部吹走,接着又用袖子把一张长条凳从头抹到尾。   赵茗茗看着这如此粗狂的待客之道也轻轻笑了笑,但却没有坐下来。   “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倒茶?!”   老板娘回头没好气的对李俊昌说道。   李俊昌微微一怔后应了一声,便走去柜台处泡茶。   只不过他心里很是不解……   这一壶茶,在老板娘这里起码要卖个二三十两银子。   怎么今儿个却是如此痛快的就让他去泡茶?   难道是看着两位姑娘好欺负,想要直接敲一榔头不成?   不过这却也不是老板娘的习惯……   她虽然爱钱,也视财如命。   但还不至于如此的不择手段。   这店里的酒,茶,饭食,客房贵是贵,但起码也是明码标价,都是有言在先。   有钱不在乎,当然就可以照单全付。   若是没钱,老板娘却是也不会强求你必须如何。   “二位客官从哪里来啊?”   老板娘从别处拿过来一个灯盏,点亮后放在桌上问道。   “从哪里来很重要吗?”   赵茗茗反问道。   脸上挂着笑意,语气随和。   但这番回到还是让老板娘碰了个软钉子。   “不重要不重要!我这开店做生意的,进门皆是客!哪里来的却是无所谓,只是……”   老板娘欲言又止的说道。   赵茗茗心知这是老板娘在耍手段,像是要给自己下套。   但这般明面儿上的算计,无论如何也躲不开。   一句将完未完的话,谁听了都会心里痒痒的,非得追着问到底,听个结果不可。   “老板娘但说无妨。出门在外,自是没有那么多避讳。”   赵茗茗说道。   “只是我这里最近不太平……乱糟糟的,怕是扰了姑娘性质。想你远道而来的,要是再不痛快,那我可就罪过不下了,在下这小门小店的,可是担待不起……”   老板娘说道。   这还真不是诓骗,也不是把赵茗茗当成了待宰的肥羊。   她这提醒,是出于真心地。   做生意的,开门喜迎八方客。   若是不想做了,干脆把门关死再上上门栓。   可现在人家依旧走了进来,却是就没有理由再感人出去。   赶走的是看着只是个把人,但连带着一起的,却是这店的气数与财运。   老板娘虽然是个武修,可是在这些方面她却很是迷信。   况且,有些话还不能说破!   她又不知道这赵茗茗是何许人也。   总不能直截了当的告诉他,这中都查缉司以及鸿洲与州统府的人都在这里,等着彻查饷银大案。   因此只能这样旁敲侧击的提点几句。   至于能不能领悟,能领悟多少,就看赵茗茗自己的悟性了。   “乱糟糟不就是热闹?这里荒无人烟的,能有个乱糟糟的地方也实属不易!”   赵茗茗说道。   老板娘闭了嘴,心知这两位怕是不会走了。   但她也没有太多的惆怅。   走有走的法子,不走有不走的商量。   生意人,哪里会嫌弃赚钱?   李俊昌这时也泡好了茶端过来。   一看他就不是做这行的料,只拿了茶壶,却是没有茶杯。   总不能让人用手捧着滚烫的茶水喝吧?   “老板娘,你这里的小二倒也是有趣!”   赵茗茗看着李俊昌说道。   却是让他低着头,尴尬不已。   “这么一间小店,哪里有什么小二啊!他是我朋友,闲暇无事来叙叙旧。刚好就被我当个不要钱的劳力,使唤几句罢了。”   老板娘掩嘴轻笑着说道。   “位于如此荒僻之地,还能有朋友来叙旧。看来老板娘的人缘定然不错!”   赵茗茗说道。   她倒了杯茶,对这杯口吹了吹热气,随后很是小心的放到身边的小姑娘手里。   小姑娘拿着茶杯,呆呆的捧着,也不知道喝。   赵茗茗看着小姑娘眼巴巴的望着自己,赶忙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面对着她咂了一口。   小姑娘这才把杯子送到嘴边,一点一点的喝了起来。   “这是我妹子……前不久害了一场大病,确是到现在都有些浑浑噩噩,不清不楚的。”   赵茗茗风轻云淡的说道。   她也没有想今日自己这番谎话却是能说的如此自然!   看来先前是因为没有碰上应景的时候。   凡是只要碰对了时机,那便是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根本无需思考,也不用去太过繁琐的雕饰。   “无妨无妨……就是不知需不需要特备准备些什么?若是需要熬药的话,咱这里可是没有药瓮。”   老板娘说道。   “该吃的早就吃了。郎中让多多修养,自己恢复。这不才带着出来走走看看,权当做散心了!”   赵茗茗说道。   没曾想这谎话说了一句,却是就越说越顺!   现在不仅把这小姑娘为何举止反常解释了个清楚,赵茗茗还把自己怎么回来到这荒僻的矿场也一并讲了个明白。   “原来如此……我就说二位姑娘怎么会乘马车来这里。不过这里可不是什么游山玩水的去处,怕是要让二位失望了。”   老板娘说道。   “听说这附近有矿场?”   赵茗茗问道。   老板娘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心想这两人竟是也奔着矿场来的,不知又是何方的势力。   人还真不能聪明过头……   一过头了,难免就会生出些杂七杂八的想法。   赵茗茗还真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想来矿场见识见识新鲜,但这一句普通的问题在眼下这个档口对老爸娘来说,却是要打气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付。   “离这里不远……不知姑娘打听这矿场做什么?”   老板娘试探的问道。   “来这里就是想看看矿场的。不然怎么会愿意受这风沙?”   赵茗茗说道。   “哈哈……要是说起这风沙的话,我还着实没有见过何处的风沙能比这里还大的!姑娘您若是想图新鲜,这也算是一样极为稀罕新鲜了!”   老板娘说道。   “不知这里可有客栈?”   赵茗茗没有接过老板娘的话头,自顾自的问道。   “姑娘,这里开门儿做生意的只有我一家……平日里无非是给那些个矿上的苦工们卖些用品吃食,几碗散酒。若说客栈的话,二楼倒是有几件房子,但都简陋肮脏……”   老板娘说的很是难为情。   直到现在,她还是没有放弃劝说着赵茗茗离开。   只不过她的手法显然要高明许多。   老板娘并不出言赶客,但这话里话外却是想让赵茗茗的心一点点凉下去。   她想这样的姑娘,一听到简陋肮脏两个字,定然就会皱起眉头,打道回府。   自己只花了一壶茶的本钱,就规避了一场大麻烦,何乐而不为?   但赵茗茗却表示自己浑不在意,出门在外,不需要太多的讲究。   “小姐,后面的门上了锁,马车进不去!”   糖炒栗子在门口喊道。   老板娘这才知道,竟是还有个人。   自己这里向来都是一帮臭烘烘的男人。   那月笛来了之后,她却是已经和对方动手拼了一把。   现在这又来了三个。   看上去比月笛和自己更年轻,也更漂亮,不知又会引出些什么新的纠葛。   老板娘微微叹了口气……   这鸟不拉屎的矿场整年整年的连棵草都不长,怎么偏偏在这个春天遍地桃花?   不过听到了糖炒栗子的话,老板娘还是极为客气的应付了几句,随后又对李俊昌使了个眼色。   这位“咫尺天涯”的刀客只得再度当起了小二哥的角色,从柜台里拿过钥匙后,从糖炒栗子手中牵过马车,朝后院走去。   “看来姑娘不光是要打尖,却是也要住店了!”   老板娘说道。   赵茗茗点了点头。   “要吃些什么?咱这里没什么好东西,但又因为路遥马乏,比外面都要贵上不少。”   老板娘搓着手说道。   “清淡些就好,赶路颠簸有些烦闷。味重的吃不下去!”   赵茗茗说道。   老板娘应了一声,便走向后堂中去忙活。   临走前,又给赵茗茗的茶壶中添了些滚水。   “小姐,这点可真是够破的……”   糖炒栗子四下里看了一圈儿后说道。   “你觉得两位刀道高手,为何会在这里开一家如此破败的店?”   赵茗茗反问道。   糖炒栗子皱着眉头看着小姐,她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赵茗茗也没心去解释,只是把自己的裙摆略微整理了一下,让随身的长剑剑柄显露出来,若是真有什么万一,拔剑时更能得心应手。   她早就看出来,这老板娘根本不是个寻常的店家。   荒凉的戈壁滩上,一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老板娘。   无论如何也是极为不般配的。   更不用说她添水时,手腕上的那一只翡翠镯子。   至于李俊昌就跟不用说了,那把“咫尺天涯”就明晃晃的挂在腰间。   看着和小姑娘一样,有些呆呆傻傻的。   但赵茗茗知道,这样的人一旦动起手来,决计不会有丝毫的怜悯。   “笃笃笃……”   头顶的楼板传来一阵踱步之声。   这让赵茗茗顿时有些精绝。   不过她瞬时就想到,这里定然不像老板娘说的那么不堪。   此刻她心中虽然波澜不定,但还是不动声色的饮着茶。   糖炒栗子也拿过一只茶杯喝起来。   赶路这么久,她嗓子都要冒烟了。   可刚喝了半杯,却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把杯子中的茶水都吹了一脸。   “想起了什么事这么开心?”   赵茗茗问道。   “小姐,那群人可还在后面跟着呢……这里却是连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我一想到他们被风吹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一张嘴就被倒灌个满口沙子的场景就想笑!”   糖炒栗子说道。   赵茗茗听后也不禁莞尔。   走到了这里,的确是对靖瑶等人很不友好,的确是太辛苦了……   不过糖炒栗子说的一点不错!   靖瑶等人现在正是孤零零的站在戈壁滩上,背对着风沙,没着没落的。   可无论他朝着哪个方向闪避,风沙却总是会骤然改变方向,迎面吹来。   高仁却是已经脱去了外衣,用它把头死死的裹住,连眼睛和鼻孔都没有漏出来。   本就身材矮小的他,瑟缩在靖瑶宽大的身板儿后面,用头盯着靖瑶的腰间来躲避。   这样一来靖瑶虽然很不舒服,但高仁却是像快狗皮膏药一般,怎么样也不肯独自面对这风沙。   靖瑶无可奈何,干脆直接放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之类的风真是能吃人……”   靖瑶说道。   “你们草原上不是风也很大?”   高仁说道。   “草原上有这般风沙的地方,连牛羊都不去!更何况人了……”   靖瑶说道。   沉默了许久,高仁却是都不再言语。   靖瑶抬起胳膊杵了杵他的身子,问道:   “已经到了矿场,后面的事该你拿主意了!”   “我看她们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咱们怎么也得先寻摸个落脚的地方再说。总不能就这样立在风中吧?”   高仁说道。   这倒是和靖瑶想的不谋而合。   他看了看旁边的那一片棚子,起身走去。   不管后面是何计划,几时动手,却是都得先找个避风处才行。   ————————   老板娘的店中,二楼上。   晋鹏刚刚嗑完手中的一把瓜子时,月笛也写完了给卫启林的信。   自始始终,她还是没有告诉晋鹏自己究竟写了些什么。   “怎么样,马车上下来的姑娘好看吗?”   月笛把信封揣在怀里后问道。   “你怎么知道是姑娘?”   晋鹏差异的问道。   “若不是姑娘,你怕是多一眼都不想看。”   月笛说道。   “人间绝色!”   晋鹏嘿嘿一笑说道。   “那多好,我终于能有些清闲了。”   月笛说道。   “但她们后面还跟着十几个男人……你不觉得这有些诡异吗?”   晋鹏话锋一转说道。   “诡异不是能觉得出来的。你要是不放心,就下去当面问问。自诩风流的你,还怕套不出来女孩子的话?”   月笛秀美一挑问道。   晋鹏颇有些玩味的看了看月笛,却是没有接过这个话头,推开门,走出了房间去。   不一会儿,就传来了下楼的声音。   就在晋鹏走到大厅中时,靖瑶竟然和高仁一道出现在了门口。   二人隔着大厅碰了个对脸,互相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晋鹏穿着便装,靖瑶等人自是看不出他的身份。   而靖瑶那把极为引人注目的阔面弯刀也被他藏在了衣衫里,丝毫不漏行迹。   晋鹏怎么也不会想到,搅动的整个震北王域不得安宁,又让他苦等人却是就这样直挺挺的站在了他的面前。   “这一路你们真是辛苦!”   赵茗茗忽然开口说道。   靖瑶知道,这是在嘲讽自己。   “不辛苦。大家都一样。”   靖瑶说道。   “马车至少有个车厢,总比走路好。”   赵茗茗说道。   靖瑶寻了副座头坐了下来。   老板娘在后堂忙活,李俊昌也不在店中,他却是是只能干坐着,也没个人上前来支应。   晋鹏本是想径直坐到赵茗茗对面,和她搭话闲聊,可当听到赵茗茗开口和靖瑶说话之后,便放弃了这想法。   除了大厅中这三拨人各有各的心思之外,楼上却是还有两位也坐不住了!   “这鸿洲矿场可真是没有白来!”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王爷什么意思?”   孙德宇问道。   “楼下坐着的人里,你可都能看出来是谁?”   震北王上官旭尧伸手指了指地面反问道。   除了晋鹏之外,孙德宇对赵茗茗和靖瑶一无所知,只能摇了摇头。   震北王上官旭尧自是已经知晓了楼下每一个人的身份,他不但看出了赵茗茗不是人类,也识破了靖瑶草原人的身份。   不过他却还是少算了两个人。   李俊昌,与老板娘。   他把糖炒栗子的马车牵到后院中后,没有再回到大厅,而是去了老伴娘身边。   “前面好像又来人了!”   老板娘说道。   手里正在切土豆。   这里除了肉以外,着实没有什么新鲜蔬菜。   除了土豆,只有些白菜。   “所以我对你说的事,你又在听吗?”   李俊昌说道。   在赵茗茗进来之前,他正在与老板娘说话。   但老板娘却是听着听着就睡了过去。   这让她很是无奈。   再醒来时,却又因为来了客人而忙活个不停!   有些话赶早不赶晚,既然已经却起了头,那今日就一定得说完。   若是可以,李俊昌着实想和老板娘一杯一杯的喝着酒,同时再有一句每一句的聊着。   直到两人好像都忽略了自己的目的,也忘记了时间空间的客观条件。   就是这么聊着,好像总有话题,永远也聊不完一样。   “既然你说之前没想过结果,而你说的感情也都是多年以前,那你现在还喜欢吗?”   老板娘问道。   李俊昌没想到老板娘却是骤然之间如此直白……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里放着一张画像,画中人正是老板娘。   “喜欢!”   李俊昌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不过女人永远都希望有人且被人喜欢,老板娘也不例外。   只要有合适的条件,就会不由自主的问出来。   即便自己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也会问出来。   她们所执着的已经不是这个答案,也不是要印证自己心中的想法,只是想要一种被对方亲口说出来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享受,毕竟多一个仰慕者和追求者,总比多一个要见血的仇敌要好得多。   他们俩认识的很早,那时都是青春年少。说是青梅竹马有些牵强,但彼此很是熟悉,了解却是事实。   其实往往越早了解,越早熟悉的人,最难走到最后。   就像你从安东王域走到了震北王域,中间会路过无数个镇子,无数条长街,难保你不会觉得疲倦,而选择捷径或止步不前。   就像老板娘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向往的一片天,但是这片天并不一定也是对方所向往的。   李俊昌和老板娘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活在过去的人,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属于现在。   他们的肉体或许还真真正正的出现在当下,但是他们的思绪,记忆,却几乎一直停留在曾经的某一天。   也许是李家覆灭的那一天,也许是老爸娘在得知李家上下全无活人的那一天。   这些,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   “那你想过你这次来的结果吗?”   老板娘问道。   ?“想过很多种结果,但是没有一种是我想要的。”   李俊昌说道。   “你都想过什么?”   老板娘问道。   “太多了,不记得了。”   李俊昌说道。   “看来你是故意忘掉的。你能记住仇恨,记住我以前的样子,记住我哥哥和你小时候发生的事情,甚至连个恶作剧都不忘,但却忘记了关于这喜欢你都想了些什么,那你定然是故意的!”老板娘说道。   “应该是这样……毕竟记住也没有什么作用”   李俊昌说道。   “其实你也知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想的对吗”   李俊昌接着问道。   ?“我就是觉得是我做的都是对的。既然是对的,那为何还要对正确的事情多想?”   老板娘说道。   “你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明显高了很多。”   李俊昌说道。   “所以呢?”   老板娘不解。   “所以你在说谎。”   李俊昌说道。   这个毛病从他认识老板娘开始就是如此。   若是老板当真觉得自己文心无愧,反倒会心平气和的不断重复。   看上去还颇有以理服人的感觉。   但当她心里没有底气,又不愿意平白无故的扯谎来掩盖之时,便会这样提高嗓音来让话题快快终结!   “我之时先要一份坦诚的交代。”   老板娘说道。   “我觉得我能给你。”   李俊昌说道。   ?“要多久?你无缘无故的消失了这么多年,而后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说自己相思成疾,茶饭不思,你觉得这算是坦诚吗?”   老板娘问道。   “听起来也许有些不合逻辑,但若是我说的滴水不漏,那岂不是更加不坦诚?”   李俊昌说道。   “或许明天,也许明年,有了想法总是沉静一段时间才好!但现在我却是需要一个台阶,一个解释,一个交代,而且是现在就要!”   老板娘说道。   这种说法看上去有些无赖。   但如果你跟一个正在气头上的女人讲道理,那肯定是行不通的。   无赖本就是女人的特权和杀手锏,无论是谁,什么年龄,都一样,从小时候第一次撒娇开始就在不断的磨练这般本领。   “现在我给不了。”   李俊昌出其不意的说道。   “给不了李家,还是你自己?”   老板娘问道。   “我希望你和我,也希望你和李家。毕竟我叫李俊昌。”   李俊昌说道。   “李家与我没有关系,我只是认识你罢了,要是由我选,那就是你。干干净净,独立的你。”老板娘说道。   李俊昌没想到老板娘能够如此干脆的抉择。   “我错过了一次,不说后悔,但是我很不高兴。所以我并不想错过第二次。”   老板娘说道。   “我听说,在我小时的这些年,有一个人每年都会回到青州府城打听一次我的消息。”   李俊昌说道。   “这个人一定是位大美女!”   老板娘说道。   “自然是。毕竟旁人都不会这么有闲,只有美女才能拥有比常人多很多的闲暇。”   李俊昌说道。   “你想过这次来见我,会是结果吗?”   老板娘忽然问道。   ?“这真是意料之外最好的结果,我当然没有想过。因为我都不敢确定你是否会会记得我!”   李俊昌说道。   老板娘没有说话。   但正在切土豆的手,却忽然停了片刻。   “帮我把这颗的白菜全都切成条。”   老板娘对着李俊昌吩咐道。   李俊昌虽然听到了吩咐,但身子却一动不动。   在他心里,切菜着实不是一个男人该做的活计。   你让他倒茶,喂马,都可以。   哪怕是真给老板娘做个跑堂小二,他也心甘情愿,可是这切菜做饭,还是让他有些放不下面子……   “你搭把手,我能做的更快!这样就可以腾出时间边喝边聊!”   老板娘说道。   李俊昌一听,顿时开心了起来。   先前那些个烂七八糟的顾虑瞬时就抛到了九霄云外,麻利的取过墙上挂着的一把菜刀,对这一颗大白菜就砍了下去。   只不过在他侧身的时候,老爸娘伸出两根指头,划入了他胸前的衣襟之中,把那副画取了出来。   “我现在已经不是这个样子了!得空给我重新画一张!”   老板娘说道。   却是把这一副让李俊昌珍藏了十来年的画,丢尽了炉膛里。   呼的一下,便化作了一撮灰。   李俊昌看着这幅画消弭于无形,似是把他那十几年难熬的时光都带走了一半有余。 第一百零三章 饮酒挥刀皆成双【上】   老板娘看着李俊昌这般做法却是抿着嘴想笑。   这切菜又不是杀人,白菜又不是人头,怎能从中间下刀,兰要将其砍断?如此这颗白菜便算是废了……没有了丝毫的用处。   不过老板娘并没有出言责备,而是一反常态,极为温柔的想要从李俊昌的手中把菜刀抽出来。   李俊昌没能明白老板娘的意图,手上发力,仍旧是死死地握住,老板娘伸手捏住菜刀的刀身,用力猛地一抽竟是没有抽动,这才拍了拍李俊昌的手背,想让他放松下来。   老板娘的指尖刚刚触碰到李俊昌的手背时,他便骤然一缩,接着就松开了手,菜刀失去了着力点的支撑,自然朝着一旁歪倒下去,老板娘瞬时借住菜刀,脚下步子朝前移动了二尺有余,比李俊昌更加靠近面前的桌案,还有桌案上这颗已被砍成两半的白菜。   况且这老板娘身上的味道也的确有些与众不同。   李俊昌不记得小时候,他和金爷都还生活在震北王域鸿洲府城时,老板娘身上究竟是什么味道,但方才的这一阵悠悠却是让他立马就感觉到老板娘与他曾经接触过得每一种妖艳都极为不同。那些个所谓绝色,大抵都是用衣裳和脂粉堆砌出来的。就算是拥有着一眼勾人魂儿的风骚妩媚,那也是流于表象,覆盖在皮囊之上。   李俊昌的个头比老板娘高了不少,如此一来,却是刚好面对着老板娘的后脑勺,他的鼻尖处传来一股子悠悠,却是老板娘的发香和体香。   这里水虽然金贵,但老板娘仍旧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即花费甚多,也要面容干净,衣衫清透。这些年,李俊昌走南闯北的,也不是清汤寡水不沾荤星儿。对于女人和女人的身体,当然也有他自己的了解。可这倒是他头一回能如此平静且安宁的贴近一个女人的身子,以前的时候,无非是为了发泄而已。干柴烈火,各取所需,只关注那肌肤柔嫩的程度,哪里有这般的心境与心情?   李俊昌曾一度认为喝水是个极为麻烦的事情……明明没有任何作用,但却又是不可或缺。饿肚子的感觉,尚且可以忍耐。有时饿着饿着,也就过了劲头,浑身轻快。但口渴却不同,到了一定的限度,如若再不饮水,那当即便会两眼一黑,一头栽倒,万事不知。   这么翻来覆去的一想,若是把老板娘的平淡比作水,那岂不是更加凸显了老板娘对自己的重要性?   老板娘虽然有时候也尽展媚态,可是她的娇媚却是由内而外,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无须刻意,漫不经心中反而有股子卓尔不群的气质。眼波流转当然比不上这天生媚骨,而天生媚骨却又比不上那无常喜怒。只有让人愈发的吃不准,捉摸不透。一目了然的东西,吸引力稍有欠缺也是人之常情,就好比小时候喜欢吃甜枣,但吃多了,上火流鼻血之后,再捡到可人儿的甜枣便也会噤若寒战……可是在入口之前,即便知道有这般严峻的后果,却是也没有几人可以抵挡得住甜枣的诱惑。   李俊昌从跟着金爷进入这客栈开始,老板娘对待他的就是衣服不冷不热的态度。既没有像是他乡遇故知那般激动,倒也没有过于的冷漠。若是让李俊昌总结起来,便是平淡,如饮水一般的平淡。酒汤激烈,从双唇开始,到舌尖,到喉头,再到肠胃,无时无刻不侵袭这人们的感官,夺取了其与一切事物的焦点与重心。茶汤柔雅,沁人心脾,总是能够一点点的把人浸润个通透,几杯下去,两腋盛丰,后背习习,也是别有一番回味。只有这水,怎么进怎么出。除了颜色略有不同之外,其他没有任何变化。   身子朝着右后方退了退,这么近的距离,让他难免有些想入非非,心猿意马。毕竟这谁都不是圣人,谁也没必要去装君子。李俊昌连个好人都不算,本也就没有去当圣人,装君子的条件资本。   “本想着你帮我,能更利索些……但看你方才那一刀下去,就知道还不如我自己做!”   “你不是让我切吗?”   李俊昌开口问道。   老板娘让李俊昌去成了一捧水来,把先前未切完的土豆先泡在了水中。   “这土豆也需要泡澡不成?”   老板娘白了他一眼说道。   她拿着那颗被李俊昌砍成两半白菜的下半段,顿了顿后先是切缺了白菜的根部。这下半段全都是白花花的菜帮子,可能是因为在这干燥的矿场中放的久了,表皮也变得皱皱巴巴,有些发蔫。   老板娘反问道。   “人不洗澡,自然会变得脏兮兮,黑乎乎的……”   李俊昌笑着问道。   “人不洗澡会是个什么样子?”   老板娘说道。   李俊昌听后显是皱起了眉头,接着便放声大笑起来。   李俊昌回答道。   “土豆也是一样!虽然不会脏兮兮,但一定会黑乎乎的!”   听到的人全部都是一愣,来这里也算是不少时日了,还从未听到过如此般恣意、轻快,无拘无束的笑声。所有人的心胸在听到了这阵笑声之后,骤然都变得舒畅起来,因为他们都能从这笑声中感悟到这发笑人在此刻是真正的快乐。不论他以前经历过多少艰苦,后面还要经历多少,这艰苦却是被这阵子笑硬生生的断成了两截。即便他在小碗之后仍旧会落寞,会遭受艰苦,会饱经风霜,但起码他也真正的开怀过,轻松过,欢乐过。这边已经是许多人一辈子都可望不可即的境界了。   有这样感触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二楼上的震北王上官旭尧。   人不干净,是因为在外奔波,摸爬滚打导致的。而这土豆既没有腿脚,也不会说话,怎么就能无缘无故的变脏发黑?他姿势认为这是老板娘随口说的玩笑,却是把他当做了一番消遣.   李俊昌的笑声有些过于放纵,竟是穿透了后堂,一溜烟钻进了前面的大厅之中,接着还顺那楼梯一路朝上,把每个房间都全部灌满。   没错还是夜里。   对于开怀的人来说白昼与黑夜没有什么区别,更谈不上谁比谁更加重要,但是对平静的人来说,夜总是有些难熬。   他似乎也是个平淡如水的人。万事不萦于怀,便也为这没有什么过于澎湃和汹涌的感情。   昨晚夜里。   即便有时候很晚了,楼下大厅中还会传来嬉笑怒骂,但只要耐心的等待,它们总会消失的。   震北王上官旭尧就在这种等待之中忘记了点灯,在椅子上静静的坐着,一直到这些沸腾全然退去。   白日的喧嚣,在夜里全都会隐去。   夜里的寂静,也不会遗留到白日。   这就好像一个心如止水的人,可以在三伏天里,穿着一件厚重的棉袄穿行过闹市之中而不流汗水。但入了夜之后,即便也是在三伏天,身上仍旧穿着那件厚重的棉袄,却还是会把他冻的瑟瑟发抖。   窗外吹着风,可无论这窗子,还是房子,还是震北王上官旭尧面前的桌子,屁股下的椅子,都不是他的,也都是他的。   夜是平静的,人也平静。   人的平静趋于夜的平静之上,却不能少有夜的衬托。   现在他倒是有完完全全,的的确确属于他的东西了。   那就是这盏灯发出的光。   说不是,因为这里不是他的震北王府,而是老板娘的客栈,饭馆,杂货铺。要说是,却是因为老板娘这客栈,饭馆,杂货铺,开在了震北王域的鸿洲。而他,是震北王。当然也算是他的。   最终震北王上官旭尧还是在这间不知到底属于谁的房子中,点燃了一盏灯。   明月高悬,月光也高悬。   都说月光似轻纱,薄薄的,慢慢的,飘荡下来,把人间的一切全都归结于平静之中,无所不用其极的传达出一种意思,三个字:该睡了。   夜里灯光比白日最亮堂的阳光更加能温暖人心,震北王上官旭尧把窗户微微的推开了一道缝隙,让这温暖的灯光顺着这道缝隙弱弱的倾斜出去。   这样做并没有想和窗外气清的月色互相比试,一争高低的意思。没人知道震北王上官旭尧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不但这么做了,还把灯盏朝窗前挪了挪。   与月光的轻缓想比,灯光是急切的。   当这人间的一切都被月光笼住,归于沉寂,缓缓睡去之后,只有这灯光仍然在不紧不慢的流动,成薄片覆盖在它想要守护的人与物的身上。看上去或许很是粘稠,没有月光那般清丽,飒爽,但正是这样的粘稠,在这夜里,却成了唯一能与月光争锋抗衡的力量,也成了震北王上官旭尧这么一个平静的人,在平静之中,抗衡平静的力量。   可是灯光的出现,算是打破了这亘古不变的习惯。   与月光的轻薄想比,灯光是厚重的。   在震北王上官旭尧还没有成为震北王的时候,他也经常这么笑。他自己曾经生活的过得地方叫做乡下,这着实是一个和奇怪的称呼。毕竟大多数人都会把这样的地方称作故乡,而乡下,无形之中就带了一种贬义。   上官旭尧离开“乡下”的时候,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轰轰烈烈,只是一女人把她满脸的泪水和因为哭泣所流出的鼻涕全都抹在了他的脸上。上官旭尧没有哭,他始终都是在笑着。没有笑声的笑,往往要比快怀大笑更加透彻。而他就这般笑着,让那泪水和鼻涕逐渐在他的脸上,凝固,干涸。   就是这么一盏小小的灯,便能让他不用去穿上厚重的棉衣也不至于被冻得瑟瑟发抖。   刚才传入耳畔的李俊昌的笑声,和昨晚震北王上官旭尧的灯火却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却是比那粘稠的灯火流动的更急畅快,无拘无束。   直到上官旭尧很少能笑得出来之后,他才体悟到了当时离别之际,那女人的眼泪与鼻涕的含义。   上官旭尧第一次没有笑出声来的时候,是他的腹部中了一剑。   上官旭尧自始至终都不明白为什么那女人要哭,而那女人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如此决绝的想要离开。   后来,过了很多年。   当剑锋划破血肉的时候,伤口中有鲜血渗出的时候,也不是悄然无声的。   剑尖先是发出“啵”的一声,划破了皮,刺入了肉。紧接着又是“当啷”一声清脆,鲜血便汩汩流出。这一声清脆,像极了夏日里挂门廊上的风铃碰撞所发出的声音。   至于当时是个什么光景,又为了什么原因,他已经不记得了。   中了一剑,就是中了一剑,他是个人,又不是神仙。孤身在外,磕磕碰碰,手上流血,都是难免的。只不过以前他在“乡下”练剑的时候,那个把眼泪和鼻涕抹在他脸上的女人告诉他说,如果剑出的足够快,那知道刺入对方皮肉之时都不会有任何声音。但上官旭尧不但不赞成,反而极为抵触。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剑只要出鞘就会传来一阵“呜呜”的风声。有人说,这声音,是对一条即将逝去的生命的哀悼,但上官旭尧却从中听出了一股浓浓的渴望。   他的那位朋友,好像也并不想杀死他。   不然的话,这一剑定然会刺入他的咽喉而不是腹部。   “乡下”的晚风很柔和,尤其是在仲夏夜。伴着微微晚风,听着头顶铃声的清脆,携带着树叶被微风吹动的沙沙声,沙沙声又拨动了清脆的风铃声,如此循环往复,上官旭尧可以呆呆的坐一整夜,直到晚风停滞也不肯离去。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第一次听到剑刺破血肉以及鲜血流出的声音是在他自己的身上,是从他最亲密的朋友的剑上。   上官旭尧挣扎着想要挥剑反击的时候,朋友忽然伸出右手食指,放在嘴前,比划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你听到了吗?这风铃声?很轻很轻……不似风,而是一只猫!一只猫再用它爪子上厚厚的粉嫩肉垫拨弄着一下坠落地的风铃!”   腹部当然也是个致命的地方,但朋友的剑,只刺进去了整整一寸。一点不多,一点也不少。   受了伤疼痛当然是无法避免的,而且这样的皮肉伤,血却是也要留的更多。   原本按压在伤口上的手,也挪到了一边,任由那鲜血流淌着,浸透了衣衫,湿透了地面。   不过再好听的声音,他也有厌倦的时候。   朋友如此说道。   这么一说,上官旭尧好似也听见了这声音。不得不说,朋友描述的很是精确,让他的眼前也逐渐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   看着朋友死去的面庞,上官旭尧却是也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他的笑,也就是从那刻开始逐渐少了起来。   最终,上官旭尧还是拔剑反击,把这朋友杀了。   到死,朋友的脸上都有这一层挥之不去的疑惑,仿佛在说我给你带来了这人间最动听的乐音,你为何还要杀我?   震北王上官旭尧回过神来叫道。   “王爷有何吩咐?”   无论是谁,当知道一个朋友至死也没有原谅自己时,恐怕都难以笑的出来。这道心结只要一天没有过去,那笑就会一日一日的衰减下去。   “孙德宇!”   另外,他还看到王爷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腹部不断摩挲,这让孙德宇有些紧张……他以为王爷的身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不适?矿场这里,荒僻不堪,眼下又鱼龙混杂,万一王爷有了些什么三长两短,他可就是这震北王域最大的罪人。   无的放矢的想法和念头必定都会越来越极端,一但有了这个念头就无法操控,即使后面会给出了正确的解释,也会遗留下先前疑惑的印子,最终钻进那牛角尖之中。   孙德宇应声走了进来。   他看到王爷竟然在大白天的时候点了灯盏,还把这灯盏放在了窗台上。窗户打开着,可是这风沙却如同找了眼睛一般,全都避开了这扇打开的窗子,以至于放在窗台上的灯盏,火苗都没有出现丝毫的抖动。   “你知不知道震北王城,东门旁的城墙下有个黑影?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蹲在那里?”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孙德宇想着想着,却是觉得身子有发冷……双手也开始微微的战斗。他的腰带里放着一枚传讯符,使用秘法制成的,算是星剑老人皇朝的遗留之物,现在这制作方法以及失传,却是用一枚少一枚。孙德这次在离开震北王城时,犹豫再三,还是从王府秘库里拿了一枚,贴身保存,以备不时之需。   只要他将这枚传讯符碾碎,那其余仍在震北王府中躲清闲的其余王府供奉们就会立即收到消息,星夜疾驰的赶往这里。可是这传讯符临走前装在身上已经是件让孙德宇异常纠的事,现在若要使用,岂不是更加的纠结?况且王爷的方才唤来自己的目的尚不明朗,若是他冒失的碾碎了这宝贵的传讯符,难免不受到王爷的责备。一时间,孙德宇的右手却是挂在要带上,进退不得。   震北王上官旭尧叹了口气说道。   孙德宇听得一头雾水,他不知道王爷这两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孙德宇摇头表示不知。   “我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看到了,但在当时那团黑影可是极为明显的。”   震北王上官旭尧不是一个乐意出门的人,不乐意出门,当然也就不乐意走路。但这位蹲在城墙下光着脚的男人却不知为何的让震北王上官旭尧产生了无比的兴趣。简直要比一位角色的妙龄女子,一丝不挂的站在他面前还要有兴趣。   三日里,他往返于王城东门无数次。   震北王城的东门,他也走了无数次,但每一次却是都行色匆匆,哪里会注意到门旁边的城墙上有没有黑影?   但凡能留下印记的东西,都是需要经年的累积才能造成。那团黑影看上去像个人蹲在那里,实际上就是有个人,曾经在那里蹲了很久很久,一步也不离开。震北王上官旭尧每次走过东门时,都能看见他,低着头,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膝盖,顺便还垫着自己的下巴,眼睛一开一合,并不浑浊,但也没有什么光泽。穿着的衣裳并不算破烂,起码比真正的穷苦人和叫花子要好的多,但是他却光着一双脚。脚很脏,还黑,比他背后在城墙上烙下的合影还黑,简直和他腿上的那条黑布裤子练成了一体。若是不仔细看看,根本区分不出来哪里是裤脚,哪里又是他真正的脚。   震北万上官旭尧对他伸出了手。   一把将其拉起后,带他去王城里的祥腾客栈中吃了一顿饱饭。   具体几次,没人记得住,反正一来一回,总是可以算得上两次。直到第三日下午,震北王上官旭尧看到这人的身子微微朝前倾倒了些许,这样的细微的变化本是难以发现的,但他却是因为对这人过于感兴趣,所以一丝一毫的不同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这一天晚。   震北王上官旭尧笑了笑,把整个酒壶都递给了他。不过他着实不是一个会喝酒的人……刚喝了两口,便被呛住而剧烈的咳嗽起来。伴随着他的咳嗽,震北王上官旭尧告诉他说,自己之所以请他吃饭,是因为看出他已经快要饿死了。先前还能蹲城墙下岿然不动,但到了第三日却是已经坚持不住而身子前倾。王城门口饿死人终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他才会请他吃饭。   说完了原因,震北王上官旭尧把杯中的酒饮尽,起身准备离开。这样的人他见过不少,身子骨康健硬朗,没有害病。应当是还修过武功的,不然怎么能够在肚中饥饿的情况下,一动不动的蹲在原地三天?但这正是由于他们自持懂一点武道,便觉得可以千里行天下,闯江湖,等一无所有,满身伤病的时候,才想着来繁华的王城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什么一本万利的买卖,发一笔横财,结果却是连走进王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蹲在城墙根儿下,用自己的后背,在城墙上烙出一团黑影。   饭后,他问这人知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请他吃饭。   那人茫然的摇了摇头,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震北王上官旭尧手里的酒杯。   震北王上官旭尧还把自己的靴子脱下来,扔到了他的脚边,告诉他什么时候想好了,就穿上鞋,洗把脸,顺着祥腾客栈门客的这条长街一直朝北走,走到走不动为止,便可以再见到自己。随后,震北王上官旭尧便自己光着脚走了出去,大家上的人纷纷侧目,但他却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自己脱掉的不是鞋子,而是一双百斤重的枷锁。   一个人穿不穿鞋子,真的是太重要了……衣衫褴褛虽然也不够体面,但若是光着脚,连双鞋子都没有,那却是不体面中的不体面,堪称下下等。王城里的那些个叫花子,夏天是也会很小心的把裤子裁下来一截,裹在脚上,以此来标榜自己虽然要饭,但终究还是没有落了这最后一丝体面。   行走和江湖,本就是两件很痛苦的事情。而一本万利的买卖,除了杀人越货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可是一个自己都要饿死的人,哪里还有力气去杀人?这世道,百业兴旺。即便是没有修过武,没有读过书的普通人也能挣口饭吃,让自己不至于饿死。但是他却不行。修武不够彻底,读书并不识字。想想当初离开故乡时的豪言壮语,再看看眼下自己混成的这副德行,却是也不好意思回去。   况且回去了,只能下地种田。一直在外面,又放下脸去街头扛活卖力气。好在震北王上挂需要在临走前,还是给了他一个选择。他告诉这人,自己这里有个活儿很适合他做。不仅能够每顿吃得饱,还能吃得好。他爱吃的酱肘子,以及糖醋鱼,只要能吃得下,就是百八十份也能付得起账。他嘱咐这人要快些考虑,毕竟一顿饭就是吃的再多,终究也会有饿的时候。   三日后。   震北王府门前。   震北王上官旭尧虽然光着脚,但却没有人敢说他这是不体面的做法。因为他是震北王,是震北王域之主。这样反诉的要求在他的身上已经不适用了,他敢说即便是光这身子走在街上,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敢于去指指点点。   让震北王上官旭尧没有想到的是,这番光脚走回王府,不但没有给他招致任何非议,反而多了许多贤明的称号。   他们或许都觉得这人的精神有些不正常……不知道何时就会突然暴起,对旁人来讲却是一场飞来横祸。   震北王上官旭尧看到他跪在路中央时,已经过了正午,他刚刚起床,而他却依旧跪了将近三个事成。震北王上官旭尧并没有清晨洗澡或泡脚的习惯,但今日却破天荒的让侍女打来了一盆热水泡脚。随后,又穿上了一双洁白的袜子,和崭新的靴子,背着手,独自走出王府,走到那人身前,弯下腰低头看着他的面庞。   那人穿着鞋子,跪在路中央。   往来的人不解的看着他,都大多都躲得远远地。   震北王上官旭尧终究还是领着他走进了王府,随着王府的大门重新闭合上的那一刻起,这位吃不饱饭还没有鞋穿的男人得到了异常彻头彻尾的机缘。但震北王上官旭尧却忽略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当然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没有同样的经历,自是无法真正的交心。   一个曾经快要饿死的人,对食物的需求已经成为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执念,而一旦他知道了食物可以用金钱来购买时,这种执念便会在骤然间调转了方向。   依旧很是清瘦,但眼神却多了些坚定与果决。震北王上官旭尧问他为何今日才来,毕竟距离上次吃完饭又过了三日。这让人很难区分,他究竟是真心诚意的想要接受震北王上官旭尧给他的活计,还是因为肚子又饿了,走投无路才来。   让震北王上官旭尧极为吃惊的是,这人极为痛快的承认自己的肚子又饿了,但他同时也说,只有在肚子饿的时候,脑袋才是清明的。若是顿顿都吃饱,那便只想睡大觉,根本没有任何兴致去思考问题。这种言论等震北王上官旭尧来说着实新鲜的紧……因为他从来没有而过肚子。一个没有饿过的人,自然也就不会每段饭吃的太饱。因为他没有对下顿是否没有着落的恐慌。   震北王上官旭尧回头看到他的手上正蹲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两个菜碗,一饭碗。一双掉了漆的木筷子斜插在糙米饭中,被饭的热气熏蒸着,表面都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面前的窗子不知何时被风吹得关了起来,还把窗台上的那盏灯打翻了……震北王上官旭尧重新推开窗子,还把那灯盏服气,重新点燃。随后接过孙德宇手中的托盘,把两个菜碗放在了灯盏的左右,那只装了满满一碗糙米饭的翻腕,放在了灯盏的前面。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他把那米饭中斜插的筷子扶正,后退了一步,开始欣赏起面前的菜色来。   “王爷,该用膳了!”   孙德宇说道。   “今天是晓立的三七。”   震北王上官旭尧扭过头对这孙德宇说道。   今天的菜有几分别出心裁。   一碗清炒白菜,每一片竟是都被切成了菱形,切面的边角线十分平整,和被切成凌乱碎块的葱姜蒜放在一切,还真是有几分般配。另一碗则是土豆,却是丝与片的混炒。这备忘山观需要不用尝都知道,这土豆定然是不好吃……要么丝,要么块,要么片。入锅的菜,行装自然要统一起来。这可不是为了好看不好看,而是不同的形状,受到的火候也不同,炒出来要么老了,要么太嫩,这般奇怪的口感,怎么会好吃?好在震北王上挂需要本也就没有想吃,他走到自己的床边,从行囊中拿出了一双崭新的靴子,放在了窗台下,他刚刚站里过得地方。   起身后,孙德宇很是不解的说道。   他不明白为什么对一个出卖自己,险些要了他性命的叛徒如此深情重义。   说完后拉着他一道,对着窗台上的饭食,灯盏,以及地下的靴子很是肃穆的鞠了一躬。   “王爷你这是何必……”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孙德宇虽然还是没有彻底的明白过来,可就是觉得自己似乎对眼前这位朝夕相处的王爷毫不了解……   孙德宇比晓立入震北王域要晚了几个年头,但他也曾听说晓立与震北王上官旭尧之间的过往。若不是当时的一顿饭,他应当是早就饿死在震北王城的城墙下了……哪里还有日后总揽王府的风光?   “总是不能因为一次犯错,就否定了一个人的所有……人都会犯错,但他也做了许多对的,好的事情。”   说完笑了笑,然孙德宇下楼去找老板娘再要一份饭菜送上来。他忽然又想尝尝那丝和片混在一起炒的土豆丝究竟会是什么味道,没想到一入口,却是就另其瞪圆了眼睛。   一锅米饭,一个馒头固然平凡,这里吃不到王府中变化万千的精致事物,但不管吃下了多少山珍海味,有菜无食者,终究是下等。五谷中的稻、黍、稷、麦、菽,从南到北,遍布广袤的五大王域。不过,几乎所有五大王域中的人都知道一个概念,那就是西北两大王域的人喜欢吃面食,而东南以及沿海两大王域的则顿顿离不开米饭,至于中都,却是百花齐放。   “你也会出错的,我也会。我很能原谅自己,所以也能原谅你们。但我原谅自己市一刹那,原谅你们总是需要些时间!”   震北王上官旭尧接着说道。   吃完之后,震北王上官旭尧“呼”起身,瞬时就不见了身影。   待孙德宇感觉得面前传来的风是,他已经走到了楼下大厅中。   震北王上官旭尧是平南王域之人,虽然已经离开了那“乡下”很久,但他的口味却仍旧没能有太多改变,仍旧爱吃南方的米,和新鲜的菜。而老板娘这里的饭菜,充其量也就是顶饿而已,却是从来没有过让他眼前一亮的感觉。可是今天这道奇怪的土豆丝,一口下去,就令震北王上官旭尧欲罢不能……明明没有用任何稀奇的调料,烹炒的手法也是如日常般无二。震北王上官旭尧想起了先前李俊昌发出的那一阵爽朗的笑声,心中不自觉的认为这土豆的味道,或许和那阵笑声脱不了干系……   孙德宇从未见王爷如此狼吐虎咽的吃过饭,他每次都是慢悠悠的,显得极为安逸。不过一想到这世上本也就没什么事值得让他着急,故而也就能够想通。   “我炒的,他切的。不好吃?”   老板娘淡漠的问道。   “这土豆丝,是谁炒的?”   震北王上挂需要高举着一只空碗问道。   孙德宇紧随其后的走下楼来,看到王爷刚好把这手中的空碗放在桌子上。   “看到这碗土豆丝很对你的胃口?”   好吃又如何?不好吃又如何?   这饭菜,只要给你送上了楼去,不管好吃不好吃,也不管吃了没吃,却是都要付钱。至于这口味如何,这里本就不是什么大馆子,好店面,由不得人挑剔。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晋鹏摇了摇头。   景鹏看着空碗问道。   “你吃了吗?”   此时正在吃饭的,只有赵茗茗,糖炒栗子,以及那位小姑娘。   看到赵茗茗面前摆着的菜碗,震北王上官旭尧走上前去问道:   “你一定得尝尝,你们都得尝尝!若是不吃,定然会后悔一辈子!”   震北王上官旭尧对这大厅中的众人朗声说道。   眼前这人问的是“吃的还习惯吗?”,而不是“好不好吃”。   听起来都是询问这饭菜,但实际上却是大有不同。   “吃的还习惯?”   赵茗茗听后心里“咯噔”一下,手中的筷子顿时僵住。   “怎么来了这里?”   震北王上官旭尧让老伴娘给他上了一壶茶,一壶酒,自己则径直坐在了赵茗茗的对面,传音问道。   “味道不错!”   赵茗茗轻轻一笑,回答道。   赵茗茗同样以传音问道。   “我知道你是谁,只是好奇为什么回来这里。”   糖炒栗子向来不喜外人来打扰自家小姐,尤其是还在吃饭的时候。看到震北王上官旭尧竟然如此厚颜无耻的坐在了自己等人的对面,当下就要拍桌子发火,但却因看到赵茗茗丢过来的眼色而忍住。   “阁下是谁?”   “出来随便走走……难道这矿场却是禁忌之地?”   赵茗茗问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看样子,他却是并不想告诉赵茗茗自己的身份,但他对赵茗茗来这矿场究竟是为了何事很是好奇。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同时也倒了一杯茶。   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同时也一口饮尽了杯中茶。   “这倒不是,矿场就在这里,你来不来它也在这里。只不过现在不是个好时候,你若是只想随便转转,还是看完了早些离开的好。呆久了,难免会有些事端。”   震北王孙德宇说道。   “这样喝酒的滋味就和现在的矿场一样。没试过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看到有人这样做了,就会好奇。但若是真的去尝试了,便又会觉得也就如此,着实算不上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震北王孙德宇说道。   “这样喝酒,还能有什么滋味?”   赵茗茗问道。   震北王孙德宇没有得到赵茗茗的任何回应,却是也觉得有些无趣……兀自撇了撇嘴,却是就起身准备离开。   “你的酒!”   赵茗茗默不作声。   对于眼前这人的心思,她知晓的很清楚,无非是让她离开罢了。但越是如此,这里对她的吸引力就越强。赵茗茗就更是想多呆几天,看看这矿场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不然怎么从自己刚踏进门开始,酒杯接二连三的劝说离开。先是老板娘,然后是眼前人。   “算我请你喝的!”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赵茗茗说道。   这句话没有传音,而是直白的从口中说了出来。   这应当是震北王上官旭尧执掌震北王域之后第一次被人拒绝,一时间他却是有些没能反应过来。这么多年,所有人见到他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他说出来的话,从来没有人敢于反对,即使是和他最近亲的人也是如此。或许就会暗地里悄悄的抱怨几句,但决计不会明晃晃的抗命不从,反而都是一丝不苟,尽心尽力的去完成。   听到赵茗茗语气如此坚决,震北王上官旭尧却是也灭了办法……他只能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桌前,把酒壶和茶壶都拎在手上。省的让赵茗茗再把自己叫住,说这茶她若要喝,也会自己买。那样一来,岂不是尴尬?   “不必!我要喝,会自己买。”   赵茗茗头也不抬的说道。   但是就在他的脚步堪堪踏上楼梯的第一级时,老板娘却说,这道菜已经没有了。不仅是这盘土豆,就连那切成菱形的白菜,也没有了。   看着震北王上官旭尧上楼的背影,高仁突然脸色大变。紧接着整个身子都开始瘫软下去……他本就个头不高,如此一来,却是连桌面都够不到了!   他的目光短暂的扫过了靖瑶好高仁,没有做任何的停留,脸上神情淡然,嘴角似是还有微微笑意。走到晋鹏身边后,伸手拍了拍晋鹏的肩膀,说道:   “一定要尝尝这道菜!”   自然又是高朋满座的酒局。   自然是以小机灵为中心。   ——————————   金爷府中。   从头三杯喝完之后,青雪青就在于华浓不停地说到着什么。   但是她二人声音极小,就连靠的最近的文琦文支棱着耳朵,却也是只能听到个大概。   只不过桌子的一角,却显得和其他人很是格格不入。   华浓坐在青雪青的身边,隔过去,则是文琦文。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她却是和青雪青讲起了曾经生活在山野中的往事。   这也是让他最为心惊动魄的一次,因为在他疲弱交加,又害了伤寒的时候,身后竟然跟着一只落单的孤狼。   “然后我就听到背后有一阵时断时续的喘息,但是我的身字已经是极端虚弱了……很多人都觉得,虚弱的时候应当是全身瘫软,其实不是,当时我的身子极度的僵硬。我脑子里虽然依旧在浮想联翩,但是僵硬的身子却不能做出任何反应。我特备想要翻个身看看周围到底是什么动静,但是这个动作在我的脑中重复了几十次,我确实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   华浓说道。   “当时我听到的声音,就和你现在喘息差不多!只不过每一声之间的间隔要更久一些,说实话我也不记得最后是怎么翻过身去的。因为我倒在地上时,是趴着,连冲下。下巴应当是磕在了一块石头上,火辣辣的痛!痛到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但疼痛过后的麻木却让我的脖颈不能扭动分毫。所以我必须翻过身来,仰面朝天,这样才能看到我身后到底是有什么东西!”   华浓喝了口酒,接着说道。   “然后呢?你为什么想要翻身?最后你是怎么翻过去的?”   青雪青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华浓说道。   青雪青听到这里,振奋的又喝了一杯酒,却是连身边文琦文说的让他“慢些喝”的关切之词都没有听到。   看来这喝酒说故事,并不是只有小激灵才会如此。任凭谁,说起自己印象深刻,难以忘怀,或是又颇为感慨的往事,都是想要喝酒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翻过身来,看到两丈左右的树石之间,有一头灰狼。应当是落单了的……要知道狼群向来都是一个整体。群起而攻之时所向睥睨,但若是落了单,它的日子定然就会变得不好过!”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笑!”   青雪青说道。   但华浓却是忽然沉默了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青雪青说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亦或是先前这两人的轻视,让他的胸中憋着一团火,却是一定要说些能够标榜和证明的事情来才行。   想着想着,华浓却是笑了起来。   “昨天我也笑过,先前我也笑过。”   华浓说道。   “那是苦笑,苦笑算不得笑!就跟蜗牛不能套上犁铧去犁地一样。”   青雪青撅着嘴说道。 第一百零四章 饮酒挥刀皆成双【中】   “在聊些什么?这么聚精会神?”   刘睿影端着酒杯,走过来,拍了拍华浓的肩膀问道。   先前他和金爷坐在桌子的另一端,两人中间夹着小机灵,小机灵虽然滔滔不绝的一直在说着些什么,但对于众人感兴趣的话题,他总是能够很是巧妙的回避开来。   大家都觉得小机灵是个靠嘴吃饭的人,甚至还背地里把他唤做消息贩子,小机灵通常也懒得去解释。与其跟这些不了解自己,以及自己也不想去深交的人浪费口舌,不如省着力气用在和有趣的人交往上,比如金爷,比如刘睿影。   “什么故事?”   刘睿影问道,有些好奇。   他这个师叔当的着实有些太不称职,外人只能看到他的师侄华浓拿着一把残破不堪的剑,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华浓着实可以算得上是一无所知。除了明白他是一位从山野里成长出来的少年以外,其余的刘睿影不是没有想过要去了解,而是一件件的意外,让他猝不及防,根本就腾不出时间来。这样的事情,是需要两个人坐下来慢慢谈的,不能着急,也不能在心里惦记着别的事。聊的渴了就喝酒,饿了便吃饭,轻轻松松,无拘无束,才能体会到对方真正的成长历程,也就能大约的感受到华浓的心境。   不过他借着肚子里这些传奇又玄妙的故事,的确是蹭了不少酒喝,不少饭吃……若是真这么论起来,他是个消息贩子倒也不错。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青雪青说道。   他干脆把自己的椅子搬来,坐在华浓身边。反正这桌上的人,大抵都是金爷府上豢养的江湖豪客们,本也就没有任何礼数去讲究,大家都很随意,尽兴就好。   “他在给我说关于一头狼。”   青雪青说道。   刘睿影一听青雪青说,华浓竟是在给她说起了故事,心里也有些落寞……本来聆听者这个角色,应当是他才对的。可第一个听到华浓故事的人,却变成了青雪青。   “是关于什么的故事?”   刘睿影问道。   “是狼要吃你,还是最终你吃了狼?”   刘睿影笑着问道。   “我生病了……不知道什么病,就是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这样的病以前也害过几次,但都没有这次严重!以至于我走两步就栽倒在地。”   刘睿影眼睛一亮。   以前他对狼没有丝毫的感觉,无非是觉得这是一种很危险的生物罢了。中都城每到秋天的时候,热闹的市肆上倒是有不少从西北来的商人,叫卖一种叫做狼髀石的东西。一开始刘睿影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狼髀石是野狼膝盖中的一块骨头。因为造型较为更好看,镶上金银就可以当做饰品来穿戴,在西北很受欢迎,无论是男女老少。不过在中都城中,销量可就没有那么好了,众人只是图个新鲜,凑上去问两句,很少有人真掏钱去买的。可是听那商人说,这狼髀石却是可以辟邪,挂在脖子上,就连那恶狗也会退避三舍,这一点刘睿影无从判断真假,但却是给了他对于狼的一些概念。   后来到了定西王域,赶上了狼骑犯边。草原王庭的狼骑和普通的野狼可不一样,起码个头上就相差极大。当晚在集英镇中,看着那一小队冲进镇子里的狼骑,领头的那只,远远看去,和一匹马也差不了多少。这是刘睿影第一次亲眼见到狼,灰亮的毛发,低垂的头颅,两颗眼睛像是夜空中的寒星,不怒自威。也不知是不是犹豫害怕导致的,当时的刘睿影只是和那狼骑对视了一眼,便觉得周身上下被一阵浓郁的寒意所包裹。虽然还不至于将他的整个精神全都凝结,但这种毫无征兆的侵袭,仍旧是让他有些心有余悸……现在听到华浓竟然和一头狼有故事,却是让刘睿影也来了兴趣。   华浓说道。   言毕,他略一停顿,竟是笑了起来。   刘睿影正听到节骨眼上,却是不知道华浓为何突然的发笑。但很快便明白了过来。想他自己在入博古楼之前,遇到了冰锥人。那一战着实是凶险一场,直到最后刘睿影放下了剑时,他也是笑了起来。这笑不是苦笑,也不是自嘲,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华浓说道。   刘睿影听后点了点头,这种病很常见,是伤寒。若是放在城中镇里,根本算不上什么。找个药铺坐堂的郎中,根本都无须号脉,只要瞧一眼脸色,最多看看舌苔,便能知道是什么毛病。伤寒方子在季节更替之时,每个药铺都会提前抓好许多,尤其是冬春和秋冬之际,尤为兴盛。可惜华浓是在山野之中,还孤身一人……不但走不去城中镇里,也没有人可以给他抓药。即便是想喝一碗热水,或许都是一种奢望。   “摔倒之后,我应当是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手中的剑也不知去向,然后我就发现,身边跟着一头落单的狼!”   “落单的狼?”   刘睿影问道。   他知道狼一向成群,是猛兽中极为特殊的存在。   人生在世都有很多束缚,小时候或许是父母的管教,师长的教导,还有以后家庭中的琐事。这些说好听了,是责任,但当着些责任真正压在一个人的肩头,心头时,就会化为一种枷锁。你看不见它,可是它却又的的确确的存在着。每一次呼吸,每一步跳动都能感觉到,无时无刻不存在着。当刘睿影终究是杀了冰锥人后,他的耳边传来了“啪嗒”一声。这便是一道枷锁碎裂了!虽然身上还有许多甚至他也不知道的枷锁存在,但终归是能够长舒一口气。这般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从内到外表露出来,就成了一抹笑意。   这么想想,人真的有些可悲。当你感觉到“轻松”时,能做的,要么是什么都不做,要么就是淡然一笑。然而开心也是笑,轻松也是笑,两者之间又该如何去区分?着实有些太过于乏味……   不过华浓这么一笑,刘睿影却是和他产生了些许共鸣……   刘睿影说道。   “没错,最后定然是我比它活下去的欲望更加强烈些。但我同时也得感谢它……若不是喝了它温热的狼血,我定然也活不到现在。”   华浓说道。   “不但落了单,而且他身上也有病!最后我才发现,他的一条后腿受了很严重的外伤,深可见骨……估计是一直没能痊愈,它担心自己会拖累整个族群,因此才选择这般自我放逐……但求生欲是共性,我有,它也有。若是能够不死,谁愿意轻易死去?多活一天是一天!一头伤狼,碰到了我这个病人,最后比拼的就是谁更想活了!”   华浓说道。   “现在你能坐在这讲故事,结局已经很明显了!”   刘睿影问道。   “太多了……数不清!”   华浓喝了口酒说道。   刘睿影曾在定西王城中,和定西王霍望一道,集结玄鸦军出征。玄鸦军中,每人的兜鍪里,灌注的都是狼血酒。那味道,让刘睿影至今都记忆犹新。只要想起那个场景,嘴里就会泛起一股子腥咸……况且这已经是用狼血酿成的酒水,若是像华浓这般,直接去喝那狼血,刘睿影着实想不到自己究竟能不能咽的下去……   琢磨了一会儿,刘睿影却是晃了晃脑袋。似是想要把这般凌乱的想法从脑中甩出去,毕竟没有到那个地步,谁都想不到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生命到底是伟大且崇高的,没有人会轻易地放弃生命,每个人的心中都饱含着对生命的渴望。无论他是害了病,还是有残缺,都不会轻易的放弃,也一样都会无怨无悔的努力抗争。只要一想到活下去,或许就能有更多光鲜靓丽的事情发生,一定是没有人想死的。   “这样的事情,你经历过几次?”   “你为何会遇上许多这样的事?”   青雪青歪着头问道。   华浓说的故事他听起来过瘾刺激,但以他的经历和经验,尽皆都是无法理解的……   “因为病人和伤狼碰到一起,真是千载难逢的事,所以我才会对此印象深刻!”   华浓说道。   却是把刘睿影刚想问出口的问题回答的一清二楚。   华浓思忖了良久说道。   刘睿影很是宽心的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华浓还是有所成长,起码他已经学会了掩饰和伪装。坦诚是好事,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种美德,但在某些时候,坦诚却比手中的刀剑更锋利,更伤人。对于华浓这样锋芒毕露的性子来说,适时的圆滑迂回,反而能让他走的更顺更远。   刘睿影放在桌上的酒,忽然荡漾起了涟漪。这让他觉得很是奇怪……桌面明明没有任何震动,而酒杯却也安安稳稳的放在那里,怎么会有波纹?紧接着,他便感到了一阵风。分不清是从何处吹起的,总之是从四面八方朝着这桌子围拢过来。除了金爷和小机灵相谈甚欢,没有察觉以外,旁人都很是诧异的四下打量。若是刘睿影没有记错的话,金爷的府邸中是不起风的。无论外面的风沙有多大,只要进了这府门,即是一片祥和,宛若江南。上次来时便是如此,再加上众人反常的举动,刘睿影愈发觉得自己着实是没有记错。   青府里一万年也不会遇到一头狼,而鸿州府城中一万年也不会遇到一头伤狼和一个病人。   不过对于青雪青的这个问题,华浓没有回答,而是选择了沉默……沉默并不是为了故作高深,而是他着实不知道这个问题究竟该如何去回答。他为什么总会碰到这样的事?这个问题对于华浓而言,就好像人为什么要吃饭喝水一样。每个环境都会有每个环境中的常态,这是不可更改的。好比这矿场山就是风沙大,中都城就是富足,而山野之中,便是猛兽成群,步步惊心,时刻危机。   “以前不懂事,乱跑。后来懂事了,就没有了!”   小机灵说道。   虽然是问句,但却又更像是喃喃自语……   金爷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的门廊。   一片娇小的嫩叶落在了刘睿影的酒杯中,把正在不断荡起的涟漪,遮掩了大半。现在是春天,并不是落叶的季节。而掉落在刘睿影杯中的这一片叶子,也不是枯叶,而是一片还未长成的新叶。这样的叶子,介乎于刚冒头的嫩芽和成型的叶子之间,如此的阶段,却是与支杆的联系最紧密的时候。嫩叶需要源源不断的供给,才能够生长的蓬勃茁壮。风想要吹落这嫩叶,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是现在这片叶子,却完好无缺的落在刘睿影的酒杯中,让人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叶子落了,金爷和小机灵交谈的声音也逐渐沉静了下来。他们也感觉到了风,感觉到了府中的不同寻常。   “怎么会起风?”   小机灵听到这声音,脸色骤然一变,连忙站起身来。门廊的拐角处也走来一个人。显然不是金爷府中之人。此人倒带着一顶斗笠,腰间横跨把长刀,右手扶在刀柄上,把刀锋抽出一寸有余,再用力的合起。如此不断往复,便传出一声声的清脆。这清脆与他的脚步声重叠的极为完美,而他的又穿了一件极长极长的袍子,拖在地上,遮住了腿脚,看上去整个人像是飘过来似的。   看到这番打扮,刘睿影瞬时便想起了此人是谁。   “收今贩古,古道音书绝!”   这二位停止了言语,旁人自是也闭上了嘴。   “啪……啪……啪……”   门廊外很有节奏的传来一声声清脆,这声音让刘睿影有些耳熟,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   他离开了桌,从一边绕出去,站在了绝音书的面前。   “这些都是我的朋友。”   小机灵指了指身后说道。   不正是当时在定西王域,丁州府城中,汤中松带着他去琉光馆里听得那位说书先生?   “他是来找我的。”   小机灵对着众人说道。   绝音书点了点头。   “那就好……”   小机灵长舒了一口气说道。   绝音书点了点头。   “朋友就是朋友,关系自是不必多少。但再好的朋友,也不能够代替我。你说是吗?”   小机灵问道。   “用我的吧!”   文琦文将自己的刀递给小机灵说道。   “我若是用坏了,你可心疼?”   “谁能借我一把刀?剑也行。”   小机灵转身对着众人问道。   他向来都是依仗着身法,纵横江湖,怎么今天却一反常态的讨要刀剑?按理说方才一起风,小机灵应当就有所察觉,自是该随着那阵风离开才对,让绝音书却是连小机灵的面都见不到。   刀身上还布满了极为精美的图案。   宛如一件艺术品,该当放在百宝阁上供养,却是不能拿出来对敌杀人之用。   “不心疼!一把刀而已,外物罢了!”   小机灵接过文琦文的刀,拔出半截后问道。   这着实是一柄好刀。   已出鞘,寒光逼人。   尤其是自己的刀,更是不会轻易出借的。   江湖上有个玩笑,是说你可以问我借钱,问我借命,甚至问我借孩子,借老婆,但你永远不能问一个刀客借刀,问一个剑修借剑。   小机灵也很是诧异文琦文竟是这般大方,但既然对方说了不在乎,那他也权且当做如此。   文琦文潇洒的说道。   刘睿影却不信他说的是真话。   哪有刀客不爱刀?   这里过于逼仄。   坐着不同喝酒还好,若是真动起刀来,不说施展不开,更是容易误伤旁人。   小机灵既然说了,都是朋友,那他就定然不会让自己的朋友受到牵连,也不会让自己的朋友承担麻烦。   “你们先喝着,我处理下些私事就来。”   小机灵说道。   随后提着刀,引着绝音书朝外走去。   金爷笑着反问道。   “我没有见过……而且我知道他向来只逃跑,不出刀。”   刘睿影说道。   “难道他这次要出刀?”   刘睿影望向金爷问道。   “你可见过他出刀?”   刘睿影没有接过话头。   人只要说了“一般情况”那就证明现在的情况并不一般,而是例外。   “除非这个人已经与小机灵纠缠了许久,让他不胜其烦,这才会想着出手,换一场干净利落的了结。”   上次小机灵夤夜来访,身受重伤,却也是逞身法之快而离开,并没有出手。   “一般情况下他的确是不会出刀的。”   金爷说道。   实际上,他也很想看看小机灵出手的样子。   掌握着一肚子秘密的人,若只会足下生风的逃走,未免也有些太过于磕碜……   刘睿影能感觉到,小机灵的武道修为定然不会低,但具体到了那一层范畴,还是得看过才知道。   金爷说道。   刘睿影想了想,却是拉着华浓一起朝外走去。   他并不是想要出手帮忙,而是觉得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机会,能让华浓多一些历练。   文琦文借出了手中的刀,心里便有些空落落的……但看到青雪青执意要去凑热闹,他也只能跟着同去。   只不过文琦文的右手,却是显得有些无处安放,不断的攥紧又从开的反复。   “就在这里吧!   刘睿影和华浓起身之后,青雪青却是也坐不住了……   殷切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哥哥,在祈求着首肯。   金爷摊了摊手,对自己这个妹妹也是无奈,不过想到小机灵的为人,以及刘睿影也在场,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应当不要紧吧?”   小机灵指着地上躺着的人问道。   绝音书摇了摇头。   小机灵说道。   他和绝音书一前一后走着,到了府门刚进来时的大院中,小机灵停下了脚步。   刘睿影和华浓紧随其后,看到这前院中横七竖八的躺着不少人,都是金爷府上的护院。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虽然我知道你不一定会告诉我,但我还是想问。”   小机灵忽然开口说道。   绝音书听罢后微微一怔,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好。我听说你是个很有原则的人,看来的确如此!”   小机灵笑着说道。   这句话倒是一语双关,不但是说绝音书从不伤及无辜,更是说绝音书这杀手,只要接了活计,便绝不会放弃。从定西王域的丁州府城中两人初逢,一直追到了这震北王域的鸿洲矿场,绝音书却是仍旧没有放弃。单凭这份恒心与毅力,便是平常人难以企及的。   小机灵是个老江湖,当然清楚这最基础的规矩。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可想而知他心中的疑惑有多大。   “十年前,想杀死我的人数不胜数。以过江之鲫来形容也还不夸张。而后他们整整追了我三年零七个月又十三天,终究是无功而返。不过我这个人嘴很严,即便是知道了些什么私隐,也不会锋刃便大放厥词。那些个心眼儿小的,应当是也发现了这点,于是也就停下了这那般劳民伤财的事。从那之后到现在,我活的都很安逸,直到遇见了你。”   “究竟是谁一定要我死?”   小机灵问道。   这问题对于一个杀手而言,却是死都不能说的。   这是他露面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嗓音沙哑,像是被灌入了几大口沙子一般。亦或是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过话,骤然如此,让他很不适应。但绝音书除了杀手之外,还有着另一个身份,说书人。一个说书人若是不讲话,该怎么说书?又不是演皮影戏……说书说书,终究是落在一个“说”字上。大家拿的话本儿传奇都差不多,说书人的好坏全凭一张嘴张弛有度,抑扬顿挫的。   “没有人要你的命,只是我想杀你。”   小机灵接着说道。   “没有人。”   绝音书说道。   小机灵问道。   “你有一肚子故事,我也有。但你用故事来做了什么?”   绝音书问道。   绝音书解释道。   单凭一句“没有人”,饶是聪颖如小机灵这般的都难以听懂,更不用说刘睿影和青雪青等人了。   “这倒是有趣……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的,为何要如此花功夫杀我?”   绝音书出生在一个小山村里,村子里最有文化的,当属一位老说书人。年幼的绝音书最喜欢做的,就是在傍晚的时候,赶去听他说书。只不过那位老说书人,早就放弃了本行,正巧这存在位于交通要道,他便在村口开了一间茶棚。卖茶,也卖酒。行路人喝茶,他自己喝酒。茶棚里还养着一条瞎了一只眼的老狗,整日整日的不见动弹,总是懒洋洋的趴在那里晒太阳。似是对陌生人早已习惯,无论是谁靠近,它都没有任何反应。   这条老狗是老说书人唯一的伙伴,起码在绝音书缠着老说书人讲故事前,都是如此。一人一狗,相差甚远,人养狗,无非是图个陪伴罢了。但是这条老狗跟老说书人可不是一般的投缘,不仅因为他们都很老,还因为他们的身子都是残缺不全。老狗瞎了一只眼睛,老说书人少了一只脚,一只左脚。他本是世居在此,小时候爹害了一场大病,没救过来,娘亲便狠心的丢下他独自改嫁。一个寡妇生活自然艰苦,但若是丢了自己的孩子,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村里人看他可怜,便也时常接济一二,就这么吃着百家饭长大后,他却是也离开了村子,到外面闯荡。等他再回来时,已然很老。曾经认识的人十有八九已然过逝。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这是每一位园游客经年之后回刀故乡后,都经历的一步。   回来的第二个秋天,老说书人在茶棚上搭建了一座阁楼,当做自己的住所。那条老狗在晚上也会上到那阁楼上睡觉。他刚回来时,是孤身一人,没有伙伴,也没有狗。这只狗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冒了出来的,便就这么一直待了下去。   这让小机灵却是难以回答……   他的故事,倒着实没有用在正道上。   图自己开心,也为了一时的炫耀,但这两种原因,却是都无法放在台面上大大方方的说出来。   老说书人对着绝音书说到。   谁能想到,这句平淡无奇,又老生常谈的教诲,却是把绝音书彻头彻尾的影响到了如今当下。   后来他成了个说书人,还是个颇有威慑的杀手,在江湖上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名号,但老说书人对他说的“忠孝节义”却丝毫没有一刻会淡忘。   老人早已不再说书,但干了一辈子的本行,哪能这么轻易舍弃?总是有管不嘴的时候,这么一来二去的,却还传出了些名声,十里八方的人都听说这村口儿处的茶棚里,有位经历丰富的老说书人,竟是让茶棚的声音都好了起来。绝音书就生活在村中,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年纪小,挤不到前面,只能站在人后静静地听着。他脑子伶俐,听得久了,便能把这些故事全都一个字一个字的记在心中。每当老说书人咳嗽休息,或是起身去添一壶酒的时候,他便会给众人把故事续上,继续说下去。久而久之,他的位置从末尾换到了老说书人身边。直到最后,这老说书人却是只在一旁补充,那大段大段的话,却是都让绝音书来说。   虽然他的声音很是稚嫩,有些关键处的情绪把握的也不够完满,但一个小童来说书,毕竟是个极为新鲜的事情,一老一少配合的也着实默契。日头快要落山前,众人才会三三两两的离去,绝音书边帮着老说书人收拾茶碗以及地上的花生皮。这是一个夏天,即便看着日头已然偏西,确实还能够挂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待上一个多时辰。老说书人在忙活完了茶棚中的生意后,便主动教绝音书识字写字。最先交给他的,是“忠孝节义”四个字,并告诉他,此乃人立身之本。尤其是一肚子故事的说书人,更是要牢记这四个字才好。故事里的反派,定然是破了这四字的戒律,而那些个真英雄,大好汉,则是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把这四个字演绎的淋漓尽致。   “字可以不认识,书可以烧掉。但这忠孝节义就像饭不能不吃一般,必须得代代相传的,你说是也不是?”   “难道说故事就一定得是说书人?说故事就不能是只为自己图一乐子?”   小机灵反驳道。   他终究还是把自己的原因说了出来。   杀人虽然赚钱,但绝音书都认为他杀的是该死之人,都是破了那四字戒律之人。这样的人杀了,没有任何负担,这样钱赚了,也不会有任何愧疚。同样,小机灵在他眼里也是如此。   “你不配说故事。”   绝音书说道。   小机灵看着他,叹了口气,心知眼前已成死局,决计是无法善了。   “你也用刀?”   绝音书看到小机灵缓缓抬起了右臂,横刀挡在胸前。   但显然,这不足以让绝音书有任何动摇。   他的右手仍然握在刀柄上,不断的开合,发出“啪啪”的声音。   相比于旁人花钱买命,他自己真心想做的事,当然会更加执着。   不但不用刀,却是也不用剑。   刀剑于他来说,没有什么差别,无非是让手中多了一柄兵刃罢了。   但不用刀的人握刀就和不说书人的四处卖弄故事一样。都是绝音书所不能接受,也不能容忍的事。   “我不用。”   小机灵摇了摇头说道。   他的确不是个用刀的人。   “你觉得小机灵和绝音书,谁的刀更好?”   刘睿影独自和华浓问道。   “自然是小机灵的刀更好,无论是质地还是样子,都比绝音书的好!”   又是一阵风起。   这次,金爷府中前院的树却很是坚挺,没有任何异样。   树枝随着风,剧烈的晃动了一阵,可没有落下一片叶子。   “若是你用不惯刀,我的剑也可以借你!”   刘睿影说道。   “不必了,都用不管,那就没有差别。什么刀都一样。”   华浓说道。   刘睿影有些无奈。   他并不是要让华浓真正的去回答两人刀的好坏,而是想听听华浓怎么看到这两人间马上就要发生的争斗。   小机灵问道。   “我妻子的。”   绝音书说道。   小机灵说道。   绝音书把横跨在背后的刀,转到了身前,小机灵这才看到,绝音书的刀鞘外面裹了一条粉红色的纱巾,就和桃花的颜色一般。小机灵看着这条粉嫩的纱巾笑出了声来,一个老头儿,同时还是一个杀手,为什么要在他的刀鞘上裹着一条粉嫩如桃花的纱巾?   “这条纱是谁的?”   “她改嫁了。”   绝音书说道。   放好之后,他用左手轻轻拍了拍胸口,宛如哄孩子一般。好似刚才放进去的不是一条纱巾,而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家伙。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把这条纱巾解开,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胸前的衣襟里,靠近心脏的位置。   “你妻子现在在哪里?”   小机灵问道。   绝音书说道。   此话一出,不仅是和他面对着的小机灵,就连刘睿影等人心下极为骇然……究竟是怎样的纠葛才会让他逼着自己的棋子改嫁?   “这条纱巾,是她在改嫁前的一天,摘了三斤桃花染成的。”   “若是改嫁了那便不能算是你的妻子。”   小机灵说道。   “是我逼她改嫁的,她本不想。”   “不,闻起来,是臭的。桃花虽然看起来粉嫩可人儿,但却是这天下最经不住细嗅的花。刚刚凑经时,还有些清香,但只要连续闻上三次,就会觉得恶臭难当……这条纱巾,使用桃花染的。囫囵的桃花,味道都是如此的让人生厌,更何况这切碎捣烂的?”   绝音书说道。   那年春。   绝音书接着说道。   “很美,很好看!闻起来定然也会很香!”   小机灵说道。   “她叫桃花。”   绝音书说道。   桃花用桃花染了一条巾纱。   他的妻子在他的逼迫下改嫁他人前,切了三斤桃花,染出了一条纱巾,系在他的刀上。   “你的妻子叫什么?”   小机灵问道。   每次绝音书凝望着这条纱巾,其实他的心里都在想着那个女人,这么一说,小机灵便很嫉妒他……因为他虽然有喜欢的人,但也着实很想知道被人喜欢是什么感觉,什么滋味。   有人会问,若是一直在一起,为什么小机灵不娶了她?而她也不嫁给小机灵?那是因为小机灵从没说过他喜欢,即便有很多话,当真是没有必要说出口,但喜欢这件事,却是一定要明明白白讲清楚的。   对方只需要他说一句话罢了,但他不肯讲,不是太自信就是他太胆小……自信她一定会知道自己的喜欢,害怕一旦开口说了喜欢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喜欢下。   但桃花却生在一个根本没有桃树的地方。   没有桃树,哪里会有桃花?   小机灵忽然觉得绝音书和自己其实一模一样,都是从不主动理睬别人,平日里也老是一声不响的,就连笑容给的也极为吝啬。但是如果当他说起话来,旁人他也不理睬他的时候,他又会呆呆的,眼巴巴的看着你。这时候再傻的傻子和再幼稚的孩童,都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明明心里急切想要这么做,嘴巴里却又打死不肯讲出来,总是要旁人把这些都摆到面前才行。最开始,一定有人不想理他,因为谁都没有必要去迁就对方,就像小机灵也有个很喜欢的人,虽然他很喜欢她,但是他却又不想让她知道,因为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喜欢了就能一直喜欢下去,若是据为己有,难免不会一拍两散。小机灵或许做不出逼迫自己妻子改嫁这种事,但他一定能做出不告而别这种事。   这是绝音书在脑子里早就想好,且默默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同样也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和借口,只不过绝音书从来没有说出口过。   “爱情”和“迷恋”本就是两回事,绝音书一定爱他的妻子,但却绝不迷恋,只是后来这爱不知怎的,就变成了愧疚。能说出来的愧疚,都不够厚重,说不出来,才是真正的遗憾。相爱的时候,还可以用借口去遮掩,用谎言去欺骗,这都算是一种解释,但愧疚和遗憾则是一种病态的疯狂,无时无刻不抓心挠肝的刺激着绝音书的精神,魂魄,心脏和四肢。也许可能是他太爱自己的妻子,受不了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与难过,这才做出了逼她改嫁的决定,当然在旁人看起来这近乎于是一种无情的冷酷。但个中的心酸悲苦,只有绝音书自己知道,他的妻子或许能领悟到几分,但定然是埋怨大于理解。   这段往事,被一条桃花色的纱巾勾起,倒是绝音书默然独立了片刻。所有人都觉得,他定然会在感慨一番,或者说些只有以他的经历听起来才算是有些道理的话,可是他却没有,竟是反手把刀从刀鞘中抽出,带着一阵滋滋啦啦的声响,继而对着小机灵竖直劈去,小机灵见他刀锋凌厉而来,大笑一声之后,身子朝后仰倒,右手五指散开,又瞬时握紧了刀柄,“噌”的一声,寒光大放,却是也出了刀。   如果感情是可以分胜负的话,输的必然是小机灵,当然他也很是清楚自己的处境,从一开始他就输了。   绝音书是因为那个女人,她的妻子叫做桃花,也喜欢桃花,但却从未见过桃花,而他自己却又是个颠沛流离之人,所以才逼着妻子改嫁,嫁到了一个每年都会开满桃花的地方。这样一来,他若是有空,便会在桃花开的时候远远的见她一面。桃花总是在立春之后的惊蛰开,每年这个时候,绝音书都会去哪里,但是今年去了却没有见到人,因为他改嫁的妻子在去年冬刚下了头场雪之际,就病死了。   没人知道以后绝音书会不会再去,但是绝音书自己却发现,虽然来了这里很多次,却从没有看清楚过这片地方,也没有再闻一闻桃花。“我也一把年纪了,从她改嫁后过了差不多三十几个年头,这三十多年来,总有些事会忘记,或者不再提起,也总有些人会忘记,或者不愿再见,因为这些事和这些人要么是我对不起的,要么是他们对不起我。”   两人稍作停顿,绝音书横刀于面前,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左掌压在刀身上,朝前拍去,如封似闭,径直推出,看似拙劣,但其中有内藏巧妙,掌风与刀势合二为一,在劲气的加持下若是一遇反击,立时便可幻化万千,当真是极其为凌厉的刀招!就连出身于刀门世家的文琦文和青雪青却也是瞧的目不转睛。   小机灵眼见这一刀一掌,平推而来,根本来不及转念,索性以点破面!文琦文的刀在小机灵手中俨然变成了一杆长枪,瞄准了绝音书的刀身,笔直捅去,绝音书似是料到小机灵会如此涉险境破招,微微一笑,便觉得对方已是落入自己计中,紧接着他左掌撤去,陡然间朝着小机灵的双腿膝盖处连拍了三掌,刀势与掌风在此刻又被拆分为二,不分先后袭杀而至。   刘睿影等旁观众人见状,也不由得一阵惊呼,暗自为小机灵捏了一把汗,但他却是不慌不忙将身子一转,右手持握刀,挥洒自如的先断了绝音书的掌风。随后又在那刀势晃人之际,抬起右足,虚虚实实的踢向绝音书的右肘。   刘睿影本以为这一刀,小机灵定然是闪避或者格挡,毕竟他出刀已比绝音书慢了三分,眼下已经失去了主动,谁能想到小机灵却是不退反进,迎面冲去,刀尖直逼绝音书胸颈之处,手腕一甩,接连腰肢一扭,两个人的刀锋瞬时擦肩而过。刀气震荡之余,却是把两人的刀都朝着旁侧弹开。小机灵这一刀看似鲁莽,实则却又妙入毫巅!由此用来,绝音书抢的先机,便已荡然无存。   “没想到小机灵这般嘴上说着不会用刀的人,竟然把这般平平无奇招式用的如此玄妙!”   刘睿影在一旁赞叹道。   言下之意,倒是在嘲讽小机灵一贯只是依仗着身法之能,四处逃跑。   “都说你小机灵手底无真章,腿上功夫甚为了得。没想到却是能如此与我应对!”   绝音书说道。   绝音书这一刀,本是宛如长江大河般倾斜而出,但此时小机灵伸腿提来,却又不得不屈臂回防,只是这么片刻的耽误,小机灵便轻而易举的躲开了刀锋。   “说书里都讲过,这‘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却是要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仙手’不论是逃跑还是硬拼,无非都是为了取胜罢了。而取胜则是为了终结麻烦,了却因果。若你不是这般执着,我自是还会逃跑,又怎么会握紧这刀?   小机灵笑着说道。 第一百零五章 饮酒挥刀皆成双【下】   老板娘的客栈中。   靖瑶的桌上摆着几只酒壶,可是他却一口没喝。此时此刻他的注意力全然都在高仁身上,高仁坐在他的身边,两眼空洞,一言不发,脑袋用力朝下勾着,似乎要钻到自己的胸膛里才罢休。   这让靖瑶觉得很是诡异……以至于方才一杯酒端起之后,杯口刚刚触碰到他的唇边,便又好端端的放回了桌面上。若只是举止奇怪的话,靖瑶并不会如此的大惊小怪,毕竟高仁本来就是个怪人,是个疯子。疯总是能和怪挂钩,疯子的行为也不能用常理去揣度。人吃饭,疯子会吃屎,人喝酒,疯子或许抱着尿罐儿当个宝贝。   唯一不同的是,靖瑶从高仁的身上感觉到了恐惧。所有人都会害怕,疯子也不例外。人从拥有了神智,开始用自己的眼光来审视这个人间的时候,恐惧这种感觉便也油然而生,并且一直伴随着自身。一个人活在世上直到死亡,恐惧绝对要比欢喜多,悲哀又比恐惧多,着实是一件极为无奈的事情。不过这悲哀过了头,要么重新欢喜,否极泰来,要么就会变成一个不断拉扯着人下坠的漩涡。掉进去,就是恐惧。   虽然恐惧这种情感并不复杂,但和其他情绪不同的是,它却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来酝酿。欢喜和悲伤总是在一瞬间,吃到了好吃的,得到了想要的,即刻就会笑出声来,笑意挂在脸上,就连个瞎子也能知道这人实在高兴的。悲哀也是同样,上一刻,往事涌上心头,这一刻眼泪立马就能夺眶而出。中间没有丝毫的间隔,很多时候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这情绪会来的如此人突然。   但高仁的恐惧没有酝酿的时间,更没有积累的过程。不似初春时雨水一点点的消融了冰雪,大地和树枝露出了本来的面貌,继而一片嫩绿才会逐渐的冒头。它更像是一个人在冻得极为结实的冰面上翩翩起舞,忽然脚下的冰面就碎裂开来,刺骨的寒冷与窒息感从四面八方犹如潮水包裹着他。这个时候无论是挣扎还是呼救都无济于事,只有永无止境的绝望。   靖瑶仔仔细细的体悟了一番高仁的感情,觉得恐惧这个词还是有些不够恰当,绝望才更加贴切。可是高仁这么一个游戏人间,超然物外,行事作风向来不拘一格的人,又怎么会突然萌发出绝望的感觉?靖瑶心中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奈何他又着实想不通问题出在了哪里。毕竟一直到方才走进这家店里,高仁都还是那般不着调的样子,甚至还大声的呼喝,让老板娘上酒。   “喝酒?”   靖瑶问道。   他把自己那只已经倒满了酒水的酒杯推到高仁的面前。随着酒,老板娘还送了两碟子小菜,一盘豆腐干,一盘靖瑶叫不出是什么名字,也不是他来到这五大王域后熟识的事物。   高仁没有回答,也没有端起酒杯,就让它在桌子上孤零零的待着,反而是拿起了筷子,夹住了一片豆腐干,送到嘴里,咬了一小口后,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咳咳……”   高仁咳的停不下来,声音听起来也颇有些撕心裂肺之感。今天刚要慌忙让部下去倒了一碗白水,想要让高仁小喝几口,顺顺气儿。可高仁却对这靖瑶连连摆手,他的手已经因为咳嗽而颤抖的很是厉害,但他仍旧坚持着,颤巍巍的拿起筷子,把方才掉在桌上的豆腐干重新夹起,送入口中咀嚼着。   人在咀嚼的时候,嘴当然得闭合。但高仁的咳嗽却不会因为他闭上了嘴而停止,于是就变成了一声声的闷响……似是要从鼻孔,耳朵里出来似的。   好不容易把这口豆腐干咽了下去,不过借着这一声吞咽,他的咳嗽却是止住了。高仁拍了拍胸口,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靖瑶却是目光一凝,他感觉到高仁身上的恐惧与绝望要比先前淡了许多。他看了一眼桌上这一小碟豆腐干,只有区区三块!不过现在数量倒是无所谓,靖瑶也没有心思去抱怨老板娘为何如此抠门,他反而觉得这不起眼的,薄薄三片豆腐干怎么会有驱散恐惧和绝望的能力?   想着想着,靖瑶却是也拿起筷子,准备夹起一片豆腐干尝尝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但当他手中的筷子刚刚朝前伸了三寸时,高仁却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盘子中省下的三块豆腐干全部抄起,放进嘴里大嚼着。   靖瑶看到这一幕,却是莫名的想笑……他的嘴角努力的向后勾了几下,但终究还是没能笑出来。这一路上,靖瑶都是懒洋洋的,唯一一次打起精神,便是在遇到那三位坛庭蓑衣客时。其余的时间,要么是胡言乱语的自说自话,要么就是如孩童一般,对路边的一株树,一棵草都显得无比有兴趣。但更多的时间,则是眯着眼,像是喝醉了一般,跌跌撞撞,摇摇晃晃的走在路上。像是方才这般的敏捷,却是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事到如此,靖瑶越发对这豆腐干产生了兴趣。他想要对着后堂吆喝一声,让老板娘多弄些豆腐干出来。可这话刚到嗓子眼,他的嘴便被高仁的手捂住了。   “不好吃。”   高仁说道。   靖瑶这次终于笑了出来,笑的极为爽朗。   疯子果然就是疯子!   可以因为吃了一片豆腐干而忘记了没来由的恐惧,甚至在明知它不好吃的情况下,还要动筷子和靖瑶争抢一番。这豆腐干好吃与否,高仁应当是在他咳嗽前就知道了。也只有疯子会坚持把自己不爱吃的,不好吃的东西全都吃下肚去。   不过靖瑶有些欣慰的是,高仁还是伸手阻止了他,这样便也使得靖瑶躲开了一次吃下不好吃事物的机会。虽然靖瑶是草原人,生活豪迈且粗狂,但只要是人,就不会爱吃难吃的事物。众口难调不假,但谁都知道,饭真香,屎难吃。   “不好吃,你怎么连吃了四块?”   靖瑶笑够了之后问道。   这时他的心情也有所好转,把先前倒出来的那杯没喝又让给高仁的酒重新端起,一饮而尽。   “我吃到第四块才尝出味道,发现不好吃。”   高仁说道。   靖瑶撇了撇嘴,他根本不相信高仁所说的。   毕竟后面三块豆干,他可是一并放入了口中,根本没有先后。哪里能把二三四分的清楚?但看到高仁一本正经的脸色,却又不自觉的很是动摇……   “不好吃就不吃。咱们吃点好吃的!”   靖瑶很是轻松随意的说道。   “嗯……是得多吃点,吃的越多越好,越好越好!”   高仁点了点头说道。   这倒是让靖瑶很是不习惯,按理说此刻高仁应当会出言嘲讽才对,决计不会就这般一本正经的附和了他的说法。但高仁的的确确就这么做了,语气和神色还让靖瑶有了些联想……   他记得自己的母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对着他交待后事时就是这副模样。虽然到临了,他的母亲也没能对靖瑶说出一个字来,只是让靖瑶坐在自己的床头,伸手不断的从他的头顶抚摸下来,一直到肩膀,再滑至宽阔的后背。如此不断往复,直到手臂彻底没有了力气,重重的跌落在床榻上才罢休。   方才高仁说起要多吃些,吃好些时的眼神,和靖瑶母亲临终的眼神一模一样。不舍中透露着坚决,但更多的则是担心和迷惘……   从最开始靖瑶端起酒杯喝到现在,仅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高仁的身上竟是就出现了这么多的变化。靖瑶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只能对着后堂唤了一声老板娘。   “有什么需要?”   老板娘拖着步子朝大厅走来,却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不过听起来,老板娘的回应极为冷漠,这着实不像一个开店的老板娘应有的态度。靖瑶先是一怔,紧接着想到这矿藏附近或许就这么一家有头有脸的店铺,却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这老板娘无论是什么态度,自己等人不还是得在这里吃饭喝酒?于是心里便舒服多了。   “你这里可有什么好吃的?”   靖瑶问道。   “好吃的都很贵!”   老板娘从后堂中走来说道。   脸色微红,与靖瑶相隔有接近一丈之遥,但她一张口,靖瑶却仍旧能问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酒气。   这下倒是对先前老板娘那般爱答不理的态度有了更好的解释。正在喝酒的人,定然是不愿意受到打扰。她在后堂中与李俊昌饮酒,酒意刚起,还未酣畅,竟是就被靖瑶的呼喊打断,但无论是谁都不会有好脸色,好脾气的。   听到老伴娘的回答,靖瑶没有接话,而是从袖筒里摸出了一盏银票。他的动作很是生涩……这五大王域的衣裳,虽然已经传了个把月,但他仍然是没有习惯。尤其是搞不懂为何这五大王域的人,都喜欢在袖筒里缝制一个口袋,把贵重的物品放在里面。一开始穿上这样的衣服时,靖瑶仍旧是保留着旧时的习惯,把东西胡乱的塞进胸前的衣襟中,或是别在腰带上。但这样一来,便难免使得衣服严重走样……尤其是胸前鼓鼓囊囊的一堆,总是能够引来旁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不得已,只好入乡随俗,学着五大王域中人的样子,把东西全都放进袖筒中的口袋里。   这一张银票面额不大,但也有足足一百两。靖瑶有些得意,毕竟银子无论在哪里都好使!自从他从草原来到这五大王域之后,每次拿出银票,都会让跑堂的小二,甚至掌柜的礼数倍增,殷情备至。虽然这样的快乐来的很是低俗,但也比没钱的愁苦要好得多。   让男人头疼的事情,只会有两件,钱和女人。没钱的时候,吃不起饭,喝不起酒,自然也就没有女人。但当女人多了,钱却也会如流水般匆匆一去不复返,很快就会回到吃不起饭,喝不起酒的日子。   老板娘是个女人,刚好把这两个条件都占据了。但靖瑶想象中的场景却没有出现,老板娘对这一百两银票熟视无睹一般。轻描淡写的瞟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继续平静的看着靖瑶。   靖瑶有些尴尬……而化解这番尴尬惟一的方法就是再拿出一张银票。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当第二张一百两的银票刚一落桌,还不等靖瑶开口说话,老板娘就如一阵风般飘到了立在墙边的柜子旁,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钥匙,钥匙上还拴着一根红绳,打着一个漂亮的如意结。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任何拖累的感觉,令人看上去还很是有种赏心悦目的优雅。   “这里最好的就是肉!”   老板娘说道,伸手指了指柜子。   不过靖瑶坐在桌旁,刚好被打开的柜门挡住,根本看不清这柜子里有些什么。   “马肉!”   老板娘接着说道,还从柜子中取出了一吊,拿在手里举着。   靖瑶瞬时就变得惊喜起来!他们草原人最喜吃马肉,尤其实老板娘手中这种熏制过的马肉。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们吃鲜肉更多,也就是牲畜刚宰时,血水还未干的肉。把连骨羊肉切成块,连同羊头、肚、肝、心、肺等一起放进锅里煮。水沸后,撇去浮沫,加入适量的盐,煮熟后将肉切成小块,用刀将骨头上的肉切成小块后,拿手直接抓着吃。至于熏肉,则往往是在冬季才能吃上。将储备过冬的马肉撒上盐,搭在木架上用松柴烟熏干便能制成老板娘手中这般的熏肉,而熏肉能可以保存很长时间,在冬季牲畜膘情不好,无法宰杀的情况下,储存的熏肉能够有效地缓解草原人在肉食上的不足。   “这一吊肉,二百两?”   靖瑶问道。   虽然看到熏马肉,已经让他心神荡漾,可靖瑶并不是个傻子……二百两银子都能买一匹极为健硕,日行百里不停息的宝马。一吊熏肉即便是一整个马腿,也万万不值这个价钱。   老板娘对着靖瑶点了点头。   只见靖瑶略一思索,便从袖筒中再度拿出了两张银票。此刻放在桌上的钱,已经有足足四百两之多。同样无须靖瑶开口,老板娘看到银票后立马又从柜子中拿出一吊肉,双手拎着,朝后堂原路返回。   虽然这里的熏马肉着实太贵,可靖瑶看到自己部下们那般望眼欲穿的样子,却也没有办法。贵是贵了点,但一想到这些个部下随他不远万里的跑来五大王域之中出生入死,这点银钱又算得了什么?   最难情结是相思,这可不是专指男女私情之事,对故乡的眷恋和想念,也是一种相思。   相比于熏马肉,靖瑶更想念的是草原中他自己的住处。草原人在长期的游牧,居无定所生活中,根据需要,创造了便于搬迁的营帐。这营帐又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春夏秋住的营帐,另一类是冬天住的土房、木房或者石头房子。   营帐是草原人族适用于春夏秋三季牧场的住所,结构并太复杂,但要做成一顶营帐,需要具有极高的专业手工。在草原上会做营帐的手工艺人,地位都极高,甚至不在靖瑶这位部公之下。先是由栅栏围成的下部呈圆柱形,而上半部呈穹形,如此才能够有效的防风,而辊压结实的油毛毡则可阻止雨水的滴漏。组成营帐框架围墙、顶圈等的各种部件,在五大王域的人开来,都叫做木匠活儿。而那些个围毡、篷毡、顶毡、门毡和各种系带都由营帐中居住的女眷自己独立完成。   每个营帐中必有的都是一个烧茶用的三脚架。   用三根硬木条做脚的支架,用铁夹子将其一段固定,中间设置挂钩。三脚架竖起后将茶壶挂在中间的挂钩上,茶壶底部生火即可烧茶。靖瑶最满意的,就是他营帐中的一张木制大床,上面的雕花尽皆都是彩绘,形色各异。自从他离开了草原之后,走遍的这些地方却是没有一张床能够让他觉得舒服……   老板娘在后堂中煮肉的香味,很快就飘散开来,靖瑶很是享受的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这股浓郁又纯正的熏肉香味,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闻到过了,以至于这般突然的重现在鼻尖,竟是让靖瑶有了几分生疏的感觉。   震北王域的矿场虽然也极为空旷荒僻,和繁华的市肆截然不同,这不断的风沙似是吹醒了塞北的梦,也让靖瑶回到了草原王庭的盛夏。无限的思念,犹如惊蛰后的野草般疯狂地生长、蔓延。但他为了守护自己这份心中的美好,只能麻痹的,醉心于远去的脚步。一个人若从来没有离开过故乡,便永远体会不到那种乡愁的滋味。可惜这风来却梦醒,他乡的水甜,不如故乡的月圆……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记忆中的美妙,现在已是别后凄凉,却是凄清幽怨到让人不堪承受……   老板娘很快就将熏马肉煮好,放入盘端上桌来,以至于靖瑶很是怀疑这肉究竟煮熟没有。他用一根筷子朝盘中肉插去,这样不仅能检验出这肉究竟熟没熟,还能看出它烂不烂。俗话说好酒烂肉,这肉不管是什么,自是要烂熟之后口感才最好!谁料筷子头刚碰到肉,就如同陷入了泥沼一般,径直的插了下去,靖瑶这才满意的伸出手,准备大快朵颐。   “在这里吃肉毕竟是少了些氛围!”   坐在一旁的晋鹏忽然开口说道。   靖瑶听闻后抬起头看着他,不知这句话究竟是何意。   “大块肉要配大碗酒,况且也不该坐在这房中吃。当然是要在营帐中,围着暖烘烘的炉火,热腾腾的边喝边吃!”   晋鹏接着说道。   靖瑶听后放下了手中的肉块,两手随便在桌上揩了两下,神色平静的望着晋鹏。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似是已经被这人识破,眼下也着实没什么好反驳的。在矿场这般荒僻之地,人命根本算不了什么。靖瑶把右手默默的移到了桌子下面,缓慢的掀开了衣衫的下摆,露出了藏在里面的弯刀的刀柄。   只是他很奇怪晋鹏是如何看破他草原人之身份的……若单凭是对熏马肉的喜爱,亦或是用手抓肉的方式,却应当根本不足以确定。也正是因为如此,靖瑶心中还有最后一丝犹豫。这犹豫体现到实际,便是他的手没有立刻握紧刀锋。   但晋鹏既然敢这么直接了当的说出口来,自是有他足以确定之处。相对于旁人而言,他对草原人的了解超乎寻常。毕竟从他离开中都查缉司本部之后,对于他的经历,着实没有人那么清楚。晋鹏对旁人谈论起来的那些,往往是他关于自己说过八千个谎言的其中之一,说谎是为了掩盖那么几个故事,那么几个只是属于他晋鹏自己的故事,而他也并没有告诉别人的打算,即便是月笛也不行,至少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这个念头。   草原王庭的夕阳西坠要比震北王域和定西王域的更加苍茫。尤其是在秋天,草原已经化为了一片黄土,整个大地都被这深秋的晚风吹得一片模糊,若是眼力不够,就连迎面走过来一匹马,一头狼,都卡不见,更不用说一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   震北王域矿场的风沙常年如此吹佛,让人早已习惯,但草原上此时的风,总是打着哨子呼啸而过,显得极为躁动不安。这一切,都人禁不住要想尽快的逃离这里,而草原人也正是如此做的。现在这里几乎已经空无一人,大部分的草原人,已经收起了营帐,走在转场的路上。   就在这样呼啸的风声中,忽然夹在了一声呻吟,循着这道声音,便不难看到有个人影正在土黄色的地面上扭动着。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土黄色的,像极了被风吹奏的沙土与草皮。   晋鹏极为困难的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实际上他的身体却只能够支撑柱让他向前爬行了一小段儿路。当然,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人在痛快的时候,认知总是极为不准确的。尤其是金鹏的呼吸沉重而短短促,很明显是受了伤。但不论是什么原因,能够让一个人趴在地下蠕动扭曲的上,都会是非常严重的,况且这严重的程度,已经让向来热爱生命,喜欢生活的晋鹏觉得自己将要永远离开这人间,甚至在心中期待着离开的时候快些到来,因为他已经着实承受不住这种痛苦……   晋鹏觉得自己身上痛感正在逐渐消失……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若是来拿疼痛都感觉不到的话,那就当真是离死不远了。虽然他心心念念的,想要自己快点死掉来一次了断这些痛苦,但当死亡真正逼近的时候,却是又很是不舍。就在这时,他就连挣扎的力气都失去了,唯一还能活动的,或许只有他的精神与头脑。   不过晋鹏一想到他活着希望尚未达到,令他朝夕思念的事仍未做到,在这股极大的不甘之下,他的手指却是恢复了活力。但两根纤细的手指,不能改变任何,更不能托起他沉重的身躯朝前或起立。说起来晋鹏真不知他是如何受了这样严重的伤,也不知自己受伤之后是怎么来到了这里。但是他的脑子里却开始细细的思索起自己的仇人们,从他离开中都查缉司本部之后,遇见的人就很少。即便是有人放出风声说他已经离开了中都城也无济于事,因为他与他仇怨最深的那些人们,都在查缉司的诏狱里管着,根本伤害不到他分毫。这一路走来,除了遇到过一伙儿强人,两个小偷以外,就连让他做个坏事的机会都没有。   要知道做好事很慢,需要许许多多的先决条件。然而坏事却很简答,只需要一瞬间的念头便可以。但晋鹏就连这样的念头都没有动过一次,却还是遭了暗算。他伤的地方不是皮肉也不是筋骨,而是内里。他中了毒,这却是远比中剑挨刀要致命的多,就连伤口都看不见。何况这解毒也是一件麻烦事,若是不知道对方下了什么毒,这毒便也无从可解。除非真有仙人在此,给他渡一口仙气,喂一粒仙丹才有用。   晋鹏虽然没有刻意的提防他人,但是像他这种人,这么多年的磨砺,早就锻炼出了一种异于常人的本能,使他能顺利的避免一些平日里他始料不及的变故。但这次,他的能力没有 起到丝毫的作用,不然他也不会如此挣扎着想要活下去。渐渐地,这种麻痹竟开始侵袭起他的头脑,这使的他连胡思乱想都变得异常迟缓。就在他将要失去知觉的钱一刻里,他仿佛听到了脚步声。晋鹏不信鬼神之说,但到了此时,这般境地,已经由不得他信不信了,这种念头似是与生俱来一般,从他身体中的某个点绽放出来,继而变得绚丽夺目。终于他什么都知道,完全失去了知觉,也再听不见任何声音。无论是这风声,还是那疑似鬼神索命的脚步声。   当晋鹏再度醒来的时候,他仍然不觉得自己是完全活着的。回光返照一事他不仅听说过,也亲眼目睹过。人将死时神志忽然清醒或兴奋都是做不得数的,就像旧事物灭亡前表面上的繁荣都很短暂一样。他睁开眼,朝四周望去,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耳边还传来一阵“滋滋啦啦”的动静,像是不够干燥的木柴被丢进火堆里时的声音。   在此之前,晋鹏根本没有来过草原王庭,丝毫不知道这里的风土人情,所以他不会想到,他却是被一位草原人救了,此刻正躺这人营帐中的木床里。就在他正自惊惧交加时,眼前蓦然多了一人,是一位老妇,手中端着一碗东西,还在冒着热气。这老妇看打扮是个十足的草原人,就连五大王域的语言也不会说一个字,她叽里咕噜的对着晋鹏说了一大堆话,反而让晋鹏头疼欲裂,甚至有几分想吐……   一声干呕过后,那老妇明显吓了一跳。在晋鹏的印象中,草原人各个都嗜杀成性,草菅人命就连孩童和小孩也不例外。老妇露出了担惊受怕的表情,倒是让晋鹏多了几分放心。他的剑已经不在身边,着实是没有任何外物能给他依仗和安全。这老妇看似身体硬朗,但她脸上的皱纹和佝偻的身形,却无法掩饰岁月所带给她的苍老。只有那一对眼睛仍然炯炯的发出光彩,毫无任何灰黯之色,晋鹏从中看到了关切与慈祥。   一个暮年老妇的双眼,却和年轻一模一样,这给晋鹏带来的冲击不亚于他身上无时无刻不传来的痛苦。两人相对,沉默了许久,只有那老夫手中端着的碗仍旧在兀自冒着热气。直到热气尽消,她才把碗放到嘴边,比划着告诉晋鹏,这是让他喝下去的。肢体动作,不管在哪里,什么族类,都差不多,晋鹏当然也能够看懂。他不知道那碗里是什么,尤其是对一个中了毒的人来说,更是不会随意的再去吃喝这这般不明不白的东西。但老妇眼见晋鹏没有拒绝,便先将碗放到一旁,轻轻的把晋鹏的头托起,在他的颈后垫上了好几个软乎乎的东西,这样一来,他的上半身总算是能够立起来了。   这位老妇重新端起了那只碗,不由分说的放在了晋鹏的嘴边。碗口逐渐倾斜,碗中温热的液体触及到了他的双唇,浓郁的奶香为从他的鼻尖直冲脑门,景鹏这费力的张开嘴,小口喝着。但依然有两道白色的细线,从他的嘴角流出,滴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这老妇的双肩似乎有些问题,不能抬起的太高,而她双手从手腕到指尖的颜色却又是一片黝黑,异于常人。   至于靖瑶将手放在桌下悄然撩起衣衫的动作,自是也被晋鹏看在眼里,当然也看到了他的手。手,虽然不是是人身上最坚固的部分,但它却是全身上下的器官中最为坚强的存在,不论有什么危险,都是手先上去试探,任凭粗活累活,都是由手去承担。而那些个脏污之物,也都是手去清理,可以说看到一个人的手,便可将一个人的经历,过往,了解个大半。   靖瑶的这双手,除却肤色没有那位草原老妇黝黑之外,不论是从手腕,还是手掌的关节,甚至指尖的动作,都一模一样。那位老妇端着碗时。总是用小拇指托住碗底,以此来保持稳定。靖瑶端起酒杯时,也是与其无二。这样的习惯不是靠模仿和练习才行的,唯有从小的耳濡目染,日积月累,点滴造化才能养成。答案已经很明显的摆在了晋鹏面前,可是他的心中却倍感纠结。   那位草原老妇是晋鹏的救命恩人,对于恩人,晋鹏知道该如何面对,但他却没有任何经验。因为这在这世上,受他恩惠的人极多,但给他恩惠的人极少。没有做过的事情,自然也就没有经验,没有经验即便知道如何去做,也是纸上谈兵。即便到了不得不做的时候,硬着头皮冲向前时,也会没有底气,战战兢兢的,生怕自己会做不好。不过归根结底,对待恩人的报恩都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滴水之恩,那边涌泉相报,至于救命之恩,到最后无非就是再把这条本意不属于自己的性命再丢出去一次就好,着实是算不上难的。   恩仇总相伴,有恩人,自然也有仇敌。晋鹏被不知何处而来,又不知是何人的仇敌下了毒。当他被恩人救回了一条性命之后,最先的念头一定是去复仇。“快意恩仇”虽然是江湖豪客用以自我标榜的基石,但试问又有哪一位武修,不是血气方刚之人?而看似简单的“恩仇”二字背后,往往也隐藏着更复杂的意义与缘由。恩仇是需要“报”的,这个“报”字像是一种诅咒,有股超乎寻常的力量,能将所有人紧密的束缚在一起。况且仇恨总是比恩情难以忘却,也需要更大的决心。   “手放在桌下如何喝酒?”   晋鹏说道。   “你的桌上并没有酒,又为何要关心我如何喝酒?”   靖瑶反问道。   晋鹏扫视了一眼自己的面前的桌子,除了有些尘土与有无之外,空屋一物,不由得点了点头,认可靖瑶所言在理。但他却不是个空谈之人,在认可了之后自是要主动改变现状的。于是他站起身,径直走到老板娘的柜台后面,从与地面平齐的一处角柜中抱除了一坛酒。   往来这么多日子,晋鹏与老板娘早已熟悉,像这样的拿酒的事早已用不着去麻烦老板娘。人在初见之时,都会留有几分客气,几分矜持。行的端,也做得正,起码在吃饭是决计不会裂开嘴大笑,也不会几杯酒下肚就抬起一只脚踩在条凳上。这些个动作都是因为熟识之后,彼此之间放弃了客套才会发生的,晋鹏就这样在老板娘的店中逐渐变得有些肆无忌惮起来。   老板娘之所以能够容忍晋鹏的放肆,是因为他还远远未触及到自己的底线。而他的底线人尽皆知,那就是钱。无论你要做什么,只要你能付得起这件事做对应的银两,便万事大吉,一切好商量。若是囊中羞涩,便只能自求多福……千万不要指望老板娘会忽然良心发现,对你网开一面。   在这种凡俗的利益关系下,晋鹏和老板娘之间的关系看似脆弱,实则有牢不可破,因此拿一坛酒,也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靖瑶很是清楚的看到,自己酒壶中的酒,虽然是用酒壶装着,而这些酒壶所用的瓷也是质地不错的骨瓷。可喝酒一事重要的不是器具,而是酒水。靖瑶酒壶中的酒,是老板娘从店门旁的那口大缸中舀出来的,颜色浑浊,口味酸涩。不用对比也知道和晋鹏现在从角柜里抱出来的这一坛子酒根本不再一个层次。劣质的酒,即便是装在再好的酒器里也无济于事。玛瑙琉璃杯看上去很是可人儿,但也只是中看不中用罢了……酒酿出来是什么味道,倒进去仍旧是一般无二。这世上除了酒三半村子里的那块神奇的酒石以外,还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在后天改变酒的醇厚香浓。   晋鹏抱着这一坛子酒,回到了自己的座头,“啪”的一掌拍开了封泥,酒香顿时破坛而出。他拿起自己喝茶的粗瓷碗,把碗中剩下的一点点茶水随手泼在地上,继而边用这只碗伸进酒坛中装出了满满一碗来在面前端平,而后示威一般的望向靖瑶。   起初,靖瑶并没有理解晋鹏此番作为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很明显,他是要让自己同他一道喝酒。靖瑶右手用刀,左手端杯,虽然算不上真正的左撇子,但若是右手一直放在桌下也不会让他喝酒的动作有别扭的感觉。不过竟然对方如此坦荡的端起了碗,对于性情浓烈的草原人来说,再这么猥琐不前的确实就有些说不过去……靖瑶思量再三,还是把右手从桌下抽出,直接拿起了酒壶对着晋鹏遥遥示意,随后一饮而尽。   晋鹏喝的很慢,似是碗中的并不是酒,而是茶水,需要一口一口品着喝。在一碗酒的时间里,他想了很多,主要是关于他该如何对待靖瑶,这位恩人之子。   他和靖瑶没有任何仇怨,何况父债子还,母恩子报,按理说他应当对靖瑶礼敬有加才是。但晋鹏是查缉司中人,靖瑶是草原人,若是不在眼下这个档口,两人或许还真能面对面的坐着,把酒言欢,即便是成为朋友也不一定。但现在这般事态之下,朋友已经是个遥不可及的字眼,仇人却有无论如何也站不上边,这就让晋鹏很是困惑……待他回过神来时,碗中的酒早就喝完了,而他竟是仍旧仰着脖子,双眼笔直的看向屋顶。   “饷银在何处?”   晋鹏放下了酒碗后问道。   不过他却是没有明着说出来,却是传音到了靖瑶的耳边。   “我以为喝了酒,就是朋友。”   靖瑶说道。   和晋鹏不同,他却是大大方方的从嘴里说了出来。   “只要你把饷银给我,我们应该能成为朋友。”   晋鹏说道。   “你究竟是怎么看破了我的身份?”   靖瑶反问道。   这一定让他极为困惑……   “因为你的手。”   晋鹏说道。   “我的手?”   靖瑶举起自己的双手放在眼前,细细看了一遍。这应当是从他出生起,第一次如此仔细的端详自己的双手。   “我这手,有什么特别之处?”   靖瑶问道。   他的手掌厚实,宽大,骨节处极为突出,明显。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差距出自己的手到底有什么特质,却是能让晋鹏从此处一眼堪破自己的身份。   “你的手很像一个人。”   晋鹏迟疑了片刻说道。   “像谁?”   靖瑶皱着眉头问道。   “像我的救命恩人。”   晋鹏说道。   这句话一出口,他的心思瞬时就开朗了起来。甚至觉得先前那些个纠结完全没有任何意义,恩情虽然确确实实的存在,但与眼前这人着实没有任何关系。即便心中还有那么最后一层的恻隐,但他终究是查缉司之人。有时候立场的不同,便可以左右所有。   “那你一定是认错了……我没有救过你的命。”   靖瑶笑着说道。   “但愿吧……毕竟手这个东西和脸不同。认错是件极为正常的事情。”   晋鹏说道。   “既然你知道了我是谁,我们能不能知道你是谁。”   晋鹏问道。   “中都查缉司。”   晋鹏说的很是爽快,直白的告诉了靖瑶自己是谁。   靖瑶听到“中都查缉司”之后,脸色骤然一变,情绪也随之降到冰点。   晋鹏以为靖瑶的变化,是因为他听到了自己“中都查缉司”的名头,但靖瑶想起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准确的说,是一个人。   “刘睿影在哪?”   靖瑶干脆的问道。   “刘睿影?你为何要找他?”   靖瑶口中忽然冒出刘睿影的名字,这让晋鹏大吃一惊。   他本以为,靖瑶这个草原人定然是和此次劫夺饷银之事有脱不开的干系,但当他如此直白的对刘睿影点名道姓之后,晋鹏才发现自己着实是低估了他……这位方才与自己遥敬一杯酒的人,应当就是这次饷银一事的主谋,草原王庭的部公,靖瑶!   “你是中都查缉司的人,应该是知晓他的吧。”   靖瑶说道。他却是没有回答晋鹏的疑问。   “他的确是在这里,只不过有事出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晋鹏说道。   “饷银的确在我这里,但我不会给你。若真要我叫出来的话,我也是交给刘睿影。”   靖瑶说道。   言罢坐下身来,重新拿起先前没吃到嘴里的那块熏马肉。这么一耽搁,本来滚烫的肉块已经变得温热,吃起来却是刚刚好。如果再凉一些,肉块上的油脂便会凝结,吃进嘴里饶是靖瑶也会有些发腻。   晋鹏眼见如此,知道两人之间是无法用言语解决了。   他用喝茶的粗瓷碗又从酒坛子里舀出了一碗酒喝着,这一次他喝的很快,论其速度比向来喝惯了急酒的金爷也不逞多让。喝完后他的身子朝后仰去,双臂高举,两腿伸直,抻了抻身子,摆出一个大字。晋鹏在这个姿势定格了片刻之后,腿脚一缩,瞬时站在了桌边。右手抚了抚要带,抽出了自己的配剑。   大厅内的光线很是昏暗,但晋鹏一出剑,却顿时亮堂了三分。靖瑶身边的高仁一看如此,微微一笑,却是起身背着手朝门口走去。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向来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他在出门前,朝着二楼台阶的尽头处回一眼。   他与靖瑶的协议,到了矿藏之后便自动终止。然而新的协议却还未商量确定,现在的他,却也可以说自己与靖瑶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后面再如何商量,也得看靖瑶能不能拼得过晋鹏手中的剑才行。   ————————   后堂中,老板娘沉浸在和李俊昌的一方小天地中,对大厅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也没有兴趣知。   任何感情都会有黯淡的时候,爱情当然也不例外。很多浓烈汹涌的爱情,就像屋子外的阳光一样,渐渐地就偏西了。但太阳升起有落下,感情却是如东流水,一去不复返。   李俊昌曾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是从今以后,过了无数个年头,千他再也再也见不到老板娘该怎么办?暗中沉浸与思念之中的永恒孤寂寞,却是只有相见才能够得以解脱   为此,他喝下了无数的酒,足够把整个矿场都灌满。也吃下了无数的花生,剥落的花生壳,也能将整个大厅都铺满厚厚一层。可是这酒是无论是苦也好,酸也罢,他早就已经不在乎口感,要的只是想大醉一场,虽然他很清楚酒醒之后的思念会更加壮怀激烈,到只要喝醉时能有片刻的心宽已是足够。醉酒向来不是任何事情的结局办法,也从来没有任何事因为大醉一场就能出现好的结果,醉酒归根结底就是一种逃避,一种愚蠢的放肆。但只有陷入了和李俊昌同样痛苦寂寞之中的人,才会理解他的做法。逃避和放肆曾经是他唯一的出路。   李俊昌本以为,当自己和老板娘再度见面时,定然是喝不醉的,因为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只要脑中的这跟弦能够始终绷紧不断,那么他就是千杯不倒。   可惜他错了。   并不是高估了自己。   而是从见面开始,他的那根弦便彻底的崩断,再也无法续好。   他不仅醉了,还醉的很快。   这会儿虽然还在喝酒,可是他的一条胳膊已经毫无生气的放在灶台上,他的脑袋也耷拉着,真在胳膊上。李俊昌唯一的倔强就是他仍旧侧着头,脸朝外。左手拿着酒杯还在朝嘴里一杯接一杯的倒去,虽然流出来的多,喝进去的少,但起码他还有个喝酒的态度,还有番不服输的劲头。   相比而言,老板娘的酒量可真是好极了!   虽然从靖瑶让他煮肉时,她的脸颊就已微红发烫,可是到现在仍旧好端端的坐着,身子不要也不晃,背挺得很直。   “以前的那些事,无论是你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你,我确实都不像在白扯了。但无论怎么说,你我终究是年少的有人,现在的故人。和老熟识一起喝酒聊天,总是会让人轻松愉快。”   老板娘说道。   她语气平静,毫无波澜。根本听不出有任何轻松和愉快。   李俊昌想要说话,可是他醉的却连眼皮都快要睁不开了,说话对于此时的他来说,是一种奢望。   但老板娘的话传入耳中,却是让他没来由的一阵痛苦……奈何是在没有力气去表达,他只能使劲浑身的离去去捏住手中的酒杯,以此发泄。薄脆的骨瓷酒杯放在平时根本承受不住李俊昌的力气,可是现在那酒杯却仿佛骤然变得僵硬如钢!无论李俊昌如何发狠,它依旧是好端端的。   “既然我们彼此都很是熟悉,那也就不要有什么顾虑。放心住下就好,我没事了便可以与你喝酒聊天。若是我没有时间……若是我没有时间,那就让我丈夫来陪你。他也是个极为有趣的人,你俩应当能够聊到一起。”   老板娘说道。   “你……丈夫?”   李俊昌的双眼骤然睁开,等瞪着老板娘,一字一顿的问道。   “我是老板娘,自然就会有老板。而这里的老板,当然就是我的丈夫。”   老板娘说道。   她有意的侧过脸去,似是在遮掩这自己心中的不安。   “你是说那个死胖子?”   李俊昌的脑袋忽然变得无比清晰。先前的酒劲化作了冷汗,把他的衣衫都湿透了。脑中飞快的回忆了一遍之后,他确信老板娘说的老板就是他与金爷刚到客栈时,出来支应的那个胖子。   “他是我的丈夫,虽然胖,但却活的好好地,没有死!”   老板娘说道。   “不,他不是。”   李俊昌坐直了身子,一边揉着被自己脑袋压麻的右臂,一边说道。   “有什么是不是的?难道非要我把孩子也生出来才算是?”   老板娘说道。   她眼看着李俊昌醒了就,身子却是又放旁侧扭转了几分,却是就快背对着他了。   “因为你在撒谎!”   李俊昌毫不客气的说道。   “因为你从小撒谎时就不敢正面对着别人,越是激烈的谎言,你的身子转动的就越是别扭。而且为了让别人相信,你还会不断的重复,甚至不惜拿这些根本无风无影的事情来佐证。”   李俊昌接着说道。   话音刚落,后堂中的光线突然黯淡下来。   胖老板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看样子他却是听到了方才老板娘和李俊昌之间的对话。这几句话不说让他尴尬,但也是令他进退两难。以至于一只脚都跨过了门槛,另一只脚却还在后面没有跟上。   “有什么事?”   老板娘问道。   胖老板的身影遮挡住了阳光,在老板娘面对的墙壁上投射出一个巨大的影子。   “大厅中……有人出剑拔刀!”   胖老板说道。 第一百零五章 血染刀剑风沙里【一】   李俊昌死盯着胖老板,神色有些复杂,可他看着看着,却是又忽然笑出声来。   “他绝对不是你的丈夫!”   李俊昌说道。   转过身,拿起一只酒壶,准备再给自己添一杯酒,但灶台上摆着的几个酒杯全都已经空空如也。这让李俊昌觉得有些扫兴……开心的时候,总是想要喝一杯。尤其是对待自己的感情,最是马虎不得!   “谁说他不是我的丈夫!”   老板娘耿直了脖子说道。   微微扬起而来下巴,带着几分不屑站起身子,伸出胳膊挎住了胖老板的臂弯,摆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冲着李俊昌似笑非笑,如同示威一般。李俊昌对老板娘如此的惺惺作态丝毫不理,反而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位胖老板身上。他的身材很是壮硕,比李俊昌高出半个头,身子也宽出了一杯有余。现在他和老板娘肩并肩,手挽手的站在后堂厨房的门口,把外面的阳光遮挡的几乎透不进来丝毫。   虽然二人神态亲昵,举止亲密,但李俊昌却看到这位胖老板绷直了身体,似是无比僵硬。额头处豆大的汗珠,顺着发梢已经开始悄然滚落。他在紧张什么?若老板娘真是她的老婆,胖老板又怎么会紧张?除了那些个耳根软的以外,一个男人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对老婆的亲密举动很是紧张,那就是当他心里有鬼的时候。胖老板和老板娘一直生活在这家店里,这么多年就连矿场外都没有走出过一步,他心里怎么会有不踏实的地方?唯一的不踏实就是,他并不是老板娘的丈夫,至少李俊昌已经在心下确定了这一点,无论老板娘再如何证明,也是无济于事。   老板娘知道以李俊昌的精明,自己这点小伎俩定然是骗不住他的,奈何她也是个不服输的秉性,是根本不会率先低头的。老板娘看了看李俊昌如常的面色,继而气哼哼的把胳膊从胖老板的臂弯中抽出来,顺带着朝他鼓出来的大肚子上使劲拍了一巴掌。   “有人打架还不快去阻止?难道这样打打杀杀的事情还需要我一个娘们儿定在前面?!”   胖老板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只好悻悻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待他走后,李俊昌却是笑得更加灿烂了。   “你笑什么?”   老板娘没好气的问道。   “我在笑你!”   李俊昌说道。   “我有什么好笑的?莫不时笑我的夫家身材不够苗条,模样不够帅气?”   老婆娘反问道。   “你的夫家神祠魁梧健硕,模样挺拔俊逸,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李俊昌说道。   自己却是已然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你要是继续这么说风凉话下去,咱们就没得聊了!”   老伴娘说道。   言毕还当真摆出一副抬腿就要离开的样子。   “我是笑这天下恐怕没有一个女人会称自己是娘们的!”   李俊昌说道。   说完之后,他本以为自己应当笑的更欢,没想到他却骤然收住了笑容,甚至觉得自己方才的笑有些不值得,很是无趣……   “哦……然后呢?”   老板娘追问道。   李俊昌被这样一问,方才那股子劲头顿时了然无踪……不但觉得不值,无趣,甚至心中隐隐浮现了些许愧疚。虽然他并不知道这种愧疚是从何而来的,但他此刻就是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昧良心的事情。   “好吧,娘们儿也挺好,接地气,说出来不辣耳朵!”   李居昌说道。   先前的气势已经消散,这会儿倒是极为平和起来。   “大厅中的事,你不去管管?”   两人对坐无言,沉默了许久,李俊昌这次开口问道。   “不管。”   老板娘摆了摆手说道。   “却是为何?”   李俊昌很是疑惑的问道。   他可以理解老板娘叫自己娘们儿,但却不能理解为有人在店中闹事,老板娘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因为打架总会打坏东西。店里的东西都很便宜,但赔偿却很贵。做声音不就是图财?他们打架流血,我坐当渔翁,不是一件极好的事?”   老板娘狡黠一笑说道。   李俊昌看着老板娘的脸,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女人心,着实是难以捉摸……   当你觉得自己始终跟在她身后时,她却是悠忽一下从你的眼前消失了。当你铆足了力气,想要超越她,做个主动的引领者时,她却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李俊昌觉得,除非自己也变成个女子,否则这辈子恐怕都难以了解坐在他对面的老板娘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   ————————   大厅中   靖瑶并没有把晋鹏手中的剑放在心上。   但出于对敌人的尊重,他倒是也站起身来。   “你不拔刀?”   晋鹏问道。   他对靖瑶的反应很是诧异。   “既然你说我的手好看,我倒是想用用手!”   靖瑶说道。   “我可没有说过你的手好看,我只是说你的手很像一个人而已。”   晋鹏笑着说道。   心想这靖瑶还真能给自己脸上贴金。   没想到话音刚落,就要双腿发力,整个人就如同一只草原上的金雕般朝着晋鹏扑了过来。   景鹏看着靖瑶虎虎生风的身形,竟是先不紧不慢的把剑收回了要带之中。   当他的手刚松开剑柄之时,靖瑶的掌风便已袭杀而至。   晋鹏软绵绵的举起双臂,看似柔弱无力的接住了这一掌,没想到却是让靖瑶发出了一声闷哼,继而他的身形便斜斜的飞出,转眼又落灰了方才的桌边。   一声剧烈的震动,却是让房梁上积攒多年的灰尘都扑簌簌的愤然落下,正巧落在了靖瑶的头上,晋鹏的身上。   晋鹏看了看肩膀上的灰色尘土,先是轻轻地吹了口气,继而屈指成弹,把两肩处的衣衫都打理的一尘不染。   反观靖瑶可就是有些狼狈……   这灰尘落在哪里,却是也不该落在头上。   靖瑶灰头土脸的站在那里,只得奋力晃了晃脑袋,又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这才算是勉强恢复了正常。   但他却是没有想到,这晋鹏的掌力竟然是如此刚强无双!   方才靖瑶那一掌明明已经运起了八成劲气,但还是被晋鹏硬生生的抵挡回来。看他举起双臂的那一刻,似是两根煮烂的面条,但当双掌一接触,靖瑶顿感自己似是搭在了一堵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之上。   万幸他并没有逞一时只英豪,再度加力强攻,否则定然要受不轻的内伤。   可即便如此,这首番攻势受挫,却是也让他心中有所顾忌。更何况虽然无什么大伤势,但就在二人掌中劲气交接的一瞬,靖瑶便觉得晋鹏的劲气中有些古怪……   眼下他虽然仍旧挺拔的站着,但周身却如坠冰库,寒意从脚底骤然腾起,直冲心头。若不是他拼命运转体内的阴阳二极,让这劲气散发刀四肢百骸来抵挡这股子不可名状的变化,那靖瑶定然已经到底不起,蜷缩着身子,颤抖不止。   即便如此,靖瑶仍觉得劲气在体内的流转有了些滞涩之感……无论是气穴还是气府,本来澄亮清澈的劲气,现在忽然变得粘稠不堪,犹如双脚身陷泥泞之中的人一般,进退两难。但既已出手,靖瑶自是知道再无退路,因此体内纵然有千百般不适,也得强行撑住,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来。   ??只是靖瑶一想到方才晋鹏双掌之上的威力,却是也禁不住心头一凛……当下伸出左手,长袖挥洒,顿时就脱去了外面这件五大王域中人的衣裳。   这衣裳被靖瑶灌足了劲气,朝晋鹏飞掷而去。   平平展展,犹如半扇门板!   晋鹏却如同方才掸去灰尘一般,仍旧是屈指一弹。   当这衣裳距离他只有三寸不到时,只听得“铮”的一声,靖瑶飞掷而来的衣裳被晋鹏指尖弹出的劲气打了个正着,继而轻飘飘的落在了脚前,一边儿的袖筒没能经受住劲气的撕扯,却也是被割了下来。   靖瑶本想借这衣衫模糊晋鹏的视线,以此来伺机而动,没想到晋鹏却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便能破解开来。如此三番两次的受阻,也让靖瑶禁不住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战,心中一怯,不自觉地退开一步。   “怎么,你不是对你的双手很有自信?”   晋鹏笑着说道。   “我只对我自己有信心。至于手,虽然也是我的一部分,但我着实没有怎么关注过他!”   靖瑶看了看自己的手说道。   随即撩起衣衫下摆,伸手卧在刀柄上。   寒光一闪,弯刀出鞘!   靖瑶忽地窜持刀竖直向晋鹏劈砍而去,虽然他是为了攻其不备,但在旁人看来,这却是彻头彻尾的偷袭……靖瑶本事不愿意做这般无耻之事,奈何他又不能辜负自己前来这矿场的最终目标,思前想后便也只能如此!?   不过即便这靖瑶的弯刀来势勇猛,景鹏也仍旧是淡定自若。   右手在腰带黑色那个一抹,软剑顿时在手。   与一般的长剑不同,软件变化多端,精妙万分,更是柔软异常,最是可以攻其不备。   晋鹏没有灌注劲气,让手中的软剑全然挺立,而是只出了一半的力气,让手中的软剑如水蛇般不住的颤抖,就这样看似柔弱的搭在了靖瑶弯刀的刀背上。   顷刻之间,刀剑紧粘。   靖瑶摆脱不开,却引得晋鹏脸上浮现了笑意。   本来靖瑶这刀偷袭之招式,即便不想一击制胜,怕是也可以让晋鹏流血受伤,但眼前这般结果,怕是靖瑶根本没有想到的。   就在这时,晋鹏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杂乱的破空之声。   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上回头。   运气身法,只一个起落之后,落着了大厅的正中央。   持剑背对着店门站着。   “你们也有些太不讲武德!”   晋鹏出言呵斥道。   方才却是靖瑶的部下们,悄然绕到了景鹏身后。   若不是晋鹏反应迅捷,怕是早已被这乱刀分尸,剁成肉泥了。   “武德?什么意思!”   靖瑶问道。   这却是让晋鹏无从回答……不过转念一想,他与靖瑶又不是点到为止的切磋,而是生死之争。   既然如此,当然会手段齐出。   无论是多么阴险,狠辣,为人所不齿的招数,在眼下这般情况下用出来,却是都能说得过去。   晋鹏抬起头,看着那几个目露凶光的靖瑶部下,伸出手一掌拍出。   掌风凌厉间,那几人躲闪不及,纷纷中招朝后摔去。   竟是把大厅通往二楼的楼梯都砸烂了一大半。   坐在后堂中的老板娘和李俊昌自是也听到了动静。   老板娘让胖老板又从了几壶酒来。   就在那几人的身形砸烂了楼梯之时,她正在给自己和李俊昌倒酒。   李俊昌看到她的手微微一抖,但转瞬便又恢复如常。   “真不用去前面看看?”   李俊昌问道。   “不去!”   老板娘很是果断的说道。   “若是他们把你的店都拆了,即便是赔了银两,不也是得不偿失?”   李俊昌问道。   “拆了点正好,我还能借此捞一大笔钱,然后离开这里四处潇洒。”   老板娘说道。   她端起酒杯,对这李俊昌面前的杯子轻轻地碰了一下,而后仰头饮尽,面色复杂的望了一眼门外大厅的方向。   这家店开了多久,老板娘便在这里生活了多久。要说没有一点留恋,那是决计不可能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这故土难离……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愿意离家半步。   老板娘的家准确的说并不在这里。   她的家在几百里外的震北王域鸿洲府城。   不过那个家对她而言,并没有任何的归属感,只是挂了个名衔而已。但这家店却是融合了老板娘所有的心血,李俊昌知道若是老板娘想要放弃的话,根本不会有她嘴里说的这般轻松。   大厅中那几人砸烂了台阶以后,立马翻过身来,重新摆好架势。有几个人的后背的衣衫都渗除了鲜血,但面色依旧冷峻,连哼都不哼一声。   “好家伙……真是实打实的草原汉子!”   李俊昌在心里想到。   虽然先前的偷袭让他有些不悦,但双方各走有各自的立场。他代表着中都查缉司,靖瑶等人也是为了他们的草原王庭谋利益。若是换个角度来说,景鹏和靖瑶都是各自立场之中的英雄。   不过这赞叹归赞叹,晋鹏虽然对这些个草原人有了些敬重之感,但对眼前的局势却没有丝毫的放松。他瞟了一眼断裂了楼梯的上层,竟是有些想让月笛下来助战。但他一转念想到自己和月笛第一次在阳文镇中重逢时,他就因为中了毒而倒地不起,最后还是他的朋友黑鸟,以及月笛,刘睿影等人帮忙。若不是最后寒灯人忽然现身,他身上的毒可能到现在还没好透彻。这会儿如果再找月笛来帮忙,他晋鹏的面子岂不是一落千丈?躲在女人后面可不是他的习惯……况且这事端也是他先惹起来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当然是得他自己了断。   这么一晃神,靖瑶的那几位部下却是再度冲了过来。   “你们先退下吧!”   晋鹏说到。   左手袍袖一会,劲气宣泄而出。   似是把无形的鞭子将他们的攻势拦腰抽断。   靖瑶察觉不对。   晋鹏竟是对自己这些个部下痛下杀手,身形闪动,连忙横刀抵挡。   “你们几个退到一旁,不要插手!”   靖瑶说道。   “欺负弱者算什么道理?难不成这就是你们五大王域中人所谓的武德?”   靖瑶厉声质问道。   “你们草原王庭的靖瑶骑劫掠我王域边境的时候,对那些个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难道就有了怜悯?”   晋鹏反问道。   一时间,两人却是再度陷入了沉默。   晋鹏亲眼见过被草原靖瑶骑劫掠过后的村镇市肆。   天空之中布满了越来越黑的云曾,从最里面还透露出一点点猩红,估计是犹豫仅有的光线映照出了地面上的血色。头顶上还压着低低的武器,它们从每一个洞开的门后以及井口中涌出来,好似巨大的,不知名的怪物露出了脑袋。很快这些白雾就和黑红的云层融为了一体,伸展来它们奇怪的身躯,张牙舞爪的侵袭这仍然能够站立或呻吟的人。若是一阵风吹过,那些黑红的云根本不会有任何改变,反倒是这些白雾构成的怪物会变得更加气势汹汹。   朝着西北处看一眼,那里既然也是如此。黝黑而巨大的瘴气一蓬蓬的凝结着,正是草原靖瑶骑的铁蹄踏出的烟尘。沿路走过,全都是凌乱而褴褛的景色,这些景色彼此层层重叠,犹如被暴风璀璨的枯树一般,中间还夹杂这层层叠叠深邃又罅隙的屏障。屋顶上不管是瓦片还是茅草全都冒着火光,隐约可以看见一张张挂满了血污的面庞,正在这些火光之中不断呻吟着……他们大张着嘴,表情痛苦,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紧接着这些面庞便从火光中隐去,变成一层层黯淡的条纹,随着白雾一道,乘着风,直冲云霄。   但也有些不甘于此的面庞与火光,借着风势朝西北而去,他们想要追赶者靖瑶骑的脚步,做一次最后反扑与挣扎。而头顶那些黑红的云彩,则以蛮横和狂暴的力量与之交锋,发出一种极为沉闷的咆哮,好似把头塞进水缸中一般。这些咆哮不是从耳朵里传来的,而是直接叩击在了晋鹏的胸膛上,渐渐和他的脉搏统一节奏。一声声的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因此便不得不低着头。脚边全都是一具具已经浮肿的尸体,千篇一律,十分单调。新死的人,身上的的伤口却很是五彩斑斓,还挂着鲜亮的血珠子。和那些死去很久已经开始腐败的尸体一对比,反而显得很是生机勃勃。   这样的场面饶是景鹏也不敢多看……于是他的目光只好投向了东南方,那里云不多,空气也不厚重粘稠。他可以想象到若是一直往那里走,就连风也会带着一种湿润的青草香。不过远方的祥和并不能掩盖此间的炼狱……这里虽然不是景鹏的故乡,死去的人也不是他的好友或熟识,但他已然咬紧了牙关,咯咯作响。右手掌关节因为太过于用力而显得微微发白。待他适应了这般场景之后,他的两腮和手已经因为用力过头而麻木。那天之后一连两三天晋鹏都没有吃过一顿正经饭,不是因为他不饿,也不是因为那场景令他念念不忘过于难受。而是因为他的手和嘴已经着实没了力气去拿筷子,咀嚼,故而这两天都在床上躺着,待实在饿得不行时,便慢慢的喝上一碗稀粥。   “我们之间,即便没有这次饷银一事,仍旧是做不了朋友!”   晋鹏说道。   直到此刻,他才算是真正下定了决心!   靖瑶跟随过许多次这般的劫掠。   那样惊心动魄的画面也让他久久不能释怀。   第一次是个冬天。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靖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还是倒在了雪地上。他忘不了父亲惨死的模样,虽然父亲死的很坦然,无愧于草原,似乎每一代的草原人都是在血肉横飞中保持了最后的尊严,这是草原千百年来不变的法则,便也成就了千百年来草原人不变的桀骜和雄强!可意志纵然是铁打的,但身子骨总是肉做的……靖瑶在经历了几天前那一次失败的劫掠后,终于这逃亡之际,血未流干未冷之前,彻底瘫软。   这里已经远离边界,他用尽力气爬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前。这里孤零零的住着一个姑娘,而小姑娘往往都喜欢做梦,尤其是这位,更是从小就有一个关于英雄的梦想。她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个人会受这么重的伤,也从来没能想想到竟会有人血快流干时依旧能保持这一种坚强不屈的目光!于是,她给靖瑶端了一碗热汤……   还不等靖瑶将这段往事回忆个完全,晋鹏却是突然出手,此剑来势,又狠又准。   靖瑶看着晋鹏这一剑,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冷笑。   想他先前还义正辞严的职责他的那几位部下偷袭出手,不讲武道。这华说过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自己不也是同样如此?五大王域的人真就还是衣冠禽兽……丝毫没有坦荡可言!想他草原靖瑶骑虽然劫掠杀戮有些残酷,但起码是在坦然。没有了粮食,也不会种地那就去抢。没有女人却还想寻欢作乐,那边也去抢。才不似景鹏这种,漂亮话说了几大箩筐,但当真出手时却仍旧是脏活。   软剑无论是剑身还是剑尖,都要比靖瑶的弯刀体积比小得多。   纵使靖瑶的气力相比于晋鹏远远不如,但弯刀与软剑相交之际,对空一撞,却仍旧是评分秋色。   软剑胜在一个软字,以灵活取胜。   晋鹏一看此剑无果,于是立马转换招式,对这靖瑶的眉尖,胸口,胁下,接连刺出了三剑!   这三剑却是把靖瑶的千般变化,万种退路全然封死。除了硬拼之外,绝无他法。   不过靖瑶也是身经百战的主儿,却是决计不会坐以待毙。   ???只见他用手中弯刀刀尖处的倒钩抄起两只酒壶,朝晋鹏再去,随即便又腾身飞起,犹如那蜻蜒点水,彩蝶穿花。   健硕的身躯硬生生在的在晋鹏这三剑交织之中窜出,落在了他的所右手边,但却有余用力过猛而踏碎了一张桌子。   靖瑶刚想喝骂几声这晋鹏出剑竟是如此刁钻!   但瞬时又见这晋鹏仗剑冲来,迎面挺剑直刺。   靖瑶刚想出刀格挡,又见晋鹏在空中悠然一个转身,穿针引线般的让软剑在自己的腰间缠绕了半圈,随后借着盘旋之力,软剑夹在这劲气回弹,避开了靖瑶的刀锋。   在这眨眼之间,软剑便绷的笔直,好似一道长虹。   剑光掠过,只听得一声断金戛玉之声,却是把靖瑶手中的弯刀戗除了一道豁口!   靖瑶看着自己受损的弯刀,心里却是无言杂陈……   这柄战刀跟随了他无数念头,不说未尝败绩,起码也是全身而退。   可是这一趟五大王域之行,先是刘睿影,后是景鹏,却是都让他的宝刀受挫……   靖瑶又气又恼,一怒之下竟是朝着景鹏接连劈出二十四刀。   这二十四刀,看似满空乱飞,实则都循着预定的轨道。   有的斜劈,有的直砍,有的又是交叉穿插。   每一刀,都是认定了晋鹏周身一处要害之地。。   晋鹏看着满天刀光,却不慌不忙的只一剑刺出,带着风雷之声鼓荡。呼呼两剑横扫,便破了靖瑶编织的刀芒之网。   顷刻间,桌椅竟是又破碎了几套。   靖瑶没有想到,这晋鹏的剑意竟然和刘睿影很是相似,好像一下子从肃杀的隆冬到了阳春三月,就连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温和潮湿起来,风沙不起。   靖瑶虽没受伤,但体内劲气也不免有所亏损……当下再度提刀如风,想要速战速决。   奈何晋鹏却是一眼看破了靖瑶的想法,与他在大厅中游斗起来。   靖瑶的身法不如景鹏那般迅捷,这样下去只能是无端消耗。   “你这算是什么?打又不打,跑又不跑!”   靖瑶大怒道!   他觉得自己收到了侮辱!   这晋鹏如此做法,摆明了就像是逗狗般遛他取乐……   “是战是和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至于是打是跑,也是同样的道理!”   晋鹏稳住了身形说道。   靖瑶冲着他的部下们使了个眼色,嘴里冒出了一句草原语。确实让他们抓紧机会赶紧从店门离开,保护好饷银的同时寻到高仁想办法。   他知道自己的命对于重度查缉司来说一文不值,晋鹏看中的无非是自己劫掠的震北王域边军饷银罢了。   那几个部下看到了靖瑶丢过来的眼色,听到了自己部公的命令,顿时便行动起来。晋鹏也没有横剑阻止,毕竟擒贼先擒王,只要拿住了靖瑶,其余这些个小杂鱼自是不再话下。   只不过其中的一人在离开时有些仓促惶恐,不小心碰到了招募桌上的酒壶,酒水四溅,洒到了糖炒栗子的身上。   “你们到底长没长眼睛?!”   糖炒栗子厉声问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吃饭喝酒才是没长眼睛!”   月笛的声音从二楼传来说道。   “你是谁,为什么要多嘴管闲事?”   糖炒栗子指着二楼问道。   月笛没有再与他争吵。   赵茗茗也扯了扯糖炒栗子的衣袖,让她适可而止。   随后扶着那位神秘的小姑娘余梦起身朝外走去,出门前嘱咐糖炒栗子定要把银票放在柜台上之后用个重物压住,别被风吹跑了。   “你们不能走!”   靖瑶看着即将出门的赵茗茗说道。   “为何不行?”   赵茗茗反问道。   “你若是要走,这小姑娘必须交给我们!”   靖瑶不依不饶的说道。   这却是让赵茗茗气极反笑。   一路走来,靖瑶等人时刻尾随在后不说,况且就这般一直索要这位小姑娘,却又不给其他任何理由,赵茗茗再好的脾气此刻也终究是时受不了了!   她让糖炒栗子扶住小姑娘,自己则拔剑转身,径直朝着婧瑶的咽喉袭杀而去。   这一举动却是让晋鹏和靖瑶尽皆大惊失色!   他们二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赵茗茗会在这时骤然发难……   晋鹏与赵茗茗没有任何纠葛,但他却是也不能让靖瑶死在旁人手中。   毕竟这数百万两饷银可还不知究竟在何处。   若是竟要死了,这线索必断!   故而晋鹏虽然侧过身子,站在一旁,但仍旧是暗自戒备,紧盯着赵茗茗的一举一动。   没曾想赵茗茗的剑在距离靖瑶还有一丈远的时候,便被忽然窜出来的一道白影挡住,发出一声清脆!   “既然都要走了,何苦又回头插手,淌着一摊浑水?”   月笛凝视着赵茗茗这张绝美的脸庞问道。   “你若是被人跟踪了上百里路,也会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   赵茗茗说道。   月笛秀美微蹙,回过头看了看靖瑶,又看了看赵茗茗。   “你俩到底有什么矛盾?”   “他带着人追杀那位小姑娘,而我恰好路过,救下了她。从安置后,他们就一直跟着我来了这矿场!”   赵茗茗说道。   “没看出你还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月笛语气颇为不上善的说道。   赵茗茗知道她根本不相信自己说的,但她的确也没有任何可以用来作证的物件。   若是那小姑娘恢复了常态,能够说话,这一切解释起来都会变得很是轻松。   “你们草原人为何要追这一个小姑娘不放?”   月笛转头对着靖瑶问道。   靖瑶白了月笛一眼,对其丝毫不理会。   二楼上,那间带有浴池的好屋子中,震北王上官旭尧却是为了忍住笑声而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从背后看去,像极了在剧烈的咳嗽。   孙德宇见状,急忙走上前倒了一杯水,送到震北王上官旭尧手中。   “王爷,何时让您如此和乐?”   孙德宇问道。   “我是欣赏楼下那些个年轻人!”   震北王上官旭尧喝了口水后,顺了顺气说道。   “他们连这店都快拆了……我方才还想来劝王爷早些离开!”   孙德宇说道。   “离开?这怎么能离开呢?!我告诉你,去了哪里都很难碰到像楼下这么一群各有神通,身份复杂的人。”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王爷,你还没有告诉我那女子究竟是何身份。”   孙德宇说道。   “后堂之中的那二位,应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恋人。男的是鸿洲李家,女的是鸿洲青府。说起来这的确是造化弄人!若是李家不覆灭,那李俊昌与老板娘就算不是生死仇敌,也早晚会因为各自家族的立场而破裂了感情,哪里还会有这般倾心相交的机会?”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至于你问的那女子,却是从九山上来的。而且还是山主之女!我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要下了九山来到人间之中,又为何偏偏来了我震北王域,不过你可得看护好了她!只要她一天还在震北王域内,就不能让她有任何不妥。无论是谁,什么势力,都不行!”   震北王上官旭尧对这孙德宇吩咐道。   孙德宇点头称是,心里却开始默默盘算起来。   这矿产俨然成了一个各方势力博弈的中心。   草原王庭,中都查缉司,震北王府,鸿洲,等等这些势力之外,竟然还有异兽牵扯其中。   “要不要提醒一下那位中都查缉司的司督?我怕她下手无轻重,要是不小心伤了那山主之女该如何是好?”   孙德宇在心中斟酌了一番后开口问道。   “无妨……如故她真就如此孱弱,想必她的父亲也不敢让她就这么来人间闯荡。在她一进这店里之后,我的精神就探查了周遭的十几里地。除了她自己以及那位侍女以外,再没有任何异兽的身影!”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要是这么说来的话,那这为山主之女也定然不是凡俗庸人!”   孙德宇说道。   “哈哈,她本就不是人类,化形而已……但这异兽九山,与我们五大王域虽然有着协议书,但就和那草原王庭一样,终究是心腹大患!若是能借此机会,看看这山主之女的水准,不也是个了解他们的好机会?再不济,帮她一把却是也能结个善缘,说不定日后就能了却一桩战事!”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随即他的目光又看向了窗子外面。   一个人影孤零零的站在戈壁滩上。   看上去有些可怜。   不过震北王上官旭尧的目光却没有任何怜悯与同情,反倒是划过了一瞬的狠厉!   “至于他,待饷银找回来之后,尽快调集王府内的供奉们追捕,生死勿论!”   震北王上官旭尧抬起手臂,深处窗子,指着那个孤零零的黑影说道。   “王爷,他是谁?”   孙德宇问道。   “他叫高仁。曾是当今五大至高阴阳师太白的师兄。”   震北王孙德宇说道。   提起五大至高阴阳师的来,即便是尊贵如五王,也得加上几分小心。   ————————   每当大厅中传来这般桌椅碎裂的声音时,李俊昌都会不怀好意,笑盈盈的看着老板娘。   “你这样的神情让我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老板娘把手中的酒杯往灶台上重重一磕说道。   “那什么样的神情才算是能够下酒?”   李俊昌反问道。   脸上的神色也有所收敛。   但老板娘却没有回答。   李俊昌记得老板娘曾经是个很没有耐心的人,一点小事就可以让她暴跳如雷。   其实李俊昌从未想过他若是当真和老板娘在一起生活会是怎样的光景,他生在李家,老板娘是青府大小姐,二人之间又太多不可名言又身不由己的事。说到底,李俊昌只是希望他身边的人都好好的……所以他恨这天,凭什么它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为什么世世轮回要它说了才算数?喝酒的时候总是容易激动,总是容易想起往事和曾经已经释怀的情绪。??   “我不想去那大厅,并不是因为我不在乎,而是因为我很好奇。我好奇等我当真压不住这股子激动,去了大厅之后,哪里究竟会是什么样子。我虽然是个女人,但也会遇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喜欢的小伙子。这多年来,我哥看似离这不远,但实际上我和他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流……可即便如此,回头一看时我才发现我也有了好多牵挂,好多羁绊,好多需要我保护的人。”   老板娘说道。   “你来到矿场无非是想一个人静静……但这世道就是如此,你越想一个人,越难一个人。并没有什么东西是一直的。一直留下的东西不是坏了就是丢了,说一直在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走了。向来都是看着办的事情成功了,搁置在角落不受重视的东西一直都在。我们什么都不缺,但也什么都没有!若是真要想想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亦或是到底怎么走过来的,我也说不出来。但是就这一刻的功夫,我觉得我是在做正确的事情,就够了,仅此而已。”   李俊昌说道。   “那你觉得来见我可是一件正确的事?”   老板娘问道。   “当然是!这世间恐怕再有没有什么事能够比这件事更加正确了!”   李俊昌连连点头说道。 第一百零六章 血染刀剑风沙里【二】   “如果我和你印象中的完全不同了,你还觉得是一件正确的事情吗?”   老板娘接着问道。   “你犹豫了……”   李俊昌没有直接回答,表情反而有些凝重。   以前二人都生活在鸿洲府城中的时候,李俊昌经常会采来几多鲜花送给老板娘。李家覆灭的那一年,冬来甚早,紧赶着最后一场秋雨,雪便也至。鸿洲府城虽属北方,但这么多年着实都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雪。老板娘非常喜欢这场早来的大雪,看着他们不紧不慢的下着,灰蒙蒙的天地间挂着玉树琼枝,圆球一般的轻盈白珠子,聚集洒落在各处角落,抱团萎缩在一起,地上偶尔有露在外面的一块土地,就像是一个个还未痊愈伤疤。每当看见这些裸露在外的部分,老板娘就会想起生死不知的李俊昌。   对于北方人而言,冬天还是要下雪的,没有雪的冬天总让人感觉少了什么,不论是韵味,还是乐趣。虽然雪的色彩极为单一,但没有他,就像老板娘失去了李俊昌的陪伴、问候,与鲜花。很长一段时间,老板娘都觉得李俊昌定然没死,而是去了南方。可是那暖国的雨,像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令人憧憬,又惧怕寒冷。她深处的北方,却又至今才迎来了一场真正的大雪。   印象中,老板娘记得她曾和李俊昌一起渡过了不少个冬天,也曾有雪下极大的时候。晚上天空还是一片澄澈,薄薄的深黑色晕染在大地最顶端的上方,将地面的银白吞没,夜里依稀能看得到亮星,但到了二天老板娘起床后推开窗子一看,满眼都是雪,却是比晚上的星星还亮,那是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亮白,直茫茫的往瞳孔里钻,分明是极美的景色,却有无法言喻的疏离感,让人望而却步。青府的下人们正在努力打扫,地势低的地方,雪甚至都从门缝中挤进屋里来,好似它们也深觉外头的寒冷,想要分一抹屋里头的温热。每当如此,老伴娘也顾不得娘亲的叮嘱,急匆匆的穿上冬衣,靴子,把自己裹得圆滚滚的看不出形状,玲珑有致的身材也抵挡不住雪的诱惑,一溜烟的跑出青府,站在李家门口,大声的呼唤李俊昌的名字,叫他出来玩雪。   待脸和手都冻得通红之后,他们就会回到一间有炉子的屋里,让仆从炒一锅黄豆粒吃,亦或是在炉子的旁边放几块地瓜,这都是老板娘在从树上学来的。等地瓜烤熟了,表面略焦黑皮,实在是丑,拿到手里依旧并不觉得有什么食欲,可轻轻解开它薄薄的皮,露出黄里透白得瓤,要么用筷子,要么用勺子,大块的吃一口,嘴里就会不断冒着热气,火急火燎咽下去。最后被噎住时,不得不喝口水来顺顺气。李俊昌被噎过一次,便开始慢条斯理的吃起来。老板爱是个急性子,每一口都是有人和她争抢一般,闹得李俊昌经常替他倒水拍背。   老板娘还看到过别的人家也喜欢把馒头切成片,放在炉火边烤制成馒头干。炭火烤的金黄焦脆,看上去就让人不禁大快朵颐。她本想在这个冬天尝试一番,但又怕自己真的被噎住,憋过气去。毕竟能够不厌其烦的给她倒水,拍背的人已经不在了。   喜欢的食物与人并无不同,若一开始有人帮助弄好,喂到嘴里。那大多数是情愿去吃的,渐渐的,习惯了这种懒人的吃法,又忽然间,需要你自己动手,那陌生不曾有过的费力感到底大于吃到食物的满足感,便不会轻易尝试了。   “你知道两个人相处最终要的是什么吗?”   李俊昌问道。   “反正不是不告而别,一走许多年!”   老板娘说道。   李俊昌笑了笑,不好意思的摸着自己的鼻尖。   看得出老板娘对他是有怨气的,否则也不会每一句话都让他碰个软钉子,还搬出一位胖老板说是自己的丈夫。   多年累积的怨气总不会就这么三言两语就消散,李俊昌也明白这是一个漫长的化解过程,把一盆水放入冰天雪地中,最初只是想要盆凉水,中途偶然做了别的什么事,待再回去时,那凉水已然成冰。   冻水容易化水难,不拿起灼灼的火焰来回温热,怎能恢复如初?   李俊昌不会知道,老板娘自从他走后,就连悲伤都变得不动声色……   因为她的心中时刻都坚信着李俊昌并没有死,这种坚定让她自己的有些遗忘,但仍旧是不可动摇的在他心中屹立不倒。如果对的人人早晚都会相遇,那即便是需要花些年头来等待,又有什么关系?就好像是错的人迟早会分开,那不论是谁离开,却是都不必在意。   “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新鲜感!”   李俊昌说道。   “新鲜感?我知道肉要吃带血的,瓜果蔬菜要吃刚摘的,人在一起怎么才算新鲜?何况不是都说,这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老板娘说道。   “我跟你哥哥在青府重逢的时候,就很有新鲜感。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明明眉眼鼻子都没有什么变化,还是我熟识的那个人,但他的谈吐气质,衣着打扮却既然不同了。这就是新鲜感。”   李俊昌说道。   “那若是我每天都换衣服,每天都喝不同种类的茶酒,是不是就能一直有新鲜感?”   老板娘笑着反问道。   “你说的这些都是外在,而我讲的是内里。”   李俊昌撇着嘴,显然对老板娘曲解了他话中的意思很不满意。   “你去青府见到我哥,怕不是去叙旧吧……”   老伴娘一位深长的看了李俊昌一眼后说道。   “我是去杀他的。”   李俊昌说道。   “那他为何没死?”   老板娘问道。   “因为我放弃了!”   李俊昌说道。   虽然事实并不如他所说的这样,但一个杀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自己的失败。   “唉……”   老板娘悠悠的叹了口气。   李俊昌有些不理解。   好似老板娘因为他没能杀死金爷而很是失落一般。   “你若是当真杀了他,现在我却也不用这么纠结了。”   老板娘说道。   “我杀他和你纠结这本就是两回事,难道还有什么干系不成?”   李俊昌问道。   “你若是杀了他,我见到你第一面定然就是出刀。因为他是我的哥哥,不论他做了什么,这些年我俩有没有见面聊天,有没有一起吃饭,他都是我的哥哥。这却是从我一出生开始就注定了,血脉之情是更改不了的。”   老板娘说道。   “所以若是我杀了你哥,你见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刀杀了我复仇?”   李俊昌问道。   “没错,出刀复仇。这难道不是顺理成章?就像有人灭了你李家满门,这么多年来你不是也在寻找机会,出刀复仇?”   老板娘说道。   “这么说来,我倒是很庆幸没有杀死你哥。”   李俊昌若有所思的说道。   “因为跟着他一道来这矿藏可以遇见我?”   老板娘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这是一个方面!主要是在来的路上我遇见了一位当年的仇人。”   李俊昌说道。   “他一定已经死了!”   老板娘说道。   “不,他跑了!”   李俊昌摇了摇头有些懊恼的说道。   “你不杀我哥哥,还能用惦念着旧情来掩饰。但你不杀他,这又该怎么解释?”   老板娘反问道。   “那人现在是个厨子,做的烧腊味道的确不错!但是当年的李家比起青府来也是不逞多让的存在,单凭他一个人是无法做到灭我满门的。”   李俊昌说道。   “因此你想把他制服之后撬开嘴,问出点话来。没曾想失手了,被他逃脱?”   老板娘问道。   李俊昌有些难为情的点了点头。   毕竟这是一件极为丢人的事情。   若是老板娘平静的听完,不做任何议论还说得过去,但他知道以老板娘的性格定然是会放声大笑的。   果不其然,就在他的下巴刚刚朝下摆动了一点点幅度时,老板娘那振聋发聩的笑声就游荡在整个厨房之中。   “这……不怪我!”   李俊昌想要解释。   但他着实没有什么底气,以至于这句话刚说出口,就淹没在老板娘的笑声之中。   “这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我也觉得很新鲜!”   老板娘说道。   方才的大笑让她有些口渴,索性拿起酒壶将剩下的酒水全都喝完后站起身来。   “同我一道打听去看看?”   老板娘问道。   “你不是对那里发生了什么丝毫没有兴趣?”   李俊昌问道。   “不是你说的人需要新鲜感?现在我对跟你喝酒聊天已经没有新鲜感了,自是得找些新乐子!”   老板娘说道。   言毕径直转过身,头也不回的朝大厅走去。   李俊昌站在原地左右为难,但看到老板娘的背影之后还是追了过去。只不过刚迈出厨房的门槛,便又调回头来取他放在灶台上的刀。   这是他头头一回忘记自己这这把“咫尺天涯”。   很多人都说,男人心思太过散漫,容易丢三落四,不如女人细致。实际上只是因为男人的心思过于专一,在一段时间之内,他们的精神只能放在一件事或一个人身上。当李俊昌的注意力都在老板娘的身上时,他便会忘记自己的刀。若是他一门心思只想着手中刀,那他一定连老板娘长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了。   可是他却偏偏在手里拿着刀时,怀里还揣着老板娘的画像。这样就导致他不但没有成为一个出色的杀手,也没有成为一位知冷知热又体己的情郎。   其实老板娘大厅中发生了什么根本没有丝毫兴趣。   什么饷银,中都查缉司,亦或是草原人,震北王,都与她毫无瓜葛。她只是安安心心的,在这里过着她的小日子罢了,人一旦过惯了平静的日子,就会进入另一个自己精神的世界,与此同时现实世界发生的种种,也就与她无甚关系了。不过若是有人以为,这是她好欺负的一方面,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有些人不去管是因为害怕,但有些人不去则是因为有恃无恐。老板娘只是听到了一个让她讨厌的声音罢了,这才彻底的按奈不住自己的性子,定要来大厅中瞧一瞧。   撇开大厅中那些个破碎的碗盘,酒杯,桌椅不提,靖瑶仍旧是与晋鹏都成一团。而另一边,月笛却也与赵茗茗剑拔弩张,毫不相让。   “你若是现在肯罢手离开,我定不会纠缠!”   月笛对赵茗茗说道。   赵茗茗一言不发,暗地里却是也上来了脾气。   想她从山上下来后这一路,除了刘睿影之外,就没见过几个顺眼的人。至于让他顺心的事情,更是一件都没有!   大小姐终究是大小姐,首要的就是得有脾气!   有了脾气才能铺张造作,如果连这些都没有,哪里还有个小姐模样?却是与平常百姓家的丫头没什么区别。   “怎么不说话?”   月笛皱着眉头问道。   “说话给人听,对你只能狗叫!但我不会!”   赵茗茗说道。   月笛听后显示一愣,继而才反应过来!   银牙咬的咯咯作响,说道:   “你竟然敢骂我!”   “没人教你少管闲事,我只能既当爹有当娘的替他们管教管教!”   赵茗茗不依不饶的说道。   就连站在一旁的老板娘却是都大吃一惊!   她根本没有想到这看似温和恬静,淡雅舒美的赵茗茗一旦说起风凉话,骂起人来,可当真是字字见血,句句诛心!   月笛听后也不再与赵茗茗争这口舌之快,却是一个箭步,挺剑直刺。   说来也奇怪。   月笛可是差一点便能登临天神耀九州的顶级午休,出手必定都是杀招才对。   可是这一剑不但柔弱无力,没有丝毫声势,就连指向的位置都是赵茗茗的腰间。   这里根本不算是身要害。   何况又是人身之间的纽带,最是灵活一场。   赵茗茗只需要稍微侧过身子,就能避开这一剑。   看到月笛这么出剑,赵茗茗心中不由得也是一阵冷笑。   心想这月笛也是雷神大,雨点小的主儿!   刚才叫嚣的那样狠厉,当真出手时,立马就露馅了!   “啧啧啧……”   老板娘环抱着双臂,口中啧啧称奇。   胸前的丰满顿时被挤压的更加胸围,让站在他身旁的李俊昌眼睛都值了,暗自吞了几口唾沫。   “这也当真是只有女人才能想得出的阴招!”   老板娘说道。   她伸出手扶住李俊昌的下巴,用力推了一把他的脑袋,让他的目光离开自己胸前的伟岸,转向正在打斗中的赵茗茗与月笛二人。   “女人的阴招,什么意思?”   李俊昌问道。   他也知道自己方才却是有些失态……   这会儿赶紧抢先开口,以此想要掩饰过去。   “你知道她的剑为何奔着腰间而去?”   老板娘问道。   “不知……”   李俊昌说道。   “这么多年,你难道都没有脱过女人的衣服?”   老板娘扭过头差异的问道。   李俊昌竟是对这个话题有些害羞……   他当然和女人睡过觉,但还真没有脱过女人的衣服。   男人都有想要发泄的时候,李俊昌通常是在青楼妓馆中匆匆解决。   他去的屋子,姑娘早就脱光,赤条条的躺在床上。   房中的小几上摆着上好的酒与茶,被子也是熏过香的。   但这些李俊昌都无暇去享受。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目的。   他就是来发泄的,不是来调情的。   甚至一进门便“呼”的一口吹熄了桌上的灯盏。   常去的地方,姑娘们都不喜欢他!   毕竟李俊昌他过于粗暴,好不懂的怜香惜玉。   可是那些个老鸨却是都把他当做万年难求的客人!   不但没什么要求,也从不寻衅滋事。   甚至连过夜都没有一次。   这样的客人,出手又阔绰大方,她们怎么会不喜欢呢?!   “我没有……”   李俊昌回答道。   听到这句话后,老板娘看向他的眼神顿时有了些莫名的意味。   李俊昌明白她这是想错了……以为自己还很是纯情。   但相对于方才的问题,李俊昌也着实没有说谎。但这个问题若是想要解释个明白,怕是得花费一番功夫才心,现在着实是不合时宜……   “女人的衣服,尤其是裙装,外裳里面都有一根系带。这跟系带对把衣裳和里面的内衬结合在一起,还能时刻调节松紧。她这一件直奔着腰间而去,就是为了挑断这跟系带。系带断了,里面的衬裤没了舒服,不就会从里面掉出来?”   老板娘说道。   “可是一条裤子掉出来却是又没什么影响……为何还要大费周章的去挑断一根系带?想要一剑功成也并不容易……”   李俊昌说道。   “方才这人骂她是条没教养的狗,那她自然要找补回来,让她做个光屁股的人。”   老板娘说道。   “能再一瞬间就相处这般应对之策的,定然也不是个易于之辈。”   李俊昌摇头赞叹道。   “不,只要是个女人都能想出这种办法!只是看她究竟那不能做到了。”   老板娘说道。   人和狗最大却别就是,人穿衣裳,狗光屁股。人要颜面,狗不知羞耻。   如果这人也光着屁股,不知羞耻的,却是也就与狗没什么区别。   赵茗茗如此骂了月笛,月笛却是要让她光屁股一次当做回敬。   不过听了老板娘的解释之后,李俊昌才真切的体会到为何这样的法子和如此的出剑只有女人才可以。   不光是因为月笛收到了侮辱,想要用同样的方式来找回颜面,更重要的却是女人互相之间的嫉妒与攀比。   李俊昌并不知道老板娘也曾与月笛因为这样的原因动手拼打过一次,她只是对比了一下赵茗茗和月笛的腰肢。   虽然两个人的模样都不丑,但“美”这个概念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绝对且不独一无二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美也无第二。就像是李俊昌与许多女子睡过觉,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然打心眼儿里觉得老板娘最美,那不是身体上的俗气的美,是不经意回想某个女人时,脑海里只会浮出这一副面孔,无论她年芳二八亦或者是佝偻老人,。相对于现在眼前的月笛和赵茗茗来说,美的定然是赵茗茗。   她的腰肢要比月笛更加纤细些,面孔上的五官也更加精致些。月笛同老板娘一样,这么多年在江湖中沉浮,难免沾染上了不少风尘气。不过此风尘,非彼风尘,只是一种沧桑之后的沉淀而已,这种气息需要慢慢相处才能品味,但凡是初见都不会有那么惊艳和令人心动。赵茗茗刚出山不久,自是还需历练。不过因此她的身上便比月笛多了一抹出尘的仙气,其中还夹杂着小女子的不谙世事的清纯,一颦一笑都还未展开,也带着平常妇女不会有的娇憨。   赵茗茗耳朵尖,在嘈杂的大厅中听到了老板娘与李俊昌的对话。   她心念一动,决心将计就计,也持剑朝着月笛的腰间袭杀而去,只不过剑势凌厉,无坚不破,转眼就到了近前。   月笛没有想到赵茗茗竟然在这样短暂的时间内就识破了她的想法,而且还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情急之下,只得回剑格挡。   不过因此,却也就输了赵茗茗半招。   故而身形也有些狼狈。   “真不要脸!”   赵茗茗轻啐了一口说道。   月笛自知理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一剑成了还好,丢人的就是对方。   可现在,却当是吃了个哑巴亏,有苦说不出……   但是这么一来二去,月笛却也是懂了。眼神一凝,抬手便是三剑齐出,刺向赵茗茗的眉心和双肩。   这一招端的是凶险至极。   赵茗茗本也以为她二人之间只是斗气,毕竟这么一点小小的矛盾,哪里至于拼出个生死?   可是这三件已经与颜面无关,月笛却是对她下了死手。   赵茗茗紧咬双唇,小心应付。   先是左肩下沉,像是要侧身闪避之状。紧接着右肩便又高高顶起,带动着右臂高台,大开大阖般的似是要把手中的长剑刷出去一般。   月笛从未见过这把毫无套路与流派的剑招,忙于分析的同时,手下的剑便也慢了三分……   仅仅是这一瞬的功夫,赵茗茗便有足够的时间,微微偏转了脑袋,躲开了眉心那一剑。而后她手中的长剑却是画了一个扇形,冲着月笛腋下刺了过来。   月笛的剑刚刚穿过赵茗茗左耳和肩头的空白处,却是根本无暇顾及本身。   情急之下,一跺脚。   脚跟发力,脚掌外翻,膝盖微弯。   整个身子呈现出一种极度不平衡的状态,看看避过了这一剑。   但月笛的身侧,还是被赵茗茗这一剑的剑势划破了衣衫,露出了里面雪白的内衬。   “是不是再热的天,你们女人里面都会穿件衣服?”   李俊昌对这老板娘问道。   “不管什么季节,下大雪还是大太阳,我们女人里面不多穿件衣服,只怕你们男人无时无刻都会觉得热!”   老板娘说道。   “当然还有个原因就是为了让你们男人脱起衣服来,不那么顺手!”   老板娘娇笑着说道。   “我觉得你在逗我,但我却没有办法反驳。”   李俊昌说道。   “越是容易得到的东西,越是不会被珍惜。一个女人的衣服要是脱的越快,那让她脱衣服的人只会越多。想要看一个女人到底有没有价值,就得看她究竟对几个男人脱过衣服。”   老板娘说道。   这些道理懂起来不难,只是李俊昌从来没有闲暇去认真想过。他隐约觉得老板娘似是在暗示些什么,可一时间又有些过于模糊,抓不住根本。   “你想让我光屁股,最后却是你先光了身子!”   赵茗茗言语轻快的说道,颇有些得意。   “先前的确是我想让你出丑,但剑终究不是用来给人脱衣服的!”   月笛狠厉的说道。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讨厌过一个人了。   赵茗茗却是弥补了这个空缺,并且骤然登顶。   赵茗茗似是还想说些什么,但月笛剑却如灵蛇一般再度纠缠上来,让她心中有些烦躁……   这样毫无结果目的的争斗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却是根本想不明白,早知道这月笛是个如此难缠的女人,还不如当时忍气吞声一走了之。   但再好的郎中,都没有后悔药卖,现在想这些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月笛伸出左手,在身边唯一完好的桌面上轻轻一按,听得“呼”的一声风起,整个身子夹杂着一股风雷之势。   恍惚间,赵茗茗却是都没能看清月笛的剑究竟在何处,只看到她的一条绣腿好似软鞭般想自己抽来。   而她的剑,却紧紧贴着自己的腿,以赵茗茗的角度,看不出丝毫痕迹。   月笛这一招却是虚实结合。   看似凌厉的鞭腿乃是虚招。   真正的杀手,却是藏在腿后的剑!   可就在这是,月笛脚腕却被一人忽然握住,停在空中进退不得!   赵茗茗也愣在了当场,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怎么一回事……    第一百零七章 血染刀剑风沙里【三】   月笛的脚腕被握住,整个身子便只有她撑在桌面上的左手来保持着平衡。   正在气头上的月笛,此刻被人阻拦,却是更加暴躁,这一式鞭腿上的劲气一股脑儿的全部倾泻而出,打在此人的手掌之上。   但磅礴的劲气浩瀚若龙奔,竟是犹如泥牛入海一般悄无声息……   她这才抬头看了看来人,却是孙德宇。   两人本有旧仇,现在却又添了新恨!   女人不能惹,尤其是正在发怒的女人更不能惹,那么她即使再生气,也会将原本生气的对象转移到惹怒她的人身上。   更何况惹怒自己的竟是原本有了过节之人,就更加耐不住疯狂的本性了。   藏在腿旁的剑微微向上翘起的同时,腿一缩,剑尖对准了孙德宇的眉心而去。   孙德宇怕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月笛会如此不讲道理的贸然出手。   但他却是忽略了自己不也是毫无道理的,阻挡了月笛对赵茗茗的攻势?   他当然有自己的立场,只不过月笛并不知晓。   震北王上官旭尧特意叮嘱过,不能让赵茗茗在震北王域内有任何损伤,然而月笛的武道修为孙德宇是极为清楚的,故而担心再打下去,赵茗茗若是不敌受伤,可就不好交代了……   孙德宇手腕发力,方才握的极死。   月笛这么一抽,却是让自己的一只鞋落在了他的手里。   孙德宇望着自己手上这一只女人的鞋子还未回过神来,就看到面前闪过一星寒光,直奔着他的面门。   而他也无心恋战,只是想要了解月笛与赵茗茗之间的纠纷而已。   既然无心,那边不会出剑。   孙德宇右手抓着鞋子,左手抬起仍在剑鞘中的配件,很是轻松地将月笛这一剑格挡开来。   她这一剑也只是气愤所致,并没有过多的考虑与狠厉。   但即便如此,孙德宇仍是觉得虎口一阵发麻。   “你是什么意思?”   长剑的嗡鸣声还未散去,月笛便开口厉声质问道。   “我的目的岂不是一目了然。”   孙德宇有些无辜的说道。   想要跟一个正在气头上的女人说清楚道理,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尤其是当一个女人正在与另一个女人争斗时,孙德宇骤然出现,还明显偏袒。   女人就是如此。   当你不帮她的时候,会埋怨你为何要袖手旁观。   若是你大义凌然的挺身而出,往往又会被指责是不是轻视了自己。   但无论如何,却是都不该有任何偏袒。   这样的情况一旦发生,那就是千张嘴也说不清楚,跳进太上河也洗不明白。   “你与她什么关系?”   月笛用剑指着赵茗茗,对孙德宇问道。   “没有关系。我甚至都不认识她,也未曾谋面。”   孙德宇摇了摇头说道。   言毕还把手里的那只鞋扔还给月笛,没想到月笛却是抬手一剑,把这只鞋反劈成了两半,还顺势用剑一挑,把自己的另一只鞋子也朝着孙德宇的脸砸了出去!   她的脚很白,比她的脸更白。   整日穿着鞋袜,风不吹,日不晒,雨也不淋,自是要比脸和手更加白皙才是。   不过难的是月笛的脚还极为玲珑秀气。   与她略带刚毅的面庞有着不小的差距。   一个周身穿着妥妥当当的女剑客,光着一双脚站着,的确是有些奇怪,还有几分诡异,但站在一旁靠着墙壁看热闹的老板娘却是掩口轻笑。   “你又在笑什么?”   李俊昌问道。   从他来到这矿场,进入店中,与老板娘冲锋之后,好似就今天的她最是开心。   无论是娇小,轻笑,还是大笑都已经有过无数次。   “你没有给女人脱过衣服,当然不知道我在笑什么。”   老板娘说道。   “凡是都有第一次,我不会你可以教我,我不知道你可以告诉我。”   李俊昌说道。   “教你脱衣服?我教会了你,若是你又去脱了别人的衣服,那我岂不是吃亏大了?”   老板娘反问道。   李俊昌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不知怎的,他也算是个烟花之地的老手,怎么被老板娘这么轻轻的调戏两句,却是就有些害羞,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个女人若是脱了鞋子光着脚站在你的面前,你会想到什么?”   老板娘扭过头去,看着月笛努了努嘴说道。   “我会想到她要睡觉。”   李俊昌说道。   “嗯……倒也不错。反正睡觉也是要在床上才能做得事情,你这么说也通!”   老板娘说道。   李俊昌皱着眉头略微思忖了片刻,却是就明白了老板娘话中的意思。   床上能做的事,除了睡觉还有什么?   但凡是已经学会了自己用筷子吃饭的,都应该知道。   “真是不知脱去鞋子还有这般妙处……”   李俊昌说道。   在他印象中,只见过一个女人脱鞋子。   那就是她的母亲。   每当她母亲拖鞋子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定然是又闯祸了……   不到一个时辰,鸿洲李家上下就能看到这位大少爷捂着屁股,肿着脸从房里出来。   有时候脖子上还会有半个鞋印。   “不同的女人自然有不同的意义。”   老板娘说道。   李俊昌点了点头,这一点她很是承认。   他就觉得,的发泄和精神的依恋是两回事。   两者不矛盾,也互不妨碍影响。   “毕竟是老熟人了……就不能友好一些?”   孙德宇躲开了迎面飞过来的鞋子后说道。   “上次已经与你说的极为透彻。你我之间,两不相欠!如果你仍旧执意要如此的话,我会杀了你的,不关你是谁,何种身份。”   月笛说道。   孙德宇在心里暗暗咒骂了一句他的王爷……   本以为这次护卫震北王上官旭尧来到矿场是个极为轻松地活计,没想到这小小的矿场之中却是汇聚了八方神佛,一尊比一尊不好惹。   这其中,偏偏又是最难以对付的,落在了他的头上。   月笛这人,软硬不吃,水火不容。   一门心思的,只有自己的想法。   天下间最好对付的是两种人。   一种是死板教条,做什么事都要认个理字。   这样的人只要你嘴皮子上的功夫到位,到头来定然是能把他说的服气到底。   另一种是毫无原则,只凭喜好。   这样的人只要摸清了脉门,投其所好,好色的给美人,贪财的送珠宝,便能很是轻松地玩弄于股掌之间。   最害怕的就是月笛这般,喜怒无常,心随意动。   道理也认,原则也讲,但却分人看事儿下菜碟。   孙德宇被月笛这几句话呛的差点一口气上不了,觉得自己儿子当初定然是瞎了眼……   这月笛虽然风韵依旧,姿色也不差,但脾气却是这般古怪……也不知他俩是如何相处的。   早知道来这矿场会碰到这位麻烦的大人物,来之前孙德宇定然会去儿子屋中坐坐,旁敲侧击的打听打听月笛的秉性喜好。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便也该明白我不会轻易出手。”   孙德宇轻轻咳嗽了一声,抻了抻衣衫的前襟,正色说道。   这句话一出口,月笛却是没有立马反驳。   孙德宇身为震北王府的供奉,一言一行,举手投足间都代表了整个震北王域。   寻常的小事,自是无须他插手管理。   唯有震北王上官旭尧特殊交待的事,才会让他如此之上心!   月笛的目光转向了赵茗茗,难不成这小姑娘却是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身份不成?   看面相,赵茗茗的年龄定然是要比月笛年轻不少。   顿时一个想法,从月笛心中升起。   “听说震北王上官旭尧并没娶妻,眼下这姑娘论起年龄来正好是她女儿辈,难道此女竟会是震北王的私生女不成?”   月笛这么想着,眼神看向赵茗茗的目光顿时就减去了几分狠厉……   当爹的就算地位再高,但始终没能给她娘亲一个名分。   这孩子长大怕是也吃了不少苦头……   她心中涌现出一股母爱般的疼惜,顺带着对赵茗茗也有了同情与温柔。   “我并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来插手我的私事?”   好巧不巧的,就在孙德宇已经感到月笛的心绪渐渐平稳下来,赵茗茗却是言出惊人。   端的是有种一石击破水中天之感。   “您并不认识我,但我家主子却认识您!”   孙德宇说道。   他转过身去,冲着赵茗茗微微颔首以示客气,言语中甚至还用上了敬语尊称。   “你家主子我也不认识。”   赵茗茗淡漠的摇了摇头说道。   “我家主子就是先前那位想请您喝酒,但却被您拒绝的人。”   孙德宇说道。   这么一说,赵茗茗却是恍然大悟。   但他对震北王上官旭尧也并不知悉,他为何又要派自己的部下来保护自己?   或许也同那狮子楼的张公子一样的,都是贪恋自己的美色罢了……   “不论是你还是你家主子,我都不认识!若是你仍旧执意插手的话,那我也只能和你用剑说话了!”   赵茗茗颇为强硬的说道。   一时间,孙德宇却是进退两难……   他并不能暴露震北王上官旭尧的身份,便也就无法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让月笛与赵茗茗二女都满意。   月笛听到“主子”两个字后心头一震!   孙德宇身为震北王府的供奉,那他的主子还能有谁?自是震北王上官旭尧。   她在脑中飞快的回忆了一遍从孙德宇进入店中开中,他身边那人的一举一动,愈发觉得自己的推断定然正确。   随即朝后看了一眼仍旧在与靖瑶缠斗之中的晋鹏,她想要把震北王上官旭尧也在此地的消息传达过去,奈何却是没有时机。   “你保她,是你主子的意思?”   月笛问道。   孙德宇点了点头。   她如此问并不是因为震北王的名头便可以把她唬住。   毕竟月笛是中都查缉司的司督,中都查缉司背靠五王第一王,擎中王,查缉天下,论底气可是一点都不输。   况且这次查缉司大举介入饷银被劫夺一事,还是震北王上官旭尧亲自致信了擎中王刘景浩,要求查缉司中人一道帮忙调查。   想通了这些关节,月笛却是更有底气,看向孙德宇的目光依旧不善。   “但她却是和这些个草原人同路而来,我觉得此人对于饷银一事有重大嫌疑,需要拿下审问一番才知清白与否!”   月笛说道。   左手伸入怀中,掏出自己中都查缉司司督令牌,“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你一定要如此作对?”   孙德宇问道。   他也来了火气。   觉得自己对月笛着实已经仁至义尽了,为何她还要这般的咄咄逼人,寸步不让?   “我没有与谁作对,我只是在贯彻作为一名查缉司司督的职责罢了。相反你却是在作对,在和整个中都查缉司作对!”   月笛说道。   孙德宇听后顿时笑了起来。   好大一个名头!   试问天下有几个人敢和中都查缉司作对?   以月笛的身份,就是去往任何一个王域,都会得到王爷亲自宴请招待,礼数备至。   而他孙德宇,说到底只是一个王府供奉罢了,哪里犯得着去触这个霉头,和中都查缉司作对?   “原来你也是中都查缉司中人……”   赵茗茗看着月笛说道。   语气也不再似先前那般剑拔弩张。   从认识了刘睿影开始,她便对中都查缉司有了一股莫名的好感。   下山到现在为止,赵茗茗也遇见了不少人,经历了许多事,但却没有几个人是令她入眼的,也没有几件事是让她舒心的。   反而和刘睿影的邂逅,赵茗茗觉得很是美丽。   多情少女春梦勤。   在九山上的时候,赵茗茗也曾经趴在窗台上,看着天空中的云卷云舒,一直到夕阳沉醉,晚霞微醺,夜空神秘浩渺。她的心中也是有所期待的,想要一次美丽的邂逅,亦或是真诚的重逢。   那时的她,心中总是有空缺的,一颗完整的七情六欲的心,少了一瓣,便是不美,时时刻刻都好似被抽动,周身气息都略微躁动,只等一个人来将那空洞填满,但必须填满之人也是少了一瓣心,少了一味情。   九山上没有四季轮转,那就定然要在一个满城飞花的时候,不如另一个人的小天地中,那方小天地或许有落叶萧瑟,也有冬雪缤纷,但只要全身心的走了进去,站在那个人的身边,寒冷和萧瑟都会消弭于无形之中。   两人就这么互相依偎着。看积雪融化,看病树回春。   冻结的流水逐渐的变得欢快,那人用刚冒出地面的嫩草编了一个手环,青草绵软,露水冰凉,却盖不灭无名的热火,为她套在她的皓腕之上,宛如套住了世间的所有美好。草环上能够感知到对方的心跳,这种炙热的波动,温暖的让人无法抗拒。从手腕到心田,再蔓延到四肢百骸。不需要什么你侬我侬之间言语的承诺,单单是这样坐着就是年华的享受。就算是秋天仍旧躲不过,也可以在落叶满地的时候,把自己的脑袋埋进那人的胸膛之中。平日里最不受人待见的飘零与枯黄,此刻也会变得别有一番风情。   这些都是赵茗茗的憧憬,在她的思绪犹如穿花蝴蝶般胡思乱想的之后,又会感到一种很深很深的落寞……没人知道自己的憧憬究竟会不会变成现实,但只要有了希望的苗头,那也是一件足以令人欢喜的事情。   这憧憬不是时时刻刻就会有,或许看见某样与之相关联的事物,或许遇到自己喜爱的事物,那感觉就如嫩芽出土般,慢慢的钻出,生命活力的气息涌动,让人不禁头晕目眩,脸颊绯热。   “是。”   月笛说道。   “那你认不认识刘睿影?”   月笛问道。   先前她也问了晋鹏这个问题。   不过晋鹏虽说他认识,但还是没有告诉他刘睿影确切的在哪里,做什么。   惦记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是无时无刻都在心心念念的。这样的情感藏不住,也挡不住。   “你为何会认识刘睿影?”   月笛好奇的问道。   “曾在定西王域和博古楼中有个几面之缘。”   赵茗茗说道。   虽然她与刘睿影已经很是熟识,可依旧不想说的太多。赵茗茗只是想要知道刘睿影的近况罢了。   “怪不得那小子却是可以坐怀不乱……我还以为是真有定力,没想到却是已经心有所属!”   老板娘嘟囔了一句说道。   “难不成你对刘睿影也有意思?”   李俊昌急切的问道。   “我对他一点意思都没有,只不过在刘睿影刚来的时候,觉得这个很嫩的雏儿,便想逗逗他,顺带着找点乐子解闷儿!没想到人家却是根本不吃这一套,确实让我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老板娘有些不服气的说道。   “看来你是被她比下去了!”   李俊昌笑着说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尺度。我虽然在刘睿影那边不讨好,但不找就有人对我十来年都难以忘却,还千里万里的硬要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见我?”   老板娘说道。   李俊昌的身子往后退了半步……好似是不想让老板娘看到他害羞的样子。   明明知道老板娘话中的人就是他,但李俊昌却也只是在心中窃喜着,一言不发。   他不说话,老板娘便也沉默了下来。   过了许久,李俊昌却是鼓足勇气,把手搭在了老板娘的肩头。   他能感觉到老板娘的身子僵直片刻,还微微的颤了个机灵,但很快就放松了下来,一抬肩,却是把李俊昌搭在自己肩头上的手抖落,而后又顺势靠在了他的胳膊上。   胳膊总是要比墙壁舒服。   不但柔软,还有温度。   只是李俊昌觉得这一切发生的过于突然迅速,还未对此做好任何的准备。可是老板娘的脑袋已经依偎在了自己身边,鼻尖更是传来了缕缕淡淡的发香,便也就如此了。   心中却还盼望着这大厅中这几人能够打的久一些,再久一些……   “没想到那小子还挺风流,真是人不可貌相!”   月笛笑了笑说道。   “我与他只是朋友,或许还不算。”   赵茗茗皱着眉头,一字一顿的说道。   她不希望自己心中这份美好的憧憬有任何的玷污与破损。   “我与他是朋友,你还要对我出剑吗?”   月笛问道。   “你与他什么关系都和我毫无瓜葛,况且还是你先出的手!”   赵茗茗说道。   “但我现在没空,起码也得把这横插一手的人赶走才能解决你我之间的事端!”   月笛说道。   “我可以帮你。”   赵茗茗知道她说的是面前的孙德宇。   话音刚落,月笛就说了一声好。   孙德宇这次连在心中暗骂震北王的功夫都没有,因为赵茗茗的剑已经朝着他的背心词来,同时月笛他也欺身上前,一剑横批。   孙德宇腹背受敌,却还是只能格挡闪避,不能回击,心中不由得极为憋屈……   女人之间的仇恨来的极快,不过转移的却是更快!   好像讨厌是可以不死不休,但若是出现了一位令双方都讨厌的人,她们俩顿时就能同仇敌忾起来,眼下的孙德宇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孙德宇是奉了王命来保护赵茗茗的,可现在却是莫名的卷入了两个女人的争斗。   他弯腰弓背,双手握剑拄在地上,看看避开了赵茗茗刺向他后心的一剑。   继而手中长剑骤然出鞘,竖直上提后“叮”的一声与月笛的剑相交。   这一回却是个平手,谁都没能占到对方一点便宜。   月笛运起身法,身影变得如风如电,飘忽不定,悠忽一下转到了孙德宇身侧,化掌为剑,朝他右臂之处接连劈出三掌。   月笛不禁剑法超群,掌法亦是妙诀!   孙德宇想要回剑逼退月笛凌厉的掌风,但他右手持剑,右臂之处却是死角。   情急之下,只得也是出掌应付。   他与月笛两掌相交,发出一声闷响。   劲气四溢,朝着周围席卷而去。   李俊昌左手出刀,朝着正前方一刀劈去,破开了这道惊奇之浪涌,但一旁的柜台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碎裂崩塌之后,上面摆放的酒坛也应声落地,摔得稀碎,大厅之中酒香浓郁,若是让不会喝酒的人走进来,怕是闻到这酒味便已然醉倒……   “你这里有如此好酒,方才为何不拿出来喝?”   李俊昌鼻翼抽动,闻着这股子馥郁浓厚的酒味说道。   “你懂什么!好酒能卖好价钱,自己喝了多可惜?再说,什么酒喝了都醉,越是浊酒醉的越快,你喝酒难道不是为了求醉?”   老板娘说道。   “没看出你还挺会过日子……”   李俊昌说道。   “我这里的东西都是要赚钱的,不然我这老板岂不是白叫了?”   老板娘反问道。   “可是你请我喝酒却是打来的与那些个苦工一样的酒……”   李俊昌说道。   心里却是有些难过。   “这世间谁打你不会让你记恨?”   老板娘话锋一转问道。   “我娘!”   李俊昌虽然不懂老板娘问这话究竟是何意,但他还是一五一十的回答道。   “这就是了,人只有对自己最亲密的人,最放心的关系时才会肆无忌惮,毫无计较。若是我对你想像招待贵客一般,嘴里客套话,恭维词不断,然后摆出来一桌上好的席面,你难道不会更加难受?”   老板娘问道。   李俊昌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   只有和老板娘最亲密的人,她才愿意在后台之中的灶台上,随意弄几个小菜,打两壶小酒,二人有说有笑的喝着。   反观孙德宇却是倒退了几步,月笛只上身轻微晃了晃,虽然光着脚,却稳如磐石。   她对这孙德宇轻蔑一笑,似是在嘲讽。   不过也正是吃准了孙德宇不敢对她下死手。   若是孙德宇方才一掌全力以赴的话,那二人也之间也就是五五之数。   “月笛!我劝你不要欺人太甚!”   孙德宇剑指月笛面庞,脸色铁青的说道。   “我一个弱女子,光着脚连鞋都没了,究竟是人欺我,还是我气人?”   月笛说道。   眼看多说无益,孙德宇也不想如此一直被动。   权衡之后取其轻,仗剑朝着赵茗茗攻去。   赵茗茗扶着桌角,腰肢一扭,便向月笛身旁而去。   她自知若是力拼,以她现在化身人形的模样自是不敌,因此只要站到月笛身边,定然就可以让孙德宇有所收敛。   哪里想到孙德宇的剑却是如影随形般一路逼杀,不管赵茗茗的身法如何腾挪,那剑尖却是都距离她的身子不到三寸之遥。   “这里太挤了。”   晋鹏说道。   他与靖瑶之间的打斗也因为方才那一掌而停滞了下来。   “你要如何?”   靖瑶问道。   “去后面。”   晋鹏说道。   随即头也不回的提剑朝着后堂走去。   靖瑶紧随其后,从后堂中穿过了一扇角门,来到了停放马车的院中。   “咱们也去吧?”   老板娘对这李俊昌说道。   “为何要去?”   李俊昌不解的问道。   “我也是女人……看女人打架总是缺了些意思。何况组合三人怕是都会点到为止,而那两位兄弟才真的是刀剑轮生死,该当更加精彩才是!”   老板娘说道。   李俊昌的点了点头。   他当然不会拒绝老板娘的任何建议,任何想法。   他们二人步子急切,没走几步却是就看到了靖瑶的背影。   穿过后堂的角门有一道极为逼仄又不见天光的小道。   两边是墙壁,顶棚上覆盖着厚厚的茅草。   日头正高时,走在这条小道上感觉也是在黑夜之中。   尤其是星星点点的亮光,透过茅草的缝隙照射进来,像极了夜晚的天幕之上的点点繁星。   晋鹏走在前面。   靖瑶把把弯刀重新插回了刀鞘,跟在后面。   这条小道不但逼仄,还有些低矮。   以靖瑶高大的身材不得不略微弓背低头才能通过。   如此一来,他的模样除了变得有些沧桑之外,更是增添了几分滑稽。   这条小道很长,走了很久才到尽头。   精要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但却没有回头看看。   一个人只有心性足够坚定的情况下才会如此。   此刻他的双眼如雄鹰,直勾勾的看着前方,看着他的“猎物”晋鹏。   晋鹏的走的不快不慢,但靖瑶的步子却迈的很大。   不一会儿,就要贴在晋鹏的后背上时,他才可以的放慢了速度。   后院之中有棵树。   单凭叶子很那分辨究竟是一颗什么树。   虽然是在春天,可是矿场的一切都被风沙染上了一层土黄。   就连这棵树上新冒出的叶子也不例外。   照例也是土黄色的,看上去没有一点生机。   若是不仔细瞅瞅,确实觉得这棵树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晋鹏一直走到后院的正中央才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小道尽头处站着的老板娘和李俊昌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这人还挺优雅的!”   李俊昌说道。   “都是装的。”   老板娘很是不屑的说道。   “优雅这种事,为何还要装?”   李俊昌问道。   “每个人都有个自己塑造出来的面具和外壳,穷极一生都在拼了命的往里钻。或许他的外壳就是优雅吧。”   老板娘说道。   “若是钻不进去呢?”   李俊昌问道。   “不会有钻不进去这种事存在……只要你想,你就能进去。哪怕是断手断脚也要进去。”   老板娘说道。   晋鹏站定之后,横剑当胸。   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靖瑶的手。   而且并不只是他那只握刀的手,晋鹏的目光却是在他的双手之间来回摇摆。   并不是晋鹏觉得这双手有多么的可怕,他是觉得这天地之间的造化着实奇妙。   这双手既能端来一碗热奶,救了他的命。   却是也可以拔出一柄弯刀,要了他的命。   生死无常,哪里有什么尺度和屏障可言?   到了后院中,靖瑶顿时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的头发,肩膀以及胳膊虽然有些在方才那条逼仄小道中蹭上的灰尘,但他的目光却比在大厅中时更加炯炯有神。   晋鹏有些好奇的望着她,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会让他产生如此的变化。   “你很喜欢这里?”   晋鹏问道。   “那大厅有些太过于狭小了。”   靖瑶说道。   “你喜欢辽阔的地方……”   晋鹏说道,却不是问话。   “草原人当然会喜欢辽阔的地方!”   靖瑶很是高傲的说道。   一个民族从驯狼开始。   一个民族诞生在狼群出没的地方。   一个民族。   无限狼群。   从靖瑶的脸上,晋鹏可以看到一种只属于降服者的自豪。   这种自豪从狼背黑色那个溢散而出,装满了整个河谷,整片草原。   但现在这种自豪却回荡在逼仄的小道,狭窄的后院。   自豪的背后是寂寞。   不是靖瑶一人的寂寞。   而是所有草原人,与这个民族共有的寂寞。   当晋鹏离开草原之时,他看见一匹狼载着一个男孩,悠悠地从那两株白桦树间走出。   那山坡只有两株白桦,他就那么悠悠地走出去。   一只铁皮桶拴在脚卷后面荡着。   狼和马不同了,它门从不会走在一个水平线上,总是恣意的踏过一丛丛的野花。   不一会儿,晋鹏便有些恼怒……   因为他的目光无法铺排地扫过,无法停留在那些个银白色的光点上。   先前看到男孩的喜悦便也不能将其淹没。   突然间,晋鹏却是很羡慕那个草原男孩,想做做他做的梦,想去他要去的地方。   但是那被一匹狼悠悠载去的男孩的梦恐怕早已跌到草坡的背面去了……   背面有一丛飞瀑,音乐传来的水流声很是嘈杂。   晋鹏追过去一看,水流恰好落在一块能开花的石头上。   接着他便听到了那男孩爽心的笑声。   想走上前去说几句话,却又发现自己语言不通且无话可说,只得悻悻离开。   转身望见这绿地,绿地之后仍是绿地,最多有一条卷毛的狗在对着他狂吠不休、   羊群在这个季节,是最白最净的。   草原给他的最后一抹印象,则是一位穿着火样裙衫的姑娘。   晋鹏在心里不自觉的把这姑娘和先前的少年配成了一对儿。   火样的裙衫烘着嫩嫩的露珠,透露出一股永不孤独的意味。   姑娘嘴角斜吊着二支野花,洒脱的似是不用告别母亲便可以去这天地间的任何一处地方。   一串草原特有的挂坠,清脆地敲在她的脖颈。   草原的黄昏,总牵一缕炊烟慢慢绕在半山腰的雾带上   于是一切就变得平静而优美   此刻嘈杂的就只剩下那只卷毛狗。   姑娘的笑很是动人。   可晋鹏知道,这笑不是为他。   突然下起了雨来,早就听说草原上一旦下雨,便得住上七日有余。   晋鹏望得那架山梁与天间,正断开了一道湛蓝的裂缝。   远处的营帐里响起了单调的弹拨乐。   草原的人们立即围着一块猩红的地毯抖动着。   似困兽的挣扎,也好似一群升腾的峥狞,   ?一个民族的魂从那肩、那胯、那扭动着的巨大背脊上孕育传送着。   只是那一双双憨厚的眼神,增添了无比的温馨。   晋鹏想要从靖瑶的身上找到些当年那位男孩的影子。   可惜的是,他没有找到丝毫。   两个身影就好像两条平行线,永远没有办法去重合。   当靖瑶的刀再度出鞘时,风沙忽然变得极为猛烈。   从四面八方翻过墙壁来到这后院中鼓荡不休。   还带着一阵阵凄厉的呼啸。   晋鹏的剑迎风而出,带着一道电光直取靖瑶的咽喉。   剑未至。   却已破开了风沙。   但逼人的剑气已经取代了风沙,把园中那棵树上的嫩叶扑簌簌的震落下来。   还未成型,却已凋零。   这是怎么样一种凄惨决绝的景象?   靖瑶立刀于面前,一掌死死的抵住刀身。   即便是如此,仍然脚下一滑,朝后退了一丈有余。   并不是这一丈远的缓冲便让他站定了身形,而是靖瑶的背已经紧紧的贴在墙壁上,再无退路。   然而晋鹏的剑,并不会就此罢休。   就在靖瑶双腿蹬地,高高跃起时,晋鹏的剑也随之变化,朝上挑去,继而笔直刺出。   两人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一刀一剑。   晋鹏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的剑,他的身子,距离靖瑶越是靠近,越能感觉到他周身鼓荡着的磅礴的劲气。   这股子劲气却是比风沙还要磨人。   犹如一把把无形锋利的小刀,不断切割者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包括双眸。   靖瑶的身形已经过了向上窜起的势头,开始坠落。   晋鹏几次欲要闭上的眼睛,仍然在坚强硬挺着。   他不能闭眼。   即便什么都看不见,也不能闭眼。   总是已经到了极为难忍的地步也不行。   但他还是敏锐的感觉到了靖瑶身形的变化。   晋鹏大笑了一声之后,竟是也冲天飞起。   右臂高举,伸的笔直。   右臂之上是右手,右手之上是长剑。   此刻晋鹏的腿脚,身子,右臂,手,长剑已经化为了一个圆融的整体,好似长虹出深渊,朝着仍然在不断下落的靖瑶刺去。   “咔嚓……”   院子中诡异的传来一声断裂的清脆。   靖瑶与晋鹏自是无暇顾及。   但老板娘和李俊昌却是看的一清二楚。   那颗老书最粗的一根枝干在二人剑气刀锋的席卷之下,终于是经受不住这般摧残而断裂了。   树枝落地,上面的叶子也如雨点般缤纷落下。   随即又被鼓荡的真是汹涌的劲气搅成碎片。   看上去犹如一场秋雨,煞有意境。   “若不是这两人还在动弹,我真觉得心爱你是一幅画!”   老板娘看着院中的场景十分动情的说道、   “你喜欢这场面?”   李俊昌问道。   “你不觉得很美吗?”   老板娘反问道。   “我只觉得有些凄凉……”   李俊昌说道。   “美好的东西总是会变得凄凉,所以还不如直面这些凄凉。你不要把任何事以及他俩的身份带入进来,只想着这是两位不知为了什么而抽剑拔刀的江湖豪客。在震北王域荒凉的矿场上,在一家残破不堪小店的后院中,在一棵半死不活的老书旁,风沙混着碎夜或许还要夹杂着血与酒……这真是最极致的凄惨!”   老板娘说道。   “你喜欢,我便给你画下来。”   李俊昌说道。   “不必了……”   老板娘说道。   “为何?这样不是就能时刻观赏?”   李俊昌不解的问道。   “花开了,每日看看都有每日的新奇。但花落了,却是看一次就足够。”   老板娘摇着头说道。   “他们俩,都会落?”   李俊昌问道。   他本已拿出了纸笔,现在却是又放了回去。   人的手果然是不可小觑,无论是谁的。   谁能想到李俊昌的手除了能拿起“咫尺天涯”外还画画?   并且画的着实不错!   “总会落一个吧……不然不符合规矩。”   老板娘说道。   李俊昌认可的点了点头。   院子中可以有无数朵花,也可以好几株树。   定然有的花先开早落,有的书晚抽芽迟凋零。   虽然最终的结果都一样,没有任何区别,可输赢的本质争抢的不就是一个先后?   差了一瞬间,一眨眼也是后。   抢了一悠忽,一须臾也是先!   靖瑶看到晋鹏剑光袭来,凌空身形闪动,想向旁侧躲开。   奈何他周身三尺内,却是都晋鹏的剑气所笼罩。   剑尖不断颤动,封死了晋鹏的任何退路。   他已然没有了任何选择。   “当!”   刀剑相交。   李俊昌护在了老板娘身前。   随时阻挡着即将袭来的余威。   “咚咚”两声闷响。   似是二人已落地。   但李俊昌与老板娘的视线却被扬尘和碎叶遮挡,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本以为的轰轰烈烈,却是骤然之间便冷静了下来……   李俊昌朝着正前方接连劈出数刀,换得一片澄澈。   但院中空空如也,早已无人。   若不是那断裂的树枝落在地上,旁边还有几滴腥红的鲜血在提醒着他们俩方才发生了什么,任凭谁都会觉得这好似大梦一场。   “人呢?”   老板娘问道。   “不知道。”   李俊昌收起了刀说道。   “真是了不得!”   沉默了片刻,老板娘忽然发出了一句感叹。   “的确是了不得……尤其是晋鹏!”   李俊昌说道。   “可是他这样做,到底算不算是背叛?”   老爸娘有些疑惑的问道。   “他如果不这样做,就是背叛了自己。但现在这般,你若是说他背叛了中都查缉司倒也无可厚非。”   李俊昌耸了耸肩说道。   “左右都是背叛的话,我也会这么选的。”   老板娘说道。   “没错,否则这心结恐怕是一辈子都解不开。”   李俊昌叹了口气,悠悠的说道。   方才这一场交锋,晋鹏明明有三次机会可以直取靖瑶性命,但是他都放弃了。   第一次,就是在靖瑶的刀堪堪出鞘时。   晋鹏本可以仗剑急功,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长剑比弯刀灵巧轻盈,再加上晋鹏的武道修为本就在靖瑶之上,若是再借住了身法之威,靖瑶定是难以招架。   即便不战死,也只能弃刀跪地受缚。   可是晋鹏却没有这样做,反而是翩翩君子般的等靖瑶周身的气势打到了顶点,他才出剑。   李俊昌和老板娘对自己先前的评价有些后悔……   每个人都有面具和壳子是不假。   但晋鹏的优雅却又不似旁人那般的惺惺作态。   即便他是装出来的样子,可是在先前那样的情境之下依旧能包吃住自己惯有的本心,这份优雅就已经变得极为真实。   可以可以,可以故作姿态,只要在所有的场合,任意的时间都是如此,那再虚伪的客套也会变成整整的前辈。   错过了这第一次的大好机会,一鼓作气再而衰……   但就算是如此,晋鹏却是也以一件之威使得靖瑶无路可退。   以李俊昌和老板娘的眼里,自是能看出来晋鹏可以在靖瑶的身形高高跃起前就出剑封死他头顶的空间,但晋鹏仍旧没有这样做……   这却是让李俊昌和老板娘颇为不解。   不过从二人先前在大厅中的对话中不难听出,他们俩似是有些老旧的因果。   至于是什么,二人说的含糊其辞,外人旁听根本琢磨不透,揣摩不出。   再而衰,三而竭。   若说第二次晋鹏还有七成的把握能够一剑毙敌的话,第三次机会,二人却是都在五五之数。   靖瑶自上而下劈出一刀,定然要比靖瑶从地上弹起挥剑迎敌要有优势的多。   晋鹏出剑的时机虽然已是在靖瑶向上跃起的势头过去之后,但却是在他下坠的势头正盛之时。   靖瑶已是巅峰,晋鹏却刚从地面弹起。   先机尽失,高下立判。   惟一的手段,便是晋鹏依仗着自己身后的武道修为硬拼一剑罢了。   “你觉得这血是谁的?”   老板娘看着李俊昌问道。   李俊昌却是直勾勾的盯着地上的几滴鲜血,双眼噙着泪水,不说话。   老板娘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别样的情绪,向来泼辣精怪的她却是也收敛了性子,默不作声的站在他身边。还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放在他的后背上,顺着他的脊柱上下摩挲着。   感觉到后背传来的温暖,李俊昌心里流淌过一股暖流,顿时安心下来。   “我没事。”   李俊昌转过身,握住了老板娘的手说道。   老板娘抬起另一只手,食指的指尖轻轻滑过李俊昌的额面颊,留下一道浅浅水印。泪痕总是会消失的很快,但只要开了口,便会乐此不疲般不断的涌现。仿佛是一位浅笑的眼窝并不能承载那溢满心头的苦,所以才会这样悄然绽放,流出。   老板娘也不知她现在究竟是以何种心境在面对李俊昌,但她这世道一开始见到李俊时,绝对是逃避。本想换个新的环境,来帮助遗忘,但有些事却又真的可以忘记吗?那个曾经温暖了她无数光阴,笑起来像初夏午后阳光一样不急不躁的少年,那个可以陪着她早起看朝阳,日暮数繁星,再把熟睡她背回家的少年,她是无论如何也忘记不了的……现在回忆起来,确实要比后院中的场景更加像梦,既然是梦,那就不如珍藏,应当是要比遗忘更加漂亮的应对。   至少老板娘明白,不论以前有多么的不如意,不开心,不尽兴,都要漫漶欣喜的去接受,有时候会很痛,但当痛楚散发的淋漓尽致时,定是会否极泰来的。老板娘不恨他,除了不告而别之外,也再找不到什么可以用来记恨的理由。她自己不也是为了坚持当初的选择而放弃了几乎一切来到了这矿场?他们俩都是没有退路的人,不如直接选择跟随。趁着还没有被这些不幸彻底的击溃、打垮、冲昏头脑,那边就如此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李俊昌倒是对老板娘说过不少承诺,当时的他们却是都有足够的资源能力去制成。但现在无论是老板娘也好,李俊昌也罢,都已不再年轻,也不会做梦。所老板娘不敢赌……她已经没有了当初毅然决然的离开鸿洲青府的豪迈,剩下的只有那千思百转的纠结……   夜深人静的时候,老板娘失眠大抵都是在想如果自己当初不离开青府,那刀现在又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是不是也会同平常人家一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身边有个呵护自己的人?即便是不够有趣,甚至有些寡淡,也能相敬如宾的过完这半点不由己的一生。   ————————————   老板娘客栈西北角的戈壁滩上。   震北王上官旭尧正朝着他先前在在窗子中看到的身影走去。   “你来了。”   高仁背着手说道。   “你不就是在等我?”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不错,我正是在等你。”   高仁说道。   仍旧是没有转过身来。   “那你早该算出我会来。”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他的脚步停在距离高仁三丈远的位置。   “难道你没有算出我何时回来?平白无故的站在这里被风吹了小半个时辰定然不好受吧……”   震北王上官旭尧接着说道。   “我若是能算到这一步,你也不会对我是如此态度。”   高仁微微侧了侧身子说道。   “那该是如何?”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自是会三番两次,五次三番的邀请我去你那华丽的震北王府中做客,拿出最好的酒,叫来最美的姑娘。”   高仁上多傲。   身子又朝着震北王上官旭尧这边偏转了几分。   “也正是因为你有如此想法,所以你才算不出我什么时候会来。”   震北王上官旭尧轻蔑的说道。   “你很看不起我?”   高仁问道。   这次他的身子彻底的转了过来,面对面的看着震北王上官旭尧。   “不不不,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任何人,我最多只是对你有些不理解。”   震北王上挂需要连连摆手说道。   “你可以问我。”   高仁笑着说道。   “我问你若是你不回答,岂不是很没面子?”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你不问,那只能永远自己瞎猜。我可以接受被人看不起我,但我不能容忍别人误会我。”   高仁说道。   “所以你定然是会回答的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说不定呢!”   高仁眉毛一挑,打了个机锋。   “你来我震北王域,到底是想要做什么?难不成是真为了几百万两银子?我不觉得你会甘心为草原人当个马前卒。”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几百万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况且草原人也没有那么不堪。”   高仁说道。   “但对于你来说,最终的目的一定不是为了钱。”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人丑陋的一面你有了解过吗?高高在上的震北王当然是不会知晓的。”   高仁说道。   还右手扶胸,对这震北王上挂需要深深地鞠了一躬。   “愿听先生赐教!”   震北王上官旭尧拱了拱手说道。   “人的丑陋自古就存在,不管是先前的无数个皇朝,还是的那个下的五王共治。有人的地方,就要丑陋。这丑陋不是说人的脸好看与否,而是取决于人心。这里面蕴藏着的就是人类千百年来都难以改变的丑陋的一面,很多人都被征服。但要说最让丑陋的一面,恐怕还是“人为钱死,鸟为食亡。”   高仁说道。   “没钱寸步难行,吃不饱,穿不暖,你我也是如此。”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关于这一点,他没有什么反驳之处。   “你出身在门阀士族,对这些当然是风轻云淡的一句带过。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这种痛苦你没有,别人却有?甚至最后都不得不选择被屈辱的征服。”   高仁反问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沉默了……   对于这些关键,他的确是从来没有考虑过。   但是纵观每个时代,每处世道,却是都有不合理的现象发生也只有一些不够坚强的人,会被各式各样痛苦所征服。当一个现象变得足够普遍的时候,那它的出现和存在,定然就是合理的,故而震北王上官旭尧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大多数人刚开始都是有梦想的,也志气。不论富贵还是贫贱,孩童都会对你说出将来要怎么样。但是结果呢?不是他们不努力,而是现实根本就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很多人本来可以一生去做很多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但最终却都变得世俗。跟随世俗的潮涌,随波逐流的放弃了梦想,人云亦云的浑噩度日。但最为你这样的王爷,一域之主,真的有考虑过自己治下百姓的疾苦?”   高仁厉声质问道。   这已经超出了谈天的范畴,竟是变得有些像斥责与声讨。   “五王共治已经有了不短的年头,四海升平的年代,可丑陋的事却比征伐不断,狼烟四起时更加频繁,归根结底就是像你们这般盛气凌人的人太多,而那些有抱负也有能力的人却永无出头之日。”   高仁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他看震北王上官旭尧默不作声,却是越说越起劲。   “每个年景都有每个年景的苦,每个年景都有每个年景的规则。掌握了这种规则,便掌握了自己的活法。掌握不住的人当然就会觉得被抛弃,被舒服,甚至被踩压。这样的事情,怕是不能一概而论……”   震北王上官旭尧终于开口说道。   “你知道我为何会没有得到至高阴阳师——太白的传承?”   高仁话锋一转问道。   “愿闻其详。”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因为不论是我的师傅叶伟,还是我的师弟萧锦侃,他们都太自私了。师傅是个跛脚瘸子,师弟是个睁眼瞎子,而我是个侏儒矮子,按理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当然是要为自己争权夺利,可我想的与他们都不一样。我认为自己已经是足够幸运的那一小撮人,而更多人的却因为条件所限,一辈子无法买房娶亲,有了什么头疼脑热也不知去看郎中抓药,而是去神庙中好一顿哭爹喊娘,最后用手绢包一捧香灰带走。”   高仁说道。   “所以你想要改变这些,让每个人都有追寻自己愿景的机会?”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当我师父叶伟问我和我师弟,若是得到了至高阴阳师——太白的传承之后会做些什么。我说的是即便天罚随身,我也要用我毕生所学,一己之力,来尽可能的走遍天下的边边角角,尽可能的给所有人一个平等的机会。”   高仁说道。   “萧大师是怎么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他如何说,现在还重要吗?”   高人冷笑这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抿了抿嘴……觉得自己这问题的确是蠢得够呛!   高仁如此说,最后却是没有得到至高阴阳师——太白的传承,那便说明萧锦侃的回答定是与他截然相反。   “不重要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这句话他说的声音极小,小到他自己都有些听不清楚。   刚一出口,就被风吹散,沙磨碎。   —————————— 第一百零八章 血染刀剑风沙里【四】   金爷府邸中。   小机灵与绝音书面对面站着。   小机灵的脸上,仍然保持着一种淡然的微笑。   这种微笑是看不见的,因为他既没有勾起嘴角,也没有弯起眼角。但只要面对着他的脸,就能感觉到他的笑意。   刘睿影在他身后,小机灵背对着他,自是看不见他的面庞。   可是刘睿影也感觉到他是在淡淡的笑着。   虽然看不到小机灵的脸,可是只要顺着他的身子看向他的右手,就能看到小机灵手中的刀依旧是闪烁着寒光,并且完好无损。   反观绝音书,他手中的刀已经断裂开了,足足有一半掉在二人中间的空地上。   就连背在身后的斗笠也变得有些参破。   “是我输了。”   绝音书说道。   很是潇洒的把手中的刀朝前一抛,负手而立,眯着眼,看着小机灵。   他在等小机灵再度出刀,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不,是我输了。”   小机灵说道。   与绝音书的潇洒不同。   小机灵说完这句话后,原本的淡然便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深深的无奈。   绝音书和刘睿影一样看,都很是不解的皱起了眉头,一同等待着小机灵的下文。   这句话应当是还未说完才对。   胜败一目了然时,双方却都说自己输了,这岂不是一件极为可笑且愚蠢的事情?   小机灵慢慢收起了刀。   他的手抖的很厉害。   一个人手抖要么是因为害怕,要么就是因为脱力。   但小机灵已经赢下了自己的性命,却是在没有任何理由去害怕。况且他的身子站的十分笔挺,没有任何的晃动,丝毫不相识方才的打斗让他很是劳累。   刘睿影的目光定格在他的手上,他也想不通小机灵就竟是怎么了。   宛如变了一个人似的,不论是周身的气质,还是说话的语调都大有不同。就好像一个玩世不恭的少年,在经历了什么重大的挫折与变故之后骤然间成长了许多。   现在的小机灵让刘睿影极为陌生。   当他回刀入鞘,转过身,朝着刘睿影这边走来的时候,刘睿影甚至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身子。   四目相对时,小机灵还是对刘睿影笑了笑。   不过这一抹笑意看上去却是极为勉强。   他仿佛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让他的嘴角略微抽动了两次,刘睿影知道他是想对自己笑笑,以示友好,但最终还是没能彻底的绽放出笑容来。   小机灵和刘睿影擦肩而过,走到了文琦文面前,双手捧着刀,递还给他,说了句谢谢。   这一声“谢谢”传到刘睿影的耳朵里,敲击在他的心中,对他的震撼更是无以言表!   先前只是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而现在却是打了个淋漓尽致的冷战。   小机灵断然不是一个如此客气的人,能让他突然间变得这么客气,一定是有着更多的原因。   “你的刀断了,而我自始至终就没有刀。”   小机灵拍了拍对着绝音书说道。   “这就是你说自己输了的理由?”   绝音书问道。   “当然不是……或许我方才用的这位公子的刀比你的刀更好,但羊圈若是坏了,可就不能一味的去责怪是狼太狡猾。”   小机灵说道。   绝音书看着手中的短刀,低着头沉默着。   “其实有几个要好的朋友曾经很多次的问我,为什么每次都是选择逃跑,而不是拿起刀剑来战斗,不觉得这样有些过于屈辱吗?当时的我告诉他们说,逃跑本身是竟没有屈辱的,它甚至都没有任何污点。你们之所以会觉得逃跑是一件极为屈辱的事,是因为你们把拿起刀剑来拼杀这样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情想的过于伟岸高达。”   小机灵说道。   “很多人都觉得,这一定是我提前准备好的台词,毕竟每次我说给旁人听的时候,大家都会骤然变得沉默……要知道当我开口说话的时候,大多数都在酒桌上,而酒桌应当是这天下第一聒噪之处,也是天下第一肆无忌惮之处,可我这句话一出,还是让他们都沉默了。因为这句话乍一听还是很有道理的,但我的确没有做过任何的准备,这一句回答是在第一次有人问我类似的问题时脱口而出且发自肺腑的。”   小机灵从腰间摸出了一直带着木塞的小酒壶,朝嘴里添了点酒后接着说道   刘睿影对他方才说的这些话真实性有所怀疑,但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   那就是没有酒的话,小机灵却是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有些人没有酒吃不下饭,也有些人没有酒写不出诗,那当然也会有些人没酒说不出话,都是一样的毛病,只不过像小机灵这样的人太少,大家才会觉得稀奇新鲜。   不过逃跑的人一贯自私,这几乎已经成为了所有人的共识,毕竟在危难关头,只顾着自己闷头逃跑,活的安全的人,当然没有那些个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先人后己的英雄们受欢迎。   小机灵从不反驳这一点,而他对于自己一贯逃跑且有极其善于逃跑的说辞也不是为了美化自己或用来遮掩些什么。   当他最后一次与家人,准确的说是和他的爹娘在一起吃饭时,他说起过自己后来不遗余力且正在做着的这些疯狂的事情,这些事情现在的小机灵正在身体力行,而在当时却仅仅只是个不成熟的念头。   他说完之后,朝着自己的父母问道:   “其实也还好,也没有那么疯狂不是吗?”   小机灵的爹娘也是少有的豁达之人,既没有对儿子一番劝慰教导,也没有对他打骂相加,而是随意的拍了拍他的肩头,嘱咐他不论想什么,怎么做,只要能好好活着就行。   “好好活着”这四个就从那时起,一直贯穿到他的现在,并且还将继续贯穿下去的一道宗旨。   只是后来,小机灵把这四个字拆分成了两个词,好好活,与活着。   生活本来就是一种幸福,但只有真正有价值的生活才值得去过,才能让每个生活着的人感到幸福。对于小机灵来说,生活真正的价值,就在他的那些个疯狂的念头里面。   刘睿影在中都查缉司时也曾有过类似的念头,也曾被许多莫名的纠结折磨的辗转发侧。   老马倌自是看出了刘睿影的异常,他本就对这个虽然为了骑马而讨好他,但总的来说还算得上是勤快天真的孩子有些好感,他对刘睿影说,如果想要好好度过一生,那就必须明白这生活是什么,以及在这自己这一声之中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刘睿影反驳道,说自己的一生从出生开始便已经被限定的死死的,那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至于应当不应当的,就算他考虑了又有什么意义?   老马倌心平气和的等他发泄完之后,便打发他早早回去休息。不过这么一通发泄的确也让刘睿影舒服了很多,回到屋中后,刚脱了靴子,就觉得困意袭来,还没来得及脱掉衣服,便倒头就睡。到了现在,他却是已经能有些理解老马倌的话。那些个愚昧的人,拜神烧香,其实无非也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一些罢了,这才是真正的信仰。总是有好有坏,也是取决于每个人到底怎样去理解它真正法则,只要对这些法则理解得越是明确,生活说不定就会变得越好,当然这不是一定的,但起码是一个憧憬的方向。   过了几日之后,他去问老马倌什么事才是最应该做的,老马倌却让刘睿影尝试去爱一个人。在当时的刘睿影看来,这自然是一件遥不可及甚至不可能的事,爱一个人不用去做,也不用看,光是想一想就知道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可掉回头来想想,在他还不会做任何事情的时候,每一件事对于他而言都是极为困难的,包括举箸提笔这样现在看来再正常不过得小事,一开始也受了千百次的磨练而学会的。学会这些事情并不难,难的是能够找到一个自己爱的人。   他或许找到了自己想要去爱的人,可他却不确定那人是不是爱他,这就形成了一种虚幻的空洞想法,尽管脑子里已经和爱人白头偕老,可现实中还是看到那不同旁人的眼神就会慌忙躲避,那是因为心里的陌生和交往的疏离。   什么时候两人见了面,随意而热络的说着话,喝着酒,时不时谈谈对人与事的见解,只是话题里不曾有对未来彼此的规划,因为已然放在了心底,彼此都明了。   那样才算得上是他爱别人,那个人也爱他吧。   但是此般境地,却不是一日两日能达成的。   却是一个磨合与适应的过程。   刘睿影从小机灵的身上看出他是一个热爱生活,忠贞于自己疯狂念头的人,但不论是做什么,却是都得付出相应的努力。寻找一个完美的人去爱,这件事是所有人的梦想,但却又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做到,所以这样的努力也是一种徒劳。   然而刘睿影却愈发的明白,他的目地不在于去寻找到完满,而是在于永不止步,越来越近的靠近完满。   “小机灵,我们回去喝酒吧?”   刘睿影沉思了片刻后对着小机灵问道。   “好!”   小机灵说道。   徒留绝音书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   他弯下腰,掏出那一方桃花色的纱巾,想要用它包裹起地上断掉的半个刀身,却是没想到,他的手,竟然被自己的断刀割破了……   一滴滴的鲜血落在桃花色的纱巾上,却是给柔媚的桃花平添了几分妖娆与冷酷……竟是让他在一瞬间就对这方珍视了无数年的纱巾极其厌恶。   桃花开在春天,然而此刻的绝音书却开始向往着冬。   都说“游春”“消夏”“悲秋”。   但是人们对于冬,却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词汇来形容,其余三季都有独特的景色与令人向往的氛围,说它们是景色,不如说是待字闺中的,不同性格的娘子。   春色烂漫,像情窦初开的少女,散发清纯懵懂的气息,夏色娇纵,如红颜烈火,那感情一定是要一生轰烈,秋色凄冷孤傲,譬如性子温婉贤淑的姑娘,是男子们心中最适合的妻子人选。   但大抵上好似对冬都没有什么好感,高冷冻人的姑娘总有一种无法靠近的距离感,她分明是最美的景色,却不能加以观赏,人总是喜欢烟火气的,喜欢亲切与热情,对于自己无法触碰的极美景色,心中也不会多有念想。   以前的绝音书也是这般。尤其是在严寒刚刚退去,大地已然回暖的春天,更是没有什么人会去怀念那冰天雪地的。在西北的冬天,只能选择蛰伏。若不是侥幸让严寒带来了雪,给雪,添了些能够寻欢作乐的基础,那这冬着实是太难熬!   绝音书对于一年四季其实并无什么明显的偏憎,但毕竟活了这么大的年岁,自寒暑数十易之后,他却是也能渐渐分辨出来这四季的之间微妙的差距与不同。   小时候时,他总会抱怨娘亲在冬日里让他穿上许多厚实的衣裳,以至于整个身子都变得过分臃肿……如胖熊一般行走在雪地里,腿脚因为厚实的裤子而把行走变得费力,七拐八拐的,到像个闯入冬天的小黄鸭,冻得脚蹼麻木无知觉。   那个年纪还不知道美与丑,只是觉得行动不便,出去撒欢时,总是会因为动作迟缓而落后于人。   但只要能出得门去,这股子难受的劲头顿时也会消散不少,放眼望去全是一片纯白,将灰暗的瞳孔都染的发亮,纯白下埋藏着灰黄色的枯草。绝音书一脚踏下去之后便会噗噗地响,又有一种把松软踩成结实的感觉,那会儿的经历似是无穷无尽,每日只需睡上两三个时辰便已足够,但却仍然要煎熬着躺到天亮才能起身,否则就会遭受爹娘的责骂。   至于他真正对季节有所喜好的时候,正是在他得到了这方桃花色的纱巾时。寒风和霜雪固然足够凶猛,但却是终究永远的占领这方天地,相反的,冬天的寒冷越是激烈,冬去的也就越是迅捷,而距离桃花盛开的春,也就不远了。   绝音书蹲在地上静默了许久。   被断刀胳膊的地方已经结痂不再流血时,他才回过神来。   想了想,却是没有再捡起那把断刀。   他把那方纱巾重新叠的极为齐整,放在了自己胸前的衣襟中。   原本在打斗时背在背上的兜里,这会儿也重新倒戴在了头顶,随即转身朝着金爷府邸外走去。   小机灵回眸瞥了一眼绝音书的背影,双唇互相触碰了几下,但脚步却未有丝毫的停顿,和刘睿影等人一道朝着先前喝酒的后堂走去。   ————————   “走了这么酒,却是该当罚几杯酒?”   金爷看到众人重新回来,豪迈大笑了几声后问道。   “做了很久吗?”   小机灵问道。   “差不多一个半时辰!”   金爷说道,指了指房子一旁的水钟。   “今天本想把自己全部的生活都放在这酒桌上,没想到最后留住的却是只有一瞬间……真是太可惜了!”   小机灵摇着头叹惋的说道。   “只要这一瞬间依旧去全力以赴,那就算不得可惜!”   刘睿影开口说道。   “全力以赴?全力以赴的做什么?”   小机灵很是差异的问道。   “当然是全力以赴的喝酒!”   刘睿影说道。   说完他便拿起一个酒坛子,自顾自的喝了起来,丝毫没有在意周围人惊异的目光。   金爷也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在他的印象中,刘睿影虽然有些稚嫩,但向来是举止有度,就算是喝酒也极为能把持住自己,从来没有这般可以求醉过。   他把目光转向了小机灵,觉得这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刘睿影满共才与他见了几次面,相处的光阴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三日,却是就硬生生的被他影响的疯狂起来。   整个酒桌上大概坐了二十几位饮者,只有两个人对刘睿影此举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的情绪,反而是笑出了生来,这两人正是小机灵和刘睿影的师侄华浓。   “你为何要笑的这么开心?”   青雪青凑过去,低声朝着华浓问道。   这么一问,却是让华浓笑的更加剧烈,满脸憋得通红不说,竟是还咳嗽了起来。   “我师父在我临走前专门交待了我几句话。”   华浓说道。   “他说了什么?”   青雪青好奇的问道。   她虽然不知道华浓的师傅究竟是谁,可总觉得应当也是为极为厉害的人物。   “他说若是我这次离开博古楼,能随着师叔平顺回到中都城的话一定要让他带我去中都城里那家祥腾客栈喝汤,喝不到也要喝,说师叔定然是有办法让我喝到的。若是途中有事情耽误了,你就让我找机会一定要让师叔大醉两次!一次不能多,一次也不少,必须是刚刚好两次!”   华浓说道。   青雪青听后却是更加的疑惑……   华浓的师傅,应当是刘睿影的师兄弟。   既然是师兄弟,怎么又会让一个晚辈来灌醉他师叔,还说什么一定要两次?青雪青左思又想之后,觉得这定然只是华浓师傅的一句戏言,却是被他当了真,这会儿竟然还一板一眼的说了出来。   正当青雪青准备继续开口说话时,华浓竟然也拎起了一坛酒,一掌排开封泥后,双手抱着,和刘睿影的酒坛激烈的撞击了一下,随即也喝了起来。   华浓的酒坛要比刘睿影的小上不少,直到他喝完坐下后,刘睿影却仍旧在痛饮不停。   “那这是第一次,第二次你准备在什么时候?”   青雪青笑着问道。   她已经把华浓方才说的话当做了戏言,自是就不用认真对待,不过这却是个极好的乐子,于是乎她才继续问了下去。若是可能,机会允许,青雪青也想看看刘睿影喝多的样子,并且还是两次。   毕竟看别人喝酒本就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情,尤其是那人还会喝多,自然是更加的兴奋。   “这次若是喝醉,便已经是第二次了!”   华浓吃了口菜,又用茶水顺下肚去后说道。   “第一次是在哪里?什么时候?”   青雪青问道。   “是在一个叫阳文镇的地方,你可知道阳文镇?”   华浓说道。   青雪青摇了摇头。   她去过最远的地方,除了鸿洲青府旁的孤海红林外,就只有府城中的那条卖酒的陋巷,其余的地方,却是一概不知。即便知道,也只是有所耳闻,并没有亲身去过。   “阳文镇倒是也在鸿洲境内……当时我们去那里是因为阳文镇中有一处查缉司的站楼。没想到抵达的当日,刚好碰到那位站楼的楼长大摆宴席过寿,也就是那晚,我师叔第一次喝醉了。不仅是我见到的第一次,也是我师傅吩咐的第一次。”   华浓说道。   “那晚他喝了多少?”   青雪青问道。   华浓并不回答,而是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一瓶?”   青雪青猜道。   但一瞬间就觉得自己过于草率……但凡是敢拎起酒坛喝酒的人,怎么会只有一瓶的量?   “一坛?”   青雪青再次猜道。   没想到华浓仍旧是摇了摇头。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喝一杯,你直接告诉我可好?”   青雪青说道。   华浓点了点头。   青雪青也不磨蹭,一看华浓答应下来,当即就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喝完后,她眼巴巴的望着华浓,等着那个已经刺挠的她心不断发痒的答案。   “一直喝!”   华浓说道。   青雪青挺拔过后瞪圆了眼睛。   她从未想到过一个人喝酒竟是能够一直喝。   不过华浓的话,却是经不起推敲……细细一琢磨便能很快知晓其中的矛盾之处。   “能够一直喝的人,又怎么会醉?”   青雪青撇了撇嘴,很是轻蔑的问道。   她觉得华浓定然是在吹牛,是为了凸显他师叔的酒量。   “这也是让我困惑的地方……”   华浓说道。   伸手摸着自己的下巴,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在困惑什么?”   刘睿影问道。   他已经喝完了整整一坛酒。   眼不红,心不跳,舌头也不粗。   除了一张口扑面而来的酒气极为浓郁之外,丝毫看不出是刚刚喝完了一大坛酒的人。   “上次在杨文镇时,师叔你为何突然就醉倒在地不省人事?”   华浓问道。   明明看着刘睿影还正常无比,只是有些兴奋激动,可转瞬间,他却是就倒地不起,径直醉死了过去。   “我也不知道。”   刘睿影很是无奈的说道。   这倒不是搪塞敷衍。   第二天醒来之时,他只觉得口渴无比,心中燥热难耐,却是连昨晚发生了什么都已很是模糊。   “那晋鹏以为你是装醉,还趴在你的耳边说让你起来再喝一杯,喝完之后就带你去找阳文镇上最漂亮的姑娘睡觉。”   华浓笑着说道。   “还好我没有听到这句话,不然的话我就算是没醉,也定然会装下去,绝不睁开眼睛。”   刘睿影叹了口气是说道。   青雪青扑闪着大眼睛看着两人说话,可以看出她的心中仍旧有些困惑,但不知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终究是没问出来。   “这是你第几次出刀?”   金爷和小机灵干了一杯后问道。   “你觉得像是第几次?”   小机灵却是卖了个关子。   这两句话一出,却是把整个酒桌上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刘睿影也不例外,只不过他已经再度拿了一坛新酒,用碗伸进酒坛里面,一碗一碗的舀着喝。   “肯定不是第一次!”   金爷说道。   这倒是猜的要比青雪青聪明得多。   语气无休止的几次几次说下去,不如干脆说句极为准确的废话,也省的一会儿小机灵再编排些杂七杂八的谎话或理由来敷衍自己。   ??“三十年前那晚,我不记得是谁送了我一把刀,应该是我爹或是我娘,但我真的记不住了……不过当时我像抱着一个婴儿般的,把它捧在手里。方才我拿起那位公子的刀时,我才意识到,离我第一次握刀,已经过去三十年了。”   小机灵说道。   “我不知道距离你上次握刀间隔了多久,但对于你来说每次重新拿起刀定然都有些不同寻常的感受。”   金爷说道。   “我是个说故事看热闹的,可不是来谈心的!”   小机灵喝了口酒疏导。   其实他也并没有什么别的感受,只是觉得这把刀有点重。   然而这么一句平平无奇的话,小机灵是根本不屑于说出来的。除去他那些个疯狂的念头,支撑着他跑遍天下看热闹以外,力争每一句说出来的话都要有趣幽默,也是他的追求所在。同样,这也成了和他名字同等重要的金字招牌。   金爷眼见如此,倒也不再强求,毕竟小机灵也是个憋不住话的人,他若是想说,方才早就说了出来,况且硬问出来的话,就和强扭的瓜不甜一般,都没有什么意思。   刘睿影看向身边的华浓,却是突然兴起,想要尽一尽他作为一个师叔的职责。   ?他原本是不太愿意去教华浓些什么,尤其是生活以及武道之徒,因为自己终究不是他的师傅,而他也觉得自己的能力有限,不愿意给华浓太多的诱导。   当一件事邹然发生的时候,就和拿起刀剑那一刹那的感觉是一模一样的,不但有着全然的神秘和未知,同样也要充满着惊喜。而这些却是怎样都无法言传的东西,必须踏下心来,设身处地的去领会。?   “你的师傅想让你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强者,你觉得自己可以吗?”   刘睿影问道。   事实上萧锦侃根本没有透露过他究竟准备如何去培养华浓,但当师傅的,又有谁不想自己的弟子有所作为?所以刘睿影这么说,倒也是无可厚非。   “我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   华浓喝着酒,慢悠悠的说道。   往常他说话的语速,就和他的剑一样快。   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可是刚才那短短的一句话,却是把刘睿影听得都快睡着了……也许也跟他喝了许多的酒有关,但归根结底,还是华浓说的太慢。   刘睿影在犹豫要不要把自己曾听来的一段话转述给华浓听,但这段话就连他到现在却还都是一知半解,若是就这么坦然说出来,却是让他有些心里发虚……   老马倌说他有一个朋友,虽然刘睿影对他这位朋友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亦或就是他本人表示怀疑,但老马倌的确就是把这句话当做了开场白。   他说这位朋友爱剑如命但却不会任何一式既中。   在老马倌这位朋友的认知中,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在剑里。   他指的不光是剑柄,剑身,剑锋,剑尖,也包括剑鞘。   像是华浓那把没有剑鞘的剑,其实不能算得上是一把整整的剑,最多只是个趁手的兵刃罢了。   “他不会他会用剑,又爱剑如命,岂不是叶公好龙?”   刘睿影问道。   “他收藏了有五千柄剑,一把不多一把不少,每天晚上都要把这五千柄剑细细的扫视一遍之后,才能灭灯就寝。”   老马倌说道。   刘睿影听后点了点头。   若是真能做到如此,那真算得上是爱剑如命了。   “可是不会用剑,光是拿眼睛看看怎么能过瘾?”   刘睿影再度问道。   “剑,有时候不需要读,摸一摸就很美,很满足了。至少对于他来说,是这样。”   老马倌说道。   “你有摸过自己的剑吗?”   刘睿影摇了摇头。   他不断没有摸过自己剑,甚至连剑该如何摸都不知道……   老马倌没有剑,只能用他的烟杆做了个简单的示范,在刘睿影看来,那手法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和他用抹布擦桌子时没有什么两样。   “人与刀剑之间最高的情节,便是不用出鞘,亦能体悟。”   刘睿影脑中想着,嘴里竟是不自觉的说出了声来。   华浓一脸茫然的看着他,显然是被这没来由的一句话弄得有些思绪凌乱。   “说出这句话的人,一定每天吃得饱,穿得暖,从没有过挨饿受冻的滋味,也没有过被狼追狗咬的体会。”   华浓想了一会儿说道。   “为何这么说?”   刘睿影问道。   “剑若是不用,只是放在剑鞘中把玩观赏,那有再多也无济于事。不论其他,就说咱们从博古楼出来这一路,要是不拔剑的话,早就横死当场了!”   华浓说道。   “所以你的剑没有剑鞘,却是连拔剑都省了!”   刘睿影大笑着说道,身边的酒坛,已经又被他喝空了大半。   ————————   老板娘的客栈外。   震北王上官旭尧一屁股坐在了地下,仰视着面前的高仁。   先前和高仁的对话,给他的冲击力不亚于一场恶斗,一次战争。   在他看来,高仁的最终目的是掀起一场全天下范围内,最为浩荡的变革,而他的变革却依然不是个纸上谈兵的空话,而是已经有了深刻切具体的步骤。   “看得出,你对自己也很有要求!”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若是想要发动一场变革,那么最开始要做的是什么?”   高仁反问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摇头表示不知。   虽然他也曾是一位伟大的变革者,身为震北王,他与其余四王一道推翻了星剑老人的皇朝统治,但高仁的思想却是比他更加极端,更加超前,以至于让震北王上官旭尧也是需要些时间来消化。   “首先要做的,就是自我变革。要在有限的生命历程当中不断的磨练自己,以此来达到一个变革者的标准。至少你得有坚定的意志,能够克制自己的欲望,还要有长远的目光,博大的胸怀以及对这些矛盾彻头彻尾的理解,对苦难深深的怜悯,对不幸悲剧的同情,对正在遭受这些灾祸的人们的爱。”   高仁说道。   “所以你的变革,却是从你自己开始的。”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他的身子朝后倒去,用手撑在背后,这样就无须费力的仰起头看着高仁,却是当下最为轻松地姿势。   “不从自己开始,又怎么能够带动他人?”   高仁反问道。   “在你眼里,我们五王是不是都如凶暴的野兽?”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你们还是有可去之处的,毕竟推翻了皇朝是一件极为伟大的事情,你们功不可没。不过这的确也不能成为你们能够高高在上,优哉游哉的理由,我的变革,是一种新的制度,与天地无关,与草木无关,只关乎于人。这将是一种更加完善的,不受到任何局限的,近乎于完美的方法。”   高仁说道。   “你已经开始实践了你的想法,你觉得会成功吗?”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当初的你们五个人,觉得自己会成功吗?”   高仁反问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当时的他,的确无法预料后来发生的一切。   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认为高仁的想法有些过于理想,既然他说到了人,但却丝毫没有去考虑人究竟是凭借什么而存活存在的。显然高仁认为精神上的鼓励远远大于物质刺激,可就连边军的饷银若是拖欠个把月没有按时发放,军中都会出现哗变,更何况那些个只知道银钱可以买米买面,闷头过日子的老百姓呢?   “你不是一个变革者,你只是一个爱冒险的孩子。”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他终于给高仁下了一个明确的定义。   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郁闷与滞涩之感缓解了许多。   “谢谢!”   高仁客气的说道。   “我不知道这哪里有需要道谢的地方……”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因为就连我的师傅都说我是个疯子,而你却叫我一个爱冒险的孩子,我喜欢这个称呼。毕竟爱冒险听上去还有几分活泼,相比于疯子这么一个彻彻底底的贬义词要好的太多太多……”   高仁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笑了笑,不论那几百万两饷银现在究竟在何方,他却是以及明白了高仁究竟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窜通草原王庭的部公来劫夺。   他自诩为变革者,便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来宣扬并发动他的变革。饷银被劫夺,搅动了八方风雨看似混乱,但对于高仁来说却是一次空前的机遇。震北王上官旭尧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算出自己会亲身来到这矿场之中,若是算到了,他不该不来才对。只不过回忆起方才与高仁的对话,震北王上官旭尧觉得这并不像是一番临阵磨枪的说辞,而是深思熟虑过后已经极为成熟且根深蒂固的想法。   “你说的我都有认真在听……”   “但你还是准备杀了我。”   高仁打断了震北王上官旭尧的话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也不在意,站起身来之后伸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回头看了一眼客栈中仍然在激斗的两女一男。   “这次真是为难孙德宇了……等回去我定要请他吃饭喝酒!”   震北王上官旭尧喃喃自语道。   矿场的日头已经开始偏西。   每天这时候,风沙最小。   “其实死在这会儿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高仁忽然说道。   “怎么讲?”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风沙不大,不用担心飞溅出来的鲜血弄脏衣衫。等要杀的那人直挺挺的倒下去之后,太阳应当是也要落山了。不过被晒了一天的戈壁滩,地面的余温应当很高,还能足够温暖这具躺在地下的尸体。一个日久飘零,没有亲朋好友的人死在这里已经是一件非常可悲的事,好在这地面的余温还能给他一些安慰。”   高仁说道。   “不仅如此……这余温不会让你的尸体那么快的僵硬,所以伤口在你死后很久还会源源不断的流出鲜血。你的鲜血渗入这片戈壁荒地之下,说不定来年就会变成一种极好的养料,孕育出些花花草草的,甚至长出一株树也不是不可能。”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第一百零九章 血染刀剑风沙里【五】   高仁听完震北王的话后爽朗的笑着。   不是做伪,而是真的开心。   一个人真正开心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隐藏不住的。   他额头的细微皱纹首先变的平坦,鼻尖略微抽动了几次,似是在酝酿着什么,继而双眼中就绽放出一种光芒。   这光芒远比已经偏西的日头耀眼的多,就是正午的阳光也没有刺拷高仁严重的光芒有穿透力。   这两束光芒从高仁的双眸中绽放,径直的射向震北王上官旭尧的心窝中,顿时也让他感觉到了一阵轻松。   快乐总是要比悲伤更容感染旁人,虽然震北王上官旭尧不知道高仁究竟在开心什么,但他仍然是被其所感染,以至于不自觉的轻轻笑了起来。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觉得一株树也比一个人好。”   高仁说道   “所以若是我的死能够诞生一株树的话,我倒是会很乐意去死的。”   高仁顿了顿接着疏导。   “自己的性命难道还比不过一颗不会说话也不能挪窝的树?当一只松鼠岂不是也比树要好得多?起码还能来去自由。”   震北王上官旭尧不解的问道。   “因为树通常都会长得比较高大,即使再缺水,缺肥料,也会长得比较高达。”   高仁说道。   随即伸手从自己的头顶比划了一下。   这一举动却是把震北王上官旭尧彻底逗笑了。   高仁是个侏儒矮子。   侏儒最在乎的或许就是自己的身高。   但矮个子的人狠毒,又有谁会放弃做人的机会,为了变得高大而愿意去当一棵树?怕是极少的……   可是这难得的少数此刻就站在震北王上官旭尧面前,以至于让他的心中忽然生发出了一种不舍的情绪。   物以稀为贵,不论是怎么样的存在,只要罕见,那就是珍贵且值得被保护的。   高仁这样罕有的人,不但有思想,有信仰,还难得一见的风趣幽默,着实是个极为稀奇的存在,所以震北王上官旭尧在犹豫自己到底该不该动手。   “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高仁说道。   他好像已经算出了震北王上官旭尧的心中所想。   “可是他们都不能像你这样直接读懂我的心事。”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被人一眼看穿难道不是一件极为难堪的事情吗?若是有人能此次想在我的牵头,那我定然不会再和这个人见面……因为只要看到他,我就好似没穿衣服,光着屁股一样。”   高仁撇着嘴说道,对震北王上官旭尧的话很不能理解。   “我和你恰恰相反……我是个极为慵懒的人,以至于开口说话都觉得麻烦……若是有个人让我不用说话,就能把明白的我的所思所想,那生活该变的有多么简单?”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你会嫌弃吃饭麻烦吗?”   高仁问道。   “当然!若不是不吃会饿死,我定然不会吃饭……其实我有尝试过得,整整五天半躺在床上,不吃不喝……”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但话说一半却戛然而止。   “想试试自己究竟能不能饿死?”   高仁接过话茬问道。   “不,是想看看自己究竟能几天不吃饭而不会被饿死……减少吃饭的次数,不久减少了许多次麻烦?毕竟洗净手然后再擦干,继而坐在饭桌前,右手举起筷子,左手蹲着翻腕,眼中看着那接近二十道菜,心里盘算这究竟该先吃哪一样真的是太麻烦了……吃完饭还得喝汤,喝完汤还要漱口……你看我光说就这么一大段极为啰嗦且乏味的话,可想而知这些事真正做起来有多么让人难以忍受!”   震北王那上官旭尧愤愤的说道。   “……人们都说我是疯子,其实你才是!”   高仁听后沉吟了良久,低声说道。   “正常就意味着平凡,你我本就不是平凡人,所以不正常是必须!至于疯不疯……能做成大事的人,在刚开始只有一个念头的时候,都是很疯狂的,那岂不是天下有无数个疯子?而天下却也被这些疯子所引领着。”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你说的我还未从这个角度想过……不过听起来好似很和我的胃口,若是过了今日,我还有机会能动脑子的话,定然要好好琢磨一番!”   高仁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点了点头。   两个人重新恢复了沉默。   戈壁滩的日头只要一偏西,那就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的下沉。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就是喝惯了快酒的金爷也比不上这日头下沉的动作连贯。   他们俩明明只说了一会儿话,可太阳就已经落在了高仁脑袋的正后方,把他的脸上,前胸,肩头,都蒙上了一层黑乎乎的壳子。   震北王那上官旭尧低头一看,高仁的影子已经被拉的很长。   他的脖颈处,正被他踩在脚下。   “你既然精通推算术,可否就此卜一卦,看看几日吉凶?”   震北王上官旭尧忽然开口说道。   高仁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正被震北王上官旭尧踩在脚下,而他的影子,却在身后拉的很长。   一阵风沙吹过,影子甚至都有些扭曲的抖动了几下,这在别处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吉凶自有天命,算出来如何,算不出来又如何?”   高仁说道。   却是用起了那些个江湖骗子的门道话术。   震北王上官旭尧没有回答。   高仁的影子仍旧在不断的变长,但却永远也追不上震北王上官旭尧的影子。   两个人的身高差距有三尺左右,这个距离就算是被拉长的影子却也无法弥补。   震北王上官旭尧看了一眼天边的火烧云。   今晚的火烧云不同以往,虽然也仍旧是红彤彤的颜色,但云朵边缘处却并不圆润,反而是一片片的犹如蛛网,颜色猩红,如同一只巨大充血的眼眸,正在冷漠的俯瞰着大地上的一切,包括高仁与震北王上官旭尧。   “怎么还不动手?”   高仁问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随即又指了指天边的火烧云,示意高仁也回头去看看。   临敌之际,背过身子毫无防备的把弱点探路给敌人是第一大忌,高仁当然明白这点,可当他看到震北王上官旭尧的手势之后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快速的转过身去和他一道看了起来。   “这云倒是比影子更加奇诡……”   高仁说道。   “云没变,太阳他也没变,只是你现在看云的心境或许前所未有过,这才觉得严重的一切都有些怪异。不然你试试低头看一块小石头,定然也会觉得它非同寻常!”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这次高仁并没有听从,但也没有出言解释自己为何会说那云不对。   他心里知道,即便是在震北王域,这个季节也不该出现如此壮观的火烧云的,现在距离盛夏还着实有些距离。   这算是天地异象吗?   高仁不知道。   一瞬间,他有股子冲动,想要面对着这云推算一把,但很快这冲动就被浇熄了……   若是推算的好,对自己有利,那难免又会让他放松警惕。若是不好,则又是一种巨大的负担,还不如就这般一无所知的顺其自然。   毕竟这推算,只是那一刻的吉凶。   下一刻的任何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却是都可以将那结果改变,甚至推翻。   对于他和震北王上官旭尧这样的人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尤其是他的对手,能成为五王之一必定是有大气运傍身。否则也不会在千万人之中脱颖而出,成为一域之王。   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有造化定数,却是强求不得。   但高仁心中却有一种极为强烈的预感,那便是他今日不会死。   一定不会死。   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寿命不长,但决计不是终止到现在,更不是在这片戈壁矿场上。   这么一想,让他顿时又有了自信。   轻松地看了一会儿云之后,便再度转过身来。   震北王上官旭尧也收回了眼神,一脸平静的看着高仁。   他的手中与腰间既没有刀,也没有剑。   高仁看在眼里也是有些疑惑……   难不成他要用这戈壁滩上的石头来当做兵刃不成?   “我平时配剑,不是因为我剑用的好或是喜欢用剑,纯粹是因为腰间挎着一把长剑让我看起来比较帅而已!”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高仁笑了。   难道自己和对方都是幽默的人,这让一场本事极为残酷的生死之战也变得诙谐了许多。   再加上“幽默”这个词,本就是高仁师傅叶伟的口头禅。   他平生最喜欢幽默的人,当初这也是他一条极为重要的收徒标准。   那时的高仁和萧锦侃都很是幽默。   萧锦侃虽然是个瞎子,但却不是哑巴。   一张嘴,便是成堆成堆的俏皮话。   而高仁这个侏儒,只需要站在那里,不动神色,便是满身的笑料。   他二人唯一的区别就是,萧锦侃的幽默是主动地,是他用嘴说出来的。   但高仁不是。   他的幽默是由于先天身形的缺陷,被动散发出来的。   两者之间有着本质的区别。   或许最后高仁没有得到叶伟那至高阴阳师——太白的传承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不如萧锦侃幽默。   身高的残缺向来都是扎在高仁心中的一根倒刺。   这种幽默他没有一丁点儿的喜欢,甚至还极为讨厌,因此便会时常的故作深刻。   当他并没有那么深刻的时候,这种刻意就会变得异常滑稽。   滑稽并不是幽默。   叶伟喜欢幽默,但他却对滑稽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你是王爷,即便两手空空也还是很帅气的!”   高仁说道。   “谢谢!”   震北王上官旭尧抬起了自己的双手,欣赏的看了一遍后客气的说道。   他手心朝天,忽然闪过一道银光。   高仁定睛一看,却发现震北王上官旭尧的右手手掌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小刀。   这柄小刀通体银白,夕阳的光照在上面不仅没有让其变得火红,反而隐隐流转出一缕缕玉色。   乍一看,高仁就觉得这柄小刀和身后的火烧云一样都有些怪异,但真正看出其中的要害,却是在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后。   这一盏茶的时间,震北王上官旭尧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就这么静静的等待着。   高仁终于搞清楚这柄小刀的究竟有何种古怪,那就是它没有刀柄,就是这么薄薄的一块扁平的铁片。   “这是什么?”   高仁问道。   “刀!”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这刀没有刀柄,却是该怎么用?”   高仁接着问道。   “这是飞刀,不需要刀柄。”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这样一柄奇怪的飞刀就是你的兵刃?”   高仁继续问道。   “不错。”   震北王上官旭尧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高仁口中啧啧称奇……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堂堂震北王上官旭尧竟会用这般小家子气的兵刃。   若是一般的长刀,甚至类似与靖瑶手中的弯刀,那给高仁的震撼还不会如此剧烈。   虽然在某一方面来说,刀还是比不上剑。   刀客在庙堂江湖中的地位,仍旧要比剑修矮了几分。   毕竟刀这种东西,太普遍,太寻常。   丝毫没有剑的高雅与神秘。   也远远谈不上浪漫。   就像震北王上官旭尧亲口说,他平日里挎剑是为了看上去更加帅气。   这种帅气并不单单的指样貌,更多的是用剑作为一种装饰和象征。   华丽的装饰,尊贵的象征。   人们有关剑的遐想,往往都是在天上,在深山中,在白云里。   但刀却不是。   甚至和这些远不沾边。   刀是大众的。   屠户,农夫,厨子。   人人都有刀。   切菜,锋刃,杀猪,宰羊,切肉,剖鱼,这些事没有一件能少得了刀的帮助。   并且这世上决计没有一个人用剑来做这些事情。   生活中不能没有刀,就好像人每晚必须睡觉一样。   本来日日相见的东西,自是该熟视无睹才对,但奇怪的是每个人对于刀的印象都觉得它远比剑更加凶悍,更加刚猛,更加残酷。   刀有很多种,从生活中的柴刀,菜刀,再到江湖客们惯用的单刀,双刀,朴刀,甚至汤中松父亲的那把三亭锯齿钩搂刀。   飞刀也是其中的一种。   只不过这种武器太过于玄妙。   本就很少有人用,自是也极少有人知道了解。   “飞刀应当怎么用?”   高仁问道。   “飞刀飞刀,只听名字也该知道是怎么用的吧。”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飞刀的重点就在一个“飞”字。   飞刀若不会飞,那就和其余的刀没有什么区别。   旁的刀,有招式,有章法,有套路。   练刀也是个极为辛苦的过程。   但飞刀不同。   它只需要一个时机。   时机若是对了,就算是一位孩童扔出的飞刀也足以致命。   而抓住实际的关键就是速度。   只要飞刀的速度足够快,那时机就永远躲不开。   “你只有一柄飞刀?”   高仁问道。   “我有很多……毕竟这东西,是消耗品。只有一柄的话,出手若是没有一招毙敌,我岂不是就手无寸铁,任人宰割?”   震北王摇着头说道。   “我以你像你这样自信的人,只会随身带着一把飞刀。”   高仁笑了笑说道。   “我虽然自信,但还没有到自大或是狂妄的程度。一柄飞刀无论如何也是不够的。钓鱼的时候,我还会准备一小筐蚯蚓,那临阵对敌若是只有一把飞刀,岂不是找死?毕竟我觉得做个人还是挺好的,无论是王爷还是普通人,都挺好的……我并不想变成一株树,或是一只松鼠。”   震北王上官旭尧右掌托着飞刀,耸了耸肩说道。   高仁边听便歪斜着肩膀。   左手伸进右边的袖筒里努力的掏着。   不知他在掏什么东西,但他整个身子却是都朝右边倒过去,左手都快顺着袖筒够到肩膀的位置。   “你再找什么?”   震北王上官旭尧差异的问道。   “我在找我的兵刃。”   高仁说道。   话音刚落,“滋啦”一声,却是他的左手把自己右边的袖筒扯出了一个大口子。   一根根长短均匀,颜色青绿的小端棒,不知是什么质地,呼啦啦的落在地下。   急的高仁赶忙弯下腰去捡拾,每捡起一根,就放在嘴边吹干净沙土,而后在放到腋下,用力的擦蹭两下。   “这是什么?”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算筹。”   高仁说道。   “这是你的兵刃?”   震北王上官旭尧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问道。   “我是没有兵刃的……可是你有飞刀,我觉得自己也得手中那个玩意儿,总不能空着手吧,那未免也有些太不公平。”   高仁捡起了所有散落在地的算筹,直起身子,抠了抠脑袋说道。   算筹是一种极为古老的计数工具,到了现在已经处于消亡的边缘,几乎被淘汰。   故而震北王上官旭尧看到高仁竟会随身带着一大把算筹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显得有些失态。   毕竟这东西,却是要比没有刀柄的飞刀还要少见的多。   “翠绿翠绿的,莫不是用珠子做的?”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是翡翠,两头还镶了一个象牙珠子。”   高仁拿起一根算筹对着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我以为你会拿出些什么稀奇的玩意儿,没想到却是算筹……就算是一把挂签,我也不至于如此惊异!”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风吹起了高仁的鬓角的碎发,他把两根算筹分别夹在了自己的耳朵上。   手中只留下两根,其余的所有都一股脑的重新塞进了胸前的衣襟中。   “这东西,该怎么用?”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高仁笑了笑,但却没有回答。   震北王上官旭尧有些不满……毕竟他可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了高仁自己飞刀的所以,而对方却这么故作神秘,让他的心里不是个滋味。   高仁右手虚引,做了个请的手势。   震北王上官旭尧深吸了一口气,手掌一番,把那掌心的飞刀扣在手里。   此刻他手背朝天,双眼凝视着高仁一动不动。   眼神迅速的扫过高仁的眉心,咽喉,肩窝,心口等等要害位置,但却迟迟没有动手。   “你在顾虑什么?”   高仁问道。   “我在等。”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等什么?”   高仁问道。   “等出刀的时机。”   震北王山观需要说道。   “我就站在这里,纹丝未动,哪里还需要等待什么时机?”   高仁张开怀抱说道。   留在外面的两根算筹,此刻却是一手一根。   震北王上官旭尧却敏锐的发现,高仁在张开怀抱时,所有的肩膀有一寸的高低差距。   左手中的算筹,用大拇指紧紧的扣在掌心,上下各自露出些许。而他的大拇指,则因为过于用力的缘故,指甲的边缘都有些微微发白。   可是他右手中的算筹却与左边丝毫不同。   犹如提笔写字一般,被他的四根手指牢牢固定住,与地面保持一种诡异的角度。   既算不上垂直,也看不出来有多少倾斜。   至于两边耳朵上夹住的,却是正好夹在了耳朵中间,震北王上官旭尧还没有琢磨明白他这样做的用意。   但若说高仁只是随性而为,震北王上官旭尧却是万万不相信的……   一个人在张开双臂的时候两边的肩膀决计不会无缘无故的低一寸,更不会用两种截然不同的姿势拿着一根相同的算筹。   这一切被震北王上官旭尧看在眼里,都觉得有些过分的奇怪,以至于他久久拿捏不定,飞刀仍旧在他右手手心里。   高仁张开的双臂还没有恢复原状,他正歪着头看着震北王上官旭尧,嘴角挂着一抹笑意。   震北王上官旭尧忽然打了个寒战……   风吹过,他顿感背后袭来一股剧烈的凉意。   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衫,竟然不知何时,被汗水全部浸透。   紧接着,他的后颈处似是有只小虫正在缓慢爬行,让他刚被风吹过的敏感的皮肤奇痒难耐。   这里当然没有小虫。   震北王又是个极为干净的人。   身上的衣衫,鞋袜,都是新换的,不会有跳蚤或虱子。   当然,一个王爷的身上,本就不会有这些东西。   那让他感觉不舒服的,其实就是一滴汗珠罢了。   这滴汗珠从他发根处生发出来,积攒大了之后,终于超过了发丝的承载极限,便顺着脖颈一路往下流去,穿过衣领与脖子间的缝隙,掉在了后背上,最终被内里的衬衣所吸收。   但方才的这一下寒战,却是给了震北王上官旭尧一种奇异的力量。   银光如流星。   从他的手中飞速窜出。   快的让人看不清踪迹。   眼睛若是捕捉不到,那就只能用心去感受。   可若是连心都感受不到。   那便只有等死的下场……   震北王上官旭尧闭上了眼睛。   他的目光并没有追寻着自己的飞刀而去。   因为他的飞刀太快了!   不但对手看不见。   就连他自己也看不见!   除了出手时的那一抹银光之外,没有人能够用眼睛看到这柄飞刀的一丝踪迹。   所以他才会闭上了眼睛。   不过闭上眼睛的同时,他却打开了心门。   这无柄的飞刀和他心意相通。   天上地下,全世间,只有他一个人才能感应得到。   只是他并没有露出往常出刀后惯有的笑意。   反而眉头紧锁。   在脸上拧成了一个疙瘩。   光线昏暗的情况下,就像是一只巨大的黑蜘蛛趴在他的眉心中间,甚是狰狞可怖。   汗水从他的的鬓角一滴滴的留下。   有些落在了肩膀上,有些落在了衣领中,还有些则是被风吹的偏离了放下,落在了他的脚边。   震北王上官旭尧已经不记得上次自己出这么多汗是在什么时候。   酒醉后的呕吐,是最容易让人出汗的。   可他却并不喜欢喝酒。   一个连喝酒次数都屈指可数的人,醉酒对他而言是一种奢求。   除此之外,出汗的原因还有很多。   热。   紧张。   害怕。   现在的天气并不热。   还有最后些许的落日余晖,除了地面被晒了一天,温温的之外,就连风沙也开始有了凉意。   而他是震北王。   这里是震北王域的鸿洲矿场。   所以他没有任何理由去害怕,去紧张。   但若是派出了这些所有的条件,那他为何会如此的汗如雨下?   震北王上官旭尧心中正在剧烈的挣扎。   他的确是在害怕……   不过他害怕的并不是这个地方,也不是对面的高仁,而是他这次竟然没有用心感受到自己的飞刀。   当飞刀脱手而出的一瞬间,除了那刹那的银光之外,这柄和他一向心意相通的飞刀便失去了任何联系。   好似从来未曾存在过,也从来未曾拥有过。   可是先前手掌中传来的感触以及双眼中看到的银光却不会骗人。   震北王个上官旭尧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的感觉和视觉是错的。   汗水仍然在不停地流淌着。   双肩处的衣衫,颜色都变得有些暗沉……   他想睁开眼来看个究竟,但又害怕睁开眼后面对的却是自己不能接受的结果。   眼皮开始剧烈的颤抖。   好似儿时的夏夜,听了个鬼故事后做起了噩梦一般。   只是故事毕竟是故事……   众人口口相传之后,难免会添油加醋一番。   小孩子虽然害怕,但也知道那并不是真的。   就这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震北王上官旭尧的眼角已经流出了泪水。   泪水顺着脸颊滑至下颌处,又与汗水混为一体。   终于,他睁开了眼。   四下里已经开始发黑。   震北王上官旭尧用力的揉了揉眼睛。   过于用力的闭眼太久,他已分辨不清是自己看不清还是光线不够充足。   揉眼并没有让他觉得四周清晰了多少。   但高仁的身影却是好端端的站在那里。   和他出刀之前并没有任何变化。   双臂仍旧是张开的。   无论是两边肩膀的高低差,还是他手中拿算筹的姿势,亦或是耳朵上夹住的那两根,都没有任何的变化。   高仁就像是个木偶一般,呆呆的渡过了震北王上官旭尧闭眼的时刻。   震北王上官旭尧的眼神急速的在他身上搜寻着自己飞刀的下落。   即便是在极度昏暗的光线中,他仍然在高仁右边的肩头处看到了一星亮点。   他出手的飞刀,正好扎在了高仁右边的肩窝里。   入肉只有二分。   轻飘飘的挂着。   随风止不住的颤动。   “你赢了。”   高仁说道。   手臂却不放下。   “你为何没有抵挡?”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因为我挡不住。”   高仁很是坦然的说道。   “但你却能切断我和它之间的联系,所以你定然是可以挡住亦或是躲开的!”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高仁没有解释,只是看了看插在自己肩窝里的飞刀。   插的不深,但血出的极多。   已经把他的衣裳染红了一大片。   顺着衣裳纺织的脉络,呈现出一个蛛网的行装,又像是一颗布满血色的眼球。   和先前看到的那火烧云的边缘之处一模一样。   “你早就知道会如此了,所以才不躲闪也不抵挡。”   震北王上官旭尧看着高仁衣衫上被鲜血晕染出来的图案,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你也没想杀我,不是吗?”   高仁反问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不知给如何回答。   在出手之前,他的确是有些恻隐之心,本以为自己压制的很好,没想到还是被高仁看破,并且在飞刀上表现了出来。   “它越是与你心意相通,便越会如此。你这飞刀,已经不是死物!”   高仁说道。   说罢满是欢喜的看着自己的肩窝,仿佛受伤流血与他毫无关系,插在他肩窝里的,是一件极为珍贵华美的艺术品。   “不过……虽然你没有杀我,但我却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你的!”   高仁说道。   他把左手中的刀在了地下,又把胸前衣襟中的算筹全部掏出来,也丢在地下。   最后用左手把自己肩窝里的飞刀拔了出来,看着震北王上官旭尧展颜一笑,随即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自己的心口处猛地插了进去,却是一点儿都没有露在外面。   “咳咳……”   高仁咳嗽着,吐出了一口鲜血。   他的整个身子弓成了一只大虾米的样子,费劲力气想要重新站直,但尝试了好几次后,却都已失败告终。   “我能感觉都这里就是你最开始瞄准的位置,现在你能感觉到了吗?”   高仁一边咳嗽着一边问答。   震北王上官旭尧眯起了眼睛。   心中那久违的和自己飞刀的联系骤然之间恢复了。   他能感觉到,若是自己摒弃了一切杂念而出手的话,无论是位置,角度,还是力度,都和高仁方才插进自己身体里的位置,角度,力度,不差分毫。   他拼命直起了身子,全身的肌肉都在因为痛苦儿剧烈的抖动着,但他还是站直了,并且挺了挺他那不大宽阔的胸膛。   飞刀还插在他的心口中。   不过距离要害稍稍偏差了些微,所以高仁还活着,还能喘气,能说话,甚至还能微笑。   “这样又是何必?”   震北王上官旭尧不忍的问道。   “这才是你原本的想法,我只是帮你完成了愿望罢了。就像我前面对你说的,希望能给那些普通人一个平等的机会而已。”   高仁说道。   他看了看地上的算筹,目光中闪烁着希翼之色。   似是想要把他们重新捡起,收好。   但很快,他便放弃了这种念头。   因为以他现在的状况,若是弯下了身子,恐怕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双唇微张,却又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犹豫再三,叹了口气之后,扬起手,用劲气把那柄插在高仁心口处的飞刀吸了出来。   “噗”的一声。   飞刀立体。   一股粗壮的血柱飚射而出,径直喷涌到震北王上官旭尧的脚边才落地。   不过空气中却没有什么血腥味,都被风吹散了。   地面上的新鲜未干的血迹,也被蒙上了一层沙土,黯淡了下来,看上去散发着一种极为陈旧的黄。   “你说得对,我不想杀你……即便是按照原定的轨迹出刀,我也不想。”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掏出一方手绢,仔仔细细的把飞刀上粘连的血肉擦干净后随后一抛,落在地上正巧盖住了那一大滩血迹。   高仁又开始咳嗽起来。   他想要说话,奈何喉头间都是淤积的血水。   故而才会被自己所呛住。   “时间还早,不用着急。”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有劲气托起散落在地的算筹,凌空悬浮在高仁面前。   “不早了……不早了……”   高仁收起了算筹之后摆手说道。   言毕竟是踉跄着身子,想要迈步离开。   “你要去哪里?”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找个地方睡一觉。”   高仁拼命勾起了嘴角,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是笑着的。   “失血过多,你会一睡不起的。”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那对你而言岂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高仁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皱了皱眉头,很显然他并没有理解高仁话中的意思。   “你不想杀我,但若是我一睡不起,这条命也就不会算在你的头上。自是一举两道,成就了你,也成就了我。”   高仁解释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着实想不明白,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情究竟有什么好成就彼此的,但高仁这么说了,他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你的同伴呢?难道你要抛弃他吗?”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他刚对高仁有了些许的敬重,可是看到他抬腿就走的坚定,顿时又觉得这人过于冷酷到近乎没有了人性。   “你是说靖瑶?”   高仁停下了脚步反问道。   “就是那个劫夺了饷银的草原人。”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他不是我的同伴。”   高仁说道。   “最多和你我一样,也算是互相成就吧……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   高仁停顿了片刻,抿了抿嘴,接着说道。   喉咙里的血腥味仍然冲击着他的鼻腔,让他时时刻刻的都能闻到一股子腥咸。   “饷银究竟在哪?”   震北王上官旭尧闻到。   一切的开端,就是那批边军饷银。   眼见尘埃即将落定,他最关心的还是这件事。   “我带你寻回饷银,你可会放我离开?”   高仁问道。   “方才你要走的时候,我并没有挽留。”   震北王上官旭尧笑了笑,轻松地说道。   “虽然我想变成一棵树,但并不代表就是现在,相反的,我希望这个时间越晚越好!”   高仁说道。   随即朝着老板娘客栈旁的那一片窝棚区走去。   鲜血已经从他的胸膛蔓延到了腿脚。   高仁走在前面,每一步都在地面上印出一个有些残缺的血脚印。   由于身高的关系,他的步频不快,步幅很小。   震北王上官旭尧跟在后面只得缩着脚走路,生怕一不留声就超过了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般的小心翼翼,但心里隐隐觉得,走在他前面就是一件极为不好的事情。   走了没多久,远远的就看到一个窝棚门口站着数道人影。   他们都是靖瑶从草原带来的部下。   这些人对高仁没有任何的尊敬,靖瑶不在的时候,更不会听从他的吩咐安排。   待高仁走近之后,他们才看到后面还跟着一位陌生的面孔。   似是先前在哪里见到过,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毕竟在这矿场中除了对自己的部公靖瑶能够全然放心之外,就连高仁都有可能化为死敌。   高仁冲着领头的吹了声口哨。   只见那人刚皱起眉头,右手扶住刀柄,对着震北王怒目而视,正要问话时却忽然向后倒去。   闻声赶来的众人见状纷纷拔刀,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让自己的弯刀完整的出鞘。   “砰砰砰!”   转眼间,十几个身形壮硕,身经百战的草原人便横七竖八的躺到了一片。   他们的身上并没有任何伤痕,脸上的面色也还算是安详。   震北王上官旭尧用精神感应了一遍,发现他们却无一例外的都没有了脉搏……   “饷银就在这间窝棚里……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用银子铸成的。”   高仁抬手指了指说道。   神情忽然变得极度疲惫。   好似精气神一下被抽干了大半似的。    第一百一十章 血染刀剑风沙里【六】   震北王上官旭尧朝屋内望了一眼。   此刻天色已然全都黯淡了下来,屋里没有点灯,黑乎乎的,看不清楚。   但桌椅等生活用品的轮廓还是依稀可见。   矿场苦工们住的窝棚里,是不会有这般齐整物品的。   可是震北王上官旭尧的脚步却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似的,一寸都不上前。   他在犹豫些什么?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觉得这一切发生的都有些突兀和怪异。   明明都在朝着好的势态发展,但越是这样的顺利,就越是让震北王上官旭尧心中忐忑。   高仁在一旁捂着胸口,默不作声。   很有耐心的等待着震北王上官旭尧的动作,看上去倒是有几分真诚。   更何况此刻他的身体状已经虚弱到了极点,震北王上官旭尧认为他根本无力再搅动风雨。   踌躇了良久,震北王上官旭尧终究还是迈步走进了屋中。   高仁紧随其后,这一举动让他的脚步不由得停顿了片刻。   不过高仁一走进窝棚内,便快步超过了震北王上官旭尧的身形,来到了桌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灯盏。   这盏灯明显灯油不足,灯芯也短的吓人。   按理说,这么短的灯芯,是根本不足以制成照明的火光,可它却依旧燃烧着。   如豆大的光点居然还发出了极为耀眼的光芒,不但照亮了整个窝棚,还顺着窗子与门传到了外面。   震北王上官旭尧负手而立,扫视着屋内的一切。   按照高仁的说法,这屋里的一切都是用饷银重新铸造而成的。   他的身前有一把低矮,无靠背的椅子,震北王上官旭尧左手一抄,右手再度闪出一把飞刀。剐蹭过后,刀锋上挂着几缕银白色的丝线,正在灯光的作用下烨烨生辉。   震北王上官旭尧这次满意的笑了笑,觉得高仁的确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把饷银都铸造成这些东西,真可谓是个绝妙的主意!”   震北王上官旭尧开口赞叹道。   “你觉得这是想出来的点子?”   高仁反问道。   他已在桌边坐下,脸色相比于先前的惨白,此刻已经微微有了些红晕。   “难道不是吗?你可千万不要告诉震北王上官旭尧,这么绝妙的主意是那帮草原人想出来的!”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恐怕这次要让王爷您失望了……这般您认为绝妙的主意,的确是他们想出来的。”   高仁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听后沉默良久。   觉得不单单是他,包括定西王霍望在内,或许还是小觑了草原王庭。   虽然自己等人在心中已经不停地高估了对方,但这次的饷银事件,却在旦夕之间,把以前所有的认知尽皆打破。   “震北王上官旭尧没有失望,震北王上官旭尧只是有些自卑。”   震北王上官旭尧笑了笑说道。   只是这笑看在高仁眼里,并不是那么轻松,反而有几分勉强。   “既然银子都在这里,你可以走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叹了口气后对着高仁说道。   “你只看了一把板凳,难道就不害怕其余的都是假的?”   高仁问道。   “我虽然没有那么好的眼力,但还是能知道这屋里的东西都是银器。”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好!”   高仁痛快的起身说道。   但他却并没有即刻离开,而是面朝桌子,俯下身子想要吹熄这灯火。   震北王上官旭尧并没有阻拦他这么做,即便吹熄过后,整个窝棚内又会恢复到此前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高仁是想把这里面的东西,完完整整的交还给他。   而这灯火,却是高仁点亮的。   所以他走之前,一定要吹熄了这灯火,只有如此这般,才算得上是圆满。   虽然这个举动并不十分的合乎逻辑,但震北王上官旭尧还是能够理解。   “呼”的一口气。   高仁吹熄了灯。   可是窝棚里并没有在一瞬间就黑了下去,反而变得更加明亮,像极了早晨的微光在晨雾晨雾的包裹之中,那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样子。   震北王上官旭尧小心的朝前走去,事到如今,他已经知道自己怕是中了高仁的暗算,先前自己的忐忑果然是得到了印证。   但无论是什么样的危机,首当其冲的都是搞清楚自己的方位以及保证自身的安全。   四周都是雾气。   并不浓厚,反而如风吹云般缓缓地流动着。   可这并不代表他就能看清自己所处的方位。   “一……二……三……”   震北王上官旭尧数着自己的步子,当他停下来时,刚好是朝前走了一丈远的距离。   然而这空间似是在不断的额朝外延展……先前那小小的窝棚,是根本没有一丈的回旋余地。   震北王上官旭尧扣紧了手中的飞刀,猛然一低头看到自己脚下一不是矿场的戈壁滩,而是由一块块破败的青石板铺成的道路,很是宽阔,但却不知通向何方。   走着走着,雾气却是变淡了许多,已经渐渐能够看清四周的景物。   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飞起的古城中。   不知道这城位于何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一切都在高仁吹熄了灯火后发生,震北王想当然的认为自己定然是闯入了高仁早前在此地布下的一道幻阵。   碎裂石板的道路右侧,是一条干枯龟裂的河道。   那一条条裂缝像极了马上就要饿死的人,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张开嘴巴,想要获得些食物以便自己能够继续苟延残喘的活上半个时辰。   震北王上官旭尧盯着这些裂缝有些出神,仿佛他们的后面真的隐藏着一张张可以摄人心魄的巨口一般,紧接着他便开始有些烦躁……先前出的冷汗已经被体温蒸腾的干爽,这会儿却是又热了起来。他用力的拉扯着衣领,让胸前的衣襟敞开了一条宽宽的缝隙。只是四下里并没有风,便也没有了任何凉爽……反而是他这番揪扯衣领的动作,却是让他感到更加的燥热不堪……   这座废城虽然残破,但却异常的整洁,好像每日都有人洒扫一般,无论是地面还是目力可及之处都看不到什么灰尘。时间在这里已经没有了概念,光线依旧是灰蒙蒙的,并且过了这么久也没有任何的变化。   震北王上官旭尧顺着这条路接着往下走去,看到右侧的河道中开始出现了不少凌乱的石块,有大有小,却都各个饱经沧桑。石块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许多孔洞,这唯有在水与风日积月累的侵蚀下才会形成。   莫名的,震北王从这些石块的孔洞中感到了些许的不安和害怕……若先前那河道中龟裂的缝隙像是一张张巨嘴,那现在这些石头上遍布着的孔洞则又是一双双眼睛。   而且这种不安与害怕随着他愈发的靠近这些石块,就变得愈是强烈,终于,他手中再度闪出一道银光。   那飞刀径直的本想那石块而去。   “轰隆!”   石块在飞刀的打击下碎裂开来。   但紧接着传来的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却是让震北王上官旭尧皱紧了眉头。   这次飞刀出手时,他并没有闭上眼睛。   因此他很是清楚地看到,从那些石块的孔洞中钻出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子。   他们犹如受惊的马蜂一般,乱糟糟的寻找新的庇护。   一半钻进了其余的石块中,另一半则掉入了河道中龟裂的缝隙里,不见了踪迹……   震北王上官旭尧快步走过这一片碎石块,市肆的轮廓已经在他眼中浮现出了一个大概的框架。   这个地方已经足够奇怪,但他却还看到了许多造型诡异的房屋与不知是何物的奇怪建筑。   终于走到脚下之路的分叉处,这里耸立着一句高大的雕像。   通体都是森然的白色,远看就像是草原人吃的一种名为奶疙瘩的事物挤成一团的样子,可当震北王上官旭尧走进之后,才发现这雕像并不是什么圣贤之身,也不是什么美好的景色,而是全然用人身的白骨拼凑而成。   他掏出一柄飞刀,拿着它用力的在那雕像的底座上刻画着,想要留下一个标记。毕竟在这里视线受到雾气的影响,看不远……而精神力不知为何,每当震北王上官旭尧想要动用时,就会感到疼痛。   并不是仅仅是头部,而是从后背的脊柱开始,朝前胸蔓延。   但不管震北王上官旭尧花费了多少气力,他都无法用自己的飞刀在这白骨雕像的底座上留下哪怕是一道浅浅的痕迹,于是只好放弃……顺着新诞生的岔路朝前走去。   这个地方不但破败的让人怜悯……更是古老的令人不适,震北王上官旭尧则一直期盼着能看到某些自己所熟悉的东西来判断这里究竟是个是什么地方,因为即便是换阵,也是根据实际来刻画描摹的,绝不可能凭空诞生。所以只要搞清楚了此地究竟是何地,那破绽的方法也就显而易见了。   但他走了许久,都没有发现任何自己熟悉的痕迹……道路两旁开始出现了些建筑物,可是这些屋子,亭子,还有沿街铺面却都没有门窗,冲着他的这一面,看上去是一块光洁平整的石板,至于那些个屋顶的飞檐,角柱,门槛等等更像是一片片浮雕,简直不像是人类修建塑造的东西……   不过震北王上官旭尧转念一想,觉得这里或许是异兽们所处的九山景象。虽然他从未到过九山中的任何一处,可高仁身为前任至高阴阳师——太白的大弟子,这天下之大,应当是都随他师傅闯荡过才对。况且正是因为连震北王上官旭尧这等人物都对九山之上的景色不甚了解,所以用来布置一座换阵才更加具有威胁与杀伤。   这时候,光线却突然发生了变化。   原本雾蒙蒙的一片开始缓缓潇洒,四周变得通透、澄澈起来,但越有在不可被阻止的黯淡下去,像是到了夜晚时分。   走着走着,震北王上官旭尧也有些疲惫,他想找个地方歇息片刻。反正自己身在换阵中,孙德宇却还在阵外,他对自己的安慰也不是那么担心,再加上走了这么久,对这里的环境已经有些适应,先前的烦躁与不安正如潮水般一点点的退去。   身为震北王,他的心性和意志力不是常人可以企及的,只是他对路边那些个沿街却没有门窗的房屋仍旧有些忌惮……因此便想着再往前走走。   很快又到了另一处岔路,这次亮出岔路中间并没有雕塑,震北王上官旭尧本以为这座幻阵是个死循环,目的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幻阵之主高仁走远之后,自然便会烟消云散,可现在看来却不尽然……这里远比他想象的要宽敞许多。   不过这次他好像也走到了幻阵的尽头,因为沿着新岔路还未走出十丈远,就看到了几座低矮的土墙。   震北王上官旭尧的心中不由得很是欣喜!   这几座低矮的土墙是他自从步入这幻阵以来看到的唯一让他熟悉的东西。   泥土混着秸秆经过反复的搅拌、摔倒变成一个个土块,继而又经过晾晒,变得坚硬似铁,一层层的垒起来就是西北地区村镇里最为常见的房屋。眼前这几座土墙正是用了一模一样的手法砌成的,他伸出手抚摸了几下,却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安心。   走到这里,震北王上官旭尧却是知道自己必须得歇息片刻。   虽然和高仁的对战中他只出了一刀,但那一刀消耗巨大,又走了这么远的路,若是再不即使调整,他的状态恐怕相比于高仁来说都会不逞多让。再没有离开这座换阵时,意外总是有可能发生的,故而时刻保持自己处于一个良好的状态就变得尤为关键。   他靠着低矮的土墙坐了下来,背后有依靠,总是能让人觉得极为踏实。虽然没有睡着,但片刻的休息也足以让他恢复一下精神和体力。震北王上官旭尧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却又想起自己刚刚似乎忘记看看这土墙后面是什么,猛然一回头,发现这里的的确确是这座幻阵中城市的尽头,再往远,便是一片荒芜。   低矮的土墙下是一道低矮的断崖,透过断崖的豁口,震北王上官旭尧看到了一座神庙,原始的祭坛、石柱与壁龛应有尽有,但却都高大的吓人,并且都是森然的白骨色,一时间,他想起了先前看到的那座塑像,于是百年开始怀疑这神庙是不是也是用白骨做砌成的。按理说,神庙的四壁都会有些壁画来讲述其中供奉的神仙显灵助人的故事,但震北王上官旭尧却没有看到任何,但那座神庙的门口却是有着许多石块被认为的摆成一个个奇怪的符号。至于这些石块究竟和那些在龟裂河道中满是空洞的石块是否一致,他不知道……距离有些过于遥远,已是目力不可及之处。   光线变得更加黯淡,又夹杂着几许清幽,仿佛是黯淡的月光。   那神庙在这般慵懒的光线下变得有些模糊,可是它前方那些由石块构成的特殊标记却隐约闪烁着光芒。同样在这光线下发生改变的还有他身后的土墙,好似骤然变成了一团浓厚的云,正在缓缓的拔高,不一会儿,就阻挡住了震北王上官旭尧的视线。本是凝固的空气,忽然不知从某处吹来一股弱风,好在这里到处都异常的干净,整洁,风吹来,并未有任何扬尘。但震北王上官旭尧却意外的发现,这股风却是从那断崖处的豁口吹来的。   这一令人振奋的新发现,顿时让震北王上官旭尧打起了精神,他顺着豁口纵身跃下,朝那西南面的神庙走去,想要看个究竟。当震北王上官旭尧靠近时,才发现它比远观时显现得要更加雄伟一些,并且有着一个气派的对开大门当做入口,却是要比他的震北王府的门还要宽大。放眼世间,除了中都城的城门之外,怕是再难以找到可以与之媲美的了。   走进这座神庙之后,在墙面与天花板上,震北王上官旭尧看到了许多笔触凌乱潦草,但有颇为详细的绘画痕迹。潦草与凌乱是互相对立的词语,应当是不可能同时发生才对,但这些痕迹给震北王上官旭尧的第一印象却就是如此,初次之外,他的脑海中竟是再也找不到任何词语来描述。这些痕迹全都在神庙内的房梁上。一根根粗壮的房梁外部似是还包裹着什么东西,而这些印记便绘制在这层包裹之物上。不知是不是由于年代过于久远的关系,这些包裹之物剥落了许多,才使得本该完整的印记变得残缺不全。   忽然,一阵如泣如诉的乐音从神庙深处传来,乍一听像是位女子凄美的歌声,但细细甄别之后又觉得不想,但这乐音却有种无限的魅惑之意,引着震北王上官旭尧不断的朝前走去。   神庙深处,一座全部用骸骨堆积而成的髑髅山,高高的耸立着,山尖甚至刺破了神庙的屋顶。   在半山腰处,有一座全部用人头骨砌成的三角形围墙,围墙的正中央摆着一口巨大的棺材,盖板和棺体的缝隙中正在源源不断的往外溢出混着鲜血的泡沫。   这些溢出的泡沫不断的被摆在下方的一个蒲团所吸收,而在蒲团之上,坐着一个人。   穿着宽大的黑袍,风帽遮住了面庞,手里拿着一根森白色的笛子正在吹奏,那乐音,正是这人的笛声。   看到震北王上官旭尧缓缓走来,他的笛声骤然停止,接着缓缓的站起身来,他看到此人坐着的蒲团上绣着一具没有血肉的完整的人体骨架,统体纯白,三面四臂,三个骷髅脸分别看向左,前,右三个方向。四肢手臂,右高左低。两只右手各举着一根硕大的鼓棒,随时准备击打而下,两只左手各端着一个用巨大的颅骨做成的酒器,里面盛满了鲜血。   这人一起身,蒲团上那具三面四臂的骷髅胯骨开始扭动,两腿也踏出一种玄妙的步法,似是在舞蹈。   “震北王,上官旭尧?”   岩子问道。   空灵的声音骤然从四面八方涌来……   “高仁,何必如此装神弄鬼?”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我不是高仁。”   岩子摇了摇头说道。   他从半山腰上一步步走下来,站在震北王上官旭尧面前。   震北王面露疑惑,这里明明就是高仁布置的幻阵,此人若不是高仁,那又会是谁?   “我叫岩子,很好记的名字。”   岩子说道。   他把骨笛收好,对着震北王上官旭尧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   震北王上官旭尧看到他的手极为枯瘦,皮肤皱皱巴巴的覆盖在骨头上,似是没有一点血肉。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这里是我的家。”   要岩子笑了笑说道。   没有血肉的脸笑起来却是比哭更加难看。   “你的家?难道这里不是高仁布置的一座幻阵?”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高仁是怎么让你进来的,我并不清楚……不过这里的确是我的家。一草一木都是我亲手打造的,虽然这里没有草木,但你看到的一切都是我打造的,而我就生活在这里,自然就是我的家。”   岩子语气平淡的说道。   “你知道我是震北王,但我却还不知道你是谁。”   震北王上官旭尧望了一眼岩子身后的那座髑髅山说道。   “我说了,我叫岩子。若是你问我有什么关系的话,那抱歉,我还什么都不是。”   岩子说道。   “你和高仁是什么关系?”   震北王上官旭尧接着问道。   “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交易已经完成了!”   岩子说道。   “交易的内容难不成就是我?”   震北王上官旭尧指着自己的笔尖问道。   “的确是你。”   岩子点了点头。   “我既不认识你,也不知你是做什么的,不过既然你愿意让我来你的“家”还很客气的和我说话,想必我还是有点用的,不至于很快就被装进棺材。”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虽然我很少出门,但也能听说一些传言。都说震北王潇洒恣意,如今一见才知所言不虚。”   岩子说道。   他很是满意的上下打量着震北王上官旭尧,好似把玩着自己收藏中的一件艺术品。   “你的眼神让我很不自在……”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竟是不自觉的后退了几步。   “抱歉……可能是因为我家从没有来过外人,因此你有些不习惯。”   岩子微微欠了欠身子说道。   “高仁也没有来过?”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他也没有来过……我只是和他在定西王域与草原王庭的交界处匆匆见过一面。”   岩子说道。   “好吧,暂且无关高仁,你这么急切的要见我,究竟是什么事?”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我想与你谈一笔交易。”   岩子疏导。   右手虚引,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引着震北王上官旭尧朝前走去。   那座髑髅山的底部忽然打开了一道门,里面亮着温暖的灯光。   只不过现在的震北王上官旭尧,对这灯火已经有了些厌恶之感……他觉得待自己回到了震北王府后,估计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让王府中出现一点灯火。   相对于女人的一时兴起,男人总是要更加理智些,所以这些喜好与厌恶向来都不是平白无故的。高仁用一盏吹熄的灯火,把他引来了这处奇怪的地方……虽然到现在为止,震北王上官旭尧还是坚定的认为这里仍旧是一座幻阵,纵使他无法解释岩子的存在,可他并不相信这里是什么家之类的鬼话……   除了灯火之外,还有风,还有月光。   现在这三样东西,都让震北王上官旭尧极为厌恶……   他已经想好,等回去之后要专门打造一件屋子。   这屋子的窗户一定要坚实紧密,不能透进一丝风,另外还要在夕阳即将逝去的时候,让人用不透光的黑布蒙住窗户,这样即便是中秋夜的满月,也不能让屋子里渗进一点儿月光。不过这么一来,屋子里就会是黑漆漆的一片,好在那时他的精神力就不会受到任何限制,因此便可以依仗着自己的精神在夜晚过瞎子一般的生活。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听听这位自称是“岩子”的人要和他谈一笔什么交易。   那道门着实有点窄,以至于震北王上官旭尧不得不侧着身子才能通过。与门相连的是一段不长的走廊,尽头处有个圆形的,不是很宽敞的厅堂。他有些想不明白为何外面的神庙那样高达伟岸,而这髑髅山中的一切却又精巧袖珍的可怜。不过最奇怪的是,震北王上官旭尧并没有看到这厅堂中有什么地方点了灯盏,可温暖的黄光仍旧充实着空间,让这里的一切都又写了陈旧的年代感,就连震北王上官旭尧也不例外,仿佛自己一下子老了十岁似的。   厅堂中间由一方八仙桌,几乎占据了一般的位置,偌大的桌旁却只摆了两把椅子,用的都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外面刷了一层清漆。震北王上官旭尧与岩子略微客气了一番,分宾主之位坐定。   “听说你不喜喝酒,所以我只准备了茶。”   岩子说道。   “没有那么绝对,若是你要喝酒的话,我也是可以喝一点的,只是酒量不太好罢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对于我而言,喝什么都不重要了。”   岩子说道。   手上却动作娴熟的开始泡茶。   “看得出你却是没少喝茶。”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反正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无聊,那就不如找点事情做。泡茶是个很消磨时间的活计,所以我就选来做了。”   岩子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看着他递过来的茶杯,双手结果后轻轻的咂了一口,觉得味道着实不错!看不出岩子竟是还有这般手艺……   “在进行你说的交易之前我有几件事想要确定一下。”   震北王上官旭尧捧着茶杯说道。   “请讲。”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先前我走来的那座废弃怪异的城市是什么,这神庙中供奉的又是谁?为何会有一座如此庞大的髑髅山?以及那口不断冒出血沫的棺材,和你身下的蒲团又都是什么?”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这可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得清楚……如果你不赶时间,我倒是都能对你解释清楚。”   岩子说道。   “另外,你说的交易与高仁有没有关系?谈的成如何,谈不成又当如何?”   震北王上官旭尧没有理会岩子的话,自顾自的接着问道。   “这个问题回答起来比较简单,我可以立马告诉你。”   岩子喝了口茶,缓缓说道。   “我与你想谈的交易,与高仁没有一点关系。他只是一位掮客,为我们之间创造了这次见面的机会而已。不过我看的出来,他似是用了些很不礼貌的手段或者说诱骗之法让你来了这里,因为我从你的神情和言语中感觉到了一股不那么浓郁的怨气。”   岩子说道。   “我的确是被骗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苦笑着说道。   “他不对的地方我会真诚的道歉,另外我不希望这些不愉快会影响到我们后面所谈论的交易。”   岩子说道。   “决计不会,我以震北王的名誉担保。”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这是他对岩子着实有了几分兴趣。   这人看似比彬彬有礼,实际上却是小心翼翼。   若他所言不假,应当是由于太少与人接触的原因,所以猛然面对陌生人说这么多话,却是让岩子有些怵头。一个人只有在做自己不擅长的事,说不擅长的话时,才会像他这般,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自此都要先琢磨一阵。这虽然是个好习惯,但总是让人觉得有些别扭。   “那就好……”   岩子重重的呼了一口气说道。   看得出,他对这件事很是在意,眼下得到了震北王山上官旭尧的保证之后,才得以彻底的放下心来。   “关于你上一个问题,其实我已经回答过一次了……不过既然你问了,那我就再说一遍。你先前经过的那座废弃的城,以及这座神庙,都是我建造的。哦……神庙是原本就存在,准确的说我只是改造了一番。至于那口棺材,还有蒲团,我并不能告诉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   岩子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点了点头。   听了这么多废话,自己却还是对眼前这人一无所知。   “至于我,是现任尸薨林主”   岩子又喝了口茶,指着自己说道。   “尸薨林主?这是什么……”   震北王上官旭尧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字眼。   “你就当做是一个极为古老且神秘的传承就好了。我想你定然听说过“势”吧。”   岩子问道。   ““势”的传承已经消亡许久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前不久,“势”已经在博古楼附近找到了新的传承人,只不过还不知道是谁。而我说的“尸薨林主”,却是一个比“势”更加古老的传承。”   岩子说道这里便闭起了嘴。   解释一个东西最好的方法就是用另一样对方已知的来举例子。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交易了吗?”   岩子歪着头,轻声问道。   他看到震北王上官旭尧似是在思考着什么,故而加倍的小心。   “你要什么。”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我要人,活人,男女都可以,但必须得年富力强。”   岩子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顿时止不住笑了起来……却是根本没有料到岩子所谓的交易竟是这般听起来像是儿戏。   “你要几个人?”   震北王上官旭尧觉得自己这般肆无忌惮的笑有些过于失礼,收敛了一下情绪之后问道。   “有多少我要多少,我知道震北王域中的有那么多监狱,身强体壮的死刑犯想必也不在少数。”   岩子说道。   “你要这么多人,却是用来做什么?”   震北王上官旭尧奇怪的问道。   “既然他们已经是死刑犯了,为何还要在意去向?”   岩子反问道。   “既然你说了是交易,那我能得到什么?”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我不知道你缺什么,交易的本质就是互通有无。”   岩子说道。   “我也不知道我缺什么……看来我们之间的交易是谈不成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摊了摊手说道。   “仔细想想,一定有的。”   岩子说道。   语气很是迫切。   “这需要时间,若是我想起来了,再联系你。”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岩子皱着眉头沉吟了片刻,取出一枚白骨做的令牌放在震北王上官旭尧的茶杯旁边,说道   “想见我,只需要割破手指,滴一滴鲜血在这枚令牌上,然后沿着你方才走过的路就能来这里见到我。”   岩子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拿起这枚白骨令牌,放在手中摩挲着,它咩有温度,但也算不得冰凉。虽然是白骨制成的,可拿在手里却有一种圆润之感,像极了玉石。   “有没有不需要流血的方式?割破手指未免太疼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岩子默不作声,他只得收起了这枚令牌,随即端起了茶杯,准备再喝一口就离开。   “出去也是得那样麻烦吗?”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那倒不必,你想走的时候我可以直接送你出去。从何处进来,出去就在何处。”   岩子说道。   “我喜欢你这里的灯火。”   震北王上官旭尧站起身说道。   岩子微微一笑,自己的家得到旁人的夸赞,总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眼看震北王上官旭尧已经做好了准备,岩子打了一个响指,一瞬的恍惚之后,却是又回到了先前高仁吹灭灯火的窝棚之中。只不过现在的窝棚空空荡荡,不存一物。那些个用银子铸造成的用品,怕是早就被高仁带走了。   “王爷?!”   身后一人喊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回头一看,却是孙德宇,身边还站着月笛。   “你们怎么不打了?”   震北王上官需要调笑着文道。   “中都查缉司司督,见过震北王。”   月笛恭敬的行礼说道。   “都是自己人,别这么客气……刚才就有个阴阳怪气的人和我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搞得我现在还有些头疼……”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右手攥拳,用力的敲了敲后脑勺。   “王爷你方才去了哪里?怎么之间就断了联系!”   孙德宇一脸紧张的问道。   “我还好端端的站着这里就说明没事,当务之急不是应该把高仁找到吗?”   震北王上官旭尧走到孙德宇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这片窝棚区中快速穿过,月笛隐约听到了其中有人说话,正是刘睿影和华浓。于是赶忙走到门口,高呼了一声。在风中,刘睿影听到了这声呼喊,急忙勒马回神。   “您怎么在这里?”   刘睿影看到月笛之后诧异的问道。   “先来见过震北王!”   月笛领着他朝窝棚内走去。   从刘睿影身上传来的一股浓郁酒气,却是让他皱起了眉头。   在金爷府中莫名的喝醉之后,刘睿影在华浓的搀扶下,进了间厢房倒头就睡。直到两个时辰后被口渴逼醒这才恢复了神智,一看天色,心中却是隐隐有些不安,也顾不得亲自向金爷和小机灵道别,便和华浓一道快马赶了回来。不过他仍旧在房中给金爷留了一张字条,用以说明。想来今日天明时分,金爷和小机灵等人应该就会返回老板娘的客栈之中。   “中都查缉司省旗刘睿影见过震北王!”   黑暗中刘睿影并没有看清面貌,反正月笛如此说了,他便稀里糊涂的拜了下去。   “听说你在定西王域的时候,让那霍老狗也吃了憋……你这一拜我可是受不住!”   震北王上官旭尧侧过身子说道。   刘睿影很是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心中细细回想了一遍,觉得自己在定西王域的时候都还算得上是平常,并没有什么和定西王霍望针锋相对的时候。   “不过我们的刘省旗的确是出名的很……这才离开一天多的功夫,却是已经有两个人指名道姓的要找他!”   月笛站在一旁,环抱着长剑,笑着说道。   “谁找我?”   刘睿影问道。   “一个就是那劫夺了饷银的草原部公,靖瑶。另一位……是个极其惊艳的姑娘!”   月笛说道。 第一百一十一章 血染刀剑风沙里【七】   刘睿影听到“靖瑶”二字后展颜一笑。   这段时间的苦等算是没有辜负。   至于月笛口中的那位姑娘却是让他想不到是谁。   “看来在我离开的这短短一天之内发生了许多事……”   刘睿影说道。   “这是自然。除了你俩优哉游哉的喝酒之外,其余所有人都是一场拼杀。”   月笛说道。   随即把刘睿影离开后发生的事情简要的概述了一遍。   “这么说,震北王您是被高仁暗算了?”   刘睿影问道。   “估计是如此!”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神情也不尴尬,反而十分坦荡。   “高仁现在去了何处?”   刘睿影问道。   听完月笛的讲述,他身上仅存的酒气已经全然消散。   “茫茫戈壁,杳无音讯……若是他在遮掩了天机,那便更是难以寻觅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你还是先回老板娘的店中,见见那位红颜吧。”   月笛说道。   随即朝着刘睿影使了个眼色。   他知道月笛与孙德宇定是与震北王上官旭尧还有要事相商,自己无论是资历还是官位都着实太轻太低,万万是留不下来的,只好应承了一声,就带着华浓一道,牵着马,朝老板娘的客栈中走去。   没走多远,就看到了老板娘店中的灯火,门口依稀还有几个人影闪动,不知怎的,一股莫名的熟悉从那闪烁的人影中传递过来,让刘睿影心头一惊。只不过这几道人影却是背光而立,根本看不清面庞。   “是你!”   刘睿影走到老板娘的客栈门口,看着伫立在门内的一道倩影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呼。   只不过是一个看似熟悉的虚影,便让他整个身体都抖了抖,那一抖似乎带动了灵魂与心脏,一种迫切的,期待的,又有些害怕的情绪迅速蔓延。   刘睿影鼻尖已经渗出了细汗,双腿也发麻虚弱,手不自然的捏紧,上嘴唇与下嘴唇轻微的抖动着。   是她吗?   他觉得自己在处以极刑,畏惧万分却又想早点拜托这种感觉。   那人闻声扭头,与刘睿影顿时四目相对。   赵茗茗的眸子里先是一惊,虽早已看清是他,可真的去细看他的脸颊与五官,依旧是那么熟悉,却又有些陌生,不过却是她欣喜的那种陌生。   恍然间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好像这相识是理所应当,顺理成章,却依旧是这许多时候未见的一些填补。此时此刻的她才深深觉得,心中有些缝隙被填补了,是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就好似你想要吃一样东西,等了许久许久,每一日都有人告诉你,今日不可以吃,要等到一个月后。   起初你会非常想念那样东西,与日俱增,到了月中,你好似已经习惯了每天得不到的日子,并不十分想要了,却还是有个念头。   到了月末,你已经被磨平了耐心,甚至想要把那东西放弃,你不想一遍一遍的被提醒,那你是无法拥有的。但在你快要放弃时,那东西被带到了眼前,你看着那想要许久的,却无法接受了,好似过了许多年的感觉,可终究那是你一开始最为想要的,即使什么也不做,静静地看着它,也会安心不少再也没了那日日都会提醒的感觉。   “你回来了?”   赵茗茗问道。   她的语气很是疲惫。   不光是语气。   就连神色也是极为疲惫。   看来月笛所说的争斗,却是让赵茗茗都没能独善其身。   看着刘睿影,赵茗茗的心是极速跳动的,只是身体与精神的疲累让她无法拥有全部的精力对他一笑。   她有些后悔与人争斗,不,应该说不想与他在这样疲累的情况下相见。   他旁边站着糖炒栗子,糖炒栗子还搀扶着一位正在发呆的小姑娘。   看到刘睿影后糖炒栗子一噘嘴,走到了自家小姐身前,冲着刘睿影伸出右手,说道:   “东西呢?”   “什么东西?”   刘睿影被糖炒栗子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问的有些恍惚。   “上次在博古楼中,你临走时答应我下次见面时定会请我吃这世上最好吃的糖炒栗子,东西呢?”   糖炒栗子问道。   刘睿影却是一阵苦笑……   这句话他到底说没说,依然记不住了……   不过在那种离别之际时,他倒是很有可能对这主仆二人客套一番。因此即便是许诺了什么,也是情理之中。   但这客套就是客套,却是做不得数。   就好比两位古人在长街上就别重逢,寒暄了一阵过后临别前走会客气几句,而这客气往往是用一句约定来结束。可是这约定究竟何时才能兑现?怕是遥遥无期……但对于此种人际之间的客套,双方都开始心知肚明才对,即便是有幸再度重逢,那也会彼此心照不宣,却是根本不会像是糖炒栗子这般,一见面就伸手索取。   “抱歉,这次是我准备不周,下次一定!”   刘睿影把手中牵着的缰绳递给华浓后说道。   “你们人类就是如此……下次下次又一次!永远说话不算数!”   糖炒栗子气呼呼的说道。   刘睿影因自觉尴尬,根本没有在意糖炒栗子话中的:“人类”儿子,可正在店内打扫残局的老板娘和李俊昌却是听了个实在,手上的动作一时间竟是都有所停顿。   赵茗茗并没有参与糖炒栗子这般无礼的话题,不过她的没有却是轻微的蹙起,接着便扯了扯糖炒栗子的衣袖,让她朝后退去,自己闪过身形,把门口让开,刘睿影瞬时走进了店中。   “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面了!”   刘睿影对着赵茗茗说道。   他的眼神却是有些游离,是控制不住的游离,拼命想要把眼神落在她的身上,看着她的倩影与眉眼,可却心慌意乱的想要看一看别处,借此来缓解这分明什么都没有,却尤其炙热的气息。   “不快了,已经有一个多月。”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默不作声。   大厅中正在忙活的老板娘看到刘睿影的这副样子,不自觉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即招呼着他们赶紧坐下。虽然完整的桌椅已经十不存一,不过老板娘还是让李俊昌从楼上的客房中搬下来了一张小几和几把凳子。   “既然好久不见,那定然是要喝酒了!”   老板娘说道。   随即不由分说的拿出几只酒壶摆在了小几上。   明明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打碎了,可老板娘还是如变戏法一般拿出了酒,单凭这一点,她还真是能算上一位化腐朽为神奇的女人。   刘睿影和赵茗茗坐下后,糖炒栗子也扶着那位小姑娘坐在一旁,她虽然也喝酒,但却只给刘睿影和自家小姐倒了两杯。   “怎么会想起来这矿场?”   刘睿影问道。   看见面前的酒,本想举杯饮尽,但却是一转瞬又想起了方才自己满身酒气时,月笛颇为嫌弃的样子……何况又不知一会儿那三人商量妥当之后,是否还有事需要自己去做,因此这酒便万万不敢再喝了。   “没见过的地方,就会想来看看。”   赵茗茗却是没有那么多顾虑,她拿起酒杯,轻轻地咂了一口说道。   “我发现你真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刘睿影说道。   “怎么说?”   赵茗茗杯不落桌,径直问道。   虽然她看到刘睿影后很是欣喜,但表面上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思这东西,自然女子不能表露的太多,但她却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怕平白的表露了出来,让人尴尬的不知言语,他们还处于一种心知肚明却谁也不会说出口的奇妙关系中。   “因为你好像什么都没有见过,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刘睿影说道。   “不出门自然见识少,和走南闯北的刘省旗不能比。”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不知赵茗茗此言究竟是嘲讽还是夸赞,不得已只好沉默应对。   “你的事,办完了吗?”   赵茗茗问道。   刘睿影轻轻地摇了摇头。   “重逢的人不是该说说分别一来各自发生的故事?”   一旁的老板娘插话说道。   却是给刘睿影解了围。   于是,他便把自己带着华浓离开博古楼后的一切,几乎都原原本本的告诉了赵茗茗,除了那些不能说的以外。   不过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就在他说的兴起时,却是不自觉的喝了许多杯酒。   有来有往的,赵茗茗也把自己这月余的经历对刘睿影说了一遍,尤其是她在狮子楼中和断情人,张学究,银星的事端,以及靖瑶远远跟着,一路来了这矿场。   “你却是和靖瑶一路走来的……这未免有些太危险!”   刘睿影说道。   “你是在关心我家小姐吗?”   糖炒栗子歪着脑袋,给刘睿影又添了一杯酒后问道。   “这算是关心吗?”   刘睿影反问道。   他着实不明白究竟什么样的言语,才能算作是关心,因为他本就是个极少被关心的人,缺乏关心的人向来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关心别人。这一点就和缺爱的人,往往都会比较自私一般。不过这并不是他的错,而是环境使然,没有被爱过,便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爱。   不过在刘睿影的认知中,关心这种情感,要在喜欢和爱之上很多,只是不同的人却是又不同的表达。那些个阡陌骚人,向来都是笔蘸春水,毫濡流云,要么以风云为纸,谱一曲情音,要么便以那海棠之香,红豆枝丫为韵律,作首情诗。两人并肩意味着,一道翻看,任凭那花开花谢,云卷云舒,亦或是沧海桑田也与之无关。   赵茗茗曾告诉刘睿影说,她是从南方而来。这一点刘睿影无法去考证,所以只能选择相信。从南方的春风习习,到这大漠戈壁中的漫卷风沙。这景象不可为不冲突,但也正在这般突兀的转换里,有种莫名的情愫在渐渐生发。   这情愫在慢慢的改变刘睿影的想法和内心,甚至爱屋及乌的,他也有些向往南方的春风习习,想要在她生活过的地方,感受一下她所留下的气息,深知她是如何养成的性子,了解她所了解的一切,与她同探索想要探索的未知未来。   “来这里还是她的主意,不过我总觉得会有些不同寻常的遇见,所以没去那震北王城,一出乐游原便冲着这里来了。”   赵茗茗说道。   相对于刘睿影的扭捏,她反而是要落落大方不少。   在九山上时,她也看过不少有关于男女情书的故事。   虽然当时翻动书页时,字里行间的内容都不免让她面红耳赤,可她却依然无法自拔的继续读了下去。   也就是从那些老生常态的故事中,赵茗茗知道惦记一个人是藏不住的,迎面吹来的每一缕风,似是都能听到对方在呼唤自己的名字。沿路看到的每一朵花,都能从中感受到彼此脉搏的律动。就连下雨这样一件看似清冷忧伤的事情,也可以因为心里的一个人顿时变得大气磅礴。   那余地,那微风,那华缎,就这样缠绵在两个人之间,形成一道看不见的细线,即便过往不可追,但却依旧能勾勒出往后生活的一抹浅淡轮廓。春花秋月,江河大地,千年万年,无非都是向世人诉说着一个情字。无论是醉卧江南烟雨也好,闲看冷月寒星也罢,心中的眷恋总是不曾减弱分毫,这就是惦记。   一开始,赵茗茗并不是很能理解这样的感情……她的父亲也告诉她说,这人世间有许多爱,欲说还休,还有许多情,却书不成文字。但无论什么样的情与爱,却都是抵不过相思。这般极为悠远,却又缠绵不散的东西,有时远在天涯,有时却又尽咫尺。当你隔山跨海,奔赴千里却寻找的时候,低头一看,或许就在自己的酒杯中。但越是这么不可捉摸的东西,赵茗茗却越是留恋向往。   “那看了这么多,觉得还有些意思?”   刘睿影问道。   “地方都差不多,人要是有趣,哪里都会有趣。”   赵茗茗说道。   说罢却是两手撑在桌子上,托着两腮,饶有兴趣的看着刘睿影。   这已经是不是赵茗茗第一次说刘睿影有趣,不过每次说的感情似是都不一样。这次刘睿影明显感觉到,赵茗茗这话中的意味,又强烈了几分。   “姑娘谬赞了……我着实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有趣!”   刘睿影说道。   “我叫赵茗茗,早就说了你可以叫我茗茗。”   赵茗茗说道。   眼神的光芒顿时黯淡了下来,似是对刘睿影方才的称呼很不满意。   “他怎么像块木头一样……”   赵茗茗的内心突然钻出来这句话,语气像极了小女子埋怨喜爱对象的缺点,让她不由得一惊,却没有感觉很突兀,她只想让他那么叫她,不就是正想要亲切一点吗?   刘睿影觉得情感真实一件极为奇妙的东西,情感本身这件事,也比他自己更加有趣。当人无可救药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情感可以让人瞬间堕落,也可以让人瞬间成长。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有了这般感触,定然是要走进去,一窥庐山真面目才好。但刘睿影却不这么想……他却是觉得情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态,有人可以为了纯洁的感情而惊诧,有人也会为了错过一段懵懂而叹息。毕竟命途中有这么多的跌宕落寞,情感只是占据了其中的一部分而已,它既不能带来粮食与金钱,甚至还会让一个人的精神无休止的遭到驱逐与流浪,亦或是为了某种遥不可及的向往而孤独终生。刘睿影想不明白的就是,为何前路已经如此一目了然,却还是有人前赴后继,义无反顾的走上这条路。   “我就觉得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然后我觉得跟着你定然就会体会到很多不一样的风情。”   赵茗茗说道。   “很有意思”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词。   两人之间,尤其是男女之情,萌发的关键就在于兴趣。觉得一个人有意思,便可以说是一切情感的开端。毕竟每个人来到这世上,拥有了神智与精神过后,都是为了温暖而幸福的生活,这个念头想必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坚定。可很多好听的话,根本来不及细细体悟,便会悄然溜走,尤其是对于还没有经历过什么情感的赵茗茗和刘睿影二人来说更是如此。这样的悸动和手里的酒杯不同,每一口喝了多少,几口能喝完,却是都心中有数。他们要么会对这些微不足道的萌芽大惊小怪,要么就是当做过眼云烟云而无动于衷。可空缺下来后,却又觉得是种催肝裂胆的疼痛,把周遭的一切乃至自己的身体全部贯穿了个通透。   赵茗茗自己也并不清楚地了解她的想法,但就是觉得和刘睿影在一起就算是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也不喝酒都会很有意思。在生命的嬗变中,孤独一直都是她的主要。在山上时,赵茗茗没有任何心事,也没有任何往事。所以她向来都是没什么可以用来思考或回首的曾经。赵茗茗并不是一个欢闹的人,这一点山上的所有人都清楚,糖炒栗子最是知道。不过就连她自己都不能完全明白自己的心绪时,又怎么能去奢求旁变得合乎口味?每个人的性情,都是一个谜。不过赵茗茗却是很肯定的知道她非但不冷漠,反而极其炙热。相比于直白的表达,她更热衷于目前和刘睿影维持的这般不近不远的守望。这样的方式不但让她很有安全感,同时也觉得不会给刘睿影造成太大的困惑和压力。但有些事,不说出来,别人怎么能够知晓?尤其是对于刘睿影这样一个并不敏感的人来说,更是需要直截了当的交流。   大约在两个多月前,赵茗茗和刘睿影还是陌生人,陌生人之间的相识是最需要言语的,若不是刘睿影那日在定西王域,丁州府城中的祥腾客栈里主动邀约了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喝酒,或许两人到现在还是陌生的。嘴和耳朵的配合,才能让两个人从陌生到熟识,从相遇到相知,如果一味的含糊其辞,不明不白,或只用耳倾听,那终其一生,他们二人的关系或许只能是如此浅淡,再无寸进。   或许待多年经历相处以后,还会觉得很奇妙,并没有什么刻意的事情,一言一语,一笑一骂,就已经过完了半生,曾经不认识的毛头小子,也成了可以堂而皇之可以看着她换衣服的人。   “你有过和你惺惺相惜的人吗?”   赵茗茗问道。   她沉吟了许久,整理了一番措辞,终究是再度开口说道。   一眼望去,无需言语,便可知道对方的风霜与忧伤,这种最入骨的牵挂,便是赵茗茗口中的惺惺相惜。这样的人,刘睿影定然是没有的,不过他也知道这是一种极为深刻的情感。他并不否认自己对赵茗茗着实是很有好感,但他并不能分清楚究竟是因为赵茗茗这般如九天仙子的外貌还是她身上那股独特清幽的气质。   分不清这一点,刘睿影便始终无法真正的和赵茗茗开诚布公的说说话。而在他眼里看来,赵茗茗的身世太过于神秘,他身为中都查缉司中人,自是也有很多的忌讳……故而在这一重重的纠结与不解中,刘睿影始终都对赵茗茗有些躲避,即便只是当做一位朋友都做不到。   有的人注定不能成为朋友,只能成为爱人,若是成不了,那便来朋友都没得做。傻笑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由我爱上你的那一刻开始的……刘睿影忽然想起了当日他和赵茗茗初遇似的情景,竟是傻笑了起来。一个人若是在平常的日子里,莫名其妙的就笑了,那定然是想起了极为美好,值得回味的往事。并不是说他不喜欢眼前,而是这个世道过于繁杂,占据了他太多的时间与经历。唯有稍稍躲在这些个往昔美好的片段之中,才能够稍微松快的喘口气。   “我没有……”   刘睿影回答道。   “你的故事肯定比我多,若是你想说,我却是都想听听。”   赵茗茗说道。   她用右手食指勾着一只喝空的酒杯,在指尖不住的荡来荡去。   “我没有什么故事……我只干过一件坏事。”   刘睿影说道。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袁洁的身影。   “故事部分好坏,坏事也是故事。”   赵茗茗说道。   “因为这件事,我欠了很大一笔债,总是要还完之后才能说。”   刘睿影接着说道。   “这件事是关于一个姑娘的?”   赵茗茗问道。   刘睿影愣了愣,女人的直觉果然非同一般……他明明什么都没说,赵茗茗却是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无妨,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就好。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赵茗茗说道。   之间晃悠的酒杯重重的落在了桌上。   这是一张硬木小几,白骨瓷的酒杯和它一接触就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你们该不会也打起来吧?东西坏了不要紧,照价赔偿就好,但若丝还想寻个坐的地方,怕是就只能蹲在墙根儿处了!”   老板娘说道。   大厅中的狼藉已经被收拾的差不多,此刻老板娘正拿着一条抹擦拭着柜台上的木屑与尘土。   刘睿影讪讪的笑了笑,随即目光再度转回到赵茗茗的面庞上。   “下一站是要去哪里?”   刘睿影问道。   “你呢?”   赵茗茗反问。   “我应当是要回中都城的。”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巧了,我也要去中都城!”   赵茗茗莞尔一笑说道。   刘睿影却是也笑了。   两人心中都知道彼此的心思,但有时候就是这般朦胧些,却是对来两人都好,起码不会有人能感觉到任何压力。   “中都城可是擎中王的王城?”   糖炒栗子问道。   “没错,而且我说的最好吃的糖炒栗子,就在中都城里!”   刘睿影说道。   若是赵茗茗和糖炒栗子也去中都城的话,他倒是不用担心自己说话不算数了。   “这位姑娘也是茗茗你的朋友?”   刘睿影这才注意到糖炒栗子身边的小姑娘,开口问道。   “我不知道她是谁,不过靖瑶等人一直在追杀她。受了重伤醒来之后就成了这副模样,不吃不喝,整日里发呆……”   赵茗茗很是担忧的说道。   不过当她听闻刘睿影称呼自己为“茗茗”时,心里却又顿时暖暖的。   “我也带他看过了些郎中,但是都说没有问题。先前有个人,好像也是你们查缉司的,说我最好把她带去中都城。”   赵茗茗伸手替那小姑娘拢了拢前额处的碎发说道。   刘睿影本以为赵茗茗说的那人是晋鹏或月笛,没想到当她描述了一番过后却是震北王上官旭尧。能让他特别惦记的人,定然不是凡俗之辈,这小姑娘身上向来也有些隐秘之事。刘睿影在心中对此事暗暗记了一笔,待回到中都查缉司后,还是一道对掌司卫启林汇报一下好。   “中都城里也会有最好的郎中对吗?”   赵茗茗问道。   她还是对这小姑娘的状况很是放心不下。   “这是一定,中都城天下中心,不论什么都是最好的。”   刘睿影颇为自得的说道,毕竟他可是从中都城里出来的。 想当初在定西王域,集英镇中的祥腾客栈里,张学究叫破了他的身份时,众人纷纷投来惊羡的目光,由此便可想而知这中都城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    第一百一十二章 血染刀剑风沙里【八】   “小姐,既然是最好的,那咱们一定要去走走,看看!”   糖炒栗子急迫的说道,同时一脸希翼的看向了赵茗茗。   “我们去自是没有什么问题,就是不知道刘省旗欢迎与否。”   赵茗茗笑着说道,眸子不经意划过刘睿影的面庞。   “那当然是欢迎之至!”   刘睿影说道,心中也是有几分欢喜,自己心爱的人去心爱的地方,自是再好不过了。   “这里事了之后,你便要动身回中都城吗?”   赵茗茗问道,话语中却略带遗憾。   “没有意外的话,的确如此。”   刘睿影沉吟了半刻后,点头说道。   刘睿影深深地叹了口气,因为他也着实说不准,待这饷银一事了解后,回去的路上到底还会不会有什么别的意外出现。   意外好像一直伴随着他,自从刘睿影从中都城里的查缉司本部出来之后,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按照他的心意发展的。   “上次离开博古楼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赵茗茗说道,语气中带着些许幽怨。   不过在他的精神不够安定,心智还未全然成熟的时候,这些意外一件件的,接踵而至,的确是一种负担,让他没有什么喘息的余地,更没有时间去坐下来静静地想想,这些意外到底带给了他哪些方面的改变和锻炼。现在的刘睿影,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些意外是不可阻止且无法更改的,除了接受就只能接受。毕竟这条路走下去,说不清道不明,不光是他,就连老马倌也是如此。意外这样的东西,要比自己喜欢的姑娘更加私密。对于一个人的喜欢,尚且有一个可供选择的范畴,但意外却是彻头彻尾的量身定做。老天爷的手里拿着一把尺子,要比裁缝铺的更加精准。一个人走了几步路,会发生什么样的意外,或大或小,能过得去还是就此栽跟头,都早有定数。   迄今为止,刘睿影粗略一想,在他身上发生的意外好像都是一番创伤。不仅是他的身体有过实质性的流血,受伤,更是让他的精神时刻出于一种紧绷的煎熬之中。   不过意外本就是人生中的常态,甚至是一部分。   当一个人面对意外的时候,总是喜欢用狭义的好坏来界定。如果能够跳开这个肤浅的界定,意外应当是每个人生命中的惊喜或惊讶。惊喜分好坏,而惊讶却没有。听到一个好消息或发生一件坏事带给自身的惊讶,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说到底,刘睿影还是不够能沉下心来,毕竟意外总是会带给人一些深思和遐想,从这个角度来说,刘睿影甚至应当感谢这些不断出现的意外。   刘睿影在紧张害怕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更说不清楚。   想到这里,他却是有些害怕,想要喝杯酒缓解片刻心神。   刘睿影伸出右手,指尖刚触碰到酒杯的外壁时,忽然觉得传来了一股温热。酒杯好端端的放在桌上,酒也是从坛子里新打出来的,按理说都该没有温度才对。可是这股温热的触感却骗不了人……略一恍惚过后,他却是才意识到,不是酒杯和酒太暖,而是他的手太凉。   刘睿影忽然展演一笑说道。   “我?”   或许是和赵茗茗的对话,让他对离开矿场回到中都城的这一段未知路途心生惧意……他害怕的并不是意外,而是意外带来的那种不愿意面对的现实。这种残酷是谁都无法预料的,萧锦侃这样的至高阴阳师应当能够推算出来,可若是一个人整日里靠推算解签过活的话,他怕是连迈出家门的勇气都没有。至少刘睿影在渡过了那一道道劫难之后,激发出了许多此前根本看不见的潜能。   “遇到什么我无法控制,但我只要知道,自己定然会回到中都城就好。而且这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为了华浓和你。”   自己虽然和刘睿影之间有些黯然莫名的情愫,但她却不相信刘睿影已经把她摆在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对啊!我受了华浓师傅之托,定然要把他完好无损的带回中都去,而我又答应了糖炒栗子,要给她买最好吃的糖炒栗子,那却是只有中都城有。至于你,朋友间的约定,我向来最是看中的。”   赵茗茗不可思议的问道,他竟把自己也放在了心上吗?   华浓是他的师侄,刘睿影对他当然有照料的责任与义务。   赵茗茗双眼一翻嘟囔了一句,情绪不可察觉的低落了下来,甚至心中对糖炒栗子能被人惦记着买好吃的也有几分怨念。   “我这可是第二次答应朋友之间的事。”   刘睿影说道。   “华浓是你师侄,糖炒栗子要买好吃的,对于我却是个模棱两可的约定,真是有些敷衍……”   “第一次是谁?什么时候?”   赵茗茗问道。   刘睿影不以为然的说道。   此时他的手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温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比如今日要逛街,吃饭,喝酒。   就算颠倒成吃饭,喝酒,逛街也是无碍的。   女人总是对先后主次很是敏感……   一天之中有十二个时辰,很多事情先做后做明明没有任何差别。可在女人眼里,这却是一等一的大事。   刘睿影很是无奈的说道。   “哦……”   但女人就会觉得若是自己的事被放置了第二位或第三位,那就是天大的问题,定然要掰扯一番,争个先后才肯罢休。   “第一个人就是萧锦侃,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徒弟华浓带回中都城去’。”   但无法反驳并不能阻止她表达自己的不满。   在女人眼里,最好的答案是连先后都没有,全部都是唯一。   赵茗茗拖长了嗓音,应了一声。   对于这个人和这件事,她无法反驳。   赵茗茗也喝了一杯酒,接着问道。   “关于这点,我却是需要请示一下上官……毕竟你也知道,我的身份比较特殊……”   她或许会时常问对方,究竟爱不爱,有多爱自己。此时如果回答最爱,那可就是打翻了锅灶,别想吃顿安稳饭……有了最爱的人,那边也会有不怎么爱的人,不怎么爱,还是沾了一个爱字,不管这样分析是否合乎逻辑,但天下绝大部分女人都会这么想的。省下的一小撮,不是没有想,而是想了也不说。对于这个问题,正确的回答只有一个,那就是“只爱你”。任何事挂着了‘唯一’这个标签,在女人这里,定然就能够满满当当的顺风顺水。不过借此引发出的新问题,却就又是男女之间感情话术的一场博弈。   “我能跟着你一路回去吗?还是说我们约定了时间,在中都见?”   “好的。”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怯怯的说道。   他小心翼翼的,生怕赵茗茗又再度生气。   女人与女人之间总是很难产生好感与友谊。   面子上的客套打的火热,一旦转头离开,却是都会不约而同的啐一口,骂一句。   刘睿影微微愣了愣,他根本没有想到赵茗茗会答应的如此痛快。   不过估计是因为,她还不知道刘睿影口中的上官就是月笛,是个女人。   赵茗茗伸手在刘睿影面前晃了晃问道。   她看刘睿影目光呆滞不说,还频频皱眉,似是有什么不可说的烦心事。   对于这样的事,刘睿影已经在月笛和老板娘身上看到过一次……着实是不想在赵茗茗和月笛身上看到第二次。一时间心中也是极为焦虑,甚至觉得若是同行回到中都城的话,意外说不定就是这两个女人之间互相的争斗。   “你在想什么?”   这当然不是一句实话,赵茗茗也听得出来。刘睿影着实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这样笨拙的掩饰,看在赵茗茗眼里,反而为他平添了几分可爱。   “回去的路不就是你来时的路?”   “我在想回去的路线。”   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说道。   不过所谓的驰道,却是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赵茗茗反问道。   “回去有两条路……第一条就是我从中都刀定西王城走的官家驰道,另一条就是走水路,过太上河。”   “太上河?我好像听说过。”   赵茗茗说道。   这是五王共治之后,擎中王刘景浩力排众议,以一己之力修建的。为的就是若天下在再有动荡,中都城中最为精锐的三威军可以沿着驰道驰援各地,即便是对于距离最远的定西王域和震北王域,先锋军却是也能够做到朝发夕至。驰道上禁止平明百姓穿行,每十里,便设置了一座望楼,期间军士巡查往复,昼夜不断,以此来确保安全。全天下的驰道只有四条,分别是从中都城到其他四大王域的王城。但擎中王刘景浩却是留了个私心,这四条驰道,只能单向的从中都城去往其他四大王域,却是不能从四大王域行驰道,抵达中都城。这一举措不仅是为了保护中都城的安全,也是刘景浩为了彰显自己这擎中王是五王之首的举措之一。毕竟三威军可以朝发夕至,那其余四王若是借用驰道,却也是可以厉兵牧马,对中都城如此。   除却驰道之外,五大王域合理修建的主要是直道。相比于驰道虽然要狭窄不少,但也足以并排走过双台三驾马车。一般的显贵之家,官宦之人出行,都会选择直道。毕竟只要付些银两,就可以舒舒服服,优哉游哉的安稳赶路,何乐而不为呢?不过对于平常百姓,若是出远门,想必是不愿意对此花钱的。甚至还一度对这直道颇有微词……虽然说这普天之土莫非王土,但若是连脚踩地都要征收银两的话,那这五王未免也有些太不讲道理了。无论这有多么合理,只要掺和上了“银钱”二字,那就是一种剥削与掠夺。   “小姐,你忘了吗?太上河就是那个画舫林里,每一艘上都沾满了花魁争奇斗艳的,被称为人间第一纸醉金迷之处。”   好巧不巧的,糖炒栗子却是知道这地方,顺带着回答了她家小姐的问题。   刘睿影听闻后,却是一低头,有些尴尬。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赵茗茗解释这太上河究竟是什么,毕竟对方是个女子,若是说的太过于直白想必是不太好的……更何况赵茗茗定然会问他,既然是这般去处,那你为何执意要去?   “既然出门了,总是想去看看……”   刘睿影一字一顿的说道,声音竟有些虚弱。   画舫,花魁,这些字眼赵茗茗是听得懂的,于是乎,她的眼神有些怪异的看了看刘睿影,语气加重的说道:   “刘省旗真是风流!”   “我也不知道……但有这么大的名气,想必应该是不错的,盛名之下无虚士。”   刘睿影说道。   “那个地方有趣吗?”   赵茗茗接着飞快问道,眸子死盯着刘睿影,丝毫不放过他一丝情绪,总担心他会言行不符,眼神是最能看透一个人的。   即便是在昏暗的灯火下,脖颈处优美白皙的线条也展露无遗,刘睿影不由得看的有些痴。   就在这时,震北王上官旭尧,孙德宇,还有月笛走了进来。   “既然刘省旗这么说,那我也想去看看!”   赵茗茗微微扬起下巴说道,她倒要看看,什么样的女子,比她还要美。   刘睿影不知所措的看着震北王上官旭尧,没想到他却是对着自己轻轻一笑。   “高仁定然没有走远,刘省旗可愿为本王把他缉拿归案?”   他们三人面色轻松,看上去好似相谈甚欢。   刘睿影起身迎接,震北王上官旭尧一马当先走在前面,重重的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   虽然他是震北王,但也不能直接命令中都查缉司中人,刘睿影还是得等到月笛的首肯才行。不过他却是遗漏了一点,震北王上官旭尧能这般大大方方的说出来的,定然是已经和月笛打过了商量。   果不其然,刘睿影刚和月笛四目相对,便看到月笛冲着他点了点头。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话音刚落,刘睿影的目光就转向了月笛。   “去忙吧,我也准备休息了!”   赵茗茗起身对那三人点头致意后,对着刘睿影说道。   “在下定然不负重托!”   刘睿影见状赶忙提剑抱拳,对这震北王上官旭尧深深一揖说道。   赵茗茗笑了笑,并未回答,而是朝着老板娘走去。   不过离桌前,却是吩咐糖炒栗子把桌上没喝玩的酒都带上,一会儿拿到房中。   “若是我回来,你还没睡,咱们再喝过!”   刘睿影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的话音从刘睿影身后传来。   让正在门口踌躇不前的他有了一丝明悟。   刘睿影急匆匆的准备离开店里时,忽然想起自己并不知道高仁的方位,虽然震北王上官旭尧说他没有走远,可茫茫戈壁,入眼之处皆是一片荒凉,若是没有一个准确的方位,无疑是大海捞针。最后不但是,高仁寻不到,自己或许都会回不来……   “不用在意他究竟在什么地方,你只要坚定下自己能找到他的信念就好。”   马鞭一扬,夜幕中传出一声清脆,短暂的打断了风声的凄厉呼啸,继而是一阵情况的马蹄声。   老板娘的店中。   右脚迈过门槛后,左腿迫不及待的朝前一跃,三步并两步的,身子就已稳稳的落在了马鞍上。   刘睿影朝着东安放看了一眼,刚好和此刻月光升起的地方相反。   况且经历了这一系列的惊魂过后,却是谁都没有一丝困意。   “晋鹏为何还没回来?”   震北王山观需要,孙德宇还有月笛三人坐在了先前赵茗茗的桌前。   今夜注定无眠。   月笛回答的很是干脆。   这句不知道并不是因为他对孙德宇还有成见的缘故,而是他的确不知。   孙德宇打破了沉寂开口问道。   “不知道。”   三个人,三双眼睛,此刻全都盯着他。   晋鹏衣衫完好,手中长剑入鞘。   一个人能脑子一热就从中都查缉司中离开,来到阳文镇这样一座偏僻小镇当个站楼楼长,那他的行事作风想来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过随着月笛这句“不知道”出口,却是还有三下极为沉重的脚步声。每一下都和月笛说的一个字吻合了节拍,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便已站在桌旁,正是晋鹏。   “为何就你自己回来了?”   月笛问道。   就是头发也十分整齐,一丝不苟。   这般模样哪里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拼杀?反倒是像个才起床的阔少爷在丫鬟的帮助下堪堪梳洗停当。   晋鹏说道。   “靖瑶去哪了?”   晋鹏也是中都查缉司的人,她若是不先开口,震北王上官旭尧和孙德宇却是都无从说起。   “你不如直接问我,靖瑶去哪了。”   对付怪脾气的人,惟一的方法就是顺着他的脾气说,所以向来果断的月笛才会改口重新问了一遍。   “走了。”   月笛问道。   她知道晋鹏的脾气很怪。   听闻后,三人却是都皱起了眉头。   “走了”这个字眼蕴含着太多意味……   晋鹏说道。   言简意赅。   晋鹏说道。   随后把自己的配剑放在了桌上。   可能是晋鹏不敌,导致靖瑶逃出生天,也可能是晋鹏故意不敌,卖了个破绽,以此让靖瑶脱身。这两种情况可以用“走了”一言以蔽之,但真实的情况究竟是怎样的,除了晋鹏自己以外,没有人能知道。   “我放走的。”   晋鹏在放下了手中的长剑之后,便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接着脱下身上的官衣,整整齐齐的叠好之后放在了自己的长剑旁边,腰带和查缉司的令牌朝衣服上一丢。继而后退了几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月笛清楚的记得,先前他穿的是便装,可是现在却已经换成了中都查缉司的制服。   震北王上官旭尧和孙德宇不知他要做什么,月笛却是已经开始扶额叹气。   这突入起来的变故却是让震北王上官旭尧和孙德宇摸不着头脑……他们想不通为何查缉司中人却是和草原王庭的部公有所勾结。最关键的是,他在放走了靖瑶之后,却还大大方方的回来认罪。难道不是该随着靖瑶一道去那草原王庭才对吗?   “为什么。”   “人是我放走的,如何发落悉听尊便,司督大人。”   晋鹏看着月笛说道。   “我不是个能够公私分明的人,但我却知道有恩总得报答。”   晋鹏摇了摇头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极为严肃的问道。   孙德宇几乎没有见过他的这种神色,可以看得出这位懒散的王爷对饷银一事,尤其是对靖瑶这个人极为上心。   “靖瑶对你有恩?”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看得出,他对此不愿意过多的解释。   否则也不会一进来便弃剑脱衣领罪。   月笛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听后突然笑了起来,还站起身一把将晋鹏扶起。   但晋鹏却是一言不发,只是反复的看着自己双手。   “王爷,他是我们查缉司的人,想掌司大人定然会给您一个交代。”   “我想这并不是个为难的问题,而且我真的很想知道。”   “我虽然放他离开,但同时也要了一句承诺。他答应这次回到草原王庭之后,按照我们五大王域的习俗,为他逝去的娘亲守孝三年。”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靖瑶他去了哪里。”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草原人自是没有这样的习俗,他们认为自己的先祖逝去后,变化化为一缕精气神,注入到所属部族中的长明篝火中,永远给后代子孙以祝福好庇佑。所以在靖瑶的心中,他的母亲并没有逝去,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法继续陪伴着他,照耀着整个部族。   “他答应了吗?”   晋鹏说道。   凡父母去世者,无论是官还是民,确实都得守孝丁忧。三年是个不长不短的期限,不过相对于父母的养育之恩,也是远远不够的。无非是生者用来寄托哀思的一种形式与手段罢了。   “好!我相信你,所以也相信他会做到!”   震北王上官旭尧抚掌大笑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晋鹏点了点头。   震北王上官旭尧对着月笛说道。   这句话却是就对晋鹏私自放走靖瑶一事做了最终的决断。   看着王爷如此阴晴不定的样子,孙德宇却是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结果。   “晋鹏在震北王域无错。若是你们查缉司定要追责,那就是你们的事了。与我无关。”   私自放走了靖瑶,这可不是一件小错。   查缉司可以包容他喝酒,也可以对其的擅离职守选择并不追究,可是这般勾结草原王庭的事情,却是根本没有任何申辩的机会。晋鹏若是和自己回到了查缉司,估计刚迈过门槛,怕是就被下了诏狱。那地方,进去可就很难出来……更何况他这次可是给自己招惹了天大的麻烦。   月笛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她的心里却也是极度的纠结。   听到楼上传来了关门声,月笛拿起桌上的剑递给晋鹏,握着剑身的手指变得泛白。   “走?”   震北王上官旭尧对着孙德宇使了个眼色,二人知趣的起身离开,朝楼上走去。店中的楼梯已经在打斗中被毁坏,他们俩一前一后,纵身跃起,很是轻松地便上去了房间之中。   “你走吧。”   “能活一天是一天,又何必回去被下了诏狱活受罪?”   月笛说道。   晋鹏很是不解的,没有接过剑,视线落在月笛闪烁不清的眸子上。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去哪里,况且他也并不想走。   “好歹是朋友一场,我不想看着你下诏狱……”   月笛故意咬重了朋友两个字,话语却十分轻柔。   “你这是在关心我?”   晋鹏有些欣喜,却嘴上仍旧没有表现出来。   晋鹏很清楚自己的处境。   这样的滔天大罪,即便是掌司卫启林想要包庇怕是都不能够。   说是朋友,但她脸上不自然流露的紧张,已然出卖了她的内心。   两人顿时都沉默了起来。   到此刻他竟是还能笑出来,不得不说这般定力就非常人可及。   “他到底对你有什么恩情,以至于你为他如此?”   “这样好了……若是回去之后,事情没有任何转机,你就立马拔剑将我杀了。反正进诏狱也是死路一条,语气那样憋屈,不如死在你的剑下。不是有句话说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晋鹏笑着说道。   晋鹏问道。   却是打了个机锋,没有说破。   月笛不解,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   “你可记得当年那件事?”   她深深的叹了口气。   当年的那件事,晋鹏能够活着回来,而且身子还是囫囵的,已经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要知道中都查缉司里给他准备的祭奠仪式却是都已经基本妥当……故而当他完好无损的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是,这般冲击力有多大,自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月笛的身子骤然打了个机灵,随即明白了过来。   “唉……”   虽然口中这么说,可是她心里还是不愿意晋鹏被下了诏狱,更不愿他死在自己的剑下。   剑应当是对敌的,怎么能够挥向朋友?   “若是如此……却也值得!”   月笛说道。   “你的事我无法裁断出任何对错因果……若是执意要回中都,那就穿好衣服,系好腰带,等回去之后让掌司大人发落吧。”   月笛说道。   一个像朋友挥剑的人,是决计不会长命的……虽然月笛并不像活的很久,因为女人老一岁,便会丑一分。她想在自己最美的年华中以最壮丽的死法死去。但即便是如此,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朝着朋友挥剑。并且她还知道晋鹏的想法和自己一样,却是都不想活的太久。   世上哪里有嫌命长的人?此时此地却是就面对面的坐着两位。让晋鹏不声不响的死在诏狱里,倒还真不如在面见掌司卫启林时,被月笛一剑贯穿了咽喉。这样的死法虽然也说不上什么有多么的轰轰烈烈,但月笛若是打定主意要这么做的话,一定会在剑尖刺入晋鹏咽喉时,手腕一抖,用力翻转几下。这样就能让伤口的创面变得更大,流的血更多。只要金鹏的鲜血洒在了中都查缉司大殿的地面,那也算得上是轰轰烈烈了。若是运气好,还会飞溅到大厅内的立柱之上,那岂不是更加扬名立万。   夜已很深,濒临月日交替的前夕,正是至暗时刻。刘睿影看不清前面的道路,好在戈壁滩上也不会有什么绊脚石的存在,而他的马也是阳文镇站楼中的,算是受过良好的训练,拥有一定的灵性。刘睿影能做的就是一手紧紧地抓住缰绳,另一只手扶着腰间因为身形上下起伏而剧烈晃动着的长剑。   浓重的夜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仿佛奔驰的不是他座下的马儿,却是他自己似的。鼻腔吸入的空气此时也变得极为粘稠,不似先前那般可以顺畅的直入肺腑,竟是犹如一层薄膜,紧紧的附着在他的体内,有些进退不得之感。这种不适应来的着实莫名其妙,刘睿影在无奈之下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去解决。想要解决一个问题,首先要知道这问题的根源所在,但很可惜,他不知道。不过在不清楚问题的本质时,他还有最后一个方法可以做,那就是停止。   ————————   刘睿影跃马扬鞭,一路朝自己的认准的方向奔去。   “既然累了,何不下马休息片刻?”   一道声音在严密浓稠的夜色中想起。   随着身上不适应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刘睿影的速度也越来越慢……终于,他只能驻马不前,弓着背,坐在马鞍上大口喘着粗气。   忽然他却感到了一阵困意袭来,让他顿时有些睁不开眼睛,身子一软,竟是差点从马背上滚落。在这种恍惚中,刘睿影感觉到周围仿佛都萦绕着由光阴构成的一缕缕游丝。不管是那些个岁岁年年,亦或是日月星辰,在这些游丝的牵引下,极为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边。若此刻刘睿影是清醒的,定然会睁大眼睛四下里巡视着,虽然依旧浓密粘稠的黑,根本不会得到任何有用的讯息,但他还会这么做的,仿佛在须臾间便能得知许多在天光大亮时所不知道的东西。   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听从了这道声音的建议,翻山下马,站在地上。方才他并没有听清声音的来处,不过很确定,这道声音离他并不远,而且就是高仁无虞。   “哗啦……”   刘睿影竟是没有觉得有什么诡异。   反倒是因为这声音使得刘睿影周围的环境略微有些松快,让他身上的压力顿时小了许多。   高仁说道。   不过他的目光直视着桌案,语气虽然灵动活泼,与往日无差,但总是让刘睿影觉得有些奇怪。   一道火光亮起,刘睿影看到自己右手边一丈远的位置摆着一章桌案,两把雕花椅子,桌案上摆着酒,一把椅子上坐着个人。只不过这人的身材有些过于矮小……坐在椅子上之后桌案的高度已经到了他肩膀的位置,而他却又拼命的想把自己的两条胳膊放在桌案上,拄着脑袋,由此一来这画面在刘睿影看上去就显得颇为滑稽可笑……高仁的整个身子好似都被他的两条胳膊架起来似的,屁股下的椅子全然沦为了一道摆设。桌案上一袭可见放着机制酒壶和酒杯,但质地和款式和老板娘点钟的不同。那里是白骨瓷的,而摆在高仁桌案上的这些却是上了渐变釉的窑烧。   “刘省旗,又见面了!”   高仁问道。   他的身子终于有了动作,放下了拄在桌案上的两条胳膊,咕咚一下彻底的在椅子上坐实,同时转身正面对着刘睿影,面含笑意的望着他。   他不敢走上前去……上次偶遇时,他只知道高仁的武道修为定然不低,而这次却听震北王上官旭尧说就连他都在不声不响中着了高仁的道儿。就和手碰到滚烫的东西会立马缩回一样,保护自己的的绝佳途径就是保持距离,所以刘睿影定定的站在原地,牵着马,却是一步都不肯朝前走去。   “已经不是生人,为何还要如此生分?”   “不……我没有暗算他。只是一个新朋友想要和他谈笔生意又苦于没有门路,这才找我想办法引荐一番。”   高仁晃着脑袋说道。   “你暗算了震北王,却是又想暗算我?”   刘睿影问道。   “你先是刻意等了震北王,现在又刻意等我。到底想要做什么?”   刘睿影问道。   刘睿影露出了一丝冷笑……能把如此苟且之事说的这样冠冕堂皇,高仁也算得上是天下间独一份了!   刘睿影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咬了咬牙,牵着马朝前走去。只不过他刻意的从另一边远远地绕过去。   “我只是个查缉司的小小省旗,没有任何价值可言,哪里能用来谈交易呢?”   刘睿影笑着坐下说道。   “因为我也想和你谈一笔交易。”   高仁说道。   刘睿影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这话问的让他很是莫名其妙,不过脑中却没有闲着,已然飞快的想了起来。   “就是在那小镇上,在他那间铁匠铺旁。”   “还记得你在去往博古楼的途中,遇到七圣手之一的鹿明明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高仁问道。   他想起来了是什么事,但那件事似是极不情愿被他想起似的,每当刘睿影的精神想要去探寻那段记忆是,就会想起这么一阵刺耳的嗡鸣,简直让他头疼欲裂。   “看来你已经想起来了,但你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对也不对?”   高仁说道。   刘睿影的脑袋突然一阵嗡鸣!   “那是你的一桩大机缘,但现在可能还没有到时间。”   高仁说道。   高仁接着问道。   刘睿影发现只要不主动的去探寻自己脑海中的那段旧事,单听高仁所言,嗡鸣并不会出现,便对着他点了点头。   “五王共治才区区多少年?要知道这片天下又存在了多少年?单说西北草原王庭和漠南的那群蛮人部落却是都要比这五王的底蕴深厚。你是查缉司中人,定然是知道坛庭的,就算是了解的不那么清楚,但肯定也略有耳闻。坛庭的存在你可以理解为一种传承,一种极为古老且神秘的传承。然而这样的传承在天下间却不止坛庭一家,至少我介绍给震北王上官旭尧谈生意的那位新朋友以及你的身上都有这种极为古老切神秘的传承。”   高仁说道。   “机缘?那到底是什么我都不知道……”   刘睿影用力的晃了晃自己的脑袋说道。   高仁说道。   “所以你想把我剥皮抽筋,拿走这传承?”   这段话足够刘睿影细细琢磨好一阵子,所以他并没有急于开口说些什么,那天的场景他依稀有些印象,但更多的就好似蒙上了一层雾气似的,并不清晰。而那种嗡鸣又着实难受的紧,他并不想去再度尝试。不过他却是听懂了,自己那天匪夷所思的经历好像是因为得到了反某种传承,并且就是高仁的目的。或者说,正是因为他在机缘巧合下获得了这种传承,他才有资格被高仁等待。   “那位新朋友的传承连我都不是很了解,不过你身上的这种,我却是知道的很透彻。”   “若是传承能这么简单的得到,那也不配称之为传承了……不过无论我能不能得到,你的就是你的,我对它没有任何的兴趣。”   高仁说道。   刘睿影冷着脸问道。   高仁再和萧锦侃的竞争中失去了至高阴阳师——太白的传承,想必一直耿耿于怀。现在旧的已经没有任何希望,唯一能给他安慰的,就是得到新的。   “因为我想和你交个朋友,就算不能交朋友,起码也结个善缘,日后见面能心平气和的说说话,喝喝酒,不要一上来就是刀剑相向。”   高仁说道。   “那你为何还要滔滔不绝的对我言语如此之多?”   刘睿影问道。   刘睿影没有接过话茬。   他与高仁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朋友,也不会结下那所谓的善缘。但刘睿影对方才高仁说的自己身上具有的那种神秘且古老的传承很有兴趣,可主动去问又会显得落了下风,思忖一番过后,决定还是顺着高仁的话先说下去,指不定就能知道些他本不想说的隐秘。   “朋友或许是没有希望了……不过善缘却是怎么个结法?”   刘睿影问道。 第一百一十三章 血染刀剑风沙里【九】   “这里摆着的,就是全部的饷银。你若是能分文不少的带回去,想必也是大功一件。我送你这么大一桩功劳,难道还不够结一次善缘?”   高仁说道。   “这功劳……我宁愿没有。”   刘睿影说道。   “身为查缉司中人,你不努力往上爬,又怎么能完成自己对那位姑娘的承诺?”   高仁反问道。   刘睿影浑身忽然震悚。   他知道高仁话中的那位姑娘指的是袁洁,但他却不清楚高仁为何会对自己的事情了解的如此详细。   “我到底有什么魅力,竟是值得你如此探究?”   刘睿影问道。   因为高仁着实抓住了他心底里最致命的地方。   “所以在某种立场上说,你我本是一类人,都是没得选择的那类人,看着最委屈,但实际上又最顽强。”   高仁眼看刘睿影沉默,便接着开口说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地方,只要是不同于旁人之处,那就都是值得探寻一番的。”   高仁说道。   刘睿影无力反驳。   混着尿的泥巴敷在脸上时间久了会有些发骚,孩童的皮肤本就娇嫩,故而每次泥巴脱落之后,高仁的脸总是红扑扑的,就像那夕阳中的火烧云里打翻了三杯酒。而那种泥巴片片剥落时的拉扯之感,却是又让他渐渐的有些上瘾。脸上的每一寸皮肤,以及每一个毛孔在被泥巴紧绷了许久之后得到了骤然的放松,这种感觉在当时他形容出来就是好比憋了许久的尿,走了很长的路,终于找到了茅厕可以肆无忌惮的发泄一通。以至于后来,他甚至在远远看到那些人之后,就三下五除二的把自己身上的破烂的衣衫脱个精光,赤条条的站在原地,期望那些人不光用泥巴糊满自己的头脸,最好是全身上下一处不落下。   既然那种方法能让他舒服也能让他们得到开心,那便都互相成全吧。   那些人说到底也是孩子,只不过是抱团之后仗势欺人罢了。孩子的恶作剧终究是有善良与单纯夹杂其中,并不是彻彻底底的坏。但当他们听到高仁这近乎于变态的要求之后,却一个个心生恐惧……当领头的那位右脚后撤了半步之后,其余的便接二连三跟着一起跑走。高仁因祸得福,那些个孩子却是再也没来拿他寻过开心。原本这应该是件高兴的事,成年人用来庆祝喜悦往往是喝酒。高仁只是个孩子,即便他想喝酒却是也没有钱买。   他和刘睿影不同,并没有失去过双亲,可他却依旧没有人管,像个流浪的野孩子。在那个念头,流浪的野孩子可是比野狗还要卑贱几分。野狗遇到危险或是受人欺辱的时候,还会恶狠狠咆哮几声,接着再龇出犬牙。可孩子不会,除了哭就只有服软躲避,因为野狗咆哮会有危力,会警退欺负它的人,孩子除了细嫩的手掌却是什么也没有了,如果抵抗没有效果,那又何必白费力气,也不值当为了不相干的白流眼泪。高仁因为个头的原因,时常被人欺负,是欺负也是成长,所以他不哭也不闹,旁人的成熟需要二十年,他却只用了五年。   五岁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些人欺负他并不是因为能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唯一的乐趣就是在欺负之后能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啼哭。他虽然不懂那些人的心态,究竟为什么会喜欢哭声,或许他们是觉得孩子的哭声好听吧。可是他却知道一旦哭起来,以后就收不住了。这种事情就像喝酒,刘睿影原本滴酒不沾,但当他一旦拿起了酒杯,那或许到死之前都不会放下。小机灵就是个比刘睿影更为极端的例子。   从头到尾高仁都紧紧的抿着嘴唇,攥着拳头,不哭也不反抗。就是那些比他高出半个身子的孩子把混了尿的泥糊的他满头,满脸,满身都是他也会等那些人戏弄够了自己,走远了之后才会用手奋力的把双眼,鼻孔,嘴巴扣出来。也不去清洗,就这静静地坐着,等它全然变干之后,就会像点心外面的那层酥皮一般,片片落下。   “你起码有个师傅,不管你对他有没有成见,有人照顾,引路,总是要比我好得多,即使只有一段时间。”   刘睿影说道。   他不得不承认,高仁的话有些打动他。但在心里,又着实不愿意把自己和这样的放在同一类。原因很简单,他是官,高仁是贼。对错与善恶,还有美丑,永远都是最本质的分类,无论一个人如何的巧舌如簧,胸襟大度,都不能掩盖他对罪犯的鄙夷和丑八怪的厌恶。   况且他还并不开心……甚至很长的一段时间,心里都觉得空落落的。成日里就是坐在门口的一块扁平石头上,盯着巷子的尽头。耳边能传来那些孩子嬉闹游玩的声音,可他们就是不过来。屁股下的这块扁平石头,不知放在这里过了多久,如晒雨淋的,早已发酥。平日里静静的坐着还好,对于高仁的重量,还是足以承担的。可这样的日子着实有些难熬,高仁坐在石头上手却是闲不住……一使劲,就扣下来了一块石头。   从这以后,高仁手里的石头越来越多,而那块偏平石头却变的越来越小。石头在高仁眼里,被赋予了各种不同的含义。不到半天的时间,他就已经从先前的失落里全然走出。石头真的是一个孤独的人最好的朋友,它的形状是固定的,不会因为你对它的态度不同而发生任何转变。另外石头也不会言语,无论是嬉笑怒骂它却是都可以承受下来。孤独的人最渴望的不是热闹,而是比自己孤独更加孤独的安静。放眼天下万物,除了石头之外,倒还真找不到第二种的东西。   高仁让它们是什么,它们就可以是什么。有两块形状最好看的,被他命名为爹娘,获得了极为特殊的恩宠——每晚可以被他拿回家中,压在枕头底下一起睡觉。其余的,大多都是用听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神神鬼鬼的故事编造而成的身份,没有什么新意。   高仁笑着说道。   “你这是在卖弄对我的了解?如果你什么都知道的话,我倒是很想听听关于我爹娘的事情。毕竟我对他们一无所知。”   刘睿影摊了摊手说道。   长得好看的人自是喜欢和长得好看的人结交,不是因为颜值,而是自己本身拥有那样的东西,如果去和没有的人在一起玩耍,也是没什么合得来的,没有的不会懂有的的世界,有的不会去放下自己的所有融入没有的世界。   刘睿影虽然算不上有多么俊俏,但起码不至于出门丢人。若是他的容貌再扭曲些,身子再短上几尺,赵茗茗对他的兴趣当然也会减损不少。好看的人,总是会得到些偏爱,但这种偏爱高仁从来没有体会过。故而他却是要比刘睿影更加孤独。   “你也有个老马倌,不是吗?”   高仁再次说道。   一个人不断的重复一件事,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很重视,要么他在说谎。为了让他人听信自己的谎言,撒谎的人一定会不断的重复。即使他并不刻意如此,这样的举止与言语也会不经意的流露。但刘睿影并没有从高仁的语气里听出任何诱骗的感觉,反而认为他说的极为真诚。   这种念头一出现,却是把刘睿影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想要把方才这般极度糟糕的念头揉碎过后从脑子里一点不落的扔出去。不过这么做显然是没有任何效果,这念头的生命力着实有些过于顽强……不但很快就生了根,还在瞬间就抽枝发芽,人一旦产生什么想法,便会抑制不住的疯狂衍生,那已经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了,若到了一定崩溃爆发的境界,就会形成心魔。   却是有些耍无赖。   他的目的可不是带走饷银就好,虽然这已经是件不小的功劳,可他要是能连带着高仁一同缉拿归案,岂不更是功德圆满?却是比刚带回去这些干巴巴的饷银要好得多。   “我没有卖弄什么,我说着很多,无非是想和你找些共同之处罢了。你我真的是一类人。”   高仁默不作声,竟是从凳子上跳下后捡起了地面的一块石头拿在手里把玩着。这块石头多有棱角,捏在手里很不舒服,更没有圆润之感。但高仁还是这么死死的握住,感受着石头上的棱角对他掌心的挤压。   忽然,刘睿影接着灯光看到高仁的捏着手头的手掌中有一道红线留下,是血。   “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仅要带回饷银,还要带回你。而且这并不能算是什么善缘,却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刘睿影说道。   当另一个念头已经控制不住的时候,唯一的方法就是用一个新的念头将其打败,继而替代了它的位置。刘睿影虽然口中如此说道,但他的心里却没有任何底气……以至于说出的这句话,都不知道高仁听到了多少,亦或是有一大半都融进了风里。   “这片天下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死过太多的人。生于大地,也落于大地,到底人如树叶,落叶归根,也算得圆满,可落叶中也会有腐叶,腐叶到处皆是,即便是现在热闹非凡的太上河与中都城也不例外。太上河上的脂粉气并不能遮掩住河底那些个冰冷尸体正在腐烂时散发而出的臭味,中都城的喧闹声也抵不过那些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而死去的人的悲叹。曾经你我都是极为无知和愚昧的孩子。不管有没有受到过欺负,都是如此。越到后来我反而越是感谢当初那些欺辱我的孩子们,因为正是他们让我过早的了解了孤独和痛楚,我才得以能用很短的时间,成长到如此。当然,我并不是指自己的个头,而是说这里!”   高仁说着,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头顶。   刘睿影这才注意到,他的脑袋和身子着实有些不成比例……那瘦长的脖子承担了过大的压力,好似只有三根筋挑脑袋一般。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他从震北王上官旭尧哪里知道,高仁前不久才中了他一刀,位置是心口。显然震北王的话有所隐瞒,但不论过程如何,结果却就是如此。高仁在心口刚刚中了一刀之后,却是又用力让石头的棱角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好似不怕疼,甚至那决绝都让人不由得担心那石头会不会受到惊吓。   这接二连三超出常理的举动,让刘睿影也莫名的有些紧张起来……   在方才那一瞬,他体会到了高仁真正的可怕之处。   这种恐惧并不是被用刀架在脖子上的那种真切,而是身陷泥沼无法自拔的窒息感,旁边分明有人,却看着他陷落,那是极度的绝望和恐惧。直到刘睿影“呼”的一下站起身子,那种恐惧感才如同潮水一般退去了几成。   “我握着石头,你握着剑。都是为了让自己坚定罢了……石头棱角带来的这些微不足道刀伤口可以让我不要忘记自己的初衷。你看着一片鲜红,不是很能警醒世人吗?但一个人的鲜血终究是有限的,或许连我对面的你都警醒不了。可若是能够多一点志同道合的伙伴,那效果想必应该更好才对。”   高仁自认为他在无尽痛楚的磨砺中,有了超越一般人的成长,其实他并不是个喜欢杀戮的人。然而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却都无法证明这点。明哲保身,躲到山野之中去,那只是平庸之人的做法。人之说以能够感受到痛快,就是因为只要或者就不可避免的要频繁做出些极为残酷的选择。   “无论你怎么说,这也不是能够弥补你犯下过错的理由。”   刘睿影站起身来说道,同时握紧了手中的剑。   人们的眼光或许都会停留在那耀眼的光芒之上,刘睿影也不意外,总会忽视那些四散的无名之光,它们尽管拼了命的散发光芒,却依旧被上层的光阻挡的丝毫不见,连一点出头的机会也无,或许那些光亮也是由散光聚集而成,可大多数却是由光直接变成,它们本就存在于最中心,不用担心化为散光。   而散光即使过了数年,偏移到了聚光之中,自身的结构却也与之不同,亮光会躲避这散光,因为在它们的圈子里,散光不过是外来的,低级的,不配与它们相提并论的东西。   恍惚中,刘睿影好似看到了那日和华浓在神庙中避雨时,第二番遇到高仁时的景象。那时的高仁穿着极浮夸,裸露在外的脸、手,也都涂上了一层金漆,宛如庙里的古铜佛像,庄严肃穆的立在那里。但只要和此刻的景象一对比,便是高下立判。纵使他身材矮小没有丝毫挺拔,长相也不够俊美,身上也是一身普通的布衣布裤,被风沙吹得微微发黄,手肘与膝盖处还因摩擦儿有些发白。可这些种种瑕疵,都不能遮蔽此刻的他在刘睿影的眼中,宛若神明。   高仁说道。   他站在了凳子上,由此可以俯瞰着刘睿影。   灯火在他的身上镶嵌了一圈儿金边,淡淡的往外散发光晕,中心刺眼异常,好似边缘的光只是为了衬托中心那耀眼的光芒。   老马倌告诉刘睿影说,拜神无非是为了有所寄托,有了寄托人就会平心静气。尤其是对于那些已经半截子入土的老人家来说,对后代的担忧以及对死亡的恐惧交织着令他们食无味,寝难安。唯有通过这样的方式,带着希望和前程,祈求这些个不知身在何处的神明抱住自己摆脱这样无边无涯的困扰。可当刘睿影反问他也已不年轻了,为何不去拜一拜时,老马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人呐,对于旁的事怕是都可以指手画脚,评头论足。一旦落到了自己身上,除了无理狡辩,就只能是词穷沉默。   不单单是人,只要是有灵性的生命,似乎都摆脱不了寄托的牵绊。萧锦侃曾从大街上抱回来过一条野狗。刘睿影此前对这样的小动物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感,虽然他极为喜爱骑马,但若是让他和老马倌一样,日日夜夜的都守在马圈中,光是那气味就让他难以忍受。所以他理所应当的觉得所有的动物都该是如此。不过这一点,他倒是没有错。养一条狗,并不被查缉司允许,但也算不上什么大错。再加上刘睿影脾气好,经不住萧锦侃的一顿好话,便稀里糊涂的点头答应了下来。   从那以后,每日午后,刘睿影都可以看到它大大咧咧的躺在窗沿上,安静的享受阳光。双眼微睁,似是半睡半醒,肚子随着呼吸不断的起伏。余光猛地瞥向刘睿影,便会警觉地起身跳开。野狗和与故事的人一样,失去的信任是很难再度弥补回来的。在他们的信条里,即便是错过了无数次的友善,只要能因此躲过一次恶意,那也是值得的。不过日久生情的道理,在何处都行得通。很快它就和萧锦侃与刘睿影混熟了,举止越发的活泼放肆,不再有什么忌惮。   刘睿影对于神明的态度,和汤中松的相差无几。在中都城的时候,他也见过那些个虔诚的信众,每个月总有几天要沐浴,焚香,斋戒每逢初一或是十五,还要带上一家老小去城外的神庙中磕头。不过他们的愿望真实而亲切,丝毫没有任何野心的掺杂。无非是为了让某位神明保佑自己,保佑家人,平安康泰。最多无非也就是求个指点,一次来解决正在面临的困顿。   这些仪式都进行的私密且安静,虽然刘睿影搞不懂一炷香和三炷香的区别,在他心里,只要拜过,只要是诚心即使没有银子去买香,也是一份发自内心的诚意,站在这些人身后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虔诚。刘睿影当然是不屑一顾,只是觉得他们迂腐。可这些人却并不会在意旁人的眼光,上完香后,静默几分钟,随手翻开一本所谓的典籍,嘴里便振振有词的开始叨念着,一坐就是大半天。刘睿影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一是因为那些个措辞和句子都极为怪异,但更主要的是他们的声音着实太小……不过就这般听一会儿,却是也能让刘睿影的心情略微变得平静些许。   不由得又对自己的想法动摇了几分,或许这不是一种荒谬无用的表面功夫吧。   高仁的手掌已经不再流血。   他对自己旁人的蛊惑是不遗余力的,而对自己的伤害却显得及有分寸。手中的石头已经落地,血色沾染在上面并不显得有多么耀眼,反而是灰蒙蒙的一片。   刘睿影右手握住了剑柄,两人之间已经再无什么话好说。   但萧锦侃却是愁眉不展……他对刘睿影说,这条狗迟早是要离开的。若是由此之后它觉得世上的都是好人,那该怎么办?要知道更多的人并不会觉得它可怜可爱,看到它的第一眼只会想到狗肉很香,狗皮很暖。当时刘睿影并没有什么深思。只是在萧锦侃带着它离开之后,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事到如今回过头想想,那狗对他俩的依赖与寄托,和人对那些个看不见的神明是一模一样的。   刘睿影为了不再被高仁所影响,便收回了放在他身上的目光。仔细一琢磨,却又觉得自己方才的动摇十分可笑。高仁无非是树立起了一杆虚伪的旗帜,想要用一些煽动性极强的言语来拉拢人心,然而刘睿影则是个习惯了独处的人。独处并不是孤独,一个人若是为了标榜自己的个性,在大多数情况下总是任由自己的秉性去做事的话,才是孤独,而独处的人看似安静想和其实是因为他能够始终遵循自己的原则。即便偶有烦恼,也会因为邹然的大悟而痊愈。   毕竟很多事情不是谁想的更深,谁就能够知道更多。像高仁这般偏激的,无论如何判断和行事,结果终究只能是失败,起码在刘睿影身上就是如此。纵然他确实愿意观察,愿意放眼天下,思考许多有或者无的问题,这也导致高仁不能过分的去眷恋个别事物。这样到来他心中那种变化无常、须臾即逝的态度只会使得他更加的轻浮与暴躁。   没人能管得到你究竟在怎么想,就像没有人能够干涉他人的梦境一般。   只不过在这样的动摇之后,刘睿影觉得自己变得比先前更加坚韧果决。   高仁同样清楚即将发生的一切,故而他把血迹未干的手胡乱的在衣衫上揩了几下,从胸前的衣襟中取出了几根算筹。   道不同,不相为谋。   就算先前的他有过那么些许的动摇,但只要最后能坚定下来,回归于本我的初衷,那就是赢家。   念头这个事,再没有说出口和付诸于行动之前,都是不作数的。   高仁显得有恃无恐,然而此刻他若是开口,那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气势便会在一瞬间倾泻殆尽……   不过刘睿影没有想到的是,最先出手的并不是他,而是高仁。   高仁手中的算筹如毒蛇吐信般悄无声息的同时,又以极为刁钻诡诈的角度朝他刺来。   “震北王上官旭尧还未曾见的东西,却是让你先看到了。”   高仁轻抚这算筹两头的象牙珠子说道。   刘睿影并不接话。   那算筹端头上的象牙珠子,在此刻却是化作了一道夺目的星光。   但却又比往日里见到的星光更加的惨白,更加的不近人情。   以他的身型来说,不动远比动要困难的多。   而他的身子,却没有丝毫移动。   双脚仍旧牢固的站在椅子上。   双臂却好似能够无限延伸一般。   可是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已然不多……   象牙珠子化成的光点在他的眼眸中渐渐放大,最后终于是占据了他视线内的所有空间。   刘睿影不准备躲避。   因为他身子灵巧,若是运气身法定能战破西风吹落雪而片白不染身。   可是他没有动。   这令刘睿影大为费解。   单凭目力已经无法分别,但就是这么一点点弧度也足以封死刘睿影所有的闪避方位。   因此他不是不想躲开,而是不能!   耀眼的光距离瞳孔太近的时候,却是就无法分辨出具体的形状和轨迹。   虽然他已看出这跟算筹是笔直的朝自己眉心袭杀而来,他只要微微测过身子,却是就能避开。   但天先间的事情本就没有什么是能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也没有任何事物运行的轨迹会是一条从容不迫的直线。   不管看上去如何笔直,这根算筹一定都有些许微妙的弧度。   他竖起了耳朵,在等待着算筹与剑身相交之时的那一声清脆。   时间仿佛过了许多个时辰,他仍然没有放弃这个期盼。   但这已在心中想起了无数次的声音却始终没有想起。   明明是实打实的直奔他而来,此刻却又化为了一片纯白虚无的幻影,好似在刘睿影的眼前展开了一道光幕。   他已分辨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只能在匆忙之中拔剑出鞘,凭借自己的感觉,横剑于面前,护住自己脖颈之上的要害。   当剑扬起之后,刘睿影的心中便开始了另一番期盼。   他在笑什么?   刘睿影不知道。   难不成方才的算筹只是虚晃一枪,当下的这笑声才是真正的杀招?   传来的,反而是高仁一阵令人毛骨悚人的笑声。   笑本来是开心的感慨。   这也是刘睿影他头一回发现,笑声竟然还能如此瘆人……甚至听在耳中,让他的持剑的右臂都略微有些僵硬。   这笑声不是开心的感慨,也不是蕴藏了什么功法的杀招,而是彻头彻尾的嘲笑!   高仁在嘲笑刘睿影方才抽剑的举动,嘲笑他对时局判断的重大错误。   为何他要抢先出手?   刘睿影的双眼朝下一瞟,却是看到一根算筹齐整的房在自己面前的桌上。   算筹端头的象牙珠子与桌子的边缘刚好吻合,没有突出一点,也没有任何凹陷。   看到这根算筹怪异的位置,刘睿影先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为何高仁会发笑。   相比于其他的动物,或是异兽而言,这无疑是极为脆弱的表现。   但人也可以在刹那之间变得坚强,就算鲜血流干,也不会看到他的嘴角抽搐,眼皮抖动。甚至还会尽自己最后的一份力攥紧拳头,正大眼睛,做最后一刻无声却又顽强的抵抗。   脆弱的是肉体。   为的就是要在此时此刻占据一个嘲笑刘睿影的机会,给他的精神再度一记重锤。   人可以很脆弱。   脆弱到用力拿捏一块有棱角的石头都会手上流血。   高仁已经不满足以仅仅是战胜刘睿影。   事实上以他的本事,即便此刻抽身就走,想必也不难。   刘睿影并没有足够的能力把他留住。   坚强的是精神。   肉体可以毁灭,可以腐朽,可以变成一撮比风沙还要轻的飞灰。   但精神却要比这世上最深的湖还深,最广的海更广。   只有让刘睿影从内而外逐步的分裂,一点点的崩塌,到最后变成一副空壳,一具行尸走肉,才算得上是彻底。   这一点高仁倒是和他先前的同伴靖瑶有些相似。   不过相比之下,靖瑶还是过于肤浅了些……   但他却还是选择留下来陪刘睿影一道动手,这目的也是显而易见的。   拉拢不成,那就摧毁。   而摧毁务必要彻底,光杀死对方是难以做到的。   不能说他的层次就比靖瑶更高。   只能说这两人所追求的根本就是两个方向。   “你要笑到何时?”   他所想要的征服,仅仅是对方的下跪而已。   即便心中有千万种不服,只要此刻你拜倒在我弯刀的锋刃下就好。   高仁则不同。   高仁笑的一口气没有接上来,唾液把自己呛住开始剧烈的咳嗽。   这是他的身子终于动了。   因为咳嗽颤抖的缘故,站在椅子上稳如磐石的双脚开始有了游移的迹象。   刘睿影问道。   嘲笑的本质就在于对方理不清头脑的那一刻呆滞。   然而现在刘睿影却是已经知道了高仁所做为何,嘲讽的意义自然也就失去了。   高仁止住了咳嗽之后,脚步轻快的在桌面上朝前走着。   刘睿影本能的后退,高仁看到这一幕却是又想发笑。   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笑的太过火,以至于呛住了自己,这次他却是忍住了……   但他却丝毫不在意,还瞬时再上一层楼,站到了桌子上。   这时他与刘睿影的差距变得更大。   先前只是俯视,现在却需要低头才能四目相对。   高仁说道。   随即便做了下来。   双腿挂在桌边悬空,犹如孩童荡秋千般一伸一缩。   走到桌子的尽头处,弯腰拾起了那根算筹,犹如拿着跟烟杆一般,夹在手里不住的转动着。   脸庞上尽是轻蔑的神色。   “别紧张,我不会杀你。”   高仁说道。   “那现在的你,又想在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刘睿影问道。   刘睿影咬了咬牙,方才的确是输了一筹……也没有什么好争辩的。   与其和他呈口舌之快,不如抓紧这个空档重新调整状态,顺便再揣摩一下高仁究竟意欲何为。   “本是想要和你结下一桩善缘的,可是你却拒绝了我……所以我也只好改了主意。”   高仁说道。   刘睿影也笑了。   礼物对他来说是个生僻的字眼。   既然高仁想说,那还不如大大方方的问出来。   相比于自己想破脑袋却是要轻松不少。   “不不不……你身上我什么都没有想要得到的。虽然你的出身很不一般,身上又有一道极为古老的的传承,手里还拿着一把星剑。这些东西任何一样放在外头都是遭人争抢的东西,可我一点都不想要。反而是要送你一份礼物。”   刘睿影冷冷的说道。   “这礼物你没法拒绝……因为我送你的是一场恩情。”   高仁说道。   从小到达,他从来没有收到过什么礼物。   不过这个字眼听上去就很让人温暖,前提是它并不是从高仁的嘴里说出来。   “那我应当是道谢还是拒绝?”   刘睿影说道。   “这恩情你怕是拒绝不了!”   高仁把算筹夹在耳朵上,双手连连挥舞着说道。   从一开始的善缘,变为现在的恩情。   刘睿影不得不佩服高仁的思绪竟是可以如此蹁跹。   “恩情就不必了……报答起来太难,虽然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   高仁说道。   刘睿影皱起了眉头。   高仁话中的每一个字他都听懂了,可是连贯起来却丝毫不知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为何?”   刘睿影问道。   “因为这是救命之恩……当有人要救你的命时,说明你已经快死了……一个快死的人和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是没有选择权利的。刚出生的婴儿你给他喝奶,他便喝奶,你喂他吃屎,他便只能吃屎。将死之人也是如此,要么被救,要么更快地死去。”   如何让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沾染上救命这种最为复杂且凝重的因果?那便是先杀了他,在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将其救活。   这个方法虽然极为荒谬,但刘睿影清楚高仁可以做得出来。   “看来你已经想通了。”   毕竟他现在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手上握着剑,龙精虎猛。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将死之人……至于救命之恩,那便更是无稽之谈。   突然,一股极为不好的预感从他的心里升腾起来。   刘睿影却是明白了这救命之恩到底从何而来……   “头顶的正中央处,前额入发五分处,眉梢与外眼角之间向后约一寸凹处,耳屏上切迹前张口处。眼内眦角上方一寸处,人中沟偏处,第一与第二颈椎棘突之间的凹陷处,体前正中处,脐上七寸处,剑突下半寸处,脐窝正中处,肋间旁开四寸处。这些地方,你可有什么钟爱之处?”   高仁从耳朵上取下算筹,隔空在刘睿影身上比划着问道。   这些地方都是那三十六处之一。   高仁轻松地说道。   一个人猛然有了些出色的主意时,往往都喜欢得到旁人的理解与附和。高仁也不例外,显然他现在对刘睿影领悟了他这般一鸣惊人的想法而开心不已。   人周身上下总共有三十六处地方最为脆弱,只要在没有防备时受到了打击,便能即刻毙命。   这是刘睿影在中都查缉司时学会的歌诀。   “头顶的正中央处,前额入发五分处,眉梢与外眼角之间向后约一寸凹处,耳屏上切迹前张口处。眼内眦角上方一寸处,人中沟偏处,第一与第二颈椎棘突之间的凹陷处,体前正中处,脐上七寸处,剑突下半寸处,脐窝正中处,肋间旁开四寸处。这些地方,你可有什么钟爱之处?”   刘睿影一字不落的说了一遍,却是如数奉还。   甚至有基础还是关键的气府所在。   若是受了伤,即便不死,也会成个废人。至于武道一途,那却是就再不用动任何心思。   “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太阳和哑门,必然见阎王,断脊无接骨,膝下急亡身。”   “因为头顶着实有些麻烦……我的头不但大,还很硬。即便使用你的星剑也得费点力才能穿透。至于眉梢与外眼角之间向后约一寸凹处这个位置,虽然也不错,但死的同时也瞎了。我的师弟萧锦侃就是个瞎子,瞎子很可怜,我不愿意死了还不能是囫囵的,所以这里也不能选。其他的地方大多都是些隐秘部位,除非光着身子,不然很那找的准确。如果一击之下我还没死,岂不是得再来一下?我也不愿意死前还受到煎熬,所以那腋窝正中处着实是最好的位置了!”   高仁说道。   “那我也选这里!”   没想到高仁竟是真的开始若有所思起来。   “我应当会选腋窝正中处吧……”   高仁说道。   刘睿影说道。   只不过这话一出口,他的双臂便不由自主的夹紧了几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血染刀剑风沙里【十】   此刻若是有旁人看到刘睿影的动作,都会觉得他似是瑟缩着身子。   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将身子缩成一团?   当然是害怕和冷的时候。   刘睿影手里有剑,即便高仁的话中带着一股很深的威胁,他也不该觉得害怕才对。   但他的确又是夹紧了双臂……着实难以解释。   后半夜的风虽然小了许多,但却变得有些寒凉。   不过风却不是最寒凉的。   起码刘睿影手中长剑的剑光就要比风更加寒凉。   但无论是这风,还是剑光,若是和高仁的炯炯双眸一对比,那便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的眼神虽然极为振奋,但却深入潭,冷如冰。   这是一个极为古怪的现象。   因为一个眼神振奋的人,无论如何都该是积极的。   而积极又是个温暖的字眼,怎么会让人觉得寒凉?   可高仁的眼神却就是这般矛盾。   在这种激烈的冲突之下,迸发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以至于刘睿影根本不敢与其对视。   “你真的确定就选择这里?”   高仁问道。   语气中是难得的肃穆。   寒凉的眼神,肃穆的语气。   让刘睿影犹如在隆冬腊月里,只穿了件单衣,立于门外数个时辰。   就连轻微的点点头却是都做不到……   他的每一寸皮肤,筋骨,甚至是内里流转不停地血液都被冻住了,不能有任何伸展的余地。   刘睿影努力的眨了眨眼,想要摆脱这种难以言明的感受,可就是这样,却也不行……   自己的精神与身体的联系仿佛出现了极为严重的断裂。   无论他如何用头脑去命令自己的四肢,它们却是都毫无反应。就像一颗已经死去多年的古树,不管施加多少肥料,却是都不能令它回春。   “你可以再考虑考虑,毕竟第一次做的选择,往往有些赌博的成分。”   高仁接着说道。   这句话刘睿影听得很是真切,而且他着实就是这么做的。   方才他根本没有细想,只是胡乱说了一个位置罢了……   毕竟他不相信高仁有这般本事,能无比确定的击中自己的要害,继而又在他还剩一口气时把他救回来。   亦或是刘睿影对自己太过于自信。   他不能理解的事,并不代表不存在。   他做不到的事,并不代表别人也做不到。   人在本性中的恐慌和贪婪总能影响着行为。   赌桌上的输赢总是来得太快,任凭谁却是都缺乏足够的时间来冷静地进行思考,因此更容易受到这种本性的影响。   面对输赢时,这种本性表现则更是表现的淋漓尽致。   赌徒们出于对一夜暴富的渴望,齐聚到赌桌上来。刚开始时,他们或许还能冷静客观的告诉自己:“无非是是碰碰运气罢了……”,但当他们一旦赢了,便还会想继续赢下去。有人说或许会说,这个时候若是能让他们输个底掉,那他们定然就会收手那就大错特错。当他们输了时,更会因为恐慌而绞尽脑汁的把输掉的赢回来。   赌徒是因为银钱的诱惑,毕竟每个人都想过上富裕的生活,这一点无可厚非。   刘睿影面对的却是生命的诱惑。   银钱可以买来好酒,也可以买来春宵。   但却并不能买来光阴。   这种梦想是没有捷径可寻的。   刘睿影虽然不是个贪财的人,但方才的匆忙回答却暴露了他另一个弊端。   那就是好奇。   他想要试探高仁的的本质。   好奇之心,虽说人皆有之。   如果用得好,还是一种极为难得的促进。但刘睿影在此刻的好奇,却是驱赶着他走向痛苦深渊的戒尺。这种感觉是会上瘾的,一旦被刺激和唤起,就会带来满足和愉悦,同时也会让他继续对这种感觉产生期待,并不断的再次寻求。   “就这样,不换了!”   刘睿影终于破冰而出,开口说道。   说完之后,他身上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负累,反而变得活力十足。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在赌。   赌注就是自己的命。   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相信高仁话中的一个字。   刘睿影抬起头,平静的和高仁对视。   高仁仍旧站在桌上,背对着光,看不清面庞。   但眼神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犀利与寒凉。   刘睿影本是鼓足了勇气才抬起的头,却是就像铆足了劲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有些滑稽可笑。   “真的不用再琢磨琢磨?我选的地方不一定适合你。”   高仁说道。   这会儿,他的语气却又忽然变得亲切起来。   至少在刘睿影听来是这样的。   刘睿影没有再用言语回答什么。   他伸直了右臂,剑尖指向高仁的咽喉,用行动表明了自己坚决的心态。   高仁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他已经给过了刘睿影两次机会。   但他都不曾更改。   事不过三。   两次选择已经是很仁慈的做法。   至于第三次,那便是只有向死而生。   高仁从怀中又拿出了几根算筹。   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却是把他们一根一根的连接起来。   握在手里像是一根细长的棍子。   若不是刘睿影亲眼看着高仁把它们接起来,改变了行装,那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根棍子却是用算筹制成的。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刘睿影根本无法理解……   一转眼,高仁便又把手中的这根算筹长棍寸寸掰断,只留下了一头一尾两根完整的。   刘睿影的剑没有任何抖动,仍然是笔直的指向高仁的咽喉。   这本是一个极具威胁的姿势,但高仁却熟视无睹一般,仍旧摆弄着自己仅存的两根算筹。   嘴里小声嘟囔着,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   手中的动作从一开始的严禁,细密,温和,变得狂野且粗暴。   仿佛手中拿着的并不是算筹,而是两个仇人的命脉。   还好这样的焦虑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最多只有一盏茶的功夫。不然刘睿影着实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坚持得住。   “扑通!”   高仁一屁股坐了下来。   两手摊开,放在大腿根部,低着头很是颓唐。   刘睿影的剑尖开始出现了些微的抖动。   虽然他极为努力的控制住自己的臂膊以及手腕,但轻微的偏差显现在剑尖上时就会无比明显。   就在这时,高仁猛地抬起头来,咧嘴笑看着刘睿影。   刘睿影心头猛的一紧,连暗道一声不好的时间都没有。   脚下一蹬地,便飞速的向后退去。   没想到却是被身后的椅子微微阻碍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刘睿影依稀看到高仁的右手似是动了动。   而后一星白点就直奔刘睿影的左肩袭来。   他心念一动,却是不躲不闪,手中已然保持着挺剑直刺的姿势。   那算筹不知为何,变得无比锋利。   “噗”的一声,就穿过了刘睿影的左肩,露出一个骇人的血洞。   “好家伙!你是怎么看破的?”   高仁问道。   刘睿影忍着痛,脸颊抽搐着,但还是对高仁轻轻一笑。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那一根算筹明明打穿了他的左肩,破碎了骨头与血肉,怎么会是赢?   但此刻刘睿影仍能站在这里,还笑得出来,就是赢。   他选定的地方,是腋窝正中处。   然而高仁打出的这一枚算筹,却是奔着他肩头袭来。   刘睿影右手持剑,高仁攻其左肩。   为的就是让刘睿影闪身躲避亦或是挥剑格挡是露出破绽。   当右臂转向左肩时,总有那么一瞬会暴露出他腋窝正中处的要害。   高仁等的,就是这一瞬。   他的手中尚存两根算筹。   一根看似急攻,实则是要其露出破绽。   第二根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击。   高仁没想到刘睿影却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堪破了自己的谋划,硬生生的忍耐着算筹穿骨的伤痛,右手的剑却是都纹丝不动。   “我现在倒是有些敬你了,我为先前对你的态度感到后悔。”   高仁说道。   甚至站起身子,对着刘睿影鞠了一躬。   “不必。”   刘睿影说道。   这两个字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能尽力说的平稳。   左肩的伤口处,鲜血汩汩留着。   以那处血洞为中心,逐渐蔓延开来,形状像极了一朵正在凋零的牡丹。   “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其余的算筹全部撅断吗?”   高仁问道。   刘睿影摇头表示不知。   他说话向来都是自问自答。   根本也没有必要去搭腔。   “因为我也在赌……最开始觉得一根便已足够,后来觉得还是稳妥些,这才给自己留了两根。但没想到我还是高估了自己,或者说低估了你。”   高仁说道。   话音还未落下,却是响起了一阵掌声。   高仁把剩下的一根算筹叼在嘴里,鼓起了掌来。   “啪啪啪”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后半夜中尤为刺耳。   四下里空空荡荡的,但却又从四面八方传来无数的回响。   刘睿影心中有股深深的无奈……   对于一个实力远高于自己的对手,这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让他几乎否定了自己的一切。   转头把目光抛向了老板娘的客栈方向。   这里根本看不见一丝光影。   但刘睿影知道月笛,晋鹏,以及孙德宇,还有震北王上官旭尧他们都还在店中。   这是他仅存的希望和寄托。   也是此刻他心中有血有肉,真实存在的神明。   高仁却是前所未有的安静,刘睿影能感觉都他正在酝酿着什么,可是他却没有萧锦侃的本事,算不出来。左肩出伤口的疼痛却也令他的思绪极为卡顿,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来思考。不过现在的情况却由不得他放任自己,如果不能料敌先机,那死的定然就是他自己。   其实高仁的想法并没有刘睿影认为的那样复杂,难以捉摸。只不过是玩惯了鹞子的人被麻雀啄了眼,都会有些不习惯罢了。高仁虽然没有得到至高阴阳师——太白的传承,但他的身上也有股子异常偏执的劲头。向来都是他算计别人,而方才却被刘睿影看破了算计,于情于理却是都无法让他咽的下这口气。故而手中继续把完整仅剩的一根算筹,目光时不时地在刘睿影的周身上下游走一圈。   “既然你做事不按常规,不合乎情理,那也就不能怪我说话不算数了!”   高仁说道。   沉默过后又是轻松与欢喜。   很显然他对刘睿影已经有了新的决断。   “从来没有指望过你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刘睿影苦笑着说道。   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右臂还完好无损,依旧能拿得住剑。纵使他明白高仁方才的言语已经表明他对自己无论是那所谓的“善缘”还是“恩情”都将要一笔勾销,可他还是不会放下手中的剑。   相比于那些个在老板娘店里的人,手中的剑才是最真实的依仗,也是他目前惟一的希望。现在的他丢掉的反而是一切负面的情绪,不管稍后会发生怎样血腥的事情,他都无惧于痛苦和折磨。只要他的手中仍然握着剑,只要他的剑尖在倒下前的一瞬间仍旧是指向了高仁的咽喉,那他就会收获一种凌驾于物质与肉体之上的精神力。   这已然无关他是否是查缉司众人,或是否是个武修。即便只是个店小二,是个卖苦力的伙计,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他也能做到这般。面对敌人战斗到底的心念却是要比最终的输赢更加重要,刘睿影坚信就算自己这次真的死在了高仁的手中,他也会化身为一道梦魇,让高仁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自己而背脊流汗,震颤不止。   剑是兵刃,拿起剑的那一刻就代表着之后的争端与杀戮。只不过现在的刘睿影对这个问题的认知更加的透彻。一开始还会在乎输赢,计较得失,可拼杀对敌的过程中死亡是再说难免的,若是能做到毫不在意,便已经是立于了不败之地。   刚刚的那句话,刘睿影说的云淡风轻,但当它传到高仁的耳中时,却是振聋发聩的力量,竟是让他的脉搏都微微摇晃了数次。刘睿影环顾四周,这个地方说不上美丽也谈不上荒凉。对于一个已经下了决心要战斗到底的人来说,是不会在意自己身处于什么样的环境之中。   这整座天下本就是一座熔炉,不管是刘睿影还是高仁,都是其中的铁块。要么被火焰熔炼成铁水,按照别人的意志铸造成各式各样的物品,要么就奋力换机,把死亡变成一个归宿,一种享受。只有真正迈过这道心门的人,才有权利去欣赏活着时最后一瞬间的绽放。   当一个人真正的不依托于任何外物,只坚守着自身的信念时,他才是无敌的。   或许有人会说,他的手中还有一柄长剑。   怎么能算作是不依仗外物?   对于剑客来说,剑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精神与灵魂的契合为物,是他本心坚定地象征。   剑客出剑,定然是为了送出一场死亡。   要么是敌死,要么就是自己亡。   对于这一定,向来没有例外,也无人敢于质疑。   他与高仁的这场拼杀,和一次普普通通的狩猎其实没有任何差别。   只不过猎物和猎人的角色在不断的调换。   但一个真正成熟的猎人,是决计不会让自己成为猎物的口粮,即便到最后不敌,他也会出剑挥刀斩向自己。猎人永远不会成为猎物,猎人的最后一个猎物只能是他自己。就是要结束一切,也只能由他的精神,他的意志,和他手中的刀剑来决定。   高仁看着刘睿影平静的双眸,心中莫名有些慌张……   虽然他手中还有一根算筹,虽然他知道这跟算筹若是出手,刘睿影定然无法防备。   它会像先前的洞穿左肩的那根算筹一样,在刘睿影的咽喉上留下一个骇人的血洞。   相比于肩头来说,咽喉距离心脏总是要近一些,通常一些。   所以咽喉里流出来的血,也要比肩头流出来的更加滚烫。   即便是在仲夏的艳阳中,也会冒着热气。   肉体会倒下,血也会流干,但高仁已经知道自己定然无法忘记刘睿影此刻这般超脱且无我的眼神。   所以他才会慌张。   杀死一个人,换来的或许是数十年难寐的折磨,到底值不值得?   精于算计的高仁自是要好好琢磨一番……   但刘睿影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最终的结果他已然透彻,此刻他的剑弥漫出一个不可匹敌的大道真意。   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   只是对准高仁的咽喉挺剑直刺而去。   古朴厚重的气息顺着刘睿影的剑锋,迅速的在整个矿场隔壁之上鼓荡着。   “真没想到……这孩子却是有如此之高的潜力!”   震北王上官旭尧在窗前负手而立,面朝着刘睿影与高仁的方向说道。   孙德宇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听闻此言附和着点了点头。   月,彻底落了下去。   最多还有一个时辰,晨曦之光便会从隔壁的尽头升起。   虽是一天中的至暗时刻,但在老板娘客栈中的所有人看来,却是前所未有的光明。   刘睿影这一剑流露出的通透、坚定、浩然,竟是能与日月争辉而力压三分。   “如此纯粹的意念,就连我也自愧不如……”   震北王上官旭尧叹了口气说道。   “王爷您人特意让他去巡回高仁,不正是为了考校一番?”   孙德宇说道。   “本来不过是一场好奇……想要看看这位既能让那霍老狗吃瘪,还能引的刘景浩从中都关山万里,隔山跨河的前往博古楼相救的小子究竟有几分本事,没想到这一试探,却是让我都难过起来……”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王爷您有什么可难过的?五王共治的天下,能有个如此出色的后背难道不该是一件幸事吗?”   孙德宇问道。   “当然了!对于现在来说当然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就是不知道这种庆幸能够维持几年……”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孙德宇没有听到王爷这句话的意思。   毕竟在他的认知里,刘睿影还很是年轻,起码等他与震北王上官旭尧都故去了,刘睿影也才正值壮年。对于前辈老人来说,看着一个出色有潜力的后生能够成为一方顶天立地的大人物自然是一件能含笑九泉的事,他着实不明白自己的王爷在发愁些什么。不过这样正是为何上官旭尧能当得震北王,他却只是王府一供奉的原因所在。   这句话他虽然没有听懂,可却已然记在了心中,直到许多年后,孙德宇才渐渐明白了王爷这句话中的深意。   “莫要让他死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朝着窗外一指说道。   孙德宇应了一声后正要运起身法拔地而起时,他与震北王上官旭尧却同时看到楼下的大厅中已经赶在他动身之前蹿出了一道白影,朝着刘睿影所在的方位飞掠而去。   震北王上官旭尧看着这道白影悠忽不见,便笑了笑,伸手拦住了孙德宇的身子。   “起码这小子不会在我震北王域出什么意外。不过他既然与这一群有了如此深厚的因果,日后可是有让刘景浩头疼的事情……即便他是擎中王也拦不住!”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他的心情在一瞬间就变得极为畅快,甚至还吩咐孙德宇去楼下找老板娘打一壶酒。   刘睿影这一剑虽然看似势不可挡,但到了高仁咽喉近前三寸时,却如同刺入了一片泥沼般,再难以前进分毫。   高仁皱着眉,抬手用算筹断头处的象牙珠子对着剑身轻轻一敲,刘睿影的右臂宛如收到了万钧巨力,整个身子都失去了平衡,朝一遍倒去。   但他却没有任何反应与表情。   不管是用眼睛看还是用心去感觉,都没有任何的挫败或是怒气。   待稳住了身形之后,刘睿影再度刺出了一剑。   与上一剑没有任何区别。   气势上却还要更加凌然几分。   不过结局却是相同的……   高仁依旧用他手中又细又短的算筹轻轻一敲,破了刘睿影的剑招。   就这样刘睿影一剑一剑的此处,高仁一下一下的敲开。   两人似是在进行这某种约定好的游戏似的。   不过高仁却敏锐的注意到,刘睿影的剑尖,从最开始距离自己咽喉外三寸而不可进,到现在这距离却是已经骤然缩短至两寸不到!   若是让他继续下去,这剑尖迟早一点点的刺破自己的咽喉。   但高仁却依旧不动声色。   就这么一下下的陪刘睿影玩乐。   终于。   刘睿影的剑尖抵在了高仁咽喉上的柔软。   不过这已是这一剑的尽头……   虽然抵住了咽喉,但仍旧是无功而返。   高仁松开了眉头,对这刘睿影展演一笑。   手中的算筹却是没有向先前那般敲开刘睿影的剑,而是屈指一弹,径直朝着刘睿影的咽喉袭杀而去。   刘睿影对此全然熟视无睹,他只关心自己的剑尖能否再前进少许。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够重新再出一剑。   唯有运起全身的劲气,孤注一掷,或许才能破了这死局。   可惜的是……好运不会永远只眷顾同一个人。   刘睿影的剑分毫未尽。   而高仁的算筹夹杂的气势已经让刘睿影的咽喉有了一片红印。   他很是安然的接受这最终的结果。   起码他的剑也抵在了高仁的咽喉上。   这已经比他预想的结果不知好上了多少。   “叮……!……!”   一声清脆如风铃版的声音让响彻了整个矿车隔壁,随着风被吹拂了很远才逐渐消逝。   刘睿影感觉到自己身侧传来一阵温热,握剑的右手竟是也有一股剑入皮肉的柔软。   他的目光先是顺着自己的右臂看下去,经过右手,附着剑身不断往前。   刘睿影的剑尖,刺破了高仁的咽喉。   不深。   仅仅入肉两三分。   高仁瞪圆了眼睛,满脸尽是不可思议……   张着嘴,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之能发出一阵“咯咯”的气声。   鲜血混着许多泡沫不断的从他的嘴里涌出。   这样的场景着实有些瘆人,故而刘睿影移开了视线,想要探寻一番自己身侧那阵温热的来源。   竟是赵茗茗站在离他一剑之遥的地方。   右臂扬起,长剑指天。   刘睿影看到她手中的剑却是已经断了一大半。   剑柄之上,只剩下一掌长的剑身。   方才那一阵清脆,便是赵茗茗的剑涤荡开了高仁的算筹所发出的。   刘睿影也张开了嘴,脑中已经构思好了“谢谢”二字。   可他无论怎么使劲,却是都只能让双唇不停地打颤,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用急着道谢,我也是为了我自己而已。”   赵茗茗放下了右臂,扔了手里的断剑说道。   “你若是死了?还有谁能带我去中都玩?”   平淡而故作镇定的话语从赵茗茗的喉咙里说出,她的心脏也因那一瞬间迸发的剧烈而有些发颤……四肢百骸的每一条经脉都感受到了她深埋在心底里的恐惧和担心。   她不知道为何方才自己会那样义无反顾的挺身而出。   麻木,此刻她只有深沉的麻木。   连想要看看刘睿影左肩的伤势都没有半分力气……似是都被那麻木禁锢的无法动态,先前那股子豁出去的尽头也毁于一旦。   方才那一寸的刹那,于人的手掌有何分别?   生命流逝,便好似一手中攥紧了泡沫,顷刻间粉碎随风而去,若命真的如此珍贵于珍惜,又为何会这样轻易的散去而不留痕迹?   赵茗茗惧怕这种脆弱……   它时时刻刻都准备着摧毁她的内心,她的躯体,她的思想。然而却无人能帮助她抵挡。不过,谁又可能强大到足以驱散脆弱?脆弱未驱散之际,却是又平添了些悲凉。不光是她自身的悲凉,亦是她身上所背负的血脉,与种族的悲凉。   这人间给她的感觉,满是黑暗。   空无一物中伸手不见五指。即便是乞求着一丝可怜的,施舍的光都看不到……那不曾减少的黑色与厌烦、疲倦一道充斥着她每一寸肌肤。   她是异兽。   异兽,连人都不是。   但赵茗茗却从一个人类身上感受到了炽热与温暖。   在刘睿影的眼里,她看见那些细碎璀璨而流转的星河,皎洁浑圆而明亮的圆月,甚至是一如她故乡九山上那条透亮欢快而流淌的溪流。   她见过的一切一切,曾面带微笑看过的每一样无论是生灵还是景物,都包含与其中。每次莫名的离别,与重逢,都是满心的期待的眺望,她又何尝不是欢喜的等待着那人影重?   只不过,赵茗茗惧怕的是,她连去承受的能力都不曾拥有……   刘睿影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应当是由于那左肩的伤口已经不间断的出剑。   其实从她冲上来救了自己的那一刻,他便都懂了。   同样的,他的胸口也略微的有些澎湃,不过只是一瞬的功夫,便又归于了一片死寂之中。   恍然瞬间,是另一个女人的脸庞,   她和赵茗茗的重叠,彼此迅速替换,   忽然一人的面孔明亮起来,声音逐渐清晰。   曾经对袁洁的血诺,成了不可抵抗的枷锁,将他最后卑微的自尊心牢牢锁住。   “哐啷”   刘睿影的剑掉在地上。   他头一遭没有立即弯腰捡起,而是和赵茗茗两人相视一笑。   各自都有各自的心结与痛楚,那又何必想的深远,自找苦吃?   高仁捂着自己的喉咙,口中不住的大口呕血。   他想要说话,可是他已经再也说不出来了。   刘睿影方才那一剑,虽然没能要了他命,但却永远剥夺了他说话的权利。   对于一个啰嗦的疯子来说,这却是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但对于这人间来说,高仁永远的闭上嘴,无异于是件天大的好事。   刘睿影转过头去看着高仁,眼中有些悲凉……他终究还是和他的师傅叶伟,师弟萧锦侃一样,变成了个残疾。   赵茗茗替刘睿影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剑。   回剑入鞘后他看到高仁已经退到了桌子的另一头,正在用右手食指沾着自己咽喉中流出的鲜血在桌上写字。   他写的很快,也很潦草。   写完之后抬头看了看刘睿影,想笑却又怕牵动了咽喉的伤口,无奈只得挤了挤眼睛……随后便拿着灯盏一步一步朝远处走去。   “是要把他也带回去吗?”   赵茗茗望着高仁离开的背影问道。   刘睿影没有回答,而是凑近了眼睛努力的先要分辨出高仁究竟在桌上写了些什么。   “来日方长……”   刘睿影默念。   接着朝远处招了招手,一道人影悠忽闪出,朝着这里一步步走来。   “今天这场热闹,可以在你这里排第几?”   刘睿影看着来人问道。   赵茗茗却是没想到这里还有旁人,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第一!当之无愧的第一!虽然现在还未入夏,但我敢保证就是那后面开始的文坛龙虎斗也比不过你与高仁的这般精彩!”   小机灵说道。   “可要和我同路而去?”   刘睿影问道。   小机灵定然也是要去中都的。虽然他敢于断言文坛龙虎斗也不够今晚精彩,但这么盛大的热闹,以他的秉性,就是削尖了脑袋也要去看上一眼。   “时日还早,我要去太上河歇息歇息……从暮冬以来,都是好戏连台,我若是不养足精神,哪里凑得动热闹?”   小机灵挤眉弄眼的说道。   “走之前先帮我个忙!”   刘睿影一把拉住小机灵的手腕说道。   “什么忙?”   小机灵问道。   “帮我把这些由饷银铸成的家具,全都送回老板娘的店里去。”   刘睿影说道。   ————————————   无月夜。   萧锦侃早在大半个时辰前就从博古楼中他的主处理走出,穿过乐游原,来到他师傅叶伟的铺子里。   这些时日,本该是叶伟烂醉不开张的十天之一。   但今晚,门口却点着灯,似是在等人。   “什么时候醒的酒?”   萧锦侃走进来后问道。   “今日没饮。”   叶伟说道。   但他面前的桌上却放着一坛子酒,以及两个粗瓷碗。   “在等我?”   萧锦侃问道。   “我是你师傅,当然也能算到你会来!”   叶伟很是不屑的说道。   拉扯着萧锦侃的衣袖让他坐下,继而迫不及待的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   正当他准备一饮而尽时,却又忽然停在嘴边。接着深深叹了一口气,把碗中一般的酒洒在了地上。   “他又没死,你这么做却是为何?”   萧锦侃问道。   “从这以后,他在我心里就已经死了。”   叶伟说道。   “他变成了哑巴,我是个瞎子。难不成在你这里有了残疾就是死了?别忘了你也是个瘸子!”   萧锦侃抢过叶伟手中的酒碗说道。   当徒弟的敢抢师傅的酒碗,这也算是一桩奇事。   老子打儿子,徒弟敬师傅才是天经地义。而抢师傅的酒喝,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   但萧锦侃却是就这般做了。   更奇怪的是,他的师傅叶伟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很自然的拿起酒坛子又给自己满上了一碗。   “听说你也收了个徒弟?”   叶伟问道。   师徒俩静悄悄的自饮自酌了好几碗,叶伟才打破沉寂,开口问道。   “让你多个徒孙,长长辈分不好吗?”   萧锦侃问道。   “你的徒弟叫那查缉司的小子,一口一个师叔……且不是把他也算做了我半个徒弟?我可不想和中都查缉司牵扯上什么因果!”   叶伟说道。   “你可有算过刘睿影?”   萧锦侃问道。   “没有。”   叶伟回答的很是干脆。   “我算过。”   萧锦侃说道。   他不是疯子。   也不似高仁那般自问自答。   他说算过,那边是当真算过。   他不想告诉旁人算过得结果,那他定然不会再说。   叶伟也很识趣的没有追问。   毕竟现在他的徒弟才是至高阴阳师——太白,而他只是个做饭,喝酒,逗鸭子的老头罢了。   “我还算了你。”   萧锦侃说道。   这句话出口才让叶伟轻轻的应了一声。   “今晚你来除了因为他变成了哑巴,还有什么事?”   叶伟问道。   竟是开始不耐烦起来,似是想让萧锦侃快些离开。   “喝酒。”   萧锦侃说道。   “除了喝酒呢?”   叶伟追问道。   他极少有这般锲而不舍的时候。   “和你商量何时动身去中都的事。”   萧锦侃咕嘟咕嘟灌了几口后说道。   文坛龙虎斗在即,倒是全天下不管是武修还是读书人都会去中都凑凑热闹,就连五王也不例外。   萧锦侃早就答应了狄纬泰,这次会随他带领的博古楼中人一道去往中都城。却是也已经算出,自己的师傅叶伟亦是答应了定西王霍望回一同前往。今晚来,除了和自己的师傅调侃一下那位可怜的师兄高仁以外,这才是更为主要。   “霍望说会来接我。”   叶伟说道。   “我本想你会与我一起走。”   萧锦侃说道。   话语中听不出失落。   “我和狄纬泰聊不来……主要是书读的太少,我话又太多,一把年纪了,怕遭人笑话!”   叶伟说道。   萧锦侃眼看自己的师傅又开始插科打诨,便知道今晚怕是只能空装一肚子酒回去。   叶伟虽然有些奇怪为何萧锦侃对这次的文坛龙虎斗如此感兴趣,但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问出来。   “去看看自己的朋友这番谈笑凯歌还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吗?”   萧锦侃说道。   他不但一语道破了叶伟的所思所想,更是直白的说出了自己此行去中都的目的。   “文坛龙虎斗本就是一件无聊的事情……”   叶伟沉闷的说道。   “但他在,变数陡增!何况这次还有个异兽王族与他同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萧锦侃说道。   “你是知道至高阴阳师的准则的!”   叶伟忽然变得异常严肃。   萧锦侃先前说他已算过刘睿影,那便定然知晓此次刘睿影回到中都城想必会有些变故。而他借着龙虎斗的机会去往中都城,若全然不是为了刘睿影之事,叶伟是不相信的。但身为至高阴阳师,却是要有自己的觉悟。   他和刘睿影不管交情多深,也不该去插手世俗之人的命格。各人自由各人的轨迹与宿命,插手一次看似避开了祸事,但这纲常循环往复,这次避开的,不知在何时何地何处又会找补回来。   “我有分寸。”   萧锦侃说道。   叶伟点了点头,起身去后面小解。   待他再回来时,萧锦侃依旧离开。   桌上只剩下两个空碗,一个空酒坛。 第三卷 文坛龙虎斗 第一章 此中有佳趣   这是刘睿影第一次乘坐马车,让他很不习惯。虽然骑马更加颠簸,不过人在马背上,双脚踩住马镫,双手紧握缰绳便可跟随着马背的跃动而上下起伏。但坐在马车里,一切都显得不由自主,只能被动的承受这种颠簸之感,即便是屁股底下坐的再稳当,也难以改变这种现状。何况马车中一口气塞进来三个人总是显得有些拥挤……赵茗茗身上传来的阵阵幽香让刘睿影有些心思蹁跹,不得已,只能看向了窗外想要借此分散几分精神,不过与他正对的车窗,却又被骑马的华浓挡了个结结实实,根本看不到什么其余的风光。   眼前被遮挡的风景变成了不可窥视的烦躁,身后的幽香对比之下显得更加浓郁,倒不是说味道是浓厚冲鼻的,只是淡淡的花草清香,将微风揉碎作为基底,加入百样草木本身的独特气息,以清泉水过滤,只留下十分之一的味道。   狭小的空间就被那气味充斥着,像绵软的双手,在刘睿影的脸庞,脖颈来回轻擦,鼻息间更是忍痒难耐,他不敢用力吸气,生怕那一口秘香将他扰乱的思绪送至到极点。   他们已经离开了矿场隔壁。昨晚与小机灵一道将饷银送回了老板娘的客栈之后,天色已然大亮,刘睿影和赵茗茗一商量,便是决定出发赶路,再不做任何停留。   月笛倒是想让刘睿影刘睿影再多待几个时辰,最好是等震北王上官旭尧醒来之后,亲自过问一遍再离开。但刘睿影却只笑了笑,并未答应。该做的事,他都做了,省下的那些却是完全可以让月笛代劳。月笛也心知刘睿影的心思早已不在这里,身上还有伤,快些离开倒也无人可说道些什么。   临走前,刘睿影问小机灵,为何金爷没有跟他一道同回。小机灵说金爷昨晚喝了许多酒,很早便睡下了。何况这边饷银一事若是完满解决,他还有个人需要去打法处理。那人刘睿影也是见过的,只是这件事牵扯的是他青府中的私事,刘睿影也爱莫能助,只得让小机灵捎封口信给金爷:来日方长,中都再见。   不知为什么,自从当晚看到了高仁用血写在桌上的这四个字后,“来日方长”便一直在刘睿影的脑海里打转,怎么样都无法抛却脑后。马车里着实太过于憋闷,而他又因为左肩上的伤,暂时起不得马,因此看上去便有些闷闷不乐之感。   糖炒栗子驾着车,不快不慢,稳途徐行。一边还止不住的打着哈欠,嘟囔着需要吃点甜食来提神。刘睿影听后这后好言相劝,让她先看清路,等到了处镇子,再去那市肆上给她买糖炒栗子吃。谁知道这小丫头却是个死心眼,口口声声说不到中都前,却是都不再吃糖炒栗子。这倒是也能理解,最好的在前面等着,那其他这些个滥竽充数的,还有什么可吃的必要?   她念想的不仅仅是糖炒栗子,栗子也分三六九等,难吃的,一般的,好吃的,和极品。   将就了,她尝过的栗子少说也有几百家,自然要往好吃的道路上走,皮薄,内里那层不粘连,有这油润,一定要是完整的果肉,不干不水,面面沙沙的,带着轻微的甜度,最重要的还是不要盖过本身的栗子香。   不过听到糖炒栗子这么坚定的话语,刘睿影却是有些紧张……想当初,这只是一句无心之言。中都城的确繁华,但要说真有最好吃的糖炒栗子也不尽然。最繁华的地方不一定就有最好的吃食,这道理就和住在祥腾客栈中最为华贵的客房却没有一分归家的感觉一样。刘睿影本以为自己对中都城或中都查缉司不会有任何留恋,没想到这出来一趟,到了此刻却是有归心似箭……不由得笑了笑,觉得自己很是没有出息!   “在想什么呢?”   赵茗茗语气轻柔的问道。   “我在想中都。”   刘睿影说道。   “想家了?”   赵茗茗问道。   “算是吧……”   刘睿影说道。   赵茗茗撇了撇嘴,显然对刘睿影的回答很不满意。   想了就是想了,没想就是没想。算是吧到底是个怎生回答?好歹也是个挥剑纵酒斩人头的男子汉,怎么说起话来如此的扭捏……   刘睿影倒是没有在意到赵茗茗神情的变化,反而是被他这么一说,心中对中都城的思念愈发深刻起来。   “从这里到太上河,还需要多少个时辰?”   赵茗茗问道。   她想与刘睿影说说话,不然这马车中的氛围只会更加沉默。   “若是没有别的事情耽误,明天这时候应当就到了。”   刘睿影心不在焉的说道。   “初次见面时,你给我唱的《碧芳酒》却是还没有唱完。”   赵茗茗说道。   “那个玩意儿……不喝酒,唱不出来!”   刘睿影有些尴尬的说道。   “我听那唱词里可是有故事?”   赵茗茗问道。   “有是有的,不过我记不全了……”   刘睿影说道。   “记得多少说多少,我想听。”   赵茗茗说道。   “还是等喝酒的时候再说吧。”   刘睿影推辞道。   赵茗茗盯着刘睿影炸了眨眼,从车箱下摸出了一个小酒壶递过去。刘睿影不知是何物,正要接过时,赵茗茗忽然又把手一缩。原来他是想起了刘睿影左肩上的伤口仍未痊愈,却是不宜喝酒。   “哐当!”   马车突然朝着一侧歪斜过去,刘睿影身形不稳,险些一头从窗子中飞出,万幸在紧要关头,赵茗茗伸手扶了一把,这才使得他没有出丑。不过左肩的伤口,却是又被挣开了豁口,转眼间便是再度浸透了衣衫。   “怎么回事?”   赵茗茗厉声问道。   “小姐……我也不知……这地上莫名的出现了一道沟和一个大坑!我为了躲开那道沟,却是不慎把后轮掉进了坑里……”   糖炒栗子很是委屈的说道。   “是不是犯了瞌睡?早就给你说了,若是瞌睡就要吭声,换我来驾车!”   赵茗茗说道。   糖炒栗子愁眉苦脸的不敢回嘴,连忙跳下车去查探。   “轮轴摔断了!”   华浓说道。   他已站在坑边看了个清楚。糖炒栗子自知闯了祸,却是呆呆的站在原地,摆弄着衣角,小脸通红,一言不发。   赵茗茗在车中把那为神秘的小姑娘安顿好后,便要与刘睿影一道下车查看。没想到这小姑娘似是略微恢复了些神智,看到赵茗茗似是要离开,丢她自己一人在车里,竟是伸手拉扯住赵茗茗的衣衫不放。直到赵茗茗温和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展颜一笑后,这才松开来,乖巧的坐在车里等待。   “嘿嘿!”   刘睿影看到马车的后轮因为掉入坑中摔坏了轮轴而发笑,但却是遭到了赵茗茗的白眼,他立刻就收起了笑容,眼睛里多了无奈,随即唇角又扯出了一抹笑容。   把马车从坑里弄出来不难。   华浓一个人都可以做到。   只是这摔坏了轮轴的车,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已经毫无用处。即便是从坑中抬出来,也无济于事。   不过刘睿影却绕到了另一旁,蹲下身子,开始细细打量先前糖炒栗子说的那道沟。若不是有这道沟的存在,糖炒栗子为了躲避,马车却是也不至于掉入坑中。   当刘睿影查探完之后,他走动赵茗茗身边,轻轻把她拉倒一旁。本来正在责怪糖炒栗子的赵茗茗,被刘睿影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但转念一想,却是明白过来他似是对自己有话说。   “那道沟和这个坑,都是人为挖出来的。”   刘睿影说道。   “什么意思?”   赵茗茗不解的问道,她却是没有听懂。   “你可知这世上有强人劫道一事?”   刘睿影问道。   赵茗茗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类似的话她倒是在书里看到过,故事中听到过,但却没亲身经历过。   “以前那伙子强人,都是来硬的。问你讨要金银细软,不给便是刀剑相向,现在他们倒是学聪明了些……”   刘睿影说道。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说的清楚些?”   赵茗茗焦急的问道。   “他们先挖出了这道沟,你看这道沟,占据了整条路大约三分之二的宽度,糖炒栗子发现这道沟后,便会急于躲避,如此一来,马车的后轮便轻而易举的掉进了坑中。”   刘睿影说道。   赵茗茗前后看了点,也是颇为认可刘睿影的说法。   只不过她还是不清楚这与刘睿影说的强人有什么关系。   再追问,刘睿影却是笑而不答,让她安心再等等就好。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便从旁边的树林中接二连三的钻出了五六个人,看到刘睿影等人和掉在坑中的马车,纷纷极为热心的围拢过来。   “兄弟这是陷车了?”   为首一人破位客气的拱了拱手说道。   “没错,方才一个不小心,躲过了那道沟,却是根本没注意这里还有个深坑。”   刘睿影说道。   他心里已经知晓,这几人定然就是这路上沟、坑的始作俑者,他们这般行为无非也就是借着帮忙的由头,索取高额的费用。想必以前的强人来说,倒着实是聪明了不少,官府也难以管理。毕竟别人和颜悦色又古道热肠的上来帮忙,索取银两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若是不想给,别人大可一走了之。只不过这荒郊野外的地方,却是很难再遇到行人。等下去,不知又会耽误多少时辰,所以这个办法便能屡试不爽。   “都是行路之人,好说好说,只是我兄弟几人近日来手头并无结余,不知阁下是否能接济一二……”   为首之人搓着手说道。   弓着背,满脸愧疚。   似是说了许多丢脸的话一般。   “不能!”   刘睿影还未回话,华浓便一开口言辞拒绝。   这人一听到华浓说的不能,脸色骤然变化。   “这位小兄弟,我兄弟几人碰巧路过,好心相帮,无非是多问了一句罢了。你犯得着如此说话?却要知道掉入坑中的又不是我家马车,何况你们又带着女眷,没有马车定然是很不方便!”   为首之人说道。   “方不方便也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与你无关。再者说来,这后轮的轮轴已经全然跌断,即便是把马车弄出来,也无法行驶。我们又何苦费这个力气?”   华浓说道。   “行!你说的在理,全怪我们几兄弟话多嘴贱,多管闲事!”   为首之人说道。   言毕,竟是伸手一招呼,带着众人做出欲要离开之状。他本以为刘睿影会出言阻拦,没想到他却是笑盈盈的看着这群人故作姿态。   “算了……帮人帮到底,这马车的确是不能用了!不过若是我等帮你抬将出来,前面不远处便有个市肆,定然有匠人可以修复的完好如初。只不过这几位姑娘却是要辛苦些,走走路。毕竟轮轴已坏,却是不能负重。”   刚走出两部,为首之人却是又转过头说道。   “这倒是极好的,但我们没有钱。”   刘睿影摊了摊手说道。   为首之人脸上青白转换,最终咬了咬牙,也不说话,便和伸手众人直接将马车抬了出来。   “拿出市肆刚好我兄弟几人也要去打尖,待到了之后修好了轮轴,不如一起吃顿饭?萍水相逢总是缘!”   为首之人说道。   刘睿影点头答应。   糖炒栗子赶着马车慢悠悠的朝前走着,一个后轮不断的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在荒无人烟的路上很是刺耳。   “兄弟是做什么营生的?”   为首之人问道。   “东奔西跑,讨口饭吃。”   刘睿影说道。   “一听就是做大买卖的人!唉……现在这世道,却是做什么都不容易。我兄弟几人本是在平南王域之人,前不久听说这定西王域有狼骑犯边,便琢磨着来这里趁乱混口饭吃。没想到却是虚惊一场,只能趁着手中盘缠还未用完,赶紧往家回。”   为首之人说道。   虽然他的口音着实模仿的惟妙惟肖,但偶尔露出几个词句,却仍旧是震北王域的方言,如此蹩脚的掩盖当然逃不脱刘睿影的耳朵。不过刚巧这行路也是颇为无聊,再加上刘睿影方才了结了一桩大事,此次回中都有悠哉无比,便与他们这么一句句的聊了下去。   他的剑放在了车中,负手阔步朝前走去,倒是有几分像是贵公子。如此一来,自是成了这些人眼中待宰的肥羊。   对于那市肆,他们也并没有说谎。   众人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市肆中的吆喝声便清晰的传来。   “这处镇子叫什么?”   刘睿影问道。   出发前他曾仔细的看过地图,这里在并没有任何标注,但如此热闹又显然与地图上所绘制的不符。   “这里不是个镇子,只是座市肆而已,每天开张三个时辰。都是附近的的人前来自产自销些农家物品,偶尔还有那些个奔波颠沛的戏班子或杂耍卖艺的路过。不过这一般都得是逢年过节才有,平时很难见到。”   为首之人说道。   刘睿影听闻后点了点头,这样的市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觉得颇为有趣。   然而赵茗茗却是心里有自己的计较……   想当初她和糖炒栗子也是路过了这么一处市肆。   只不过是吃了一碗豆腐面而已,竟是就被人合伙偷去了许多银两。如今一见到这样的市肆,勾起了回忆,心中顿感有些不快。   “小姐……这股味道好熟悉!”   糖炒栗子忽然转头说道。   “没错,的确熟悉的很!”   赵茗茗冷冷一笑说道。   刘睿影觉得赵茗茗语气有变,正要开口问询,没想到她却是和糖炒栗子快步朝前走去,把刘睿影等人远远落在后面。   不知赵茗茗为何走的这样急促,刘睿影对着华浓使了个眼色,接着便也快步朝前走去。   赵茗茗和糖炒栗子一头扎进了市肆,便混入了茫茫人海。这处市肆极为热闹,往来众人摩肩接踵,叫卖声此起彼伏。刘睿影本想跟着人流徐徐前行,把这市肆逛个通透,但却又对赵茗茗和糖炒栗子二人放心不下,只得硬着脑门儿朝前挤去。   做了不多久,看到赵茗茗和糖炒栗子正站在一处,定定的望着斜对面的一个摊子。   “怎么了?”   刘睿影问道。   “你看那摊子!”   赵茗茗努了努嘴说道。   刘睿影望过去,看到那只是一处很普通的卖豆腐面的摊位,并没有什么稀奇。相比于豆腐面而言,刘睿影更爱吃馄饨面。不过赵茗茗这么一说,他却以为是这位大小姐饿了,想要吃饭。   “再往前看看,兴许有更好吃的!”   刘睿影说道。   赵茗茗听后却是又气又笑……这处卖豆腐面的摊子,正是当初与人合谋骗走他银两的那处。不但这豆腐面的味道一模一样,就是摊主却也仍旧是那位看似忠厚实则奸诈狡猾的老李。   刘睿影觉得赵茗茗很是奇怪,似是有什么事但却又决口不提。赵茗茗正在犹豫,那次吃瘪到底要不要告诉刘睿影……说了又他怕笑话,若是不说,则又无法解释。当初的事过去便就过去,着实也算的什么重要。不过这偌大的天下,正如跟在刘睿影身后的那位为首之人所说,萍水相逢即是缘!他们的马车掉进了这几人挖的坑中是缘,赵茗茗上次吃这豆腐买丢了许多银钱也是缘。不过这番二次碰见,可就不是一句缘分那么简答的事情了,正巧因为赶路无聊闲得发慌,这就俩了如此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情!赵茗茗觉得自家先祖真是庇佑有加,定然是算到自己这位晚辈后生前路无趣,才会给自己安排这么一场重逢。   思忖了良久,赵茗茗还是把这件事从头到尾的与刘睿影细细说到了一番。刘睿影听后顿时就想发笑,但似是又觉得如此这般着实太过于失礼,便只好憋着……不过一扬一扬的嘴角,还是出卖了他。赵茗茗看着气不打一出来,扔下一句“想笑就笑!”之后便拉着糖炒栗子朝那处豆腐面摊子走去。   “兄弟,前面可有酒肉!这豆腐卖面,有什么吃头!”   为首之人凑到刘睿影身边说道。   刘睿影也不搭理,只是吩咐华浓让这几人领路,现在市肆上找个能修车的匠人再说。   为首之人还想说些什么,但刚一张口,刘睿影却是已经穿过人流,跟着赵茗茗的身影走到了豆腐面摊前。   华浓跟着他们朝前走去,这几人不住的窃窃私语,还是不是的回头瞥一眼华浓腰间的剑。   “小兄弟,你这把剑倒是很有特点!”   为首之人说道。   刘睿影对他爱答不理,他只能和华浓套套近乎,想要寻摸个合适的时机。   “我这不是剑,是玩具!”   华浓笑着说道。   因为这把剑,他跟着刘睿影从博古楼出来之后,已经遭受了一路的嘲讽,到现在却是已经司空见惯了。与其让旁人继续说三道四,不如他率先开口自嘲。只不过胆敢小看他腰间这柄“玩具”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罢了。   为首之人听后讪讪的笑了笑,也并未深究,肩并肩的领着华浓继续朝前走去。   眼看这市肆都要快要走到头了,也没有看到个他们口中所说的能修车的匠人,华浓不免有些烦躁。一来是他也肚中饥饿,二来和刘睿影呆的久了,却是也有了些心气儿,对于这些个游手好闲的无赖们,却是也没有心思去应付。   刘睿影等三人径直走过去,也不言语,寻了个空座头坐下后,赵茗茗开口便要了十碗豆腐面。旁边的众人听闻后无不吃惊差异的朝这边瞧着,想看看究竟是个怎样的姑娘才能吃得下这许多……   赵茗茗说完之后,也不在乎这些个好奇的目光,好端端的坐在这里,等着她的豆腐面。那摊主听到有人点面,还是十碗,也没有什么别的举动,应了一声之后便开始煎豆腐,下面。   “这还真不是个正经生意人……”   刘睿影说道。   “何以见得?”   “就是在祥腾客栈中,你一道菜点十份估计掌柜的都会很是好奇的来说道几句。可在这么一处露天的市肆,又是这么一处普通的小摊子,有人一口气点了十碗豆腐面,他却平静如常,这便证明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眼前这营生上。”   刘睿影说道。 第二章 外物之物   赵茗茗听闻了刘睿影的话语,抬头看了看那摊主的背影。虽然她心里知道刘睿影的说的无错,可却并不愿意承认……若是承认了,岂不是说她自己过于愚笨而不通晓这人情世故?即便她和刘睿影已经算是极为熟识了,但也不想这么快的露怯。   女人的心思总是这么复杂,纵然知道了自己有亏,也不会在别人面前大大方方的承认,尤其是当心中还对这人有股子情愫的时候,这种想法就会变本加厉起来,要先将这股子不容侵犯的气质摆出来,以后相处才不会落于下风。   刘睿影听到赵茗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当下还有些奇怪,不知自己从何处得罪了她,竟是让她很不满意。不过一转念,想起赵茗茗先前告诉她的事情,便也能够梳理的通顺。任凭谁被骗了,都会心情不好,这会儿她需要的恐怕不是刘睿影先前说的那番大道理,而实实在在的安慰,以及找不回来了的办法。   在女人生气的时候去摆道理,无疑是在人做菜被烫伤了以后却关心菜有没有熟,尽管菜也是需要吃的,但和伤比起来还是能放下,不需要急着做的事。   想刘睿影和赵茗茗在定西王域,丁州府城中的祥腾客栈初逢,饮酒之后不也被一个摆摊卖古书的摆了一道?若是有人时候由此对指手画脚的,想必刘睿影也会极不耐烦才是。   那摊主一直背对着三人忙活,此时摊子上却是也无旁人。与周围的热闹想必,这处豆腐面的摊位反而显得有些凋敝。   “客官,您的十碗豆腐面!”   摊主手上蹲着一个长长的托盘,上面整整齐齐的码放着十碗刚出锅还在不断蒸腾这白气的豆腐面。   这托盘几乎是是他双臂之长,普通人想要拿的住都非易事,更不用说上面还放着十个盛满了豆腐面的海碗。可这摊主却是面不改色,呼吸平静的走过来,把这托盘放在桌上。落桌的时候由于左手除大拇指外的四根指头抽离的慢了几分,故而让这托盘有了些微的倾斜。碗中豆腐面的汤汁瞬时洒了出来,正好溅在他左手虎口处。面汤滚烫,让他的左手虎口顿时就红了一片,可他却浑然不在意,只是在自己的围裙上蹭了蹭,继而把这只手背到了身后。另一只手取下搭在肩上的抹布,有一根食指顶着,仔仔细细的洒在托盘内的汤汁全拭去,最后对这刘睿影,赵茗茗,还有糖炒栗子三人展颜一笑,这才转身准备回到自己的摊子前忙活。   “不好!”   赵茗茗忽然一声惊呼。   刘睿影本以为她是想就地对这摊主发难,还想着劝阻一番,吃完这面再说。   没想到赵茗茗却是吩咐糖炒栗子赶紧去往那停放马车的地方,把那位坛庭神秘的小姑娘接来。   众人皆是一夜无眠,后行路之时却是又遇到了些风波。再加上这豆腐面熟悉的味道和这位摊主熟悉的身材与脸庞,更是让赵茗茗有些心思不定,情急之下竟是忘了那位小姑娘……   “安心,不会有事!”   刘睿影说道。   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后,便从筷笼中抽出一双筷子准备吃面。赵茗茗用余光一撇,伸手夺过了刘睿影手中的筷子,却是惊的他差点一头栽进面汤中。   “这筷子太脏了,擦擦再用!”   赵茗茗说道。   随即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仔仔细细的擦拭起来。不一会儿,那条而鹅黄色的丝帕竟是被染黑了一小半。不知道还好,但看到这一幕之后,刘睿影顿感一阵恶心……即使现在已然擦拭干净,却是也不想再用它吃面了。   不过万幸这一幕没有被糖炒栗子看到。上次她们俩吃着豆腐面时,自家小姐可是洒脱的很,抽出一双筷子之后看也不看便径直的插进了面汤之中,还说什么“一招鲜,吃遍天,欢喜都是旦夕之间”。这会儿自己的意中人要用筷子,却是就不行了,还亲手给他擦的干干净净。   赵茗茗昨晚这一切后快速的把筷子递给了刘睿影,接着又跟做贼似的,把这方鹅黄色的丝帕在手里揉成了一团,朝身后一个僻静的角落丢去。那里放着许多杂物,只要丢的角度足够刁钻,便能让这方鹅黄色的丝帕钻到那堆杂物之中的位置,再也不见天日。   做完了这一切后,赵茗茗才长舒了一口气。结果刚一抬头,便和糖炒栗子与她带来的那位坛庭小姑娘撞了个脸对脸。   “她没事吧?”   赵茗茗问道。   “不碍的小姐,她仍旧是自己坐在车厢里发呆。不过却是把先前咱们存放在车厢里的酒喝了一壶。”   糖炒栗子说道。   喝酒不是什么大事,况且能喝酒反而证明这小姑娘的精神正在逐渐的好转。要知道从赵茗茗带上她之后的这一路,若不是按时喂饭未喂水,她却是连饥渴之感都没有。这已然完全和生存的基本相背离,唯有异兽们的冬眠才可以与之媲美。   这小姑娘看到赵茗茗,顿时泪眼涟涟,也不顾正在搀扶着她的糖炒栗子,一个跃步便跳入了赵茗茗的怀抱。头埋在她胸前的衣襟里,死命的往里钻。连带着把赵茗茗的衣衫弄的凌乱不堪,甚至还露出了里面的亵衣。刘睿影看到这这一幕,立马转过头去。趁人之危毕竟不是君子说为,虽然他也着实算不上个君子,但起码也不能坐那卑琐之小人才好。赵茗茗反倒是不甚在意,异兽本就对这些个规矩了解不甚,尤其是这般男女之间的礼教大防。   反而是糖炒栗子看出了不妥,上前去拉开那小姑娘,给自家小姐整理好衣襟。   “小姐,你可要注意点。这是在外面,衣衫定要妥当,齐整……不能被旁人占了便宜去!”   糖炒栗子说道。   这话却是让刘睿影有些哭笑不得……他是这里唯一的旁人,此番言语不正是给他的下马威?虽然早就知晓糖炒栗子这姑娘性子泼辣,胆子奇大,对自家小姐也是衷心耿耿,但没想到看似大大咧咧的她,一旦事关自家小姐,却是也能够骤然变的心细如发。   刘睿影不好说什么,干脆专心于面前的这碗豆腐面。吃的稀里糊涂的,不到片刻时间,这么大一海碗的豆腐面就下去了一半有余。   “光吃面缺些味道,你把别的碗中的豆腐再拨些去。”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嘴上答应了一声,却并没有做。   豆腐和面都是他爱吃之物,但不知怎的,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光是听这名字都奇怪无比……至于味道,虽然不难吃,却也觉得无从表达,一言难尽。   又喝了一大口面汤,刘睿影便把筷子横放在碗上,停了下来。   糖炒栗子和赵茗茗正在给那位小姑娘喂饭,她的两只手都紧紧的攥着赵茗茗的衣衫,似是生怕她和先前一样,转眼便消失不见了。赵茗茗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嘘着气,把吹到温热的面条送到她的口中。待她嚼碎吃下后,再舀一勺面汤送入口中。糖炒栗子则是从自己身上又抽出一方丝帕,拖在手里,防止小姑娘嘴角留下的汤汁弄脏了衣裳。   刘睿影看着这一幕,却是没想到赵茗茗和糖炒栗子竟是还能如此温柔。对待着小姑娘犹如婴孩一般,着实是让他有些温暖。那摊主把炉膛里的火压小了些,反正也没有生意上门,他从一副座头处搬了一把长条凳放在灶台后面,拿出一根很小的烟杆开始抽烟。借着他侧身的时机,刘睿影发现他的灶台下面摆放着至少十数把菜刀。   “摊主卖豆腐面,为何需要这么多菜刀?”   刘睿影问道。   话一出,这摊主却是脸色一变……像是被刘睿影说中了什么心事似的,急忙站起身来,挡住灶台之下的空挡。   “都是以前积攒的,用久了,也舍不得扔。便都放着了。”   摊主尴尬的笑了笑说道,而后便开始低头嘬烟,再也不和刘睿影对视。   豆腐和面条都是极为柔然之物。   但说豆腐,用筷子都可以切的极为齐整,那里还需要那许多菜刀?况且方才那一瞬,刘睿影看到这摊主灶台下空挡里放的菜刀各个都是精铁打造,新开的锋刃,根本不是旧刀。   “怎么了?”   赵茗茗问道。   她的本意是等自己等人吃好了面之后,再对这摊主发难。即便是找不回当时丢失的银钱,起码也能出口恶气。但刚刚刘睿影这么一问,却是让他听到了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豆腐面摊,却放着十几把菜刀,你不觉得有些不同寻常吗?”   刘睿影问道。   赵茗茗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   其实她根本没能理解刘睿影话中的意思,毕竟她对这些个市井众中人以及人间世道了解的并不深刻。不过听刘睿影这样说了,便觉得应当是不合乎情理。若是继续追问下去,难免让刘睿影对自己的身份起了疑心,故而只好点头表示赞同。   刘睿影在查缉司的时候,看过许多卷宗,对这人间的三教九流,各行各业都有说了解。其中有种特殊神秘的行当,在当时就令刘睿影啧啧称奇。   在皇朝时期的,偏远落后的乡镇中,经常会出现这么一群神秘只人,他们走街串巷,将菜刀、镰刀、剪刀等寻常百姓经常会用到的物品赊给需要的人,分文不取。但他们并不是为了做好事,积功德,为了自己日后投个好胎,而是会说对前来赊刀的人留下一个个奇怪的预言,随后只需要静静的等到那预言成真的时刻,这些人就会前来要账,查缉司的卷宗中用这些人的行为起了个统一的名称——赊刀人。   赊刀人并不是在五王共治时期才会的产物,相反,天下大定时,赊刀人顿时就会杳无音讯,只有在动荡的年岁里,他们才会显得异常活跃。当然,所谓的赊刀人,也不是单指赊各种刀具的人,他们有时也会赊些别的东西,但共同的特点就是利于预言来赚取银钱,这和那些个算命的方术师以及看似更高一层次的阴阳师如出一辙。   查缉司的卷宗中最后一次记载赊刀人的出现,就是在震北王域之中,那会儿皇朝倾覆,天下初定,一个操持这外地口音的人,走水路从太上河运来了许多菜刀,上岸后便肩扛一根扁担,沿着河岸朝北走,遇到村镇市肆便一路吆喝,只赊不卖。   当时战乱刚过,粮价飞升,粳米都从原先的十七文一斗骤然涨到了七十三文一斗。而这位赊刀人却说,等这粳米之价回落到十五文的时候就会来收钱,众人不免觉得此人过于痴顽。十五文一斗粳米,这价钱却是要比先前年景最好时还要便宜的话,当前这天下方才安稳不够月余,就算是这粮价跌落,不知也要到何年何月,于是乎围观的众人便纷纷答应了下来,结果那赊刀人手中的菜刀带回了家。   自古便宜都不会那么好占,赊刀人掏出个一沓白纸,把这些个前来赊刀之人的姓名,住处,全都记载的一清二楚,并且告诉众人,若是自己的话成了现实,便会上门收取三两银子!一把菜刀,一句空话,三两银子。众人虽然觉得昂贵无比,但一想到这定然是不可能出现之事,再看着赊刀人却是已经两鬓斑白,谁知他还能活过几个寒暑?故而纷纷在赊刀人写的赊欠单据上签字画押。   怎料堪堪过了一年半的光景,天蝎爱在五王共治之下,百业兴盛。更是依仗着天地眷顾,有了个大好年景。这一年秋,稻米丰收,粳米一斗降至十五文,曾经那些赊过刀的,眼看当时的赊欠单据成真,一个个不由得感觉颇为不可思议……只不过那人并没有来收钱,来的却是他的儿子。那位老赊刀人,早已在二八隆冬的时候过世了,临死前把自己所有还未收回的赊欠单据传给了自己的儿子。民风淳朴,因此大多数单据成功销账。可他带来的不仅是单据,还有一筐崭新的菜刀,正当他要与众人重新再说道个预言之时,有些别有用心之人不想付那三两银钱而报了官,这年轻的赊刀人一看风声不对,立马就跑走远遁,再也不见行迹。   实际上,赊刀人所所谓预言,大部分都和战乱、天灾、粮食等于老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有所牵扯。一旦他们预言成功一次,那百姓们很容易就对他们产生一种信任感,等他们再次做出预言的时候,就会不自觉的相信。这道理和那些个摆着香炉供台,敬天地,拜鬼神的阴阳师毫无区别。何况赊刀人们最初所说的预言都极尽夸大只能,以此很多百姓都觉得这是不能发生之事。但总会有那么几个预言成了真,而后赊刀人就来收账。他们能做的就是想别人之不敢想,说别人之不敢说,再加上菜刀这么一样烟火气最终的锋刃之物,借此吊起看来百姓们的好奇心,以此达到赚取银钱的目的。查缉司的卷宗对这一类人的最后的判词是:“非动荡不出,非愚人不信,非妖言惑众。”   前两句很好理解,只是那最后一句颇为令人玩味,刘睿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既然知道这些个赊刀人都是信口开河之徒,那为什么查缉司的卷宗中又会给出一句“非妖言惑众”的判词?后来刘睿影在老马倌的解释之下才逐渐明白过来,无论是赊刀还是赊剑,无非是个道义之争。刀剑者,刚正不阿,取信于道,道信两相交,以刀立信,以信布道。信无则道不存,信立则道合安天下。   刘睿影看到这摊主的一顺儿菜刀,顿时就想到了自己在卷宗中看到的这则往事。故而出口对这摊主问道:   “现在都是好光景,怕是也无人赊刀了吧?”   摊主听闻后,方才因受惊而强打起的精气神顿时泄了个精光,颓唐的一屁股坐在了长条凳上,把手中的烟杆在地上敲了几下,磕尽了烟灰,随后抬头看着刘睿影说道:   “的确是好光景,但这光景不但断了我家三代人的财路,也让无数的江湖人走上了殊途。”   摊主说道。   赊刀人本就是江湖行当,现在四海升平,江湖不存,自是也没有了立足之地。他口中的江湖,便是动荡之时,官府权力管理不到的底层人间,而所谓的江湖人,便是在官府律法之外,独设一套江湖规则而敬奉遵守的生意之人。“金皮彩挂、评团调柳”,这八大江湖门类,指的便是算卦相面,行医卖药,杂技马戏魔术,武术界,说评书,说相声快板数来宝,诈骗和盗窃,大鼓坠子等小曲种。赊刀人虽然没有被例如其中,但大抵也可挂靠在算卦相面这一行当里。   “刀赊不出去,还可以卖。但用这豆腐面骗钱却是说不过去。”   刘睿影说道。   “客官说笑了!在下赊刀也是祖辈传下来的,迫不得以。现在这五王共治的世道,处处莺歌燕舞,便也只能断了传承,改了行当,做点小本生意,全当糊口只用。”   摊主说道。   刘睿影心中有些怅然,这摊主真不愧是吃“江湖”这碗饭的,说起话来端的是滴水不漏,缕风不入。好在赵茗茗先前对他说的真切,不然的话,刘睿影便也似那些个赊刀的冤大头一样,轻而易举的着了道。   “这位姑娘你眼熟否?”   刘睿影指着赵茗茗问道。   “看着眼生,不顾摆摊开铺子的,都是吸引八方客。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再来,我定然就会记得!”   摊主望了一眼赵茗茗说道。   赵茗茗对其丝毫不加理睬,仍旧专心的给那坛庭的小姑娘喂饭。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便是形容的她这般人物。待赵茗茗腾出手来,边会以雷霆万钧之势逼迫这摊主交出上次行骗之银钱。   “李摊主未免是贵人多忘事!”   刘睿影说道。   他记得赵茗茗对自己清楚的说过,这摊主姓李。   “客官,在下姓马。”   摊主说道。   刘睿影笑了笑,这天下非但是没有了这位原赊刀人口中的江湖,甚至连他们以前奉若至高的道义也不存了。就在刘睿影对此怅惋的时候,华浓却是肚子回到了摊子前。   “可是寻到了修车的匠人?”   刘睿影问道。   “没有……”   华浓坐下后摇了摇头说道。   “那几个人呢?”   刘睿影接着问道。   “他们骗我!”   华浓愤愤不平的说道。   “你杀了人?”   刘睿影问道。   “还未出剑,他们就一哄而散了。”   华浓说道。   他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告诉过他们,这腰间的剑是一柄玩具。三人成众,对方不仅有五六人,还都是吃这碗不温不热江湖饭的人。没想到却是连打你骨气都没有。华农的手刚一抚上剑柄,他们便大声叫嚷着跑开。   “吃碗面吧。”   刘睿影说道。   随即招呼这摊主再下一碗豆腐面。先前虽然要了十碗,但搁置到现在却是已经凉了。面条吸饱了面汤,团成一坨。只看一眼,就令人没了食欲。   市肆外,停马车处。   三位蓑衣客正围着马车不知在商量着什么。   “看来草原王庭的人,却是也不讲信义。”   为首的蓑衣客说道。   其他两人点了点头,一人的后背上还背着个一人长的麻布袋。   为首之人把马车的里外全都查验了一番后,朝着那人身后的麻布袋狠狠踢了一脚,随即传来一阵呻吟与扭动。   “臭娘们……要不是你那姘头言而无信,我三人却是也无须如此劳神费力!”   为首之人说道。   “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得把她寻回来,坛庭给的时间咱们却是已经逾期了三日半……若是再耽误下去,即便是圆满将其带回,却是也躲不了庭规论处……”   一人说道。   说到庭规两个字,即便是为首之人也不由得浑身一颤。他看了一眼热闹的市肆,随即让那人把后背上的麻布包放进马车里藏好,接着三人一道穿着铁蓑衣走了进去。但他们三人怪异的装束,却是惹得市肆中人纷纷躲避且惊呼连连。   刘睿影也差距到了市肆入口处的骚动,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念头,催促华浓快快吃面,另一边则在想着如何让赵茗茗不再纠结丢失的那些银钱。毕竟是外物之物,总比再牵扯进一桩麻烦里要好得多。 第三章 惟危   “发生了何事?”   赵茗茗看刘睿影起身查看,连忙出言问道。   “看那市肆中百姓骚动,却是不知何故……”   刘睿影说道,语气颇为无奈。   本以为这一路能悠哉而行,直奔中都,奈何眼前却又变故陡生,让人好不自在。   豆腐面摊主一看这几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人群算乱之处,便悄悄的解身下系着的围裙,准备趁其不备溜走,但赵茗茗却是眼尖,看出了这摊主的意图。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愤而起身便要上前阻拦。但她的剑已经在矿场上为救刘睿影而和高仁的一根算筹同归于尽,情急之下只得从身后的大树山掰断了一根枝条握在手中。   刘睿影还来不及阻拦,赵茗茗便已然挺身而出。   树枝上有七八个分叉,她倒拖着树枝向前奔去,待到了这摊主身前,手腕一翻,右臂高举,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七八个分叉上尽皆挂着泥土,铺天盖地冲着摊主头顶竖直劈去。   这摊主却是也没有想到赵茗茗会这般不由分说的就动手。   先前他看刘睿影同自己说话,虽然话中带刺,但只要开了口,便有回旋的余地。   当他看到赵茗茗手中的树枝劈过来时,便知自己已经再无退路。   要么拿出上次行骗所得的银两,息事宁人,要么便只能与赵茗茗战做一团之后再寻机会脱身。   摊主闪身先避过了赵茗茗这雷霆一击。   树枝径直搭在了灶台上,那口煮面的锅被打的飞起二尺有余,汤汁四溅,引的周围众人惊叫连连。   “你这姑娘毫不讲理!怎么能毁了我吃饭的家伙?”   摊主厉声责问道。   赵茗茗只是冷笑,并不回答。   只觉得这人着实是厚颜无耻……骗了自己许多银两不说,事到如今竟是还好意思说自己动手无礼!   方才一闪身的功夫,摊主说中已经从灶台下的空隙里取出了一把菜刀。   菜刀在手,让他心下稍安。   “茗茗,不要莽撞!”   刘睿影出言提醒。   华浓见状顿时就要出剑,但却被刘睿影眼神阻止。   虽然他对赵茗茗还算不上有多么了解,但从先前她叙说这件事的语气来看,应当是怨恨颇深……此时若是再由旁人代劳,她定然不会满意。   那人手握菜刀,用刀尖挑起灶台,朝前一松,立马腾出一片空地。   不过这却是也让市肆中本就拥挤的通道变得彻底堵死……慌乱的人群挤成一团,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你们这样大富大贵的人家,哪里懂得我们这些个山野小民的疾苦?就算偷盗行骗一事不仁不义,但放在你身上却也是劫富济贫!”   摊主用刀尖指着赵茗茗说道。   只不过他批头盖面的,全是方才赵茗茗树杈劈下时扬起的尘土,这般滑稽的面孔配上义正言辞的话语倒是显得有些可笑……   树枝虽然比菜刀长的多,但终究不是利器,没有锋刃。   况且树枝虽然极有任性,但硬度却有所亏欠,根本经不住赵茗茗这般虎虎生风的招式。   舞动还未超过三下,便“咔嚓”一声断裂开来。   赵茗茗看着手中断成两截的树枝,气呼呼的朝着摊主的面门丢去。   这摊主的刀法也着实精妙,右手持菜刀在半空画了几个圆圈,立马就把赵茗茗丢过来的树枝切成了均匀的短截,掉落在地。   看上去像极了高仁使用的算筹,只是前后两端没有镶嵌象牙做的珠子罢了。   借着摊主招架的空挡,赵茗茗足尖于地一轻点,纵身到了灶台旁,也从那灶台之下的空档中抽出一柄菜刀。   看上去似是要比摊主手中的那把更加锋利。   “男人用菜刀是厨子,女人用菜刀莫不是厨娘?这天下厨子很多,厨娘倒是少见的很!”   摊主眼见赵茗茗手持菜刀,便出言嘲讽。   他左手从胸前的衣襟里掏出一叠银票,别在腰带上。   赵茗茗认出这便是上次吃豆腐面时,摊主从自己这里与人合伙设局骗取的。   看那厚度,倒是没有少的太多。   可这般挑衅的行为,更是令赵茗茗气不打一处来。   自从山上下来之后,她不但规劝这糖炒栗子处处隐忍,就连自己也是谨小慎微。   从没有得罪过任何人,更没有触及这人间规矩的什么霉头。   早就在书上读过“人善被人欺”这句话,现在看来着实不假。   一想到这些,赵茗茗心中的积怨却是彻底爆发了出来。   现在她出手的目的已经和当日被骗已经丢失银票无关,纯粹是为了发泄而已。   菜刀毕竟不是刀,也不是剑。   赵茗茗拿在手里极为不适应。   但即便如此,她的武道修为还在。   定然是高过这摊主许多。   不过她有心戏弄这摊主,只想让他出丑,却是并无什么杀心。   因此她第一刀看似砍向这摊主的咽喉,但到了近前竟是悠忽一转弯,直奔他的下盘而去。   “滋啦”一声,摊主的大腿内侧便出现了一道极长的刀痕,一直拉倒脚底。   但用力却拿捏的极为巧妙。   只划破了裤子,没有伤到任何皮肉。   这样一来,摊主的整条右腿却是都暴露在外,白花花的一片,忽闪忽闪的,让他又羞又愤。   赵茗茗看着他这模样,得意一笑说道:   “切豆腐的刀看来就只能切豆腐……不过你这大腿上的白嫩之肉,看上去却是与豆腐无二,不知切一刀会是什么样子。”   “切豆腐的刀用来切肉当然是一样锋利,只不过这人肉与豆腐不同!人肉一刀,有惨叫,有鲜血。若是真碰上个人,被切肉时和豆腐没有差别,那他定然是条好汉!”   摊主说道。   随即也顾不得自己裤子的惨破,双手持刀冲着赵茗茗心口刺来。   赵茗茗算准时机,手腕翻转,用厚实的刀背对着摊主的手重重一拍,顿时就让他乱了方寸。   若不是他双手持刀,这菜刀定然已经脱离飞出。   待稳住了身形之后,他的前额与人中已是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眼珠一转,摊主自知实力不济。   在看一旁的刘睿影和华浓尽皆仗剑而立,封住了他的去路。   当下心一横,拿出先前别再腰带上的一沓银票放在地上。   “姑娘莫要再动手,先前是在下不对,我自认理亏!银票都在此处,万望姑娘能做人留一线,点到为止!”   摊主刀尖冲地,抱拳说道。   赵茗茗看了看地上的银票,却是不动声色的把目光看向了刘睿影。   刘睿影一脸淡然,并没有阻拦之意。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偷奸耍滑已是习惯,如果不给一次厉害的教训,日后还不知有多少人会上当受骗。   既然眼下有机会,让赵茗茗把他收拾一番,也算是个为民除害的好事。   “先前见面时不好装作不知?那这银票估计也不是我的。”   赵茗茗说道。   “姑娘为何要苦苦相逼?都是为了吃饭罢了,我已如此退让,若是你扔执意如此,在下也只好死战脱身!”   摊主说道。   赵茗茗怎会理会他言语中的威胁之意,“脱身”一次还未说完, 她便已持刀再度袭杀而来。   这一刀却是和方才摊主那一刀一样,都是直奔着心口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刀锋已经贴到摊主的胸前。   他来不及反应,只能脚步交错,不断朝后退却。   赵茗茗也并不发力,手腕一压,朝上一条,将其胸前衣襟的交叠斩断,露出整个胸膛。   此刻这摊主可真撑得上是衣不蔽体。   唯有腰间系着的一根腰带还是完好无损,没有露出周身上下的隐私敏感之处。   “虽然在下实力不济,但姑娘如此羞辱于我到底是何用意?”   此人说道,却是目眦尽裂。   仿佛他真的收到了多么严重的折辱一般。   “听说乞丐都是这般,衣衫褴褛,邋遢不堪。你把银票都拿了出来,日后想要吃饭怕是就得去乞讨过活。我这是帮你早些进入日后的生活,哪里算得上是什么羞辱?”   赵茗茗轻嗤,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脸上挂着我在教你做人你却不听话的无奈。   却是让刘睿影听得一阵汗颜……赵茗茗看似温和无比,可一旦说起话来却又这般狠厉,日后再开口,可千万要斟酌再三。万一有哪句话说的不衬心意,这劈头盖脸的一顿针锋相对,却是让刘睿影连还嘴和争辩的机会都没有。   这也怪刘睿影和女人打交道着实太少。   要知道女人的心里可没有什么准则与道义,如果定要划分个清楚的话,那边是只有“我乐意”三个字。   一切的行为和话语全屏她们当时的心情高兴与否。若是开心,那无论什么事都能同你去做,都能一口答应。若是不高兴,那就算是老鼠跳上了桌台,大火烧着了屋顶,她们也如没看见一样。甚至还会说“这老鼠吃了你的粮食,你再吃了老鼠不就能找补回来?大火烧了房子,刚好生了煤炭柴火,岂不是一举两得?”   对于这样的情况,除了陪着笑脸,点头称是以外,万万不可用道理来掰扯,女人是不讲道理的生物,亦或者她们把道理定义为自己本身,她们的话就是准则,一切超脱她们意料之内的,都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你若是开口说教,她们的理由永远会比你充足十倍,百倍。   摊主听闻赵茗茗的言语,却是再也挂不住颜面。   右手上青筋暴起,显然是孤注一掷。   所谓盗亦有道,干这样勾当的人虽然可耻,但只要是个人,还活着,就一定会在乎自己的脸面。这脸面可不光是吃饭,喝水,看戏这么简单,更多的是代表了一个人立足于天地人间的根本。   现在赵茗茗却是毁了这摊主的脸面,立足的根本都失去了,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自然是要与赵茗茗拼个同归于尽,才肯罢休……   但刘睿影却看出这摊主却不是真心想要硬拼。   以卵击石的是莽汉,虽然看似悲壮,但着实算不得什么大智慧。   脸面虽然重要,但和活着想比,孰重孰轻自是一目了然。   脸面是靠着生活的年月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只要能继续活着,那就早晚能把丢掉的脸面再积攒回来。   这道理就跟花钱一样。   一个人有多能花钱,要么是他家底殷实,经得起挥霍,要么就是自己能耐极大,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摊主的脸面丢的有多快,他便就有多急切的想要积攒回来。   除却骗子这个身份以外,他还是个摆摊卖豆腐面的生意人。   生意人最擅长的就是精打细算,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入不敷出的困顿之中。   不过生意人最大的弊病就是他们永不满足,永远想要挣快钱,发横财。却是忘记了,人这一生,若是可以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已经是种最大的成功。对于别的,还是莫要太强求得好。   可惜当他们看到自己柜台上的账本和算盘时,通常都会忘记这一点。他们只觉得金钱可以带来众人的追捧和好感,但又忽略了追求近金钱时自己用的手段会不会被人所不齿。   诚然,每个人都有特点。   想要别人都喜欢自己,有钱无疑是最快也最踏实的特点。但如果奔着这一条路,走到黑,却又觉得周围点点霓虹,而自己却又两手空空。   经此一闹,这摊主的名声恐怕已经臭到了十里八香之外。   他放在地上的那一摞厚厚的银票,却是也堵不住众人的悠悠之口。   人言可畏,他若是还想在这世道中拥有自己的一袭之地,怕是得走很远的路,去很远的地方才行。   赵茗茗静静的看着他,甚至有些无聊的屈指在刀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弹。   她已看出这人并无为了脸面和自己同归于尽的心思,只是还不知他到底相处了何种脱身之法。   果果不其然,这摊主酝酿了一番后,快步朝着赵茗茗冲来。   看似气势汹汹,却又在半路上戛然而止。   弯腰躬身把手中的菜刀朝先前丢在地上的那摞银票底部一抄,反手就将它们扬起,洒入周围拥挤的人群中。   那些个看客们本是正在饶有兴趣的拍手叫好,忽然头顶上一张张银票犹如雪片般落下,遮天蔽日。   稍微愣了愣神之后,便开始你推我搡的哄抢。   以至于把摊主先前推出去的灶台都挤到了一旁。   这摊主见状,赶忙丢了手中的菜刀。   连滚带爬的从众人腿部的间隙中踉跄外逃。   赵茗茗哪能让这人如此轻松的离开?   一个闪身,便到了他的身后。   摊主的头连同上半身已经攥紧了人堆中,赵茗茗一把拉住了他的腰带,让其进退不得。   这摊主情急之下,竟是反手解开了腰带,敞着衣袍,双手双脚全都扑在地上,扒拉着艰难前行。   赵茗茗看到这般,却是噗嗤一笑,也没了继续戏弄他的心思,便也由得他去了。   “你看这腰带值多少钱?”   赵茗茗丢了手中的菜刀,转身走到刘睿影身边问道。   “这腰带可是宝物!反正这一张银票怕是买不来!”   刘睿影说道。   伸手递给了赵茗茗一张银票。   正是方才纷扬之时,他信手拿住的一张。   赵茗茗听出刘睿影这是在用自己打趣,脸色骤然一变,把手中的腰带朝那树上一扔,嘴里说道:   “情急之下,折了你一根枝杈,还请不要怪罪……既然有人说这腰带是个宝物,那就当做我的赔礼!”   念叨完之后全看到华浓提着剑朝他走来。   他的剑上密密麻麻的穿了无数张银票,好似一个冰糖葫芦。   这应当是他第一次出剑而不是为了杀人。   不过以他的快剑来说,也着实适合做这样的事。   “多谢!”   赵茗茗结果银票,对华浓说道。   华浓憨厚的笑了笑,并没有多说什么,随即退到了刘睿影身旁。   银票已经全然落地,围观的众人已经从先前跳着脚挣钱改为了互相扭打。   不知有多少张银票就在这样的争抢中被撕碎,踩烂。   刘睿影看在眼里,心中很是怅然……   “咱们也快些离开吧?”   刘睿影说道。   不过马车已坏,他们五个人只有两匹马,无论如何都不够。再加上眼前所有的出路却是都被争抢银票的百姓们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时半会儿也难以离开这市肆。   就在这时,赵茗茗被一道反光迷了眼。   转头定睛一看,三个穿着铁蓑衣的人影映入眼帘。   “那是什么人?竟是打扮的如此怪异……”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朝着赵茗茗的目光出一望,自是也看到了那三个人影。   由于他们衣裳外的铁蓑衣像是刺猬一般,所到之处众人无不避让,故而倒是没有受到阻拦的,就来到了几人身前。   “留下那小姑娘。”   为首之人伸手指了指正站在糖炒栗子旁的坛庭小姑娘说道。   那小姑娘一看到这三人,立马挣脱了糖炒栗子的搀扶,急匆匆的跑到赵茗茗身后,死命的搂紧了她的腰肢。   这一下,却是让赵茗茗身材的曲线暴露无遗。   看的刘睿影都是一阵恍惚。   “这是我妹妹,凭什么留给你们?”   赵茗茗说道。   她已隐约感到,这三人应当就是趋势靖瑶前来捉拿这小姑娘的罪魁祸首。不过她已经决定了要带这小姑娘去中都城里看最好的郎中,那就一定不能让她出任何意外。   女人下定的决心,要比男人坚定的多。   男人的顾虑,经常会使得他们朝三暮四,而女人虽然更加感性,但感性的人一旦认准了什么,总是会不遗余力的坚持下去。唯一能让她们放弃的,就是不断积累的失望。   坚定,但却又不够顽强。   这便是女人做出的决定中最为明显的两个特征。   好在赵茗茗下了这个决定之后,还没有遇到过什么让她失望的事情,所以这决定目前还是无与伦比的坚定。   “他是我们的人,我劝你最好不要多言。留下人,万事大吉。”   为首之人接着说道。   刘睿影皱着眉头,正在思量。   从这三人的装束中,可看出他们定然是隶属于一个相同的组织,可他在脑海中细细搜罗了一遍之后,却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在何处看到过类似的记载。   坛庭向来都是个忌讳莫深的地方。   以刘睿影在查缉司中的地位与身份,能接触到的卷宗根本就不会有坛庭的半点笔墨。   但这三人,来势汹汹,言语中是一股与生俱来的高傲,却是让刘睿影不得不小心应对。   “阁下是何人?这小姑娘牵扯了一桩要事,在下中都查缉司省旗,却是要带着她回中都复命。”   刘睿影说道。   他已经学会了借势,通俗点便是老百姓口中的拉大旗,作虎皮。搬出查缉司的名头,想来是个极大的震慑,若是一般人定然不会再自寻麻烦。   可当这三人听到刘睿影自报家门之后,非但没有任何恐慌,反而露出浓郁的轻蔑之色。这不仅让刘睿影有些愤懑的同时,更令他对这三人的真实身份更加疑惑……   “中都查缉司……难道你的上官们都没有教过你规矩?”   为首之人问道。   “中都查缉司,查缉天下。遇不平事可管,遇不良人可斩。心怀苍生之慈悲,天下之安慰,这边是我查缉司的规矩。”   刘睿影不卑不亢的说道。   “好好好!当真是个伶牙利嘴的小子……不过这才过了几个年头,你们查缉司行事却就如此肆无忌惮了!不知这天下除了五王之外,还有些地方是你们管不到也管不了的吗?!”   为首之人朗声说道。   刘睿影看他并不动手用强之一,也是心下稍安。不过这般的有恃无恐,倒着实是让刘睿影想起了几个地方。   “三位莫不是东海云台中人?”   刘睿影问道。   这天下要说查缉司管不到也管不了的地方,除了西北草原王庭以及漠南的蛮族部落之外,首当其冲的便是东海云台。   至于坛庭,刘睿影则根本没有考虑。   毕竟这地方套过于虚幻缥缈,刘睿影从出生到现在为止,却是都没有听说过几次,那又怎么会在猜测的时候想到?   这三人听到刘睿影说自己是东海云台众人,却是异口同声的笑了起来。看那样子,就像是看到了什么百年都难得一见的滑稽一般。   “坛庭。”   三人中不知是谁开口说道。   只不过这两个字夹在这笑声,很不真切。   但传入刘睿影的耳中,却是让他浑身都震悚了起来。 第四章 不死不败   “坛庭……”   刘睿影自语道。   赵茗茗听到这个词后也深深的皱起了眉头。她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在何处听说过,但却又记得很不真切。细细思量了一番过后,仍是没有寻到半点有用的信息,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所以,还是把那小姑娘交还给我们吧。”   为首之人有恃无恐的说道。   这一下却是让刘睿影陷入了两难之中。   看赵茗茗的架势,自然是不会把这小姑娘交出去的,而刘睿影已经表明了自己中都查缉司省旗的身份,并不好与坛庭中人起冲突。眼下已成一个死局,他们几人就像是被钉子钉住了脚后跟一样,牢牢的站在原地,根本无法挪动分毫。   “剑能借我用用吗?”   刘睿影还想出言迂回一下,但刚张口还未说出话来,却是酒杯赵茗茗打断了。   他不知道赵茗茗借剑是何意,不过还是把自己手中的星剑递给了她。   “好剑!就是稍微有点偏重……”   赵茗茗说道。   “定西王霍望也说这是好剑,不过相对于姑娘而言可能就是重了些吧!”   刘睿影笑着说道。   “难道女人就只能用轻便的东西?”   赵茗茗很是不满的反问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刘睿影话语发软的说道。   心想明明是她自己先抱怨这剑重的,自己只是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怎么还成了错误?   “那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说,女人就该在家织布带孩子?”   赵茗茗不依不饶的问道。   “织布好啊……织布也是个很伟大的工作!”   刘睿影词穷,憋了半时天,却是只能如此尴尬的说道。   “怎么好了?好在哪里?”   赵茗茗“咚”的一声,把剑鞘重重的拄在地上问道。   “织布,可大可小,心随意动。小到上下衣衫,可蔽体,大到摆弄经纬,能遮天!”   刘睿影说道。   赵茗茗这才对着他展演一笑,转过了头去。   刘睿影提起来的心总算是放回了肚子里……方才的这阵煎熬,算是过去了。   “我知道你不方便出手,所以我来!”   赵茗茗说道。   这句话使用劲气传到他耳中的,旁人听不到。   刘睿影听闻后,赶忙对着华浓使了个眼色,随即拉着糖炒栗子和小姑娘向旁侧退去。   “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糖炒栗子问道。   “小姐要杀人!”   还不等刘睿影回答,赵茗茗便抢先开口说道。   三位坛庭蓑衣客听到赵茗茗的言语,皆是脸色一冷,目光凌厉。   他们没有想到,在报出了坛庭的名号之后,竟然还有人敢于对他们拔剑相向。不过这也怪不得别人……而是坛庭着实有些避世太久了,以至于除了那些个位于最顶层的人之外,其余的根本连耳闻都不曾听过。   人不就是如此?对于自己够不着又极其遥远的东西,总是胆子很大,敢拼死命,豁出力去唾骂诅咒。然而对自己身边的看不顺眼的事物,却又乖巧的像只小猫。就好像酒肆中的店小二,闲来无事,觉得自己的月钱太少,就会嘟囔着自己这一王域的王爷忒不是人!在他的治下生活真是不如猪狗……这会儿倒的确说的理直气壮,义愤填膺,就连听得人也不自觉的生出一股慷慨激昂之感,但一转头,方才还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小二哥,却对一位吃白食的独眼恶霸陪笑脸上酒。   他很清楚那王爷高高在上,根本听不见他话语中的恶毒。即便是听见了,也无心去惩治。大象走路的时候,是不会被蚂蚁硌脚、绊倒的。而这恶霸则不痛,小二哥陪着笑脸,殷勤相对,只不过是让他吃了一顿满意的白食而已。若是他冲上去横眉冷对,说不定这顿白食还得把自己一条小命都搭进去,那未免就有些太得不偿失……   坛庭的名头,会让天下的五王都忌讳莫深,但却吓不住普通的百姓,更吓不住赵茗茗这样的异兽化形。高处不胜寒,对于坛庭这样的庞然大物来说,行事自然应该再加上几分严谨与小心。   强和谦,应当是坛庭中人最大的觉悟,舍此二者而无他,这两点却是缺一不可。不论是力量,还是智慧,甚至是志向,都应当是在这片天下中拔尖的存在。但看身材,这三名坛庭蓑衣客却是生的虎背熊腰,最外面罩着的那件宽大的铁蓑衣也被撑的慢慢的,看上去颇有高大威猛之感。双眼目光如炬,流露出一股披荆斩棘的坚韧。从他们三人的双手,臂膊以及腰肢都不难觉得这三人必是杀伐果断,处变不惊之辈。   但这些种种只是强,没有谦。若是足够谦和,那么在一开始也不会如此有恃无恐的说话。   先对来说,赵茗茗则更显得能屈能伸。她有自己所坚守的,绝对不可触碰的底线。但有时又会有些叛逆的想法,总是想要去尝试一把新鲜。   “姑娘,我等好言相劝,你最好还是再思量一番……否则刀剑无眼,况且和坛庭作对的人,向来都不会有好下场。即便是擎中王都护不住你!”   为首之人说道。   最后那“擎中王”三个字出口,却是将目光转向刘睿影说道。   “什么王都与我无关,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妹妹,不可能交给你们。另外他虽然是中都查缉司的什么省旗,我却就是一介布衣而已。刀剑无眼,刺死砍伤的也是不信不义之徒,我自问足够坦荡,也落落大方,若是死在你们的刀剑之下,那也只会怪罪自己实力不济,并不会有任何埋怨之言。”   赵茗茗说道。   对面三人听了,无不感到有些震惊。   他们却是没有想到一个弱女子,却是还有这般骨气!说出的话来,掷地有声,丝毫不逊于男儿!   “姑娘,得罪了!”   为首之人说道。   他冲着招募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对她有了些尊重。显然,方才那一番话让他们听来,也是很有触动的。不过在其位谋其政,既然分别属于不同的立场,那矛盾便也不可调和。   赵茗茗并不答话。   反手拔剑后,将剑鞘朝刘睿影处一扔。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极为潇洒。   一时间,却是让刘睿影都看的有些痴……竟是丝毫没有注意到赵茗茗扔过来的剑鞘。   还是华浓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剑鞘,握在手里。   “上去帮忙!”   刘睿影额前的碎发被剑鞘飞来时带起的风吹动,缓过神来后对着华浓说道。   虽然他也不知道坛庭中人的武道修为究竟如   何,但盛名之下无虚士,想来也必定不会差。   何况刘睿影对坛庭前任的庭令张羽书有很深的接触与了解。   对于张羽书这个人,刘睿影却是只能用“深不可测”这个词来形容。其余的,却是都差点意境和味道。   那为首之人说完最后一句话后,把身上罩着的铁蓑衣撩起,露出了腰间的剑柄。   是一柄短剑。   欧家特有的短剑。   刘睿影目光一凝,心思顿时活泛了起来。   在博古楼中时,他与欧家的现任家主欧雅明,以及当代剑心欧小娥都有过交集,却是没有想到欧家竟然有如此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竟是连坛庭中人用的剑,都是他欧家的。   “你看俺剑,可喜欢?”   刘睿影指着为首那位坛庭蓑衣客的腰间,对这华浓问道。   “那剑……有点短!”   华浓皱着眉头说道。   一寸长,一寸强。   尤其是剑这样的兵刃。   若是比对方短了些许,自然这危险也多了几分。   说起来刘睿影也并不清楚为何欧家剑却是要比普通的长剑断了不少,这个疑惑他在博古楼时时,本想抽空问问欧小娥。结果最后却是因为酒三半惹出的风风雨雨而抛之脑后,就这么耽误了过去……   想要记得的事情永远记不住,反而随意的小事总不会忘怀。   “我也没有用过,不过倒是见过别人用。看上去却是也没有多大区别。”   刘睿影说道。   “师叔若是执意要送我一柄剑的话,那什么都好,我不挑。”   华浓笑着说道。   “不是送你,毕竟你已经有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可是茗茗姑娘的剑,却在矿场为了搭救我而损毁,这个人情我定然是得还上的!”   刘睿影说道。   “我的虽然看上去不雅,但只要我用的顺手,那就是好剑。”   华浓说道。   右手中指的指尖,在自己的剑身上轻轻滑过。冰凉的触感,让他全身都打了个激灵,一种难以名言的师傅在他的四肢百骸中流转。宛如方才触碰的不是剑,而是一位绝世美人的的臂膊,胸膛,大腿。   男人触碰女人的感觉,就一如剑客触碰心爱的剑的感觉,爱不释手,无法忘怀,难以自拔。   华浓并没有碰过女人,在他眼里,多漂亮的女人却是都不能和他的剑比。第一次和女人说话,便是在金爷的府邸中队青雪青将其了那受伤的自己与一头病狼的故事。即便如此,想起青雪青,华农的心中也没有任何波澜与触动。他只是想要分享自己的一个故事罢了……至于对谁说,谁来听,并不重要。以前在山野之中时,他也曾对把这些话说给风,说给书,甚至说给百神庙里的泥塑。他在意的,是自己说不说,与其他的一切都没有关系。   除此以外,他有的便是剑。虽然他从未对这自己的剑叨念过什么,但剑就像是一位沉默,可靠,且温柔的情人,时刻陪在他的左右。二者之间最好的关系,便是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虽然华浓的剑,本就不会说话,但在他眼中,这柄剑已经不仅仅是一把剑了。   “我不方便出手,上去帮忙!”   刘睿影对这华浓说道。   华浓的脸上闪过一阵欣喜。   他的指间再度轻轻滑过剑身,随即朝前跃起,竟是冲到了赵茗茗身前。   一道寒光亮起,又骤然熄灭。   速度之快,让所有人的眸子都来不及反应。   还未全然的捕获,却已然消逝。   刘睿影觉得很是欣慰。   因为华农的剑,又快了。   这一剑径直朝着为首坛庭蓑衣客的咽喉刺去。   而他的剑,却还在剑鞘中仍未拔出。   华浓的剑,向来只出一次。   毕竟他根本不会任何招式。   只是平平无奇的,拔剑,出剑,再拔剑而已。   不过今天,他的剑刚出便停住了。   距离为首那位坛庭蓑衣客的咽喉还有一尺之遥的地方停住了。   “为何停下?”   为首坛庭蓑衣客问道。   “因为你没有出剑。”   华浓说道。   “我没有出剑,和你停下有什么关系?”   为首坛庭蓑衣客接着问道。   “没有出剑,便是手无寸铁之人。这样的人,我不杀,因为不公平。”   华浓摇了摇头说道。   “难道我不出剑,你就自认为可以杀了我?”   为首坛庭蓑衣客眯着眼说道。   “你出剑了我也可以杀了你。”   华浓说道。   一转眼,他的剑,已经收到了腰间。   和先前未出剑时,悬挂的位置与角度没有任何变化。   为首的坛庭蓑衣客神情轻蔑,用力的勾起嘴角想要笑笑,但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微风起。   他觉得自己脖颈后传来一阵凉意。   这个天气,是不该冷的。   更何况日头正在努力的升高,即将到达午时。   一日内的正午,不管在什么季节,都该是气温最高的时候。   春天向来都会只刮东南风。   这是暖风。   暖风配上高昂的日头,怎么会有凉意?   为首坛庭蓑衣客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后方,随即有些呆滞……   他的手感觉到了一片黏糊糊的潮湿。   艳阳高照,没有下雨。   这潮湿之可能是汗水。   他竟然出汗了。   而且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时候,出汗了。   这是一件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   身上的铁蓑衣虽然很重,足足有百来斤。   但他却早已习惯。   一年四季穿着这件铁蓑衣,却是都不会差距到冷热。   这汗水来的不仅很是莫名其妙,更是有些诡异……   “老大,你怎么了?”   身边两人压低了嗓音问道。   “没事……没,没什么……”   为首坛庭蓑衣客有些结巴的说道。   无论是从他的神情还是语气,都可以看出他并不是一副没事的样子。   他把手上黏糊糊的潮湿汗水在衣角上揩干净,随即深吸了一口气,握住剑柄。   心中有个疑惑再慢慢酝酿着成型,可是他却尽力不去思索。   这是恐惧。   为首坛庭蓑衣客清楚那疑惑的答案,但他却不敢面对。   因为恐   惧。   这恐惧相比于汗水来说,还不至于那样莫名其妙。   方才那一瞬,什么都没有发生。   除了华浓的一剑。   “现在我出剑了,你还能说出那样大言不惭的话吗?”   为首坛庭蓑衣客高声问道。   华浓歪着头,望着他,并不言语。   只是觉得这人与先前的感觉很是不同。   具体是哪里,他也说不出来。   一种朦胧的感觉而已,感觉总是不能作数的。   终了,华浓对着他点了点头。   随即再度出剑。   这一剑,要比先前的更快!   若是先前那一剑,还能看到寒光绽放和消逝的过程。   那这一剑,却是连光芒都来不及绽放。   华浓的剑,竟然快过了光。   “叮……”   待刘睿影看清后,发现另外两名坛庭蓑衣客却是挡在了为首之人的身前。   他们背对着华浓,用身上披着的铁蓑衣挡住了华浓这一剑。   不过这件坚实的铁蓑衣,却被华浓的剑削去了一层。   “你的剑,好快!”   为首的那位坛庭蓑衣客扒开都挡在他面前的两人说道。   “我只会一剑,现在我已经输了。”   华浓摊了摊手说道。   谁料其中的一人,突然暴起,抽出腰间的长剑,以剑做刀,冲着华浓的胸膛劈开而来。   趁人不备和手无寸铁没什么区别。   都是为人所不齿的下三滥招数。   华浓面不改色。   看到对方一剑劈来,竟是还挺起胸膛,迎着剑锋而上。   “噗……”   就在那坛庭蓑衣客的剑锋刚刚挨到华浓的胸膛时,华浓的剑,已经刺穿了他的咽喉。   鲜血在他的咽喉上绽放出一朵靓丽的花。   虽然没有那么光彩耀眼,但还是有种红摄人心魄的功效。   华浓伸手推开了横在自己胸前的锋刃,随即也抽出了自己的剑。   那人失去了支撑,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倒下的途中,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把目光转向了为首之人。   “你竟然真的敢下杀手?!”   为首的坛庭蓑衣客说道。   只是他语气平静。   和这句话的内容极为不符合。   毕竟在他的认知中,坛庭是无敌的。   坛庭中人,也该是不死不灭的存在。   怎么会被一个平平无奇的山野小子一剑断魂?   为首的坛庭蓑衣客想不明白。   故而语气冰冷,不含任何感情。   “这是什么味道?”   为首的坛庭蓑衣客不断的抽动着笔尖问道。   他闻到了一股腥味。   但却不知这股腥味来自哪里,又是什么。   “这是血的味道,血腥味!”   华浓说道。   伸手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尸体。   为首的坛庭蓑衣客俯低了身子,凑过去闻了闻,发现华浓说的没没错。   这果然是血腥味。   而且正是从他死去的同伴身上传来的。   准确的说,是咽喉处。   从咽喉处上那个骇人的血洞中传来的。   “原来这就是血腥味……”   为首的坛庭蓑衣客自语道。   刘睿影却是皱起了眉头。   按理说,这样的人每日都在刀尖上过活,怎么会分辨不出血腥味?   但看他的表情,却也不似作伪……   而是真真正正的,第一次闻到血腥味。   “这就是坛庭吗?却是也不过如此……”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   先前这三人看不起他中都查缉司的名头。   虽然他只是个小小的省旗,但也着实用手中的剑,杀过几个人。   这血腥味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陌生。   相比之下,坛庭的名头是更加响亮,但这般行为,若是传出去,只能是徒增笑料罢了。   “坛庭,已经许久都没有死过人了。”   为首的坛庭蓑衣客说道。   “所以你们可以笑话我不知道这血的味道,但我也可以笑话你们的生命便露水还要短暂,比那蝼蚁更加脆弱。”   他接着说道。   继而转过头,对着刘睿影笑了笑。   仿佛同伴的死,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刘睿影忽然看到本已躺在地上死去的那人,双手尾指忽然动了动。   紧接着,却是又抬起左手,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方手绢,在自己咽喉被刺中的位置胡乱擦拭着。   擦完之后,手绢一抛,竟是坐了起来。   “好疼啊……”   这位坛庭蓑衣客哭丧着脸,用手护着自己的咽喉说道。   “谁叫你自己不小心的?!”   为首那人说道。   刘睿影等人,面面相觑。   眼前的这一切,全然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一个咽喉被剑洞穿的人,怎么会不死?   一个死去的人,怎么又会活过来而毫发无伤?   在这一刻,刘睿影知道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那就是他太小看坛庭了。   单凭方才眼前出现的这一幕,便已经超脱了这片天地的轮回因果,更不是武道修为能够达到的层次。   不过,赵茗茗却看到,这人在活过来之后,相比于先前,两边的鬓角却是多了几缕白发,额头与下颌处也徒增了几道皱纹。   “他好像变老了些……”   赵茗茗用劲气传音对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却根本顾不上回答,仍旧全然的沉浸在认知的巨大冲突之中。这样的场景,他只有在说书人的话本传奇里才听说过。但即便是传奇,人死也是不能复生的。要么化作了厉鬼,要么成了神仙。像是这般,直挺挺的倒下去,再直挺挺的站前来,却是觉悟可能!   就在刘睿影愣神的档口。   那位死而复生的坛庭蓑衣客却是一个箭步上前,右手死死的掐住了华浓的脖子。   “小子,你有我的本事吗?若是没有,那你最好想想自己活到现在都有些什么美好。”   这人说道。   他一手掐住华浓的咽喉,另一手缓缓抽出了长剑。 第五章 持心   赵茗茗救援不及。   而刘睿影手中无剑。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一柄轻薄的扇子从旁侧飞来。   扇骨打在了这位坛庭蓑衣客捏住华浓咽喉的那只手腕上,扇面宛如利刃,在他用剑的右手虎口处划出一道血痕。   血痕不深,不伤筋骨。   就连鲜血也没有流出多少。   不过带在手腕之上的扇骨却是极为沉重。   痛的这位坛庭蓑衣客惨叫一声后,松开了手。   华浓借此机会,急速后退,与之拉开了距离。   这柄扇子来的有些过于莫名其妙。   但刘睿影还是认出了它。   这是张学究的白骨扇。   白骨扇出,说明张学究就在附近。   至于为什么会在这里巧遇张学究,已经不是刘睿影现在最关心的事情。   眼看华浓脱困,却是让他送了一口气……   “何人竟敢出手阻挠坛庭办事?”   为首的坛庭蓑衣客厉声喝道。   同时目光在四周来回扫荡。   那白骨扇掉落在地,他正欲要弯腰捡起时,却又被极细的金线,牵引着悠忽一下飞了回去。   “张学究!好久不见!”   刘睿影拱手侧身,朝着左前方一拜说道。   “刘省旗不必客气!”   张学究手持白骨扇,和银星蓦然出现在众人不远处的空地之中。   “是你?!”   赵茗茗出言惊呼道。   “姑娘别来无恙!”   张学究笑着说道,和银星一道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坛庭三位蓑衣客目光冷峻的看着众人寒暄,一边仔细的打量着张学究与银星二人。当为首的坛庭蓑衣客,目光定格在张学究手中张开的白骨扇上时,脸色骤然一变。脑海中一个身影正在和眼前的张学究慢慢重合。若说坛庭是天下人的禁忌,那张学究便是坛庭的禁忌。坛庭中人从上到下,都为这位叛出坛庭的昔日最强庭令忌讳莫深,只字不提。其余二人看到为首这人的神色变化,心知这老头儿或许大头来头。他们当然也知晓张学究的事情,只是脑子没有为首之人如此灵光,一时间还未想到罢了。   “这真是老天爷送来的一场大造化!不仅能让我们带回这小姑娘,还能为坛庭诛杀叛逆,清理门户!”   为首的坛庭蓑衣客看着张学究说道。   另外两人被如此一提点,顿时也明白了过来。眼前这老头儿,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叛出坛庭的庭令,张羽书。   “安波,从阳,寻云!我记得你们是在五王共治之前入了坛庭,怎么到现在还只是个一等庭使?”   张学究云淡风轻的说道。   庭令为坛庭第二等职级,可谓庭主之下第一人。而这三人只是最末端的庭使,在他们之下便是不入流的杂役以及外围门客。从张学究的话中不难看出,这三人入坛庭的时间已然不短,可惜进步却是龟速一般。混了这么多年,也才是个庭使而已,遇上这样外出拿人的脏活、苦活、累活,他们自是当仁不让。然而那些个肥差,却与他们根本无缘。   “张羽书!我们虽然是最莫等的庭使,但对坛庭的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你即便在昔日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庭令,现在也是个人人唾弃又得而诛之的叛徒而已!岂不知天下最讲究的便是“信义”二字?你又有何脸面站在这里对我等大言不惭的说三道四?!”   安波说道,他正是为首的坛庭蓑衣客。   另外两人,从阳和寻云虽然一眼不发,但看向张学究的目光却也极为不善。任凭谁无缘无故的被人如此嘲讽一顿,想必都会心情不好。更何况张学究这一番话,却是还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口舌之争没有任何意义,不过这小姑娘你们今日带不走。不光带不走她,其余人等,你们也为难不了。因为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张学究说道。   “张学究小心……这三人甚是邪门……先前华浓明明已经用剑刺穿了一人的咽喉,可那人倒地之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却是有完好如初的活了过来!”   刘睿影用劲气传音对张学究说道。   张学究听后大步流星的走到刘睿影身旁,对他微微一笑,随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他能看出刘睿影的恐惧。   毕竟这敌人再强,终有弱点。即使这弱点不能被旁人所发现,他也有自然老去而死的一天。但这三人却当着刘睿影的面上演了一处死而复生的戏码,这如何能不令他吃惊震悚?刘睿影很相信华浓的剑,他的剑决计不会无功而返,所以先前发生的那一幕,便令他更加恐慌……   反观张学究,仍旧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他自是清楚坛庭的这些个把戏,况且曾经的他也不是没有玩过。只是到了一定的层次之后,回过头去看看,觉得无非是小道而已……上不得台面!料想坛庭坐拥这如此珍贵的“天赐仙书”,却不思进取,不想着为天下人做些天下事,而是全然都荒废在这这些个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的逼仄勾当里,张学究便不由得一阵心痛……虽然他已然离开许久,可那里毕竟是他曾经不顾一切去奋斗的地方。纵使后来变得愈发腐朽,犹如宝剑蒙尘,但他仍旧坚信这只是一时之失误,只要他能守得本心,便可成为中流砥柱,扶危楼之将倾。   至于刘睿影所见的那人起死回生,是坛庭的三十六道秘术之一,真实的名字,张学究已经记不得了。但这道秘术的绰号却是要比真名更加响亮,也好记,名为“骗阎王”。正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这世间从万物开启了灵智之时,这些鬼神之说便也流传开来。这些个传说,讲究,可要比历史久远得多。只不过极为模糊……却是没有个一定之规。定西王域的鬼神之说,和安东王域的定然不同。似是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讲究,平日里要是不同地域的人碰在一起,当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没法子强压谁一头。   关于这般起死回生的传说,也不少见。但凡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肚子里都有大把大把这样的故事。你若是感兴趣,找个老翁老妪,逗得他们乐呵,打开了话匣子,那就是从端午说道龙抬头估计还未讲完一小半。   至于这“骗阎王”,倒也不算是坛庭的独创。民间自由杀牲聚魂魄替死,或是七星灯续命之说,大抵都是一类意思。只不过坛庭的这道秘书,脱胎于那本“天赐仙书”之中。想要行此法,必须要取人三件贴身之物,以及一块血肉,一片皮肤,一缕毛发,和一滴精元。   精元也叫心头血,取时,需要施术人用一把匕首刺入被施之人的心口。进出务必急速,刀剑上带出的第一滴血,便是人之精元所在。这样的精元一人共有久滴。每取出一滴,人便短寿一纪十二年。但在坛庭秘书的加持下,这滴心头血混合以上的种种,埋于地下,便可化为一具替命之身体。   遇到意外而不得不死时,只要手中掐动法诀,口中默念秘术刚要,便可用那句假身为自己替死一次。每替一次,便折阳寿一纪十二年。这方法虽然有些阴狠,更有伤天道至公至允之因果,但好死不如赖活着,即便是折损了一纪的寿命,只要能否极泰来,转危为安,倒也是值得!   坛庭中的庭使不计其数,究竟多少,就连张学究也不知。安波,从阳,寻云三人是其中出类拔萃着,因此他才会有些印象。对于一般在坛庭内活动的庭使,通常都只有一具替命之身。然而对他们三人这样需要外出做事的,灵性前都会再加三具,以备不测。如初说来,除了从阳已费去了一具替命之身,十二年阳寿之外,安波与丛云都还有三次可以放手薄命的机会。张学究虽然看不上这三人的武道修为和人品道德,但无论是谁遇到一位有三条命的对手,想必都会有些头疼。   “倾川许了你们三人多大的好处,让你们不惜付出三滴心头血,也要出了坛庭来千里围剿。”   张学究问道。   “只要能将这小姑娘囫囵带回去,庭主便会升我兄弟三人位庭卿。不过现在遇到了你,若是还能把你张羽书缉拿回坛庭,那就是封我等为庭祭和庭中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安波说道。   看着三人狰狞的面孔,张学究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   刘睿影虽然不懂坛庭之中的纷纷扰扰,但也觉得这三人口口声声说着信义,但自己却又是个彻头彻尾的利欲熏心之徒。   不管是在庙堂上还是江湖中,无外乎为了个名声。入江湖为了成名,处庙堂亦如此。就同喝酒若是不为了醉,那喝它还有什么意思?成名是必须,醉酒也是必须。不论是查缉司还是坛庭,勾勒出来的都是一片锦绣,河山大好,然而真是的情况究竟是如何?却罕有人能够明言。不是没人知道,而是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些个入了江湖的豪侠们,那个不是口口声声说,要为了这天下的苍生,有一份热,发一分光?但到头来还不是拉帮结伙,做下了一笔笔绿林勾当,还大言不惭的说什么劫富济贫。他们所谓的苍生,都是他们遐想出来的,不真实也不存在的苍生。真正的苍生。只是为了能够吃一口白饭,能让自己的父母妻儿在冬天不受冻,秋天不淋雨。再崇高一些,也无非就想争口气,活的能有点脸面罢了。   正如先前那位连滚带爬而走的赊刀人一样,闯荡江湖的人有很多但那些个八大门类,却都不是江湖人。他们不过是江湖客,来江湖做客,当个过客而已。真正的江湖人,从来不会有人知道他们从哪儿来,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更不会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你最不愿意看到他们时候,他们就会出现。你最想躲的远远的时候,总是能喝他们撞个满怀,而他们才是真正江湖。   想要融入江湖,便要摒弃原先自身的个人情感和抵触心思,要与行走的江湖人一并思考,能知他们所知,想他们所想,潇洒而去,潇洒而回,融入江湖人之间很简单,持剑一把,行踪无定数,看起来随性而为,可最难的,最不容易达成的便是自己成为江湖,以自身的秉性影响着其余自称江湖人的人,自己便可以坚守本心。   可本心这种东西,却不是人人都有的,更何况是坚守,许许多多都认为志向,心愿,和自己得不到却想要的就是本心。   这种可以说是表面的本心,或者说是人们口中表达出来的一种自己意愿定义的本心。   真正的本心很纯粹,很简单,糖炒栗子就是坚守本心的最好例子,她从一开始就喜欢吃栗子,恐怕到了临终念想的还是那口糖炒栗子,终其一生的本心很简单,吃到好吃的例子,守护好主人。   大多江湖人被江湖的表面的规律一层层的束缚,什么必须要仗义,必须要正直,必须要良善。   他们,早就已经失去了当初的热情,本心也已经不复存在。   安波,从阳,寻云三人在坛庭中是处庙堂,入江湖却为过客。本就是个极为尴尬的身份,但好在他们还有自己的诉求。张学究平静的看着他们三人,自己以前也曾追寻过这样荣光,和他们有着相同的诉求。   当年离开坛庭的前夜,他请来了所有朋友吃饭喝酒。不光是朋友,甚至是一位他面熟的扫地小厮,也能堂而皇之前来赴宴入席。   那一晚他喝醉了酒。   高歌时,衣袖挥动,弄得面前背叛狼藉。   从来不用剑的他,却是问身边之人借了一把长剑。   众人在灯火与酒意下,看那剑气纵横,银蛇狂舞。   他们问张学究,何时学的剑?   张学究不言。   又看这套剑法华而不实,再度笑问张学究能用剑杀人否?   张学究仍旧不言。   他只是借着酒劲,高歌舞剑。   无己。   无坛庭。   无天下。   无私心,无坛庭令,无天下事。   唯一的念头,就是希望手中的剑,口中的歌,杯中的酒,能让再坐之人恢复些清明与澄澈。   但他没能做到。   众人只觉得他喝醉了,并无一人深思细想。   安波,从阳,寻云三人也在席间。   多年之后,于此地再遇张学究,他们能想起来的,只有那一片片可把天地迸溅撕裂的剑影。   “刘省旗,这是我与坛庭的恩怨,你们该走了。”   张学究转头对着刘睿影说道。   “当华浓的剑刺入他的咽喉,之后又被他的手掐住脖颈时,这便与我有关了。华浓是我师侄!”   刘睿影不卑不亢的说道。   张学究深深的看了刘睿影一眼,嘴角微微朝上扯了两下,终究是再没言语。   刘睿影走到赵茗茗身旁,从她手中温柔的把剑接过,对他很是轻松地笑了笑。赵茗茗紧紧攥着剑柄,并不想还剑给他。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三人着实有些过分凶险,不如听从了张学究的话,赶紧离开才是上策。   但刘睿影却不想走。   走就意味着逃跑。   逃跑却是要比败亡更加丢人……   他宁愿实力不济,死在对方的剑下,也不愿在张学究庇护下,灰溜溜的离开。   赵茗茗眼看拗不过,只得松开了手。   她觉得刘睿影还是有些太年轻……   虽然他的心中有热血也有梦想,更敢于为了自己的骨气和脸面拼杀至身死道消,但这些在一个女人看来,无疑是种极不成熟的孩子气……起码赵茗茗觉得,真正的勇敢,是在认清了现实的情况下让然可以隐忍苟活。   死很容易,活下去则要艰难的多。   若是为了一时之快而冲上前去,只能说此人过于痴顽,而不知变通。   但既然刘睿影这样选择了,她却也只好跟从。   无奈之处,便是她手无寸铁,想要帮忙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接过剑的那一瞬,刘睿影感觉到了赵茗茗的不情愿。他觉得自己似是又让她不高兴,不痛快,甚至有些伤心……   他觉得自己好像总是一个会让别人伤心的人。   但这样的人,刘睿影,也一定有让自己伤心的时候。   他看了看手中的剑。   剑本就是无情之物。   他可以借剑给有情之人,但若是罢了剑,却仍旧剑下留情,那这剑还有什么出鞘的意义?   赵茗茗不愿意让他再度拔剑,但人只要活着,就得承受很多明明不想做,却又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想要活下去,活的体面,想要照顾好自己身边的朋友,亲人,那就必须得做出这些选择。   毕竟这剑一出鞘,剩下的都是不择手段,根本没有任何是非可言。   张学究知道这点,赵茗茗也知道,刘睿影自己也很清楚。   这就是宿命,是因果,也是悲哀。   出剑后,没有谁会是幸运的。   想要让小姑娘不被带走,想要为自己的师侄儿出头,那边只能让对方比自己更加悲哀。   悲哀永远不能转化为幸运,但比悲哀更悲哀的,就一定是输家。   不但会丢了命,还会颜面尽失。   最多情的人,用最无情的剑,与最悲哀的彼此互相厮杀,这其中的恩怨,任凭谁也掰扯不清。   刘睿影朝前踏出一步。   他的目标很是明确。   目光与剑锋所指的,就是那位从阳。   其余的二人,只是张口讨要小姑娘而已。   算不得多大的仇怨。   但这从阳却是要置华浓与死地,那便与刘睿影之间有了解不开的结。   “剩下二人,你我一人一个?”   银星附在张学究的耳边轻声说道。   “他们没有得罪你,你也与他们没有因果。”   张学究摇了摇头说道。   很是委婉的拒绝了银星的话。   “他们两人,各个都有三条命!”   银星却是毫不退缩,仍然执拗的说道。   “三条命如蚍蜉,而我似大树。以蚍蜉之力撼树,即便是一百条命又能如何?”   张学究反问道。   银星撇了撇嘴,退到了一边,再不言语。   她早已爱上了这个男人。   自是也清楚他的一切。   包括经历,脾气,秉性,等等。   在眼里,张学究是个值得让她去爱的男人。   不管他如何决定,无论他是否犯错,都值得。   她的爱,就是如此包容。   不过一个男人,被一个如此包容的女人所爱,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包容意味这纵容。   意味着无论他做什么,银星都会在他身边坚定不移的支持,陪伴。   这样的感情很容易让人昏了头。   好在张学究心中的尺度足够坚强,能自我把持得住。   刘睿影日后定然也会遇到想通的问题。   但他能否有张学究的尺度?能否把持得住自我?   谁也不知道。   不但他自己不知道,就连赵茗茗也不清楚。   亦或是他根本就不会遇到。   因为赵茗茗不是银星,她的感情没有那么包容,而是会有话直说。   不论日后如何,赵茗茗这次却是实实在在的包容了刘睿影。   并且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凡是开了头,就总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   赵茗茗看着刘睿影侧脸,心中也是有些慌乱。不得已,她只穿过身去,从袖筒里拿出一瓶药膏递给华浓,让他擦在自己脖颈上。先前被从阳捏的,让他的脖颈正前方有有个巴掌大的淤血印记,五指分明。   “等打完再说!”   华浓接过赵茗茗递过来的药膏瓷瓶,随手揣在了怀中说道。   赵茗茗有些怅然……   对于男人的心思,她还是有些不懂。不过眼前有张学究与银星在,料想也不会有什么意外出现。思忖了片刻,便回神去与糖炒栗子一同照顾那小姑娘。   先前的动静,显然让他受了不小的惊吓。   这会儿双手死死的搂着糖炒栗子的腰肢,整个身子躲在她的背后,不住的打颤。   “別怕,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的!”   赵茗茗牵着小姑娘的手说道。   如此一来,却是才让她逐渐恢复了平静。   “小姐,咱们能顺利去到中都城吗?”   糖炒栗子忽然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当然可以,别瞎想!”   赵茗茗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说道。 第六章 机变   安波嘴上功夫着实厉害,不仅傲气还颇有底气。但现在看到要喝张学究当真动手时,心头却开始发怵……毕竟张学究的武道修为,他们三个曾经是有目共睹的,即便离开了这么多年,想必也不会落下多少,反而是更胜往昔,老当益壮。   至于另一边的刘睿影和华浓,他们倒是更为担心华浓一些。先前他一出剑,便毁了从阳一句替死之身。这样神鬼莫测的快剑,只需要三剑,他们便如同普通人一样,只剩下一条本命而已。何况他们嘴里纵然对中都查缉司不屑一顾,心里却还是隐隐有些制约。坛庭虽强,可他们只有三人在外。若是真翻了船,只要张学究,刘睿影等人做的干净利落,让坛庭查无实据,死无对证,想必坛庭也不会因为他们三人的死而和五王之首的擎中王公然翻脸。   五王向来同气连枝,而坛庭则超然物外。就好比一个人非但没有朋友,就连一个可以说上话的熟人都无。猛虎不敌群狼,虽然全身而退并不难,五王与坛庭之间总是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可若当真把事情做的太绝,那无论是他们三人还是刘睿影,都只能化作一场大纷争中的尘埃罢了……   想通了这个关节,安波却是有些不想动手。但坛庭的命令必须遵从,如若没有完成,回去虽然也不会受到什么处罚,但这辈子却是就别想再得到任何升迁重用的机会。再者,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像安波这等人,却是最讲究颜面。他不敌张学究乃是事实,但也得手底下见真章才行。   动手打不过,不动手于情于理都无法交代,安波觉得本来只是一桩普普通通的小事,擒拿个武道修为并不高的小姑娘罢了。怎么先是遇到了草原王庭的部公,继而有遇到了中都查缉司之人,现在却是连张学究都姗姗来迟而登场。一个个的阻碍犹如走马灯似的,轮番上场,反倒他们三个人成了西洋镜中的画片,被人一会儿切走一张。这种完全脱离掌控的感觉,令他们三人都很不是滋味……   “张羽书,你非要趟这浑水不成?”   寻云看出了安波的心思,出口说道。   他们三人中,以安波为首。   先前他话说的太慢,现在已无改口机会,只能由他们二人再行说道几句,看看此时还有没有什么转机。   “这几人是我朋友,你们为难他们,那就是与我过不去。”   张学究声音雄浑,中气十足的说道。   “我也说了,华浓是我的师侄,你先前差点杀了他。这口气若是不出,我还有什么脸面带他回中都,日后见了他师傅更是无法交代。”   刘睿影说道。   言语之中,显得颇为豪迈。   赵茗茗和银星等女眷站在他们身后,看着这一老一少,一唱一和的,竟是令对方再也憋不出半个字来,一时间都觉得心里很是畅快。   女人最开心的事往往都不是对于自己。当心里有了惦念之后,惦念之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却是都能勾起她们的心绪,搅动着。纵使先前赵茗茗和银星都对自己的惦念之人有些这样或那样的不满,但现在看到这二人却是如此慷慨激昂,先前的那一点点堵闷之感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尽是满满的欣喜之情。   寻云听闻两人的话语后,暗自咬紧了牙关。今日之是怕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也难以善了……他把目光转向了安波,关键时刻只能把最后的希望放在领头人身上。安波目不斜视,双眼平静的朝前看去。也不知是不是在望着张学究或刘睿影,亦或是神游物外,在思考着什么。不过看到他这副表情,寻云却是有了几分安心。   他们三人虽然入坛庭的时间,前后没有什么差别。但寻云和安波却是从小一条街上长大的发小。二人还是光屁股的时候,便已经踉跄着脚步,整日厮混在一起玩乐。要说了解,除了安波早已过世的得娘之外,怕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比得过寻云。小时候,二人一个喜动,一个喜静。安波看似个乖孩子,其实那些个调皮捣蛋的点子,都是从他脑袋里想出来的。不过他却是只说不做,因此所有的教训和打骂却是都挨在了寻云身上。   每次安波露出这样的表情,寻云就知道他定是又在琢磨着什么机变之策。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想出两全其美的脱身之法来。安波先前琢磨的是,自己这边三人若是只对阵张学究一人的话,总是可以寻得空隙,脱身离开。但现在刘睿影和华浓却是也不依不饶的,那只能在硬拼之余再找方法。   “哐啷!”   一声巨响。   却是安波脱去了身上的铁蓑衣,扔在了地下。   “这剑铁蓑衣的用处,想必张庭令比我等更加清楚。既然有缘在此地相逢,又不得不一战,那我等便也洒脱坦诚些。”   安波指着地上的铁蓑衣说道,同时吩咐身边的寻云,从阳二人也和他一样,把铁蓑衣脱去。   又是两声剧烈的响动,他们二人却是也将铁蓑衣脱下,置于地面。寻云心想安波定然是已经有了计较,顿时也觉得心中的慌乱之感少了大半。   刘睿影看到这三人在一盏茶之前还咄咄逼人,现在虽然嘴里的漂亮话依旧,但这般前倨后恭的样子,思之着实令人发笑。若不是顾及到张学究在此,他定然要开口调侃几句才好。   张学究的脸上始终带着一股子淡淡的笑意,显然是成竹在胸。看到他们的动作,既没有阻止,也没有像刘睿影似的想要开口调侃,而是拿出了自己的白骨扇,竖直于胸前。   安波见状知这一战已无法避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过这气势却是不能落下,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之后,同时抽出了随身佩戴的欧家剑!   “欧家剑?坛庭何时与欧家如此交好?”   张学究出言问道,有些不可思议之感。   坛庭中的兵刃,在他还未离开时,都由内部的铸造坊统一铸造,从来没有从外采购的先例。现在看到这三人竟是用这统一的欧家剑,不由得甚为吃惊!   “你离开太久了,坛庭也有许多变化。”   安波说道。   “唉……”   张学究持扇的右手忽然又缓缓放下,发出了一声长叹。   人们往往都说喜新厌旧。喜新是人之常情,无论是谁,都喜欢新鲜的事物,新鲜的故事。就连那食材若是新鲜,口感也会是极好的。而对于重情之人来说,恋旧或许才是他们思绪的主线。尤其是当见到故人时。坛庭雕栏玉砌尚在,昔日故人的颜貌也未曾更改,但这一切终究是变了。   张学究或许并不会因此对其手下留情,网开一面,但他的姿态的确是反映出了一种心声。虽然俺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不能忘却坛庭中的那一株株老树,以及自己先前居住了很多年的,现在不知还在不在的陈旧房屋。其实在他年强的时候,也时常如此。那会让他还会笑话自己,觉得为时过早,却是未老先衰。但是这般沉寂的感情,总是能再静默中,没有任何响动与要求的悄然存在着。犹如一道看不见的炬火,对于旁人是一片漆黑,而对于自己本身,却足以温暖周身与精神。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别看日子过了那么就,但除了几个零星的片段以外,却又消逝的毫无踪迹。无论多么悠久的光阴,一点发生了改变,却都只是片刻。但在孤独时把自己放空,将全部的精神都投入了这恋旧之情中,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从阳看到张学究有些愣神,心里暗道一声“机不可失”!   随后仗剑朝张学究的面门刺去。   一旁的华浓,身法如风,转眼就挡在了张学究身前。   他是个认死理的人。   自己的因果还得自己了断。   何况刘睿影也在先前安排过,从阳便是他的对手,自是要牢牢定睛。   脖颈上的淤血还未消散。   疼痛仍旧时有时无。   不过这也在无形中提醒着华浓,方才的经历。   这种内在的鞭策,总是能让他的剑在不知不觉中更快几分。   从阳在华浓手里吃过一次亏。   人言吃一堑,长一智。   何况他活过的年岁,要比华浓多得多。   眼看他闪至近前,当下立即阻断了身形,停在原地。   “你的剑是很快,但你当真以为还能再杀我第二次不成?”   从阳说道。   “有了第一次,自然就会有下一次!”   华浓说道。   “上次我差点杀了你,这次我一定要杀了你!”   从阳说道。   他被华浓的话,气的不打一处来。   但想到自己却是还比华浓多了两条命在手,也就不那么心急。   只要还有这个当做依仗,自己再小心些,避过他的快剑,那华浓的性命应当是是极为稳妥,手到擒来的事。   华浓知道自己剑招的短板,所以这次并未轻易出剑,而是就这么站着,和从阳俨然一副对立的姿态。   另一边,安波虽然抽出了剑,但却也没有动手。   和张学究二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静默。   “为何不出剑?”   张学究问道。   “你为何不开扇?”   安波反问道。   “你该是见过我开扇的……”   张学究说道。   “是啊……我的确见过!”   安波说道,脸上却露出一丝苦笑。   “所以你还是莫要催促我开扇得好。”   张学究说道。   “现在你我各为其主,立场不同。我的剑,是无论如何都要出的,而你的扇,开不开我说了不算。”   安波摇着头说道。   “只有立场不同,现在的我迥然一人,浑身轻松!”   张学究说道。   “听说你入了定西王府,难不成向来眼高于顶的你,也甘愿沦为五王的走狗,做了个所谓的王府供奉?”   安波话锋一转说道。   “你们的消息倒是灵通的紧……”   张学究说道。   “坛庭毕竟是坛庭。”   安波说道。   语气中又恢复了些许骄傲的意味。   “我的确是入了定西王府,不过那只是一场交易,各取所需。现在交易已经完成,我还是依旧,来去无牵挂。”   张学究微微抬头看了看天说道。   “当真是如此潇洒?”   安波问道。   眼神却是转向了站在后方的银星身上。   “我劝你不要动什么歪心思……她的脾气可比我差得多!”   张学究说道。   安波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   >   他觉得银星十分面熟,但又想不起来是在何处见过。   不过他却是可以确定,银星定然不是坛庭中人。   “你可知这小姑娘是何人?”   张学究看安波不再言语,开口问道。   “你也知道坛庭的规矩。”   安波说道。   接了令,要么漂漂亮亮的做完回去复命。却是连一个字都不可以多问。做不成或许还有迂回之策,但若是知道了太多,那便是万劫不复。   张学究嘴动了动,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用劲气传给了安波一句话,竟是让他骤然脸色大变。   握剑的手,也开始有些不自觉的颤抖。   “此言当着?”   安波问道。   “我没有必要用这件事来骗你。起码我想不出对我有任何好处。”   张学究挺直了身子说道。   看得出安波再度开始纠结,眉宇至今也很是不安。   过了一会儿,安波再度抬起头来,重新握紧了剑柄。   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无论这小姑娘是谁,与他却是没有半点关系。   他要做的,无非是将其完好无损的带回去罢了。   “你不该告诉我这些。”   安波很是埋怨的说道。   “让你做个知道了真相的人,岂不是比当一条被蒙住眼睛的狗更好?”   张学究说道。   “蒙住眼睛的狗,起码还能活命……但知道了真相的人,在坛庭中就连吃饭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安波说道。   “那你就尽快忘记,当我什么都没说!”   张学究说道。   安波却是笑了起来。   很多事转头就能忘记。   即便是在心里默念着绝不能忘的事,都会被时间或一顿酒带走。   但有些事,无论他怎么努力,却是都牢牢的刻在骨血中,根本无法去遗忘。   说他是一条被蒙住了眼睛的狗自是没错。   但只有在想忘却又忘不了时,反而又变得像是个人。   人与狗之间的差别,本就没有多大。   无非是人以为自己比狗聪明,所以由人来养狗驯狗。   狗比人忠诚,所以人骂人的时候,总会说那谁连狗也不如。   纵然很多方面,狗的确是比不上人,但更多的,却是人不如狗,   具备了人性的狗,虽然它仍旧是狗,但却已经超越了大部分人。   具备了狗性的人,虽然他决计不会承认自己的狗性,但他已经远离了人性,是不是人还有待推敲商榷。   像安波这般,不知道自己有狗性的人,便永远脱不了狗性;   而有了人性的狗,虽然对自己的所具备人性很是茫然无措,但它起码也会有自己的思考与尺度。   这世间的狗没有选择,天生是就是。   但有些人生而为人,却不知怎的,变得尤为低劣。   安波坦然接受了自己的身份,所以他还是冲着张学究出了剑。   张学究武道修为都在那一柄白骨山上。   所谓打蛇打七寸。   手腕虽然不是什么要害部位。   但若是能让张学究用不了扇子,他便已经赢了。   这一剑冲着张学究的手腕刺来。   短剑虽然失去了长剑的长度优势,但它却好在能让用剑人的掌控力更上一层楼。   张学究的白骨扇,还是竖直于心口处。   安波的剑并不快,却很稳。   已经有了几分返璞归真之感。   张学究心想看来他这些年倒是也没有荒废度日。   剑法和修为相较于从前的确是进步了许多。   在他离开坛庭时,安波的武道修为距离地宗境还有不少的距离。   现在开来,竟是已经摸大了边缘。   对于张学究的武道修为境界,坛庭至今仍是没有公开。   不过安波心中有数。   想来他即便还未登临那天神耀九州,也相差不远。   不过在方才那番对话之后,他却猛然有了一种自信。   并不是自信他可以对张学究以剑败之。   而是觉得张学究并不想杀自己。   安波也不知这种想法是从何而来,可一出现,便极为坚挺执着。   他这一剑,刚递出去不到一尺。   张学究便动了。   只是他并没有开扇。   侧面的扇骨从旁边轻轻的点在了安波的剑身上。   安波的动作略一迟疑,随即便犹如那开山裂石的万钧巨力骤然炸裂一般。   手中的剑连带着他整个身子都朝旁侧倾倒而去。   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双手握剑。   运足了劲气。   想要使自己包吃住平衡。   但仍旧是朝着一旁踉跄了几步,才最终稳住了身形。   低头一看,双手虎口已经全然崩裂。   鲜血汩汩而出。   浸透了剑柄上的缠绳不说,还顺着剑锋向下流去。   一滴滴的,在地上汇聚成小小一坛。   安波凝视这自己的鲜血。   他的血色要比常人的寡淡不少。   这是由于他少了三滴心头血的缘故。   因此这血腥味也不是很重。   剑是用来杀敌的。   剑身上,本该流淌着对手的鲜血。   安波从这次接了令,离开坛庭,这是他第一次出剑。   先前无论是遇到了靖瑶,还是其余的麻烦事,都是由从阳和寻云出剑解决。   然而这第一次出剑,剑身上流淌着的却就是他自己的鲜血。   “真是不吉利……”   安波笑着说道。   出手前,虽然有着千般犹豫。   但当真出了手之后,心里尽皆都是一片坦然。   “红色难道不是最吉利的颜色?新人成婚,洞房花烛时,都是一片大红,不就是为了讨个彩头。”   张学究说道。   安波没有言语。   而是把浸透了鲜血的剑柄缠绳一圈圈的解下来,丢到了一边。   双手户口处的伤,虽然流了不少血,但终究不算过于严重。   可对于一位剑客来说。   一丝一毫的变化,都将是致命的。   现在他唯有两只手一起握住剑柄,才能恢复先前的掌控力。   张学究看他眼神坚决,心知他不会放弃。   便也摆好了临敌之姿,严阵以待。   虽然他大可不必如此。   但起码也是一种尊重。   即便张学究心里,很是看不起安波的为人与处事。   可一个人若是坚持到了最后仍旧不愿意放弃,那便是值得尊重的。   “中都查缉司的省旗,是个什么官职?”   寻云问道。   他连剑都没有出鞘。   右手在剑柄上不断的摸索着,眼神和语气尽是轻蔑之意。   “在查缉司中是个很卑微的官职,但我想应当比你高贵不少!”   刘睿冷厉的说道。   他对查缉司还是极有归属感的。   人就是这么奇怪。   若是让你为了自己所在的立场去拼命时,但多数人往往都会说那立场不等于自己。   但要是有人看不起这立场,人却又会发了疯一般跳出来,拔剑捍卫。   寻云觉得三人中,刘睿影应当是个最好对付的角色,不如戏弄一番再将其斩杀与剑下。   但刘睿影出言不逊,却是惹恼了他。   “你找死!”   一声大喝后,寻云骤然拔剑。   寒光一闪而逝,奔向刘睿影的咽喉。   “你师侄先前刺向我兄弟的那一剑,就由我在你身上讨回来吧!”   寻云说道。   剑已出。   口不停。   这本就是剑客的大忌。   用见者,出剑。   全身的气力与精神都应当凝结于剑尖一点,不得有丝毫松懈。   所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正是这般道理。   但寻云却因为过分轻视刘睿影而忽略了这老生常谈。   刘睿影双膝微弯,双足发力。   竟是不闪不避,迎着寻云的剑锋直冲向前。   手中的剑保持着还未出鞘的姿势。   在寻云的锋刃袭杀而至时,他的剑却紧贴着对方的剑身,以相同的角度,相同的力度,相同的速度刺出。   寻云用的是欧家短剑。   如此一来,定然是刘睿影的剑率先刺破自己的咽喉。   惊诧之下,不由得立马稳住脚步,想要朝后退去。   可就慢了这么一眨眼功夫,刘睿影的剑尖已经在他的双眸中凝成一个光点。 第七章 无处说闲愁   震北王域以北。   定西王域以西。   草原王庭。   在刘睿影等人和坛庭的三位蓑衣客缠斗的不可开交时,靖瑶反倒独享了一份清闲。   此刻他虽然穿着草原众人的衣服,但身上却没有带刀。他的那柄昼夜不离身的弯刀,已经失去了踪迹。连带着当时他从草原里带出去的二十多位部下一样再也找不到了。可是他却并没有什么可惜之感,也没有任何的不习惯,反倒是弯刀不在手,让他觉得极为轻松惬意。此刻他正坐在刚入草原王庭地界的一处酒肆里,准备吃喝。   这里靠近震北王域,自是也有不少王域中人。他们大部分都是往来的客商,携带者大包小包的货物。大到铁器,小到吃食,药材。靖瑶看着门外来往的大车,忽然想到自己和这些个客商们着实没有什么差别。他们来草原王庭中做生意,靖瑶又何尝不是去五大王域内做生意?只不过他们的生意即便不能做成,倒也无伤大雅。可他的生意,一旦失败,却是九死一生。   这处酒肆里,支应客人的并不是个小二哥,而是一位女人。她总是含情脉脉的盯着门口,一双剪水双瞳只一眼便能毫不含糊的把这整座天下的河流望断之后向西流。但除却这双眼睛以外,她身上别的部位着实称不上美,甚至都够不着好看。世间的女子如糖炒栗子般俏皮,或是如李韵娇媚,亦或是像赵茗茗清丽的都不在少数。和这三个人一比,这位女人当真称不上美。   但就是由于她的这双眼睛,准确的说是双眸中的神情,让来往的人不自觉的驻足。走进店中后,即使不吃饭,也要喝杯酒。不过一个人身上最重要的部分除了嘴巴就是眼睛。眼睛好看的女人,不但能吸引很多男人,还会令那些个长得美丽的女人自惭形秽。这店内坐着的人,想必都是为了这一双眼睛而来的。可是他们却又不敢与之对视,仿佛自己污浊,猥琐的眼睛,多看一眼,都是一种亵渎。   唯有靖瑶不是。   他闷着头走路,两手空空,浑身饥渴难耐。一抬头,就看到这家酒肆的门口挂着的酒招子犹如喝醉了似的不断摇晃。此刻并没有风,因此这酒招子的摇晃就变得极为诡异,反常。人在做出最后的抉择时,往往都是被某种原因所吸引,说服。就像其余的客官是被她的眼睛,而靖瑶是被这无风而晃的酒招子。不过这酒招子,岂不也是酒肆的眼睛?这么说来,他却是与店中的其他人等也没了什么差别。   靖瑶走进店中,随便寻了一副空座头,一屁股坐了下去。桌上杯盘狼藉,上一桌食客好似才刚刚离开,还未来得及收拾。靖瑶不知在想些什么,低着头,一言不发。忽然他觉得光线有些变化,这才发现一位女子亭亭的站在他身边,挡住了从门窗处照进来的光线。靖瑶心知这是来支应自己的伙计,虽然酒肆中女伙计很少见,但也并不是没有。市井上有个说法,凡是有女伙计的酒肆,要么是掌柜的不正经,要么就是这女伙计不正经。这种说法不知从何处而来,因为什么,但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的,即便在这草原王庭中却是也听说过。可只要有女伙计的酒肆,生意都会比别家好上许多!久而久之,这说法便也就只成了个说法。喝酒的酒客不会和女人过不去,店家和掌柜的不会和钱过不去,若不是愿意来酒肆做伙计的女子着实太少,恐怕这街面上一大半的酒肆,都会变成和这里一样,由女伙计支应客人。   靖瑶已经想好了自己要吃些什么。他不准备喝酒,因为吃完之后他还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回到迎火部中。若是喝了酒,难免会腿软无力,本来一日就能到的地方去,却是需要两三倍的时间。虽然他手中没有弯刀,觉得极为轻松,但若要真得让他在外两三日都没有兵刃随身,却是又会有点怵头……   “两斤卤牛肉,若是有青菜的话,再炒一盘最好。另外,可有豆干?”   这是靖瑶在心中早已想好的,只等这女伙计一开口,他便会说出来。   草原王庭基本上是没有豆干的,只有那些个更大的店面,才能做的起。做豆干需要大量的黄豆,草原上没有农田耕地,更没有农民,故而这黄豆只能有商人们舟车劳顿的从王域内送来,价钱也就因此昂贵。靖瑶身为迎火部的三部公,自是吃得起豆干,只不过在他这次前往震北王域之前,却是从来没有吃过。   吃得起,和吃过是两件事。草原王庭中没有靖瑶吃不起的东西,但却又很多吃食,他只听说过名字,没有亲口吃过。有些人或许地位没有他高,钱袋里也没有他饱满,可吃过的东西却比他多得多。吃这回事,和练剑练刀一样,都是要靠个缘分的。机缘不到,你的剑,便就是不能行云流水,你的嘴,却也对许多吃食无福消受。   这女伙计终于开了口。   靖瑶也准备说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那句话。   “这里的那位客官还没有走……”   女伙计说道。   靖瑶顿时愣在了当场。   他却是没有想到,女伙计一开口竟是就说了一句让自己极为难看且下不来台的话。   方才自己准备好的那句,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现在却是又得硬生生的咽下去……好在一句话不是一个馒头,噎不死人。   “这里还有人?”   靖瑶指着桌子问道。   桌上总共有四五个菜,还有十几壶酒。每一盘菜都从中心吃起,以至于露出一个凹坑。其余的酒壶都已经喝空,东倒西歪的在桌子上躺着,有一只酒壶的壶口还在不住的朝桌面上低落酒汤。可靖瑶很快就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那就是这桌上的碗筷只有一副。也就是说,这些菜都是一个人吃的,酒都是一个人喝的。   “这究竟是何方神圣……吃起饭喝起酒来,却是要比狼更兽性……”   靖瑶在心里想到。   不过这却与他无关。既然此处有人,那换一处就好了。   他冲着女伙计点了点头,正准备起身时,自己右手的手腕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你为何要坐我的位置?”   一人问道。   靖瑶转头看去,发现对方是个男子,而且也穿着草原人的衣服。一时间,以为是自己的同胞,靖瑶连忙用草原语和他做了解释。   “我方才只是去撒尿……你知道这酒喝多了,总是想撒尿的。”   这男人摇了摇头说道,却是用的五大王域之内的通用语。   靖瑶有些奇怪,为何这人却是不用草原语和自己说话?不过他转念一想,这里地处边界,即便是草原人也可能是频繁来往于草原王庭和五大王域之间的商人,因此能说一口流利的五大王域之语也不足为奇。   靖瑶听完这人的话后点了点头,准备离开。这家酒肆并不大,已经没有剩余的座头。他也没有和旁人拼桌的习惯,于是决定忍忍饥渴,一鼓作气走回迎火部再说。   “你是草原人吗?”   那男人又开口问道。   “难道你不是?”   靖瑶诧异的回头问道。   “我不是。我是定西王域中人。我叫楚阔,楚天的楚,开阔的阔!”   这人说道。   靖瑶的神情从诧异转变了震惊。   眼前这男子,生的极为高达见状,虎背熊腰。配上这一身草原人的衣服,却是比他还有像草原人三分。但他却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草原人,甚至还直接了当的报出了自己的性命。   靖瑶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他是绝对不会说出自己姓名的。毕竟他还是迎火部的三部公,酒肆中的人,见过他面的或许没有,但听说过他名号的,应当是大有人在。   “我是草原人。”   想了半天,靖瑶只得这么说了一句。   “我请你喝酒,顺便问你些事情可好?”   楚阔说道。   靖瑶本是应该拒绝的,但看到桌上的菜和酒壶,竟是不由自主的添了添嘴唇。自从在震北王域的矿场中和晋鹏一战之后,他就再没有吃过一口东西。走来这一路,除了遇上一个雨天时,他趴在路边的一个小水坑中咕嘟咕嘟的喝了个水饱之外,连干净的水也没喝上一口,更不用说这酒了。放在旁人身上,若是在下雨时喝了路边泥坑里的水,就是不生病,也得闹个几天肚子。但靖瑶没有。他的肠胃和他的身形,和他手中的弯刀一样,强如钢铁。在他的印象中,自己就是连个头疼脑热都异常罕见。   “好吧……”   靖瑶说道。   最终他还是对自己最本质的需求屈服低头。   除却这家酒肆以外,不知还要走多久才能遇到另一家。他的确是需要吃喝点东西,才好上路。   楚阔一听靖瑶答应,立马让那位女伙计把桌面收拾干净,并且吩咐她说把先前点的菜和酒,重新再上一份。言毕,丢出了一锭银子给她。   “上次付的钱,还剩下很多。”   女伙计把这锭银子轻轻地放在桌面上说道,随即就朝后堂走去,替楚阔和靖瑶安排酒菜。   “不爱钱的活计真是罕见……”   靖瑶看到这一幕后说道。   “你难道看不出来,她对我有意思?”   待靖瑶落座后,楚阔笑着问道。   “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靖瑶问道。   “有意思的意思,就是她喜欢我!”   楚阔说道。   很是得意的回头瞟了一眼后堂之处。   “哦……那倒是一件好事!”   靖瑶说道。   被人喜欢,尤其是被女人喜欢,当然是一件好事。听到楚阔这样说,靖瑶心中也闪现出了一个人影。正是那位被当做人质,压在那三位坛庭蓑衣客处的女子。她也喜欢靖瑶,按照楚阔的话,就是这女人对靖瑶有意思。只是靖瑶却没有能力再去把她赎出来带走。青楼的姑娘,花钱便可赎身。但那三位坛庭蓑衣客,却要靖瑶带回那位小姑娘才肯放人。现在那位小姑娘正和刘睿影,晋鹏,月笛等人在一起。身边一直有个身为异兽王族的赵茗茗。而靖瑶却是连自己的弯刀都破碎了,结果已是显而易见。   “的确是好事……所以我在这里已经呆了三天了!”   楚阔说道。   “为何呆了这么久?”   靖瑶问道。   “因为我在等她说爱我。光有意思可不够,得明明白白的说出来才行!”   楚阔说道。   靖瑶无言以对……甚至觉得自己答应他坐下来吃饭喝酒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这世上怎么还有这种傻子?酒肆的女伙计对你有意思,那是因为她对所有的人都是照旧。无非是为了让你多喝点酒,多吃点菜,她能多赚点钱罢了。相比之下,那些个去青楼里找乐子的人,都要比楚阔这莫须有的等待实际的多。   楚阔话音刚落,那女伙计就举着一个巨大的托盘走了过来。   临近了才发现,她根本没有举,而是用了个小车推过来。楚阔点的菜喝酒着实太多,而她只是个普通人,还是个女子,自是端不动的。   “碗筷和酒杯呢?”   楚阔问道。   女伙计扫视了一眼桌面,发现的确是自己疏漏。眼含抱歉的看了一眼靖瑶和楚阔,随即赶忙去柜台处取来了两幅碗筷,三只酒杯。   “怎么多了一个?”   楚阔指着那第三只酒杯问道。   “因为……我也想喝两杯酒,可以吗?”   女伙计问道。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楚阔说道。   女伙计给两人和自己满上了一杯酒,但还未入口,却是又有客官需要支应,她只得又匆匆离开。   “兄弟,现在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   楚阔说道。   却是有几分怅然若失之感。   “我说了什么?”   靖瑶反问道,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对所有人都有意思……先前上菜上酒后,她的眼睛是先看了你,后看了我。我是老人,已经在这里吃喝了三天。你是新人,若是你也和我先前想的一样,说不定也会在这里吃喝三天。三天三天又三天,她自是能赚个盆满钵满。”   楚阔说道。   “你嫉妒了?”   靖瑶问道。   他还不等楚阔端起酒杯,便自顾自的喝了一大口。虽然这样做很没有礼貌,不过草原本就是个不讲究的地方。另外,他着实是太渴了。一大口酒,却是还没有到嗓子眼,酒杯口腔吸收殆尽。这已经足以说明他口渴到了什么程度。喝完之后,他砸了咂嘴,觉得很不尽兴。但他却控制住自己,没有再次和第二口。即便草原不讲究这些,但在对方仍旧说话的时候,连喝两口酒,还是有些过分唐突。靖瑶身为迎火部的三部公,对于这些人情世故的道理,还是懂的一些的。再加上这次震北王域之行,让他这个血性汉子,竟是沾染上了几分文气。   “我一位我是没有嫉妒心的。”   楚阔说道。   “是人都会嫉妒。”   靖瑶说道。   手指不断在桌边敲着,他很着急,着急的想喝酒。   “因为我总是很骄傲,骄傲的人通常都不会嫉妒别人。”   楚阔说道。   “你是定西王域中人?”   靖瑶问道。   “是也不是。”   楚阔说道。   他终于是端起了酒杯,与靖瑶轻轻一碰,仰脖喝了下去。随即提起筷子,吃了一口菜。这是一盘青椒牛肉,青椒看上去不是很新鲜。这道菜靖瑶在震北王域中吃了不少次。牛肉沾染了厚厚的酱料,呈现黑红之色,青椒却是湛青碧绿的,和黑红的牛肉混在一起,看上去着实可人。看到楚阔提起了筷子,靖瑶却是也吃了一口。没想到这菜不但青椒不新鲜,就连牛肉也有有些老。   “这里的菜在,太一般了……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人?”   靖瑶自语道。   “因为这里是酒肆。还是个有女伙计的酒肆。来这里的人,都是喝酒看女伙计的,没有人真正的吃饭。”   楚阔说道。   “明知不好吃,那你为什么还要点这么多菜?”   靖瑶问道。   “明知不好吃,你却为何又吃个不停?”   楚阔我反问到。   靖瑶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他说着不好吃,但却也吃了不少!   “因为我很饿。我走了很远的路,很饿。”   靖瑶说道。   “因为我不喜欢桌子空空的……即便我不吃,我也想把这桌子都摆满。”   楚阔说道。   “看得出你很有钱!”   靖瑶说道。   “我花的钱不是我自己赚的,是别人给的。”   楚阔摇了摇头说道。   “天下还有这么好的事?给你钱的人是为了报恩吗?”   靖瑶问道。   “不,他找我帮忙。”   楚阔说道。   “什么忙?”   靖瑶问道。   “这也正是我请你吃饭喝酒的目的。”   楚阔说道。   靖瑶放下了筷子,又喝了一杯酒。现在他觉得自己的精神以及恢复了少许,至少不像先前那般颓败。他想起自己先前刚要起身离开时,楚阔便说有些事想向自己打听打听,但坐下后却是被他东拉西扯的,说了一堆无用的废话……就连最开始的目的都混淆了。   “吞月部怎么走?”   楚阔问道。   草原共有两庐八部。左庐将军昂然下属逐日、吞月,拜星,揽辰四部,另外追风,入林,迎火,开山四部则是隶属于右芦将军昂雄。靖瑶是迎火部三部公,是右芦将军昂雄的部下。而吞月部虽然和迎火部一样,都接受草原王庭狼王明耀的统领,但毕竟一个左庐,一个右芦,互相之间还是有着不小的间隙与摩擦。   “你去吞月部做什么?”   靖瑶问道。   吞月部的驻地,在靠近定西王域边界的地方。而这里却是震北王域的边界,楚阔万全来到了相反的方向。   “我去杀一个人。”   楚阔说道。   “你明知我是草原人,却还告诉我说你要去吞月部杀人。不觉得有些不合适吗?”   靖瑶问道。   “你可以不告诉我。但也不影响我们喝酒吃菜。”   楚阔说到。   “你是剑客?”   靖瑶看到了他腰间长剑问道。   “很厉害的剑客!”   楚阔挤了挤眼睛说道。   “有多厉害!”   靖瑶笑着问道。   先前他只觉得这人有点傻,现在却是又加了几分可爱在其中。   “和那定西王霍望不相上下的厉害!”   楚阔说道。   “你和霍望比过剑?”   靖瑶问道。   “比过,略输一层。”   楚阔叹了口气说道。   “输了就是输了,向来没有略输或者输了几层的道理。”   靖瑶很是鄙夷的说道。   “我都说了我是个骄傲的人,骄傲的人不会承认自己不如旁人!”   楚阔说道。   靖瑶冷冷的哼了一声。   在他看来,这已经不是骄傲,而是自大。常言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但这东西楚阔身上却连个影子都找不到。就像是欹器一般,这种汲水用的工具现在已经不多见了,但它因虚而欹,因中而正,因满而覆的原理却不断的被那些个夫子学究们挂在嘴边用来教育后世的读书人。楚阔虽然是个武修剑客,但做人的法子都是相同的,与你是什么人没有关系。骄傲若是能够带来自信,当然是件好事,但若是如楚阔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哪怕是离死不远……   但相比于楚阔的骄傲自大,靖瑶更关心的是他究竟是如何在与定西王霍望比剑之后活下来的,他想去吞月部杀的人又是谁。   “你别不信!我真的很厉害!霍望都说,我的厉害足够我骄傲。只是现在没人知道我厉害,所以我要证明自己!”   楚阔说道。   杀人当然是个最好的证明方式。   杀掉一个已经名满天下的人,那便能证明你比这人厉害。   死去万事皆空,死人什么都没有。   但死人在活着时候的声望,名誉,却都可以被杀死他的人继承。   也就是因为这些个声望,名誉,才让人们趋之若鹜的踏入杀戮与纷争。   “吞月部最厉害的就是那三位部公,你去杀了他们,自是能证明自己。”   靖瑶拿着酒杯,很是随意的说道。   “没错!三部公思枫!我要杀的人就是他。”   楚阔说道。   靖瑶本以为他是在玩笑。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不过他已经能感觉到楚阔是个没什么心机又逍遥自在的性格。但方才这句话,语气却极为严肃,凝重。一个人若不是在心里有了很坚定的决心,是决计用不出这样的语气来说话的。 第八章 真妄毕见   “你对一个草原人说你要杀死草原王庭吞月部的三部公,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靖瑶说道。   他用力睁了睁眼睛……这才刚喝了四杯酒,竟是就让他有了些困倦之意。不过他在喝酒的同时还吃了许多肉与菜,人在最为饥饿的时候,吃东西总会很快,往往几口便能填饱肚子,觉得似是已经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让他瞌睡的,其实不是这酒,而是饭食。即便那牛肉味道欠佳,青椒也不够新鲜。不过填入口中,和酒水混着一道吃下去,倒也还算是过得去。起码酒的味道,能将菜的口味掩盖了去。至于那新鲜与否,在饿肚子的时候,便没有那么重要了。   “会发生什么?”   楚阔停下了筷子,一脸茫然的看着靖瑶问道。   这个问题他着实没有思考过。他的脑袋和他的舌头似的,都有些奇怪。虽然他在先前很是郑重的告诉靖瑶,这里是酒肆,菜根本不好吃,但他还是筷子不停地夹取着送入口中。每吃一口,表情还极为享受。他的舌头根本尝不出来这里的菜色究竟有几成功力,正如他的脑袋根本想不到对一个草原人说出要杀死草原王庭一部的部公会发生什么一样。   靖瑶被楚阔问的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也默默地提起筷子,想要用夹菜这个动作来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但他有着实不是真心想吃,因此他的筷子只得不断在桌面上的几个盘子上空游移不定。最终,还是落在了那盘“青椒牛肉”上,并且只夹起了一根很不新鲜的青椒丝。这盘中的青椒都不新鲜,但靖瑶夹住的这根,却是其中不新鲜的佼佼者。这也是运气使然,毕竟青椒丝上也和牛肉一样,裹着酱料,单凭肉眼,怕是难以分辨,只有真入口时,才能知晓。   他夹起了这根青椒丝,但却没有送入口中,而是放在了面前的碟子上。随后把筷子架在一旁的碗上,低着头,用手不断的摩挲着酒杯。这里酒杯的质量相比于震北王域矿场中老板娘的店里要差了许多,虽然看上去大抵都是精致的白色,但若是要细细掌眼一番,便可看到大片白色的间隙中夹杂着无数黑色的小颗粒。这些杂质是由于用的陶土质量不佳而导致的,也和烧窑内的火候温度有关。具体的原因,靖瑶也说不清楚,但以他的手,竟是还能感觉到略微粗糙的触感,那边不得不说这里的酒器着实有些粗制滥造。   酒器不行,好在酒还行。   相比于不新鲜的蔬菜,味道奇怪的牛肉,以及做工粗鄙的酒器来说,这酒还真是难得的好物。味道不算寡淡,只是后劲有些不足。这处酒肆的掌柜实在是个会做生意的人,一坛原本的酒浆,不知用何种方法兑出了这许多壶来。而且还要保证这口感相差无二,只冲淡了酒精,这绝非常人可以做到的事。由此一来,那些个酒鬼们若是想要喝的尽兴甚至喝醉,那边不得不得多要几壶。一壶酒便是一壶的银钱,酒客们喝得多,酒肆便赚得多。   “你是不是喝多了?”   楚阔很是关切的问道。   见靖瑶低着头,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没有……还差得远!”   靖瑶抬起头微微一笑说道。   “可你的眼神和脸色都很疲惫。”   楚阔说道。   “疲惫不一定是醉酒,也可能是走了很远的路,做了很多的事。而我就是后者。”   靖瑶说道。   楚阔点了点头,显然对靖瑶的这番说辞解释很是满意。   他朝周围看了看,这会儿酒肆内的已经安静了许多。先前热闹喝酒的人,已走了不少,空出了好几副座头。靖瑶也注意到了这酒肆中的变化,他暗自懊悔自己为何不晚点再来。只要他在路上的脚程稍微放慢些许,便可以自己一个人独占一副座头,吃肉喝酒,清清静静。却是用不着和眼前这位来历不明又大言不惭的人拼桌尴尬。   “久等了!”   一道女音响起。   却是那位先前说要与靖瑶楚阔喝酒的女伙计。   人少了,她的活儿自然也就不多。把那几处空闲下来的座头收拾干净后,双手在腰间的一块衬布上胡乱揩了几下,便款款走来,坐到了桌边。话音还未全然落下,便已端起了酒杯,冲着靖瑶和楚阔略微一示意,随即仰头饮尽。   “你是草原人还是……”   靖瑶问道。   这女伙计虽然也是一身草原姑娘的打扮,但有了楚阔的前车之鉴,他还是问出了口。不知怎的……他明明才离开了草原一个多月,却觉得入眼的一切都极为陌生。不论是楚阔和女伙计身上衣服的纹饰图样,还是耳边若隐若现的几句草原语,都让他觉得很不习惯。一个人若是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呆久了又猛然离开,哪怕只有短短几天也会有这般感觉。   因为他太熟悉草原,也太热爱草原。   一草一木,一屋一帐都了然于心,故而才会产生次此种错觉。   “我是草原人。”   女伙计说道。   用的是草原语。   一瞬间,靖瑶竟是觉得这女伙计变得无比亲切。   他已有很久没有对用自己的母语和旁人说过话,顿时除了笑以外, 却是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其实也不算……我的父亲是草原人,母亲是从震北王域来的。”   女伙计接着说道。   靖瑶听后点了点头,虽然这女伙计有一般的血统与他不同,但草原人实际上是个极为开放的民族。五大王域中人觉得他们凶恶,狠厉,封闭,却是有失偏颇……他们一切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生存下去且活的更好罢了。这一点本质的需求,只要是生存在这片天幕下的生灵,恐怕都尽皆如此。   “你是哪一部的?”   靖瑶问道。   “吞月部。”   女伙计拢过耳边的碎发说道。   楚阔听到“吞月部”三个字后眼睛顿时一亮,直勾勾的盯着女伙计,宛如发现了什么绝世宝藏一般。女伙计的有一双极为动人的眼睛,但此刻她与楚阔四目相对,让靖瑶觉得二人的眼睛竟是有些难分高下……   “吞月部的三部公,思枫,你认识他吗?”   楚阔一把抓住女伙计的胳膊,摇晃着问道。   “我很小就和母亲离开了部中……对于部里的事,几乎都不知道。最多也是听这酒肆人往来的客官说道几句。”   女伙计摇了摇头说道。   不论是说话人还是倾听者,在这句话过后,眼神却是同时都黯淡了下来。像是天边划过的一颗大星般,骤然的璀璨之后终究要回归于永恒的虚无和黑暗。亦或是说秋末十分,那一株最坚强的牡丹,终究还是凋谢了,徒留一根光秃秃、泛黄的花梗,看上去了无生机。   “杀思枫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别人让你这么做的。”   靖瑶问道。   “霍望让我来的!”   楚阔高声说道。   此言一出,原本安静的酒肆中却是又清幽了几分……楚阔的这句话,犹如石子落镜湖。酒肆中仅剩的人们纷纷扭过头来,盯着三人,一言不发。“霍望”二字在草原王庭的地界上要比“上官旭尧”更有一种神奇的压迫。毕竟震北王上官旭尧对待草原王庭的态度更加怀柔,逢年过节,甚至还与狼王明耀互通书信道合。虽然众人皆知,震北王上官旭尧向来不骑马,但靖瑶却清楚在这震北王府的后院中,应当是养着一头狼骑的。这是一年震北王上官旭尧过寿诞时,狼王明耀送给他的礼物,也是二人情谊的象征。长到现在,若是还活着的话,怕是也可以成为坐骑了。   而定西王霍望却向来都对草原王庭恨之入骨……其中的原因,靖瑶也不清楚。但这个名字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却是草原王庭的禁忌之一,几乎不会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像楚阔这般说出来的。   “你是怎么认识的霍望,竟然还与他比过剑?”   靖瑶压低了声音问道。   他明白这个话题着实不该在这里说起,但奈何不住他心中的好奇,便也就问了出来。不过他毕竟是草原王庭的部公之一,有很多平常人的禁忌,在他这里只是如常。   “说来也巧了……我和他边如我和你一样,都是偶遇。而且还都是在酒肆中。只不过那家酒肆在定西王城里,却是要比这家大上不少,环境也好了不少。”   楚阔说道。   女伙计很是不满的撇了撇嘴。   楚阔这般公然说她所处的酒肆不好,那定然会让人不痛快。   “然后你也是这般与他拼桌之后闲聊?”   靖瑶接着问道。   “没错!正是如此!而后说了些什么我忘记了……总之他让我晚上去王府找他。”   楚阔说道。   女伙计听到这里,掩嘴轻轻一笑。   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说,晚上来家中。这话无论怎么听,都觉得有些奇怪。更何况其中一人还是定西王霍望,这便更为奇怪了……   “你去了之后,你俩比了剑?”   靖瑶追问道。   “是……我略输了一层!然后我俩就开始喝酒了。坐在他王府大殿的地上喝酒。那地砖还是有些凉……坐在上面又硬又冷。不过酒真是好酒!我还从未喝过那样甘醇清冽的酒!”   楚阔说道。   随即舔了舔嘴唇,似是在回味。   靖瑶这是第二次听到他说“略输一层”这话。第一次,自己出言将其嘲笑了一顿。第二次,倒也就习惯了,却是对此无动于衷。   “再后来,我和他便坐马车从他的王府一路走到了定西王域和草原王庭交界处的集英镇。他告诉我说,再往西走,去那草原王庭的吞月部,杀了三部公思枫,我便可以名扬天下。其实我本是想杀了霍望的,但你说得对,略输一层还是输了……我杀不了他。不过既然他给我指明了一条路,我还是愿意去试试的。只不过……”   楚阔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   “只不过什么?”   靖瑶和女伙计异口同声的问道。   “只不过从集英镇向西走,越走越荒凉……路上非但没有一个标记,就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我就这么的兜兜转转,来到了这里。却是连剑都快生锈了。”   楚阔接着说道。   “哈哈哈!”   靖瑶听完后大笑了起来。   觉得眼前这人已经不能用痴顽来形容了,完全就是一个傻子。不过待他笑玩之后,心思却又变得沉重了起来……名言天下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虽然坚守自己的想法很是可贵,也极为难得。但楚阔这“名扬天下”的念头,可不是说吃顿饱饭,喝杯好酒那样实际。即便听上去,这个词总是能够让人热血沸腾。但怎么琢磨,这都是个空洞的意象罢了。   古来江湖路,扬名能几人?   还不如学学那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五人,脚踏实地,全神贯注的做件具体的事来的实在。   即便侥幸成名了又能如何?那一个名满天下的人,不是活的比凡夫俗子们更沉重,更痛苦?人啊,要么死在追寻名气的路上,要么就是因为自己的名气而死。只是大部分人都想不通,做个默默无闻的人有什么不好,也想不通名扬天下究竟有什么好处。或许他们只看到了那些个功成名就之人,身上的华服,面前的琼浆,以及万人的喝彩,殊不知背后却插满了无数柄锋利的刀剑,无时无刻不再流血,甚至痛入骨髓。   楚阔究竟会以何种方式死去,靖瑶不敢断言。但他知道,若是楚阔仍旧如此执迷不悟的话,他迟早会死的。但换个思路想想,一个人若是能死在自己追寻的途中,难道不是一件快事吗?人都会死,从一出生开始,唯一不可避免的就是死亡。从开始到结束这一过程中间所有发生的事情却是都可以忽略,因为它们无非都是等待死亡中的一些个小插曲罢了。不光没有人会记得,就算是自己也会遗忘。   在五王共治之前的皇朝,哪一位开过帝王不是雄才大略,奋进激昂?但终究也是化作了黄头一抔,被后人取而代之。留下几行干巴巴的文字,被史官们记在书中,供文人指指点点,评判是非。   这一趟震北王域之行,对靖瑶心境的改观着实不小。赶路的时候,他往往会抬头看着星空。反正空旷的戈壁也不用担心有什么障碍,只要方向不错,身子跟着脚步朝前走就好了。   经历了太多的变化,人们都会向往永恒。虽然天上的星宿们也在变化,但起码要比这风云扎起又扎落的人间好上太多太多……   “等我回来时,你定要告诉我方才你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   楚阔对这靖瑶说道。   言毕,他便起身朝酒肆后的茅房走去。   正如先前说的,酒喝多了,却是就得小解。   靖瑶微微愣了愣神,却是还没反应过来出口话中的意思。不过他却是再也没有闲心与楚阔继续闲聊下去,现在的他无比想念自己在萤火部中的营帐,以及营帐里的篝火,和篝火旁那架温暖的木床。   “你父亲既然是吞月部的人,那你给他指个路就好了。”   靖瑶起身,对这女伙计摆了摆手说道。   他准备离去。   与楚阔本就是萍水相逢,根本谈不上什么情谊。   自己无非是听了个傻子的一厢情愿罢了。   想来他这一路倒还真是遇人不淑。   那伙伴高仁是个疯子,刚回到草原却又碰上个傻子。   唯一的两个正常人,刘睿影,晋鹏,却还都是自己的死敌,见面就得刀剑相向,流血拼杀。到头来,竟是俩句囫囵话都没有说几句。着实是有些太过于吃亏。   “客官是要走了?”   女伙计问道。   靖瑶背对着她,点了点头,也不管对方能否看到。总之,自己却是对其做出了回答。   但紧接着,却觉得背后有些异常。   一时间虽然还未能想明白是什么,但多年的直觉告诉他,在他起身转过去走向门口的时候,背后看不见的酒肆定然发生了些惊天动地的变化。   靖瑶本能的身子一矮。   果然一道寒光快若流星,势若奔雷,从他头顶划过。   距离他的头皮不足一寸的距离。   是刀光!   这一刀犹如浩渺长空的月,更似一触即落的雪。   但现在是白天,是春天。   没有月。   也没有雪。   匆忙之中,靖瑶回身。   看刀那出刀之人正是先前与自己饮酒的女伙计。   不仅如此。   酒肆内其余的人,全都站起身来,刀剑在手,严阵以待。   “晋鹏好义气!震北王好心机!”   靖瑶怒极反笑吗,朗声说道。   当日他与晋鹏战罢。   最后一招决生死后,他的弯刀寸寸碎裂。   晋鹏的剑,虽然抖动嗡鸣不止,但终究还是挺了过来。   没有了刀的刀客,犹如被拔了牙和利爪的老虎。   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也不知道如何施展。   靖瑶负手而立,微微测过身子,目光朝向草原王庭而去,等待着属于他的最终裁决。   然而晋鹏却回剑入鞘。   头也不回的,朝老板娘的店中走去。   一时间,靖瑶百感交集,又羞又愤……   在对手的怜悯下苟且偷生,对他而言是最大的羞辱。   他清楚晋鹏为何会留自己一命。   这因果,却还是要归结于他已经死去许久的娘。   “没想到你已走了这么久,却是仍能救了孩儿一命……”   靖瑶自语道。   同时闭上了眼睛,尽力不让泪水变得过于汹涌。   但他着实没有想到,晋鹏虽然在震北王域内放了自己一命,却转头就安排了杀手潜伏于此。   这还是大丈夫所为?   不如就在那戈壁荒漠上一剑了结了自己!   此刻他手中无刀。   只能来回张望寻找脱身之策。   但酒肆的门窗已经闭合至死。   这酒肆的门窗,全部是用精钢铸成。   只是朝外的一面,贴上了一层树皮,装作木头。   “我们不是震北王的人。”   女伙计说道。   她的右手中拿着一把漆黑如墨的短刀。   左手的食指,正在刀尖上不住的画着圆圈。   “我们是定西王霍望麾下。”   女伙计手腕一翻,刀身贴着小臂,在半空中拱了拱手接着说道。   人总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否则这事儿即便他们做下了,却也无人知晓究竟是谁做下的。   “我与定西王霍望无冤无仇,为何要截杀我?”   靖瑶问道。   “整个草原王庭都与王爷有着血海深仇,你身迎火部的三部公怎么能够置身事外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靖瑶部公!”   女伙计颇为玩味的说道。   靖瑶这才恍然。   原来他一进这酒肆,身份就早已曝光。   想来那借故去小解的楚阔,也定然时为刺杀自己而埋伏好的暗线。   “你抢了震北王边军的数百万两饷银之后,震北王曾修书一封给我家的王爷,希望能帮忙配合调查。我等领命出府,却是一路追查你等的行踪。只是后来中都查缉司以及震北王域的本土势力青府都有所介入,我等才一直隐藏身形。但有关你们的情报,却源源不断的送至定西王府。可以说,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家王爷的掌控之下。”   女伙计接着说道。   “就连我与晋鹏一战,你们却都知晓?”   靖瑶问道。   “当局者迷。我们身为旁观者,想必比你还要清楚地多!”   女伙计回答道。   “也是……否则你们也不会在此地埋伏等我。”   靖瑶笑着说道。   “我家王爷也敬你是为英雄,但这血仇却不是单靠个敬佩之情就能了断的。不过他还是准许你像个英雄样死去。”   女伙计说道。   随即把手中那柄漆黑如墨的刀,放在了桌上。   英雄为何会死   英雄又该如何去死?   靖瑶不知道。   但此时他的心里却又两个疑惑。   “若是如此,为何你先前要对我出刀?”   靖瑶问道。   这是他的第一个疑惑。   “我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英雄。”   女伙计说道。   “若是躲过了一刀,虽然也难说你是英雄,但起码不是徒有虚名。若是没有躲过,那我们自是能更轻松的回去给王爷复命。”   女伙计说道。   靖瑶点了点头。   这番话说的虽然有些牵强,但也不无道理。   “那傻子楚阔,也是你们的人?”   靖瑶问道。   这是他的第二个疑惑。   虽然楚阔去小解的时机很诡异,但靖瑶终究还是难把一个如此赤诚的人和一群阴暗的杀手联系在一起。   “他不是。他和你一样,同样也是王爷所敬佩的人。而且他做的事,与他说的话一模一样。”   女伙计说道。   靖瑶展颜一笑。   自己虽然目前身陷囹圄,但对楚阔这人终究还是没有看走眼! 第九章 无长风   “我今虽为困兽,但此地毕竟已是属于我草原王庭的地界。若是我有心离去,你们几个手中的刀剑,以及这精钢浇筑的门窗恐怕也拦不住我。”   靖瑶负手而立,朗声说道。   “王爷既然能派我等来袭杀您这位部公,自然就是做好了万全之策。”   女伙计微微颔首说道。   “若是可以,我倒想听一听何为万全之策。顺带也让我看看你们这位定西王是不是徒有虚名。”   靖瑶说道。   “说是万全之策,说穿了不过就是用我等的性命来换你一人之性命罢了。”   女伙计说道。   “听闻你们五大王域中多有赏金杀手。这些个杀手杀人不为道义,只为了金钱。如果今日于此地我当真死于你们之手,那这么一桩大功劳,带你们回到了定西王域,功名利禄岂不是唾手可得?”   靖瑶疑惑的问道。   人杀人总是有目的。要么是报仇,要么是报恩。或是如同那些个江湖浪子一般,只为了银钱和名声。像这位女伙计所言的杀人者,靖瑶着实没有见过,因此他很是疑惑倒也在情理之中。虽然他是身为草原王庭的部公,一条命还算是比较值钱,可也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的,以这么多人的性命来交换。靖瑶抬眼四顾一圈,粗略一数,发现这酒肆中除了这位为首的女伙计之外,还有不下十五人。各个皆是双目炯炯,手中长剑出鞘,映射寒光阵阵。端的无一人不是武道高手。   “我们的使命就是完成王命,王命若未完成,苟活也无意义。王命若是完成,却也用不着凯歌而归。”   女伙计说道。   这番很是悲壮的话语,从她极为冷静的语气中说出来,竟是让靖瑶都不由得很是吃惊。他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个女子却是有如此坚定的心性。可惜他们却是站在自己敌对的一面,还要了结自己的命。不然的话靖瑶倒还真想和他们一道坐下,痛饮一番,互诉慷慨。   “这么说来,你们都是定西王的死士。”   靖瑶说道。   “王爷有大恩于我等。除却一条贱命外,无以为报。”   女伙计说道。   靖瑶点了点头。   他现在却是知道任何一个能在这天下间的庙堂里或是江湖路上创出名号的人,都不是平白无故的。定西王霍望于此地相隔千里之遥,但他的一句王命,却能让十六位高手为其躯驰到此,不惜舍身复命。单凭此一条,便足以当的起豪杰二字,也不愧为统龄一座王域的英雄。   靖瑶低头沉思了片刻,抬眼再望向女伙计的时候,眼里却充满了敬佩。女伙计与靖瑶四目相对,略微有些发怔。显然她也感觉到了靖瑶眼神中的情感,只是这情感来的有些过于突兀,令她有些不知所措。美女爱英雄,这女伙计固然是定西王霍望豢养的死士,但见到靖瑶这般身陷死局却依旧泰然自若的英雄,不免心中也有些感慨。可惜的是,命数交给他们彼此的时间太短了。若是这女伙计先遇到的是靖瑶,或许今天她便会持刀站在靖瑶的身侧。   人生总是有先来后到,哪怕后者再符合心意,却也比不得前者的相遇早,相处久的熟悉之感。   相比于女伙计这般复杂的情绪,靖瑶倒是要单纯的多。他对眼前这些个敌人,只有佩服和欣赏罢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即便他两手空空,心中却也毫不畏惧。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靖瑶自己的部公之位,也是尸山血海,白骨铺地所换来的。对于生死的理解,他早已到了个返璞归真的底部。寻常人或许觉得,他应当对此有颇为深刻的理解与感悟,但实际上这个问题已经被他抛之于脑后,束之于高阁很久很久。   自身事,自家事,草原事,天下事,说白了都是一场战事。战事无他,唯胜败而已。   女伙计回过身后,略微晃了晃脑袋,似是要把方才那些个烂七八糟的想法都摒弃出去。   靖瑶随手从身旁的桌上抄起了一双筷子,对着女伙计很是轻蔑的招了招手。   “你这是看不起我?”   女伙计大怒道。   “并非如此……但我手无兵刃,只得用这一双筷子自卫。权且将其当做是双股剑吧。”   靖瑶说道。   用惯了重刀的他,这双筷子在手里却是没有丝毫的分量。但事已至此,他拿起这双筷子无非也是表明自己的一个态度。草原男儿只有挺立的战死,绝不会有跪地的受缚。   女伙计朝其余的人使了个眼色,他们立即摆开阵势,扼守住了酒肆内所有通向沿街的出口,从四面八方虎视眈眈的对着靖瑶。   “你们是不是还忘了楚阔还在茅房中?若是一会儿他回来了,看到这样的场景,该作何解释?”   靖瑶手中的筷子朝前一指问道。   “这就无须部公费心了。方才我倒酒敬酒时,已经在他的杯口处涂了一圈迷药。想必方才他根本走不到茅房,就会昏倒在半道上。”   女伙计说道。   “你既有这种手段,为何不也将我下了药?如此不是更加方便?”   靖瑶接着问道。   “一切都是王爷的吩咐。”   女伙计说道,却是没有再另行解释。   “王爷……”   靖瑶自语道。   草原王庭也有个王爷,狼王明耀。只不过他也仅仅是见过几面而已,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此时此刻,听这女伙计的言语,却是对这位草原王庭的死敌,定西王霍望燃起了无限的兴趣。隐隐的竟是在心中将明耀和霍望两位王爷做了个比较,奈何他对这两人都是知之甚少,比来比去想必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只好作罢。只觉得自己这次若是能平安回到部中,一定要亲自去拜会一下自家的狼王才好。   女伙计沉默了片刻,她在等靖瑶是否还有话说。来之前,定西王霍望曾特意交代过,一定不能用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靖瑶。靖瑶若是有什么话想问,你们也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本着这道王命的交待,女伙计才会与靖瑶说这么多,不然这些个死士,各个心比铁硬,是不会同靖瑶多讲一句废话的。   “还有什么事不明白?”   女伙计问道。   靖瑶安静许久,女伙计心中越发焦急。但顾及着有王爷的吩咐,还是出口好言相问。   “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都说定西王霍望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阴险之人,今日一看,却也不尽然。”   靖瑶说道。   “王爷千人千面,对英雄自是坦荡慷慨,对小人自是奸诈狡猾。要想知道王爷究竟是何种秉性,那只需扪心自问下自己究竟是何种人物便好。”   女伙计说道。   “好!”   靖瑶大喝一声。   女伙计知道寒暄已毕,却是该动手。   只看她持刀一个箭步向前冲出。   刀锋所指,便是靖瑶的脖颈之处。   临近之后,手腕一翻转。   却是又从左侧转到了右侧。   两道寒光夹带着刀锋的虚影,一左一右逼杀而至,着实有些令人猝不及防。   光是这一刀,想必就得浸淫十来年的光景。   靖瑶却依旧挺立不动。   宛如草原王庭王帐前的篝火。   一点燃,即是恒明万古。   待左侧的寒光与虚影略微模糊时,靖瑶才抬起了手臂。   手中一双筷子虽短,更无刀锋的锐利。   但靖瑶却在这女伙计的急攻之中看准了她手中之刀的刀身所在。   刀身无锋刃。   除了比筷子坚硬几分外,别无他出。   靖瑶接着巧劲,用手中一双筷子挡开了女伙计的刀身。   刀身朝旁侧倾去,刀锋自是也变换了方向。   女伙计只觉得自己这一刀宛如泥牛入海,丝毫不见功效。   殊不知靖瑶乃是粗中有细,四两拨千斤的把这一刀之中的锋锐和劲气全部化去。   女伙计收力不及。   只得双手持刀,以此挽回刀锋的倾斜之姿。   待他稳住手中之刀后,只看靖瑶却是已向后退了一步半。   先前她运转身法而冲至近前的优势已然消失。   无奈之下,只得一刀虚晃,朝着靖瑶的面门砍去。   靖瑶手不动,肩不移。   只将上半身略微朝后一仰,便躲过了这女伙计这一刀佯攻。   “哈哈!”   靖瑶不知为何,却是笑出了声来。   “何故发笑?”   女伙计横刀于胸,厉声问道。   “我笑你手中有刀却还畏惧我这一双筷子……要是我手中有刀,必定刀刀直逼,不会给我丝毫的喘息之机。你方才这一刀攻我面门,乃是虚招。若是我起手格挡,难免漏了破绽。但若是我只转换身形躲避,你这一虚招却立即就成了无用功。”   靖瑶说道。   “难不成你是在教我如何杀你?”   女伙计问道。   “我当然是不想死的……我只是看不惯有人如此用刀。”   靖瑶摇着头说道。   女伙计咬紧了牙关,心下极度愤懑。   却是也没想到自己对付个手无寸铁,还连日大战精神不济的人都如此费力……   但当她看到周围的其他人有意持剑上前相帮时,却又立即制止。   她只想让靖瑶死在自己的刀下。   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贪功。   毕竟在来之前,他们已经心怀死志。   女伙计争的,不过是一个脸面罢了。   身为刀客却被外人指指点点,名言自己刀法有遗,刀术有漏,任谁也不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女伙计看到身边的桌上还有一壶未饮尽的酒,伸手拿来径直灌下肚去,随后“啪”一声,将这酒壶摔碎在自己与靖瑶之间的地面上。   “不喝酒,使不出力?听说过醉剑,却是还未见过醉刀!”   靖瑶说道。   “剩下我后,我娘便难产死了。剩下我个开酒馆的爹,一直到十来岁,这烧酒我都是当奶喝当饭吃的,却是还未醉过一次!”   女伙计说道。   “既然有爹,为何还会入了王府,当个受人摆布的死士?”   靖瑶问道。   “我家在定西王域的集英镇。现在那里有座祥腾酒家,以前便是我爹的酒馆。上次你们草原王庭狼骑犯边之时,全镇的没逃走的人都被切死在门口的那根驻马石下,我爹也在其中。不过他临死前却是把我藏在了后堂中的灶台里……我便那么闻着锅灰,枕着柴堆没日没夜过了不知多久。直到王爷率领玄鸦军收复了定西王域的边界五镇,才寻到了已经快饥渴而死的我。”   女伙计说道。   靖瑶听闻后,竟是对其深深鞠了一躬。   “那时我的年纪应当与你差不多,也只是从长辈口中听说过而已。虽然不是我迎火部所为,但终究是我同胞犯下的错。”   靖瑶接着说道。   “犯下的错?如你们这般比狼更兽性的人,竟然会说自己犯错?”   女伙计很是鄙夷的说道。   “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的确不对……我狼骑征伐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开疆扩土,拥有更多的资源罢了。并不是单纯的为了杀戮。”   靖瑶摇着头说道。   虽然定西王霍望有言在先,让这女伙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这却是她自己的过往私事,并不在王命的范畴之内。   女伙计不待靖瑶反应,便接连出了三刀。   看似是出刀,行的却是剑招。   分别指向靖瑶的腹中,腰身,以及咽喉而来。   靖瑶左手背于身后。   右手来回格挡,却是把前三刀尽皆挡下。   最后一刀直对咽喉,最为险恶。   但靖瑶却没有料到这女伙计却是足尖点地,身子猛然跃起   在空中翻了个跟斗后,稳稳的落在了靖瑶身后。   一刀自右上至坐下劈出。   如此的手法,非但靖瑶这一条左臂不保,连带着他的后背也会出现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靖瑶已是回身不及。   女伙计心觉此刀势在必得!   手中的速度不由慢了少许。   便是这片刻的自大,却是让靖瑶寻到了可趁之机。   他调运劲气于手中的一双筷子上。   肘部回弯曲,别在身后。   “叮!”   女伙计的刀锋正好斩在这一双筷子上。   木质的筷子原本非刀锋之敌。   奈何靖瑶却是灌注了磅礴的劲气,使之可以与刀锋片刻争雄。   但筷子终究是筷子。   木头还是抵不过精钢。   靖瑶手中的筷子被女伙计的刀锋斩断,前半截弹飞而出,击碎了临近一张桌子上摆放的酒壶,发出一声清脆。   不过女伙计的刀锋势头也被就此抵消。   只在靖瑶后背的衣衫上压出了一道浅浅的刀痕。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女伙计眼见此击不成,便要再度变招。   可靖瑶却已脱离了她身前,一跃而出圈,站在她刀锋不可及之处。   随即从容不迫的,从身边的桌子上再度拿起了一双筷子。   “你的刀锋虽锐,但这里筷子却也很多。”   靖瑶说道。   “筷子终究只是筷子,难道你还真以为它是双股剑不成?!”   女伙计说道。   靖瑶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方才这一阵交锋,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是他大胜。   若是靖瑶手中拿着的是他的弯刀,想必这女伙计就算不死,也会让其余人等群起而攻之。   迫于情势,靖瑶已经看到四面围困他的众人,已经有了蠢蠢欲动之态。   这女伙计如果再出三刀,还不能让靖瑶殒命,那他们必定会骤然发难。   不过看只要料敌于先机,便总是可以想出对策。   靖瑶单论心机谋略,或许连高仁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   但要说这临敌对战之时的经验,却是做高仁的师傅都绰绰有余。   高仁之所以重伤在刘睿影剑下,不但是因为赵茗茗相助之功,更多是怪他自己太过于托大。   靖瑶对每一次的争斗都是全力以赴,但高仁却总是抱着一个戏谑的态度。   长此以往,他怎能不输?   靖瑶朝着女伙计扬了扬手中的筷子。   女伙计顿时竖起刀锋,防备靖瑶强攻。   靖瑶倒也的确不出她所料。   着实真把这一双筷子当做那双股剑,朝她袭杀而至。   女伙计一边猜想这靖瑶的攻势方向,一边目光在他周身上下游走,寻找破绽。   确实没想到靖瑶竟然在半途中止住了身形,一双筷子脱手而出,两只筷子径直扎入了立于窗下二人的右手手腕中。   变故陡生,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那两人只觉得右手忽然用不上气力。   长剑脱手,掉在地下。   这才捂着手腕发出了一声哀嚎。   靖瑶眼疾手快。   伸腿用脚尖一勾。   那两柄落地还未稳的长剑便被他握在了手中。   “现在可不是筷子了,而是真正的双股剑!”   靖瑶一手握两剑,对着女伙计说道。   双股剑,又名鸳鸯剑或雌雄剑。   右手雌剑,重六斤四两,剑锋三尺三寸。   左手雄剑,中七斤十三两,剑锋三尺七寸。   两剑同用一个剑鞘,永不分离。   对敌时,雄剑逼杀,雌剑护体。   世上能习得之人少之又少。   先前定西王域内有一剑客,武道修为极高,便是持着一柄双股剑纵横西北,败尽江湖。后被定西王霍望设计打败生擒,囚禁于定西王府的地牢之中。他的那柄双股剑,便从此成了定西王霍望的一件藏品,放在博物架上吹风吃灰。这柄双股剑,女伙计是见过的。甚至当时她看的欢喜,定西王霍望还要将此剑赠送于她。不过这双股剑修习起来太过于艰难……地牢中的那位也不愿自己的绝学外漏,因此只能作罢。先前她听闻靖瑶口中不断的重复双股剑这一词,以为他却是与当年那位纵横西北的剑客有什么交集。但细细一想,靖瑶身为草原王庭的部公,哪里能如此频繁的出没于五大王域之中?况且王域内的这些个江湖中人,虽然彼此争斗不休,但对于草原王庭这样的外族,却是同仇敌忾,根本不会与之友好。   “就凭你,也好意思说这是双股剑?”   女伙计说道。   靖瑶丝毫不理会。   仍旧在打量着自己手中的这两柄剑。   样式普通。   剑身上没有花纹,也不刻血槽。   剑柄上也没有缠绳或流苏。   纵观整个剑身,却是找不出任何一处可以算作特点的地方。   就在此时。   靖瑶的耳边传来量身沉闷的响声。   转头一看,却是那两位被他夺了剑的人,被身边的伙伴所斩杀,尸体倒在地上所发出的声音。   “只是伤了手腕而已……这又是何必?”   靖瑶看着躺在地下的两具尸体,有些悲凉的说道。   他们双眸之中的神采还未完全消散,即便身死,却还牢牢的盯着靖瑶。这样的目光让他有些发怵……一时间竟是不敢与之对视。直到此刻,他才清楚眼前这些敌人究竟是抱着何等决心来截杀自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先前听女伙计说时,还未有此等的感触。毕竟言语太过于空洞乏味,而眼睛能看到的,却又过于直观。靖瑶虽然目睹了发生的一切,但心中却还是不能全然理解。   “对于用剑之人来说,手腕受伤,这辈子出剑都会生涩几分,慢几分。何况他们若是继续活下去,只能是我们的累赘。他们虽然没说,但心里一定也是想我们这样做的。”   女伙计说道。   “我们就像是风。王爷让我们刮去何方,我们就会刮去何处。大风起时,云飞扬。草树都会弯折甚至连根拔起,大地一片狼藉。但风无长性,即使再大的风,也总会有吹完停息的时候。不过就这片刻的劲头,却是也足以毁灭一切。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如何才能变的长久,只想让自己风起时,能够变得再激烈一些。能够为王爷吹除吹散阴霾,吹倒荆棘,吹垮楼台,吹出一条问鼎天下的康庄大道,这便足矣。”   女伙计顿了顿接着说道。   这会儿她的言语之间,却是带有了些感情。   她终究是女人,女人都是感性的,或许在外人看来无甚关系的事情,在她这里便会感触极深,甚至无法忘怀。   风虽然能吹折草木,但人终究是人。有心,有情,有精神。对于一个伙伴的死去,若是没有任何异样,那已经不配称之为人。女伙计同样也对那两人的死有些惋惜。   那般鲜活的生命,再也不会出现在世间,对于身为“风”的他们来说,在吹尽了最后一位对手后,顺便吹熄了灯盏,于一片静谧的暗沉中悄然散去,才是最好的归宿。可是这两人的风还未吹动,却就已经止步于此……尽管有许多风,吹不尽也除不清,可这独特的几缕,却是无从找起,也再也无法相遇。   或许风消散后无人记得,可女伙计的心里总是有了缝隙,被这一缕缕风填的满满当当。   “你们若是风,那我便是火。火乘风势,怒烧九万里!只要这大地依旧,火便生生不息。定西王霍望着实派错了人……他想用风来灭火,实乃滑天下之大稽!”   靖瑶说道。   手中的两柄剑,被他丢掉了一柄。   他并不怎么会用剑。   更不用这双股剑。   就连这个名字,也是偶然从高仁嘴里听来的。 第十章 袖手人   酒肆内剑拔弩张之际,楚阔忽然满脸是血的从后方回到大厅。   “没想到这酒劲竟是这么大……”   楚阔自语道。   他声音并不大,但酒肆中靖瑶正与女伙计对峙,却是安静的连银针落地都可以听见。   靖瑶听到楚阔的自语后,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家伙丝毫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反而是觉得饮的太多,酒劲发作。   先前他去小解,刚走出没几步,那女伙计下在他酒杯中的药劲发作,混带着酒意,顿时就让他昏了过去。跌倒在地后,还摔破了脑袋,鲜血顺着发丝与鬓角,淌了一脸。   “楚阔,你还是速速离开为好!”   女伙计朗声说道,同时示意自己的伙伴让开一条出路。   “嗯?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楚阔问道。   他虽然有些呆傻,但并不笨,只是反映相较于平常人来说有些慢而已。抬眼一看,却是也察觉到了酒肆内的异常。   门窗紧闭,窗下还躺着两具不瞑目的尸体。女伙计持刀,靖瑶仗剑,地上还有不少摔碎的碗盘杯盏。这样的场面无论是谁瞧见了,都会匪夷所思,甚至不用开口相问,也会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姓名?”   楚阔指着女伙计问道。   “我等是定西王府中人,奉王爷命千里此地截杀草原王庭迎火部三部公靖瑶。”   女伙计说道。   “你竟然是定西王府的人……这还真没有想到!霍望还好吗?”   楚阔朝着酒肆内的柜台走去,从里面找出一条干净的抹布,将自己的头脸仔仔细细的擦拭了一遍后问道。   “王爷一切安好。”   女伙计说道。   只要提起定西王霍望,她便如沐春风一般,全身心都觉得极为舒适。   “不过我更没有想到你竟然是草原王庭的部公……兄弟,你和那思枫可是相识?”   楚阔问道。   “我俩虽然不是一部中人,但同属草原王庭的部公,当然是相识的。”   靖瑶说道。   “那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楚阔问道。   “我可以给你指路,但我不会带你去见他。”   靖瑶摇了摇头说道。   “指路也够了……”   楚阔说道。   手里毛巾一丢,不断朝前走去,站在了靖瑶和女伙计之间。   “给我个面子,让他与我离开。”   楚阔对着女伙计说道。   女伙计听后很是无奈的皱起了眉头……   眼前这人,王爷曾交代过。若是在草原王庭的地界中碰上,一定要给予方便和照顾。但同时杀了靖瑶却也是定西王霍望下的死令,如此冲突的事,一时间让女伙计却是难以抉择。   “楚阔!你不要仗着有王爷的赏识便如此大言不惭!我们凭什么要给你面子?!”   还未等女伙计发话,旁人便有一人开口说道。   楚阔寻声望去,正是站在门口的一人,正挺剑怒目的看着他。楚阔被人这样一番言语,不怒反笑。微微侧过身子,对着这人笑着说道:   “我楚阔不需要任何人的赏识。就算是你们嘴里的王爷,也限制不了我想要做的事。今天我与这位兄弟喝酒喝的很开心,他还愿意给我指路。若是你们杀了他,下次在遇到这样投缘的人和开心的事就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楚阔说道。   “王爷命我等不要为难你,若是识大体,就该速速离开!”   那人依旧不依不饶的说道。   “人可以被为难,可以被愚弄,甚至可以被杀害。但就是不能被剥夺快乐与选择。我选择的一定是让我觉得快乐的,若是不快乐,谁会去做痛苦的选择?我也是好言相劝,劝你爱惜自身,不要再出言逼迫!”   楚阔语气冷峻的说道。   “此人冥顽不灵,不如一并斩杀,也好向王爷有所交待!”   这人转而向女伙计进言道。   女伙计心中仍然有很深的忧虑。她从未有一次违背过定西王霍望的命令,本以为这次也不例外。但谁想到半路上横空杀出个楚阔,却是让她大为头疼……可先前女伙计给楚阔杯中下的药,却是足以让个成年男子昏睡七天七夜。即便楚阔有武道修为在身,起码也该躺倒在地两日有余,怎么这还不到一个时辰却是就能醒来?这点着实也让女伙计暗自惊叹,心想这楚阔不愧是被王爷重视的人,果然不同寻常。   那人见女伙计并不回答,手腕微微一抖,却是有先占后奏之心。楚阔佯装不见,但却把自己的剑重重拍在身边的一张桌案上。“砰”的一声,竟是让那人浑身震悚!   “哈哈哈!就这胆量,还要来杀人!难道霍望手底下都是你们这样的怂蛋?”   楚阔大笑着说道。   “楚阔,你可以侮辱我们,但却不可带上王爷!你若是对王爷不敬,无论王爷先前交代过什么,我都必杀你!”   女伙计说道。   楚阔没有回话,而是和靖瑶对视了一眼。   “看得出你不是用剑的。”   “我的刀碎了。”   “刀碎了,人还在。”   “刀碎了,人还在。”   “何时碎的?”   “三日之前。”   “你用什么样的刀?”   “弯刀。”   “有多弯?似那新月吗?”   “不足新月,犹如月缺。”   “待你给我指明了去吞月部的路之后,我一定送你一把一模一样的弯刀。不,比你先前那把更好的弯刀!”   “多谢!”   “但眼下我们却是先得出去!”   楚阔转过头,看着紧闭的门窗说道。   “没错,不出去也无法指路,更没有刀。”   靖瑶点头称是。   “但他们是霍望的人,我实在不想杀了他们……”   楚阔指着女伙计等人,挠了挠头说道。   这一挠,却是又牵扯了先前摔倒在地磕破的伤口,疼的他嘴里不住的发出“嘶嘶”声。   “你我若是有心想走,他们拦不住。”   靖瑶说道。   “但他们也是有命在身,我既不想杀了他们,也不想让他们为难……同样,我也不想你死,也不想让你为难。”   楚阔寻了把椅子坐下,双手托腮说道。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双全法。有人能活,自然也就有人会死。这和你要去杀思枫不是一个道理?最终只能有一个人能或者离开。”   靖瑶说道。   只不过,他虽这样说,但心里却并不是如此想法。思枫的实力,并不在他靖瑶之下。况且思枫的吞月部因为靠近定西王域的缘故,他却算是草原王庭的部公之中,对王域的情况以及王域中人最为了解的一个。单凭他那一肚子心机谋略,靖瑶就却是连三分之一都比不上。在他眼里,唯有高仁那疯子的主意才能稳压思枫一头。但这般生死较量,与草原王庭内部之间的勾心斗角不同……就算那左庐与右芦再不合,他们同样都听命于一位狼王。况且这内斗乃是私事,即便是家丑,但互相之间也会有所顾忌,很有分寸,是万万不会闹出人命之事来。   更多的,都是每部内最底层的那些人争来抢去。像靖瑶,思枫这般的部公身份,自是稳坐钓鱼台。就算手底下的人,争打的热火朝天,二人见面也会是客客气气的,饮酒聊天。故而方才靖瑶用思枫做例子,并不是他认为楚阔能杀死他,也不是他有心想要帮忙,却只是个脱身之策罢了。用着不熟悉的剑,拖着才大战完还尚未恢复痊愈的残躯,即便是搏一把,侥幸能逃出生天,恐怕也会有不小的损失。相比之下,若是能将楚阔拉拢到与自己同一阵营,和女伙计等人呈对立之姿的话,事情就会容易许多。   “你们走吧!回去对霍望说,就说碰到了我没办法。这样想必他也不会迁怒于你们。”   楚阔终于抬起头,对着女伙计说道。   这是他想出来的最为周全的办法。   既可以避免无端的死亡,还能让靖瑶安稳脱身。   “若是我们不走呢?”   女伙计问道。   “那我就会动手!”   楚阔稀松平常的说道。   相比于其他人等的轻蔑,女伙计却显得很是沉重……   她知道楚阔在定西王霍望心中的分量,更是知道他的武道实力。一位剑客,却是让自家王爷都赞不绝口,可想而知他的剑道修为之强!与这样的人对敌,虽然不说必败,但女伙计着实是觉得没有太多的胜算。自己的命虽然不值钱,但起码也是王爷给的。活下去虽然有些苟且偷生的感觉,可或许还能为王爷多做更多的事。   从她被定西王霍望从灶台下面抱出来,带回定西王城,又入了王府之后,她便决心将王爷的意志当做自己的意志。无论王爷说了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她都会竭尽全力的去做到。她把自己的位置摆的很是清楚,那便是要做定西王霍望手里那最为锐利的锋芒!   想到这里,女伙计再度握紧了刀锋。她不能让步,更不能退却。何为锋芒?锋芒就是手中刀,腰中剑的刃口,是书画的笔锋,是锐利的气势,是细微处的尖利,是万物的凸起。高楼可倒,但锋芒却不可折弯。锋芒一定是到了最后一刻,依旧挺立昂然的存在。即便是人走茶凉,树到猢狲赛。但锋芒也会随着凉掉的茶汤一同消失,随着坍塌巨木一同掩盖。但即使变得冰凉,又被埋于地下深不见光,锋芒也依旧是锋芒。只要信仰不死,它便能在这世上永存。即便今日女伙计在这酒肆中,力战不敌,那也会有旁人接过她手中的刀锋,继续她的事业。不过只有她仍旧一息尚存,身为锋芒便只能展露和绽放。   她看着楚阔,一言不发。劝说至此和疑问却是都没有必要再开口。很多问题问出来,并不是因为想要知道答案。而是已经知道了对方如何回答,才会问出口。若是不知道对方会作何解释,那却是也没有了提问的必要。双方相对,和男女之情相似,并没有什么差别。很多人错把心迹的表露当成开端,实际上最后一句“我爱你”出口,应当是划破黑夜的第一缕晨曦,刺入咽喉的第一寸利刃才对。   “你不想动手的话,我便要出剑了。虽然我用不惯剑,但和命想比,先前拿筷子都可御敌,现在有长剑在手,终究还是要好得多。”   靖瑶说道。   言毕,也不等楚阔回答,却是持家攻向立于窗下的二人。   这家酒肆共有三扇沿街的窗户。   前后两道门。   十六人除了女伙计站在酒肆中央以外,其余十五人分别扼守这前后门与三扇窗。   靖瑶为何要选择窗户而不是门?   都说人走门,狗跳窗。   从窗户出入,总是一件极为不雅的事情。   但靖瑶却发现,其余的十五人,把守着前后门的,只有各一人。   省下的所有,却是都守着三扇窗户。   前后门处的那两位死士,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想来并不好对付。   若是靖瑶弯刀在手,身躯康健,自是不惧怕。   但现在却不是让他慷慨逞英雄的时候。   稳妥为上。   三扇窗下的十三人,已经死了两个。   二人从咽喉处汩汩流出的鲜血,竟是汇聚在一起,形成一柄长剑的形状。剑柄模糊不清,剑身和剑刃却能看的一清二楚。这柄血剑的剑尖径直的指向靖瑶,似是这二人不屈的意志,融刻于骨血之中。   靖瑶虽然赞叹这些死士的忠诚换个剑刃,但眼下却是没有多余的情怀去感慨。   左脚踏出一步,外翻三寸。   抬起脚跟,以脚尖为中心,略微一偏转。   整个身子便跟着扭动了起来。   手中剑对着对着距离前门最远的一扇窗下,中间那位死士不慌不忙的递出。   速度虽然不快。   甚至看在眼里,竟是异常迟缓。   “他果然不会用剑!”   一人对女伙计说道。   “剑就一定要快吗?”   楚阔反问道。   “剑若是不快,还怎么杀人?不但剑要快,刀也要快。只有快,才能让对方猝不及防,也只有快才能让对方露出破绽。”   这人反驳道。   “剑快自然有快的好处,不过慢也有慢的原因。有两句话你肯定听说过!”   楚阔说道。   “哪两句话?”   这却是女伙计开口问道。   “欲速则不达,和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楚阔说道。   女伙计听后若有所思。   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是有些明悟,但认真揣摩下去之后,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到。   靖瑶也没有想到这剑,却是如此的得心应手。   自他跨上狼骑,开始为族人征伐起,他便是弯刀在手。   五大王域的人用剑,一度还成为了他所嘲笑的地方。   血性汉子,就该当用刀。   光看剑那修长的身形,便如个娘们似的……着实不是男人该用的东西!更不用说那些个剑客们,看上去和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差不了多少,各个细皮嫩肉的,只看一眼便让人觉得没什么豪气。说起话来,拿捏着无数文绉绉的词儿,靖瑶觉得就是草原上的牛羊叫唤也也比这些个故作姿态的武修们说话好听。   对剑有如此敌意的靖瑶也很是奇怪为何自己这头一回用剑,竟然就如水到渠成般,称心如意。略一思忖,却是想起三天前与晋鹏大战时,他持刀,而晋鹏用剑。两人先是在震北王域,矿场戈壁滩的老板娘店中比斗,之后又转移至了后院,再后来干脆离开,随便在戈壁滩上寻了处空旷之地。前前后后总计的时间,却是不少于十个时辰。   在这十个时辰中,靖瑶全部的精神都集中于寻找晋鹏的破绽以及见招拆招之中。潜移默化的,晋鹏的剑招就被他牢牢的记在了脑海中。平日里不觉得,但只要一拿起剑,那些个招式章法便如同饿汉饱餐般,顿时恢复了活力,一股脑的倾泻而出。   不得不说,靖瑶也的确是个武道奇才……短短十个时辰,竟是就能将其从来没有用过的兵刃使的如此虎虎生威。虽然有晋鹏的示范在前,但若是靖瑶自己没有这般悟性,那他二人就是连打一百个时辰也是无用。   窗下的死士眼见这一剑袭来,并无任何劲气。   松垮垮的,宛如霜降后的牡丹。   竟是也放松了心神,脸上挂着一抹淡笑。   右手也以同样的速度,不紧不慢的扬起,准备格挡。   “噗!”   在他的剑距离靖瑶的剑身还有半尺之遥时。   靖瑶的剑却刺破了他的喉咙。   剑尖从这死士的脑后冒出。   他看着靖瑶,眼里全然是吃惊的神情。   感觉到喉头一阵冰凉,他想低头看看。   但下巴却被靖瑶刺入的剑身垫住,却是低不下去。   继而这阵冰凉,却是被滚烫所取代。   他感觉自己的脖颈乃至前胸,似是都被滚烫的热水浇过一般。   到现在为止,他竟是还未感触到疼痛。   靖瑶没有将刺入的剑拔出来。   他仍在不断的推进。   剑尖从这死士脑后冒出来后,还在一寸寸的延长。   女伙计看的目瞪口呆……   并不是因为靖瑶一剑杀了他的同伴而震撼,而是由于靖瑶如此诡异的剑招。   什么人才会在已然一击毙命后,仍旧不断的朝前递送剑刃?   没有人!   不但女伙计没有见过。   楚阔也没有见过。   不过女伙计是刀客。   她想不明白是自然。   楚阔略微思忖了片刻,便是尽皆恍然。   “他不是在杀人!”   楚阔说道。   “不是杀人又是什么?”   女伙计反问道,声音竟是有些颤抖。   本以为自己等人的心性意志已经足够坚强。   但这时一看靖瑶的手段,才觉得草原人的兽性当真是名不虚传!   草原王庭,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即便是狼王明耀的王位,也不能安泰的传给他的孩子。不管是狼王,还是左右芦将军,甚至部公的位置,都是在厮杀之后诞生的。狼王明耀在正式继位前,也曾巡回经过所有部中,接受一切挑战。待这一场场厮杀结束之后,他才能成为草原上部落的太阳,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鹰,统领左右芦共八部的唯一的王!   靖瑶的部公之位,也与此相差无几。他起与微末,是依靠战时的军功一步步走到现在。而草原王庭的军功计算,也很是骇人听闻。为了防止有人贪功虚报,斩杀的灭一个敌人,都得砍下首级,带回草原一一登记后方可兑现。由此可知,靖瑶的身上究竟拴过多少个人头带回草原。   这会儿看到他明明已经大获全胜,却还要把剑向前递出,女伙计和其他死士不由得一阵胆寒……   “他在磨剑。”   楚阔说道。   “我只听过练剑……”   女伙计说道。   “练剑练的都是招式。而招式在应敌中却是千变万化,你怎么能练的完,学的尽?只有与手中的剑真正做到心意相通时,才可以如臂使指。夺造化,应万变。不论对方几人几剑,只要武道修为相当,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楚阔说道。   “剑要如何磨?”   女伙计问道。   “剑和人一样。人有前面,剑也有千锋。看似只有两端刃口,但每个人所使出来的,只是千中之一而已。那磨剑的方法自是也有千种不同,我知道的不全,却是也无法告诉你。”   楚阔有些怅然的说道。   武修剑客的最终目的,便是将按千种锋刃全部握于手中,揽于怀中,融于心中。只是这不但需要悠长的光阴,更需要机缘与悟性。悟性绝佳者,难道天不假年,英年早逝的英雄,总是为弃才?   而更多的,则是庸碌一身。花了不少笨功夫,但到最后却发现全然是无用功。   机缘与光阴,总是太难的。   但楚阔却知道,靖瑶已经开启了他自己的第一种剑锋。   靖瑶闭着眼。   仔细体悟着从剑柄上传来的触感。   那是剑身和锋刃一点点穿过这死士喉头间的血肉与白骨时发出的摩擦与颤抖。   没人知道为何看似缓慢的剑,却令人如此猝不及防。   靖瑶自己也不清楚。   仿佛是剑自有了灵性一般。   但血肉的软绵,纯肉,以及白骨和剑身交织在一起发出的“咯咯”生,却极为真实。   这人还未死透。   靖瑶还能从剑柄上感觉刀他的喉头仍旧犹如鱼鳃般翕动着。   一柄剑直至有半边从这死士的脑后冒出来时,靖瑶才停手睁眼。   随即寒光一闪!   抽剑而出。   剑上血花飘落。   落于地面犹如朵朵红梅。 第十一章 茹素   死对于死士来说是一种归宿。能够在使命完成的最后一刻,死在对手的刀剑下,是一种难得的幸运。老去,病死,等等意外都会随时随地的让一个人永远闭嘴安息,与其将生命战战兢兢的托付于这般空洞的遐想之中,却是不如结结实实的握在手里,自己一点点的主动消磨。   靖瑶抽剑而出后,那位死士的双眸中最后闪烁出了一点光芒,随即瞳孔渐渐变大,“噗通”一声,朝前倒去。靖瑶侧身避过,看着他的身子如一根粗壮僵硬的原木,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喉间的血,仍在流。竟是也奔着先前那二人在地下绘出的“血剑”而去,并入之后,却是让那柄“血剑”更加粗壮了几分。剑身变得异常宽阔,似是一柄如半扇门板宽的重剑。   “剑倒也没有那么差……”   靖瑶在心里想到。   女伙计看到自己的同伴中又有一人倒下,再想起先前靖瑶磨剑时,剑身与骨骼血肉发出的声响,不禁打了个冷战……此刻的靖瑶在她眼中已然脱离了“人”的范畴。都说草原人比狼更兽性,但草原人起码也是人。人可以变得比狼更兽性,但人和狼最大的却别就是人有理智,人有感情。人会有所求,也希望有所得。有所敬畏的同时,也会有所坚守。而这些,狼却是通通都没有。它们只知道填饱肚子,不挨饿,便足矣。   但狼即便是在茫茫冬雪中,行千里而不获一物,却是也不会杀死吃掉自己的同伴。但人会。人不仅会,还为此相处了许多的方法。都是为了在同类想争时,让自己的同伴死的更快,更顺畅些。这样想想,人的确是要比狼更兽性……此处的人,已经不单单是指草原人,包括五大王域,乃至东海云台,避世坛庭,以及漠南的蛮族部落也统统如此。   “我若是杀她,你可会阻拦?”   靖瑶提着剑,剑尖朝地,对这楚阔问道。   楚阔并未回答,此刻他正死死的盯着靖瑶手中的长剑,看着剑上还有几缕未流淌干净的血迹。这几缕血迹在剑身上随着靖瑶手臂的动作,时不时的扭动,像极了一条条刚被从土里挖出来还未习惯见天日的蚯蚓。不过这血,本也是留存于体内之物,向来也是不见天日的。若说它们有灵性,对暴露在外很是不适倒也说得过去。靖瑶注意到了楚阔的目光,随即提起手中剑看了看。除了那几缕血痕外,他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但银白的剑身上,几缕血迹着实显得有些碍眼。不得已,靖瑶只得用力的挥了挥剑,想要将剑身上的血迹都甩出去。奈何也不知是这人的血过于粘稠,还是由于停留在剑身上有了些时间的缘故,无论靖瑶如何发力,却是都只能略微的改变这几缕血迹的形状。看到情况如此,楚阔的脸上浮现出了一层叹惋。   “我不知道。”   楚阔收回了视线,摇了摇头说道。   “你与定西王霍望相识,我杀她,你定然会阻拦的。”   楚阔说道。   “我不知道……”   楚阔还是一模一样的回答。   “不过你先前却是又说,也不让他们杀了我。因此我不该只把你当做敌人或朋友。”   靖瑶说道。   “吞月部的三部公思枫,是你的同胞,你的族人。我已下定决心要杀他,难道你我还能做得成朋友?”   楚阔反问道。   “看来你也没有我想的那么傻!”   靖瑶笑了笑说道。   楚阔很是不服气的撇了撇嘴,将头转向一旁,不再言语。   靖瑶因不知楚阔究竟作何打算,因此也只能呆立在原地,丝毫没有任何动作。   这般压抑的气氛下,出于前后门的两位死士已经有些按捺不住,正朝着靖瑶站立之处蠢蠢欲动。但他们一步还未踏出,确实就被女伙计打手势阻止。无奈,值得悻悻的放弃这念头,重新把守好自己的所在之处。靖瑶看到这女伙计对这些人有如此大的掌控力,心里也是暗自佩服不已。他的最终目的,并不在于和这些人厮杀。若是扼守在前后门处的两人,但凡有一人冲动上前,势必都会露出身后的破绽。那靖瑶便可趁势头门而出,自此鱼入大海,龙出生天。不管是定西王霍望,还是震北王上官旭尧,再想找到如此贴切的机会,几乎都不再可能。   女伙计自是也清楚其中的厉害关键,所以才会制止那两人的动作。可她自己手中的刀,却微微偏转了几分。靖瑶眼睛一亮,知道这是对方即将出刀的迹象,顿时想要抢在她出刀之前,率先出剑。经过刚才那番以人“磨剑”,靖瑶对手中剑的驱使程度又深刻了几成。眼下竟是也有十足的信心,敢于用剑与这女伙计一战。   人对新鲜的事物,接受起来总需要一个过程。靖瑶用惯了自己那厚重的弯刀,骤然提起剑来当然心中没有底气。但若有人说起,先前用筷子不也抵挡住了女伙计的刀锋?要知道筷子这东西,对于谁来说都并不陌生。一如三餐,却是顿顿都少不了。孩童长大后,仍旧在牙牙学语之时,或许就能将这一双筷子熟练使用。相比于日日不离的筷子来说,剑还是要更加陌生的多。   靖瑶虽然是草原人,但对于太古怪的东西,向来也难以接受。比如没吃过的菜,他不会去吃。没听过的酒,他也不会去喝。所以没用过的东西,不管是筷子还是剑,不到迫不得已,却是也不会拿在手里。这习惯唯有两点除外,那就是没去过的地方,一定想去走走,不知深浅的对手,一定要拔刀试试。其实在旁人眼中,他的那柄弯刀和他草原人的身份已经足够古怪,古怪到足以掩盖了他身上其余所有的毛病,但他仍然坚守着自己这些习惯。不曾更改,也从未想过要更改。   靖瑶扬起手臂。   与其说是扬起,不如说是举起更为贴切。   因为“扬”总是一个极快又狠潇洒的动作。   而“举”则显得有几分吃力和厚重。   靖瑶手中的剑并不重。   相比于他的弯刀来说简直没有任何分量。   但他却还是将其“举”过了头顶,高高的擎着。   如此一来,胸膛与心门处门户大开,没有一丝防备。   如果那女伙计在此能够下定决心,舍身全力以突刺。   那靖瑶高举着的剑,就算是回防格挡也会有所差池。   但女伙计并没有这样做。不是因为她下不定决心。   她来此,本就报了死志。   这世上,难道还有比主动寻死更困难的事情吗?   一定是有的。   只不过在女伙计的心中,这便是最为坚定的信仰。   当一个人通透彻底刀如此的时候,她便是无敌的。   靖瑶高举的剑,并不能动摇她的任何心神。   关键在于,这样死究竟有没有任何价值。   这女伙计,以及酒肆其余的死士们,他们的价值就是再次截杀靖瑶。   若是只一心寻思,大可弃了手中的刀剑,双膝跪地,引颈就戮。   但这样的死,却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所以女伙计明明看到了靖瑶周身偌大的破绽,但却迟迟不动,隐而不发。   她担心自己这一刀出,死的不是靖瑶,而是自己。   女伙计清楚自己的身份。   死已经是必然。   关键就在于死的时机。   死在靖瑶死后,大胜!   死在靖瑶死前,大败!   与靖瑶同死,大彩!   这第三种,才是她真正想要得到的结果。   靖瑶的剑仍旧高举着。   但他的目光却在酒肆中游移不定。   女伙计觉得很是奇怪……难道他竟是这般有恃无恐,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惊叹之余,却是又有了几分火气。但她控制的很好,却是一丝一毫都没有外泄。反而更加警觉地,注视着靖瑶的一举一动。两只眼睛分别看着他的右肩和脸庞。对于常人来说,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但女伙计却可以。从定西王霍望将其从那后堂灶台下抱出来后,她便发现自己的两只眼睛可以看向不同的地方。以前她只当做这是一种积累的天赋,直到此刻才发现就是有如此大用。   高举着剑与其他的动作不同。   若是平伸,靖瑶先动的应当是手腕。手腕动而剑身颤,继而剑尖便会寻觅到方向。但高举时,唯有肩头先动,才可连带臂膀,传至手腕。因此盯住了靖瑶的右肩,便是能先发制人的基础。至于女伙计的的另一只眼睛,却是随着靖瑶的目光一道犹疑不止。   突然!   靖瑶高举的右臂宛如大星坠落般,急速落下。   但女伙计却没有看到他的肩头有任何动作。   在右臂连带着长剑落下前。   靖瑶的身子朝着窗户那一边略微测过。   就是这么一细小的变化,遮掩了他肩头的闪动,以至于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窗下又有一人倒去。   靖瑶的剑,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停留。   甚至在女伙计反应过来之前,他便又恢复了先前右臂高举的姿势。   只不过这次剑身上一片洁净。   没有任何血痕。   酒肆内除了楚阔以外,没有任何人看清靖瑶的动作。   女伙计惊惧之余,脚下步伐虚浮,手中刀都差点掉落在地。   但靖瑶还是没有向她出剑。   “你为何不杀我?”   女伙计问道。   “你明知杀了我他们便群龙无首,你自可寻机而走,但为何不杀我?”   女伙计再度问道。   “因为我若杀你,他必出剑!”   靖瑶右臂缓缓放下,剑尖指向楚阔说道。   这个动作极为挑衅。   即便他的剑尖距离楚阔仍是二尺有余,但任何一位武修中人,怕是都受不了这样挑衅的举动。   不过楚阔是不是常人。   作为一位能被定西王所欣赏的剑客,他身上定然有非同寻常之处。   为常人所不为,忍常人所不忍。   这便是不寻常。   因此楚阔并没有在意靖瑶的剑尖直指自己。   反而对其轻轻一笑。   “你好像很懂我。”   “生死攸关,自是要比其他时候更敏感些。”   靖瑶说道。   言毕,剑尖垂地。   楚阔看着靖瑶,心中越发舍不得让他死了。   不过这念头一起,却是也让他更加矛盾。   女伙计,和靖瑶。   他想着两人都活着。   虽然这个想法很荒谬,但楚阔这人,一打定主意,就一定要做到。   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他有这么纠结且荒谬的念头。   在他还未踏入江湖路时,身边还有个弟弟。一母同胞的弟弟,当时最亲密。只是楚阔与他很亲,而他却从未用睁眼瞧过楚阔。这弟弟总是觉得自己的哥哥天天热衷于那些个虚幻的侠义故事,憧憬着做个一怒拔剑,纵酒高歌,名扬天下的侠客很是粗鄙。   然而这兄弟俩的父母却不这么想。楚阔之家,也算是颇有资产。虽然还算不上是什么门阀大族,但也是名传百里的富户。尤其是楚阔的父亲,更是希望自己的两个儿子修了武道,日后也好能护卫家族起码一代不衰。   他父亲是读书人。   读书不下万卷,行路也不下万里。这读书和行路最终让他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世上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够用刀剑解决的。唯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这握刀拿剑的人够不够机敏,够不够心狠。   当他父亲把这话告诉兄弟两时,楚阔的眼里闪过一瞬光芒,而他的弟弟却昂首不屑。他觉得父亲的话不对……起码不全对,但又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反驳。毕竟他读的书还没有父亲多,行的路也没有父亲远。既然无法反驳,便也只能听从。父亲花重金,送到兄弟俩拜师学剑。   走的时候,楚阔潇潇洒洒,只抱了一坛酒,说是要送给师傅。然而还未做到,却是就被他自己喝完。他弟弟则带了一口大箱子,里面有搬箱子书,和一个棋盘。他并不喜欢练武,见到师傅也不肯下跪。把他父亲气的甚至要烧了他的书,再砸碎他的棋盘来让他行拜师之礼。在这般威逼之下,楚阔的弟弟还是膝盖一软,拜了下去。只不过在双膝即将接触到地面之时,那师傅忽然用剑鞘将其垫起。他说楚阔的弟弟并不是在拜自己,而是舍不得那半箱子书和棋盘。   楚阔的弟弟的确不喜欢修武,也不喜欢刀剑。比起这些,他更热衷于提笔作诗赋,沐风抚七弦,单手执阴阳,方寸点丹青。可楚阔喜欢,他喜欢快刀,更喜欢利剑。也喜欢好酒,和偷看正在洗澡的丫鬟。   师傅收了这两兄弟后,楚阔练剑,他弟弟仍旧是看书下棋。楚阔告诉他说,他不练剑也没有关系。自己会把他那份也加倍的练回来,日后剑成,定能一辈子护他周全。只是说这话是,楚阔还是太年轻,不懂这一辈子究竟是什么意思。一辈子有多长,需要经历多少波折,挫折,坎坷,他都不知道。更不清楚一个人是不能轻易开口向别人许诺一辈子的,即便这个人是你的父母兄弟也不行。但楚阔说了,还说的极为自信。   但他的弟弟却并没有理会,反而是合了书卷,收起棋盘,准备回屋中睡觉。他睡觉的时间着实很长……楚阔起床练剑是,他在睡觉。楚阔练完剑和师傅一道喝酒时,他还在睡觉。每日清醒的时间只有那么短短两三个时辰。除了吃饭,便是坐在院子中的一刻歪脖子老榆树下看书下棋。无人与他交流,便读书给树听。无人与他对弈,便称呼自己的左手一声“左兄!”。楚阔眼见弟弟把自己的话不当回事,追上去说道:“我的意思就是你想做什么便可做什么。想弹琴就弹琴,想下棋就下棋。读书,画画,都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楚阔情真意切的说完之后,他弟弟却冷漠的回应了句“知道了”。这不免令楚阔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这般忧伤之情,很快就被师傅的酒冲淡了。他弟弟这次回到屋中后破天荒的没有睡觉……反而心里对自己向来看不起的哥哥很有一番感动。他觉得自己终于知道父亲的话究竟是哪里不对了,不对之处就在于,这世上不是人人都需要修刀练剑的,起码他就不用,因为他有个好哥哥,自会替他遮风挡雨。只不过他还是错了……他却是没有想到,楚阔说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前提是自己要加倍的练剑。到头来,还是父亲的那句话。刀剑可解决这世上的一切问题。不论是谁的刀,谁的剑。自己的刀,还是哥哥的剑,都是一样的。   后来的楚阔最悔恨的就是他对弟弟做出的这番承诺,第二悔恨的便是没有在拜师时,和父亲一道,把弟弟的书烧了,棋盘砸了。到现在,他已经没有了弟弟,也没有了父母。至于那些资产,对于不善经营的楚阔来说,留着还不如手中的剑。他把余下的所有家产,都送给了自己年少时偷看过洗澡的那位丫鬟。这丫鬟早已离开许久,嫁为人妇,生子有二。但楚阔还是寻到了她。她用这些资产也给自家雇了个年轻伶俐的丫鬟。楚阔看着这两兄弟,再看着这丫鬟,大笑着离开。临别时说,若是这两孩子长大了想学剑,一定要来找他,找他楚阔。楚天的楚,开阔的阔。但他心里却明白,着两兄弟学不学剑不知道,都定然有人会去偷看那位年轻伶俐的丫鬟洗澡的。   在那之后,楚阔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吃肉喝酒,也没有机会拔剑。不是他不馋酒肉,而是他口袋空空,连一枚大钱都掏不出来,只能过着茹素的日子,不沾酒肉,毫无油荤。后来他莫名其妙的有了钱,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起码吃喝不愁,口中腹中便没有再受过罪。只不过茹素并不是单指口腹之欲,更多的是说一个人的精神与想法。   在遇到定西王霍望之前,他再也没有答应过任何人,任何事。说出一个承诺很简单,但要维持住一个承诺却是极累极累的。除了自己的弟弟,也没人值得他如此费心。但他还是有很认真的练剑,年少时的想法仍旧没有放弃。一辈子出剑的机会或许只有一次,但磨剑的时间可能需要几十年。   楚阔越发觉得这女伙计的性情与自己很对胃口。   当年他也如这女伙计答应定西王霍望一般,给自己的弟弟有所承诺。而且他食言了……这女伙计看着势头却是也做不到。人总会触景生情,即便两件事相差甚远,相隔万里,只要有心,总能将其拉拢刀一起。对于楚阔而言,敢于许下承诺的人都了不起。但做不到的人,却一无是处。究竟是拔剑而起,站在女伙计这边,让她做个了不起的人,还是眼睁睁的看着她一无是处的死去让他很是纠结。   想到先前自己有说过,却是不会让靖瑶死去,因为还希望着他给自己带路。可是两边若是都不死,那究竟该怎么才能做到?这却是最令楚阔焦虑的一点……   “一……二……三……”   你在数什么?   靖瑶听到楚阔嘴里念念有词,开口问道。   “我在数除了她之外,还剩下多少人。”   楚阔说道。   明明才数到三,被靖瑶这么一打断,却是又从头数了起来。   “除了她之外,还有十一人。”   靖瑶说道。   但楚阔这次并未理会,仍旧固执的伸出右手食指,一个个点着。   “不错,是十一人。”   楚阔说道。   “所以呢?”   靖瑶问道。   “所以先让这十一人去死,才能让我理一理思绪。”   楚阔说道。   话音刚落。   他拔剑而起。   身形之快,乃是靖瑶平生未见。   即便是他在震北王域的矿藏戈壁与晋鹏拼杀时,也不成见过如此迅捷的身法。   楚阔从靖瑶的身后闪过。   只几个眨眼的功夫。   边又回到了先前所坐的椅子上。   紧接着,传来一阵“砰砰”声。   靖瑶用心数了数,正是十一下!   对应着屋子里除了女伙计外,其余的十一位死士。   直到这时,靖瑶才感到自己身后吹过一阵风。   让他后背上略微被汗水浸透的衣衫感觉到一阵清凉之感。   奇怪的是,酒肆中的血腥味却没有变得浓郁。   靖瑶和女伙计不禁都有些恍然。   双眼所见和心中所知,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冲突。   尤其是女伙计。   随她而来的死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单打独斗想必不是楚阔之敌。   但方才也有足足十一人!   即便是是一头猪,也得让屠户费一番周章,更何况是一个个活生生,手中有出鞘利剑的人。 第十二章 辉煌的囚徒   女伙计的目光笔直朝前,她当然注意到了酒肆内的变化,也听到了连续的十一声闷响,但是她却不敢用目光去确定。靖瑶和楚阔的对话还在耳边,仍未散去,但是她的脖颈却好似僵住了一般,想要微微偏转却也不能扭动分毫。   “他们……都死了?”   女伙计声音颤抖的问道。   “他们若不死,我没有办法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你们二人之间的问题。”   楚阔摸着自己的下巴说道。   他坐在先前的位置上,手中的剑早已回剑入鞘。眼睛却是看向了桌上的酒壶与酒杯,觉得不喝点脑子却是有些卡顿。就好像马车的轮轴也需要定期补充油膏一样,若是空磨,难免会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楚阔觉得自己的脑子也是如此。酒对他而言,就是那马车轮轴出的油膏。如果思考时不喝上几杯,那是万万不能的。但他只要拿起杯子,大抵都会在思考出来之前便喝醉。有些问题可以耽误,可以放到明日,甚至后天。但有些却必须当下解决,不能有任何的拖延。   靖瑶与女伙计在这酒肆内的冲突就是后者,是不能延误的必须。所以楚阔很是克制的让自己没有喝酒,虽然这样做,让他觉得很不习惯,也不太舒服,但他还是强行逼着自己收回了目光,不再去看那桌上的酒壶和酒杯。可一个人的习惯哪有那么容易去改变?每个人都有贪玩的本性,这是从小就养成的。长达后,有些人仍旧贪玩,但更多的却变成了贪财,贪色,和贪杯。贪本身就是一种喜好,在的趋势下,人当然会不断的去重复这种喜好。重复的多了,时日久了,便也成了习惯。楚阔贪杯,思考时喝酒是他的习惯。   虽然这情势所逼,让他不得不克制,但习惯却不是单凭意志力就可以改变的东西。人或许可以凭借自己的精神来抵御新的诱惑,但却很难更改自己的习惯。楚阔也是人。即便他的剑神鬼莫测,身法俊秀飘逸,但他还是人。只要是人,那便都是如此。不过楚阔的剑之所以神鬼莫测,是因为他绝非常人。要是他与那芸芸众生一样,都臣服于自己的欲念和习惯之下,那他的剑一定不会变的这么狠,这么快。   女伙计的双唇颤动不已,眼眶中满含晶莹。这种酸涩之感,她在之前从未有过。本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在年幼时,在集英镇,在那家酒楼后堂的灶台之下流干了,这辈子却是都不会再哭,没想到时至今日,却是又变得如此不争气,像是个弱女子一般……但她本就是女子,哭也无可厚非。在这世上,眼泪本就是女人的特权,也是女人的武器。一位绝世美人的眼泪,比这人间最甘醇,最激烈的酒还要醉人。酒醉的是凡人,而眼泪醉的是英雄。绝世美人的眼泪,则杀人不见血。   “哗啦!”   就在女伙计要受不住自己的情绪,让这眼泪夺眶而出时,楚阔忽然用自己的剑鞘,将桌上的碗盘杯盏全都拨到地上,摔的稀碎。看着清清爽爽的桌子,楚阔微微一笑。他虽然做不到所谓圣贤那般的倾心寡欲,慎独律己,但他却也有自己的方式来抑制住自己贪杯的欲念。若是这世上再没有一个酒杯,一个酒壶,那却是就没有人会想到喝酒。若是楚阔的眼前一片敞亮,视线所及之处看不到一个酒杯,一个酒壶,那他却也没法喝酒。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女伙计猝不及防。却是再也收不住自己的泪水,大颗大颗的,好似那珠串崩裂一般,滴滴落下,打湿了她胸前的丰盈挺拔。   “你……你为什么要哭!”   楚阔一见这女伙计流泪,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他喜欢看女人笑,却是不知如何招架女人哭。   但这么一问,这女伙计却是哭的更欢了……先前的泪还连不成一道线,可现在却如娟娟细流一般,从贴近鼻翼的眼角处不断流出。胸前的衣襟已经被打湿一片,而她仍旧没有停下的意思。楚阔看她虽然手中仍旧握着刀,可她的心思却已经不再刀上。靖瑶和楚阔二人,将她带来的十五位同伴弹指间全部斩杀,这对她造成的冲击不小。但若是因此就哭泣不止的话,那便只能怪定西王霍望没有识人之明……作为死士,该当摒弃任何感情。   女伙计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什么,但就与楚阔想要喝酒一般,她却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那就是恐惧。对靖瑶和楚阔的恐惧,对他们二人手中之剑的恐惧,以及,对死的恐惧。   死士并非不怕死。即便他们把死看做一场值高的荣耀,到头来对死亡也是会害怕的。只是他们把死亡所能带来的荣耀看的太高,太华贵,太辉煌。为自己亲手编织了一场美梦,一个金丝笼。身子一钻,躲进去,抵御着骨血中与生俱来的对死亡的恐惧之情,心甘情愿的做一个囚徒。   “现在他们都死了。”   靖瑶说道。   “没错,都死了……”   楚阔还在摸着自己的下巴。   他仍旧没有想好该如何处理靖瑶和这女伙计之间的事。   但靖瑶却没有这么多时间来等待,他的身体已经快要到了极限。若是继续拖延下去,不需这女伙计或是楚阔动手,他自己便会一头栽倒在地,到时却是万事皆休。估量了一番自己的情况,靖瑶转过身子,面朝着楚阔,横剑当胸。   “你要对我动手吗?”   楚阔问道。   “不得已而为之。”   靖瑶说道。   这是他在震北王域学会的一句话。   开始时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曾问过高仁,但高仁只是嬉笑着,并没有给他任何解释。靖瑶想不明白的是,为何不得已,却还要为之?明知道做不了的事,强行去做了,岂不是找死?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蠢货!去做自己做不了的事,还不如直截了当些,直接认输头投降得好。直到他在震北王域的矿场上与晋鹏一战之后才明白,这世上的每个人却是都在不得以而为之。包括他自己,包括当日的晋鹏。老板娘的客栈中,晋鹏一拔剑,靖瑶便知自己非他之敌。但他却也亮出了自己的弯刀,与其一战。因为他不能退……死战到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就此罢休,不但白白断送了自己的性命,更要紧的是草原王庭的荣耀却也在他身上尽皆倾覆。晋鹏也是如此……为了昔日恩情,身为查缉司中人,却亲手放走了要犯。他也是用自己的性命与荣耀,来做着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眼下,距离那一战才过去不足四日的光景。靖瑶却发现,这世事都有个轮回。一旦入了这圈子,却是就再难以出来。楚阔和晋鹏相比,谁上谁下他并不知晓。可不管如何,以他现在的状态却断然不是对手。不过相比于朝着那女伙计出剑,不如先解决了这最大的隐患。   “你不是我对手。”   楚阔说道。   面对靖瑶的剑锋,他却是丝毫不为所动。   “的确不是。起码现在不是!”   靖瑶说道。   “那为何还要逞强?”   楚阔差异的问道。   “我说了,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靖瑶再度重复了一把先前的话语。   “你是知道我不会杀你,所以才如此相逼?”   楚阔反问道。   “我从不信旁人的话。况且人的想法都是在变的,先前你说定让我不死,或许是真的。但先前是先前,现在是现在。先前的想法并不能贯穿下来,不是吗?就像你方才明明很像举杯喝酒,这想法已经浓烈到让你手足无措只能不停的摸着自己的下巴,打你还是没有喝。非但没有喝酒,反而将桌上的酒壶酒杯全都拨于地下摔碎。若是想法可以一以贯之的话,你现在应当是在自饮自酌才对。”   楚阔说道。   “我们从未谋面,但你却好像很了解我。”   楚阔说道。   “我对你的了解仅限于你的名字。正如你说的,你叫楚阔,楚天的楚,开阔的阔。不得不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介绍自己,如果放在以前,我一定会很是鄙夷。但正如你所说,你是个骄傲人。骄傲到连说出自己的名字时,都有种豪迈的气概。豪迈虽然是个好词,放在人身上也是件好事,但豪迈之人却有个通病。”   靖瑶说道。   “什么通病?”   楚阔问道。   顿时来了兴趣。   “豪迈之人往往也过于坦诚。有话直说,且说到做到。”   靖瑶说道。   “既然你明白我会说到做到,为何还不相信我,甚至要对我出剑?”   楚阔反问道。   靖瑶的话,简直自相矛盾,前后冲突。当时靖瑶刚与楚阔面对面坐下饮酒时,楚阔便自保性命,说了那么一番话。至于骄傲与否,却是靖瑶指出楚阔这输赢是天下最干脆的事情,决计没有“略输一层”这样的情况发生。但靖瑶既然能想通其中的关键,为何还不相信他?骄傲之人为了维护自己的骄傲,当然要说到做到。他楚阔说了不让靖瑶死,那就一定会让他完完整整,顺顺利利的从这间杀机四伏的酒肆中大踏步走出去。人虽然会变化,但变化的速度哪里会有这么快?若是当真如此,却也已经不是变化,而是反复无常。   靖瑶没有回答楚阔的问题。   而是朝前走了两步。   手腕骤然一番。   原本横在胸前的剑,忽然变成了竖直。   朝着坐在椅子上的楚阔径直刺去。   这一剑速度极快。   已是靖瑶当下能爆发出的巅峰一剑。   滚滚剑气将他身边的桌椅全部掀翻。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却是这绝命一剑多了些诙谐的氛围。   楚阔仍不动。   他的手还放在自己的下巴上。   但却已经停止了抚摸。   >   靖瑶的剑尖距离他的侧颈还有半尺的距离。   若是楚阔还没有任何动作,这一剑定能插入他的脖颈,刺个对穿。   但靖瑶知道。   楚阔没有这么容易被他杀死。   哪怕到最后一寸时,他还是照旧。   靖瑶也觉得此人可以在一瞬间便逆转局势。   势若奔雷,气贯长虹的一剑在距离楚阔侧颈处三寸有余的地方停住。   靖瑶的身子还保持着出剑的姿势。   但脚下却稳稳的站住,一丝一毫都不再前进。   “要杀变杀,何必犹豫?最后苦恼的还是自己。”   楚阔笑着说道。   转过头,伸出右手轻轻地拨开了靖瑶的剑。   “杀不了……”   靖瑶顺势收了剑,也挺直了身子说道。   “只剩不到两寸的距离,不试试怎么能知道?”   楚阔问道。   “杀不了就是杀不了,不用试。”   靖瑶摇着头,一脸颓败的说道。   “你杀过多少人?”   楚阔问道。   “太多了,数不清。”   靖瑶沉思了片刻说道。   看得出,他是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   “那你为何不问问我。”   楚阔说道。   “你杀过多少人?”   靖瑶问道。   “十一个。”   楚阔伸出双手的食指,比划这说道。   靖瑶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十一个人虽然已经不少,但远远未到能让靖瑶吃惊的地步。   他是经历过战争的人。战争和这般的打斗却是有着本质的区别。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永远都是为了利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亘古不变。但争斗的规模,却是和利益的大小息息相关。若是只为了黄金万两,香车宝马,琼浆美人,那这长争斗势必不会太大。但若是为了数坐城池,乃至一片王域所爆发的争斗,便是占战争。人与人之间,家族与家族之间,势力与势力之间,不同的阶级,不同的种族,都是如此,概莫能外。   相比于草原王庭和王域之间的战争想必,靖瑶自是觉得只杀过十一个人的楚阔平平无奇。他该尸山血海,白骨铺地。草原王庭的狼骑与定西王域军士的血混在一起,染红了整片大地。却是要比仲夏傍晚时的火烧云还要夺目。空气中的血腥味,即便是大风不停地刮了四五天也没有吹干净。十一个人放在那样的场景中,犹如米粒之光掩于皓月当空。   但突然,靖瑶的面色顿时僵硬……   “你说你杀过多少人?”   靖瑶再度问道。   “十一人。”   楚阔比划着说道。   和先前的动作丝毫不差。   “十一个人……”   靖瑶自语着,下意识的看了看酒肆中的尸体。   方才楚阔说,唯有让其余人先死了,自己才能安静下来好好考虑考虑关于靖瑶和女伙计之间的事。他拔剑时,酒肆中定西王霍望派来的似是除却女伙计外,刚好是十一人。自他重新落座后,仅剩下女伙计一人。难道楚阔说的十一人,便是这十一人?   靖瑶心里很是清楚不会存在任何巧合与侥幸,但他还是无法理解,方才竟是楚阔第一次纵剑杀人!   杀人可不是吃饭。后者是本能,牵着是逆天道,反纲常。若说喝酒尚且需要一个过程来习惯的话,杀人更是如此……靖瑶很清楚的记得,自己第一次杀人时的光景。他穿着草原王庭特有的皮甲,骑在他自己的狼上。那时的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王庭狼骑,与他相同的人,在他身前和身后,何止数十万?一眼不着边际,犹如汪洋大海……出征前,草原王庭中的族人们夹道欢送。从他们强打起的精神中,靖瑶能看出此行的凶险,毕竟他的父亲再回来时,身上中的箭矢不计其数。   但见送君去,不见君归时。无论是草原王庭,还是定西王域的人们,想必都是如此。当靖瑶拿着他父亲留下的弯刀,砍向一位定西王域的步卒时,他很是兴奋!身为草原王庭的一员,为自己部族建工的时刻终于到了!这一刀,斩碎了对方的胸腔,瞬时而下还劈断了他的肋骨。一时间,红白之物齐出。靖瑶的双眼有些朦胧,接着便成为了刺痛。鲜血迸入了他的眼睛,让他不得不停住了冲锋的脚步。待缓过来时,他看到眼前的尸体,微微愣了愣神后,“哇”的一声将胃里的东西涂了个干净。   那一战,靖瑶也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万幸的是,他活了下来,但却是空手而归。可看着自己的同袍们用敌首级兑换着军功,他却无论如何也羡慕不来。   那一年,战事持续了六月犹豫。草原王庭与定西王域之间互有胜败,称得上是日日鏖兵。但直到战事末尾,靖瑶才刚刚习惯了这般厮杀与血腥。虽然也偶有反胃的时候的,但起码能控制自己,不再呕吐。却是也可以略显从容的,将敌人首级割下,带回营中累计军功。   因此靖瑶明白,第一次杀人究竟有多难。   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像靖瑶这般,第一次杀人便可如此淡然。   甚至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所以这是你第一次杀人!”   靖瑶一字一顿的说道。   “没错,第一次。”   楚阔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下来。   “第一次杀人,便杀了十一人……你竟然有反应!你……”   “我不是人,是吗?你想说的应当是这句话。”   楚阔打断了靖瑶的话,说道。   “我当然是人,不是妖怪。这的确是我第一次杀人,我本以为会有点困难,但没想到却是这么简单……你要说我为何没有反应,那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当然有反应。本以为他们死了,我可以更安静的思考你俩之间的事情,到实际上我想错了。方才我很想喝酒,就是反应。虽然我尽力的不让他们留太多血,也不让他们太痛苦,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安,犹如芒刺在背。这种感觉在一刻一刻的累积,累积到一定的时候我便很是烦躁,就会想喝酒。要说反应,或许就是这些。”   楚阔说道。   靖瑶再度看了看那十一具尸体,发现果然如同楚阔说的那样,虽然倒地,但却没有任何血迹。   楚阔的剑竟然快到如此!   刺穿了对方要害之后,竟是赶在血液涌出之前,便抽剑而出。因此,这些人虽身死,但伤口却没有流出任何鲜血。若是当时的靖瑶能做到如此不动声色的便杀死敌人,想必他也不会呕吐的那样剧烈。但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样的杀人手法,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另外我还有点洁癖……你别看我现在很邋遢,但我很讨厌把一个地方弄得乱糟糟的。”   楚阔胡乱挠了挠头说道。   他的头发乱入鸡窝,上面还夹杂着些许树叶残片与断草。无论怎么看,却是都不像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但他偏偏就说出了这种话。有些人的洁癖是针对自己,这叫毛病。但有些人却是放眼与身处的环境之中,这是心境。毛病虽小,也可致命。心境一次故而听起来有几分优雅,但何尝又不是一种束缚?   “这么说来,我还真是幸运!”   靖瑶说道。   “什么意思?”   楚阔问道。   “我的直觉救了我一命。方才那剑,若是我不停手,定然也会和他们一样倒地不起。而且死法绝对没有这些人优雅。”   靖瑶说道。   “我本想第一次出剑杀人,是要留给那吞月部的三部公思枫的。从定西王城霍望的府中去往集英镇的路上,他曾告诉我出剑一定要值得。他说我的剑很贵,每一剑都要出的有价值。千万不能耽误在无关痛痒的人身上。”   楚阔说道。   “我和思枫的地位,不相上下。迎火部甚至要比吞月部更加雄壮几分。杀了我,岂不是更有价值?”   靖瑶问道。   “答应别人的事就要做到!我已经很对不起一个人了,这么多年来,霍望是我第二个做出承诺的人。我不能再对不起他。”   楚阔说道。   “但你既不杀我,也不杀她。已经妨碍了你承诺之人的想法。”   靖瑶说道。   “我只要遵守与他的承诺就好,其他的与我无关。毕竟我是个自由人,不是他的豢养的死士,更不是他的囚徒。至于你们,我已经相处了解决之策。”   楚阔说道。   随即站起身来。   “你要如何做?”   靖瑶问道。   “先用我的剑鞘,将她打晕。而后出剑劈开这精钢的门板,放你离开。不过你来前要给我指明去吞月部的路,不然我救你就没有任何意义。接着我会带着她一起去吞月部,等我办完了事之后,再把她送回霍望那里。却是刚好霍望也该履行他的承诺。如此这般,不是两全其美?”   楚阔满脸笑意的说道,伸手拿起了自己的剑。 第十三章 买清风,赎朗月   刘睿影看着面前倒地的三具尸体,却是有些感慨……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三人的死亡感慨,还是为了自己等人又脱身了一桩麻烦。死人对于刘睿影来说虽还未到那般司空见惯的地步,但大抵也相差不多。活与死,在他的经历中,几乎都是在一瞬间发生,又在一瞬间逆转。容不得过多的思量,也经不起细致的推敲。   他把目光看向张学究。   说起来,这三人都是他杀死的。   刘睿影的剑,虽然功成了一次,但也自是废去了寻云一具替死之身而已。若是没有张学究出手,想必此刻仍旧还在缠斗之中。自是刘睿影从张学究的脸上丝毫看不到任何喜悦之情,反而是凝重异常,让人觉得无比压抑。   “张学究……”   刘睿影出言道。   话还未说完,却是就被张学究摆手阻止。   此刻他并不想与人交流,就连银星也是乖巧的立于一旁,沉默安静。刘睿影见状只好闭口不言,身子稍微向后退了几步,背靠在一棵大树上略作休息。先前的这番打斗,看似只在方寸之间争雄,但实际上却凶险异常,令他消耗颇大。再看那华浓,却是早已瘫坐在地,气喘吁吁。   “给你!”   糖炒栗子在赵茗茗的授意下,走到华浓身边,递过去一块方巾。   “这是什么?”   华浓问道。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秀气的毛巾,也不知糖炒栗子给他究竟是作何之用。   “小姐让你擦擦汗!”   糖炒栗子说道。   “不用,一会儿就好了!”   华浓笑着说道。   糖炒栗子的手已经举了半天,却是又被华浓拒绝,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愤怒的把这块方巾砸在华浓脸上,便扭头离开。   华浓不知自己却是怎么得罪了这小姑娘,但再是个榆木脑袋,不懂男女之情的人,都能看出来,糖炒栗子却是生气了……只是这原因为何,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只能等着自己的师叔刘睿影把眼前事彻底了解之后,再去问个清楚。   “你怎可这样无理?”   赵茗茗秀眉微蹙,冲着糖炒栗子责怪道。   “小姐,是他先不解风情!我都这样做了,哪里还有拒绝的道理?”   糖炒栗子撅着嘴,有些不满的说道。   赵茗茗摇了摇头,要怪却是只能责怪自己……是她将小丫头惯坏了,除了自己以外, 却是根本不会与旁人客气。即便在九山上时,也似这般趾高气扬,无法无天。别人看在她是赵茗茗的贴身侍从的份上,对其都忍让三分。但这里可不是九山,而是五大王域的人间。她们主仆二人以这异兽化形之神行走,本就危机重重,更不用说糖炒栗子这般脾气和秉性。说不得,那天就会为自己等人惹出事端。   “张学究想如何处理这三人?”   刘睿影问道。   这会儿他感觉到张学究的情绪似是稳定了些,没有先前波动的那样剧烈,于是便再度开口问道。   “葬了吧。”   张学究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便招呼这华浓要一起动手,但却被张学究阻止。   “我来就好,你们不必出手。”   张学究说道。   虽是简单一句话,但刘睿影却体会到了其中的深意。坛庭必定是是个连五王都不敢轻易招惹的庞然大物,想必这天下更是五人能经受得住它的雷霆一怒。这三人领了庭主的令,出坛庭来缉拿那位小姑娘,没想到却是碰见了刘睿影和张学究而身死道消。如果这坛庭有心追根寻底,那即便是中都查缉司也保不住刘睿影。   但张学究却是没有这般顾虑。他本就是从坛庭中“叛逃”出来的庭令,对于他而言,少一事不如多一事。反正已经如此,那边是再多的罪责,都能以一己之力抗下。不过刘睿影还是能看出,他对这坛庭依旧有这很深的羁绊。即便他现在游走于天下间,居无定所,犹如无根浮萍,但坛庭在他的心上仍旧是一道烙印,始终无法抹去。   张学究曾不止一次的在梦中回到那个地方,但大多都是从一片飞废弃的院子开始。残破的院墙上,缠绕着枯枝。本该缠绕在院墙上,一年四季都郁郁葱葱篱笆,却是因为无人打理照看而变得枯萎颓败。院墙里围着一块荒地,上面稀稀疏疏的冒出些花梗。这是张学究以前亲手栽种的牡丹。牡丹名为富贵花。按理说以张学究的气节,秉性,不该喜欢才对。可耐不住银星喜欢,女子无论到什么年纪,经历了什多少风雨,对花的热爱却是始终如一。尤其是像牡丹这种,雍容华贵之物品,更是与她手中的银针与金线很是契合。   院墙的正对面是一道回廊,本该是朱红与翠绿的漆色,交相掩映, 但如今大多应该已经剥落了吧?张学究也不清楚,只是他在白日里清醒时,经常会如此想起,故而也就带到了梦中。昔日生机勃勃的院子,现在定然已经荒芜冷落的如同一片野地,这般落差与变化无论是谁看到,想必都会心生凄凉。   这片院子,就在张学究居住的府邸后方,算不上近,但也说不上远。与其说这片院子距离张学究的府邸很近,到不如说张学究的府邸距离这片院子不远。因为平时只要没有公事,他大部分的时间,却是都在这片园子中慢慢消磨。   坛庭的年纪要比张学究大了足足百年有余,从他还是个比刘睿影更加年轻的少年时,便阴差阳错的入了这里。四十来年的光景中,他在坛庭内的住处也换了有七八次。但说来也巧,每一次的住处,却是都距离这处园子不远。但当时他位卑言轻,虽然对这片院子很是喜爱,但却深知这并不属于他。不过,这倒也算是一种难得的缘分。人和人之间的相逢,甚至反目,可以说是缘分使然。人多对一片地方,一个物件的留恋与喜爱,自是也可以说是缘分使然。便也就是在这般玄妙的缘分下,张学究在坛庭登临了庭令之位,搬到了他在坛庭中最后的出住处,这片院子也就变成了他的所有之物。   张学究总是梦到这片园子,不如说他对坛庭极为思念。坛庭虽然未曾见证他的出生的,但却忠实的陪伴了他的成长。而后又待他活过了最为狂妄的年纪,返璞归真后,坐上了庭令之位。在   坛庭上百年的光景里,无数的岁月剥落、侵蚀了许多古殿上镶嵌着的溢彩的琉璃,淡然的褪去了门壁上夺目的朱红。一段段高强起,却是有一片片雕栏玉砌散落。最中央的地方,围绕着那存放着天赐仙书的高塔,却是围着一圈厚厚的松柏。人越老而越显智慧,树越老而更感清幽。   坛庭中除了立于中央的那座高塔,以张学究的庭令之身也不能进去之外,其余的每一寸,他都亲身走过。坛庭虽然超然独立,但却自称一方天地,其中还是有四季轮转,天朗落雨。但无论什么季节,什么天气,张学究都曾曾漫步于坛庭的每一块土地。有时候回去最西边的墓地,为坛庭中死去的人们哀悼。一连数个时辰,却都一动不动的呆立在原地,专心致志的考虑着自己何时也会埋在这里。   即便是庭令,哪怕是最强庭令,终究也是逃不过一死。坛庭虽然声明,若是有朝一日能破开了那天赐仙书中的隐秘,定然就会传功于外,让坛庭众人尽皆成就仙功,不死不灭。但张学究知道,这无非是个说法罢了……纵使坛庭掌握了许多外面人间不曾知道的隐秘,也拥有着许多不可思议的力量。但无论是庭主还是他,始终都是人。和外面的乞丐,百姓,豪富没有什么两样。无非他们修武,能做些常人不可为之事。   张学究对自己在坛庭里生活了多少时间,记得很是清楚。但却从来不会计算自己离开了多久,因为他在心里始终不觉得自己是“叛逃而出”。   一个人的出生无法选择,只要降临在这世上,便是一个已经发生且不能更改的事实。当着人自己真正领悟到这个事实是无法更改时,便已经保证了它的发生与结果。先前的张学究还会思考自己究竟何时才会被装进棺材,埋进土里。但到了现在,他却是已然清楚死是一件不能急于求成的事情。和出生相同,死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件注定要降临的事实。问题就在于这中间的过程,到底该如何把握。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选择离开。   想通一番道理后,人总会变得很安心。眼前的一切不说变得有多么清晰,但也会不再那么可怕。比如当你忽然想起,自己的死敌或许就要找上门来报仇时,又发现还有几日的光景可以用来喝酒,自然会觉得轻松很多,并且很庆幸能够得到这般喘息的机会。   但张学究想要完成这生死之间的过程,却不是一个在瞬间就能完全想的通透,或是出手一次便可以彻底解决的事情。毕竟这世间的生灵,都各自怀有不同的矛盾。这问题,怕是能活多久,便要思量多久。   每个人的想法始终都在变化,刘睿影觉得像张学究这般,应当是早已定性,其实也不尽然。但好在有些东西是事业不能改变的,比如西北的夕阳,在万籁俱寂的夜即将到来的前夕,平铺在带上。衬托出每一道沟坎,每一条河湾。然而在落日将快要归于沉寂的时分,又会平白无故的升起一阵归巢鸟儿的名叫,让这片天地更显几分遒劲与苍凉。比如冬日里雪地上的脚印,杂乱中却有着自己的轨迹。比如秋季中仍然苍翠的松柏,不论树下的人犹豫彷徨,还是欣喜异常,它都会挺立在哪里。   眼下已经快要入夏,但这天下却还有地方会在清晨时结出一场早霜。梦里的张学究甚至能够闻见他那院子里的味道。味道无法描述,却能永存于记忆。只有切身的体会过一番,才能够唤醒心中所有的意蕴与热忱。   “多谢了!”   刘睿影拱手,对这张学究纳头拜下说道。   张学究手中白骨扇轻轻一挑。   一道轻柔的劲气从中倾斜而出,却是托住了刘睿影的身子,没有让他拜下去。   “不必谢我。”   张学究摇了摇头说道。   “若不是学究您出手相助,在下等人生死难料。”   刘睿影说道,却是执意要拜。   张学究看力阻不成,便也撤去了劲气,结结实实的受了刘睿影一拜。   “不过,在下还有一事不明!”   刘睿影说道。   “你是想问那小姑娘到底是谁,怎么会让向来避世的坛庭如此大动干戈?”   张学究反问道。   刘睿影听后点了点头。   这的确是他所困惑的一点。毕竟无论他怎么看,这小姑娘却都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罢了,周身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甚至还极为胆小。不过按照赵茗茗的话说,她却是受过一次重伤。待昏迷在醒来时,就变成了如此,好似丢了魂儿一般。   “这小姑娘的身份,你不必多问。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时,我对你说了什么?”   张学究笑着拍了拍刘睿影的肩头问道。   “在下有些不记得了……”   刘睿影很是尴尬的说道。   张学究冲着刘睿影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刘睿影虽然心有不解,但还是将脑袋歪了过去。   “我早就对你说过,我有很多秘密,可我都他妈的忘了!”   张学究话音刚落,自己却就朗声大笑起来。   刘日语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但当他把张学究的话从头到尾再想了一遍后,顿时也跟着张学究一同放声大笑!   他们身后的银星和赵茗茗等人,却是面面相觑……不知这二人究竟是怎么了。方才还满面愁云,语气沉重,这会儿却又如此豪迈不羁。   “妹妹,这就是男人。你可要记好了。”   银星微微侧身,对这赵茗茗温和的说道。   她不知赵茗茗的异兽身份,单看赵茗茗的相貌,应当是与她差了不少,这声妹妹叫的倒也是妥帖,更显得亲切。只不过前些日子,她和张学究因为断情人之事与赵茗茗相逢在狮子楼中时,张学究曾隐晦的出言提醒了赵茗茗一番。那段话让银星记忆犹新却不解其意,但她却并没有向张学究问个明白。   “姐姐是什么意思?”   赵茗茗客气的问道。   “男人的心性就是如此。本该就是这般当哭当笑的。”   银星说道。   “这难道不是显得幼稚?”   赵茗茗反问道。   “你觉得那张学究可是幼稚?”   银星说道。   “张学究老成持重,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有理有度有章法,怎么会幼稚呢!姐姐说笑了!”   赵茗茗说道。   “可他不一样与刘省旗大笑不止?况且还是他先笑出来的。”   银星说道。   赵茗茗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好似从银星的话中抓住了什么,但却又很是隐约。   其实银星的话不难理解,只能怪赵茗茗初来这人间,还未经多少人事。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在自己最亲密的人面前,都是本真的样子。因为亲密便代表着放心。不过本真却代表着单纯。人在单纯时,难免因为思虑不够而做错事。所以人在自己亲密,放心的人面前,恐怕都会经常出丑。只有在这时候,他们的身心都是全然放松的。张学究是如此,刘睿影也是如此。尤其是在自己的女人面前,男人更是容易放放心爱所有戒备,忘掉一切是非,和张学究与刘睿影一样,笑的像个孩子。   “姐姐和张学究,想必是相处甚久。”   赵茗茗说道。   “不足月余。”   银星说道。   “我与他是在博古楼中重逢的,当时你也在。”   赵茗茗听后才恍然大悟。   这一对有情人,想必也是历经了不少坎坷。   虽然他并不了解张学究与银星的过往,但从这话语中也能管中窥豹,略知一二。   张学究脾气很怪,但银星却使也有自己的坚持。这边是张学究不告而别的原因之一。男人往往都会喜欢听话,顺从的女人。但银星却是巾帼不让须眉,时常在不少问题上都站在张学究的对立面。更何况她的武道修为也不低,更有时,两人甚至会大打出手。这些种种,都让张学究的自尊很受挫折。   要知道男人都喜欢被恭维,被吹捧。尤其是被女人恭维,吹捧。要是自己倾心的女人,效果则更上一层楼。张学究也是男人,自是也不能免俗。只是当时的银星有些太过刚烈,让他竟是无所适从。但到了现在,这情况却是有颠倒了过来。   银星的脾气虽然有所收敛,但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论她如何去克制,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只是现在的张学究却是对银星死心塌地。开始时,他想让银星听自己的话,到头来,他自己却是在不知不觉间,开始被银星牵着鼻子走。起码先前那般邋遢的样子,当然无从。穿着的衣裳虽然仍旧很是素朴,但却是一个褶皱都不见。下颌处总是乱糟糟的胡子,也被修剪打理的整整齐齐。手上白骨扇轻摇,走在路上远远看去即便不像个阔员外,也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妹妹这次可是要随着刘省旗会中都?”   银星问道。   “是,早就听闻中都城乃天下第一雄壮。平日里在家中总是听旁人说起,让妹妹我很是憧憬。但听来的终究是不如亲眼去看看得来的真切,刚好他也要回中都查缉司复命,便就此一道同路了。”   赵茗茗说道。   她说的很是婉转,却是将自己与刘睿影的关系分的很清。一个是对那中都心生向往,想前去一观。一个是刚好事了,要回那中都查缉司复命。好似两位萍水相逢的同路之人,喝酒畅谈之后却是返现情投意合,便由此结伴而行似的。   “怕是没有这么简单吧……”   银星很是玩味的说道。   赵茗茗展演一笑,并未作答,反而是问起了银星和张学究的安排。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然我俩还未成亲,但也就这般跟着他去了。我想他还是放不下那徒弟吧……也就是当如在世子狮子楼中袭杀你的断情人。”   银星说道。   “这些探听的人,可会再来寻麻烦吗?”   赵茗茗思忖了片刻,还是问了出来。   这是她目前心头最为担心之事。   “他既然方才没有让刘省旗动手,便说明这件事他却是准备自己抗下。妹妹放心,张学究曾是坛庭的庭令,对其一应的行事方法都颇为熟悉。由他出手善后的事情,决计不会有什么问题。再说你们就要回到中都城了,擎中王刘景浩可是五王之首。坛庭虽然并不忌惮这五王,但还是会有所掣肘。起码不会为了区区三个庭使便与擎中王撕破脸面。要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人,坛庭里可是多的不计其数。”   银星指了指地上的三具尸体说道。   他们身上穿着的铁蓑衣已经没有了任何锋芒,即便是在阳光下,却也黯淡无光。   就在刘睿影的剑毙命了寻云的一具替命之身后,张学究却是一声大喝,让刘睿影退后丈余。   而他自己,却是尽开白骨扇。   扇开。   便有那天崩地裂之势。   百海可覆,万山可崔。   只一扇。   却是就将这三人尽数灭杀。   迅疾中,就连他们催动那替命秘术的片刻都不存。   张学究与刘睿影笑完之后,便伸出扇子,将这三人身上的铁蓑衣招来。随后扇头一点地,凭空落下三凹陷,尸体变平平整整的躺了进去。至于这三件铁蓑衣,张学究则是留在了坟茔外,算是当做个墓碑。   “这三人一死,他们位于坛庭中的命牌定然已经破碎,想必不久便会再派人奔赴此地查探究竟。”   张学究说道。   “可会有什么麻烦?”   刘睿影问道。   这事毕竟是由他而起,他也不想让张学究过于为难……尤其是面对坛庭中人时。   “这次是庭使,下次就会使庭卿。不过我可是庭令,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张学究挺直了身板说道。   刘睿影顿感一阵豪迈,直冲云霄。   “好了,这车清风依旧在,朗月未央时,你们还是快些赶路吧!从这个方向去往太上河,却是可以近大半日的功夫!”   张学究扬起白骨扇,朝自己左前方一指说道。 第十四章 往复归程   拜别了张学究后,刘睿影等人重新上路。只是这马车已坏,仅剩下两匹马,却是无法让众人都得以骑上。刘睿影让华浓携带着行李,乘一匹。另外一匹,则由糖炒栗子带着那位坛庭的神秘小姑娘共乘。他自己则与赵茗茗并肩走在最后面。   “方才银星对你说了什么?”   “方才你和张学究为何大笑?”   二人却是异口同声的向对方问道。   眼见如此,两人尽皆都展颜一笑。能够如此巧合与默契,倒也着实是一桩佳话。   “我笑是因为与张学究之间有件往事。”   刘睿影说道。   “可否说来听听?”   赵茗茗问道。   刘睿影没有拒绝,这件事本来也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但他在表述中,却是把自己在定西王域,祥腾客栈中的糗态全部遮掩了过去。 什么手里拿着个小册子,还坐到了张学究对面,喝了他的酒等等,却是一个字都没有提。   “那个李韵后来你俩再未见过?”   赵茗茗听完后却是不动声色,语气颇有些寒凉的问道。   “自我离开集英镇后,我就去了定西王城。却是就再没见过。不过后来听张学究的意思,那姑娘或许也不似看上去的这么简单。”   刘睿影若有所思的说道。   赵茗茗对刘睿影这番说辞不置可否。   默然良久后,却是冷哼了一声,快步径直朝钱走去,将刘睿影甩在身后一丈有余。   刘睿影虽然不知赵茗茗这是何故,但却也清楚她这是生气了……可他思前想后,也不知道自己是做错了什么事或说错了哪句话。只是越发觉得,这女人很危险……不但危险,还麻烦!他不明白自己几乎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她自己以前的往事,怎么还会被落下埋怨?   能把过去的事原原本本说出来的,是老实人。而女人都喜欢老实的男人这也不假。不过她们喜欢的是对自己老实,对旁人狡诈。毕竟这凡是都要分个里外亲属,轻重缓急。若是对谁都是一般模样,那不但不能体现出自己的重要性,更会让女人觉得,这男的好没出息……   刘睿影虽然避重就轻的,给赵茗茗叙述了一遍当日与张学究初逢之时的往事,但他错就错在避错了风头。他把自己当时犯傻的情节尽皆舍弃, 无非是担心赵茗茗听了后把自己看清罢了。可他却把李韵,岩子的等人都细细的说到了一番。这样做倒也是没错,毕竟引出张学究最后那句话的,还是因为李韵发问在前。如不是她那般步步紧逼的套问刘睿影的身份,年龄,籍贯,张学究却是也不会口若悬河的将天下这五大王域中人的特点都评说一番。   讲一件事,最重要的就是前因后果。赵茗茗问起的这件事中,李韵是前因,张学究为结果,当然是不可忽视省略。但错就错在,这李韵却是为姑娘。不但如此,她竟还是为风尘女子。赵茗茗虽然没有亲眼见过这类女人,但还是从书上读到了不少。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她对风尘女子却没有任何偏见,反而很是好奇。   想来也不奇怪。   能被写进书中的风尘女子,哪个不是长袖善舞的同时又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身后背负这种种不得已的仇怨,不行流落于此地。后却又有幸寻得一才子,功成名就为其赎了身子之后,二人便如那交颈鸳鸯般,人间白头。   这样的故事,即便是几个月前初出茅庐的刘睿影怕是都听得耳朵起了茧。但对于赵茗茗这刚到人间,无一了解纯情少女来说,却是最为动人!千古之书,里面人物的套路不过就这么几个。不是那澄澈之心的风尘女子,便是那劫富济贫的梁上君子。但被说书人的嘴念叨了这许多年,却是还没有被听腻烦,但也的确神奇。   不过赵茗茗虽然对这风尘女子很是好奇,但却因刘睿影很是眉飞色舞的说起个曾经仅有一面之缘的姑娘而不满。这才是她方才一声冷哼的根源所在,奈何刘睿影却是要比他的师侄华浓更加不解风情。本来二人肩并肩, 慢悠悠的走路,很是惬意。   这长剑在手,佳人在侧,大道朝天,直抵中都。简直可以称的上是人生之美!说起些过往旧事,本也颇能增加些情趣……却是没想到被刘睿影一席话搅的天翻地覆。事到如今,就算是他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想要找补回来,怕是也没有那么容易。于是便只能静悄悄的跟在赵茗茗后面,甚至每一次落脚都显得极为小心,生怕弄出什么大动静,再被“平白无故”的抱怨一顿。   刘睿影低头走着,努力让自己的脚跟先落地,接着是脚掌和脚尖。如此一来,却是像极了那台上的戏子从后台出场时迈出的台步。想到戏子,刘睿影竟是又想起当日在集英镇那家祥腾客栈门口听到张学究捏着嗓子,学着台上的旦角唱戏的样子。更是想到在定西王域的丁州府城内,与赵茗茗对饮时,曾给她唱过的一小段儿《碧芳酒》。想着想着,自己却又是会心一笑。   即便刘睿影很是安静,但却是觉得有道目光只能在直勾勾的盯着他的头顶。猛然一抬头,却是和赵茗茗撞了个四目相对。她不知何时,却是已经停下了脚步,站在前面,转身看着刘睿影。眼见他脸上的笑意,心中却更是气愤。但赵茗茗却不动声色,待刘睿影走进之后才开口说道:   “先前咱俩一同发文,却是你先回答了。现在却是该我了。”   刘睿影不知为何,莫名的有些心虚。但赵茗茗言语至此,他却是也得点了点头。   “银星姐姐对我说男人。”   赵茗茗说道。   言毕,便再度快步朝前走去。   头顶的日头此刻快要临近正午,虽然还是春天,但依旧有了些毒辣之感。   赵茗茗走到华浓身边,拍了拍他的胳膊,向他要来了水壶,咕嘟咕嘟的喝了几大口后便扔给了糖炒栗子。糖炒栗子骑在后面,单手拽着缰绳,怀中搂抱着那位坛庭的小姑娘。她在结果赵茗茗抛来的水壶之后,拔掉塞子,先是为了自己怀中的小姑娘几口,急着便扭头看向了后方刘睿影。可就在这时,却看到自家小姐朝着自己伸出了手。不得已,只能向刘睿影吐了吐舌头,然后就手中的水壶再度抛还给赵茗茗。赵茗茗却是把这水壶原封不动的放回了华浓马鞍旁悬挂褡裢里,竟是连刘睿影看也不看。   先前一番打斗,让刘睿影也出了不少汗水。走了这许多路,虽然大部分衣裳都已经阴干,但再加上这升高的日头,却是令他也口渴难耐。不过刘睿影瞧见赵茗茗这般态度,却是心里有些发怵……不敢出口讨要,只能暗地里自己多咽了几口唾沫,权当是安慰。   “要喝水,自己来拿!”   赵茗茗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刘睿影听得欣喜,正待要朝前走去,赵茗茗却又朝着华浓所骑乘的马屁股上狠狠的拍了一巴掌。这马儿受了刺激,顿时撒开四蹄,朝前狂奔不知。就连骑在马上的华浓都险些被掀翻落地,摔个跟头。不过这下却是让刘睿影更加进退两难,刚刚提起的步速,不知不觉又慢了下去。先前心中的欣喜,也被方才那马儿的一声嘶鸣叫的稀碎。   正在他失落之际,竟是又看到赵茗茗高举起右臂,手上拿着一个水壶。只不过刘睿影的注意力却不在水壶上,而在赵茗茗的右臂之上。衣袖宽大,赵茗茗举起胳膊,自然便落至臂弯处。阳光下,这一抹耀眼的白在黄土路上显得极为夺目。刘睿影看着赵茗茗的露出的这半截胳膊,三步并两步的走到了她的身边,拿过了水壶。喝完之后,华浓却是在前方已经勒紧了缰绳,驻马于路中,双眼很是不解的看着赵茗茗和刘睿影。这可真称得上是无妄之灾,唯有糖炒栗子知道,这是小姐在替自己出气,将那华浓戏弄了一番。为的就是先前她拒绝这主仆二人的好意。   “你刚才说,银星对你讲男人。是什么意思?”   刘睿影用袖子擦了擦嘴问道。   “讲男人,就是男人的意思啊!这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女人在一起聊得话题,除了那金银首饰,衣帽穿戴,剩下的无非就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然后便是关于男人。”   赵茗茗说道。   听到赵茗茗的这番话,刘睿影却是觉得自己有些低估了她。本以为这姑娘乃是出自门阀大族,十指不沾阳春水,两耳不闻窗外事。没想到对这市井却还有如此了解。不过若是她明白至此,怎么又会在一个豆腐摊上被人骗了许多银两?这问题刘睿影没有细想,只是觉得赵茗茗越发的有意思起来。   “那他都给你说了些什么关于男人的?”   刘睿影问道。   “你就是个男人,难道还不够了解自己吗?若是不懂,就去照照镜子。都说这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人也是这样。见的多了,自然就可以辨析清楚秉性,脾气,性格。”   赵茗茗说道。   这话倒是很有道理,类似的话语在中都查缉司时,那老马倌也对刘睿影说起过。他说他与人结交,通常需要两次。第一次喝茶听戏,第二次喝酒谈天。喝茶听戏时,看看这人喝什么茶,要什么茶点,听什么戏折。若是个大男人点了花茶,此人要么脂粉气太足,过于浓艳。要么就是心思太重,搅扰成一团,却是不可深交。听戏无非就是淫雅两种,却是和点茶的功效差不多了多少。至于喝酒,则更是一目了然。酒客乱性,此话不假。不过乱的却并非都是男女之情,更多的是自身的情志。唯有看看一个人喝酒时是什么样子,才可知道这人真实的底蕴与素养。   但刘睿影却是问他,如果那人不喝茶,或不喝酒,又该如何区处?老马倌给他说,这两种人,无论有多么讨喜,却是都不可与之交心。只喝茶的人,心思太过镇定,冷静。不知何时,便会算计到你自己头上。而光喝酒,却是豪迈有余,平稳不足。这样的多是匹夫莽汉,迟早有天会惹出天大的事端。   听完赵茗茗的话,再结合这老马倌的经验这么一想,刘睿影顿感赵茗茗这姑娘不但有趣,更是有些深不可测起来。明明年纪与自己相差无几,但这思绪却是无比成熟清晰。举手投足间,自己却都是拍马不及。一时间, 心中在佩服的同时隐隐有些自卑。   他哪里知道,赵茗茗的口中所言,一半是从那些个话本传奇中看来的。毕竟每个神奇玄妙的故事在解围后,总是会有一大段判词。所谓判词,便是道理,也就是所谓的世俗人间。赵茗茗博闻强记,却是将这些个判词逐一记住,待到要用时,便可信手捏来。其余的一半,便是从她父亲口中听来的。无所谓理不理解,明不明白。反正父亲贵为九山中一山之主,在异兽里就是媲美天下五王一般的存在。再加上他活过的年岁,却是要比五王相加还要多。对自己女人的教诲,更是不会胡说,也不会说错。   “再者,你作为个男人,想要了解的不该是女人才对?”   赵茗茗看刘睿影沉默,再度出口说道。   “都是知己知彼,所以要先了解清楚自己。身为男人,我对这此却是真没有什么认识。”   刘睿影摇着头说道。   “唉……”   赵茗茗深深的叹了口气。   “何故叹气?”   刘睿影问道。   “虽然我先前说的话漂亮,但我也并不了解女人。”   赵茗茗说道。   “哈哈,所以我们俩之间,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   刘睿影笑着说道。   “但我知道一点!”   赵茗茗深处纤细的食指,在刘睿影面前晃了晃说道。   “那就是一个男人若是非要和女人争个高低的话,他一定不是个好男人!”   说完之后,赵茗茗却是抬了抬下巴,颇有些趾高气扬的意味。   “师叔,我刚才快马上前,看到前似是有座镇甸,咱们可以在那打尖。”   华浓说道。   刘睿影看了看天色,倒也的确是到了正午该打尖的时候。另外,他们也的确需要入这镇子。毕竟他和赵茗茗都没有坐骑,单靠走路却是谁也吃不消。点头应了华浓之后,一行人便加快了脚步,只两炷香的功夫,便入了这座镇甸。   正值饭口,街上往来人等很是热闹了。华浓从马上下来之后,想去帮着糖炒栗子将那坛庭的小姑娘搀扶下马,谁料糖炒栗子却丝毫不领情,扭过头去,一把推开了华农的胳膊。自己吃力的将那小姑娘从马背上扶下。紧跟着,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抱着那小姑宁一同朝后倒去。多亏了华浓眼疾手快,将二人扶住。不然便让这街市上的人看了个大笑话。   “谢谢!”   糖炒栗子冷冰冰的说道。   虽然是道谢了,但却根本听不出领情的意思。好在这街市上饭馆酒肆林立,却是不用费心寻找。刘睿影挑了间门派看着还不错的店,便走了进去。   在伙计眼里,来吃饭的客人大抵都可以分为两种。这伙计看到刘睿影风尘仆仆的样子,穿着也普通,便知是个过路打尖的客人,自然是最低等。店中还有两桌,摆满了好酒好菜,还在不断的吆喝划拳的,是另一种,等级也要比刘睿影等人高得多。因为喝多了酒,出手一般都会大方的多。酒菜点得多,赏钱也不会吝啬,自然让伙计更为殷勤的伺候。   “客官几位?”   伙计懒洋洋的冲着刘睿影问道。   过路打尖的客人,让他丝毫提不起任何兴致。何况他的精神,还有留着给那两桌更高级的客人。   “五人!”   刘睿影伸出了一个巴掌说道。   伙计听闻后,慢吞吞的凑过来。手上端着一个打托盘,上面放着五套杯盘碗筷。朝着刘睿影努了努嘴,安排了一副旮旯中的座头。刘睿影也没有挑剔,朝那角落径直走了过去。   “小姐您三人?”   刘睿影还未坐下,身后却是又传来了伙计的声音。   只不过要比先前支应刘睿影时要亲切,热情的多!   他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赵茗茗。   “你不是让我们坐这里?”   刘睿影指着角落处的那幅座头说道。   “客官和这三位小姐是一起的?”   伙计很是诧异的问道。   心想刘睿影这般土里土气的浪荡江湖客,怎么能配得上这位甜咸一般的人儿……这般女子,寻常人不说同道而行,同桌而餐,只要能那么远远近近的看上一眼,便已是三生有幸。   “一起的,还有一人应当是去拴马了。”   刘睿影点头说道。   他自然看出了伙计的前倨后恭,不过却是犯不着与这等小厮置气。   “先前不知客观带着女眷,这处座头在角落里却是有些阴暗潮湿,不如换到此处,你看可好?”   这伙计言语间,朝着另一处座头走去。   还未等刘睿影同意,便将手上的托盘放在了桌上,手脚麻利的开始摆台。   这副座头想必于先前那处,着实是好了许多。   不但光线明亮,也位于前面和后场的通风处。   空气澄净不说,还避开了门口街市上以及店中那两桌喝酒之人的喧嚣,当真是个上佳的所在。   只不过当赵茗茗糖炒栗子还有那坛庭的小姑娘走进来时,那两桌酒客的喧闹却是也骤然停歇。   一人划拳刚出刀一般,竟是就停在了半空。两只眼睛滴溜溜的,在三女身上来回打量,最后定格在了赵茗茗身上。   伙计哪里了一本缎面儿菜单,装订精致。看到的出平时并不常用,因为这缎面儿之上落了一层浮灰。刘睿影结果后,便递给了赵茗茗。他自己吃什么都好,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没有那么多讲究。况且先前路上不知如何得罪了赵茗茗一次,这也算是献次殷勤。   没想到赵茗茗接过后却还是看也不看,直接丢给了糖炒栗子。   这倒不是说她还在小肚鸡肠的生气,而是赵茗茗向来不会点菜。与其让她翻看菜本半天,一道菜都点不出来,不如让糖炒栗子看着哪道菜名字顺眼,胡乱点来便好。只是刘睿影看在眼中,心里却是又有些懊悔……他却是忘记了小姐那会亲自翻看菜单?自然是糖炒栗子这位丫鬟该做的事。   “你们这可有什么甜食?”   糖炒栗子问道。   “姑娘,小店的凤梨酥可是一绝!您方圆百十里地,三五座镇甸,却是只有小店才有。毕竟凤梨这东西,西北没有。都得专门从安东王域运来才行!”   伙计说道。   “安东王域……那么远的地方,运过来难道不会坏了?”   赵茗茗皱着眉问道,却是觉得这伙计似是在吹嘘。   “按照寻常办法定然是存不住。别说运来这里,就是刚出了安东王域恐怕就已经烂成了汁水!不过我家掌柜的肯花大价钱,自然就有办法能运的过来。”   伙计很是自傲的说道。   “钱可通神是不假,但这自然规律难道还能违背了不成?”   刘睿影说道。   他却是也对这伙计说的法子很是好奇。   “咱这里虽然是西北,但来往于平南王域的商队却是也不少。每月初,掌柜的都会准备好四个一人高的大缸。三个空的,一个装着满满的蜂蜜。商队拉着这四个大纲去往平南王域后,将新鲜的凤梨置于空缸内,而后往里灌满蜂蜜直至封口。这样一来,就是经年累月都不会坏。而这凤梨经过了蜂蜜的浸润之后,口感确实更上一层楼!用这样的凤梨做成的点心,您说好吃不好吃?!”   伙计搓着手说道。   说完,嘴里竟还“吸溜”了一声。   刘睿影听后也不免啧啧称奇。着蜂蜜可是金贵的东西,百姓家就是逢年过节也不一定能吃的上。不过这蜂蜜可以久存不坏,他却是知晓。只是没想到在这西北之地偏僻的一座镇甸里,竟然他有如此能人相处这般方法,可以从远在天边的真难王域运来新鲜的凤梨。   “那就来两份!”   糖炒栗子说道,却是也被这伙计一番声情并茂,说动了心思。   “那个……小姐!您也听了,这凤梨与电脑此地成本极大,所以这凤梨酥一盘儿只有三块,要五两银子!”   伙计委婉的说道。   却是担心一会儿吃完后,刘睿影等人付不出账来。   姑娘虽然可人儿有好看,但终究不是自己的。不过这银两却是实打实的,若是收不上来账,掌柜的定不会轻饶自己。   刘睿影正准备开口,让华浓从自己的包袱中取银子出来时,赵茗茗却是已经朝桌上拍出了一张银票。但那伙计只是满脸堆笑的瞟了一眼,仍旧是没有言语。   刘睿影见状,只是笑了笑,并未多言。结果华浓递来的一个银锭后,放在桌上。这伙计看到立马应了一声好!并让想糖炒栗子将菜本先看着,他却是走向了后堂之中,把这五两一盘的凤梨酥先安排上。   赵茗茗收起了银票,很是不解的看着刘睿影。她拿出的,是一张面额千两的银票。而刘睿影放在桌上的,只是个五十两的银锭罢了。而这相差甚巨,莫非是那伙计不识数?   刘睿影正要出口解释,门口却忽然传来一阵莺莺燕燕之声,把刘睿影的话头打断。众人纷纷伸着脖子,朝那店门口瞧去。 第十五章 各走半边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有了先前在那市肆上的经验,现在刘睿影等人却是对这喧闹极为敏感。尤其是糖炒栗子,一听到这动静,顿时就蹲下了身子,紧紧的贴着赵茗茗。连带着她身旁的那位坛庭的小姑娘,也是如此。赵茗茗看着二人的动作,却是又气又笑。如此一来,她自己面子挂不住,便是在这店内却也是极不好看。虽然她心中却也隐约“咯噔”一下,但还是忍着,并没有回头去看看那热闹究竟是何故。   “来人了吗?”   赵茗茗对着刘睿影问道。   “嗯。”   赵茗茗问道。   “不错!而且是好几个女人!”   刘睿影面带笑意,目不转睛的盯着门口,点了点头。   “来的可是女人?”   “往里坐些,可莫要让我挡住了刘省旗的视线……这罪过,咱可担待不住!”   刘睿影一听便知道赵茗茗却是又误会了自己……他看那些个女人,并不是为了好色。而是将她们个个都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确认出个身份真伪。不然他坐在这里吃饭,却是也不安稳。   刘睿影说道。   听到这里,赵茗茗却是弯腰一把将糖炒栗子和那坛庭的小姑娘拉起,说道:   客官一蹙眉,一点头,他却是都能从中感应到与众不同的意味来。方才在后堂中听到了赵茗茗那声叫唤,这伙计心中便觉得声音有些不大对劲。虽然是中期十足,声音也十分好听,但这一声“伙计”的尾音却是收的太过于仓促,颇有些顿挫之感!   先前点菜时,这伙计已经看出了赵茗茗身份高贵,身边跟着的那两位,应当是丫鬟之流。按理说,这般唤人的粗活,都该是丫鬟代劳才对。此为第一怪。   糖炒栗子起身后,果然将屁股下坐着的椅子朝里挪了几寸。赵茗茗紧跟着却是也挪了进去,由此一来,刘睿影的面前却是一片开阔,可以笔直的从店门口望到对街的铺子去。不但挪了椅子,赵茗茗却是还从糖炒栗子手中拿过了那缎面儿的菜本。继而手掌在桌上一拍,中期十足的唤了一声,叫来了那伙计点菜。   伙计拿着个小本儿,颠儿颠儿的跑来,还未到桌边,却是就已经弯下了脊背。虽然他正脸朝着赵茗茗,但余光却在刘睿影身上来回扫视。饭铺酒肆的活计,个顶个,都是人精。纵然没有读过书,可能全部认识的字儿,也就是这菜本上的菜名,却是也要比那些个摇头晃脑,满口之乎者也,仁义道德的学究们机灵的多。毕竟这里就是个大染缸,染坊再给布料染色时,都会需要一根高于染缸,但又粗壮坚实的搅棒。在这酒肆饭铺中,店伙计便是这根搅棒。   伙计将手中的本子放在桌上,接着提笔预备的时刻,脑子里却是就转过了这么多道沟坎。   “小姐,却是决定好了菜品?”   若是这小姐心情大好,就是想要自己吆喝,却是也无可厚非,但声音本不该如此顿挫。此为第二怪。   等走到了桌前,真真切切的看到赵茗茗脸上还有未曾消除的愠色,当下这伙计心里顿时就有了眉目。心中想到:这位小姐不知与那位男客官是怎生关系……如果说是夫妻怕是不太像,这男客好似处处都让这她一般。从这小姐的穿戴气质样貌来看,定是个大家闺秀,她的夫婿也定当是该门当户对,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如此土里土气的模样。不过现在不是也有许多大小姐,专爱找这般没出息的男人。不为别的,只是图个这样的男人好欺负!找了之后,也不提婚嫁,便就这么挂着玩弄吗,腻了之后便扔了再换。看这俩的情况,估计就是如此……即便刘睿影先前拿出了一块五十两的银锭,但要么是这小姐赏的,要么就是打肿脸充胖子。   果不其然,赵茗茗拿过菜本,看也不看。翻到了最后一页,让伙计全部抄录下来,却是都点了一遍。伙计乐的点头,却是手中笔也收了起来,直接拿着菜本去了后堂。直到这伙计离开,刘睿影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赵茗茗听到这笑声,去拿茶杯的动作略一滞缓,但还是端起了茶杯,轻轻咂了一口。   “先前你是不是好奇为何你的千两银票无用,而我五十两的银锭却极为好使?”   伙计开口问道。   这三位姑娘决定好了没有他不清楚,但在他心里却是已经有了一份决断。那便是对这桌客人,要以这位小姐为主,却是不用再去理会刘睿影分毫。男女之间闹别扭的场景,伙计不知已经见过了多少次,若是两人为夫妻,那男的定然是为了颜面,在外一言不发。而女的要么是开始絮叨,数落,要么就是拿起菜单来一通乱点,并且点的都是最为昂贵的菜品。反正最后都是丈夫付账,丈夫又不做言语,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至于赵茗茗和刘睿影这种的,自然是谁更为强势,谁兜里银子最多,他便倒向谁,准没错!   最开始觉得赵茗茗这姑娘,识大体,懂分寸。现在熟识了之后却发现,她与自己那丫鬟糖炒栗子本也没什么差别。但他不清楚的是,一个女人若是在男人面前,很是懂事得体,但只能说明她对这男人一点心思都没有。却是得体,却是客气,越是没有心思。可男人却偏偏喜欢这般进退有度,张弛有法的姑娘。相处下去,待这姑娘真懂了心思,却是就变成了另一幅模样。无论是脾气还是本性,好似瞬间换了个人似的。到这时,男人却往往又因为不适应而冷淡,却是便让这女子闹得更欢。   男女心思就是如此的不同,以至于让这男女之情跟着也变得不可捉摸起来。其实这感情本就是个长久的功夫,犹如那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穿了石的水,便也再无用武之地,就好像锯断了木的绳,自己也残缺欲断。到头来,还是得双方朝着中间,一起凑凑。天下间的感情,却是根本没有完美。放眼看去,处处皆是将就。   刘睿影问道。   却是为了说些话来缓和关系。   剪水双瞳映出一股子浓浓的好奇之色。   “你看这镇甸的规模应该就知道是一处偏僻所在,规模不大。而这间店,虽然门楼颇为气派,但它终究还是在这镇甸之中。常言道有多大锅,下多少米。这锅就这么大,米自然也是不多。千两银票不说这伙计没见过,但也有可能找不开。若是收下了,却是还得去那钱庄验明真伪,再兑换开来给你找零。如此麻烦的事,除非掌柜的点头,不然伙计是不会做的。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这风险和损失却是都要算在他一人的头上。”   “对,我的确是不明白!”   赵茗茗抬头看着刘睿影说道。   “而我那块五十两的银锭,却是要更加一目了然。那伙计先前说这一盘凤梨酥要五两银子,无非是想看看咱们是不是那吃白食的主儿。五十两银子往这一搁,证明了咱们的财力,伙计也就将心收到了肚子里。”   待伙计走后,刘睿影接着说道。   刘睿影说到这里,也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其实他并不是因为口渴,而是看到那伙计端着两个小碟朝这边走了过来。每一碟中,都盛放这三块凤梨酥,呈一个标准的品字形摆在盘中。   “那次你若是付些散碎银子,甚至十来枚大钱,想必都不会有这等纠纷恩怨。”   刘睿影笑着说道。   “原来是这样……我现在是知道为何当初我第一次吃那豆腐面时,那摊主老李会如此吃惊了!”   赵茗茗点了点头说道。   “后面的吆喝声如何淡了许多?”   赵茗茗用手捏着一块凤梨酥,边吃边问道。   他能感觉到赵茗茗的脾气似是已经过去,眼下却是又恢复了常态。   这世间的恶意只有极少一部分是经过谋划的。凡是谋划思量过的事,必然都不小。比如那靖瑶高仁劫夺了震北王域边军的数百万两饷银,就是极好的例子。更多的坏,却都是人们的临时起意。就在那一瞬间,欲念起来时,竟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更无从打消。相比于往日里那些个学究们谆谆教导的长远,不如先潜下心来,把控好自己的此间一念更为妥当。   刘睿影说道。   “来了姑娘就会变得安静?”   她的手指纤细柔白,却是要比那木头筷子好看的多!配上这鹅黄色的凤梨酥,更显得不同寻常。   “因为有一桌酒客,来了好几位姑娘。”   刘睿影说道。   “身份自然人人不同,但这来路不是只分正邪?难不成这姑娘却还是有从邪门歪道上来的?”   赵茗茗不解的问道。   “男人在女人面前总是喜欢装装样子。兜里只有几枚大子的人,也得说出千两万两的豪气。平日里挺着肚子,浑身富态的老头儿,也要摒弃收腹,让自己看着还像个二八小伙儿!无论这姑娘是何身份,什么来路,都是如此。”   “虽然没有正邪那么对立,但姑娘却是也分正经与不正经。方才进来的那一群姑娘,就是不正经的。”   “是怎生个不正经法?”   赵茗茗接着问道。   一个问题说罢,却是又撤出另一个。刘睿影本想吃一块那凤梨酥,但被赵茗茗这么一问,却是又缩回了手。   刘睿影有些尴尬的说道,声音都压低了几分。   无论是谁,与一个姑娘谈起这些事,总是会有些不好意思的。即便是那些个成日在青楼妓馆中流连忘返的风流子,却也不愿意讲自己这些经历摆在台面上,大大方方的说出来。   赵茗茗追问道。   “便是那青楼妓馆中,以姿色肉体侍人,赚取钱财的女子,便算作不正经。”   “好像还是我的大些!”   刘睿影正在吃着一块凤梨酥,听闻此言,差点没把自己呛住……急忙喝了口茶,将嘴里的东西全都顺下去,这才算是没有丢丑。   不过刘睿影说者尴尬,但赵茗茗这位听者却是极为入迷。她心下一琢磨,这不就是那书中所写的风尘女子?当即便兴致勃勃的转头看去。只见那些个女子,各个浓妆艳抹,酥胸半露。酒客们一手搂着腰,一手端着酒杯,眼睛却是不断的朝那衣襟胸前的缝隙中看去。那模样,恨不得把头钻进去看个清楚才好。赵茗茗是异兽之身,化形后对人类的身体有何种禁忌毫不知晓。后来她父亲却是专门请了位颇为严厉的女师傅,给她将这人类中的男女禁忌逐一说清。不过这道理她记是记住了,心里却仍旧未当回事。这会儿看到那些个酒客们却是如同饿狼一般,对这群姑娘如饥似渴,却是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女师傅曾告诫过赵茗茗,以她这般的国色天香,日后要是行走人间定然要多多注意。赵茗茗也的确遇上了不少贪恋她美色的登徒浪子,但决计没有见过像这群酒客一样的明目张胆之人。   回过神后,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胸前。她穿着的衣裳相比那些个风尘女子来说,要保守的多。但同样却也遮掩住了她无双的身段。刘睿影却看赵茗茗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眼睛看着那几个风尘女子,比划了一下,嘴里嘟囔道:   “蒋琳琳?可是太上河所谓的七舫十船中排第五的那位?”   坐中一人附和道。   另一桌没有姑娘的酒客,距离刘睿影等人的桌子稍微近些,只听其中有一人高声说道:   “你们可知道,今日下午,那太上河的名妓蒋琳琳却是就要路过咱们这处镇甸!”   “太上河中的姑娘,不是从不外出?这规矩谁都知道啊!”   另一人说道。   “正是她!听说前些日子,震北王域有家门阀大族为嫡传公子举行弱冠典礼,便把她请了去!”   这人又说道。   一人打断了先前之人的话说道。   “哈哈,此言有理!银子虽然关键,但要说压服的话,还得靠那腰身才行!这样的姑娘,阅人无数!与其说买来一夜春宵伺候你,不如说你花钱去伺候她!若是你真能这般雄伟挺立,不分昼夜的话,那到头来谁占便宜谁亏欠还是两说!”   “怪就怪在这里……”   “唉!什么规矩不规矩,银子才是天大的规矩!只要你能用银子把太上河的人疏通,再将这蒋琳琳压服,无论在哪里,她都会去得!”   刘睿影听后,却也是嘴角含笑。这样的市井之言,他却是许久都没有听闻过了。虽然腌臜庸俗,下流不堪,但此时听起来却是极为悦耳,起码要比那刀剑相交时的金戈之声好听的多。   最后一块凤梨酥,糖炒栗子拿在手里,正准备囫囵个儿的塞进嘴中,好好享受一番时,却看到身旁那位坛庭小姑娘正眼巴巴的瞧着自己。没奈何,只得咂了咂嘴,将手中的这块凤梨酥掰成小块,一点点的喂给这小姑娘。小姑娘吃完后,竟是笑逐颜开的说了声“真好吃!”,这突然起来的一句话,竟是让赵茗茗和刘睿影都惊讶了。   此人说着,却是将手里的一双筷子笔直束起,立于桌上。   众人听着那话,看着这双筷子,顿时尽皆大笑不止。   像是赵茗茗这般姿色气质,走到哪里想必只会有人对其起来欲念色心,但却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丝毫戒备提防。都说女子柔弱,这世道也是男尊女卑为多,但只要这男人的天性不改,女子容貌靓丽的再多些,迟早便也会颠倒过来。   “你这伙计倒是所言不虚,那凤梨酥的确是很有风味!”   自从赵茗茗救下了这小姑娘之后,她便没有听这小姑娘开口说过一句话,刘睿影也是如此。不过今日这番开口之后,有一句,想必就有第二句,第三句。看来距离这小姑娘彻底好转,已经不需要多少时日了。倒是也可以弄清她的身份,也好再做去处。   正开心时,店伙计开始一道一道的上菜。不得不说,赵茗茗虽然是胡乱瞎点,但点的倒也着实不差!看来这菜名和菜品的色香味还真是有不少的联系。名字上好听的,吃起来味道也不错。刘睿影在心里感慨了一番,忽然想到人不也是这般道理?长得漂亮的人,即便毫不相识,未曾说过一句话,只是打一照面,心里便会平白无故的生出三分好感来。若是声音好听,知礼得体,便更容易让人发下戒备。尤其是对于男人而言,一位美女只要静静的坐在那里,威力便可以媲美绝世的武道功法,以及刀剑利刃。   “凤梨酥再要三盘,用油纸包好,我要带走路上当点心吃!”   刘睿影接着吩咐道。   刘睿影说道。   随即又要出一锭小些的银子,抛了过去,算作赏钱。伙计心中虽然已经认准了赵茗茗才是主子,但他又怎会跟钱过不去?当下便一改先前的冷漠,赔着笑脸,拱手作揖,口中连连称谢。   “你家掌柜的每个月都运来三大缸凤梨,眼下还未到月中,怎么就会没有了?”   刘睿影奇怪的问道。   “客官……你要是再要好酒好菜,小的定然给您那安排的妥妥帖帖!只是这凤梨酥,却是没有了……”   店伙计很是为难的说道。   店伙计说道。   这一番辞令却是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好似这伙计是全身心的在替刘睿影等人着想一般。但细细一品,却是越想越不对。一盘五两银子的凤梨酥,在这小镇中已然是天价的存在,足以置办一桌像模像样的酒席。有能力能将其全部包揽的人,为何不去更好的地方,寻更好的吃食?   他觉得是这店伙计故意搪塞敷衍。不过明明是他给了赏钱在先,足足五两。难道这店伙计却是胃口通天,想要借故多赚些赏钱?   “客官,不是小的有意推诿为难您!就算是不收您的赏钱,让主顾满意就是小的应当做的!更何况您出手豪阔,赏了小的这许多银两,自是更改拼死效命才是。只是方才在后堂中时,掌柜的传过话来,凤梨酥,今日不可再卖。剩下的,已经都被人订走了!您也知道这点心做起来自是要比酒菜费工夫的多,若是您执意要等,我便催催那大师傅,但只怕是耽误了您赶路。”   这却是先前见了赵茗茗时都不曾有过的态度。   刘睿影指了指门口,示意赵茗茗也回头看看究竟是来了什么样的大人物。指不定,就是他们包下了今日剩余的所有凤梨酥。   正在刘睿影疑惑间,店门外的大街上忽然想起了一阵轻快的马蹄声。虽然不知这马上之人急匆匆的赶过街市是因为何故,但这阵马蹄声的终结所在,却是这家店门口。   伙计见状一溜小跑的朝门口而去。   “他们是太上河的人,看衣服样式应当是最低等的河吏”   刘睿影给招募解释道。   赵茗茗停下筷子,接过糖炒梨子递过来的手帕擦拭了一下两边的嘴角后便转过头去,看到走进来两位官差模样的青年男子。这二人身穿制服,脚踩飞云快靴,腰带左边悬着一根红丝线,下面吊着一块双花攒金其掐丝景泰蓝的玫瑰配,右边挂着一把铜边墨面的直刀。   赵茗茗回过头来看着刘睿影,等他的解释。若是官差,刘睿影定能分辨出来是哪门哪府。但刘睿影的目光,却定格在二人胸前的一块补子上。这块补子没有多云的纹绣,只有正中用三色丝线拧成一股,绣了两个大字,“太上”。   刘睿影正要开口解释,却听到那店伙计开口恭维起这进店的二人,只不过这两人板着脸,看样子对这话并不受用。而是开口问道:   “你家掌柜的可有交待?”   “这太上河究竟是属于哪一王域?还是与那坛庭想通,都是一方单独的势力?”   赵茗茗问道。   “有的有的!您尽管放心,一切小的都会给您安排妥帖!”   店伙计不住的点头说道。   这两位河吏听后,一人站在门口处,另一人朝前走了几步,把店中仍在吃喝的三桌人,包括刘睿影和赵茗茗都极为谨慎的打量了一番。到刘睿影这桌时,先是看了看那三女,但最后的目光却是在刘睿影的身上多多停留了片刻。 第十六章 铺张扬厉   “这镇子的确不怎样……如此便号称是镇上最大的饭铺酒楼了!”   方才近前几步,扫视厅堂的那名河吏对另一人说道。   “两位大爷,小的这里可不是号称!实实在在就是这镇子里最大最好的酒楼饭铺。您能来这里,想必沿路也早已打听过了。附近几个镇甸,却是都没有什么店面能和这里做比较的!”   店伙计拱了拱手,不卑不亢的说道。   “只有一层,连个雅间都没有,当真要让姑娘在这里用饭?”   这名河吏再度向身边人问道。   看得出,这二人中却是以右手边这人为主。   “只怕除却这里,其他地方会更加腌臜不堪。”   另一人思忖了片刻说道。   “那既然没有更好的,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吧!吩咐下去,后堂里面一应炊具都要换成新的,吃用的碗筷杯盘也要换成全新的。”   此人接着说道。   而后便对着另一人使了个眼色,走出门去,骑上马又是一阵轻快。   留下的这位河吏背着手彻彻底底的走进店中,在店伙计的指引下,朝着侧面靠墙的一张圆桌走去。还未落座,便让伙计将那菜本拿来。伙计应了一声,转头便要去柜台中取来,这河吏却是开口问道:   “除了那凤梨酥之外,你家店中还有什么特色?”   “回大爷的话,咱这里属西北。主要以牛羊肉为主,以那些个山珍野味为辅,至于水产却是少得很……若说味道的话,每道菜主味归一,却是只有一味能出头。除此之外,这烧、蒸、煨、炒、汆、炝,样样精妙。而且咱家店还多采用古法的烹调,后堂中一口石烹锅不知用了几代人,现在却还炖着肉呢。”   店伙计停住脚步说道。   这河吏虽然有些嚣张跋扈,但心思却也紧密。他想自己明明问的是还有和特色,可这店伙计却将这西北之地的做菜特色说了一通。这河吏听着微微一笑,没想到在这样僻静的地方还能遇到个如此伶俐的活计。   他方才要是老实回答了这河吏的问题,说出几样菜品来,万一待会儿端上来不和胃口,倒霉的却是这店伙计自己。如此对西北的菜色做法一通夸耀,无非是为了提前堵上这河吏的嘴罢了。到时候爱不爱吃,好不好吃,却是都与他无关。反正走遍整个西北地界,这饭菜都是如此做法,跟太上河差异极大。到时候就算是真有窝火的地方,也只能自己吃个哑巴亏,却是连那发作的由头都没有。   “那你这里最好的酒席是多少钱一桌?”   河吏问道。   “会大爷的话,五十两一桌的席面。不禁有飞禽走兽,还有鲜鱼螺贝以及燕、鲍、翅。”   店伙计说道。   “五十两一桌的酒席却是怎么吃?你当我们太上河的花魁姑娘是什么人?就是在她画舫外吃杯茶都得百两不止!何况你先前说这里并无水产,现在却又说什么鲜鱼螺贝,燕鲍翅,莫不是玩弄于我想要骗取银子?”   这河吏一拍桌子厉声斥问道。   赵茗茗还从未见过如此张狂的人。想当初在震北王域的矿场上,老板娘的店中,那震北王上官旭尧却也是客客气气,温文尔雅。哪里有这般火气?当真是人越没本事,反而越长脾气。   “太上河不但是这天下的一处独立势力,更是谁也不会去得罪的存在。它被称为这天下第一消金窟,光听着名字,你就该当明白了。只要入了那太上河,当真就是乐悠悠,不分昼夜。只要你有钱,就能在里面过上堪比神仙的快乐日子。不过也就是因为如此,所以太上河与这天下五王,以及门阀大族统统都有些门路关系。我在中都查缉司中就曾听闻,擎中王至少每月都要去一次太上河,一呆就是五六日才会返回中都城。”   刘睿影说道。   却是把先前赵茗茗所问的话做了番解答。   “那你去太上河,便是想学学擎中王?”   赵茗茗咬着筷子,有些含糊不清的说道。   “我的姑奶奶……这话怎可随意开口?我哪里是要学什么擎中王,无非是顺路去看看热闹罢了!”   刘睿影“蹭”的一下起身,伸手捂住了赵茗茗的嘴说道。   “学学擎中王”,这话要是传出去,被有心之人听到,可是谋反的大罪。而刘睿影身为中都查缉司省旗,却是还要罪加一等。待他在坐回椅子上时,才发现自己竟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鼻翼翕动之间,仿佛都闻到了那诏狱里的腐臭之味道。   赵茗茗虽然有些茫然,但她还着实没有见过刘睿影如此紧张。即便是在与那高仁一战时,刘睿影也是从容不怕的。不管他当时心里如何忐忑,起码外在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不想刚才似的,整个人周身的气质,顿时大变。赵茗茗张了张嘴,却是没有在继续问下去。她当然知道自己或许说错了话,但具体哪一句,错到什么地步,竟是没有任何头绪。语气问下去让刘睿影更是惊慌,不如就此住口,也能够少犯些错。   言多必失,祸从口出。不知有多少英雄好汉,蒙受的无妄之灾,都是因为这随口一言。 刘睿影以前从不饮酒,正是担心自己酒后会胡言乱语,招惹是非。不过后来发现,即便是不喝酒,麻烦是也没有弃他而去,反而是愈演愈烈,越追越紧。   “大爷您息怒!西北地界虽然没有水产,但起码有些河沟,水潭。只要用心寻摸,还会可以找来这鲜活的大鲤鱼的!至于小的说的那些个螺贝,燕鲍翅,都是干货。需要用清水泡发后才可以当做食材。”   店伙计的说道。   “嗯……你也还算是老实!”   这河吏点头说道。   继而便开始沉吟,不知在想些什么。猛然一抬头,却是看到那店伙计正在与自己倒茶。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一脚上去,却是就将这店伙计踢翻在地。   “小的可是泡的最好的茶!掌柜的嘱咐一定要用来招待贵客的,平日里自己却是都舍不得喝,大爷您要是有何不满直接和小的明说。小的这身板,可承受不住大爷您的虎威!”   店小儿抱着茶壶从地上爬起来说道。   即便是摔倒在地,却是没有让那茶壶碎裂。不光里面泡的是好茶,这茶壶却也是上等瓷。若是一不小心碎了,这店伙计半年的月钱也得“哐啷”一声付之东流。   “伺候我做什么?你还不去捞那咸鱼,泡发干货?一会儿要是咱家姑娘到了,你这桌案还是空空的,那才是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河吏说道。   言毕却是又想踢出一脚,但转念想到这店伙计只是个下人,没必要同他置气不说,若是真踢坏了他身子,店中无人支应,那倒霉的却是他自己。   “这莫不是有些欺人太甚?”   赵茗茗看着那店伙计的可怜模样,心有不忍。   刘睿影却是一言不发,良久之后,叹了口气。   “你这中都查缉司号称查缉天下,只为安宁太平。怎么能今日看到了这等欺行霸市的人,却只顾着叹气?”   赵茗茗很是不满的质问道。   “茗茗,这天下很多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刘睿影语气颇为沉重的说道。   “我虽然久居山……家中,但也知道这是非对错。这样的人若是你们不管,那还有谁能管得?长此以往下去,这人间岂不是乌烟瘴气?”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不知该如何跟赵茗茗解释这些,只能以沉默应对,希望她过了这阵脾气,便不要再发作。这人间哪里还有什么非黑即白的事?都是那黑里泛着白,白中透着灰,揭开来一看,下面盖着的尽是一片鲜红的血腥。   “好俊的马!”   一声赞叹在店门口响起、   接着一位身宽体胖,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挺着大肚子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把画着春宫,极其艳俗的扇子,啪嗒啪嗒的扇在他那吐出的肚皮上。   刘睿影一看这人,俨然一副土财主打扮,想必是这处镇甸中有头脸的人物。果不其然,这中年人刚一进来,那两桌酒客便纷纷起身,接连拱手问号,却是连那些个陪酒的风尘女子也不例外。从他们的话中,刘睿影得知此人唤做徐爷,名字不可知。   “徐爷今日怎来的这么早?”   店伙计朗声问道。   想要上前支应,却是又害怕那河吏再度动怒。不过他心里一盘算,这徐爷无非是这镇子中的地头蛇罢了……怎么能与太上河相比呢?于是乎,他只如此招呼了一声,后看徐爷已经和那两桌酒客聊成一团,便也没有再上前请安伺候。   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店伙计从刘睿影进店开始,便一直察言观色,卖弄口舌机巧。到如今,却终究是算错了一件事。那太上河虽然是个庞然大物,这处镇甸与之不能想必。但俗话说,强龙不雅地头蛇。他太上河的人再有能耐,也只是途经此地。吃过一顿饭,便要启程离开。而这徐爷却是世居于此,今日怠慢了他,等着太上河中人一离开,这店伙计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不论这黑道白道,官场江湖,但凡能混出些名堂的人,却是都不简单。刘睿影早就看到那徐爷的在长街对过定定的朝着店中看了许久。相比从门口那匹河吏的马上便可知道今日此地有大人物,不是他能开罪的起的。但他身为此地有名头响亮的存在,却又不可太过于掉价,以免日后遭人耻笑。却是说他徐爷见了太上河中的人后,连个大气都不敢喘。   像徐爷这样的人,最在乎的就是名声与面子。名声臭了,面子也全无。那日后在这镇甸之中,还有谁会买账?于是乎,便从那街对过慢悠悠的走来,行至门口,吆喝一声。明面上是夸赞那马匹,实际上却是昭告店里的人他徐爷来了。这样既给了店中那位大人物面子,却是让自己不至于太过跌份儿,两全其美。   “徐爷喝酒!”   徐爷一来,这两桌酒客顿时并作了一桌。   那些个买来陪酒的姑娘们,也纷纷围在徐爷身边。道酒,揉肩,捶腿,自是不再话下。   “可是有些日子没见您了,徐爷又去哪儿发财了?”   一位酒客问道。   “谈不上谈不上……只是与一个早年相识的兄弟,去往定西王城走了趟买卖,赚了点酒钱而已。”   徐爷摆了摆手说道。   众人一听便乐了!他们深知这徐爷的脾气,只要一顿马屁把他拍上了天,让他云里雾里的这么一美,定然就会请众人喝酒吃菜。两桌人无须商量,一人起了个头后这赞美之词便如那连珠串儿一般滚滚流出。刘睿影看到那徐爷虽然还在谦虚着,但越发上扬的嘴角却是已经出卖了他的心思。   “哈哈哈,也是许久未回来了!几日咱们定要喝个痛快!伙计,同样的酒菜再上两桌,加上先前的,都算在我账上!”   只两三盏茶的功夫,徐爷便已昏了头,对那店伙计如此说道。   “怎么镇子中却是来了个太上河的人?”   吆喝完之后,徐爷压低了声音问道。   “徐爷你刚回来或许还未听说。那太上河的花魁蒋琳琳今日却是要路过咱们镇甸,想必要在这里用饭。”   一人说道。   “蒋琳琳?就是那太上河七舫十船中排第五的花魁?   徐爷问道。   “正是。”   这人说道。   “怪不得这么大的排面……不过也是好事!平日里像是这样的姑娘,咱们就是变卖了全部身家也难以见上一面。今日却是在这店中先相逢,你我喝酒吃菜的同时还能赏美,岂不快哉?!”   徐爷说道。   众人纷纷应和,高举酒杯痛饮。   “虽然咱们都没见过那蒋琳琳,不过如此大的名声,想来也比不差。但要我说,咱们眼皮子却是就有一极好的货色。”   一贼眉鼠眼的人说道。   深处大拇指在胸前一比划,却是引着徐爷的目光看向了赵茗茗。   虽然她背向而坐,看不清面庞。但一看这身段,便知定然不会差。徐爷再看看自己身边这些个风尘女子,顿时味同嚼蜡,深感无聊。   故而便拨开众人,手里把玩着酒杯,直勾勾的盯着赵茗茗的背影不放。糖炒栗子依旧活泼,时不时地扭头看看这边的情况,不时的和徐爷碰个脸对脸,倒也不在乎,只是略微笑笑,表达个善意。但徐爷对这般小丫鬟却是没有任何兴趣,要钓鱼就钓大鱼!有牛肉吃时,谁还会稀罕鹌鹑?   “师叔!”   华浓也注意到了徐爷那不善的目光。   “快些吃完离开,不必理会。”   刘睿影说道。   但他却把自己的剑,放在了华浓腿上,华浓却是立马明白了刘睿影的意思。   凡是都要做两手准备,两只拳头不能同时都伸出去。他自己碍于中都查缉司省旗的身份不方便出手。但华浓可是自由身,若是对方做的太过,很多事情由他料理妥当自是方便异常。   “若是我能让这姑娘今晚留下来,你们却是信也不信?”   徐爷说道。   “那自然是相信!在这镇中,还有谁敢不买你徐爷的面子?不顾徐爷却是也不要光顾着自己乐呵,将那姑娘拿下后,也要让她同我等喝顿酒啊!”   一人说道。   “但看那身段,便知道床上功夫了得!不过她身边却是该跟着俩男的,一人还带着剑,想来是个武修。”   另一人说道。   还有人出言提醒道,说这赵茗茗一进来时,其实很足,架子不小。但徐爷却丝毫不在意,反而觉得更加能激发他的征服欲。男人都是如此,越是难追的姑娘,越要冲上去试一试。越是气质清高的,越想把她弄到床上玩弄一番。徐爷已经仔细观察过了刘睿影和华浓的一举一动,心中笃定这二人并无什么身份背景,归为可以得罪的哪一类人。只是赵茗茗这姑娘却是美的有些过分,不相识寻常人家走出来的,因此还要带上几分小心。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实在不行,徐爷就用钱来买!我就不信这天下还有买不到的东西。”   有人喝醉了酒,双手撑着桌沿,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竟是自告奋勇的要替代徐爷去找那赵茗茗问个价钱。   赵茗茗耳力非常,自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于是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直等这人走上前来。华浓虽然不动神色,但右手却已然握住了剑柄。徐爷也不是傻子,混迹久了当然也有点直觉。他一把拉住这人,而后让他坐在自己身旁,接二连三的又灌了他几杯酒,知道让其彻底醉倒,昏睡于酒桌上。而后却是招来那店伙计,对其耳语了一番。   刘睿影看赵茗茗放下了筷子,丢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赵茗茗点头示意,自己却是已经吃好。   “伙计,结账!”   刘睿影说道。   “这位客官,您的账徐爷已经替您付清了!”   店伙计说道。   同时右手虚引,朝前指去。刘睿影顺着一看,却是与那徐爷四目相对。   “在下与徐爷素不相识。无功不受禄,怎么能让您破费?”   刘睿影拱了拱手说道。   他清楚徐爷的目的无非是想要让自己欠他个人情,而后也好强留自己等人和他一道喝酒。说到底,还是贪恋赵茗茗的美色。只不过人家到现在为止并未作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刘睿影和华浓也不好发作,只能客客气气的。   “小兄弟这句话就见外了!你们路过这座镇甸,又能与我和这么多朋友同处一室,这边是缘分啊!在下尽一尽这地主之谊难道还不应该吗?”   徐爷很是慷慨的说道。   “承蒙徐爷美意,若是我等不着急赶路的话,定要与徐爷这等豪气冲天的英雄喝几杯。只是还有要是在身,耽误不得,也吃不了酒。”   刘睿影起身说道。   他已没有心思再与这人客套下去。   一顿饭钱,付了就付了。又不是自己强逼来的,只能说你情我愿。当务之急是赶在后面那太上河的花魁到之前,先离开这里,到镇上再买两匹好马,而后就径直奔向太上河。   “伙计,你可知道这镇中哪里有卖马的地方?”   刘睿影问道。   “客观您今日是撞大运了!镇中唯一的骡马市,就是这位徐爷经营的!您要是与他结个善缘,定能买的一匹好马!不求日行千里,起码也得有个八百九十里吧?”   伙计说道。   刘睿影听闻后却是哭笑不得……若说这是运气,倒也的确是。但如此一来,自己等人岂不是更加有求于这徐爷?到时候想要平和自然的离去,怕是不动手便不可能了。   “小兄弟莫急,待我与这些朋友喝完酒之后,就带你去买马。”   徐爷说道。   对一人招了招手,那人应了一声,便一路小跑的出门去。   这马是要紧的东西,不得不买。看着徐爷的架势,却是要借此强留自己等人。不过若是就这般径直离去,想必是那骡马市中没有任何一家商铺会卖马给自己等人。先前那受了招呼,跑出去的人,定然是去骡马市中通风报信的。只要将自己等人的形貌特点一说,如果没有跟着徐爷一起去,到头来只能吃闭门羹罢了。   刘睿影思前想后只好作罢,对徐爷道了谢之后重新坐下。徐爷见状吩咐小二给刘睿影这一桌上了坛好酒,说是他自己的珍藏,平日里寄放在店中,来时取用,并不外卖。刘睿影本以为他定然会邀请自己等人与他们同桌饮酒,没想到这人却是还有几分定力。知道有些事情不但强求不得,却也是着急不得。   刘睿影看着酒坛子,还未动作,赵茗茗却是就拿过去,一掌拍开了封泥,继而给刘睿影和自己还有华浓倒出了三杯。   “别人送的酒,不喝白不喝!不然干坐着多没意思?一会儿我同你一道去给那徐爷敬杯酒就好,不用顾虑这么多!”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笑了笑,觉得自己竟是还不如个姑娘洒脱通透。 第十七章 青黛画眉口脂香   刘睿影与赵茗茗的酒刚喝了三杯,却是那太上河的花魁蒋琳琳终究是到了。从刘睿影等人刚开始吃那凤梨酥时,两桌酒客便开始议论纷纷。这世道,无风不起浪,街头巷尾人们有鼻子有眼,口口相传的事,定然是有几分道理的。虽然这来说是非话,便是是非人。但人生在世,谁有能逃得过这样的是非?莫说他人搬弄是非,嚼舌根不对。若是人人都可谨言慎行,这是非却也难以立足。即便有好事者,造谣出来,想必也是立不住脚的。但凡能够被人们相信且又告诉旁人,自是都有些平日里的影子,可以映衬对照。   那位太上河的河吏,抱着刀,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忽然猛地睁开眼,瞪的圆圆的,好似两颗铜铃一般。接着便站起身来,把自己胸前因为方才坐着而有些堆叠的衣襟整理齐整,又用双手揪着自己的衣角,猛力的拽了拽。最后却是把那腰带一束,又往里扎了一寸多,勒的腰身更细,整个人显得更壮,精气神一下就不一样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便急匆匆的跑到店门口,伸出头去朝外张望。 只是他左手的大拇指始终卡在腹前的腰带中抻着,虎口在腰带的压力下都有些微微发红,整个左手好似映照,泛着惨白。刘睿影看到后不免“噗嗤”一笑!这河吏如此做,无非是想在那蒋琳琳面前留下个好印象罢了。毕竟这美女爱英雄,男人最重要的还是那英武之气。若是一个男人让人看上去就能眼睛一亮,那他已经把这女子的心征服了一半有余。   “他如此打扮,也是为了能上那蒋琳琳的床吗?”   赵茗茗问道。   “不是。”   刘睿影摇头说道。   这般小吏,当然不会有那样的想法。或者说他可定想上那蒋琳琳的床,只是他心知此事绝无可能,久而久之便也就断了念想。于是便只想给蒋琳琳留下些好点的印象,结个善缘。日后若有机会,能让蒋琳琳在太上河的高层面前替自己说几句话,也能谋个油水多的肥差做做。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河吏犹如受了惊的王八,嗖的一声缩回了脑袋。四平八稳的走出去,站在门侧。   不多时,一辆由三匹马拉着的车已经在门外停下。周围还有数十轻骑,领头的正是先前离开的那位河吏。这马车除了一驾马以外,向来都是走双不走单。不过四匹马拉扯,这个“四”字的谐音却是有些不太吉利。所以人们便墨守成规的,避开了这个数字。在街上,路上,若是看到有四匹马拉着的车,要么里面做的是奔丧之人,要么就是内有棺材。   店伙计也快步跑了出去,站在门口弯着腰,恭恭敬敬的迎接。他身旁还有个穿戴略显浮夸的瘦子,想必正是这家店铺的掌柜。世间的掌柜,都是胖子居多,尤其是这酒肆,饭铺的掌柜。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客官们偶尔来吃一桌,掌柜的若是愿意,却是天天都可吃在店中。外面的饭菜和自家做的不同,重油,重盐,重香料。远没有家中那么清淡,健康。食客酒客们来此,要的便是味蕾上的刺激。若是做的太过于寡淡,不如干脆回家煮一锅黄瓜鸡蛋汤喝了舒服。如此口味,日积月累的吃下去,不发胖才是见鬼!要是碰上了隔三差五前来的熟客,免不了再热情客套一番,陪着笑脸,吃几杯酒。这酒看着虽然汤水,但懂行的人都清楚,酒为粮食精。一杯下肚,便抵得过一碗大米饭,甚至还有亏欠。向来这一碗米饭所需的粮食,是根本酿不出一杯酒来的。故而这酒喝多了,却是也更会让人发福的快。   但掌柜的就要有个掌柜的样子。   像那钱庄老板,就得出手阔气些。不然旁人只会觉得你这钱庄没有实力资本,那谁还敢往你处存钱?酒肆,饭铺的老板,就得富态些,起码脸上得有肉,身形也不能太过于消瘦。不然旁人只会觉得你这里的酒菜不好,却是连掌柜的都喂不肥,安谁还回来吃饭饮酒,大摆宴席?如此说来,这家店的掌柜着实有些奇怪的紧。   躬身的时候,他的手垂在身体两侧,刘睿影注视良久后发觉这不是一双普通人的手,而是一位剑客的手。剑客练剑,即便是两手空空时,也会呈现出与旁人不相同的姿态。此刻这掌柜的左手,拇指回扣与掌心,其余四指微弯,像是时刻准备要,握紧剑柄的样子。   这么一看,他如此瘦小的身形倒是也可以解释的通顺。一位剑客,是决计不会让自己发胖的。一旦胖了起来,他的身形就会变慢,动作就会变得迟缓。身子迟缓还不打紧,可手中的剑要是慢了,那便是要命的事情。好在这家店早已名声在外,却是也用不着一位胖胖的张掌柜来撑起架子。   千呼万唤始出来,马车的门忽然打开,众人都觉得,蒋琳琳要在侍女的搀扶下,即将从马车上走下来。   除了那掌柜的以外,店伙计跟那河吏算低头鞠躬,但眼神儿却忍不住的朝上瞟。尤其是店伙计,一想到他自己竟然是要比店中的徐爷更早片刻看见这蒋琳琳的脸,心里就不由得暗喜。   只是马车门打开后,却是在没有任何动静。店伙计拼了命的偷看,却是也空无一物。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从车厢里才伸出来一只纤瘦的腿脚,接着又是另一只。本以为这蒋琳琳便会顺势从车厢里出来,没想到却是就这般再度停住。   刘睿影无须低头鞠躬,他的座位也是正对店门,再加上他的目力自是要比那店伙计好得多,于是便看的更为清楚。   这一双腿虽然伸了出来,但却还逛着一双脚。脚掌心微微泛红,脚背白的犹如扑了粉,好似那琼丹秀玉楼。这句话本事用来形容女子容貌与身段儿的。一张面庞害死琼丹,而这条身形恰似玉楼。但放在蒋琳琳身上,却是用来形容她光着的双脚竟是也没有丝毫的违和之感。刘睿影不禁心想,但是这一双脚,还未露脸,却是就能让天下多少女人羞愧,多少男人疯狂……   接着却是有伸出了两双手,一左一右。但这两双手和那一双脚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不但缺失了许多光泽,皮肤肌理也不如那双脚柔嫩。脚成日里包裹在鞋袜中,确实要比手清闲许多。除了走路,着实也找不到什么其他的活计来做。更何况,一个人或许可以接连几天不洗手,但却很少有人超过两天不洗脚。这两双手虽然差强人意,可也算得上是有几分灵秀之气。更何况一双手上拿着一双绸袜,另一双软绸面穿金的绣花鞋。   想来这两双手的主人应当是这蒋琳琳的贴身侍女,就好似糖炒栗子与赵茗茗之间的关系。那双拿着绸袜的手,正要给这双脚穿上,这双脚却骤然抬起一只,轻轻一勾,将其推到了一边。单是这么一抬,一勾,那店伙计便浑身止不住的震悚起来,三魂七魄已经被牵走了一般有余。   “姑娘的身子,也是你这等腌臜之徒可以看得?!”   立于他对面的河吏忽然拔刀相向。   口中话还未说完。   刀锋就已朝着店伙计的颈部斩去。   但只有一刹那的功夫。   他的刀却是就不能在前进分毫。   定睛一看,却是被店伙计身旁的掌柜用二指死死捏住,动态不得。   “乡野伙计,没见过什么世面。客官勿要动怒,还请见谅……”   掌柜的说的轻松,脸上也满含笑意。   言毕之后,手中才撤去了劲力。   那河吏吃了个暗亏,心知自己绝非这掌柜敌手。   更怕脑袋了惹得蒋琳琳不高兴,反倒是弄巧成拙。   只得悻悻然的回到入鞘。   鼻中发出了一声冷哼。   掌柜的看这河吏没有再追究的意思,便深深的朝他拜了拜,权当赔礼。继而又对着店伙计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回去店中,准备上菜。却是也离开了这剑拔弩张的是非之地。   两人这么一闹腾,那双脚已经穿好了鞋子,朝着车下扭转过来。这双腿着实很长,长到她仍旧是不需要露出脸来,脚尖便可以轻而易举的够着地面。   只见她脚背蹦的笔直,脚尖朝前探去,刚要踏实落地,马车后方的长街上却是又涌来了一支几十人的马队。   “蒋姑娘且慢!”   一声高喝传来。   听到这声音,那本该已经落地的脚,却是骤然回缩。只是不小心在车前的沿台上磕碰了一下,掉了一只鞋在地上。没有穿袜子,赤脚穿鞋便是容易如此。但也不知为何这一声叫唤却是就能让这位太上河排名第五的花魁如此惊慌,以至于失了鞋子。   马队走近,为首的一位青年男子,生的英武挺拔,要悬长剑,手捧一个朱漆滚银边嵌玉木盒。   “蒋姑娘,西北不必太上河,气候稳定。在这里即便是暮春时分,地上也还是会有潮气!若是就这般走进去,在下却是担心这潮气入体,伤了姑娘的身子。”   这位公子手捧木盒,走进后说道。   蒋琳琳的马车随行之人,显然已经与这位公子极为熟识,亦或是曾经收了不少好处。一看到他,便时笑逐颜开的,丝毫未加阻拦。那门口的河吏也是如此,还静悄悄的朝这位公子拱了拱手,算是打过了招呼。他想谋个肥差,无非就是多挣些银两来花销。而这位公子,出手豪阔,对他们这些个下人,赏钱从不吝啬。   这看到河吏对他拱手,便也点头当做打过了招呼。随即后方马队又走来数人,手捧托盘。上面衬着一块大红的绸缎,却是要比那新娘子头上的红盖头还要红,还要喜庆。绸缎上整整齐齐的码放着一锭锭二十两的金子,全都是给蒋琳琳这些随从的赏钱。   “难不成妾身在谢公子眼中,就这般柔弱?好似那豆腐做的,稍微使些力气,便碎了?”   车中一道柔媚的女声传出来。   “蒋姑娘却是误会了,在下绝无此意!只是觉得不想让姑娘你有任何不适,毕竟这里的风土气候,在下总是要比姑娘你熟悉的多。”   这位谢公子说道。   “那却是有劳谢公子费心了!”   沉默良久,声音在再度冲车厢里传出来。   接着,那双腿双脚再度伸了出来。只是一只脚上穿着鞋子,一只脚没穿。没穿鞋的那只脚,蒋琳琳就这么悬在半空。车厢中那灵位仆俾想要下车捡起,给自家小姐穿上,但却被蒋琳琳出手拦住。   这时候,刘睿影才知道方才那只鞋子落地,哪里是惊慌所至?明明是有意为之。   那声叫唤一响,蒋琳琳应当就知道来的是什么人。脑筋一转,便想出了这个法子。如此女人,即便真是用豆腐做的,却是也比精钢铸造的刀剑更加可怕,锋利。刘睿影见状摇了摇头,对太上河的姑娘已经隐约有了些印象,却是没有一个人是好欺负的。   那谢公子却是有些不开窍,只顾着呆呆的望着蒋琳琳这只未穿鞋袜的脚,却是也忘记了自己该拾起给她穿上。最后还是在一位分发完赏钱的仆从挤眉弄眼的提醒之下,这才一拍脑门,蹲下身子,准备捡起掉落在地的那只鞋子。但就这么一耽误,蒋琳琳又在瞬间改变了主意。脚伸的确实要比那谢公子的手更快,右脚穿鞋的先落了地,落地前竟是膝盖拱起,挡的谢公子弯下一般的身子不得不重新挺直。而后光着的左脚出趁势钻进了鞋子里,连带着身子也从马车中出来,稳稳的站在地面上,侧头朝着谢公子微微含笑的点了点头。   这会,那谢公子反应的倒是极为迅疾。立马打开了先前手中捧着的那个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得叠放着一沓绢帛。随后他便一块一块的取出,放在地上。每块绢帛相隔的距离,恰好都是一步之遥。   “还请蒋姑娘踩着这些块绢帛入店,以遮蔽地上的潮气!”   谢公子右手虚引,颇为儒雅的说道。   只是从他嘴角的笑意,不难看出他对自己的这番准备很有信心。   对于蒋琳琳这样的女人,金钱首饰,锦衣华服,玉盘珍馐,早已不放在眼中,却是看的比那烟云还淡。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儿,能再夜半梦回之际,午夜空床时分,说说交心的体己话。虽然入了这一行,自当是不分白昼做新娘,把酒言欢喜洋洋,但这终归只是个行当罢了。和那铁匠打铁,木匠盖屋,厨子做饭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只是别人凭借的是手艺,而蒋琳琳依仗的是青春与身体。   “如此好的东西,让我这脏脚踩了,岂不是糟蹋了宝贝?谢公子不必如此,还是快快速收起吧!妾身本也是贫苦出生,小时候劈柴,挑水,生活,做饭的,样样杂活儿都干过,没有那么娇贵。单凭地上的一点朝气,还不会有什么影响。”   蒋琳琳说道。   “快看,那蒋琳琳露脸了!”   徐爷身边的酒客指着门口说道。   刘睿影和赵茗茗也跟着瞧了过去,只看这蒋琳琳却是花容袅娜,玉质娉婷。青黛画眉,青丝半拢。双眸如墨,其中又有点点金漆。两颊暗藏着风情月色,却是更胜那桃花三分。一张娇秀檀口,轻盈剔透,好似那挂了头道霜的柿子,醇厚甘甜,红润如膏脂,隐隐生香。   “真是个漂亮姑娘!”   赵茗茗忍不住赞叹道。   一个女人若是被男人夸赞,算不得什么。这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再丑再粗鄙的女子,却是都有人会真心喜欢。但一个女人美貌,若是被女人夸赞,那就说明她的确是生的国色天香,楚楚动人。   “样貌着实算得上可人,但就是这气质过于艳俗,神态过于矫揉做作……比不上你这般清丽高雅!”   刘睿影看了会儿后摇头说道。   这般过于妖媚的女子,并不合他的胃口。   这句话本事句无心肺腑之言,刘睿影说了便就说了,没做多想。但赵茗茗停却好似心里流进了蜜水一般,甜滋滋的。不过她仍旧是转头看着店门口,脸上洋溢出的神情,刘睿影并未曾得见。   蒋琳琳说完,便径直走入了店中。脚下丝毫未踩谢公子为她准备的那些个铺垫,却是沿着边,一步步很是小心的走过。这样的女子心里都有一本儿账,算的很清。什么样的人,金银可以收,便宜可以占,什么样的人却是一点人情都不能欠,她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谢公子,便是把她从太上河请出去的那家人中的公子。刚刚才行了弱冠之礼,并且有婚约在身。这样的青年,蒋琳琳是决计不会碰的。   一来年轻人都是脑袋一热,心血来潮,不论是做事还是用情,都没有长性。蒋琳琳身边围着的,都是那些个已经有了家室、后代的公子哥,或是年龄足以当她父亲的达官贵人。这样的人很懂得进退,知道太上河就是个寻欢作乐得地方,与蒋琳琳也不过就是逢场作戏,行一夜鱼水之欢,做个露水夫妻罢了。但像是谢公子这样的,还未经人事,可以说是见一个爱一个。再加上他还只是个公子罢了,仍未掌握这家族实权。别看现在他出手阔绰,心思体贴,但又能维持的了几时?短的不吃吃长的,这才是太上河中的生存之道。   二来蒋琳琳与这谢公子都是正值青春,她也是人,还是个女人,心也是肉做的。长此以往下去,难不保她自己动了真情。像他们这般的贵公子,可以冲昏了头脑,不顾一切。她可不行……若是当真决定跟着谁,却是一辈子只有一次抉择的机会。太上河日日都有不少动了情的姑娘,跟着自己的一夜新郎离开。走的时候,满脸欢喜,满心憧憬,但到了最后,结局下场却是都不怎么好看。要么是被抛弃之后,灰溜溜的回来,成了个残花败柳,更有甚者,一时间想不通,做出那极端之事的也不是没有。   最要命的是,这谢公子家也不知有什么门路关系,竟是手眼通天,这般了得!太上河的姑娘上到花魁,下到普通侍从,却是都知道一个事实。那便是入了这太上河,便生生世世都是太上河的人。就算日后年老色衰,唱不动曲儿,斟不了酒,上不去床,便也可以根据年轻时的风光,每月从账上支取一笔银钱当做花销以此养老。日日在画舫或花船上,这一辈子便就如此了。待死后,太上河却是会派人来给这些个姑娘熟悉干净,净面入殓。而后在这船上铺满硝炭,浇上火油。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称作船脏。最红香消玉殒,还是变成了一抔灰土,沉到了太上河底。 这么多年来,也不知这河上飘荡着多少香魂。   就在这样的规矩下,这谢公子家却是能够让蒋琳琳出门远行几百里,就可想而知这暗地里那盘根错节的关系有多么复杂。蒋琳琳在太上河中的地位虽高,但也只不过是个花魁。别看就算是那太上河之主,河领李悠洋对其说话也带着三分恭敬,无非是因为现在的蒋琳琳还是天姿国色,如日当头,把她当做一棵摇钱树罢了。若说心里当真有多少尊敬,却是也一言难尽。这般姑娘与主家的关系,向来都是微妙至极。不过太上河能够在她们各个都人老珠黄,尽失色彩之后,还能发钱供养却也是件不得了的事。能成为天下间的烟花之地中心, 也不是没有原因。至少这么多年来,从未听闻有人在太上河中撒野,或是欺负其中的姑娘的。   蒋琳琳迈过了门槛后,对大厅中的众人却是看也没看,径直就此向自己的那处座头走去。   店伙计已经倒好了茶水,殷勤的等着。   蒋琳琳对着他微微一笑,随即掏出了一锭银子,亲手放在了他面前。   她对这般下人向来都很是友好,因为她觉得自己和这店伙计却是没什么分别,做的都是伺候人的伙计罢了。硬要论起来的话,无非他是女人,这店伙计是男人。   “蒋姑娘稍待!”   她还未坐稳,谢公子却是有急匆匆的走过来。   这次他手上换了个更大的提盒,身后还跟着四个人,两个人一组的,扛着一口大木箱子。 第十八章 同来不同归   蒋琳琳手中刚端起茶杯,听到谢公子这声音传来,手中动作仍旧不停歇。两位侍女伺候在左右,另外那河吏二人,捧着刀,一人站在店门口处警戒,另一人则在店中另外寻了副座头来吃菜。只是他并没有喝酒,怕是担心自己吃醉了酒之后,耽误了事情。   “谢公子还有何事?”   蒋琳琳浅浅的喝了一口茶后问道。   她早已看到谢公子手中的提盒与后面仆从抬着的大木箱子,想必里面装的不是华美服饰,便是些金银玉器,穿戴首饰。这些东西,她是定然不会接受的,只是还得想个法子拒绝。既不能让这谢公子失了面子,却是还得显得极为亲近、热情。   “在下听说姑娘要在这里用饭,于是特别命家中厨子做了一桌宴席来。时间仓促,准备的不够齐全,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谢公子说道。   随即打开了手中的提盒。   这提盒共有三层,里面放着的尽皆都是杯盘碗碟等,最下层是一壶酒,也是他谢家自己酿造的。称不上名头有多大,但也着实是人间难得一见的好酒。   “谢公子如此大礼,却是叫妾身如何能消受得起?”   蒋琳琳说道。   谢公子淡淡一笑,却是显得儒雅异常,无论是谁见了这少年郎的笑,怕是都会赞叹一句好一位谦谦君子美少年!   蒋琳琳虽然口中如此说道,但心里却是对那提盒中的餐具很是喜欢。当日在谢公子府上时,她就对谢家的餐具印象颇深。清一色都是玛瑙制成的,关键之处还裹着一层银。像是那酒杯的杯底,以及饭碗的圈口,还有那筷子的筷头,都是由银子制成的。玛瑙本就是西北地区的产物,别处不曾得见。即便是没有玉石珍贵,但胜在它有自己独到的纹理。尤其是抛光过后,那一圈圈纹饰只看一眼,便好似能把人的整个心神都引进去似的,却是要比那温润光洁的玉石,更加丰富多彩些。以谢家的财力,完全是可以用玉石与金子来打造餐具的。   其实和玛瑙相比,玉石应当是更加合适才对。毕竟那玛瑙的花色,配上饭菜,总是有些喧宾夺主之感。而玉石则更能衬托这饭粒之饱满,菜色之香艳。不过无论是玉石还是玛瑙,好东西就是好东西。一只琉璃做的碗,比木头的贵出不少。更不用说这全套上下,一应俱全的都是玛瑙。就算那饭菜放在里面,显不出什么好看来,它也是贵重之物。   像谢家这样的门阀大族,东西的实用性已经被排在了末等。却是举手投足,吃穿用度间都要讲究个排场。普通人说体面,大家族要排场,正是这番道理。玛瑙的饭碗一个端在手里怕是都有半斤多重量,用不惯的人乍一拿起,却是不知道这是吃饭还是练武。如此说来,这活在门阀大族中,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旁人羡慕的,无非是那看上去的风光罢了……真要让他们投入其中生活,光是这些规矩,就够他们学个两三年。   谢公子让身后的四位仆从小心的把肩上扛着的箱子房子地上,随后亲手打开了盖子。这两口大木箱中,各放着一副铁架子,上下两层,全都摆着菜肴。每层六道,两口箱子合计二十四道菜,却是两纪之数。   “这些好菜走了许久的路途,岂不是都凉了?”   蒋琳琳问道。   这句话倒不是耍身心机手段,完全是她出于好奇问出来的。   “姑娘请看!”   谢公子说着,却是伸脚踢了踢这箱子的底部。   一个抽屉式样的木盒子从中划出,里面放着个火盆。炭火被压的很低,似燃非燃的,但仍旧维持着温度。   “这两口箱子是家父特意请高手匠人定做的。为的就是外出游玩或是行猎时所用。这箱子外表虽然是木质的,但里面却是还钉上了一层厚厚的锦缎,用以保暖。不禁如此,这箱子的底部,却也是金属。选用的是上等精钢。不但传热快,还结实坚固。如此一来,只要在最底层加装一个抽屉,放置上火盆,便是走一日,都不会凉。里面的菜品,时刻保持着刚出锅的温度与色泽。”   谢公子很是得意的说道。   当然他也的确有得意的资本。   这样的箱子,寻常人家别说用了,就是见都没见过。刘睿影和赵茗茗也是饶有趣味的看着,只不过两人心里所想却是截然不同。   赵茗茗觉得,这人类真是有趣……为了一口饭食,却是就能这般大费周折。而刘睿影心里却是有些感慨……觉得这样的门阀大族可以为一口箱子而一掷千金,却是不去看看那街头之上还有多少吃不饱饭的孩子。不自觉的,他竟然是想起了高仁。   想起了当时在震北王域矿场戈壁滩上,高仁与自己的对话。他说许多人之所以苟且,并不是他们想要这样。而是一出生便就决定了的。可出生这回事,却是天下第一没道理!你生在富贵人家,或是家徒四壁,自己都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那凭什么这些富贵却是他们生来就有,而有些人终其一生都要受穷吃土?哪怕是把这谢家定做箱子的银钱,拿出来,尽心接济一人,或许他后日的成就并不会在当世所谓的这些上等人之下。   “他们缺失的,无非就是个机会!”   高仁这句话,在刘睿影心里却是越发深刻了起来。甚至一瞬间都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出剑伤了高仁到底是对谁错?站在五王和中都查缉司的立场上,定然是错不了。他与靖瑶劫夺了震北王域的边军饷银,那就是反贼,行了谋逆之罪,该当诛杀。可是他所想所做的事情,的确又是那么的大义凌然,颇有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怀。况且他说的问题,随着刘睿影渐渐入世,反而是理解的透彻起来。既虽然他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抵达高仁所说的那番严重得地步,但照此以往发展下去,迟早会变成那样。   不过天下并不是只有高仁一个聪明人。他能想明白的问题,难道五王会不清楚?刘睿影觉得即便是查缉司的掌司,卫启林大人对这些情况心里也如同个明镜一般。但他们却是都选择了袖手旁观,亦或是静待其变化。矛盾是永远存在的,不但是人与人,更是过去与现在,当下跟往后。自己还会有和自己赌气的时候,更不用说这诺大个天下。有几件说不通的事,很正常。有很多没道理的行为,也很正常。以刘睿影现在的身份和能力,去琢磨这些个世道人间,纯粹是徒劳无功,浪费精力。不过很多时候,能够错正一番轰轰烈类的大事,就是从一个微不足道,甚至遭受旁人耻笑的念头开始的。至于日后这年头如何萌发,又如何付诸于时机,那却是还要看刘睿影个人的成长与这天地间究竟给他多少造化来决定。   蒋琳琳坐在这张圆桌的主座上,却是被丫鬟还有那位河吏挡住了视线。虽然耳中听到了谢公子的解释,但她的双眼却并未看的真切。如此稀罕的物件,就连见多识广的她却是也头一回见到。于是便站起身来,提了提裙子,莲步轻移,好似一阵风般,飘了过去。谢公子话音刚落,也才演示完这箱子的诸多妙用。一回头,却是看到蒋琳琳站在自己身旁,相距不过半步之遥。   乌黑轻柔地发丝,随性的搭在她香肩上。还有那凸起的锁骨,修长的颈部,更是让谢公子看着不由得暗自吞咽了几口唾沫。蒋琳琳虽然知道他的目光一定是在自己的身子上游走,却是也不在意。用身子吃饭的人,被人看早已是家常便饭。说的难听些,正是因为有了更多的人想看,她的身价才能这般一路飞涨,坐到太上河花魁中第五把交椅。而让蒋琳琳的目光,却都在这箱子上。不光是看,竟是还蹲下了身子,拉出那最底层放置着火盆的抽屉观察了一番。   “谢公子真是有心人,只是没想到您家谢老爷看着不苟言笑,威风八面,竟然也是个如此懂得生活雅趣之人。”   蒋琳琳笑着说道。   “家父自从赋闲之后,在家里每日除了钓鱼,就是出门骑射。除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其他的爱好。只盯着一件事做,定然就会越做越是精通。再加上他的确是人老心不老,总是会有些奇奇怪怪的点子主意。”   谢公子说道。   蒋琳琳点了点头,随即转身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   “我来之前,这两位河吏想必是已经先来此地安排了酒菜。我若是接受了谢公子的好意,岂不是让他俩白跑了一趟?”   蒋琳琳坐下后,对着谢公子疏导。   谢公子早就知道,这蒋姑娘对下人们是极为友好,甚至说百般维护都不为过,但却是没有想到竟是到了如此地步。   不过这谢公子倒也颇有些胸襟气度。他带着这些个餐具食盒就是来体现自己的关切之意,就像那送人的礼物一般。礼到,情谊至。至于对方怎么处理,却是就与自己无关。当下他便开口朗声说道   “在下自是担心此地没有好的饭食,若是这两位河吏大哥已经安排妥当,那却是在下多此一举了……不过这饭菜既然已经拿来,在下觉得还是上了桌子得好。但具体如何抉择,全凭蒋姑娘安排!”   蒋琳琳听后,也是颇为舒心。   她本以为这谢公子年少不知人情世故,再加上他家境优越,家底殷实,难免会有些傲气。未曾想却是这般的谦和知礼,像是他这样的二世祖,蒋琳琳却是也许久没见过。一时间,心中却是平地起波澜,无风旗自摇。   “那不如将这两箱子珍馐,让他们这些下人吃了。至于那一壶酒,却是留下,妾身亲自斟来与公子对饮。也还请公子不要嫌弃,尝一尝这乡野小店中的饭菜,说不定自有其独到之处!”   蒋琳琳再度起身,朝着谢公子行了一礼说道。   “如此甚好!”   谢公子心花怒放的说道。   费了这么多心思,他无非也是想要和蒋琳琳多亲近亲近罢了。至于那些个绢帛铺地,菜色温柔,都是外物。只要能淘换来蒋琳琳的欢心,别说这些东西吃不吃,就算是哪去喂狗,这些谢公子也不会有任何意见。   当即便招呼仆从们   ,将箱子里的菜品全都拿出来。又让店伙计帮忙,拼起了两张方桌。二十四道菜肴全部摆放齐整,谢公子却是又自讨腰包,为随同蒋琳琳的下人们要了两坛好酒。只是这酒一上桌,本来就连那两位河吏却是都脸色一变,显得颇有为难。不觉的,目光却是都朝着蒋琳琳跑来。在太上河做事的,哪会有不好酒的人?只是这趟外出却是太上河破天荒的头一回,自然是重中之重。上到河领,下到蒋琳琳自己,却是都千叮咛万嘱咐的莫要在路上吃酒,以免出了意外,闹出乱子,耽误了正事。   故而这酒坛子摆在桌上,却是在众人的眼中极为碍事。明明想喝,都却又顾及着规矩。   “既然是谢公子的好意,你们便开坛喝了吧!只是记得切莫要吃醉便好。”   蒋琳琳说道。   众人得了蒋琳琳的吩咐,顿时开怀。争先恐后的将酒坛子打开,给自己满上一杯。从他们离开太上河一来,这一路折返却是滴酒未沾。早已酒瘾上头,浑身难受。如今见了这酒,当真是犹如大旱将甘霖,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蒋琳琳看到众人开心,便也笑着微微颔首,只是她的目光却是在不经意间冲着赵茗茗和刘睿影的瞟了去。   她让出了自己的主座给那谢公子。   谢公子一开始还要推脱,奈何蒋琳琳的玉手藕臂放在他的肩头,轻轻一压,这谢公子浑身的骨头都好似酥了一般。稀里糊涂的,双腿一软,便坐了下来。而蒋琳琳却并不就座,反而如同侍女般,乖巧的站在一旁伺候。   这时,店伙计也把先前河吏吩咐好的席面儿摆了上来,的确是丰富至极。起码在这处镇甸中,想必是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了。不仅猪牛羊鸡鸭等家畜一应俱全,还有条接近一尺的大鲤鱼,肚子鼓鼓的。店伙计说,这鱼肚子里却满满当当的都是鱼子。   “这却是好生奇怪……现在应当还不是季节吧?”   蒋琳琳问道。   在太上河中生活的人,最不缺的就是这水产。故而对各种鱼类的习性也是极为了解。蒋琳琳虽然不需要亲自去捕鱼,下厨。但日子久了,当然也会知道这许多。   “小姐您说的对!眼下的确不是这鲤鱼的繁殖季节。不过也不知是怎的,方才那两位大爷来安排了饭菜后,小的便吩咐后堂的活计去速速捕捞。但一连撒网了两三次,竟然都是无功而返。情急之下他只得换那吊钩,放上香饵来垂钓。结果一盏茶功夫不到,就有鱼儿咬钩。起杆之后,便是这条。”   店伙计说道。   “这倒还真是一件怪事!”   赵茗茗盯着鱼肚子说道。   “蒋姑娘,天下间总会有些事物逆天而行,不守规矩。却是不必在意!”   蒋公子说道。   言毕,便拿起筷子,准备将那鱼肚子中的鱼子全都掏出来。这东西不但大补,也是下酒的一道上等好菜。尤其这鱼还是过油后红烧的,想必肚中的鱼子早已经香甜软糯,饱蘸汤汁。   “谢公子!”   就在他的筷子即将要伸入那鱼腹之中时,蒋琳琳却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使得其停了下来。   “蒋姑娘何意?”   谢公子问道。   却是感忽自己的手腕犹如套上了一圈寒冰!没想到这蒋琳琳看起来热情似火,但双手却是如此的冰凉……不由得,让这谢公子心中的疼惜之情泛滥不已。此时此刻,就算是蒋琳琳让他去吃屎,恐怕他都会不皱眉头的照做。   老百姓都说手热心寒,手冷心暖。人之身体最关键之处,不是手,而是心。这心,即可细微至发梢,又能宏达至天地。整个世道无论是浮沉还是颠倒,尽皆都是人心所导致的。就算是那些异兽们,开启了神智之后,也是心力大增,故而才得以能够化为人形,入这人间。蒋琳琳双手寒凉,但内心滚烫。这一点却是从她能够对下人们如此体恤,就可看的出来。   “这条鱼虽然虽然是逆天行事,想必也不会有太好的结局。可是如今却是因为而变成了咱们的盘中一餐。却是让我心有不忍……谢公子也是饱读诗书,应该知道这天地虽然无情,但终究会给众生万物留有一线生机。倘若这今日我未曾到此,便也不会有人前去垂钓。那它的下场或许也会有所转变。妾身却是见了此鱼,心有不忍,还望谢公子能理解一二。”   蒋琳琳说道。   “是在下思虑不够……但却是没想到姑娘竟是如此的慈悲心肠。不如我们用完饭后,一道去钓起这条鱼的水边,将其葬了,你看可好?”   谢公子说道。   “多谢公子成全!”   蒋琳琳展颜一笑,连忙道谢。   这二人吃喝热闹,言语之间也是颇为亲切甜蜜。却是让徐爷所在的那两桌酒客,看的眼红心热。但他知晓这谢公子的身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存在。不过他转念一想,这蒋琳琳初见之时,虽然惊艳。但看久了,那浑身的脂粉气,也会让人发腻。与身后的赵茗茗一比,却是不够耐看。何况方才赵茗茗不仅吃了自己的,喝了自己的,一会儿却是还要到自己的骡马市中购买马匹。吃人嘴短,拿人手断。徐爷觉得自己虽然没法和那蒋琳琳亲近,但去找赵茗茗喝杯酒,应当是算在情理之中。   于是,他对着四周的众人使了个眼色,便端着杯子,朝刘睿影那桌走去。还未至近前,就已伸出手,向赵茗茗摸去。以他的水平,哪里躲得过赵茗茗的感知?只见她肩头一沉,身子跟着偏转,却是就让徐爷扑了个空。也不知是自己解围,还是喝多了酒。对于赵茗茗的动作并没有在意,只是“嘿嘿”的笑了笑。   “敢……敢问姑……姑娘尊姓大……大大名?“   徐爷说道。   刘睿影和赵茗茗都很是诧异的看着他。这人方才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与那两桌酒客相谈甚欢。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却是就结巴起来了?   “你……们你不要……多……多想!我打……小就有了……有了这口吃的毛……毛病!后……后来治好了,但……但是这一……一……一喝酒,就会……会犯!”   徐爷说道。   刘睿影和赵茗茗听他说话,却是暗自里都替他捏了把汗。看着他这般费力的说话模样,要不是觉得失礼,定然会笑出声来。   不等刘睿影和赵茗茗有所反应,那两桌酒客却是已经开始窃窃私语的说这徐爷应当已经是喝多了。不过他却有个旁人羡慕不来的特点,那就是醉的快,醒的也快!不到小半个时辰,却是就能把自己喝醉,但只要放下酒杯,不多时竟是就能完好如初。这般人物,你说他酒量不好吧,倒也的确是。但若你同他一直喝下去,徐爷却只需要撒泡尿的功夫,就能缓过来,那任凭是谁也顶不住的。   这句话说完,徐爷从旁边搬过来一把椅子,坐下后让店伙计倒了一杯滚烫的茶水。一边吹着热气,一边小口喝着。刘睿影和赵茗茗也不言语,毕竟没人愿意和一个结巴说话……却是没想到,待这徐爷喝完了手中的茶水,精神便再度振奋了起来。   “方才让各位见笑了……这毛病,难治的很。能在平时不发作,已是烧高香了!”   徐爷说道。   却是又恢复了先前的利索。   “无妨,只是徐爷这醒酒的本事,才是令我们大开眼界!”   刘睿影说道。   “各位是从何处来的?”   徐爷问道。   却是没有再纠结赵茗茗的姓氏名讳。方才酒劲上头,不但犯了结巴的毛病,更是让他觉得自己唐突的有些叨扰。   纵使这徐爷没什么文化,但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也算是颇有资产。一个有家室的男人赚了钱,自然会给后代花销。然而你一个单身汉,若是有了钱,定然是都用在了风月场中。这么多年来,徐爷在这处镇甸中不能说呼风唤雨,但起码他看上的女人,却是还没有一个能不被他弄上床去的。即便他自知赵茗茗不同于别人,可历来顺丰顺水的他,却是有股子莫名的自信。更何况他看刘睿影和华浓,只是两个年轻的小白脸罢了。   这样的年轻人,哪里会懂得女人心?更不会知道该如何才能让女人舒服。这舒服可不光是只那吃饭喝酒闲谈,更多的却是关上门,放下床帐之后所发生的事。   “我们从震北王域来。”   刘睿影说道。   “哦,那上路应当也有些时日了!”   徐爷说道。   “前面赶路匆忙,却是跌坏了马车。所以才进这店中打尖,顺便想要再买两匹好马。”   刘睿影说道。   徐爷虽然口中发问不断,但他的心思却都在赵茗茗一人身上。整个身体不住的朝赵茗茗那靠过去,脸上的笑意也不再似先前那样坦荡。   “多谢徐爷的好酒,一会儿买马时,还请多多照顾!   赵茗茗不胜其烦,只得端起酒杯对他说道。   “照顾照顾!一定照顾!姑娘发话,哪里有不从之理?”   徐爷甚为开心的说道。   却也端起了酒杯,与赵茗茗轻轻一碰。不过在两杯即将分离的时候,他的另一只手却不老实朝赵茗茗手腕碰去。   常言道再一再二不再三,如此接二连三的轻薄,赵茗茗着实忍不下去。拿着酒杯,手腕一翻,“啪”的一声,就将这徐爷端着酒杯的手牢牢的扣在了桌上。疼的徐爷却是止不住的“哇哇”大叫。   “你这臭娘们!怎敢与我动手?!”   徐爷说道。   他的右手手背,已经堆起一片血腥。酒杯口一个圆圆的印记,即便是在他很是粗糙的皮肤也极为显眼。徐爷看着这伤痕,心里越想越不痛快!想他也是一方豪强,在这处镇甸中横着走的人物!而这姑娘也不知见了有多少……若是今日自己只有一人在此,倒还好说。   无非是撂下几句狠话,赶紧走人罢了。可是那边的两桌酒客,却都在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今日如果就这般服了软,怕是不到晚上,整个镇子都会传遍他徐爷今日竟是被个女人教训了一番……那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名望与颜面,岂不是都丢到河里沉底了?这是决计不行的。   不过气归气,但方才赵茗茗那一手,的确是让他有些惊心!暗自琢磨着,觉得这娘们儿难道还是个武修不成?没受伤的那只手,缓缓移到桌子底下,摸向了自己腰间。   平日里,他也是带刀的。只是刚做完一趟买卖,得了空闲,却是不想累赘。更何况是在这镇子中,也无人敢于和他过不去,便只带了一把匕首作为防身之用。这情急之下,徐爷竟是动了杀心。也不顾这王法,一心只想着保全自己的颜面。   “蹭”的一下拔出了腰间的匕首,接着便要向赵茗茗的腰间刺去。   赵茗茗入人间这么久,贪恋她美色的男人不计其数。   但除了一个断情人之外,却还是未曾见谁当真要杀了自己的。   顿时也起了脾气。   一掌便要朝着徐爷的脑门拍去。   这一掌若是中个结实,徐爷定然是殒命当场……   就在一刹那的功夫。   华浓一跃而起。   身前一道寒光挥洒,却又是转瞬即收。   只见那徐爷还没有任何反应似的,仍旧在朝前捅去。   赵茗茗则冷笑一声,停下了拍出去的手掌。   直到这时,徐爷才发觉自己的左臂怎么短了一截?   按理说,这会儿应该已经将匕首插入赵茗茗的腰间才对。   双眼顺着臂弯朝前一看。   见得左臂却是到手腕处就是尽头。   前端空无一物。   再冲下一看,自己那只拿着匕首的左手,却是好端端的掉在地上。   鲜血正从断掉的手腕中不断流出,湿了他的一整条裤子。   还未曾吃痛大叫,便双眼一翻,朝后晕倒了过去。   刘睿影眼疾手快。   扶住了他的后脑,将其平平整整的放在地上。   随即与赵茗茗继续喝酒吃菜。   “这脏血弄到我裙子上了……”   赵茗茗气呼呼的说道。   “还有干净的衣裳吗?若是没有一会儿到街上先买一件,对付几天。等到了那太上河之后,便有好的了。”   刘睿影说道。   方才发生的一切不仅让那两桌酒客变得痴傻,也让正在你侬我侬中的蒋琳琳和谢公子也停下了酒杯筷子,朝这边望来。   谢公子刚刚弱冠,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哪里见过这血腥场面?虽然和他父亲也去骑射过多次,但这人不是那飞禽走兽,人手也不是猪蹄子,怎可同日而语?   看了一眼,便觉得胃里翻滚难耐,却是头一偏,“哇”的一声将吃下去的饭菜,喝进去的酒水尽皆吐出。   这饭菜还未消化,却是原模原样的又从那胃里出来。可单单就这么游走了一圈,那气味却也是腥臭刺鼻……更不用说其中还混杂着酒水。   即便是见多了喝酒呕吐的蒋琳琳却也轻轻皱了皱眉。   方才心中升起的对这谢公子的一些好感顿时荡然无从……这么一个怂包,才见了些血迹便就这般失态,怎么还能对其有任何指望?若是自己日后当真跟了他,岂不是还要受一辈子气,吃一辈子亏?   蒋琳琳精巧的鼻子里冲出两股气声,这才取出一方丝帕,端着一杯茶递了过去。   谢公子自知丢了脸,低着头竟是也不接过那丝帕和茶杯,只是小声说了句   “在下坏了姑娘兴致,当真是该死……只是希望姑娘莫要怪罪,待日后在下得空去了太上河,定备重礼,亲自向姑娘赔罪!”   话音还未全然落下,谢公子便一挥手,招呼着众人飞也似的离开了。   蒋琳琳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着实有些怅然……回头再看到这一桌酒菜,却是又剩下自己一个人。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竟是和在太上河中,那空荡荡的房子,冷冰冰的床铺没什么两样。   谢公子带来的酒已经喝完,蒋琳琳心中不快,想要招呼店伙计再拿些酒来。结果回顾了四周,也找不到人影。   过了一会儿,那店伙计才从后堂中出来,手里提着一个铁桶,里面装了小半桶沙土。他把这沙土倒在地上,覆盖住方才谢公子的呕吐物后,才用笤帚、簸箕打扫干净。只是这污秽不存,气味犹在。蒋琳琳又让一位侍女放了条手帕在地上,用以遮掩。手帕是熏过香的,她本想用这手帕的香气,来遮掩那股子腥臭。没想到,二者混在一起却是更加难闻……   好在这时店伙计给她上来了酒,打开坛子后,酒香扑鼻,却是冲散了那空气中的腥臭之味。   蒋琳琳喝着酒,眼睛却定格在赵茗茗和刘睿影身上。觉得这二人当真是与众不同……躺在地下的徐爷,一看就是此间的地头蛇。这二人斩了他一只手,非但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竟是还能如此悠闲的喝酒。再看看自己,身边围着的都是些绣花枕头……更无一人是男儿!   “得罪了他,只有一点不好……”   刘睿影刚饮下一杯酒,咂了咂嘴说道。   “什么不好?”   赵茗茗眼皮都不抬的问道。   “一会儿定然是买不到马了!”   刘睿影笑着说道。   “买不到就走路,既然不赶时间,走走路也挺好的。”   赵茗茗说道。   异兽之身,即便是化形为人,这体力与耐力却是都远胜于人。在她看来,骑马无非是这人间中人都这么做,而并不是非要如此。   刘睿影点了点头,却是觉得赵茗茗说的倒也在理。   随即看向那两桌酒客,高声说道   “你们若是再不带他去医治包扎,他可就要这般流血流死了。倘若闹出人命来,我们自是主犯,而你们这群人与他相熟的人见死不救,却也是从属之罪!”   那两桌酒客听闻后,顿时面面相觑……除了那位已经醉倒,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人以外,其余的却是已经被惊的醒了酒。何况刘睿影说的确是很有道理,他们也知这徐爷的伤势不能再拖延下去。但却没有一个人敢走上前去,一个个儿都瞪圆了眼,张大了嘴,站在原地。   见状,刘睿影只能让华浓托着徐爷还在昏厥之中的躯体给这些人送过去。这些人看得很清,方才出剑的,就是华浓。待他托着徐爷走来时,众人纷纷退到店门口处。等华浓回到了刘睿影身边坐下,他们才颤颤巍巍的上前,抬腿伴胳膊的,将徐爷弄出店去。   走到了门口,却是还被那门槛磕绊了一下,差点跌倒。刘睿影看着好笑,却是想起地上还有那徐爷的一只断手。本想一脚踢出去,还给他们一并带走,说不定还能寻个神医接上。但转念想到,这群人把徐爷送到医管内看了郎中之后,定然会去报官,以此撇清自己的关系。而徐爷这只掉在地上的手,却是还握着利器。就算是官家找来,刘睿影也是正当防卫,能够说的通顺。于是,便让它留在那里,不予理会。   但一直在后堂中从未露脸的掌柜的却走了出来,站在刘睿影桌旁半丈远的地方,拱了拱手说   “在下是这店中掌柜。方才发生的一切却是都看在眼里,的确是那徐爷轻薄这位姑娘在先,而后轻薄不成便起了歹念,拔出匕首欲要杀人。这位小兄弟出剑断手,也是为了自保。若是管家追问起来,字在下愿去做个见证。”   “多谢掌柜!看得出,你也是位剑客!”   刘睿影拱手称谢道。   “陈年往事,不提也罢!不过还是请各位不要擅自离去,否则那官府追究下来,各位要是不在,便都是小店的责任。”   掌柜的说道。   刘睿影点头答应。   掌柜的也无非是为了自保而已。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这徐爷就算是当真杀了他,也是为民除害。何况刘睿影自己还是中都查缉司的省旗,却是各地官府也无权过问。到时候倘若真纠缠的麻烦,他只需扔下一句“查缉司办事”,再给那官家看看自己的名牌便可从容脱身。   “几位也是要去太上河?”   掌柜的话音刚落,蒋琳琳便开口问道。   刘睿影着实没想到,这小小一处镇甸中的小小饭铺竟会冒出这多事端。不但人跟走马灯似的不断来,这话却也是一句接一句,不曾停息。   “正是。”   刘睿影说道。   “莫不是去寻人?”   蒋琳琳接着问道。   “去太上河当然是寻欢作乐,怎么会是寻人呢?姑娘说笑了!”   刘睿影回答道。   “若不是寻人,那妾身却是就不明白了……”   蒋琳琳说道。   “姑娘有何不明白之处?”   刘睿影问道。   “若是只有二位公子的话,定然是去寻欢作乐的。不过同桌的却是还有三位姑娘。妾身可是第一次见到带着姑娘去太上河的人。”   蒋琳琳笑着说道。   刘睿影一时语塞,竟是不知道该作何解释……男人去太上河找女人,但若是这男人已经有了女人,还是如此的绝色美女,那又何必再去那太上河?可是这其中的许多门道,说多了,又会引起蒋琳琳的猜疑。这般七窍皆通,八面玲珑的女人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正在刘睿影苦于想出个搪塞之词用以遮掩时,从店门外扑棱棱的飞进来一只信鸽,径直的落在了蒋琳琳身边一位侍女的肩头。蒋琳琳看到这只信鸽的脚还上绑着一根白色线,脸色顿时大变! 第十九章 《绝春榜》   “小姐,这……”   那位侍女将这信鸽捧在手上,看着它腿脚上绑着的丝线,面色凝重的说道。   “取下来,放了吧。”   蒋琳琳盯着那一条白色的丝线,沉吟了许久后,才开口说道。   侍女应了一声,努嘴示意另一人去取一把精巧的银制剪刀,咔嚓一下将这根丝线剪断。随即捧着这只信鸽,走到店门外,双手用力的向上一抛,这只信鸽便如来时那般,又扑棱棱的飞走了。   白色和四匹马拉车一样,历来都不是什么吉利的兆头。方才还和刘睿影聊的有来有去的蒋琳琳此刻却低着头,一言不发。除了那两名河吏之外,其余人等应当都是在蒋琳琳身边伺候、支应许久的人,也明白那白色丝线的意思是什么,故而眼下却是也都各个愁容满面……觉得杯中的酒水也变得无味无趣起来。   “小姐,我们是不是……快些回去?”   那位放飞了信鸽的侍女回来后,对着蒋琳琳说道。   看她的神态和语气却是极为小心谨慎,好似生怕触怒了蒋琳琳一般。   “不走!哪也不去,今晚就住在这里!”   蒋琳琳猛然抬头,仰脖痛饮了杯中酒,竟是也不顾及那酒就顺着嘴角沿着下颌一直流淌到脖颈深处。   那侍女见状便不再言语。   而那两位河吏听了此言,面色却很是难堪。   “小姐!住着一日怕是有些不妥……”   一位河吏走上前来,拱手说道。   他们与蒋琳琳不同,身上却是背负着命令。太上河的姑娘从太上河中出来,已经是破天荒头一次的了。若是在此地住下,难免夜长梦多。何况这家店中方才还起了事端,如此思前后一番,还是觉得半点耽误不得,因此才出言相劝。   “你们若是害怕担责任,那你俩就先回去复命吧!省的留在这里东一句西一句的让我很是心烦!”   蒋琳琳说道。   还将手中那谢公子送来的玛瑙银边酒杯使劲摔在了地下。好在这玛瑙不是瓷器,而是石头。侍女捡起后一看,只是那杯口出包裹着的一圈银边儿有些坑洼之处。等回了太上河后,只需请匠人修复一番即可,并无大碍。但这杯子在地下滚了一圈儿,却是也不干净了……这侍女只能重新拿出一只新的,放在蒋琳琳面前,重新给她倒满了一杯酒。而那只先前掉在地上的杯子,刚往桌子上一放,竟是如高楼轰塌般,寸寸碎裂,变成了一块块的渣滓。   刘睿影看的真切,骤然心中一惊。   却是没想到这位太上河的花魁,竟然还有如此之高的武道修为。那可是一个玛瑙石做成的酒杯,就是放在刘睿影的手中,在生气时砸在地下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摔碎。即使碎了,最多不过是磕碰个豁口出来罢了……不至于像是这般碎的彻底。故而这样的情况唯有一种解释,那便是方才蒋琳琳因为情绪原因,将手中这只酒杯摔出去时,用上了些许劲气包裹在酒杯外。落地的一刹那,劲气如春雷般炸裂开来,才会让这只酒杯破坏的如此彻底!   侍女见状,急忙侧过身子,遮挡住桌上的这一滩碎石。同时拿出一放手帕,将其全部收起、包好,放入袖筒之中,好像生怕有人看到似的。这样虽然挡住了那河吏的视线,但却是越发让刘睿影肯定了自己先前的想法。不过他却是不明白,既然这蒋琳琳有如此的武道修为,为何还要屈身于太上河中区伺候男人?但这天下人,每人都有每人的苦衷,每人都有每人的不得已。他想不明白,觉得没有任何逻辑和缘由的事情,或许放在别人身上却是通顺至极。毕竟没经历过相同的事,就无法真正的理解对方的心意。而强行去想的话,除了让自己纠结,对方难堪以外,却是再无半点益处。   “还请小姐息怒!在下不敢……”   那河吏眼见蒋琳琳大发雷霆,腰背顿时弯的更深。   “我知道你们也是情非所愿,不过你们的首要任务还是负责看护我的安全。如果你们为了追赶一些时日好回去复命的话,岂不是舍本逐末?”   蒋琳琳也知道自己方才却是有些过分失态,平息了片刻后出言说道。   “小姐教训的是!”   河吏说道。   “权且放心!耽误的这一日,回去之后我会亲自替你们解释。这几日出门在外,你俩却是都辛苦了……今天就好好喝一顿酒,美美的睡一觉,我们明天一早就上路。另外,等回去之后,我就把你二人要过来,留在我的画舫上做事吧。”   蒋琳琳接着说道。   这两位河吏一听此言,顿时感激涕零。口中不断说着对蒋琳琳的夸赞之词,至于那些个表忠心的车轱辘话,更是连轴转。他们这一路上对蒋琳琳加倍敬重,时刻小心伺候,不敢大意,为的不就是这么一句话?能在太上河中的七舫十船上做事,却是在整个太上河中都能高人一等。更不用说,那些个往来的金主,出手阔气。在来看蒋琳琳的同时,却是不忘记上上下下都有上次。即便是最卑贱小厮,也能雨露均沾的分得些银两。虽然不多,但长此以往下去,却是要比他们二人当个河吏要滋润无数倍。   “大男人,七尺汉……却是也不嫌肉麻!”   赵茗茗鄙夷的说道。   “人情世故就是如此……”   刘睿影摇着头说道。   “难道你也做过相同的事?”   赵茗茗问道。   但此言一出口,她便后悔万分……刘睿影都说了,这人情世故该当如此。他供职于中都查缉司,定然是少不了这些人情世故,想必也会有不少亲身经历。自己这样冒失的问出来,他肯定是不会承认。若是承认了,岂不颜面尽失……但若是不承认,这般被旁人说出来,心里想必也不会好受。但赵茗茗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找补回来,只能一声不吭的玩弄着手里的酒杯。右手食指的指甲在杯口不住的画圈,以此来掩盖她心中的情绪。   “当然有过!”   刘睿影说道。   如此回答,却是让赵茗茗没有想到。不过在心里,却是又把刘睿影高看了几分。大丈夫就得像这般能屈能伸才好,挺得起胸膛,也弯得下腰杆。一味的争强好胜,玩狠斗凶,那是匹夫之勇。而像那两位河吏这般,却是有过于矫情谄媚。二者缺一,都不是真男人。刘睿影在中都查缉司中虽然是省旗,但地位也着实算不上太高。自是有需要小心客套、应付的人与场合。只要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旧还能坚守本心,不落俗套,才能做到真正的顶天立地。   “不过查缉司中的规矩还是比他们太上河严明的多,像是方才他们说的话,我虽然也说过类似的,但却远远没有这二人肉麻。”   刘睿影笑了笑,接着说道。   不光是刘睿影和赵茗茗,就连那蒋琳琳却是也被这二人的车轱辘话说得头脑发昏……不得已,只得端起酒杯,走到他们面前。又让两位是侍女重新拿过两只酒杯来,给他二人满上。   “小姐这如何使得?”   两位河吏端着酒杯,口中说道。   他们既不敢抬头,也不敢举杯,身子僵硬的立在原地,动都不动。   “以后都是自己人,不用再这样客气。”   蒋琳琳说道。   随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二人喝完后,欲要将杯子还给两位侍女,但却是被蒋琳琳拦住说道   “出门在外,我也没有什么准备。这酒杯虽然没有多么贵重,但起码也是个物件。就当借花献佛,给你们二人当个见面礼好了!”   两位河吏一听,顿时再度弯腰拜谢不起。心想这还未出工出力,却是就得了个不便宜的物件。看来自己先前努力争取来的这番外出机会果然不错!于此相比,这行程耽误一日又有何妨?   蒋琳琳生怕这二人又要说出许多废话来烦人,当即打断后挥了挥手,让他们权且去放开了饮酒。这二人才终于挺直了身板,笑逐颜开的回到了桌前,与众人重新热闹。本已安静了许久的店中,却是又充满了觥筹交错之声。   “小姐,还是要早做准备为好!”   那侍女给蒋琳琳重新倒满了一杯酒,再度进言道。   “无须操心,今日就是饮酒!”   蒋琳琳说道。   目光朝外一瞟,看到刘睿影和赵茗茗正看着自己,于是便干脆举起酒杯,与他们二人遥敬。别人如此客气,刘睿影和赵茗茗却是也不能失了礼数,便也端起酒杯来还礼。   “眼下这店中只有我们两桌酒客,为何不并坐一桌,也方便畅饮闲聊?”   蒋琳琳放下酒杯后说道。   先前掌柜的话,她也听得清楚。知晓刘睿影等人虽然要赶路,但在不结局了那徐爷的麻烦之前,恐怕还走不了。更何况他们的目的地也是太上河,说不定还能同路而行。   刘睿影听到这邀请之言,没有立马答应。不过他在心中却是计较了一番,觉得这蒋琳琳既然是太上河七舫十船中排名第五的花魁,那自然是很有门路关系。如今她好似有结交之意,不管日后如何,却是都不好落了人姑娘家颜面。而自己稍后却也要带着赵茗茗等人去太上河中游览一番,若是认识了蒋琳琳,不但能避免很多麻烦,反而还有更多的方便!   “多谢姑娘!”   刘睿影起身抱拳一礼,却是接受了邀请。   既然心里已经做出了决断,那就没有必要再拖拖拉拉的。他对赵茗茗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着自己一同过去。但却让华浓留在这里,拿着自己的剑,照看好糖炒栗子和那位坛庭的小姑娘。什么事都得有个预先的对策,万一这蒋琳琳是别有用心,华浓也好在一旁随时支应。   刘睿影和赵茗茗走过去后,蒋琳琳亲自起身迎接。不过刘睿影却是让赵茗茗坐在了蒋琳琳身边,他自己则还是靠着赵茗茗坐下。毕竟别人姑娘家,却是不好意思贴的太近。就算是风尘女子,该有的礼数也还是要有。   “二位怎么想起要去太上河转转?”   蒋琳琳问道。   “我们从震北王域是要去中都城的,这不是刚好路过,便想着顺路去看看。”   刘睿影说道。   “哈哈,只要是想去,天南地北都顺路。妾身有个朋友,住在平南王域和蛮族不落的交界处,下围城中。却是还两三个月都来看我一次,说是顺路。”   蒋琳琳说道。   “小姐天姿国色,当然是魅力无穷。不过那下危城中好像没有什么门阀大族。”   刘睿影说道。   “公子对这天下却是也很了解?”   蒋琳琳问道。   心中却是更加肯定这二人身份不凡,如此朴素的打扮,应当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不敢说了解,只是略有耳闻罢了。”   刘睿影说道。   “还未曾介绍,妾身蒋琳琳,太上河人士。公子却是也不必客气的称呼小姐,弱公子不嫌弃妾身风月场中的出身,那便称呼一句蒋姑娘便好。”   蒋琳琳说道。   “在下刘睿影,中都人,这位是我的朋友赵茗茗,也是中都的。”   刘睿影说道。   “中都啊!真是个好去处!我还从未去过呢,若是有机会去了,刘公子可要带着我好好看看,却是不能闭门不见!”   蒋琳琳说道。   刘睿影口中虽然应允,但却觉得这姑娘着实手段厉害!从她进入这店中,满打满算却也就一个时辰的光景,自己与她说话不到十句,竟然就能这般熟络亲切,像是经年的旧友在此地重逢一般。   “不过公子说得对,下危城中的确没有什么出色人物。但妾身的那位朋友,却是在天下间响当当的存在。”   蒋琳琳说道。   “以蒋姑娘的身份,结识的必然都是这天下间的英豪。”   刘睿影说道。   “正是那欧家当代的家主,剑心欧雅明。”   蒋琳琳没有在意刘睿影的恭维之语,反而是顺着自己先前的话接着说道。   在听到下危城后,刘睿影心中便隐隐有了预感,想到或许是欧家中人。毕竟这下危城中能在天下间数得上名号的门阀氏族本就不多,更不用说有人远隔千山万水的,两三个月都会去次太上河。但蒋琳琳这么一说,刘睿影却是也顿时想通。在博古楼时,自己那位师傅鹿明明曾说,欧雅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找自己喝酒。博古楼位于震北王域和定西王域的交接之处,欧雅明与鹿明明喝完酒之后,归去的路上去往太上河倒也当真是顺路而为。只不过这事情,他定然不会告诉蒋琳琳。即便她知道,但在没有摸清刘睿影的底细之前,说话却是还要藏着一大半。   “原来是欧家家主,那当真是大人物!”   刘睿影故作感慨的说道。   “我看刘公子也是位剑修,却是识得他?”   蒋琳琳问道。   “鼎鼎大名当然是如雷贯耳,只是在下没那福分,始终难得一见。若是有幸,还情蒋姑娘替在下引荐一番。”   刘睿影说道。   “好说好说!”   蒋琳琳说着端起了酒杯。   心想眼前这刘睿影和欧雅明定然是相识,而且关系或许还不一般。寻常人听到欧雅明这三个字,便已经惊喜异常,更不用说刘睿影还是为剑客。试问这普天之下的剑客,谁不知道欧家剑?但欧家真正的好剑去,却是黄金万两都买不来的!这刘睿影听了后还能如此淡然的与自己说话,显然是没有将其放在心上。这样的人,要么是身世背景要比那欧家更大,要么就是与欧雅明交集颇深。   “听闻姑娘此番是第一次从太上河中出来,可觉得这外面的世道与太上河中有什么区别?”   刘睿影问道。   “最大的区别就是觉得这天地广阔了许多!不怕公子笑话,妾身在太上河中时,却是连自己的画舫都没有下过。也不知多少个年头没有脚踩大地,早就忘了是什么感觉了。这次出来走一走,的确是感触非凡,只怕是说个一天一夜都说不完!”   蒋琳琳说道。   “唉……也就是太上河中的规矩森严。”   刘睿影叹了口气说道。   想到这么一位年轻的佳人却是一辈子都要被困在太上河中,他也不免的有些感慨。将心比心一想,若是让自己整日都待在中都查缉司中,听着外面喧嚣热闹,遐想蹁跹,那他却是还不如去死。相比于金钱,名誉,爱情而言,自由当然是最为可贵。不过个人有个人的命数,不论如何选择,在哪里却都是一辈子。要怪,就只能怪这天地造化弄人。使得这太上河外的人想进去,而太上河里的人却无路可出。   “其实也没有那么严格……起码天下间的几次盛会还是会邀请太上河中人前去的。只不过像妾身这样的,即便是去了,也不是以平日里在太上河中的身份,所以这坊间才会流传说太上河的姑娘从不出河的说法儿。”   蒋琳琳说道。   “天下间的盛会?蒋姑娘可是指的文坛龙虎斗?”   刘睿影问道。   “这当然是最为盛大的一个。还有那欧家一年一次的开炉礼,以及西北这边两个王域的天地祭祀等等,都算是的。不过还是你们中都城的最多,最大!”   蒋琳琳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对于中都城,他不想说的太多,以免泄露。但他想问问安太上河中的事,却是又担心过于唐突,不太礼貌。   “唉……”   刘睿影正在纠结中,蒋琳琳却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先前看蒋姑娘似是心情不佳,可是碰上了什么事端?”   刘睿影问道。   他正在想着该如何寻个点问话,蒋琳琳却是就送上来了一个。   “刘公子可知道太上河的《绝春榜》?”   蒋琳琳问道。   “可是那太上河每隔半年排一次的花魁榜单?”   刘睿影反问道。   “正是。”   蒋琳琳说道。   太上河的《绝春榜》取绝尽天下春色之意。好似这天下间所有的美女,都被太上河搜罗一空。而这张榜单,犹如士子登科。没过半年更新一次,考评的人却还不是太上河中人,而是所有去往过太上河的且消费过一定银钱的主顾。他们都能收到一张帖子,上面写满了这次有资格上榜的姑娘,主顾们根据自己的喜好来评判,待太上河统一回收之后再做统计考评。因此这榜却是在风流人中最具有说服力。   对于蒋琳琳这样的姑娘来说,一朝登榜,便能艳绝天下。故而,已经上榜的花魁,生怕自己出了榜去,而未上榜的姑娘们,则是不计手段的争抢。《绝春榜》上只有十七个名额,分别对应着太上河的七舫十船。半年前,蒋琳琳的名次位于七舫十船中七舫第五。方才她这样问起刘睿影,想必是《绝春榜》的排位出了些问题。   “既然刘公子知道,那却也是省了解释。《绝春榜》一年两次,一次在暮春,一次在深秋。因为夏冬两季都是太上河中最为繁华的时节,《绝春榜》在此时放榜,也能让天下人都趋之若鹜,想要一睹这花魁风采。”   蒋琳琳说道。   “以蒋姑娘的实力,这花魁之位当然不在话下!”   刘睿影说道。   “若是这样,倒也省心……方才也不用发那么大脾气,还白白砸碎了一个上好的玛瑙酒杯……此次出来前,妾身便知道自己会错过太上河的放榜之日,便与留在画舫上的仆从们约定,若是出了榜去,便在那信鸽腿脚上绑一根黑线。若是名次有所前进,便绑着一根红线。原地不动,则是黄线。但方才收到的传信,却是一根白线。”   蒋琳琳说道。   “白线是何意思?”   刘睿影问道。   “白线的意思就是起身的名次有所退。”   蒋琳琳很是惆怅的说道。   “不过好在还未全然跌出去,起码还有翻身的余地。向来这《绝春榜》都是只有出的,却是没有出了能再进的。”   蒋琳琳喝了杯酒后,强颜欢笑说道。   红颜易老,刘睿影却是没想到这风月场中姑娘们的争斗竟是要比武修之间更加惨烈。有的人今朝你败不了,只要留的命在,后年再打过就是。而这《绝春榜》,却是出去了就再也进不来。   “蒋姑娘可知是谁替代了位置?”   刘睿影很会好奇的问道。   “李韵!只可能是她!来太上河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功夫,却是就这般的如日中天……虽然我早就料到她定然会入这《绝春榜》,但没想到却是这样迅疾!”   蒋琳琳说道。   虽然心中有恨,但言语间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第二十章 毛病难改   赵茗茗听到李韵这个名字后,不自觉的看了一眼刘睿影。她记得刘睿影在之前对自己说起旧事时,曾经提到过。但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蒋琳琳说的这位李韵,或许和刘睿影认识的那个李韵根本没有丝毫的关系。   “蒋姑娘说这李韵却是才到太上河的新人?”   刘睿影问道。   这却是让赵茗茗有些诧异……难不成这俩当真是同一人?   此刻这个名字开始在她的心头萦绕,她虽为见过,却也是好奇,那到底是个多美的人物,让蒋琳琳这样的人都忌惮如此。   “没错,最多也就是几个月的光景。来的时候,那排场可大了!带着十几个人马,各个都生的好看!但连同她这位主子在内,全都是鼻孔朝天,从来不用正眼看人。”   蒋琳琳说道。   刘睿影一听,却是放下心来。这性格,却是和他认识的那位李韵相差极大。他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发生这样巨大的变化。   蒋琳琳似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正要开口,却见一队军士,连带着先前与徐爷喝酒的那两桌酒客,一并走进了店中。   “官爷,就是他!”   酒客们指着刘睿影说道。   在他们这一众人进门时,刘睿影便知晓了来意,于是带着赵茗茗提前离开了蒋琳琳的酒桌,站在大厅之中。   “手是你砍的?”   为首的是个校尉模样的官军,他把刘睿影等人打量了一番后问道。   刘睿影看他的眼神竟然没有在赵茗茗身上多做停留,觉得这人应该较为正派,当下便也没有来亮明身份,而是一五一十的将整个过程与他细细说道了一番。   “如此说来,你们却是为了正当防卫?”   这校尉反问道。   “正是如此。你看这地上的断手,却还握着匕首。他杀人未遂在前,我们在不得不反击。”   刘睿影说道。   那校尉点了点头,走到刘睿影先前喝酒的桌前,蹲下身子,仔仔细细的查探了一番这只断手。随即命令部下,拿过来一张白布,一个黑口袋。刘睿影知道这是用来搜集证据所用的证物袋,巡城的军士毕竟不是仵作,也不会破案,若是遇上了疑难的情况,便要将现场的一切都放进这证物袋中带走,再呈报给当地官员,另做区处。   但让刘睿影没有想到的是,这校尉手里拿着白布,却是并没有将徐爷的那只断手裹住。反而是垫在他自己的手掌中,用力掰开了这断手紧握的手指,将其中的那把匕首取出,和白布一道扔进了证物袋中,而后那位军士伸手抓住,飞也似的跑出了门去。   刘睿影对这突如起来的变化惊的有些不知所措,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明白那军士为何要跑的这么快,这么仓促?更不理解证物袋中为何只放进了一把匕首,而这只断手却是还在地下留着。   “你刚才说,是他先持匕首要杀人!你们迫不得已,这才拔剑抵抗,而后斩断了他一只手,可是如此?”   这校尉对着刘睿影又问了一遍。   “正是如此,方才我已经说了!”   刘睿影说道。   “匕首何在?”   这校尉指着地上问道。   “什么?”   刘睿影一时间却是没有反应过来。   “你说对方用匕首杀人未遂,那作案工具匕首何在?”   这校尉再度问道。   刘睿影恍然大悟,自己却是不知不觉间已经落入了局中。这校尉也不知收了那徐爷或是这些酒客什么好处,先是一脸严肃,显得颇为正气凌然的问话,而后却是趁刘睿影不备,从容不迫的让自己部下将那匕首拿走。这会儿要么是还给了徐爷,要么就是扔到不知那个旮旯角落中。想要再寻回来,却是不可能了……   如此一来,关键的物证不存,刘睿影就是长着百十来张嘴,也说不清楚。   “匕首的去处,还用问我?”   刘睿影冷冷的说道,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准备再对此人客气。   “你在这饭铺内无故砍掉旁人一只手不说,竟然还用什么杀人未遂,正当防卫之类的字眼想要蒙混过关。简直是岂有此理!视我震北王域的法规何在?!”   这校尉厉声质问道。   刘睿影竟是被这校尉挤兑的无话可说, 明明是有理有据,清楚明了的一件事,怎么到头来成了他无视法度?而且如此胡搅蛮缠的言论,这校尉竟然说的这般底气十足,倒也着实是个人才!刘睿影不由得无奈的笑出声来,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继续在掰扯下去都是徒劳无功。   “不过我念你们却是都喝了酒,若是你认下这罪名,我便可以醉酒后思绪不清未有,替你开脱一二。”   这校尉接着说道,继而对刘睿影伸出了右手。   “不知开脱后,在下却是要受到何种惩治?我也不是这震北王域之人,对于本地的法度也不太了解。”   刘睿影拱了拱手说道。   这是明摆着索贿,但他却是打定了主意想要戏弄这校尉一番。   “法理虽然大过天,但终究还是会给诚心悔改的人一线生机。至于究竟受到何种处罚,那就要看得有多诚心了!”   校尉说道。   “先前你那张千两的银票呢?”   刘睿影对着赵茗茗问道。   赵茗茗以为刘睿影是想要给钱来息事宁人,连忙让糖炒栗子都拿来。可就在刘睿影将要把这张银票放在那校尉手中时,掌柜的忽然如一阵风般从后堂窜出来,站在刘睿影和这校尉之间。   “这位官爷,在下是本店的掌柜! ”   掌柜的颇为客气的说道。   “嗯,我见过你!”   这校尉说道。   “是极是极,官爷您也曾来小店用过饭,喝过酒。”   掌柜的笑着说道。   “不错!今日这事发生在你的店中,按理说你这掌柜的也有连带责任,不过看你在这里经营日久,向来老实,我便不拿你走人了。若是碰上旁的,那可不光拿人,就连这店门却是也得查封了!”   校尉说道。   “多谢官爷爱护! 只要您有时间光临小店,在下定然都会给你摆一桌最好的席面儿出来!”   掌柜的连连躬身说道。   “你还算是个上道的人。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忙去吧!”   校尉冲着掌柜的摆了摆手说道。   掌柜的虽然口头应允,但身子却纹丝不动。   “你还立在这里做什么?”   校尉也很是不耐烦的问道。   “官爷,方才这事儿的发生的时候,在下也是看见了。明明就是那人先持匕首要杀这位姑娘,而后这位小兄弟才出剑相帮。只是这刀剑无眼,不小心切断了一只手……但是在下却看得真切,断手落地时,的的确确是拿着一把匕首的!”   掌柜的虽然躬身弯腰,但言语间却不卑不亢。   “掌柜的……刚才还说你是上道!莫不成你竟然是要帮这俩外地人来与我作对?”   校尉眯着眼睛说道。先前索要银子的手已经缩了回去,握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在下只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说的也都是本本分分的大实话。无非是看到什么,就说了什么。生意人最讲究的便是和气生财,所以在下没有任何想要与人作对的心思。若是官爷觉得在下是说了谎话, 那尽可将我拿去。就算是封了这店,去见了裁决的堂官,在下也是这个说法。”   掌柜的说道。   刘睿影心里有些惊喜。   先前那些个酒客带着昏迷不醒的徐爷去看了郎中后,这位掌柜的就走上钱来主动说要替刘睿影等人做个见证。方才这军士们入了店中,刘睿影还曾想起过这掌柜的。本以为他却是又改变了心意,躲避不出。但没想到,竟是如此的寸步不让。   为了一己私利,人们总是会有取舍,有贪欲。能在这样的生死利益关头,挺身而出的人,已经不多了。刘睿影看着这位掌柜的背影,很是敬佩,不过他还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掌柜的回过神,很是奇怪的看着刘睿影,却是不明白他刚才的做法。   “多谢掌柜的仗义执言,不过若是把你也连累,那我也太不成人!”   刘睿影说道。   言外之意却是让这掌柜的不要再趟这浑水。   “我答应过你要做个见证,那就一定要做。另外我看到是怎么样一回事,那我只会说我看到的。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只有两个毛病。第一是说到做到,第二是不会撒谎。”   掌柜的摇了摇头说道。   “这明明都是极好的事情,怎么能说是毛病?”   刘睿影问道。   掌柜的呵呵笑了笑,说道:   “现在这世道,所有人却是都能指鹿为马,睁眼说瞎话。像我这般,一开口就是实情,处处不留口德的人,当然就是毛病了!只不过生病可以喝药医,心病可以喝酒疗,毛病却是怎么都很难改掉。”   那校尉听了此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这分明是明里暗里说他的坏话,握着刀柄的右手虎口微微发白,看的出他心里着实是气愤到了极点。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是又不好发作。总不能在众目葵葵之下,拔刀杀人吧?但他心里却是已经做好了计划,等寻一日夜黑风高的,就带齐人手,准备好干柴、硝石、火油,趁着深夜没人时候,一把火烧了这家店。不管掌柜的在不在店中,却是都要如此才能出了心中的气愤。 第二十一章 千金买骨【上】   “掌柜的说得好!只是像你这般身负绝顶武道的有识之士,为何会蜗居在此,经营一家小店,任由这等人腌臜?”   刘睿影问道。   掌柜的却很是随意的笑了笑,并没有多做解释。随后又岔开了话题,对刘睿影说道:   “看客官也是有身份的人,想必眼下这麻烦对您而言却是轻而易举之事,那便也用不着在下了!"   掌柜的疏导。   言毕,朝着刘睿影拱了拱手,便重新去了那后堂之中。至于那校尉和一众军士,他竟是理都不理。   刘睿影看着这掌柜的离开的背影,却是想起了张学究来。 也不知他现在在何方,做何事。不过以他的性子,恐怕会一直在那附近徘徊,等着坛庭中人找上门来才对。第一次与他在定西王域的集英镇相逢时,他和这掌柜的倒是有几分相像。   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究竟何为大隐,刘睿影没有见过,也想象不到。但他觉得若是有,应当就是震北王上官旭尧那般模样。看他平日里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竟然还能位列五王之尊位。权掌天下的五分之一,却没有任何旁的心思。若是平常人看来,,他已经问鼎了这天下之巅,还有什么旁的心思好说?但只要见过那定西王霍望,二者一比较,顿时就会明了的多。至于小隐,刘睿影却是从书上看到过不少。大多都是些落魄文人,寻一座郁郁葱葱,水流叮咚的好山,在里面激昂文字,指点江山,故意做出一世外高人的样子,但实际上却是把自己当个货物,待价而沽罢了。   这般心态,着实称不上隐者,更谈不上智慧。唯有像张学究以及这位店掌柜,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隐者。心中虽有锋芒,但却早已吸进铅华,返璞归真。可他们所坚守的心念,却无时无刻都不曾放弃,也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折弯。行坦诚事,说坦诚话,不论做什么营生,穿戴如何,却都是落落大方,不见任何苟且。反观这位校尉,刘睿影简直是耻与他同立于一室之内。   “我劝你还是把那匕首拿回来,不要自寻难堪!”   刘睿影说道。   这校尉因听了那掌柜的话,正憋了一肚子火,此刻无处发泄。刘睿影一激将,顿时拔出刀来,架在刘睿影的脖颈上。   “先是故意伤人,砍掉了他人一只手。现在却又出言威胁官军!本大爷好心给了你机会,想要以醉酒后无意之举来替你周全,你竟然是如此不是好歹!”   这校尉说完,便向身招了招手。   有两三人应声而出,手上提着铁链镣铐,却是就要上前来拿人。   华浓本想动手,但却看到刘睿影垂在身子旁侧的手,轻轻朝下一压。他脑筋一转,顿时就明白过来。跑到最开始他们用饭的桌旁,从最里面拿出一个装着刘睿影官凭的行囊,接着百年高高举起,大喝一声道:   “此乃中都查缉司省旗,刘睿影大人!你们怎敢如此无礼?!”   那校尉一听,全身骤然震悚。   先不论真假,但凭这“中都查缉司”五个字,却就是平地一声惊雷,能震碎这小小镇甸的半边天来。再看自己的刀虽然架在刘睿影的脖颈上,但他竟然没有任何慌乱之感。又想起那店掌柜离开之前说的话,校尉心想难不成自己这回当真是碰到了中都查缉司的省旗不成?不过吃久了这碗饭,谁也不是吓大的,事到如今,只有一个方法却是能让他自己全身而退,那便是拖延。   “有何凭据?”   这校尉问道。   他眯着眼,根本看不清华浓手里拿着的究竟是什么。但他身后的军士们,已经开始朝后退却,心生惧意。   华浓拿着刘睿影的官凭文书一步步走来,厚底靴在店中地面铺着的青砖上发出一声声的闷响, 让人听来很是难受。 走近了,华浓把手中的官凭打开,一把扇在了这校尉的脸上。   先前听到那“中都查缉司”的名头时,他的刀已经从刘睿影的脖颈上悄无声息的移开。只不过这却是他自己的感觉罢了,一把明晃晃的军刀,从一个人的脖颈上来去一番,怎么会是悄无声息的呢?他手下的众军士见此,心中知道自己等人的校尉却是已经软了一半。   中都查缉司的官凭,作为唯一的凭证,却是要时刻带在身边。又担心时日久了,磨损破坏,因此四角包贴。方才华浓这一下扇过去,却是让这校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 伸手一摸, 掌心一道因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却是被那官凭四角包裹的铁片割伤。   但这校尉却是没有再口出狂言,而是把手上的血迹在衣服上蹭了蹭干净,接着便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华浓手里的官凭,看了起来。   “您真是中都查缉司省旗,刘睿影大人?”   这校尉颤巍巍的问道。   “冒充你这样官军校尉的,恐怕不再少数。冒充一地堂官的,恐怕也有很多。但你从军这么多年,可曾见过有人敢冒充中都查缉司中人?”   刘睿影问道。   这校尉默不作声,只是低着头继续翻看着手中刘睿影的官凭。摊开后,左右不过是两页纸。左边写着刘睿影的职务和姓氏名讳,右边是则是两枚印章。一枚稍大些,是中都查缉司的章子。稍小些的那枚,这是中都查缉司掌司卫启林的私章。简简单单的两页,就算他看上一天一夜也看不出什么花儿来。只是他此前从未见过中都查缉司的官凭,虽然心知刘睿影应该不会是冒充的,但毕竟口袋里却是还收了那徐爷以及那些个酒客们的银钱。这校尉不喜女色,不好酒,平生只爱赌马。先前徐爷不但给了他许多财物,更是许诺要白送他一匹上好的赛马,让他能在下次一局夺得头筹!   当欲念过于顽强的时候,便可以碾压一切情绪,也包括恐惧。这校尉把手中刘睿影的官凭反反复复的看了两三遍,随后“啪”一声合起,闭上双目静立了良久后,缓缓说道:   “只有一张官凭恐怕还不足为惧。况且就算阁下是中都查缉司掌司,却是也不能行凶伤人吧?勿忘犯法,也与庶民同罪。若是人人都可以依仗身份,破坏法度,这天下还有能讲理的地方吗?!”   刘睿影被这校尉的一番话说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这处偏僻镇甸中的一位巡安军士,怎么会有如此胆量,竟然视这中都查缉司为无物一般。   “你到底要如何?”   刘睿影抬手从这校尉那里抽回了自己的官凭,扔给华浓后问道。   “只想请你去堂官处一坐,一来说清这伤人原委,二来也好验证这官凭究竟是真是假!”   校尉说道。   向来都是阎王易躲,小鬼难缠……想刘睿影一路走来,还从未碰到过这般情况。一时间,却是被这校尉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本地的堂官之处,他是决计不会去的。去了虽然不会有什么麻烦,但定然要耽误大半日的光景。堂官若是见到了中都查缉司的省旗与本地的巡安校尉起了冲突,定然也会小心应对。而最快的方法,便是差人持着刘睿影官凭的拓片,前往最近处的查缉司站楼中问询。临行前,刘睿影曾细细看过了地图。因为这一路却是太过于僻静,所以最近的一处查缉司站楼却是在五十里开外。这一来一去,就是百里多的路程。这些时间,他浪费不起,也不想浪费。   转念一想, 刘睿影觉得还是自己无用。对付这般人,一开始就应当留有几分小心才对。但却是因为自己的舒服大意,让他轻而易举的拿走了关键的匕首。不过这样的经验,还是越少越好……要是人人都有此种防备, 拿着天下岂不是日日都在水深火热之中?现在能脱身的法子只要两个,要么是寻回来先前那把匕首,要么就是刘睿影等人在此地用强。   思前想后一番,刘睿影却是仍旧拿不定主意。不由得自己都觉得自己很不爽利,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婆婆妈妈的。但实际上,这却正式他有所成长的表现。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人在懵懂的时候,是没有任何敬畏可言的。只觉得这天下间的路,他两条腿就能躺平了,这江湖中的纷扰,他一肩便可扛起来。但随着活的年岁越久,经历的事端越多,这般念头便也会慢慢打消。不是说变得圆滑,失去了豪气。而是因为阅历的关系,让他心中有了敬畏,遇人遇事时多了几分思量。   不过刘睿影转念一想,他让自己去见堂官,不如干脆让那堂官来这里见自己。这样一来不失了查缉司的颜面,二来更是可以节省时间。更主要的是,对付这校尉般的恶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如愿以偿的。   “着你的军士,去请来本地的堂官见我。”   刘睿影对着校尉说道。   但这校尉却是无动于衷,显然他心里也在左右权衡。直到身后一位军士走上前来,对其耳语一番,他才应了刘睿影一声,随即让两人快马去请来本地的堂官,而他与省下的人等,则在店中等候。   眼见如此,刘睿影也松了口气,转身对着赵茗茗耸了耸肩。   “他们是官军?”   赵茗茗问道。   “是的。”   刘睿影说道。   “这官军,却是比那卖豆腐面还要坑蒙拐骗的摊主更加恶心……”   赵茗茗一脸厌恶的说道。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难免的。”   刘睿影说道。   “你会不会也变成这种坏鸟?”   赵茗茗很是担忧的问道。   “他不会!因为他现在就不是什么好鸟!”   蒋琳琳突然插话进来说道。   “蒋姑娘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刘睿影问道。   一个男人,被个女子说不是个好鸟的确是一件糟心的事。尤其这女子,还是位美女,那糟心的程度却是也要加倍。   “不敢……妾身只是个风尘女子,哪里敢误会查缉司的省旗大人!”   蒋琳琳说罢后冷哼一声, 随即转过头去,自顾自的饮酒,不再理会。   “姑娘不必生气,想来他也不是要有意隐瞒。”   赵茗茗却是出来打圆场说道。   果然还是女人之间更能心意相通些,刘睿影还在想这蒋琳琳是因何缘故而态度大变,赵茗茗却是就已经抓住了要害所在。   “在下先前是外出去往定西王域和震北王域公干,如今事端已了,是在回中都城复命的途中。有意隐藏身份,着实是为了避免多生事端,对蒋姑娘并没有什么欺瞒之意。”   刘睿影说道。   “刘省旗说去太上河是顺道,那去博古楼可也是顺道?”   蒋琳琳问道。   “蒋姑娘怎知在下去过博古楼?”   刘睿影很是吃惊的问道。   “我不但知道你去过博古楼,还知道你拜了文道七圣手之一的鹿明明做了师傅!”   蒋琳琳颇为得意的说道,连自称都从‘妾身’换成了‘我’。   刘睿影忽然想到,先前蒋琳琳说过那欧家家主欧雅明和他相识已久,彼此极为熟悉。在他离开了博古楼之后,欧雅明与欧小娥却是还未离去。如此想来,这欧雅明在离开了博古楼之后,定然是去了太上河。自己在博古楼中的遭遇,以及和鹿明明等人的关系,应当就是欧雅明告诉蒋琳琳的。   “是了,蒋姑娘与欧家家主欧雅明阁下乃是至交。这些事,想必便是如此知晓的吧?”   刘睿影问道。   “这也正是我先前说你的缘故!刘省旗明明与欧雅明也极为熟识,怎么先前我问起时却推诿不知?”   蒋琳琳点了点头说道。   “这倒是在下不老实了,蒋姑娘莫怪。”   刘睿影说道。   “唉……不过单论这点,我确是最没资格说人的。”   蒋琳琳起身,给刘睿影和赵茗茗都倒满了一杯酒说道。   “蒋姑娘何出此言?”   刘睿影问道。   “因为我的嘴里才是没有一句实话!今天见了你,是这般说辞,明日遇着他,却又是另一般。就连我这名字,都不真。这么多年来,我身上唯一的真实,就是这个姓氏。而‘琳琳’这个名字,只是我用的时间最久罢了。”   蒋琳琳说道。   这番话要是有心人听了,琢磨一番却是就能知道不少事。但无论什么,一个女子能很是坦然的说出这番话来,那她究竟受过多少伤?刘睿影和赵茗茗对视了一眼,互相都能从对方的眸子里看出对这蒋琳琳的同情来。   蒋琳琳说完后,端起了自己的酒杯,但却没有喝,而是朝着身边的侍女丢过去一个颜色。那侍女心领神会的取出一根精巧的烟杆,看成色应当是紫铜打造的。烟锅下挂着个刺绣袋子,上面用五色丝线拧成一股,秀了个‘蒋’字。袋子里装着的是烟丝,侍女很是小心的将这袋子取下,一手拿着烟杆,一手捧着袋子。把烟锅伸进袋子里, 用力的一挖, 随即便装满了一锅烟丝。而后又用手指略微压了压瓷实,便递给了蒋琳琳。   “刘省旗可抽烟?”   蒋琳琳问道。   “抽过,但是没有习惯。”   刘睿影说道。   “烟酒不分家,我喝了酒,总是喜欢再抽一袋烟。”   蒋琳琳说道。   “蒋姑娘但抽无妨。”   刘睿影说道。   “不知欧家主现在是否还在太上河中?”   刘睿影问道。   “我出门时,他尚在。如今却是不知道了。刘省旗找他有事?”   蒋琳琳问道。   “的确是有些小事……”   刘睿影说道。   “若是我所料不错,定然是与剑有关。”   蒋琳琳狡黠的笑了笑说道。   “他和茗茗姑娘应当是武修,还是剑客。但你们三个人中,现在却是只有你有一把剑。所以我才说,你找欧雅明定然是为他二人求剑!”   蒋琳琳用手中烟杆指了指华浓说道。   “蒋姑娘果然是心思玲珑,什么都能一眼看穿!”   刘睿影说道。   蒋琳琳一袋烟还未抽完,先前去请本地堂官的那两位军士却是已经回来了。只不过跟随他们来的却不止是堂官一人,他身边竟是还跟了一位穿着查缉司中人。身上的官服,刘睿影一眼就认了出来,应当是某处查缉司站楼的楼长。不知这二人是如何在一起的,但这么一来,却是让刘睿影省去了很多麻烦。有个查缉司的楼长在此,便可一眼看出他官凭的真伪。这校尉和堂官总不至于再说这位楼长也是假的吧?   这堂官对这位查缉司站楼楼长还颇为客气,就连走进这店门,却是还让对方先请。而这为楼长甚是虚伪的客套了一番之后, 便堂而皇之的背着手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三五个查缉司站楼中人。   “是谁在此地冒充我查缉司省旗?”   这位楼长一走进来,便高声问道。   华浓想要起身去将刘睿影的官凭拿给他看,但却被刘睿影要过来后, 亲自走了过去。   “我!”   刘睿影说道。   随即把自己的官凭打开,右臂抬起,朝前一亮。   这位楼长看到刘睿影这般堂而皇之的走出来,正准备发作,但一看到这章官凭顿时哑火……心想自己千不该万不该的听信了那堂官以及巡安军士的言语……他与本地的这位堂官本事旧交,都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人。也正因为如此,查缉司看熟悉此处的风土人情,地理水文,便让他做了临近的查缉司站楼楼长。但因为此地着实过于清闲,因此这楼长却是一年到头也无事可做。何况他的站楼也小的可怜,这里站着的人差不多就是那站楼中的一半人手。整日里都无事可做,这楼长自是过得神仙一般的日子。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刚刚起床, 梳洗停当之后便带着人来这里找堂官喝酒。恰好这堂官也是个闲的发霉的主儿,两人一是旧交,二来又无事可做,如此便臭味相投的整日里厮混在一起。   堂官不可擅自离开所处之地,但查缉司的站楼楼长却没有这般规矩。于是向来都是这楼长前来此地,与堂官一道饮酒作乐。若是喝醉了,便在此地休息一晚。那徐爷能再此地有如此大的势力,垄断了整个骡马市,自然也和这堂官逃不开关系。日子久了,却是也在这堂官的引荐下,与这位楼长熟识起来。徐爷的生意之所以向来都能太平无事,且次次发财,都是少不了这二位的关照。相比于堂官而言,这位查缉司的楼长却是做的更为过分。他甚至在每次徐爷外出行商之时,都给他一块查缉司本地站楼的令牌。有这么一道护身符在此,徐爷不但过关口不交税,甚至依仗着查缉司的特敕而免于一切盘查。这般一本万利的生意, 换做是谁,却是都能发财。只是这赚来的银子,却是大部都落在了堂官和这位楼长的袋中。徐爷虽然只是个跑腿办事的人,但仅凭着这些汤汤水水,却也够他成为本地一霸,活的极为滋润。   今日这位楼长起的颇早,却是在战楼中用过早饭才出门。早在几日之前,堂官就对他说过那太上河的花魁蒋琳琳今日要路过此地。先前来时,二人已经知会过徐爷, 却是让他想想办法,看看能否留的蒋琳琳在此地住一宿,陪他们二人喝顿酒。 所以徐爷才会来到这家店中等待,没想到却是碰上了刘睿影与赵茗茗。至于他对那两桌酒客所言,什么不知道蒋琳琳一事,纯属胡扯。毕竟贪官和楼长安排的事,得做的隐秘些。好处他们占,恶名自己扛, 这便是徐爷这种人的用处。这么一看,他也只是为了讨口好饭吃罢了,也算不上什么恶人。至于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那却是这堂官和楼长的过错。   众酒客在抬着徐爷去看郎中的路上,这厮便转醒了过来。却是说什么都不去包扎,一定要众人把他送到那堂官府上不可。当时堂官与这楼长正在饮酒,看到徐爷前来,以为事情依然办妥,顿时大喜!没想到他却是露出了自己的断臂,痛哭不止。待说清了原委之后,堂官大怒,便拆迁巡安的军士前去店中拿人。等听得回来的军士书,砍断徐爷右手的,竟然是中都查缉司一位省旗,这倒是让堂官和楼长心惊不已…… 只好亲自前来一探究竟。   只是这楼长心中却是在嘀咕不止……近来他并未收到说有某位中都查缉司中的省旗前来此地公干。若不是假冒的,定然就只是路过此地。但无论是何种情况,只要不是单纯来寻他麻烦,却是都好应付过去。当楼长这么多年,他除了心眼和和肥肉以外,却是什么都没长。按照他的话说,却是这有上才有下。只有喂饱哄开心了上面,那身在下面的他自然也会过得如意舒心。别看只是个小小的站楼楼长,但却是给个省巡都不换! 第二十二章 千金买骨【中】   “中都查缉司省旗,刘睿影……”   这楼长凑近了自己的胖脑袋,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着官凭上书写的内容。大抵是眼神儿不太好使,本来就臃肿的脸颊,现在因眯着眼看字,却是高高的耸起了两堆肉,把那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缝隙。   “看清楚了?”   刘睿影问道。   这楼长并不回答刘睿影的话,反而是自顾自的又读了几遍。刘睿影也不多言语,只等着他彻底看清再说。一个人若是到了这般时候, 仍旧心存侥幸,那想必是无药可救了……不过归根结底的原因,也不在他,而是这查缉司内的任命制度出了重大的问题。   他本就是此地土生土长的人,派他在这里当个站楼的楼长,本意倒是不错。但却没有考虑到他任人唯亲,拉帮结派的后果。查缉司的站楼,是楼长负责制。每一处站楼,在当地却是相当一个小查缉司。而站楼中说一不二的楼长,岂不是可以比肩那中都查缉司掌司卫启林?俗话说天高皇帝远,对于大些忙碌些的站楼自然可以杜绝这样的问题。但是如此僻静之地的站楼,可就难以避免了……   刘睿影看到与这楼长同来的三五人,无论是身材还是相貌都与他有几分相似,应当是他家中的子侄辈儿。这还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处查缉司站楼,恐怕已经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是他家里人操持把控。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想必要不了多久,就是他祖宅院子的野狗,也会被他弄来,拴在站楼门口看门,也吃上一份中都查缉司的供奉。   “到底要读几遍?!”   刘睿影厉声斥责道。   本以为是他眼神儿不好,因此才读的细致。没想到这死胖子却是没完没了的,一遍遍读下去。终究是读的刘睿影失去了耐心,出言呵斥。   这楼长被刘睿影的声音一惊的,顿时后退了两步,眼神茫然的看着刘睿影。随即又好似想了什么一般,裂开嘴呵呵一笑。先前他只是小声诵读,好似从鼻腔中哼出来一般,这会儿一张嘴,却是满口酒气,熏得刘睿影也不得不皱起了眉头。   “大白天,正当值的光景,怎么饮了这么多酒?”   刘睿影问道。   “那个,省旗大人,我还没看完您的官凭呢!”   这楼长说道。   胖人不笑还好,一笑起来,这脸上的肥肉顿时堆起了许多道褶子, 看上去倒是更显得滑稽。   “你方才读了那么多遍,难不成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刘睿影反问道。   “字是看进去了,但是总得拿在手里继续品鉴一番,才可以知晓真伪。这年头,天下谁都知道查缉司的名头好使,有道是省巡多如狗, 省旗遍地走。当然要多加几分小心。”   楼长拱了拱手说道。   他一抬胳膊,脚下竟是打了个趔趄,身子瞬间失去了平衡,朝后仰去。眼看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时,刘睿影伸脚一勾,将身边一张椅子踢了过去,正巧落在他身后,接住了这楼长臃肿的身子。而后还不等他说话,便将自己的官凭砸在了他鼓起的肚子上。发出的那声闷响,真不知这是人的肚子,还是堂官府门口的那面牛皮鼓。   这楼长废了好大劲才从自己的肚子上拿起刘睿影这官凭。因为他太胖的缘故,这脖子被下颌处的肥肉顶着,却是低不下头。只能凭借着自己的双手在肚子上面瞎摸索。就是这样,还险些让刘睿影的官凭掉在地上。   “你们看,很快我也会有这么一个了!”   楼长把他拿在手里反复掂量,而后又用粗短的手指,仔仔细细摸过刘睿影这官凭的每一块地方,那手法温柔的好似是在摸着一位绝世美人的玉臂和美腿一般。前前后后足足用了一盏茶的时间,他才把这官凭还给了刘睿影。   “可看清楚了?”   刘睿影再度问道。   心想这次无论他在意什么借口搪塞推诿,自己却是都不能忍他了!都是查缉司的同僚,他对这楼长还是有几分客气。但若是他执意要拖延耍滑的维护这校尉还有堂官,那自己也只能把同僚之情暂时搁置一旁,公事公办。   “看清了。”   楼长说道。   “敢问刘省旗是那一省的麾下?”   楼长问道。   “你进来一不通报性命,二没有任何礼数!先前尚且可以用不知真伪来遮掩,但现在仍旧对上官如此倨傲你是要做什么?!”   刘睿影说道。   这楼长一听,顿时酒醒了七分。   他与那中都查缉司天耳省的省巡,吴国蓝有些亲戚,算是他的一位族叔。也就是有这道依仗,先前他才敢对刘睿影如此怠慢。何况前不久,那位族叔托人传下话来,说他虽然在荒僻之地,未见寸功,但仍旧是有守成之效。而经过了前番定西王域的狼骑犯边和震北王域的边军饷银被劫夺两事之后,中都查缉司决定要增强在西北各处的力量,因此天耳省省巡吴国蓝已经向掌司卫启林奏报,要擢升他为天耳省省旗。   如此一来,他却是很快就要与刘睿影平起平坐。再加上这背靠大树好乘凉,自然是不会像那些个没有背景人脉的站楼楼长一般, 见了刘睿影却是百般客气。但方才刘睿影的一袭话,却是说的他心惊肉跳……毕竟他此刻还不是省旗,只是个小小的查缉司站楼楼长而已。另外,这刘睿影的官凭倒是不假,但底细他可是一点儿都不清楚。毕竟这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并不会直白的写在官凭上不是?却是还得小心应对。   “省旗大人教训的是!方才卑职却是酒劲上头,多头冒犯!还请省旗大人谅解……”   这楼长想通了关节,便急忙起身, 抱拳说道。   “在下姓吴,名修诚。是离此地五十里开外,项明镇查缉司站楼楼长。”   刘睿影看着他这般前倨后恭的样子,有些想笑。但听到这死胖子的名字之后,却是又气的不打一处来。   看得出他爹娘也是读过书,有文化的人。给他起名字叫“修诚”定然是让他潜心修炼,待人接物要以‘诚’为首。做人要坦诚,说话要诚实。切不可有半分弄虚作假,溜须拍马。但看看这吴修诚现在的模样,竟是刚好与这名字相互颠倒。也不知他爹娘是否在世,若是尚在人间,看到他这副模样,指不定就被惹的背过气去。   “事情的原委你可知悉?”   刘睿影问道。   “卑职略有耳闻,但却听得不够完整。”   吴修诚说道。   刘睿影心中无奈,只得指着那校尉,将先前发生事再从头到尾的给他说了一遍。   “按照刘省旗的意思,却是这巡安校尉从中作梗,拿走了这事端中关键的证物,一把匕首?”   吴修诚问道。   “不错,真是如此!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的这般作为,最后还栽赃到本省旗的头上。甚至还公然索贿,只要有了好处,便会在本地堂官面前替本省旗以醉酒误伤的由头,周全一二。”   刘睿影说道。   但他着实不太习惯自称‘本省旗’……可是在这般场合下,的确是需要个上下之分。这无纲常,无尊卑,却是就无法行事。起码眼下这局面,刘睿影必须抬出自己省旗的名头和架子来才好。   那堂官本就心虚,来之前还抱着些许幻想,觉得刘睿影这中都查缉司的省旗应当是冒充的。但现在看到自己这酒肉朋友,吴修诚如此态度,便知道刘睿影这省旗怕是假不了。这般要是追究下去,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先不说他这堂官是如何当上的。   查缉司查缉天下,在五大王域之内,都有优先奏报之权。若是刘睿影有心要收拾他,只需修书一封,便可径直送到震北王府内。而他自己虽然也能申辩,但却需要漫长的流程要走。待他的申辩之词,送至最高处时,此事大概率已经处理完毕,因而便不会再做理会,这堂官只能等着批复处理。轻点儿是被罢了官,重些则是会被锁拿到震北王城内接受会审。那他这一辈子,却是都别想再抬起头来做人。   “刘省旗且听在下一言,这巡安校尉虽然有事必须禀明在下这本地的堂官。可他却是军官,在下乃是文职。虽然对于这样的事情处理之中,有个禀报的过程。但在下这堂官,着实节制不了他军内校尉。”   这堂官心急,却是出言如此说道。   “你身为本地贪官,自然应当维护一地的平和安定。怎么出了事,就这般推卸责任?何况本省旗可有说你半个不字?你这般急于推诿,莫不是心中有鬼?”   刘睿影质问道。   这堂官一听,唯唯诺诺的朝后退了几步,不再言语。   吴修诚却是回头给他丢了个眼色,示意他不用怕的太狠。刘睿影毕竟是中都查缉司的省旗,而他却是震北王上官旭尧亲自任命的地方堂官。即便这查缉司字天下五大王域之内拥有特敕,可临机专断,先斩后奏。但向来在别的王域中办事时,总是得给这一域的王爷给足了面子。中都查缉司从建立到今天,还从为发生过有外派出来的查缉司中人与其他王域的官员闹得不可开交一事。   这其中的门道,那堂官不懂,但吴修诚却是知道的很是清楚。他料想这刘睿影定然也不敢如此冒头,开这先河。倘若他真的这般做了,不但会引起震北王上官旭尧的反感,更会受到来自中都查缉司内部的弹劾与贬损。故而这吴修诚心知只需让刘睿影泄了火气便好,等他走了,一切还是照旧如常!   “省旗大人,堂官此言虽然有些逃避责任的嫌疑,但说的也句句都是实情。这巡安校尉和他就是两套体系,互不牵扯。想刘省旗久在中都城,应当是对下面这些个细枝末节并不是很清楚。”   吴修诚说道。   从先前开始,他便一直甚为恭敬的腰杆微弯。只是这般姿势却是让他一身儿官衣糟了大罪,那腰带与扣子紧紧的蹦住,似是再多加一分力就要炸裂开来一般。刘睿影着实是没眼看,便侧过了身子,冲着吴修诚摆了摆手,让他站直了身子再说话。   “我并无要责备这堂官之意。无非是想要各位弄清楚此事的真相罢了。”   刘睿影说道。   “当然!是他杀人未遂在先,刘省旗只是正当防卫罢了。”   吴修诚说道。   却是想要快些了解此事。   但他的心思,已经从这里飞到了蒋琳琳与赵茗茗身上。如此两位美人,气质一个火热,一个清幽。能凑到一块儿,这得是多么大的福源?再看这刘睿影,不过也就是个中都查缉司的小小省旗罢了,怎么能有这等好命,与如此两位姑娘左拥右抱的同桌饮酒?   还好刘睿影并不知晓他心中所想,若是知道了,定然要抽剑将他肚子里的肥油刮出来几斤才好。这般人便是他自己如何想,便觉得旁人也会如何做。久而久之,却是认为这天下便是如此,该当如此。若是有人的做法与他们不同,那便要使尽浑身解数的去破坏。   “所以这一切都是那校尉自作主张,与你们无关?”   刘睿影问道。   还不等吴修诚与那堂官开口说话,这校尉却是就愤愤不平的走上前来,拔刀出鞘指着吴修诚和堂官说道:   “那徐爷现在就在你的府上躺着疗伤,而那匕首也是听了你的安排送去了查缉司站楼!钱是一起分的,我只不过比你们多得了一匹好马而已在,怎么出了事端却是就要如此出卖我?”   “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包庇罪犯来谋害我的上官?我只是个查缉司站楼的楼长而已,这位可是省旗大人。就是失心疯了,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吧?”   吴修诚被这校尉突如其来的言语惊的嘴角直抽,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么一句慷慨激昂的陈词。期间还不停地对这校尉明里暗里的示意,可从军之人还是血性尚在。你不仁在先,却是就不能怪我不义。这校尉先前听他们那般说法,竟是要将左右罪责都堆在自己头上,便顿时忍无可忍。   刘睿影眼见这三人自己先吵了起来,只得往后靠靠,冲着蒋琳琳与赵茗茗无奈的一笑。   “既然他们三个狗咬狗,刘省旗何不先来喝一杯?”   蒋琳琳说道。   手中的烟杆朝着桌面轻轻一磕,里面的烟灰完好无损的落了出来,形状却是和那烟锅一模一样。   “蒋姑娘这烟抽的倒是颇有水平!”   刘睿影拿起酒杯,仰脖喝尽后说道。   “刘省旗这是拿我开玩笑呢……抽烟就是抽烟,跟平日里呼吸没什么两样,怎么还变成了件有水平的事?”   蒋琳琳笑着问道。   “主要是这烟灰磕碰出来,竟然还能保持着在烟锅中的样子。这难道不是有水平吗?”   刘睿影说道。   他看老马倌抽了不少袋烟,就连他自己也抽过许多。但从未得见有人却是能把烟灰弄出这副形状的。   “我的烟丝,提前都泡过蜜水。因此抽完之后,它还是有些黏连之感。”   蒋琳琳说道。   话音还未全然落定。   刘睿影却是听到一声刀剑相交的清脆。   转眼一看,吴修诚竟然和那巡安校尉动起手来。   堂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哪里见过这般场面?顿时吓的瘫坐在椅子上,差点昏厥过去。   只见那巡安校尉手底下倒是有几分真功夫。   一出刀,便是杀招!   径直朝吴修诚的胸膛看去。   吴修诚挥剑格挡不及,只得将整个身子朝后仰过去。   奈何他肚子属实有些太大!   巡安校尉这一刀虽然没有砍在他的胸膛上,但刀气纵横间,却是把被他肚皮撑的异常紧绷的官衣撕开了个口子。   “滋啦!”一声,便如同那开闸泄洪一般,露出了他里面的内衬。   整个官衣也顺着这一道刀痕裂成两半。   “你竟然敢对查缉司站楼楼长动刀?!”   吴修诚大喝道。   “你不是什么好楼长,我也不是什么好校尉!那些个事情,随便抖出来一件,却是都够我脑袋搬家,也够你被锁回中都,下了诏狱!”   巡安校尉说道。   “我叔叔是天耳省省巡吴国蓝,单凭这么点小事儿,他随便帮我遮掩下来!”   吴修诚怒极反笑。   看着这巡安校尉似是想要鱼死网破的样子,眼中竟是多了几分怜悯。   “等等,你说天耳省省巡吴国蓝大人是你的叔叔?”   刘睿影插嘴问道。   “正是!”   此刻吴修诚却是也不再似先前那样对刘睿影客气恭敬,反倒是趾高气扬。   “好!你先前说抖出一件事,便可让他下诏狱,我倒是想问问什么事!”   刘睿影看着那巡安校尉问道。   这巡安校尉被刘睿影这么一问,倒是冷静了许多。但还是一股脑的,说了吴修诚在本地作恶的七八件事情。尤其是把他和那堂官勾结徐爷一起仗着查缉司的特敕,透漏税款,倒买倒卖一事说了个底儿掉。   吴修诚越听越是心慌,但一想起自己的那在中都查缉司中身居高位的族叔,却又莫名的来了底气。索性便也任由他说去,自己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   “刘省旗想必是认识我叔叔的吧?”   待那巡安校尉说完,吴修诚转头对着刘睿影问道。   “不认识。”   刘睿影摇了摇头。   这回答着实出乎意料!   就连蒋琳琳和赵茗茗都觉得,刘睿影或许会碍于吴修诚叔叔的职位和颜面,对其有所保留。但却没想到刘睿影开口便是这般刚硬。   “天耳省省巡,吴国蓝乃是我本家族叔,刘省旗怎么会不认得?”   吴修诚再度问道。   “本省旗是天目省省巡,蒋昌崇大人手下。这天耳省是个什么情况,当然不了解。”   刘睿影说道。   中都查缉司中六个省想来的都是各司其职,并不会互通有无。只有在掌司卫启林的统一调配下,各个省才会有共事的机会。但即便如此,刘睿影说自己不认识也只是为了灭这吴修诚的风头罢了。堂堂天耳省的省巡,他即便不认识,却也是如雷贯耳。   “难道你听名字还不能分辨出来吗?”   吴修诚眯着眼睛说道。   手里的查缉司配剑,剑尖轻微的朝上扬了两寸。   “听名字?我叫刘睿影,擎中王殿下叫刘景浩。若光听名字,我说他是我叔叔,又有何妨?”   刘睿影说道。   这一下却是让吴修诚哑口无言。   沉默了片刻后,他却是嘿嘿一笑,接着对刘睿影说道:   “真叔叔还是假叔叔我也不同你争辩,而且我还要告诉你,方才这巡安校尉所言,句句属实!但你又能那我怎么样?”   吴修诚说道。   他看刘睿影却是孤身来此,还带着女眷,应当不会与他起来剧烈的冲突才对。今日之事,他只能自认倒霉。 无非是等回了中都城后,怀恨在心的痛告一番。但那时,吴修诚早就与他叔叔通了气,想出了对应之策。刘睿影即便是去告,中都查缉司内也有人替他斡旋。何况吴修诚与他那位族叔吴国蓝也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徐爷生意所得,吴修诚这边分得的大头,却是都当做孝敬,送到了吴国蓝的府邸上。   “我觉得巡安校尉方才说的办法很好!他们是震北王域的官吏,我无权处置,但也会修书一封,送抵震北王府,道明原委。至于你,当然是随我一道回中都,下了诏狱之后再找你那叔叔救你吧!”   刘睿影说道。   吴修诚一听,刘睿影竟然行事如此强硬。但转念一想,自己这边还有三五个心腹,让他们掩护自己,只要快马能先回了五十里外的这查缉司站楼之内,此事便还有一线生机。却是万万不可被刘睿影拿住,若是自己被他拿住,锁回了中都,那自己的族叔恐怕也是无力回天……   他看刘睿影站在蒋琳琳和赵茗茗的桌旁,距离他身前接近一丈之遥。   只要谋划得当,脱身而出想必不是难事。   怎料他却是不进反退,对着刘睿影重新配上了笑脸,似是被方才的话吓住了一般,同时脚下一步步的朝着刘睿影走去。   在距里还有二三尺的时候,骤然一挥剑,随即整个身子飞快后撤,朝那门口掠去。   这番做法却是为了扰乱刘睿影心神。   吴修诚自知他绝非刘睿影这位省旗的敌手,因此只能取巧。   先是赔笑示弱,而后也佯出一剑,在刘睿影尚未回神时便可离开这店中。   但刘睿影的临敌之经验岂是他可比拟?   方才一笑,便知他心里是作何打算。   在吴修诚出剑的时候,刘睿影也顺势从华浓书中拔出了自己剑。   躲开吴修诚的一剑佯攻之后,他之轻描淡写的抖了抖手腕。   “当啷!”   吴修诚的身形倒退的着实迅捷。   一只脚已经踩住了门槛,耳边才传来这落地之声。   “现在就是你跑去哪里,找谁说情都没有用了!查缉司是不会要一个残废的!”   刘睿影低头看着地面说道。   一只指头粗短,掌心肉厚的胖手握着一柄长剑在地上放着,小拇指还在不断的抽动。   两顿酒的光景中,这家店一道菜没做,但却是出产了两个断手的残废。 第二十三章 千金买骨【下】   这吴修诚却是要比那徐爷更加没出息。   徐爷起码是看到了自己的断手之后,才疼昏了过去。而吴修诚竟然是身子还在半空,尚未落地时便已经昏了过去。以至于他落在地上时,已经变成了一坛烂泥,和那些个吃醉了酒的人没有什么两样。   刘睿影用力的甩了甩右手,接着又问华浓要来一块白布。其实他的星剑本就不会沾染任何血迹,但他还是不想让自己的剑身上留下什么印子。要是英雄血还好,但吴修诚的血却是没有资格在他的剑上多停留片刻。   这倒不是刘睿影自己生出来的习惯,而是江湖中的剑客大多都有这般毛病。老马倌曾给刘睿影说过,在他还未出生的时候,这天下间有位白衣剑客,杀完人之后,总是喜欢把自己的长剑放在鼻翼下轻轻地闻一闻,而后在把剑身上的血花吹落。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但这一标志性的动作却在当时被争相模仿。初次以外,还有那一身白衣。但却没人知道他在吹去血花前为何还要闻一闻,老马倌说是因为他的鼻子异于常人。好人的血和坏人的血味道是不同的,即便隔着皮肤,筋肉,衣衫,也能闻的出来。那剑客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故而在这该死之人死后要再度闻一闻他们的血味一次确认。   当时的刘睿影觉得这个动作很傻很滑稽。   一个剑客杀完人之后,当然是利索的回剑入鞘给更加潇洒。如此一闻,再一吹的,又不是女子做针线活。直到他自己第一次拔剑杀了人之后,他才出清楚杀完人之后的剑,都不想挥剑入鞘。不但是他的臂膊与手不像这样做,更重要的是他能感觉到自己剑也不想这样做。   虽然刘睿影没有像老马倌说的那位白衣剑客一般,闻一闻再吹一吹,不过他还是会用力的甩甩手腕,让剑身上的血花尽数的掉落在地。这样做只有一个不好,那就是这血花却是容易甩在自己身上。不过刘睿影并不爱穿白衣,所以偶然滴落上去也并没有妨碍。只是在杀完人之后,这衣衫定然要及时换洗。不然这血迹就会在上面结成一个个的硬壳,然后发出一阵阵恶心的腥臭味来。   先前华浓斩断了血液的手时,鲜血就迸射在了赵茗茗的裙子上。她今日穿的裙子,却是介于纯白与鹅黄之间的一种颜色。刘睿影对女人的衣服并不是很懂,什么颜色,款式,花样,质地,都知之甚少。但他知道赵茗茗身上的这条裙装定然不便宜,应当是只有回到了中都城才能买到相仿的。而他现在的这身粗布衣裳,却是到了那里都能扯几丈布做出来。因此他在甩剑的时候,并不是很在意。   擦完剑的白布上,并没有任何血色。刘睿影看了看这白布,却是朝前一丢。徐爷昏厥过去的时候,刘睿影还说让那两桌酒客快些带他去包扎,不然迟早因失血过多而死。   至于吴修诚,他却没有说。因为吴修诚是个大胖子!在刘睿影的认知里,胖子总是要比瘦子血多。这话要是被郎中听了,定然会耿直了脖子来批驳,虽然常理如此,可各人之间却还是有差异,并无一定之规。但现在这里没有郎中,便也无人来指责刘睿影的不对。更何况他只是这么想的,却没有说出口来,故而更是无人知晓他的这般荒谬想法。刘睿影觉得血当然是储存在筋肉之间,胖人的肉要比瘦子多了许多,那血液当然也要多上许多。   只要吴修诚死不了,那便让他多流些血也无妨。一来是狠狠给他个教训,二来却是替他瘦瘦身。刘睿影看他的年纪虽然要比自己大几岁,但身材却顶自己两个半。就拿这店门来说,吴修诚若是走进来,那旁人即便是侧着身子也挤不进去。   刘睿影虽然擦干净了剑,但仍旧是没有挥剑入鞘的意思。   他倒提着剑朝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那堂官的身前。巡安校尉静静的立在一旁,收这肚子,停止了腰杆,但却扣着双肩,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堂官一看到刘睿影提着剑气势汹汹的样子,再看到门口倒地不醒,一条断臂仍旧在汩汩流血的吴修诚,顿时就慌的要给刘睿影下跪。   “你跪我做什么?!”   刘睿影问道。   “小人……小人是害怕冒犯了省旗大人虎威,因此才不得不下跪请罪!”   堂官颤巍巍的说道。   他的确是想要跪下。   只是在他膝盖瘫软之前,刘睿影就用剑逼住了他的双腿,令其动弹不得。   “虎威?我又不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哪里来的虎威?”   刘睿影笑着说道。   “小的……的确是想不出别的词儿来了!”   堂官说道。   这声音却是好比那蚊子叫一般。   “何况你是震北王域的堂官,而我是中都查缉司的省旗。他与我是同僚,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像一家人一样,关起门来,要打要骂,要杀要剐都是私事。而你与我可没有任何关系,在下是万万不敢受您这位堂官大人一跪的!”   刘睿影说道。   这堂官也不是个傻子,听刘睿影这样说,却是就明白他不会轻易地放过自己。只是不知道刘睿影还会用什么办法来折磨自己罢了……   他扭头看看躺在地上的吴修诚,觉得这家话反倒是清闲了。俗话讲不怕阎王来拿人,就怕阎王来拜年。现在刘睿影在这堂官眼里就是一尊索命阎王,而方才那一番话却是又说的颇为客气,姿态也放的极低。贪官的脸全然都皱在一起,却是像要从一条干了十年的抹布中挤出水来一样。   “省旗大人说的是!小的定当牢记在心!”   堂官说道。   “那对今日发生的事情,您看到底要如何解决,怎么收场?”   刘睿影问道。   “这……小的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原委,省旗大人您没有任何责任,只是正当防卫而已。”   堂官拱了拱手说道。   “这怎么可以!”   刘睿影将剑朝着身边的桌子一拍。   “你身为本地堂官,当然要秉公办事!否则怎么维护这一片朗朗乾坤?方才你只听了我一家之言,就敢下如此判决,就不怕是我捏造的事实?”   堂官却是被刘睿影搞混了头脑,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只得呆呆的望着他,双唇一开一合,竟是半天都吐不出来一个字。   “大人,刘省旗的意思应当是要将今日的当事人全部唤来,挨个对应一遍   证词。看看到底是谁的错,谁有罪。只要这样才能够做到青天白日,赏罚分明。却是也能体现出大人明镜高悬。”   一旁的巡安校尉出言说道。   堂官听后看到刘睿影赞许的点了点头,这才豁然开朗。急忙吩咐人手,去往他的堂官府中,把那躺在踏上养伤的徐爷抬过来。同时让这巡安校尉看好了那两桌酒客,却是一个人都不许放走。   不多时,四人抬着一张铺板,走进店中,上面托着的正事断了一只右手的徐爷。   此时的他哪里还有先前那般春风得意的样子?   脸色苍白,嘴里不断的发出呻吟之声。   右臂断手之处已经被包扎起来,血迹渗透了一层层白布,显得极为惹眼。   “堂官大人,还请审案吧?”   刘睿影说道。   随即让华浓把他的剑鞘拿过来,递给堂官,说是让他当做惊堂木只用。   转眼间,这处饭铺却是就变成了堂官的公堂。   “堂下何人?!”   堂官清了清嗓子,伸手拿过剑鞘,但却没有拍下,只是轻轻地又放回了桌面上。   但刘睿影却伸手握住剑鞘,对这桌面狠狠拍下,发出一声巨响,惊的所有人都打了个机灵。   “公堂就要有点公堂的样子!你若是底气不足,怎么能让犯人伏法?”   刘睿影说道。   堂官连连点头称是。   这般唯唯诺诺的样子,让一旁看热闹的蒋琳琳和赵茗茗二位姑娘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铺板上的徐爷在自己被抬来的路上便已经知道差不多是这样的局面,只是尚不清楚自己的到底得罪了什么,竟是连本地的堂官以及查缉司站楼的吴楼长都摆不平。   直到进了这店中,看到吴修诚也断了一只手,躺在门口昏迷不醒,才知道自己今日却是闯了大祸……想必是没有办法善了!   “小民徐天和。”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实在是由于身体太过于虚弱的缘故,只能用左臂支撑着,方才能侧过身子,正面对着堂官。   “哪里人士?”   堂官接着问道。   既然刘睿影让自己审案,那自己便审的漂漂亮亮的,想来等最后他也不会过于为难自己。毕竟就如同他先前所说,吴修诚与他是自家人,自家事,而自己与刘睿影之间尚且还隔着一个震北王。老百姓都说打狗也要看主人,这道理刘睿影不会不清楚。   “本地人士。”   徐爷说道。   “你叫徐天和?哪两个字?”   这时刘睿影插嘴问道。   “天下的天,和其的和。”   徐爷说道。   作为商人,他最不缺的就是投其所好,察言观色。走进来之后,他便一眼就看出来刘睿影才是这里说话算数的人,因此对刘睿影的问题却是一丝不苟的回答,不敢有丝毫马虎。   刘睿影听到这名字再也把持不住,顿时大笑了起来。   这名字着实起的不错,可惜却是起反了……他爹娘恐怕也不知道自己这儿子名为天和,做的却全都是些有伤天和的事情!   堂官一看刘睿影发笑,便不敢继续问下去。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他手中的长剑,生怕一不留神就冲着自己挥来。两手不由自主的朝袖子里缩了缩,却是连指甲都不愿意露在外面。   “平日里以什么为业,作何营生?”   堂官问道。   “小民经营了一家骡马市,以贩卖各种牲畜为营生。大多都是马匹,驴,还有骡子。”   徐天和回答道。   “今日有人说你在这家店内调戏女子在前,杀人未遂在后,可有此事?”   堂官问道。   徐天和没有立马回答。   他在此地也上过不少次公堂,但每一次都是事先和堂官通过气的。每一句话该怎么说,如何避重就轻的减免罪责,却是都一一斟酌过。但这次却没有任何事先的准备,而堂官却开口就问到了要害,使得徐天和很是不知所措。   “为何不回答?!”   堂官拿起刘睿影的剑鞘在桌上重重一拍。   徐天和这才吞吞吐吐的张口说来。   “大人,小民并没有调息女子。只是看这位……这位大爷带着女眷远道而来,小民为了展示本地民风淳朴,堂官大人训教有方,因此才请这位大爷等人喝酒。可能是小民酒醉食言,一时间有所得罪,所以才被这位大爷砍断了一只手,当做警告。”   徐天和说道。   刘睿影听后心中一阵怅然。   都说西北地界,民风彪悍,人们大多淳朴厚道,只是脾气有些倔强。但这处镇甸却好似全然颠倒过来一般,从一开始的巡安校尉,再到这堂官,查缉司楼长,以及这躺在铺板上的徐天和,各个都是嘴皮子功夫厉害的要命!愣是能把这黑白是非都凭一张嘴翻转过来。若是这说话言语可以治病的话,凭借徐天和的这般功夫,着实是可以做到生死人,肉白骨之效。   “本官劝你如实相告!这里证人具在,你却是莫要想抵赖!”   堂官说道。   “小民说的句句是实!”   徐天和掷地有声的说道。   他看堂官今日是断然不会维护自己,那便只能依靠他自己努力来减免罪责。杀人未遂在震北王域可是重罪,震北王上官旭尧曾有过命令,说这杀人未遂和杀人本无差别。而且这未遂却是还要最佳一等!   如此奇怪的法令在别处都闻所未闻,但在这震北王域却是有一番独到的解释。   杀人未遂证明你已经动了杀心。   不论这结果如何,你的想法和动机都与杀了人无二。至于未遂,要么是错过了时机,要么就是本事不如人。震北王上官旭尧说,要是一个人铁了心的要去杀人,自然是有化不开的仇,咽不下的气才会如此。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难道不该好好谋划一番?结果最后的下场却是个“未遂”,当真是贻笑大方……如此人等,留在震北王域也是无用的祸害,不如与那杀人犯一样,都砍了方才能让这天地清净。   刘睿影并不清楚震北王域却是有这么奇怪的法令。   但若是他知悉后,再结合震北王上官旭尧这个人一想,便觉得不奇怪了。   这位闲散王爷,心中装着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主意。   他不去做并不代表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不说也并不代表他对这事儿没有任何了解。   对于能够动摇王域安慰的根本之事,他向来都是用雷霆手段,绝不姑息。外面看着风平浪静,但实际上已经全都被悄悄收拾了个干净。   晓立行刺的时间过后,震北王上官旭尧让孙德宇顶替了他的职务。他给孙德宇下的第一道王命就是,把所有与晓立这件事有所牵扯的人,全部秘密处决,埋到戈壁滩里去。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就连震北王府中一个普通的侍女都能感觉到王府中的人似是少了许多。但这些人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却是一点儿都不知道。这些人有些事孙德宇处理的,而有些个紧要的任务,却是震北王上官旭尧亲手了断。   如此一位冰山样的王爷,他站露出来的,只是一角。更多的事,都发生在常人看不见的深水之下。不过一个人隐藏的再好,也总会有泄露的时候,即便是震北王上官旭尧也不例外。这道关于杀人未遂者的法令,便是最好的佐证。   “若是大人执意要说小民杀人未遂,那小民领罪……但是小民不服!”   徐天和说道。   “在下觉得只有让人犯心服口服,才能够彰显法理大义!”   就在这堂官左右为难,不知究竟如何之时,刘睿影说道。   堂官见状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审下去。   “你有什么不服之处?权且说来!”   “大人要是小民调息女子,那或许是小民酒后头昏,一时失德所致。但若是执意要说小民调戏不成,杀人未遂,那请问大人我有何杀人动机?而这凶器又是什么?小民总不至于用这眼神,话语,一口牙齿去杀人吧?”   徐天和说道。   归根结底,这事端兜兜转转一大圈,还是回到了徐天和先前握在手中想要刺死赵茗茗的那把匕首上。   巡安校尉一见这事态的风向全然倒转,连忙对一名心腹丢过一个眼神。   这名军士领悟后,却是一溜烟的飞奔出了店门,不知去向。   但刘睿影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笃定。   那军士定然时去寻回徐天和的那把匕首去了。   这匕首虽然在吴修诚的安排下,送去了查缉司站楼。但巡安校尉清楚自己部下的秉性。好不容易能出去转悠一趟,决计不会立马出发的。五十里的路程,本来只需要半日的功夫便可一个来回。可派去送匕首的军士定然会磨蹭个一日半的光景,此刻想必正在街上他们常去的酒肆中喝酒,想的等到半醉时在上路,这样路上的时间也能感觉过的快些。   后去的这位军士,很快便回来了。   只是那先去之人却是比巡安校尉所想的更加夸张。   他不但喝了酒,还已经大醉不醒。后去的军士寻到他时,他躺在酒肆老板娘的秀床上。   这家酒肆的老板娘是个寡妇。   开个酒肆除了给自己赚些银两生活之外,更重要的是用来打法她的空虚。因此这些个巡安的军士们,就成了她最为铁杆的顾客。除了这位巡安校尉,其余的军士们没上过这老板娘秀床的怕是十不存一。   “大人请看,这边是徐天和杀人未遂的凶器!”   这军士在巡安校尉的授意下,径直把这匕首递给了堂官。   但徐天和却仍旧在狡辩不已,说这并不是自己之物,而是有人可以栽赃陷害。   刘睿影听得烦躁,一招手叫来华浓,让他握着徐天和的脚腕,把他倒着提起来。   徐天和惊的大叫,但他的腰身之间却掉出来个金属之物,正是这把匕首的刀鞘。   如此一来,徐天和却是再也没有了说辞……双眼无神的看着地面,等候堂官的发落。这罪名一旦坐实了,神仙也救不了他。相比于哭哭啼啼的死去,不如坦然一点。   徐天和硬是用自己的完好的那只手,以及肩背发力,坐直了身子。随后又用完好无损的左后开始细细的缕着自己的头发,似是想要让自己变得体面些。想两个时辰前,这镇甸上的人见了他都还恭恭敬敬的称一声徐爷,可现在却就成了个朝不保夕的阶下囚。就连项上这颗人头,都成了暂时寄放在自己脖颈上的一件物品。   当时他拔出匕首时极为匆忙,那刀鞘仍旧放在腰身内。后来那两桌酒客将其抬走包扎,却是也没有取出来。待方才将这徐天和抬过来时,他才转醒不久,脑子一片混沌,哪里还想得起这些?刘睿影料定这匕首的另一半却是还在他身上,因此才让华浓行那方法。   “省旗大人,这是最终的结案判词,您看看是否合适?”   堂官双手捧着,递送到刘睿影面前问道。   “大人真不愧是神断!刘睿影在此多谢了!不过在下却不是当事人,您应当问问那位被他调戏和想要杀害的姑娘。”   刘睿影说道。   他并没与看那结案判词。   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儿跟爬满了小虫似的,不看都让人心烦。   “不知姑娘满意否?”   堂官对这赵茗茗问道。   赵茗茗却是不想与这等腌臜之辈言语,故而只是点了点头。   贪官眼见如此,便赶忙顺坡下驴,将自己的大印扣在了这结案判词上。   带着一起都昨晚之后,躺在店门口的吴修诚却是睁开眼,醒了过来。   断手出仍旧是火辣辣的痛,不过流血却比刚开始要少了许多。   “剩下的就是在下家里面的私事,就不劳烦堂官大人费心了!”   刘睿影对着堂官拱了拱手说道。   随即看向了吴修诚。   “别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想告诉我,你那位当着天耳省省巡的叔叔一定不会让绕过我是吗?正好我也想借此机会认识一下他,刚好带着你回去也是个不错的由头。”   刘睿影把剑逼在他的嘴唇上说道。   “华浓,去找一条粗绳子!把这戴罪的吴楼长拴在马尾巴上,上路时就让他跟在马屁股后面,这样他轻松,咱们轻松,马也轻松!” 第二十四章 生死之间   草原王庭地界,距离迎火部百二十里处。   楚阔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架板车,但苦于没有马拉,他只能随便找了两条皮带绑在板车上,然后又套在自己的双肩,充当劳力。   板车上放着一套被褥,被褥里躺着的是那位仍旧在昏迷之中的女伙计,便也是定西王上官旭尧派来的那位死士。   在她的身边还放着几坛子大小不一的酒、一布袋馒头、还有楚阔的剑。   正在如马似牛般拉车的他腾不出手来拿剑,而他向来不喜欢拔剑悬在腰间。   当楚阔用煎饼砸晕了这位女伙计,又一剑劈开了那精钢铸造的酒肆大门后,靖瑶便一直默默的看着他把这一切都准备停当。   不过靖瑶着实没有想到楚阔竟然还是个极为细致的人,因为他在板车上放了一布袋馒头。   楚阔知道靖瑶看着这袋子馒头很是奇怪,但他却觉得没有什么。反而对靖瑶说,不管去哪里,做什么,都需要先吃饱肚子。不吃饱,他就连自己的剑却是都没有力气拔出来。   馒头并不是草原王庭中人习惯的事物,这里的人更爱吃一种烤制出来的大饼。这种大饼在刚出炉时,新鲜滚烫,香脆酥软,很是可口。一旦凉了下来,便似铁板一样硬邦邦的……不过赶路的人哪有那般好运气?正巧肚子饿的时候就能买到新鲜出炉的大饼?往往都是买上许多,装在布兜里,当做行路的干粮备用。   楚阔喜欢吃刚出炉的这种大饼,并不爱吃凉下来的。这绝非是因为他牙口不好,而是他觉得这干硬的大饼吞咽下去会把他的嗓子划破。   若是嗓子破了,那便说不出来话,亦或是说话的声音变得很不好听……这才是楚阔所接受不了的。   他想扬名天下,做一个举世瞩目的大人物,那就不能有什么太大的瑕疵存在。一个侏儒或是残废或是哑巴、聋子,即便是当了大人物,恐怕也会被人暗地里嘲笑不止。   楚阔除了对自己的剑法很满意之外,对自己的身材样貌也很满意。虽然他长得并不算帅气,但至少很周正。再加上武修之人,眉宇间都有股子英武之气,由此便更衬的他整个人神采奕奕。   其实对于一个男人而言,相貌倒是其次。这鼻梁高不高,挺不挺,皮肤是黝黑还是白皙,都不那么重要。唯一重要的就是他的个头。   如果是个矮子,那就算是生的眉清目秀,问问尔雅,却也是无用。毕竟“小巧玲珑”这个词从诞生到现在,都不是能够用来形容男人的。只要个头够高,身板够坚实,没有前顶个凸肚子,后托个大屁股,就好。   楚阔的个头在五大王域内着实不算矮,甚至行走在这草原王庭的地界内,都可以和众人平起平坐。靖瑶站在他身边时,也曾暗暗比较过,觉得楚阔似乎还要比他高了半寸有余。但低头一看到楚阔脚下却是穿着一双厚底的靴子,顿时便也释然。   这般小心思旁人并不知晓,要是说出去了,定然会贻笑大方。   这二人一个是草原王庭迎火部的部公,一个是与定西王霍望不逞多让的顶级剑客。而他们俩竟然会因为身高的事情互相比来比去,这不是最好的笑话又是什么?   不过旁人眼中的可笑之事,都是在自己认知的基础上。等这些旁人若是真到了靖瑶和楚阔的地步,他们或许会做出很多比这两人比个子还要白痴的事情也说不定。   高处不胜寒啊……越是靠近那巅峰,便越是觉得这人间天下穷极无聊,越是生活没了任何意义、目标、乐趣。以前很感兴趣的东西,如梦醒般,骤然变成了一片虚无。而新的东西,却又不知去哪里寻找。但要是有人仍旧蹲在沟壑里,却也生出了这般心境,那便是真正的无冕之王。   旁人借着一腔孤勇,拼死拼活征战大半生才能获得的感慨与心境,有的人却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便能看穿。这才是真正的大逍遥,大自在,要比别的那些个大人物一辈子活的畅快的多!   但与其说他们幼稚、白痴,不如说他们已经开始有了大道至简,返璞归真得迹象。   年幼的男孩总是会比来比去。为了自己能比旁人更高,甚至不惜站在椅子上或是爬山一颗大树。楚阔当然不会站在椅子上,靖瑶也当然不会去爬树。但一切的本质仍旧没有变,兜兜转转一大圈,却是又回到了原地。   好在这两人还没有真正的问鼎巅峰,身上还留着些许人味儿。楚阔和靖瑶仍然都很爱喝酒,这就是最好的证明。什么时候他们连酒都不愿意喝了,那才是当真出了大事。   楚阔对自己有个要求,那便是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放弃对喝酒的热情。靖瑶虽然没有这么奇怪的想法,但他的行为也大抵差不多。   一坛酒需要经年累月的发酵,沉淀。一个人也需要吃饭长大,历事成熟。酒越酿越香,茶越泡越淡。最这人的一生相近似的,便是这酒。楚阔和靖瑶很多时候虽然都在喝酒,但这酒在他们眼里早已不是酒。不管喝醉与否,下肚的,都是一杯杯浓缩的岁月。   至于茶,他们总觉得是在沽名钓誉。什么平淡如水,以茶养心,都是那些个只知死读书,不是天下方圆几何,其中几人吃饱几人饿死的书呆子说出来的。一杯茶冲泡三次便没了颜色滋味,岂不是说这茶无了,人也该当去死?那剩下的渣滓又当作何解释?   这是楚阔最近迷路时无聊,在脑中胡思乱想出来的东西。他很想找个读书人辩论一番,但又怕自己真碰上了个读书人。   他虽然识字,但却并未度过什么书。旁人写的最多的是自己的名字,可自从他拿起剑之后,便再也没有提起过笔。所以他担心自己琢磨出来的道理,却是辩不过读书人的子曰诗云圣人说。到时候,岂不是自找没趣?而他的脾气又不好……武修之人有个通病,那便是能够拔剑解决的,极少去费力来一场口舌之争。   楚阔的剑是要用来杀大人物,以此名扬天下的。若是杀了个文弱的读书人,不但传出去不好听,他自己也会觉得膈应……   收拾好了拉板车后,楚阔平静的看着靖瑶,在等他指路。   靖瑶没有说话,而是从拉板车上拿了一坛最小的酒,揭开封泥喝着走着。待他走出去了几张远时,楚阔才拉着这板车从后面跟了上来。   并不是他对靖瑶不放心,而是在靖瑶揭开封泥喝酒的时候楚阔并不知道靖瑶迈开腿脚走路是为了指明方向还是只想原地晃悠一阵。   相比于杀人来说,迷路却是让楚阔更加难受与害怕。   杀人时,剑在手。   不论是杀与被杀,心里都会有所准备。   而迷路这个事,却是没走一阵,都会渴望着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好事发生。但事与愿违,起码楚阔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不够他倒是也有一点很是与众不同,那便是旁人迷路都是绕圈子。不管这圈子大还是小,总是在原地走来走去。但楚阔迷路走的竟是笔直的一条线。只要方向正确,他便可如手中的剑一般,一往无前的走下去。这也是他最后能走到那家酒肆的原因所在,不然一直绕圈子的话,他或许早就饿死,渴死在草原王庭的无人区里了。   “你带了这么多酒,但却没有一滴水。”   靖瑶喝完手中的一小坛酒,将这坛子随手一扔后说道。   “有酒为什么还需要水?”   楚阔很是不解的反问。   “我们还有一段不短的路,酒却是越喝越渴。”   靖瑶说道。   “若是渴了,那便再喝。”   楚阔很是不以为然的说道。   “喝多了,会醉!”   靖瑶说道。   这一路上他的话都很少,即便开了口,也是只说几个字。一来是他心情并不好,换做是谁打了败仗还丢了佩刀,想必都会如此的。二来是他觉得楚阔这个人很怪……不但怪,还很危险。   危险的人不一定怪异,但怪异的人通常都会比较危险。有些人就像是那冬天上冻的湖泊,上面结着厚厚的一层坚冰,让人根本看不到其下隐藏的汹涌。然而当这汹涌一旦拍破冰而出的时候,那即便是感受到了危险,却也为时晚矣……   楚阔不是这样的人。   相反他的一举一动都能透露出来很不寻常。   且不说他第一次便杀了十一人而毫无反应,就是这般把自己当做牛马,套着皮袋来拉车也是极为可笑的一件事……再看看那板车放的东西:馒头,酒,剑,以及一个躺在被窝里的女人。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情,但他楚阔做了,而且他是个正常人。一个正常人若是做了不正常的事情,那便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就是怪异。   “醉了不就更感觉不到口渴了……”   楚阔不屑的说道,还将脑袋偏向了一边。   “等你感觉不到口渴时,说明你已经大醉。大醉的人连这板车也拉不动!”   靖瑶说道。   二人正说着话,楚阔感觉到身后的板车上传来了一阵响动,好像是那女伙计醒了过来。   “你不是说下手极有分寸,绝对可以保证她一个对时都醒不来?”   靖瑶指着板车上那团正在微微蠕动着的被褥问道。   楚阔心虚,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仍旧自顾自的拉着板车朝前走去。   板车上的动静越来越大,楚阔也不在乎。但靖瑶却看出他拉车的时候,要比先前小心了很多。   刚开始的时候,他根本不管这路况如何,有没有沟坎石子,很是奋勇的朝前走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精神,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气一样。而现在,楚阔却是双眼仔细的听着路面,生怕这板车的轮子受到什么阻碍一般。   忽然,靖瑶朝旁侧猛一闪身。   顿时就与楚阔以及他身后的板车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楚阔察觉到靖瑶的异样,还未来得及问出口,便觉得脖颈出很是冰凉。   那女伙计以及全然醒来,手中握着靖瑶的剑,逼在他的脖颈上。   “你醒了?”   楚阔问道。   脚下的步子却不停。   女伙计当然不会回答,只是手中的力道又中了三分,在靖瑶的脖颈上都压出了一条痕迹。   “你身边那个布兜里有馒头,布兜旁还有酒。若是饿了就吃喝一些,路还不短。”   楚阔说道。   “这是去往哪里?”   女伙计沉默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终究是开口问道。   她的嗓音很是嘶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楚阔回头微微瞥了一眼,发现她那双原本很漂亮的眼睛,现在却失去了原有的光泽。犹如一堆蒙尘的宝珠,只能期待着下次被擦拭时才能重新绽放。   “我也不知道。”   这句话楚阔本想摇着头说,奈何女伙计的剑在他脖颈上逼的太重,太紧!最后这摇头,竟然变成了点头……   “莫要骗我!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吗?”   女伙计厉声说道。   “我当真是这么想的!”   楚阔说道。   女伙计从未见过如此不知趣的人……亦或是对于她先前的那种威胁之词,全天下也只有楚阔一个人会如此回答了   不过楚阔非但是口中这样说,心中也的确是这么想的。这不是因为定西王霍望对其有过交待,让他们若是遇到了楚阔不仅不要为难,还得帮衬一二。主要是因为他从这女伙计的剑上感觉不到任何杀机。   人走路时也会是踩死许多小虫,但这时无心之举,就和女伙计手中的剑虽然在用力逼迫,但仍旧没有动决心一样。要杀人和决定踩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都是先想了,才能去做。若是脑袋空空的,就这么一脚踩下去,有时不但踩不死蚂蚁,更会把自己的脚抻的难受。   楚阔说完后不久,觉得自己脖颈上的冰凉瞬间消失。   仍在低着头看路的他,眼前却还出现了一双女人的脚。   “你杀了我吧。”   却是女伙计从板车上一个翻身站在了她的面前说道,两手捧着剑身,把剑柄转向了楚阔。   “你这么想死?”   楚阔很是费解的问道。   “没能杀了他,我已经死了。”   女伙计说道。   “可是你还活着!能喘气,能说话,还能用剑压在我的脖颈上!”   楚阔说道。   他也停下了脚步,这样就能腾出手来摸摸自己脖颈上的被剑锋压出来的那道痕迹。   这痕迹不浅,抹在手上的感觉像是一道线。但好在还没有破皮流血,相比于楚阔说自己下手有分寸,这女伙计却是更有分寸!   “行尸走肉,生死已无差别。”   女伙计说道。   她无法否认靖瑶说的是对的。   因为她的确还能喘气,说话,能跑能跳。但她却对周遭的种种提不起任何性质来,人除了喜好之外,更多的是本能。比如饿了就要吃东西,水喝多了必然会去小解。   女伙计现在能感觉到她肚子很饿,口中很渴,但是看看那板车上装着馒头的布兜以及三三两两的酒坛子,却怎么都没有想吃想喝的冲动。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自杀?”   楚阔说道。   语出惊人!   不但让女伙计那双较为好看的眼睛都重新迸发出了些许光泽,也让站在一旁的靖瑶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自古都是劝和不劝分,劝活不劝死。   却是没想到楚阔一开口便是让这女伙计自杀。   “你们为何都这样看着我?!”   楚阔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些许凝重,开口问道。   “她自己说已经成了行尸走肉……虽然我不太明白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反正就是活的不好或是活着对她而言很痛苦。既然如此,那何不赶紧自我了结?早死早投胎,赶得巧了还能抢到一个好位置,下辈子锦衣玉食的却是只喝汤羹不吃苦,那多好?”   楚阔接着说道。   目光不断的在女伙计和靖瑶的脸上来回游走。   女伙计整个身子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也不知是因为饥渴,还是因为楚阔的这句话。但她的身子着实是颤抖的越来越厉害,手中捧着的剑,也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不会自杀的。”   女伙计咬紧牙关说道。   会自杀的人通常孤独。孤独且懦弱……再加上对死亡些许模糊,和一时冲动,便造就了这样的事。当一个人觉得谁有理解不了自己,谁也帮不了自己。而这人间唯有自己是最不幸,最痛苦的,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女伙计虽然孤独,但她却并不懦弱。她身为定西王府的死士,死亡对她是一件即可怕,又充满了吸引力的事情。死亡能终结她目前所遭受的一切,还能带给她无与伦比的荣耀。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她将所有该做的事全部都已做好。   但靖瑶仍旧好端端的站在那里,生龙活虎的。这便让女伙计的死,没有了任何意义。   “活又不好好活,死又不愿意死,那你想干什么?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好了!”   楚阔将自己双肩上的皮带卸下,摊了摊手说道。 第二十五章 一场豪赌【上】   “霍老哥别来无恙!”   震北王上官旭尧对着定西王霍望拱手问好道。   今日下午,他带着五百军士,以及孙德宇随行,来到了定西王城。只是进城之后并没有直接来王府,而是在城中瞎转悠了几个时辰。于一处面摊上吃了一碗阳春面,又买空了一处点心铺子中的点心,赏给了随他而来的军士们。   定西王霍望在三天前就收到了震北王上官旭尧的帖子,还是由孙德宇亲自送来的。他收到这帖子之后,自是与孙德宇客气了一番,但暗地里却开始揣摩起震北王上官旭尧此次的来意。   虽然他们同为五王之一,又共分天下的西北,但平日里的交集着实算不上多。无非就是遇上什么天下盛会时才会见面客套几句,旁的日子里,都是各过各的。即便逢年过节时会互相问好,互赠礼品,但那也都是面子上的功夫,交待给下人去做就好了。年年都是那么几句话,似车轱辘般的反复说。   “上官兄这声老哥我可是当不起……记得咱俩好像还是同年之人!”   定西王霍望拱手回礼说道。   “是同年不假,但霍老哥算起月份来要比我年长三月半!”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难得上官兄记的如此清楚!”   霍望说道。   随即二人分宾主坐定,早已准备好的茶水也一并端上。   “我知道上官兄不喜喝酒,因此特意准备的茶水。不过这茶叶恐怕是入不了上官兄的眼。”   定西王霍望说道。   他清楚震北王上官旭尧的身世,放到今天来说,故乡便是在那平南王域之中。那可是盛产茶叶的地方,若是一般的茶叶,震北王上官旭尧当然是看不上的。   “霍老哥多虑了,客随主便!今日你让我吃茶我便吃茶,你让我喝酒我便喝酒!”   震北王上官旭尧轻轻揭开茶杯上的盖子,看了看茶汤的颜色后说道。   这的确是很好的茶。   即便是放在平南王域也该当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定西王霍望那一番话无非是客气罢了,想来对这特意准备的茶也是极为有信心。否则,亏损的还是他定西王府的面子。   “哈哈,上官兄今日如此豪爽那我便独断专行一次!来人,换酒!”   定西王霍望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笑了笑没有言语。   一直等到这茶杯撤下,换成了酒杯之后,他才端起来,和定西王霍望遥遥相敬。   “上官兄怎么想起来我这里了?”   一杯酒饮罢。   定西王霍望单刀直入的问道。   “霍老哥的王城果然是气象万千!却是没想到竟然随便在街上一转,就吃到了阳春面!这可是我家乡的特色,小时候我娘时常会做给我吃!”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却是巧妙的避开了定西王霍望的锋芒,顾左言他。   “不知这口味是否正宗地道?”   定西王霍望笑着问道。   听到有人夸赞他的王城,他自然高兴。何况这夸赞之人,还是和他平起平坐的震北王。   “阳春面是汤面。汤面汤面,汤在前,面在后。只要这面条中的汤头熬的入味,那定然就是正宗的。方才我在王城中吃的那碗阳春面,汤头浓郁芳香,当真就是最为地道的做法!”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上官兄果然是风雅之人!像我这般的大老粗,却是就尝不出什么味道……只管吃饱就好!”   定西王霍望说道。   “霍老哥说笑了!正所谓君子远庖厨,我在意的东西,这着实算不上本事!与霍老哥一比,少了不少气魄!”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上官兄此言诧异……不知你可知道任洋?”   定西王霍望问道。   他当然知道任洋,只是他不知道这霍望在此时说出任洋来,究竟是意欲何为。很多话不能立马回答是因为弄不清楚对方的意图,这可不是在读书时,那先生问你一句懂否?里面就得跟一句实情。当下这般情景内,定西王霍望和震北王上官旭尧都还在互相试探。   不过主动权倒是掌握在震北王上官旭手中。   毕竟是他到了这里来。   若是没有完备的计划,他怎么会轻易动身,前往这定西王城?   相比较之下,定西王霍望则就显得有些被动……他到现在为止还琢磨不透这震北王上官旭尧此次的来意。不过既然他愿意喝酒,这倒是一件好事。   男人之间的感情不是在酒杯里酝酿的,就是在刀剑之上拼杀出来的。许多平时不好说,或是说不出来的话,喝几杯酒后就变得能够脱口而出。   “霍老哥说的任洋可是那位天神耀九州,钓剑任洋?”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不错,正是他!先前狼骑犯边时,他曾带着孙儿,游历至此。我也算与他有了一面之缘。发现他竟于美食一道极为精通!由此可见这‘君子远庖厨’实在是迂腐之言,放到现在,早已过时了!”   定西王霍望摆了摆手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陪着他一同笑了几声,但心里却在腌臜不止……什么一面之缘,明明是别人把你这王府的大门都拆了!   西北地面上,他俩各有各的情报网。   小事儿恐怕还要知道的少些,但像是定西王霍望这般,被别人打上了家门口,甚至连家门都拆了,震北王上官旭尧怎么会不知道?   “听闻上官兄前些日子丢了一大批边军饷银,现在应当已经有了妥善结果吧?”   定西王霍望问道。   “承蒙霍老哥挂念,失去的饷银已经追回来了!这次倒还真是多亏了中都查缉司!”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哦?中都查缉司也插手了此事?”   定西王霍望问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心思一转,想到刘睿影这小子先前却是也让霍望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那边军饷银能追回来,刘睿影着实还有一多半的功劳。若是现在把刘睿影抛出来,自是能够加身霍望与中都查缉司甚至是擎中王刘景浩之间的隔阂。西北两个王爷,只要有一个与之斗将起来,另一人便可稳坐钓鱼台,静观其变。由此,却是把他此行的目的就达成了一半有余。   “是一位叫做刘睿影的中都查缉司省旗率先发现的,随后又协同了中都查缉司在震北王域内的多处站楼,再加上我震北王府的几位供奉一同努力,终究是把这饷银拿了回来。”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刘睿影?这位省旗先前也曾来过我定西王域,后来好像是去了博古楼。没想到竟是这般机缘巧合!”   定西王霍望说道。   虽然看上去仍旧是面不改色,这些事他也早就知晓。不过此番大大方方的听人说出来,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自从刘睿影来了之后,这西北地界就没有几天安生日子。先是狼骑犯了他定西王域的边境,接着草原王庭的部公,却是又潜入进来,劫夺了震北王域的饷银。   这些事若是逐一发生倒也还好,只是这般接二连三的突然发作,而其中却是都有刘睿影的存在,这就不得不令人深思了。再加上他手中的星剑,更是让定西王霍望觉得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不知霍老哥可知道在博古楼中发生的事?”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   “上官兄是指什么?”   定西王霍望问道。   他却是越发搞不清楚这震北王上官旭尧此番的来意。   先是夸耀他的王城,接着说起中都查缉司,说到刘睿影,现在竟又要同他谈起博古楼。这般东绕西绕的,让他有些头痛……不自觉的多喝了几杯酒来缓解心中的躁郁。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的好兄弟叶伟却是还在那里,若是真有什么大状况,上次见面时他定然会提点自己几句,不至于什么都没说。   “博古楼楼主狄纬泰和沈清秋彻底闹翻了!”   震北王山观需要说道。   “这件事我也略有耳闻……想当初沈清秋为了一句承诺,替他狄纬泰在乐游原上看门三十五年,也当真是一条好汉!其实在我看来,这件事儿不是闹翻,而是本该如此。约定的年限已到,他沈清秋本就该走。狄纬泰若是想要强留,他也不一定有这本事。博古楼楼主嘛!勾心斗角的事太多了,武道修为自然就落下了。”   定西王霍望笑着说道。   “霍老哥此言有理!这的确只能算是他博古楼内部的变数。博古楼和通今阁分立南北,自称一片天地,向来都是我行我素,与咱们五大王域的交集也不多。自是前不久,擎中王刘景浩却是孤身一人去了趟博古楼!”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此话一出,让定西王霍望心头咯噔一跳!   如此大事他竟然没有听到丝毫音信……叶伟却是也不曾对他提及一二。定西王霍望并不担心上官旭尧此言的真假,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却是没有必要用一两句骇人听闻的事情来博取人们的关注。上官旭尧既然开口说了,那便一定是真的。   “擎中王刘景浩虽然来得匆匆,不过去的也是匆匆,并没有过多的停留。但巧的是,他去博古楼的时候,那中都查缉司的省旗刘睿影却是也在博古楼中。”   震北王上官旭尧接着说道。   定西王霍望听后顿时展颜一笑,没有接话。而是端起了酒杯,走下了王座,来到震北王上官旭尧的面前。   和他轻轻的碰了碰酒杯,继而便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说王府后院之中已经备好了宴席,等着给震北王上官旭尧接风洗尘。 第二十六章 一场豪赌【中】   震北王上官旭尧却是没有想到定西王府的后院中竟是有这么一处极为清幽的地方。一草一木的位置,以及桌案椅子的摆放,甚至连照射下来的光线都极为让他称心合意。显然,这里是定西王霍望特意布置好的。   看到眼前这一切,震北王上官旭尧顿时觉得定西王霍望定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豪迈粗狂!他心思可细密着呢……连这样小事、细节的都能想到,还有什么是会被他忽略的?   定西王霍望与他一边谈笑,一边朝前走去。   这处院落正中已经摆好了一张八仙桌,但却只有两把椅子,两副碗筷。看这桌椅碗筷的材质,虽然算不上有多奢华,不过也着实称的上是精致。   可震北王上官旭尧总是感觉这处院落有些奇怪,只是霍望一直在同他讲话,这却是让他不能静下心来仔细琢磨一番。   待二人落座后,定西王霍望用手敲了敲桌子,立马就有一众侍从端着酒菜走至近前,摆在了桌上。也就是这么不长的功夫,震北王终于弄明白了让自己觉得奇怪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这处院落处处都很符合他的心意,但就是因为如此,震北王上官旭尧才会觉得有些不舒服。   定西王霍望从未去过震北王城,更为到过他的王府之中,但他却好似对自己的喜好了如指掌。这般突如其来的发现,顿时让上官旭尧有些惊慌。一时间,他想起了在饷银事件之前,那一场针对他的刺杀,会不会也与定西王霍望有关?   一个人想要对另一个人有所了解,那便一定是有所图谋。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定西王霍望虽然不会在这里在这里对震北王上官旭尧安排什么阴谋,但看似一场平淡的接风宴,谁有能说不是一次极为凶险的博弈?   越是深处高位,许多事越是在不动声色间便可尘埃落定。好似两个人下棋,于方寸之间争雄。只要气派上还有空余的格子未曾落子,那对弈的双方就总得战斗到最后一刻也不能松懈。何况定西王霍望在酒菜齐备之后,还屏退了所有下人。对于这“接风宴”来说,着实有些过于安静,丝毫没有任何氛围可言。不但孙德宇没能前来,作为地主东家定西王霍望却也是只身在此。   定西王霍望看出震北王山观需要自从走进这后院之中时,便有些心神不宁。但他也不解释,任凭震北王上官旭尧去浮想联翩。   先前在王府大殿中,霍望却是被震北王上官旭尧一席话搅扰的云里雾里,不知究竟。二人之间的博弈,实则从霍望收到震北王上官旭尧的拜帖时便已经开始。大厅之中,看似霍望先输了一阵,不过却是都在这一处清幽的后院中,用一桌简简单单的接风酒席全都找补了回来。   定西王霍望的心思其实并不难理解,他将此地特意布置的妥妥帖帖,极为符合震北王上官旭尧的喜好,无非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他,自己对他可了解着呢!上到震北王域有什么风吹草动,下到你这位震北王喜欢吃什么菜,喝什么酒,用什么样的餐具,乃至身处何种环境会觉得舒心惬意,他却是通通都知道的甚为清楚。   “霍老哥真是费心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同为五王之一,哪里有受制于人的道理?眼前的种种,只能算小术,称不上多么高明的大道。对于小术,便像是街头巷尾那些个变戏法,耍把式的一把。本就是为了博君一笑,若是只为了看个热闹,那边喝彩叫好,扔些琐碎银子了事。若是想要破了此术,最好的办法就是当面点破!   震北王上官旭尧虽然只说了‘费心’二字,但却是绵里藏针,将霍望的心思已然说了个通透。心中方才的不适之感,也随着这句话而去了大半。不过他清楚,这才是刚刚开始而已。桌上的每一道菜,壶中的每一杯酒,都可能成为霍望手中的利剑长刀,冷不丁的就会朝他刺来。   “哪里哪里!能让上官兄舒心,才算得上是一尽地主之谊!”   定西王霍望说道。   二人一人称另一人为老哥,而这位老哥却反过来仍旧道一声兄。不得不的说,这称呼着实是乱的要命。不过无论叫什么,哪怕这两人一个是王八,一个是癞蛤蟆,那也只是个称谓而已,算不得什么。   王八和癞蛤蟆在田间地头的泥塘里,遭人嫌弃,但只要摆在药铺或是饭桌上可都是大补之物。况且要是真有个王八或是癞蛤蟆坐上了王位,那恐怕天下人都会争着抢着去做这两个平日里很不待见玩意儿。   “王府大殿中,人多眼杂。有些话,还是咱们兄弟两私下说比较好。毕竟我脑子没有上官兄那么灵光,在这里也方便上官兄能够把话说得细些,透些!”   定西王霍望拱了拱手说道。   “我也正有此意!不过与其说是人多眼杂,不如说是人多耳杂。我来拜访霍老哥的事,恐怕早就传到了中都城中,已经白纸黑字的放在那人的案头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这句话定西王霍望却是没有接过话茬,而是端起酒壶,给上官旭尧倒了慢慢一杯酒。   人多眼杂也好,人多耳杂也罢,定西王霍望出此言无非是个由头,为的就是抛砖引玉。在大殿之中,他便看出这上官旭尧虽然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前言不搭后语的,但却总是有意无意的把话题朝刘睿影这位中都查缉司的省旗身上引去。一个小小的省旗,自然是不足为虑。他身后的中都查缉司,虽然名头甚大,但对于五王来说,只能算是之间的一根倒刺。拔了或许会出一星血,短暂的疼痛一阵子,不过终究是无伤大雅。   倘若震北王上官旭尧一开始的冒头,便是直冲查缉司的后面,五王之首的擎中王刘景浩,那便不是可以轻易开口的事情。故而定西王霍望却是想听听解下来上官旭尧究竟还要如何说道。   “卫启林即便是中都查缉司掌司,但于我们五王又有何妨?再说,上官兄您是大张旗鼓的来,我也是大张旗鼓的请!从头到尾确实都光明磊落,坦坦荡荡的,却是还能生出什么幺蛾子?”   震北王上官旭尧喝了霍望给他倒的那杯酒,并且破天荒的一滴不剩。要是有人问起霍望这喝酒的方法,他定然能给你讲上一箩筐,但上官旭尧则刚好相反,他逃酒的   方式却是定然要比霍望多一箩筐。像方才这般,如此痛快的仰脖饮尽,已经许久都没有过了。以往他在震北王府中,即便是白瞎庆功宴,也都是浅尝则之,淡淡的咂一口。若是碰上非要雄壮豪迈一番的场合,他的酒壶中和酒杯里大地也都是灌的白水。反正他是震北王,也无人档案上前来查探一番,看看这杯中之物到底是什么。   但今日却是货真价实酒。   没有掺杂任何旁的东西。   定西王霍望既然要给他解封,准备的酒定然不会差。但是霍望从上官旭尧喝酒的姿势与样子来看,他于饮酒一道,定然不是个新手。   细细想来,他们都是刀尖上拼杀出来的地位与天下。那段峥嵘岁月里,除了日日鏖兵外,省下的便只有酒。活下来的人往死人的墓碑坟堆上浇一杯,而后活人与活人之间再捧着酒坛子,喝个开怀畅快。   但身为王者,若是跟一张白纸似的,能被人一眼看穿,那这王位怕是也做不了几天。只有时刻在自己的面前垂着几帘薄纱,让人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猜着想着,想着猜着,却是才能够竖立威严,令行禁止。   震北王上官旭尧喝完这一杯酒后,竟是主动给霍望还有自己又倒了一杯,接着便再度开始欣赏起这后园之中的景色,满脸怡然。不得已,霍望只好开口,顺着他先前的话说下去。只是他却也留了个心眼,把上官旭尧口中的‘那个人’故意说成是中都查缉司的掌司卫启林。这般指东打西,舍近求远的话术,到底还是为了让震北王上官旭尧先把那难堪且要紧的说出来。   “卫启林当然与我们无碍,至于我说的那个人,霍老哥难道当真没有想到是谁?”   震北王上官旭尧问道,同时端起了酒杯,朝着霍望微微一礼。   “上官兄说的莫不是擎中王刘景浩?”   定西王霍望说道。   此言一出,他立马便很是后悔……这名字,终究还是从他口中说了出来。   不过说了便说了,此地也没有外人。早说的明了,双方便也都可以早些坦诚相见。霍望是地地道道西北人士,这地域与故乡的烙印在一个人的身上却是一辈子都抹不掉。即便他已做了这许多年的定西王,可是真要论起这持重守元的本事,他天生就要比震北王山观需要矮了一头。   “咱们哥俩还在还在注意这眼皮子底线的事情,他可是已经想到百年之后。”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此话怎讲。”   定西王霍望问道。   震北王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指了指霍望的配剑。   霍望今日没有佩戴他的星剑,而是特意换了一把普通的长剑。虽说普通,但也是一把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利刃。   他看到震北王上官旭尧的动作,表面上虽然云淡风轻,不动声色,但心中却是已经嫌弃了万丈波澜。   “我这把剑可是与上官兄的比不了……听闻上官兄与那欧家的当代家主,剑心欧雅明极为熟识,若是有空还得有劳上官兄给我讨一把欧家剑用用。”   定西王霍望说道。   “欧家剑虽然名满天下,大拿却也比不上霍老哥的两把珍藏!”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   霍望一听,眉头顿时紧蹙。右手也如同条件反射一般放下了酒杯,握住了自己的剑柄。但只是一瞬的功夫,便又恢复了常态。他张了张嘴,本想继续与上官旭尧推诿下去,但最终还是对着他展颜一笑。许多事点到为止,无需说破。到了这个程度,双方都都已心知肚明。距离那所谓的‘开诚布公’已经不远了。   “上官兄可是想说,那位刘省旗也有一把如此的剑?”   定西王霍望问道。   “霍老哥是明眼人,咱们五王之间对这也有过协议。不过纸面上的功夫,写写看看也就罢了。谁若是当真去遵守,那才是彻头彻尾的傻子。”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说罢,又与定西王霍望饮了一杯。   对于霍望而言,星剑是他本人最大的隐秘。但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想要隐瞒的事情,只能是多迁延些时日罢了,终究还是会被人给透露出去。震北王上官旭尧此次前来,定然是要和霍望达成些共同的目的。这和商人卖货的道理无二,想要把自己手里的东西卖出个好价钱,不但要抬高这东西的价值,更要了解买主。对买主了解的越多,便越是刻意投其所好。   震北王上官旭尧之所以要说起霍望的星剑隐秘,无非也是给自己增加筹码罢了。   “难不成上官兄却是也有?”   定西王霍望问道。   “我对这不敢兴趣……若是有朝一日,侥幸寻摸到了一把,那我也不会夺人所好,定然会遣人来送给霍老哥!”   震北王上官旭尧笑着说道。   虽然知道这只是一句空话,就像是倒闭的钱庄开出的凭信再也兑换不出银两一般。可这终究是一句客气话,霍望听到耳朵里,不但要陪着笑脸,却是口中还得连连道谢才是。   “不瞒上官兄说,这第一把却是我自己寻摸来的。至于第二把,来的就不是那么清楚了。”   定西王霍望说道。   此话已到这般份上,却是也没有必要再去隐瞒什么。若是霍望仍旧漫不经心的虚以为蛇,难免会被上官旭尧在心中看轻薄。有些事决口不能提,有些事却得收着说。但话赶话的事已至此,只能是全盘脱出才能让二人之间不上了和气。故而霍望却是把他如何得到第二把星剑的过程很是详细的给震北王上官旭尧说到了一遍,连带着李韵的真是身份,也告诉了他。   没想到震北王上官旭尧听了,竟是没有任何反应,反倒是像听说书人口中的话本传奇一般。就在霍望叙述的时候,他却是边听边自饮了三四杯酒。   “东海云台离西北地界过分遥远,霍老哥觉得不足为惧也是无错。”   待霍望讲完,震北王上官旭尧才放下酒杯,如此说道。   “至于上官兄方才说眼皮底下的事情,我觉得草原王庭仍旧是最大的威胁。”   定西王霍望说道。   “霍老哥可曾听闻一句古话?叫千里之堤毁于   蚁穴!”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随即举箸叨了一块鱼肉方如口中。   这是一条新鲜完整的鲈鱼,裹着面糊过油之后又回锅红烧而成。上面还放着葱段,香叶,荸荠等辅料。   但凡是惊颤吃鱼的人都知道这鱼身上最为鲜嫩的部分,就是在府腹鳍下的那块一寸来长的嫩肉,其次便是鱼腹和鱼头。至于脊背和尾巴,虽然肉更为厚实,但却因鱼刺太多太密,难免影响了口感。   震北王上官旭尧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方才他吃的哪一块鱼肉,却是鱼尾上三寸之地,位于鱼腹和鱼尾的交接之处。而且之比筷子头大了一丁点儿,恐怕连是什么味还没尝出来,便在口中化了。   鱼脊背虽然刺多,但好似人的脊梁,却是中流砥柱。鱼头鱼尾更不用说,无头不活,无尾不他游。但方才震北王上官旭尧夹起的那个部位,平日里看似不起眼,但若是少了这一块,整条鱼便也会一天天的衰弱下去,直至沉于水底,或是翻起肚皮。   显然上官旭尧这一筷子并不是为了吃鱼,而是在告诉霍望那“蚁穴”得位置所在。对应到他俩方才的谈话,便是刘睿影。   “看来上官兄已经有了琢磨,还请直言相告。”   定西王霍望说道。   “最近咱么西北地界可以说是颇为不平静。首先是西北草原王庭,侵犯了你霍老哥的边界。虽然最后是一场内乱,但是也足以见得其中的不安慰。另外我震北王域数百万两饷银又被劫夺,也是草原王庭迎火部的三部公靖瑶所谓。单从表面上看,草原王庭的确是心腹大患,一日不除,一日咱么西北就不能得以安稳。不过这些都是水面上的浮萍,隐隐中却是有根线牵着这些事都聚到了一块,那边是这位刘睿影省旗。”   震北王上官旭尧举着筷子,指向他方才夹取鱼肉的地方说道。   “关于他的来历,我也不是没有调查过。父母双亡,都是中都查缉司中人。他自幼便在中都查缉司中生活,其余的履历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不过也有可能是被人特意隐瞒了下来。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手中之剑的来历,曾有旁人问起,他都毫不避讳的说是父母遗物。”   定西王霍望略一思索,随即说道。   “普通中才见不普通!自古都是大奸似忠,大恶伪善。刘睿影究竟知道些什么,咱们谁都不能钻到他心里去瞧个究竟。但从他身边的接触的人,也可略知一二。”   震北王上官旭尧一改先前散漫的神情,语气颇为严肃的说道。   “他在查缉司中有一位故友,据说是因为太爱喝酒,不守规矩,最后被赶了出去。结果阴差阳错的,却是又拜了叶伟为师,现在已经成了至高阴阳师太白,终日只在博古楼中种地酿酒,看似不问世事。另外他还拜了文道七圣手之一的鹿明明为师,虽说只学打铁,但这师徒之名既然已成,那岂有不照顾之理?而且他在我定西王域内,以及博古楼中,与欧家家主欧雅明,剑子欧小娥,还有那位叛出坛庭的昔日最强庭令张羽书都有不浅的交情。”   定西王霍望说道。   他却是把刘睿影目前他所掌握的情况,全都说了出来。   “不满霍老哥说,在我前来摆拜访之前,却是刚刚才见过此子。”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霍望点了点头,先前在大殿中他便已经明言这次饷银能分毫不落的找回来,查缉司算是赢得了头功,尤其是刘睿影。   “他可是要返回中都了?”   定西王霍望问道。   “不,他准备去太上河看看。”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说起太上河,二人的顿时都轻松了不少。都是男人,还都位列五王,对于太上河这种闻名天下的温柔乡,自是都极为了解。霍望不好女色,但也曾去过几次。至于上官旭尧,更是曾有一度沉迷起中,夜夜怀柔下。   刘睿影还是个年轻人,血气方刚。好不容易出趟门,想去哪里逛逛散心,当然也是人之常情。换做谁,却是都可以理解。   “只不过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人,一位女子。”   震北王上官旭尧话锋一转说道。   随即对这定西王霍望打出了一个隐秘的手势。   霍望看后,心中的震惊竟是不亚于上官旭尧说破他拥有两把星剑之事。人兽不两立,即便同为人类,草原王庭与王域之间仍旧是兵戈不休,更不用说这五王彼此也不是铁板一块。刘睿影身为查缉司省旗,与一位化形的异兽王族之女走的如此亲近,其意究竟为何?   “太上河于中都城虽然都是独立一方,但我想霍老哥在其中应当也有自己的力量。”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中都城还是要谨慎……至于那太上河,倒是可以运作一番!”   定西王霍望眯着眼睛说道。   狐狸在小的时候,像狗也像狼。唯有经历了接连不断的坎坷与磨砺,它才能够真正露出尾巴。毕竟这骨血中的阴险狡诈,是磨灭不掉的。刘睿影若当真是那“蚁穴”,一定要在他还未凿除孔洞之是就将其彻底封堵。即便是堵不住,也要看看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才好。   霍望与上官旭尧对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而后便只是喝酒吃菜,聊些无关痛痒的玩笑话,却是再无一句正题。   这酒菜下肚,两人便从这一刻开始,绑定于同一目标。虽然没有协议,没有条款,但各自却都心中有数。那些个签字画押,杀马盟誓,不过都是走个过场。真正的协定,向来都只能放在心里,自己清楚着。   “不过我要提醒上官兄一句!带你回去之后,一定要严守边界,谨防草原王庭狗急跳墙!”   桌上酒壶已经空了大半,定西王霍望忽然开口说道。   震北王上官旭尧先是一愣,随即对着霍望拱手一礼。   他们二人对于刘睿影之事,是一场豪赌。而霍望自己在楚阔身上下的注,却丝毫不必在整顿酒席中与震北王上官旭尧所言之事下的少。 第二十七章 一场豪赌【下】   草原王庭,迎火部。   靖瑶坐在自己营帐中的主座上。   他的手正在不断的摸索自己座椅的扶手。   以前的草原人虽然也住在营帐之内,但那时的营帐远远没有现在的暖和。靖瑶身为迎火部的三部公,营帐自是要比旁人的更加好上许多。从外面看,无论是营帐上的花纹、颜色、还是造型都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大了些罢了。但实际上靖瑶的营帐却是用三层防水的毡子搭起来的,不仅如此,里面却还衬了两层厚厚的马皮。如此一来,那雨水和风一丁点儿都进不来。   草原上总是冷得快,暖的慢。但是到了如今的季候,春末夏初,无论如何也变得暖和起来。靖瑶看到营帐中铺着的羊毛地毯四角处有四个圆圆的凹陷印记,颇为齐整,那是一整个冬天之中,放置火盆所导致的。   不似别的部公,喜欢在自己营帐中的主座上垫一块猛兽的兽皮,或是放上一堆松松软软的垫子。靖瑶的主座只是一把干巴巴的木头,显得很是简陋,生硬。   但他便就喜欢这样。   按照他的话说,人身上最终要的地方不是脑袋眼睛,也不是腿脚肚皮,而是屁股。   毕竟一天中有大半时间都是坐着,即便是要出门赶路,那也是乘狼骑或马,还是坐着。屁股对一个人来说,要在不能娇惯的同时还要百般呵护。若是坐习惯了兽皮和软绵绵的垫子,那他日后还如何能乘着狼骑,千里奔袭?   有些人目光短浅,只求一时的享受。而靖瑶却是居安思危,时刻都做好了临敌的准备。   这两种态度孰优孰劣着实难以区分,毕竟现在是草原王庭还是一片形势大好。就算是偶然与五大王域之间有些矛盾与摩擦,也都不是伤筋动骨的事情。起码像靖瑶这般的部公,仍旧是可以舒舒服服的在自己的营帐中吃肉,喝酒。   营帐正中的地毯旁还有四张椅子。   这四张椅子和靖瑶屁股底下坐着的,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摆放的位置不同罢了。   现在这四张椅子却是两张都坐了人,正是楚阔和那位女伙计。   三个人此时保持了一种极为微妙的平衡,丝毫没有先前的剑拔弩张之感。从女伙计的神色来看,她的心绪目前也应当是平稳了许多,至少不再像先前那般的总是寻死觅活。   靖瑶并不知道楚阔和女伙计之间究竟打了什么赌,但是在楚阔朝着女伙计耳语一番过后,她不但乖乖的把手中的剑还给了楚阔,脸上还露出了颇为欣喜的神色。甚至看向靖瑶的目光,也不似以往那般的不善。   靖瑶带着外人,并没有大大方方的从迎火部的驻地正门走进来。方才在向营帐走的路上,他随手招呼了一位心腹问了问自他离开以后部中的近况之后才得知现在迎火部中的大部公和二部公却是都不在。问去了哪里,心腹只知是收到了狼王明耀的直接传唤。继续问下去因为何事,便是就不知道了。   靖瑶听后长叹了一口气,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想必狼王明耀定然已经知晓了自己私自离开部中,离开草原王庭,秘密潜入震北王域一事。   要是能顺利的劫夺了饷银,还带回了大批箭矢,那自是立了大功!不但不会有任何麻烦,还会受到极为丰厚的奖赏。   可是现在他却是狼狈的只身而归,就连自己的弯刀也失去了……至于会受到何种处置,却是只能听天由命。   但靖瑶并不在乎。   他只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   草原王庭若是想要强盛,那迟早都要与震北王域和定西王域展开全面的战争。之后,待族人们以草原为大本营,又在这西北两处王域内站稳脚跟之后,便可一鼓作气,挥师南下,继而一统这片天地。   靖瑶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幸、有命看到这一天的来到,但他却愿意为此肝脑涂地而在所不辞。虽然战争以为这无尽的血腥,杀戮,流离失所,但无论是谁,都不能指责与忽略一个人对他民族的感情。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迎火部去一趟狼王明耀的王帐,往来起码要十多天的日子。这还仅仅是赶路的时间,倘若再算上那说话,吃饭,喝酒,恐怕没有半个月都回不来。   这倒是给了靖瑶一些喘息的时间。   心腹提醒他,让他先发制人。最好能赶在大部公和二部公抵达王帐之前,就给狼王明耀写一封书信请罪顺便再表表忠心。这样狼王明耀便无非也就是斥责一顿,说些什么下不为例的套话,不了了之。   但靖瑶却没有听从。   他并不是一个爱狡辩的人。   事已至此,的确是他有错在先,本也没什么好说的。至于忠心一事,那靠的并不是纸笔和嘴皮子的功夫。况且靖瑶忠心的,更多是草原,而不是狼王明耀一人。他虽然是狼王,但也只能说是草原的代表罢了,谁又能说这偌大一片草原,就都是狼王明耀自己的,而与普通的部众毫无瓜葛?   最终,靖瑶只是让他按照自己先前出门的名单,让自己的心腹对照着去准备抚恤。   那些人与他除了草原王庭之后,或许已经想到了自己的归宿,但他们不但没有任何愿意,反而还一路追随。这不仅是对靖瑶本人的信任,更是对故乡的热忱。   “帮个忙!”   靖瑶看着楚阔说道。   这是从他回到自己的营帐中坐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什么?”   楚阔问道。   “帮我把营帐的门帘掀开。”   靖瑶说道。   楚阔虽然不知道靖瑶究竟是何意,但还是点点头,照他的话去做了。   迎火部三位部公的营帐呈一个‘品’字形。   最中间放置的是迎火部的部族篝火。   三位部公的营帐便如同众星捧月一般,守护者这堆永不会熄灭的篝火。   靖瑶的主座,直对着营帐的门口。掀开门帘后,映入眼中的,便是迎火部的篝火。   楚阔见他看着看着,竟是就变得双目赤红,似是要滴血一般。   紧接着,他便闭上了眼睛,口中振振有词的用草原语说道着些什么。   楚阔听不懂,只能看向了女伙计。   “他在哀悼。”   女伙计说道。   “哀悼?”   楚阔似是没有听懂。   毕竟他不了解靖瑶先前经历了什么,自是也就不知道他究竟在哀悼何物。   “他在哀悼他死去的族人,最要好的同伴,最信赖的战友。”   女伙计说道。   她好像也被这种肃穆的氛围有所触动,那一双好看的眼睛在门外的篝火与靖瑶的面庞上来回游移。   “原来他们草原人也有心……我以为他们都是一群虎狼之徒,丝毫不知悲哀为何物。”   女伙计自语道。   楚阔虽然听见了她说的话,但却异常安静。因为他知道无论是多么刚强的人,多么狠厉的民族,都会有自己的柔软,都会有自己的悲哀。   他对草原了解不多。   来这里只是和定西王霍望的异常商量。   但此刻他透过门口的篝火,竟是感受到了靖瑶,迎火部,乃至整个草原的厚重。一时间,不禁有些恍惚的砸了咂嘴。   “你是渴了?”   靖瑶问道。   他已经恢复了先前的神色,双目中赤红不在。只是这句话说道最后的尾音有些颤抖,像极了刀剑相交之时的嗡鸣声。   “先前我一直在拉车,不仅一口酒没有喝,还吃了两个大馒头。当然会渴!”   楚阔说道。   靖瑶听后笑了笑,冲着门口呼喝了一声,立马就有人侍从端着厄酒肉走了进来,放在楚阔和女伙计之间的桌案上。   楚阔看到酒肉,顿时食指大动。   不由分说的便拿起一只羊腿吃了起来。   一口肉,一口酒,吃喝的不亦乐乎。   女伙计看着楚阔的吃喝的样子,很是想笑,但终究还是硬撑着憋住。   她没有吃肉,也没有喝酒。   不是因为她信不过靖瑶,而是她着实没有什么胃口。   靖瑶先前的一番哀悼,却是也勾起了她的心思。   在那处酒肆中,她也死去了许多朝夕相处的同伴,以及最为信赖的战友。这让女伙计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话,冤冤相报何时了。   这道理谁都明白,是一件永远没有结果与结束的事情。   但还有句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都是天经地义的。   如若杀死女伙计同伴的是靖瑶,那这件事却是还要简单许多。可当时出剑的却是楚阔,岂不是又有了新的仇人与冤家?   想到这些,女伙计便觉得头疼,以至于闻到这酒肉香味便觉得嗓子眼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堵着一般,胃里反倒七上八下的折腾不休。   “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   楚阔问道。   一直羊腿已经被他吃完了大半,桌上的酒壶也喝空了两个。手上沾满了酒汤和肉渣,他也不在乎。随便拍了拍便在衣服上蹭了几下, 权当算作干净。   “不知道。”   靖瑶摇着头说道。   他从自己面前桌案的最底层抽出了一把弯刀,和先前碎裂的那柄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把是他自己的,从未出鞘过一次。先前那把是他父亲留下来的,每一寸刀身都曾浸满了鲜血。   “既然不知道,为何要回来?”   楚阔问道。   “这是我的家……不回来难道还要去流浪?”   靖瑶反问道。   “可是你回家也没有事情可做,还不如去外面转转。兴许就遇到些有趣的事,有趣的人,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坐在这里拿着一把没用过的弯刀胡思乱想。”   楚阔说道。   “我毕竟还是迎火部的三部公。”   靖瑶解释道。   “对你们草原王庭,我一点都不了解……但我知道你是个当官儿的!而且在这里还是个大官儿!”   楚阔说道。   “哈哈!不错……若是这样想你能理解,那边就是如此。”   靖瑶却是被出口的话逗乐了。   生在草原这么多年,竟是还没有过一个人讲自己这部公之位和五大王域中的官员做对比。   不过这么一想,楚阔说的并不错。   狼王明耀就是以前皇朝时期的皇帝,左庐右芦的两位将军,便和目前的五王平起平坐。放在之前,就好比是分封的异性王爷。而似他这般的部公,那便是封疆大吏。   很多事情换个角度想想,就能发现以前忽略的许多乐趣。靖瑶却是对楚阔越发的感兴趣起来,甚至还动了心思想要让他留下。   可这里是他的家,楚阔却是一只没有脚的鸟。想要让他在一处地方长久的驻足,按照草原上的话说,那就是要比所有的青草在一夜之间都枯黄还要不可思议。   “既然你也无事可做,不如给我讲讲那吞月部的三部公思枫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楚阔说道。   “你想听什么?”   靖瑶问道。   他与思枫算不上熟识,但同为部公,知道的起码要比旁人多得多。可楚阔这般猛然一问,却是让他觉得有些无从说起的感觉。   一个人可以说的着实是太多太多……相貌,身材,喜好,等等……要是细细的说道一番,那一个人活了多久,却是就得说多少年。   有些事情是有捷径可走,但对于了解一个人来说,却没有。甚至要花费比想要了解之人更多的时间,去经历他的生活,体会他的心思。   “你就挑你觉得有意思的来说就好!”   楚阔说道。   靖瑶无奈的笑了笑,因为他着实不觉得思枫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但要是从思枫出生开始,娓娓道来,则又显得太过于沉闷,没有一点新意。要是照着这般说下去,最后的结果恐怕是三个人都爬在桌子上睡着。   “或者你可以先说说他所在的吞月部。”   楚阔看到靖瑶面有难色,便转换了话锋。   “吞月部在十五年前,可以说是草原王庭左庐所属的第一大部。不过后来因为草原王庭发动了一次针对定西王域的战争,吞月部元气大伤。”   靖瑶说道。   “这么说,还是霍望更厉害!”   楚阔说道。   靖瑶听了这话,很是不屑。但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输了就是输了,没有什么好掰扯的。   但是丁州的州统汤铭,手提三亭锯齿钩搂刀,却是杀的吞月部丢盔弃甲,连三位部公都二死一伤。现在吞月部的二部公,便是十五年前那一战之中的幸存者。   而思枫的父亲,便是当时战死的大部公。后来狼王明耀感念他为草原王庭立下的功劳,更为了抚恤部众,收拢人心,因此册封他的两个孩子一个接替了他的职务,担任大部公,一个补了缺口,担任三部公。   吞月部的大部公玉容和思枫是亲姐弟,因此这二部公一个外人夹在中间却是极为难受……   但狼王明耀怎会不知道这点?他留着此人在吞月部内戴罪立功,就是为了让他像一颗钉子般,牢牢地钉在吞月部中。不能让这吞月部变成他们姐弟俩一方小天地,为所欲为。   不过这么一来,彼此间的隔阂只能是与日俱增。一开始,玉容和思枫两姐弟还能把这位二部公当做长辈,恭恭敬敬的奉养,凡是都会提前问问意见,大哥商量。但这二部公却是倚老卖老,更是因为手里拿着狼王明耀的密令,对这一对姐弟常常是不屑一顾。   玉容身为大部公却对部众没有丝毫节制之权,如此一来怎么能心中没气?随后这吞月部内却是就分裂成了两派。   一派是以二部公为首,多是他的旧日亲信们。这些人不但辈分高,更是功勋卓著。就连玉容和思枫见了,也得是客客气气,不敢有任何懈怠。另一派则是以大部公玉容与三部公思枫为首,多是少壮青年。经验与阅历虽然无法与二部公的手下同日而语,但胜在年轻,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一部之中的三位部公都如此各怀心思,也难免让这吞月部便就此的衰落下去。   靖瑶所在的迎火部在草原王庭中只能算是中等,可现在若是论起实力的话,却是可以将吞月部稳压一头。   “这么看来,他们姐弟却是不会当官!”   楚阔说道。   靖瑶不动声色,没有做出丝毫评价。   再怎么说,吞月部也是他草原王庭的势力之一。靖瑶身为迎火部的三部公,当然不会胳膊肘子朝外拐,给一个外人将自家事说道许多。   其实玉容和思枫想的远比靖瑶和楚阔看上去的通透的多。   对于他们而言,最大的优势不是在部中有多少听命于自己的部众,而是他们两人的年龄。   吞月部的二部公和他们的父亲是同辈人,这么多年征伐下来,也浑身都是战伤。现在即便是乘上自己的狼骑,却是都需要旁人上前搀扶一把。   这样一位垂垂老者,还有几日活头?自是时日无多……   只要玉容和思枫在他还能喘气的时日里,在吞月部中拥有能和他相抗衡的势力,互相能钳制彼此,那便已是足够。   剩下的,就是耐心等待。   等着老家伙咽了气,那跟随他的人却是也都差不多到了头。这样一来,却是就可以兵不血刃的将整个吞月部收入囊中。   “这样的方法虽然不错,但未免也有些太被动了……”   楚阔撇了撇嘴说道。   “我们都是同胞!玉容,思枫,以及那位二部公更是一个部中的,说到底应当都是沾亲带故。你们五大王域内不是有个词叫做血浓于水吗?在何处都是这个道理。最后的一点体面,还是要给别人的!”   靖瑶说道。   “所以吞月部内现在上下不是一条心。不过这对我而言却是个好事!”   楚阔笑着说道。   “你只是想要去杀了思枫,又不要同吞月部开战。你的事情只与思枫一个人有关,吞月部上下齐不齐心,与你何干?”   楚阔问道。   “这干系当然小不了!就比如刚才,若不是有你这位部公带着,我和她两个王域中人能这样堂而皇之走进这迎火部之中吗?跟着你进来,有宽敞的大殿,还有热腾腾的羊肉,甘醇的酒水。要是我与她自己往里面硬闯,恐怕迎来的只有弯刀和箭矢。”   楚阔说道。   “你也不傻!我以为这样的事你根本就想不到。”   靖瑶听后颇为诧异的说道,他着实没有想到楚阔竟然可以想到这一层。   此人一看便是遇肉边吃,逢酒必喝,杀人拔剑之辈,虽然活的痛快淋漓,但心思却极为粗犷,该当没有这么细致才对。但方才一番话,靖瑶却知道是自己将其看的太轻了。   语气这样说,倒不如讲是他太过于自负。   要知道天下可不止一个聪明人。   却是谁都不要觉得,谁比谁更加聪明。   高仁可谓是聪明盖世,但到头来却因为看清了刘睿影这么一个极为不起眼的小角色差点耽误了自己的性命。   靖瑶看了看自己的营帐,又伸手抚着面前桌案上那把崭新的弯刀,不禁发出了一阵苦笑。   想他现在还有什么资本可以用来自负?也不过是如同过街老鼠一般,从王域内狼狈的逃窜回来,苟且偷的一口生机罢了……   “那你从吞月部的不合之中,又察觉到了什么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靖瑶问道。   这是他真心想问。   方才那么一瞬的思量,便让他一直浮躁不已的心思顿时沉静了许多。虽然这变化还不够全然,可是只要有了开头,便会就这么的一点点持续下去。   外在的变化是装样子,是逢场作戏。只有内在真正的调动起来,有了相对的反应,人才能够彻底的改头换面。   “我想到可以利用二部公与思枫不合这一点来混进吞月部中,至于其他的事,那就是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楚阔说道。   “你知道我们草原王庭与五大王域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靖瑶问道。   “不知道。”   楚阔摇了摇头。   “就是我们绝不会出卖同胞!想我草原王庭从创立开始,就没有一个族人是死在自己同胞的暗箭之下。”   靖瑶字字铿锵的说道。   “先前我跟她打了个赌,不妨也和你打一个!”   楚阔听后拿起酒壶喝了一口说道。   “你要赌什么?”   靖瑶问道。   “就赌这吞月部的二部公究竟会不会成为你们草原王庭第一支射向自己同胞的暗箭!”   楚阔说道。   将手中的酒壶“啪”的一声放在桌案上。 第二十八章 二不像   刘睿影在这家饭铺中逼着堂官审理完了徐天和的案子之后,很是客气的将这位堂官送出门去,还说日后定会禀明震北王上官旭尧,将其树为楷模,赠一块大牌匾,上书明镜高悬,挂在堂官府的正堂之中。也好让旧友新朋都来看看,这本地的堂官,是多么一位至公至允的青天大老爷。   这位堂官自是有苦难言,但还得不住的陪着笑脸,嘴里说着前辈之词。刘睿影本是最讨厌这些繁琐的官样文章以及套话,可此时却与他滔滔不绝起来。让赵茗茗和华浓看的都是大吃一惊,觉得刘睿影简直如同变了个人一般。   但他们哪里能想到,刘睿影却是对这堂官夸赞有加,这堂官心里便越是难过的紧……这一番作为之后,不仅彻底断了他的财路,还让这位在本地该当是说一不二的堂官自此颜面扫地。那巡安校尉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先前碍于官职上的尊卑起码对这堂官的话还是略听一二。现在可好,从今往后,各有各的把柄,却是谁都别再想着要去高人一等!   把柄这东西,向来都只能握在一个人手里。你有我的,那自是会处处受制,我若有你的,也是同理。但要是双方都有了,这把柄的效果便也不复存在,大家都是平起平坐而已。尤其这把柄还是出自同一件事的时候,更是这般。   刘睿影最后道了一句走好不送,便看着这位堂官以及巡安军士的背影消失在了长街上。他们的脚步远远没有来时的那样轻快,神情之中也丝毫不见那般的飞扬跋扈。甚至这么一折腾,堂官的背都有些驼了。巡安校尉是行伍出身,虽然还能走的板正,但在刘睿影看上去, 无非也是强撑着,一派色厉内荏之象。   送走了这两位本地的“大人物”,其余看热闹的民众以及先前去报官的酒客们也顿时作鸟兽散去,只剩下那位捂着断臂,瘫坐在地的吴楼长。   “华浓,你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话吗?”   刘睿影看到他仍旧好端端的坐在地上,脸颊微侧,厉声质问道。   华浓被这话问的一愣,显然是还未反应过来。   赵茗茗比他机灵的多,暗暗碰了碰他的胳膊,指着华浓手里的绳子。   华浓一低头,顿时想了起来!   先前刘睿影却是交代他去找一根粗粗的麻绳,将这位吴楼长拴在马屁股后面。还说什么这样是三轻松,他吴楼长轻松,自己人等轻松,却是连马也轻松!   只是刘睿影交待这话的时候,并没有说“粗粗”二字,这两个字完全是华浓自己意会出来的。看那吴楼长肥胖的身躯,着绳子若是细了,怕是也拴不住。说起来这么做了之后,最轻松的想必还是他的坐下的马儿。整日里驮着一座肉山东奔西跑的,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   华浓既然反应了过来,当下便也不再磨蹭。很是利索的走上前去,用手中得粗粗的麻绳在吴楼长腰间绕了两圈,之后又用顺上来的绳头帮助了他的肩膀与未断的那条手臂。整个过程之中,吴楼长不但没有反抗,甚至还极为配合,就连叫嚣的话语也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刘睿影看着他这般平静的模样,心中也是颇为感慨……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看现在吴楼长这般做派,着实也可称得上是识时务了!但他和‘俊杰’这个词,却无论如何都扯不上一点关系。   真正的俊杰识时务,是为了应运而生,应运而起,不与这大势作对,行那逆天之事。但吴楼长这般的识时务,却纯粹都是苟且,只是为了保命而已。眼下他不是刘睿影的对手,只要能留得一条命在,待回到了中都查缉司,见到了他的那位族叔,指不定还有翻盘的机会。   不过他也料定了刘睿影不会杀了自己,但若是再不配合,这皮肉之苦却是少不了的。已经断了一只手,把他疼晕了过去,要是再挨上一顿毒打或是鞭抽,那岂不是还未回到中都,已经丢命半条?这样亏本买卖,他是决计不会做的。   华浓将其捆绑好之后,却是又犯了难……   自从马车坏了之后,他们一行五人就只有两匹马。要不是因为徐天和掌控着本地的骡马市,刘睿影等人早就离开这家饭铺去买马赶路,哪里还能碰上后面这许多事端?赶早不如赶巧,麻烦本就是名利注定的。看似毫无干系,但世界上却是环环相扣。从马车坏了之后,缺少的三匹马,便成了刘睿影一行人必须要解决的问题。而后,围绕着三匹马,后续的一切发生的却也是有因有果,有理有据。   刘睿影和华浓对视了一眼,知道他想说的难处是什么。现在徐天和被明正典刑,酒客们四散而逃。这消息传的要比那天上的飞鸟还要快,骡马市中现在定然已经是乱作了一团。刘睿影就算是去了,怕是也根本买不上马。   思前想后一番,竟是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于冒进。要是寻常人家的本分赶路人,在这家饭铺中遇到了徐天和这般的地头蛇,想必都会隐忍下来,吃个哑巴亏。也就是他命数不好,碰上了刘睿影这位中都查缉司的省旗。最后闹得个连全尸都留不下来的后果……   虽然查缉天下,惩恶扬善本就是中都查缉司的分内之事。对于刘睿影而言,也是他的职责所在。方才大义凌然,威风八面,逼了堂官, 绑了楼长,的确是痛快!但回头一看,自己等人一开始想解决的问题却仍旧是一筹莫展……   刘睿影不由得想起以前在茶馆书寓中听那些个说书人讲过的所谓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故事。那话本儿里的侠客,都有使不完的力气,用不完的时间,和花不完的银子。不论去到哪里,都是有酒有肉,大吃大喝。现在看来,这些侠客也就注定了只能活在话本儿里。现实的世道,若是真有人如此,定然是活不过三日。   要么是太过招摇,被人杀了。要么是日夜颠倒的替人出头,自己累死。亦或是花完了钱,最后饿的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饿死在街边。   人死如灯灭。   一个死人,纵然生前受万人敬仰,有万丈荣光,又有何用?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带不走,什么都记不得。不要说什么人走茶凉,人心淡漠之类感慨。健忘的其实不是大家伙,而是整片天地。   倘若一个人真就让人这么永远的惦念下去,那像这般的伟人,想必日后却是再也不会有了……但凡有个冒头的,大家都会细细打量,急着据评头论足的说一通。只有和前面那位有丝毫不符,立马就会一棒子打子,再无翻身之日。   这种健忘,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促进。   穿衣服,买玩意儿还讲究个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人更是应该如此。   相比之下,那些个读书人却是就要好得多。他们对于这人间,天下,世道,总是不满意,总是有一肚子的牢骚。但祸从口出,说多了难免招惹麻烦。那些个侠客心中有胆,手中有剑,自是不怕。可读书人的手却只能举箸提笔,心里想的也都是文章千古事,代代永流传。   对他们而言,写出一篇好文章,要比行侠仗义一百次都有用得多。这么想虽然有些过于自私,但仔细琢磨一番,却发现的确就是这么个道理。   刘睿影也读过书,虽然没能写出什么文章,但起码也能算是半个读书人。像是他这般手能提笔又能拔剑的,着实不多。但也就注定了他比单纯拿剑或是提笔的人,更加悲惨……   在博古楼中的时候,他就因为随身配剑,而被那些个所谓读书人指指点点。一介武夫都能算得上是好词,至于别的话,更是不堪入耳。但出了庙堂,走到真正的江湖之中,刘睿影却是又发现这讲道理根本无用。   大家看的还是谁的刀锋狠,谁的拳头硬。至于道理……谁有那闲工夫听你掰扯?大抵都是一言不合,上来就动手解决。要说这些事奇怪,也当真是不正常。但刘睿影却记得,文道中供奉的一位先贤,也曾说过‘勇士不忘丧其元’这般的慷慨陈词。怎么到了如今,竟是都被丢的一干二净?   也不是读书人没了骨气,胆小如鼠。更不是江湖客大字不识,只知强暴。而是刘睿影这般文不文,武不武的处事与这世间的两拨人都显得格格不入。   一道窄门,尚且可以侧身通过,但要是身处夹缝,便只能是动弹不得。刘睿影这么一番神游物外之后,却是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如此事情,古人怕是想的比他要早得多,也要久的多,但都没有想出什么所以然来。如今他一个初出茅庐,乳臭未干小子来想这些问题,着实是有些滑稽可笑。不如多看看眼前,先想办法弄来三匹马,及时上路才是正事。   “要不……”   华浓吞吐半句,继而把目光丢向了随吴楼长而来的那几位查缉司站楼中人。   他们可是各个骑马而来,还都是良驹。   刘睿影把他们几人打量了一番,看得出他们早已都成了惊弓之鸟。都是查缉司同袍,刘睿影看到他们这般可怜的样子,也有些不忍,便摆了摆手,没有同意华浓的想法。   “刘省旗可是要尽快赶路?”   一直在旁侧静静看热闹的蒋琳琳忽然开口问道。   “不错,赶早不赶晚,还是想早些上路的。”   刘睿影说道。   “可是在发愁坐骑一事?”   蒋琳琳接着问道。   刘睿影一阵苦笑。   这不是明知故问?   从徐天和给自己埋单又请酒开始,蒋琳琳便一直看着。   “若是刘省旗不嫌弃,我倒是有个主意!”   蒋琳琳笑着说道。   “这却是如何好意思?蒋姑娘也是要回太上河的。”   刘睿影说道。   他以为蒋琳琳却是要给自己的等人匀出来三匹马。   “我的车架里面很是宽敞。即便坐了我,还有两位侍女,也还富余的多。不如茗茗姑娘连同这二位都上我的车中来,如此两匹马你与这位公子一人一骑,不是正好?”   蒋琳琳说道。   听起来的确是个绝妙法子,像赵茗茗这般的大小姐,又生的国色天香,骑马招摇过市的确不是很好……还会带来不少麻烦。不过赵茗茗,还有糖炒栗子,以及那位坛庭的小姑娘却不是他的部下,刘睿影没法直接命令他们。因此只得投过去个询问的眼神,看看赵茗茗要如何决断。   谁知赵茗茗竟是毫不理会,眼神与刘睿影一触即转,丝毫看不出她的心意究竟如何。   “多谢蒋姑娘高义!只是先前听闻蒋姑娘却是要在此地留宿一日,我等却是不能再耽误一夜,准备即刻出发!”   刘睿影说道。   当看不出姑娘心思时,最好的方法就是当做否定。无论是多好的事,多好的主意,全都当做她不同意,不高兴就好了。这样虽然不一定能讨来欢心,但却一定不会出大错,故而刘睿影才会如此推诿。   与赵茗茗相处不算短,刘睿影也大抵清楚她是个个性爽快,有什么话从不扭捏顾忌的女子,若她真的想要坐蒋琳琳的车,定不会这般不理人,糖炒栗子可以说是赵茗茗做事留下的影子,她定是能察觉到自家小姐的情绪和想法。   按糖炒栗子的急躁性子,若赵茗茗有半分想坐马车的欲望,她定然是第一个把持不住自己的,此刻早就该窜上马车叽叽喳喳了,可她却也是丝毫不动,想来是赵茗茗十分不情愿。   “哈哈……刘省旗竟是还记得此事!唉……当时正在气头上,想要喝酒发泄,却是就随口这么说了。”   蒋琳琳说道。   “现在蒋姑娘还在气头上吗?”   刘睿影问道。   “刘省旗给我看了这么大一出热闹,就是再大的气也能消了!”   蒋琳琳莞尔一笑说道。   “还好蒋姑娘已经消气……不然的话,这样的热闹想再看一次却是为难在下了!”   刘睿影说道。   “既然蒋姑娘这么说,那我若是再推辞下去,也是失了礼数……那就只好却之不恭了!”   赵茗茗对着蒋琳琳说道。   她之所以答应却不是因为想坐这辆马车,更不是嘴上什么礼数,她又不是人,没有限制和规矩所管制,什么礼数不礼数的,却是丝毫不在乎,如果让她自己一个人在这里选,她定是不愿意和这个不相干的女子同程的。   可她也不能完全由着性子来,一个人的时候想做什么都可以,她现在与刘睿影算是两个人了,想法就要从独立的任性转换为两个人共同能接受的一个结果。   刘睿影后面定会有许多事要麻烦这位蒋姑娘,哪怕是为了他的方便,她也不能再强硬拒绝了。   刘睿影一看赵茗茗答应了下来,立马朝华浓使了个眼色。让他把那吴楼长,拴在他们自己带来的那两匹马屁股上就好。   蒋琳琳十分客气的对赵茗茗回了一礼,接着吩咐左右侍女赶紧收拾妥当。她看得出刘睿影十分急促,那自己却是也不要过多磨蹭才好。别的本事她或许没有,但对于察言观色却是再精通不过。尤其这观察的对象,还是个男人。 第二十九章 行路难【上】   虽说蒋琳琳的车架里极为宽敞,但一下子坐进去三个人还是会略显拥挤。那两位侍女收拾妥当之后,蒋琳琳并没有让她俩等车,而是让两位跟随的仆从转为步行,匀出的两匹马让那两位侍女骑着。   先前在饭铺之中,光线暗淡,刘睿影确实没怎么看清这两位侍女的体态样貌。这会儿走出来一瞧,虽然是侍女,但也是出落的异常标志。   “太上河的侍女都是精挑细选的,真要说起来,却是不必选花魁少费工夫!”   蒋琳琳看到了刘睿影的目光,开口解释说道。   “如此标志伶俐的侍女,也就只有姑娘您这样的主子才能相配!”   刘睿影说道。   蒋琳琳微微一笑,并无言语。转身就上了车架,钻入了车厢之中。   刘睿影记得先前她下车时,足足耗费了一炷香的时间。没想到上车时却是这般迅速,只一眨眼,便空余一阵香风。   不同的姿态当然要给不同的人看。   想来蒋琳琳下车时,谢公子既从后赶来。这番惺惺作态,当然就是表演给他看的了。现在四下无人,刘睿影也并不是她的目标,自是就不用那样麻烦,怎么方便怎么来。   太上河的姑娘说的不好听些,都像是货架上摆放商品,供人挑选。但对于蒋琳琳这样层次的花魁而言,却是全然调转过来。   赵茗茗紧随其后也上了车架,与刘睿影擦肩而过时并没有多说什么。但糖炒栗子在扶着赵茗茗上车之后,竟是又跑回刘睿影身边。她虽然也没有说话,但却拍了拍刘睿影身旁马儿的屁股,接着又指着刘睿影的面庞吐了吐舌头。   刘睿影被糖炒栗子的举动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的马儿屁股后面拴着一条粗粗的麻绳,麻绳的另一端上绑着那位胖胖的吴楼长。刘睿影本以为糖炒栗子拍马屁股是为了将那吴楼长再戏弄一番,可最后为何却要指着自己的脸吐舌头呢?   对于没有相同的事情,刘睿影并没有放下的习惯。即便很多时候钻牛角尖,很不值当,但再小的问题放在那里不去解决,不去明了,总是让他觉得很不甘心。   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刘睿影有印象的第一次便是他还在中都查缉司中读书的时候。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他莫名的被几位同窗讨厌。被人讨厌一定是有原因的,从来不会有人无缘无故的去讨厌别人。毕竟讨厌这件事,吃力不讨好,最终亏欠的都是自己。   谁不想整日里欢欢喜喜的?见到谁都客客气气,不管交情如何,礼数尽到便好。可能是刘睿影自己忽略事情,旁人看在眼里却是觉得极为厌恶,因此便对他很是讨厌。但这样的情绪,当时的刘睿影可是一点都体会不到,也把握不住。   郁闷的时候,他就想去骑马。但那天老马倌破天荒的拉住了缰绳,无论刘睿影如何苦苦哀求,却是都不松手。旧事未去,又添新怨,刘睿影顿感这世间竟是如此的无聊,随即一屁股坐在了草料上。   老马倌看他平静了下来,反倒是把手里方才紧握的缰绳递了过去。但此时的刘睿影已经心气儿全无,根本就不想再骑马了,只想这样坐着发呆。   “做事不能总由着性子!”   老马倌冷不丁的说道。   刘睿影白了他一眼,知道他那张嘴里又要说些什么老生常谈的大道理。顿时就想把脑袋塞进屁股下面的草料里,耳不听心不烦。   老马倌见状,也并未再多言。牵着马,把缰绳放在他身边,随后就默默离开了马棚之中。   那天到最后有没有骑马,刘睿影却是自己也记不清了。现在回忆起来,当日的所有都显得异常烦躁。不过老马倌那句话倒是在暗地里影响了他许多,至少现在的刘睿影并不会再因为想不通的事情而烦躁不堪。即使心中有个疙瘩解不开,他也能分得清主次,知道当下最重要的是去做什么。   看到蒋琳琳的车架缓缓开动,刘睿影招呼着华浓也骑着马朝前走去。从这里到太上河已然很近,若是中途没有意外,只需要大半天的时间就能赶到。   想到这里,刘睿影却是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这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怎么成天都想着会有意外呢?他虽然不迷信,但这种念头却着实有些不吉利。刘睿影曾听说,做了不吉利的事情后,只要连续“呸”三声便可化解。不过他现在骑在马上,身边还有众多已经知晓他身份的太上河中人,如此做法着实有些不雅……因此他便当即自创了个新法子,抬手对着自己的脑壳拍了三下,似是要将这种不吉利的念头打出去。   “师叔,你没事吧?”   华浓关切的问道。   “我没事,只是……只是刚才忽然有些头疼,不碍的!”   刘睿影说道。   他没有对华浓说实话,要是解释清楚,难免让身旁的人听去笑话。况且华浓孤身一人,常年居于山野之中,哪里会动的什么吉不吉利之类的事情?不过让刘睿影感到欣慰的一点事,这孩子终于能够知冷知热了。方才的事情若是放在刚见面时,华浓定然不会有任何反应。   那时的他,冷的就像一块冰。   若不是他还睁着眼睛,还能呼吸,吃饭,喝水,走路,那简直与一具尸体没有任何区别。对于外界一切,只要与他无关,那华浓便不会有丝毫理会。即使有个人在他身旁拔剑自杀,他的眼皮却是都不会抬一下。   那时候的华浓心中只有自己。   只要自己不渴不饿不受冻,旁人就算是都死绝了,于他又有什么干系?   看到华浓现在这般样子,倒是越来越像个人了。只是刘睿影心中却闪过一瞬悸动……华浓这样的变化到底是好事坏他也拿捏不准。有些人是不能用常理来要求的,华浓能被萧锦侃所看重,收为徒弟,想必他的身上除了剑快之外,定然还有过人之处。倘若就这般的消磨下去,他与这人间越来越融入,岂不是说明他也变得越来越普通?   这着实是个极为矛盾的事情。   萧锦侃将华浓交给刘睿影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嘱咐。只是让刘睿影带着他去往中都城,见见世面,开脱眼界罢了。可见世面, 就难免要沾染这尘世中的种种。山野中洗涤出来的那股子澄澈,却是都会被俗气一点点遮蔽住。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刘睿影口中念叨着。   这是他在读书时背过的诗句。   当时读的书,大部分已经都还给了那一张张白纸黑字。不过这句诗,他却一直记得到了现在。那会儿他根本还没有出过门,根本没有体会过何为‘行路难’,但就是对这诗句有莫名的感触。对于这般能够和自己产生共鸣的东西,根本不用费力去记背。看过一眼,便能深深的刻在脑中。   “师叔,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华浓骑着马走到刘睿影身边问道。   “这是一句诗词。”   刘睿影说道。   “讲的是这世间的道路大多坎坷难走,又有很多歧路。却是很难找到一条笔直的康庄大道直通目的地。但当我们找不到正确的路时候不要着急,就算是多花点时间,多费点功夫,只要一直不懈的前进总是能到的。抓住了这个机会便会像航船迎来了顺风一般,可以直达沧海!”   “师叔你走过歧路吗?”   华浓接着问道。   “我走的路不多,但好像都是歧路!”   刘睿影自嘲的笑着说道。   “走歧路也未必不是好事!”   华浓说道。   “怎么讲?”   刘睿影问道。   “我在山野中时,本来也就没有大路。至于歧路和更加歧路的歧路……但是相比之下,却是那些更加歧路的歧路会安全得多。毕竟那些个猛兽也是有灵智的,他们知道人类通常都喜欢走好走的路,或是抄近道。歧路的歧路虽然难走,但却能避免许多麻烦。有很多人就是贪恋那一时的迅捷,最后反倒成了猛兽们的盘中餐。命都丢了,以后却是什么路都走不成。还不如一开始多费些力气,去走那歧路的歧路。”   华浓说道。   刘睿影听后深深的点了点头。   不论是在山野间,还是在这尘世中,走什么路都没有人回去诘问。大家看的都是最终你能不能到达那处地方,至于怎么到的,用了多少时间,却是无人问津。书里常常会为此开脱,说什么不以成败论英雄。但这只是读书人给自己找补的后路罢了,无论做什么事却还都是成王败寇的道理一通百通。   就算不慎走入了歧路,耗费了太多,只要能够活着,还在不断的前进,那就永远都有希望。想来老马倌所说的不能由着性子做事也是这般意思。   “没想到今天却是让你教了我点东西!”   刘睿影说道。   “我懂得很少……说的都是我曾经经历过并且就一直这样做的。”   华浓咧嘴笑着说道。   “所以你才能碰上一个好师傅!”   刘睿影说道。   “师傅好不好我不知道,但师叔你真的很好!”   华浓说道。   虽然一个男人说另一个男人好,总是有点怪异。可华浓语气颇为诚挚,他也不懂得什么叫做溜须拍马。一时间,却是让刘睿影听的很他有触动。   突然间,他却是想明白了先前糖炒栗子一番匪夷所思的动作究竟是何意。   拍了拍马儿的屁股,接着又指着自己。这不就是说自己是在拍马屁?   应当是他对着蒋琳琳是说了一句夸赞她以及两位侍女的言语被糖炒栗子这小丫头听了去,而后便要这样嘲讽自己。   虽然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不过想通了之后刘睿影还是极为开心的。手上马鞭扬起,对这坐下的马儿屁股上轻轻地打了一下。这马儿非但没有因为这一拍打而撒蹄狂奔,反倒是放出了一个极为响亮的屁来!顿时身边的众人以及刘睿影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马屁了!旁人总说拍马屁,可又有谁真的拍出过马屁?方才我这一鞭子下去,也能算得上是震古烁今!”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却是忘记了他的马屁股后面还绑着一位吴楼长。   华浓听到这声马屁后的第一反应,便是回过头去,想看看那吴楼长的表情。如今他也是学会了看热闹。自己的经历再丰富,终究也是一个人的事情。一个人是永远无法体会完这世间所有,比如华浓就没有被人用一根粗粗的麻绳绑在马屁股后面过。   方才刘睿影的鞭子拍打下去,华浓看到那马儿的尾巴左右大幅度的摆动了几下,接着就放出了一声极为响亮的屁来。   捆绑着吴楼长的绳子并不算太长,他身前距离马屁股之后不过三尺左右的距离。   马屁响起后没有多久,他的脸上堆砌的肥肉便拧成了一个花卷。剩下的那只手紧紧的捏住鼻子,张着大嘴喘气。这样虽然闻不到马屁的味道,可张开的嘴岂不是把马屁全部都吃了下去?   华浓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是真觉得马屁恶心,还是只因为受不了马屁的气味?   “刘省旗,敢问中都查缉司查缉司站楼的楼长当选有什么标准?”   一位河吏对着刘睿影抱拳施礼后问道。   既然同路,不妨多说说话。   中都查缉司在寻常人眼中是极为威严神秘的存在,对于太上河也是如此。虽然它看似独立,不属于任何一座王域,但还是受到查缉司的节制,河吏上前搭话当然也有他自己的小心思。   虽然这辈子应该都没有机会离开太上河,但能够结识一位中都查缉司的省旗却是一件面子上有光的事情。何况刘睿影极为年轻,日后的前途谁能说得准?要是这一路上能够攀得些许交情的话,那却是更好不过了!   “还有没有规矩?!中都查缉司的事情,也是你能打听的?”   刘睿影还未来得及回答。   蒋琳琳的斥责便从车厢中传了出来。   这位河吏一听,也知道自己这句话问的有些出格,立马对着刘睿影连连道歉。   “不碍的不碍的……中都股查缉司也不是什么禁忌,况且每年还会在五大王域中贴出通告,招贤纳士。这站楼楼长的标准,本也没什么好保密的,既然你有兴趣,告诉你也无妨。”   刘睿影摆了摆手说道。   中都查缉司的核心还是以传承为主,比如刘睿影的父辈是查缉司中人,他则顺理成章的加入了中都股查缉司,不需要人其他的考核与评测。   至于查缉司中的高层,大多都是当年追随擎中王刘景浩起兵,一同推翻了皇朝的功臣。   传承摊开了说就是继承,以血脉为纽带,父死子继。不过每一代人中,都有天资卓著者,却是也不乏愚钝之辈。像是吴楼长这般的,定然在当时便是天资不佳。只得依靠着族叔的威望,某得一个外放站楼的差事做做。   要说这站楼楼长具体有什么要求,刘睿影却是也知道不清楚。总之,必须得是中都查缉司中人,且在中都内待过起码五年的时间。而后即便是外放做了楼长,中都城中也必定要留下一位血脉至亲作为人质。   站楼楼长看似官小位卑,但却是中都查缉司的眼睛,是查缉天下触手以及第一道屏障。   倘若站楼的楼长通敌,将获得的重要情报隐瞒不报,甚至造假的话,那位于中都城中的人却是各个都成了瞎子。因此行一些非常的手段,也是极有必要的!   管理天下间查缉司所有站楼的,是中都查缉司的他心省,省巡杨菲泓,和月笛一样,是位女子。   他心,便是二心之意思。但从字面上看也很好理解,他心省的作用就是监察这些遍布天下的查缉司力量究竟有没有心怀二心。想要成为中都查缉司外外放的站楼楼长,却是得必须通过他心省才行。   “这么说来,他竟是也能通过?”   河吏指着吴楼长问道。   “这位兄弟,你久在太上河中可能不不知道……这天大地大,却是都打不过‘人情’二字!”   刘睿影叹了口气,悠悠的说道。   “太上河中的确是不认人情,所有的事情都是明码标价的。一百两就是一百两,一千两就是一千两。不赊账,不还价。掏得起银子,您就是大爷,反之就会被乱棒打出甚至丢进河里。”   这位河吏说道。   “若是处处都能如此,这天下事倒是能简单许多!”   刘睿影说道。   河吏听出刘睿影有些感慨之情,但又不知他究竟在想写什么。只得使劲笑了笑,接着便退到了一旁,不再打扰。   “师叔,那我能加入中都查缉司吗?”   华浓问道。   最让刘睿影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几日,离中都越来越近,按理说刘睿影应当感觉到轻松高兴才是。但只要他想起华浓,想起萧锦侃的嘱托,便会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那时刘睿影觉得萧锦侃的确是有心让华浓入了中都查缉司,可当他真真切切的问出来时,萧锦侃却是说看他自己的造化,随他的心愿走。   如此一句模棱两可话,却是最为难办……看似没有要求,实则全是要求!就好像你问某人想要吃些什么,他说随便一样。越是随便得事情,越是随便不得。况且中都查缉司并不是一个随便的地方, 随便的人也入不了查缉司的门。   要是有刘睿影做担保,华浓想要加入中都查缉司并不是个难事。但他毕竟是天下至高阴阳是——太白的徒弟。虽然还未传授他任何本事,可师徒名分已定,无论如何也更改不了。这件事刘睿影不知中都查缉司目前是否知晓。   身为萧锦侃的徒弟,那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华浓就是下一任的至高阴阳师——太白。这个头衔也是一种传承,传给学的了这‘太白’本事的人。当初萧锦侃拜叶伟为师,学得之后,继承了这个头衔也是这般无二。   这一路带着华浓从博古楼走来,他与刘睿影一道着实也遇到了不少事端。对于从未看过人间的华浓来说,第一印象当然是最为重要的。刘睿影是他师叔,还是中都查缉司的省旗,故而他对中都查缉司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感也无可厚非。   “你为什么要入中都查缉司?”   刘睿影问道。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想先听听他的想法。   人的想法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但这一刻的想法也是从前到如今的凝练与祭奠。即便日后变了,也可以从中听出些苗头。   “我觉得中都查缉司很威风!”   华浓脱口而出说道。   这倒是让刘睿影始料不及!   “威风?你从哪里感觉出来的?”   刘睿影追问道。   “每次师叔你只要报出中都查缉司的名头时,他们一个个都会怕的要命,这难道还不够威风吗?”   华浓说道。   “中都查缉司的名头是很大,也很管用!不过名头只能吓住心中有鬼的人,却是没法震慑堂堂正正的真英雄!”   刘睿影说道。   心中却是对华浓有些失望……   一个光看着表面光鲜的人,注定是成不了大事的。即便是入了中都查缉司,难保日后不会因为其他更加光鲜的事情而判处。   “但有了名头起码要比没有名头好……师傅说让我多看看世道,我看这世道却是一点公平都没有。即便是要做好事,要做对的事,那首先得要有足够硬气的身份!”   华浓说道。   刘睿影听后竟是无法出言反驳……   华浓说的这话即便算不上是字字珠玑,也着实称得上是一直见血了。还在定西王域中时,刘睿影就发现穿不穿官服出门,旁人对待他的诧异极大。他自己也曾有过为了方便而搬出中都查缉司的名头,以及自己省旗的身份来吓人的时候。这么一说,却是也没资格去怪罪华浓过于浅薄。   “怎么了?!”   刘睿影听到车厢内糖炒栗子忽然发出一声惊呼,赶忙急切的问道。   蒋琳琳的车架,就好比她的闺房一般。刘睿影虽然有些不安,但也不好伸手去撩开门帘查探。 第三十章 行路难【下】   “没事,只是酒洒了!”   蒋琳琳在车厢里说道。   车厢的中间摆着一个小几,是瓷做的。上面虽然用釉彩绘着青花,但却烧纸的手法与流派却并不是青花瓷。相比于素雅的青花,这小几上绘的想必之下有些过于鲜艳了。   一只酒杯倒在小几上,杯中的酒水流了一滩,正在滴滴答答的顺着小几的边沿掉落在车厢的地面上。   赵茗茗等人围着小几落座,糖炒栗子看到酒水倾洒,拿出一方丝帕正要擦拭时却被蒋琳琳拦住。   “这么好的东西用来擦桌子,那可太糟蹋了!”   蒋琳琳说道。   随即用衣袖将小几上的酒水抹去。   赵茗茗虽然看不出她穿的衣服究竟是什么质地,但从上面精致的秀活中便可看出来这件衣裳要比糖炒栗子方才拿出来的那一条丝帕要昂贵得多。   “这么好的衣服用来擦酒,就不算糟蹋东西了吗?”   赵茗茗问道。   “自己的东西不爱惜才算是糟蹋。而这衣服,并不是我自己的!”   蒋琳琳笑了笑说道。   “可是它穿在你的身上。”   赵茗茗不解的问道。   穿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却不是自己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奇怪的道理?   “穿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当然也可以不是自己的。不光是这衣裳,就连这酒杯,小几,车架,统统都不是我自己的。”   蒋琳琳平静的说道。   “那这些东西都是谁的?”   赵茗茗接着问道。   “酒杯是前面那位谢公子送我的,车架是太上河的,小几应当是卢员外上个月送来的吧?至于衣服……实在是想不起来了。送衣服的人太多,多的我根本记不得。”   蒋琳琳摇了摇头说道。   “我以为送东西的人会多,送衣服的人会少……”   赵茗茗说道。   东西无论有没有用,起码摆在那里是个样子。但衣服若是不合适了,却是只能仍在一旁接灰,却是连抹布都不如。   可蒋琳琳却说送她衣服的人最多,这不免让赵茗茗对太上河又产生了不少新的兴趣。   “小姐你可曾去买个衣服?”   蒋琳琳问道。   “蒋姑娘不必客气,我姓赵,或者你叫我茗茗就好。衣服……我却是没有自己去买过。”   赵茗茗说道。   “这倒是我问错了意思……像赵姑娘这样的大小姐,肯定是不需要自己去买衣服的。想必每年换季的时候,都会有专门的裁缝去府上量身段吧?之后再拉着一车一车的绸缎布匹由你挑选质地与花纹样式。而且都是整匹整匹的拉来,看上了便都留下。一匹布料按你的身段足足可以做上五六套,但同样花色纹饰的衣裳你绝不会有第二件重样的。剩下的布料要么赏了下人,要么就扔在仓库里喂了老鼠。”   蒋琳琳说道。   赵茗茗听后惊讶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与蒋琳琳明明才刚认识了两个多时辰,可她竟是对自己的生活如此了解。   在赵茗茗化形之后,的确是这样。不过蒋琳琳却是说错了一点,那便是赵茗茗所在的九山上没有换季一说。但还是会每隔几个月,都有七八个专门的裁缝,带着十几车上好的布料上山来给她量身段,做衣服。   对于这一切,她早已司空见惯,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蒋琳琳是怎么知道的。若是有关男人的事情,她能说的这般详细,赵茗茗还觉得很是正常。毕竟太上河应当是没有女子会去的,而去的男人们起码都有些家产,兜里的闲钱不会少。蒋琳琳在与他们的接触中知道了这些日常里的琐事,当然也是极有可能的。   “你是不是好奇我问什么知道?因为我以前也是如此……”   蒋琳琳看着赵茗茗颇为疑惑的目光说道。   只是她的后半句说的很轻,很低。她以为除了自己之外,其余人都听不见。但她不知道赵茗茗和糖炒栗子都是异兽化形,视觉听觉等等这些感官要比人类强得多。这句话能虽然被滚滚的车轮声碾压的稀碎,但还是隐约传进了赵茗茗与糖炒栗子的耳中。   “自己选过的布料样式,做出来的当然是自己的衣服。喜欢的同时也会倍加爱惜,但这不是我选的,只是别人送我,伸手接过。谈不上喜欢,自然也就不会去珍惜。”   蒋琳琳看着自己衣袖上的一片酒渍说道。   “那你有自己的东西吗?”   糖炒栗子问道。   “没有。”   蒋琳琳说的斩钉截铁,几乎是在糖炒栗子这句话的尾音刚落下时,她的回答已经脱口而出。好似已经算准了有人会这样问一般,故而提前就在心里准备好了回答,只是把这回答含在口中,存在了唇后。等一听到发问,一张嘴它就会自己跑出来。   糖炒栗子听后鼻翼轻轻的翕动了一下。   相比于她的小姐赵茗茗来说,糖炒栗子要更加感性的多。虽然女人大多感性,可糖炒栗子还不算是个女人,只是个女孩。女孩子要比女人更会使性子,因此这情绪却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看着这堂皇的车厢,精致的小几,昂贵的酒杯,醇厚的酒水,华美的衣裳。单是这车厢内的好东西若是全部都送给任何一个女人,她怕是都会开心的疯掉。但蒋琳琳却不以为然,还说这些东西统统都不是自己的。   当一个真正的一无所有时,剩下的不是浪迹天涯般的潇洒,而是无尽的空虚,寂寞,寒冷。糖炒栗子方才想要擦拭酒水时,曾和蒋琳琳的手有过一瞬的接触。那感觉似是在寒冬二八坠入冰面碎裂的水潭中一样,寒意顺着糖炒栗子的手直冲脑门,打了个圈儿后便又朝着更深处进发,知道消散。   这么一双冰冷的手,真不知谁有勇气去牵起。至于握紧,那就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何况蒋琳琳穿的并不单薄,现在的天气也很是温暖。可她手却依旧如此寒凉,不由得令人很是费解。   一无所有的人,只有一双寒凉的手和空虚寂寞的心。但若她真的如同自己口中所言那般的一无所有,岂不是这手与心也都不是她自己的?   蒋琳琳早就失去了自己的身体。   从她进入太上河的那一刻起,便失去了,还是极为彻底的失去。   很多姑娘初入太上河时,都抱着卖艺不卖身的想法,极为坚定的觉得自己定然可以在之前就等来属于自己的一根红线。   可惜的是,风尘女子似乎从来都不是月老所眷顾的对象。即便他的手中有红线万千条,却是也不愿意分出一条来扔进太上河中。   那些个心思高古,意念坚定的姑娘,迟早都有把持不住的一天。事实上面对如此奢靡的灯红酒绿,想必没有人不会迷失。衣服一脱一穿,或许就能抵得过旁人一辈子的努力。那自己先前坚守所谓信念和满屋子的金银玉器,玛瑙酒杯,锦衣华服相比,不是显得太过于滑稽可笑?   “那你想要什么?我家小姐可以送你!”   糖炒栗子说道。   “你是在同情我吗?”   蒋琳琳反问道。   语气很是平静,让人听不出她究竟是开心还是不高兴。   “蒋姑娘不要介意,她还是个小丫头,说话没头脑也不懂分寸。”   赵茗茗替糖炒栗子解围说道。   “不碍的!若是真的同情我,我反倒要说声谢谢,然后告诉她我什么都不想要。虽然我说这些都不是我的,但我却又什么都有。吃着穿着用着,就算说不是自己的,也和自己的差不了多少。却是我前面说的话有些过于矫情了!”   蒋琳琳说道,随即扶起酒杯,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饮尽。   “蒋姑娘很爱喝酒啊。”   赵茗茗说道。   蒋琳琳却是看着手中的酒杯有些出神。   她听到了赵茗茗的话,只是一时间思绪拔不出来,便也就没有回答。   她的确是很爱喝酒的。   与其说一无所有,但不如说她还有最后一样东西,那就是喝下肚中的酒。   只是在太上河中时,她不能像这般随意的饮酒。热酒伤肺,冷酒刮喉。她接待客人不止是脱脱衣服那么简单,很多时候还得抚琴一首,再唱唱曲儿。   酒喝多了,弹琴时压弦的手便会发抖,嗓子也会打颤从而唱不准音调。   蒋琳琳心知自己能够随意喝酒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才会一杯接一杯的不停。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想让自己醉醺醺的回到太上河。   最好是昏睡过去,一睁眼便已经回到了自己的画舫上。太上河只有一个进出口,无论是客人还是姑娘都得从哪里进出。几年前,蒋琳琳也是从那个口子中进了太上河里。从此之后,这口子虽然还在,但对于她而言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对于没意义的事情,还去看它作甚?只能是徒增烦闷罢了,不如醉倒过去。   “清醒时候太麻木了,喝点酒才能对周遭的一切有些感触。”   蒋琳琳说道。   就像糖炒栗子可怜她一样,蒋琳琳心中却也在可怜着别人。   这别人,说的正是那些个来太上河中寻欢作乐的嫖客们。   他们不但可怜,更可惜,还有些许可怕。因为或许这一生中或许都没有循规蹈矩的按照世道上大家都认可的传统方式去珍惜爱过一个人。即便有了家室,甚至有了后代子孙,也是如此。   在蒋琳琳看来,到太上河中找乐子人们,都是一群可怜虫。他们害怕承担责任,害怕家庭的束缚,害怕感情的牵绊。这些个零零总总的原因汇聚在一起,便是他们沉沦的原因所在。   相比于蒋琳琳一无所有来说,他们却是寂寞刻骨,所以便只能贪婪的抓住眼前能容易得到的所有欢乐,哪怕只是片刻,也觉得足以。归根结底,不是他们风流多情,而是某种缺失与胆怯让他们只能寻觅一段一段注定脆弱,注定消散,却又极尽欢愉的关系。   蒋琳琳知道现在,已然觉得男女之间,本是应当专情的。这种想法从赵茗茗的口中说出来,旁人定会觉得这女子可佩。但若是从蒋琳琳的口中说出,旁人定会摇头叹惋,说她痴人说梦,这女子着实可悲。   可有些东西不能因为它罕见,便就此忽视了它的存在,以至于好不相信。当然,蒋琳琳也从来未曾说起过她自己竟是有这般想法。被人嘲笑的事,自己相信就好,想想就好,却是没有必要说出来被人指指点点。   风尘中的女子,在灯红酒绿的掩映下总是有种别样的风情。不能说美,也不能说媚,但就是勾人心魄,沉甸甸的,水潺潺的,挂在哪里。走进去看一眼,整个人都好似烤过了火候的酥皮点心般龟裂开来。她们当然也不会有赵茗茗这般的大小姐脾气,身边跟着的也不似糖炒栗子这般鬼灵精怪的侍女。她们向来都很温柔顺遂,许多女子不可能答应的事,不可能去做的事,她们都能答应,都能做到。但往往这种答应却是无可奈何,是一种对这世道的轻贱与漠视。   这么一看,风尘女子却是和四处闯荡的江湖豪客们有了些共同之处。他们都对这世道轻贱,都对一切不满,心中也往往很是悲怆,因此才会有侠气傍身。   不过并非人人都是如此,蒋琳琳应当是太上河中的另类。至于别的姑娘,大多还是随波逐流的,并不会思考这么多。挨过一日便是一日,且将青春换黄金,倒也过得逍遥舒坦。   “我也喜欢喝酒,不过第一次喝酒还是与他!”   赵茗茗指了指车厢外说道。   “他的确是个好男人!”   蒋琳琳微微一愣后说道。   “只不过有点呆……对于女人有点呆!”   随即又哈哈笑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好男人?”   赵茗茗问道。   “厨子每天做饭,手下当然就能掌握酸甜咸淡。我整日接客,对男人一眼就能看个通透。”   蒋琳琳毫不避讳,大大方方的说道。   “你也是个好姑娘!”   沉默一会儿,赵茗茗却是开口如此说道。   “你还是第一个这样夸我的姑娘!”   蒋琳琳说道。   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莫名的光辉。   这种光辉让赵茗茗有些复杂的感觉,难以言明,但她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其中的温暖和希望。   这时的蒋琳琳仿佛已经不是太上河中的那位花魁,没有了那些妖冶,神秘,与狡黠。反而带着些许返璞归真后的淳朴。刚见面时,她高高在上,目中无人。口中言辞虽然对那谢公子颇为客气,但骨子里却没有一丝看得起。方才说起自己并不拥有一物时,有显得极为楚楚可怜,像是话本中老掉牙的桥段,偶入风尘的女子在四处博取同情。   可是现在,这些却都统统不存在。   一位太上河的花魁,竟然变得如同街上的普通女子一般,心怀愿景,满眼希翼的同时却又毫不起眼。   “不顾我喝酒时,心情都很好!但你好似心事重重的,并不开心。”   赵茗茗不知蒋琳琳的上一句话该如何回应,只得把话题又绕回了喝酒上。   至于她到底是不是第一个这样夸赞她的姑娘,赵茗茗无法求证,也不知道事实究竟是怎样。但赵茗茗却坚信蒋琳琳没有说谎,她说自己是第一个,那自己定然就是第一个,绝对不会错!   这种坚定没有任何事实来佐证,可赵茗茗就是这般决绝的认为。   蒋琳琳似乎有一种魔力,只要她开了口,任何人都会不知不觉的跟随者她的情绪与节奏。就算是她撒了一个能够捅破天的谎言,也定然会有人全心全意的相信。   “得意的时候,谁都能千杯不醉,不停地喝酒。失意的时候,往往一杯就醉了,但醉了也会不停的喝。我是觉得喝酒与心情并没有多大的关联,酒这东西本就不是为了某种单一的心情而存在的。”   蒋琳琳瘫了摊手说道。   “我还没有喝醉过,蒋姑娘说的意境却是未曾有过体会。”   赵茗茗说道。   “等到了太上河,你们定要在我的画舫上住几日。”   蒋琳琳说道。   “这……太打扰蒋姑娘了吧?”   赵茗茗说道。   同时眼睛朝车厢外瞟去。   刘睿影不在,她却是没了主意。   先前蒋琳琳邀请她们共乘一车时,是刘睿影开口周旋后应承了下来。现在对于蒋琳琳的第二次邀请,赵茗茗没了主心骨,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怯怯的。   “我想要邀请赵姑娘还有去我的画舫做客,刘省旗想必是没有意见的吧?”   蒋琳琳何等人物?   一眼便看穿了赵茗茗心中的顾虑,因此推开车厢的窗户,对着刘睿影问道。   就连她的这句问话都颇为攻心,‘想必是没有意见’,却是已经将刘睿影的后路堵死。刘睿影不管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也只能答应下来。   看到刘睿影点头后,蒋琳琳对着刘睿影展颜一笑,随即关上了车窗,双眼直勾勾的望着赵茗茗。脸色虽已恢复如常,可眼中的笑意还有三分犹在。赵茗茗顿时觉得很是不好意思……竟是脸颊无端的腾起了些许红晕,连带着头也轻微的低了下去。   “蒋姑娘你好像对我和他有些误会。”   赵茗茗说道。   声音却如同蚊子叫一般。   “什么误会?”   蒋琳琳问道。   赵茗茗抬头想要解释,但对上蒋琳琳那般似笑非笑的目光,却是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头也埋的更低了。   “既然互相有情有义,为何不干脆说破?”   蒋琳琳问道。   赵茗茗仍旧是默不作声。   “我若是能遇到这样的人儿和机会,绝对不会像你这般腼腆。”   赵茗茗听着蒋琳琳的话语,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又何尝不知自己的心思?   什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根本就是一句屁话!最了解自己的,永远都是自己。只是很多时候,有些情绪和心思来的过于突然,过于猛烈,以至于需要些时间来理解、消化。但这个过程看在旁人眼里,却是就变成了逃避。   赵茗茗承认自己在逃避,但她绝不承认自己无动于衷。相反,对于她而言,能够承认逃避已经是一次了不起的进步。   人间的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她迟早要离开,烟云也会随之散去。九山,异兽,是两条拴在她身上永恒的枷锁,起码这会儿的她根本无法挣脱,也找不到何处才是这两条枷锁与刘睿影之间的平衡点。   “好吧,看来你有自己的想法,或者说苦衷。”   蒋琳琳看着赵茗茗的脸色的变换,叹了口气说道。   “难道你也有?”   赵茗茗问道。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每个风尘女子都有自己的苦衷……只不过我的应当是独一无二!”   蒋琳琳说道。   “我信你说的话。或许整个太上河的苦衷加起来在你的眼里只是一颗小米粒,但我的苦衷若是放在你面前就好似一座山。”   赵茗茗惆怅的说道。   继而直接拿起了小几上的酒壶,咕嘟咕嘟的大口喝着。酒水顺着嘴角留下,打湿了她的脖颈也尤未察觉,仍旧是痛饮不停。直到酒壶中最后一滴也流进了喉咙,她才意犹未尽将酒壶放下,而后用袖子擦了擦脖子与嘴。   “这么喝,你怕是一会儿就要醉了!”   蒋琳琳说道。   伸出手去抓住了赵茗茗的手腕,因为她竟然又想去拿第二壶。   赵茗茗手腕轻轻一抖,一股玄妙的气息涌现,却是将蒋琳琳的手涤荡开来,而后毫无顾忌的抓住了一只酒壶。   一只酒壶在手,她却好似还不满意。   仰脖喝酒的同时,另一只手却再度伸出,又抓住了一只新的酒壶。   这一次,蒋琳琳没有阻拦,反倒是将那酒壶朝着赵茗茗方便够到的地方推了推。   一壶饮尽,一壶新至。   就这样,赵茗茗却是毫无停留的喝光了三壶酒。   “还要喝吗?”   蒋琳琳问道。   她后悔自己方才提起了赵茗茗与刘睿影之间的私事。   现在赵茗茗却是颇有些要借酒消愁之意。   但借酒消愁愁更愁,最后的结局只能是自己醉酒难受。   蒋琳琳便在心里默默的祈求了几句希望赵茗茗是个酒品极好的人,喝多了便会老老实实瘫倒睡觉,可千万别再整出什么大动静来!   “我知道你不信,但我的苦衷的确是如同一座大山。不过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其中的一块小石头,那就是这酒,我怎么喝,却是都喝不醉……”   赵茗茗说道。 第三十一章 境遇多舛【一】   太上河的入口已经近在眼前,刘睿影却看到一人纵马而来,身穿太上河河吏服饰,右手上托着一个卷轴。   奔驰到一行队伍前,才勒紧缰绳,翻身下马。   “有急事找蒋姑娘!”   此人说道。   队伍中的两名河吏走上前去,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衣服,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卷轴,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让开道路。   此人急匆匆的向前走去,刚走到赵茗茗的车架前,正要说话,却被赵茗茗的一位贴身侍女拦住。   “有什么事需要转告?”   侍女说道。   此人见到如此,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将手里的卷轴递给了侍女,随后对着车架躬身行了一礼,便如来时的样子,再度离去。   这位侍女一直待他走远,马蹄声渐消,这才掀开蒋琳琳车厢的门帘,把手中的卷轴递了进去。   “蒋姑娘,可是有什么变故?”   刘睿影觉得那来人神色有些过于匆忙,出言问道。   他却是担心这太上河中怕是有了什么事端。   “有两个怪人包下了我的画舫。”   过了许久,蒋琳琳才出口说道。   “这是好事啊!”   刘睿影说道。   去太上河中找乐子的人不少,但大多都是喝些酒再去找姑娘。像是这般直接包下一艘花魁画舫的大手笔,还当真是不常见。对于蒋琳琳来说,客人来的多,来的热闹,她的地位与金钱也会随之水涨船高。   不过方才刘睿影却听得蒋琳琳说是两位怪人,却是不知这二人怪在何处。   车厢中的蒋琳琳手里拿着打开一半的卷轴,正在发呆。   这卷轴无非是一直文书契约,写明白了何时何地何人包下了她的整艘画舫。但卷轴最后一行备注的小字却注明说需要将画舫腾空,不需要一人在场。也就是说,这两人包下的只是一艘空船而已。即便这画舫再华丽,再富贵,但在太上河中,包下一位花魁的的画舫却还要求不需要任何旁人,自然是极为奇怪的一件事。   而包下她画舫的两人,毕翔宇和邓鹏飞她也有所耳闻。   他们俩本就是太上河中为数不多的大金主,每年都会在太上河中一聚,豪掷万金。但他们二人却是都不好女色,在太上河中只饮酒座谈,不听曲儿,也从未上过哪位姑娘的床铺。   头回来的时候,太上河中的管事都觉得这二人似是玩笑。   毕竟来这里的男人,有谁会花这么多钱包下了船而只喝酒不碰女人?   酒何处都有,船有水处便有。   说到底,太上河只是一条河罢了。若是真喜欢在船上饮酒,以他们二人的财力何不去那安东王域,包下一艘船去泛舟江海,这样一来岂不是要比太上河有趣的多也便宜的多?   可这二人却偏偏不要如此,故而这‘怪人’的头衔便一传十,十传百的,太上河进而人尽皆知。   蒋琳琳却是没想到,今年他们二人看上了自己画舫。   她本想回了太上河之后,好好休息几日,陪着赵茗茗与刘睿影游逛一番,接着便要开始着手应对《绝春榜》中自己的名次被李韵所抢一事。   但现在看来,却是一切都得耽误了。虽然这二人只包了蒋琳琳的画舫一夜,可原先的计划也得因此朝后推去六个时辰。   毕翔宇和邓鹏飞是一对好朋友,这是除了他们二人奇怪以外,太上河中第二件关于他们俩人尽皆知的事情。   说起来他们也是在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下认识的,而认识的地点也正是在太上河中。   当时毕翔宇正在太上河中的一条船上喝酒,不过并不是哪位花魁的画舫,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游船。当然,太上河中的船,每一条上面都是有不少姑娘的。   毕翔宇不知从哪里刚发了一笔小财,所以才想到这天蝎爱闻名的太上河中潇洒一趟。年少得意的人,总是会时不时地放肆一把。开心的时候,他的酒量很大。他身上的钱若是想让自己喝个开心,那可就不够点菜和叫姑娘陪酒的。因此他便将身上的银子全都买成酒,想要痛醉一场。虽有酒无菜,但借着太上河中的喧闹与荒唐,下酒也是极好的。   邓鹏飞也在太上河中,只是他与毕翔宇的心情截然相反。邓鹏飞刚刚在赌坊中输掉了一大笔银子,对于年轻人来说,这叫做老婆本。放在二三十年后,叫做棺材本。一个男人竟会把自己的老婆本都输的一干二净,可像而至他该有多美的难过?可一个男人竟然会用自己的老婆本出来赌博,可想而知他有多么的落魄……   毕翔宇与邓鹏飞,一个刚刚发了财,一个刚刚输光了钱。但却无一例外的都想要喝酒,还恰好二人都坐在了一条船上,桌子之间的距离也不算太远。   几壶酒下肚,毕翔宇已经有了些醉意。脑袋沉沉的朝四周望去,其余的桌子尽皆都是有酒有菜有姑娘。忽然他看到了邓鹏飞,顿时眼睛一亮!   邓鹏飞的桌子上只有一壶酒,没有菜。身边既没有朋友,也没有姑娘。除了酒壶的数量少了一点外,其余的却是和毕翔宇一模一样。   喝了酒的人,总是会比往常更加热情。这一点,想必喝过酒的人都知道。开心的事会更加欢喜,伤心的事会更加难过。不过霸道的人也会比平时更加霸道,谦卑的人却是要懦弱很多。   好在毕翔宇和邓鹏飞在平日里都不是霸道和谦卑的人,只是现在一个更加欢喜,一个更加难过。霸道和谦卑是秉性,而欢喜和难过是情绪。秉性是一辈子的事情,情绪只是一时。   毕翔宇蹲着酒杯朝邓鹏飞走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他一定要与邓鹏飞喝一杯,与这位和自己颇为相似却并不相识的人喝一杯。   邓鹏飞看到有人朝着自己走来,并不搭理。在太上河中,谁的银子多,谁说话就硬气。腰板也比旁人板正,下巴也比旁人扬的高起。邓鹏飞省下的全部银子只够点一壶酒的,虽然好歹也算是位客官,但就连给他上酒的伙计却是都没什么好脸色。因为这样的穷客官身上,没有任何油水。   毕翔宇不知道的是,就连邓鹏飞面前的这壶酒其实都不是他用银子买下的,而是太上河中的赌场送给他的。对于输到一定额度的顾客,太上河中的赌场通常都会关照一二。邓鹏飞的老婆本并不多,因此受到的关照也就只有一壶酒而已。   “朋友也是一个人?”   毕翔宇走近后问道。   邓鹏飞根本没有心思说话,只是从鼻子里轻轻的“嗯”了一声,也不管毕翔宇听没听见。心里却还想着没听见最好,莫要再让自己烦。   他竟是没想到毕翔宇是个自来熟,听到邓鹏飞的这句应承后直接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对面。   二人便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结果却是越聊越火热。   还剩下最后一壶酒的时候,邓鹏飞突然开口说道   “兄弟你前程似锦,好好闯荡一番,日后定然会很有出息。但我已经在外混不下去了,等明日酒醒了便回家。”   但毕翔宇想让邓鹏飞随他一道去闯荡,等赚够了钱,就来太上河中包下一位花魁的画舫,然后不管是谁,都可以上来喝酒。他们联起手来,把整个太上河中的人喝倒一半,那才算是前程似锦。   但邓鹏飞却笑了笑没有言语。   他带着所谓的老婆本出来闯荡,却是混到了已经需要当裤子换馒头才能活下去的地步。至于其他的想法,都已经被深深的压下,却是一点都不去多想。   “不过今日与兄弟你一番畅聊的确是很开心!我也喝了你许多酒,明年此时,若是你有时间,一定要来太上河中。到时候我定然会包下一艘花魁的画舫,让兄弟你如愿以偿。”   在毕翔宇昏睡过去以前,耳边依稀听到邓鹏飞如此说道。   待第二日他酒醒,邓鹏飞已经离开不知去向。想起昨夜最后的那句话,毕翔宇也只一笑了之。对于这般空洞的承诺,他已经听过太多太多,所以根本不会放在心里。何况昨晚只顾着饮酒闲聊,却是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能算是萍水相逢一过客。   但毕翔宇在离开太上河的路上,却是渐渐又觉得邓鹏飞昨日那句话说得极为恳切,不似谎言。但明年的事相比于现在,还有整整一年。一年之中的风云变换,足以改变所有。可他还是将这件事记在了自己的袍袖上,生怕自己忘记。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但若是心里始终有个未了的事情,那这日子就会过得极为短暂。刚过了半年多,毕翔宇却是就坚持不住了,他极为迫切的想知道那晚与自己喝酒的人,到底是谁。   想要知道这些,唯一的方法就是去太上河中,邓鹏飞输光了银子的那家赌场里问个明白。   太上河中的赌场,管理的极为细致。对每一位赌客什么时间来,什么时候走,输了多少现银,又抵押了什么物件,全都记载的清清楚楚,但这些记录从不会给外人一观。   毕翔宇虽然也是个武修,但随身带着的剑已经多年没有出鞘。眼下他作为一个生意人,自是知晓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其实只要银子使够了,磨推鬼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鬼怪再虚无缥缈,起码也是个生灵,推磨不算什么难事。可磨盘没有神智,也没有腿脚,要是它能去推着鬼走路,才着实称的上是奇迹。   毕翔宇带着银子,去往太上河中上下一番打点,终于是看到了半年前邓鹏飞输钱的记录。也就是在这时,他才知道邓鹏飞的姓名。   有了名字,又有银子,想要打听一个人便不算是一件难事。   毕翔宇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四处问询,终于打听到了一些眉目。   当时那位落魄的连一壶酒都点不起的邓鹏飞,竟然是中都三大家之一,邓家的大公子。   邓家世居于中都城,在皇朝时期便是名门望族。后五王起兵时,邓家联合齐家,蔺家给五王明里暗里提供了许多支持。待皇朝彻底倾覆,五王共治的世道诞生后,这三家受到了擎中王刘景浩极高的礼遇与信任,其中尤以邓家为重。不论是擎中王刘景浩的王府重臣,还是其麾下最为精锐的三威军中,都有邓家人的存在。另外的齐家,蔺家虽然比不过邓家如此鼎盛,但却也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门阀十足。中都城中的小童都有歌谣说“中都三大家,富贵半天下。”   毕翔宇在知道了邓鹏飞的真实情况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这番机缘,能够和中都邓家的大公子坐于一张桌子饮酒畅谈。不过他却又觉得自己的身份与邓鹏飞太过于悬殊,却是也不好意思去中都找他。   但天下事就是这么的机缘巧合,毕翔宇因为些许自己的私事,去了趟中都城,确实在街上碰到了邓鹏飞。   他还未认出来,邓鹏飞却远远的就对其打了招呼。   “兄弟怎么到中都城来了?”   “有些私事处理,便来了。”   时隔半年多,再次碰到了邓鹏飞,毕翔宇显得很是紧张。   很多事情不知道还好,知道了,难免会变的。   邓鹏飞也感受到了毕翔宇的异样,带着他去了一处自己在中都城的别院。毕翔宇便也顺理成章的从   “这次来准备待几日?”   邓鹏飞问道。   “事情了解了就走。”   邓鹏飞说道。   “敢问兄弟是为了什么事?或许我还可以帮衬一二。”   毕翔宇说道。   邓鹏飞一听,心中的激动简直溢于言表。   他的事无非就是一批贩运的海货,在安东王域登陆的时候因为缺失了些手续,但因为使了银子的缘故,也算是有惊无险的上了路。可是好巧不巧的,却是在入中都城的时候,被中都查缉司扣了下来。   海货向来都出自东海云台,而东海云台与内陆五王的关系却极为微妙。这批海货,是毕翔宇压上了全部身价去做的一趟买卖。若是顺顺当当,那边是往后余生衣食无忧不在话下。要是出了岔子,那可比当时在太上河中输光了钱的邓鹏飞更加凄惨。   随着毕翔宇的讲述,邓鹏飞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看着邓鹏飞的神情,毕翔宇先前的激动之心已经荡然无存。   想来也是。   邓家在中都城中再有势力,想必也无法干涉中都查缉司之事。   不过邓鹏飞听完后,却对着毕翔宇笑了笑,说给他半日的功夫,让他先去问问情况。并且吩咐下人们备好酒菜,等晚上他回来的时候一起喝酒。   这处别院的下人们,对待毕翔宇倒是颇为客气。   他们从未见过自家公子待谁如从亲近过,更没有听闻他称呼谁为兄弟。就连齐家,蔺家的平辈中人也未曾如此。   这些个仆俾,都是看人下菜碟主儿。眼见如此,便把毕翔宇安排的妥妥当当。还专门收拾出了做宽敞的跨院供他居住。   毕翔宇躺在床上,脑子里仍旧惦念着自己的那批海货。   有些东西倒是不怕耽误,可其中的大部分却是经不住存放。从安东王域到中都城,这路程不算近。他算计这最多还有三五日,若是还不能取出货物,顺利交易,那可就真的是血本无归……   烦心事多了,即便躺着一动不动,人也会觉得很是疲乏。   再加上这几日毕翔宇一直在中都城中走动,却也是吃了不少白眼,受了许多闭门羹。想着想着,他便沉沉睡去。再睁眼,已是黄昏。   还未从方才的梦境中缓过神来,耳边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一位仆从走到门前,轻轻的叩击了三下,随后说邓鹏飞已经回来,请他去前厅赴宴。   毕翔宇听后顿时一个激灵,睡意全无。但心里却又是止不住的忐忑……不知道邓鹏飞这半日的功夫到底有没有成效。   去了前厅后,邓鹏飞笑着请他入座。   还责怪毕翔宇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为何到了中都城后不来找自己喝酒。   毕翔宇只是讪讪的笑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他却看出邓鹏飞对于自己所托之事好似无心谈论,便心一沉,有了自己的判断。   胡思乱想了一番,觉得自己也该当拿得起放得下才是。大不了喝完了这顿酒,明日起重头再来!   几杯酒下肚,这般豪迈却是愈演愈烈。对于邓鹏飞也没有了初见时的那么多忌讳,二人喝着聊着越发融洽,宛如那夜的太上河初逢的重演。   “兄弟,你可是不厚道!”   毕翔宇顶着一张红彤彤的脸,指着邓鹏飞说道。   “我有什么不厚道的?无非就是没有告诉你我是谁!不过你却是也没有说你叫什么……咱们来扯平了!”   邓鹏飞一挥手说道。   他说话已经开始有些含糊不清,显然是要比毕翔宇醉的更深。   桌边侍候着的仆俾们,一个个面色担忧。趁着倒酒的就会,小声劝他说“公子保重身体”。但邓鹏飞却是狠狠的瞪了一眼,随即一把抢过酒壶,干脆自斟自饮,让这些个侍候的仆从全部退了下去。   “我说的不是此事!而是你说你输光了老婆本,无路可走,只能回家!”   毕翔宇说道。   “实不相瞒……当时的我的确就是如此。”   邓鹏飞叹了口气说道。   中都三大家,世代联姻。到了邓鹏飞这一代,却是轮到他迎娶蔺家的二小姐。但邓鹏飞对于这桩婚事极为不满,因此才拿了些饮料,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还留下字条说,他再回来时,一定会带着自己心仪的女子,决计不要家族的包办。   这么一看,那笔输光了的钱财说是‘老婆本’倒也无可厚非。况且当时二人喝酒都在兴头上,却是谁也没有问谁的底细。倘若毕翔宇问了,邓鹏飞也不一定不会明说。   “有个家能回真是好啊!没钱了回家啥都不缺……你看我,本就是白手起家。好不容易有点起色,现在却又要白手。”   毕翔宇说道。   邓鹏飞听后不动神色的拿出一纸文书递给了他。   醉意下毕翔宇眯着眼瞧着,但看到文书上的题头竟然是写着‘中都查缉司’时,酒意顿时消散了大半。   “中都查缉司掌司卫启林刚好与家父有旧交。下午的时候我去拜见了一番,将兄弟你的事情从头到尾细细说道。卫掌司便出具了一直文书给我,兄弟你收好,明日便可以拿着文书去将你的海货尽皆提出。”   邓鹏飞说道。   毕翔宇看着手中的文书,听到了邓鹏飞的话,却是激动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半晌的光景,自己拿起酒壶喝了个精光后,开口说道   “为何不早些给我?”   邓鹏飞一听顿时哑然失笑。   觉得自己着实没有看错人,帮错忙。   这毕翔宇虽然是个生意人,满肚子的金钱利益。但秉性还的确是爽快难当。要是换做了旁人,此刻定然是感恩戴德,下跪磕头。   “我怕若是给你早了,今天这顿酒全要听你谢我。却是一点交心话都说不出来。”   邓鹏飞说道。   “以后你我喝酒,只交心一论。或是天南地北的,随意胡扯。至于什么公子还是生意,一个字都不说!”   毕翔宇郑重的收好了这一纸文书后说道。   这一夜,他们二人在中都城中,邓鹏飞的别院里结为八拜之交。   第二天一早,毕翔宇便拿着文书去提取货物,并且和邓鹏飞约定今年的太上河之约照旧,但一定得是他来做东。   邓鹏飞却没有答应,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已经说了自己请客,怎能因为帮了忙就改变?   毕翔宇想了想觉得也是如此,若是继续客气下去,不但不像兄弟,也算不了是交心。   但二人每年一度的太上河之约,却是就这么保留了下来,今年刚好被刘睿影等人撞见。   “这位邓公子也是中都城的人,刘省旗可否认识?”   蒋琳琳从车厢的窗子中将卷轴送出,递给刘睿影问道。   “邓鹏非莫不是中都三大家之一,邓家的长公子?”   刘睿影说道。   “应当就是了……天底下叫邓鹏飞的人很多,但能来包下我画舫的,恐怕只有这等身份才行。”   蒋琳琳说道。   刘睿影想起自己邓鹏飞也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是他在中都查缉司内还是个毫不起眼的新人,也没有任何官位职衔。   他看着太上河近在咫尺的入口,却是心里有了些犹豫。 第三十二章 境遇多舛【二】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太上河内,蒋琳琳的画舫上静悄悄一片,与四周的繁华喧闹相比显得很是另类。   画舫中撤去了多余的桌案椅子,只留着一张和蒋琳琳车厢中一模一样的小几。   这小几自从送来时,便是一套,分公母。外观造型上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母的略小,公的则要大些。蒋琳琳将母的这张放置在车型内也是因为它轻巧方便,而公的始终留在自己的画舫里,平时当做个摆设。   小几旁两人对坐,正是毕翔宇和邓鹏飞。   小几上只有几壶零零散散的酒,并无菜品,倒是显得很是朴素淡雅。   “怎么突然叹气了呢?”   邓鹏飞问道。   方才毕翔宇喝了一杯酒后,酒杯还未落桌,口中便深深地叹了口气出来。   这让邓鹏飞觉得今年的毕翔宇却是和往年有些不同之处,起码以前他喝酒时都是兴高采烈的,决计不会叹气。而起今日相聚,毕翔宇竟然还迟到了一个多时辰,以前他向来都是提前一天便会到太上河内住下,这却是他头一回迟到。   虽然毕翔宇是邓鹏飞的结义兄弟,可二人一年见面的机会大抵就这一次,着实是说不上有多么了解。脑子里记着的,还是去年相聚时互相说的话。   但去年的话,今年定然会有所改变。就像桌上的酒,每过一年便能多沉淀一年,便又有了一年的滋味。即便是同一种酒,年年的味道也不尽相同。   “没什么,只是有点累。”   毕翔宇笑了笑说道。   随即再度举杯,仰脖饮尽。   “是哪里累?”   邓鹏飞问道。   “累还能分的具体吗?”   毕翔宇反问。   累就是累,若是能说出哪里累,怎么能累,怕是也就不会累了。正是因为不知道做什么会累,也不知道这累何时来何时走,所以才会对累很是无可奈何。   “那是当然了,人活着无非就是活个身心。”   邓鹏飞说道。   毕翔宇点了点头,他觉得邓鹏飞说的很对。但这句话却对他没有任何帮助,是一句彻头彻尾的废话。   很多话听起来很对,很有道理,但却没有任何意义。要么是人尽皆知,要么是说出来并不能让事情有所改变。这样的话,还不如不说。硬说出来,不但没有任何用处,还会拉低自己的身价。   傻子和正常人的区别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张开口说话是才能感觉得到。傻子让人讨厌的最大原因,就是他们总会说一些无比正确但又极其没意义的废话。正常人偶尔也会如此,但不会句句话都是如此。   毕翔宇当然不会觉得邓鹏飞是傻子,他虽然说话不多,但一开口必定就是点睛之笔。前几年相聚时,大多都是毕翔宇说话,邓鹏飞边听边喝酒,始终面带笑意。不论毕翔宇说的事情他知不知道,感不感兴趣,却是都会很用耐心的听下去。   在他看来,作为朋友,对待自己的兄弟,耐心是头等重要的事情。若是连对方的话都不想听完,那自己就不配做他的朋友。   按照常理,毕翔宇就算是接连叹气,邓鹏飞也不会多问。因为除了耐心外,第二重要的就是信任。   毕翔宇想说的,他自然会说。不想说的,却是也没有必要去问。倘若自己一问,本是不想说的话,毕翔宇也会碍于情面强行说出来。那这话听着可就变了味道,不如不说。   但今日两个人却是都有点奇怪。   毕翔宇迟到后刚喝了一杯酒便开始叹气,而邓鹏飞却揪住这一声叹息追问不止。   “身累了就该去睡觉,心累了就应多喝些酒。”   邓鹏飞接着说道。   “那要是身心多累呢?”   毕翔宇笑着问道。   他觉得邓鹏飞的方法着实有趣,这才像他应该说的话。   “这就得看是身更累还是心更累了,却是不可一概而论。要是身更累,那就先睡觉,睡醒了再喝酒。心更累的话,就把这个过程颠倒过来。”   邓鹏飞说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只有睡觉跟喝酒两种办法来解决了?”   毕翔宇问道。   “不错,起码我就是这样做的。目前也没有发现其他或者更好的办法。”   邓鹏飞说道。   其实毕翔宇心里还真有个关于他这位兄弟的疑问,只是一直没好意思说出来。每次见面时,都想着再喝几杯酒便可以问出口,可最后却是都醉倒了过去,错过了时机,只能白白在等一年。   “我应当是心更累吧……”   毕翔宇说道。   邓鹏飞听后一言不发,直接将酒杯搁置一旁,拿起酒壶来与毕翔宇一口气喝下了一整壶酒。   “现在可感觉轻松些了?”   邓鹏飞问道。   “的确是好多了!”   毕翔宇不善于这样激烈的喝酒,说完后却是剧烈的咳嗽了一阵。   “一年不见,你胖了!”   邓鹏飞说道。   毕翔宇还是毕翔宇,只是脸庞相较于去年来说更加圆润。坐在那里,肚子也微微隆起,把衣衫撑的有些变形。常言道心宽体胖,一个人若是能长胖,说明他日子过得不错,该当是不会累才对。   人若发胖,总是能让旁人觉得富贵。毕竟劳碌命的,一辈子想有清闲时日,多吃几口安稳饭,长上二两肥肉却是都不可得。像毕翔宇这般,一年的光景,脸圆了,肚子挺了,当然是只有富贵才能换来。   “去年一年呆在家里,没做什么事,也没去什么地方。”   毕翔宇说道。   “这可不行……人还是要多走动走动。你要是无事,怎么不来中都城找我?”   邓鹏飞问道。   “倒是想过要去中都城再转一转的。但我要是去了,肯定得同你喝酒,然后把这阵子没见面时积攒下来的话说个精光。可我要是真去了,那今日可就没那么多话可说了。漫漫长夜,咱们俩要是就这么坐着喝酒,岂不是像极了傻子?”   毕翔宇说道。   “傻子决计是坐不住一夜的,要是傻子也能坐住一夜并且之感干一件事情,那我情愿全天下的人都是傻子。正是因这自以为聪明的人太多,所以这世道才会如此浮躁。”   邓鹏飞说道,却是也叹了口气。   “咱们相见对坐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却是一人都叹了口一口气。看得出这一年好像都挺累的。”   毕翔宇说道。   邓鹏飞却透过画舫的窗子,看向了外面。   天色还有余辉,太上河上忽然刮起了一阵湿润的香,顺着打开的窗子钻到了画舫中。   “又飘花了?”   毕翔宇问道。   他背对着窗子而坐,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不过这气味却与视觉无关,闻到了这味道,便能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太上河中每隔一个时辰,都会从上游投放许多花瓣至河水中。一年四季,不分昼夜,雷打不动。单此一项,一年便要花费数十万两银子。而这随之腾起的一阵香风,便是太上河中的计时器。人们闻到之后,便知道又过了一个时辰。而这也是太上河中最为人称道的一点,喜欢的人觉得着法子着实是雅致的紧!   能想出这样点子的人,定然是个高古之士。但他们却不知道这只是一位小厮,打扫一艘画舫时,将好姑娘沐浴用省下的花瓣,为了省事一股脑的倒进太上河中所启发得来的。   “这艘画舫的主人你可知道是谁?”   邓鹏飞问道。   “蒋琳琳,《绝春榜》排名第五的花魁。”   毕翔宇说道。   邓鹏飞笑着摇了摇头,手上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本簿册。他按着这本簿册在在毕翔宇面前挥了挥,随即放在了小几上。   毕翔宇看到这是天上和今年的《绝春榜》,当时他也收到了一份。只不过他虽然在太上河中花销甚巨,可从来不曾点过那位花魁来陪酒。因此却是没有过多的主意这《绝春榜》上名次的变动。现在邓鹏飞将今年最新的《绝春帮》放在他的面前,想必是其中有些都事情值得注意一番。   他看东西却是不喜循规蹈矩的,从前至后一页页翻看。反而是从最后一页看起,一点点往回看。对于《绝春榜》这样的东西来说,正看反看却是没有差别,但要是别的书,估计用这种法子可就看不懂了……   毕翔宇一页页的翻过去,看到第六位时,猛然出现了蒋琳琳的名字,这让他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蒋琳琳今年却是排在了第六?那第五是谁?!”   毕翔宇说着翻开了又向前翻动了一页。   第五页,是个让他极为陌生的名字。虽然他与邓鹏飞每年来此一聚时并不会点姑娘,请花魁,但对这太上河中叫的出名号的姑娘也是极为了解。这李韵究竟是何人,他却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好似雨后春笋一般,不经意的就冒了出来,让人没有丝毫准备。   “难道你认识这李韵?”   毕翔宇问道。   邓鹏飞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他既然让毕翔宇看这《绝春榜》,就定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我不认识她,但我倒是对她很有兴趣!”   邓鹏飞笑着说道。   “凭你的身份,什么样的姑娘寻摸不到?李韵即便是太上河排名第五的花魁,但也终究是个风尘女子。怎么能与你的家室相配?”   毕翔宇说道。   算算他俩来太上河,已经是整整八个年头了。   这八年中,他们向来都是只喝酒谈天,从不行那舞风弄月之事。也不知为何,邓鹏飞却是突然对这李韵有如此兴趣。   “若是你见了她,你也会和我一样的。”   邓鹏飞说道。   “听你这么讲,应当是已经有所安排?”   毕翔宇问道。   邓鹏飞笑而不语,伸手指了指画舫外。   他在毕翔宇迟到的那一个时辰中,已经点了李韵前来作陪。   她也有自己的画舫,并且就在蒋琳琳隔壁。太上河中花魁的画舫是按照《绝春榜》里的名次排列的,从河头到河尾。李韵是此次《绝春榜》第五,把蒋琳琳挤了下去,因此她的画舫便停泊在右侧。   毕翔宇连忙起身从窗子里朝右边看去。   李韵的画舫上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但却没有一扇窗子是打开的,窗子里似是还挂了纱帐用以遮蔽。不过还是能透过光影,看到里面的人很是忙碌。   “你竟然把李韵请到蒋琳琳的画舫上……这么一来,不是两个人都得罪了?”   毕翔宇哭笑不得的说道。   李韵抢了蒋琳琳的名次,蒋琳琳肯定心有不满。毕竟她太上河中成名已久,却是从未出过《绝春榜》前五。这李韵该当是为新人, 初来太上河,竟是就动摇了她的根基。如何能不招惹记恨?   而现在两人喝酒的地方,却是蒋琳琳的画舫。将李韵请到这里来作陪,和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又有什么区别?说不定她心中还觉得邓鹏飞是来替蒋琳琳因《绝春榜》一事出头的,那这酒喝起来可顿时就没有那么顺口了。毕翔宇自斟自饮了一杯,竟是有几分如鲠在喉之感。   “李韵不是风尘女子。”   邓鹏飞摇了摇头说道。   毕翔宇静静的听着,他知道邓鹏飞了解的事情地要比自己多得多。生意人手中的底气,无非是几个臭钱而已。在太上河中想要摆个阔气,还能撑得起场面。但要是放在天下中,却是连个屁都不算。很多事情对于邓鹏飞来说,只是一句话功夫,但这句话却是黄金万万两也买不来的。   “我见她也并不是我自己想见,而是我爹的意思。”   毕翔宇心里咯噔一下。   他虽然和邓鹏飞结拜了用地,但至今为止却还没有去过他邓家的府邸。对于邓鹏飞的父亲,邓坚泰也是只有耳闻,未曾谋面。   邓坚泰如今已是年逾古稀,但依然神采奕奕,还在擎中王府里挂着一个供奉的头衔。虽然已经在做什么实际的事情,可每逢有重大决策时,擎中王刘景浩还是会颇为客气的请他来王府中一叙,问询建议。   邓家除了邓鹏飞外还有两个女儿,姐姐早已出嫁,是安东王潘宇欢第五子潘勇捷之妻。对于邓鹏飞的这位姐姐,毕翔宇极为熟识。他靠贩卖海货发家,而天下的海货从东海云台运来后,却是都来得从安东王域登陆。自从与邓鹏飞结拜之后,在他的引荐下 便也认识了这位姐姐。   有了这层关系,毕翔宇的生意越做越大。在安东王域甚至还建立了自己的船队,穿梭往来于云台和内陆之间。现在的海货,毕翔宇便可独占五成。虽称不上是手眼通天,但也着实是富可敌国。   “这李韵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   毕翔宇问道。   “一开始我也不明白,但我爹的脾气很是古怪……你越是问他,他越是不说。我甚至都觉得是不是他又梅开二度的想要续弦!”   邓鹏飞说道。   毕翔宇第一次听他如此调侃自己的父亲,一时间觉得邓坚泰好似也没有那么伟岸。至少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他只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而已。   “但我先前我给我姐姐去了封信,信中将此事当个乐子提了一句,每想到我姐的回信却是这样说道。”   邓鹏飞话音刚落,便从袖筒中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毕翔宇。   信封已经变得皱皱巴巴,还有些潮湿。不知邓鹏飞在身上究竟装了多久,想必从中都城到太上河这一路上该是都没有取出来过。   这是一封家信,毕翔宇虽然是邓鹏飞皆以兄弟,但也还是不看为好。他接过信封,却是没有打开的意思。双眼望着邓鹏飞,一言不发。但邓鹏飞却是毫不介意的努了努嘴,示意他赶紧打开来看。   见状,毕翔宇也不再推辞。打开信封,抽出信笺便读了起来。一口气看完后,拿着信笺的双手竟是有些颤巍巍的。   “是她?!”   毕翔宇难以置信的说道。   “不错,东海云台台伴李韵!”   邓鹏飞说道。   “她怎么会在太上河中做了花魁?”   毕翔宇问道。   显然他还未从震惊中缓过劲来。   一个海货商人,对东海云台的了解绝非旁人可比。东海云台之主叫做端长,李韵是端长之下第二等职级,仅次于台御。东海云台的台御,都是些有功劳的老家伙,总共四位。放在那个位置,被云台众人高高的供奉着也只是摆个样子罢了,并没有什么实权。李韵身为东海云台的台伴,实际上却是东海云台中首屈一指的存在。   “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一位东海云台的台伴竟然现身于太上河中,怎么看背后都会有不少故事!”   邓鹏飞说道。   “难不成她小小一个东海云台,竟然还想图谋我五大王域不成?不过这样的事情不该是由中都查缉司负责吗?怎么会惊动了邓伯父。”   毕翔宇问道。   “中都查缉司是公,我老爹是私。公家,自是公事公办。而我老爹吩咐给我的,是私事。”   邓鹏飞说道。   “可是让你给她赎了身子,带回中都城去?”   毕翔宇问道。   “像她这样的人,有心想走的话,谁也留不住。但要是不想走,那谁也带不走。我老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我务必要见她一面。至于一会儿究竟会如何,只能见机行事了。”   邓鹏飞摊了摊手说道。   “中都查缉司会不会也知道了此事,若是有人来搅局该怎么做?”   毕翔宇问道。   商人的不能就是权衡利弊,已保完全。任何时候都不会孤注一掷,而是要将方方面面都考虑的极为全面。   “但愿他们不知道,也不要来……”   邓鹏飞说道。   手中酒杯滑落。   在画舫的底板上摔的粉碎。   毕翔宇看到后,站起身走过去用力的一脚踩下,将酒杯的碎渣彻底化为了粉末,随后看着邓鹏飞说道:   “但愿他们不知道,也不要来!” 第三十三章 境遇多舛【三】   毕翔宇和邓鹏飞将小几上的酒壶喝空了一半有余时,忽然感觉脚下的画舫有了一阵轻微的颤动。二人对视一眼,知道这是有外人上了船。他们早就屏退了所有人,也未曾让添酒夹菜,上船的人只可能是李韵。   从船头走到里面这间厅堂,足足有七八丈远。邓鹏飞站起身来,准备走上前去迎接。   “需要如此客气?”   毕翔宇问道。   “咱们又不是那些个寻花问柳的浪荡子弟。该有的礼数给足了,姑娘有面子,咱们却是也好说话。”   邓鹏飞说道。   毕翔宇撇着嘴,心有不甘的随着他一道起身。   邓鹏飞刚走出去几步,却见门帘闪动,透过一苍白。   再一回神,人已经站在了眼前。   来太上河这么多次,从来都是别人把自己当大爷供着,捧着。这次还得去给一位出牌的花魁掀门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俩是这姑娘唤来的作陪。   太上河中也不光只有女子,年轻帅气的小伙子也是有不少的。毕竟这天下的男人可不光都喜欢女人,还有一部分龙阳之好的主顾,却是也能在这里寻觅到对口味的菜品。   这盖头只有新娘子出嫁入洞房时才会使用,但也都是大红。从未见过有谁顶着一块白绸子当做盖头的,这样非但不讨喜,也很不吉利。   自古红白喜事,红色吉庆,白色丧气。   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色彩,尽皆是一片纯白,像极了太上河上的月光。而头上竟是还盖着一块白绸子,遮住了面庞。   如此奇怪的打扮着实吓了二人一跳。   邓鹏飞有些紧张,嗓子眼里堵了半时天才憋出来一句话。   不过七八丈远的距离,一会儿功夫便可走到,也的确是有些太快了!但李韵不是旁人,是东海云台的台伴,便也说得通。   来太上河寻欢作乐的人也都是图个开心,若是放眼过去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却是分不清这里到底是纸醉金迷之处还是一片坟茔。   “姑娘……走的好快!”   毕翔宇右手虚引,朝着小几一指。   这张小几虽然是公的那只,但也不算太大。两个人还可以刚好对坐,略显宽敞。倘若多了一人,便就很是拥挤。   此人听后也不回答,双手叠放在小腹,对着邓鹏飞和毕翔宇双膝微弯,盈盈一礼。之后便一动不动的立着,好似一根裹了白布的木头杆子。   “姑娘请坐!”   先前毕翔宇听邓鹏飞说,他点了李韵出牌来作陪,便又找了吧椅子,放在了小几旁。现在看来,却是放错了地方。   李韵透过头上盖着的白绸子看了看这小几与三张椅子的位置,却是从旁侧绕过去,避开了主座,坐在了先前毕翔宇的位置上。而后便接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三个人落座,与两个人想必的最大不同却是就得分个主次。李韵不管她身份为何,但在这里只是邓鹏飞与毕翔宇点来出牌的花魁。要是给她做了主座,难免有些不合适。   至于邓鹏飞和毕翔宇二人,向来都是平辈论交。即便是拜了把子,却也没分出谁师兄谁是弟来。   “若不是李韵,为何要上这画舫?”   邓鹏飞说道。   “这真的是李韵吗?”   毕翔宇低声问道。   邓鹏飞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让毕翔宇坐在了自己先前的位置上。他年纪比毕翔宇大了三岁半,因此这主座他坐了倒是也合情合理。   “姑娘这身打扮也真是别致!不只是这太上河中有规矩,还是姑娘自己执意要如此标新立异?”   “怎么说现在也是太上河中的人,该懂规矩才对。这是在给我们下马威吗?”   毕翔宇接着问道。   “回公子的话,这并不是太上河的规矩。只是妾身与二位公子素不相识,承蒙照顾,点了牌子出牌,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故而穿了这一身雪白。”   李韵开口说道。   邓鹏飞问道。   使眼色让毕翔宇给李韵换了一套崭新的杯盘。   “姑娘果然高雅!”   邓鹏飞沉吟片刻,便明白了李韵话中的意思。   声音清幽,宛如空谷鸟鸣。   传到耳朵里,忽远忽近的,撩拨的人心弦发痒。   李韵说道。   一身雪白无非是告诉邓鹏飞与毕翔宇二人,她李韵虽在风尘中,却依旧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这样一可断了这二人的非分之想,二来却是也展现出自己一番别样清雅。白纸一张,任凭涂抹,但仅限衣装。看完了这纯白的底色,就是邓鹏飞和毕翔宇现在让李韵去唤来一身大红大绿,她也不会拒绝。   但毕翔宇却是一头雾水,不知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谜。郁闷之下只得自己喝了两杯酒,省的一会儿自己这兄弟还需要什么帮衬的地方,却是连酒都喝不顺畅。   “公子既然能够理解,那边是极好!”   毕翔宇说道。   他不懂邓鹏飞的那些个客套,只觉得既然叫了花魁来作陪,若是脸都看不见,这钱可就花的太冤枉了……他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好色之徒,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李韵没到之前,邓鹏飞又给他讲了许多关于李韵的真实,这便更让毕翔宇有些火急火燎想要看看这李韵究竟是怎生模样。   这般做法,却是省了口舌之功去解释。有些东西,说着说着难免有了偏差,但比划出个样子,让对方自己去悟,往往会有奇效。   “既然我等与姑娘心意相通,姑娘是否可以取下这盖头?也好让我等一睹芳容!”   “好!不知姑娘这游戏是何种玩法?”   邓鹏飞问道。   “撤去盖头当然是没有问题!不过二位公子既然唤妾身来陪酒,咱们不妨用这盖头游戏一把,权当个乐子,助助兴!”   李韵说道。   一直叠放在小腹上的双手,缓慢的抬起。在小几上犹如春风拂草地般轻轻一抹,中间便多了三颗骰子。   她的手也并未再收回,而是又拿起酒杯,扣在了其中的一粒骰子上,拉到了自己面前。   “既然是喝酒,游戏自然与酒有关。我这里有三颗骰子,只要二位公子一人的点数比我大,那我便自饮一杯,并且将这盖头朝后退却些许。反之,则二位公子得各饮一杯。”   李韵说道。   李韵的声音自然是极为好听的,邓鹏飞和毕翔宇都很是受用。虽然还未看见脸,但她走进来时,已经看清了身段与腰肢。双腿隐藏在长裙里,看不见,但方才拿出骰子又扣过酒杯时,她的手却被二人看的一清二楚。   再美丽的事物,都免不了有些缺陷。很多美女的手或是肤色不够白皙,或是指甲不够干净,手指不够修长。虽然无伤大雅,但归根结底都是些毛病。   邓鹏飞与毕翔宇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们俩一个有权,一个有钱,见过的美女自是也不计其数。美女之所以是美女,不单单是凭借着一张脸。若是只看脸,未免有些太过片面、俗气。却是还得配上身段,腰肢,双腿双臂,两手以及声音才行。   一个女子若是双眸如星,面若桃花,可一开口却如牛马嘶鸣,一瞬间便可打破了所有的美好,让人再提不起半分性质。   李韵说道。   声音相比于初次开口时,显得更加娇柔了许多。先前若是空谷鸟鸣,此刻便是出谷黄莺。   李韵这双手,在邓鹏飞和毕翔宇眼里却是十全十美,没有任何缺陷。十指纤纤,长短适中。指甲干净,修剪的整整齐齐。整个手掌不厚不薄,像一块上品的羊脂玉又经过了高手匠人的精雕细琢。   “二位公子还是看看桌上的骰子吧,我的手有什么好看的?人人都有一双!”   李韵的手正巧压在酒杯上,酒杯里扣着一颗骰子。相比之下,她的手却是让酒杯与酒壶甚至这画舫中一应奢华之物都变得黯淡无光,没有色彩。   对于这句恭维,李韵并没有任何回应。她听得太多了,多到已经变得麻木。很多人之所以觉得美女高冷,不是因为她们性格如此。很多美女其实是极为热情的,奈何身边的男人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车轱辘话的赞美吹捧。一开始听到了,还会有所触动。但听多了之后,就会变得毫无感觉。要是有人出其不意的说个别的,或许效果要比这一味的套近乎要好得多。   “是在下有些唐突了……但这么一双巧夺天工的手放在这里,几百年想不看也难。姑娘这手比这酒杯的白骨瓷还要细密嫩白的多!”   邓鹏飞说道。   李韵打开酒杯说道。   投资六面,六点为最大。规则要是单打单,邓鹏飞与毕翔宇都没有获胜的太大希望。可李韵说的是二人点数相加,这一来,便还有机会。没曾想他们二人却是不够整齐……邓鹏飞两点,毕翔宇好些,三点。加起来也不过是五,相比于李韵还差了一个数。只得乖乖的给自己都倒上满满一杯酒,饮尽后再重新开始。   邓鹏飞虽然见多识广,但却不懂女人的心思。说的话都不在点子上,勾不起李韵的任何兴趣。无奈之下,只得也拿起酒杯,扣住了一粒骰子。毕翔宇跟着照做,他的刚刚把扣着一粒骰子的酒杯拉到自己面前,李韵就开始摇了起来。   “六点!”   眼见胜利在望,邓鹏飞和毕翔宇却是都铆足了力气去晃动酒杯。但接连五次,两人的点数之和却是都没有超过四点。而李韵却始终在五点与六点左右徘徊。   第六次,李韵摇出了五点,却是与邓鹏飞和毕翔宇二人之和相同。   后面几局,双方各有胜负。   李韵头上这块白绸子,本是垂至胸前的衣襟处。但现在,已经后退到了下颌。只要邓鹏飞和毕翔宇再努努力,就能让李韵将这块白绸子全部解开。   他看邓鹏飞似是还要继续摇动,连忙开口。对于生意人来说,最在意的就是这合同与话语间的漏洞。   “这倒是妾身忽略了……不知公子可否有什么好的建议?”   “姑娘先前只说了胜负该当如何,眼下这平局该怎么计算?”   毕翔宇问道。   邓鹏飞却是忍住笑意不理。   心想这家伙全然是自讨没趣,平局既然没有规矩,那边权且当做跳过,再比一次便好。哪里用得着这样较真?反倒是让李韵看清了自己二人。专抠字眼,寻漏洞,却是不够坦荡,太过小家子气。现在漏洞是抠出来了,但还得自己去动脑筋填补,最后还是让别人看了笑话。   李韵问道。   毕翔宇本想刁难一下李韵,没想到她却是把这难题又扔还给了自己……一时间,有些骑虎难下,只得看向邓鹏飞。   “公子此言不妥!”   李韵说道。   “不如……不如我们三人共饮一杯!”   毕翔宇说道。   “先前的规矩里虽然没有说平局为何,但也明确讲了输家喝,赢家不喝。敢问公子,这平局可有输赢?”   李韵问道。   “有何不妥?”   毕翔宇有些诧异。   这是小童都知道的事情,哪里用得着说的如此明白?   “所以平局之内,却是没有输家赢家。那为何还要三人一同举杯?这样一来,不是说我们的都输了?”   “平局自然是没有输赢……要是有了输赢,也就不是平局了!”   毕翔宇说道。   “不过这平局没有事先规定的确是我的过失,妾身先自罚一杯。”   李韵说着,就仰脖喝尽了一杯酒。   李韵说道。   毕翔宇无话可说,呆呆的看着自己的酒杯。他从未有过这种体会,觉得喝酒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酒桌上的游戏他也不知玩过多少,但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比点数大小,却让他这位不到一个时辰就能赚得十万两银子的大富豪一筹莫展。   “在我这盖头摘下来之前,只要遇到平局,便是妾身的错。公子监督,罚酒便好!”   李韵说道。   “要是再遇到平局,该当如何?”   毕翔宇追问道。   当李韵的盖头已经褪到鼻尖时,她说最后一把定胜负。这一次,李韵摇出了一点,邓鹏飞和毕翔宇自是轻松获胜。   李韵的手松开了酒杯,两边嘴角轻轻一勾。继而抬起右臂,伸出二指,捏住了头顶的这块白绸子。朝上一提,便又松开。这块白绸子便轻飘飘的落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她的声音再度变化,却是不带一丝感情,只是平静的叙述。一个人的心境要有多么宽广,才能拥有这种说话的语气?毕翔宇没有,邓鹏飞也没有。他们还是能因为一壶酒而哈哈大笑,或是因为做了一件极小的坏事而得意洋洋。   不过这并不能说是他们的心境不够宽广,只能说是经历的坎坷太少,日子活的过于顺当。经历是不分年岁长短的,有些人的二十年,甚至可以抵得过旁人的几辈子。   在期待中,永远都有精神。可期待不存了,这空落落的感觉,又该从何处找补回来?能让邓鹏飞和毕翔宇期待的东西已然不多。钱能买来几乎所有,权能换来吃用不尽的金钱。现在想想,不如一开始便不同意与李韵玩这游戏得好。   两人正在犹豫挣扎间,又是一阵香风吹过。这次的风远远没有上次那样柔顺,把掉在地下的这块白绸子吹得朝小几下移动了几寸。   邓鹏飞和毕翔宇的眼神却跟着这块白绸子被提起,接着又一同落地,他俩竟是都没有去注意李韵的容貌。对于期待太久的事情,真正发生之时又会感到害怕,这也是人之常情……何况李韵的身段,腰肢,声音,双手,都太过于完美。要是这容貌但凡有一点让人不舒服的地方,岂不是让人崩溃?   邓鹏飞和毕翔宇此刻的想法一模一样,这般费力的让李韵解开了盖头,但却是又不想看了。或者说不敢看。先前那般,虽然不见容貌,但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时,心里有那么一股子渴望的尽头,反而比现在这般知白的都展现出来要舒服的多。   “姑娘的容颜果然是非同凡响!一去这盖头,竟然是引来了天妒!”   邓鹏飞说道。   闻到这阵香风,邓鹏飞与毕翔宇知道却是又过了一个时辰。虽说长夜漫漫,但如此过去,再长的长夜也经不住消耗。   就在他俩打定主意,要抬头看看李韵的面庞时,天上忽然一声霹雳,闪电掠雷齐齐而至。画舫中骤然亮堂了一瞬,邓鹏飞看到一束粗壮的闪电,径直从九天之上落入了太上河中,将漂流中的花瓣击打的粉碎。空气中的花香也隐隐混上了三分焦糊味,显得极为怪异。   清冷脱俗这个词放在她身上都显得有些禁锢,那是一种无法定义的美,这种美不必做出什么举动,甚至连笑颜这种在太上河最基本的姿态都显得多余。   毕翔宇要比邓鹏飞看的更仔细些。   他的目光只在李韵的脸上匆匆瞟了一下,并未多做停留。   但就这一瞬的功夫,便足以遮掩这太上河中的所有花容。李韵并未画着精致的妆容,只淡淡的描了描眉,双唇上染了些红润。头发随意的盘在脑后,用一根极为普通的簪子束起。让她清丽端庄的面庞,平添了几分轻松与俏皮。和太上河中其余那些姑娘的浓妆艳抹截然不同,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李韵说道。   毕翔宇尴尬的咳嗽了几声,忽然又觉得不对。   李韵虽然穿了一身纯白,但却带了一堆海蓝色的耳坠。他认得出这是一种沉在东海之底的宝石。至于名字,每个地方的叫法都不同。因为太过于稀有并且难以开采,米粒大小的一块,便价值千两黄金。去年邓鹏飞的母亲寿诞之时,毕翔宇专门人送去一条吊坠,上面便镶嵌了一颗此种宝石。那一条吊坠,足以在中都城内最好的地段买下一套七进七出的大宅院。而李韵的这一对耳坠,单是一只都比毕翔宇送去的那一条吊坠上的宝石大了不少。   “邓公子谬赞了!但毕公子却是喜欢妾身这对耳坠胜过妾身本人。”   “没想到李韵姑娘却是已经知晓了在下的身份。实不相瞒,在下是受家父之托,前来拜会姑娘!”   邓鹏飞起身,对这李韵深深一礼说道。   他与邓鹏飞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自报家门,说过姓氏名讳。太上河中的规矩,也是决计不会把客人的情况透露给姑娘说。即便李韵是花魁,也是如此。   看来她却是早就知道了自己二人的身份,先前那游戏,却是纯粹为了作弄一下。   李韵问道。   “也无正事,只是拜会一番而已。”   既然李韵已经点破了自己的身份,再藏着掖着难免又是坦荡。不如就此明说出来,说不定还能搏来几分好感。   “邓公子的家父与妾身素无交集,为何要遣公子前来拜会”   她看得出邓鹏飞的确是无事相求,而且她如今的身份,和在定西王域内的集英镇中又是不同。一举一动都有千万双眼睛盯着,却是也做不了什么。   “先前听闻姑娘在定西王域中活动,怎么突然来了太上河?”   邓鹏飞说道。   李韵听后点了点头。   李韵轻描淡写的说道。   看似讲了许多,但实际上却是任何信息都没有透露。这着实是极为高明的话术,让听得人既不会感觉到敷衍,也不会认为她在刻意遮掩。   邓鹏飞问道。   “该做的事没完成,当然也就没法走。先前待的地方太过于僻静,后面又被人惦记着。便只好来太上河中,等着把没做完的事情做完。”   “定西王,霍望。”   李韵说道。   “敢问是谁得罪了姑娘?在下或许还可以帮衬一二!”   邓鹏飞说道。   邓家在中都城中颇有地位,在其他王域内若是一般的事情,通常也能依仗这面子办成。但李韵所言之事,若是上升到了天下五王的境地,那便是中都三大家联袂出手也不够看。   霍望这个人,邓鹏飞虽然没有见过,但也有所耳闻。他邓家世人无谁都知道是擎中王刘景浩死忠,而定西王霍望却是连擎中王刘景浩也不甚尊敬。掺和这其中的事端,无异于是自讨苦吃。一招不慎,还会牵连到整个邓家。   这两个字就如同喝酒两个字一般随意自如的从她口中吐出,好似这两个字的分量在李韵心里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名罢了,与张三和李四等不知名的人并无差别。   邓鹏飞听后却是倒吸一口冷气,那两个字如同沉石般坠入他的心底。   邓鹏飞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今晚叫了李韵出牌作陪……身为一个男人,即使很不情愿,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此刻自己是真的没了半分逞能的勇气。   帮衬这两个字却是变成了夺命的利器。   他完全没有想到,李韵一开口便是如此惊雷般的事端。他情愿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可李韵已经说出口,他也真真切切的听到。现在唯一的办法,要么是继续聊下去,要么是想方设法的忘记。   毕翔宇心知事情有些棘手,看着邓鹏飞一筹莫展的样子,他有心想帮却也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情急之下,只得端起酒杯,想要让气氛稍微舒缓些许。但还未举起,却又感觉到脚下的画舫一阵晃动,竟是又有人上了船。 第三十四章 境遇多舛【四】   邓鹏飞和毕翔宇的目光瞬时转向了门口处,唯有李韵一动不动,只是把手里的酒杯放在了小几上。她已经知道来的人是谁。但随着脚步声的推进,却又皱起了眉头,因为她从中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   “怎么还有人来?”   毕翔宇疑惑的问道。   “这里是蒋琳琳的画舫。二位公子将这画舫包下来的时候,她并不在太上河中。如今回来了,自是要见面道谢一番。”   李韵说道。   “太上河的姑娘不是从来不出去吗?”   邓鹏飞问道。   李韵摇了摇头。规矩虽是如此,但具体到底是怎样,她一点也不清楚。   但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那种熟悉的感觉也变得愈发强烈起来。皱起的眉头却终于舒展开来,换做了展颜一笑。   邓鹏飞和毕翔宇心中倒是有些紧张……毕竟在最新的《绝春榜》上,李韵抢占了蒋琳琳的名次。虽然有自己二人在这里,她俩应该会有所收敛,不会闹太过分,可是其中到底有什么因果往来,他们也不清楚。要是当真蒋琳琳不顾体面的闹腾起来,最后要怎么收场还是一件麻烦事。倘若再使得李韵生气,那邓鹏飞先前的努力便是一场徒劳。   若蒋琳琳无事可闹,而李韵又因被打扰而起了争端,却也是无法解决,女子之间的事本就复杂多变,最难的就是夹在中间的无辜之人。   “久闻邓公子与毕公子大名,今日终究是得以相见!”   门帘青动。   人未至。   语先来。   蒋琳琳说完这句话,才伸手挑起门帘,轻盈的走了进来。脸上顶着精致的妆容,挂着媚笑,双手款款垂于身侧。   “蒋姑娘谬赞了……在下二人占了姑娘宝地,却是还望姑娘多多见谅!”   邓鹏飞拱手一礼说道。   “二位公子能看上我这穷酸画舫,才是妾身的福气!莫要再说这等客套话!哎呀,这位想必就是李韵妹妹吧!”   蒋琳琳说道,随即将目光转向了还坐在小几边,一身白衣的李韵身上。   眼波流转之间,却是过了许多心思。   “见过姐姐!”   李韵闻声而起,对着蒋琳琳行了一礼说道,面色依旧平静,没有过多谦卑却也让人挑不出理来。   邓鹏飞心中紧绷那根弦却是松动了少许,不过也顿感李韵此人的确是非同小可。能屈能伸,真乃大丈夫所为,李韵乃是女子,却仍旧能将这些应付的滴水不漏,丝毫没有任何破绽,着实是巾帼不让须眉。   “既然二位公子唤了李韵妹妹作陪,那妾身便也不再打扰。但请二位公子让妾身回房略作收拾可好?”   蒋琳琳说道。   她唤李韵一声妹妹,本以为李韵会心有不甘。没想到对方却是老老实实的应承下来,还给足了自己颜面。如此一来,便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发力,既憋了气又丝毫没有作用,弄得蒋琳琳很不痛快,李韵如此大度了,她若再在这里,岂不是显得狭隘了几分,只得借故先行离开。   “蒋姑娘是宝地之主,我等只是来客。自古道理都是客随主便,蒋姑娘不必客气,还请不要埋怨我等叨扰!”   邓鹏飞说道。   “这位是中都查缉司的刘睿影省旗,算是我的朋友,刚巧在外碰到,便一同进了太上河。”   蒋琳琳没有再结过话茬,与邓鹏飞继续客套下去,而是转头将刘睿影推到了台前,如此介绍道。   “刘省旗?!”   邓鹏飞听一声惊呼。   “邓公子认识我?”   刘睿影问道。   蒋琳琳话一出口,他便有些不舒服……很显然,这姑娘是想把刘睿影拎出来,给自己撑撑场面。即便他邓鹏飞是中都邓家的大公子,但刘睿影身为中都查缉司省旗的身份也不算太差。更重要的是,蒋琳琳觉得刘睿影身边的赵茗茗来头更大,若也是中都人,身份地位应当不在邓鹏飞之下。   “刘省旗现在可是名满中都城,天下谁人不识君啊!”   邓鹏飞笑着说道。   “这……在下着实不知道自己何时有了这样的名头!”   刘睿影很是尴尬的说道。   这并不是客气,而是他委实不知。   自从出了中都城后,他与中都城中的往来只有与查缉司之间的公文对接。这些文书中也不会提及他刘睿影目前在中都城中有了何等的名头,几人知晓。   “刘省旗先是在定西王域大破草原王庭狼骑犯边的阴谋,安定了定西王域的边界五镇。后又在归途中率先发现草原王庭迎火部的三部公劫夺了震北王数百万辆边军饷银,并最终成功追回。这两件事,定西和震北王在几日前联名排除了锣鼓仪仗,从西北一路吆喝到了中都城,并将为刘省旗你的功绩呈递给了咱么擎中王刘景浩与中都查缉司掌司卫启林。”   邓鹏飞说道。   “不错,我虽然不在中都城中,但对此事也有所耳闻!当日的中都城,却是人山人海,将各条主路都围的水泄不通。结果后来才知,这一行锣鼓仪仗只是来打前站报喜的,刘省旗却是不在其中。众人这才兴致缺缺的散去,但刘省旗的名号已然是家喻户晓,甚至还有人称呼你为‘天下英雄’!”   毕翔宇说道。   刘睿影听得一阵汗颜……他哪里有这么大的功劳?不论是在定西王域还是震北王域,亦或是博古楼中,都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定西王霍望嚣张霸道,从来未曾将他放在眼里。狄纬泰看着拉成持重,实则野心勃勃。震北王上官旭尧,好似慵懒闲散,但又心机深沉,让人摸不清底细。   而且震北王上官旭尧虽然与定西王霍望同在西北称王,但根据中都查缉司的记录,二人却是向来都没有什么交集才对。他们无论是个人性格,还是对待草原王庭以及中的股查缉司的态度都有着云泥之别,可以说是两个毫无交集与共同点的人。可是他俩却因为刘睿影而排出仪仗,联袂向擎中王刘景浩以及中都查缉司报喜,其中的内涵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赵茗茗见刘睿影有些一筹莫展,心中却是欢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时刻居安思危才是一个男人最该有的心态与品性。要是刘睿影因为邓鹏飞和毕翔宇的一番话便喜上眉梢,难以自持,反而证明他日后无甚大出息,也会迟早身陷漩涡中,支离破碎。不过依照刘睿影当下得表现,赵茗茗却是越来越觉得他完美!   “二位谬赞了!身为中都查缉司中人,自是要扛起天下兴亡太平于肩头。在下位卑言轻,不敢说什么两脚踢翻尘世路,一肩担尽古今愁,只是尽所能的忠于职守罢了。”   刘睿影颇为客气的说道。   蒋琳琳带着两位侍女在厅后的房中收拾东西,但厅中对话她却支棱着耳朵,一字不漏的听着。看到邓鹏飞与毕翔宇对刘睿影的态度,她会心一笑,觉得自己着实没有看错人。刘睿影虽然现在只是个中都查缉司的省旗,但却已经立下这般大的功劳,闯出如此高的名声与威望。假以时日,就算是升中都查缉司掌司也不是遥不可及之事。   邓鹏飞转身倒了一杯酒,和毕翔宇一道,跟刘睿影喝了一杯。随即将目光转向了他身边的赵茗茗与华浓二人身上。   赵茗茗依旧是穿着在饭铺中的那身衣裙,好巧不巧的,也是一身白色。只不过和李韵相比,她的衣襟以及裙摆上,有些星星点点的暗红,那暗红不似染料,也绝迹不是什么绣花纹路。邓鹏飞是世家子弟,自是觉得有些奇怪,但便未多想。毕翔宇虽然早已利剑入鞘,马放南山,但依旧是个走南闯北的老江湖。他只看了一眼后,便知道赵茗茗衣衫上的点点斑驳是血迹,而且还是人血!   一时间,他竟是有些激动。曾经身为武修,又行脚天下的那种久违感觉好似全都一股脑的回来了!   再看赵茗茗面庞,却是与李韵相比不逞多让,反而更多了一层高贵。湿润的河风透过打开的窗子吹佛进来,此刻并没有到飘花的时间,但厅内依旧是满室盈香。   河风吹动了赵茗茗身上的白衣,让那些个血迹的斑驳也变得若隐若现起来。她负手而立,就好像夏日绝峰上千载不变的积雪,一双眼眸则好似深夜草原上最亮的星光。   这样一位美好的女子,着实不应该走进这画舫里来。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太过于俗气。千载不变的冰雪,就是冰雪,不需要任何温暖。深夜草原的星光,就是星光,不需要任何灯火。当然也没有任何温度能够与千载不变的冰雪所比拟。也没有任何灯火可以掩盖得住草原深夜的星光。   这样一位美好的女子,就该身披霓裳羽衣,背后映着霞光。在漫天的夕阳与飞花中,飘然而下。最好还有一只红顶的白鹤,一只头角峥嵘的麋鹿,依依跟在旁侧。温柔的风,偶然将她的发丝吹起,但永远不至于凌乱。到了近前,她伸手轻轻一勾,手中便多出了一只酒杯。   若是能喝上这杯酒哪怕一口,就算是让全天下的男人都以死为报想必没有人会不心甘情愿。毕翔宇不知道邓鹏飞对于赵茗茗是何种感觉,但他的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这位是我的朋友,赵茗茗。他算是我的师侄,华浓!”   刘睿影介绍道。   说起华浓,刘睿影还是难掩心中的愧疚之情。所以介绍时,也不如说起赵茗茗那样干脆利落。   “师侄?不知师承何人?”   邓鹏飞诧异的问道。   对于刘睿影,他也专门做了些了解。毕竟一个默默无闻的查缉司小吏,很快就拥有了如日中天的名声,任凭谁却是都忍不住要去打探一番。何况邓鹏飞家室惊人,其父和中都查缉司掌司卫启林还有不浅的矫情,想要知道一些关于刘睿影的情况,自是手到拈来。   从他知道的信息中,刘睿影在此之前从未离开过查缉司,甚至从未走出过中都城半步。怎么这出去了一趟,却是就带了个师侄回来?如此颇为不同寻常的事情,当然就引起了邓鹏飞好奇。   至于这师承何人何派,在五王之地也不什么避讳的事情。相反的,要若是摆了个好师傅,入了门大势力,常人天天挂在嘴边还嫌不够,恨不得写在脸上,纹在胸前。   “他是现任至高阴阳师——太白,萧锦侃的徒弟。”   刘睿影说道。   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相告。邓鹏飞毕竟不是外人,再者华浓的身份若是脱离了师承关系,刘睿影也着实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总不能说他是个山中的野小子,剑很快吧?有了萧锦侃,这位至高阴阳的在一旁帮衬,就算日后回了中都,却是谁也不会对华浓有所轻视。依邓家在中都城中的势力,提前知道了华浓的身份,对他日后在中都城内的走动、发展也是极好的。   “原来是萧大师的高徒!失敬失敬……”   邓鹏飞和毕翔宇连忙对着华浓躬身行礼说道,他们一开始只觉得华浓应当是刘睿影的随从,但也看得出他决计不是中都查缉司众人。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对华浓如此前辈客气,弄得他很不习惯,顿时不知所措的看向刘睿影。但刘睿影却是有心让他磨砺一番,将头转了过去,忽略了他的目光。华浓无奈之下,只得胡乱的摇了摇手,说了几声不用,不用。   “刘省旗竟是还与萧大师熟识,这还真是意想不到……果然人中龙凤结交的也是人中龙凤!”   邓鹏飞说道。   “萧锦侃以前也是我中都查缉司中人,后来却是因为些原因离开了。这次我奉命寻常西北两座王域,途中遇到点事情却是需要打博古楼中调查,没想到时隔几年,竟是在博古楼中与他重逢。我还只是个中都查缉司的小吏,而他已经是至高阴阳师——太白!”   刘睿影说的很是感慨。   不过他的心里这是却在惦记着另一件事,或者说另一个人。   可这会儿一细看,刘睿影心中却是咯噔一下!一个名字卡在喉咙里呼之欲出,但双唇开合几次,却就是说不出来…… 第三十五章 境遇多舛【五】   “妾身见过刘省旗!”   李韵的目光和刘睿影刚一触碰,随即便起身朝他走来,对着刘睿影展颜一笑说道。   刘睿影卡在喉间的话还却还是说不出来,只能十分尴尬的给李韵回了一个牵强笑容。   “李姑娘,忘记给你介绍……”   “不必,我和刘省旗算是老相识了!”   李韵打断了邓鹏飞的话说道。   邓鹏飞听后愣了愣,但想起李韵先前曾在定西王域中待过一段时间,想必应是在那会儿与刘睿影有些交集。不过既然李韵明言自己与刘睿影有旧,也省的邓鹏飞再把重复了多次的话重新说一遍。   只是他心中觉得,今晚这酒,越喝越有意思!   本来只是他与毕翔宇雷打不动的每年之约,结果却在他换来了李韵之后,紧跟着接二连三的又来了这许多人。   虽然说其中他认识的,还是只有毕翔宇……但要当真论起来,却是互相之间都是沾亲带故的。   他们二人坐在蒋琳琳的画舫中,蒋琳琳和李韵同是太上河中的花魁。而刘睿影是中都查缉司的省旗,邓鹏飞自己则出身于中都三大家之一的邓家。毕翔宇虽然无门无派,看似迥然一身,但他的大半产业都在东海之上,却是和云台有着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若是能与李韵结个善缘,想必对其后的生意往来也极有好处。   但最让邓鹏飞在意的,还是刘睿影身边的赵茗茗与华浓。对于华浓,至高阴阳师弟子的身份已是足以惊天动地,根本无需多言。走到哪里,都会得到最高的礼遇,就算是回到中都城中也不例外。   可赵茗茗刘睿影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是他的朋友,似是刻意的一笔带过。邓鹏飞并没有怀疑刘睿影是在说谎,因为他着实没有什么必要蒙骗自己。但“朋友”词的含义太过于广泛深刻,二人之间究竟是何等的朋友,邓鹏飞一时半会儿却是看不明白。   男女之间,所谓朋友,大抵有情。从无平白无故的殷切,也没有莫名其妙的关怀。说是朋友,只怕是二人中间还剩下一层窗户纸没有通透罢了。这却是早晚的事,用不着旁人操心。   眼观赵茗茗的相貌与气质,邓鹏飞便能笃定她绝非普通女子。但他方才已经在心间细细筛选过一遍天下势力和门阀大族,发现五大王域之内并没有什么“赵”姓中人派的上名号。   再看赵茗茗这股子出尘的仙气,哪里像是从人间中来?李韵和蒋琳琳虽然也都是角色,但与赵茗茗一比还是能分出个高下。不过这么一想,却是让邓鹏飞心中有了一线明悟。   以他的家世背景,自是可以接触到很多常人不可及之处。对于九山的异兽们,还有五王与异兽的密约,甚至祥腾客栈的隐秘,他都有所知晓。   这念头一经开始,他越赵茗茗却是越觉得如此。不过天下之大,当然也会存在些许个例,却是不能都一棒子打死。但他的目光停留在赵茗茗身上的时间竟是越来越长,看的赵茗茗微微蹙眉不熟,身后的糖炒栗子察觉出了异样,攥紧了小拳头!   “搅扰了二位公子的兴致,妾身在这里赔罪了!”   就在这时,蒋琳琳终于带着两位侍女从后走出、她已经把东西都归置妥当,准备离开自己的画舫。   邓鹏飞和毕翔宇包下这里的时候,规矩说的极为明白。不要蒋琳琳在内的任何一个姑娘作陪,也不需要任何一个侍从伺候。虽然现在李韵在此,好似破了这说辞,但蒋琳琳也不是不通这人情世故。   即便她对李韵有着一道解不开的心结,但此间也不是发作的时候与地方。   邓鹏飞和毕翔宇早晚要走,这酒也早晚有喝光的时候。可她与李韵却是这里的花魁,不但无处可去,也不能去何处。这样一来,她自是有大把的时间来对付李韵,不用急于这一时。   何况自己若是在邓鹏飞与毕翔宇面前表现的越是大度,这二人却是就越会承她的情分。等下次《绝春榜》再度排名时,说不定这两人都会成为她这边有利的靠山。   风月场中的名堂,往往都是以退为进。看上去不争不抢,实则什么都争,什么都抢。这套手段虽然并不新鲜,还很老套,但却依然好用。尤其是在蒋琳琳这八面玲珑的姑娘手里,总是能让人不知不觉的就陷入彀中。   “蒋姑娘不如留下与我等共饮几杯?”   邓鹏飞说道。   “妾身这边刚刚回来,却是还得把接的回执送去造册。另外还有些新来的下人需要安排,就不打扰二位公子了!”   蒋琳琳说道。   她听得出什么是真心实意,什么又是虚伪客气。   邓鹏飞的挽留,无非是几句场面话,让双方都有个台阶下,并不是真的想让蒋琳琳留下一道喝酒。   但蒋琳琳却也没有说谎,她找的借口完全是她要去做的事。虽然不一定现在立马就做,但也并不是无中生友的一句空话。   “既然如此,那就不强留蒋姑娘了!待明日你回来时,我等必将这画舫完璧归赵!”   邓鹏飞说道,与毕翔一起朝着蒋琳琳拱了拱手、   “完璧归赵多没有意思?弄乱些才好,弄乱些才显得热闹!妾身刚出门一趟,回了太上河中却是心气儿还没平复下来。若是二位公子能让我这画舫热闹热闹,等明日回来,妾身也会觉得舒服些!”   蒋琳琳说道。   “定然遵照蒋姑娘的意思,热闹些!”   毕翔宇说道。   邓鹏飞还未反应过来蒋琳琳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他便抢先开了口。其实他也还没能明白,只不过有些话是不需要去懂得其中含义的。旁人说出来了,无非就是一句话。既然要输,便得有来有回。那无论说什么,只要带着几分附和之意,就必然不会出错。   若论对这天下知道的多深厚,毕翔宇比他的结义兄弟邓鹏飞可差了太远。但要是说起待人接物的广博,十个邓鹏飞也抵不过你半个毕翔宇。   这两人在一起也着实是互补。虽然每年见面吹牛打屁,吃肉喝酒,但要是真遇上了什么正经事,他们二人的互相的能耐要是加在一块儿,可是不容小觑。   蒋琳琳听后没有再言语,客气笑了笑便把目光投向了刘睿影。刘睿影等人是同她来的,现在她要离开,也想着带刘睿影他们一道离开。有不讨厌的人在身边说说话,闲逛一番太上河,也是件不错的事情。省的自己一人带着侍女,孤零零的,连个事儿都没有,倒是显得极为空落。   “刘省旗既然与李姑娘是旧识,又和我同属擎中王麾下,今日难得一见可是得畅饮开怀吧?”   邓鹏飞问道。   刘睿影心中有些纠结……按照他的本意,却是想带着赵茗茗与华浓,和蒋琳琳一走了之。   邓鹏飞的话虽然没错,句句是实,可他对于这样的场面还是有些疲于应付。最主要的是,他对李韵自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便有些怵头。今日重逢,李韵虽然没有当时那么风骚俏皮,但这印象却是已经在刘睿影心中根深蒂固,怕是一时半会儿都难以改变。   不过出于对邓鹏飞身世的顾及,刘睿影知道他今晚是不得不答应下来。喝酒的事都好说,即便不会应付,但人只要喝了酒,一般也就不会那么计较。唯一让他不太放心的,就是赵茗茗。   还在路上的时候,刘睿影曾经谈起过李韵。却是引得赵茗茗不知哪里窜出来的一股子火气,弄得他左右为难。后来在饭铺里打尖时发生的种种,好不容易将这茬过去忘记,但又碰上了蒋琳琳,弄出个《绝春榜》来……   若是只停留在言语间,其余的全靠猜想,刘睿影觉得赵茗茗应当还不会如何。可现在李韵就坐在眼前,自己竟是还被挽留下来喝酒,那就是老天爷张口,也难以说的清楚。   长夜漫漫,有酒有佳人。又是在这百无禁忌的风月场中,却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刘睿影简直不敢想象,要是自己在这里喝个通宵之后,第二天赵茗茗的脸色该有多难看……   赶路时只不过是不给自己水喝,等到了明天,恐怕就连一句话都不给自己说。   虽然人不喝水会死,不说话会让照样活。但人毕竟是人,不是花草树木,总是得表达,交流。要是没人说话,那还不如不喝水把自己渴死的好。就算刘睿影并不是个话多唠叨的人,但也会绝得让一个身心健全的人无处说话是件生不如死的事情。   “我和华浓随蒋琳琳去逛逛,你就在这里喝酒吧,我看那邓公子是有心要结交你!不过可千万别喝醉了丢丑……你现在可是‘天下英雄’!”   刘睿影正在犹豫间,忽然赵茗茗声音径直传入耳中。   待他抬头看去,赵茗茗却好似没事人一般,双眼希翼的看着外面。   刘睿影着实没想到赵茗茗能这般和颜悦色同自己说话,甚至还体贴的嘱咐他不要喝醉丢丑。   一时间,心中一股火热渐渐腾起。这样一位识大体,明事理的绝色女子,谁能不动心思?刘睿影是个男人,虽然对于这样的感情还理解不深,可方才一段话的的确确触及到了他心间的柔软。   男人最需要的就是理解。   很多时候并不是男人想要做什么,而是女的脑筋太多,把男人想的太过复杂。自然而然的事情,却觉得都是故意的,间隙便由此产生。等间隙累积的多了,就会变成误会。到了这一步,再想回头静下心来想想,已经为时甚晚。   女人的心思复杂纠结,同样一件简单的小事,能由一条线路分析扩展成三条,又从那三条之中细化为无数分支,或许中途会怀疑片刻自己的想法,把那密密麻麻如参天大树的臆想修剪几下,可也是影响不了主要枝干,最终那密密麻麻的树,都会笼罩在男人那件事上,一条一条的线努力的靠近,直到树与树完全重合为止。   而男人对那一条线的想法仅仅还是那一条线,甚至会大大咧咧的砍掉一半,仅剩的半支线路,是无论如何也与那参天大树对抗不了的。   男人的确会对漂亮的姑娘产生兴趣,这种兴趣单单时一种想要了解的渴望。兴趣只是一时,渴望也不是长久之事,人人都有爱美之心,可也只是欣赏居多,好比一个精致的瓷瓶,路人见了或许会多看几眼,可能有几人上去抚摸,又有几人将其想方设法据为己有?   “承蒙邓公子盛情!”   刘睿影说道,已是答应了下来。   蒋琳琳一听刘睿影要留下喝酒,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只不过她掩饰的很好,旁人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半点不满意。   邓鹏飞其实还想留下华浓,但刘睿影已经抢在他开口之前,嘱咐华浓陪着赵茗茗和蒋琳琳去走走看看。并且还让华浓若是看到卖糖炒栗子的铺子,记得要买上两斤给糖炒栗子吃。   华浓点头应允,但却伸手想要刘睿影的剑。   手中无剑,让他觉得很不习惯,也缺失了不少底气。   刘睿影想了想自己只是坐在蒋琳琳的画舫中,邓鹏飞他们喝酒,应当是不会有意外,便把自己的剑递给了华浓。   华浓接过剑之后,眼中满是欣喜,而后便跟着蒋琳琳,走在赵茗茗的旁侧出了画舫。   看到华浓对于剑那般如饥似渴的眼神,刘睿影长长的呼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从欧雅明那里求来把好剑给他不可,也算是能稍稍弥补一下这一路上对于华浓的愧疚。   待众人走后,刘睿影这才转身入座。   先前三人时,这张小几已经变得很是拥挤。   现在又多了一人,却是已经坐不下了。   不得已,只得将这小几撤换下来,用了一张原本就摆在厅中的方桌。   毕翔宇把这方桌挪到了正中间,如此四人分坐一边,宽宽敞敞。不过人坐的宽敞了,桌子却是也宽敞。人坐的宽敞当然舒服,桌子要是太宽敞却觉得有些难看……尤其是喝酒的桌子,宽敞之后不仅难看,甚至有点穷酸。   “刘省旗也是一路奔波,想必有些饿了。我叫些饭菜来,咱们边吃边喝!”   毕翔宇说道。   随即走到画舫外,随便点了个在外支应的侍从。   这话本不必要出口,他自己悄悄去安排了便好。但他与邓鹏飞相交这么久,当然明白邓鹏飞挽留刘睿影的意义是为何。既然要结交,就得让对方欠下个人情来。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一顿饭虽然并不珍贵,可重要的是让刘睿影感觉到自己二人对他重视的态度。只要他不是个傻子, 定然是可以明白的。   往后等回了中都,有着在太上河中一饭一酒的情义,邓鹏飞却是也方便与刘睿影更好往来。   情分这东西,不是填补出来的,而是欠出来的。   情本就是两相交好,心意相通的产物,若一方心思发生了变化,这情多了些复杂的因素,也是不能称之为情的,而分则是本分,是出于自己内心真诚想要表达的,却不是因为什么条件,或者根本不情愿而达成的。   两者缺一不可,没了情或没了分,都是称不上最真挚的守护与陪伴,而这情分也是最易变和难得的,或许上一秒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情,下一刻便因为突发事件翻脸无情。   只有经得住岁月和牵绊后,还能分辨的出两个人之间的真与善,回忆过去时嘴角依旧带着笑的,才能称之为真正的情分。   你欠我,我欠你,欠来欠去最终谁也算不清楚,便也就不分彼此。到时候其乐融融,一团和气,岂不是万事大吉?   那侍从一听毕翔宇要点饭菜,连忙说去拿菜单来给毕翔宇看看。可毕翔宇却摆了摆手,让他把太上河中的做得好的,有名堂的,花功夫的菜品挨着上。   遇上这么一阔气主顾,侍从本应高兴才是。但他却苦着脸对毕翔宇说,要是按照这样的点法,恐怕得有百八十道菜。先不说这银两有多少,单凭四个人,就是每人多出两个肚子来,也吃不完!何况那一张一小小的方桌也放不下。   道理虽然不错,可喝酒时点的菜,二分吃,七分看。只是为了把桌子摆满,看着不那么穷酸罢了。要是只有他和邓鹏飞两人,自是不用讲究这排场。但现在多了个刘睿影,要是太过于随便,反而失了他毕翔宇和中都邓家的面子。   不过毕翔宇也不是笨蛋,他让这侍从每八道菜一上桌,间隔半个时辰左右,再将桌上的菜撤换下来上新的。这么一来,却是既能不失颜面,还能让那张方桌刚好摆下,不显得过分刻意。   对于顾客的要求,只要出得起钱,太上河中都能给你做到。哪怕你要吃那龙肝凤髓,只要人间有,你也等得起时间,太上河也会派人去给捉来,弄下锅中。   有银子能使鬼推磨,太上河这等风雅之地,也不过是白银黄金堆砌而来的,风雅二字看着倒像是没有局限的自由,只要兴致足够,人人都可称为风雅之士,只是相对于人来说,风雅对于一个地界就显得重要许多。   那已经不算得上是主动的称赞与美好,在白银堆砌的装饰,重金采办的各式衣裳,甚至《绝春榜》上的每一个拥有姓名的女子,都是这风雅之地组成的一部分。   因为想要将本钱变为更多的盈利,所以风雅之地因此而生,地界的风雅更多的是利益的牵扯和表面浮华的装饰,对于真正的风雅之人来说,这里应当算得上是一场名为风雅的戏耍之地。   虽然是风月场,但也有许多只贪图口腹之欲的人,也会来此打打牙祭,吃些平日里难以得见的珍惜之物。   安排妥帖之后,毕翔宇并没有立马回到画舫中额,二十站在船头,眺望起了太上河来。   他只有在第一次来的时候,坐船游览过一次。往后这些年,却是再没有这份闲情逸致。都是来去匆匆,与邓鹏飞一夜畅饮后第二日百便各奔东西   毕翔宇生长在水乡,家家户户都有船。在水乡,马反而没了用武之地。但是相比于太上河中的游船,他故乡的船就不值一提了。   水乡的船主要为了出行方便,简陋局促,没有任何情调,韵律可言。太上河中的游船, 船舱宽阔,足足可以容纳下四五十人。里面还陈设着诸多字画,以及光洁华贵的木质家具。   坐入其中,每人可分得一张小几,也是木质的,不过面上却镶嵌了一层花纹很是好看的石材。   船舱两面都是窗户,窗格精雕细琢,颇为精致,让人看一眼便有种柔腻之感。从窗格中映出太上河的景色,再垂着湿润的河风,饮三杯两盏淡酒,无比惬意。   不过做了游船的人,极少有在船舱里喝酒的。大都走出去,站在船前的甲板上远眺。夹板上方有个顶棚,挂着许多金线缝制而成的灯笼。明亮的不多,倒是很符合夜色,给这一趟游览也能增添不少朦胧的意境。   太上河两岸还有无数的船停放着,随波逐流。里面有花魁的画舫,也有赌场,酒肆。带夜幕更加深沉的时候,所有停靠着的船,几乎在同一时刻都会点亮灯火,黑夜忽然被抹去,刹那间把太上河照耀的如同白昼一般,只有些许角落还残留着黑暗,不过也就个把时辰便会被真正的明亮覆盖殆尽。这时游船甲板上的小灯笼便没有了用武之地,先前的情趣也顿时变得荡然无存。   水气重的地方,难免起雾。别处都是在凌晨时分,太上河却是刚入夜时,便会腾起一阵大雾,将整个太上河变成灰白的颜色,所有缤纷的装饰都会暗淡下去。明亮灯光,又会将这一片烟霭晕开,偶然有几句唱曲和说书人的扶尺落桌时的清脆传来,   太上河的水即使是在白天看来,也是阴柔的。甚至有些乌黑,一眼看不到水底。不过却是时刻都冒着阵阵香气。这种香味不是花香,而是太上河中的姑娘日日将梳妆打扮时用过的水倒入河中所导致的。水里混着浓厚的脂粉,日子久了,便凝聚在太上河底,久久不散。   前半段河道略显安静,毕竟都是花魁们画舫,并没有多少客人,当然也就热闹不起来。而后半段,才是真正的太上河。聒噪,喧嚣,不绝于耳。灯火中河水如镜,偶尔可以映出天上云月。但波光闪动间,更多的则是觥筹交错的人影。   整个太上河两岸,只有一座桥。只有极少的人会从桥上走对岸,大多数人,还是选择坐船。毕竟是在河中,不论是骑马还是走路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座桥有三个桥洞,宽阔庞大,犹如三座城门一般。并不是太上河修建的,据说是皇朝时期的遗物。桥砖是灰褐色,一看便是年代久远。在水下部分隐隐反着碧光,许多水草依附着生长。寒来暑往的,让这座桥隐于水下的部分都胖了好几圈。   过了这座桥,太上河基本也就到头了。再朝那边走,虽然还是太上河,可已经没有了船,也不见人烟。疏密错落的林子,被月光笼着,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到流云迅捷。但没有了灯火,入眼的都是黑暗。   若是在秋天,树叶凋零时仔细看,可以在林中深处看到一星光亮。那是一间小屋,住着太上河中沿岸船技最高明的摆渡人,高旭凯。   游船到此处,便也该掉头回转。所有的游船都是从桥最右面的拱洞中过去,再从最左面的拱洞中回还。不过在过了桥后,船师会将游船横成一个“一”字,而后爬到船舱顶上,对着树林中的一星灯火,也就是高旭凯的住处拜上三拜。   太上河中的船师,基本都是出自他的门下。年纪大些的,应当是徒弟。其余的,都是徒孙一辈。划船也是门技术活,船师也算是手艺人,他们最讲究传承。所以只要是出自高旭凯门下,即便很多徒孙他都未曾谋面,也会船行至此时,遥遥行礼。   至于中间的那个拱洞为何弃之不用,太上河中的船师从来未曾解释过。有人问起,也只是笑笑,从不多说一个字。   回程时,正是月最亮,雾最浓的时候。   混沌之中但见些许清辉,让人都很是振奋。   接着便有数条小船围拢过来。   船头都站着一位画了晚妆的姑娘,身后站着侍女,手里捧着一个镶嵌着的珠宝木匣。船师悠悠的摇动着桨,在水面发出一阵“啪啪”的声音。   看到这般情景,游船上的人便开始兴奋起来。   太上河可不是一处风景,也不是什么名胜。文人雅士喜欢寻山访月,对影成三人。但在太上河中,永远见不到谁是形单影只的。这些姑娘知道有船上的人在回去下了船后,定然都会去饮酒作乐。为了能不虚度此夜,也为了能抢个头彩,她们才会提前一步在河中便与一船的客人率先见面。   游船的船师也刻意放慢了航速,让这些姑娘尽情的展示自己的风姿。姑娘身后的侍女,一见游船慢了下来,便打开手中捧着的木匣,从中取出一本歌折,扔到游船上来。有人捡起,便会带你上一出。   姑娘开腔后,便一路伴着游船回去。上岸后,捡了歌折的人,今夜已经有了归宿。那开腔唱曲儿的姑娘,不近不远的立在岸边,美目流转的望着他。而后两人相伴离去,一晌贪欢自是不在话下。   也有的姑娘或许是过于矜持,只站在岸边等待有人垂青。但毕翔宇却拒绝了她们,可当他摇头摆手后,心中却有几分歉疚。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却是都破碎一位姑娘的憧憬与希望。   对于太上河中的姑娘,他向来没有什么欣喜之感。并不是看不起风月场中的女子,而是觉得这些姑娘本以够可怜,着实再提不起任何性质带着玩味的姿态去听她们唱曲,或是干脆做那一夜新郎。   这份怅然到今天仍旧在他心头徘徊,无法消散。平日里虽然想不起,但只要来了太上河中,触景生情,便会又蓦然冒出头来。但这种情绪毕翔宇是永远无法消解的,最终也只能化为一声长叹,转头回到了画舫中。   “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毕翔宇还未落座,邓鹏飞便开口问道。   “看了看太上河,想起些以前的事情。”   毕翔宇笑着说道。   “我们已经到了开始怀旧的年纪了吗?”   邓鹏飞玩笑着说道。   举起酒杯,四人同饮。   先前他们三人只是在闲聊,并未喝酒。一直等到毕翔宇回来之后,这才饮下了第一杯。   喝酒这种事,若是在酒桌上没有什么目的,却是人越多越好。酒杯一样,酒也一样,可喝酒的人不同,酒便可以生发出万千姿态。一个人一种喝法,一个人一个故事。这么喝下去,酒局就永远不会无聊。   邓鹏飞和毕翔宇之间,互相都极为熟识,却是也没有什么新鲜的故事好听。在座的四人中,自然就把目光集中到了刘睿影和李韵身上。   “刘省旗是在何处结识的李姑娘?”   邓鹏飞问道。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刘睿影最不愿回忆的,便是他刚到定西王域,集英镇时的事情。不但张学究看他像个傻子,他自己也觉得那时候的的确确是不怎聪明……   先是喝了张学究的酒,而后又被其看出了底细,引得李韵一阵调侃。   这段往事对他来说有几分不堪回首之感,时至今日再见李韵,身子还是本能的想要朝后靠靠。结识   刘睿影说道。   “当时的刘省旗可还不是刘省旗呢!”   李韵说道。   此话一出,刘睿影顿时浑身不舒服……因为李韵这般语气,却是与当时在集英镇的祥腾客栈中一般无二。   先前重逢时,他觉得李韵似乎有所改变,但现在一看,还是当初的样子。   “刘省旗当初还不是刘省旗?此话怎讲?”   毕翔宇吃惊的问道。   他也诧异于李韵语气态度的转变,不过他竟是觉得刘睿影与李韵之间,想来有些过往才对。说是老相识,或许得变动一个字,老相好才对!   “我的查缉司省旗之位,是后来在半途中才被授予的。那时候我正在博古楼中,中都查缉司说我在定西王域守护边镇有功,提拔我为省旗。”   刘睿影说道。   “原来如此……能再没有回去复命时,便半路被提拔,应当也是中都查缉司自创立以来的头一份!”   邓鹏飞说道。   与刘睿影豪饮了满满一杯。   刘睿影看着李韵并没有说话的意思,可他却有一肚子得问题想要问个明白。   当时李韵用剑伤了汤中松后,又去了哪里?   怎么这么久不见,却是又在太上河中做到了排名第五的花魁。   这些个疑问,刘睿影憋在肚子里好生难受,可眼下的情况又不好直言相问,只能继续与邓鹏飞和毕翔宇两人客套。   “邓公子谬赞了,我只是查缉司中一根小线头。中都邓家,才是擎中王域的中流砥柱!”   刘睿影说道。   “我是我,邓家是邓家……”   没想到邓鹏飞听完刘睿影的话后,非但没有开心,反而脸色阴沉了下来,这却是让刘睿影很是不知所措。   李韵瞧出了端倪,连忙举起一杯酒,想要缓解尴尬的气氛,没想到邓鹏飞竟开始接连叹气,连酒杯都不碰。   “邓公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刘睿影问道。   这话对于初识的人来说,有些不合时宜。但刘睿影觉得邓鹏飞倒是个豪爽之人,丝毫没有世家子弟的毛病。既然大家有幸坐在一起喝酒谈天,很多话不妨说开了更好。   “刘省旗,实不相瞒。我与我的家族,向来有些矛盾……这么多多年都是只身一人住在中都城中的一处别院里,却是都没有回过家族。”   邓鹏飞说道。   这事毕翔宇知道的很是清楚。   想他二人结拜之时,也是在中都城中的一处别院中。这么多年相处下来,邓鹏飞都很少提及家族中事。在毕翔宇的印象中,邓鹏飞恐怕只回去过一次,就是去年他母亲六十大寿时。至于这次,邓鹏飞说他父亲让他前来拜访李韵,也不知这父子二人是如何交流的。不过以邓鹏飞的性子,想必也没有回去才是。   “不管有什么样的矛盾,这样的事咱们都没得选,对吗。”   刘睿影忽然意味深长的说道。   一个人的出身当然是无法选择的,无论你喜欢也好,厌恶也罢,出生是天底下最没有道理的事情。锦衣玉食,还是吃糠咽菜,像是早就注定了似的。   邓鹏飞生于中都邓家,当然不用像普通人那样为了衣食住行而但有发愁。但这并不代表他就需要发愁的事情。   人在吃不饱的时候,首先担忧的是饿肚子,其次害怕光屁股。等最基本需求都得以满足时,便会开始追求更好的物质。   而对于邓鹏飞来说,对于物质,他也已经看的极为淡漠。他所想要的是精神上安慰与灵魂中的共鸣。   若是没有理解,只会觉得邓鹏飞矫情……就连毕翔宇一开始也是如此。直到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地位随之水涨船高后,才直到邓鹏飞的不易。   邓鹏飞听了刘睿影的话,先是一愣,继而放生大笑起来,还拍了拍刘睿影的肩头。   李韵的眼中也有些别样的神色,她略微歪着脑袋看着刘睿影,觉得当初在祥腾客栈中被她调息的极为窘迫的“弟弟”,现在好像也能够独当一面了! 第三十六章 明月楼高休独倚【上】   邓鹏飞虽然爱喝酒,但却着实没有什么酒量。不论是开心的时候,还是不开心的时候,他虽然都想要喝酒,但往往喝不了多少就醉了。   以前每年他与毕翔宇来太上河中喝酒的时候,后半夜往往都是毕翔宇一人独饮。邓鹏飞早已醉倒,趴在桌子上,鼾声渐起。   一个人喝酒总是会很无聊。   后半夜的太上河依旧热闹,但这热闹却与他们无关。   喧嚣的时候,人都想要寻个僻静的地方。可真当安静了下来,却又渴望周围有些响动才好。   就跟喝酒一样。   喝酒前谁都希望自己今晚能一醉方休,无比畅快!但当醉意从脑后慢慢升起时,却又会在心里默念晚些醉,慢点喝。   邓鹏飞大笑过后,双眼已经有些发直。还好他现在是坐着,若是起身走在路上,定然会跌跌撞撞的不稳当。   不过他今天好像异常的开心。   不是因为有李韵这位佳人在侧,也不是因为见到了毕翔宇这位好兄弟,而是因为刘睿影方才的那句话。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不同的人听了就有不同的效果。那句话对毕翔宇来说味同嚼蜡,食如鸡肋。但在邓鹏飞心里竟就变成了灵丹妙药,打开千机锁的钥匙。   当他的手伸向一只满满当当的酒壶时,毕翔宇抢先一步,摁住了酒壶。   邓鹏飞抬头不解的看着他。   月才刚刚升至树梢。   时辰还很多。   酒也很多。   怎么就不让他喝了?   但毕翔宇却是考虑的要比邓鹏飞在此刻周到的多。   今晚毕竟不是只有他们兄弟两人。   刘睿影虽然是中都查缉司的省旗,也毕竟是外人。况且还有李韵在场,要是真喝多了,趴在桌子上打鼾,对他邓公子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就算无伤大雅,但传出去也不好听。   毕翔宇觉得在自己的坚持下,邓鹏飞定然会放开手,顺了自己。但今天他却牢牢得握住酒壶,丝毫不让步。刚才还发直的眼神,这会儿却又有两星精光飚射而出。   最终还是毕翔宇选择了妥协。   好在邓鹏飞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他并没有拿起酒壶豪饮,而是选择倒入了杯中。   不大的酒杯也并没有倒满,而是留有一线。   “不都说酒要满,茶过半。邓公子这般倒酒莫非是有什么新鲜的说法?”   李韵问道。   “没什么新鲜的说法…… 而且李姑娘方才的说法我也是头一会听说!倘若真要让我给个说法的话,那就是我快醉了……为了能和各位多说说话,只能每次喝个大半。”   邓鹏飞自嘲的说道。   刘睿影微微一笑。   就在这一刻,他觉得邓鹏飞这个人,可交!   不是因为他的家族的权势地位,而是他这个人本身可交。   刘睿影并不能说自己接触过多少人,见过多大的世面,有多么毒辣的眼光。他看人只有一样,就是是否坦诚自然。   不论这人好坏与否,只要好的通透,坏的彻底,那这人就是可交之人。   一杯酒没有倒满虽然是一件小事,但这样的小事往往最见秉性。邓鹏飞完全可以狡辩,也可以用旁的说法找补回来。刘睿影不相信中都邓家的大公子,却是连这点随机应变的本事都没有。   再不重要的事情,能够坦然承认,也是需要勇气的。微言大义,以小见大,邓鹏飞对于喝酒可以如此坦荡真诚,想必别的事也不会有太多得心机手段。   “邓公子莫不是一年只来太上河中喝这一次酒?”   李韵说道。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他恐怕至少喝了三百六十六次。”   毕翔宇说道。   “多的一次从何而来?”   刘睿影问道。   “多的一次就在今天。”   毕翔宇说道。   邓鹏飞在来太上河前,自己定然已经在路上喝了不少。否则枯燥的赶路,无事可做,那该多么无聊?   等到了太上河中,见到了毕翔宇,再喝一次,今日便是两次。折合到一年之中,今日便会比其他日子多了一次。   不过除了今日以外,其他的日子里,邓鹏飞从来不会喝醉。   好饮但不善饮,只能算个酒徒。   但在毕翔宇心里,邓鹏飞却是个货真价实的酒仙。   被酒牵着鼻子走,没有酒喝便会乱发脾气的,是酒鬼。只有真正能掌控住手中的酒杯,牵着酒走的人,才能称的上是酒仙。   大家总是以酒量论英雄,实在是有些匹夫莽汉。只有细细甄别喝酒时的心境,才可看出谁才是真正的饮者。   李韵听后没有在说什么,但却突然起身,走向了大厅后面的卧房。   刘睿影三人面面相觑,不知是因为何故。   但转而一想,便也明白了过来。   喝了酒,定然需要小解。   李韵是个姑娘,这样的话自是不方便说出口来。不如一言不发,静静的去,静静的回。   但他们三人没想到的是,待李韵回来之后,她竟换了一身衣服。   那身纯白的裙装已然不知去了哪里,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碧蓝,和她的一副耳坠极为相配。   胸襟前和裙摆上还有刺绣的鲜花,栩栩如生。   刘睿影不禁看的有些痴了,现在的李韵,才算是和他脑中的印象全然重合了起来。   “李姑娘果然还是喜欢蓝色。”   邓鹏飞说道。   “三位公子可知道这绣的是什么花?”   李韵没有接过邓鹏飞的话茬,而是如此问道。   “可是玫瑰?”   毕翔宇说道。   “是蔷薇!”   李韵摇着头说道。   “玫瑰与蔷薇难道不是一种花?”   刘睿影很是疑惑。   花朵层层叠叠的形状,以及花枝上的刺,都说明玫瑰与蔷薇应该没有什么区别才对。   言语间,李韵已经重新坐了下来。   碧蓝的裙,鲜红的花。   看在眼里着实很有冲击力。   “这一抹碧蓝却是让我想到东海!只是东海上并没有蔷薇,只有一望无际的碧蓝。”   毕翔宇说道。   除了李韵之外,在场的人里应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东海了。但就连三五岁的小童都知道,海上是不可能有蔷薇的。   不过东海没有,不代表云台没有。   李韵在云台上的住处里,就有许多蔷薇。不但院子里有,屋中也有。所有的瓶瓶罐罐里,都插着蔷薇。   白骨瓷的酒杯,琥珀色的酒水,鲜红如雪的蔷薇,碧蓝似海的长裙。   这四种毫不相干的颜色在平时根本不会有人能将其联系起来,可现在却实打实的出现在了刘睿影等人的面前。   非但没有任何冲突,反而是无比的和谐。   蔷薇虽然绣在衣裙上,但却好似从李韵身上长出来的一般。   只有蔷薇才能生出新的蔷薇。   李韵的身上若是能够长出来蔷薇,岂不是说她本事便是蔷薇?   三人各怀心思的看着李韵,她没有任何不适,反而端起了白骨瓷酒杯,喝下了琥珀色的酒水。   一般的蔷薇需要浇水。   但李韵这支蔷薇,需要的是酒。   酒自然时要比水有营养的多,但大部分蔷薇没有这个福分,却是消受不起。   “李姑娘为什么喜欢蔷薇?”   刘睿影问道。   “因为蔷薇有刺。”   李韵放下酒杯说道。   “有刺难道不危险吗?一不留神就会刺破了手。”   刘睿影说道。   “单看蔷薇的话,你能想到下面的枝条上有刺吗?”   李韵反问道。   刘睿影摇了摇头。   “看不见,便会吃亏。等刺中了你的手之后,真真切切流出来的血,想必谁都能看见。这时候,你还会对它的花瓣有所贪恋吗?”   李韵说道。   刘睿影笑了。   好看的东西,即便有刺也不能够阻止人们的渴求。蔷薇虽然有刺,但照旧会被人采来,插入瓶中。   “刺破了手,总比刺穿了心要好。手刺破了,想要动心就得掂量掂量。”   李韵接着说道。   “后来你去了哪?”   刘睿影问道。   话已出口,他便后悔了。   后悔自己没有忍住,后悔现在问了,李韵想必也不会对自己说实话。   “后来我就来了这里。”   李韵说道。   刘睿影一愣,没想到这困惑了他许久的答案竟是如此简单。简单到他连个疑问都没有,就这样被李韵彻底说破。   “太上河?”   刘睿影下意识的问道。   可能是因为李韵回答的过于简单,以至于他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人在听到与自己心中所想不符合的信息时,大抵都会重复着再问一遍。即使他很确定李韵说的这里就是这里,而这里就是太上河,他也会再呆滞一遍。   “太上河。”   李韵点了点头说道。   “不过中间耽误了十几天的光景,因为我在养伤。”   刘睿影的眉头顿时又皱了起来,心情也随之跌宕不已。就好像云开雾散的天,骤然间又变得大雨滂沱。   当时刘睿影看的清清楚楚,李韵可是仗剑潇洒离去。汤中松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有伤到,反而胳膊上被她重重的砍了一剑,鲜血直流。   这养伤又是从何而来?   旧疑未去,又添新问。   李韵在刘睿影眼里始终是个谜。   每次觉得离得近了,即将要真切起来的时候,忽然又会下起雨,腾起雾,亦或是蒙上一层纱。这样的感觉弄得刘睿影很不舒服,心里好似时刻有件事在抓挠着。   邓鹏飞和毕翔宇也是一脸好奇的望着李韵,相比于刘睿影来说,他们心中的疑问更多。   但李韵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反而是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   这是一盘炒百合。   百合纯白,形似花瓣。   入口之后有股子微微的甜味。   对火候要求极高,多一分太老,少一分百合便未能断生。   显然太上河中的厨子都不是简单的角色,这道百合炒的让李韵非常钟意。   第一口还没全然咽下,第二口便已添入口中。   自是这第二口她咀嚼了一下,便停住。   双眼转瞬间看向了窗外。   刘睿影等人听到一阵船桨拍动河面的水声。   一下下的极有韵律。   天色暗沉,月光不明。   只能知道是一艘小船在向这里滑来。   小船上虽然点着一盏灯,但却不够明亮。   也不知何人能在黑暗中行船,这般本事怕是比那高旭凯都不逞多让。   小船在距离画舫窗前一丈远的位置停了下来。   随即一道红光闪现。   顺着窗户柔柔的飘了进来。   落在地上后,刘睿影看到是一本歌折。   印在红纸上,可却是白色的字。   “客官可要听首小曲儿?”   船上之人问道。   是位女子。   声音比李韵清脆,也比李韵娇媚。   只是立在黑暗中,看不清面貌。   邓鹏飞和毕翔宇都极为诧异。   太上河中,怎么会有姑娘来花魁的画舫旁给客人唱曲。   但这一幕却就发生在眼前,并不是喝多后的幻觉。   刘睿影从地上捡起那本歌折,细细翻看了起来。发现除了字体的颜色不同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怪异。   毕翔宇看到刘睿影拿起了隔着,顿时一阵苦笑……   虽然她不知道这姑娘是谁,又是为何有如此胆量竟敢来花魁的画舫旁抢客人。   但太上河中的规矩就是,只要有人拿起了歌折,就得听这姑娘唱一曲儿。刘睿影不知内情,毕翔宇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只得看着邓鹏飞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神色。   邓鹏飞倒是不甚在意,从刘睿影手中要来歌折略作翻看,便又递给了毕翔宇。   不过毕翔宇却没有打开,而是又还给了刘睿影。   谁先拿起的歌折,谁就有权利点歌。 那姑娘唱什么,还得刘睿影说了才算。   相比之下,李韵倒是极为淡漠,她是被唤来陪酒的。能唤她来陪酒,自然也能唤别人唱曲儿。不过她也凑过去看了一眼,毕竟这红纸白字的歌折,很不寻常。   太上河中,钱是一切。没人与钱过不去,在钱的面下,也没有人会争风吃醋。   果然在歌折再度回到刘睿影手中的一瞬间,窗外那艘小船的灯火微微的晃了几下。   再一回神,窗子前便站着个身材窈窕的姑娘。   穿着与太上河中的歌姬无二,只是她的双手带着手套,脸上挂着一幅面具。   “你是怎么进来的?”   毕翔宇问道。   “从窗子里进来。”   这姑娘说道。   “好好地路不走,为何要钻窗子?”   毕翔宇接着问道。   他觉得这姑娘很是奇怪……虽然抛了歌折,但这做派却不似太上河中人,心里已经起了些防备。不过这太上河日新月异,保不齐这是什么新鲜的手段也说不定。就和他经商一样,若是不三天两头的弄出些噱头吸引顾客,却是也很难赚到钱。   “窗比门方便的时候,当然要选窗子。何况钻窗不比走门更有情趣吗?公子你说是不?”   这姑娘问道。   听她的语气,似是在笑。   但被面具遮挡,却是看不出来。   刘睿影还未有所反应,邓鹏飞和毕翔宇却是都低头微微一笑。   钻窗子当然要比走正门有情趣的多。   心中坦荡,当然就会走门。   心有苟且,才会去钻窗。   这道理放在男女之情上,钻窗便是偷情之意。   明媒正娶的夫人,当然就会从门里走来。只有外面那些个莺莺燕燕,才不得不从窗中径直入室。   这姑娘如此说,不外乎是指这里是花魁的画舫,只有花魁才能大大方方的走门,而他这般的飘零野花,只能落得个钻窗的下场。   “是极是极,姑娘便唱首最拿手的曲儿吧。”   邓鹏飞说道。   没想到这姑娘却是摇了摇头。   “即是钻窗户进来的,那只听曲儿又有什么意思?”   这姑娘说道。   “不知姑娘的意思是……”   “钻窗进来的就该做钻窗之人的事。”   姑娘说着,摘去了手套,步履轻盈的走到刘睿影面前,把他手上的歌折拿去。   她的双手苍白的过分,好似从未见过阳光。   李韵的手虽然白,但仍旧能透露出一股健康。但这位姑娘的手,却是病态的白,没有一丝血色,像画出来的一般。   苍白的手,血红的歌折。   竟是要比李韵先前换了衣裙后更有冲击力。   在灯火的映照下,血红的歌折有些反光,打在这双苍白的手上,但仍旧不能让刘睿影等人看起来有任何的改变。   反光毕竟是外在,与从内里透出来的血色不可同日而语。   这姑娘打开歌折,似是看了几眼,而后信手一丢。这本歌折便从窗户里飞了出去,“噗通”一声,落在了河里。   血红的歌折不见,现在只有一双苍白的手。   “姑娘这是何意,怎么扔了歌折?”   刘睿影问道。   “既然几位公子让妾身唱个最拿手的,那便也不需要看歌折。更何况几位公子也不是真心想听曲儿,那便更不用看歌折了。”   这位姑娘说道。   这次她没有笑。   起码刘睿影并没有听出他的语气中有任何笑意存在,反倒是多了几分凄楚与哀怨。   “我们是没准备听曲儿的……不过姑娘你既然钻窗而入,我们多少也得听一曲儿,也好让你一会儿走门而出。”   邓鹏飞说道。   这姑娘摇了摇头,并不回答,而是高举起了自己的双臂。   宽松的衣袖落了下来,露出了大半臂膊。   她的臂膊与双手一样,也是病态的苍白,让人看着很是刺眼。   “我的曲儿不是唱给活人听的!”   这姑娘说道,随即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刘睿影等人一听大惊,正想要起身应付,却发现自己的身子一动不动!   脑中的思路清清楚楚,可无论怎样想,他们却就是使不出力气。连一根手指都不能移动分毫,更不用说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们中毒了。”   毕翔宇阴沉着脸说道。   那姑娘听后,笑的更欢了!   似是在嘲讽毕翔宇的后知后觉。   刘睿影想来想去,终于知道究竟是在何时中的毒。   这姑娘将毒药抹在了那本歌折上,无色无味,触摸之后便会中毒。   但刘睿影却不明白,她明明也摸了,还专门摘掉了手套,为何她却没有事?   “你是想说我为何没有中毒是吗?因为你们都眼睁睁的看着我摘去手套,摸过了歌折。”   这姑娘看着刘睿影的眼神始终不离开自己的双手,出言说道。   刘睿影很想点点头,可惜他动不了。   “其实我也中了毒,只不过这毒却是其妙的很……原本坐着的人中了毒,便站不起身来。而站着的人中了毒,却就坐不下来。”   姑娘说道。   刘睿影心中苦笑……   他不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手贱去捡起那歌折,更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站着看完。   虽然按照这姑娘说的,只要摸了那歌折,都会中毒。但是在此刻看来,站着要比坐着好得多。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坐着本比站着舒服,可现在却全然颠倒了过来。   “你给我们下毒是为了什么?”   邓鹏飞问道。   他觉得这姑娘定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为了杀人。”   姑娘说道。   “杀谁?”   邓鹏飞追问道。   “杀你们。”   姑娘说道。   李韵依旧是一脸平和,一句话也不说。   这时候,刘睿影忽然想起李韵刚才似乎只是凑过来看了一眼,并没有摸过那歌折,难道她却是没有中毒不成?   但这话却是不能问出口……因为这姑娘先前还未钻窗进入这画舫中,应当是不知道李韵究竟摸没摸过。要是她觉得李韵也中了毒,自是极好的,起码会对她放下所有警惕。而李韵也不会见死不救,一定是在等待时机。   这么一想,刘睿影心里却是舒服了许多。   邓鹏飞没有再问她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等人。   杀人有时候有一万种理由,有时候却是一个理由也不需要。与其问了别人不说,不如不问。至少也搞清了对方的目的不是奔着自己而来。   “我只是怕三位公子挣扎,到时候反而更加难受,所以才不得已行此下策……不过不要着急,在死前我定然不会让各位委屈!”   这姑娘说道。   随即用双手互相揪住了自己的衣袖,使劲一扯,两截袖子便断开,飘然而落。   两条手臂全然暴露在众人眼前,丰盈中夹杂着纤美,看似矛盾,却又能完美的共存。   只是裸露出来的皮肤越多,苍白便也越多,如此更令人目眩。   刘睿影没有看这姑娘的臂膊,反而直勾勾的盯着地下的两截衣袖。   衣袖的断裂处有无数细密的线头,和衣衫不似一体,应当是裁开后又重新缝合而成。刘睿影再看向这姑娘的衣衫,发现每处部位都有这样缝合的针脚。   “现在觉得委屈缓解了一些吗?”   姑娘问道。   可惜无人回答。   “唉……男人就是贪心……”   这姑娘自讨没趣,只好这么说了一句。   可她手上的动作却是不满。   只见她右手却又揪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襟,继而转过身去,发出“滋啦”一声。   一整片光洁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的背部连一个黑点,一道皱纹都没有。   好似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轻盈蓬松得覆盖在大地上。不过却又比雪更加润嫩,像极了刚出笼屉的馒头,让人恨不得咬一口。   这姑娘是要用自己的身体来缓解刘睿影等人中毒的委屈,倒也是别出心裁。   不过对于三个无法动弹的人来说,这恐怕不是缓解,而是加深。   美色惑人,但却只能眼巴巴的看着。   这跟给瞎子说美景,给笼子听丝竹有什么区别?只能是徒增怨气而已。   毕翔宇和刘睿影都很不是滋味……自己的性命拿捏在别人手里的感觉,糟透了!   还好这三人都不是好色之徒,不然的话这姑娘露出的臂膊与背部却是要比抽出一把刀剑来更加能杀人。   “非得要我转过身来才行吗?”   姑娘问道。   “哈哈,已经到了这一步,早就是悉听尊便。不过姑娘若是这般问了,要是再说不必,岂不是太过于辜负?”   邓鹏飞笑着说道,他倒是洒脱的很。   只是这会儿很想喝酒,奈何身子却无法动弹。   姑娘听后便转过了身来。   洁白之余但见两点嫣红。   犹如隆冬二八,雪山之巅上的两朵落梅。   雪山坚挺,落梅鲜艳。   红与白比黑与白更加能摄人心魄。   刘睿影感觉到自己的脉搏比平时都要快了许多,身子更加瘫软…… 他只是浅浅的看了一眼,对于自身的消耗竟是不亚于经历了异常恶斗。   “我想喝酒。”   刘睿影忽然开口说道。   却是让其余三人尽皆愣住。   邓鹏飞虽然洒脱,但也只是油嘴滑舌和这姑娘推诿,刘睿影竟是直白的说出了心中愿景,就连那光着上半身的姑娘也有些出乎意料。   “好!刘省旗果然才是最懂得欣赏的!”   这姑娘说道。   话音刚落,便走到了刘睿影身边倒满了一杯酒,双手捧送到她的嘴边。   刘睿影张口便喝,没有一丝犹豫。   酒下肚,一股暖意从腹中升起,一步步蔓延至他的双臂。   忽然一阵剧烈酸痛感来的猝不及防,刘睿影险些叫出声来。好在只是转瞬即逝,归于平静之后,便也没有什么变化。   “你给我喝了什么?”   刘睿影厉声问道。   “当然是酒!这是你自己要的!”   姑娘说道。   “酒中有什么?!”   刘睿影接着问道。   “酒中有解药。不过这解药只够你两条手臂活动的,所以刘省旗现在可以自己喝酒了!”   姑娘笑着说道。   刘睿影听后试着抬了抬肩膀,发现果然能动。   “多谢姑娘!”   刘睿影说着伸手又被自己倒了一杯酒。   邓鹏飞看刘睿影能喝酒,咂了咂嘴。一脸希翼的看着这位姑娘,想让她也给自己些解药,起码能让自己在死前畅快的再醉一次。   但他还未张口,就看到这姑娘苍白的手朝着自己面前伸来。   “有些事晚了就是晚了,机会只有一次!下辈子要记得早些开口!”   姑娘一根食指比在他的双唇上说道。   邓鹏飞听后满脸都是落寞。   不过接着便感觉到双唇之间有一股清冽香甜,这姑娘竟是也喂了他一杯酒。   喝入肚中后,邓鹏飞以为这酒中也有解药,便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依旧如此后,只能深深的叹了口气。   这姑娘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和先前的笑不同,这次却是笑的前仰后合,就连那雪山之巅的两朵落梅都摇曳晃动不止。   “你觉得一个将死之人叹气很好笑吗?”   邓鹏飞气冲冲的问道。   相比于死来说,他更厌恶死前还要被一个看不见脸的人嘲笑。   死是恐惧,厌恶是不喜欢。   究竟哪种情绪更加激烈些,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能活着,谁都不愿意死。平日里应当也没几个人会刻意的勾起对死亡的恐惧,但厌恶却无时无刻不存在。   讨厌的东西要是比喜欢的多,这个人就一定刻薄。   邓鹏飞平日里究竟是什么样子,刘睿影也不清楚。但到这最后关头,他所表现出来的倒是有些刻薄。   “叹气当然不可笑!要是愿意,我可以连着叹气一整天。”   姑娘说道。   “那你为何要笑?”   邓鹏飞问道。   “我笑的是你刚才想要抬起肩膀样子,像极了够不着果子的猴儿!”   姑娘说道。   说完便又开始笑的起来,只是没有先前那般猛烈。   同一件事的乐趣也会不断消磨,若是搁置一段时间再拿出来说应当会更有一次。可在短时间内,对于同一件事接连大笑两次,要么是这件事真的很好笑,要么就是这件事着实戳中了姑娘的开心之处。   “人和猴子本就有些相似,说不定很多人就是猴子变来的。这又有什么好笑……”   邓鹏飞嘟囔着说道。   “你看人家刘省旗的双臂能动,你为何就觉得自己也能?要是我就会试试别的地方。”   姑娘说道。   “我看到他能给自己倒酒,当然也会首先试试双臂。又怎么回去尝试别的地方?”   邓鹏飞说道。   “看来邓公子你可能就是由猴子变的……之知道去学别人,却是不懂什么叫举一反三!”   姑娘说道。   邓鹏飞气不过,运足气力,想要扭动身体站起来。没曾想却是将自己的双腿双脚高高抬起,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整个身子连带屁股下的椅子都朝后跌倒过去。   “前面刚告诉你说很多事赶早不敢晚,但也不用如此着急吧? 邓公子,可愿听我再多嘴一句?”   姑娘将身子探过来,脸几乎就要贴在邓鹏飞的面颊上。   “姑娘请赐教!”   二人的脸距离如此至今,让邓鹏飞很不舒服。可他脖子却无法扭动,只得闭上了眼睛说道。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姑娘说道。   话音刚落,便推着邓鹏飞的双肩,将其扶了起来,重新坐在桌旁。并且又给他为了一杯酒,但却直白的告诉他,这杯酒中并没有解药,他能活动的部位还是双腿双脚。   姑娘面具下的目光在三人的脸上扫视了一圈后,又把自己的裙子扯去,一丝不挂的,只穿着一双鞋,带着一副面具,站在众人面前。   这具身体没得让人窒息。   起码刘睿影是这么觉得。   不过这也是因为他从未看过姑娘的身子。   邓鹏飞和毕翔宇自是有所对比,不过对比的结果依旧和刘睿影的感觉相同。   “可惜……”   刘睿影喝了一杯酒,意犹未尽的说道。   “刘省旗在可惜什么?”   姑娘问道。   “可惜我并不好色,不然真就可以毫无遗憾与委屈的去死了!”   刘睿影说道。   “刘省旗真是在夸我?”   姑娘问道。   “我实在埋怨我自己。”   刘睿影说道。   这姑娘给他们安慰委屈的方式若是给其他男人,自然是极好的。但对于不好色的三人来说,心中只有一种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并没有任何其他的心思。   这时候刘睿影倒情愿自己好色,起码临死前还可以的此生中一次极大的满足。不过他的双臂可以动弹,还能够喝酒。相比于女人,酒的吸引力对刘睿影来说更大。起码在座的三个男人中,刘睿影应当是死时最没有遗憾的。   ——————————   赵茗茗和华浓正在太上河畔闲逛。   她们刚刚坐了一趟游船,欣赏了太上河中的景色。   一上岸,华浓就看到一家卖糖炒栗子的店铺,依着刘睿影的嘱托,给糖炒栗子买了两斤。   结果她只吃了一颗就还给了华浓,说这糖炒栗子不但时炒的不够入味,就连栗子本身也不够软糯。   华浓很是尴尬的挠了挠头,只得自己吃了起来。   在此前他从未吃过糖炒栗子,山野中的生梨子倒是吃了不少。一颗入口,竟是觉得味道奇佳!不知不觉,两斤糖炒栗子全都被他吃了个精光。   “这里都是些小吃,再往前走就是赌坊,茶味,酒肆。想从哪里开始?”   蒋琳琳问道。   一听小吃,糖炒栗子立马就眼巴巴的看着赵茗茗。   虽然她最爱吃糖炒栗子,可不代表她对别的小吃就没有任何兴趣。对于这样的事,赵茗茗向来都会点头答应。但这次她还未开口,那位坛庭的小姑娘竟然松开了一直紧紧捏在手中的赵茗茗的衣角,径直朝前走去。   见状,赵茗茗等人只好立马跟在后面。   糖炒栗子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那条街上琳琅满目的小吃,终究是噘着嘴转过头去跟着自家小姐一起朝前走。 第三十七章 明月楼高休独倚【中】   越是往前,越是人声鼎沸,可忽然一阵晚风吹至,整个太上河的人们顿时变得安静起来,纷纷转头看向河面。   “要起雾了!”   蒋琳琳说道。   气象万千,变幻莫测。这天气几时云雨,几时落雪,本是不定之数。但在太上河中,这起雾的时刻每一年的不同季节,却都有固定的时候。   晚风刚过,一阵浓郁的雾气铺天盖地的从河面上游滚滚而来,令人饱尝其中气氛。   赵茗茗对雾气没有什么感觉,喜欢厌恶都谈不上。至于旁人看着这雾气流露出来的那种欣赏的意味,她也并不能理解。毕竟雾这东西,就好似笨拙的风多了些颜色。   虽然时刻都在流动,但速度却不快,要与环境互相衬托才能有些趣味产生。   雾气刚起时,其中水汽很大,便显得有些厚重,沉沉的铺在水面,顺着河畔蔓延到陆地上。开春时节,春雨绵绵,再加上太上河的水汽蒸腾,因而是雾气最胜的时候。   不过随着阵阵晚风的干燥,雾气中的水汽逐渐减少,原本与河面紧紧贴合的武器,渐渐地就开始朝半空弥漫。   一回头便是一重变化。   再回头,这雾气已经漫过了树梢,把月的亮与河岸两旁的光都遮蔽在其中。远处无论是山川,城郭,亦或是树林都看不清楚。而空气也变得有些粘稠、憋闷,没有先前那般的清爽。呼吸之间,仿佛吞云吐雾。说是仙境之景,着实有些牵强。但配上两岸的富丽堂皇,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任何愁惨之感。   就是这样不深不浅挂着,让人浮想联翩的同时,觉得身心也有些斐然。   在北方,起雾之后基本都会落下雨雪。   但太上河的雾很是纯粹,不会牵连这雨或是雪一同到访。   赵茗茗看着雾气白如牛乳,像极了九山之上的晨雾。但现在可是月上柳梢头,距离倾城还有好几个时辰。   在九山上,赵茗茗偶尔早起时,披衣开门,驻足愿望。   除了门前的喷境外,脚下之山的轮廓也是忽隐忽现,像是个调皮的孩童在捉迷藏。等日头彻底升起来,晨雾还能坚持一小会儿的时间。疏密的光影纵横倾斜,像利剑般把这雾气刺出许多个孔洞,照在她的门前。   接着就可以听到院落外早起人的言语之声,若是天气晴好,甚至可以一眼看到白云间的深处,倒映着不知何处三三两两的人影。   千疮百孔的雾气消散后应当也是归于了这白云之中。烟气飘摇着,打着旋,笔直的被风托起,最终消弭于无踪影。早晨才算是彻底到了。   赵茗茗不自觉的叹了口气,引得糖炒栗子慌张侧目。   “小姐你怎么了?”   “无事。”   赵茗茗摇了摇头说道。   无事之人最有事,只是心事不逢时。   有些心思,就是连糖炒栗子也不愿意说。心事就是心事,放在心里的事情才能算作心事。要是与旁人说道起来,那这心事就变了味道。何况以糖炒栗子的脑袋,也不一定就能理解赵茗茗的心事。心事不是不可以说,而是得说给能听懂的人。   太上河的雾与九山的一早一晚,昼夜颠倒,像极了她现在的境遇。自从来了这人间,她的所闻所见,所做所感,又有哪一件是和原来一模一样的?可人间万载如此,若是不能适应,便如同大浪淘沙。唯有颠倒了自己,换个心思眼光去看待,或许才能觉得其中有些可爱。   雾气虽然奇特,但蒋琳琳早已熟视无睹。不过她发觉赵茗茗却是看的出神时,便也安静的站在一旁,没有出言打扰。直到她看到那坛庭小姑娘一个人兀自前行,越走越远时,这才开口提醒了一句。   赵茗茗如梦初醒,急忙抽身去追。   没想到这坛庭小姑娘腿脚迅捷,不多的功夫,便领先了众人记账员。忽然朝右一拐,钻进了一条岔路,不见人影。   还好有蒋琳琳在,对这太上河的地理风貌极为熟识,不然这么多条街道,非要把人弄得晕头转向不可。   赵茗茗走过去一瞧,看到这是条平整的胡同。另一头有没有出口暂且看不见,但这入口却和太上河中的风情格格不入。   太上河中大多种柳,柔媚的姿态像极了姑娘们的玉臂和腰肢。但这条胡同中载重的书,却都是厚重的杨树与少许槐树。   灯光也不如主街那般亮堂,但灯火的颜色,却像白日里的阳光一样洁白。   胡同两旁的墙高七八尺,上面是青混蓝的瓦片盖着屋脊,再走几步就可以看到一扇对开朱红色板门。   “这里是什么地方?”   赵茗茗问道。   “都是人家的宅子,住的都是些太上河中的老人。”   蒋琳琳说道。   这个“老”字不单单是指住在这里人们的年纪,更多的是他们对太上河的贡献以及资历。   一般的人,是得不到这样的待遇的。   唯有对太上河有大贡献的人,才能在这里分的一处宅子。享受自己清幽的同时,还能看看自己待了一辈子的太上河如今又是怎样热闹的。   人老了或许都会如此。   干了一辈子,太累,就像躲在远处清静清静。可要是真的安静下来了,安静到坐在门口数雨滴,算雪片,那就又觉得浑身不舒服。还是太上河的安排更妥帖,更有人性。   蒋琳琳说,这样的房子,里面有两个院子。有的是前院大,有的是后远大。但加在一起,都是差不多的,没有说哪一户一定就比旁的人家大上多少。不过具体有多少间房子,就得看这院子主人的意思。有些人不喜欢院子,可以将后院隔出来十余间房子也不在话下。但有些人就喜欢空旷些的环境,屋子自然就会少得多。   太上河河岸边的房子,大多都是店铺门面,风格也有些媚俗。这条胡同里的,却要多了几分雅致。   蒋琳琳曾经来这里拜访过一位前辈,曾经也是太上河中响当当的花魁。但美人终究敌不过岁月,岁月从不败美人向来只是一句空话。好在太上河念其劳苦功高,给了她一座大宅子住着。屋中的窗一打开,就可以看到太上河中的热闹。虽然晚上有些吵,但这声音她已经听了半辈子,要是听不着了,反而会睡不着觉。   那会儿蒋琳琳刚来太上河不久,对其中得规矩还不甚了解。对于这些年老的花魁或是姑娘,新人都会尊称一声“姑姑”。   蒋琳琳来拜访这位姑姑时,大门走进去还得拐个弯,并不能直直的通到房中。拐角处还立着六扇价值连城的翡翠屏风,应当都是这位姑姑年轻时得的礼物。   过了这道屏风后,就到了外院,里面种了许多的树。   在庭院里种树是很有讲究的一件事,有些树也不知是为何,被人冠以“阴气太重”的名头,排除在外。大部分人都会选择果树,果子越大的果树越好。其他还有些盆景,鱼缸,都摆在前院中。看似很松散的放着,但这位姑姑却告诉蒋琳琳说,这布置的是一个风水局,可以增添福报,延年益寿。   正屋左右带有两条走廊,一根根乌黑落地珠撑起走廊的廊檐。虽然不如南方的园林一步一景,但也着实有些诗情画意。不过这些个雅趣的东西,这位姑姑当然也是了解的。花魁不一定有什么专精,但一定是个杂家,什么都有所了解。   赵茗茗和蒋琳琳边走边聊,在胡同中走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眼前忽然亮堂了起来,耳边也开始逐渐人声鼎沸。   那位坛庭的小姑娘就呆呆的站在一处院落前,朝里面痴痴的望着。进进出出的人们都觉得她奇怪,免不了多看两眼。   赵茗茗快步走去,看到这里竟是一家饭铺,从中飘来一股浓郁的肉香。   “哈哈,小妹妹是肚子饿了吗?”   蒋琳琳笑着问道。   坛庭小姑娘看了看蒋琳琳,最后望着赵茗茗点了点头。   “肚子饿刚才那条小吃街上都是吃的,你怎么拔腿就走?”   糖炒栗子问道。   或许是糖炒栗子的语气有些凶,这坛庭的小姑娘朝赵茗茗身便躲了躲,慢慢的伸出手来,指着面前这家铺子。   赵茗茗看着铺子门口并没有匾额,叫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是吃什么的地方了。   “小妹妹的鼻子真尖!这家可是太上河中有名的铺子,专卖烤肉,而且只烤牛肉。”   蒋琳琳说道。   “那为什么不挂牌子?”   赵茗茗问道。   “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家店主十分的傲气!觉得即使不用挂任何牌匾,单凭这烤肉的香味传出去,都能引得众人纷至沓来,所以便故意不挂牌子。”   蒋琳琳说道。   “这还真是有意思……咱们也逛游了不少时间,不如就在这里吃一点烤肉?他们男人在船上喝酒,咱们就在这里喝几杯,蒋姑娘你说可好?”   赵茗茗问道。   “赵姑娘此言正合我意!不过却是得我来请客,也好一尽地主之谊!”   蒋琳琳说道。   赵茗茗没有推诿,只是笑了笑便和她并排走了进去。   华浓跟在最后面,觉得自己有些尴尬……   男人们都在船上喝酒,那自己不在船上,难道就不算是男人了?不过他也不笨,看得出赵茗茗与师叔刘睿影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自是不会出言反驳。何况这阵阵飘来的烤肉味着实诱人,华浓又是个无肉不欢的主儿,在这里吃,对他来说要好过那条小吃街一万倍不止。   这里的牛肉使用松柴烤制的,也算是西北的一道特色。定西王城与震北王城里,有不少摊贩都是推着个小车,每日固定到一处落脚,招揽顾客。   牛肉用的都是货真价实的牛犊,每日现宰现卖,保证新鲜。吃这种烤肉,不但陶醉于其中的味道,更要领略过西北之地的意境后,才能更上一层楼。   走进去,左手边便是一排烤牛肉的炉灶,来往顾客都可以看到全部的烤制过程。   蒋琳琳说也有人专门来偷学的,掌柜的也不避讳,任凭他去看。但无论看了多少时日,最后回去烤出来的肉却都是差了些味道……   久而久之,便也无人再来偷学,其中的奥秘就这样隐藏了起来,被人们所忽视。   一个简简单单高三尺版的圆形炉灶,上面扣着一个铸铁打造的甑,分量很重,更换时都得两个壮汉一起使力才行。   松树柴全都劈成小段儿,每段儿不超过一尺,而且极为瘦削。华浓看到,这里用的松树柴,每一根上面都挂满了松胶。竹色寒清簟,松香染翠帱。松胶是从松树树干里分泌出来的汁液,凝固了之后很是粘黏,挂在树干上,有股子极为特殊的芳香。   这里用沾满了松胶的松树柴烤肉,想必其中的奥妙之一就是在这木柴的松胶上。   把松树柴引燃后,一根根塞进那铸铁甑下,让其燃烧。不一会儿,温度起来,这甑百年才冒出丝丝白气。厨子根据牛肉不同部位,将其切成不同的厚度。有的好似扇面一般轻薄,但有的却厚重如史书,不过最大的也不过半个手掌大小,和西北彪悍的民风相比,这已经算是极为秀气的了。   蒋琳琳想要一处包厢,但小二却说二楼的雅间已经全都坐完了客人,就连大堂中也只剩下不多的两三处座头。她本想安安静静的,与赵茗茗好好吃肉喝酒,没想到这里竟是如此火爆,夜半时分竟是还没有一个雅间是空着的。   “反正是来吃肉喝酒的,坐在哪里都一样!”   赵茗茗说道。   她不知蒋琳琳心中的顾虑。   作为太上河的花魁,如此堂而皇之的坐在一处铺子里吃喝,想必不是太好……花魁之所以是花魁,便是寻常人见不到,只能听说。要是露脸多了,便也和寻常姑娘一样,没了身价。   她才走进这铺子不久,大厅中的食客们都安静了下来。更有甚者,杯中酒刚喝了一把,却是都忘记咽下。就这么含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蒋琳琳与赵茗茗。   好在这里是太上河,规矩森严。 就算是他们有色心,却也没有胆量来做出些出格的事情。只是这般目光让赵茗茗很不舒服,但也无可奈何。   早在还未进入太上河之前,蒋琳琳在车厢中就给她想了许多关于这些情况的可能。   一位绝代佳人走在太上河中,即便是个清白姑娘,但旁人却都不会这么想。俗话说管天管地,管不着人拉屎放屁。但这想法和心思,岂不是要比拉屎放屁更加难管?   赵茗茗也只有硬着头皮,不去看也不去想那些人的目光。同时也悄悄嘱咐过华浓,让他不要动不动就拔剑。这里可是太上河,若是真闹出了事端,对于他师叔刘睿影而言也是不小的麻烦。   一直到赵茗茗等人落座,华浓才从门口走来,不再看那烤肉炉子。   “可学会了?”   赵茗茗问道。   “他们用的柴火都是松树,上面挂满了松胶。松胶燃烧后有股奇异的香味,跟肉混合之后应当就能变得更加好吃。”   华浓说道。   “这么短短时间,你就看出了端倪?”   赵茗茗不可思议的问道。   “以前我在山野中生活,吃的最多的就是烤肉。只不过没有刻意的用过松树枝,也不讲究什么火候。烤熟了能吃就好。”   华浓说道。   话音刚落,伙计就送来十个精致的小碟子,每人两碟,都是吃烤肉的配料。一碟中是葱白,全都切的整整齐齐的,没有一丁点儿绿色的葱叶。另一碟子中是酱汁,不知什么调和而成的。华浓用筷沾了些许尝了尝,入口有些辣味外,回味则是甘甜。单吃这酱料而言,却是没有什么经验之处。   这里只卖烤肉,没有点单一说。   只要落了座,便是搭配好的全套烤肉一齐端上来。   不多时,伙计前来上烤肉,并嘱咐一定和两小蝶配料一起下肚,滋味才最好!   众人听从吩咐,将切丝的葱白裹在肉里,而后饱蘸酱料。   送入口中后,肉香,葱香,以及酱料辛辣与甘甜,一股脑的迸发出来。当真是丰富异常,变幻无穷。鼻中还能隐约闻到淡淡的松香,顿时就将这吃肉的意境拔高了许多。   “客官需要烧饼吗?”   伙计问道。   除了烤肉外,这里唯一的吃食就剩下烧饼。   烧饼酥脆,烤肉劲道,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碰撞一起,演化出的全新体会让人欲罢不能。   不过在座的人中,都不太喜欢吃面食,因此便没有点那烧饼。反而向伙计要了一小坛好酒。   “客官实在对不住,咱这里一人最多只能点两壶酒。”   伙计说道。   “两壶酒?这是什么规矩?”   赵茗茗疑惑的问道。   向来开店,都是多卖多赚。   来的主顾要什么,只要店里有,就恨不得全都卖出去。想这般规定一人只能喝两壶的地方,着实没有见过。   一开始,赵茗茗以为是自己孤陋寡闻。但当她看到蒋琳琳与她同样面露不解之时,才知道这规矩恐怕是新定的。   “掌柜的定的规矩,小的也不知……不过也有个把月了,来的人都一样,都是只能喝两壶酒。”   伙计说道。   “楼上的雅间中,也是一人只能喝两壶?”   蒋琳琳问道。   “那倒不是。雅间中的客人自是例外一些,酒喝多少都行!”   伙计说道。   蒋琳琳冷哼了一声,冲着伙计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也不知蒋琳琳说了些什么,这伙计听完后立马快步离开,不知奔向了何处。等他再回来时,手里捧着一坛酒,还举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五个酒杯。   “我们掌柜的说了,这酒和今日的烤肉,都算他请蒋姑娘的。还说蒋姑娘下次再来时让下人先行传个话,楼上的雅间定然给蒋姑娘留下一个!”   伙计说道。   “待我谢谢你家掌柜,就说蒋琳琳客随主便,今日主要是带着几位朋友来闲逛,吃烤肉也是一时兴起。不过还是多谢掌柜的好意,日后定会常来捧场!”   蒋琳琳轻轻一笑说道。   伙计听后对着蒋琳琳拱了拱手,便离开桌边不再打扰。蒋琳琳像是个撒娇成功的小姑娘得到了心爱的玩具一般,拍着酒坛鼓起的肚子,很是得意的看向众人。   “今日真是沾了蒋姑娘的光了!”   赵茗茗说道。   “这里的烤肉虽然不便宜,但终究是可以用钱付的请。只是这酒要是有了规定,喝不痛快,那却是让人难受死……好在我还有几分薄面,能让这掌柜的能够通融一二。”   蒋琳琳说道。   “其实我们共有五人,每人两壶酒的话,加在一起也差不多是这一小坛了。”   赵茗茗说道。   “有的人就是不知变通。同样多的酒,换个容器好像就变得不一样了。其实哪有这般道理?坛子装酒无非是喝个完整。封泥一破,酒香就会跑了不少。要是喝装在壶里的酒,肯定没有这样完整一坛的好喝!”   蒋琳琳说道。   “他只是一个伙计,就算是想变通怕是也难。”   赵茗茗说道。   “唉……都是为了讨个生活罢了,身不由己!这不怪伙计,只能怨这世道让人为了活命不得不把腰肢玩下来,头脑扔出去。”   蒋琳琳说道。   随即打开了酒坛子,给众人一一倒满。   就连那位坛庭小姑娘面前,也放了一杯酒。   华浓没有任何顾忌,有酒有肉自是大快朵颐,毫不理会旁人。   糖炒栗子一看烤肉转眼间就被华浓吃光了打扮,伸手用筷子一抄,却是就夹起了好几块来。   和吃糖炒栗子时一颗一颗拨开不同,她将这些肉全都塞到了嘴里,两个腮帮子撑的鼓鼓的,看着十分喜人。   “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   赵茗茗说道。   她给坛庭小姑娘面前的料碟中放了几块火候极好的,这才自己吃了起来。   “那个雅间的人好像要走了,咱们干脆坐那里,还能从窗子看到太上河的风景!”   蒋琳琳说道。   赵茗茗抬头一看,果然二楼一个雅间的门打开了。不过从中走出的两人,她竟然都认识!   来到人间虽然时间已不算短,但真正知名知姓还说过话的人,着实不多。赵茗茗却是也想不到竟然在太上河中,还能有如此巧遇! 第三十八章 明月楼高休独倚【下】   蒋琳琳看到赵茗茗的眼神,心里有些疑惑。   那二人里,其中一人,她也是认识的。不过这种认识,并不是相互。相比于蒋琳琳花魁的名头来说,这人目前在太上河中却是要盖过所有的花魁。   “你认识他?”   蒋琳琳问道。   “这两位都认识。”   赵茗茗点了点头说道。   “那你定然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了。”   蒋琳琳说道。   “都是博古楼的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赵茗茗说道。   那二人从雅间中出来,顺着楼梯朝下走着,忽然朝大厅里瞥了一眼,看到了赵茗茗。   “赵姑娘!”   为首一人叫道。   正是今朝有月。   他身后的另一位赵茗茗所认识的,则是沈清秋。博古楼外,乐游原的看园人。   “没想到竟是能在太上河中遇见!”   今朝有月极为热情的走过来说道。   沈清秋虽然也跟着今朝有月一并过来,但他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赵茗茗微微点了点头,算打过了招呼。   “的确是没有想到!”   赵茗茗笑着说。   虽然跟今朝有月以及沈清秋只有过一面之缘,但人家热气腾腾的前来问好,赵茗茗却是也不能过于冷漠。   自从她入了人间以后,对这杂乱的礼貌和人际关系交往,也略懂了一些,性子再也不像从前那般干脆急躁,如今她有了要挂怀的人类,自然要把自己也当作人类。   今朝有月还是那副模样,穿金戴玉的,满身贵气。让赵茗茗想不到的是沈清秋竟然一改先前邋遢的样貌,梳洗的极为干净,穿戴的也很是整齐。就连胡子都修剪过,不似那般乱糟糟的一团。   想起当日在乐游原上的那件小屋中见到沈清秋时的样子,再和现在一对比,着实是天壤之别。   果然这世上没有丑八怪,所有的丑陋都是因为懒惰而已。   也不知今日他突然打扮的那么干净整洁,是为了何事或者何人?   如此一打扮,沈清秋还颇有几分老成持重之感,即便是和张学究站在一起,怕是也难分高下。   蒋琳琳对今朝有月最近在太上河中的事迹有所耳闻,但对于沈清秋却不甚了解。据说,李韵之所以能从一个不入流的新人,一跃而成为太上河《绝春榜》中排名第五的花魁,身后站着的金主就是这位今朝有月。   这会儿一看他对赵茗茗的态度,蒋琳琳顿时有了自己的打算。   “在下蒋琳琳,见过二位!”   蒋琳琳行了个礼, 说道。   也不等赵茗茗介绍自己,却是抢在前面把自己推了出去。   “原来是蒋姑娘,久仰大名!”   今朝有月说道。   只是没有对待赵茗茗那般热情,止乎于礼而已。   “蒋姑娘怎么会来这太上河?”   今朝有月问道。   赵茗茗心中不禁苦笑……同样的问题,她已经回到过很多次了,以至于到现在为止,她有些搞不清楚自己为何要来这太上河。   一句话即便是事实,但重复很多次,也会让人拎不清,昏了头,不禁会推翻自己原来所认定的事实,把假的想法愈加演变成自己认为的事实,所以一件事最开始的想法一定是最真实的,一而再再而三一定会受到影响   但转念一想,刘睿影还在蒋琳琳的画舫中与邓鹏飞,毕翔宇,李韵喝酒。他也是今朝有月和沈清秋的熟人,若是不说,好像有些过意不去。   “我是同刘睿影一道来的。”   赵茗茗说道。   与其自己费力解释,不如干脆什么事都推给刘睿影。何况如此说来,她也并没有撒谎,的的确确就是跟着刘睿影来的太上河,而且只是回中都的路上顺道而为罢了。   “刘省旗也来了太上河?”   今朝有月问道。   听到了刘睿影的名字,沈清秋却是也有些微动容。   “我本与他准备一起去往中都城看看,然后顺路就走进了太上河中闲逛一番。”   赵茗茗说道。   “他这会儿正在蒋姑娘的画舫中,跟几位中都城的朋友喝酒。”   赵茗茗看到今朝有月目光匆忙,似是在找寻刘睿影的身影,出口接着说道。   “原来如此……那只能等刘省旗喝完酒,再去拜访了!”   今朝有月有些惆怅的说道。   对于刘睿影,他心中多少有些佩服。   某种意义上来说,刘睿影甚至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当时他要离开博古楼之前,曾要把自己的所有财产都送给刘睿影,但他却拒绝了。   对于武修而言,钱可能没有那么看重。但这些钱若是多到了一定的数量,那却是也足以撼动天下的局势,却没增想刘睿影竟是丝毫都不动摇,似乎他给的并不是什么重要的玩意儿,只是在他眼里不在乎的石头而已。   “我刚与沈兄小酌了几杯,既然大家好不容易在此重逢,不如一起再喝几杯?”   今朝有月说道。   对于赵茗茗而言,倒是无所谓,但蒋琳琳却觉得这是极好的一个机会。能够让她与今朝有月这位太上河中的顶级金主结识,百利而无一害。   众人互相又客套了几句,便重新上楼,走入雅间里。也没有分什么宾主之位,就这么随便落座。   大家肉都吃的不少,今朝有月便让伙计上了几道下酒的凉菜。   添酒回灯重开宴,一时间众人却是有些沉默。   虽然彼此认识,但又着实算不上熟悉,自是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话所。   人和人之间,想要做到能够畅谈无阻,却是需要共同经历过风雨才行。   在座的人中,恐怕只有沈清秋与今朝有月之间的羁绊深厚些,但至于二人究竟发生过什么故事,其他人也不得而知。   今朝有月为了缓解尴尬,举起酒杯与众人共饮了一杯后,转而朝着赵茗茗说道:   “刘省旗离开博古楼后,又遇到了不少事啊!”   “好像是的。不过具体我也不清楚。”   赵茗茗说道。   “你们不是一道离开的博古楼吗?”   今朝有月问道。   “他走的要比我早了好些天,后来在震北王域的矿场中才碰到的。这才决定跟着他去中都城看看。”   赵茗茗说道。   今朝有月点了点头。   震北王域饷银被劫夺一事,早已传的沸沸扬扬,天下人尽皆知。而像今朝有月这般消息灵通的人,当然要知道的更详细些。刘睿影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他和沈清秋方才喝酒的时候还曾谈起过,都觉得真是后生可畏,自己等人的确是有些老了……该寻摸些别的事情做做,争来争去的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让开位置,留给年轻人们去恣意挥洒。   “你们二位怎么想着来了太上河?”   赵茗茗问道。   “这不是离开了博古楼后,没有想好去哪里。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对于别处的渴望也淡了。想着不如就在太上河中住一段时间,顺便也想想往后的日子该怎么样去过。”   今朝有月笑笑说道。   他和沈清秋也并不是同路而来,不过他比沈清秋离开博古楼的时候只早了一个多时辰。   在刘睿影婉拒了他的巨额馈赠之后,他走路将博古楼中的每一处楼阁,每一寸土地都看了看。最后又折返回去,拿了一坛好酒,与萧锦侃对饮。   萧锦侃对于今朝有月的离开,表现的颇为不舍。   即便两个人平时交流不多,只能算是个酒友。   但如今的天下,能和“友”字沾边感情,已经是少之又少……不论是患难与共,刎颈之交的朋友,还是觥筹交错,纸醉金迷的酒友,都是极为宝贵的人,极为重要的感情。   不是朋友,先比也很难同桌饮酒。这个道理,萧锦侃和今朝有月都很清楚。   今朝有月对萧锦侃说了刘睿影婉拒一事,但萧锦侃只是笑笑, 并未多言。   直到一坛酒已经见底,萧锦侃流露出二分醉意时,才说这些金钱珠宝,既然你有心让给他,那便在你出口的一刻就不是你的。就算他没有要,也不是你的。   今朝有月听后并没有反应过来萧锦侃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以他的身份,只要说出口的,都是箴言判词,决计不会无的放矢。   心里有事,喝酒要么醉的很快,要么越喝越清醒。   在萧锦侃喝完了最后一杯酒后,冲他摆了摆手,说了声自便,就独自回房中睡了。今朝有月咂吧着手中的酒杯,沉吟了片刻,却是决定当即离开博古楼。   这一路上倒是太平。   虽然他衣着华贵,但谁也看不出他竟然怀揣着富可敌天下的金钱。偶有几个不开眼的,只是也去了当去之处。   走到太上河前,他忽然看到远处站着一人,身形极为熟悉。   “沈兄?!”   今朝有月叫道。   沈清秋不知在想写什么,仍旧是面朝太上河,负手而立。对于今朝有月仿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今朝有云看沈清秋双眼微阖,似是在神游物外,一时间也不敢打扰,只好等在一旁。   他知道沈清秋的武道修为,因此也不敢过于靠近。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后,沈清秋这才缓缓睁开双眼,回头看着今朝有月。   “你怎么在这?”   沈清秋问道。   在乐游原上喝不起酒的时候,今朝有月可是请他喝了不少好酒。说到底,这两人也算是酒友。只不过从来没有同桌共饮过,即便是今朝有月亲自送来酒给他喝,沈清秋也都是牢牢的抱在自己怀里,丝毫不愿分出来哪怕一滴。   今朝有月被沈清秋的问话噎的说不出来。   这本是他该问的。   “我想……我想进去看看!”   今朝有月说道。   “我也是。”   沈清秋点了点头。   “那沈兄为何止步于此?”   今朝有月问道。   “因为我没钱……”   沈清秋摊了摊手说道。   今朝有月边笑边拉着沈清秋往里走。   刚好他有钱,沈清秋有心想去,两个人凑在一起,便入了太上河玩了个痛快,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离开。   “可想出来要怎样过了?”   赵茗茗问道。   “觉得太上河挺好的,只可惜这里的房子只租不卖。至于沈兄后面作何打算,我就不清楚了。”   今朝有月说道。   言毕,却是双眼直勾勾的看着沈清秋。   这几日,今朝有月一得空便问沈清秋日后的打算。一开始,他觉得今朝有月是有事相求,后来才发现他只是自己穷极无聊,想要拉个人作伴。刚好沈清秋却是也无人和打算,便与他这么在太上河里不分昼夜的饮酒作乐,不问世事几何。 第三十九章 根拔草不生   画舫中。   刘睿影仍旧在自得其乐的喝着酒。   一个要死的人,怎么还能喝的下去酒?   一个要死的人本就应该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躺着或坐着,什么都不干才对。   若是放在几个月前,刘睿影定然会如此。   可是现在,他不但能喝得下去酒,还能吃得下去菜,甚至还可以看着这位姑娘的玉体笑出声来。   这样的姿态不是因为他已经放弃了任何挣扎,放弃了生的希望,而是他看出这位带着面具的姑娘对他根本就没有杀心。   不但对他没有。   对邓鹏飞,毕翔宇,都没有。   她不想让这三个人死去,但这般心意和她口中是说出的话截然相反。可女人本就是经常口是心非。嘴里越是说的激烈,心里却就越是相反。   至于李韵,刘睿影不敢多想。   他可以从这姑娘看向自己三人的眼神中发现不舍与调侃作弄,但看向李韵的眼神里,却只有嫉妒。   虽然她掩饰的很好,但这种嫉妒仍旧是不自觉的从她的双眸中绽放出来。   刘睿影不知道她在嫉妒什么,但她从头到尾把李韵细细打量了不下四五遍。   目光从她的头顶的发,到鬓角,接着是耳垂和耳垂上带着的吊坠,随即划过她的胸膛,腰肢,顺着大腿根部一直抵达双脚。   就这样,看了五六遍,却是一遍比一遍慢,一遍比一遍更加嫉妒。   她嫉妒的不是李韵的某一个方面。   不是她那一对价值连城的耳坠,也不是她美好的身材与国色天香的面容,而是她的一切。   从皮囊到灵魂,从面容到气质。   她所不拥有而李韵却极为深厚的,她都嫉妒。   忽然,刘睿影看到李韵朝着这位姑娘笑了笑。   笑的很淡然,并不节制。   这样的笑,不分男女。但这却是只有在面对自己所熟悉的好友时,才会流露出的表情。   两个女人之间的熟悉,必将建立在对待另一个女人的冷漠之上。所有表面看上去的亲密,实际上转过身去都是一番剑拔弩张。   这其中的明争暗斗,往往都与利益有关。而只要不符合自己的利益,那便会感到不适。只要是让人感到不适的关系,那就一定都是错的。   人与人之间总是存在着一种难于明言的羁绊,这在女人身上表现的会更加明显。羁绊深刻契合,相处起来便会舒心坦荡。但深刻到了一定的地步,双方在了解之下有了对比,妒火便也顺理成章的产生。   尤其是两个女人在差不多的年纪,做着差不多的事情时,更是容易反目成仇。毕竟谁都有颗争强好胜的心,怎么能甘于区居人后?   “怀蕾,好久不见!”   李韵收敛了笑容,开口说道。   这一声犹如霹雳般,炸响在众人的心头。   邓鹏飞和毕翔宇难以置信看着这位脱得精光,脸戴面具的姑娘。若不是中了毒,身子无法动弹,他俩一定要回头对李韵问个清楚。   刘睿影虽然早就料到这两人应当是彼此相熟,但当心中所想之事,真正的变为现实时,无论是谁都免不了异常惊讶。他手中的饮空的酒杯,微微停顿了片刻,这才落在了桌面上。   “你们俩果然认识!”   刘睿影说道。   这毒虽然让人的全身都麻痹的动弹不得,但却保留了清醒的头脑,以及能说话的嘴与舌头。   他能活动的只有双臂,不过先前中毒时,刘睿影是侧着坐的。因此他的余光碰巧可以看到李韵的面庞。   “我们可不仅是认识!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   李韵说道。   “你也果然没有中毒!”   刘睿影接着说道。   李韵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但却站起身来,沿着桌子走了一圈,给邓鹏飞,毕翔宇,刘睿影三人都添了一杯酒,随后站在了刘睿影的面前,伸出右手食指,点在他的笔尖上说道:   “弟弟,有时候糊涂一些得好!即便是知道了,但只要不说出来,不是就显得更可爱些吗?”   “可爱这个词,好像不太适合用在我的身上。”   刘睿影说道。   他想摇头摆脱李韵指尖,可是他的脑袋不能晃动一丝一毫,而李韵的指尖却跟长在了他的鼻子上一样。   “从我第一次见你时,我就觉得你可爱!要知道女人对男人的印象是很难改变的!”   李韵说道。   指尖终于离开了刘睿影的鼻子。   “当时的我是个傻子……不会喝酒,不会说话,更不会杀人。当然可爱的紧,傻子总是会比常人可爱些,只要这傻子不害人。”   刘睿影说道。   李韵还未听完刘睿影所说,便轰然大笑不止,身子还一个劲的朝后仰过去。越是笑的厉害,身子后仰的便越是夸张。不过这也让她胸前的坚挺暴露无遗,看的刘睿影等人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倘若李韵和这位带面具的姑娘换一换,想必那场景应当更加美好才是。   “就连杀人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都是这么可爱,只要再学会了装傻,我想天下间没有哪个女人会舍得杀你!”   李韵双手捧着刘睿影的面颊说道。   她的手不冷不热,掌心温润如玉。   贴合在刘睿影脸上,他只觉得一阵酥麻之感从脊柱最下方升起,如同夏风中的夜火夜半,不断向上蹿腾,跳跃,很快就来到了他的脖颈,接着凝聚在头顶的正上方。   刘睿影觉得有些膈应,虽然李韵的手很温和,还有股淡淡的海味,但这种酥麻感,仍旧是让他浑身不自在。   不舒服的时候,人总想要动动身子骨。即便知道自己现在中了毒,动弹不得,但下意识里也会扭动一下。   没想到这次,刘睿影竟然发现自己的身子可以活动了。他猛地一下站起来,朝后推了两步,警觉地看着李韵仍旧笑意昂然的脸。   “你给我解了毒?”   刘睿影问道。   “我既然没有中毒,自然知道该怎么解毒。何况我先前说了,没人舍得杀了你,那又怎么会舍得给你下毒呢?动弹不得的滋味姐姐我也尝过,的确是很不好受的。”   李韵娇滴滴的说道。   “你到底是谁,到底要做什么?!”   刘睿影厉声质问道。   他已经渐渐有些失去了理智,说起话来也没有先前那般合乎逻辑。放在平时,他是决计不会在一句话中用两个相同的词。因为这样不但说起来麻烦,听起来的人也会觉得笨拙。   没有谁愿意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笨蛋,所以愚蠢的话都不要说,愚蠢的事都要避免做。   刘睿影不是那种说话不经思考的人,但这样的人一旦说出了一句笨拙的话,那只能说明他的头脑已经混乱到了极致。   “我是东海云台的台伴,我也不叫李韵,我叫李秋巧。她也是东海云台的台伴,和我一个姓,叫做怀蕾。先前你应当听到了我称呼她才对。”   李韵说道。   刘睿影却沉默了下来。   方才只是他怒极攻心,再加上紧张过度时一句下意识的质问。但却没有想到李韵竟然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李韵并没有理会刘睿影的沉默,而是把脚边的衣衫捡起,披在了李怀蕾的身上。   衣衫闪动间,刘睿影发现李怀蕾眼中的妒忌似是消散了些许。但他清楚这样的情绪是不会彻底消失的,只能是沉淀下去,越积越深,直到彻底爆发的一天。   “还有什么想问的?”   李韵看李怀蕾穿好了衣衫,遮住了玉体后再度朝着刘睿影问道。   “方才我问了两个问题,但你只回答了一个。”   刘睿影说道。   短暂混沌之后,刘睿影又恢复了清晰。   他先是问了李韵是谁,这个问题已经得到了回答。但李韵却并没有说明,自己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弟弟你既然这么聪明,不妨猜一猜姐姐的心思!”   李韵说道。   随即将右臂放在桌案上,撑着自己的脑袋。整个人斜斜的坐着,目不转睛的盯着刘睿影。   如此情景,刘睿影不由得再度朝后退了几步。   “咚!”的一声,他的脚跟与后脑勺却是碰到了画舫的船壁。   刘睿影自从走进这画舫之内时,就觉得太上河竟然能造出如此庞大且富丽堂皇船很是稀奇。可现在他只觉得这画舫太小了……小到他想多退几步,离李韵远一些都做不到。   听到这声撞击,李怀蕾“噗嗤”笑了出来,随即伸手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摘下。   看到她的脸,刘睿影更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你们不但是从小一起长大,还是亲姐妹对吗?”   刘睿影问道。   李怀蕾的面庞之上只有双唇要比李韵得略显丰盈,其余的五官包括眉梢与眼角都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不过人的长相就与那千里太上河的河道一样,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单单是这双唇略微丰盈了些许,李怀蕾和李韵的气质便就截然不同。犹如花蕾凛冬,呈霜雪之姿,欲开未开之时。相比李韵少了几分薄凉与清高,但却更能引诱起男人心中的欲念。   就算是再狠厉的话,从这样的双唇中说出来,都会让人情不自禁的听下去。不过对于某些人来说,听下去远远不够,该当吻过去,让她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感受到她越来越急促的鼻息才好。   “长得像就一定是亲姐妹吗?”   李韵反问道。   “起码我没有见过陌生人会如此相似的。”   刘睿影说道。   “你没见过并不代表没有。”   李韵说道。   刘睿影无言反驳,只得点了点头。   “我可以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不过在回答之前,有些事要先告诉你。”   李韵接着说道。   “第一,汤中松并不是我伤的。而是他自己砍了自己,单凭这一点,他就没有你可爱。虽然我知道你俩应该算是好朋友,当着你的面说你朋友的坏话很不好,但这就是我的感觉。有时候实话和坏话没有什么区别,你说对吗?”   李韵说道。   “是这样。谎话编出来就是为了好听,实话难免就会刺耳。不过他为什么要砍伤自己?那一剑,深可见骨,血流如注。”   刘睿影说道。   “因为汤中松洞察了我的身份,所以想要将他们父子密谋的狼骑犯边一事嫁祸于我。世上最好用的两个方法除了美人计以外就是苦肉计,汤中松是个男人,他只能如此。”   李韵说道。   “也只有这样才能瞒天过海,让定西王霍望相信?”   刘睿影问道。   “显然他没有相信,这些想必你都很清楚。”   李韵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后续的事,他当然一清二楚。   贺友建死后,定西王霍望置酒集英镇,又将汤中松带回了定西王城,狼骑犯边一事才算是告一段落。   “身份暴露之后,我本想迅速离开定西王域,返回东海云台。但不曾想却被霍望打了个措手不及……不但死了十几位好姐妹,就连我也身受重伤,剑也被夺去了。”   李韵接着说道。   刘睿影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剑。   当时在定西王域内,定西王霍望便对自己的剑有着极大的兴趣。但最后不知是是什么愿意, 让他终究是隐忍了下来,并未出手抢夺。现在听了李韵的话,他觉得自己的剑或许和李韵的剑有些莫名的联系。   “你想要我的剑?”   刘睿影说道。   这么说也只是一赌。对于李韵的目的,他并没有完全的把握。   “一把剑而已,弟弟就让给姐姐好吗?”   李韵先是一愣,随即展颜笑着说道。   刘睿影是个聪明人,并不笨。最开始在定西王域,集英镇的祥腾客栈中初遇时,看似呆傻,不过是因为头回出门,涉世不深,没有经验罢了。待琢璞玉,待磨精钢,假以时日,定然会光芒万丈。   兜兜转转这才几个月过去,不论是他的心智还是武道修为,都已增长了一大截。李韵虽然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但她的心里仍旧是只有惋惜。   毕竟这么好的一位人才,却是中都股查缉司所有。有些人一出生,就站着了自己的对立面。 无论什么情感,都是弥补不了的。   “那剑究竟有什么名堂我不知道。但它是我父母的遗物,我是决计不会给你的。”   刘睿影斩钉截铁的说道。   “父母的遗物很重要吗?”   李韵问道。   刘睿影也说不出来到底有多重要,只是旁人都告诉他应当好好珍惜,他便也就如此照做。很多事,没有为什么,只是规矩该当如此,众人便只能跟随。   李韵见刘睿影默不作声,便深深的叹了口气。   从怀中慢悠悠的抽出了一柄短剑,看着剑鞘发呆。   刘睿影认出这是一柄欧家剑。   “云台之人也用欧家剑?”   刘睿影问道。   “欧家虽然是铸剑世家,但他们也是生意人,就像这位毕公子一样。”   李韵说道。   生意人逐利。   只要有钱赚,他们是没有立场的。   而生意人也只有在没有立场的情况下,才能把生意做的大,做的长久。同时也能让自己的命变得更硬。   刘睿影不禁对欧家在心中又看重了几分。   不论是坛庭,还是东海云台,都是不弱于五大王域的势力。但欧家却能在这些互相敌对,摩擦不断的几大势力中穿针引线,循环往复, 不得不说这欧家的手段心术之强。   欧家家主欧雅明纵然让人感觉如沐春风,但就和李怀蕾一样,面具摘下后,谁又知道该是一副怎生面孔?   “欧家剑和你先前的剑,那一柄好用?”   刘睿影又问道。   “我也是第一次用欧家剑,而且这个问题你应当问问你这自己。”   李韵说道。   刘睿影双目一凝,只觉得寒凉逼近,眼前白光大盛!   可惜他两手空空,并无可以抵御之物。   而身子却又后退到了画舫的最边缘。   只得紧闭双眼,双膝弯曲。   身子虽然已经恢复了自由,但先前中毒的麻痹之感还未全然恢复。   右肩下沉,瞬势翻滚过去。   再睁眼,李韵却是还在原地,一动未动。   但手中短剑却已出鞘。   刘睿影躺在地上疑惑的看着李韵,但她的精神却都在自己手中这把剑上,周遭的一切仿佛与他无关。   就在这时,邓鹏飞双脚奋力一蹬地,整个身子连带着屁股下的椅子再度失去平衡,朝后仰面朝天的倒了下去。   刘睿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惊了一跳。   转头看去,与邓鹏飞四目相对之时,看到他冲着自己拼命眨眼,随即又看向自己胸前的衣襟之中。   见状,刘睿影心领神会的扑过去。   伸手在他怀中一探,稳稳的握住了剑柄。   只是刘睿影有些过于惊慌,抽出来时竟然未能将剑鞘一柄带出,锋利的剑刃割开了邓鹏飞的衣襟,敞胸露怀。   不过他眼看刘睿影手中拿到了剑,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两个女人一冷一热,一冰一火,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现在他们中只有刘睿影可以动弹,便也成了邓鹏飞和毕翔宇唯一的依仗。   “你早就知道他怀中也有一把欧家剑?”   刘睿影右手持剑,当做拐棍撑在地下,废了好大的劲才站起来。   “不然我怎么会说‘好不好用得问你自己呢?’”   李韵说道。   刘睿影掂量着手中的剑。   除了短些,轻些,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差别。   不过吃饭换一双不常用的筷子,还得有几顿适应的过程。更别说剑这般杀伐之器,骤然换了,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熟练的东西。   “你要的剑现在也不在我这里。你我无冤无仇,为何不去找夺你剑的人,反而要如此算计于我?”   刘睿影问道。   李韵听闻后转头看向刘睿影,眼中流露出一股难以置信神采。   她想不通刘睿影是怎么说出这句话来的,犹如有人问她肚子饿了,尿憋了该怎么办一样。   要是她能从定西王霍望那里夺回自己的剑,自是也不会死去十几位姐妹,连带着自己也重伤不起,动弹不得。   但她一想到方才刘睿影十分认真的问出这句话的表情,却又忍不住想笑。   “那剑,越多越好。拿了你的,我当然也会去把原本属于我的一一并拿回来。”   李韵说道。   “至于现在不在你身上,但你的师侄一定舍得用它来换回自己师叔的性命。”   话音还未全然落下。   李韵右手一挑。   一道平平展展的剑气,犹如墙壁般,把毕翔宇和邓鹏飞的身子托起,送到了画舫的最深处。   托起是极尽轻柔,但落下后刘睿影只听得了两声惨叫。   “他们俩毕竟不可爱,我也不会像对你这般的照顾。”   李韵说道。   “对我的照顾就是刀剑相向?”   刘睿影冷笑着说道。   “男孩子可以可爱,但对于男人来说,还是阳刚一些得好。阳刚之气足了,才能有女人喜欢。”   李韵说道。   “阳刚之气并不在动不动就要拔剑杀人。”   刘睿影说道。   “捍卫自己不想失去东西,难道不是最阳刚的做法吗?”   李韵的话让刘睿影无言以对。   那把剑,他是决计不会拱手让出的。   既然不会相让,那也就是自己不想失去的东西。   刘睿影握紧了剑柄,死死的盯着李韵。   但他却忽略了站在一旁的李怀蕾。   直到她把本来已经穿好的衣裳再度脱的一丝不挂时,刘睿影才注意到她。   李怀蕾除了双唇比李韵略微丰盈些之外,她的皮肤好似也要亮白几分。   赤裸裸的站在那里,灯火照在她的身上,反射出来的光竟是亮如白昼。   “我是要捍卫我不想说去的,不过这脱衣服也算是一种抢夺的方法吗?美人计就算再有效,接二连三的用也就会显得乏味。”   刘睿影说道。   李怀蕾没有说话,而是轻轻抬起了左臂。   随着她左臂聚过头顶。   刘睿影看到她原本平坦、紧致的小腹骤然一缩,朝内凹陷而去。   接着,这一条光洁、白皙的臂膊犹如奔雷般,迅捷的从她的头顶挥下。   一道比白昼更白,剑光更寒的气息与干光亮扑面而至。   刘睿影抵挡不及,只能继续朝旁侧翻滚躲闪。   “轰隆!”一声巨响,夹在这无数烟尘。   依稀间,刘睿影的鼻尖闻到了一股湿润的河风。   双眼竟是看到太上河的粼粼水纹。   水纹上映着凄惨的月。   月在水纹剧烈的动荡下被搅的稀碎。   这艘坚实的画舫,竟然在半中腰处被李怀蕾击出了一个足以过人的大洞!   烟尘散去。   额头上的汗珠不小心落在刘睿影的眼中,蛰的他眼睛生疼。   但即使如此,他仍然不敢眨眼,只得硬挺着。   原本以为李怀蕾只是个用做美人计的工具,却是没想到她的臂膊,大腿,甚至腰肢,双足,都是堪比刀剑的杀伐之器。   这样的女人并不在意你记是否住了她的面庞,看光了她的身子。   因为当她脱掉衣服,不着片缕的时候,看过的人便只能在永恒的长眠中慢慢回味,一个字都没法再说给外人听去。 第四十章 随方逐圆   太上河屹立五大王域这么多年,无论是怎样的达官显贵来此,都会带着三分客气。   平日里但凡见到有人互相脸红,或酒醉后寻衅滋事,都会毫不留情的被河吏们直接丢出去。像这般大动干戈,可以说从来都未曾发生过。   蒋琳琳虽然在最近一次的《绝春榜》中排名下降了一位,但也是太上河中第六的花魁大家。她的画舫竟然被李怀蕾轰击出了一个骇人的大洞,不仅坏了太上河的规矩,更是在蒋琳琳的脸上结结实实的打了一巴掌。   这样的事端,放在谁身上都不会轻易得到平息。   看着船舱中出现的大洞,刘睿影很是心慌……若是真在太上河中闹出了风声,可不像先前那般能够轻描淡写的遮掩过去。但看李韵和李怀蕾的态度,此次出手却是对他的剑志在必得。   画舫深处还有邓鹏飞和毕翔宇两人,现在也不知情况如何。不过从先前听到的惨叫声来看,估计也不会太好。   “这里是太上河,即便你们是东海云台之人,也不是可以随便撒野的地方!”   刘睿影一字一顿的说道。   李韵和李怀蕾听后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即轻蔑的笑了笑。   李韵觉得刘睿影可爱,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刘睿影的单纯。这次重逢虽然觉得觉得刘睿影已经有了极大的改观和成长,但现在看来还是远远不够。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规矩就会变得不值一提。   先辈中实力最强者,按照利益的亲疏远近定下了诸多的规矩。当无人拥有能够凌驾于这般统御之上的实力时,对于这些规矩自当是遵从无二。可后生里但凡出现一位能够超越的人,这些个繁杂的规矩瞬间就会变成一只空文,全是说教之词。   起码一个太上河,李韵还未将其放在眼中。也不知是刘睿影将太上河看的过高,还是李韵对自己没有什么自知之明。   都说中都城中的人,不论走到哪里,身上都带着一股子傲气。但东海云台之人,却是身怀永不停息的斗争骨气。   五大王域,身居内陆。纵横万里,同气连枝。论物产的丰富,以及人丁的兴旺,都不是孤悬于东海之上的云台可以比拟的。   东海云台众人,应当也是由曾经沿海得居民迁徙而来,但具体的时间与原因以及不可考究。恐怕就连云台之中的人也说不清楚。   但恶劣的环境总是能够激发出人的无限斗志,人们在最基础生存都成为困难的时候,当然可以爆发出比安逸之时更加强大的力量。   孤悬于海外的云台,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同一个问题上徘徊彷徨。谁能成为云台的朋友?谁有会变成云台的敌人?这个问题是解决生存并且继续发展的首要。   天下间许多势力也有如同云台一般,想要自圈天地,独成一派,但他们最终都得以覆灭的原因就是他们没有找到真正能够去团结的朋友,以及至死都不能妥协的敌人。   他们大多都如好阿红先生一般,无论是谁来了,都会吃饭喝酒,说着过年时的吉利话。但这般看似的从容不迫,温文尔雅实际上只能将自己麻痹,最后变成被浪潮拍碎的礁石,化为海滩上微不足道的一颗沙砾。任人践踏的同时,也有虽是被卷走,沉入海底,终生不见天日可能。   “东海云台,可以随方逐圆,但绝不低头,永远握紧刀锋!”   李韵看着刘睿影十分平静的说道。   这句话听起来很有血性。   但以她这般口气说出来,只能让人觉得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外人听得澎湃激昂,但这样的感情早已融进了李韵、李怀蕾的骨血之中。说出来自然就会变得极为平淡,丝毫没有任何情怀所在。   “随方逐圆”这个词,刘睿影还是第一次听见,可他却是也能分别出这个词应当是与随波逐流有所不同。   东海云台若是随波逐流,想必早已倾覆,云台中人尸骨无存。唯有随方逐圆,审时度势,才可以绵延不息万万年。   刘睿影却是没有想到李韵竟然还有如此刚强的一面。   有些东西权衡之后必须得放弃,但有的即便明知不可为却也要奋力一搏。更何况面对刘睿影,好像对于李韵来说并不是多么的困难。   李怀蕾的右手再度缓缓举起。   刘睿影听完李韵的话后不自觉的浑身紧绷。   体内的劲气不断压缩,而后分派到他的每一寸筋肉之中。   就连握着剑柄的手,也比平时更加用力了几分。   他的耳边听到一阵“咯咯”的摩擦声。   正在诧异之间,却发现这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   牙关咬的太紧,但他却是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般变化。   刘睿影想让自己的精神些微的放松,但他无论怎么努力,却是都无法做到。   与其在这样压迫之下,不如率先出剑。   对李怀蕾,刘睿影没有一丁点的了解。   因此他把全部的精神都放在了李韵身上。   当他的精神朝着李韵一股脑的笼罩下去时,他看到李韵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   刘睿影本来无形无状的精神,在李韵的眼中变得犹如一张网,经纬清晰。   她轻轻挥了挥手,就像斩断丝线般,将刘睿影笼过来的全部精神尽皆切断。   刘睿影感到一阵恍惚,但眼下却是已经顾不得许多。   手中的剑虽然依旧生涩,可还是冲着李韵的胸膛直挺挺的刺了过去。   咽喉当然要比胸膛更为致命。   这是每一位武修都知道的事情。   但咽喉之处只有半个拳头这么大,胸膛却和整个身子一样宽阔。   刘睿影并没有任何的信心可以刺中李韵的咽喉,所以才会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胸膛。   李韵看到刘睿影剑光袭来,不躲不闪,反倒是冲着他笑了笑。   也不知这笑中究竟是勾引还是轻视,总之她的确是对着刘睿影发笑。   身子一动不动,端坐在椅子上。   不禁如此,竟是还用眼神阻止了身旁的李怀蕾。让她已经抬起的手臂,重新放下,垂在身侧。   她不但要独自面对刘睿影,还要赤手空拳的让他心服口服。   对于刘睿影的这般精神,李韵也很是赞赏。若是他看到了李怀蕾在画舫中击出的那个大洞之后便就此放弃,反倒是会让李韵极为看不起,那样便一点都不可爱了。   单纯的人之所以可爱,是因为单纯的人往往倔强。   对于认准的事情,都会不计后果,不问得失的勇往直前。   一旦成熟起来,学会了随方逐圆之后,这股子锐气便也就会被慢慢的消磨殆尽。待最后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放弃的,没有什么是不能够告饶乞怜的。失去了单纯便没有了倔强,却是无论如何也都可爱不起来。   相较于前后两者,刘睿影仍旧处在中间这道窄门当中。   还未完全失去锐气,但也已经开始渐渐的思考权衡。   直到刘睿影的剑尖已经在她的双眼中凝成一个点时,李韵放在双膝之上的手掌朝外一翻,在身前升起一道由劲气铸成的堤坝。刘睿影的剑刺入其只觉得陷入泥泞,无法自拔。   泥泞之中挣扎的人,越是挣扎越是绝望。但明明知道挣扎是徒劳,只会让自己距离死亡更近,可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腿脚,非要再扑腾一阵,直到脑袋也彻底陷落其中,只有两条胳膊两只手留在外面胡乱摆弄。   这是谁也无法避免的事情。   李韵觉得刘睿影也该当如此。   但她想错了。   刘睿影虽然依旧算是单纯,仍然保有倔强,可他已经不是个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呆子。   当他的面前出现一堵高墙,宣告着此路不通时,刘睿影就会朝周围看看,想要寻获一条新路。即便这条新路有些远,甚至比翻阅高墙坎坷,但只要方向是正确的就好。   刘睿影的剑,一触即退。   没有丝毫留恋。   这让本是把握十足的李韵心中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发力的郁闷。但她却是也没有继续变招跟进,反而重新将双手叠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端坐着,和先前的姿势一模一样。   “记得当时狼骑冲入集英镇,你可是第一个把剑而出的。”   李韵说道。   “不错,是我。”   刘睿影点头说道。   “怎么刚才稍微遇到了些阻力,便就此溃退?”   李韵问道。   “当时是当时,刚才是刚才。要是我一直是当时那样,也就不会有刚才了!”   刘睿影说道。   “看来你不仅心思和武道修为增长了不少,就连说话也学会绕圈子,打机锋了!”   李韵笑着说道,转眼心中的郁闷之情又烟消云散。   刘睿影的话当然很有道理,可这些道理在李韵看来免不了有些幼稚……更何况他用这般语气和方式说出来,更是让李韵觉得无非是个小孩子刚刚想通了某件事情,忍不住用自以为高深莫测的方式极为卖弄的说出来。   先前的积累改变了刚才的选择,这才有了现在。   若是刘睿影方才不撤剑,而是选择死拼到底,现在他握剑的右手甚至一整条右臂恐怕都不是他的了。   李韵虽然对刘睿影着实没有什么杀心,但要是能用他的一只手,一条臂膊,换来一柄星剑的话,当然极为划算的交易。   “有些话说的太直白对听者不好。”   刘睿影说道。   “怎么个不好法儿?”   李韵歪着头问道。   “说的太直白只能是因为你在我心里很傻,因此再简答的事都得掰开揉碎了讲给你听才能够理解。”   刘睿影说道。   “谢谢你觉得我是个聪明人。”   李韵说道。   “但我也想你做个聪明人!”   刘睿影目光一冷。   他之所以坚持并不是因为他笨,而是因为有些事必须试试才知道。   不过这般调侃了几句,先前的紧张之感已经十不存一。   只是李韵在刘睿影心中总计有三次剧烈的反差。   这让他有些混沌……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实。   究竟是定西王域,集英镇中那家祥腾客栈中的李韵,还是当日一件凌空,卷起千堆雪的李韵,亦或是现在阴晴不定,魅惑与狠厉并存的李韵。   或许这三者中有一个是她真实的面貌,但也有可能这三种模样都是她。   女人的样子本就比男人多得多。   女人之所以复杂,便也是因为如此。   你觉得她举止轻浮,言语轻佻,应当秉性放荡。谁料她却是一位天下间少有的深情痴心之人。而有的女子,看似娇柔楚楚,令人怜爱,但实则心如蛇蝎,如蜘蛛毒虫一般不但的织网,搜罗着一个又一个的猎物。   男人女人都是善变的,除了男人对美女,女人对帅小伙儿以及共同的金钱以外,其他任何一件事持续的热情并不会太久。但这世上不论是谁都有自己的恐惧,李韵对星剑的执着,无非也是恐惧的一种。   在恐惧趋势下,人总是会做很多不情愿的事情。但只要有了恐惧,便能够让人们对于一件事的热情维系的长久很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只要真正的害怕过,这种情感就会刻在灵魂深处,时不时的冒出来敲打你一番。   刘睿影不知道李韵的恐惧是什么,但他的恐惧就是对一件已经司空见惯的东西失去后的难过。   李韵冲着刘睿影招了招手,示意他继续。   但刘睿影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又怎么会轻易出剑?   画舫深处,邓鹏飞和毕翔宇悠悠转醒。   先前那一摔,直接将两人跌昏了过去。   “外面怎么这样安静?”   毕翔宇问道。   “不知道……”   邓鹏飞说道。   他仍旧有些耳鸣,毕翔宇说的话他根本没有听清楚。但他知道无论毕翔宇在此刻说了什么,定然都是与今晚发生的事情有关,而这些他一无所知。   “你爹可是把我们都害了……”   毕翔宇苦笑着说道。   邓鹏飞叹了口气。   这句话他倒是听清楚了,还听得极为真切。但对此他也只有无可奈何。除了叹气,又能说什么?   “你与东海云台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可清楚咱们中的是什么毒?”   邓鹏飞话锋一转问道。   毕翔宇和东海云台每日都有贸易往来。   即便现在他俩都身中剧毒,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但往来于东海云台与安东王域的货船也仍旧在川流不息。   “这么多年,我连一个云台中人的面都没有见过。与我接洽的,都是东海云台在内陆发展的外围。他们自己对于云台内的事情都是疑问三不知,只知道按时去向云台的人领月钱。而且就是这般外围,他们还都要定期更换,有一年也不知云台是抽了什么疯,竟然在半月之内彻底更换了三次。”   毕翔宇说道。   “小心使得万年船,东海云台能够屹立不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邓鹏飞说道。   “现在还有空说这些?我们的命都被别人捏在手里!”   毕翔宇愤愤不平的说道。   自他发达了之后,走去哪里不是被人奉为上宾,以礼相待?何尝受过这般待遇……即便是在早年,时运不济,天为被地为床露宿荒郊野外,但起码自由。   “我系统里有一张中都邓家特质的传信符,只要撕开了便可千里传音,让家族里知道我的消息。可咱俩现在能动的地方出了嘴就只有嘴里的舌头。”   邓鹏飞说道。   言毕,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在这样的时候,有希望还不如没有。   若是邓鹏飞不说,两个人到最后真就这样死了,倒也是顺了早前结拜时的誓词。现如今,希望就在眼前,但两人却都束手无策。这样的希望好不如不知道的好,知道了反而倍感煎熬。   “要是这次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要好好感谢刘睿影这位小兄弟!”   毕翔宇说道。   “你要怎么感谢?”   邓鹏飞问道。   两人现在都没了任何念想,干脆豁达些,天南海北的瞎聊一通,也能用来消磨时间。   “我要和他结拜兄弟!日后有什么需要,只要话送到,我必到!”   毕翔宇说道。   “你若与他结拜成了兄弟,他岂不是也与我成了兄弟?”   邓鹏飞反问道。   刘睿影身为中都查缉司省旗,对于邓鹏飞的家族来说还是有很多估计。他自是不能想毕翔宇这般洒脱,怎么想便怎么做。   “不过我虽然不一定与他结拜兄弟,但这救命之恩也定当终身铭记。只怕人家以后乘风破浪,越走越高,根本不会把我中都邓家放在眼中。”   邓鹏飞自嘲的说道。   “先前我隐约记得,那李韵好似在向刘睿影讨要什么剑。什么剑值得东海云台这么大动干戈?甚至不惜追中都邓家和中都查缉司?”   毕翔宇问道。   “刘睿影只是个省旗,按理说并不会有什么好东西。但他说此剑是父母的遗物,对于刘睿影的父母,我并不了解。但李韵还说他自己也有一把如此的剑,只不过被定西王霍望夺去了,你可记得?”   邓鹏飞说道。   “记不清了……这毒虽然不影响脑子,但方才摔了一下之后对于前面发生的事都变得有些模糊,跟做梦一样,分不清楚。”   毕翔宇说道。   “哈哈!”   邓鹏飞忽然笑出了声来。   毕翔宇不知他又想起了什么,但却知道一定对眼前的局势无关,索性闭起了眼,不做理会。   邓鹏飞笑是因为发现自己两人都仰面朝天的躺在地上。   这样的姿势不得不说真是极好。   要是侧着身子,等到能起来的时候,压在下面那条胳膊定然酸痛难耐。倘若刚好和毕翔宇碰了个面对面,那该有多不舒服……即便两人如此熟悉,又是结义兄弟,但两个大男人如此亲热的躺在地上,还四目相对的,总是让人心里有些膈应。   就在邓鹏飞这般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却是听到画舫前段终于有了都些动静。   ————————   另一边。   赵茗茗等人仍旧在与今朝有月喝酒谈天。   蒋琳琳心神不宁的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朝着自己画舫的方向深深的看了一眼。   “出什么事了吗?”   赵茗茗看着蒋琳琳有些愁容,开口问道。 第四十一章 去留   “没什么,只是忽然心悸,觉得似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蒋琳琳摇头说道。   但她的目光仍旧望着窗外,正对着自己画舫的方向。   听到蒋琳琳如此说,赵茗茗并不是很能理解。   人间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鲜事,毫无任何感觉可言。若是对于什么事情都是第一次接触,自然也就不会察觉到任何预兆。   感觉是一种极为玄妙的情绪,和喜怒哀乐这种浑然天成的不同,却是需要见多识广的累积才能获得。一个人的感觉是否准确,与这个人的阅历息息相关。   赵茗茗的阅历比刘睿影还少,当然还未曾拥有这种感觉。不过对很多人来说,这倒是值得庆幸的。   一件事还不知道发生与否,甚至还未开始时,便对最终的结果有了预感,多多少少就会让这件事变得很是奇怪。若是预感好,那自己便难免懈怠,若是预感不好,从头到尾便都会充斥着悲哀。本来或许会出现转折,那些个否极泰来的机会,也会在这样的悲哀中被消磨到十不存一。   自从来了太上河后,蒋琳琳的生活可以用平静来形容。外人看到的热闹,对她而言却只有平静。   日日光鲜,周而复始,便也就成了习惯,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来太上河的外人自是偶尔体会,但生活在太上河中的蒋琳琳却只道寻常。像方才那般心悸的感觉已经许久都没有发生过,陌生到她都忘记了自己已经获得了这种情绪。   “要不要回去看看?”   赵茗茗看蒋琳琳仍旧站在床边,眉头紧锁。   “不必了吧……现在回去太不礼貌!”   蒋琳琳说道。   索性摇着头离开了窗边,重新回到桌旁落座。   “蒋姑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今朝有月问道。   “女人的心思就是这样,一阵一阵的,永远没有平复的时候。胡思乱想里,事情多的要死。但若是真让我说出个一二三来,却又会一瞬间觉得都不算什么。”   蒋琳琳说道。   接着端起酒杯,与今朝有月轻轻一碰。   旁人的关心不管带着什么目的,总是会含有些善意。在太上河这样的地方,能够听到一句关心的话语从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的嘴里说出来,已经是一件极为可贵的事情,当然值得喝一杯酒来感谢。   与其说是感谢,不如说是为自己庆祝。   她从今朝有月的眼中没有看到任何欲念,也没有对自己美色和身子的贪恋。虽然方才那句话无非是客套,但只要说出了口,那便证明这世上还是有人真诚的,并不是所有话,所有举止都是有所图谋。   “我决定了!”   正当今朝有月刚刚张开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沈清秋忽然开口说道。   “决定了什么?”   今朝有月问道。   “决定了我要去哪。”   沈清秋端起酒杯自饮。   今朝有月本以为他是要同自己干杯,结果刚刚举起的酒杯却停在了半空中,显得有些尴尬。   不过他早就习惯了沈清秋的脾气、秉性,对这些个小事自然不会过于在意。在沈清秋的酒杯重新回到桌面上之后,他便拿起酒壶,给他重新添满了一杯。   “想好了?”   今朝有月一边倒酒一边问道。   “想好了。”   沈清秋点了点头。   饶是赵茗茗如此好的耐性,听着两人说话都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急不可耐。   明明是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情,非要你一眼,我一语的说了两趟来回。要是根本不想说,何必起这个话头?既然开了头,哪有为什么不痛痛快快的说完?   联想到前面蒋琳琳说的预感,赵茗茗越发觉得她和这人间着实是格格不入……今朝有月和沈清秋应当已经是极为亲密的关系,但他来说起话来却仍旧是一点点的绕圈子。你说这话题究竟推进了多少,仔细想想却是和没说一样,但两人又的的确确是有来有往的不停说道。什么时候人与人之间交流要是跟喝酒般痛快的话,那该有的多好?   想到这里,赵茗茗却也感觉自己心中一阵憋闷。至于是不是所谓的心悸,她不清楚。可她却是也端起了自己的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只是她忘记了一点。   喝酒痛快的人,一定有平时想说不能说,或想说不知怎样说的话。一个人要是能够痛痛快快的说话,却是也用不着喝酒。   那些憋在心里的话,就算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变成屁放出去,而是需要酒慢慢的调和,直到它们都消融在酒中,最后哇的一声吐出来,这才算是一次了断。   小孩子憋不住话,存不住心事,因此只喝水就好。长大成人后,糟心的事情越来越多,水已经不再管用,便就此端起了酒杯。   “要去哪里?”   今朝有月再度问道。   喝了一杯酒,赵茗茗觉得方才的烦躁已经被冲淡了大半,可以继续调整好心情,慢慢听着二人犹如老驴拉磨盘的对话。   “我要去中都。”   沈清秋语出惊人。   起码是让今朝有月大吃了一惊。   他想过安东王域内最远渔村,也想过比下危州更难的蛮族之地。亦或是干脆浪迹天下,四海为家,但唯独没有想到沈清秋会想要去往中都城。   “不行?”   沈清秋用余光看到今朝有月脸色古怪,出口问道。“腿长在你自己身上,去哪都行,怎么会不行?”   今朝有月说道。   他说出这话时,语气就如同一位受了气的小媳妇儿一样。这样的话语,总是带着几分醋意。不是丈夫在外喝酒赌钱,让她夜夜独守空房,便是又有了个想好的,想要娶来做小。   今朝有月和沈清秋是两个大男人,用这般幽怨的语气说话,自是极为别扭。引得蒋琳琳都有些忍俊不禁,不得不在心里感慨道这两人的感情倒是真好!   今朝有月一点都不想去中都城。   要是放在平时,去也无妨。   可文坛龙虎斗即将开始,到时候北边的博古楼与南边的通今阁都会齐聚中都,那中都城还有什么意思?他在博古楼中经营了许多年,对那个地方虽然仍旧有留恋之情,但也不想这么快就和那些个熟悉的面孔重逢。   重逢之所以让人期待,正是因为其中间隔的时光。   间隔的时光越长,重逢的魅力也就越大。   为了这份期待,和再见的惊喜,人们才会忍住心中的留恋,背起行囊,远走他乡。既然选择了离开,那就一定不要太快回去。否则重逢的期待还未产生,惊喜还未酝酿出来,一切又恢复如初,波澜不起,那离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一直呆在自己熟悉无比,知根知底地方,生老病死,落叶归根。   今朝有月觉得沈清秋应当也是这样的人才对。   他们俩都在博古楼中待了许多年,沈清秋甚至要比今朝有月还早。   在一个地方时日久了,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那个地方的烙印。都说人可以慢慢适应环境,倒不如是说环境渐渐的把人改变成了它自己喜欢的模样。   乐游原上的山山水水,都印在沈清秋脑中。即使闭上眼睛,也可以提笔分毫不差的画出一幅堪舆全图来。现在终于下定了决心离开,但为何又要去那可以碰上故人故地的去处?今朝有月想不明白。   “你不想去?”   沈清秋问道。   “不想去,一点也不想!”   今朝有月撇了撇嘴说道。   “那你想去哪里?”   沈清秋问道。   “我还没有想好。”   今朝有月说道。   他本想和沈清秋结伴而行,毕竟他乡遇故知也是人间大喜事之一。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沈清秋的想法竟然和他有天壤之别……一时间有些难以取舍。   若是自己寻个去处,虽然他有常人几辈子都花不完银两,但这些银子可不会说话。用银子倒是可以买来人,买来话。不过这些人今朝有月未必喜欢,说的话也未必听得顺耳。还不如委屈一下自己,和沈清秋结伴而行,至少路上还有个解闷的法子。   即便是遮掩,他也仍旧是不想去中都……   除了文坛龙虎斗的原因之外,还有些事他不愿意提。虽然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可只要不去中都,这样的情绪就能被他压制的激起完美。等他看到中都城高耸的逞强,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城门,估计就再难以保持这般的心性,因此他不想去。这样的拒绝,更多还是来源于对自己的不相信。   “你不去也要去!”   沈清秋很是霸道的说道。   “为什么?哪有这般道理?腿长在你身上,而我也有自己的腿!想去哪也是我自己说了算!”   今朝有月本来就被沈清秋提起中都城搞得有些焦虑烦躁,这一听他竟是如此不由分说,当即拍着桌子与他嚷嚷了起来。   “你是有腿,但是我没钱。”   沈清秋摊了摊手说道。   今朝有月忽然愣住,沉吟了半晌。   继而猛地站起身来,伸出右手,在距离沈清秋的鼻尖不到一寸的地方连点。整张脸涨的呈现出一副绛紫色,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把沈清秋当做知己,但这老家伙竟然只把他当做自己的钱袋子。这般落差任谁也一时半会儿都接受不了。   “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咱们都有腿,就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是右腿没钱,还没走到中都半道上估计就已经饿死渴死了。我就是今晚吃的再多,也撑不过明日晌午吧?何况我不仅要吃饭,还要喝酒!就可比大米贵多了。要是只吃饭不喝酒,我却是一口都吃不下去……蒸的再透的米饭,我都觉得会把我的喉咙划伤。”   沈清秋很是无辜的说道。   他不明白自己说的明明是事情,为何却让今朝有月如此气愤。   两人一开始相遇,就是在太上河的入口。沈清秋因为没钱,所以进不去。刚好今朝有月也想进去转转,便拉扯着沈清秋与自己一起,直到现在。   他也没有料到沈清秋竟然把这当成了理所应当,天下也真是找不出第二个不要脸时还会如此大言不惭的人了。   不过他在乐游原上就是如此。   今朝有月送给他的酒,自己从来没有喝过一杯。酒坛子刚刚递到沈清秋的手中,他便会连推带搡的把今朝有月从自己的破木屋中撵出去。好似生怕他多坐一会儿,便会向自己讨要酒喝。   后面这一大段说辞,今朝有月根本就没听进去。此刻他正怒火中烧,不管沈清秋怎么解释,他的想法已经成了定局,却是都不会为此改变丝毫。   “你若是真不愿意,我便去找刘睿影那小子。想当初乐游原上我帮他结局了两位红袍客,也算是一份人情。虽然不大,但一路有吃有喝的把我带回中都应当是绰绰有余了!”   沈清秋说道。言毕竟是立马起身朝外走去。   看他这样风风火火的样子,反倒是让今朝有月没了主意……不但如此,他竟是还有些愧疚之情……觉得自己方才好像让沈清秋伤了心。一个刚离开自己生活了半辈子地方的人,情绪有些波动自是正常无比。何况沈清秋本来就奇怪,在博古楼中时,除了狄纬泰和今朝有月外,他应当都没有再通第三个人说过话,直到后来刘睿影等人调查两分的死因,误打误撞的走进了他的破屋中。   沈清秋真的就这般不回头走出了雅间。   门大开着。   窗外的河风夹杂着烤肉的想起,炭火的异味,把整个雅间内灌了个饱满。   今朝有月这才反应过来,沈清秋这老家伙是动真格的,并不是说说而已。他是铁了心就要去中都城,而且在今朝有月迟疑的功夫,便果断的抛弃他,一个人冲出门去找刘睿影。   他与在座的赵茗茗和蒋琳琳对视了一眼,随即同时起身,也跟着走了出去。糖炒栗子因为还要照顾着那位坛庭的小姑娘,因此便落在了最后。   众人走出这家店时,并没有看到沈清秋的身影。   今朝有月知道他的武道修为极高,足下脚程也是极快,因此连忙朝着这条巷弄的出口走去。还未全然回到主路上,他便看到沈清秋站在不远处左顾右盼,一脸茫然。   今朝有月顿时得意的笑了起来。   任凭他沈清秋的武道修为再高,但他也扛不住三条毛病。   好酒。   迷路。   肚子饿。   尤其是酒喝多了,饭吃饱了的时候,脑子更是糊涂。就是经常走的路,也有可能走错。   沈清秋虽然先前从众人的谈话里知道刘睿影在蒋琳琳画舫上喝酒,但他却并不在知道蒋琳琳的画舫在哪里。其实太上河中,只有河岸两旁的两条主路,若是不走岔路的话,根本不会走错。即便如此,他却是都不知何去何从,是左是右。   这迷路功底也不知和他的武道修为比起来,孰强孰弱。但今朝有月知道,沈清秋的酒量有多好,他迷路的水平就有多高。   “为什么突然停下?”   紧跟在今朝有月身后的赵茗茗问道。   “你看他那样子,那还有先前夺门而出时的豪迈?”   今朝有月指着不远处的沈清秋,一脸嘲笑的对赵茗茗说道。   赵茗茗放眼一看,现在的沈清秋宛如一位失魂落魄的老头儿。不但极为滑稽,甚至还有了几分可怜。谁能想到是一位铁马金刀,千杯不醉的顶级武修?   这场景,饶是她看了却是也想发笑。不过赵茗茗终究是心善,不忍在背后取笑一个人太久,尤其这人还是一心想去找刘睿影的。   自她和蒋琳琳离开画舫到现在,也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心中然也会想刘睿影等人酒喝得如何?再加上还有个李韵在场,赵茗茗虽然不会表达什么,但心里隐隐的还是有个疙瘩系在那里悬着,不上不下。   今朝有月并不理会赵茗茗的催促。   此刻在他心里,没有什么事能比看沈清秋吃瘪更加重要的。   待他笑够了,这才伸手抹了一把脸,朝前走去,拍了拍沈清秋肩膀,说道:   “方才那般的大步流星,我本以为都追不上你了。怎么却是站在这里一动不动?”   今朝有月说道。   “我……我在思考!”   沈清秋被今朝有月戳中了痛处,但依旧是跟着脖子不肯承认自己不知道路的事实。   “思考什么?我可是头一次听说有人来太上河中思考……来这里的人都是不带头脑的,只要带着这个就行,自会有人帮思考的妥妥当当!”   今朝有月掀起衣角,指了指自己挂在腰间荷包说道。   “我在思考刘睿影正在喝酒,也不知道喝完了没有,我现在去贸然叨扰究竟好也不好。”   沈清秋说道。   今朝有月眼看他竟是如此迅捷的就给自己找补了一个听起来还算过得去的理由,顿时也泄了气。却也是没了调侃他的心情。正巧这时蒋琳琳走上前来带路,众人便跟着蒋琳琳亦步亦趋的朝她的画舫走去。   “太上河果然是越玩越热闹!”   沈清秋背着手走路,劳神在在的说道。   “来了这么多天,你却是才知道?”   今朝有月十分揶揄的反问道。   “往常这个时候咱来不是坐在哪里喝酒,便是已经醉的不省人事……哪里有功夫在路上闲逛?”   沈清秋说道。   越是靠近自己的画舫,蒋琳琳心悸的感觉便越是严重。   慌乱中,不由得咬紧了嘴唇,用手堵着胸口。   谁曾想这般姿态却是让她本就艳丽的面容更加动人,引得路人纷纷侧目,甚至还有人为了多看她一眼,不慎跌入了河中,惹气一阵哄笑。   人在着急的时候,脚下的步子总会情不自禁的越走越快,蒋琳琳的身影很快就埋没在了人群之间。不过已经知道了方向,跟在后面的众人却是也不着急。   沈清秋好奇到处乱看,慢悠悠的朝前走着。   忽然脚下一凝,停住了步伐。   整个身子犹如隆冬二八里傲然的雪松一般,岿然不动。   “好强的剑气!你可感觉到了?”   沈清秋对着今朝有月说道。 第四十二章 止戈【上】   今朝有月虽不是用剑的人,但毕竟也是个武修。他没能感受到沈清秋所言的那般强烈的剑气,但却感受到一层隐约的杀机浮在河面上。犹如淡淡的月光,逐渐晕开,顺着河水绵延飘向远方。   “好像是有些,而且还很熟悉!”   今朝有月细细感应了一番说道。   那日他俩刚入太上河时,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径直的去坐游船。   虽然大部分人第一次来太上河时,都会这样做,可今朝有月和沈清秋却不是如此。他俩当然也是第一次来这太上河,但并和大部分人却不同。   高汤烫三丝是一道南方的名菜。   用老鸡煲汤,火腿、萝卜,豆腐,三者切丝后,将煲好的汤还在沸腾翻滚之际一勺一勺舀起,浇在切好的三丝上,直到这三丝被完全“烫熟”为止。   天下人若是都做了相同事,芸芸众生便都会随波逐流,没有什么怪奇者。今朝有月和沈清秋自是雨中不同之辈,他俩虽然没有去做那游船,不过也着实没干什么别的惊天动地之事。而是在距离太上河入口处最近的一座茶楼中要了两壶酒,点了一盘高汤烫三丝。   别处的茶楼一般只有些茶点,即使卖酒,却也不会有什么餐食。这家茶楼虽然门口挂着茶牌,实际上和酒肆饭铺无二。   只一壶酒,沈清秋竟是喝醉了。   这酒很一般,要比今朝有月在博古楼中送给他喝的酒差远了。都说劣酒容易醉人,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口味清淡,风格独特,虽然不下酒,但与茶也算是极为般配。今朝有月本以为沈清秋会点些大鱼大肉之类的荤腥打打牙祭,可他却只点了一盘高汤烫三丝。一口酒,一口菜,不慌不忙的吃完后看着门外刚刚离岸的游船,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这日太上河的天气算不上好,日头稍微倾斜,便已有夕阳之感。河面起雾,犹如飘荡的胭脂,一股浓郁的媚意便重重的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沈清秋酒意袭来,正在犯困。   无话可说时,在这样的临界时分只有笑才是最恰当的举止。   雾气微漾着,夜逐步而至。沈清秋双眼闭合,脑袋靠在椅子背上嘴里似是还在咀嚼着还未全然咽下的高汤烫三丝。太上河虽然来了,来了也并未给两人什么慰藉,可陌生之中总是有一种新鲜感。不自觉的,今朝有月便笑了。   三丝已经吃完,两壶酒也喝到了见底。   沈清秋说道。   今朝有月被这句话弄得莫名其妙。   正在今朝有月自得其乐的时候,沈清秋忽然坐直了身子,两眼圆睁,目光炯炯的从门外望去。   “太上河中有高人啊!”   今朝有月说道。   沈清秋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所言的高人正是在那些个停泊的画舫中。   随着沈清秋的目光一道望去,却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高人?门外只有花魁们的画舫,和已经远走的游船。”   他的武道修为比沈清秋差,感知的敏锐程度自是也慢了不少。   话音刚落,他便后悔了。   “能上花魁画舫中喝酒的,都是高人。没什么稀奇的。”   今朝有月说道。   就在这五艘画舫中,今朝有野感到一种奇怪欣悦之情,好似花蕾绽放时,静悄悄的轻薄。轻薄到无法用言语去描述,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用来借鉴、比拟。以至于要是不用心去感受,甚至都没有办法去确认这欣悦是错觉还是真实存在。   就像在春日暖阳中,春风遒劲时,看到天际之上有一只高飞的纸鸢。纸鸢下定然有个牵线人,只不过离得太远,谁也不曾得见。若是当真循着纸鸢走去,想必是袖筒微卷,露出一双泛红的素手。亦或是这纸鸢早已断了线,前线之人手捧一碗黄藤酒,正在目送它的离去。   直到此时他才体会到沈清秋的弦外之音。   从这里看出去,只能看到五艘画舫,分别是太上河中排名前五的花魁。   沈清秋朝前一指问道。   “正是。”   这种感觉虽然极为浅淡,但着实不应当从这些个花魁的画舫中生发出来。现在沈清秋和今朝有月都感受到了剑气与杀机,虽然形式不同,但根基不变,只是要比上次浓郁了不知多少倍。   “那艘画舫是你的吗?”   沈清秋接着问道。   “除刘省旗之外,还有两位公子。应当是从中都来的,与刘省旗虽然并不相熟,但却极为了解。这两人每年都会来太上河中一次,都是屏退所有,独自饮酒谈话。”   走在前面的蒋琳琳转身回答道。   “你离开时,画舫内都有何人?”   沈清秋说道。   “即便算上李韵,也该当是只有四人才对。”   蒋琳琳说道。   “当真再无旁人?我可是感觉到了五个人的气息。”   沈清秋把伸出去的手重新背在身后,转身说道。   “前辈难道不想去中都城了吗?”   蒋琳琳皱起了眉头,她知道沈清秋没有必要对自己说谎,那这多出来的一人又是谁?   “我不去了,你们看着办吧!”   沈清秋说道。   “方才还走的很是决绝,怎么现在又不想见了?”   赵茗茗一个闪身,站在沈清秋面前说道。   “中都城当然是要去的,但刘睿影我现在不想见。”   沈清秋信口说道。   “前辈在博古楼中那么多年,风浪里何曾不是人多事多?眼下都走到了近前却是要退缩,莫不是里面有人是前辈您的忌讳?”   赵茗茗追问道。   “他们那里人太多了,我不习惯!”   沈清秋说道。   赵茗茗一听,也不在言语。   赵茗茗说道。   “忌讳?我沈清秋一生清白,坦坦荡荡。上下对得起天地父母,左右对得起兄弟朋友,何曾有过什么忌讳?忌讳是心虚者才有的,我从来不心绪,自当是百无禁忌!”   都怪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满,以至于现在却是不起不行。   赵茗茗也是可以为之。   素手一样,做出了个“请”的姿势。   沈清秋看在眼里,顿时有些下不来台。   她可以感觉到蒋琳琳的画舫上应该是出了什么事情,否则以沈清秋的脾气绝不至于掉头离开。而他的武道修为又是有目共睹的,万一刘睿影在其中当真有了什么危险,沈清秋便可成为化解危局的最大依仗。因此无论如何,却是都得让沈清秋上到蒋琳琳的画舫中才行。   众人走至近前,画舫外灯火依旧。不过被厚重的帘子挡住,根本看不清里面到底是怎生模样。   虽然他只见过沈清秋一面,但却印象极深。   一个人若是能为了一句承诺,住在博古楼乐游原上的破屋几十年,那此人定然是将名节看的比生命还中。对这样的人来说,头可断,血可流,但唯有自身的口碑却是不可被动摇分毫。赵茗茗正是利用了沈清秋这一点秉性,略施激将,便将他连哄带骗的拉了回来。   今朝有月说道。   “我不明白都是这样的人种龙凤,为何选择在太上河中做这种营生?”   蒋琳琳一马当先,从岸边轻轻一跃,双脚稳稳的站在了船头的甲板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的同时还没有一丝动静,脚下的画舫甚至都没有任何摇晃之感。想必内里的人也都应当没有任何感应。   “原来高人不知一个!”   今朝有月说道。   沈清秋听后似是有些怒气,但他终究还是压制了下来,转为一身长叹。   沈清秋很是困惑的问道。   “她们也不明白为何一个早已能够跨入天神耀九州之境的沈清秋为何会裁断修为三寸有余,蜗居在乐游原上的破屋中。”   赵茗茗上了画舫后,站在蒋琳琳的身边。女人的直觉,有时候却是可以互通有无。   两人都感觉到了画舫内的异样,但却都因为想的太多而迟迟不肯伸手掀起那帘子走进去。赵茗茗是担心万一刘睿影有了什么意外,她没有准备好如何应对。蒋琳琳则是觉得自己这般平静的生活,好像终于也走到了尽头。今日要是被打破,那往后又该去往何处栖身?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却是谁都别当圣人去非要辩个是非。”   赵茗茗让糖炒栗子带着那位坛庭的小姑娘站在岸边等待,随即第二个上了画舫。她听到沈清秋和今朝有月的对话,心中不禁凌然。虽然他知道沈清秋的武道修为极高,可却怎么也想不到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众人跟随在后鱼贯而入,但看到的却是刘睿影正与李韵有说有笑的喝酒,并无任何异常。只是还有位姑娘带着面具,手捧酒壶在一旁侍候,先前蒋琳琳和赵茗茗临走时并未见过。   “你们已经逛完了?”   就在他俩犹豫间,今朝有月、沈清秋还有华浓接二连三的也站到了船头的甲板上。他们三人的动作也很轻,不过即使再轻,船头承受了五个人的重量,难免还是出现了倾斜。   随着“吱呀”一声,蒋琳琳伸手掀开了帘子,走入其中。   蒋琳琳说道。   她和赵茗茗都感觉到这厅中的布局似是有些不同,但一时半会儿却又说不真切。不过桌子上少了两个人却是一目了然,邓鹏飞和毕翔宇不知去了何处。   刘睿影对着走在最前头的蒋琳琳和赵茗茗问道,不动神色的将身子朝后面靠了靠。   “太上河并不算大,要是走马观花的话,一个时辰足以。”   “邓公子和毕公子喝多了?”   蒋琳琳心思极快,开口问道。   “喝着酒不觉得时间过得快……原来已经这么久了,我还以为是他们俩酒量不济,现在看来却是错怪了!”   刘睿影笑着说道。   一回头,却是看到了站在后面的今朝有月与沈清秋。   “刘省旗!”   “他俩双双喝多,还从那扇窗子朝外吐了好一阵。现在已经到后面睡觉去了,说醒来还要喝。”   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对这二人的出现显然十分惊喜,但李韵轻轻咳嗽了一声,却是让他顿时收敛住了情绪。   “博古楼待不下去了,就想的出来散散心。没想到竟是在这里还能碰到故人!”   今朝有月冲着刘睿影拱了拱手说道。   “你们怎么会在太上河?”   短暂的寒暄之后,众人一片沉默。   “只是听闻刘省旗在这,特地前来打个招呼!刘省旗,李姑娘,你们慢喝,我们就先走了!”   今朝有月说道。   刘睿影对很是客气的对李韵介绍了一番,李韵听后拿过两只酒杯,起身走去和今朝有月与沈清秋同饮了一杯。但刘睿影始终端坐如钟,并无任何表示。   “你们再去转转,太上河中一定还有好玩的去处没有看到。我的他们二人酒醒之后,打过招呼,就去寻你们。到时候咱们在把分别之后各自的见闻好好说道说道!”   这话是前半句是对着赵茗茗说的,但说完后回答他的却是今朝有月。   今朝有月说道。   沈清秋本就不善言辞,而今朝有月看到刘睿影这般作态也深感奇怪。不得已,只能对如此行事,随即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刘睿影忽然叫住华浓说道。   “邓公子也是为剑客,听说我的剑是父母的遗物,定要一观。只是先前不再身边,让他有些遗憾。一会儿等他醒了,便可以了却一桩心愿!”   赵茗茗秀口微张,似是要说些什么,可隐隐感到蒋琳琳拉了拉自己的衣角,便也只好作罢,转身朝花房外走去。   “华浓,把剑给我!”   众人走的时候,并未再刻意收敛气息。   画舫一共晃动了五下,便知那五人已经都离开了画舫。   华浓听到自己的师叔如此吩咐,也并未多想,就将手中的剑扔给了刘睿影。   刘睿影接过后横放在桌子上,对着他点了点头,华浓这才安心跟着赵茗茗的一道离开。   李韵问道。   刘睿影的眼神虽然冷漠,但她还是看到了对自己的埋怨。这种埋怨积累起来,就是恨意。   刘睿影这才转头看向李韵,一言不发,极为冷漠。   “你在恨我?”   蒋琳琳和赵茗茗之所以感觉到厅中的布局有些怪异,是因为李韵早就察觉到了这一行人正在朝画舫走来。   她与李怀蕾抬起桌子,朝旁侧移动了几尺。随即又让刘睿影坐在最里面,用身子挡住先前被李怀蕾轰击出的那个打动。最后又吹熄了几盏灯火,让厅内变得华南无比。这样一来,除了李怀蕾外,所有的痕迹便被掩藏了起来。   “我只是不喜欢被胁迫。”   刘睿影说道。   这种胁迫刘睿影从来未曾遭遇过。   他自己的性命倒是被威胁了很多次,但头一回经历别人的性命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至于李怀蕾,太上河中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姑娘。只要众人不看到她的面庞,便不会对其产生任何疑虑。而邓鹏飞和毕翔宇二人的下落,李韵却是和刘睿影谈了一场交易。   他们二人中了毒,虽然看似无害,但性命实则握在李韵手中。她让刘睿影用自己的剑,来换那二人的命。   “还要与我动手吗?”   但刘睿影的右手,却慢慢的向剑柄伸去。   剑已然横放在桌上。   李韵问道。   刘睿影的右手僵在了半空。   略微一迟疑,还是选择握紧了剑柄。 第四十三章 止戈【中】   “难道你没有感觉自己现在恍若神明?”   李韵问道。   “神明?我只是个血肉之躯的凡人,从来不去幻想那些个虚无缥缈的东西。”   刘睿影摇了摇头说道。   “能够掌握旁人的生死,便是神明。现在两个人的生死都在这里悬着,只等你一个抉择。难道还不是神明吗?”   李韵说道。   “神明的选择不需要付出痛苦和疑惑,就冲着这一点来说,我就不是,也做不了。”   刘睿影说道。   他的右手掌心已经微微发汗。   这一路走到太上河的轻松氛围从见到李韵的这一刻起便被彻底打破。   若是自己的命,还要轻松得多。   可是邓鹏飞和毕翔宇当真是被刘睿影所连累,这让他心中更多了一层愧疚。   还能有什么比生死更难的事?   人生除生死以外,无大事。   待剑全然从剑鞘中抽出来后,趁着灯火,刘睿影看到了自己的半边面庞。   脸色并不好看,有些发红。   李韵不再说话。   刘睿影慢慢的将手中的剑从剑鞘中抽出来,他拔剑的速度很慢,很轻,和小心。就像是一只猫在玩弄风铃时,却又不想让它发出声音。   喝下去的酒,也全都化作了冷汗,从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中散发出来,到最后衣服喝的却是要比他身子里装的多很多。   即使如此,刘睿影的心脏还是跳的很快,呼吸也很急促。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酒劲的作用。   他并没有喝多少酒。   但不管是不是对手,敢不敢出剑则是一个态度问题。   可以打不过,甚至可以战死,但绝不能失去拔剑的勇气。   他之所以拔剑拔的很慢,就是为了让自己心情平静。   在李怀蕾出手之后,他已经知道这两个女人他定然不是对手。   刘睿影知道现在都不觉得他能够击败李韵和李怀蕾,可是他却一定要赢,一定要胜。   道理很简单。   对于这一点,刘睿影始终没有动摇过。   虽然这样看上去很是不识时务,可有些棱角的人,即便是在走下坡路时也会慢一些。   可是剑已出鞘,必然是要死人的。   刘睿影自己不想死,也不想另外两个人死,那这个‘死’究竟会落在谁的头上?   他不想死。   也不想邓鹏飞和毕翔宇死。   他的剑以一种极为怪异的手法和极为刁钻的角度朝着李韵刺去。   转瞬之间,竟是在刺出之后接二连三变换方向。   当剑身的最后一寸从剑鞘里抽出来时,刘睿影已经出手。   他的心脏仍然跳的很快,呼吸也没有全然平稳下来,可他依然选择了在此刻出手。   甚至都看不清剑后的刘睿影。   看不清剑,自然也就无法判断剑的轨迹。   李韵看到的只有一个光团。   她看不见剑尖,也看不见剑身。   方才那一瞬间,他的右臂好似与自己的躯体失去了联系,稀里糊涂的就这么出了剑。   “你竟然修成了大宗师法相!”   看不清人,当然也就无法知晓人的目的。   李韵没有想到刘睿影竟然能刺出这样的一剑,就连刘睿影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剑是如何刺出去的。   从这一刻起,她知道刘睿影已经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而她想要夺取星剑的机会,恐怕就只剩下这么一次。   李韵淡淡的说道。   平静的语气掩盖不住她眼中的惊异。   她既然能点破刘睿影的异样,心中定然就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刘睿影听闻后却是才知道自己方才的感觉究竟是因何而起。   那柄欧家剑,已经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   但李韵却不动如山。   犹如万花筒般,刘睿影手中的剑还在变化,甚至愈演愈烈。   这种变化决计不是任何人可以预测的到,抵挡得住的。   这种复杂诡异的变化,不是目前的他能够做到的。   在大宗师法相的帮衬下,他出了这样惊天一剑,可他的身体不能完全承受这本不该他掌握的一剑。   整个人端端正正的坐着。   对于袭来的逼人剑意仿佛闻所未闻。   既然抵挡不住,李韵索性放弃了抵挡。   她的剑横放在腿上。   而静止的人,便可以寻着这一点破绽,呈破竹之势,一击即中。   不过她却有一点没有想到。   李韵知道自己若是出剑,变化定然不会有刘睿影这般复杂诡异。所以她想要以静制动。   一方动的越激烈,不管有多么紧密,也会有破绽夹杂于其中。   但无论是剑,还是那大宗师法相,终究都是外物。就像没有筷子,吃起饭来会很不方便,但一张嘴才是对于吃饭来说最为要紧的存在。   没有剑,没有大宗师法相,刘睿影依然是刘睿影。   李韵想透了剑,想透了大宗师法相,但却忘记了刘睿影这个人。   对于刘睿影,她始终没有想透,也没有看破。   当时的她对于汤中松的自残便很是不能理解,觉得人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后来即便她被定西王霍望围堵,也没有想过要孤注一掷的硬拼。不然的话她即便是不敌,但也会让定西王霍望吃个不小的亏才是。   重要的不是这些外物,而是驾驭它们的人。   李韵纵横天下,不说目空一切,但起码也是眼高于顶。更重要的是,她从未想过要不惜代价去做成一件事。   他会拼命,会不计代价孤注一掷。   而且这样的事情,他并不是第一次做。   一个从未全力以赴的人,自然也觉得别人都不会如此,自然也不知道一个人全力以赴的时候究竟有多么大的能量。   刘睿影却不同。   刘睿影手中的剑虽然仍旧在不断的变化,可他的心却静如止水,就连一圈涟漪都不存。   本是一静一动,一人变一人不变,但现在却完全的颠倒过来。   有了这般心境,刘睿影忽然觉得李韵的“静”只是假象。   她的心中此刻定是七上八下,潮涨潮退,波澜壮阔。   不过在这时刘睿影发现自己的剑无论怎么变,好似都没有从李韵的双眸中跳脱出来。   虽然两人的心境已经彻底倒转,但不变好像真的是能够胜过万变。   动的酣畅淋漓的人,却是静者。   坐在那里不懂如山的李韵,却是“动”的要比谁都更加激烈、汹涌!   这把高轻度剑招,本就是一种极大的投掷。   他右臂中的每一条筋肉,每一寸骨骼,都已经到了极限。   刘睿影忽然觉得一阵疲惫。   他的右臂已经要坚持不住了。   右臂中的骨头,好似一瞬间都变成了茶楼里的酥皮点心,从离开盘子的那一刻起,便在不停地掉渣。   终于,刘睿影却是再也坚持不住。   外人看不出来,只有刘睿影自己可以感受得到。   一阵酸麻,犹如万千虫蚁啃咬一般,从内到外让他难以忍耐。   李韵的瞳孔骤然一缩。   右手顺势握住了剑柄。   手中的剑突然停止了变化。   就这么僵直的悬在半空。   每晚入睡时,都是傍着风声。关不严窗子随着风刮过而不停地忽闪,很有节奏的一声声敲击着。这样的环境让初来乍到的人觉得很吵,难以入睡,但对于老马倌这样已经习惯了的人来说,却是最好的安眠曲。   有一日午夜刚过,从不停息的风忽然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和它来时那样,没有任何预兆。   当熟悉了先前玄妙复杂的变化时,一旦停止下来,总是会让人紧张。   刘睿影记得老马倌说他在进入中都查缉司之前,住的地方风很大,?云很重。旁的地方只要遇上大风天,云是决计不会有的,都被风吹成一缕一缕,而后散开。但老马倌所在的地方,无论多大的风,都吹不散那些云。   星空虽然美丽,但却无法安慰一个惊醒的人。   自然的伟力就是这般让人捉摸不透,人不管再怎么努力,终究是要差了很多。   窗户的敲击声一停,老马倌便睁开了眼睛。身子笔直的从床上坐起,透过窗缝看着外面。不但没有了风,原本厚重的,低低的压在天幕之下的云也看不到了。   那是他头一回看到夜晚的星空。   短暂的停顿之后,刘睿影的剑又以一种毫无变化的方式朝前刺去。   先前袭杀,已经拉近了他与李韵之间一半的距离。   刘睿影的剑,先前就好像那风和云。   骤然停息了之后,反倒是让李韵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握住了自己的剑柄。   手臂承受不住先前的招式时,只能用这样极为笨拙的方式来继续。   不过在剑朝前的同时,他脚下奋力一蹬,?整个身子也扑了过去。   剩下的一把,他的剑就这么平平无奇,以谁都能想到的方式继续向前挺进。   这并不是刘睿影刻意为之,而是他的无奈。   但是他的身子没有丝毫退让,面庞也没有任何惧色,?仍旧是一往无前。   就算是他这一剑无功而返,但他还有一条命。   李韵的剑已经出鞘。   森寒的剑尖好似夜晚的大星,将刘睿影的双眼塞的满满。   相比于先前繁妙的剑招,这样简单的挺剑直刺反而更加摄人心魄。虽然算不上有多么高明,但李韵决计没有想通其中的关键。   她对大宗师法相应当很是了解,因此对它所出的剑招虽然堤防,但绝不至于惊诧。   剑刺不中,还可以拼命。   虽然他不想死,但到了这样的关头,也只有用最不想失去的东西去奋力一拼。   可是她虽然手中握着一柄已经出鞘的利剑,但却仍旧没有丝毫动作。因为她不知道刘睿影这看似普通的一招这内还有没有埋伏着什么后手,再没有搞清楚这个问题之前,她是决计不会出手的。   李韵从不拼命,都是谋定而后动。   对于太普通的事,往往才会让人意想不到。就和相处已经的朋友,往往都会最先出卖你。相处的越久,越是危险。因为根本想不到他会这样做,而许多危机都发生在这块思维的空白处。   刘睿影这一剑看似刚猛异常,但其中却是破绽百出。若是李韵在此刻出手,定然能让刘睿影毙命于剑下。   不得已,李韵只得运气身法,朝上猛地一窜,想要以此来躲避。这一跃李韵没有任何的准备,完全是出于时局的逼迫。对于身法来说,要是启动的过于仓促,便总会慢上一点。虽然只有一刹那,但只鞥一刹那却依旧足以致命。   李韵清楚的感觉到一阵冰凉从她的大腿内侧传来。   但随着刘睿影的剑与身形越来越逼近,李韵好像有些慌乱起来。   待那剑光已经照亮了她的下颌时,却是已经来不及出剑了。   但是她很清楚自己没有穿靴子,更没有人朝里灌入热水。   有的只是刘睿影的剑!   接着又是湿滑的温暖。   好像冬天穿着一双厚实的新靴子时,又有人朝着靴筒里倒进了一壶热水。   鲜血喷溅到了刘睿影的脸上,封住了他的眼,让他在一片血色中朦胧的看着面前的李韵。   手中的剑仍然有一般都插在李韵的大腿中,刺了个贯穿。   他的剑刺入了李韵的大腿中,血流如注。   李韵脸色惨白,虽然尽力的想让自己的身形再向上提,可温暖已经变成了尖锐的刺痛!让她只得平平稳稳的落回了原地。   李韵的血,腥味不大,颜色也不深。   这么多血在衣衫上晕开,但刘睿影却没有闻到什么血腥。反而觉得李韵血色着实漂亮,染了衣裳之后就如新娘子嫁衣一般,在昏黄的灯火下有种说不出的魅惑。   李韵没有低下头来验看自己的伤势,只是朝后一步一步的退去。   三步过后,刘睿影插入她大腿中的剑,被全然拔了出来,带出了一大股鲜血,将李韵下半身的衣衫彻底染红。   “她害怕血。”   李韵说道。   他看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望着李韵惨白面庞。   李怀蕾站在一边,惊的说不出话来,牙齿不住的打颤,发出一种诡异的“咯咯”声。   流了这么多血,身子定然也会有些发虚。   “害怕血为何还要带她来这?”   声音很轻,很疲惫。   显然这一剑让她伤的不轻。   刘睿影觉得有些奇怪,但转瞬又感觉到自己左边的脸颊烧的滚烫。转头一看,李怀蕾的牙关虽然还在打颤,可她的双眼中流露出来的神情决计不是一个人类能够拥有的!   他忽然想起来,中都查缉司中的卷宗曾记载过一类人,通过吞服化形后的异兽兽丹修炼武道。实力提高的同时,却也会沾染上不少兽性。一旦见到了某种媒介,体内的兽性便会被激发出来,不可收拾。   刘睿影问道。   李韵笑了笑,没有回答,却是身子有朝后退去。现在她的脚跟已经与画舫的船舱紧紧贴合在一起,和先前的刘睿影一模一样。   刘睿影问道。   “你出剑伤了太上河的花魁,即便是中都查缉司想要保你也会有些麻烦吧?”   刘睿影看着地上的血,再想起李韵先前的笑意,自己却是也笑了起来。   “中我一剑,也是你计划好的是吗?”   李韵说道。   “可兽性一旦激发出来,要是制服不住,,最终的下场就是脱力而死。”   刘睿影指着李怀蕾说道。   “带她出来就没想过再把她带回去。我不让她死,她迟早也会杀了我。起码我还能让她死的有点意义,她却是也该知足了。”   李韵冷冷的说道。 第四十四章 止戈【下】   刘睿影被李韵的话彻底惊住。   一个女人,怎么会对自己的姐妹这样冷血?   他与邓鹏飞和毕翔宇本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即便大家日后在中都城里或许会有所交集,但在这画舫上见面之前却是没有任何的情感基础。   即便如此,刘睿影尚且对他们的生命有些惺惺相惜,患难与共,但李韵却对自己姐妹李怀蕾的性命毫不在意。   冷感到极致的人,想必也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温暖。除了自己以外,对感情,对身边的一切,都没有任何的温度。   有些人或许因为忙于生存,或是过于关注手头的事物而无暇去理会其他,但李韵却只照顾自己的喜怒哀乐,对于周遭的一切甚至可以用麻木不仁来形容。   刘睿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她曾经受到过极大的创伤才会导致如此。可这些过往李韵从没有说起过,也没有必要告诉刘睿影。   但是这种创伤若是一直没有得到恢复,便会导致一个人漠视一切,乃至生命的价值。   “她可是你的姐妹,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怎么能这样做?”   刘睿影十分动情的说道。   李韵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虽然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但刘睿影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对自己戏谑与蔑视。   “是她先背叛了我!”   李韵平静的疏导。   当她对自己的这位姐妹尚且还有好感的时候,便会把她想象成这世上最完美最无缺的人,对她始终满怀希翼,有着无限的期待。李怀蕾按照李韵的想法去做时,她便会很高兴如此。但凡李怀蕾有了些自己的主见与注意,李韵便觉得这是一种背叛。   身边最为亲密的朋友或家人从来不尊重自己的感受时,双方的情感就会出现裂痕。一方的蓄意叛逆,只能让另一方越发觉得轻贱。   刘睿影可以看得出,李韵不是一个会轻易低头的人。不过无法承认自己的错误,却是大部分人都有的毛病,算不得什么。但放在一个性格刚强的人身上,想要让她改变已经做下的决定或是对往事开诚布公的道歉竟是要比夺走她的性命更加困难。   不但如此,她还会将这些过失全部推卸在别人身上。   李怀蕾对李韵虽然有不少嫉妒,但还是敬重在先。可日子久了,李韵觉得李怀蕾的行为总是在刻意的怠慢、忽略。一开始只会大发雷霆,后来便心门紧锁,两人再无沟通的可能。   李怀蕾的双目越发赤红,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李韵见状不慌不忙拉过一张椅子,将其放在角落,随后坐在上面,任凭她腿上的剑上淌血也毫不在意。   “这已经不是一开始的选择,你是在借刀杀人!”   刘睿影说道。   李韵以邓鹏飞和毕翔宇的性命相要挟,让刘睿影交出星剑。虽然是威胁,但起码还有个选择的权利。要剑便会死人,不公平, 但却无可奈何。   可是她故意中剑,让李怀蕾看到鲜血之后激发除了她体内的兽性,便是想要接着刘睿影的手将其除去。不论刘睿影和李怀蕾之间的身负如何,剑和人命都拿捏在她的手里。   这才是真正的神明之姿。   冷酷无情,将众生是为棋子草芥,任凭摆布。即便是对自己的鲜血,也没有任何惋惜与怜悯。只要能够达成心中的目的,即使是付出再大的牺牲也不会有任何负担。   刘睿影手中的剑已经把血滴了个干净。   剑身澄澈,寒气逼人。   他想起自己从来没有细心打理过这把剑,但它却始终都是如此锋锐。这么多年不但没有生出一丝锈迹,剑刃之上竟是连一个豁口都找不见。   剑虽然是死物,但和猫狗、鱼虫、花草一样,都是需要精心呵护的。刘睿影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这把剑……或许将他让给李韵才是最好的选择。拥有时不珍惜,失去后再惋惜,这是一个死循环。无论发生过多少次相似的事情,扔然会吃同样的亏。   刘睿影暂时忘记了李怀蕾冒着红光的双眼,此刻她的喉间发出阵阵低沉的咆哮,但刘睿影也当做没有听见一般。   他用自己手中的星剑,冲着衣角轻轻一挥,一块三角形的布料姗然而落。刘睿影看了看桌上,他记得应当还有几壶没有喝完的酒。挨个用手掂量了一番后,寻到了一壶不多不少的。左手捂着酒壶,对自己的剑浇了下去。   酒汤顺着剑柄朝下流去,把全部的剑身都浸润了个通透,最终从剑尖上一滴滴的落在地面。这是一壶极好的酒。   放在外面起码能卖几十两银子。   这是一把极好的剑。   却是只能用人命来衡量。   几十辆银子一壶的酒,冲刷几十条人命的一把剑当然是在何时不过。   虽然剑上已经没有了血迹,但经过酒汤的冲刷,滴落在地面上的酒还是带着些许淡粉,和李韵脸上的腮红是一模一样的色彩,只是味道大相径庭。   刘睿影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的剑尖,直到最后一滴酒汤落地后又停留了许久。确认再也不会有酒低落时,他才横剑挡胸,准备用先前裁下的衣角将整把剑彻彻底底的擦干净。   这是他第一次擦剑,很是慎重。但更多的,却是紧张。   什么事,只要是第一次做,都会紧张的。   小时候第一次用筷子,长大了第一次看书识字。再到后来第一次拔剑,第一次杀人。   这世上拔剑杀过人的,决计不少。但剑沾血后,会如此小心翼翼擦拭的人定然不多。就像来太上河中的风流客都会急不可耐的催促姑娘脱光了衣服,但万事之后决计没有人愿意再花些时间等这姑娘一件件的把衣服穿好。刘睿影只是第一次擦剑,可是他已经决定要将这个习惯保持下去。   衣角刚刚接触到剑身的时候,刘睿影的余光看到正前方似是有两盏大红灯笼正在急速朝自己逼近。   这是李怀蕾的双眼。   刘睿影没有见过兽性发作的武修到底有多么可怕,但光是凭借这一双眼睛,就足以把人瞎混过去。   异兽就是异兽,人就是人,两种不同的物种就算是外表看起来相同也决计不可混为一体。异兽化形后,一点点的学习着人性。随着身上人性的积累,兽性便会彻底淡化到消散。   刘睿影一直觉得化形的异兽是能够彻底成人的,但看似好好的人,却可以一瞬间沦为毫无人性的兽类。   至于为何会有这般想法,他也不知道。这种事书上没有写过,老马倌也没有对他说过。全凭自己的遐想得出的结论,不过在今天看来好像是无比的正确。   他没有擦拭剑柄,握上去还有未干的酒水。刘睿影用裁断的衣角包住剑身的根部,用力的朝前拉去,整把剑便被他擦拭的干干净净。看上去没有什么差别,可是刘睿影心里的感觉却变得很不一样。   那两盏红灯笼发出的光已经可以照亮他的头顶。   刘睿影松开左手,任凭裁断的衣角飘然。   瞬时甚至了右臂,剑身霎时弹射而出,朝前画了个半圆砍去。   只听得一声金铁相交,刘睿影被震的虎口发麻。   李怀蕾究竟是吃了多少兽丹,才能将全身上下都练的犹如钢铁,竟是可以抵挡住星剑的锋锐!   挡住了这一剑后,李怀蕾低吼连连,双掌收放自如,朝刘睿影的胸膛派来。   这一掌可有开山裂石之力,若是硬生生借住,不死也伤。   刘睿影奖状只得沉下心神,看清了李怀蕾出掌的轨迹之后,一剑刺出,从她双掌之间的缝隙中穿过,剑尖点在了他的咽喉。   他却是也没想到这一剑竟是如此轻易的便能得手!   “叮……”   悠然的声响在画舫的大厅中绵延许久不散。   他的剑尖的确是刺到了李怀蕾的咽喉,但竟是不能前进一丝一毫。   她的双臂犹如两根铁棍,人身上下最为柔软的咽喉却也是一块铁板。   刘睿影这才知道刚刚自己捉住的破绽其实并不是破绽,觉得一剑功成之后的得意也显得极为可笑。   李怀蕾之所以毫无顾忌的双掌齐出朝他攻来,实际上却是有恃无恐。   刘睿影以为自己抓住了时机,但其实他的剑并不能撼动李怀蕾分毫。   李怀蕾低头看着插在自己喉间的剑,喉咙中的低吼逐渐停止。   她伸手握住了剑身,用力朝相反方向扭转,刘睿影见状只得匆匆抽离。但李怀蕾力达,刘睿影铆足了劲气却是都不能让手中的剑有所动摇。   突然,李怀蕾却是停住了动作。   双眼中虽然依旧绽放着红光,但却有些痴痴傻傻的看着刘睿影,好似有些走神。   刘睿影接机再度发力,但仍旧是没能让剑从她的手中脱出。   这一用力反倒是提醒了李怀蕾一般。   她不再用力去扭转,反而猛地一拉,让刘睿影连带着剑都冲着她面门飞来。   握着剑,李怀蕾无法近身。   她的双臂即便是刀枪不入,但长度还是要比刘睿影持剑逊色的多。   可是经过了这般拉扯,刘睿影几乎和她碰了个来对联。   李怀蕾左手握紧剑身,不撤一分力。右手变掌呈爪,居高临下的对刘睿影的头顶抓来。   速度之快让她的右手与右臂在刘睿影的眼中都化作了一道流光。   这样的流光只有在天气晴好时的夜空中才看见过。   看到流光是一件是值得欣喜的事情。   可以对着流光许愿,可以在流光下拥吻自己所爱的人。   那时所有的爱,所有的恨,不管是眼泪还是大笑,亦或是被抛弃遗忘的一段灼热年华都会变得不再重要,都会随着流光的出现而腾起, 随着流光的消逝而幻灭。   刘睿影认真的看到过两次流光。   一次是和萧锦侃。   一次是和袁洁。   这两个人一个教会了他洒脱与成长,一个教会了他爱与担当。   流光短暂,可这两个人都在他的生命中交织着。   每个人都会看见这样的流光,但身边的人不同,便会有不同的预兆。   他与萧锦侃看那流光时,是在仲夏夜里。两个十来岁的少年,一个已经大醉,另一个经不住同伴的劝导,喝了几口酒,满脸通红。而当他俩看到流光的那一刻,却不约而同的想到了死亡。   和袁洁则是在一个即将破晓的冬日。昨晚刚下了第一场春雨,道路上凝结了一层薄冰。两人都十分小心的走着,尤其是袁洁,生怕露出袖筒藏着的匕首。那是她已经知道了刘睿影接近自己的目的,但仍需要一个决心她才能让自己下得去手。   刘睿影先抬头,指了指灰朦朦的天幕,一道流光闪过,袁洁也抬头望去。等回过神后,心中杀意只有苦涩。还好及时落下的雨水,遮掩了她的眼泪,以至于两个人最后一次这般亲密的时候不至于太过于狼狈。   这两次之后,刘睿影再没有看过流光。   即便他知道头顶即将划过,也会死命的起强迫自己低头,闭上眼睛。有时候他都很恍惚的想着,这两个人是否真的存在。发生的那些过往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   这次离开中都后,这两个人他都先后遇见。不过对于曾经的往事,却也很少再去回忆。岁月的烟尘总是能帮人抹去不想记得的事情,留下的还是欣喜多些。   但那两场流光不管结局如何,起码看到的时候都很温暖。不似现在,全然只有冰冷的杀意。   刘睿影既没有想许诺的愿望,身边也没有可以拥吻的人。   他只想活下来。   从李怀蕾这一爪中活下来。   李怀蕾牢牢的抓着他的剑。   刘睿影也牢牢的握着剑柄。   他不愿意松开。   李怀蕾不会松开。   只能看着距离一点一点被拉近,李怀蕾的爪一点一点的朝他头顶袭杀而至。   若是他现在选择放手,尚且还有回避的余地。何况人本就是在不断的得到与失去中认清自己。很多自以为的执着,都是徒劳,在真正的重要面前,没有什么是不能割舍的。   为了得到,殚精竭虑,费尽心机,甚至不择手段,但在得到的过程中失去的却也往往多到无法计算。   相比于这柄剑,刘睿影当然更加珍惜自己的姓名,   他在最后一刻,松开了一直握着剑柄的手。   身子趁势朝旁侧闪躲开来。   李怀蕾这一爪,只抓到了他的肩头。   衣衫破碎,露出几道无伤大雅血痕。   刘睿影失去了平衡,吃痛在地上滚了两圈,引的画舫剧烈的摇晃了几下。   剑对于已经起了兽性的李怀蕾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她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只有杀伐与毁灭。   但一直坐在旁边的李韵看到星剑终于从刘睿影手中脱出,急忙拿出个锦盒,里面一字排开着三枚丹药。   李韵拿出最左边的一颗,夹在二指中间,用力一弹,这颗丹药百年进了李怀蕾的嘴里。   丹药入口,她眼中的红光渐渐消散,整个身子也随之瘫软下来,“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李韵步伐轻盈的走去,在她倒下的前一刻接过了李怀蕾手中的星剑,而后回头冲着刘睿影微微一笑。 第四十五章 叵测   故意中了刘睿影一剑而受伤流血。   怀中锦盒里压制兽性的丹药。   刘睿影平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任何情绪。他与李怀蕾的姿势一样,都躺在地上。   他伤的并不重。   肩头的血痕并没有破坏筋肉骨骼。   可他就是不想起来。   不但不想起来,甚至连动一动都不像。   若不是他仍旧在眨巴着眼睛,便和死人没有什么区别。   李韵手持星剑,重新搬过一把椅子,面朝着刘睿影坐下,开始细细端详。对于新到手的东西,任何人都会如此,这并不奇怪。可是李韵的动作看在刘睿影眼里却是一种炫耀,像用针不断的扎在他的双眼中一样。   他想闭上眼睛,竟是发现自己做不到。对于不喜欢的事物,虽然心里明知道不喜欢,但却还是忍不住的会多看几眼。这听起来虽然很奇怪,可人就是如此。刘睿影是人,所以他也不能摆脱人心与人性局限。   李韵拿着星剑不断的晃悠,目光扫视过了这柄剑的每一寸。不管是剑柄,剑身,甚至还用手试了试剑的锋刃。   “你把这柄剑保护的很好!”   李韵终于看完了这柄剑,抬头对刘睿影说道。   “我从来没有保护过它。”   刘睿影说道。   他的嘴唇都没有开合,这句话仿佛是从他喉咙里自己跑出来似的。   “剑身光亮齐整,锋刃轻快锐利!只有保护的很好的剑才会如此。”   李韵接着说道。   “这柄剑从我一出生时就在手边,但知道几个月前才第一次真正的出鞘。以前我虽然也像你这样时不时的端详过,但从来没有让它出鞘后去做该做的事。就像一个人如果出门少,定然皮肤会比旁人白净的多。”   刘睿影说道。   “这可不一定!”   李韵说道。   “一个人要是比旁人白净,也不一定就是因为出门少。或许是天生的,或许他只喜欢在日落后出门。晒不到太阳,就不会变黑。”   “那这柄剑应当就是生来如此……直到刚才我才第一次擦拭过它。”   刘睿影说道。   李韵点了点头,起身走向刘睿影先前坐的桌边。   桌上放着剑鞘,没有剑鞘的剑是不完整的。就像不穿衣服的人,绝不会出门一样。   可李韵并没有直接将这柄剑插入剑鞘之中,反而和刚才看剑一样,仔细端详了起来。   “剑鞘也值得如此?”   刘睿影问道。   “你觉得不值得,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这柄剑意味着什么。”   李韵说道。   “剑在你手里,是不是也能告诉我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死刑犯临刑钱还能叫来一桌席面,痛快吃喝一顿。我丢了自己的配剑,难道还不能听听它到底是什么来头?”   刘睿影问道。   “你当真一点都不知道?”   李韵秀眉微蹙。   她觉得刘睿影定然对此有所耳闻。   即便知道的不是那般详细,但也会有些起码的了解。   “我当真一点也不知道。”   刘睿影说道。   这句话他想要摇着头说。   奈何躺在地下,侧脸着地,却是做不到。但他还是使劲的动了动脑袋,于是这摇头竟然变成了点头,看上去极为滑稽。   “明明没有受多重的伤,为什么不起来?”   李韵没有对刘睿影解释关于这柄剑的任何,反倒是奇怪他怎么一直躺在地上。   “起来做什么?我又打不过你……”   刘睿影说道。   李韵听后便大笑了起来。   这话说的的确没错。   刘睿影着实不是自己的对手。   但明知打不过便就如此躺在地上不起来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些人宁可死,膝盖也不会弯折,人与人之间的差别真是比人与狗之间还要大。   事到如今,刘睿影却是不想再做一丁点的无用功。若是起来这个动作能够把星剑夺回来,能够拿到解药给邓鹏飞和毕翔宇解了毒,那他立马就会如鲤鱼打挺般站直身子,板板正正的。   可这些只是他的臆想,根本不可能发生。   既然是一场徒劳,还不如就这么躺着。   蒋琳琳的画舫内饰极为奢华,昂贵。要比她出行的马车还要好上百倍不知。大厅中还铺着地毯,是丝线与羊毛混合编织而成的。单纯用丝线有些太过于轻薄,脚踩上去的感觉并不够舒适。羊毛的弹性与厚重正好弥补了这一缺点,踩上去时就好像漫步云端似的。   刘睿影躺在这样的地毯上,觉得要比他睡过的任何一张床都舒服。短粗的羊毛虽然有些扎脸,但更多是丝线带来的柔顺。在这样两种触感的交织下,他竟是打起了瞌睡。方才努力想要闭上却做不到的眼睛,这会儿开始变得有些暗淡,眼皮也逐渐开始垂了下来。   “剑你已经拿到了,是不是该给他们二位解毒?”   刘睿影闭着眼睛问道。   “早知如此,你何必前面硬要动手呢?”   李韵问道。   “不动手总是觉得不甘心……即便最后会输的很是彻底,还是要试一试才好。”   刘睿影犹如梦呓般嘟哝道。   话到尾声却是越来越低沉,好似真的要睡着了一般。   李韵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歪着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刘睿影。   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人和人之间的差别虽然很大,但总是有些想通的地方。但在刘睿影身上,李韵却有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她见过很多人,不管是在东海云台中,还是在五大王域内,可没有一个人和刘睿影相似。   他执着但也脆弱。为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愿意去拼命,但却因为没有任何意义就躺在平时被人们踩在脚底的地毯上。最奇怪的是,他竟然在眼下这种状况里,还能打得起瞌睡。   “起来!”   李韵越像越觉得不对劲。   没来由的一阵恐慌从心底里升起,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急忙站起身来,伸出右脚朝着刘睿影踢了过去。   李韵的足尖就要触碰到刘睿影的手臂时,他忽然睁开了眼睛,身子迎着李韵踢来的脚滚去。   这般变故显然出乎了李韵的意料。   已经踢出的脚,扑了个空。   而在这只脚还未收回时,她全身的气力都压在另一只脚上,却是动弹不得。   刘睿影趁着这个档口,在李韵身后站了起来。   只见他很是轻松地拍了拍身上的浮土,又用衣袖将贴在地毯上的半边脸擦了擦。   看着刘睿影的这般样子,李韵越发觉得不对劲,但却又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原因。但一想到邓鹏飞和毕翔宇还在后面,中了毒不能动弹,便宽心了许多。   只要这两个人在,刘睿影就是再有什么后招都无济于事。   李韵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刘睿影突然拿起桌上一只满满当当的酒壶,冲着仍旧躺在地下的李怀蕾泼去。   李韵见状顿时大惊失色,赶忙欺身上前想要让泼出去的酒水全部落在自己身上,但最终还是慢了一步……她虽然抵挡住了大半,可仍旧有些许酒水正好落在了李怀蕾的脸颊上,而后顺着嘴角划入了她的口中。   “你怎么知道用酒可以化解那丹药的药力?”   李韵厉声质问道。   “猜的!”   刘睿影笑着说道。   走到先前李韵坐着的墙角处坐下,意味深长的看着李韵。   “不过我知道兽性发作的时候,行为是不收自我控制的。但她的一切感官仍然是好的,也就是你说了什么话,她都能听见。”   李韵咬紧了牙关。   恨不得冲上去将刘睿影彻底撕碎!   她用丹药稳住了李怀蕾,本意是想结束了这里事情之后,带着星剑离开后再将其彻底解决。没想到这样天衣无缝的谋划竟是被刘睿影用一壶酒便破解了,这如何让她不恼羞成怒?   何况李韵在故意受伤流血,激发出李怀蕾的兽性之时,有恃无恐的说自己的的确确就是要她死,而且这样死还算的上是有意义的死得其所。   这些话李怀蕾全都一五一十的听进了耳朵里,只是兽性发作,没法控制。星剑到手后,又吃了李韵的丹药昏厥过去。可现在她既然能够醒来,先前那些话可不是能够当做耳旁风的的。刘睿影也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才要不遗余力的将李怀蕾弄醒,毕竟单凭他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和李韵相抗衡。   李韵终于压制不住愤怒,手持星剑,朝着刘睿影袭杀而来。   但刘睿影却不慌不忙的转过头去,看向已经在缓缓坐骑的李怀蕾。   “姐姐!”   李怀蕾出声喊道。   李韵的剑停在了半空。   她不敢回答。   甚至都不敢转过头去看李怀蕾一眼。   按照她的计划,自己这位妹妹应当与她再也说不了话了才对。可这一声姐姐,却叫的她五内俱焚,头皮发麻。   刘睿影看到李韵闭起了双眼。   显然她在犹豫。   李怀蕾应当已经是个死人。   死人是不该说话,更不该叫她姐姐的。   对于本该死去却没有死的人,到底该当如何?李韵还没有想好……在她打定了主意之前,她是不会睁开眼睛的,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该用这种姿态面对自己的妹妹。   “姐姐,从一开始你就想杀了我对吗?”   李怀蕾问道。   她摘去了脸上的面具,丢在了地上。   李韵听到这声音后,反而将眼睛闭的更紧。   相对于李韵的纠结来说,李怀蕾反很是平静。   她虽然目不转睛的看着李韵的侧脸,可是却没有任何的情绪。   自己唯一的亲人处心积虑的想要自己死。   即便是放在平民百姓家也是要遭天谴的大罪。   农民用惯了手的锄头若是有一天不小心断了,或许还会伤心一阵。可是李怀蕾却是连工具都不如,她人生一切意义仿佛都是为了帮助自己的姐姐达成她的使命。用一条胳膊可以达成时,那便用掉一条胳膊,用一条命可以达成时,那便用掉一条命。   刘睿影知道李怀蕾这不是平静,而是心如死灰。   被自己的朋友出卖,尚且可以理解。毕竟利字当头,各走一边也不是什么太过分的事情。可是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妹却变成了这般状况,恐怕纵横百年都难以得见。   “小时候你总是给我吃糖,其实我知道那是兽丹。但只要我吃了,你就会开心,所以我都会吃下去。其实我很听你话的,为什么你这么想让我死呢?”   李怀蕾问道。   李韵没有回答。   但面对着她的刘睿影却看到李韵的眼角闪动着晶莹。   泪水就要冲破眼皮的包裹,汹涌留下。   就在李韵紧闭的双眼抖动的越发剧烈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任凭两道泪水顺着脸颊流淌而下。   “因为这是你欠我的!”   李韵说道。   随即转过了身,再度举起右手,剑尖指向李怀蕾的咽喉。   李怀蕾听了自己姐姐李韵的话有些不解。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欠了什么东西,竟是要用性命来偿还。   李韵没有再继续解释的意思。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右手不再颤抖。   待剑尖完全稳定之后,李韵一步踏出,朝着李怀蕾的咽喉猛地刺去!   李怀蕾一动不动的看着袭杀而至的李韵。   直到那剑尖就快要触碰到自己的咽喉时,她才扬起右臂抵挡。   现在的她已经全然清醒。   不似兽性发作时那般身如钢铁。   李韵的剑没有任何迟疑,心想以星剑之锋锐,这无异于是螳臂当车,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当啷!”   一声清脆在大厅内炸开。   厅中的三个人都抬头看向船舱的顶部。   半截剑身插在木头里,还在不住颤抖。   再看李韵手中的剑,却是已经短了一半。   李韵吃惊的连连退后了数步!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星剑竟然会断裂!   先前在李怀蕾兽性大发时,刘睿影手持星剑虽然不能伤害她分毫,但也是旗鼓相当。   怎么到了自己受伤,竟是就变得如同竹子一般脆弱?   除非这根本就不是星剑!   李韵转过目光,凶狠的盯着刘睿影。   “再好铁也是凡铁……果然还是欧家剑更胜一筹!”   刘睿影抬头看着画舫顶部插着的半截断剑感叹道。   “自从在定西王域,定西王霍望对我的配件暴露出极大的兴趣之后,我便留了个心眼。”   感慨完后,刘睿影低下头,与李韵四目相对。   从博古楼离开后,他带着华浓本是想径直回到中都的,没曾想遇上了草原王庭的靖瑶等人劫夺震北王域的边军饷银。后来奉离开中都查缉司的命令开始调查此事,便一步步顺藤摸瓜的到了震北王域的矿场所在。   刘睿影在那里结识了金爷,便请求金爷用上等好铁,替他打造一柄和自己配剑一模一样的一把仿品。金爷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答应了刘睿影要求。   待剑成之日,刘睿影手中的始终都是用凡铁打造的假剑。而真剑一直都在华浓身上,从未在世人面前出现过一次。   先前刘睿影之所以能够用这柄假剑与李怀蕾大的旗鼓相当是因为他知道这柄剑定然不是兽性大发的李怀蕾的对手,所以运足了劲气覆盖在剑身上下,以求剑身不会崩溃。   但李韵却并不知道这一点。   她虽然仔细验看过剑与剑鞘,但这仿品无论是花纹还是重量,都没有任何的差别。要不是因为真剑一直在华浓身上,就是刘睿影也分辨不出来。   李怀蕾起身时,已经做好了和自己姐姐血战到底的准备。李韵所带的那柄欧家剑被她偷偷藏在了袖筒里。   仿制的星剑,只是徒有其表。   碰上真正的欧家剑时,高下立判。   断裂崩溃也就在情理之中。   李韵听到刘睿影的话,看着他极为得意的表情,再捏了捏手里已经断裂剩下一半的假星剑,着实不知自己现在究竟是该哭还是该笑。 第四十六章 制衡   “没想到你也学会了骗人。”   李韵将手上的假星剑随手一扔,对着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对此不置可否。   撒谎这种手段着实可以算得上是与生俱来的,当人们觉得自己不够安全,或是不能让在意的人感到满足时,就会自然而然的用出来。书塾里的先生用了一辈子的光阴想要让人们正直、坦荡、清澈,但这三个词汇本就是世间最大的谎言。   若是有人说他一辈子没有喝过酒,没有牵过女人的手,都是有可能的。但要是说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说过谎话,那决计不会存在。   刘睿影并不想给自己辩解。   他的确是骗了人,不过他觉得自己没有说谎。   骗人和说谎是两件事。   星剑虽然是假的,但是他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李韵这是真的。   李韵只是先入为主的觉得这就是一柄真正的星剑,是她志在必得的东西。   对于骗子而言,狡辩无异于是自我告发,因此刘睿影很明智的闭起了嘴巴。可脸上的笑意却让李韵很是恼怒,但一旁的李怀蕾虎视眈眈,让此刻的她根本无暇顾及刘睿影的任何举动。   “但你不要忘了!那两个人的毒还没有解,东海云台的绝品毒药,五大王域内根本找不到解药!”   李韵说道。   “我知道。”   刘睿影很是利索的点了点头说道。   他心里对此很是清楚。   先前他与李韵的交易便是用星剑换取解药。   解药可以救活邓鹏飞和毕翔宇,也就相当于用星剑换取两条人命。   现在李韵并没有得到星剑,自然也就不会给刘睿影解药。   但只要双方仍旧有需要的东西在对方身上,那这场交易就可以一直有效。   “你知道?”   李韵反问道。   既然知道那两人依旧身中剧毒,而刘睿影也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那他为何还要用一柄假的星剑来欺骗自己?难道过了短短几个月的光景,刘睿影就已经成长到如此冷血不成?   人都是会变得,这一点李韵并不否认。   她也曾有过和刘睿影刚到定西王域,集英镇中的祥腾客栈时的样子。现在她的这般心性,也是从那样一点一点变化来得。   但她想不通的是,刘睿影变化以及成长的速度着实有些惊人……以至于让李韵在一瞬间觉得刘睿影很可怕!   她向来都认为刘睿影可以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就像个成年人走路时看到了一只小虫。   心情好的时候,会把这虫子逗弄一番。要是急匆匆的赶路,却是根本不必理会,径直踩过去就好。   但最可怕的就是,这个人专心致志的想要踩死这只虫子,但当他无论怎么努力,在抬起脚的时候发现这条虫子依旧是活蹦乱跳的。   一两次还能接受,三四次的时候便会生出烦躁。而后这种烦躁便会渐渐的演变成为一种恐惧,最后面对小虫的人反倒是落荒而逃的下场,正如现在李韵面对刘睿影时的情绪。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拿到星剑,自是也不会给我解药。而我用假剑愚弄了你,或许你一生气就再也不会给我解药。这些我都知道。”   刘睿影说道。   “不过我还知道那毒虽然五大王域内不一定有人能够解得了,但却也不会要了性命。然而这剑只有一把是真的,你的这位被你当做工具用完即弃的好妹妹想要同你鱼死网破的心也是真的。我觉得你还是把这件事先处理好比较妥当。另外你也应该清楚那位邓公子是谁,要是他死了,你绝对没有办法活着回到云台。”   李韵很是沉默的看了一眼李怀蕾。   李怀蕾的表情已然很是平静。   她好像一点都不着急。   不过这样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可着急的。   隐忍了这么多年,到了最后崩溃的一刻反倒是没有任何怒意和眼泪,只有堪比钢铁的坚定和决心。   面对最大悲哀时,人往往都是哭不出来的。若是你还能哭出来,那便算不上是最大。就如同身陷毫无出路的恐惧时,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反而会面带微笑的原地坐下,静静等待。脑子里什么都不会想,一寸身体也都懒得动。这才是身为人最极致的情绪,不是暴怒,不是摔摔打打,借酒消愁,而是蕴含着全部决心的平静。   虽然李怀蕾没有流露任何情绪,但与她相处日久的李韵仍旧可以感觉到某种异样的氛围在她俩之间酝酿着,即将羽化而出,破茧成蝶。   等到了那一刻,再说什么却是都来不及。李韵只想在李怀蕾彻底爆发之前为自己争取一点点时间。   “不论你有多恨我,能不能回到云台之后再做了断?”   李韵说道。   她虽然面朝刘睿影,但这句话却是说给李怀蕾听。   “为什么。”   李怀蕾间隔了许久才开口说道。   这三个字她说的极为僵硬,像是许久都没有说过话人一般。   身处于最大的悲哀之中,人只能做一件事。至于言语,感官这些个并不重要的东西,好像都会被本能的隔绝一般。   李怀蕾听到李韵的话后便想张开嘴问一句为什么。   但是这句话却一直在她的脑海中打转,就是送不到嘴边。等费力的说来之后,却是连每个字的腔调都变得极为怪异。   “事情总是有开端,有发展,有结束。再开始的地方终结一切难道不是最完美的吗?”   李韵说道。   “你觉得我想要一场完美的结束?”   李怀蕾反问道。   这句话说得要比先前流畅很多,看得出她也在极力的克制。   “人都想要完美。即便不可能,但还是想要尽力的去靠近。”   李韵说道。   “我不是人!”   李怀蕾紧跟着说道。   李韵再度变得沉默。   她的想要为自己争取一点时间的想法已经被李怀蕾这句话彻底打破。   李怀蕾眼看李韵再也无话可说,右臂袖中的欧家剑缓缓划了出来。   剑锋割伤了她的手臂和手掌,鲜血淋漓,可是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剑柄滑到手掌正中时,她再忽然发力,一把握住。   李韵见状,俯身捡起了邓鹏飞的配件。   这是她在被连同椅子扔到后面时掉落的。   两柄剑都没有剑鞘,也叫省去了拔剑这一过程。   “来!”   李韵冲着李怀蕾笑着说道。   这一笑竟是温情无比,根本不像是两位生死仇敌,反而像一位真心疼爱自己妹妹的姐姐,正在教导妹妹该如何用剑一般。   李怀蕾看到李韵这一笑,忽然愰了神,定格在原地。   李韵眼中闪过一道精芒。   手中剑转瞬刺出。   李怀蕾躲闪不及,被刺中了左肩,口中发出一声吃痛的惊呼。   “我的好妹妹,你还记得第一次练剑是我教你的是什么吗?”   李韵抬腿踢向李怀蕾的小腹。   李怀蕾还未从剑伤中回过神来,竟是又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   整个身子朝后飞了出去,重重的砸在地上。   “轰隆”一声,地面塌陷了一大块。   刘睿影都依稀可以看到画舫底部的龙骨。   “只要一个人拿起了剑站在你的对面,那么这个人就是敌人。不管她是谁,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是敌人。你要做的就是用你手里的剑,奋力的去刺穿他的咽喉。”   李韵说道。   这是她在教导李怀蕾第一次拿起剑时所说的话。   李怀蕾面露惨笑,一道血迹从嘴角留下,滴在她胸前的衣襟上。   她并没有伸手将这道血迹抹去,反而是低头看着一滴滴落在衣服上的鲜血说道:   “我当然记得。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初你对我说的这些话,都是后来给自己的退路。”   即便是亲姐妹却是也做不到完全真诚。   这世上每一个还活着的人,都有自己的私心,都会为自己谋划不知一条的退路。   可像是李韵这般的人,刘睿影从来没有见过。甚至都不敢相信真的会有这样的存在。   忽然间他有些后悔让李怀蕾醒来与自己的姐姐厮杀。   虽然李韵对李怀蕾所做的一切已经可以算是人世间最大的恶,包含了极致的欺骗,利用,以及控制。   李怀蕾是个受害者已然是不争的事实,但若是她能够在李韵的计划里平静的死去,结束自己痛苦一生,岂不是一件幸事?   很多人觉得活着真美好,殊不知还有许多人只求一死来当做解脱。   现在李怀蕾手持利剑站在李韵面前。   她是不是李韵的对手刘睿影也不知道。   但刘睿影很清楚这两人无论是谁的剑刺入对方的咽喉,都是比李韵所犯下的恶更大的恶。而造成这一切发生的人,正是他自己。   看着李韵冷酷的侧脸以及李怀蕾嘴角淌着的鲜血,刘睿影甚至有种冲动想要将真正的星剑给予李韵。换来解药后带着邓鹏飞和毕翔宇,找到赵茗茗等人,赶紧离开太上河,马不停蹄的直奔中都。   不过这种念头很快就被他强行压制了下去。   他想看看这对姐妹最终会是怎样的结局。   这样的想法虽然非君子所为,但只有见到了极致的恶,才能够在日后体会到最小的善。人活一辈子,总的来说只做了两件事,分黑白,辩是非。但没见过‘黑’,如何认得出‘白’?不懂得‘非’也不知道什么是‘是’。想要领悟的彻底,就必须完完全全的身处于对立面之中才可以。   李怀蕾挣扎着站了起来。   她背后的衣衫已经被劈裂的地板彻底划破,变得褴褛不堪。大片的白皙的皮肤漏了出来,带着一道道血丝。   都说红色放在哪里都会觉得显眼,但红色只有放在在纯白之上才最能震撼人心。   刘睿影只轻轻的瞟了一眼,目光便被这白中红深深吸引,无法自拔。   “我用血体会到了你教我的所有,其实也就这第一个最重要,对吗?”   李怀蕾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   而后又用没握剑的左手食指剩下舌头舔不到的位置的鲜血刮干净,送到嘴中。   一位衣裳褴褛的绝美女子,含着自己的手指。   这样的画面不但极具诱惑还很是香艳。   若不是她的另一只手上还握着一把正在滴血的剑,这般模样绝对可以让整个天上河中的男人变得疯狂。   但这种魅惑的背后却是已经悄悄临近的死亡。   李怀蕾和李韵同时举起了右臂。   剑尖互相指向对方的咽喉。   但由于方才的损伤,她还是要比自己的姐姐李韵慢了片刻。   一先一后。   二人都运足了全部的劲气朝对方刺去。   “刺啦!”   剑锋划过。   李怀蕾持剑的右臂被割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大半截衣袖断落在地。   鲜血喷涌而出,将她半边身子彻底染红。   “你的剑法都是我教的!你还想用来杀了我吗?!”   李韵冷冽的说道。   李怀蕾的一身本事除了兽丹中蕴藏的兽性之外,都是李韵手把手教导出来的。无论是拔剑的姿势,还是刺出的速度与角度。   想要用同样的方法打败教会自己这套方法的人是个不可能的事情。   李怀蕾用剑挑起落在地上的半截袖子,用它将自己的伤口包扎起来。虽然鲜血仍旧汩汩,但起码伤口已经变得不似先前那般骇人。   “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半个时辰,你的血就流干了。但你要是答应和我一同从他那要来星剑,我便给你止血,咱们回到云台再做了断。”   李韵指着李怀蕾的伤口说道。   “只有半个时辰?”   李怀蕾问道。   “甚至可能更少。”   李韵说道。   “足够了。”   李怀蕾甩了甩受伤的胳膊,在地面上洒下一道血痕。   配上地板的纹理,在灯火下看上去竟是如同二八隆冬时盛开的红梅一样。   雪峰上,红梅开。   将千里冰霜都压在脚下,即便是三九严寒也无所畏惧。一整年的蛰伏,就是为了这短短一季的绽放。只有用鲜血孕育出的红梅,才可以做到香飘云天外。   李怀蕾也看到了自己的鲜血印在地板上的形状。   看着看着她终于笑了出来。   笑的并不委屈,也不痛苦,尽皆都是轻松与开心。   刘睿影觉得她笑的很甜。   可是在这样境况下,再甜的笑都会便的凄美。   李怀蕾面带笑意,足下发力蹬地,双手持件冲着李韵飚射而出。   大量的流血,已经让她不能单手握稳剑柄。   但刘睿影却在奇怪,为何现在的李怀蕾明明也看到了鲜血,却没有被激发出兽性?想来想去,觉得或许还是要着落在先前李韵打入她口中的那枚丹药上。虽然现在的李怀蕾很是清醒,不过那丹药的药力应当还有残存,仍旧可以压制住李怀蕾身上见血而出的兽性。   李韵看到李怀蕾这一剑似是赌上了自己的性命,眼里满是不屑。   这与找死又有什么区别?   但当李怀蕾的剑结结实实的刺进她肩窝里时,李韵的不屑瞬间变成了不可思议……   “我的剑是你教的不错,但只要比你快一点,你也就没有办法抵挡。说起来还要谢谢你,若不是姐姐喂我吃了那么多兽丹,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比你快一点。只要有了这一点,半个时辰的时间绰绰有余!”   李怀蕾说道。   随即一脚踢出。   和方才李韵那一剑,一腿,没有任何差别。 第四十七章 遁逃   李韵挨了李怀蕾一脚,朝后跌去,身子正好落在邓鹏飞和毕翔宇前面。大厅后方的地板似是要比前面的结实不少,李韵并没有对画舫造成任何破坏。但她怀中装有丹药的锦盒却掉落出来,连带着的还有一个小瓶子,掐丝景泰蓝的工艺,很是精巧。   她虽然注意到了自己怀中有东西跌落出来,可还不等她伸手重新捡起,李怀蕾的剑便如影随形的朝她刺来。   终究李韵的武道修为还是比她妹妹李怀蕾抢了不少,这一剑被她轻松躲开,而后干净利落的站起身,与先前李怀蕾的狼狈相比如同云泥之别。   “即便你变快了,但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变?”   李韵说道。   就算在如此不利的局势下,她的神色依旧傲然。   李怀蕾并不言语,只是一剑连着一剑的朝李韵逼杀而去。   这画舫很宽大。   足以容得下上百人。   可是再宽敞的地方,却是都不够两个赌上性命厮杀的人辗转腾挪之用。   李怀蕾剑如疾风。   力道不见得有多么强烈,但速度着实让李韵没有任何喘息之机。   两人剑光往来不休,一路朝画舫后面打去,刘睿影见状赶忙走到了邓鹏飞和毕翔宇的身边,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两个人的身子扶起来。   “二位委屈了!”   刘睿影说道。   “还是刘省旗委屈!”   邓鹏飞笑着说道。   “我哪里有什么委屈,不过二位的确是被我连累,日后定当赔罪!”   刘睿影拱了拱手说道。   “我俩虽然在这里躺了很久,看不到前面发生了什么,不过刘省旗和李韵对话却是听到了不少!却是没想到在那种情况下刘省旗你还能如此的神机妙算,让这局势骤然颠倒!”   毕翔宇说道。   刘睿影被这二人的夸赞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伸手挠了挠头,本想再客气几句,但憋了半天竟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刘睿影说道。   “但我俩身上的毒还没有解开,身子无法行动。”   邓鹏飞中组合眉头说道。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他哪能不知道这个道理?若是可以他恨不得健步如飞的一口气跑回中都城,这画舫之中却是半刻都不想停留。   “你们说,这会不会就是解药?”   刘睿影指着地上方才李韵掉落的东西问道。   邓鹏飞和毕翔宇以为刘睿影说的是那锦盒,便让他打开先看看。可刘睿影却摇了摇头,锦盒中应当只剩下两枚丹药,是用来克制李怀蕾的兽性之用。但这个小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刘睿影并不清楚。不过他知道李韵应当是把解药带在了身边,否则先前就没法子给三人都恢复一个部位的自由。   “这毒的解药或许和咱们想的不一样。”   刘睿影说道。   再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他既不会打开那个锦盒,也不会触碰这个小瓶子。万一锦盒中藏着什么机关,贸然打开只能是再添麻烦。这个小瓶子中装着的或许就是他们中的毒,要是果真如此,刘睿影这唯一一个完好无损的人说不定都会再次中毒,和邓鹏飞、毕翔宇一样,坐在这里动弹不得。   “刘省旗是什么意思?”   邓鹏飞问道。   但刘睿影却又摇了摇头,没有明说。   他只是有这么一个并不清晰的想法。   想法总是需要佐证才能被人所接受,可刘睿影这种想法完全是空穴来风。   细细回忆了一遍中都前后的经过,他发现自己只是喝了一杯酒,双臂便可以自由活动。那杯酒虽然是李韵倒的,但却没有避讳他的目光。刘睿影没有看到她往酒里加入了什么东西,何况那杯酒的口感也没有任何变化。后来他身上的毒彻底解除时,是因为李韵伸手抚过他的面庞,就这么轻轻一抹,刘睿影身上的毒便消散的一干二净。   “我觉得这种毒的解药说不定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气。”   刘睿影说道。   接着又把自己方才的回忆和二人说到了一番, 邓鹏飞和毕翔宇也觉得刘睿影分析的很有道理。毕竟这毒中实在是太过于稀里糊涂……好端端坐在那里,忽然全身上下便凝固起来,不能移动分毫。   好在这种毒药只是限制了人躯体的活动,对性命好似暂时没有威胁。越是厉害毒药,下毒时的动静也就越大。那些个名声响亮的,好比鹤顶红,三步倒,子午见骨粉之类,光是毒药本身的气味颜色就极为浓重,想要做到不动神色的让三人同时中毒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李韵这毒,虽然奇怪,但好在毒性着实不强烈。不过她本来的目的就是星剑,邓鹏飞和毕翔宇只是她用来向刘睿影讨要星剑的筹码罢了,并没有动杀人的念头。因此只是束缚住了二人的行动,让他俩留在画舫中不得脱身。   “若是‘气’的话,会不会存在这个小瓶子里?”   毕翔宇问道。   这想法和刘睿影不谋而合,但被毕翔宇这么一说他却反倒沉默了下来,盯着那个小瓶子一言不发。   “刘省旗是还在担心这小瓶子里到底是毒药还是解药?”   邓鹏飞看透了刘睿影的心思,如此说道。   “也有可能什么都不是。”   刘睿影面露苦笑。   李韵让他在星剑和两条人命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刘睿影都觉得没有这般纠结, 既然是选择,就会有选项。 然而现在三人对这一个小小小的瓶子却都是胡乱猜测,没有任何根据。   “刘省旗,打开来用我试试吧!”   毕翔宇说道。   刘睿影猛地抬起头,发现他一脸轻松,但也不似是在开玩笑之意。   “已经中了毒,全身上下动弹不得。还不如豁出去试一试,要是解药,咱们正好可以从画舫中脱身。要是毒药,那我们也甘愿如此。如果都不是,那刘省旗你却是也没有必要在此地空耗时间,不如速速离去,再想对策。我俩也就听天由命了!”   刘睿影眼看毕翔宇都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却是也不用再矫情。毕翔宇虽然以前也算是为江湖儿女,浪荡游侠,但生意做大之后却是养尊处优了许多年。刘睿影没想到在这样的关头之下,他竟然还能如此的豪迈洒脱,当真是不可小觑!   刘睿影拿起小瓶子,很是小心的拔下了瓶口的木塞,只听到“啵”的一声,随即再无任何变化。   他把这小瓶子朝着毕翔宇面前凑过去,用手扇起一阵微风。若是这瓶子里当真是解药的话,那散发出来气便会被刘睿影手掌煽起的风送到毕翔宇的口鼻处。   “可有感觉?”   过了片刻,刘睿影问道。   毕翔宇闭着眼睛,每一口气都吸的很长。   但是他的身体却没有感受到任何变化,很是沮丧的摇了摇头。   “瓶子里没有任何东西吗?”   邓鹏飞问道。   刘睿影掂量了下,发现真格瓶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兴许是离我太远了……刘省旗你不也说,那李韵是和你有了肌肤之触后,身上毒才接触的。”   毕翔宇说道。   刘睿影想了想,觉得既然毕翔宇没有觉得身体有任何异样,那说明这里面起码不会是毒药。干脆直接伸手去,将下瓶子直接放在毕翔宇的面前。   只见他拼命的抽动着鼻翼,好似喘不过来气一般,这滑稽的样子却是把刘睿影和邓鹏飞都逗乐了。   “我的脚,好像可以动了!”   毕翔宇并不理会他们二人的嘲笑,使劲闻了一会后忽然开口说道。   “当真?!”   刘睿影惊诧的问道。   毕翔宇也不多解释,给刘睿影丢了个眼色后,便将自己的脚腕扭动了几下。刘睿影一看这小瓶子里装的果然是解药,一时间竟是有些喜极而泣!   他赶忙把邓鹏飞的身子朝着毕翔宇面前挪去,让两个人同时都可以闻到这小瓶子的解药,同时还竖起耳朵听着李韵和李怀蕾之间的动静。   双剑相交之声不绝于耳, 看来两人之间争斗却是还需要些时辰。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功夫,邓鹏飞和毕翔宇竟是“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刘睿影看到他们二人身上的毒已解,很是开心。但却不知为何自己当时能够在一瞬间解毒,而邓鹏飞和毕翔宇两人却耽搁了这么久的时间。不过毒既然已经解了,再想这些无济于事。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离开这艘画舫才好。   刘睿影让邓鹏飞和毕翔宇二人蹲下身子,不要有什么动作。画舫飘在水上,和地面上的房屋不同。走了稍微快些,步伐用力些,就会让画舫出现不寻常的颠簸。   三个人的步伐即便是保持相同的节奏却是也要比一个人的步伐重的多,只要李韵察觉到了这边异样,肯定会不遗余力冲开李怀蕾的封锁,赶到此处。   现在他们三人都是两手空空。   邓鹏飞和毕翔宇虽然已经解了毒,但身子却是还需要些时间恢复,因此只有在不被李韵察觉的情况下遁走才是最好的方法。   刘睿影突然想起李怀蕾兽性大发时,曾把华房内大厅的位置的船舱轰击出了一个孔洞。那孔洞虽然不大,但若是猫着腰,也足以过人。这着实可以算是离开画舫最近的出口,只不过从那孔洞中出去后,便会掉进太上河中,还得游到岸边才行。   三人商量妥当,便立即开始朝那孔洞而去。趁着李韵仍旧在与她妹妹李怀蕾酣斗,刘睿影三人噗通几下便落入了太上河的水中,朝岸边游去。不过他在临走时却把丛莉芸怀中跌落出来的锦盒以及那个小瓶子揣在了身上,一并带走。 第四十八章 两空   一入水,刘睿影和邓鹏飞便飞快的朝前游去。虽然已经到了春季,但太上河中的水着实算不上暖和。邓鹏飞游水的速度很快,始终都在刘睿影前方。二人这般一前一后的游出了一大截子距离,刘睿影感觉似是少了些什么。停住身子,脚下踩水,张望四周,竟是没有看到毕翔宇的身影。   邓鹏飞仍旧埋头奋力向前游去,快到岸边时,拍击的水声逐渐远离,刘睿影这才听到身后传来阵阵极不规则的水花声,其中夹杂着些许呜咽。回头一看,只见毕翔宇还在原地翻腾!他根本不识水性,犹如旱鸭子落水一般,只能拼命的仰起头,双手双脚不断扑腾,以求让你自己的脖颈处露在水面之上。   看到这一幕刘睿影却是想要骂娘……也不知是太过着急还是心神恍惚,不经意间他竟是被河水结结实实的呛了一口。剧烈的咳嗽让他整个胸腔都疼痛难忍,只得举起右拳朝着自己胸口猛砸了几下,咬牙硬挺,同时朝毕翔宇游去。   看见刘睿影掉头折返,毕翔宇顿时平静了许多,扑腾之时溅起水花也不似先前那般激烈。   刘睿影游到他身前,伸手从水下托住毕翔宇的腰。用力一提,便让他的上半身露出水面许多。毕翔宇大口急促的喘气,还不忘拍拍刘睿影的肩膀以示感谢。   就这么半拖半拽的,刘睿影总算是把毕翔宇弄到了岸边。要不是邓鹏飞将二人拉扯上来,他却是已经浑身脱力,软绵绵的像一颗水草。   “太上河中禁止戏水!”   还未缓过神来,太上河中巡视的一队河吏便走到三人身后厉声说道.   “我这两位兄弟喝多了,一时不慎,失足落水!”   邓鹏飞说道,随即右手朝胸前的衣襟里探去,想要摸出张银票来息事宁人。   可是他的衣衫也湿了个透彻,头发上还挂着密密麻麻的晶莹水珠。有些顺着鬓角滴进来他的耳朵里,很是难受。   这副模样说出来的话,这些个河吏当然不会相信。   而胸前衣襟里的银票也因为被水车浸透的缘故,全部粘连在一起,变成了一个疙瘩。要是强行分扯,必将变的支离破碎。邓鹏飞身上的银票,每一张都是一千两的面额。此刻指尖下稍一用力,整整一千两银子便打了水漂。   他却是没能拿出一张单独的银票出来,没奈何,只能将这凝结成一坨的银票全部取出,来回琢磨。   这些个河吏哪里见过这么多银票?怕是足足有好几万两之巨!顿时双眼冒光的看着邓鹏飞折腾,挤不出言催促,却是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这么静静的守着,不过脸上的表情已经比最开始质问时缓和了许多。   刘睿影背对着他们二人,双腿双脚耷拉在河岸上,两眼目不转睛的看着蒋琳琳的画舫。从晃动的剧烈程度来看,李韵和李怀蕾似是仍然在画舫的后方打的不可开交,至于最后的结果到底如何,已经不是刘睿影需要操心的问题。不过他觉得自己这次回到中都查缉司后,一定要多多了解下自己爹娘的事情,尤其是留给自己的这柄剑到底有什么来头……怎么引得定西王霍望以及东海云台都这般渴求。   其实他并不是没有查询过自己的身世,不过当时的查缉司前辈们都已他年岁尚小唯有,搪塞过去。后来日子久了,便也忘了。一出生就没有爹娘的孩子,是没有痛苦的。最多想起自己的不同时,有些落寞。   痛苦是因为回忆和失去。   刘睿影从来没有得到过,这失去便也无从谈起。   长叹了一口气后,他把自己身上衣衫中的水大致拧了几下。湿漉漉的衣服不但会变的沉重,还会紧紧的贴在自己身上,像是一块不透气得狗皮膏药,十分不舒服。   大致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刘睿影这才收起了双腿,站起来转过身去看着邓鹏飞和毕翔宇。   邓鹏飞仍然在想办法将手中的一坨银票剥开,但仍旧是没有做到。脚下已经有许多纸屑,全是被他剥烂的银票,已经有差不多三四千两了。从这些个河吏们脸上一副肉疼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他们现在一定相信了邓鹏飞先前的话。   只有喝多的人才会带着这么多银票跳进太上河中戏水,也只有喝多的人在平白无故损失了几千两之后还没有任何反应。有些人喝多了会哭天喊地,摔摔打打,大脑八方。但有些人喝多了反而看上去要比往常更平静,更理性。其实这样的人才最可怕,因为你不知道什么事实他就会突然爆发,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至于前者,只要无人区搭理他,把他自己丢在一边,不多时酒劲过去便也就好了。   这些个河吏虽然在太上河中位卑言轻,但却是见遍了人生百态。怎么样的醉酒之人,对于他们来说都不该觉得惊诧才对,可他们此刻看着邓鹏飞却仿佛看见了个怪物。   喝醉的人再失去思绪也会记得平日里最在乎的东西。   来太上河中的人大半都是商贾,商人逐利自是最在意钱。省下的要命是达官显贵,要么就是风流成性二世祖们。这些人哪个身边不是为这一群狗腿子?吆五喝六的却是从来不会自己装着银票,即便是喝多了,身边也有人把他安安全全的送去睡觉,决计不会让其纵身一跃,跳入河中。   这些河吏看邓鹏飞身边只有瘫坐在地的毕翔宇,和背对着他们发呆的刘睿影,便觉得他定然不是什么大官显贵。而且邓鹏飞文质彬彬,虽然是中都邓家的大公子,但却没有任何二世祖那般仗势欺人。飞扬跋扈的毛病。   可当他们看到这些个银票在他手中好似擦屁股的草纸一般,毫无在意之情,便觉得眼前这人当真是个怪物……   刘睿影看到这一幕只是觉得好笑。   他身上还有些兑换好的银锭,随便摸出了一块,丢给了河吏中的领头人。   拱了拱手,也没有言语,这些个河吏自是心领神会的离开。只是走的时候还频频回头,念念不忘的看着邓鹏飞手里的那一坨银票。   “等晾干了自然就可以分开!”   刘睿影走上前去抓住邓鹏飞的胳膊说道。   “让刘省旗见笑了……我也不知怎的,却是就想要剥出一张来才好,似是魔怔了。”   邓鹏飞很是不好意思的说道。   刘睿影笑了笑,反手把仍旧瘫坐在地上还在急促喘气的毕翔宇拉起来,替他整理了一番衣衫,便招呼这两人朝前走去。   混迹到人群之中,自是什么光怪陆离都有。三人湿漉漉的衣衫与头发倒也不显得突兀,只是觉得那画舫始终在背后,觉得心不安稳。   “你怎么会不识水性?”   过了片刻,邓鹏飞看毕翔宇已经缓过神来,开口问道。   “我一直不识水性……”   毕翔宇很尴尬的说道。   “先前商量离开时你怎么不说?”   邓鹏飞反问道。   不识水性的人,站在河滩旁游戏一番还是可以的。但像是他们先前那样,直接跳入河中,无异于是自寻死路。要不是刘睿影敏锐,查探了一番,毕翔宇恐怕就要沉入河底,与死在太上河中的那些香魂为伴了。   “当时如此紧迫,我竟是忘记了……何况我觉得这好像不是个多困难的事情。那画舫距离岸边也并不算遥远,只要随便扑腾几下,怎么着都能上岸。”   毕翔宇说道。   “你生在平南王域的水乡,这些年又和东海云台做着买卖。想必出海的次数都多的记不清了,真没想到竟然是个旱鸭子!”   邓鹏飞说道,语气中略带嘲讽。   “不瞒你说……我非但不识水性,而且还晕船。不是迫不得已,绝对不会出海。每次出海前都会找郎中开上两幅迷药,上船前便喝了,等到了地方时旁人再把我唤醒。一来一去,刚好吃完。”   毕翔宇说到。   这些事邓鹏飞从来不知,也没有听他提过。眼下说出来不但觉得很有趣,竟是还有一种大难不死,否极泰来的幸运。   走在前面的刘睿影听到二人的谈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幸好毕公子身边都是可靠之人,否则早就被扔进海里做了鱼虾的饵料。”   毕翔宇听后也很是过意不去。   算上从河中刘睿影将其救起的话,自己已经被他救了两条命。人在犯错时总会说什么万死难辞其咎,其实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若是不想活了,一死便已经足够。那些个说万死的人,实际上却是最不想死。   真正想死的人不会声张,自己下了决心之后便去照做了。正如大恩不言谢一般,毕翔宇对刘睿影感恩戴德,但却一句客气话都说不出来。   “刘省旗,我们现在是去……”   刘睿影一直走在前面带路,邓鹏飞觉得他目的明确,但只是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哪。   “我们去找我的师侄,华浓。他应该与画舫的主人蒋姑娘在一起。”   刘睿影说道。   “先前画舫上时,隐约听到好像有人来过?”   邓鹏飞接着问道。   “两位故人,都是我在博古楼时认识的。没曾想却是在这里碰到了。”   刘睿影说道。   一想起沈清,他便觉得有些头疼……这老头不仅心思让人琢磨不透,秉性脾气也和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他的世界里好像只有他自己,旁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不过一个能用酒当墨水,写的信塞满一床底的人,本来也不能算是正常。但这老头儿偏偏又武道修为极高,让人在他面前只能噤若寒蝉。   “我在博古楼中也有些熟识,不知刘省旗的这两位故人是否有所耳闻。”   邓鹏飞斟酌再三,还是问了出来。   画舫中发生的事情让他惊魂未定。   刘睿影虽然说是自己的故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还是想要知道的更加清楚些。   “一位叫沈清秋,好像和博古楼楼主狄纬泰有着不浅的关系。在博古楼中他是乐游原的看原人,住在乐游原一处角落里得破木屋中。要不是阴差阳错,我也不会认识他。”   刘睿影说道。   “乐游原的看原人为何会来太上河?”   邓鹏飞不解的问道。   “好像是他与狄纬泰之间有着什么约定。我在博古楼中的时候, 这约定到期了,他便离开。至于另一位今朝有月,先前在乐游原中经营者一家最大的酒肆。里面还有戏台,晚上博古楼中的那些个才子都会去小酌一杯,就连文道七圣手之一的鹿明明、常忆山,都是店中的常客。”   刘睿影解释道。   他并没有提及今朝有月身上发生的变故。   有些事情即便自己知道了,却是也没有必要说出来。毕竟他不清楚今朝有月对那件事究竟是怎样的心态,不过要是他自己能够毫不避讳的说出来,那刘睿影也不会阻拦。   每个人的事,只有自己才最有权力去告诉别人。无论多么亲密的关系,说出来旁人的事也难免会沾染到自己的情绪。有时候一个语气,一处停顿,都足以误导他人,让整件事情的本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邓鹏飞没有接着问下去。   低头不知在沉吟些什么,脚下亦步亦趋跟着刘睿影朝前走。   走着走着,沿街的一处店面,二楼的窗户忽然被人推开。刘睿影抬头一看,正是赵茗茗站在窗前,冲他微微一笑。   长街上摩肩接踵。   不但刘睿影看到了,还有数不胜数的路人都看到立于二楼窗前的赵茗茗的倾城一笑,不自觉的停下了脚步。   跟在后面的人因为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停下的人流,让不少人都栽了跟头……   赵茗茗也没有想到,她本是想唤刘睿影上楼,结果竟是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乱,惊的她赶忙关上了窗子。   “这位姑娘可真是倾国倾城……方才看她目不转睛的盯着刘省旗你,莫不是对你有意?”   毕翔宇打趣的说道。   “我也不知道,不如一会儿上楼你帮我问问?”   刘睿影笑着说道,随即朝那处沿街的店走去。   人流阻塞,每一步都变得极为艰难。   邓鹏飞和毕翔宇不知道赵茗茗与刘睿影早就熟识,只看他竟是有些不顾一切横穿人流,朝店中走去,赶忙跟在后面。   等三人终于站在店门口时,却是都有些衣衫不整。   刘睿影将鬓角的凌乱的碎发理了理,这才迈步走进了店中。   这是一家酒肆,还有不少种类吃食。   太上河中的店永远没有打烊的说法,月亮挂的越高,店里的生意便越是热闹,挣的钱也就越多。   他没有搭理小二的招呼,径直走向楼梯,上了二楼。不过刘睿影却搞混了方向,一连进错了三个雅间,直到跟在后面的小二脸上已经有了愠色,这才推开了赵茗茗等人的所在之处。   “怎么搞成了这副样子?”   赵茗茗看到刘睿影三人身上湿漉漉,皱巴巴的衣服,不免一声惊呼。   “喝多了酒,也不知谁出的馊主意,说跳到河里泡一泡冷水便可以醒了。”   刘睿影说道。   赵茗茗秀眉微蹙,显然并没有相信刘睿影的说辞。但他还是吩咐小二赶紧上壶热茶,给这三个酒疯子暖暖身子。   “不用热茶,喝酒就好!”   刘睿影摆了摆手说道。   “已经喝成了这样,一会儿再醉了难不成要跳楼醒酒?”   赵茗茗说道。   此言一出,却是惹得所有人都大笑不止。   跳河之法只能为难不识水性之人。   而跳楼只要不是神仙,恐怕都得伤筋动骨。   赵茗茗和蒋琳琳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三人着实有些怪异。但刘睿影不说,她俩却也都很有默契的没有追问。   落座后,刘睿影将邓鹏飞和毕翔宇二人介绍给了众人认识。话音刚落,一直默不作声的沈清秋忽然一巴掌拍在桌面,顺势又举起一杯酒对着刘睿影说道:   “小子,我和你一道回中都城可好?” 第四十九章 消磨   “怎么,不行吗?”   沈清秋眼看刘睿影并没有痛快的答应,话锋一转,皱着眉头问道。   刘睿影还是没有回答,反而拿起了桌上的一只酒杯,浅浅的咂了一口。这酒相比与他先前在蒋琳琳画舫中喝的要差了很多,虽然也能算得上甘醇,可是入口后有点冲鼻子。顿了顿,他又把杯中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直到这酒杯重新从刘睿影的手中回到了桌面上,他仍旧没有回答沈清秋的问题。   就连今朝有月都觉得刘睿影这般作态极为反常,明明是个很简单的事情,可他却好似要深思熟虑一般。   “你为什么要去中都?”   刘睿影终于开口问道。   “去中都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沈清秋觉得很是诧异。   中都城就在那里,去或不去他都在。对于一个地方而言,或许有足够强大、坚定的理由不得不去,但更多的应该都是随性而起。   “对于别人无所谓,但是对于你,需要!”   刘睿影斩钉截铁的说道。   沈清秋微微一愣,随即一脸淡然。   “想知道什么,只要我能说的,都可以告诉你。”   刘睿影听后点了点头,也丝毫不客气的问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离开博古楼。”   “因为我该走了。”   “你和狄纬泰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为什么离开博古楼后就想要去中都城?”   “错!我离开博古楼后最想来的是太上河,第二想去的才是中都城。”   “太上河每个男人都想来,所以做不得数。中都城还是你最想去的地方。”   刘睿影说完后晃了晃脑袋。   不知怎么,他却是觉得自己的耳朵里也进了水。晃脑袋的时候可以听到咣啷啷的声响,搅扰的他心绪有些烦躁。   “太上河若是男人都想来,那中都岂不是天下人都想去?我身为天下人,当然也会想去。我可不是什么怪胎!”   沈清秋很是不屑的说道。   刘睿影却突然笑了出来。   最后那句‘不是怪胎’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一个正常人怎么会用这样的词来和自己撇清关系?就像是疯子从来都觉得自己无比清醒一般,见到人就极力的澄清自己不是疯子,而是个正常人。但一个人不遗余力的想要和某种特征撇清关系时,他往往就是这样的人。   狡辩从另一方面来说就是承认。对于自己不想接受,却又真实存在的,才会去狡辩。倘若是空穴来风,那自是不用理会。流言止于智者,虽然这世道聪明人不多,但就如同离水鱼,无土花一般,没有根基,毫无实据的蜚语都很快会消散。   刘睿影知道沈清秋决计不是和赵茗茗一样,只想去中都城里闲逛。他去中都城,一定有自己的目的。至于究竟是什么,刘睿影不知道,他也不会说。文坛龙虎斗即将开始,这可是一件能够搅动天下风云的顶级盛会。虽然是读书人之间的一场比拼,但却是能够让无数蠢蠢欲动的势力再也按捺不住隐忍的心思, 纷纷冒出头来,想要趁着大势分一杯羹。   沈清秋的武道修为刘睿影只能用深不可测来形容。   至于他在博古楼中和狄纬泰的最后一次争斗, 刘睿影也知道些许。可是这些凤毛麟角的信息并不能就让刘瑞意对他感到彻底的放心。其实这是他对沈清秋的一种忌惮,不光是由于他高深莫测的武道修为,更是因为他和博古楼,以及狄纬泰之间复杂而漫长的纠葛。   再没有将这些事情统统弄清楚之前,刘睿影是不会贸然答应他任何事情。   “你也要去中都城吗?我记得当时在博古楼中你对我说,日后中都见。却是没想到在太上河便重逢了。”   刘睿影看着今朝有月说道。   “这是我的本意,谁能想到我在太上河门口碰到了他。”   今朝有月很是揶揄的说道,言毕还白了他一眼。   这眼神让刘睿影瞬间想起了常忆山的那只狗。   爱吃酸黄瓜,会翻青白眼。   年纪已经很大,不爱动,还想猫一样喜欢晒太阳,但遇上自己不喜欢的人,那翻青白眼的功夫可是比今朝有月强多了。常忆山身为天下问道七圣手之一,这次定然会和博古楼中人一道前来中都城。而他一定会带着自己的狗,刘睿影心想到时候一定要带着自己在中都城里认识的人都去看看,让它分辨一番,看看有几人就会得到青白眼殊遇。   “你俩应当是在博古楼就认识吧?”   刘睿影问道。   “当然!他还欠了我很多酒钱!”   今朝有月说道。   沈清秋听后不以为然的撇着嘴,目光又看向了刘睿影。   “在博古楼我算是救过你一次。现在太上河,我还可以帮你一次。你欠我两份人情,够不够换来带我去中都?”   “那两个红袍客勉强可以算是个人情,但是太上河中你要帮我什么?”   刘睿影冷厉的问道。   “帮你解决那画舫中的事情。”   沈清秋说道。   刘睿影心头一缩。   他可以骗过赵茗茗,骗过今朝有月,但果然什么都瞒不住这只老狐狸。   想必沈清秋登上画舫之时,就已经看出了端倪,但他只是没有点破。刘睿影本想等人少些,再把画舫中发的一切单独告诉赵茗茗和蒋琳琳,现在看来却是已经瞒不住了……   “画舫里发生了什么?”   蒋琳琳急切的问道。   刘睿影并没有立马回答,扫视了一圈众人后,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们三个都差点死在里面。”   赵茗茗听后赶忙将刘睿影上下大量了一番,发现他手中并没有配件。而那把剑是他当着众人的面,亲口向华浓要回去的。   “你的剑呢?”   赵茗茗问道。   “此时说来话长……”   刘睿影和邓鹏飞、毕翔宇对视了一眼,满脸苦笑的说道。   随即将画舫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众人。   “我就知道李韵没有那么简单……但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她竟是东海云台的人!”   蒋琳琳咬牙切齿的说道。   她对李韵的恨意已经到了极致,《绝春榜》抢了她的名次不说,现在却是又把自己的画舫弄得一塌糊涂……   “所以她是看上了你的剑?现在剑已经到了她的手上吗?”   赵茗茗问道。关于真假星剑一事,刘睿影并没有明说。   这样的要紧事,能少让一个人知道最好。   邓鹏飞和毕翔宇虽然听到了只言片语,但刘睿影却也没有过多解释。真的星剑仍旧在华浓身上,除了李韵和李怀蕾外五人知晓。   但对于赵茗茗的问话,刘睿影并不想骗他。   因此只是摊了摊手,并未多言。   “你们中的毒,应当是东海云台一种叫做‘定魄烟’的迷药。云台中人坚信人身中有魂魄存在,魂管理人的心神、思绪,魄管理四肢百骸的行动。只要将‘魄’定住,人就会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沈清秋抓着自己的胡子说道。   “你好像对云台很是了解。”   刘睿影说道。   “因为我去过!”   沈清秋说道。   “你去过云台?”   不但是刘睿影如此诧异,其余全部人的目光都纷纷看向沈清秋的面庞。   显然他对这样成为众人的焦点很不适应。   身子朝一旁倾斜了几分,脸也微微偏转,伸手拿起一根筷子把紧闭的窗户捅开,望向了外面。   “我是和狄纬泰一起去的……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云台,我俩却是以位找到了天涯。”   沈清秋说道。   他仍然记得,那所谓的‘天涯’里面有一个小湖,湖上有艘渔船。打鱼人总是夜航,一位少女在高耸的悬崖上起舞。   从上到下都是一片蓝色。   天上的云,眼前的湖,夜航的渔船,起舞少女的衣着,甚至脚下踩着的土地,渔船上的灯火,都是蓝色。   被浓郁的蓝色所包围,人就容易变得有些阴郁。   其实最贴近夜晚的颜色并不是黑,而是深到浓稠的蓝。   “东海云台的人都有很顽固的执念,也有一种不知从何处来的, 极为扭曲的骄傲。”   沈清秋短暂回忆了片刻后,转过头看着刘睿影说道。   “但是你说你可以帮我解决了这个麻烦。”   刘睿影说道。   无论是再顽固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评判, 就像骄傲的人当自己的实力无法支撑这种骄傲的时候,就会瞬间崩溃一样。只要知道了对方的评判标准,那便可以从中得到些许回旋的余地。刘睿影看着沈清秋胸有成竹的神情,便知道他应当是已然掌握了云台这种极为另类得评判方法。   “我可以但你去中都!”   刘睿影说道。   思虑过后,刘睿影还是答应了下来。   并不是因为他对李韵以及东海云台有多么惧怕,而是他着实想要搞清楚沈清秋这么想去中都城究竟是要做什么。与其让他自己去,还不如一道同行。路上有的是时间用来慢慢消磨,就算是再精明的人,想必也会露出些马脚。   “现在答应的话,我的条件却是要变一变了!”   沈清秋忽然咧嘴笑着说道。   “你还想要什么?”   刘睿影机警的问道。   “我要看看你的那柄剑!要是没猜错的话,李韵拿走的是一柄假的,而起她也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真的剑,始终都在这小子身上带着,对吗?”   沈清秋指着华浓说道。 第五十章 动意   沈清秋说完,裂嘴对刘睿影笑着。老人的笑,总是很憨厚。就像孩子的笑总是很纯净一样。老人的笑之所以憨厚,是因为他们活了太多的年岁,见过了太多的事情,就好像刘睿影等人现在身处的茶馆一   样。   现在这种专门的茶馆可是不多见了,尤其是在太上河这样的烟花之地,茶馆的确是稀奇的很。酒乱性情,茶定心性。喝酒多痛快?喝茶听起来就是一件慢悠悠,缺乏活力的事情。不过在沈清秋还年轻的时候,这样的茶馆却是随处可见。不光卖茶,也有点心和简单的饭菜。   老人们在其中互相聊天解闷,逗鸟带孙子。也有谈生意的,说媒的,三三两两聚在里面笑声嘀咕。以前在这样的地方却是可以人听到最荒唐的事情,见到各色各样最奇怪的人。那会儿的茶馆还没有雅间儿一说,来来往往的人不管是轿夫力巴,还是达官显贵,却是都得坐在同一片瓦下喝茶歇息。   人来了,便和这茶馆一样。茶冲三泡后便没了味道,虽然茶叶仍在,但依旧与水无二。什么都能包容,什么都不在乎。至于那些个争抢的念头,即便有心,却也无力。因此这笑才会变得憨厚起来。小孩子从未涉世,不懂世道人心,不通人情世故,笑起来当然是肆无忌惮,不掺和一丝杂质。   但刘睿影无论怎么看,却是都不能从沈清秋的笑容中感觉到憨厚。他的嘴唇很是干裂,笑起来的时候沟壑纵横,甚至还可以看到更深的血肉。刘睿影想不通他究竟是怎么用这样一张嘴喝酒的……难道酒水倒在这样的嘴唇上,不会感觉到痛吗?   雅间儿里的灯火极为明亮,刘睿影的眼神也着实不错!这在原来是他一个能用来炫耀的资本,想当年他和萧锦侃出去逛街时,走在中都城的长街中,好看的姑娘总是先被刘睿影看到!   待萧锦侃能够看清时,刘睿影已经把对方从头到脚的描述了一番,这时候即便再看到,也就没有了任何新鲜。现在刘睿影的眼神仍旧很好,而萧锦侃却变成了一个瞎子。 不过此时刘睿影却真想和萧锦侃换换,因为借着明亮的灯火,他看到沈清秋的一口烂牙。   常年喝酒抽烟的人,牙口定然不好。常言道:“小时吃激,老了喝稀”,就是这个道理。这里的“激”不是什么奇怪的吃食,而是泛指一切吃下去会有刺激的东西。除了酒以外,还有生硬的干果以及辣椒,这些都算是“激”。   可是沈清秋的牙已经不能用不好来形容。   刘睿影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胃里翻腾不休,恶心难忍……急忙移开了眼神。但随即却是又对上了沈清秋那狡黠的目光,小小的瞳孔中不知在算计着什么,一动不动的盯着刘睿影的面庞。   “你觉得自己猜对还是猜错了?”   刘睿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自己的眼神从中拔了出来。   沈清秋的双眸一点都不好看,但却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只要和他对视,便犹如身陷泥潭一般,越挣扎越是虚无。短短的一刹那,刘睿影的呼吸就变得有些急促。 不得已再度端起酒杯,说着话,想要缓解这样突兀的情绪。   沈清秋根本没有回答刘睿影的问话。   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不会做,没有根据的话他也不会说。先前他帮刘睿影的条件,只是要和他一道回中都罢了。但刘睿影的犹豫却是让他错过了最好的机会,现在沈清秋的条件变了,刘睿影也更加犹豫。   先前已经很想不通为什么沈清秋一定要去中都不可,而现在却是更想不通他究竟是怎么知道了剑的真伪,还一口咬定就在华浓身上。   人做事都需要一个理由。   哪怕是一时兴起,也是有因果存在的。   但多数人不会为了正确的理由去做正确的事情,但是他们会为了正确的价格去做任何事情。   沈清秋提出的两个条件,就是他的价格。刘睿影若是照单全收,那两人之间便没有任何交流的必要。可看沈清秋那一副了然的模样,刘睿影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在定西王域的时候,被定西王霍望步步紧逼。后来到了博古楼中, 却是又被狄纬泰利用。好不容易了结了一切,竟是又冒出来个高仁。本以为来太上河中定然可以喝美酒,看河景,赏风月。结果还是这般,被人处处掣肘,步步惊心。   转念间,刘睿影却是又消了气。他也不知道是该抱怨自己命苦还是时运不济,可局势已然如此,人在屋檐下,怎可不低头?   “我的剑,已经丢了。你要是想看,就去李韵那看吧!”   沉思了半晌,刘睿影猛然抬头,对着沈清秋说道。   沈清秋当即愣住。   他显然没有想到刘睿影会这样干脆的拒绝。   只见他收敛起了笑容,眯着眼睛,本来靠在椅背上的身子缓缓朝前倾来。   刘睿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迫迎面而来。   双耳想起一阵嗡鸣,就连呼吸都成为了件很是奢侈的事情。无论他的鼻翼如何努力的抽动,空气就像是凝固的冰块一样,根本无法流。   接着刘睿影看到自己眼睛也开始鼓胀,酸涩的泪水已经在眼底开始酝酿,让他的视线一片模糊,连沈清秋的面庞都看不真切。心跳声越发激烈,每一次脉搏都好像有人手持一柄重锤,敲击在他的胸口。不自觉的,刘睿影竟是张开嘴发出了一声呻吟。   虽然极其微弱,但还是被赵茗茗和糖炒栗子这两位化形的异兽所捕捉到。   赵茗茗听到后却是有些恍惚。   虽然她很清楚自己的耳朵决计不会欺骗自己,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方才好好的刘睿影怎么会发出这般痛苦的呻吟……   刘睿影的精神都在沈清秋的压迫下变的有些恍惚,他看不清周遭的一切,只得用右手牢牢抓住桌边,以求身体不会失去平衡而跌倒过去。左手放在桌下,死命的攥紧。虽然无济于事,但起码也是一种对这压迫的抗衡。   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丹田内邹然升起一道光柱。   自下而上,前段笔直的打在他的头顶处。   光柱一触即溃。   犹如被腐蚀了一般,开始缓缓消散。   刘睿影没见过光竟是还能像云与雾一般,开化、消散,朝他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蔓延而去。这道从他丹田内升起的光柱,应当也是来源于大宗师法相。不过最本真的源头,却是那大宗师发现所居住的太上台。   刘睿影忽然觉得自己体内这偶然修得的大宗师法相是不是与太上河有什么关联?不然沉寂许久的它,为何在自己进入太上河之后便屡屡现身。想了片刻,却是都没弄明白个什么所以然来,刘睿影也只好作罢……想来或许只是巧合,天下同名同姓的人不止几何,说不定在天南海北之处,还有一个刘睿影在经历着不同的生活。   待他放弃了对“太上”两字的思索后,才发觉到身上压迫竟是荡然无存。沈清秋阴沉着脸,好似能滴下水一般,看着刘睿影默不做声。今朝有月正和邓鹏飞、毕翔宇两人聊的火热。   这两人都去过博古楼,也去过今朝有月在博古楼经营酒肆中听曲儿喝酒。这么说来,他们三人该当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只是这天不作美,到今日才得以互相结识。   有过相同的经历,自是就有许多话说。 他们三人从进入博古楼前的小镇说起,一直聊到乐游原,聊到博古楼中的十大奇景,甚至还说起了住在乐游原上小破屋中的沈清秋有多么邋遢恶心。   只有赵茗茗坐在那边,一脸担忧的看着刘睿影。   刘睿影小心的喘了口气,果然顺畅如初。他缓缓松开了桌下攥紧的左拳,右手也放开了桌沿。用力过猛,导致他双手的虎口多有些抽筋。不过他还是转过头去,对着赵茗茗轻轻一笑,还给她递过去一个让其放心的眼神。   眼见如此,赵茗茗一直悬起的心,却是略微平静了许多。   当刘睿影再度看向沈清秋时,却觉得这老头周身气质全然大变!丝毫不见先前的邋遢与不屑,反而是不可思议的庄严与肃穆。   “你可知‘太上’二字该作何解释?”   沈清秋一字一顿的说道。   这是他近来许多年说的最认真的一句话。   不但没有夹在任何脏话,还颇为字正腔圆。   刘睿影听后一阵心惊……这正是他方才没有想出结果的难题。沈清秋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他和萧锦侃、高仁一样,都曾修习过阴阳师的传承?   虽然他被沈清秋这一句话搅扰的心绪大乱,不过还是强心稳住,冲着沈清秋摇了摇头。   “太上无败,而身以至高。其次败而有以成。则天地造化尽夺一空。”   狄纬泰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   刘睿影问道。   如此晦涩的语句,刘睿影根本都记不住,更是无法只听一遍就能理解得了。不过沈清秋却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反而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仰脖饮尽后缓缓站起了身子,对着刘睿影颇为客气的拱了拱手说道:   “看来是我猜错了!我会帮你解决了东海云台的事端,不过刘省旗却是要答应能带我一道去往中都城!”   “剑能帮我拿回来吗?”   刘睿影问道。   “虽然这不是咱们说好的条件……不过,我尽力!”   沈清秋想了想说道。   随即身形闪动,转眼便消失了踪迹。   唯有沿街的窗户微微有些颤抖。 第五十一章 浩渺   “蒋姑娘,十分抱歉……画舫修缮的费用,在下一定全部承担!”   邓鹏飞举起酒杯对着蒋琳琳说道。   “邓公子不必客气,即便是要修缮,也都是由太上河统一负责。”   蒋琳琳说道。   可是她却并没有端酒回礼。   刘睿影看得出她的心情很不好。   遇上了这样的事情,恐怕没有谁会感到轻松。   “没想到这李韵的来头竟是如此惊人……”   蒋琳琳说道。   声调低小,似是在自言自语。   方才听了刘睿影叙述完画舫上发生的一切之后,蒋琳琳就变得极为沉默。犹如一盏残灯,虽然还在尽力的绽放光彩,可辉煌已经远远比不上先前。她仍旧保持着自己的体面和气质,但在心绪的影响下,人却是可以在一瞬间就变得萎靡不振。   邓鹏飞自讨没趣的将杯中酒饮酒,随即自嘲的摇头笑了笑,重新坐了下来。   桌上的酒已经被喝的七七八八,菜也都凉了。蒋琳琳的心绪不知不觉的影响了每一个人,若说还有谁是轻松的,那便只有今朝有月以及糖炒栗子和坛庭的那位小姑娘。   这小姑娘扑闪着大眼睛,来回张望,漆黑的瞳孔扫过了在坐每一个人的面庞。除了今朝有月对她轻轻一笑之外,其余人等包括赵茗茗在内都低着头。   人在想事情的时候,好像总是喜欢一个人呆着。但要是环境不允许的话,那便会低下头来,看着地,看着脚,不想让任何其他的东西冲进自己的视觉里产生影响。   坛庭的小姑娘显然不明白这一点。   或许她以前明白,只是现在记不得了。   她轻轻的扯了扯糖炒栗子的衣角,不光是因为她就坐在小姑娘身旁的缘故,更多的是因为糖炒栗子应当是这雅间儿内看起来最正常的人。今朝有月虽然也正常,可小姑娘与他并不熟悉。唯一熟悉又正常的,便只剩下糖炒栗子一人。   她并没有感觉到小姑娘正在揪住她的衣角,使劲拉扯着。因为糖炒栗子正在专心对付桌上的一盘清蒸鱼。   这一盘清蒸鱼摆在桌子的正中间,几乎一筷子都没有动过。其实这张桌山总共摆了十七八道菜,偌大一张圆桌几乎被摆满到只剩下每人跟前一点点放酒杯碗碟的位置。   糖炒栗子身材娇小,胳膊短。   想要够到桌子最中间的这一盘清蒸鱼着实要花费不少的力气。   之间她左手撑着桌沿,以此为发力点,上半身微微从椅子上抬起。右臂笔直的伸出去,手中筷子好拼命的朝前够着。但即使是这样,她的筷头也就只能碰到这条鱼的脊背。 鱼脊背虽然肉多而厚实,鱼刺却也不少。会吃鱼的人,通常都不会选择鱼脊背。   刘睿影记得他上一次吃鱼脊背,还是在定西王城里遇到汤中松的时候。他俩一道去了定西王城内的祥腾客栈,叫了几个菜,喝着酒。虽然后面酒三半和欧小娥的出现,打乱了他们二人的性质,但点的一条鱼却上的极快,赶在了这二人之前。   汤中松拿着筷子指着这条鱼,对刘睿影说,他能用这一条鱼说出四十七种由头,每一种都能让刘睿影无法拒绝的喝一杯酒。   刘睿影当然不信,汤中松便笑着给他夹了一块鱼鳍。   看着盘子里干巴巴的鱼鳍,刘睿影当然不会有任何食欲。别说是人了,就算是一只猫怕是都不会对鱼鳍产生任何兴趣。最多是闻闻上面沾染的腥味,解解馋。   但汤中松却说,这鱼鳍犹如航船之舵,无鱼鳍则无方向。将鱼鳍放到刘睿影的盘中寓意便是说他日后定能和这鱼鳍一样,成为左右一方风云的掌舵人。刘睿影听后当然无法拒绝,只得笑着喝了一杯酒。   随后汤中松却是又加了一块鱼脊背处的肉给他。   这块鱼肉还在汤中松的筷子上时,刘睿影就看到了起码五六根鱼刺。不大的一块鱼肉,竟是如同个刺猬似的,让人无从下口。   鱼肉落入盘中。   正好摆在那块鱼鳍的上方。   刘睿影问他难道这鱼脊背的说辞却是要比掌舵人还重要?汤中松收回筷子,指着鱼脊背,说这鱼脊背和人脊柱没有什么区别。人无脊柱不立,鱼无脊背不存。对于一条鱼或是一个人来说,这脊背的作用便是中流砥柱之效。因此这鱼脊背最中央的一块肉在刘睿影的盘中, 他又怎么不为了这一句‘中流砥柱’而痛饮一杯?   就在刘睿影喝下了第二杯酒后,汤中松的筷子伸向鱼肚之前,酒三半的到来却是将这四十七杯酒打断。   看到糖炒栗子每一筷都夹的是鱼脊背上的肉,刘睿影不自觉的便想起了这段趣事。   也不知道汤中松和酒三半在博古楼中过得如何。   酒三半只要有酒定然就会活的不错。   但汤中松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现在没有了张学究的约束,难保他不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好在刘睿影离开前,曾对萧锦侃嘱咐过,让他对这二人多多照拂。以萧锦侃的秉性,只要他答应下来的事,应当都会做到,刘睿影却是也不会太过于担心。   他只想着自己能够早点回到中都城里,在文坛龙虎斗开始之前能够与自己这两位朋友剑上一面,把一条鱼四十七杯酒剩下的四十五杯喝完,便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你也想吃吗?”   糖炒栗子终于是感觉到了身边小姑娘对她衣角的拉扯。   刘睿影却是惊异的看着她吃鱼的模样。   她竟然可以一边和那小姑娘说话,一边将鱼脊背处的刺根根不落的吐出来。这样的本事刘睿影别说没有见过,就算是做梦都想象不到。   小姑娘听到糖炒栗子的话后摇了摇头,伸手指着她右手的袖口。   她并不想吃鱼,只是看到糖炒栗子在拼命的伸直手臂,勾着筷子夹鱼肉的时候,右手的袖口浸入了其他菜盘的汤汁里。   糖炒栗子没有那么细密的心思。   看到自己的衣袖已经饱蘸汤汁后只是不在意的拿出一张手帕擦了擦,接着便继续吃起来。   刘睿影实在看不下去,起身将位于桌子正中央的鱼盘端起,和糖炒栗子面前的菜品交换了一下位置。   糖炒栗子这才发现众人都极其安静的看着自己吃鱼,顿时感到很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随即手中的筷子也搁置在一旁,学着众人的模样安静坐好,一言不发。   今朝有月转过头,看着刘睿影,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好巧不巧,这是雅间外响起了敲门声。   蒋琳琳率先问了一句,得知敲门人竟是店里的活计。   “有什么事?”   蒋琳琳问道。   “敢问蒋姑娘可在雅间儿中?”   店伙计问道。   “我就是。”   蒋琳琳说道。   丝毫没有让他开门进来的意思。   太上河中最关键的两条准则便是态度与规矩。   花魁有花魁的规矩,店伙计有店伙计的规矩。于此同时,大家也都有自己招呼客人时该有的态度。对店伙计来说,十分重要的一项便是殷勤不可太过,过了就是打扰。   在座的人中没有一人出言唤过伙计,但他却自己敲门,这无疑于是在打扰。不但态度不对,也不符合太上河中的规矩。因此蒋琳琳根本不会让他进来说话,就连回答的语气也是冷冰冰的。   “楼下有位公子,说想要和您说几句话!”   店伙计说道。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显然也是知道自己这样做不是很好,但出于某种不可抗拒的原因, 他还是硬着头皮这样做了。不过这样的原因通常都是因为钱。   “麻烦转告这位公子,今晚没有时间。”   蒋琳琳说道。   “那位公子说,若是蒋姑娘拒绝了,便报出他的姓氏。蒋姑娘听后定然会见他一面。”   店伙计写着说道。   “这位公子姓什么?”   蒋琳琳问道。   “姓谢!”   店伙计说道。   听到这个姓氏,不但是蒋琳琳心中咯噔一下。刘睿影和赵茗茗却都对视了一眼。   这位谢公子莫不就是那位在饭铺中抬着佳肴美酒,大献殷勤之人?   “告诉谢公子,我马上就下去。”   蒋琳琳思忖了半晌,开口说道。   “可是那位谢公子?”   刘睿影问道。   “姓谢的公子我认识的还有几个。但说话如此大言不惭,满含小孩儿心性,恐怕就只有那一个。”   蒋琳琳说道。   舔了舔因喝酒有些干涩的嘴唇,从袖筒中拿出一面小镜子,对着整理一番发饰。她的侍女没有跟在身边,难得的清净,蒋琳琳只想一个人待着。万一喝醉了有些丑态,或是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难保这些个做下人的出去不会乱嚼舌根。   很多人对于独处,感到是一种折磨,但蒋琳琳却是难得的享受。   几乎所有自我的痛苦,都是来源于人们不能一个人平静的待着。比起很多不必要的喧嚣来说,独自一人好像是更无法认识的一件事。 因为独处便会带来孤独,当整个人浸泡在孤独里的时候,那感觉简直要比二八隆冬时,浸泡在冰冷的寒里更加刺骨。   但有的人却可以摆脱这些杂念的束缚,安然且泰然的同时,还能够十分积极的面对自己度过的时光。这样的人即便是孤身一人,但心中仍然充满了幸福与安全。比起那些个惶惶不可终日,对着池水或镜子顾影自怜,不停叹惋的人来说,同样的岁月可以过得更加充实。   在这样的环境里完成的事情,做出的想法和考虑,都会让一个人变得更加有趣,足以引起旁人的主意。蒋琳琳最缺乏的便是这样的时间,不过曾经的她也正是因为受不了这样寂寞的煎熬,而选择投身于太上河中的喧嚣。   这些明面上一触即破的巧合,其实都是冥冥之中的必然。   “看着还行吗?”   蒋琳琳大致收拾了一番后,转头朝着赵茗茗问道。   “蒋姑娘倾国倾城,无论怎么样都是美的!”   赵茗茗说道。   蒋琳琳很开心笑了起来。   女人本就喜欢听好听话。   尤其是从另一个漂亮的女人嘴里说出来的好听话。   不管是真是假,都能让她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蒋琳琳虽然是太上河中的花魁,但她却不轻易上床。因此她的客人虽然在太上河的花魁中算是极少,但却都对她十分倾心。   她很很清楚男人想要的是什么,只要得到了,日后便会一天天的对自己冷淡下来。只要这么勾着、吊着,不断线,那这些男人就会始终对她保持着极大的热情。当蒋琳琳觉得有些人心浮气躁,却是就要对她失去兴趣的时候,那边索性扔出一些无关痛痒甜头来安抚。   这些个心怀执念的人们见状,顿时又会重新燃气希翼和憧憬。不但不会放弃冷淡,反而会比先前更加激烈。   蒋琳琳莲步轻移,款款出门后,吩咐店伙计再拿些酒,同时将桌上已经冰凉的菜品全部撤换一份,记在她的账上。   店伙计点头应允,随即又唤来两人走进包厢中开始忙活。   唯独糖炒栗子把持着自己面前那一盘清蒸鱼,不让店伙计撤走。   “再上一盘热的不是更好吃吗?”   刘睿影问道。   “你懂什么,做熟的鱼就是要凉了之后才好吃!尤其是清蒸的!”   糖炒栗子说道。   “这是什么道理?”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酒可以冰着喝,但从来没有听说过菜可以凉了在吃的。冷菜冷饭从来都是叫花子才能咽的下去的东西,他却是不知糖炒栗子竟然有这样独特的癖好。   “清蒸出来的鱼,有些部分就会融化进汁水里。凉了之后,这些融化的部分便会和汁水一起,结成鱼冻。软软谈谈的,还很有滋味,我最爱吃!”   糖炒栗子说道。   “我记得好像对你说过一次?是也不是?”   刘睿影当然摇头说不。   虽然被糖炒栗子这么一说,他脑中着实有了些印象。但现在承认自己忘记,免不了又被糖炒栗子嘲讽一番。还不如干脆反咬一口, 不承认她曾经说过。对于这样的事情,糖炒栗子自己都记不真切。看刘睿影否认,便也点了点头,不再纠结。   刚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店伙计便重新上来了一桌完整的宴席,和先前一模一样。   “这里怎么上菜速度如此之快?酒还可以理解……但菜也这么快就说不过去了吧?”   刘睿影说道。   “这样的地方和家里做菜是不一样的。大体都已配置妥当,只差最后下锅一道工序。所以平时你觉得很花功夫的菜品,在酒肆饭铺里都能很快摆上桌来,就是因为如此。”   今朝有月解释道。   他却是在座的人里最有资格说话的。   刘睿影听后点了点头,就连那店伙计听了都说今朝有月是个行家。他在每一束灯盏里都添了些灯油。把稍长的灯芯,用剪子简短,再一拨弄,雅间儿里顿时又变得亮堂了几分。   刘睿影等人看到新端上来的菜品,满满当当的酒壶,颇有些添酒回灯重开宴之感。   蒋琳琳走到楼下,看到谢公子正站在大厅中间,背着手等自己,身后还跟着三五个仆从。另有两人站在门口,腰跨长剑,武修打扮,应当是谢公子从家族里带出来的护卫。   “谢公子!”   蒋琳琳上前去,盈盈一礼。   “蒋姑娘不必如此!”   谢公子很是疼惜的说道。   想要伸手去扶,但又怕自己这动作太过于突兀。双臂伸着却是就僵硬在半空中左右为难。   蒋琳琳看在眼里,并未作出任何回应。直起身子后,只是望着谢公子的面庞,微笑不做声。   这却是让谢公子有些尴尬……   他有一肚子话,可是却不像自己先开头来说。何况这样见面场景,也与他先前构想的完全不同。   到了太上河后,他本想先住下一日,等明天再去蒋琳琳的画舫上与其见面。谁料一打听,才知道像蒋琳琳这般的花魁,想要去她的画舫上见面,却是要提前至少三五天的时间预约才行。   谢公子初来乍到,并不清楚太上河中的这些个规矩,只想着此人应当是敷衍自己,顺便索要些好处。可当他让身边的仆从递过去银票时,那人却看都不看一眼,转身离开,弄得他一头雾水,不知这究竟是怎生情况。   太上河中最需要的就是银两,但最不缺的也是银两。   这话看起来矛盾,但却是此地的实情。   论起有钱人,谢公子或许在太上河中根本排不上名号。想用银票来砸出一次和太上河的花魁在画舫上相见的机会,当然是白日做梦。要是当真能够如此,一掷千金的大有人在去,却也轮不到他。也正是因为花魁难得相见,因此才会有如此高的身价。   毕竟物以稀为贵,每日待在画舫中看不着的花魁自然要比在太上河中各处楼台里的姑娘更能勾人。   不过谢公子也不是个棒槌。   眼见自己先前的举动好像得罪了此人,连忙拿过仆从手里的银票,又往里加了几张后,快步追上前去。一顿车轱辘般的恭维好话连轴转,却是说的那人身心舒坦。   接过了谢公子的银票后,倒是也没有白拿他的好处。他告诉谢公子蒋琳琳今晚不在画舫之中,顺便给他指明了一个去处。正是因为如此,谢公子才能够这般准确的找到奖励的所在。   “谢公子夤夜来到太上河,可是有急事?”   蒋琳琳开口问道。   她看谢公子迟迟不肯言语,便率先打破了僵局。虽然她对谢公子并没有任何新意,但多个朋友总比多个对头好,却是也不想得罪,只能这么好言好语的和他兜圈子。   “没有急事,就是来看看蒋姑娘!”   谢公子说道。   男人来台上河能有什么急事?谢公子虽然刚刚行完冠里,还未经人事,但大家族的子弟,对这些个飞鹰斗狗、遛鸟鸣虫、脂粉酒气之事哪能没有了解?就算是听到看到的,出去却是都比寻常人家活过一满辈子还要渊博的多。   “不是才刚刚见过?好像也就过了一天半。”   蒋琳琳说道。   随即右手虚引,和谢公子在身边一张空下来的桌子旁坐下。   站着说话总是让人觉得有些刻板。除非是极为熟识的关系,否则很多话在肚子里连嗓子眼都提不到。   不过蒋琳琳坐下后并没有唤来伙计点酒点菜,桌面上空空如也,连一杯茶水都没有。这样干坐岂不是比先前站着说话更加难熬?但蒋琳琳根本无心与他喝酒,只想着随便搪塞一番,让他自己知趣的离开。   谢公子轻轻咳嗽了一声,面色有些微红。   自从那日追来见了蒋琳琳一番后,他回去却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这种抓心挠肝的煎熬去让他在家中一刻都待不住,只得随便和爹娘撤了些谎话,便带着仆从们直奔太上河而来。   马蹄轻快,每离太上河近一些,谢公子便觉得自己的心情舒畅了一分。直到方才看见蒋琳琳下楼时,先前那些个难熬的痛楚一瞬间都小时无影无踪。   “蒋姑娘今晚为何不在画舫中?”   谢公子话锋一转问道。   本想聊些旁的来缓和一下氛围,没想到竟是直接问到了蒋琳琳今晚的痛处。   “因为我的画舫里有人!”   蒋琳琳冷着脸说道,对自己也不再使用谦称。   “有谁?”   谢公子下意识的脱口问出。   “有客人!”   蒋琳琳已经失去了对谢公子的全部耐心,但仍旧是碍于情面,干巴巴的回答着。   听到‘客人’两个字,谢公子心里骤然一缩,觉得胸口有些发紧的同时还带着憋闷。   太上河中的客人只会有男人,而来太上河中的男人,还能登上花魁画舫的,十有八九都是会做那事儿的。   “有客人为何你还会出来?”   谢公子神情复杂的问道。   “因为客人们不想在画舫里待着,想要出来喝喝酒,聊聊天再回去。”   蒋琳琳说道。   目光有意无意的看向了二楼刘睿影等人所在的雅间。   “那我算是客人吗?”   谢公子问道。   却是一出口,便后悔的无以复加。   他想与蒋琳琳以朋友相处,但最终打破的仍旧是他自己。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太上河中的花魁怎么会和男人成为朋友?看着一张张鲜亮的银票以及一双双充满情欲的双眼时,蒋琳琳就不对任何男人的示好报以幻想。   在太上河这么多年来,她只见过五个男人的眼中澄澈干净,看向她的时候不夹杂着一丝情欲。一位相熟依旧的老朋友,欧家家主欧雅明。其余的四人却是都刚认识不久,除了刘睿影和华浓外, 就是今晚刚刚遇见的沈清秋和今朝有月。   就连谢公子方才说话时,眼里也腾起了些许迫切。   蒋琳琳知道,这样的迫切转化成情欲也是迟早的事情。   相比于那些坦荡的来者,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谢公子有些恶心……亦或是他真的不懂这其中的微妙。但蒋琳琳哪里有时间揣摩他的心思?只能把他很是笼统的归于前者。   就在她愰神的功夫,谢公子竟是唤来伙计,点了些酒菜。蒋琳琳刚想拒绝,但一想起先前自己在楼上雅间儿里惆怅的心绪似是让众人都变得有些沉重,便觉得在这里同这位谢公子消磨一下时间,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反正今夜注定无眠,有人在等着自己的剑,有人在等着收拾自己画舫的满地狼藉。   月亮已经升到了最高处,斜斜的挂在漆黑的天幕上。今晚的月不是很亮,也不是很圆。但若是不仔细看,也难以发现什么缺失。蒋琳琳能感受到谢公子对她的喜欢,不过这种喜欢并不久,也不算很深,刚好只是喜欢罢了。   这种喜欢最容易忘记的,来的越快,走的也会很仓促。如果谢公子不是这样炙热激烈,蒋琳琳或许还会考虑和他消磨更多的时间。但现在这样局势,她并不认为自己能掌控的很好,及时抽身而退应当是最好的选择。不过这也并不妨碍蒋琳琳对他以礼相待,在今晚这样一个极为特殊的时刻,与他一道喝杯酒,天南海北的鬼扯一通。   酒上桌,蒋琳琳起身给谢公子倒了一杯。   随着她身子的动作,一阵香风萦绕在谢公子的鼻尖,盖住了酒肆内的一切味道,让他有些迷醉。不等蒋琳琳举杯,谢公子便自行一饮而尽。回过神来后看到蒋琳琳仍旧端着杯子,看着自己,才觉得方才有些唐突……。   “美酒不可辜负,佳人不可唐突。谢公子一定是赶路辛苦,有些口渴了。不过好在还是没有辜负这一杯不错的酒!”   蒋琳琳说道。   “这才是太上河中最好的酒吗?”   谢公子问道。   “不知道算不算最好,但对我而言只是不错。”   蒋琳琳浅浅的咂了一口说道。   “那依蒋姑娘看来什么才是太上河中最好的酒?”   谢公子问道。   初逢时的不适之感依据变得荡然无存,谢公子觉得自己和蒋琳琳说起话来也越发的自如流畅。其实并不是他和蒋琳琳的关系变得融洽,而是他已经渐渐的适应了太上河的氛围。   环境对于一个人而言着实重要。   很多人喜欢把周遭的一切比喻成打铁的熔炉、染坊的染缸,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一件事。在一种氛围下呆久了,总是会被这种氛围牵着鼻子走。尤其是像谢公子这般,初来乍到的年轻人。没有自己的判断力、是非观,找不准方向的时候便只好随着人流如同行尸走肉般挪着步子缓慢前行。至于最终要去哪里,做什么,却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但一群人在一起盲目而行的时候,他们的心神、思绪都会变得停滞。甚至为了与这种氛围相契合还不得不抛起、割舍自己的秉性。这样层层叠加出来的只有愚蠢,绝非智慧。   谢公子的秉性并不坏,或者说他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人间,还未充斥他的双眼,进击他的魂魄。蒋琳琳不想他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不然这个不错的年轻人迟早会在太上河中迷失了自己,直到彻底毁灭。   “最好的酒当然是我亲手酿的。总是要对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满含自信不是?”   蒋琳琳笑着说道。   “没想到蒋姑娘竟然还会酿酒!”   谢公子很是不可思议的说道。   “每年春,我都会用花瓣酿酒。虽然不烈,但酒劲可不小。”   蒋琳琳说道。   “难道不是烈酒的酒劲更大吗?”   谢公子并没有喝过多少酒,第一次喝酒还是在不久之前,他行冠礼的时候。   “等谢公子再年长几岁,多喝几杯酒就会明白了。酒劲这种东西近乎于玄学,最关键的还是喝酒的人。”   蒋琳琳说道。   二人说谈间,不知不觉一壶酒已经空空如也。   谢公子却是喝的连耳朵都微微泛红。   蒋琳琳看得出他已经到了自己的酒力极限,再喝三杯左右,他必然趴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谢公子不妨在太上河中歇息一晚再走。”   蒋琳琳说道。   招手唤来店伙计,让他帮忙把自己的侍女叫来。   谢公子已经有些迷糊,并没有听清楚蒋琳琳具体说的是什么,便随便回了一句,答应下来。   蒋琳琳没有再灌谢公子喝酒,对于没醉过的人来说,第一次醉酒是最难受的。往后喝得多了,醉的也会多,也就习惯成自然。她觉得谢公子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即便已经行了冠礼也是如此。长大这件事从来和年龄没有任何关系,九岁的孩子也能比四十岁的中年人更成熟,更明事理。   不过蒋琳琳还是错误的估计了谢公子的酒量。   在她的侍女还没到这处酒肆的时候,他便一头栽倒在了桌子上。还好蒋琳琳眼疾手快,将自己的右手掌心提前垫在了桌面上。不然谢公子这一头砸下去,明早酒醒时定然要鼓起个大包。   蒋琳琳让自己的侍女把谢公子一行人安排妥当,随后把手中托着的“脑袋”交到谢公子的仆从们手里。看着他们众人跟着自己的侍女亦步亦趋的除了店门,蒋琳琳才驶入重负般的长出了一口气。   “以后还是不能让这些喝不了酒的客人喝酒!”   蒋琳琳一推开二楼雅间儿的门便如此说道。   “怎么了,酒量不好却是陪不住蒋姑娘?”   毕翔宇调侃的疏导。   “不,是因为他喝多了之后便一头栽倒,呼呼大睡,却是忘了付账!既然来找我,明明是就该请我的!”   蒋琳琳说道。   “这样其实也算是请你了啊!”   毕翔宇接着说道。   “请我了什么?”   蒋琳琳蹙起绣眉,不解的问道。   “请你付账!”   毕翔宇说道。   众人顿时笑成一团,好不快活!   彻夜的压抑都在这阵笑声中淡然了许多,刘睿影都感到身心无比轻松。   “下雨了?”   今朝有月回头朝窗外看去。   他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雨点落地声。   刘睿影也跟着望去,之间太上河上掀起一阵汹涌的浪涛,朝着岸边席卷而来。今朝有月听到的那些个所谓雨滴的声音,却是这浪涛扑在岸边,河水猛烈的拍打河岸上所发出的。   太上河是不是东海。   此刻又没有起大风。   怎么会出现如此凶猛的浪涌?   连带着已经沉入河底的花瓣却是都被重新卷起,冲到了岸上。不明就里的人们还以为这是太上河又搞出来的新鲜玩意儿,纷纷驻足观看,鼓掌叫好。唯有坐在这个雅间儿内的刘睿影等人知道,这恐怕是沈清秋和李韵弄出来的动静。   “这样折腾下去,咱们却是谁都走不了!”   蒋琳琳说道。   “沈清秋难道就这么点本事?我以为他好厉害呢!”   糖炒栗子却是都不满意的出言嘲讽。   “太上河对于这样的事情,会如何处理?”   刘睿影问道。   “常人只觉得太上河是个风流场,烟花之地。但太上河的武力也是下顶尖存在。若论起武道高手的数量,恐怕不及五大王域的多,可也足够保证太上河一方太平无虞。我还从未在太上河中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也不知道究竟会怎么处理。”   蒋琳琳摇头说道。   不是她不愿意说,而是她的确不知道。   刘睿影听后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其实他完全可以现在就带着赵茗茗等人和邓鹏飞、毕翔宇一道离开太上河,去往中都城。不过他既然已经答应了沈清秋,言尔有性是做人起码的原则,因此还是决定等。   ————————————   沈清秋和李韵面对面立于太上河中央。   脚下只有跌宕不休的河水,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但两人却就能这般好端端的站立着。   站立在河水偶尔翻涌起的波涛上。   他们的身子也随着河水的起伏而起伏。   仿佛已经变成了河水的一部分,容纳在这种奇妙的韵律之中。   河岸两旁灯火照不到这里。   河岸两旁的暖风也吹不到这里。   相反,这里的风有些寒凉,且凄厉如刀。   云层压的很低,像是要凭空落下一个笼子,将两人永远困在太上河的中央。   独自流淌了太久,兴许是想要人来做做伴。   月光被云层捂住,水天相连,尽皆是黑压压一片。   沈清秋和李韵浑身都被河水打湿。   只不过李韵看上去似是要更加狼狈些。   脸上精致的妆容也变得有些凌乱。   反观沈清秋,不过是又恢复了他一如既往的邋遢罢了。   可是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李怀蕾却是已经不止去向。   “这里不是东海!”   沈清秋说道。   “这里也不是博古楼!”   李韵分毫不让,即便是言语相争也要占上风不可。   她横剑当胸。   剑身上有几颗晶莹的水珠滚来滚去。   沈清秋却是两手空空。   不过他右手却并指成剑,垂在身侧。   看得见的剑,很危险,尤其握在李韵的手中。   那看不见的剑,岂不是更加危险?   沈清秋抬起左手,摸了一把脸,顺带着还将胡须上的水珠捋了下去。   “那把剑不在我这里。”   李韵有些犹豫的说道。   “我知道。”   沈清秋点了点头。   “你知道?”   李韵很是诧异。   “我知道。”   沈清秋再度点了点头说道。   李韵闭上了嘴。   既然他知道这柄剑不在自己这里却还要动手,证明沈清秋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星剑,而是冲着她这个人而来。   如此,也就再没有什么好商量的。   唯有一剑,一战,而已。 第五十二章 剑撼太上河   沈清秋看着李韵的神情,知晓她已经下定了决心。随即又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盖住月光的漆黑云层,仰天大笑起来。这笑声传扬出去,即使是坐在雅间儿中的众人都觉得双耳一震。尤其是刘睿影,先前已经感受过一番沈清秋身上的威严,如此短暂的时间,相同的压迫感再度袭来,顿时让他有些心惊肉跳……   李韵慢慢皱起了眉头,她不知道沈清秋为何要这般豪迈的大笑。是在嘲笑自己吗?按理说应当是的,两人对阵之际,一人忽而大笑,除了嘲讽以外,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吗?   但李韵却是从这笑声中又听不出来任何轻视之意,因此才会不解的皱起眉头。   “他为什么要笑?”   雅间中,糖炒栗子问道。   赵茗茗没有回答,她便又将目光转向了刘睿影。   可刘睿影却也是一言不发。   对于不知道的事,他向来不会轻易开口。   “因为他觉得很痛快,而且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丝毫不在意!”   今朝有月语气低沉的说道。   他与沈清秋相处已久,自是要比刘睿影更加了解。不过在他的印象中,沈清秋时刻都阴沉着脸,一副旁人欠了他三百万两银子的表情,愁苦的仿佛可以从下颌滴出水来。   沈清秋笑声不断,李韵的蹙起的秀美却渐渐舒展开来。她已经很是清楚沈清秋为何要这样大笑,不是笑自己,也不是笑旁人,而是笑痛快。人在酣畅淋漓的时候总是会止不住的笑,只有在最肆无忌惮, 空无一物时,才会如同沈清秋这般大笑不止。   渐渐的,他的笑声引来了岸边许多人的瞩目。   漆黑的太上河中央虽然看不清人影,但笑声却实打实的传入了耳中。刘睿影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到下面的人对这前方漆黑之处,笑声传来之地一路纷纷,指指点点,心中不禁感叹究竟是沈清秋帮他解决了麻烦,还是他帮沈清秋打开了心结?   若是前者,刘睿影自是欠他一道人情因果,需要带他回中都城后方才能化解开来。如果是后者,那沈清秋则会反欠下刘睿影一道天大的因果。帮忙解决了李韵的麻烦虽然也不是一件小事,可两人一件有言在先。而这心结的打开却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刘睿影虽然只是牵线人,就像神庙中每日清晨响起的钟声一样。有没有钟声,太阳都会照常升起。但若是听不到钟声,你又怎会知道这太阳却是就要升起?   即便如此,流云还是觉得沈清秋未免有些太过于托大……武道一途,可部分先后。活的年岁长,很有可能是因为苟且,并不能说名字他的修为就有多高。显然李韵对沈清秋并没有足够的了解,只知道他是来自于博古楼而已。何况先前一件,两人明明是平分秋色,谁也没有讨到好处,都被落下河水打湿了全部衣衫。   其实这并非沈清秋目中无人,自打狂妄。想他当年为了追寻所谓的‘天涯’,误打误撞竟是抵达了东海云台之时,云台上只有二三人而已。那是他还未行冠礼,便又如此胆魄走南闯北,可见沈清秋并不是个为了性命甘愿苟且之人。   再后来,皇朝覆灭,博古楼九族不稳。狄纬泰暗中传信唤他这至交好友前来助阵。沈清秋虽然不想插手博古楼内纷争,但架不住朋友情面,兄弟义气,还是不远万里的赶来相助。   狄纬泰在明,沈清秋在暗。最终撕破脸皮时,还不等狄纬泰这位一世龙门动手,沈清秋便一剑当先,斩杀九族众人数百,逼迫九族组长不得不号召族中子弟权利迎战。敌众我寡之际,沈清秋深谙擒贼先擒王之谋略,逼的九族九位族长纷纷使出血脉之力,贯通九族九座经楼,以文道破天,强行进入了天神耀九州之境。   九人合力之下,沈清秋自是不敌。关键时刻,一道锋芒即将刺穿他咽喉之际,持剑的九族族长之一忽然头身分离,命陨当场。鲜血朝天喷涌而起。沈清秋顺着出手的方向一看,不是旁人,真是自己的好友任洋。他手持钓竿,杆头垂剑,仍在滴血。   沈清秋这才想起来,自己原本与任洋有约。早就说好这几日却是要去往现在震北王域中的红雁池垂钓,并且谁能钓上一条最重最大的鲤鱼就算赢家。输家要在五年之内无论何时何地碰到赢家时,都得后退一步,磕三个响头,恭恭敬敬的作揖,道一声见过大哥。   接到狄纬泰的来信后,沈清秋顾及自己这位至交好友的安危,竟是将这一约定抛到脑后。没想到任洋却是一路追了过来,还救了他的性命。按他的话说,却是不想还没听到沈清秋唤他一声大哥便横尸当场,因此侧过身子避开了他的拜谢,只当是他任洋自己想要杀人。   九族之长已丧其一,同属此族的经楼也在同时轰然倒地。随后三人合力,将剩下八人尽皆斩于剑下。虽然他们借住这文道经楼之危,已经强行进入了天神耀九州之境,但奈何根基不稳,文道也非杀伐之途径,最终还是倾覆不存。   沈清秋在博古楼中养伤,任洋独自去了震北王域的红雁池垂钓。三日后,他的床头突然多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浑身上下的鳞片隐隐约约闪耀着红光。湿哒哒的尾巴不断的拍在沈清秋的脸上,但他却因为伤重而动弹不得。   可从这以后,他却再也没有见过任洋。待伤势痊愈,便搬到了乐游原上的木屋中,当时还远远没有刘睿影见到的这般破败。   任洋如今已然登临了天神耀九州之境,算是人间武道修为的至高极限。虽然沈清秋仍旧没有破开地宗凌八面的桎梏,但能与任洋交好, 打赌成趣的人,又怎么将李韵一个黄毛丫头放在眼中?   沈清秋如今看似只是个落魄老头儿,但曾经能够与他相交之人,不是已经登临了武道极境的强者,便是如今同龄天下文坛半壁江山博古楼楼主狄纬泰。在他离开博古楼之前,两人的密战除了萧锦侃外虽无人知晓,但这三人却都清楚若非沈清秋故意留手,狄纬泰乃至整个博古楼怕是都要缺席此届的文坛龙虎斗。   如今的天下和江湖,太过于健忘。   博古楼与通今阁中的读书人,总是喜欢借古讽今,高古贬今。但对于这些早就已经登峰造极的武修而言,却是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的名头。即便是任洋现身在定西王域中,要不是那位已成笑话的平南快剑——时依风及时将其认了出来,那几位故意找茬的青年剑客可就不是只丢条舌头这样简单了。   相比于不能说话而言,活着还是最重要的。   言多必失,多少争斗都是来源于话不投机之中。   即便是能说到一起的朋友,也不知何时就会因为一句话而闹得天翻地覆。语气如此,不如彻底闭嘴。对于年轻人来说,反倒不是一件坏事。   不过也正是因为像沈清秋这般的老家伙们隐忍太久,过于低调,李韵这样算是在武道一途上才华横溢的年轻一辈才会如此骄纵。   既然沈清秋已经决定出手,而李韵身上也没有他任何值得顾及之处,他却是反而不着急了。   博古楼中小木屋不但禁锢了他的身躯,更禁锢了他的心神。以前豪情已经消磨了不少,如今想要重新拾起当然是需要花费一番功夫。所以他并不着急出手,先前的翻涌的浪涛也是李韵先出了剑,他只是自卫而已。   等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又一次可以毫无避讳,恣意挥洒的时候,沈清秋当然很是珍惜。 年纪越大,性子越慢,脾气越好。若是给他更加充裕的时间,他第一次出手的机会根本不会落在李韵头上。   原因很简单。   她不配!   在他的想法里,应当是要去找任洋的。   见面后先按照当年的约定,后退一步,磕三个响头,叫一句大哥。然后就会并指如剑,须臾之间让他手中的钓剑变成愿者上钩之状。   但机缘永远都是如此的巧合,现在他面前站着的是李韵,着实有些让他打不起精神来……人到了一定的境界,只有遇见与自己相当的对手才会变得沸腾。现在虽然距离他的想法又很远的差距,但说到底还是一次难得的激动。正好也能亲手验证一番东海云台经过了几十年的发展,到眼下究竟还保存了当年的几分本事。   每况愈下是常理,逆流而上毕竟不多。   笑声止。   李韵看到沈清秋脚下的河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但却丝毫没有像河岸两旁蔓延。这里是太上河中最为宽阔的地带,即使是如此,这漩涡却也几乎横跨了整个河面。只是沈清秋控制的极好,没有让这漩涡的卷起的水流影响到周遭的任何。   看热闹的都是普通人,即便偶尔有几位高人藏身其中,却也是与他无关。二人之间的争斗要是牵扯旁人进来,不但有伤天和,会折寿数年,还会让这人情因果变得更加复杂,到时候剪不断,理还乱,便比这刀剑相交更加麻烦……   李韵的双眼不敢游移一寸,死死的盯着沈清秋的右手。他手中无剑,可却能并指成剑。有形的剑看得见,自是容易抵挡。可这无形的剑,却无处不在,该如何是好?看不见便挡不住,这是小孩子都清楚的道理。李韵唯有调动起自己的所有精神,倾尽一切的想要在沈清秋动手时能够捕捉到那么一瞬先机。   他脚下的漩涡夸大到一定的地步时,旋转的速度渐渐变慢,而后终究归于平静。只剩下石子落水后的涟漪,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就会无人知晓。   李韵不清楚解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却决趁着目前的平静时先发制人。   只看她伸直了右臂,最后勾起手腕,让手中剑的剑尖指向河面。劲气倾注,剑尖在李韵身前的河面上轻轻画了一个圈,丹唇微张,似是模拟了三个字,而后她的周围从河面涌起一股浓郁的“蓝”。   这“蓝”并不深,反而十分晶莹剔透,像极了南方水乡雨后的晴天,在这黑夜中显得很是格格不入。这“蓝”还不断的向上升起,和天空中黑漆漆云层互相搅扰,不断撕扯,终究是这“蓝”更胜一筹,将厚厚的云层撕扯出了一个巨大的孔洞。   月光照了下来,从李韵的头顶倾斜在她脚下已经变得十分晶莹的蓝色河水上。   轻柔的河水顿时变得美丽而善变。   蓝色的河水。   纯白的月光。   这是天下少有的绝配。   月光清冷。   河水轻柔。   这也是天下少有的绝配。   当两种绝配同时出现的时候,整个世道人间都仿佛被改变了模样。   太阳的铎金也能被化为流银,烈火也会在燃烧的最旺盛之时变成一块蓬勃的冰。河风中竟然夹杂着些许海水的腥咸,让闻到的人不自觉的咂吧着嘴。   虽然不可思议,但却是一种神秘到极致的美。   而李韵便站在这种极致的正中央。   月光让脚下的“蓝”映出她身姿的皓影,背后似是可以一眼望穿整条太上河浩荡的躯体,直抵东海。   李韵仰起头,同时剑指当空。   水的“蓝”和月的白攀附在她的剑上,彼此交织着。   “这便是你的全部本事?”   沈清秋负手而立,静静的看着李韵做完这一切才开口说道。   “起码我还有本事,你呢?”   李韵却是看也不看沈清秋一眼,反而将全部的精神都放头顶的月,身边的“蓝”,以及手中的剑上。   “从此处不远万里窃取来云台的东海之力,这种行径我该说你是投机取巧,还是孤注一掷?”   沈清秋问道。   李韵听后脸色略微有些变化。   却是没有想到沈清秋这么快就识破了自己武道中的端倪。   她的确是以脚下的太上河水为媒介,勾动远在天边云台,借来了些许东海之力。   这一招是她从未在内陆使用过,因为消耗太过巨大,威力比之在东海上施展之时也远远不如。但这却是她目前掌握的最强一击,除此以外,别无他选。   想要与沈清秋速战速决,那便只能如此。即使这样有违李韵一贯的方式,却也只好如此了。她从来不会拼命,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孤注一掷的时刻。但老天真的很公平,活一辈子的光阴便定然要让你不负人间走一遭。无论是好是坏,只要坚持原本的路走下去,都会经历到。偶尔也会让人做出些改变,比如越是不期待发生的事情,越是会尽快的来到你的面前。   “投机取巧和孤注一掷有什么差别?”   李韵说道。   她的声音很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投机取巧只是个花架子,犹如绣花枕头,内里一包草,中看不中用。但这花架子若是正能唬到人,便和孤注一掷没有什么分别。何况有时候的孤注一掷何尝又不是投机取巧?二者之间本就是在不断转换的,只是看用这两种方法的人到底是什么目的与心境。   说完这句话后,李韵的剑骤然朝前一指,夹杂着月光与诡异的“蓝”,对沈清秋迅猛刺出。   她的身子也幻化成了一团光。   白色包裹着“蓝”,让沈清秋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但他的身子仍旧纹丝不动,双手也依然背负在身后。   直到这光团距离他身前已经不足一尺时,沈清秋的双手骤然从背后伸出,但却并未做剑指之状,而是变掌为爪,伸入这光团之中。积攒了几十年的劲气犹如汪洋大海般滔滔不绝的迸发,竟是将这不是实物的光团牢牢抓在双手中。   沈清秋朝着两边用力一扯,光团瞬间被破开。身在其中的李韵露出了身形,但却没有任何惊慌。   她的手中还有剑。   还有一柄勾动了东海之力的奇绝之剑。   虽然这里不是东海,而是太上河。   但江河入海流,河与海最终都会部分彼此。   唯一不同的,就是海水比河水多了些腥咸,多了些浪涌。   何况李韵脚下的“蓝”仍在,头顶的月也仍在。   只要依旧身处于水中,这“蓝”便会生生不息。   现在审请求的双手都在身体两侧,胸前门户大开。   李韵只要将剑朝前一松,便可笔直的刺入沈清秋的胸膛之中。   可她却并没有这样做。   因为她看见沈清秋的嘴角略微朝上勾起,带着一丝浓重的玩味。   李韵也是懂得取舍之人。   即便是勾动了东海之力,想要孤注一掷,却是也不会过于冒失。   当机立断的停住了脚步,身子朝后仰去。   止住身形的同时,也撤开了这一剑。   脚尖轻点水面, 劲气震荡之下向后飘出三丈远,与沈清秋重新拉开了距离。   沈清秋手中的光团因为没有了根基,便开始逐渐消散,最终那“蓝”重新回落至太上河水之中,白也随着腥咸的河风飘散,顺着李韵先前撕开的那个孔洞而去。   “为何不出剑?”   沈清秋问道。   “我不会中这么老套的计策……方才你胸前门户大开,不就是为了引我出剑?”   李韵很是不屑的说道。   觉得沈清秋也太过于低估自己。   “唉……”   沈清秋并未出言辩解,只是发出了一声长叹。   “怎么,惋惜我没有中计,让你功亏一篑?”   李韵不依不饶的追问道,心中泛起了得意。   “我觉得你只是个小丫头……若不是答应了别人,我是决计不会对你出手的。既然要出手,也不想落人口实,说我欺负后辈,所以才特意露个破绽给你,想要挨你一剑,让这稍微说得过去些。没想到你这丫头却是太过于精明,只能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吧……”   沈清秋说道。   李韵当然不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只觉得这老头儿是因为自己没有上当,因此面子上过不去,在想办法给自己找补。不然方才沈清秋嘴角扬起的那一丝玩味又该如何解释?   不过听他的语气却是极为诚恳,不似作伪。但李韵心想这人比自己多活了不知多少年月,对这样的谎话定然驾轻就熟,信手拈来,不能以揣度旁人的方法来判定。   可借着月光,她却看到沈清秋嘴角的那一丝玩味仍在,却是令她也很是不解。略一回忆,发现这却就是沈清秋原本的表情,并不是什么计谋即将得逞时的快意。自己方才要出剑时,不但全部的精神过于集中,身子也承受着勾动东海之力的负担。在这种情况下,一只蚂蚁在李韵的眼中都会大如车轮,如此想来,难不成这老头儿说的竟是真心话?   “无论你到底是何打算,我只能告诉你大可不必如此!东海云台之人,即便是深陷绝境,难处囹圄,也不需要对手的怜悯,更不去寻求所谓的公平!毕竟你们内陆之人,对我东海云台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李韵义正辞严的说道。   但是她的剑已经重新垂下。   身边的“蓝”也渐渐淡去,重新盘桓于她的脚底。   大漠中生长的就算只是一棵野草,也定然不会祈祷上天下雨,它只会拼命的把根扎的更深,不肯放过一寸湿润的土壤来汲取水分。而那些仰仗着老天的同伴们,就算是可以开出娇艳的花,也终究不会有这棵草活得久。   沈清秋默默地看着她,心中悄然腾起些许慰藉。   他对云台没有任何敌意,毕竟那是他曾经认为的“天涯”。一个人对少年时的热忱,在老了之后只会剩下温暖的回忆。就算是没有完成,最多也是些遗憾,万万不会有恨。   现如今,看到李韵这位来自他少年时认为的“天涯”之中的后背仍然如此的有骨气,沈清秋的心中当然会觉得有所安慰。   最可惜的不是失去,而是仍旧存在却已然败落。   一条鱼死了,一盆花枯萎,难受都是暂时的。唯有看着一条鱼在水里痛苦的挣扎,一盆花被枯黄的叶所包裹时,才是令人最痛心的时刻。   对于这一点,张学究的感悟应当是无人能及。他亲眼赶着自己为之奋斗了大半生的坛庭忽然变得误会不堪,这种无与伦比的悲痛是用任何言语都形容不出来的。当他自知无力改变时,便只能像养鱼人、养花人转过身去不再着眼一样,他只能选择离开。   东海云台这处所谓的“天涯”只是沈清秋一段少年的热情,对于云台他并没有归属感,也没有感情。但坛庭发生在张学究身上的事情,他也同样经历过。   最能伤害一个人的,永远是另一个人。   最能伤害沈清秋的,永远是他的至交好友,狄纬泰。   他自己的人生从答应帮助狄纬泰推翻九族时便静止了,直到现在才重新开始。中间的光阴都被硬生生的割裂开来,没有色彩,没有温度。   方才听到李韵这番很是慷慨的话,忽然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归属又在哪里?博古楼是再也回不去了……就算是去了中都城又能如何?那里虽然是天下的中心,就一定适合他吗?   想到这里沈清秋忽然很是颓唐,不过他还是强行打起精神来解决眼下的事端。毕竟是答应过刘睿影的。虽然他不是君子,但却从来不会食言。   沈清秋当然说过谎话,也骗过不少人。可答应的事情一定做到,是他活了大半辈子始终坚定不移的。否则也不会间隔了几十年,还仍然想着自己与任洋的赌注,还记得那条鲜活的大鲤鱼,记得当时安滑稽可笑但却极为有趣的赌注约定。   沉吟了半晌,沈清秋再度抬起头,对这李韵微微一躬身。这却是让李韵有些猝不及防,只觉得这老头儿不但武道修为奇高,心性更是难以捉摸……   沈清秋的右臂缓缓平伸,两根指头并指成剑,而后聚过头顶。李韵轻咳一声,勾动东海之力的负荷已经让她有些难以支撑。好在自己的动作还未受到影响,只是出剑的速度已经有些滞缓,不似先前那般凌厉。   看到沈清秋的动作,李韵朝前踏出一步。   脚下的“蓝”再度涌起,朝上攀附,很快便将她的身子包裹起来,竟是要比先前更加浓郁。   李韵口中大喝一声“起”!,手中剑冲着水面一划而过后瞬间上提。   阴柔无形的河水骤然凝成一股,拔地而起,带着无可匹敌的磅礴气势朝着沈清秋奔涌而去。在李韵的劲气以及东海之力的加持下,这水竟是变得犹如刀锋,坚不可摧的同时却是连空气都能被切碎。   沈清秋平静的看着这股刀锋般的水柱向自己袭杀而来,身形仍然是稳如泰山。太想看看李韵究竟还有多少本事,毕竟这漂亮话谁都会说,但当自己的实力不足以支撑想法时,再好听的话说出来都是虚无,没有任何意义。   水柱越升越高,越来越粗壮,呈通天之势,犹如龙王吸水般,将正太上河几乎都一分为二。沈清秋仰头看着夜空,就连云层都已被水打湿,似是变得沉重而更加低沉。   李韵始终注视着沈清秋的右手,可到现在为止,他仍旧没有出手的意思。她能感到自己身体里的劲气已经开始透支,急促的呼吸也不能让疲惫有任何缓解。这样的招式即便是当时在面对定西王霍望时,她都没有用处来过。因为霍望只想要她的星剑,而沈清秋却是要杀了她这个人。   终于,沈清秋的出手了!   他高举的右臂从头顶慢慢滑落。   慢到李韵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因为体力不济的缘故而没有看的真切。   一道无可匹敌的剑气从沈清秋的指尖迸发出来,将这道通天彻地的水柱一份为二,从他的身体两侧平静的穿过,直至消失在河面上。   李韵本能的朝后退了一步,横剑抵挡在身前。   “叮”的一声,手中的欧家剑竟是出现了些许细微的裂痕!   匆忙间回头一看,身后的太上河被沈清秋这一剑指彻底劈开,分成了两半,露出了底部狰狞且丑陋的河床。   分成两半的水,朝着岸边奔涌而去,但好似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屏障,无论如何都不能落下,正能在岸边高高的耸立翻滚,看的岸边的众人四处奔逃,惊叫连连。   太上河的分裂随着沈清秋的剑气仍旧不停地朝前奔去,转眼间就到了尽头的那座三孔石桥。本就年久失修的老桥,如何经得住这般势头?在水波的激荡之下却是寸寸断开,化为碎石块,径直调入河底的淤泥里,渐渐隐没了身形。   这里不是太上河的尽头,但热闹的风流场却是到这石桥便止步了。往后而去,河面上只有喝水,岸边再无半点灯火。   这道剑气劈揩了石桥后,又一往无前的行了百丈远,竟是想要直抵东海,彻底切断李韵以水为媒介,提调而来的东海之力。   李韵的精神已经在东海之力的加持下与台上河水融为了一体,剑气破开河面,无异于是一把小刀在她的脑中来回穿梭。李韵忍者剧痛,但身子却止不住的开始颤抖。   崩塌的石桥百余丈外,河面上竟然停着一艘小船。小船并无棚盖,自是也无船舱之分。船头也没有点灯,但却传来两人的说话之声。   “这却是闹得有点过了!”   一人说道。   话音刚落,还咂吧了几下嘴,似是正在吃喝。   不过这一片漆黑中,就不怕吃到鼻子里去?黑灯瞎火的坐在一搜没有船舱的小船上吃喝聊天的,定然不会是个正常人。不过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自己的怪癖,只要不犯王法,不碍他人,就算是他愿意倒立着出恭都没有任何关系。   “太上河都不管,你着什么急?”   另一人说道。   声音似是要比先前那人年轻些,语气音调平和,字正腔圆,一听就是个十分有教养,从未因衣食住行而发愁的人。   “他们的太上河与我说的太上河不一样。太上河横跨天下,直抵东海,他们只不过是截取了中间一小段儿来弄些乌七八糟的生意罢了。怎么就能指代得了整个太上河?”   最先开口的那人再度说道。   “是是,你说的有理。不顾我劝你还是先解决一下眼前的麻烦比较好,这艘小船可经不住如此大的风浪。到时候咱们连人带船一起掉入河底,陷进淤泥里可就丢人丢大了!”   另一人出言规劝道。   “笑话!我高旭凯还能在太上河上翻船不成?!”   此人说道。   原来这就是那位刘睿影在定西王域,定州成里听绝音书说书时故事里的那位坐船想练水上漂,结果却变成了天下第一摆渡人的高旭凯。   高旭凯话还未说完,便发觉坐下的小船开始抖动起来。   “水止!”   只听得他口中大后一声,随即响起“啪”一声清脆,原本要分裂河水竟然真的听从了他的号令,停了下来,坐下的小船顿时平稳。 剑气前行到此处,似是也没了劲头,化为一阵风,迅捷的吹过。   又听得“呼”的一声。   船上闪过一星火光。   高旭凯点燃了一袋烟,接着用烟锅子里的火星剑放在穿透的灯盏点亮。   说是灯盏,实际上不过是一根光秃秃的蜡烛,用融化的蜡泪粘在穿透伸出去的一块粗糙木板上。奇怪的是,河面的风却吹不灭它,甚至都不能让这蜡烛的火苗有任何晃动。   点亮了蜡烛后,高旭凯这次含住了烟嘴,缩着两腮奋力吸了起来。他左手拿着烟杆,右手却握着一把船桨,将其牢牢的摁在水面上。   先前那声清脆就是他用这把船桨拍击水面所发出来的。   高旭凯用一把普通的船桨便阻拦住了沈清秋剑气的余威,显然他早已不是摆渡人这么简单。   面前放着一口掉了漆的大木箱子,箱子上摆着一壶酒,两个酒杯,三碟小菜。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黑芝麻,一盘白芝麻。花生米下酒,无论是天南海北都有这习惯,可是黑白芝麻用来下酒?这却是高旭凯的独一份。   “你看我这船桨,和你欧家的剑相比,如何?”   高旭凯吐出一口烟雾,眯着眼有些挑衅的问道。   他对面的正是欧家家主,欧雅明。   “当然是远远不如!”   欧雅明笑着喝了杯酒说道。   这话当然让高旭凯很是不满,瞬间便瞪圆了眼睛。   “欧家剑,小童拿着都可削铁如泥。但你这船桨,换一个人来他就只是个普通的木头船桨而已!”   欧雅明说道。   高旭凯听后略一迟疑,随即笑出声来,还放下了手中的烟杆,与欧雅明干了一杯!   他本想让欧雅明夸赞一番自己的船桨,没想到欧雅明的话术功底更为深厚。明面上贬损了一番高旭凯的船桨。实际山却是不声不响的拍了高旭凯本人一记马屁。   如此舒服的恭维,高旭凯可是许久都没有听到过了,如何能不高兴?   二人谈笑间,沈清秋一脸凝重朝前望去。   他的身后不声不响的有三人踏水而来,满身杀气已经将沈清秋笼罩在其中。这么大的动静,终于是让太上河忍无可忍。虽然在这里金银就是唯一的话语权,但并不代表只要有钱就可以在太上河中为所欲为。正如蒋琳琳所说的态度与规矩,金钱可以买来态度,但金钱却不能破坏规矩。   不过沈清秋却并不在乎。   他身上一个大子儿都没有,本就买不来任何态度。倘若身后那三人,不由分说的便直接动手,沈清秋无非也就是再晃晃指头,送他们去河底与那些个香魂作伴罢了。   但在雅间儿中的刘睿影看到了这一幕,却是再也坐不住。冤家宜解不宜结,惹恼了太上河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好处,何况还会平白无故的牵连到蒋琳琳。   他十分凝重的看了华浓一眼,华浓便心领神会的从衣衫里抽出了那柄真正的星剑。   刘睿影接过剑,满含歉意的超众人笑了笑,便从窗子一跃而出,直奔立于河面上的沈清秋而去。 第五十三章 立场   “阁下未免太不将我太上河放在眼里了。”   沈清秋身后三人中,居中一人开口说道。   “我们之间只是有点误会,但我和她之间却是必须要有个交代。”   沈清秋说道。   他并未转过身来。   把自己的后背在对手面前袒露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敢于这么做的人要么是傻子,要么就是有恃无恐。   太上河的三人看到了先前沈清秋的剑指是何等威力,自是不会把他当做傻子。要是换做旁人,却是都轮不到他们三人出手。可今晚这明显是不同寻常,三人既然选择了先开口,那也算是给足了沈清秋面子。先礼后兵,凡事都有个商量的余地。   “阁下自己的恩怨情仇,我太上河管不了。太上河虽然不似五大王域那般威严挺立,但也是有着自己的规矩。其中一条铁律就是太上河之中,决计不能动手!无论是谁,来了太上河都得遵守。”   居中之人说道。   言毕,抬眼静静地看着李韵。   李韵在太上河中的身份仍旧是《绝春榜》上排名第五的花魁,和沈清秋这位外来客相比,却是实打实的太上河中人。   争斗从来都是相互的,一个巴掌拍不响。何况李韵手中还握着剑,虎视眈眈的盯着沈清秋很是不服。   “这里的事由我来处理,你们先去吧!”   李韵思忖了片刻,终于开口说道。   “李姑娘,我们不管你究竟是谁,但是在太上河中你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份。作为太上河中人,难道不应该更加清楚规矩?况且这术业有专攻,有人在太上河中闹事, 自是我们兄弟三人的管辖范围。要说唱曲儿、跳舞、陪酒,那却是由李姑娘说了算!”   居中之人说道,对着李韵很是轻蔑的笑了笑。   这会儿的李韵正在气头上,哪里经得住这般嘲讽?想她堂堂东海云台的首席台伴,隐姓埋名,忍辱负重的潜入五大王域搜集情报,到头来却是还要被太上河中的人指指点点的教训,真就当她是个青楼女子不成?   李韵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虽然有些细微的裂纹,但欧家剑着实是宝器,应当还能支撑些时间,不至于立马崩溃。对于沈清秋,李韵已经没有了任何办法。实力上的绝对差距,不是通过玩弄一些机巧便可以弥补的。可是太上河中的这三个人,李韵从未有过耳闻,一时间,却是把方才的不痛快都转移到了这三人身上。   只见她身子朝旁侧走了几步,避开沈清秋,和太上河中的三人面对面站着。手中剑再度举起,径直指着据中之人的嘴巴。她想把这人的舌头割掉,谁让他方才出言嘲讽自己?对于乱说话的人而言最好的惩罚就是让他再也说不了话。   “李韵!你还要与我们动手不成?”   居中之人欧厉声问道,同时朝前踏出一步,态度极为刚强。   李韵听后怒极反笑,手中的剑却是又重新垂在身侧。左手藏在袖筒中掐了一个极为玄妙的手印,只看得他的画舫中人影攒动,鱼贯而出。 不一会儿就有八位持剑女子,将这太上河中的三人围在里面,进退不得。   “我只属于东海云台。无论我在哪,做什么,叫什么,都不会变!区区太上河竟是也敢对我大放厥词!就不怕我云台的飞凫宝船顺着太上河的入海口奔袭而上,将你们这所谓的烟花圣地尽灭!?”   李韵说道。   太上河三人因为被八位云台中人持剑围困,因此对李韵这般极为挑衅的话语只当做充耳未闻。其实太上河的高层对于李韵的真实身份当然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并且他们之间还达成了某种协议。李韵之所以能够在太上河中落脚,并且在此次的《绝春榜》上拿到高位,想来也与这协议不无关系。   协议自然是对双方都好,即便是不能获利,起码也能要能算得上是公平。但现在李韵的态度却是要撕破脸面一般,把自己等人也放在了太上河的对立面。   “小丫头哪来的这么大口气?是你娘教你的吗?”   一道声音从李韵背后传来。   话音落下,便听到阵阵极有节奏的划水声。   李韵被这突兀的声响弄的一激灵,回头便看到一艘极为普通的双桨小船,正在朝自己这边行驶而来   划船的是个老头,应当和沈清秋差不多年纪。不过他身子很是圆润,脸也极为富态,将很多沟壑与褶子都撑的平展开来,因此看上去却是要比沈清秋更加精神。   船夫的背后还坐着一人,不过却是和他背对背坐着,右手手臂不时抬起,似是在饮酒。   “太上河真是个风水宝地!就连个船夫却是都能叫我小丫头……也不知是我的口气大,还是他的口气大!”   李韵冷笑着说道。   沈清秋看着划船而来的人,神色却突然变得极为肃穆。李韵察觉到了这点,但却并未放在心上。   这时,刘睿影却也从岸边寻了一艘小船,独自站立在船头,缓缓行驶而来。   “你好像没有解决这麻烦。”   刘睿影看着沈清秋说道。   “不但没有解决,反而是变得更麻烦了……”   沈清秋苦笑着说道。   “这应当是真正的星剑了吧?”   李韵看着刘睿影手中的配剑问道。   “是真是假,你不得自己看看才知道?”   刘睿影横剑当胸,对着李韵说道。   李韵看着刘睿影这番模样,再想起自己竟是被一把假剑耍的团团转,就恨的牙痒痒。但现在沈清秋还在自己对面,他明显是帮刘睿影出头的。身后的那艘小船上的两个人摸不清底细,李韵却是也不敢轻举妄动。   相比于星剑而言,自己的性命当然是要更加重要。先前勾动了东海之力,对李韵也是个极大的消耗。她需要一些时间来恢复,才能更好的应付解下来发生的一切。不论是继续搏命争斗,还是寻找脱身之策。   刘睿影扫视了一圈众人,对现在局势顿时了如指掌。被云台众人所围困的应当是太上河之人,先前的闹出的动静太大,若是太上河再不插手,于情于理都说不出去。两岸上毕竟还有很多客人,无论如何也得给他们一个说得过去的交待。   至于那艘小船上的两人,刘睿影看到他们也是和自己差不多同时到此的。划船的老头已经松开了船桨,正在抽着烟。烟袋锅儿里的火光忽明忽暗,照的他的脸也是如此。身后坐的那人,面前虽然竖立着一个血红的蜡烛,但这点灯火着实太过于昏暗,再加上那人背对而坐,让刘睿影根本看不清面貌。   只是这人却给刘睿影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似是在哪里见过,亦或是曾经认识。看他那优哉游哉,一杯杯喝酒的模样,刘睿影便知道这恐怕也是一位难缠的主儿。不知和划船的老头儿又是什么关系,到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韵!我们之间是有协定的,难道你想毁约不成?”   被围困的太上河中人再度出言说道。   李韵却没有回答。   她的目光不断在刘睿影手中的星剑以及自己手中的欧家剑上来回徘徊。   “结阵!”   李韵忽然对着八位云台部众说道。   其中七人应声而动,脚下踏出一套几极为玄妙步伐。身形闪动之间,改变了先前的站位。这七人从先前围城一个圈,变做了近似于一条直线,横在太上河三人面前。   刘睿影仔细看着云台部众的这般变化,发现他们的身形站位竟是和头顶的北斗一模一样。   北斗七星,人尽皆知,但云台部众却有八人。多出来的一人面对着太上河三人,脚下奋力一蹬,身子便朝后飘去,落在了李韵身边。   “台伴大人,若是真和太上河撕破了脸面,咱们却是不好离开!”   这名云台部众对李韵耳语道。   “莫慌,我有打算!”   李韵说道。   “不知怀蕾台伴身在何方?”   这名部众接着问道。   此刻多一个人,便能多一分胜算。   在此地的几方目前都没有想要动手的意思,那比拼的便是气势与心境和。   谁先沉不住气,那无需他人动手,便已然输了大半。现在这般僵持的状态是因为无论是太上河也好,李韵也罢,都还没有下定最终的决心。太上河对李韵背后的东海云台当然是有所顾忌的,而李韵却是也不想让自己委身于太上河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到时候对东海云台产生极为不利的影响。   “我当然记得咱们的协议!”   李韵朗声说道。   听闻此言,太上河三人却是神色一松。起码李韵还愿意和他们说话,这便是好的。太上河说到底还是个做生意的地方,最讲究和气生财。倘若能够化干戈为玉帛的话,那边是再好不过。   “既然李台伴记得,那一切好说。”   太上河中人说道, 却是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我们既然有协议,那便算作是盟友。不过我并不需要你们的帮忙,只要你们答应不插手我的事情就好。”   李韵说道。   太上河中人听李韵这样说来,显然心中也很是纠结。他们三人既然来了这里,即便不会动手,但也不能落了太上河的颜面。可眼前李韵如此强势,却是让他们三人极其为难。   “不知李台伴是要做什么?”   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要问问清楚。   “杀人!”   李韵斩钉截铁的说道。   还不等太上河中人回答,身后那位划船老头儿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便开始剧烈咳嗽。   “不是给你说了,抽烟的时候别说话,也别笑吗?”   那位背对而坐的喝酒之人说道。   随即倒了满满一杯就,将杯子递了过去,让他喝了顺顺气。   “哪里……有……用酒顺气的?……这不是……越……越喝越呛?”   手上端着酒杯,仍旧是不停地咳嗽。待停下来后,手中酒杯的酒却是已经洒了大半,都滴落在他的裤裆上。要不是天黑,看上去定然和尿裤子无二。   听到划船老头身后之人说话,刘睿影已经想起来了此人究竟是谁。他让自己脚下的小船朝那边靠过去,最终停在还有一丈远的位置,拱了拱手说道:   “欧家主,别来无恙?”   那人一杯酒刚喝到嘴里,却是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听到刘睿影的声音,想要出言招呼,竟是被这口酒呛住,上下为难。但欧雅明却宁愿将自己一张俊俏清秀的脸都憋成绛紫色,却是都不会咳嗽出来一声。   原因很简单,他刚刚才因为相同的事情把高旭凯教训了几句。这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自己却又犯了同样的毛病。这无异于是摆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欧雅明决计是不会这么做的。   刘睿影看着他努力憋气的样子,竟是自己都有些感觉呼吸不畅。连忙转过头去,看向别出,痛快的呼吸了几个来回,这才逐渐缓和过来。   “刘省旗,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欧雅明开口说道。   只是嗓音有些嘶哑,显然先前被呛的不轻。   刘睿影记得他说话始终都有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如今这却是听起来平添了几分沧桑。   “是啊,真是太巧了!”   刘睿影说道。   他本想问欧雅明来太上河中有何事,但一个男人来太上河中还能做什么?并且欧雅明虽然贵为欧家家主,可却尚未婚配。因此来这太上河中潇洒也是正常的之事,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小娥已经去了中都,说是要在文坛龙虎斗前好好逛逛,还说要找你请她喝酒呢!”   欧雅明说道。   刘睿影并没有问欧小娥的情况,但欧雅明却主动告诉了他。一者是因为他知道欧小娥这位欧家剑心与刘睿影和酒三半十分交好,二者也是希望能与刘睿影拉近些关系。这么年轻的中都查缉司省旗,当然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欧雅明即使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家族的日后有所打算。能够解释刘睿影这样一位俊杰,当然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我也是正在返回中都城的路上,途径太上河,便想的机会难得,定然要进来凑凑热闹!”   刘睿影说道。   “哈哈,刘省旗不必矜持。大家都是男人,来太上河这种地方,各自有数!”   欧雅明说道。   却是让刘睿影很是尴尬……   他着实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 要不是半途结识了蒋琳琳,他最多是带着赵茗茗与华浓进来转悠一圈便会离开。没想到这前脚进了太上河,却是就生出如此多的事端来。要是早知如此,刘睿影定然不会入这太上河,自当一路跨马加鞭直奔中都而去。   现在什么事都没做,反而引起了欧雅明的误会。这话要是传出去,就算是跟欧小娥喝酒的时候,估计她都不会给刘睿影好脸色。   “行了,你们的事情慢慢解决!我却是要先走一步,去见个老朋友!”   欧雅明说道。   随即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   “欧家主要去见的朋友可是蒋琳琳,蒋姑娘?”   刘睿影问道。   他忽然想起刚遇见蒋琳琳时,她曾经用欧雅明来试探过自己。说他们俩是多年的好友,欧雅明每次去往博古楼喝酒后,都会来太上河中与她一聚。   “怎么,这么快你就认识了蒋琳琳?”   欧雅明十分差异的问道。   他怎么也想不到初次来太上河的刘睿影竟是就与其中的花魁蒋琳琳相识,而且刘睿影说话的语气,似是还极为熟识。不然的话,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要去见的朋友就是蒋琳琳?   刘睿影笑了笑,将自己与蒋琳琳认识的经过大致的给欧雅说道了一番。还未讲完,余光却就看到蒋琳琳的也乘着一搜小船,听到了自己身边。   “没想到看似正直的刘省旗也会骗人!”   蒋琳琳侧过头,看着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无从解释,值得轻轻咳嗽了两声,想要化解尴尬。   他知道蒋琳琳说的定然是自己不认识欧雅明一事,但实则两人在博古楼内便已经相熟。同桌饮酒时还遇上了叛出欧家的欧厨以及欧雅明曾经的仇敌前来复仇。   “雅明,好久不见!”   蒋琳琳眼见刘睿影吃瘪,心里便是极为痛快。继而回过头去,和欧雅明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咱们去画舫上说话?”   欧雅明问道。   “画舫怕是去不了了……”   蒋琳琳很是无奈的说道。   “为什么?”   欧雅明问道。   蒋琳琳回来这里,想必今晚的事端和她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知蒋琳琳为何会牵扯进东海云台与中都查缉司之间争斗里来。   “我的画舫要是能坚持到明天天亮时还未沉到河底,就已经是烧高香了!哪里还有个说话的地方?不去看都能想到里面是怎样的一片狼藉!”   蒋琳琳说道。   这却是让欧雅明更加不解。   太上河中给花魁打造的画舫,虽然自建造之日起便停泊在岸边,从未远航。可是制造这些个画舫的标准,都是严格按照海船来的。太上河中的任何一艘画舫,却是都可以顺着太上河一路而下,直抵东海。即便是海上的风浪,也不能动摇这些画舫坚固的船身。怎么蒋琳琳却是会说,等不到明天天亮就会沉入河底?   不过她却是没有再继续追问。   蒋琳琳既然来了这里,想必也有自己的打算。   想通了此处,欧雅明却是叹了口气,重新坐下,拿起酒杯开始喝酒。   “李韵,你我素无瓜葛,也无恩怨。但我的画舫却被你尽毁,难道你不该给我一个交代吗?”   蒋琳琳话锋一转,对这李韵问道。   “这是你们太上河的事,与我无关。若是你真相要个交待,那就去找太上河要,看看他们能给你什么交待!”   李韵冷冷的说道。   蒋琳琳不过是太上河中一位花魁罢了。   就算她认识欧雅明又能如何?   李韵早就看出了欧雅明的态度。   对于眼前的事端,他却是根本没有插手的意思。   不然先前也不会和刘睿影寒暄了几句后,便要先行告辞。   “蒋姑娘,关于你的损失,太上河会公道的弥补。还请你先离开,这里的事情不是三两句交待就能说得清楚的。”   太上河中人说道。   “太上河什么时候学会了胳膊肘朝外拐?不是从来都帮亲不帮理吗?现如今,一个东海云台的名头就让你们吓得不敢动弹?”   蒋琳琳很是刻薄的说道。   “我会给你个交待,但是先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情。”   李韵不想听蒋琳琳这些毫无意义的言论。   眼下最让他着急的还是刘睿影手中的星剑。   但想要拿到这星剑,唯有先让这沈清秋移开身子。否则她只能再度和这星剑失之交臂。   “我与太上河有协议,咱们之间不妨也有。”   李韵对沈清秋说道。   “抱歉,我已经和那小子先说好了条件。”   沈清秋摇着头,老神在在的说道。   “若是我的条件更好呢?”   李韵接着问道。   论实力,她着实不是沈清秋的对手。只能寄希望于用利益交换方式,让沈清秋抽身离开,对他与刘睿影之间事袖手旁观。   “那只能怪我自己运气不好,或者怪你开口太晚。”   沈清秋说道。   “阁下,只要你答应不再插手此事,我太上河可以保证日后将你奉为贵宾,无论什么时候来,想要享受些什么,都分文不收!”   “我东海云台也是!”   李韵朝着身边的云台部众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即心领神会,开口说道。   在场的众人除了高旭凯和欧雅明没有吭声之外,其余人都态度坚决。   刘睿影一脸平静的看着沈清秋。   至于他究竟会如何决定,没人知道。   相比于沈清秋和刘睿影说好的条件,东海云台和太上河的条件自是更加优厚。即便是沈清秋接受了这些条件,就此改变心意刘睿影也不会怪他。   “小子,现在手里这柄剑,是真的了吧?”   沈清秋揉捏着自己的胡子问道。   刘睿影瞥了一眼李韵,随后对着沈清秋点了点头。   “可否一观?”   沈清秋接着问道。   和他先前在雅间儿中喝酒时说的话一模一样。   上次刘睿影没有机会。   但这次他话音还未全然落下,刘睿影便将自己手中的剑抛了过去。   “可惜啊……”   沈清秋接过剑,但却并未端详。只是抬起头莫名其妙的说了这么一句。   “可惜什么?”   李韵问道。   “可惜我不是个生意人……要是今天站在这里的是今朝有月,肯定二话不说的答应你俩的条件。不过现在这里站着的是我,所以还是怪我运气不好,怪你们开口太晚。”   沈清秋说道。   随即又将剑原封不动还给了刘睿影。   他甚至都没有拔出来看一眼。   但正是因为如此,刘睿影却对这邋遢古怪的老头多了些尊敬。 第五十四章 河神   “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沈清秋转头朝着刘睿影说道,还咧嘴笑着。   却是让刘睿影有些不好意思。   他一到此地,便用质问的语气对沈清秋并不客气的说了许多。   “没有了。不过我也不是来看热闹的!”   刘睿影说道。   “都可以。”   沈清秋轻轻地点了点头。   李韵却忽然闭上了双眼,身边的云台部众看到如此很是担心。   “你不是问我怀蕾台伴去了哪里吗?”   李韵说道。   “是,属下问过。”   这位部众说道。   “子莹,你跟我多久了?”   李韵睁开眼,看着身边的下属问道,语气十分轻柔,却是让人听来便会有所触动。   “算上今年的话,是第八个年头。”   这位名为子莹的云台部众说道。   “那你认识怀蕾也有八个年头了。”   李韵说道。   “正是!”   子莹回答道。   “怀蕾已经死了。”   李韵话锋一转。   “花蕾台伴……死了?是谁杀的她?!”   子莹惊怒的问道。   “就是他!”   李韵抬起下颌,朝前一点。   子莹的目光瞬时看去,正是沈清秋无疑。   “你竟然敢杀我东海云台台伴!”   子莹厉声呵斥道。   沈清秋被这莫名其妙的诘责弄得一头雾水,他根本不知道怀蕾是谁,也不知道这里除了李韵之外竟是还有一位云台台伴。   子莹怒斥完之后,回头看着李韵,似是在等待她的指令。   只见李韵冲着她点了点头,子莹当即朝前跨出一步,手中长剑出鞘。   寒光闪动之际,竟是不由分说的冲着沈清秋袭杀而来。   “老高,船该朝后划些了吧?他们又打起来了……”   欧雅明说道。   “无妨!”   高旭凯说道。   一袋烟已然抽完,他正低着头,用烟锅子伸进装满烟丝的袋子中用力的挖着,只几下便已经装满了一锅子烟丝。   “旁人喝酒都是丝竹之音相伴,佳人香风在侧!咱们来喝酒却满鼻子都是腥咸,整耳朵都是金铁相交。”   欧雅明叹着气说道。   “这不是挺好?”   高旭凯不屑的说道。   “这哪里有什么好……”   欧雅明撇了撇嘴。   “做和寻常人一样的事,那便只能是寻常人。只有做些与众不同的事情,才有跳脱开来的可能。就像全天下的人都觉得你那欧家剑好得不得了,我就不觉得!就算是用你自己的配剑,来换我的船桨,我也不换。送我我都不要!”   高旭凯说道。   又从袖筒中掏出火石,准备点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可能是因为太上河方的水被漫天倒卷,李韵又勾动了东海之力,使得当下的空气极为潮湿,高旭凯却是接连不断的点火了三四下都没有点着。   嘴里叼着烟杆,口水都快顺着烟杆流下,滴在船舱里。没奈何,高旭凯只得将一对儿火石夹在腋窝里,想要用体温将它们变得干燥一些,同时嘴里吸溜一声,将已经流出来的口水重新吸回嘴里。   他却是没想到,自己的衣衫却是要比空气更加潮湿。空气中的湿气漫无目的得飘荡着,寻找可以落脚的依托之处。若是高旭凯穿的是针脚细密,品质极高的绫罗绸缎还好些,但他一身粗麻布的衣裳,却是最能吸足水气的东西。一对儿火石被他夹在腋窝中,反倒是让衣衫上的水汽反渗进去。待他捂了一会儿,再拿出来想要打火时,却发现连个火星子都不起……气得他直接把这一对儿火石扔到了河里。   欧雅明虽然背对他坐着,但光听声音就知道高旭凯在做什么。火石落水,发出两声“咕咚”,欧雅明便再也憋不住,直接笑了出来。好在他此刻嘴里没有酒水,不然一定会被呛死过去。   说来也是奇怪,欧雅明的朋友好像没几个是正常的……身为文道七圣手之一的鹿明明成天待在铁匠铺里,而且还写了一封和他的绝交书。只要欧雅明去找他喝酒,大老远的就能听到鹿明明高声吟诵着这封绝交书。   一开始,欧雅明还觉得有些不舒服,都等他吟诵完毕之后才走上前去。但听得多了,却是都能背记下来,后来欧雅明干脆和鹿明明一起吟诵,比比谁嗓门儿大,音调高。   高旭凯虽然还没有鹿明明那般怪异,但他这辈子到了太上河之后,似是哪里都没有去过。以前的太上河,水患横行,水匪当道。但随着高旭凯来了之后,原本淤泥横行,暗礁丛生的河道却是变得无比顺畅。那写个拦路谋财害命的水匪,也都不见了踪迹。   普通人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委,只道是老天爷开眼,派了位河神来镇守此地。甚至还给这位莫须有的河神修了个大大的庙宇,四季供奉,香火不绝。老百姓们也不知道这河神到底是怎生模样,有人说是应当是个万年老鳖,还有人说应当是条水蟒。最后争执不下,只能按一位读过书的穷秀才所言,弄了个龙头人身的形象,立在庙宇里。   这庙宇距离高旭凯住的屋子很近,赶上风向正对时,浓郁的檀香和纸钱味就会飘到他的门前,惹得他喷嚏不绝。不过也正是因为他的住处离这河神庙近,因此他也就顺理成长的负责这河神庙的看护。   但凡有大的商队路过,都会停船来这庙里祭拜一番。长条的供桌上摆满了果品,卤肉,美酒。看的高旭凯口水直流!这些个掌柜的迷信,不懂事,但商队随行的老船工们都知道究竟是谁保了太上河的一路太平。这些个老船工虽然没什么钱,但仍旧会大家伙儿凑凑,买上几个凉菜,一只烧鸡,最后打上两斤散酒,放到高旭凯的门口,以示感谢。   不过通常等高旭凯回家的时候,门口便只剩下酒。其余的吃食,不知被鸟叨走了,就是被野猫野狗的偷吃个精光。那他究竟是怎么长得如此肥硕?这就要问问河神庙里的贡品却是都到哪里去……   今日一早,欧雅明来到高旭凯屋中找他的时候,他虽然已经醒了,但仍旧躺在床上不起来。   外面春光正好,屋内阴暗潮湿,欧雅明坐立不安,干脆走到屋外,开始围着房子瞎转悠。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欧雅明忽然听到屋内传出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正想进屋一探究竟,却是就和高旭凯撞了个满怀。   欧雅明没有任何防备,直挺挺的摔倒在地。 这一幕要是被别人看见了,那可真是不得了!高旭凯赶忙将其扶起,欧雅明止不住的抱怨他为何如此冒失。   高旭凯也不解释,只是朝着前面不远处的河神庙一指,便拉着欧雅明走去。   到了地方之后,俨然看到有二三人已经提着贡品,拿着香火排列齐整。高旭凯到了后,扫视了众人一眼,而后一头钻到神像后面,从底座的背面拿出来一个包袱,里面却是装着一件花花绿绿的衣裳,和那些个走江湖的假阴阳师、请仙上身的神婆子差不多!   欧雅明刚想出言嘲笑,便被高旭凯一只大黑手捂住了嘴巴,让他躲在神像后面,稍安勿躁。给他半个时辰的时间,然后就请他喝好酒, 吃烂肉。欧雅明一听有酒有肉,便也顺了他的心意。来了这么多次,碰上高旭凯想要请客的机会可着实不多,大抵都是他带着高旭凯进到太上河里,把整条街道吃喝个大半。   高旭凯将这花花绿绿的衣衫往身上一套,腰间的袋子扭着却是也不在意,而后便匆匆忙忙的都走到河神庙前,轻轻一咳嗽,对着众人招招手,便转身走进庙中。   那些人便跟着高旭凯,一脸虔诚且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   站定之后,高旭凯便开始放声念叨。   至于念叨的是什么,非但这些来祭拜的人听不懂,就连欧雅明也不甚明白。乍一听有些像是草原语,但听着听着有何漠南的蛮族语很像,最后似是又拐成了沿海某地的方言。   这么云里雾里的一通过后,高旭凯便对前来祭拜的众人说他已经请示了河神,并且河神的一缕精神已经下凡到了这尊神像中。让他们有什么诉求与愿景,便可开口对河神明说。   这些人听后自是先对着高旭凯一阵感恩戴德,而后便统统跪倒,说的无非就是一些保佑河道太平,保佑生意成功之类的话。最后上了香,放下贡品,便离开神庙,准备启程。不过临走时,都会专门给高旭凯些银子,作为答谢。   高旭凯目送这些人离开神庙走远后,便把一直躲藏在神像后面的欧雅明叫出来。   “你方才念叨的那么一大堆,是哪里话?”   欧雅明开口便问道。   “不知道。”   高旭凯说道。   “不知道?你自己说的话你能不知道?”   欧雅明不相信。   虽然他俩已经认识了许久,但高旭凯这却是第一次带他来神庙之中。   “那是我胡编的,根本就不是任何话。”   高旭凯说道。   两眼却是看着供桌上的猪肘子盯住不放。   “所以你把那些人都骗了……他们以为你说的是神明语言,真的请来了河神的一缕精神。实际上却是你瞎胡说的,而且每次说的都会不一样!”   欧雅明感慨道。   “要说骗人也是他们先自己骗自己,你说说,我长这个样子吗?虽然胖是胖了点,但是比这龙头怪物要帅气多了吧?”   高旭凯指着神像说道。   话到后半句,却是已经含糊不清。   供桌上的猪肘子已经被高旭凯吃进了嘴里,正在大嚼着。   欧雅明微微一笑,他没有任何可以反驳的。   整条太上河之所以安定了这么多年,却是跟这座神像,这座神庙一点关系都没有。真正的河神就是这位瞎编乱造,待人走后大吃大喝贡品的胖子。   “你不吃吗?你要不吃一会儿我都吃完了!”   高旭凯吃完了一整个猪肘子,这才腾出嘴来问道。   “所以这就是你请我吃的好酒烂肉?”   欧雅明问道。   “当然了!送来拜神的东西,都是最好的!你闻闻和酒香,尝尝这卤牛肉!这些个商队,卖的东西往往是以次充好,对手下干活的人也是极尽克扣,但唯独对这所谓的神不敢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高旭凯说道。   “我看你还挺乐在其中的样子!”   欧雅明也伸手拿起了一块卤牛肉吃着说道。   足足熬了半上午,他也是肚中饥饿。   “自己给自己看门,算不上丢人吧?”   高旭凯问道。   一口肉吃急了,噎在胸口下不去。只得喝口酒想要顺顺气儿,没想到却是更加严重。   “算不上丢人!”   欧雅明说道。   “那就是了!”   高旭凯说道,继续吃喝起来。   临走时,供桌上的肉都要已经被吃的差不多,酒却是还剩下一半。高旭凯把就往怀里一抱,将今日得到的银两压在供桌上,脱去身上这这件花花绿绿的衣裳,重新装在包袱里,放回到神像背面的底座里,带着欧雅明离开了神庙。   “那些银子为何留下?”   欧雅明问道。   “就在那,有人来拿。 ”   高旭凯摆摆手说道。   “是给谁的?莫不是还有个相好儿?”   欧雅明调侃着问道。   “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多问题?”   高旭凯很是不耐烦的疏导。   “那些银子是给太上河周围的纤户船工的。他们一无土地,二无农具,还要被这些个商队克扣,官府征税,日子过得都紧巴巴的。这些银子放在神庙里,他们自会拿走分了。手上有了钱,便能吃饱肚子。不然你以为太上河那些个先要之处的淤泥、礁石,都自己生出翅膀飞了?”   “但你也没有土地,没有农具,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怎么不给自己留一点?这样丰富的贡品,想必一个月也不会有几次吧。”   欧雅明说道。   “我可是河神!”   高旭凯听后满不在乎的说道。   欧雅明却是久久不语。   至于太上河两岸的那些个纤户船工,他们当然也都知道其中的真相。泥塑的神像是变不出来银子的,太上河真正的河神从来都是高旭凯一人。否则那些个被雇佣去,在太上河中掌握游船的船工们,也不会划到尽头折返时,都会远远地朝着高旭凯的屋子深深拜下。   虽然没有香火,没有贡品,没有酒肉。但真正的神从来都不会在意这些个外物,只会永远被人们留在心中惦念。   高旭凯的家中除了床以外,却是连个桌子都没有。床底下放着三个麻袋,分别装着花生,黑芝麻,白芝麻。都是炒熟的,拿出来就可以直接吃。   也不知他从哪里摸出来了三个精致的白骨瓷碟子,又从床下把麻袋拖出来,每种装满了一盘,便带着还未喝完的酒,和欧雅明一起乘船到河心,边吃边喝。   无论这水流如何湍急,高旭的船却是都可以一动不动。   偶尔有船从旁侧路过,那船夫看到高旭凯在此,却是都会走出来,拱手作揖。对此高旭凯却是恍若不见,他非但不回礼,却是连眼神都不会动一下。按照他的话说,就是河神要有河神的架子。你看那些个人对着个泥塑跪拜的开心,但泥塑可曾对他们言语过一句?   两人就这么边喝边聊,一直到了深夜。若不是沈清秋的剑气破开河面,他们却是已经准备划船前往太上河中找点乐子。   现如今,这乐子看来是找不成了。高旭凯对于太上河的事,向来责无旁贷。正在他为了自己的火石受潮,点不着烟儿烦躁的时候,左肩上突然伸过来一柄剑。   剑身的寒光把他的眼睛刺的有些生疼,可剑尖上却拖着一星温暖。   这柄剑犹如是活的一般,后半段搭在高旭凯肩膀上,剑尖猛烈一抖,那一星温暖竟是刚好落在了他的烟锅子里。高旭凯见状赶忙凑上去猛吸几口,终究是着了起来。   “欧家剑的确没什么好的,但也就是碰上这种时候能给你点个烟!”   欧雅明说道。   高旭凯很是不服气的哼了一声。   “用蜡烛点烟,抽起来有股子煤灰味!很恶心的……”   欧雅明默不作声。   他知道高旭凯定然要将自己贬损一番,找回点颜面。   方才他出剑将面前的蜡烛斩断了一小段儿灯芯,随后用剑尖托着送到了高旭凯的烟锅里。   子莹出剑,引起了河面一阵荡漾。   沈清秋轻而易举的避开了这一剑,反手一推她的肩膀,将其又送回了先前的位置。   “人不是我杀的,你这小姑娘怎么没点脑子?”   沈清秋说道。   子莹当然不会相信沈清秋的话,略微调息了片刻,手中挽了个剑花,却是再度欺身而上。   “都给我住手!”   高旭凯忽然大吼一声。   手上的烟杆都猛然一抖,些许燃烧的烟丝,掉到了他的裤子上,烫出了一个小洞,但他却浑然不觉。   听到这声大喝,李韵缓缓转过身来,冲着高旭凯轻轻一点。   一道水箭迅捷的从河面跃起。   冰蓝色的水箭,同体晶莹。   若不是裹挟着逼人的劲气,倒是极为好看。   高旭凯目光一凝,盯着这道水箭朝着自己面门袭来。   李韵只淡淡瞥了一眼,便不再做理会。   但就在她回头的那一刹那,发现自己打出的这道水箭竟是消弭于无形。   这可是用她勾动起的东海之力凝聚而成的水箭,怎么就会这般悄无声息的消失?   “前辈这是何意?”   李韵问道。   却是把高旭凯气笑了。   她先对自己动的手,竟是还反过来问自己是何意,天下哪里有这般道理。   “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你们东海云台飞凫宝船要如何踏平太上河!”   高旭凯笑着说道   “前辈这是在对我东海云台挑衅吗?”   李韵问道。   “要说挑衅,也是你太过于目中无人了吧! ”   高旭凯说道。   嘴里猛吸一口,将烟锅里的烟丝顿时抽完了大半。随即仰起头,冲着天上圆月突出了一个个眼圈。河风荡漾,但这些个烟圈却青云直上,没有任何游移。   “欧家主!你也是我太上河的贵客,但要是你的朋友一意孤行的话,却是也不要怪我太上河不给你面子!”   太上河的三人说道。   从子莹和沈清秋动手开始,本来围着他们的云台部众便纷纷转过身来,剑指沈清秋。   现在李韵与太上河已然成为盟友,太上河的三人却是想要李韵快些办完她的事情,也好让太上河重新归于平静。   “几位怕是误会了……虽然他是我的朋友不假,但是他要做的事,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既然他是我的朋友,既然我在这儿,那朋友要做的,我自然也会相帮。”   欧雅明说道。   “敢问遵命?”   沈清秋对这高旭凯拱手问道。   “我叫什么很重要吗?你毁了太上河的那座石桥,我还没有找你算账!”   高旭凯却是丝毫不买账,硬生生的说道。   “我定然会重修一座,以示歉意!”   沈清秋说道。   高旭凯却对此嗤之以鼻。   没了就是没了。   重新修好的,和原来的能一样吗?   要知道很多事都是无法找补的,做错了这一辈子都是错,不可能再有机会让你恢复如初。   欧雅明听到高旭凯这么说,默默地转过身,喝完了杯中酒。随即身形一跃而起,落在了刘睿影和蒋琳琳的中间。   “欧家主的这位朋友可真是有性情!”   刘睿影说道。   “他把太上河视如生命,怎么能忍受有人在其中捣乱?”   欧雅明说道。   “但东海云台和太上河那三人都不是好惹的。”   刘睿影说道。   欧雅明笑了笑没有回答。   高旭凯见他离开了船,自是也明白了欧雅明的意图。   将烟杆往腰里一插。   腾出来的右手拿起船桨,站着了身子。   “你们打生打死我都不管,但是你们毁了太上河的一座古桥!所以太上河并不欢迎你们,在我没动手之前,你们最好另寻个地方解决恩怨。要是再让太上河翻腾起一点波澜,就不要埋怨这河底黑,河水凉了!   高旭凯说道。   算日子,明天有两个商队要乘船而过。   若是在继续让这些人在太上河中打斗,河底的淤泥与暗礁定然都会被重新翻起,使得这些商船无法通过。万一要是有船因此沉默,却又会多出几条亡魂,这是高旭凯决计不会让它发生的。   此番话出口,让所有人都一震。   就连太上河的三人,也已经认出来了高旭凯究竟是谁。   他们与高旭凯向来是互不打扰,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了解高旭凯的厉害。他想要的,就只有太上河的安稳。某种程度上来说,太上河能有如今的繁华,高旭凯却是也功不可没。 第五十五章 一力降十会【上】   太上河三人听完高旭凯的话后,一时间左右为难。他们并不想得罪高旭凯,但也不想违背太上河与李韵之间达成的协议。不过相比于遥远的东海云台,显然高旭凯的对他们的威胁要更大些。更何况他们弄清楚了刘睿影和欧雅明的身份。此时若是还将中都查缉司与欧家牵扯进来的话,势必会更加复杂,难以善了。   目前看似最好下手的突破点便是沈清秋。   说来一开始便也是他先和李韵动手,惹出了事端。而太上河的三人并不知晓李韵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只以为是这位沈清秋不知哪里得罪了李韵,因此才会引出这番恩怨情仇。   “前辈,我等怎么会有在太上河中生事的念头?晚辈三兄弟世代祖居于太上河沿岸,太上河便是我等的衣食父母,当然是珍惜万分!”   太上河三人中的老大说道。   虽然是三兄弟,但这三人的体貌特征却截然不同。   老大秃头,但眉毛极浓。   老二也是秃头,没有眉毛,可是却有一脸长到脖颈处的络腮胡子,远远看去,像是一条站立的狮子狗。   老三是这三人中看似最正常的一个,但他的嘴却朝一旁歪着,时不时的抽动几下,好似有些疯病。   高旭凯根本不理会老大的言语。   他说这些无非还是想让高旭凯不要插手此事罢了。   但在高旭凯眼里,太上河就是太上河,与什么天下最大的烟花地、风流场没有半点关系。同时他也极为看不起太上河做的这些所谓的生意,他认为这是对澄澈河水的一种亵渎。   平日里不起波澜,自是可以和平共处。但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尤其是像高旭凯这般武道修为极高,但脾气却十分古怪的人,更是难以捉摸,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触及到他的软肋,让其爆发。   “阁下还是与我们走一趟的好。否则大家今晚却是都不会好过!”   太上河三人以为高旭凯不吭声是默许了自己等人的话,因此老大出言朝着沈清秋如此说道。   现在他们这边人多势众,当然有底气来和沈清秋这般说话。更何况这三兄弟也绝非庸碌之辈,倘若真动起手来,三人同气连枝,沈清秋也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东海云台的部众们也已然调转了长剑,结阵于沈清秋身后,虎视眈眈。   反倒是在一旁的刘睿影有些按耐不住,右手竟是不由自主的握住了剑柄。   “刘省旗三思!”   欧雅明看到了刘睿影的动作后说道。   “欧家主是何意?”   刘睿影问道。   “以你的身份,有些事,不合适。”   欧雅明说道。   此刻他的声音却是又恢复往昔那般,让人听来如沐春风。   即便刘睿影不同意他的说法,但在这种极为柔和切具有说服力的声音下,也不由得开始思索起来。   身为中都查缉司的省旗,本来就不能介入如此的纷争。可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李韵图谋的他的星剑而起,所以兜兜转转,刘睿影便已是局中人。   但欧雅明说的也不无道理。   毕竟现高旭凯以及太上河那兄弟三人并不知道李韵和自己关于星剑争端。 他们只关心沈清秋与李韵之间恩怨,想要让这件事快些平复下去罢了。   “我也认识他,沈清秋。但没想到刘省旗与他也是朋友!”   欧雅明接着说道。   刘睿影不知道沈清秋到底算不算是自己的朋友,加上这次,他们总共只见过两面,说的话不到一百句。不过他倒是很希望沈清秋成为自己的朋友,因为先前已经看得出他是个极为重情重义的人。与人相交,先看忠义,再看义。这两点却是在沈清秋的身上体现淋漓尽致。   “算是吧!”   刘睿影说道。   “既然是朋友,当然要选择相信自己的朋友对吗?”   欧雅明说道。   “那位高旭凯也是欧家主的朋友?”   刘睿影并没有回答,而是这般反问道。   “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很相信他。 若是需要我帮忙, 作为朋友一定会吭声的。在他没有开口之前,我若是贸然相帮,反而会弄得他不高兴。好似我对他没有信任。”   欧雅明说道。   刘睿影思忖了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   已经握在剑柄上的手,却是也缓缓松开,轻松地垂在身侧。   沈清秋微微侧身,看着身后太上河三人以及云台部众手中明晃晃的剑锋。   “看得出你们三人也是用剑的,既然都是剑客,为何不问剑?”   沈清秋说道。   却是嫌弃他们太过于啰嗦。   这太上河的三人显然也是身居高位,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子傲气。看在高旭凯的面子上,觉得对沈清秋已是极为和颜悦色的了,但他却仍旧是这般不识好歹,当着云台众人的面不给他们兄弟三人留一点面子。   “李台伴,可否让云台的朋友先让让路?”   老大问道。   李韵当然是乐的如此。   能用太上河的力量来消磨沈清秋最好的方法。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是在场的“渔翁”可不止李韵一人,还有高旭凯,欧雅明,以及刘睿影和蒋琳琳。   李韵身边的那位云台部中对这那正在结阵的七人打出了一个手势,这七人顿时收起长剑,身形闪动,站到了李韵身后。把她的后背牢牢护住,在高旭凯与李韵之间竖起了一道人墙。   “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太上河出现什么不好的状况!”   沈清秋说道。   众人一时间有些发蒙蔽,不知他这话究竟是对谁说的。   略一反应后,才明白过来他这话却是对高旭凯说道。   李韵一阵冷笑。   心想高旭凯怎么能被这一句轻飘飘的承诺糊弄?但她却是没想到身后竟然传来高旭凯一声“好!”,说完之后高旭凯却是坐在了欧雅明先前做的位置,面对那根血红的蜡烛,背对着众人。左手在黑芝麻与白芝麻的盘子中各捏一撮,放进嘴里嚼碎,然后再喝下一杯酒,将其顺着一道咽下。   身后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毫无关系,依旧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太上河三人眼看高旭凯转过了身去,东海云台的部众也撤走了剑阵,三人即刻朝朝前走来。   他们之间距离也缓缓拉开,在距离沈清秋面前不到一丈远的位置停下了脚步。   “阁下还有最后一次可以考虑的机会!”   老大说道。   沈清秋张大了嘴,似是要说些什么。   太上河三人心头一松,觉得这人也不是傻子,到最后还是可以拎得清轻重的。毕竟这好汉不吃眼前亏,互相给个台阶颜面的,日后指不定谁帮谁。   没想到沈清秋大嘴张了半天,却是一个字都不说。   众人都等了许久,却只等来了沈清秋的一个喷嚏。   云台三人顿时面色铁青,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手腕一翻,长剑在手。   三人身形闪动,同时朝着沈清秋飞驰而来。   他们的剑都没有剑鞘。   也就省去了拔剑这一动作。   起手便是形如推窗望月,三人三柄长剑,从三个不同的角度朝着沈清秋平平刺出。   这一招只要是用剑之人,哪怕是初学者都能使的极为漂亮,可以说基础中的基础。   这三人已经看到了沈清秋的武道实力,显然不是易于之辈,怎么会用如此平平无奇的招式来对付?   但越是基础的招式,越是令人琢磨不透。   那些个看似刁钻、花哨的,都是从这些个基础中演化而来。   相比于这三人的平平无奇,沈清秋则更是毫无动作。   他只是伸出右手在自己身前比划了一道弧线,而后便好端端的站着,似是要让这三人得手一般。   谁知这老大看后当即停住了身形。   剑锋一横,挡在身前。   其余两人眼见如此,也有样学样。   但凭这一份三人同心功夫,没有二三十年的手足默契是不可能的。   老二老三虽然止住了身形,但却一脸疑惑的看着老大。   他俩对于对于老大的这番行为很是不解。   眼看即将得手,怎么能在此刻停下?   还好这第一剑出手原本也只是试探,其中调运的劲气并不是很多,否则这样强行撤招,却是很容易引起反噬。 最后杀敌不成,却是先伤了自己。   老大立直身子,略微调息了片刻。   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月光下很是显眼。   让他整个光秃秃的大脑袋都在发光,站在河面上像个灯盏似的,看之令人发笑。   老大也从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映,但他却笑不出来。   方才那一剑,若不是及时停住,那最后倒下一定是他们兄弟三人。   这种感觉极为强烈。   强烈到似是有一只鬼手,伸进了他的胸膛之中,正在大力揉捏着心脏。   经历过生死的人,每逢生死之交的时刻,都会有些预兆。   但这样激烈的预兆,老大还从来没有体会过。   调息过后,他觉得浑身都有些无力。   这是人在嫉妒紧张后骤然放松下来所导致的。   不论是普通人,还是武道修为极高的剑客都会如此。   “怎么停下了?”   沈清秋问道。   嘴角再度勾起一丝玩味。   这种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每当这样的时候,他的脸上便会不自觉的露出这样的表情。   “敢问阁下名讳?”   老大说道。   “这不应该是动手之前的才该问的吗?剑都出到了一半,才想起来问我是谁,你觉得我会不会告诉你。”   沈清秋说道。   “剑虽然出来,但你我之间还未算得上是真正交手,所以还不算晚。我觉得你会告诉我!”   老大说道。   “我不会。”   沈清秋摇了摇头说道。   虽然他的名字并不是多么响亮,但规矩就是规矩。   江湖中人虽然经常打打杀杀,但每一次出手也都是有因有果的。   “你的剑呢?”   老大接着问道。   “管好自己的剑就行,为何要来问我?”   沈清秋差异的说道。   眼看这三人的年纪却是也不小了,怎么说话行事还如此幼稚?明明已经动了手,却是又停下来寒暄。先是问自己叫什么,再问自己手中为何没有剑,当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据我所知,不用剑剑客,总共也不超过三个人。”   老大说道。   “你有把任洋算进来吗?”   沈清秋捋着胡子问道。   “钓剑任洋阁下,虽然手持一柄独一无二的钓剑,但仍旧是带了一个剑字,所以不算。”   老大说道。   “那你有把狄纬泰算进来吗?”   沈清秋接着问道。   “狄楼主为文道扛鼎之人,虽然武道修为极高,但终究不算是武修,怎么能将其算入?”   老大说道。   “你有多少年没出过太上河了?”   沈清秋问道。   却是轮到老大开始疑惑。   自己想要坛庭沈清秋的底细,他却反过来问了自己一大堆奇奇怪怪的问题。   “此间如此欢乐,还需要出去做什么?”   老大说道。   随即兄弟三人都笑了起来。   全天下的男人都想来太上河中风流一场,那已经在太上河中的人岂有出去的道理?   “挂不得你会说还有三个人了……”   沈清秋叹了口气说道。   “原本我以为你说的三个人,是把狄纬泰、任洋、都计算在内。没想到你却说他俩都不是。这样的话只有二十年没出过门的人才能说得出来。”   太上河这兄弟三人听后面面相觑。   “按照你们说法,现在全天下应当只有我一人!”   沈清秋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尖说道。   两手平平伸出,左右皆并指成剑。   兄弟三人没想到这人竟是说动手便动手,不给自己等人任何喘息之机,连忙出剑抵挡。   但见沈清秋袍袖摇曳,两股极为浓烈的剑意边冲他的指尖迸发而出,朝着三人席卷而来。   不够一个人只有双手。   最多不过是两把剑。   他们却又三人。   无论如何还是占据了优势。   只是沈清秋手中无剑,这剑的轨迹便无处可寻。   三人虽然都瞪大了双眼,但目光在此时毫无用处。   唯有鼓足了精神,才能略微捕捉到一点痕迹。   老大对这老二与老三丢了个颜色。   两人迎着沈清秋的两道剑气而去。   他自己却持剑直奔沈清秋而来。   沈清秋双手交错,老大顿感不妙。   慌忙一低头,堪堪避过了这一道剑气。   要不是因为他的头上寸草不生,方才已经将他的头发贴着头皮剃了个精光。   这三人却被沈清秋的两道剑气死死压制住,只有招架之力。   想要冲破剑气的封锁,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李韵看到沈清秋已与这太上河三人斗作一团,余光略微瞥了一眼刘睿影。看到他正在目不转睛的看着沈清秋的方向,丝毫没有注意自己这里。   手中剑骤然提起,竟是穿过了自己身边这位云台部众的身体,朝刘睿影刺来。   这位云台部众方才正站在她的身侧,刚好挡住了李韵的身形。   即便是刘睿影目不转睛,却是都看不见他持剑右手的动作。   不过更让刘睿影想不到的是,李韵竟然会狠厉到如此程度! 竟然不惜杀死一位跟随了自己八年下属,以她的身体为掩护,朝着刘睿影袭杀而来。   待刘睿影反应过来的时候,李韵的的剑已经逼至面门。   若不是欧雅明眼疾手快,把刘睿影朝着旁侧推了一把,刘睿影恐怕已经成了李韵的剑下亡魂。   惊魂未定之际,刘睿影颤巍巍的抓住剑柄。   “欧家主,你这是何意?”   李韵问道。   她的剑仍然在自己下属的胸膛中。   一道鲜血从子莹的嘴角流下。   她奋力伸手想要抓住李韵胳膊,但李韵却将其一脚踢开。   剑身从她胸膛里拔出来的同时,子莹一口鲜血奔出,带哪点落红掉进漆黑的河水里,久久无法晕开。   “你用的可是欧家剑?”   欧雅明问道。   “是。”   李韵说道。   “刘省旗是我的朋友,你用欧家剑想要杀死我的朋友,在下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欧雅明说道。   “欧家剑虽然珍贵,但这天下中持此剑的恐怕也不下几千人。世人都知道欧家主朋友遍天下,难不成只要用了欧家剑,便不能对你的朋友动手,这是什么道理?”   李韵冷笑着问道。   “看不到,无所谓。看到了,就不行。”   欧雅明说道。   语气虽然仍旧温和,但其中透漏出来的不可动摇,却是让听到的人都极为震撼。   只有刘睿影根本没有听他们二人的对话,他目光呆滞的看着子莹的尸体。   死不瞑目的她,仰面朝天的飘在冰冷漆黑的河水上。   生命本就脆弱,这不假。   无数的意外以及疾病都可能在一瞬间夺走一条鲜活的生命。   子莹肯定想过自己或许有一天会毙命于剑下。   但她一定想不到,杀死自己的这柄剑,竟是来自于自己追随了八年的台伴,李韵。   她杀了子莹并不是因为子莹犯下了何种不可饶恕的罪过,只是因为她的身子恰好站在了这个位置,可以当做李韵出剑的掩护。   就是这么一个极为荒谬的原因,李韵便毫无犹豫的用剑刺穿了她的胸膛。   但刘睿影转念一想她对自己妹妹李怀蕾做过的事,也就不难理解。   只是这样的人她真的有心吗?   铁石心肠向来只是一个形容词罢了。   只要是个人,就算胸膛里当着装着一块石头,日久天长的,也该捂热乎了不是?   李韵的胸膛好似没有任何温度。   她只为了目的而活。   “李韵!你如此滥杀,就不怕其余的云台众人的悠悠之口吗?”   刘睿影说道。   “悠悠之口?”   李韵说着从身后拉过一位云台部众,正是那七人剑阵中的一位。在她的面前打了个手势,这位云台部众当即冲着刘睿影张开了嘴。   刘睿影看到她的嘴里空空荡荡,却是没有舌头。   “她们的耳朵早就被扎聋,舌头也已经割掉。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认识手势而已。 ”   刘睿影脑中一片空白。   他怎么会想到世间还有如此恶毒之人?   这云台的七位部众,各个都是花季少女。长相清秀,身材姣好。他们虽然活着却如同深处深邃的幽闭之中。听不见,也说不出。只能遵从于李韵的安排,看着一个个粗糙的手势来执行。   不知道这么多年她们都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不过刘睿影注意到其中几人,看着子莹尸体留下了眼泪。   就连欧雅明都觉得心中仿佛敲过一道重锤!   “从今往后,欧家与东海云台的交易全面终止!我欧家,绝不会给这样丧心病狂的势力再卖出一柄剑!”   欧雅明一字一顿的说道。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刘睿影感觉到他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让短短的一句话说出来变得平稳。   “好的!这次回去,本台伴一定转达欧家主的意思。”   李韵痛快的说道。   听到李韵如此的态度,欧雅明却是一阵苦笑。   他已经想清楚了为何李韵会这般的有恃无恐。   要怪,就只能怪她欧家剑的质量太好,被天下武修都称作“宝器”。   一柄欧家剑,足可以历经几代人而不损,不锈,不钝。而云台所采购的欧家剑,已经够他们使用百年之久。普通人能说过一个甲子,便已经是老天眷顾。百年之后的事情,谁又能说的清楚?   “刘省旗!”   欧雅明忽然唤道。   “她的剑,已经有了裂纹。欧家剑虽然有损而不破之说,但只要知道了其中打造的奥秘,便能让这柄剑犹如击中蛇之七寸般瞬间崩溃。”   欧雅明说道。   随即取出了自己的剑,在剑身上的上端距离剑尖五寸三的位置用手指比划了一下。   这里是欧家剑最脆弱的位置。   剑身完好时,并不会显现出来。但只要有了损坏,剑锋相交时再刻意击打此处,整柄欧家剑便会寸寸断裂,彻底损毁。   刘睿影知道这是应当是欧家最大的隐秘之一。   他重重的朝着欧雅明点了点头,而后将自己的星剑抽出了剑鞘。   谁料李韵仍旧是毫不在乎,她把这柄已经出现了裂纹的欧家剑收回了剑鞘,朝着剩下七位云台部众又打出了一个手势。 第五十六章 一力降十会【中】   七人上前,将刘睿影团团围住,却不是先前那种北斗阵法。   围困沈清秋时,这七位云台部众横向排开,犹如一个歪歪扭扭的‘一’字。但每个人的站位,和天上的北斗七星互相掩映。“一”字无头无尾,却是最可连绵不绝。常人只道这“一”字最小,且为开端,谁料这“一”字却是能够无限叠加。再大的数字,都是从这“一”来时。数之极又如何?还不是由无数个“一”所构成的。   但现在这七位云台部众却是连成了一个紧密的圆。   无论是何种行装,都会有棱角。   这棱角看似狠厉,实则也是其中最软弱之处。这点却是与人想通,一个人若是在某一点上锋芒毕露,那百年说明这一点正是他的软肋所在。只要攻其一点,便可以由点及面,最后令其全然崩溃。   但圆是唯一没有棱角的行装。   围绕着一个中心,却是可以生生不息的转动。   没有棱角,便也没有弱点。   刘睿影站在圆圈中间,方言看去四周的一切都没有任何不同。   七人形成圆并不算宽大,就是这般束缚的感觉,更是让刘睿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星剑在手。   刘睿影并不急于出鞘。   他的目光仔细的扫过这七位云台部众每一人的面庞。   很快他便发现,其中又两人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月光的映照下,十分闪烁。   刘睿影转念一想,这阵法虽然没有人和破绽,但结阵之人定然是有迹可循。   人心万变,就算坚如铁石,也会有松动的时刻。   否则这两位云台部众就不会在看到子莹的尸体时流泪了。   偏偏这两人正好站在刘睿影的右侧,是个极好的破阵之所在。   刘睿影定了定心神,将星剑抽出了剑鞘。   七位云台部中一看顿时有了几分机警。   不过刘睿影却并不出剑,反倒是站在这圆圈中间开始练起剑来。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在中都查缉司中,第一次学剑的时候,是在下了教书先生塾堂后。文道基础,不过是经史子集四大门类。塾堂中便按照这个顺序,每日依次开将。但却是有四位先生,分别承担这经史子集。说来也奇怪,那将经的先生,看不起将史的,二人之间经常有所争斗。   文人的争斗决计是不会动刀柄,何况他们也不会。无非就是闲来些几篇叫嚣的文章,碰面时互相揶揄几句。讲经的先生觉得自己是百部之首,把其他三位都不放在眼中。然而说史的这位先生,却又觉得人不知史则不立,数典忘祖之徒却是不配穿衣吃饭。   那一日刚好是说史,讲完之后,先生并没有像王婵一样离开,而是带着刘睿影等人去往一处中都查缉司的内的空地。   这地方他从未曾来过,因为空地旁便是那阴森森的诏狱入口。   朱红色的门与立柱,总是感觉能滴血似的。一年四季无论多大的日头,却是都找不到这里。连带着这片空地都要比别处清凉几分。   也就是在这里,刘睿影第一次握剑。   光是拔剑这个动作,他每日便练了部下百次。   方才出剑,刘睿影却是不似往常那般散漫。   他在脑中仔仔细细的回忆了一番当时教授他们出剑时师傅的话语,原原本本的按照脑海中的印象将剑从剑桥中拔了出来。   先提起持剑左臂,肘微弯,竖直于面前。   右手五指微分,但却是要掌心碰触到剑柄的时刻立即收拢。   而后用力的攥紧三次。   先急后患。   仔细感受剑柄对手掌的压迫感,让这种感觉顺着手掌之间的血脉遨游全身,流进四肢百骸,使得自己这一辈子却是都再也不会忘记这种感觉。   待右手已经熟悉了剑柄之后,双臂腾挪,横剑当胸。   左手牢牢稳住剑鞘,右手缓缓抽拉。   待剑身从剑鞘内松动之后,立即停住动作。调息过后,接着便一鼓作气的将整个剑身从剑鞘中抽出,横于胸前。   此时的剑身,定然是平展于面前。   却是还要将其侧立,抬起至自己面门的高度,使得可以从森白的剑身山,看清自己的双眼。   刘睿影抽出剑后,那七位云台部众已经做好了应敌的准备。   谁料到刘瑞意接着月光,在剑身上看了会儿自己的眼睛后,忽然笑了起来。   紧接着便是一招剑术的起手式,推窗望月。   腰背少许佝偻,双膝弯曲,整个身子顿时挨了几分。左手持剑鞘摆在背后,斜地里冲天而起。右手却是朝着正前方一荡,好似推窗般,让剑的锋刃在自己身前划出一个半圆。   正对面的两人眼看刘睿影出剑,赶忙横剑抵挡。但却发现,刘睿影这一剑却是空无一物,除了个架势之外,什么都没有。   刘睿影自是看到了她们紧张模样,却也不在乎,仍旧是自顾自的练剑。   从最简单的推窗望月开始,行云流水般的出了十八剑,到万剑归宗而止。别看这些个剑招的名字起的都十分响亮,但实际上这十八剑却是最为基础的招式。不过正所谓这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因此这十八剑,刘睿影足足练了两月有余。   方才这么完整使出一套来,竟发现这十八剑对他现在而言却也不是个轻松地事情。不光是额头上有了汗珠,背后的衣襟也被汗水蒸溻,变得湿漉漉,粘乎乎的。   七位云台部众,看到刘睿影这般怪异的举动脸上纷纷流露出不解。   但李韵的命令他们却是不敢违背,所以仍旧是鼓足精神。   刘睿影剑尖捶地,盯着自己的双脚,不知在想写什么。   月在微漾的河水里不住的颤抖,似是在害怕什么。   日月行天,本是亘古不变,但就如同日月这样的存在,却是在水波之中都无法坚挺,瑟瑟发抖,却是让刘睿影一瞬间领悟了东海云台中人所使出的功法武技到底是何种玄妙。   水无形无状,遍布天下,善利万物,从无任何偏私。但就是这般阴柔至极之物,却是可以包容时间的一切。   再刚猛的剑,若是刺入水中,便能够消弭于无形。   沈清秋的剑指虽然可以将太上河劈成两半,但劲气算去后,水浪翻涌,转瞬间便可恢复如初,看不出一点行迹。   刘睿影忽然朝前踏出一步。   右脚使劲的踩在了水中月之上。   将这本就颤巍巍的月亮,踏的稀碎。   手中剑缓慢朝右侧刺出。   正冲着那两位脸上还挂着泪痕的云台部众而去。   两人看刘睿影一剑袭来,身形微摇,手中剑摆好架势,静待刘睿影这一剑逼近面前时有所抵挡。   谁料刘睿影的剑却是慢吞吞的,没有丝毫凌厉之感。仿佛是一位垂暮之年的老人,坐在门口的一张用藤条编织而成的躺椅上,看着夕阳在云层里翻涌,把天边找的火红。微眯着眼,手上摇着一把扇子,脚边蹲着只肥硕的猫。一猫一人,似是都在打瞌睡,时间匆匆流逝并不能改变他们任何。   刘睿影这一剑简直是颠覆了云台部众对于剑之一道的所有认知。   唯快不破,是公认的真理。   但刘睿影这一剑非但不快,还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劲道。   这般出剑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他心知自己无力破阵,所以自暴自弃,还是其中蕴藏这什么极为险要的变化,还未露出任何端倪?   这两人想不明白。   不过她们这一阵法的妙处就在于,无论刘睿影朝着何方出剑,却是都可以让他腹背受敌,顾此失彼。   当下刘睿影朝着右侧递出一剑,他的身子已经全然转了过去。   而他的正后方的云台部众,却是一步不落的出剑朝他的背后刺去。   眼前人后退,被后人上前。   刘睿影始终站在这圆心中间,与云台部众的距离无法拉近。   剑再长,也不是长枪。   却是够不到任何人。   不论刘睿影的剑快还是慢,都无法对云台部中造成伤害。   刘睿影当然也清楚这点。   他对自己这一剑本就没有报任何洗完。   察觉到身后有利刃袭来,却是敏捷的转身回剑,朝着身后之敌刺去。   这一剑快如流光。   让云台部众们有些猝不及防。   还好她们平日里对这剑阵之法,训练有素,万般变化早已烂熟于心,这才急速后撤,并没有和刘睿影这一快剑有任何接触,同时阵型也仍旧问如磐石,毫无异样。   “刘省旗当真是天下俊杰!”   剑阵外的欧雅明感叹道。   “该当何说?”   一旁的蒋琳琳问道。   “云台中人结成这道剑阵明显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他手里的那把剑。若是想要杀人,根本不必如此费事,七人一拥而上,想来刘省旗是抵挡不了,只能奔逃。但这么一来,分寸却也难以掌握。万一伤了刘睿影的性命,只会让吞海云台与中都查缉司也结下恩怨血债。”   欧雅明解释道。   “所以才会用剑阵之法,围住刘省旗,慢慢消磨?”   蒋琳琳接着问道。   “不错。一个人的崩溃永远都是由内而外的,当他尝试了所有的办法,依旧无法破阵后,只会陷入绝望。绝境中的人,最好说话,也最能任人摆布。到时候别说是一把剑了,就算是要他的命,恐怕都会二话不说的答应下来,只为了能够从这生生不息的剑阵中得以解脱。”   欧雅明说道。   蒋琳琳听后点了点头,但还是未能理解欧雅明为何最先夸赞了刘睿影一句。在她的印象中,欧雅明虽然待人谦和,张弛有度,但却很少说出如此激烈话语。身边的人就算是吵成了一锅粥,他也只是平静的坐在那里,两不相帮。似是这番的赞美,蒋琳琳从未从他的口中听到过。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但刘睿影虽然身陷镇中,却看得和欧雅明一样通透。   手中的剑,就是他此刻最大的依仗。   只要手中剑仍在,他便没有性命之忧。   不过如此东一剑,西一剑,也不是办法。   刘睿影虽然知晓了云台部众的目的,但对于这一圈生生不息的圆,仍然是一筹莫展。   另一边,沈清秋还是巍然不动。   双手统御着两道剑气,在太上河上纵横披靡。   那兄弟三人却是苦不堪言。   他们已经十分确定,即便是自己三兄弟合力却是都伤不沈清秋。但沈清秋却好似猫逗耗子一般,来回折磨着三人。   老大的秃头上已经有了几道血痕,是被沈清秋的剑气剐蹭导致的。   至于满脸胡子的那位,现在却是十分光洁。   这么一看,模样着实还有几分清秀。   沈清秋始终带着一股子玩味的表情,面对这三人。   既不杀手,也没有停止的意思。   似是乐在其中。   偶然间回头看了一眼,却是看到刘睿影被围困在剑阵中间。   “小子,需要帮忙吗?”   沈清秋嘿嘿一笑,不怀好意的问道。   “这次又是什么条件?”   刘睿影止住身形问道。   沈清秋决计不会无缘无故的帮助自己。   先前答应解决李韵这麻烦,自己却是需要带他回中都城。现在这节骨眼上,他这把相问,定然又是有了新的打算。   “怎么这么问呢?咱俩现在可是一条船上的!”   沈清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他的确是有自己的打算,但被刘睿影这么一语道破之后,反倒是觉得有些难堪。   何况他本想说一根绳上的蚂蚱,但觉得身在太上河中,好像还是用一条船来作比喻更好些。   “对你这种人,话都得说得直白些,说在最前面!”   刘睿影说道。   “条件嘛,肯定是有的……只是我现在还没有想好,可否先欠着?”   沈清秋说道。   说话并不耽误他手上的动作。   太上河的兄弟三人都指望能够微微分神,这样便给了自己等人可乘之机。但他们显然低估了沈清秋……对付他们三人,却是都用不着集中精神,谈笑间便可让其灰飞烟灭,只看他究竟想不想罢了。   “我听说过欠钱,欠东西,甚至欠命的。但从来没有听说过条件还能欠,万一事后你对我狮子大开口该怎么办?亦或是让我杀人放火,逼着我做恶事。”   刘睿影说道。   他不动,剑阵便不动。   双反都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僵持。   沈清秋听后撇着嘴,转过了头去。   心想当初在博古楼中见到这小子的时候,他哪里又这么精明?自己只是顺手解决了两位红袍客,他便战战兢兢,对自己颇为感谢。这才过了几个月的功夫,也不知是吃了什么东西,脑子却是就长得飞快!三两句话,便破开了自己的心思,弄得尴尬无比……   其实哪里是刘睿影心眼多,反应快?反倒是沈清秋自己想要占便宜,但却好占的极为不聪明。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不论是早给还是晚给,终究是要付账的。餐馆里一碗面,一杯茶,都会名马标价。从来没有不问价格便稀里糊涂的吃一肚子东西的人。   老马倌曾经给刘睿影讲过一件他年轻时吃亏的糗事。想当年说他也是春风得意,天下任行。没想到走进了都安东王域内的一家饭铺,点了碗素面,却是然他往后几天都饿着肚子。   那位店家看上去也是一脸憨厚。   一碗素面不过两个大钱。   老马倌吃完后,将钱放在桌上,一抹嘴,便准备出门,却见门口站着三四个彪形大汉,堵住了出路。   憨厚的店家满脸狡黠的走上前来,朝着老马倌要账。老马倌无奈,只得再拿出了三枚大钱,总共凑了五个,破财消灾,息事宁人。   没想刀这店家却说,两枚大钱只是面的价钱。这面离还有汤,汤中还有菜,何况老马倌走进来,坐在他的桌前吃面,还踩了他的地,通了桌椅板凳以及碗筷茶杯,这些却是通通都要钱。   老马倌气的不大一出来,但背后站着的几人,胳膊却是都和他腰一般粗。没柰何,只能自认倒霉,就连身上的一件长衫都被人扒了去,抵饭钱。   这事儿听得刘睿影大笑不止。   非但对这江湖之中的人心险恶有了新鲜的认识,更是知道这却是不要轻易应承旁人什么条件。否则像老马倌这样,少见衣服,饿肚子几天空白怕还是小事。尤其是像沈清秋这般,本身就不黑不白,极为古怪神秘的人。看似一根筋,没什么心眼,实际上他见过的风浪早就能抵得过常人几辈子的见闻。   之所以说话直来直去,显得毫无头脑,却是因为一切的机巧话术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在绝对的势力面前,他根本不在乎旁人是否骗他。无论在何时发现,都能够及时抽身出来,不会有一点损失。   到了这个地步,正是所谓的返璞归真。   刘睿影清楚自己根本不是沈清秋的对手,便干脆不接他的话头。否则最后自己的下场,说不定要比围困在在这剑阵中更加凄惨。   李韵听到沈清秋有插手之意,再看那太上河的三兄弟也着实太不争气!三人合力,却是都不能托住一个沈清秋!这样的盟友要来何用?蹙眉之际,右手举起,却是对着结阵围困刘睿影的七位云台部众又打出了一个手势。 第五十七章 一力降十会【下】   七位云台部众看到了李韵的手势,但阵型却没有任何改变。不过这七人的身上却是冉冉升起了一股极为玄妙的气息,让刘睿影不可捉摸。   人依旧。   剑依旧。   阵型也依旧。   可散发出来气势却彻头彻尾的有所改变。   圆形的剑阵虽然没有任何锋芒与棱角,但结阵的每一位云台部众身上,杀气却越来越凌厉。每个人都面朝着刘睿影,浓郁的气息几乎使得他都睁不开双眼。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背后被割裂的有些疼痛。   刘睿影心下一横,知道不能让这七位云台部众的气息再继续下去。他可没有沈清秋的本事,能将对手玩弄于鼓掌之中。现在唯有在对方仍未到达巅峰时,便出剑破之,方才可以脱阵而去。   刘睿影疑惑的注视着这些匪夷所思的变化,不明白这是云台剑阵欲擒故纵之术,还是真心露出个破绽给自己逃出生天所用。   纠结中,那两位姑娘却是抬头对着刘睿影微微一笑,手中长剑朝着分开的缺口处指了指。   没想到,刘睿影刚准备出剑,却忽然感觉到这七人身上的气势骤然泄去,转眼之间变得与常人无二。若非手上仍然握着长剑,根本看不出她们竟是武修剑客。   不但如此,先前那两位脸上挂着泪痕的姑娘,互相对视了一眼,身形朝两侧微微分开。   但眼神中轻微的波动却是都可以暴露出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这些姑娘已经被剥夺了说话的可能,除了手势以外,唯有一双眼睛能够传达出她们的心声。   她们俩的目光澄澈,干净。没有一丝狡黠,与狠厉。   人可以说谎话,可以做假事。   做好了这两手准备,就算前方的缺口不是生机而是陷阱,刘睿影也有信心自保。无非是再被逼退回剑阵之中罢了。不过只要性命犹在,那便总能再想出新的法子。   待刘睿影的身形靠近时,这两位姑娘再度冲着她微微一笑,手里的长剑横起,做格挡之状。   眼看刘睿影仍旧无动于衷,她们俩似是有些焦急。皱着眉头,手腕连带着长剑再度一抖,好像是再催促着刘睿影。   刘睿影叹了口气,无论这是陷阱还是生机,他却是都决定闯一闯?了!随即脚下奋力一蹬,持剑朝前笔直的刺去,同时体内已暗暗沟通了大宗师法相。虽然这家伙仍旧是对刘睿影爱答不理,不过还是懒洋洋的给出了回应。   相比于沈清秋那般分河断海的虽然远远不及,但河面上仍旧被劈出了一道狭长,之地对面河岸。   还未落定之际,刘睿影身后却是再度腾起两道闪烁!   但他却看出这两人只是摆了个花架子,手中无力不说,剑上也没有任何劲气的加持,就这般空空的放着,弄个样子糊弄。可刘睿影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动用了大宗师法相的力量,朝着二人横在自己面前的剑奋力劈去!   剑光起,剑气长。   对上这样的神情,刘睿影也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着实是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两位云台部众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但却是一片赤诚的给自己留出了生机。但自己却有些不是好歹,将她们俩的配剑都劈断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   已经站于阵外的刘睿影,转身一看,发现那两位姑娘手中的长剑已经从中断裂开来。   刘睿影冲着二人点了点头,但她俩的的心思却都在自己手中断裂的长剑上,神情有些哀伤。随即一脸幽怨的看着刘睿影,好似再说明明已经露出破绽,放你破阵,为何还有如此认真出招,毁我手中之剑?   刘睿影满含歉意的朝着这两位姑娘颔首,但她们却把身子转了过去。先前漏出的破绽,重新锁死。剑阵中虽然已经空无一人,但她们七人却纹丝不动。   李韵当然察觉到了异常。   刘睿影想起赵茗茗的剑,却是也在救他时损毁于高仁手中。都是佳人,?都是剑客,却接二连三的都为自己断了剑。这般因果欠下,又该怎么去偿还?   她们救了自己的命,而自己却只能赔出一把剑。就算是被称为宝器的欧家剑,却是都不能和性命做衡量。毕竟这命只有一次,但剑却是可以不断的重新炼铸。   只要他们各司其职,这七位云台部众再按照自己的命令,开始绝杀,那刘睿影即便不死,也会重伤。到时候想要得到他手中的星剑,便会易如反掌。   李韵看了一眼刘睿影,并没有多做理会,而是对着那七位云台部中接二连三的打出了好几道手势。可这七人仿佛没有看到一般,仍旧是站立在原地,分毫不动。   刚才她打出的手势是绝杀的意思。   东海云台的三人虽然实力不济,但若是彻底拼命的话,想来拖住沈清秋片刻还是可以做到的。至于欧雅明,由她亲自阻挡。高旭凯超然物外,心中只有太上河的安慰,至于河面上的人,或许还没有河面下的水草与鱼重要。   再抗命,就得死。   看到这道手势,七人终于有了些动作。起码已经开始缓缓转过身来,朝着刘睿影这边走去。   眼见如此,李韵却是指了指自己剑,又指了指自己的咽喉。   意思很明显。   这七位云台部中,朝着刘睿影缓缓走来,却是中途突然加速且变换了方位。   刘睿影本已做好了应敌之姿,这次无论如何却是都不能再被这云台部众结成的剑阵所围困。但刹那间的功夫,剑阵再度成型,而被围困在中央的人,却是李韵!   李韵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但解下来的一幕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但现在这七位云台部众,李韵眼中的七条狗,却是将自己这位主人围困在阵中,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你们,是要杀我?”   她正皱着眉头,打量着每一个人的脸庞。   这七人一直跟随着子莹练习剑阵一道,与自己的交集并不多。毕竟她们在李韵的眼中也只是替她达成目的,完成心愿的工具而已。就像是养的一条狗,主人开心了或许会给它些肉吃,不开心了就算是朝着它的肚子猛踢泄愤,狗也得忍着。自古以来都听只听说过人杀狗,?可曾对狗背主有所耳闻?   李韵收住了笑声,平静的说道。   平静之下是已然涌起的无穷无尽的杀机。   李韵指着自己的说道。说完后,她便开始笑,还笑的越来越厉害,直到笑弯了腰,还开始咳嗽都不愿意停下,却是要比先前沈清秋的笑还要夸张,还要凄厉。   “就凭你们,也想要杀我?”   她自觉问心无愧。   虽然她几乎逼死自己的妹妹,杀了跟随自己八年的部下子莹,但她还是觉得问心无愧。不但如此,李韵却是连些许愧疚与惋惜之心都没有。她觉得这一切的付出乃至牺牲,并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整个东海云台。   但刘睿影却看出李韵已经有些失常了……她似是忘记了这七位云台部众都是聋子和哑巴,无论她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李韵的心里不但涌起了浓烈的杀机,更是有深深的疑惑……为什么这些人都要背叛自己?从自己的妹妹李怀蕾开始,再到子莹,再到这结阵将自己围困在阵中的云台部众们。她们为什么都不能理解自己的苦心?   李韵身为云台台伴,却是错误的把自己的身份用来凌驾于生命的尊严之上。无论是她的血缘至亲,还是追随她许多年的忠勇部下,都是虽是可以舍弃的东西。   人之所以是人,便是因为人拥有人性。   在这个大前提下,李韵觉得身为东海云台的一员,就要做好随时位置牺牲准备。可她自己,却从未想过要拼命。因为李韵总是觉得自己的存在要比这些人更加重要,养狗的人只有一个,狗死了只需要不断再养新的就好。但要是重新寻来一位养狗人,却是极不划算的买卖。   事实上生命本身并没有高低贵贱,无论是狗还是养狗人,都一样宝贵,一样值得珍惜!只是在日后不同的道路上,不同的人或者不同的狗都承担了不同的角色,因而才会分得出主次来。   但人不会如此,人若是如此,便也不再是人。可李韵不但不顾及陌生人,却是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可以如此对待,她在这片天下,已经遗世而独立,起码刘睿影根本无法将她划分,也不知道这世上究竟还有没有和她一样的人。   先前觉得,李云如此,或许是东海云台之过错。现在看来,东海云台也并非都是些无情无义的冷血之徒。这七位云台部众,还是能够分黑白,辩是非的。从那二人露出破绽,放刘睿影脱困之时,她们心中想必便已经有了决断,却是要和李韵彻底决裂!   人性中最大的光辉便是感情,尤其是对血脉、家族之外的陌生人的感情。   异兽们虽然可以化形,变得与人无疑。但他们始终是以血脉为纽带,和自己的宗族生活在一起,并且对其他的种族都会有种莫名的敌意。   她们只是持剑一步步朝着李韵逼近。   “对付你们,我却是连剑都不用出!”   只是她们不能说话,刘睿影不知道她们的这种改变究竟是忍受不了李韵的无情和暴虐,还是要为死去的子莹复仇。   对于李韵的话,这七位云台部中当然不会有任何回答。   圆形的剑阵,无论哪一方,都该是相同的。但李韵却是舍弃那两位断剑之人的方位,扑向西北角,只能说明这才是云台剑阵的薄弱所在。   李韵身形闪动,剑阵也随之而动。   李韵说道。   轻蔑一笑后,再度看了眼刘睿影,随即展开身形,朝着剑阵的西北角冲去。   谁知李韵竟然毫不在乎,任凭这两剑朝着自己袭杀而来。   待剑近身后,她周身忽然爆发出一股浓郁的东海之力,却是将两柄剑弹开,接着其中又生出极大的吸引,把这两位持剑人强行拉扯入其中。   这七位云台部中始终都想把李韵放在剑阵的原型中,但她们却都赶不上李韵的速度。   不过她身后还是有两人挺剑而上,刺向李韵的后背。   让刘睿影等人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那两位挺剑而出的云台部众,已经被李韵周身的东海之力吸入后扯的粉碎。   东海之力晶莹的蓝,从内而外投出深红。   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极为浓烈血腥味。   黑的让人看一眼,仿佛魂魄就要被勾走了似的。   死去的两位云台部众,正是主动露出破绽,让刘睿影脱困的那两位脸上挂着未干泪痕的姑娘。   大片大片血肉混着衣衫与白骨随着东海之力逐渐退到李韵的脚底而调入河中。河面被晕染开来,血污久久不能散去。   鲜红的血,在夜晚,在月光下,呈现出的是乌漆的黑。   她俩终于还是朝着李韵刺出了剑。   虽然这剑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可单凭这却是已经足够。   到最后,她们却是也没来得及用衣袖将脸上泪痕擦去,就这么生于东海,死于太上河。被扯碎的肉体,化为了太上河中水草与鱼儿的养料。不过相对于她们悲惨的人生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人若是没有死在目标完成之后,当然会很遗憾。但死在完成目标的路途中,想来也是一种安慰。   身旁的欧雅明语气凝重的说道。   显然也是被这些云台部众们所打动。   能下定决心的人很多,但能彻底否定从前的自己,十分坚定的划清界限,想要重头再来,重新开始的人不多。即便只是徒劳无功的两剑,刘睿影也从不免为之动容。   “这七人,不是李韵的对手。”   欧雅明转头说道。   差不多的话,他已经说了两次。   刘睿影看着,手却是又不自觉的握住了剑柄。   “这是她们云台自己的事,你要插手吗?”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每一个势力都会有它自己的规定。王域有律法,家族有家规。就算是没有家规,也会有祖训。总的来说,人都要受些约束,不能肆意妄为!”   欧雅明说道。   “欧家主,你觉得查缉司的规定有多重要?”   刘睿影反问道。   “规定让人分黑白,辩是非。知道什么事不能做,什么事必须做。这一点无论是律法,还是家规都一样。”欧雅明想了想说道。   他不清楚刘睿影为何要问他这些,因为他不相信刘睿影却是规矩的作用都不知道。   “再问欧家主一句,这些个规定的作用是什么?包括什么家规祖训在内。”   刘睿影接着疏导。   欧雅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些个道理他当然明白,可在当下被刘睿影这么说出口来,反倒是令其十分尴尬。   “但欧家主不要忘了,这些个规矩只是最为基础的。要是一个人只按照规矩生活,岂不是冰冷无情,和眼前这位视生命如草芥的李台伴有什么分别?”   刘睿影说道。   虽然省下的五人都是云台部众,而刘睿影是中都查缉司的省旗,不同的归属赋予他们不同的职责,但并不能掠夺他们身而为人的本性。要是连这都丧失了,刘睿影却是觉得他比李韵还不如。   正当他准备持剑向前时,李韵脚下的河面忽然泛起一阵洁白的泡沫。   只得冲着刘睿影拱了拱手,随即右臂朝前虚引,侧过身子,让刘睿影自便。   规定总有纰漏,就和人性中总有弱点一样。刘睿影不想当一个熟视无睹,麻木不仁的看客。虽然这样做他的确是遵守了规矩,也可以为他避免很多的麻烦。但他仍然选择要挺身而出,制止李韵的滥杀。   身后一位云台部众手里的剑刺入了她的后背。   李韵吃痛转身,手中的剑鞘拍击在她的头顶。   她惊异的低头看去,水花连带着泡沫从河面拱起。   也就是这么一眼,让她手中的剑和身形略微慢了片刻。   “姐姐?”   李怀蕾的声音响起。   一口鲜血喷出,这位云台部众朝后倒去,躺在河水里,慢慢下沉。   等李韵再度想起方才自己脚下诡异的水花时,却看到身后有一道人影从自己脚下蔓延过来。   李韵感到身子冰凉。   李怀蕾手中一柄断剑从她后背刺入,直至剑柄。   李韵挥剑转身却是已然来不及,只得鼓荡劲气,朝前冲去,想要来开自己和李怀蕾距离,再做打算。   “噗!”的一声。   李韵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只呕出了一大口鲜血,将胸前衣襟全然浸透。   “多行不义,必自毙……”   断剑的锋刃从李韵的腹部穿过,微微露头。   带着猩红的鲜血,被月光映照着,极为可怖。   李怀蕾再一发力,却是来拿剑柄都捅入李韵体内大半。   “画舫上你故意中的剑,想必都暗中服用了云台秘药,治愈了伤势。但这一剑,姐姐你无论如何都算计不到吧?”   刘睿影自语道。   他的手松开了剑柄,转过身去,不愿意再看。   这次她输了。   输的很是彻底。   李怀蕾问道。   李韵凄惨一笑。   云台秘药虽然珍贵,但是以她的身份,就是多带出来几颗也不坏规矩。但从始至终她身上却都只有两颗而已,一颗在离开定西王域时,遭到定西王霍望袭杀,已经用掉了。第二颗,在画舫上故意中间流血,激起了李怀蕾体内兽性后,也已服用。   这一剑,让她伤的极重。   李怀蕾说得对,她的确算计不到。   李韵是个极为自负的人。   河面上洒下一串血雨。   李韵的腹部露出个骇人的血洞,她正用左手死死的摁住。   即便是还有一颗迷药,或许都会回天乏术。   但李韵却还是拼足气力,向前奔出几步,将李怀蕾插入她体内的剑全然挣脱。   她姐姐的鲜血,将整个右手全部沾染,一直没过手腕,直达小臂。   “你竟然还没死!”   她对垂着脑袋,朝着河面再度呕出几口鲜血,随即缓缓抬起头,看向了刘睿影的背影。   李怀蕾断剑在手,不慌不忙的朝着李韵走来。   李怀蕾说道。   李韵踉跄这脚步,朝后退却。   李韵终究从嗓子眼挤出了一句话。   “多亏了姐姐给我吃的兽丹!不然我怎么能在水里昏厥了这么久,还能完好如初?”   “另外,姐姐教我的东西,我都记得。但姐姐你自己却好像忘记了!”   李怀蕾接着说道。   她已经无法稳住身形。   右手虽然还握着剑,但却也再无力气将其拔出。   即便是死,她也不愿意低着头死去。   “姐姐曾说,对于敌人既然要动手,就一定要下死手,决计不能抱有任何侥幸。”   “我忘记了什么?”   李韵眯着眼,尽力将自己的下巴扬起。   李韵说道。   “但是你自己并没有这么做!”   李怀蕾说道。   “我是说过,还教了你很多次。”   对于李怀蕾,她的确是疏忽了……全然没有想到被自己剑气震荡而晕厥的李怀蕾,竟然还能从冰冷的河底活过来。亦或是自己对这妹妹还有最后一丝怜悯,因而再将其踢下船的时候才没有补上一剑?   现在想到这些已经于事无补。   李怀蕾说道。   李韵目光一凝,随即慵懒的散开。   即便是要死,她也不会狼狈的死在这里。   “是姐姐活糊涂了,把教给你的东西,都忘了干净……”   不过没有人想死。   李韵也不想。   向来觉得算无遗策的李韵终究还是没了对策。   这会儿她有点后悔杀了子莹。   李韵边朝后退便说道。   体内调动劲气,封住伤口血脉。同时继续和李怀蕾这么一句句的拖延下去,只要她的身子能在承受住一次勾动东海之力的负担,她便会毫不犹豫的翻卷而去。   要是子莹仍在,这七位云台部众定然不会背叛于她。   就算李怀蕾再度现身,李韵也有把握让子莹等人将其视为云台叛逆,一剑杀之。但现在,却是希望不存,只能依靠自己。   从来不会拼命的李韵,却是要为了自己活命而拼命。老天爷终究还是有几分公平的,过于避讳的事,这辈子总会让你做上至少一次。纵然拼命不等于就能活命,但李韵已经再无他法。 第五十八章 如常   沈清秋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变故,伸开双掌,对着面前太上河的三人平平压下。这三兄弟虽然将手中剑高举过头顶,但仍旧支撑不住这般骇人的威压。不但精铁打造的长剑开始弯曲,就连浑身的骨头都开始“嘎吱”作响。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却是同时趴在了水面上,动弹不得,只能尽力将脑袋偏转,露出一半的口鼻才不至于憋死。   老大被拍击在水面上,但双臂双腿仍旧想要奋力挣扎,沈清秋见状极为不耐烦的将双手上的劲气再度强烈了几分,直到他彻底消停,才开口说道:   “别乱动还能活命,本就不想杀你们!”   兄弟三人听闻,立马老老实实的趴在原地。   沈清秋看后极为满意的点了点头,撤去了压在三人身上的劲气,可三人仍旧保持着这般姿势。唯有口鼻处因为喘息而生出了阵阵水泡,却是也小心翼翼,生怕这水泡和声音惹得沈清秋不悦,给自己三人引来杀身之祸。   沈清秋看着这三人像极了海里的比目鱼,偏着脑袋,平整的趴在水面上。一边要用自身的劲气托底,让身子不至于沉下去,另一边还得十分谨慎的呼吸。东海边,退潮时沙滩上的螃蟹就是遮掩,呼吸似的泡沫越积越多,最后竟是能将自己团团围住,颇有些作茧自缚之状。   他看了一会儿,眼见这三人的确是老实下来,再无和他争斗之心,这才泰然自若的转过身来,看向刘睿影这边。东海云台的内斗可是平日里看不见的好戏,沈清秋这位寂寞了几十年的人当然不会错过。但他的目光却又很快游移开来,朝着岸边的森林中望去。   树林深处一片漆黑,却是连月光都照不进去。沈清秋注视了片刻,忽然诡异一笑,抬起右手,打出一道剑气。   远方森林中立刻就有几颗粗壮的树木倒地,随即响起一阵“沙沙”声音。沈清秋一听,登时来了兴致,手中剑气接连不断打出,逼的这阵“沙沙”声却是越来越近,终究在河岸边露出了身影。   “你这人怎的如此不讲理?!”   此人站在河岸边,两手叉腰,底气十足的说道。   头顶,肩上还有枯叶与断裂树木枝杈,身上的袍子也在屁股的位置被挂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的红色。   刘睿影听到这声音只觉得耳熟,寻声望去却发现那边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小机灵!他惊喜之余,刚要想抬手打招呼,小机灵却是不依不饶的对着沈清秋叫嚷了起来。   “都是看热闹的,你凭什么要打扰我?你愿意在旁边看,我愿意躲在林子里看,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沈清秋一时间被小机灵劈头盖脸的训斥了一通,只觉得有些发蒙。   他的本意并不是小机灵说的这样,不过是注意到那树林深处有些异样,不知是敌是友,想要打草惊蛇的试探一番罢了。   没想到这小伙子竟然这么大脾气,小小的误会解释开来也就罢了,毕竟双方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损伤,犯得着跟个泼妇似的,隔着一条太上河来骂街?   “怎么不说话?有胆做没胆认?小爷我奉劝你一句话,多管闲事多吃屁,少管闲事不拉稀!”   小机灵雄赳赳,气昂昂的说道。   却是把除了沈清秋之外的所有人都逗乐了!   “刘省旗和此人相识?”   欧雅明强忍着笑意问道。   “他就是小机灵,想必欧家主也该听说过此人的大名!”   刘睿影说道。   “原来就是他啊!呵呵……听过,当然听过!想当初在我刚刚继任家主时,欧家一件天大的丑事就是被他泄露出去的!还弄了个什么江湖奇闻异事的榜单,把那件事放在了榜末,在天下闹得沸沸扬扬。要不是我欧家以铸剑之道立足,被他这么一折腾,再被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一说,先祖几代人积累起来的脸面口碑可就彻底完了。”   欧雅明说道。   刘睿影听后默默不语。   他不知道欧雅明和小机灵竟是还有这么一段儿过节。   想来小机灵定然是早就看到了刘睿影,但或许正是因为欧雅明也在的关系,他便决定隐匿身形。不了还是被沈清秋察觉,用剑气逼的他不得不显露出来。   沈清秋把小机灵刚刚说的话在心中反反复复的念叨了几遍,这才终于跟上了他的思绪,顿时气的要死!自己哪里是多管闲事?今晚太上河风云诡变,当然是要万分小心才是……何况这不管闲事也就只能换来个“不拉稀”的好处,这算是什么因果?   可气头却也就这么一阵儿,沈清秋忽然想到自己这一辈子,还真是管了不少闲事!若当初没有答应狄纬泰,而是选择和任洋一起去钓鱼,那他说不定还真能少吃些屁。   小机灵这番,却是话糙理不糙,歪打正着的说中了沈清秋的心事。 因此只换来了他的一声叹息,也没有要追究什么的意思。   刘睿影冲着小机灵招了招手,示意让他过来,但小机灵却一动不动的站在岸边,继续注视着河面上发生的一切。   眼见如此,刘睿影也别无他法。小机灵也有自己的规矩,他只想当个见证者,却是不想参与其中。被沈清秋所迫,这般现身出来,已经是破例了,要是答应了刘睿影的招呼,云台这场好戏他有怎么能在日后客观的说给众人听?   李怀蕾提着断剑已经站在了李韵的面前。   李韵奋力调动劲气,终究是使伤口的情况的好转。先前喷涌而出的鲜血,现在已经化为了涓涓细流,看上去似是没有那么糟糕。不过这般大量的出血,却是让她整个人都变得极为虚弱。李怀蕾的这一剑, 不单单是给她的身体造成了一个通透的贯穿伤,更是顺着剑,朝她体内打入了不少劲气。   这些劲气和李韵体内的既然不同。   李怀蕾因为服用了兽丹的缘故,她的劲气颇为霸道刚猛。李韵的劲气虽然论起质与量都要比这外来客要好得多,但在李怀蕾这劲气的激烈攻势下,却是将她的内脏都震荡出了不清的伤势。李韵在自己估计,这伤势就算是能够回到东海云台吃了云台秘药,也还得平静修养起码半年左右的光阴。   她平生最恨有二。   其一是功亏一篑,很是惨烈不说,还距离自己要完成的目标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第二便是无所事事……让她躺在床上半年之酒,每日吃药疗伤,这样的日子想想便觉得毫无希望,真不如痛痛快快,轰轰烈的死去得好!   李怀蕾举起断剑,就要朝着李韵的颈部劈下。   她的脖颈很美,不但白皙华润,形状也极为动人。但现在李韵这美丽的脖颈,一半被鲜血糊住,一半被她凌乱的秀发所遮盖,根本看不到本来的面目。   “等等!”   李韵极为虚弱的开口说道。   不知为何,现在这副模样比她先前那般冷漠、强势却是更加令人垂怜。如若李怀蕾是个男人,一定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更何况李韵已经开口说了“等等”。   可惜李怀蕾不是。   她是个女人。   还是李韵的妹妹。   全天下和李韵最亲近的人是她,全天下最不了解李韵的人也是她。   正因为亲近和不了解,所以她也就成了全天下被李韵骗的最惨的人,也是全天下被亲姐姐利用的最悲壮的妹妹。   一个人想要做些不光彩的事情,要么选择自己,要么就得拉上旁人帮忙,通常都是和自己最亲密,相熟时间最长的人。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血缘的纽带更加深刻,更加紧密?但也就是因为如此,对一个人威胁最大的往往都不是外在,而是和自己血浓于水的亲人,以及自以为知根知底的朋友。   也就是在画舫上的那么一瞬间,李怀蕾却是又从最不了解李韵的人变成对李韵了解最透彻的人,从最崇敬李韵的人,变成了对她恨意最为极致的人。   所以李怀蕾不会听从李韵的“等等”。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古语在她姐姐身上根本行不通。   李怀蕾的断剑毫不停留的朝着李韵的脖颈处劈斩而下,但李韵却在最后关头,用自己颤巍巍的双手举起自己的剑,放到了脖颈上。   这动作似是用光了她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李韵全身瘫软下来,坐在河面。仅有的劲气也制成不住她的身子,双腿已经浸泡在了冰凉的河水中。   “用这把剑!”   李韵说道。   李怀蕾的短剑停在了李韵脖颈处横放的剑鞘上。   “用这把剑,杀我!”   李韵再度说道。   声音已经极为虚弱,微乎其微,让人几乎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   “有什么区别?”   李怀蕾蹲下身子问道。   她忽然觉得让李韵这么轻而易举的死了,反倒是一种恩赐。她要将自己这些年来被挤压的情绪,都化作李韵临时之前对她的戏弄,让她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感慨死去。   东海云台上一直有个传说,所有云台中人都对此深信不疑。那边是只要一个人死在水里,她的精魄终究都会顺着水流,重新进入东海的怀抱。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无论是山中溪流,还是宽阔的太上河,世间的水都会归于东海,就算这水的起点是天下最西的草原王庭也一样。   “因为……因为我不想死在一柄断剑下!”   李韵说道。   李怀蕾看着自己手中短剑思忖了片刻,随即朝岸边看了看,。   她左手朝着河面拍出一掌,劲气入内,水波荡漾,竟是托着一根岸边的枯木朝这里悠悠而来。   李韵看着这跟枯木,露出一抹惨笑。   “你不该这么恨我……要恨就去恨云台吧!”   待枯木靠近,李怀蕾提起左手,运足劲气,将这跟枯木拍成几段。又让其中一截沉下水中,托起李韵的双腿,让她整个身子重新露出水面。   自始至终,李韵都安安静静的接受着这一切。但刘睿影却是觉得很不对劲。   相比于其他人来说,临死前都会垂死挣扎,奋力一拨。他了解李韵的秉性,是决计不会坐那刀俎之下的鱼肉。她之所以没有任何动作,难不成已经有了脱身之策?   做完这一切之后,李怀蕾还是没有将自己手中的断剑和李韵放在脖颈上的剑有所替换。   刘睿影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还不等他出言提醒,李怀蕾只觉得面前扬起一阵血色的水雾,似是混杂着木屑。   匆忙之中,断剑极速斩下,但仍旧是扑了个空!   李韵就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见。   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   若不是刘睿影亲眼看到李怀蕾对她怀着必杀的决心,甚至都会怀疑这是他们姐妹俩商量好的戏码,就是为了没给众人唱一出双簧!   “李韵人呢?”   刘睿影问道。   李怀蕾默不作声,抬头看着月亮,流出了两行清泪。手中的断剑普通一声落入河水里,沉了下去。   “她已经走远了!”   小机灵运起身法,踏水而来,站在刘睿影身边说道。   “怎么回?!”   刘睿影不可思议的问道。   “云台之中据说有个术法,在危机关头,可以将自己的精魄与血肉融入东海之力中。东海之力也就是水之力,不过海当然要比普通的水更厉害些。”   小机灵说道。   “融入了之后呢?”   刘睿影急切的问道。   “便会和水一样,无形,无踪,无状。一直顺着太上河而下,直抵东海。云台中人自是可以感应到,她便就此得以保命。”   小机灵说道。   “哈哈……”   李怀蕾流着眼泪,却还是笑了起来。   “姐姐……最终你还是把我骗了!当初你说这个术法要和我一起修炼的,没想到你自己已经练成了却还一直告诉我说时机不到!”   听着李怀蕾这段独白似的话语,刘睿影知道小机灵说的都是真的。   李韵得以脱身,对刘睿影而言却是一个无穷无尽的祸患。虽然这样的法术必然会有极大的害处,但假以时日,李韵未必就不能完好如初,卷土重来。   刘睿影心情很是复杂,此刻的他什么都不想理会。呆呆的转过身,朝岸边走去。   “欧家主,难道一件,喝几杯可好?”   刘睿影忽然开口问道。   “好!”   欧雅明清楚刘睿影心中的愁绪,当即答应了下来。   “那我呢?”   小机灵指着自己问道。   “你酒量太好,我喝不过你!想喝酒,但却不想嘴……不过你若是想来,那也行!”   刘睿影说道。   欧雅明看了一眼小机灵,双方眼神碰撞的那一刻,都有些不服。但这两人却是都把酒看的比仇怨重的人,随即相视一笑,拱了拱手算作打过了招呼,一道随着刘睿影朝岸边走去。   沈清秋见状挠了挠头。   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本来答应要帮助刘睿影解决李韵的麻烦。   但最后看来这李韵虽然没死,但麻烦好像也没有解决。沈清秋只是担心自己没有完成约定的条件,刘睿影到底还会不会带自己去往中都城。看到三人都已经走远,这才赶忙跟上。至于太上河的那三兄弟,仍旧趴在水面,不敢动弹。   高旭凯坐在船上,却是又忍不住想要抽烟。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喜欢抽烟,或许是因为烟雾和水一样,都是无形无状的,可以四处流浪,居无定所。何况水里也会腾起烟雾,烟雾也能化为水汽,而这之间总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关系。   高旭凯摸了摸自己装烟丝的布袋,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便叹了一口气,将烟杆别在腰间,摇动双桨,把船划向岸边。   “你也要喝酒?”   沈清秋问道。   他们两人走在最后。   “我为什么不能喝?”   高旭凯没好气的问道。   若不是沈清秋那一剑指,他还在远处跟欧雅明享受着月光下的安逸。   “因为他们没有邀请你!”   沈清秋说道。   “难道他们邀请你了?”   高旭凯反问道。   “也没有……不过我们本就认识,前面也只在喝酒。这里不过是个小插曲罢了,结束了自然是要回去继续喝。”   沈清秋摆了摆手说道。   高旭凯冷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双桨滑动的却是急促了起来。   “我听说后来任洋应当是找了你去钓鱼,不知道你们谁钓上的大!”   沈清秋看着高旭凯的小船在河面上拖出的痕迹朗声问道。   “我!”   高旭凯停下来,回头对着沈清秋说道。   众人到了岸边,徒留李怀蕾和五位仅存的云台部众仍在河中。   太上河的三兄弟在看到沈清秋转身离开时,便潜入河底,无声无息的溜走。看上去整个太上河似是又回归了原有的平静。如常,如故,万事照旧。   赵茗茗等人以及邓鹏飞、毕翔宇都站在岸边。   发生的一切他们都看的清清楚楚。   蒋琳琳却是从另一边上岸,朝着众人缓缓走来,开口说道:   “诸位不妨去我的画舫上坐坐?”   “这次却是连累蒋姑娘了……”   刘睿影很是不好意思的说道。   蒋琳琳却是风轻云淡。   在刚才河面上争斗之时,她已经让自己的侍女和所属的河吏们从太上河中领来了一艘全新的画舫,并且将一应家具都安排妥当。   刘睿影重新将手中的星剑递给了华浓,他正中的结果后,依旧放在了原处。   画舫内,一应摆设都没有任何的变化。   刘睿影坐在其中却恍若隔世。   太上河的热闹他一点都没有看到,即便是酒喝到嘴里却是也没了滋味……他也不知自己在惆怅些什么,只是对中都城,对查缉司,越发的想念起来。   刚端起酒杯喝了半口,就从画舫内的窗子看到天色渐亮,用不了多久,阳光便会洒进窗户,照的一片通透。   蒋琳琳看到刘睿影的目光,索性起身将窗子关了个严实,还吩咐侍女们用厚厚的黑布将画舫上透光的地方统统罩住。   “只要不去想那阳光,今夜就永远不会过去!刘省旗,你说对吗?”   刘睿影看着面前桌上的灯火,缓缓点了点头。   今夜若是不过去,月亮能够永远站下,那今夜发生的事情便只会留在今夜。等什么时候做好了准备开始第二天,那不管间隔了多久,永远都是明天!   “喝完酒,咱们就去中都城!”   刘睿影对着沈清秋说道。   “可是……我没有做到咱们的约定。”   沈清秋说到。   “你当然没有!”   刘睿影说道。   “那为何还要如此?我不想欠你人情。”   沈清秋摇着头说道。   “正是因为你没有帮我彻底解决麻烦,所以我才更要带你去中都城!”   刘如意说道。   沈清秋听后反映了半晌,继而起来。   觉得刘睿影这小子却是要把自己的当做个不花钱的保镖。   李韵只要不死,早晚会来找他。   这次是只为了星剑,下次就是为了星剑和他的性命。要是有沈清秋跟在他的身边,李韵便不敢轻举妄动,对刘睿影而言当然是多了一道极为稳妥的保障。   好在这也是沈清秋自作自受,答应的事怎可半途而废?便也就此应承了下来,痛痛快快的与刘睿影干了一杯。   赵茗茗则掏出一粒丹药,悄悄递给刘睿影,这是她离开九山前从族里带出来的。虽然不适什么能够生死人,肉白骨的绝世奇药物,但也足以修补武修身上的明疮与暗伤。   她的手臂刘睿影温暖许多,圆润丹药握在手里,刘睿影的心却是也随之柔软了起来。   “心疼我了?”   刘睿影手中揉搓这丹药,开口问道。   “这柄剑骗我的事,还不算完!加上这次,还没到中都你便已经骗我两次了!”   赵茗茗脸颊一红,随即转过头去,冷冰冰的说道。   “赵小姐大人有大量!在下日后定当会好好赔罪!”   刘睿影笑着说道。   “你们最好出去看看外面!”   高旭凯不知在何时上了画舫,走进厅内说道。   手中拿着烟杆在烟袋里挖着。   先前干瘪的烟袋此刻鼓囊囊的,显然是已经装满了烟丝。 第五十九章 投诚【上】   众人听到高旭凯的话后面面相觑……尤其是邓鹏飞和毕翔宇两人,却是觉得刚刚平静,屁股底下的椅子还没有坐热,难道又起了事端?   刘睿影思量一番后,就要起身出去查看,赵茗茗一把握住他的手,抬头望着,一脸担心。刘睿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而后将自己的手从中挣脱出来。站起身后,将面前一杯刚倒上还未喝的酒仰脖饮尽,便带着华浓朝画舫外走去。   站在甲板上,就看到李怀蕾带着幸存的五位云台部众整整齐齐得站在岸边,看到刘睿影现身,李怀蕾却是上前几步,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刘睿影见此,并不急于开口,转身就回到了画舫中。不过,却暗自嘱咐华浓在甲板上留守,以防不测。   进入大厅,众人看到刘睿影如此迅速的去而复返,都感到十分诧异。   高旭凯已经坐在了刘睿影的位置上,眯着眼抽烟,面前放着两个盘子,分别装着炒熟的黑吧芝麻。这应当是他从自己的小船上带下来的,至于先前放在哪里,却是无人知晓。   “刘省旗,外面又发生了何事?”   邓鹏飞问道。   “你没有告诉他们吗?”   刘睿影看着高旭凯问道。   “不关老夫的事,能多言一句已是不错。”   高旭凯咂吧这烟嘴说道。   刘睿影碰了个软钉子,悻悻然的将刚才外面的事情告诉了众人,随即坐在了华浓的位置上。   “她为何要向你下跪?”   邓鹏飞问道。   “是啊,她为何要向我下跪……”   刘睿影自语道。   虽然李怀蕾不是男儿,但膝下的黄金并不见得就会少。跪天跪地跪父母,这是人伦纲常,但当一个人对这另一个人可以说毫不相干的人下跪时,必然是有所求,   何况这人还是李韵的妹妹,东海云台的台伴。   一位东海云台的台伴,朝着一位中都查缉司的省旗下跪,究竟是为何?刘睿影还没有琢磨清楚。   既然不清楚,那干脆不说话,掉头走人。省的说错了一句,让别人会错了意,最后却是又闹的平地起波澜。   不过既然知道对方是有求于自己,那却是也简单了许多。被求之人,只有答应与否两个选择。不论选择那个,却是都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   “李怀蕾虽然不见得有她姐姐李韵那样狠毒,但也定然不是个易于之辈。”   欧雅明说道。   “欧家主说的不错,所以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冲着我下跪,我可不是得掉头就跑?”   刘睿影说道。   “刘省旗也是见过大风浪的人,怎么区区一女子下跪就这么害怕?”   毕翔宇出言调侃道。   “那些个风浪都是身不由己……但突然有人这般哀求,虽然还不知所求何事,可我也明白这事儿定然不轻松。否则李怀蕾何必如此?人只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这般行事吧……”   刘睿影说道。   言毕端起了酒杯。   还未喝酒嘴里,却是忽然回想起自己方才说的话,顿时茅塞顿开!也不上杯中没有喝掉的佳酿,便急匆匆的离开大厅,朝画舫的甲板走去。他已经知道了李怀蕾求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事,但仍需要听听她是怎生说辞。   到了甲板一看,李怀蕾果然还是跪在地上。垂着头,一言不发。看到这一幕,刘睿影却是又有些犯了嘀咕……自己如此有底气的走出来,万一猜错了该怎么收场?看这样子李怀蕾应当是铁了心要把事情求成,若是心里事先没有分寸,到时却又会被李怀蕾反客为主。   心中纠结不下,刘睿影却是就在甲板上来回踱步。   走了得有七八趟,这才站定身子,对着李怀蕾说道:   “李台伴这是何意?”   “刘省旗并无心听我说话,何不等有心时再问?”   李怀蕾说道。   刘睿影被这话噎的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刚刚提起的气势也在一瞬间倾泻殆尽。   “李台伴说的不错,那就等我有心时吧!”   刘睿影说道。   “刘省旗自便,在下就在这里等着。”   李怀蕾抬起头来斩钉截铁的说道,跪在地上的双膝也没有任何移动。   刘睿影见状,重重的叹了口气,再度走进船舱之中。   这次大厅里的众人却不是以诧异的目光来迎接,而是哄笑连连,弄得刘睿影无比尴尬。   “这有什么好笑之处吗?”   刘睿影摊了摊手问道。   “堂堂刘省旗,中都城里的天下英雄,竟然被一个跪地不起,有求于你女子吓退两次,这难道还不好笑吗?”   小机灵说道。   刘睿影心脏一紧,目光犀利看向小机灵。   这件事只有先前他和邓鹏飞、毕翔宇喝酒时,他俩才说起过。当时除了李韵外并无一人在场,小机灵又是如何得知的?   他本以为小机灵只是顽童心性,喜欢猎奇。将天下的奇人异事都搜罗于囊中,好跟人显摆,换来些好酒好菜可以打打牙祭。但方才他这句话一出口,刘睿影却就能对欧雅明的感觉有几分体会。   小机灵不但是个顽童,还是个极其危险的存在。童言无忌,若他真是个顽童,那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去怪罪。权且听之,单个热闹,大小一场后,什么都不会记得。可他毕竟不是孩童,说的话,做的事,都是有目的的。   那他为何要这般不辞辛劳的游走天下?搜罗的这些个隐秘真的就是为了说出来换酒喝?   想到这里刘睿影却是忽然有些不寒而栗,觉得在座的众人似是当这小机灵的面都没穿衣服似的。这已经不是什么奇闻异事的范畴,而是每个人的私隐。庙堂虽高,却也不是哪一位王爷一个人的。江湖虽大,却也不是武修书生就能撑得起来。归根结底还是落在每一个人的头上,尤其是那些个修为高,权力大的人。   小机灵掌握了这些人的逸闻趣事,难道就不会清楚他们的肮脏丑事?人言可畏,往好处看就是听了个稀奇的故事,但反过来却是可以借此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的消息倒是灵光得很!”   刘睿影说道。   “不然怎么能叫做小机灵呢?”   小机灵说道。   他察觉到了刘睿影话中的堤防,但却是毫不在意。   天下中想杀他的人多了,差点杀死他的人也不是没有,但他小机灵仍旧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喝酒谈笑,这边是他可以不在乎的底气。   刘睿影曾听说,小机灵有次在平南王域的王城内喝醉了酒,没钱付账,便与伙计说道只要托人给平南王传个话,他立马就会到此给自己付酒钱。   那店伙计当然不会在意一个吃白食的醉鬼胡言乱语,但王城之中人多眼杂,不知是谁还真就将这句话传到了平南王的耳中。正当点钟的伙计准备把他身上唯一值钱的长袍扒下来抵酒钱时,酒肆门口却是出现了平南王的座驾。   里面空无一人,但随行的王府禁卫却走进来,替小机灵付清了酒钱,还在酒肆里给掌柜的押下了一笔银子,说无论小机灵吃喝多少都算在平南王府的账上。不够再去王府要,没用完就当做是赏钱。   小机灵已经躺在旁边一张桌子上呼呼大睡,几个禁卫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其搀扶进作假中。整个过程那位店伙计与掌柜的大气都没喘,待座驾走远才反应过来今日因为一顿酒钱,却是差点得罪两个能让他们掉脑袋的人。   至于平南王究竟为为何如此,传言大多匪夷所思……甚至还有人说这平南王却是贪恋男色,而小机灵真是与他那位关系不清不楚之人。这样的谣传刘睿影定然不会相信,不过在听说了这件事后,却是就对他加上了几分小心。   “我觉得他们是来寻靠家的!”   蒋琳琳说道。   这倒是和刘睿影的想法不谋而合。   李怀蕾已然和李韵决裂,其余的五位云台部中也和李韵反目成仇   现在这六人犹如孤魂烟鬼,前不着村, 后不着店。若是不慎暴露了东海云台的身份,或许出了太上河走不到百里地就会遭遇截杀。   她们唯一的出路,便是找寻一处强有力的靠家,起码能保证她们的性命无虞。   “所以她们看上了我,或者说看上了中都查缉司?”   刘睿影说道。   在座众人里与云台关系最为密切的当属欧家,可欧雅明先前已经有言在先,说从今往后,便要断了与云台之间的全部交易。这样一来,她们与欧家的最后纽带也就此消失,何况待李韵回到云台之后,定然会将一切罪责推到她们的头上,将自己择取的一干二净。那欧家即便仍旧与云台有着交易往来,但与她们六人又有什么关系?   唯有中都查缉司地位特殊,可以横行于五大王域而畅通无阻。那些个宵小之徒光是听见这个名号便会色变胆寒,着实是最佳的选择。   不过李怀蕾也不是能任人揉捏的主儿。   她的确是想要中的股查缉司的荫蔽,这点不假。但她同时也知道,自己云台台伴的身份投靠了中都查缉司的话,一定会受到极高的礼遇。单凭她脑中积累那些个有关云台的情报,就足以让中都查缉司的掌司卫启林动容。   李怀蕾需要的只是一位牵线搭桥之人,所以她给刘睿影下跪,只是跪他此时此地独一无二的身份罢了。   斟酌了片刻,刘睿影却是再度起身走去。   “事不过三,这次定有结果!”   刘睿影说道。   “想要去中都?”   刘睿影对着李怀蕾开门见山的说道。   显然李怀蕾没有想到只是片刻的功夫,刘睿影竟是就如同换了个人一样,愣神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为什么想去中都,何况去中都又用不着求我。出口在这,中都城在那!”   刘睿影明知故问的说道,还伸手给李怀蕾指明了方向。   “我们……我们不是想去中都!”   李怀蕾咬着嘴唇说道,双手紧紧地攥住拳头,放在膝盖上。   身后的五位云台部众,一听她此言,纷纷跪下,引来侧目一片。   日头虽然还未全然升起,但太阳光已是大亮。   这一夜刘睿影都没有合眼,此刻觉得这阳光着实有些不舒服。   当下也是太上河最清冷的时候。酒醉的人还未醒来,而大多数寻欢作乐的浪荡子也仍旧沉浸在温柔乡中。   “那是要去哪?除了去中都以外,我也想不別的什么地方或是事情需要你李台伴这样求我的。”   刘睿影说道。   他非要逼着李怀蕾亲口说出来不可。   只要这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不论她是谁,又知道什么,主动权却是都被刘睿影牢牢握在手中。 第六十章 投诚【下】   “我要去中都查缉司!”   李怀蕾说道。   “为什么要去那里?平常人躲还躲不及!”   刘睿影说道。   李怀蕾却是又闭上了嘴,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东海云台可并不受中都查缉司欢迎,你若是没有能够打动我的理由,我是不会接受的。哪怕你在这里跪到地老天荒却是都没有任何作用。”   刘睿影说道。   李怀蕾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看得出她心中却是要比刘睿影还要纠结的多。想要让她对刘睿影完全袒露新声是不可能的,但她也清楚自己着实需要说些能够打动刘睿影的原因来。   “因为我要复仇!”   李怀蕾说道。   “向你的姐姐?”   刘睿影问道。   “不,不光是她……”   李怀蕾说道。   “还有谁?”   刘睿影追问道。   他觉得很快就能够贴近李怀蕾最真实的心声。   在这般急促的逼问下,没有人能够有多余的脑筋来罗织谎话用以欺骗。这也是刘睿影从中都查缉司中学来的方法,当一个人在极度紧张的时候便要给予他更大的压力,由此得到的情况才最为真实。   “还有东海云台!”   李怀蕾说道。   这却是让刘睿影倒吸一口凉气,本以为她只是想要了结与自己姐姐李韵的恩怨,没想到她的目光不止于此,竟然是对准了整个东海云台。   少年时有些豪言壮语,当然是值得被夸赞的一件事。但到了李怀蕾这样的地步,要是还没有自知之明的话,那便只能称之为愚蠢。因此刘睿影听后略一恍惚,接着便笑了起来。   “你是想要借刀杀人,让中都查缉司替你出头?”   刘睿影问道。   “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知道的关于云台的一切,至于怎么决断,当然是你们说了算。但这个期间你中都查缉司得保证我和我的姐妹们安全!”   李怀蕾说道。   刘睿影叹了口气,果然和他想的一模一样。   但对于到底如何回答,刘睿影却并没有想好。   他只觉得很困。   一股浓重疲惫感,从脑后升起,蔓延到四肢百骸,眼皮都有些抬不动。   “你先起来吧。”   刘睿影冲着李怀蕾招了招手说道。   李怀蕾迟疑稍许,还是站起了身子。   该说的话他都已经说完,剩下的就是刘睿影的态度,跟自己跪不跪下没有任何关系。   “你们是不是得先收拾一下?顺带也给我点时间。”   刘睿影说道。   李怀蕾回头看到那五位云台部众却是都狼狈不堪,也只得点了点头路。她们的东西仍旧放在李韵的画舫之上,那太上河的三兄弟回去之后还不知道会将此事如何禀报,因此李韵的画舫仍旧停泊在那里。   刘睿影目送李怀蕾等人离开,身子却开始晃悠,要不是华浓及时扶住了他的胳膊,一个趔趄之下,他便会栽进河水中。   回到了船舱内,听不见众人的说话声。   外面亮堂,里面昏暗。   刘睿影的眼睛花费了好大的功夫才适应过来。   之间邓鹏飞和毕翔宇却是已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欧雅明跟蒋琳琳不知去向。高旭凯仍旧坐在一旁抽着烟,和赵茗茗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沈清秋则和今朝有月一杯一杯的喝着闷酒,似是满肚子心事。   “欧家主和蒋姑娘去了哪里?”   刘睿影问道。   “他们好像有些事,去后面谈了。”   赵茗茗说道。   “怎么突然这样看着我?”   赵茗茗发现刘睿影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顿时觉得有些奇怪。   “因为我觉得你好像从来没有喝醉过,也没有喊过累,犯过困。”   刘睿影说道。   “……因为……因为我什么都没干,而且也没有喝多少酒!”   赵茗茗匆忙解释道。   身为异兽,她的精力只是要比人类充沛的多,酒量也大得多。不过听到刘睿影的质疑,沈清秋的嘴角却是略微勾起了一个弧度。   “你说这傻小子什么时候才能识破?”   沈清秋对着今朝有月传音问道。   表面上看起来,他俩仍然在喝酒,旁人听不到他俩的一点话音。   “不知道,估计去了中都城,能看出来的人会更多!”   今朝有月说道。   刘睿影听完赵茗茗的解释也没有多疑,此刻他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的睡一觉,却看到欧雅明与蒋琳琳从后方走了出来。蒋琳琳一把扯去了蒙在窗户上的黑布,花房里顿时一片亮堂。刺眼的阳光把邓鹏飞和毕翔宇都惊醒了。   “太上河的人来了,刘省旗还是得想想应付的说辞。”   蒋琳琳对着刘睿影说道。   话音刚落,便觉得画舫一阵摇动,却是有人登船而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位老者,胡须留的比沈清秋还长了几寸,不过打理的十分赶紧整齐,相比之下沈清秋的胡子却是乱如鸡窝。   老者一脸微笑,看似十分和气,穿着也并不划归,但刘睿影看到那太上河的三兄弟却是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便知道这老者身份不凡。   “在下李悠洋,是这太上河的河领。看到如此多的高人齐聚我太上河,真是蓬荜生辉!”   老者说道,对着众人拱了拱手。   “李老客气了,使我们给您添了麻烦!”   欧雅明说道。   李悠洋摆了摆手,并未回答,目光却转向了高旭凯。   “多谢前辈仗义出手!”   高旭凯一听便登时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朝外走去。   大步流星,弄得画舫一阵摇摆,接着便从船头的甲板上跃起,稳稳的落在了自己的小船中。划动着双桨,不多时,身影便消失在河面上。   “这位想必就是中都查缉司的刘省旗了?”   李悠洋直到高旭凯彻底离开了画舫,才直起了腰身对着刘睿影说道。   “正是在下……那个……”   “刘省旗不必多说,事情我已然都了解清楚。这番前来打扰,只是想问问关于东海云台省下的六人,刘省旗究竟是和打算。”   李悠洋问道。   “敢问河领有何指教?”   刘睿影问道。   让别人先说,自己后说,这是老马倌教给他的一个与人交谈的方法。虽然有些不够坦诚,但李悠洋前来定然是有自己的目的,否则也不用一开始就将自己的姿态放的如此之低。   “李韵台伴到底死了没有?”   李悠洋问道   “没有。”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李悠洋听后长舒了一口气。   若是李韵死在他太上河中,对他而言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在下有一事相求,万望刘省旗应允。”   李悠洋话锋一转说道。   这却是让刘睿影很是诧异,他本以为李悠洋到此,定是要有些诘责才对,没想到却是和李怀蕾等人一样,都是有求于他。   “在下希望刘省旗能将剩下的云台部众,带出太上河去,仅此而已。”   李悠洋说道。   “太上河不是与东海云台之间互有协议?”   刘睿影问道。   “那是李台伴与我太上河私自定下的,现在她走了,这协议也自当作废。另外在下也知道那些个云台中人已来找过刘省旗,她们的先想法倒是与我不谋而合。因此只能仗着自己还有一张老脸,想要前来推波助澜一把!”   李悠洋说道。   刘睿影听后点了点头。   李悠洋不愧是个生意人,字里行间都透露着狡黠。不过倒也能算得上是坦荡,毕竟别人直言相告了自己的真实目的。看来先前理怀蕾等人下跪请求的时候,李悠洋便已得知此事,也猜到了她们找刘睿影究竟是为了何事。   “她们有心投诚中都查缉司,因此定然是要和我一道离开的。”   刘睿影说道。   这便意味着,她已经答应了李怀蕾等人的请求。   “多谢刘省旗!另外,这是些许薄礼,请笑纳!”   李悠洋拱了拱手说道。   随即身后那三兄弟中的老大拿出一个托盘,上面盖着一块红布。解开来,是一块乌黑色的令牌,正反面个写着一个大字,连起来就是“太上”。   “这是……”   刘睿影指着令牌问道。   此物他不知是作何而用。   “这是我太上河的贵宾令牌,欧家主以及擎中王殿下都有一块。与刘省旗的这块一模一样。日后刘省旗若是有了空闲,想来太上河中散散心的话,持有这枚令牌便可畅通无阻,全程都能享受到最尊贵、极致的服务!”   李悠洋说道。   “这令牌应该是第一百块吧?”   欧雅明问道。   “不,是第一百零一块。第一百块送给了高旭凯前辈,谁知前辈根本看不上,当即就丢进了河里。命人打捞出来之后,便放在府库里封存,所以这是第一百零一块。”   李悠洋说道。   “多谢李河领!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刘睿影思忖了半晌,终究是伸手接过。   “返回中都的车马,在下已经给刘省旗预备妥当。只需要冲着岸上值守的河吏招呼一声便好。”   李悠洋说道。   随即与众人一一告别,带着那三兄弟离开了画舫。   “欧家主,这令牌很珍贵吗?”   刘睿影手里掂量着问道。   “说珍贵也珍贵,说不珍贵也不珍贵。毕竟它出了太上河,便只是一块石头,而且太上河向来是只认牌子不认人。就算是个乞丐捡到了,也可以拿着他在太上河里大摇大摆的享受。”   欧雅明说道。   刘睿影听后默默地将其收好,随后便让华浓去通知李怀蕾等人。   看着窗外已经升起的日头,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赵茗茗见状,赶忙让糖炒栗子开始收拾东西,千万别落下什么。而后一脸歉疚的看着蒋琳琳。离开画舫时,她在桌山留下了一根玉簪,和她头上戴着的本是一对儿。   “刘省旗好走!咱们中都见!”   欧雅明立于船头,对这刘睿影说道。   文坛龙虎斗他是决计不会错过的。   “另外中都城里若是见到了欧小娥,还请刘省旗照拂一二。这孩子性子急,中都城又不比他处,千万别惹出事端才好!”   对于欧小娥的事,刘睿影自是点头应允。   待众人走带太上河的出口时,李怀蕾等人已经等在那里。只是她的脸上再度戴了面具,似是有意在刘睿影面前遮挡自己和李韵极为近似的容貌。   三两马车,赵茗茗主仆二人,以及那位坛庭的小姑娘一辆,其余两辆却是云台中人还有刘睿影、邓鹏飞、毕翔宇三人分坐。至于华浓, 却是觉得车厢太过于拘束,他更喜欢骑马。没想到沈清秋和今朝有月竟是和他有相同的毛病,不得已,只能又从太上河中要了三匹马出来。   听到马儿嘶鸣,车轮滚滚,刘睿影才觉得一块石头终究落了地。   他从怀中拿出那块太上河的贵宾令牌,放到了邓鹏飞的身边,两人都心照不宣的笑了笑,随即脑袋朝后一靠,便随着车厢的颠簸而酣睡起来。 第六十一章 有信自西边来   草原王庭,迎火部。   楚阔和女伙计仍然没有离开这里,前往吞月部。靖瑶每日除了忙碌些部中事物以外,其余的时间都与这两人吃肉喝酒。似是已经忘记了这女伙计是先前要刺杀自己的人,更忽略了楚阔进入草原王庭地界的目的是什么。   这一日,靖瑶处理完事物后,回到了自己的大帐中,看到楚阔和女伙计却是没有等到自己回来便已经将一根羊腿吃了大半,酒坛也只剩下一个底子,顿时有点不悦。   但楚阔却毫不在乎,抬头看了一眼靖瑶,继而继续专心对付剩下的羊腿。在这里呆了不少时日,他的习惯已经完全草原化了。只见他左手握着腿骨棒,右手上拿着一把锋锐的小刀,将羊腿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送到嘴里嚼着。时不时还用那沾满羊油的手,拿起酒杯同饮一大口,却是吃的津津有味。   “好吃吗?”   靖瑶开口问道。   楚阔哪里顾得上回答,嘴里嚼着肉,支支吾吾一阵后点了点头。   这副模样看的靖瑶忍不住想笑,伸手从楚阔的刀锋间拿走了一块他刚割下来的肉,送到了口中。   “你知道吃独食在草原会怎么样吗?”   靖瑶问道。   “吃独食?什么意思。”   楚阔终于把口中的羊肉咽了下去,腾出嘴来说道。   “就是在朋友都没到齐的时候,自己就把酒肉都吃喝一空,这就叫做吃独食。”   靖瑶说道。   楚阔想了想,觉得他好像在说自己,于是停了手,在身上胡乱揩了几下,坐着一动不动。   “吃吧吃吧……现在已经没有以前那种讲究了!”   靖瑶说道。   楚阔憨憨一笑,随即又大快朵颐起来。   靖瑶想起在他父辈的年代,那时候的草原还很贫瘠。酒肉卻是根本不够分配,即便是一部之中的部公,每日能领取的也只有两斤肉,半斤酒。这些放在五大王域中或许已然不少,但是在草原里却是杯水车新,根本不够一天的食用。   后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日子渐渐的好了起来。想比以前来说,着实是天壤之别。   一番忆苦思甜之后,靖瑶回过神来,看到楚阔已经将整个羊腿全部吃完,正在嗦着自己的手指头。   “听说你今天收到了一封信?”   靖瑶问道。   今日晌午,有一队从定西王域来的商队,途径迎火部的地界。商队中的领队拿出一封信,说是定西王域中有人捎给楚阔的。部中之人都知道楚阔是他们三部公靖瑶的朋友,因此不敢怠慢,急匆匆的就把信送了过来。不过还是将此事报告给了靖瑶,毕竟这两人不是草原中人,就算是三部公客人,但迎火部上下却是谁都没有把他俩当成过自己人。   “是啊!一封信。”   楚阔说道。   “谁给你写的信?”   靖瑶问道。   虽然这样窥探他人的信件有些不地道,可是出于对部中利益与安危的考量,他不得不这么做。   “不知道,我还没有看。就放在你面前的桌上,你帮我看看吧!”   楚阔说道。   这么一来,反倒是让靖瑶有些不好意思……如此私密的东西,楚阔却是让自己先看。踌躇之余,却是也对楚阔这人有了些别样的感觉。   低头一看,牛皮纸的信封就摆在他的桌上。只是和他桌面上铺着的兽皮颜色过于接近,一时间没有注意到罢了。   信封用浆糊封的很死,有些不同寻常。一般的信笺,是决计不会用这么多浆糊的。否则拆开时就会将信封彻底损毁,若是不小心,还会将里面的信笺也一并弄坏。   “你不是说你在五大王域内没有朋友吗?”   靖瑶拿着信封问道。   “不但没有朋友,更不会有人给我写信!”   楚阔说道。   他也曾走南闯北的认识过一些人,不过那些人别说写信了,就是连说话都不利索。再者,人情世故久不联系便会生疏。那些个朋友,大多都是萍水相逢,一顿酒后天各一方,所以他着实想不到谁会给自己写信。   但靖瑶考虑的却更加复杂   这位写信之人是怎么知道楚阔在迎火部中的?知晓这件事的除了自己迎火部中人之外,便只有这位女伙计。然而她却是和楚阔一样都待在部中,根本没有离开过半步。   他们俩在部中的这些时日,也就只有今日才有商队路过,还是拿了狼王明耀亲笔签批的证件,给他的王庭大帐运送物资。   正是因为如此,靖瑶才更觉得奇怪。不过他还是没有打开楚阔的信,反而递到了他的手上。   “你自己看吧!”   靖瑶说道。   楚阔点了点头,一把将信封扯开。但却是用力过猛,将其中的信笺都撕成了两半。   “算了,不看了!”   楚阔将信随手放到了一边。   本来他就是一看字便会头痛,现在这信笺成了两半,更是让他难以接受。   身旁的女伙计却拿起了信笺,将两边拼凑到一起,认真读了起来。   刚看了第一行,口中便是一声惊呼。   “怎么了,这般大惊小怪的……”   楚阔说道。   他被女伙计的惊呼声吓的手一抖,酒都洒出来了不少。   “你还是自己看看这封信吧!”   女伙计说道。   “我不想看,你念给我听好了!”   楚阔重新将酒杯倒满,极不在乎的说道。   “这是定西王,霍望写给你的信。”   女伙计说道。   随即双手捧着信笺整整齐齐放在了桌上。   在她心里,定西王霍望依旧如同神明。   听到女伙计这么一说,楚阔却是也打起了精神,拿起信笺来仔仔细细的读了一遍。   “霍望给你写信说了什么?”   靖瑶问道。   “你真的想知道吗?”   楚阔反问道。   “当然想。虽然我草原王庭和他向来不对付,但这并不代表我对他就会极其抵触。正相反,我对霍望很有兴趣。”   靖瑶说道。   楚阔的脸色却突然变得难看了起来。   靖瑶这么一个把膀大腰圆,五大三粗的草原壮汉,却说自己对另一个男人很感兴趣……这画面一旦在楚阔的脑海中形成,竟是就再也挥之不去,弄得他浑身不舒服,不得已打了个冷战……   “你怎么了?”   靖瑶看到了楚阔的异状,开口问道。   “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有点恶心……”   楚阔摆了摆手说道。   随即真的跑到营帐门口,掀起了门帘,在外面大声干呕了起来。   “他喝了很多酒吗?”   靖瑶不可思议的朝着女伙计问道。   女伙计却只摇了摇头,并未回答。   但这却是让靖瑶觉得愈发奇怪,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对楚阔的酒量也是极为了解。桌上只有一个酒坛子,这点酒是万万不会将他喝成这样才对。不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楚阔这般恶心究竟是因为什么,若是知道了,靖瑶定然会拔刀和他大打出手不可!   “霍望向我问好。”   楚阔干呕了一阵,觉得那恶心劲儿已然过去,这才重新回到营帐中,用手撑着门框说道。   “然后呢?”   靖瑶左等右等却是都没有下文,这才出言催促的问道。   “没有然后了。”   楚阔干脆将撕成两半的信笺一巴掌拍在了靖瑶的面前,让他自己看个明白。   靖瑶飞快的扫视了一遍,发现的确正如楚阔说的这样。通篇都是些过年的吉利话,什么见字如面,思念甚笃,万望泰安之类,文绉绉的词。有些靖瑶都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但结合上下文一猜,也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你觉得霍望为什么要写这么一封肉麻的信给你?”   靖瑶问道。   “不知道。”   楚阔摇着头说道。   “我觉得他是要让你尽快的去完成你们之间商量好的事情。”   靖瑶说道。   楚阔听后沉默不语,却伸出两只手,搬着指头似是在数数。   “我们在迎火部已经呆了有八天……不对,九天!”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站起来,从营帐里的架子上取下了自己的剑。   按理说部公的营帐,任何人进入其中都是不能配剑带刀的,但对于楚阔靖瑶却是给予了他一个例外。因为他很清楚楚阔不会杀自己,更清楚他决计不会在自己背后出剑。   “你要做什么?”   靖瑶问道。   但即便如此,他看到靖瑶拿起了剑,心里还是有些堤防。   他面前的桌板下,始终用皮带捆绑着一把匕首,就是为了不时之需。   “我该走了!”   楚阔说道。   “去哪里?”   靖瑶问道。   “吞月部!”   楚阔说道。   “这就是你从霍望的信里看出来的实质?”   靖瑶问道。   “不,我什么都没有看懂。是你提醒了我!”   楚阔说道。   “你觉得我会让你走吗?”   靖瑶问道。   这却让楚阔很是诧异,转过身一脸疑惑的看着靖瑶。   “跟我来!”   靖瑶也从身后取出了自己的弯刀。   这把刀还从未用过,崭新的刀鞘上还镶嵌着不少名贵的宝石。靖瑶虽然不喜欢这些个华而不实的东西,但身为部公有时候就要有点不公的派头。   拿过刀后,他便径直走出了自己的营帐,朝着部中的东北角走去。那里没有营帐,是一片草原。而现在牛羊马都已经归圈,空无一人。 第六十二章 资格   靖瑶背对着楚阔,张开双臂,似是要用自己的胸怀拥抱整个草原。嘴里发出一阵阵长啸,楚阔听在耳中觉得像极了狼嚎,但却是又不似那般凄厉,反而多了几分厚重与愁苦。   “你知道吗,草原人其实并不豪迈!”   靖瑶说道。   楚阔不知这句话该怎回答,况且他觉得靖瑶说这话并不是想要他有任何的回应,只是自己极为平淡的说出来罢了。   “草原的每一寸土地都被我们先祖的血液浸泡过,脚下的草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能够长得茁壮。牛羊吃了这些草,我们又吃了牛羊,归根结底进到肚子里的都是祖先血肉。”   靖瑶接着说道。   “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祖先。”   楚阔说道。   “没错,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祖先。我的血肉也会变成孕育草原的养料,也会也后代子孙像我现在这样缅怀、追思。”   靖瑶说道,但他仍旧没有转过身来,张开的双臂也不曾放下。   沉默了良久,他脚下动了动,朝前走了几步,这才放下了双臂,缓缓转过身来,面含笑意的看着楚阔。   “留下吧。”   靖瑶说道。   “什么?”   楚阔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靖瑶只说了短短的三个字,他听得极为清楚,可就是没有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留下吧,留在草原。”   靖瑶说道。   “我不是草原人,没法像你一样,日后收到缅怀、追思。何况……”   “草原也不是草原人的草原。难道定西王域就一定是定西人的王域吗?平南王域的人,安东王域的人就不可以到定西王域去生活?”   靖瑶打断了楚阔的话,反问道。   “自然是可以。我就是从外地来的。”   楚阔点头说道。   “你们五大王域中的人,总是对草原以及漠南的那些个满族部落充满敌意与气势,为何就没有想过融合?你们眼中的天下,难道就只有五大王域这么局限吗?西北草原王庭为什么不能算作天下?”   靖瑶接着说道。   楚阔摇了摇头。   这些问题有些过于深奥,他从来没有思考过。   靖瑶身为迎火部的三部公,自然要对这风云变幻的局势有他自己的见解。但这些话冲着楚阔说出来,着实是如同对牛弹琴。   眼见楚阔没有回答,靖瑶的背微微有些佝偻,看上去显得很是颓唐。   这也是难免的。   当一个人慷慨激昂的对着别人表述某种宏达的观念却又得不到任何的回响时,想必都会有这样的情绪。靖瑶已经算是把自己克制的极好,否则以他在迎火部的中的地位与权势,敢于不附和他的人定然已经不多。   “所以你想让我留下,留在草原,留在你迎火部中?”   楚阔问道。   “罢了,你既然这么问,就代表你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靖瑶摆了摆手说道。   很多事情强求不来,只能说时机未到,缘分不够。   他知道楚阔还是铁了心的要去吞月部杀思枫,这点无法动摇。但靖瑶还是想努力拉拢一番,即便是失败了,也要看看他酒劲有没有资格。   “我是三部公,思枫也是三部公。虽然吞月部这些年衰败了下来,但思枫的本事绝不在我之下。”   靖瑶说道。   “然后呢?”   楚阔皱着眉头问道。   他想不通平日里心直口快,吃肉喝酒从不犹疑的靖瑶怎么今日突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起来。就连说话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让人摸不清头脑。   显示感慨了一顿草原的不易,接着又开始追思先祖,然后却是又说了一番和绕口令似的大道理来拉拢,最后干脆又把自己和思枫放在一起类比。这种种的一切,却是都让楚阔觉得今日的靖瑶很是不同……好像心中始终有个疙瘩,但他却在刻意的避开。绕着这个疙瘩兜圈子,就是不切入正题。   “所以你觉得这次去,是杀人还是送死?”   靖瑶问道。   楚阔听后突然笑了,说道:   “你是不是想要问问我到底有没有资格去?”   靖瑶点了点头。   双手把自己的弯刀包在胸前。   “不如我们再打个赌。”   楚阔说道。   先前他与靖瑶打赌,看看靖瑶会不会是草原王庭中第一支射向自己人的暗箭,但现在他却是想要用手里的剑,与靖瑶的刀来赌。   “若是我没有资格,便也不会去送死,就听你的,留下来。若是我有资格,那边是有资格,你输了!”   楚阔说道。   靖瑶想了想,终究还是答应了下来。   虽然他知道楚阔身手了得,可是经过了这些日子的修养,他的状态也重新回到了巅峰,并且全然从与晋鹏那一战之中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反而觉得自己的心境大幅提升,看待周遭一切的角度和态度都产生了明显的变化,因此他不惧。   一阵风吃过。   吹得楚阔有些恍惚。   草原的风始终都算不上温暖。   带着一股新鲜泥土气息,混合着青草的味道,是湿凉的。   照拂在身上感觉似是到了秋天。   不过这里没有落叶,脚下草仍旧是嫩绿。   身体的感受和眼中所见的不相同真的是一件让人极为困扰的事情。   楚阔低头看去。   一颗颗小草,虽然还很稚嫩,但却像一柄柄利剑,冲天而起。   浅淡的绿总是象征着无限的生机,可是在楚阔与靖瑶之间却充满了肃杀之意。   楚阔提起了剑。   随手把剑鞘扔到了一旁。   全力以赴的出剑,身上是不能有任何阻碍的。   如果可以,他情愿连衣衫都脱个精光。   只是光着屁股出剑,未免有些不雅。   所以这主意只是在他脑中转了一圈儿,便飞走了。   剑出鞘。   楚阔立马变了个人。   他的头发已然蓬乱,胡子也多日没有修剪。   腰带一根长一根短的挂在那里。   胸前的衣襟上还有他吃完羊腿后胡乱揩去的油手印。   但只要出鞘剑在手,他却骤然变得神采奕奕。   炯炯的目光中生发出无穷无尽的斗志。   外在的一切都隐藏不住这样的精神。   楚阔整个人所散发出的光辉竟是要比他手中长剑的光辉更胜!   从与女伙计等人一战来,他已经许久未曾出剑。   右手除了用刀割肉吃,便是端起酒杯喝酒。   现在握住了剑柄,反倒是极为兴奋。   靖瑶也亮出了自己的刀。   他反手握刀,横于胸前。   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后,对着楚阔轻轻一笑。   他想尽力笑的儒雅些,但配上他的体格和刚毅的面庞,还是让人觉得这笑极为轻蔑,但却又充满着力量。   楚阔的剑对着靖瑶一笑而出。   随身夹杂的风湿,折断了他周身三丈内无数稚嫩的小草。   不过它们的根系还在,仍能继续抽出嫩叶。   但被折断这些,却就只能如同秋天一版,枯黄逝去。   楚阔的剑在即将要袭向靖瑶面庞时稍稍往下一偏。   擦着靖瑶的刀锋而过。   “为什么不还手?”   楚阔问道。   “因为我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全力以赴。”   靖瑶说道。   “可看出来了?”   楚阔问道。   “当然看出来了。”   靖瑶说道。   “那是也不是?”   楚阔问道。   “不是。”   靖瑶说道。   “此话怎讲?”   楚阔反问道,心中有些不悦。   方才那一剑,他当然是全力以赴的。   只是到了最后关头,靖瑶看着袭杀而至的锋锐,仍旧无动于衷,这偏转了剑锋。否则靖瑶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句冰凉尸体,却是可以去和他的先祖们作伴。   “因为我还活着!”   靖瑶说道。   只要他还活着,楚阔就并不算是权利衣服。   原来靖瑶早已清楚他与楚阔之间的差距。   刚才那一剑,不是他不抵挡,而是根本挡不住。与其挡不住让靖瑶在最后关头剑下留人,还不如从一开始便彻底的不动如松。   “你当然会活着,我有没想杀你!”   楚阔诧异的说道。   明明就是他想要试试自己到底有没有资格,怎么最后成了他还或者却成了自己的过错一样……今日的靖瑶着实让楚阔有些琢磨不透,不知他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靖瑶笑笑,没有再说话。反而将自己的弯刀重新收回了刀鞘之中,还走到一旁把楚阔仍在地上的剑鞘剑气,递到了他的手里。   楚阔结果剑鞘,却是一脸茫然,可是靖瑶心里已经有了足够的决断。   他非但是有资格,甚至要比自己更有资格。   他的剑虽然凌厉,但并非无情。   楚阔的剑上仍旧是有血有肉,重情重义的。即便他有极为强烈的念头,但却能把这种念头控制的很好。绝对不会轻易出剑,出剑了也不会滥杀。   都说情谊是武修的拖累,但靖瑶却从不赞同这个观点。他今日如此,就是想要亲身试试楚阔的剑到底是怎生模样。倘若真的是凌厉而无情,那靖瑶就算是同归于尽,也要把楚阔的性命留下,不能让他在草原中横行无忌,闹得血流成河。   最终的结果,靖瑶极为满意。   再楚阔接过剑鞘之后,他浑身轻松的转身离开,朝着自己营帐的方向走去。   “迎火部的门口已经给你准备了一匹好马,还有些肉干酒浆供你路上吃用。至于方向的话,吞月部在西边,只要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总会找到的。” 第六十三章 途中   楚阔望着靖瑶离开的背影张了张嘴,似是要说些什么,但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来。他转过身去,走到靖瑶先前站立,缅怀、追思先祖的地方,学着他的样子,张开双臂,举目远眺,想要获得些和他一样的情感。   脚下的草地没有任何区别,嫩芽已经被他先前震荡的剑气通通削断,可是从他的脚底却传来一股不屈的力量。已经折断的草,仍旧拥有着生生不息的气势,想要冲破楚阔脚底的阻碍,朝上生长着。   草原的日头落下的总是很晚,这会儿在定西王城已经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但在这里却还天光大亮。楚阔再度回想了一遍靖瑶方才说的话,这才收回双臂,朝着迎火部的大门处走去。   还未至近前,他便看到门口拴着一匹马儿。体格健壮,毛色澄澈,四蹄上的毛发呈现出极为均匀的雪白,着实是一匹难得的宝马。精致的雕花马鞍后面一左一右驮着两个皮口袋,应当就是靖瑶为他准备的酒肉。   楚阔对这匹马很是喜爱,走到它面前,伸手将它的的鬃毛从头到尾抚摸了几遍,这才解开了绕在驻马桩上的缰绳。正当楚阔的一只脚已经踩住了马镫,正准备翻身上马时,他的余光忽然看到身后斜方里又有一人牵马走来。   本以为是靖瑶想要来送送自己,结果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女伙计。方才楚阔全部的心思都在这匹宝马上,却是忘记了女伙计仍然留在靖瑶的营帐中。   “你也要走?”   靖瑶问道。   女伙计点了点头。   “去哪里?”   靖瑶接着问道。   “和你一起走,去吞月部。”   女伙计说道。   他虽然想到女伙计早晚会离开,可即便如此,她要去的地方也应当是定西王城才对,怎么会想着跟自己一道去那吞月部?   “临走前王爷只交代了两件事。第一件办砸了,第二件可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女伙计说道。   这第一件事,指的便是在酒肆中刺杀刚刚归来,还未回到部中的靖瑶。第二件说的就是如果碰到了楚阔,定西王霍望让以这女伙计为首的王府死士们,却是要对其多多照拂。   当然这些原因对楚阔而言并不重要。   什么照拂不照拂的,他只要有剑在手,不迷路于草原,便可以把自己关照极好。但看到女伙计这般有意与自己一同前去,他心里还是有几分欣喜。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他不知道去往那吞月部的路途远近。要是得个好几天的功夫,一个人赶路岂不是很无聊?   如果可以,楚阔从来不会一个人喝酒。他一个人喝酒的时候,通常都是有事情想不明白。虽然这酒越喝让人脑子越糊涂,可楚阔觉得今日糊涂几分,明朝便可以豁达通透几分。想必之下,他还是喜欢和聊得来的人一起行路,喝酒。   对于女伙计,他俩总共也没有说过多少话,但楚阔就是觉得她与自己绝对是可以聊得来同伴。不为其他,只因为他俩都很孤独。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大致的经历与环境都差不多,两个人站在一起便可以互相感觉到一种融洽气场,这要远比和旁人虚伪的客套要自在的多。   想到这一路不会无聊,楚阔劲头更足。一跃而起,却是连马镫都没踩,便稳稳地坐在了马鞍上,冲着女伙计笑了笑。随即手中马鞭扬起,一路朝前奔驰,走了许久才觉得耳边除了风声之外,再无其他,便停下来环顾四周找寻女伙计的身影。   回头一望,女伙计仍然停留在原地,分毫未动。他正暗自诧异,忽然看到女伙计手里马鞭朝着太阳的方向一指,这却是又想起了婧瑶的话来。刚才的喜悦应当是有些过了头……乃至于根本没有看清方向,便就这般跃马扬鞭的,却是走了个相反。   再回到女伙计身边后,楚阔很是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头。经过这么多日的相处,女伙计对他的脾气秉性早就摸了个彻底。却是也不在意,便就这么起行上路。   两人都精神烁烁,再加上胯下的马儿日行千里都不再话下,因此一直飞奔到月明星稀之时,才停下来稍作休整。   楚阔寻了处避风的洼地,女伙计从四周捡来了些干草枯枝,想要生堆篝火,驱除野兽。结果找了半天,才发现二人身上竟是都没有火石。无奈之下只能用两柄剑互相击打,试图擦出些火星来。结果努力了许久,也都只是白费力。   好在天气并不寒冷,二人也都是武修。即便真有野兽来袭,手中剑却是要比篝火更加又用。只是在迎火部内住了这么些日子,天天都能看到部内四季不熄的篝火,猛然一下失去了,有些不习惯而已。   楚阔从马鞍后的皮带里拿出酒肉,又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块石板吗,放在地上当做桌子,这边要与女伙计吃喝起来。至于那两匹宝马, 自是在一旁悠然自得低头吃草。对于草原,它们要适应的多。   今夜的月光并不是很亮,好在也不会真的有人能够将酒肉都吃到鼻子里去。女伙计并没有喝酒,而是拿过一块肉干吃了起来。   楚阔自己端着酒杯,看着女伙计吃的津津有味的样子,竟是也不好意思打扰,只得自己饮了一杯。心中觉得这有人无人好似都一样,不还是落的个自己喝酒?不过面前毕竟坐着个能说能动的大活人,总是要比冲着晚风、明月、马儿举杯要好得多。这么自我安慰了一番,楚阔却是又自得其乐。一杯一杯喝个不停。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伙计手中的那块肉干已经吃完。可她却就此停了下来,那双动人的眼睛睁的很圆,死死盯着面前摆放的酒肉。这专注的神情把楚阔吓了一跳,以为她是不是忽然中邪丢了魂儿,不然怎么连眼皮都不眨动。   伸手拿着酒杯在她面前晃了晃,却被女伙计一把推开。虽然楚阔仍旧感觉奇怪,但起码对方还是有了些回应。   “你看,这块石板上好像有字!”   女伙计说道。   在定西王府内,她并不识字。   按照定西王霍望的说法,这读书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识文断字又能如何?天下的黑白是非就那么多,只要本本分分的生活,哪里需要在乎这些……反倒是这些个读书人,仗着自己肚子里有几两墨水,能写出几笔臭文章来,便成日里弄些搬弄是非,搅乱人心的都东西出来。   因此对于女伙计这样的死士,是决计不会让他们识文断字的。但也不知是她天赋异禀还是如何,第一此见到书本时,便觉得这一个个字儿仿佛都长出了腿脚,硬生生的就要往她的脑子里钻。时间久了,却是可以自行将说的话与写的字对应起来。   不过这却是女伙计除了她自己之外,谁都不知道。要是张扬出去, 她现在要么已经殒命,要么就得在定西王府的地牢里面,和那些个跟霍望做对的剑客们吃一辈子发馊的米饭。   早在迎火部,靖瑶的营帐中,她便帮楚阔看过信件,所以楚阔对于这并没有什么反应。而是饶有兴趣的和她一道看了起来,发现这石板上写的竟然还是五大王域的文字,并非草原文。   “有意思!”   楚阔将酒肉挪到一遍,接着月光仔细将这石板看了又看后说道。   “上面写了什么?”   女伙计好奇的问道。   “上面写了个很厉害的读书人,曾经在皇朝时期应当游历到此。看样子应该还是个不小的官儿。”   楚阔说道。   他此言说的不是别人,正是博古楼中那位传说以文通达天下,以诗篇求证大道,最后得以飞升的那位仙人。   皇朝时期,这位诗仙在博古楼中学成之后便想去往帝都搏一番功名。但却因他太过于持才傲物,再加上贪杯饮酒,被当朝权贵排挤。功名是一点没得到,好在当时的皇帝还不是个庸主。再加上还有给博古楼中的大才些许颜面,才能借此笼络天下读书人之身心,便随意给他了个名头,赏赐了些金银财物。   楚阔推算这位诗仙游历到此的时间应当已是皇朝末期,朝廷无能,对边疆的管理已经大不如前。因此这草原王庭的狼骑时常劫掠边境,烧杀抢夺,他着实看不下去,这才有感而发,写了个小序之后,便在石板上刻下了一篇《恐王庭》的文章。   “草原王庭大可污言秽语于广袤,自尔等屡犯边境,烧杀劫掠,如今不可耐者,天下十有八九。草原王庭不过左右两庐,而天下却坐拥九州。犹如以太白山之菟,南海之昆布,栅城之鼓,扶馀之鹿,莫页颉之豕,率宾之马,沃州之绵,湄沱河之鲫,九都之李,乐游之梨,来换团团野草。若尔等仍不收敛,他日起兵厮杀之,且看哪家胜败!”   文虽不长,但楚阔看完之后却感到荡气回肠。好似与这位故人相见恨晚,神魂交融一般。这刻在石板上的字,更是比划锋锐,带着一股无可匹敌的凌厉之意,即便过了这么多年,风沙都将一块完整的石板如同豆腐样侵蚀,还是依旧神韵不减。   楚阔看完后还给女伙计读了一遍,没想到她听完后竟是热泪盈眶,一把抢过楚阔手中的酒杯便仰脖饮下。   这一夜的酒,两人喝的都很是沉默,各自想着各自心事。待到第二日他来醒来时,早已日上三竿。阳光将草皮晒的暖烘烘的,躺在上面极为舒服。   楚阔还在梦中便被女伙计叫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发现有个商队正缓缓朝两人过夜的这处洼地行来。   楚阔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草枝,准备待着商队近了后问问路程。虽然方向已经知晓,可靖瑶并未告诉他们需要多少时日才能抵达。昨天一路狂奔,他与女伙计却是都不记得到底赶了多少路。   没想到这伙商队远远望见了两人,竟是就原地不动。楚阔觉得诧异,欲要走前去时,却突然被女伙计一把拉住。   “他们是把咱俩当成了劫道的强人。”   女伙计说道。   楚阔看看他与女伙计却是都穿着一身草原人的衣服。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手里听着长剑,深处一片洼地中,也难免别人多想。   但一转念,楚阔却是仍旧朝前走去。   只是他把剑留在了女伙计身边。   看到楚阔赤手空拳,背对着自己。女伙计忽然心神一顿,可最终还是打消了这般念头,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地。   楚阔自是也感觉到了方才身后的不同。   人在动念之际,自是会流露出来。这些许未免旁人感受不到,可却逃不过楚阔的察觉。   “你是何人?不要再往前了!我们可是有吞月部三部公思枫给签发的通行令!”   商队的领队眼见楚阔朝着自己等人走来,连忙开口说道。   但他们却是把楚阔当做了草原人,方才那句却是用草原语说出来的,楚阔自然听不懂,仍旧不停步的朝前走去。   直到商队中的武修亮出了长剑,他这才停下身形,开口问道。   “你们要去哪里?”   “你是谁?”   商队领队听到楚阔竟然用的是标准的五大王域之言,顿时极为诧异。   “我们要去吞月部,你们去哪里?”   楚阔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何况他着实也没有任何名衔。总不能说,他是去吞月部杀人的吧?   “我也是要去吞月部的!”   楚阔说道。   “我们商队有吞月部三部公思枫亲笔签发的通行令,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怎么这般打扮?”   商队领队问道。   “我是迎火部三部公靖瑶的朋友,前去吞月部有所公干。”   楚阔说道。   一听如此,商队领队却是放下了几分戒备。朝着身后已经剑拔弩张的武修们打了个手势,随即他们便放下了手中的剑,但面色上却颇为不屑,甚至有种仇视。   楚阔不知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只觉得莫名其妙。不过他的目的也只是打听清楚此地到到吞月部还有多少距离,便也没有在乎那些个武修们突如其来的变化。   “这里到吞月部已经不足半日,阁下若是骑马则更快,只消得一个多时辰应当就能抵达。”   商队领队虽然言辞颇为客气,但语气却极为冰冷。   楚阔听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觉得靖瑶送给自己的马果然是宝贝,不知不觉中就赶路这么多,怕是日行八百里也绰绰有余。   得到了回答之后楚阔道了声谢,便转身走回了洼地中。可他却清楚的听到背后的商队里升起一阵谩骂,尤其是先前拔剑的那几位武修,最是骂的凶狠,把楚阔的祖宗十八代还有未出生的孩子全都问候了一遍还不过瘾。   他不明白为什么,但听着听着却是就笑了起来   “被人骂了还这么开心?”   女伙计翻了个白眼说道。   “这般不明不白的被骂,难道你不觉得很好玩吗?”   楚阔反问道。   “他们觉得你是五大王域的叛徒,所以才会这样恶言相加。”   女伙计说道。   五大王域中有很多人被草原王庭用以各种条件诱惑至此,从此以后他们便已草原人自居,替草原人卖命。这样的人就会被五大王域中人称之为叛徒,尤其是在定西王域以及震北王域内,更是对这样的人深恶痛绝。要是谁家出了一个,却是几辈子都不能抬起头来做人。   “我是不是叛徒先不说,但他们这与草原王庭贸易不绝,岂不也是资敌?”   楚阔说道。   “商都有商队的苦衷,不做生意赚钱,怎么吃饭?”   女伙计说道。   楚阔却对此并不认同。   就算他真的是为草原王庭效命,那不同样也是为了混口饭吃?和商队所做的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充其量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而且那些个武修,虽然嘴上骂得凶狠,实则无一人是男儿,连起码的血性都没有。否则怎么不冲上来拔剑诛杀叛逆?背后里骂人算什么英雄……   但他却没有想到,正是因为自己说了是迎火部三部公靖瑶的朋友,前去吞月部公干,这便更是让他们心有忌惮,根本不敢有任何出格的举动。   想来想去,楚阔只觉得他们没出息,无聊……重重的叹了口气,从女伙计手里拿过自己的剑,便再度翻身上马,朝着吞月部飞奔而去。   那商队的领队所言非虚,果然是一个多时辰的功夫,两人便来到了吞月部的驻地。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靖瑶说吞月部这些年很是落寞,但相比于迎火部仍旧是气势恢弘的多。高耸的门楼全部是用石块垒砌,顺带着一圈城墙,看上去坚不可摧。只是规模比定西王城小了不少,但在草原王庭中应当算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不都说这草原各部靠游牧生活,建造这么一座坚城,他们能带的走吗?”   楚阔驻马停在吞月部得城门下问道。   “这里是吞月部的驻地,不管是什么季节,雪雨风霜都是不会移动的。至于那些需要转场的草原人,估计也有家人住在城中。”   女伙计说道。   她对于草原王庭的了解,要比楚阔全面具体的多。   楚阔听后点了点头,便大大方方的朝着门口走去。   还有三五丈远时,便被门口值守的狼骑用草原语大声呵斥。楚阔这才想到自己和女伙计并没有任何身份,糊弄个商队还好说,但遇上狼骑可就没法搪塞过去。   好在女伙计对草原语精熟,听懂了这值守的狼骑只是告诉他们进门须得下马徐行,而且入了城后若是没有特殊的令牌,却是也不可招摇过市。待女伙计草原语周旋了一番后,又拿出些金银,不动声色的塞进了狼骑手中,他们这才笑呵呵的拍了拍楚阔与女伙计的肩头,让他俩牵着马走了进去。   “我本以为这么一座坚城,进去还得费一番功夫。没想到却是几句话,一点金银就能解决。”   楚阔感慨道。   “主要还是靠着你我身上的衣服。”   女伙计说道。   两人都穿着迎火部的衣服,草原王庭各部的服装虽然也有诧异,但大体都很是相似。何况吞月部所处之地,距离定西王域的定州极近,商队贸易往来不绝,也使得草原各部中人热衷来此。尤其是各部的贵族,每月都会派遣家仆来吞月部中购买货物,享受和在王域内同等的奢华生活。   “不过进来是进来了,但我还是对那先前遇到的商队有些担心……”   女伙计话锋一转,忽然说道。   “对他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楚阔不解的问道。   女伙计摇了摇头,没有明说。只是在心里祈求自己这担心却是无用功才好。   但楚阔也不是傻子,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关键。那商队是拿着三部公思枫的通行令,前来交易往来,而楚阔却又摆出了靖瑶的名号。 要是那商队的领队多嘴,在思枫面前多说一句,他心中自然就会对这事儿有几分惦记。   “我们还是先寻一处地方安顿下来。”   楚阔说道。   进入城中,他完全变成了个哑巴、聋子、瞎子。   方言望去,所有的铺面牌匾都是用草原文字书写,周围人说的话也都是草原语。楚阔却是看不懂,也听不明白,至于说就跟不用想了。   但女伙计却让他趾高气扬的走路,端起架子来,让他人摸不清底细。至于自己,在精熟草原语的前提下,旁人自是先入为主的觉得她是楚阔的仆从。这样一来,即便是楚阔不说话,却是也不会引起旁人的猜疑。   这条长街的尽头,便是吞月部部公们的营帐。   坚城内有不少房子,看做工和大小都不比王域之内的差。但这三位部公却还是严守祖训,住在营帐中。否则传到狼王明耀耳中,只会觉得吞月部骄奢淫逸,不思进取。   楚阔看着尽头处营帐有些走神,直到被女伙计小声提醒,这才回觉已经来到了一处官驿的门口。 第六十四章 飞来横祸【上】   女伙计丢了个眼色给楚阔,示意他不要开口,一切由自己出面解决。二人牵着马,朝这家客栈走去,但客栈里非但没有伙计出来相迎,就连掌柜的却是也趴在柜台上打瞌睡。他俩只能把手中的缰绳随便在栏杆上缠了几圈,便走了进去。   楚阔忽然觉得嗓子极不舒服,可心里却又惦记着女伙计的叮嘱,因此不敢弄出声响。轻轻咳嗽几声便能解决的问题,硬是把他憋得满脸通红,看上去像喝多了一般。   走到柜台前,女伙计伸手敲了敲柜台的桌面,那掌柜的听见响动,这才抬起头来,很是迷茫的眯着眼睛打量起面前的两人。他的脸上还有算盘压出来的痕迹,想必是睡着时不慎垫在了算盘上。   “你们有什么事?”   掌柜的问道。   楚阔反正也听不懂草原语,索性从客栈里再度走出去, 站在街边痛痛快快的咳嗽,让他的嗓子舒服了很多。   “我和我家主人要住店。”   女伙计说道。   一听住店两个字,这位掌柜先前的困倦顿时一扫而空,转而是一副极为欣喜的模样。   “请问有几位?”   掌柜的问道。   “两位,我和我家主人。”   女伙计耐着性子说道。   一开始她便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也不知这掌柜的究竟是如何做生意,却是如此糊涂。   掌柜的听后便朝着女伙计伸出手来,但这次却换做女伙计有些懵。她以为掌柜是索要房钱,但明明连房型都没有谈妥,就这样伸手要钱,哪怕是在民风彪悍的草原中也是不可能的事。何况这里还是吞月部大营所在的吞月城,能在这里开买卖做生意的人,要么有背景,要么就是极为守规矩的老实人。   掌柜的看女伙计盯着自己的手迟迟没有反应,竟是也觉得有些奇怪。   “你和你家主人是从哪里来的?”   掌柜的问道。   “怎么,都是草原人住店还需要凭证不成?”   女伙计反问道。   她往来草原这么多次,都是给钱便有饭吃,便有店住。但在草原中最值钱不是金银,而是瓷器,丝绸,铁艺。这三种东西都是草原极为稀缺的物品,因为草原中没有何时的泥土来烧制瓷器,他们更不愿意开挖脚下的土地来寻找铁矿,人为这样做是对自己先祖的大不敬之举。   至于丝绸,草原人主要以游牧为生,对于其他方面都及不擅长。不说养蚕就是个极为麻烦的活计,即使抽了丝之后再将其织出来,他们都不会。整个草原王庭,可能就狼王明耀的王帐中会有几架织布机,还是他花重金从定西王域买来的。但却是也从未动用过,狼王明耀只是为了彰显自己草原之主统御万物的威仪儿而购买,并不是为了用它来真的织布。   “不好意思这位姐妹,自从前些日子咱吞月部犯边之后,西边就彻底封闭了通商与贸易来往。紧接着咱吞月部的的大部公便发了命令,要求所有的客栈都得核对住客身份。来自左庐还是右芦,哪一步,什么时间到什么时候走,在吞月城里见谁,办什么事,都要事无巨细的记录下来。”   掌柜的说道。   草原人都以兄弟姐妹相称,不管实际上有什么争斗,但这么听起来的确是极为亲密团结。   掌柜的说罢还拿出了一个厚厚的本子,伸手沾着唾沫,翻开给女伙计看。上面密密麻麻的用草原文记录着方才掌柜所说的这一切,女伙计甚至还从中看到靖瑶的名字。   “可是我和我家主人来的路上,还看到了商队。”   女伙计说道。   她与楚阔根本没有经得起验证身份,能在草原王庭的地界畅行无阻,先是有着靖瑶的荫蔽。本以为自己仗着一口流利的草原语,在这吞月城中安顿并不是难事,但谁料到现在的规矩竟是这般严格。   虽然女伙计看着掌柜的有些呆头呆脑,若是铁了心想住在这里,定是可以用她的话术将其说的云里雾里,不知真相。但这么做着实风险太大,万一他后来醒悟,或是有遇上吞月城中巡逻狼骑前来盘查,那身份必将暴露。   刺杀是一件极为隐秘的事情。   倘若闹得满城风雨,刺杀便也失去了意义。   到时候思枫有了防备,凭借他们二人的力量,恐怕连这吞月城都出不去。   “你看到的商队是往咱吞月城来的?”   掌柜的问道。   “不错,他们的目的地正是吞月城。我亲自问过的。毕竟现在这局势,一下看到许多王域中人,我家主人便让我要留个心眼!”   女伙计说道。   “那他们应当是持有三部公思枫的通行令才对,不然的话,是绝对进不来吞月城的。”   掌柜的说道。   女伙计听到这话却是并未回答。   一来她虽然知道这商队是有通行令的,但是也不必告诉这掌柜的。二来既然这商队的有通行令便可以进入吞月城中,是不是可以用其作为掩护?   “现在整个吞月城中的买卖贸易还有物资分配都由三部公思枫负责,往来的商队也是将货物送到三部公思枫那里,然后他再做统一的提调。”   掌柜的接着说道。   “西边关了贸易,吞月城中的东西是不是少了很多?”   女伙计问道。   “你和你家主人是来采购的吧?想想也是,外部的人来咱吞月城都是为了买东西。不过你们来的时候真是赶巧了!一般都是商队到后过个两三天,就会在门口这条长街上摆出大集来。”   掌柜的说道。   “东西价格可有增长?我们还是按照原来的价格准备的金银,不知道这次够不够用。”   女伙计说道。   借着这个机会,却是把吞月城中最近的情况都大致了解了一下。就算是最后这客栈住不成,也不算是毫无收获。   “价格一点没变!三部公思枫可真是个大好人啊……完全继承了老部公的宽仁!西边口岸一关,商队的就只能从震北王域而来,先到迎火部修整,然后绕一大圈才能抵达吞月城。本来这样肯定会增加成本,我也是做生意的,自是明白这道理。但三部公思枫却说,多出来的钱,由部里公出。这样一来,物品的价格便和先前无二,吞月城繁华依旧!”   掌柜的说道。   看得出他对思枫这位吞月部的三部公却是极为爱戴。   不过能在这个特殊的关头,如此有魄力的做成此事,不得不说这思枫也是个有大志向的人。   女伙计听完后点了点头,便从客栈中走了出来。   掌柜的似是忘记了这女伙计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只觉得方才话说得极为痛快。等再想起来女伙计来时的目的,哪里还有人影?她已经与楚阔牵着马离开许久。   “所以这住店却是个问题,毕竟咱俩都没有身份。”   楚阔用传音给女伙计说道。   两人就这般牵着马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说不定最后还得着落在那家商队身上!”   女伙计说道。   “怎么着落?他们都几乎指着咱俩的脊梁骨骂了,还能指望他们帮忙?”   楚阔不解的说道。   “要知道投靠了草原王婷的王域中人,在草原人面前是狗,在这些商队面前却是老虎。他们既然已经把咱们当做了叛徒,那咱们要是在他们面前摆出一副狗样子,岂不是会让他们觉得极为满足?说不定就能帮我们住下!”   女伙计说道。   楚阔一听便笑了起来。   女伙计到底还是比他的心思活泛的多。   这样的主意,任凭他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就在刚刚离开那家客栈的时候,他觉得客栈的楼并不高,还不如在街上闲逛到入夜,而后纵身一跃,寻出空余的房子偷偷溜进去睡觉。现在知晓了女伙计的主意,自是高下立判。不过好主意不顶饿,楚阔的肚子却是又咕咕叫了起来,动静之大让女伙计听了都噗嗤发笑。   “先找个地方吃饭吧,我就不信在这吞月城中就连吃饭还需要验证身份!”   女伙计说道。   楚阔虽然看不懂街边的招牌上都写的是什么,但还是能认出哪里是吃饭的地方。走了不多时,闻到一阵肉香,还隐约听到了类似喝酒时的吆喝声。同样的声音,他和女伙计待在迎火部里时也经常听到,看来这草原各部喝酒时的说词都差不读。   其实不光是草原,整个天下估计喝酒时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话。无非是什么情深义重,再说说各自见闻。即便是草原语翻译过来,也是差不多雷同。   循着味道与声音,两人来到一家酒肆前。   店中的活计看到来客,立马是欣喜的出来迎接,还十分热情的接过二人手里的缰绳,替他们把马拴好。相比于先前客栈,这里却是让楚阔觉得舒服的多。   “二位是吃饭?”   店伙计问道。   “难道就不能是来喝酒吗?”   女伙计说道。   “行,当然行!最好的饭菜,最好的酒,咱家都有!”   店伙计一边说着,一边将两人请进了店中。   楚阔不喜欢靠窗位置,觉得在窗边吃饭喝酒来来往往的人都可以看到,跟戏台上的戏子似的,吃喝都是为了给旁人看。但女伙计却径直走向了一处清净的座头, 周围无人,只是正好靠窗。他也无法出言和女伙计商量,只能亦步亦趋的跟着女伙计来到床边坐下。   “好酒好菜你尽管上,我家主人饿了!”   女伙计说道。   店伙计应了一声,便匆忙去准备。   先前看这两人牵马而来,马上还驮着皮口袋,便知道楚阔和女伙计定然不是吞月城中人。外部人来这儿正和安慰客栈的掌柜说的一样,都是来买东西的。不管是帮那些个部公置办器具,还是给自己买,总之手里有的是钱。   遇上这样客人,无论是那家店铺都会开心。   生意人在草原王庭,还是五大王域中都一样。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楚阔对这女伙计传音说道。   “这个很重要吗?”   女伙计反问道。   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吞月城中又是形影不离,她自是觉得根本用不着称呼姓名。何况她隐约记得自己在被带出酒肆,从楚阔拉着的平板车上苏醒后似是就谈论过这个问题。现在他又这么问,只能说明她忘记了。   女伙计虽然是定西王霍望豢养的死士,但她首先更是一个女人。楚阔很懂得怎么和武修相处,怎么与死士打交道,甚至是他不喜欢的读书人也能相谈甚欢。   死士无非成功成仁,心中只有坚不可摧的目标。武修通常性情豪迈,即便偶有阴险毒辣之徒,却是也会将自己伪装成这副模样。至于读书人则更简答,只要听着他们掉书袋,不住的赞叹,他们就会觉得你有眼光,有格调。至于他们口中念是大道理,还是打油诗,却反而变得不重要了。   但对于女人,楚阔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能感觉到女伙计因为他刚才的问题很不高兴,可他想来想去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她。再说话,女伙计只是将头转向了一旁,看着场外的行人,一言不发。   在这世道上,男人女人好像总有矛盾,但又谁都离不开谁的依旧欣欣向荣。有时候楚阔觉得和女人说话,却是要比跟剑客比剑还累。起码剑客的剑就我在手里,他能看见。即便看不见,也可以感觉得到。可是女人的剑却藏在心里,只有她自己清楚什么时候会出剑。   女人不会轻易的向一个男人亮剑,但只要出剑,便会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和华丽技巧一瞬间就让面前男人弃剑投降。这种争斗近乎于永恒,可却又彼此交织着,像是两根细线拧成一股绳子。   看女伙计的态度,楚阔觉得这是出剑前的寂静。   这个过程永远是最难熬的。   双方都在比拼这气势,谋划时机。   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问题的根本就在于,楚阔心中空空,他只有手中的剑。有形的剑该怎么能防得住无形的剑?他不知道,于是便索性低下头来,看着桌腿发呆,索性不去想这件事。   仔细一看,这家酒肆内的桌子竟然和先前女伙计等一众死士用于伪装而经营的那家一模一样。其实草原中的器具,大体都是这个模样。算不上精巧,但却极为结实耐用,块头也更大。   这与草原人的提醒与性格有关,喝酒开心时,蒲扇大的巴掌就会猛烈的拍在桌面上。这么经年累月下去,普通的桌椅哪里受得住这般折腾?就是楚阔现在面前这站桌子,他顺着桌腿朝上看去,却是都在沿边发现了几道裂纹。   “两位从哪里来?”   店伙计端着一坛子酒走来,放在桌上后问道。   但这句普通的寒暄却是听得楚阔和女伙计心口一缩。   因为店伙计说的并不是草原语,而是标准的王域话,尾音之中还带着些许定西王域,定州城的口音。   “两位客观莫要见外,小的也是投庭的人。”   店伙计笑着说道。   定西王域和震北王域的人把为草原王庭做事的王域中人当做叛徒,但这些个叛徒缺个自己起了个好听又儒雅的名称。“投庭”。意味投靠于草原王庭。   显然这店伙计早就看出楚阔与女伙计并不是草原人,觉得他们俩和自己一样都是“投庭”的。既然都是回不去家乡的叛徒,那自然就倍感亲切。人在相处于同一环境下,尤其还是伸出劣势时,总是喜欢拉拢旁人,抱团取暖。   “你怎么看出我们也是“投庭”的?”   女伙计问道。   “二位是骑马来,这一点就与草原人不同。近距离的话,他们通常会骑着自己的狼。路途稍远,有身份的人就会坐车。这车虽然是用马拉着的,但是草原人愿意起码的却是屈指可数。大部分精良的马匹,都用来和王域贸易。”   店伙计说道。   “是不是还因为我俩随身带着的是剑?”   女伙计反问道。   店伙计笑着点了点头。   草原人多用刀,不论是弯刀直刀。他们觉得剑过于清秀,拿在手里不够分量,出鞘后也不足以震撼敌人。刀锋虽然只要一面,但却是要比剑刃霸道的多。   “何况您二位从坐下来开始便一言不发,想必是在用传音之功交流吧?这位客观应当是初来“投庭”不久,还没有学会草原语。”   店伙计看着楚阔接着说道。   “说的不错,我的确是刚来“投庭”的,也是奉命来吞月城办事。”   楚阔说道。   眼见对方已经将自己猜了个七七八八,他却是也只能坦荡的承认。若是继续藏着掖着,反而会让对方起了疑心。   “来帮主家采购?”   店伙计问道。   “正是。本来她一人就可,但狼骑犯边后,主家担心这一代不够太平,才让我随行保护。”   楚阔说道。   女伙计有些吃惊的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这看似憨厚的楚阔,说起谎话来也是这么有板有眼,滴水不漏。并且将自己刚刚才告诉他的从客栈掌柜那里听闻的情况,这么快就用了出来,还很是恰当。但她心里,一时间竟是有点落寞的感觉。   在这样环境下,她当然是希望自己两人可以足够的安全。楚阔这番说辞虽然很不老实大,但也就是为了如此。不过在女伙计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一方面希望楚阔能将这位店伙计对付过去,另一方面却是又不想他这么有话术心机。   店伙计还想说什么,但后堂却响起一声吆喝。   他只好先去上菜,对着楚阔和女伙计打了个招呼便转身离开。   “没想到你还这么会说话!”   女伙计说道。   “这不是为了让他相信?没办法的事……”   楚阔尴尬的说道。   “你这书评,可不像是没办法逼出来的。”   女伙计有些阴阳怪气的说道。   “难不成我是个靠嘴巴吃饭的骗子不成?”   楚阔反问道。   “就当你是急中生智吧……”   女伙计笑声言语了一句,他看到那边伙计已经端着两盘子肉再度走来。   “兄弟,有个事得向你打听打听!”   楚阔开口说道。   “都是“投庭”之人,能帮忙的定然帮忙,客官不用这么客气!”   店伙计说道。   “我俩这次出门,没有带主家出具的身份文书。先前去客栈,却是都不能号房,你可知有什么办法?”   楚阔问道。   听闻此言,店伙计眉头微微皱起,女伙计看到后赶忙说道:   “吞月城少说我也来了三五次,觉得轻车熟路,就没有在意。哪里想到上次边界这么一闹腾,却是管理的如此严格……却是怪我粗心大意,弄得他本来都已经准备好了,却是都放下未带。”   有了女伙计这一番说辞,店伙计的眉头才舒展开来,说道:   “现在吞月城中别说咱们这样的投庭之人了,就算是草原人没有身份文书,却是都不能留下过夜。”   店伙计说道。   楚阔听后从桌面下递过去一个布袋,店伙计微微一愣,随后用力攥紧,接着脸上便浮现出了笑意,说道:   “不过我可以给你们指明一个去处。”   店伙计说道。   随后伸手朝着窗子外某个方向一指。   “从这条巷子进去一直走,可以看到个大茶楼。那是吞月城混的最好的“投庭”之人所开,他可是三部公思枫面前的红人。他几次秘密前往定西王域和震北王域,都是带着这人在身边。吞月城里,就是草原人都对他十分客气。”   店伙计说道。   “只是我们初来乍到,并不相识,还望小哥能给引荐一番。”   楚阔拱了拱手说道。   “您有这个,却是比小的我说一万句好话都管用!”   店伙计摊开手,指着方才楚阔递给他的小布袋说道。   随即两人相视一笑,店伙计道了句客官慢用,而后将小布袋揣在怀中,便离开了这边。   楚阔朝着他先前指向的地方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然后便招呼着女伙计一起吃肉喝酒。既然要装作“投庭”之人,那边要装到底。而且楚阔却是越像,越觉得这个身份好用,要是再能结识店伙计所说的那人,想来在这吞月城中便没有了后顾之忧。 第六十五章 飞来横祸【下】   女伙计吃的十分克制,但楚阔却如风卷残云般,将酒肉扫荡一空之后还很是满足的打了个饱嗝。随即身子往后一靠,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便招呼店伙计来结账。   “二位吃好了?”   店伙计笑盈盈的走来问道。   “酒足饭饱!”   楚阔说道。   “草原王庭的饭食要比王域内简单的多,但要是光吃肉的话,那可真是没得说!”   店伙计说道。   楚阔点了点头,拿出银子来结了账,起身便要离开。   “出门右拐,第二条巷子走到头,左手边的就是!”   店伙计将二人送出门说道。   楚阔拱手道谢,把缰绳从驻马桩上解开,牵着马和女伙计朝着店伙计指明的方向而去。   “你当真要去那里?”   女伙计问道   “起码比去找那家商队靠谱的多。”   楚阔说道。   女伙计沉默不语。   她只是觉得楚阔太容易相信一个人。   那店伙计,只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就算都是“投庭”之人,但如此热情也有些不符合常态。   现在这世道,如水般流动。每个人都如浮萍飘摇,人和人之间都是彼此陌生的。在不知根知底的时候,打交道当然都会有所保留。无论是朋友,还是爱人,都如此。   游历天下的时候,楚阔也结交了不少所谓的“朋友”,在一起吃饭喝酒时一下子便能觉得互相之间的感情很好。但宴散酒尽之后,这股子劲头却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每个人展现出来的都是自己的某个片段,而且还是最好的片段。对于这个店伙计而言,他的过往,楚阔与女伙计并不了解。她的今后,也无从谈起。知道的便只有吃饭时这不到一个时辰的言谈举止罢了,在漫长的人生中着实算不了什么。   这样的关系很难有极为深厚的感性,因此女伙计觉得更是难以信任。但反过来一想,那店伙计却是把他们二人当做了“投庭”之人,而楚阔与女伙计也并没有否认。互相之间都有保留,没有谁会把自己完完全全的投射出去。   女伙计可以为了定西王霍望命令而付出一切,但她也不会彻底的敞开自己,表露心迹。不过她能够从霍望的眼中看到他的不容易……同样的感觉,楚阔的眼里也有。虽然他们俩一个是天下五王之一,一个是顶尖的武修剑客。外人看上去好似一片森林,郁郁葱葱,其中深不可测。但只有真正走进森林的人才知道,里面没有阳光,还很潮湿。枝条、树干、以及每一片树叶,都是冰凉的。   “你是不是觉得,那店伙计可能在给咱么下套?”   楚阔问道。   他看出女伙计好像思虑很重。   女伙计摇了摇头。   事实情况究竟如何,哪里有这么好判断?她只是很单纯觉得不能够这样就相信一个人罢了。   毕竟人都有弱点,再伟大的却是都有不伟大甚至极其龌龊的一面。要是像女伙计将定西王霍望这般视作神明,归根结底就是错的。因为他就是一个人,不论他的武道修为有多高,或是权利有多大,他还是一个人。这些个死士们,将他奉若神明,但他同样也害怕他们有一天把他从高高的神坛上推下来。   两种都是极端,人么总是喜欢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尤其是一群人都处于狂热之中的时候,理性的中庸便显得有为可贵。女伙计丝毫不信任的态度之下,楚阔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已经算是极为正确的克制。非此即彼的观念是要不得的,终究是女伙计将这个世道想的太过单一化。   “他不是一个善良的人,至于到底说了几分真话,我也不知道。”   女伙计开口说道。   “那你觉得我是个善良的人吗?”   楚阔指着自己问道。   “你当着我的面杀死了我的全部同伴,你觉得自己善良吗?”   女伙计的语气骤然降至冰点。   楚阔知道她心中的剑终于亮了出来,并且毫不犹豫,对着自己狠狠刺出。   在迎火部的时候,楚阔曾经问过她最远去过哪里,女伙计说他最远便是去这吞月城。想想也十分可悲,她根本没有好好看过定西王城的长街,但却对几百里外的吞月城极为熟悉。   女伙计替定西王霍望做过不少见不得光的事情,但她并不认为那些是坏事。反而觉得,一件事情的性质和洪水一样。若是不加以引导,那便会地崩山摧。身处于什么样的环境,同一件事就会被周遭的一切潜移默化的影响。它并不高尚,也没有多低劣,只是受到各种力量滋生出来产物而已。   女伙计说完,便牵着马快步朝前走去,将楚阔一个人落在后面。   他也极为识趣的没有追赶,但与女伙计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固定的距离。   这条巷子并不深,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尽头。不过左手边有许多店铺,楚阔单凭样子已经无法判断店伙计说的到底是哪家。女伙计站在一旁,冷着脸,也不言语,任凭楚阔抓耳挠腮。   楚阔觉得自己必须得说些什么才能打破目前的僵局,可他思量了一番后又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到最后,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了‘对不起’三个字。   没想到此言一出,女伙计竟是怒极反笑,头也不回的朝一家店走去。楚阔呆立在原地,犹豫间女伙计已经走进了店里,没奈何只得紧跟其后也步入店中。   这会儿正是饭点,因此茶楼中客人并不算多。何况草原人怎么会喜欢喝茶?让他们这般一小口一小口嘬着茶喝,却是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就连狼王明耀也想不通,就这么些干瘪的如同枯草的东西,加入滚水,怎么就有那么大的魔力?能让人什么都不做喝它一整天……   店小二眼见来人,懒洋洋走到楚阔和女伙计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用带着一股浓重定西王域方言的语调问了句:   “喝茶还是喝酒?”   只此一句,两人便知道先前那位店伙计并没有欺骗他们。这处茶楼中果然都是“投庭”之人。   “喝茶!”   女伙计说道。   小二应了一声,转身回到柜台后拿出茶牌,吹了吹上面浮灰,随便找了张空桌子放下,便离开不知要去忙活些什么。   “来点茶啊!”   楚阔坐下后朗声说道。   这茶牌脏的即便是楚阔也有些忍受不了……不知在柜台上搁置了多久,上面的字迹都变得极为模糊不清。只有前三个茶名依稀可见。   “等我把水烧上!”   小二不知身在何处,但声音却洪亮的传来。   “真是奇怪……明明是茶楼,但却连开水都没有。要是喝酒的话,是不是还得现点现酿?”   楚阔笑着说道。   “恐怕是因为来这里喝茶的人太少,所以才没有预备开水。你看这茶牌,也幸亏这小二能记得放在哪里。”   女伙计说道。   楚阔很是赞同的点了点头。   搁置了这么久的物件,一般人早就忘记了。这小二还能记得,也着实是不容易。   没过多久,小二再度从后堂走了出来,站在桌边,看着二人。他的眼睛似是睁开一般,始终眯缝着,一副没睡醒样子。   “大红袍!”   楚阔指着茶牌上位列第一的名称。   “没有。”   小二的回答干净利落。   “铁观音?”   “也没有。”   “那这个想必肯定没有了。”   楚阔指着位列第三的名字说道。   小二点了点头,楚阔已经把他想说的都说了,却是把他说话的功夫都省了。   楚阔看着女伙计笑了起来。   这么大一家茶楼,上下三层不止。但茶牌上唯一能看清的三种茶,却是一种都没有。更奇怪的是,这小二明知如此,为何刚才还煞有介事的要去烧水?   “那你这里有什么?”   楚阔问道。   “有酒。”   小二说道。   楚阔脸上笑意更浓。   方才吃饭的时候,他已经喝了不少。虽然再喝下去也不至于喝醉,但来这里毕竟是要办事的。满嘴酒气未免有些不好,这点起码的礼仪他还算是清楚。结果兜兜转转一番,却还是只能喝酒,楚阔也不知自己的到底是在笑这小二有趣还是在笑自己愚笨。   “真的什么茶都没有?”   楚阔仍旧不愿意放弃,便追问了一句。   “要是一定想喝茶的话,罐子里还有些茶叶沫子,但泡出来要是滋味不好可不要怪我没有提醒。”   小二说道。   楚阔咂吧着嘴,将目光看向了女伙计,显然是想把这难题抛过去,让她来那个主意。谁料女伙计根本不理睬,两人目光刚一触碰,她便游移开来。   “茶叶沫子也行,去泡吧!”   楚阔摆了摆手说道。   “我要酒!”   小二刚转过身,准备去泡茶,女伙计忽然开口说道。   这却是让楚阔有些猝不及防。   虽然喝茶还是饮酒都是各自的自由,但要是女伙计早说出来,自己定然也会同她一样选择喝酒。又何必点一杯茶叶沫子来自讨苦吃?   小二搬过一把椅子,放在柜台旁的货架前,踩在上面从最顶端取下一个上好的青花坛子。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用这样的坛子盛放的茶叶应该并不会差才对,即便是只剩下茶叶沫子也好过普通的茶叶。   楚阔松了一口气,看见这坛子算是给了他一点心中的慰藉。   小二抱着坛子,从椅子上下来,便朝这边走着便打开了盖子。走到楚阔面前,把坛口冲他面前一方,楚阔借着光看到里面的确是空空荡荡,稀碎的茶叶碎渣沉在地步,却是也不足一两。   小二看着楚阔没有说话,便抱着坛子朝后走去。水已经烧好,发出一阵低沉的“呜呜”声。但他却在泡茶之前,先拿了一壶酒,一个酒杯,放在了桌上。   “起码这里的酒是现成的!”   楚阔看着酒壶说道。   女伙计仍然不理会。   越是这样,楚阔越是焦急。   他已经千方百计的找着女伙计说话,但她怎么就是不接过自己的话茬呢?再者楚阔并不觉得自己先前说对不起有什么问题,他记得有人说过,只要女人生了气,不管这气从何而来,早晚是要道歉的。他觉得既然如此,那便赶早不赶晚。   这句话楚阔记得很牢,但不知道怎么用在女伙计身上便失灵了。   其实他只听懂了皮毛,并不了解其中的深意。‘早晚’这个词,其中却有它的大学问。   女伙计脾气刚起,却是还未全然发泄。这时候楚阔一句道歉,岂不是把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全都硬生生顶了回去?就像是吞下了一颗钢珠,不上不下卡在胸口,让人更加烦躁。   要是他与女伙计在虚以为蛇的拖延几句,等她这阵的脾气已然过去,这时候的道歉却是恰到好处,顿时就能让先钱的不愉快烟消云散。楚阔对于这‘早晚’的把握却是一点功力没有,按照他自己的理解行事,反倒是弄巧成拙。   “当时的环境逼不得已,但我并不是有意要针对你!”   楚阔看着女伙计的侧脸说道。   她端着酒杯的手忽然短暂的停了一瞬,接着又恢复如初。   女伙计当然听出这话中的含义,楚阔是在解释当时与靖瑶在酒肆中,与她为首的那批定西王府的死士之间发生的事。   也不知他是否突然开窍,但这句话无论是观点还是方式都说到了女伙计的心里,却是她最能接受得方式。   “不怪你!”   女伙计慢慢喝完了杯中的酒,转过头来说道。   楚阔盯着她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笑了笑,伸手拿起酒壶给她又满上了一杯。   短短一句话,二人之间转眼就春回大地,冰雪消融。   楚阔很是轻松的抻了抻胳膊,抬眼看到那小二手中垫着一条厚厚的毛巾,正捧着茶碗极为小心的走来。   他心想这小二也太笨了些……如此端着一杯用滚水刚沏好的茶怎么会不烫手?再看他越是小心,杯中的茶汤越是从茶杯盖的缝隙中溢出来,流在毛巾上。很快这条毛巾便被浸透,小二一时间被茶水烫的吃痛,竟是直接松了手,一杯茶连同茶杯都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碎。   “茶杯肯定还有,但茶叶一点都不剩了吧?”   楚阔问道。   “喝酒可以吗?”   小二看了看地下散落碎瓷片,以及还在冒着热气的茶汤说道。   “可以可以……总不能渴着。”   楚阔很是无奈的说道。   但楼上却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一位穿着奇怪的人,从一间屋子里打开门朝下探了眼,接着便顺着楼梯走了下来。   他身上穿着一身五大王域的服饰,胸前和背后都有做工精良,针脚细密的刺绣。但头上却顶着个草原中最为流行的虎皮帽,脚下靴子竟是和靖瑶常穿的那双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稀里哗啦的!下午思枫大人还要来喝茶,你给我仔细着点!”   此人说道。   听到他这般口气,楚阔和女伙计觉得他便是吞月城中权势最大的“投庭”之人。   不过女伙计更在意的是他说三部公思枫今日下午要来此地,但楚阔在意的和她截然相反,他竟是在生气为什么明明有茶,但这小二却只给他喝茶叶沫子……   还好这话他只是在心里转圈儿,并没有开口说出来。不然让女伙计听到了,定然恨不得把他的嘴封起来。   “东家,这位客官要喝茶,小的没端稳。”   店伙计说道。   “你要喝茶?”   此人一听,顿感奇怪看着楚阔问道。   “正是。”   “你是从哪里来的,吞月城中没见过你。”   此人走下楼梯,问道。   他本想上前来,但看了一眼楚阔身边的长剑,却就站在了原地。   “来喝杯茶而已,东家您既然开店做买卖,不就是应该喜迎八方客?”   楚阔说道。   “哈哈,说得好!你去我房中,将给思枫大人准备的茶分出些,给这位客官泡上一杯。”   言毕,便径直走到了楚阔所在桌前坐下。   “来这里喝茶的只有两种人。”   “哪两种?”   楚阔问道。   “一种是吞月城里的部中贵族,另一种是有求于我的“投庭”之人。”   此人开门见山的说道,没有任何的客套。   “那我们必然是第二种了。”   楚阔说道。   “不过事先说好,我虽然是这里的东家,是个生意人。但我的本质和你们一样,都是“投庭”之人。即便现在看上去混的不错,连那些个吞月城里的部中贵族也对我客气三分,但这些都是云烟而已。别人给我的,怎么给也能怎么收走,我喜欢的是彻彻底底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你明白吗?”   此人说道。   楚阔攥拳敲了敲自己的脑门。   这一大通话说下来,听得人着实有些费力,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咋护住重点,不知道此人到底想要表达些什么意思。   “我叫秦梓威。”   “楚阔!”   互报了姓名,已经有了起码的交集。   只是秦梓威接着又问了一遍楚阔,他究竟是从哪一部而来,楚阔只能硬着头皮说了迎火部。   “虽然我知道你绝对不是从迎火部而来,但只要不触碰我先前说的底线,咱们还是可以接着谈下去。”   秦梓威听罢后笑着说道。   “秦兄为何如此笃定?”   楚阔问道。   “你们在吃饭的时候,吞月城中来了一家从震北王域到此的商队。领队告诉我说,路上碰见了一男一女两位“投庭”之人,向他们打听到吞月城还有多远。”   秦梓威说道。   “不错,正是我们俩。”   楚阔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下来。   这吞月城中只要是和王域以及“投庭”之人有关联的事情,想必秦梓威都一清二楚。在这样事情上,撒谎也无济于事。   “若你们真的是从迎火部而来,定然是公干。况且迎火部三天前才从吞月城采购了一批物资,怎么会这么快又派人来?那日他们临走前,我也是在这里请他们喝酒相送,而且正好是你现在坐着的位置。”   秦梓威说道。   这却是让楚阔没了主意。   他和女伙计的身份是来吞月城中最大的麻烦。   那家酒肆中的店伙计好糊弄,可这点伎俩瞒不住秦梓威。   正在楚阔犯难之际,店门口呼呼啦啦的走来一大群人。为首的阔步挺胸,长相俊俏。身后跟着一二十名草原狼骑精锐,各个生的彪悍异常,腰夸弯刀。相隔一丈远,却是都能感受到从他们身上传来的煞气与血腥味。   “思枫大人!您怎么来的这么早?”   秦梓威赶忙起身,走到门口相迎。   楚阔表面上虽然不动神色,心中却早已汹涌。   “部中事物刚忙完,就想的来这坐坐。那些事情哪有个尽头可言?不要紧的放到明天也无妨。”   思枫说道。   竟是一口标准五大王域话,没有丝毫的口音。   “有朋友?”   思枫看了眼楚阔与女伙计问道。   “两位旧友,前来一叙。不碍的!茶已经给大人您备好,咱们二楼品茗?”   秦梓威说道。   “既然是来了朋友,那自然要喝酒!再说你我兄弟,你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   思枫说道。   听得如此,楚阔和女伙计却是也只好起身行礼招呼。   “你这两位朋友可不一般!就是不知道酒量如何!”   但思枫却并没有听他们二人的言语,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楚阔的剑与右手上。看了许久,这才冲着楚阔与女伙计笑着点了点头,而后对这秦梓威说道。   秦梓威客气了几句,思枫便率先走上了楼梯。身后带来的狼骑精锐分为两队,一队站在店外,一队分坐店内。不点茶也不吃酒,端坐在椅子上好似一尊尊沉默的雕像。店外的狼骑目光不断扫视周围,店内却是各人顶住一个方向,目不转睛。楚阔能感觉到起码有三道目光,牢牢的固定在自己和女伙计身上。   秦梓威落后半步,跟在思枫身后。回头对着楚阔和女伙计使了个眼色,让他俩赶紧跟上。   思枫提前到访,却是令他也措手不及。但秦梓威更没想到的,却是思枫竟然邀请楚阔和女伙计一同饮酒。那番说辞要是放在平时,他定然会笑逐颜开。毕竟思枫对他的抬举,就是他在吞月城中的护身符。   可今日他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楚阔与女伙计对视一眼,事到如今也只能见机行事。不过他俩刚要踏上楼梯的时候,一直盯着两人的三名狼骑骤然起身,挡在了面前。指了指他俩手中的长剑,又指了指旁边的桌子。   “不必!让剑客弃剑,和让姑娘当街脱衣服一样!梓威的朋友我信得过,让他们直接上来就好!”   思枫如此吩咐道。   三名狼骑精锐听到后当即闪开了身形,看着楚阔和女伙计上了楼。 第六十六章 斗酒【上】   秦梓威看着楚阔和女伙计二人持剑上楼,心里也是觉得颇为不可思议……三部公思枫的性格脾气他十分清楚,看上去觉得他似是风流倜傥,万事不萦于怀,实则心细如发,对他经手的每一件事,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要做到完全的掌控却是才能安心。   秦梓威当年曾是定西王域的一名官军,在和平年代,当兵的无非是混个军饷,吃饱肚子。等归田之后可以用攒下的银钱改个屋子,娶一房媳妇,起码当时的他就是这样想的。   但却在无意中开罪了上官,这粮饷也遭到了克扣,两三年过后手里攒下家底却是连娶个寡妇都不够……这样没有盼头的日子,终究是让秦梓威忍耐不下去了。但天下哪里有说退就能走的事情?尤其是这当兵的,更是如此。   不过他也着实是个狠人,为了离开官军,不惜专门从高处跳下,摔断了腿脚。这样一来,便以“体况不佳”为由,顺理成章的离开。到了城里,用积攒下来的银钱请了个最好的接骨郎中。万幸摔的不中,修养两三个月便得以恢复如初,没有落下什么病根儿来。   人总是要吃饭的,一副好身体但却肚中空空,这要比军营里的日子更加难熬……没有本钱的秦梓威便依仗着自己先前曾是官军的名头,在王域与王庭往来之间的商队里做了个护卫。   他为人机灵,敢打敢拼,但同时又极为圆滑。知道什么时候出头却是最为安全的同时又能得到领队的赏识,很快就成了那家商会中独当一方的存在。   至于他是如何与思枫结识,起因便是一杯茶。   思枫身为吞月部的三部公,本不可私自离开吞月城。但大部公玉容是他的同胞姐姐,因此也就对其很是放任。思枫时常往来于定西、震北两大王域和草原王庭之间,每次都是扮作商人,给往来的商队使些好处,混在其中出入自由。再加上他的长相较为清秀,又可以说一口流利的王域话,这样一来更是无人起疑。   好巧不巧的,又一次秘密潜入定西王域时,思枫刚好碰上秦梓威所在的商队。这时候的秦梓威已经不是先前那个小小的护卫,已经成了一名正儿八经的领队。   他乍一见思枫,便觉得此人的来头定不简单,和他的说辞恐怕有着天壤之别。不过商队重礼,思枫出手又极为阔绰。何况他孤身一人,要求也只有和商队同行至王域内而已。秦梓威觉得即使有变数,也不至于让他和商队陷入万劫不复。   草原王庭与定西王域之间的缓冲区是一片茫茫的戈壁。   昏黄的天,昏黄的地,昏黄的风,却是没有一丁点色彩。只是偶尔有一株无声且坚韧的沙枣树挺立在那,像是一面生命的旗帜,同时也为往来的商队指明了方向。   沙枣树的树皮,从中心向外呲着裂开,整个树干扭曲着向上。立在这样的昏黄中,仍然向四周的空间绽放出苍劲的枝叶。柔韧枝条仿佛在不住的跳跃起舞。到了夜晚,沙枣树上总会传来怪异的声响,原是一种身小无.毛,翅长脚大,弯钩尖嘴,似雕般的鸟兽在作怪,因它常年常居沙枣树,所以又被人们称之为,沙雕。   其中最大的一棵沙枣树,是往来商都的歇脚之地。也就只要在这颗树下,才觉得周遭的一起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的昏黄。秦梓威作为领队,对整个商都下达了修整的命令。这时候,就算是商队中的护卫都会全然放松下来。因为定西王域的关口已经尽在眼前,而这里戈壁茫茫连一只鸟都没有,更不用说是盗匪了。   这条路他们已经走了许多次,从来没有出现过意外。商队众人都在树荫下懒洋洋的打盹,护卫们则从背囊里掏出酒壶,一边喝着一便商量这次回去之后,领了钱要去什么楼什么园潇洒。   口中的言语更是粗俗的要死,大多都与女人的身体有关。说什么前面水潺潺的,一把摸上去连骨头都能酥了。后面却是必须得挺,因为挺了才能扶得住。要是扶不住那可就对不准,还怎么能玩的开心?   以前的秦梓威与这些护卫没有什么差别,甚至还专门学着他们强调,一次来凑近乎。但现在他可是领队,对于这样的事情,不是不能做,而是不合适。反倒是思枫饶有兴趣和这帮护卫围坐在一起,时不时地还插上两句,竟是引得这些个护卫阵阵大笑。   秦梓威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过分手在即,只要将思枫安稳的带入城关,双方的约定便就完成。按理说,这样的事只谈价钱,不问缘由,这已经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规矩。   但这次秦梓威却是破了例,他冲着思枫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秦梓威背靠着沙枣树的树干,面前却摆着一套极为精巧的紫砂茶具,与这环境的苍凉显得格格不入。   “领队好享受!”   思枫走过来后看着茶壶,笑笑说道。   “喝酒的日子一去不回,身为领队还是得头脑清楚点好。”   秦梓威说罢举起面前茶壶朝着思枫示意,随即给他倒了一杯茶。   “没想到在定西王域竟然还有人会喝苦丁茶!”   思枫接过茶杯,轻轻一嗅香气说道。   苦丁茶生长于安东王域的沿海一带,味苦,性寒, 祛湿。在当地是一种极为通俗且流行的饮品,不过在西北地界上却是极为罕见,价钱也很高。   “能闻一闻茶香便知道是苦丁茶的人想来也是喝过的。”   秦梓威说道。   心中更是觉得思枫来历不凡。   “喝过,只是不喜欢。有些人火气大,多喝些苦丁茶败火。但我没什么火气,也从不喜欢着急。”   思枫笑呵呵的说道,将手中的茶杯重新放回了桌上。   “谁都会有着急的时候。”   秦梓威说道,并没有在思枫有没有喝这杯茶。   他倒茶是出于礼貌,思枫接过茶杯也给了他尊重,至于喝不喝,那就是习惯的问题了,有些人终其一生却是都不饮茶。   “我从不勉强自己,所以就不会有着急的时候。”   思枫说道。   “那你的日子一定过得很开心!”   秦梓威说道。   想想思枫给他的那些银票,他也觉得也很开心。双反各取所需的时候,总是都能开心的。   “不,很难。”   思枫说道。   秦梓威还想多问几句,但思枫却有意的避开这个话题。反客为主的打听起了秦梓威往事。   他的确不是一个着急的人。   就连笑都显得十分克制。   在思枫的身上,秦梓威从来没有感受过什么浓烈的情绪。他始终将自己保持在花未全开月未圆的时候,犹如滚水不沸腾。   思枫慢吞吞的问着,秦梓威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   修整好后,商队重新出发,一鼓作气便抵达了定西王域的关口。这些守军乃至将领,都从各个商队手里收了不少好处。即便是检查,也只是走个行事而已。在他们眼中,知道孝敬的商队,才是懂规矩的好商队。当然也有那个别几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死撑着不给,只是后来秦梓威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往来的商队中,秦梓威带领的商队是孝敬最多的。   拿人手短,守关的将领每次看到秦梓威归来,都会亲自下关迎接。并不是他与秦梓威的关系有多么亲近,他只是迎回自己的财神爷罢了。秦梓威若是有了闪失,那下一个能如此“懂事”的领队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一个。   秦梓威与守关将领寒暄了一番后,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塞进他手里。还拿出些散碎银子,一路分发给碰到的军士们。   入了关,秦梓威看着思枫一言不发。   他们的只见的协议已经完成,思枫去哪他不管,但商队却是得回丁州府城。   “你要去哪?”   秦梓威问答。   这已经是他在思枫身上破的第二个例。   先试探他的背景身份,后又坛庭他要去向何处。   “不知道。”   思枫很是真诚的摇头说道。   这不是谎话,而是他真的不知道。   当时他来定西王域,只是为了了解。   了解王域的文化,历史,民风,生活。既然是了解,那便是漫无目的乱走乱看,要是当真让他说出来一个目的地,反而是真不知道。不过当时的思枫胆子还没有那么大,定西王城他是不敢去的。   这么多次潜入定西王域,他最终都游荡到了丁州府城。有时甚至在州统府对面的酒肆饭铺里坐山一整天,就是为了看看丁州州统汤铭到底是什么模样。怎么就能将在他心中认为神勇无双的父亲,吞月部的前任大部公三十刀内从狼骑上斩下?   若是可以,他更想看看汤铭的刀。   三亭锯齿钩搂刀,光听这个名字都觉得十分奇怪。   但思枫从来未能如愿。   不管是人还是刀,他都没有见过。   “保重!”   秦梓威以为思枫是有意隐瞒,只得抱拳道别,调转马头朝着丁州府城而去。   “你们要去哪里?”   思枫问道。   “丁州府城。”   “刚才看你给了那守关将领几乎一半的钱,是为什么?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吗?   思枫接着问道。   秦梓威驻马,再度转过身来看着思枫,说道:   “我没有任何把柄在他手里。不过这样一来,他就有了把柄在我手里。”   思枫低着头,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沉吟了片刻,却是又掏出了一叠银票,说道:   “那一半我给你补上,再带我一程,我也要去丁州府城。”   思枫说道。   秦梓威答应他的请求,但却没有再收下思枫全部银钱。   因为他觉得这么一段儿路,不值得那么多。要是他收了,日后也会有把柄落在思枫身上。   从那时起,他便对思枫有种莫名的惶恐。   虽然还不知晓他的身份,但这种惶恐的由来连秦梓威自己都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这种惶恐,积累下去之后便是尊崇。   当他终于知道了思枫的真实身份时,思枫只冲着他勾了勾手指头,却是连话都没有说一句,秦梓威便成了“投庭”之人。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的替思枫打理和两大王域的贸易来往,以及解决很多草原人不便出面的麻烦。   但今日秦梓威看到思枫对待楚阔的态度,却是像极了当年自己面对思枫时的惶恐。   他让楚阔与女伙计持剑上楼,并不是思枫有恃无恐。而是因为他心中的惶恐让他不得不这样做。   虽然看上去很是不符合逻辑,可眼下的的确确就是这样发生着。人在极度惶恐的时候,就会想要做些相反的事来与之抗衡。比如思枫害怕楚阔和他手中的剑,但越是害怕心中想法的对抗便越是激烈,因此思枫才会看似大度的让他们两人不用卸剑。   这些情绪都极为隐秘、微妙,除了思枫和跟随他极久的秦梓威以外,旁人根本无法知晓。   好比楼下那些个思枫的护卫,虽说各个都是狼骑中的精锐,可他们却只从思枫的身上感受到了从容不迫,并不能解开面具看到下面的惶恐。   “今天你准备的什么茶?”   一进门,思枫问道。   屋子里的风格和王域内的茶室一模一样,清雅,肃静。墙角摆着一盆兰花,宽窄恰好的叶子一根根从根部生发出来,在旁边一盏熏灯的光芒下显得十分油亮。   “大红袍。”   秦梓威说道。   思枫脱了靴子,盘膝坐下。闭着眼睛,使劲抽动着鼻翼。室内有股很好闻的香气,怡人的同时并不浓烈。楚阔和女伙计也闻到了这股香味,正是从那盆兰花旁的熏灯里发出来的。   让女伙计震惊的是,这种香味她从来都没有闻过。定西王府内,珍藏着许多天下奇香,诸如“龙涎”,“睡虎”,“鹤舞”……等等都算是寻常之物。但只要香起,便会在空气中形成些许厚重。但这屋内的香味,却好似和空气完美的融合成了一体,不分彼此。   “栀子,马兰,玫瑰,菊,还有一点点的竹叶……不对,应当是笋尖。”   思枫忽然睁开眼睛说道。   “思枫大人不必犹豫,竹叶也有,笋尖也有!”   秦梓威说道。   楚阔被这两人的对话弄得十分糊涂,但女伙计却是听的很明白。   这位吞月部的三部公思枫,竟是只凭着气味便说出了这香味的来源由六种材料混合而成。单凭这一点,此人便不可小觑。   秦梓威发现思枫品完香后,心中的惶恐好像消失了大半。这也正是秦梓威对其畏惧的原因,不论什么时候,思枫却是都能在不勉强自己的同时让身体与心境在巨大的波澜中达到平衡。   “楚兄请坐,这位姑娘也请!”   思枫右手虚引,对着楚阔和女伙计二人说道。   楚阔和女伙计也不客气,脱了鞋子后便也和思枫一样盘腿而坐,四人围着中间的一个小茶盘。   “为什么这香里用了竹叶,还要加笋尖?”   思枫问道。   “竹叶老,笋尖嫩。恰如人生婴孩与暮年。头尾相交,便可成为一个圆,由此生生不息。”   秦梓威说道。   “轮回……又是轮回……”   思枫问道。   草原人并不相信鬼神,更没有轮回之说。思枫曾在这个屋子里详细的和一位定西王域来的阴阳师学习过这些东西,但当他听到什么轮回却是有六道,这辈子是人,下辈子有可能是猪狗时,直接摔杯掀桌而去,这也是秦梓威唯一一次见到思枫怒火中烧的样子。   对于崇敬先祖的草原人而言,怎么可以容忍自己的祖先轮回后变成猪狗,甚至是虫豸蝼蚁?   故而这个话题日后变成了秦梓威的禁忌,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句生生不息却是又勾起了思枫对于这轮回之说的回忆。   “生生不息并不是轮回的意思。”   楚阔开口说道。   “楚兄有何高见?”   思枫抬头问道。   “生生不息是指无穷无尽。若是一个人有着无穷无尽的寿元与光阴,他怎么会入那轮回之中?”   楚阔解释道。   思枫听后顿时开心了起来。   让秦梓威将茶撤去,换成酒来。还说这香是淡雅有余,激烈不足。正好开一坛陈酿,让酒香一并混入其中,看看是不是能有些全新的感触。   秦梓威亲自将茶台撤去,换成了个小方桌。置办好酒具后,从身后拉开一个暗格,丢进去了张纸条。   这处房间却是机关重重,不仅可以暗格传信,地下与墙面里还有埋伏好的强弓硬弩,肩头和锋刃都是淬过剧毒的。   不一会儿,那小二便捧着一坛子酒,走上来送到了房间中。   思枫吹了吹坛子上的浮灰,露出来个帖子,上面写着“思枫亲启”。   “这可是我存了好多年的酒,以前是我老爹留下来的。当时这封条上写着他的名字。后来我继任了三部公之后,大部公问我有什么想要的,我啥都没要,只把这三百来坛老酒要了来。”   思枫说道。   随即撕开了封条,一掌排开封泥,顿时酒香四溢。   向来王域最负盛名的女儿红也不过是二十个年头,但思枫这三百坛老酒,已经足足一甲子的光阴。楚阔闻到了酒香,不自觉的舔了舔嘴唇。美酒在好酒之人面前,正如出浴佳人于好色之人面前一样,都有着无法抗拒诱惑力。   “楚兄且慢!咱们喝酒之前还是得讲一下这喝酒的规矩!”   思枫说道。 第六十七章 斗酒【下】   楚阔向来不知道喝酒还有什么规矩,无论是站着喝还是坐着喝,喝酒就是喝酒。一个真正想喝酒的人,只会在意喝的什么酒以及跟谁喝酒,怎么会给喝酒设定规矩?这是天底下难得几件无拘无束的事情,要是还被那些个条条框框束缚起来,岂不是相当的无趣……   不过这里是思枫的地盘,楚阔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剑,觉得现在还没有到拔剑的时候,所以还是收敛了神情,朝着思枫问道有什么规矩。   “很简单,我与楚兄初识,彼此都不了解。咱们一杯酒换一个问题。当然不勉强,愿意回答就回答,回答后喝一杯酒。要是不想说,那便可以不说,只要多喝一杯当做惩罚就好。”   思枫说道。   “多喝一杯酒对于酒鬼来说不是惩罚,是奖赏!”   楚阔听后笑着说道。   “既然要定规矩,那肯定两面都得兼顾到。”   思枫说道。   楚阔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下来。   其实他很清楚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么按照思枫的规矩走,要么僵持在此,直到撕破脸面,拔剑拼斗。沉默的时候他并没有思考这些事情,只是静静的让时间过去一些罢了。或许是因为不甘心被思枫牵着鼻子走,也可能是楚阔觉得这样能让对方觉得自己很是沉稳。   毕竟立马答应的事情,通常都显得不太靠谱。凡是有个停顿,不管间隔长短,却是都能让其变得更加稳妥些。   “这位姑娘还请自便!”   思枫看楚阔答应下来,便转而对着女伙计说道。   随后他让秦梓威拿过来一根长柄木勺,放在酒坛里。亲手握住它,伸到了酒坛的地步,轻轻搅动着。木勺的勺柄与酒坛口的粗瓷不断摩擦,发出一阵“嘶嘶”的声音,听起来像极了荒漠中一种致命的毒蛇,在找到攻击的目标后发出的欣喜之声。   大约搅动了半盏茶的功夫,思枫一把将木勺提起,随即站起身来,将勺中的酒汤高高扬起,又再度落下。酒香越发浓郁的散发出来,飞溅起的细密酒珠,也在楚阔的脸上蒙了一层,使得他的身子不由自主的朝后靠了靠。   思枫的目光始终都在自己手中的木勺以及酒汤上,但他全部的精神却死死的罩在楚阔的身上,没有丝毫游移。   勺中酒回落坛中。   他便重新盘膝坐下,第一勺酒却是倒进了楚阔的杯中,而后是女伙计,最后才是秦梓威和自己。   “梓威,今日酒局里,封你个官儿当当!”   四人杯中酒满后,思枫开口说道。   “什么官儿?”   秦梓威问道。   “监督官!既然定了规矩,那就得有人做个见证。”   思枫说道。   秦梓威当然是立即答应下来,随即看向思枫。毕竟客随主便,由他率先发文最为妥当。也因为他对楚阔没有任何了解,所以希望能从思枫的问题里探一探他的底细。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思枫说道。   “楚兄与这位姑娘,是什么关系?”   不仅是楚阔,就连秦梓威听到这问题都却是当即愣住。   谁能想到思枫头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楚阔都想好了,思枫决计会问他从哪里来,或者而是什么人,来吞月城中做什么之类的。这些问题不但很基础,也是互相了解的必要。   可他万万没料到思枫会问出个东邻西街长舌妇般的问题,这不仅对于女伙计有失礼数,更是让楚阔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界定女伙计与自己的关系。   说是朋友好像还够不着,但要是仇人的话,他们之间当时的那些过节,好像已经消磨的差不多。至于别的关系,楚阔更是想都没有想过。虽然思枫只是简单的一问,但着实让楚阔有些慌了手脚。   思枫看到楚阔的模样,也不出言催促。他端起酒杯,自己仰头喝了一大口,只在酒杯中留下了浅浅的一层。   这般发问思枫当然有他的想法,毕竟他向来就是个剑走偏锋,出奇不易的人。何况身为吞月部的三部公,居于高位,最要紧就是不能让旁人轻易的堪破自己的心思。要是一言一行有板有眼的,当然会被心思灵活的人琢磨清楚。尤其是秦梓威这样的,许多年来他仍然对思枫有着畏惧之心,就是因为他一直觉得思枫在自己面前就像是一道影子,明明就再那里,可却无论如何都捉不住。   “是朋友!”   楚阔先喝完了杯中酒,随后才开口说道。   思枫听后看了看女伙计,发现她的神色并无变化,这才又给楚阔满上了一杯,而后右手虚引,做出个“请”的手势,示意他该朝自己提问了。   女伙计也没有想到楚阔会说他们两是朋友,但在定西王城里接受的训练早已让她能够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并且视痛苦为无物。眼下局势,她冷眼旁观,当然不会露出马脚,让思枫和秦梓威起疑。   但相比于女伙计的淡定,思枫却是就没有这般轻松。   问题不回答,可以多喝一杯酒来代替。   可要是问不出问题,思枫却没有说有什么其他的方法。   这是一个双方互相试探的过程。   思枫不光是从楚阔的回答来判断,更是通过他的提问寻找突破。因此这第一个问题,便显得尤为重要。   “这酒……可不可以送我几坛?”   思前想后,楚阔如此问道。   思枫和秦梓威神色一凝。   显然楚阔的问题也超出他们的意料之外。   “哈哈哈!当然可以!”   但思枫转瞬间便大笑了起来,回答了楚阔的问题后还把盛酒的长柄木勺交到了秦梓威的手中,让他替二人斟酒。   女伙计听后却是微微有些动容。   有时候她真的分不清楚阔是装傻还是真傻。   这个问题要是深思熟虑后问出来的,当然可以称之为妙诀。这坛酒在刚拿出来,思枫拍开封泥后,楚阔闻着酒香却是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一副嗜酒如命的样子表现的十分妥帖、契合。刚才这么发问,更是和先前的样子遥相呼应。而思枫将这长柄木勺交到秦梓威的手中,反而也证明了他对于楚阔的思虑已然轻了几分。   可要这是楚阔当着如此想的,那女伙计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福……但愿他就这样插科打诨般的将规矩进行下去,等酒喝完了若是没有出现什么纰漏,那这一关便算是闯过去了。   秦梓威给二人添酒时,他身旁的墙壁上的暗格忽然“啪”的一声响。手中的长柄木勺骤然一抖,将些许酒汤洒在了桌上。思枫目光锋利,朝他瞪了一眼。秦梓威只觉浑身冰凉,犹如衣不蔽体,身处二八隆冬。但还是稳着劲,将木勺重新放回酒坛中后,才转身打开了那道暗格。   楚阔和女伙计看到他从中取出了一张字条,看了两遍后就恭恭敬敬的递给了思枫。   “不是说好了明日晌午,为什么这么着急?”   思枫问道。   秦梓威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思枫叹了口气,自斟自饮的连续喝了三满杯酒,说道:   “城中事物多,想安稳喝杯酒都难……这一轮算我输了,多罚一杯。楚兄请在这里稍坐,我与梓威下去处理好了咱们再继续喝。”   言毕便朝着思枫和女伙计拱手致歉,然后起身走到屋门口,串号鞋靴,与秦梓威一道朝着楼下走去。   听得脚步声渐远,女伙计身子骤然一阵摇晃,要不是楚阔手疾眼快,扶住了她的肩头,定然朝前栽倒过去。   “你没事吧?”   楚阔十分差异的问道。   “你是怎么想出来问那个问题的。”   女伙计缓了缓神,开口说道。   “实在不知道问什么,而且我真的想多喝点这个酒!”   楚阔指着酒坛子说道。   还拿起那长柄木勺,给自己添了一杯。   正待要喝进嘴里时。女伙计突然握住他的手腕,逼着他硬生生的将酒杯放下。   “我们俩的命,都挂在你的嘴上。我奉劝你多想想怎么说话,不要只用嘴来喝酒!”   女伙计说道。   楚阔长叹了口气。   这道理他又何尝不知?   即便他武道修为再高,也着实无法和整个吞月部中的狼骑以及三位部公相抗衡。若是当真说错了话,恐怕今日连这屋子却是都走出不去。不过仔细一想女伙计方才的言语,楚阔却是又笑了起来。   “怎么,你也会怕死?”   楚阔调侃着问道。   但却只遭到了女伙计的一个白眼。   身为定西王霍望精心培养出来的死士,竟然会珍惜起自己的性命来,不得不说一个人的改变着实可以非常迅速。   她的眼睛本来就很好看,美丽的东西即便偶尔露出丑态也会显得十分可爱,却是让楚阔想起了曾经在他生命中占有过分量的一位姑娘。   楚阔并不笨,他只是不愿意在自己不感兴趣的地方用脑子而已。当时他与那位姑娘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你这辈子最好的出路就是嫁给我,让我赚钱给你用,又是吩咐我去做。若是我做的不让你满意了,还可以尽管冲我发脾气。你看,除了嫁给我,还有什么样的生活能让你过得这么舒心?而我除了把你娶了以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这么心甘情愿的为难自己?”   当时那位姑娘也是回赠了楚阔一个白眼,不过她的眼睛没有女伙计的好看,翻出来的白眼自是也不够可爱。   女伙计看着楚阔的侧脸,他从未见过这人流露出如此腼腆的神情。像是刚过完新婚之夜的娘子,亦或是颤抖这双手准备掀开新娘红盖头的郎君。   楚阔想着想着,却是不由自主的端起了酒杯。这次女伙计没有阻止,平静的看着楚阔喝完后拍了拍他的胳膊,指着屋外,示意他仔细听外面传来的响动。   楚阔听到楼下应是又有人到访,一阵喧嚣过后只能听见秦梓威,思枫,以及另一人的声音。   刚听了两句,便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发现正是那位他们俩在前往吞月城途中碰到商队领队。   二人的胸口骤然一紧,只能希望这领队不要多话,说起曾在路上碰到过自己两人的事情。但他却忘记了秦梓威在思枫到来之前就已拆穿了他们是迎火部中“投庭”之人的身份。要不是思枫提前来此,让整个局势发出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楚阔还不知现在会是怎生模样。   “见过思枫大人!”   商队领队躬身行礼说道。   “杜领队不必多礼,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   思枫说道。   伸手一指,让他坐在了下位。   “杜领队如此着急,是有什么事?”   思枫问道。   秦梓威将刚才没喝的茶泡了两杯,放在思枫和杜领队的手边。   “刚才二部公的人前来找了在下……”   杜领队搓着手,支支吾吾半天才将这句话完整的说了出来。   “哦……说了什么?”   思枫问道。   吞月部这位二部公向来同他姐弟俩不和,这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不过到现在为止,还都是一些细小的摩擦,并未闹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因此狼王明耀虽然也知道这些情况,但却并未插手。吞月部作为以前草原王庭的第一大部,又驻扎在极为要紧之处,却是令他也不得不防。   即便这样的内斗会损耗部中的势力,但自古以来,臣子不争,君王哪里有安稳的日子?狼王明耀对五大王域的历史也极为熟悉,那些个皇朝的覆灭,却是有三分之二都是因为党争内耗所致。不过解决这个办法的根本便是再扶植起一个对立的,一龙戏二虎,却是就可蒸蒸日上。   “二部公的人来传话,说今晚二部公要在自己的营帐中设宴,邀请了吞月城中所有贸易往来的商队,以及从事这方面的‘投庭’之人。”   杜领队说道。   “意思就是二部公邀请你们吃饭喝酒?”   思枫说道。   “正是……”   杜领队点头回答。   事关吞月部的内部争斗,他总觉得这话无论以何种方式说出来,却是都不合适。但他所在商队,这些年之所以能够纵横草原王庭无阻,还是靠着思枫的荫蔽。商人虽然重利寡情谊,但有些根本还是不能破坏,否则到最后两边不是人,这生意却是也就黄了。   “你可有收到邀请?”   思枫转头朝着秦梓威问道。   “没有。”   “这就有意思了……二部公要请客,当然是好事!自从定西王关闭了所有关口,与草原王庭彻底互不来往之后,这贸易往来就是部中发展的重中之重。以前吞月部依仗着地理优势,可以轻而易举的从定西王域中唤来货物,这也是吞月城繁华的基础。现在商队却是要从震北王域绕道,一来一回便增加了千里之遥的路程。可秦梓威在吞月城中负责打理与王域的各类贸易已经有不少的念头,二部公就算是记性再差,也不该忘了他吧?”   思枫说道,却是皆为巧妙的将秦梓威推到了前面,好似与自己毫无关系一样。   他很清楚二部公这番行为是针对自己而来,先前他宴请这些商队时,二部公便处处刁难,但却是没有抓到任何纰漏。想必是心中不服,这却是又在寻找机会,想要让思枫难堪。   人老了,好像心眼就会变小。都说应当是越活跃坦荡,越无谓,可思枫看过的这些个年长的部公,身上哪里还有当年的半分英气?反而处处算计,弄得鸡飞狗跳,乌烟罩气。   “在下也是难以权衡……所以这才急忙赶来面见思枫大人。”   杜领队说道。   “有酒喝,有肉吃当然要去。你权且安心去喝酒吃肉,别的不同在乎。明天的安排不变,不过要是喝多了没有起来,晚些时候也无妨。”   思枫摆了摆手说道。   接着又寒暄了几句,杜领队便告辞离开。   楼上的楚阔和女伙计却是把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   “这二部公是铁了心要和思枫对着干,不如……”   女伙计小声说道。   “你没看思枫根本不在乎?这就说明二部公耍的这些手段根本他动摇不了什么,咱们要是去找了他,想必只会自取其辱。”   楚阔说道,他并不赞同女伙计的提议。   杜领队走后,思枫依旧坐在楼下喝茶。   秦梓威安静的站在他的身侧。   每当思枫露出这样的表情时,便是心中已经有了对策。只不过他并不会明说,而是会引导着身边之人说出口来,他在点头应允。秦梓威长吸了一口气,接下来的时间想必有些难熬……因为谁也不知道思枫到底要这般沉默多久才会开口。   楼上的二人听得楼下已然安静,但思枫有话在前,因此楚阔也不好离开。现在到草原王庭的晚上,还有足足三个半时辰,楚阔虽然等得起这世间,但对于即将发生的未知变故却毫无准备。   “再那一坛酒,我要与楚兄单独说说话!”   思枫放下茶杯说道。   秦梓威应了一声便去准备,但他的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自从楚阔和女伙计来了之后,今天的一切都变得很是奇怪,饶是在他也觉得有些疲于应付。 第六十八章 十二个时辰的朋友   当秦梓威抱着一坛酒走到思枫身边的时候,他没有言语,只是用右手的掌关节轻轻敲击了两下桌面,秦梓威会意的将酒坛子放在了桌上,随后转身朝二楼走去。   思枫回头看了一眼正在上楼的秦梓威,但依旧沉默不言。直到他重新推开门,走进楚阔和女伙计所在的屋内,他才缓缓起身,朝着大厅的深处走去。   尽头没有窗户,自然也照不进来阳光。若不是走的多了,直到路径,任凭是谁都无法在这种没有任何标记与灯火的地方穿行。思枫显然是驾轻就熟,只见他步履稳健的走到深处,酒坛子揽在他右手的臂弯中,左手抚在身侧的墙上。用力一压,原本严丝合缝的墙面忽然打开一道缝隙。   他伸出脚,顺着这道缝隙一勾,便将这道狭窄的缝隙变得足以通过一个人,随即便走了进去。在思枫身形隐入的那一刻,这道暗门紧跟着关闭,墙面也变得完好如初,和先前毫无区别。   秦梓威进入屋内时,楚阔正在喝酒。这坛一甲子的老酒,已经被他喝的几乎见底。不过他的脸上仍然看不出任何醉意,这倒是让秦梓威颇为叹服。虽然他现在喝茶比喝酒多,可是以前他的酒量在整个吞月城中也是可以排进前五的存在。   毕竟作为“投庭”之人,就算是思枫再器重也无济于事。他总得拿出些真本事来让吞月城中的草原人服气才行,否则根本难在此地立足。然而让草原人服气的东西只有两样,第一你比他们还勇猛善战,第二你比他们还能吃擅饮。   吞月成里向来都是太平一片,三位部公内部的争端也并没有演变成刀兵相见。而秦梓威负责打理贸易这方面的事情,也是和气生财,虽然他也是个武修,曾经护卫出身,可在这里完全没有任何机会表现他的勇猛善战,那唯一剩下的方法就只有喝酒吃肉。   为了让吞月城中那些个大大小小的贵族甚至平民服气自己,秦梓威曾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在晚上走遍城里的每一条长街,任凭对方斗酒。即便最后他也会因为不胜酒力而晕死过去,但这样的方式着实替他赢得了草原人的尊重。以至于后来整个吞月城中的人都知道,有个新来的“投庭”之人,虽然受到三部公思枫的器重,可是他却跟牛马一样,有许多个胃。不然那么多酒,他到底是怎么装进去的?   思枫珍藏的这种酒,秦梓威也喝过不少次。以他对自己的估计,最多可以喝下去两坛半。不过这已经是极限所在,若是继续喝他也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但起码喝下去大半坛子时,不会像楚阔这般清醒。   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自然就会沾染一个地方的习性。不知不觉间,秦梓威竟是也用酒量作为一个衡量人能力的指标,此刻的楚阔在他眼中的地位已经升高了许多。   先前思枫对他说,想要和楚阔独饮时,秦梓威还有些不服,或者说嫉妒。往常这样的机会,在这座茶楼中都只有他才会得到。可今天一个认识思枫还不到一个时辰,并且来历不清不楚的人却是将自己挤到了一旁,这放在谁头上估计都会有些想法。不过看在楚阔如此擅饮的情况下,秦梓威的心情要比先前好了许多。   “思枫大人想和你单独聊聊。”   秦梓威对着楚阔说道。   言语中丝毫没有楚阔刚进门时的那种盛气凌人,反而十分平和,像是真的相识多年一般。   “等我再喝完这一杯!”   楚阔伸出左手,比划了一个一。右手却是直接抓着坛口,将坛子里剩下的酒全都倒进了自己的酒杯中。   这个动作看起来简单,但要是想要涓滴不撒,只有力气与角度都达到圆融的境地才可以做到。   秦梓威没有催促楚阔,而是站在门口,环抱着双臂,静静地看着楚阔将坛子中的最后一滴酒都倒入了杯中,仰脖饮下后,才侧过身子替他打开屋门,自己则站在一旁等候。   女伙计有些关切的看着楚阔,眼神中终于有了些人味。起码楚阔能从中感觉到担忧。他回应了一个放心的眼神,两人彼此间心照不宣。   楚阔起身穿好靴子,便拿起自己的剑,大踏步的沿着楼梯朝下走去。   方才坐着没有感觉,这会儿一动,顿时就觉得酒劲翻涌,但到脑后即止。好酒不烧胃,好酒不上头。这是每一个喝酒之人都知道的事情,不过楚阔全身都有种轻飘飘的感觉,脚下坚硬的楼梯也变得似是有些柔软。   一瞬间竟是让他有了种错觉,以为自己现在要是运起身法,定然可以像那些个天神耀九州一样,缩地成寸,从草原王庭三五步的便能直抵东海之畔。   走到大厅中,楚阔左右张望,并没有看到思枫的身影。大厅中除了先前那些个狼骑精锐外,空无一人。   酒后的人通常都没有任何时间的概念,楚阔也不知自己等了多久,直到秦梓威从他的身后徐徐走来,这才跟着他朝着大厅的深处走去。   照例是没有灯火,一片漆黑。   秦梓威口中提醒了一句小心,但刚出口他却是就有些后悔……因为他莫名的想要楚阔暴露些丑态,哪怕只是在黑暗中摔倒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给他受到打击的自尊心带来极大的慰藉。   不过越是强烈的愿望,失望的概率也越大。这好像是一个定律,老天爷总喜欢让那些个想法强烈且激进的人多受到一些磨练,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想要如此。三番五次之后,放弃的人便会很多,但那些仍旧锲而不舍的,往往受到的眷顾并不会太差。   楚阔听到前方秦梓威的脚步停止,他便也停下来。秦梓威转身面对着墙壁,伸手轻叩了三下,墙壁便再度开了一道缝隙。楚阔看到有光从里面透出,想必这里就是思枫说要独饮的场所。   “思枫大人在里面等你。”   秦梓威说道。   楚阔点了点头。   他本想道谢一句。   但酒劲虽然没有上头,可他傲气却因为喝酒的缘故一句占据了他的整个脑子,因此这句简单的“谢谢”便硬生生的卡在他的喉咙里,知道他走进了这间密室,都没有说出口来。   在楚阔进入之后,密室的门照旧自动关闭。   他看到思枫正背对着自己,靠在一张巨大的桌案上,借着昏黄的灯光似是在看书。   这张桌案几乎占据了整个密室的三分之一大小,并且是用黄铜打造,在灯火下显得金灿灿的,贵气十足。桌案的边缘还包裹了一圈儿银边,上面雕刻着精致的图案,都是草原中人喜欢的纹饰。   桌案正中间放着一坛酒,两只酒杯,还有一个和二楼房间中一模一样的长柄杓。不过除了酒坛子之外,其余的东西都是黄铜打造的,和桌案看上去极为般配。   酒坛酒具的右边零零散散的放着几本书,楚阔眯眼一看,基本都是五大王域的史书。不过却不是什么正儿八经史书,看那些书名便知道记录的恐怕都是些口口相传的野史。什么《定西王府探秘》,《震北王独身之解》等等,也不知道思枫怎么会对这些个不入流的事情如此感兴趣。   书堆旁边还有一套笔墨纸张,楚阔虽然不喜文,但也一眼看出这些文房四宝都是澄心堂的货品。有一页信笺写了一半,但旁边已经堆积了许多废弃的草稿。   站在楚阔的角度,倒着看字有些困难。不过他还是努力的认出这封信笺的题头写的是“定西王霍望殿下。”   楚阔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堂堂三部公,为何要写信给定西王霍望?并且看着样子,对于这封信他竟是还极为上心。每一个字似乎都在斟酌,否则也不会又那么多废弃信笺。   桌子的另一端是个一人高的镜子。   造型古朴,没有纹饰,也没有任何镶嵌。镜前面用木棍撑着一副盔甲,看上去有些破旧,上面长短划痕痕隐约可见,颇有年代感。楚阔想不通为何思枫要这样做,因为镜子里看到的只有这一副盔甲。那这面镜子到底是用来照人的,还是照盔甲的。   其他的摆设再没有能让楚阔觉得诧异的地方。   思枫面对的是一个斗柜,从上至下总共有七个抽屉,但由于他的身子挡在斗柜之前,楚阔看不见具体的细节。   “我喜欢黄铜的东西,因为颜色好看,还坚固耐用。虽然我也可以用货真价实的金子打造一张桌案,但金子的颜色还是有些俗气,没有黄铜这般耐看。”   思枫背对着楚阔说道。   “这套文房四宝是从定西王域,丁州府城中的澄心堂分号买来的。准确的说是订货,足足等了两个半月才到。都是王域中最顶级的那四种,具体的名字我记不得了。但用起来好像和从羊尾巴上随便薅下来几缕杂毛儿也没什么区别。”   楚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木讷的听着思枫说话。   “那面镜子是我父亲的遗物,镜子前面的盔甲也是他当时战死时身上穿着的那套。你从镜子里应该可以看到,胸前有一道很深的刀痕。那是定西王域,丁州州统汤铭手持三亭锯齿钩搂刀劈砍出来的。也就是这一刀,把老头子的命要了。我无事的时候会站在这副盔甲后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胡思乱想一通。”   楚阔听闻后再度朝着镜子里看去,果然看到这副铠甲的胸前有一道很长很深的刀痕,从右肩一直蔓延到腹部,并且将这个战甲都砍了个通透。   “桌上的书写的虽然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但往往这些才最能看透人心。无风不起浪,既然有流言,说明一定是传出过类似的事情。我宁愿相信这些个人云亦云的故事,也不会看正儿八经的记录。那些才真正是用来糊弄人心的玩意儿。”   思枫仍旧在不停地说着。   楚阔的目光便顺着他的话在这间密室中不断转移,同时一一对应着思枫的解说。   “至于这个斗柜,里面存放的都是些档案。有关吞月城的,甚至草原王庭的,还有定西王域以及震北王域的,都是我这些年我亲自收集。”   思枫终于转过身子来说道。   随之斗柜上的一个抽屉也锁了回去。   楚阔冲着思枫点了点头,他解释了这间密室里所有楚阔感兴趣的东西,但却唯独没有说道那封未写完的信。既然他不说,楚阔自是也不会问。   思枫来开桌案前的椅子,坐了下来,同时也让楚阔坐在了自己对面。   楚阔将剑横放在自己双腿上,目不转睛的看着思枫。他叫自己来独饮,还选在这么一处私密之地,想必定然有要事对自己讲。但思枫却也以同样的方式盯着他,像是小时候玩伴之间比赛谁先眨眼或是谁先笑出声一般。   酒劲可以让人麻痹,因此输的肯定是思枫。   他看了一会儿,便拿起长柄铜勺,把两个酒杯都盛满了酒。   “只是喝酒?”   楚阔看着酒杯问道。   “先喝酒。”   思枫端起酒杯,和楚阔轻轻一碰,随即一饮而尽,喉咙里发出一声畅快。   “这酒你当真喜欢?”   思枫问道。   “很好的酒,肯定喜欢!”   楚阔说道。   “好,反正我已经答应了送你几坛。”   思枫边盛酒边说道。   “几坛?”   楚阔耿直的问道。   思枫拿着长柄铜勺的手忽然停住,接着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   “还从来没人这么问过我!况且就算是在草原中,别人要送你东西,你却还要追问一句多少也是不礼貌的。”   “酒不是别的东西,喝了就没了。”   楚阔耸耸肩说道。   “你想要多少?”   思枫问道。   “当然是多多益善。”   楚阔也不客气。   思枫听后点了点头,又与楚阔碰了一杯后拿过旁边的写了一半的信,摆在楚阔面前问道   “你觉得我这封信的前半段写的如何?”   思枫问道。   楚阔看到文字就会头痛,但此刻却是也不得不看……耐着性子读完一遍后发现无非是些毫无意义的吹捧问候之词。   “写的很有礼貌,恭敬客气!”   他是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礼貌这个词也是刚才思枫说他没有礼貌时才跳入他脑海中的。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对于你这样见过他还同他单独喝了一夜酒的人来说,你觉得这样些却是对他胃口吗?”   思枫摆了摆手问道。   楚阔耳边犹如响起一声炸雷!   更是立即握住了剑柄。   但思枫仍旧是一脸自然,手指着信笺,似是在催促着楚阔认真再读一遍。   “你到底要做什么?”   楚阔问道。   事到如今,他就算是装傻也没有意义,还不如让思枫痛痛快快的说出来自己的目的,即便是要死在这里,起码也落个坦荡明白。   “先看信。”   思枫说道。   说这话的语气和他前面说起‘先喝酒’时一模一样。   楚阔不知思枫还有多少个“先”在等着自己,但他已经十分确定思枫已经对他的身份了然于胸。想必从他进入吞月城开始,思枫便已经收到了信息。之所以会提前来到这茶楼中,或许就是奔着楚阔而来。   没奈何,楚阔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这半封信认真的又读了一遍,读完之后冲着思枫摇了摇头。   虽然他的确是和定西王霍望单独喝过一夜酒,甚至还比了剑,最后还同乘一辆马车赶到了丁州府的集英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对这个人有多么的了解,硬要楚阔说的话那便是酒量不如自己,剑法略高一筹。   至于这些个花里胡哨的句子能不能投其所好,楚阔却是一点都不知道。   “好吧,你看的很认真,要是还不知道就算了。我自己想想再重新写过。”   思枫说道。   言毕随后就将这张信笺揉成一团,放在了旁边。   现在楚阔却是明白了这张桌案上的那些废弃的草稿究竟是怎么来的,因为他眼睁睁的看着其中之一的诞生。   “靖瑶还好吗?”   思枫问道。   “能吃能喝,只是部中对他有些微词。”   楚阔说道。   当隐瞒变得无济于事的时候,不如选择彻底坦诚。看思枫的架势,至少现在对他没有任何敌意。何况自己长剑在手,思枫只拿着一把用来盛酒的长柄铜勺。不过如此私密的一间暗室,其中定然有很多机关准备,楚阔却是绷紧了弦,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这趟震北王域之行,真是得不偿失。不像我吞月部,收了一堆好处,最后却是还逼的汤铭那家伙斩了自己最得力的手下。”   思枫颇有些得以的说道,还自饮自酌了起来。   楚阔没有任何反应。   对于思枫说的事,他知道的并不清楚。因为当时的他,还并没有来到定西王域。   “霍望那老小子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不辞辛苦的来杀我?”   思枫又喝了一杯酒,咂吧着嘴说道。   “他许我可以扬名天下。”   楚阔说道。   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的又紧了几分。   思枫听后点了点头,好像对他说的这个理由颇为赞同。   “但我已经知道了你的来意,你的想法可有所改变?”   思枫沉吟了片刻接着问道。   “没有。”   “也不会。”   楚阔顿了顿说道。   他是一名剑客,不是刺客。   剑客杀人要光明正大,绝不会像此刻那般的不辞手段。   剑客出剑要堂堂正正,绝不会像刺客那般的阴险逼仄。   这是楚阔在离开集英镇中的祥腾客栈,踏入草原王庭的时就打定的主意。   “既然你都知道我是来杀你的,为什么还如此淡然?”   楚阔问道。   “首先我不觉得你能杀了我,其次我还有求于你。”   思枫说道。   两人之间要是实力差距足够大,楚阔定然觉得思枫这个“求”是求他饶自己一命。可思枫对自己的有足够的自信,楚阔却是想不出身为吞月部三部公的他到底有什么事需要求自己的。   “什么事?”   既然想不出,那边不懂就问。   两人之间的话已经说的如此直白,却是也用不着再遮掩什么。   “求你帮我吃一顿饭,杀一个人。”   思枫说道。   “吃今晚吞月部二部公的宴席,杀吞月部二部公这个人。”   楚阔说道。   思枫笑了起来,觉得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想要在吞月城杀死一位部公可不光是有实力就能做到的事,最主要的是有脑子。思枫知道先前他与杜领队在大厅中谈话时,楚阔定然是一字不漏的听着。不过现在却是可以当场说出来自己的目的,不但需要聪明,更是需要勇气。   身为吞月部三部公的思枫竟然想让楚阔去杀死二部公,这话要是传出去,整个草原王庭都会震荡不已。所以他才选择在这间密室中与楚阔边喝边聊。   酒总是可以很快的拉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论男女。何况是存放了一甲子之久的陈酿,功效自然要比别的酒更大。   “你要的无非是扬名天下,那杀二部公当然要比三部公更加能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不是吗?”   思枫说道。   楚阔却没有没有回答。   他执意于杀死思枫是因为在来之前便已经答应过定西王火王,即便楚阔的脑子很是零活,可对于剑客最重要的并不是手中的剑,也不是那些个剑法招式,而是剑心与剑胆。   有了剑心,才能说一不二。从不轻易许人,但也重恩重情。有了剑胆才可披荆斩棘,一往无前。要是楚阔真的听从了思枫的话,那对他而言却是动摇了剑心,这却是剑客的大忌,因此他才会迟迟不语。   楚阔第一次来到西北,就喜欢上了这里。   时常还会梦到他已然结识了七八个知己好友,围着一张大桌子,正配上理解,吃着清淡的火锅。梦醒时分,他却只是身在客栈之中的异乡漂泊客,桌上的灯火只剩下一点点灯油,光焰微笑,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些模糊的影子。   他便会盯着窗户,直到光从背面透过来,变成鱼肚色。然后便起身推开窗子,居高临下的打量着晨曦中的定西王城。   楚阔甚至还极为认真的想要在车里寻找个何事的住处,不过必须是要树木的大院子,而后取水便捷。院子中还得开垦几处花圃,到那时他觉得自己应该已经不拿剑了,不如换成锄头开始种花。可惜这样的地方他没有找到,而且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放得下手中的剑。   思枫看楚阔迟迟没有回应,便站起身来,走到那面立着的镜子千米,转头对楚阔说,要带他去个地方。   楚阔听后饮尽了杯中酒,蓦然起身,看到思枫将那面镜子朝旁侧推开,后方露出一扇厚重的木门。   打开门后,阳光便透进了密室之中,先前昏暗的灯火顿时变得微不足道。楚阔跟着思枫走进门去,却是一处大院子,极为旷达。思枫告诉他说,这里便是他的私宅。身为三部公,不得不住在营帐中,以彰显传统,但他却是把自己真正的住处藏在了这密室之后。   这里总共有五处园子,中间是四风的书房,朝北有三间极小屋子,连在一起,看上去像极了马鞍的形状。不过楚阔更觉得像是一艘停泊的小船。   园子正中央有一棵参天大树,看宽阔恐怕有一二百年之久。草原王庭虽然水草丰沛,但树木着实不多见,更不用说如此粗壮的巨木。树荫犹如伞盖,足足可以将大半个园子都笼罩在内。只是现在还未到最茂盛之时,枝叶稀稀疏疏的,洒在地下一片斑驳。   思枫带着楚阔朝西走,穿过了一道短短的长廊,来到了他书房后的最后一处院落。   这院子却是前面的两三倍大笑,楚阔和思枫站在其中都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为何待我来这里?”   楚阔问道。   “这里安静。”   思枫说道。   “然后呢?”   楚阔再度问道。   “还适合杀人。”   思枫笑着说道。   楚阔听闻即刻身形闪动,朝一旁跃去。   同时手里的长剑已然出鞘。   春日午后的阳光也不能温暖剑刃上散发出的森寒。   思枫负手而立。   好似根本不不在意楚阔已经出鞘的剑一般。   “适合杀人而已……又不是必须杀人。楚兄何必如此紧张?”   思枫转过身来说道。   同时摊了摊手,还拍着自己的衣袖,证明他的确是手无寸铁,对楚阔并无杀心。   楚阔目光冷峻的看着思枫。   两鬓处的发梢留下了汗水。   思枫越是如此,楚阔便越发凝重。   一个手无寸铁的人看似没有任何威胁,但这样的人一旦拿起了刀剑,面前就会变成一片尸山血海。   人表现的方面越强烈,那背后的真实反差也会越大。   相比于楚阔利剑出鞘。   思枫这般面带笑意,轻松随和,却是比他要危险百倍。   “距离天黑还有三个时辰,天黑之后,二部公的宴席便要开始。”   思枫说道。   同时缓步朝楚阔走来,丝毫无惧他森寒的剑锋。   距离楚阔还有一剑之遥时,他停下了脚步,伸手从腰间解下了一块令牌,朝着楚阔扔过去。   楚阔当然没有接过。   但在这块令牌落地瞬间,他看到上面写的字是‘三部公思枫’。   “这是何意?”   楚阔问道。   “拿着这块令牌,吞月城中没有地方你去不得。”   思枫说道。   “我没有答应帮你办事。”   楚阔说道。   “你有一夜的时间,如果还是不改变决定,明日这个时候就拿着这块令牌来茶楼找我。到时候咱们还是在这处适合杀人的院落里见。”   思枫说道。   他很清楚楚阔来吞月城中必定是要杀人的,如果他为了不动摇自己的剑心而放弃了思枫的请求,那他的剑定然会向着思枫而出。   “你也用剑?”   楚阔问道。   思枫点了点头。   虽然草原人中大多用刀,弯刀,但思枫却是一直用剑。   两人都是剑客,都有自己的剑心和剑胆。   即便此刻一人手中有剑,一人两手空空,但还是可以感觉到相互的共鸣。   诚然思枫是想借刀杀人,但这件事他大可不必让楚阔来做。如此一个机会,却也是两位剑客之间的惺惺相惜。、   楚阔闭上眼沉吟了一阵,最终回剑入鞘,俯下身子,捡起了掉在地上的令牌。   “起码从现在算起,十二个时辰之内,你我都是朋友。”   思枫说道。   楚阔微微一愣,他从没想到交朋友还有时间的规定。   十二时辰刚好是一整天。   这天内,他可以拿着思枫的部公令牌在吞月城中横行无忌,但这令牌的背后却是一条不公的人命。一想到这里,他觉得这枚令牌有些烫手……可有些东西既然选择了拿起,若是想要放下却是没有那么轻巧。既然还有十二个时辰的时间,楚阔却是变得十分坦然。   “十二个时辰的朋友?”   楚阔将令牌收入怀中。   “十二个时辰的朋友!”   思枫说道。   “我想在吞月城中转转。”   两人面对面静立了许久,楚阔开口说道。   “没问题。”   思枫领着楚阔原路返回,到了密室中却是也没有停留,径直将其带到了茶楼门口。外面的光线已经不如先前那般刺眼,吹着微风,楚阔望着长街出神。   秦梓威从二楼的房间中将女伙计带了下来,当她站在茶楼门口时,楚阔迈开了脚步。虽然他没有回头,可已然能感觉到思枫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他的背影,这让他的脚步愈发快了起来,甚至都忘记了自己二人的马还在茶楼后院的马鹏里。   思枫一直到楚阔的身影消失不见才转身重新进入了茶楼。   面对秦梓威询问的目光,他并未解释什么,只是平淡的说道   “该喝茶了。”   楚阔一直走出了很远,才渐渐舒缓了步伐,身边的女伙计却是再也忍不住,开口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   “他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也知道我来吞月城是要做什么。”   楚阔说道。   言毕将怀中的思枫给他的令牌掏出来递给了女伙计。   女伙计听到这句话时的反应丝毫不比当时在密室里思枫说破楚阔的心事时平静多少,但她接过令牌后却又想不通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他要我帮他杀一个人,当然杀不杀都可以,并不勉强。”   楚阔说道。   “谁?”   “今晚要大摆宴席的二部公。”   楚阔说道。   随即继续朝前走去。   他本就是个没有方向的人,因此只是胡乱在街上溜达罢了。不知不觉间,却是又走到了先前吃饭的酒肆门口。   这会儿没有生意,店小二正靠在门口的栏杆上晒太阳打瞌睡,半眯着眼,嘴唇张开。春困秋乏,这个季节万物复苏,生机勃勃,但人却总是难以提得起精神,对谁都是如此。   不过看到楚阔和女伙计去而复返,店小二却是一个激灵直起身来,走到二人面前,压低声音问道   “事情可是办成了?”   “办成了,多谢小二哥!”   楚阔说道,拱手诚谢。   小二一听也极为高兴,毕竟那个去处是他推荐给楚阔和女伙计的,现在尘埃落定,自是觉得颜面增光。   一开始楚阔只是想能寻个住处,在吞月城中落脚而已。要是本着这个想法,当然是已经妥帖。现在三部公思枫的令牌在手,没有什么客栈敢不收留,甚至连房钱都省了。   楚阔谢过店小二后,便向他和女伙计一进城看到的那家客栈走去。   “你不是记不住路吗?”   女伙计很是诧异的问道。   楚阔走的方向完全正确,甚至还比先前要近了许多。   “我不是记不住路,我只是懒得想。但现在若是不专心想路,我就得想另一件更麻烦的事,所以不如想路。”   楚阔说道。   女伙计扑闪这眼睛,看着他的侧脸。   这个男人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到底又有多少奇迹?   倘若换一个人,被三部公思枫知道了来意恐怕根本无法走出秦梓威的那座茶楼。但是楚阔完好无损的走了出来,甚至思枫还将自己的部公令牌给了他。   女伙计敢断言,只要楚阔答应了思枫的所求之事,她俩定然也可以像走出茶楼那样,完好无损的离开吞月城。   不多时,两人来到了客栈门口。   掌柜的仍然趴在柜台上睡觉,和先前的姿势都没有任何改变。   女伙计用同样的方法将其唤醒,看到他脸上的算盘印记却是更重更多。   还不等女伙计说话,思枫就走上前去,将女伙计手中的令牌放到了柜台上。   掌柜的一看这令牌,顿时吓的从柜台后走出来,对着二人连连行礼,嘴里说着楚阔听不懂的话。   “他说不知二位是三部公思枫大人派来的……先前得罪怠慢,还请原谅。”   女伙计将掌柜的话翻译给了楚阔。   “你告诉他,我们不是思枫的人,我们是他的朋友。”   楚阔说道。   就在女伙计翻译的时候,楚阔自语了一句“十二个时辰的朋友”,只是女伙计并没有听到这句话。   二人要了两间上房,但掌柜的却说什么都不肯收房钱。嘴里点来倒去说着车轱辘话,楚阔即便听不懂,但也知道他说的都差不多是一个意思。   楚阔摆了摆手,便朝楼上的房间走去。进去之后,将剑放在桌上,径直躺了下来。   女伙计却也跟着走进来,并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坐在桌边静静的看着楚阔。   “我要睡一会儿。”   楚阔说道。   随即扯开被子,将自己的头蒙住,不一会儿女伙计竟是就听见了鼾声。   她着实不明白楚阔的心到底是怎么长得……亦或是在这个关头还可以睡着觉的人,到底有没有心?   想着想着却是愈发烦躁,随即拍案而起,将房门狠狠摔闭,回到了自己屋中。 第六十九章 夜宴【上】   楚阔的的确确是睡着了,但只要是个人就会有心,他这么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没有呢?其实他也知道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并不是该睡觉的时候,也不知是酒劲的作用还是他真的累了,甚至他的身体还没有做好睡着的他便已经睡着了。   那是无法控制的,虽说头脑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可他整个人不就是全靠头脑中的思想才能呼吸,走路,吃饭,有悲有喜有哀怒乐吗?   确切的说,他与平常人一样,身体不过是为那精神服务的一个躯壳罢了,他甚至有时候觉得,他活的这几十年里,全是为那点精神所活。   有时候他得到大脑的讯息,而身体又跟不上,慢半拍时,又恍然以为,那个精神是独立起来的,是另一个操控者,他是他自己,却又不是他自己。   包括他现在所想的一切,也或许是那个操控者所让他思考的罢了。   因此尽管他的身体做出了斗争,可却摆脱不了他的身体能够动弹,全靠那股精神,因此它让他的身体疲累,他的身体就疲累起来,它让他的眼睛闭合,那眼睛就乖乖的听了话。   从光明和精神消失的那一刻起,他不如说是短暂的死亡了一次,毕竟在这期间,他根本就无法得知周围的一切,无法强迫让自己醒来。   这段短暂的死亡,被楚阔定义为那个操纵者需要补充能量,或者需要给他的载体补充能量。   也不知睡了多久,等他再睁开眼时,四周一片漆黑。在还完全清醒的时候,这种黑让楚阔极为受用,也让他的眼睛很是舒服。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彼此之间相互隐藏,楚阔觉得远比天光大亮时要亲切安详,这种没来由的念头也不知是什么开始的,但楚阔就是这么执着的认为。   或许是因为,他又觉得自己仿佛活了一般。   可是不一会儿,他便开始厌倦……厌倦了这种四下里东张西望可却又什么都看不见感觉。   看不见就好似个瞎子,各个感官也变得迟钝起来,手脚不敢动弹,因为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摸索着从床上爬起来后,他伸出双手,向前胡乱的摸索着,想要点燃桌上的灯。但这客栈估计太久没有人来住过,桌上的灯却是连一点灯油都没有,灯芯也变得极为僵硬,像是一根细细的铁棒。   楚阔从窗缝里看到了些许亮光,在黑暗里尤为显眼,因此他不由自主的顺着这光,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子。虽然光进了来,但映入他眼中的并不是月亮,而是一根巨大的铜柱,像是从地底深处生长出来的一样,直冲云霄。   他只能看到一个圆鼓鼓的面,再往上,眼睛的界限就不够了,按理来说这应该形容为是窗子的窄小,可楚阔认为,是自己的眼睛界限太小,才被困在了这窗子里,窗子或许是束缚,但他的眼睛也是没能力去穿破着束缚,甚至连从别的角度去冲破都做不到。   不过虽然如此,但这样的场景还是让楚阔大吃一惊……他进入这间屋子后,并没有推开窗看过外面的景象,但无论如何却也不应该是这么一根粗壮的铜柱子才对,该是风景,要么是参天大树,这样的铜柱,显得很突兀。   他怀着不可置信的态度朝窗外伸出手去,想要探明这究竟是幻想还是真实,但萦绕在他手边的只有一层淡淡的,血红色的雾。它们轻盈的飘着,像是染了色的风,错过他的手指,这些雾气不知从何处而来,却正朝着楚阔面前这根巨大的铜柱汇聚而去。   仿佛一群群龙无首的人,找到了首领般。   距离不远不近,但是楚阔却可以感受到从铜柱中传来的巨大威压和阵阵灼烧的炙热。   热气将空气的凉气蒸发了个干净,让楚阔仿佛身处于巨大的烤炉里。   待那些血红色的雾气都被铜柱缓缓吸收之后,楚阔这才看清这根粗壮铜柱的外观,竟是铭刻着许多奇怪的符号,而且绝不是草原文字。   楚阔虽然看不懂,但是却可以从中一些符号中感受到一股浓烈的久远与厚重,它们仿佛比草原更加宽广,比大地更加厚重。似是在一切的最初便已诞生的东西,因此在它们身上只有无与伦比的古朴。   铜柱渐渐变得火红,这让楚阔想起了铁匠铺里,放在炉膛中的铁石,在风箱的鼓动下,逐渐升温变色,最后融化。但楚阔并未感觉到气温的升高或是降低,这说明并没有什么东西正在炙烤着这根铜柱。   这就更奇怪了,没有灼烤的火焰,难不成它自己便是一根可生热的燃料,凭空灼烧着自己?   他朝前探了探身子,想要看的更加清楚些,可不管他如何努力,始终都和这根铜柱之间有种不可名状的间隔。即便是雾气不存,一片澄澈,也是如此。   空荡荡的眼前,好似多了无形的屏障,又好似有古老而庄重的声音在怒吼,排斥着陌生的气息。   楚阔百思不得其解,身体却好似被那铜柱定住了一般,就连他的精神也无法去猜想那铜柱的来源和怪异了。   就在这时,铜柱的表面突然出现了无数道褶皱。这些新生的褶皱仿佛是一张张扭曲蛛网,要将铜柱表面那些个古老,厚重的符号全部吞噬。   这些个符号在褶皱的包围下不断挣扎,但很快楚阔就在其上看到细细密密的断裂。终于,这些符号全部崩溃,陷入铜柱表面的褶皱之中,似是要被拉扯进入无尽的深渊底部……   这些褶皱吞噬的不仅仅是那些符号,它们贪婪的释放出巨大的压迫,就连楚阔也被殃及,觉得他就好像那被吞噬拉扯的符号般,很快就要深陷地下,永不见天日。   这周围好似变成了巨大的牢笼,将气流挤压的无处可逃。   楚阔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压迫,他按耐住心神,手握上长剑,猛的抽出,劲气鼓荡,朝着这根铜柱狠狠劈出一剑。   剑气纵横间,气流都被震荡开来,转瞬便落在了铜柱之上,可却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伤害与改变。几乎是在剑气触碰到铜柱表面的那一刻,无穷无尽的剑气就好似撞入了巨大的漩涡,没有来得及挣扎和抵抗,就被卷入吸收。楚阔惊慌之余,想要到隔壁屋子唤来女伙计,看看她知不知道这铜柱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就这么一回头的功夫,楚阔感到身子一轻,先前浓烈压迫已经荡然无存。   回头看向窗外,铜柱已经消失不见。只看到今夜的月并不太亮,草原的夜晚湿气重,常常会起雾。即便是再通透的光,遇到这样的雾气,都会立马变得朦胧起来。但这雾气是纯净的白,与先前诡异截然不同。   他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不知方才看到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楚阔还是心中估算了下时辰,此刻距离二部公今晚的宴席应该还有半个时辰左右……他开始埋怨起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醒来……人只要是在清醒的时候便会忍不住的胡思乱想。要是能一觉睡到天亮的话,那便可以省去了这般左右为难的麻烦。   摆在他面前的仍旧是两条路。   要么接受了思枫的清秋,拿着令牌前去二部公那里赴宴,然后将其斩杀。要么就拿着令牌,安安心心的当思枫十二个时辰的朋友,在这吞月城中肆无忌惮的声色犬马一通,明日午后再去茶楼中将令牌还给思枫。   这两条路都需要令牌,但同样的令牌却是给了楚阔截然不同的后果。他并不是个喜欢作乐的人,否则也用不着大老远的跑来定西王域。只是他自己也想不通为何会对名扬天下有如此的执念,仿佛今生就是为此而存在的一样,要是真的做不到,情愿现在就去死。   不过有个执着的方向总是一件好事,有了方向,即使是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心中安稳。   有些人一辈子好色,有些人一辈子好酒,这两件事虽然说起来并不显得多么高雅,也不是什么好话。但相比于许多人终其一人都在不断的跳脱,来回选择却是要好得多。   能够坚持做一件事的人,都是很伟大的。能够坚定不移的坚持的人,则更伟大,显然楚阔就是后者。   除了令牌之外,还有一件事也是无法避免。   那便是出剑。   他来到定西王域之后,只出过一剑。   在定西王城中,定西王霍望的王府里。   那一剑楚阔嘴硬的说是平分秋色,但实际上他很明白自己输了。否则也不会接受定西王霍望的提议,来到这草原王庭的地界之中。   一个一心想名扬天下的人,出的第一剑便输了,这是很难接受的事情。但楚阔接受了,而且还极为逊色的找到了新的方向。   他来草原王庭就是要出剑的,否则花费了这么大的气力,还不如留在霍望的王府中,当个供奉过清闲日子舒服。   借着月光,楚阔重新回到屋子里的桌边坐下。   他看着桌上没油的灯盏出神,随即用手碾了碾灯芯,指肚子顿时被染上了一层黑灰。   灯芯却变得白了些,只是根部依旧被厚厚的灰尘掩埋。   屋子里没有水,他身上也不可能有手绢丝帕之类的东西,只好将其在桌上揩干净,结果不知不觉的写出了两个字:“二”,“三”。   楚阔也不知自己怎么会写出这样两个字,但无心之举才最为真实, 他的心里最纠结的仍旧是这件事情。   “咚咚咚!”   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   楚阔无精打采的问道。   “我……”   传来的是女伙计的声音。   随后也不等楚阔应允,便推门走了进来,看起来像是回了自己家一样随意,丝毫没有对异性的客气和拘谨。   “为什么不点灯?”   女伙计看着屋子里黑漆漆的问道。   周围的黑暗让她不适,她喜欢明亮的地方,黑暗她见得太多。   “灯油没了。”   楚阔说道。   女伙计这时候过来,让楚阔很诧异,他原本还在思考着那件事忽然被打断,脑子成了混乱的泥潭,可女伙计的声音,又成了一双救命的藤条,把他从那泥潭里拉了一些出来。   女伙计听罢后转头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中,将桌上的灯盏拿了过来。   窗外是凄清的月光,房内是温暖的灯火。   “睡的好吗?”   女伙计问道。   她借着灯火看到了桌面上楚阔用手指头沾着黑灰写的两个字,每一笔都拖的又粗又长,像是五条蛇在桌面上爬行。   好丑。   她心想,却没说出来,更多的心思却是他为何要用灰写字,如果是想要练练字或写封信,大可找笔,纸,堂堂正正的写。   “还行。”   楚阔说道。   女伙计点了点头。   看得出楚阔不想说话,但这般沉默寡言的样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忽然让她觉得楚阔很陌生,其实原本他们也不算熟悉,可他在之前绝不是话少冷清之人。   但她也能理解,每个人都会有什么都不想做的时候,就呆呆的坐着或者躺着,脑子放空,在那种时刻,另一个人的出现,无论他是谁,都是打扰者。   这让女伙计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知道她说什么时候,他也不会有兴趣接,那便不如不说,聊天和说话都是要对方有心思在话语中,不然那不如自言自语,也是一样。   于是她便起身准备离开,没想到又突然被楚阔叫住,问道:   “你饿不饿?”   “我不饿。”   女伙计说道。   女伙计觉得这话却不是真的在问她饿不饿,或许只是找个开头,跟你歇息了吗,早上好,大抵都是一个意思。   其实楚阔哪里是问肚子饿?他是想要让女伙计帮他那个主意罢了,肚子饿的人,自是不需要问旁人,抬腿就会去吃饭。   他如此一问,女伙计反倒是有些瞧不起他。   本以为楚阔潇洒豁达,像极了那些个话本传奇中的剑客大侠。但这般扭捏的姿态,却是连个乡野村夫都不如,哪里还有什么气质与气势?明明不想说话,却还找个僵硬的开头,这让她怎么接。   女伙计这么一想,却是又开始生气……   没人知道她在楚阔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先前的气是如何消失的,正如同没人知道为何她现在又会生气一样。   女人的脾气通常都是没有来由,要比这世上最莫名其妙的事情还要莫名其妙。   但在短短的时间里,接连生气两次,这让女伙计却是都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不对劲……   这让她感觉到一种不可言状的恐惧,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离以前越来越远。   身为定西王府的死士,本来就是一群无依无靠的人。入了王府之后,便把这里当做家,把定西王霍望当做自己最亲近的人。为了守护这个“家”,为了守护生命中唯一给过自己温暖的人,像女伙计这样的人才甘愿去为此付出一切。   当时的她除了狂热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的感情。甚至连狂热的方向,都是随着定西王霍望的意志而改变。   王府中的死士并不知她一人,即便她是其中的佼佼者,但还是拥有很多伙伴,这是一个群体。单独一个人需要思考自己的行为,甚至对于下一顿饭吃什么,要不要喝酒,都得提前谋划。但群体却不用,无论是这样私密的心绪,还是道义上的倾向,他们都不用为此承担任何压力。   只要身边的人这样做,那边跟着照旧便好,没有人会去多想一句为什么。当然这也是定西王霍望最想得到的效果,他希望自己豢养的死士们,没有思考的能力,但却有无与伦比的行动力。对于自己的命令忠贞无二的执行,无论是对善意的落井下石,还是对恶意的锦上添花。   以前的女伙计身处这个群体之中,也是如此行事。不过随着离开的时间越长,她却越觉得孤独……仿佛整个人间都与她格格不入。要是楚阔能和她多说几句话,这种感觉或许还不至于这么强烈,但现在她只觉得自己像个被抛弃的流浪者。   不在群体之中,身边没有互相感染的狂热,一切事情都得她自己思量时,这才发现原来她已经将这种本该是与生俱来的能力荒废了许久,以至于她根本无法安排自己的任何,更别说是给旁人建议了……   曾经的她相信一切不可能的事情,相信一切不合逻辑的事情,甚至因为定西王霍望的一句话也相信一切不存在的事情,但唯独不相信显示生活中,一个真正的人所要面对的日常。   这家客栈一共就住了他们两人。   现在都是满身愁绪,似是能将这楼板都压塌……   楚阔不断的用手指修改着桌上他先前写的两个字,首先他让那个“三”的比划变得平顺了很多,而后又用衣袖将其擦掉了些许,让它看着有了几分灵秀的感觉。待这个“三”字满意后,他便又用想通的方式想要将“二”进行一番修整。可是无论怎么改,却是都无法满意,情急之下,干脆用衣袖将其彻底擦去。   看着桌面上少了一个字,多了一团黑,楚阔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到底该如何选择。   随即他提着剑,拿着灯,走到了女伙计的房中。   “我饿了,能陪我去吃饭吗?”   楚阔问道。   “你想吃什么?”   女伙计问道。   她有些窃喜,一个男人用了陪而不是一起,那便是另一个意思了。   “那得看看二部公准备了什么。”   楚阔说道。   言毕却是和女伙计四目相对,同时笑了起来。   女伙计将桌上的灯盏朝旁边移开了些许,接着又从楚阔手中抽出了他的剑放在一旁,然后突然一把将其抱住,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   楚阔一时间竟是有些手足无措,想要挣扎的同时身体却不听从他的想法。   “别动!”   女伙计说道。   这一下楚阔更加不敢活动身体,只能高扬着头,挺直了背,双拳紧握,像一尊泥塑般坐在那里。   女伙计自是能够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耳边传来楚阔越发急促的心跳。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闭上了眼睛。   楚阔的胸膛坚实饱满,绸缎的衣衫贴在女伙计的脸颊上滑溜溜的,她很像在心里将这种感觉描述一番,但却又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字眼,亦或是没有什么词汇可以配得上这种美好。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女伙计才缓缓放开了手。身子后倾,脸颊离开了楚阔的胸膛。   她伸手替楚阔整理了一番被自己弄的有些褶皱的衣襟,接着又把剑放在他的腿上,轻轻地说了:   “我们该走了,不然去晚了没有好肉也没有好酒。”   楚阔这才回过神来,握住自己的剑,一言不发的走出了房间。女伙计在他身后看到他走路的姿势仍旧有些僵硬,双臂笔直的垂在身侧,两腿仿佛灌了铅一样,根本不会弯折。就这般如同个提线木偶,一步一顿的走到了楼下。   刚到大厅,那位掌柜的便出来十分恭敬地打招呼。毕竟是三部公思枫的朋友,他得罪不起,也不敢怠慢。何况从最开始的交谈中就知道这位掌柜的对三部公思枫极为尊崇,觉得正是他的愿意,才能让吞月城中的人们过上安定富足的生活。   女伙计与其寒暄了几句,而后问了问二部公的住处。掌柜的走到门口,朝着长街的尽头一指,说吞月部中三位部公的营帐都在那里。   女伙计道谢后,便和楚阔一同出了客栈,但却并没有朝着掌柜所指的方向走去,因为二部公决计不会在自己的营帐中大办宴席。要么是包下了城中一处酒肆,要么就是和思枫一样,有座自己的私宅。   “思枫可有告诉你今晚宴席是在哪里?”   女伙计问道。   楚阔摇了摇头。   思枫没有说,他却是也没有问。   毕竟当时他根本没有想好是否答应思枫的请求,要是问多了,反而会让思枫有些别的思虑。没有决定的事情,楚阔向来不会多说。这本是个极好的习惯,但现在却成了最大的困扰。   吞月城虽然不大,但他们俩根本不熟悉城中的道路。要是就这么跟个没头苍蝇一般,走街串巷、挨家挨户的找下去,非得找到天光大亮不可……那是宴席也早就散了。   当下也只得朝着有灯火处走,看看有没有人知道此事。   忽然迎面走来一人,手持火把,对着思枫和楚阔不断的挥手。   走进一看,才发现正是那家酒肆的店小二。   他也是“投庭”之人,今晚二部公宴请吞月城所有的“投庭”之人以及往来商队,当然也有他一份。   “二位这是要去哪儿?”   店小二问道。   “你要去哪里?”   楚阔反问道。   “去吃大席面儿!”   店小二十分得意的说道。   “可是去二部公那里?”   楚阔接着问道。   “正是!莫非二位也想去凑凑热闹?”   店小二问道。   “正有此意!”   楚阔说道。   “二部公今晚宴请吞月城中所有的“投庭”之人,你俩虽然不算在内,不过既然已经找过了秦梓威大人帮忙,想必也不会被为难!”   店小二思量了一番后号说道。   “那咱么正好同路!”   楚阔说道。   店小二高兴的点了点头。   他觉得这楚阔和女伙计定然不是一般人,那种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就不是旁人可以学得来的。尤其是女伙计的那一双眼睛,店小二敢对天发誓他在吞月城中的酒肆里待了这么久,却是都没有见过有哪个女人的眼睛却是要比女伙计的更加漂亮。   能得到秦梓威的关照,作为“投庭 ”之人已经算是可以在吞月城中横着走了,店小二更在意的是这两外来人竟然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便能得到秦梓威照拂,由此着实可见他们的本事。   楚阔很是得意的看了一眼女伙计,迷路的问题就被他这么轻而易举的解决了。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女伙计的身上时,楚阔忽然又想起了先前两人在客栈房间中发生的事情,一下子又变得尴尬起来……只得转过头去,老老实实的跟着店小二朝前走。   不一会儿,三人来到了一处大宅院前,这里想必就是二部公的私宅。门口人声鼎沸,负责接待正在挨个等级身份。有些商队还准备了贵重的礼物,大包小包的提着就要往里进,但却无一例外的都被拦在了门外,说是二部公有令,人可以进来,但礼却不行。   这显然有些出乎楚阔的意料,没想到这位二部公竟然还是个如此廉洁的人。草原王庭中的这些部公,可以算是最为顶尖贵族,向来都是以奢靡享受著称。   “真会装样子……”   店小二嘟哝了一句。   虽然声音很小,但仍旧是逃不过楚阔的耳朵。   “小二哥为何说这是装样子?”   楚阔问道。   眼看自己随便说的话被旁人听到,店小二却是讪讪的笑了笑。他可没有胆量站在二部公门口说他的坏话,并且还把这话说过告诉旁人。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楚阔和女伙计并不是这吞月城中的人,说说却也无妨,不然自己心里也憋得难受,很不痛快。   “这二部公是当年老部公的部下。老部公就是如今三部公思枫的亲爹,这点你们知道吧?”   店小二问道。   楚阔和女伙计点了点头。   “老不公战死后,由草原王庭之主,狼王明耀亲自册封他为二部公。但也不知为什么,这人总是与三部公和大部公过不去……而且根本不已吞月部的利益为重,反倒是经常不在城中。”   店小二接着说道。   “身为二部公,经常不再吞月城,那是去了哪里?”   楚阔问道。   “去了草原王庭的王帐……有人说他和狼王明耀的关系非同一般,所以才敢如此肆无忌惮,根本不把大部公和二部公放在眼里。”   店小二朝后退了几步,寻了处僻静,压低声音说道。   “狼王明耀是草原共主,单凭这一点就职责二部公好像有失公允……”   楚阔说道。   “你看他这副清高的模样,实际上就是装给别人看的!正门说什么不收礼,只进人,但这些送礼的一听便心知肚明,一会儿就到后墙根儿下,把准备好的东西一股脑扔进去。”   店小二说道。   楚阔听后却是让这位店小二先行一步,他却是想去看看到底是不是如同他说的这般。   店小二刚走进去,便又来一家商队。   好巧不巧的,正是杜领队所在的商队。   楚阔静静站在一旁,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杜领队将带着准备好的礼物,正要走进门时,照例被拦了下来。   只见他回头朝着商队中的几名护卫丢了个颜色,随即嘴里说着对二部公的溢美之词,走了进去。   他们准备的礼物足足有十几个锦盒,装的全是名贵瓷器以及玉石金银。   楚阔跟在这几名护卫身后,果然兜兜转转绕道了二部公私宅的后方,只见这几人先是站在墙根下问道:   “可有人接应?”   院墙内并无人回答,但却丢出来了一块小石头。   几名护卫见状大喜,赶忙把准备好的锦盒全都隔着院墙扔了进去。而后拍了拍手,心满意足的走到前门,大大方方的进去敷衍。   若不是亲眼看到,楚阔便只当是店小二随便说的一个故事。   现在事实摆在眼前,却是也不由得他不相信。   楚阔却是才明白过来,门口的支应所谓的门进人不进礼是什么意思。门不进礼,墙却可以进,如此贻笑大方的行经,却做的这般冠冕堂皇,这二部公当真是无可救药……   ——————————   秦梓威茶楼中,思枫的密室里坐着一位黑袍客。   他的头上戴着大大的风帽,向前眼神的前段遮住了他的面庞。面前摆着一杯苦丁茶,还在冒着热气,但他却一口都没有喝。   “出了什么事?”   思枫从密室镜子后的暗门里走出来,坐在黑袍客的对面问道。   “你这里来了人,为什么不告诉我?”   黑袍客语气低沉,略带嘶哑的问道。   “岩子,咱们向来是各取所需,互通有无。”   思枫正色说道。   “你这里来了人,为什么不告诉我?”   黑袍可不是别人,正是岩子。他才从震北王域回来不久,目前也在吞月城中。   几个月前吞月部狼骑侵犯定西王域边界一事,根本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岩子收集活人。思枫花费如此大的心力来帮助岩子完成他的事情,当然不会是善心之举。但他乃至吞月部要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却是只有他自己清楚。   “吞月城中最近很太平,除了今日上午刚到的一个商队之外,没有来人。”   思枫说道。   “刚才有人出剑,以至于全都控亏一窥!”   岩子说道。   思枫听后深深的皱起了眉头,他听明白了岩子话中的意思,但脑中仍旧空空一片,想不到是谁竟然能够感应到岩子正在做的事情,并且加以打扰。   “前一阵子,你和高仁的事情如何了?”   思枫话锋一转问道。   “他只是个被嫉妒盟主双眼的可怜人……不过我见到了震北王,他似乎有些兴趣。”   岩子说道。   “进入你的那方天地之内,就连震北王束手无策,今晚又怎么能会被打扰?”   思枫不解的问道。   “别看他是震北王,但却是一身的杂念。今晚对我出剑的这个人,他的剑心无比坚定,甚至可以说他就是一柄剑。”   岩子说道。   思枫顿时想到了楚阔。   先前已经收到密报,说楚阔和女伙计从客栈中出来,正朝着二部公的私宅而去。思枫正高兴楚阔应允了自己的请求,但没有想到他却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却又坏了自己一桩大事。   “和你一样坚定吗?”   思枫问道。   “我虽然不用剑,但你要是这么比较的话,的确如此。”   岩子点了点头。   “你怎么爱喝苦丁茶……”   思枫低头看到了岩子面前的茶杯说道。   “什么味道对我而言都无所谓。”   岩子说道。   “你需要的东西我会尽快给你再准备齐全。”   思枫沉吟了半晌,开口说道。   “我想见一见这个人。”   岩子说道。   思枫目光一凝。   岩子说的人必定是楚阔无疑,但对于楚阔思枫还并未想好要如何处理。   今晚若是他当真杀死了二部公,明日午后定然会来找自己归还令牌。不过思枫从他先前临走时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他真正想杀死的人还是自己。但思枫也很清楚要是他们俩动起手来,胜负只在五五之间,他对自己没有必胜的把握。   对于一个习惯了事无巨细都要掌控的人来说,这一点着实非常痛苦……对于没有把握的事情,思枫不会做。他做的很多事,即便明面上看来并没有讨得好处,但实际上他全都得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至于楚阔,他完全有能力调动吞月部的力量,将其围杀在吞月城中,但心里总是隐隐觉得有些可惜。好似楚阔这样的人物,不该死的这般凄惶才是。但除此之外,他又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打消甚至抵制楚阔对自己的威胁。   在岩子进入这间密室之前,思枫在他的书房里已经思量了一个多时辰,但却仍旧是一筹莫展。   “你为什么想见他?”   思枫问道。   突然觉得岩子的到来,或许是自己的转机,也是楚阔的转机。   “因为像我这样纯粹的人太少,不是吗?   岩子说道。   思枫并没有直接回答岩子,他只是让岩子在明日午后时分,来这间密室中等待自己的消息,随后便起身走到镜子前,打开了后方的暗门,回到了私宅内。   待思枫走后,岩子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虽然是茶,但他的动作却是饮酒的豪迈。   茶杯重新回到桌面上后,岩子张开嘴吐出一口热气。   他不禁感觉不到味道,也感觉不到温度。   一个人要是纯粹到这个地步,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但要是一个人真的能够纯粹到这样的地步,他却是根本不会思考这个问题。   思枫再度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中,不过先前他坐着的位置,此刻却坐着别人。   “你要杀他?”   大部公玉容问道,她也是思枫的姐姐。   “嗯。”   思枫说道。   “这不是一件小事,为什么不找我商量?”   玉容问道。   “因为你不会同意!”   思枫说道。   “既然知道我不会同意,为什么还要去做?!”   玉容很是严肃的说道。   这样的语气他很少用在自己弟弟身上,但这件事牵扯重大,即便她再袒护思枫,却是都压制不住心里的怒火。   “因为这件事必须做,早晚都得做!”   思枫说道。   玉容猛吸了一口气,但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那个楚阔必须死。别忘了我们还得给狼王交差!”   玉容冷冷的说道,随即起身离开。   思枫背对着书房的大门,呼的一下吹灭了面前的灯火。整个人站在夜色里,双手背在身后,拳头紧攥。 第七十章 夜宴【下】   “没想到草原王庭也腐朽成了这般模样……”   女伙计叹气道。   “怎么听你的语气还有些叹惋?”   楚阔问道。   女伙计应当是对草原王庭恨之入骨才对,可是刚才这句感慨着实不符合她的身份与意志,这让楚阔很是奇怪,一个对仇恨的事物怎么可能还会产生惋惜感叹之情,要是他,看到自己仇恨的地方成了这破落样子,该是喝顿酒吃炖肉,伙同好友庆祝一番才是。   但女伙计却是摇了摇头,并未做任何解释。   她也是女人,即使她对这里有恨意,但真让她亲眼所见一个繁盛的地方如今这番模样之时,还是忍不住为之感叹。   这般女儿家的性子,她才不会让楚阔这家伙知道,免不了到时候他又笑话她。   草原王庭各部的权利极大,虽然统一尊奉狼王明耀的号令,但平日里若无战事,各部除了按时上供牛羊等牲畜以及其他生活物资以外,几乎没有任何限制。这一点,和五大王域很不相同。   从后墙绕回到前门时,那位店小二已经不见了身影,估计早已进去赴宴。楚阔和女伙计走到门口却被值守之人拦下,好在也是“投庭”中人,因此交流起来并无困难。   “你俩是隶属什么商队的?应当不是我吞月城中的“投庭”之人吧?”   值守之人问道。   “我们是秦梓威茶楼中新来的伙计。”   楚阔说道。   他并不想拿出思枫的令牌来吓唬人,觉得那样做很没出息,显不出他的本事。   手里有令牌不用,可能会被认为是傻子,楚阔也不是全然不想用这令牌,只是如今刚碰到事情便用了权利,传到思枫那里,不免会被认为是怕事之人,如今相当于寄人篱下,虽限制颇多,却也不能失了体面。   而提出秦梓威就大不相同了,他确实是与他算的相识,这么提一嘴也是无妨,至于对面之人会不会给面子,那就是看秦梓威本身的影响之力了。   他没有用到人情,这人情值守之人定会自己猜想送到,如此便是他处于主动,而对面成了被动。   果然,听到秦梓威这个名字,值守之人立马变了脸色……他们是依附于二部公的“投庭”中人,但秦梓威却是三部公思枫的心腹,其中的微妙不言而喻。   “怎么,三部公大人广宴宾客,说的是吞月城中所有“投庭”中人以及往来商队都可以来参加,难道我们不算吗?”   楚阔朗声说道。   声音洪亮却是从门口径直传到了里面。   他是故意如此,堂堂三部公的宴席,总不能落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名声。   正在门口值守之人左右为难之际,从内走出一人,与其耳语一番后,值守之人十分客气的将楚阔和女伙计迎了进去。   门后立着一面照壁,上面雕刻着一副‘虎啸山林’。楚阔看着这面照壁却是笑出声来,明明是草原王庭,吞月部的二部公,怎么自己的私宅却全都是按照王域中的样式建。   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定西王城门口的台阶,上面全都刻绘着草原狼骑的形象,为的就是让他们受日晒雨淋,万人践踏。而在这里,部公们的私宅却是与王域内的一模一样。   原本楚阔是不大懂得他们的心思的,如今却好似心中通彻了几分,定西王城上刻着的狼骑,表面的意思或许是让他们受万人践踏,可他却有另一番理解。   草原人兽性,自小便是踩着风雨磨难长大的,这是他们的习性,也是他们本身的野性,对付一个人,就是要让他过的难受,呼吸不顺畅,习惯不相通,若定西王真的单纯只是为了践踏,那不如把他们刻在房里,把草原人自由的本性狠狠扼杀。   让万人踩踏,恰好是一种告诫,既告诫草原王庭要时刻经受锻炼与摧折,要将气势一如既往的维持下去,也是告诫城中之人,如今草原王庭是被踩在脚下,可今后会不会相反,便不一定了。   与其说他是摧毁,不如说他是怀有爱士之心,虽说两处地方对立,但他们豪迈舒爽,不羁自由的性子,却恰好是规律森严,一板一眼毫不出错的王城最为缺少的东西。   人对于自己缺少的,总有一颗学习和敬畏的心。   而这里风格迥异的装饰,也大抵和定西王城心意相同,他们是对立却也是互补,王域少有风吹日晒的环境,如此他们便被豁达的草原王庭细心的安排在屋内。   并且是安排宴会的场所,由此可见,他们对王域的重视。   双方在战场上犬牙交错,互有胜负,可是在这些方面,五大王域却是稳压了草原王庭一头。   “当真要去吃饭?”   女伙计问道。   “你去吃,我先去办点事。”   楚阔摆了摆手说道。   言毕便准备快步离开。   女伙计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按耐不住心思,四下看了眼,一把抓上他的手腕,快速说了句小心。楚阔微微一笑,并没有言语,千言万语都藏在他那个笑里,他知道她该懂得,随后他四下看了个方向,便急匆匆的走去。   一路上他避开了二部公府中来来往往的人群,也不知走了几处园子,看到一处中庭站着一堆狼骑精锐,那阵势比先前在秦梓威茶楼中见到的思枫的护卫不逞多让,楚阔心知这里应当便是二部公的所在,于是大大方方的走上前去,亮出了思枫给自己的令牌。   狼骑中走出来一位军官模样的人,接过令牌前后翻转着看了几遍,示意楚阔原地等候,他则拿着这块令牌走到了屋内。不一会儿的功夫,这位狼骑军官嘴里喊了一句草原语,站在楚阔面前的狼骑军士们立马分开,从中让出一条道路供楚阔通过。   走到了门口,这位军官做了个请的手势,但却要楚阔留下的随身长剑。楚阔当然没有应允,何况他现在可是代表着三部公思枫。要是在这里卸了剑,那便等同于思枫对这二部公服了软。   僵持中,狼骑军官有些不耐烦起来,伸手握住了自己的刀柄。然而楚阔却是从容不迫,脸上还有微微的笑意。   终于,屋内一道厚重的声音传来。   狼骑军官听闻后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转而做了个情的手势,将楚阔迎了进去。   走到内屋,楚阔看到一位老者坐在居中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卷书本,正在眯着眼睛认真读着。面前的桌案上放着刚才楚阔递给狼骑军官的那块思枫的令牌。   “找我有什么事?   二部公问道。   他看得出楚阔是“投庭”之人,因此对他说的是王域话。只不过他王域话没有思枫的标准,带着一股子浓郁的草原腔调,好在他语速不快,楚阔都可以听懂。   那位狼骑军官还未离去,楚阔自是一言不发。二部公也看出了端倪,挥挥手,将其屏退,随后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楚阔。   “思枫让你来什么事?”   二部公再度问道。   “你觉得呢?”   楚阔反问道。   竟是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如此一幕着实把二部公吓了一跳,本以为楚阔就是个来跑腿传话的“投庭”之人,虽然面生,但吞月城中来来往往的,不知凡几,有不认识的人,也是常理。   但无论是谁,都不会在他的面前这般放肆。楚阔这样的表现,只能说明他来这里决计不是传话这么简单。好在二部公老成持重,虽然心有波澜,但面色上却毫无流露。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看到风浪并不会立即躲避,而是要看看风有多大,浪有多高。   “他想问问你为什么这次宴会却是没有请秦梓威前来。”   楚阔说道。   即便他现在以及坐在了二部公的对面,但他仍旧没有下定决心是否要杀了他。若是二部公给他的理由能够让其满意,那一番寒暄过后再去前面吃个酒足饭饱也不是不可能的。   “堂堂吞月部的三部公,老部公大人的嫡子,竟然为了一个下贱的“投庭”之人前来质问我?”   二部公一拍桌案,愤怒至极的说道。   “告诉他,有什么不满亲自来找我!用不着差人来传话!”   说完便又拿起桌案上的书看了起来。   不过楚阔知道他现在恐怕是一个字都读不进去,如此作为只是为了装装样子罢了。   “既然我带着令牌来,就说明我可以全权代表。二部公还是有话直说,不必动气摆架子。”   楚阔不慌不忙的说道。   这个二部公绝不是眼前看上去粗鲁暴躁的脾气,能当上二部公,已然说明他应当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三言两语就把气势提了上去,把两人的对话放在了三部公身上,若楚阔这个传话人言语不甚,恐怕将来会被人说道,是三部公叫他如此。   楚阔不吃他这一套,当即就也拿出了三部公的名头,干脆把这做实。   “思枫是这样交代你的?”   二部公把手中的书稍稍斜开,盯着楚阔问道。   “部公的令牌想必不会轻易离身吧?”   楚阔反问道。   “那好!我也不妨明说,但你要把我说的话一字不落的回去讲给他听!”   二部公说道。   楚阔听后点了点头。   “狼王明耀对吞月部已经很是不满,尤其是几个月前的犯边之事,更是打破了我草原王庭和定西王域之间的平静。而这些全都是因为思枫始终惦记着当年老部公战死的私仇所致,给我们吞月部甚至整个草原王庭带来了极大的损失。本公也是依照王命办事,如果他思枫再有疑问,那不如去狼王的王帐问个彻底。”   二部公说道。   楚阔听完后,略微沉吟了片刻,开口说道:   “他不会去的。”   “哼……量他也没这个胆子!”   二部公极其不屑的说道。   “不是敢不敢去,而是没有必要去。”   楚阔摇着头说道。   从这话中二部公听到了些许不同的意味,身子朝后靠去,十分警觉的看着楚阔。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二部公问道。   楚阔叹了口气,抬起了右臂,冲着二部公晃了晃手里的剑。   “哈哈,你是来杀我的?”   二部公先是一愣,随即大笑着说道。   “你要在吞月城中杀死吞月部的二部公?”   楚阔站起身来,伸手指了指桌案旁的刀架,上面放着二部公的战刀。   二部公神色一凝,看楚阔的样子不似作伪,便也起身,缓步走到了刀架前,开口说道:   “小子,现在走还来得及!将我的话传给思枫。”   他哪里知道,思枫根本就不想听他的任何解释。很多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商量的必要,唯有鲜血和死亡才能平复。   二部公看楚阔对自己的威胁并不动摇,当下心一横,将自己刀到拿在手里,但他的心里竟是涌起了几分酸楚之味道。   想当年,他也是英雄出少年,与他叫过阵的对手不计其数,但最终都殒命于他的弯刀之下。十三岁跨上狼骑,十五岁领来战刀,从此金戈铁马,纵横草原王庭和两大王域已有半个甲子。   刚过而立时,便一人亲率十余名狼骑,千里奔袭定西王城,甚至逼的定西王霍望都不得不比起锋芒。虽然最后还是输在了霍望的剑下,也算是虽败犹荣。从此后潜心练刀三年,自信于刀法一道,在草原王庭中能胜过他的,已然不足一掌之数。   虽然在他刀法大成后,反而全是败绩,但只要看看他对真的是何人,便可知道这二部公到底又多少分量。   且不说这定西王霍望和震北王上官旭尧,即便是当年毫不起眼的贺友建,后来也坐上了高位,统领丁州兵马,坐镇边关。   与震北王上官旭尧一战时,虽然险些掉了一条胳膊,但他的刀气却也震得对方双耳嗡鸣三日有余。若不是因为他出身地位,并且身上还带着“投庭”之人的血统,吞月部的部公之位,怕是轮不到思枫的父亲来做。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在老部公死后,整个草原王庭流言四起,都说当时是因为他见死不救,所以才让汤铭捉到了破绽,一刀劈死了老部公。更有甚者,却是说老部公的死早就是他设计好的,为的就是等着接任这大部公之位。   事情到底如何,现在已无人知晓。   草原王庭虽然重视血脉,但只要有功在身,却是可以忽略血脉上的卑贱。靖瑶就是依照此等规矩,积功坐上了迎火部的三部公。   在老部公死后,放眼当时的整个吞月部,却是在没有一个人可以和他争锋。没有想到的是,吞月部中的众多部众却是权利拥戴老部公的两位子嗣尚未,仅仅将他选为了三部公而已。后来在狼王明耀的干涉下,这才让他与思枫兑换,最终成了二部公。   “二”比“一”只多了一划,但就是这一划却是天壤之别……玉容是吞月部中的最高统治者,而他还要区居人后了。何况玉容与思枫都可以说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做叔叔的,如今让子侄辈骑在脖子上拉屎,任凭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可惜的是这二部公虽然能征善战,但对于民生一道却极不擅长。   不管是哪里的老百姓,草原王庭也好,五大王域也罢,他们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温饱。在他上任二部公之后,便大规模的增加狼骑军费开支,吞月部中每家每户都增加了不少摊派,由此怨声载道,让他更不得人心。   这些陈年往事本以都化在酒中,压在心底,早已不提了。但今日看到思枫的令牌,更有楚阔仗剑立于自己身前,二部公却是旧愁新恨一并翻涌,让其不能自持。   “小子,最后的机会!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二部公再度出言警告道。   楚阔疑惑的看着他。   这二部公的年纪,看上去与定西王霍望差不了多少,都说人老话多是难免的,但怎么没见霍望这么多话?当时自己要找他比剑,也是说比就比,好不拖泥带水。楚阔只觉得当初他没有当上部公以及现在只是个二部公完全是合情合理,身为一方领袖,连这点决断力都没有,好怎么能统御一部?但同时却是又对定西王霍望平添了几分敬重之意。   “你家这么大,总有个空院子吧?”   楚阔问道。   此言一出,换来二部公一阵冷笑,提着刀就走出门去。楚阔见状,便紧随其后,只听他对这院中的一应狼骑精锐说道:   “我和这位朋友有些事情要处理,你们全都撤去外面,维护宴席秩序。另外告诉前主管,让他准时开宴,不用等我。这边事情一结束,我立马就到!”   一众狼骑精锐全部奉命行事,唯有那名军官迟迟不动身形,待二部公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之后,这才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既然到了这一步,是不是该报个姓名?”   二部公问道。   “我叫楚阔,楚天的楚,开阔的阔!”   楚阔说道。   “楚天?是什么意思?”   二部公问道。   他对五大王域显然没有思枫了解。   楚阔的家乡在皇朝时期曾是一个分封的小国,名号为“楚”,因此那个地方也被称作是楚地,楚天之意便是这片地域之天,连起来便是楚天开阔。不得不说这番解释着实是很有气魄,楚地多湖,向来是暮霭沉沉,但如今这片土地孕育了楚阔这人,却就是暮霭沉沉楚天阔!   “你呢?”   楚阔大致的对二部公解释了一番后问道。   “你们五大王域中人,不是最讲究什么落叶归根吗?死在了这里,可就再也回不去了。”   二部公说道。   “楚地现在早已不存,况且天下之大,何必拘泥于一地一城?落叶之处即归根。”   楚阔说道。   “好气魄!有点像我草原儿郎!不如你跟着我,日后等我当了吞月部的大部公,你的地位还要在那秦梓威之上!”   二部公说道。   “谁上谁下,你当他当都与我没有关系。何况我真正想要的,你给不了!”   楚阔摇了摇头说道。   “你想要什么?”   二部公问道。   “给不了又何必说?”   楚阔说道。   “你不说,怎知我给不了?”   二部公皱着眉说道。   接二连三的被楚阔轻视,刚才因为他的话生出的几分欣赏之意也顿时荡然无存。   楚阔却是话锋一转,重新问了一遍这二部公的姓名。   “若是你有命,就回去问你主子思枫吧!要是没了机会也不用着急,他很快会去告诉你的!”   二部公狞笑着说道。   抽出了手里的弯刀,将刀鞘扔在了一旁的空地上。   楚阔看着他手中的刀,却是不由自主的和靖瑶的弯刀做起了对比。   靖瑶的刀,要比这而不公的更加宽厚。刀头的翘起,犹如鹰嘴。看上去却是要比二部公的刀多了几分冷酷与残忍。   他手中的刀,虽然也带有弧度,但远没有靖瑶的刀那般夸张。   楚阔没有出剑。   而是抬头看了看天。   东边火光凶凶,应当是宴席之地,架起了不少篝火。但这处院子内,却只有从二部公书房的窗户里透露出来的微光,几乎昏暗一片。   “怎么,是觉得太暗了吗?”   二部公问道。   楚阔点了点头。   的确是太暗了。   并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出剑没有把握,而是这样的昏暗让他想起了自己在客栈中醒来后,推开窗看见的那个诡异粗壮的铜柱。   那种压迫感始终被楚阔所牢记,同时诡异的景象也使得楚阔有些陷入其中,无法自拔。以至于在临敌之际,却是又因为环境有些相似而想了起来。   对于一位剑客来说,分神是大忌。   尤其对方已经弯刀出鞘,而楚阔却还在神游他方。   对于不了解真相的事情,这世上还有太多。但只要被楚阔碰到,他就非得琢磨一番不可。这是他坚定的剑心逼迫他这样做,然而这样的剑心却也是他自己养成的。如此说来,一切的源头还是在他自己身上。   “以前的草原,入夜就是这样。没有月光得日子里,只能听到狼嚎与惨叫。那时候的草原人最出色的不是体魄,也不是眼神,而是嗅觉。我们可以闻到狼身上独有的味道,还可以闻到空气中些微的血腥味。直到我的一位先祖,在一次雷击过后发现了火,这才有所改善。”   二部公说道。   关于草原的这段故事,楚阔曾经听靖瑶在喝酒时说起过。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位二部公,却是那自此改变了草原之人的后代。   楚阔收回了眼神,平静的看着前方。   要是论起感知的敏锐,他有自信不输给任何人。长剑缓缓出鞘。   锋刃借着微光映出了楚阔的双眼。   依然是静如止水。   不论结果如何,他从未有过任何畏惧。   这便是他的剑胆,一往无前。   就算面对的是深渊万丈,永无生路,他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剑在手,敌在面。   楚阔的右臂却又垂了下来。   他并不急于出剑,因为二部公仍旧挂着一脸轻蔑。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轻敌的人最后总会死的很惨。   如果这时候楚阔出剑,说不定可以出其不意,但他并不像这般胜之不武功。所以他在等,等二部公收敛起所有的情绪,专心与手中的刀,和面前他时,楚阔才出剑。   二部公一位楚阔内心有所犹豫,正准备再度出言说服,可忽然感觉到迎面而来的微风中夹杂着一缕缕极为微弱的凌厉。这些气息虽然无法伤害二部公分毫,但其中蕴含的力量着实让他感到心惊……   一时间,竟开始东张西望。   他觉得思枫是不是还安排了什么后手。   让这楚阔冲在前面送死,然后暗中埋伏的此刻瞅准破绽,一击必杀。   但无论是他多么敏锐的感知,却是都没有再发现任何旁人的踪迹。   “来的只有我。”   楚阔看破了他的心思,开口说道。   “但我听说,和你一同进来的,还有个女人。”   二部公说道。   草原人虽然重男轻女,但五大王域内可是有不少以刺杀成名的女武修。因为女人总是要比男人更让人放心,更让人失去戒备。不知不觉中,以为等待的会是柔嫩的双唇与双手,但实际上却是一柄寒凉如冰的匕首。   显然二部公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觉得和楚阔一道进来的女伙计,定然就是这般角色。   “她不会出手。”   楚阔说道。   “为什么?”   二部公问道。   “因为在来找你之前,她只叮嘱了我小心。要是她打定主意要出手相帮,那就不必多说。”   楚阔说道。   女伙计也是一名剑客。   剑客都有剑客的尊严与高傲。   自己的敌人,绝对不能从后面杀死。自己的敌人,也绝对不能让他人插手。   就算是死在对方的剑下,也是死得其所。   二部公听后点了点头。   他对楚阔有种莫名的信任,或许也是被他的剑心和剑胆所影响。   终于,二部公凝聚起精神,全然放在自己手中的刀和面前的楚阔身上。   身子微微朝前倾,左膝弯曲,朝地面猛地一蹬,便像一个离弦的箭般,朝着楚阔袭杀而去。   刀光闪动。   劲气翻滚。   竟是犹如海浪般,一波接一波的朝着楚阔涌来。   楚阔右脚后撤半步,横剑当胸,抵挡着劲气的冲刷。   心中也是一惊。   没有想到这二部公看上去已经有些衰老,但仍旧能爆发出人如此惊人的劲气!   楚阔曾经游历到安东王域时,曾见过东海之上的风暴。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将乌云不断的扯碎。但是新生的乌云却又前赴后继的弥补上来,填满了先前因狂风造成的空白,还越压越低。夹带这波浪都化为了白色的碎末,冲天而起,像是要与这狂风和乌云争雄。   二部公的刀势,让楚阔觉得自己就像当时海上的一叶孤舟,在飘摇中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这一刀,二部公使出了全力。   连带着整个府邸都有所震荡。   楚阔却还是没有出剑,反而放松了身心,看着二部公的刀锋笑了笑。   要是有旁人在此,看到楚阔这般模样,定然会觉得他已经被这阵势吓傻了。   但楚阔却知道,二部公这一刀看似汹涌,实则外强中干,只是试探而已。   楚阔怎么会这般轻易的让他试探出自己的底细?   只要不出手,二部公定然就不敢近身。   果然,刀势在楚阔身前三尺远的距离,全然消散。   “你竟然能看破我的刀势?”   二部公问道。   “虚的就是虚的,再大的阵仗也实不了。”   楚阔说道。   任何事物都是相反相成的,无论是自然中的变化,还是生与死,新与旧,爱与恨,都是如此。成败对立,福祸也对立。就像有和无彼此相守,虚实之间也是这般道理。不一样的东西,或许能够产生和谐,但一定不会发生彻底的转换。   二部公虽然刀势凌厉,但其中却无半分真实。楚阔正是感应到了这种对立,所以才会一笑,毫不在乎。与其展露自身的真实,不如破了对方的虚妄,让他无计可施。   二部公无言以对,这么多年能看破他刀势的人也寥寥无几。若是刚才楚阔出剑,他定然能就能抓住其中的破绽,顺势扭转,将楚阔一击毙命。奈何这无往不利的一招,却是在楚阔面前失灵了。   “我的剑,都是真实。握在手里可以感觉到他的存在,出剑后也能看到因他而陨落的性命。”   楚阔说道。   正当他准备出剑时,忽然一道人影飞跃而下,落在了他和二部公之间,速度之快竟是让两人都没有任何反映的余地。   “你来了做什么?”   楚阔问道。   虽然看见的是背影,但他还是认出来此人正是思枫。   “因为有些事,让你做不是很妥当。”   思枫转过身来说道。   “什么事?”   楚阔问道。   “你正在做的事。”   思枫说道。   “我借了你的令牌,又来了这里,证明我已经答应了你的请求。却是改不了。”   楚阔摇头说道。   其实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能改变的,可楚阔追寻的却是真实。要是这么三番五次的更改,他的剑心当然就会有所动摇。   “明日午后再去茶楼找我!”   思枫说道。   他的语气异常坚定,容不得任何冒犯,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思枫,既然楚阔已经答应了你,那就让他把事情做完。”   女伙计从暗影里走出,手持长剑,直抵思枫。   她在思枫刚刚潜入二部公的私宅时,便一直跟随,生怕他此行前来是要对楚阔不利。   现在却是轮到二部公搞不清状况。   楚阔是思枫派来的杀手,但他却又突然现身,叫停了楚阔。这女伙计不知是什么人,竟然用剑逼迫思枫。他们三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二部公一时间理不清楚,不过先前思枫说的话很明确,那就是有些事他得亲手来完成,说的就是二部公的性命。   “你们三个不妨一起上,人多人少都一样!”   二部公冷冷的说道。   面前的三个人,好似谁都可以轻而易举的将其杀死一样。这种侮辱远比真正的取了他性命还要过分!   “三个人一起上?那真是太抬举你了!老东西,别急,你活不过今晚。”   思枫说道。   最后走到楚阔面前,扶着他的右臂,缓缓向下压,让他放下了剑。   “你来吞月部不就是为了杀我?”   思枫问道。   “是。”   楚阔说道。   “既然如此,何不明日午后去茶楼,我定然奉陪!”   思枫说道。   “杀你,是因为我答应了霍望。杀他是因为我答应了你。答应的事要是不做到,为何还要答应?何况今晚杀了他,明日午后我还是要去找你的。”   楚阔说道。   思枫目光一凝,心想这楚阔看着聪明,实际上却是一根筋的棒槌……自己先前提出请求,并不是真的怕了他,而是想要借刀杀人。这样一来既可以清楚二部公这个老杂碎,还能给自己免去一桩麻烦,岂不是一箭双雕?   但现在看来,楚阔根本没有放弃杀死他的打算。虽然不知因为什么愿意,答应了他的请求,可是对于杀死自己这件事,楚阔从来没有过任何动摇。   “不过你为什么会改变主意?我倒是很想知道。”   楚阔问道。   他很清楚思枫是在利用自己。   借他的手,杀死了二部公,之后这场祸患便可以推到他的头上。但楚阔有足够的自信可以从吞月城中全身而退,回到定西王域。即便是日后草原王庭之主,狼王明耀都将自己恨之入骨,却是也无可奈何。   可是楚阔觉得思枫虽然阴险,但却并是个反复无常之人。比起那些个道貌岸人的伪君子,反而要坦荡的多。他给楚阔令牌时,也并不是绝对,而是一种选择。   “令牌还在你手中,我们仍旧是朋友。”   思枫说道,并没有去解释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按理说并不会因为姐姐的几句话就动摇了心意才对,可最终他还是鬼使神差的站在了这里。   听到朋友这个词,楚阔想了想,竟是收起了剑。   剑心可以动摇,但朋友不可相负。   为了朋友,哪怕是只有十二个时辰的朋友,楚阔也情愿退让。因为没有人比他对朋友更加渴望,即便明日午后他么就会变成死敌,楚阔也异常珍视这段来之不易且极为诡异的友情。 第七十一章 终回中都   马车的颠簸停下来时,刘睿影刚好睁开了双眼。他撩起车厢内窗户上的帘子,看了一眼外面,发现来往行人川流不息,正排着队,准备接受值守中都城门的三威军的检查。   他很想看一眼阔别很久的中都城楼,但却被马车窗户的边沿所遮挡,以至于看不见它伟岸的全貌。   这一路上他们没有停顿,此时忽然醒来,觉得浑身都有些瘫软。先前睡着时还未觉得,此刻腿脚竟是有点酸胀之感。   “到了吗?”   邓鹏飞问道。   他也是刚刚醒来,眼神仍旧迷离。   “我们已经在中都城城门口了!”   刘睿影说道,语气很是迫切。   他从未如此对一个地方惦念,不知何时中都这两个字已经不再是冷冰冰的符号,随着时间和经历对比的渗透,慢慢刻入刘睿影的骨血。   家,他想他应该这样称呼这个城。   当一个人厌倦了道路时,也是他该踏上归途时。   刘睿影走下车来抻了抻身子,活动了下腿脚,便走到赵茗茗的车旁,伸手轻轻敲了敲窗户。   打开窗子的是糖炒栗子,着小丫头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这一路上却是连眼睛都没有闭起过一瞬。现在看着刘睿影站在车窗前,也没有说话,但却对着他努了努嘴。   “我们到中都城了!”   刘睿影说道。   车厢内的赵茗茗一听,立马探出头来看了一眼。乌黑的秀发有几缕轻飘飘的拂过刘睿影脸颊,弄得他有些痒痒。   “咱们需要下车走进去吗?”   赵茗茗问道。   “不用,我先去和值守的三威军打个招呼,你们坐着马车跟紧我入城就好。”   刘睿影摆了摆手说道。   随即走向中都城门口,今日负责值守的军官正威风八面的坐在一张桌子后面,身边左右各立着一位军士,面前摆放着几本厚厚的册子,还有一套笔墨用以记录。   刘睿影径直走上前去,冲着这位军官拱了拱手,算是打过了招呼。他先是一愣,随即也拱了拱手当作还礼。   “请问有什么事?”   这名军官问道。   他也看到刘睿影是从马车上走下来的,但不知其身份。中都城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不过无论是谁,都得老老实实的排队接受检查,记录在册之后方可进场。   不过以刘睿影中都查缉司省旗的身份,自是不用这般麻烦。看似不公平,但这个世道又哪里有公平可言?能力到了一定的地步,自会有与之匹配身份地位,而这就是最好的通行证,根本不需要和普通人一样慢吞吞的排队。   刘睿影没有和这位军官过多言语,三威军和中都查缉司完全是两个部门,虽然都是擎中王刘景浩的直属势力,可平日里瓜葛甚少。因此他只是将自己中都查缉司省旗的令牌放在了军官面前的桌上,这便可以代表一切。   令牌正面有个笔力遒劲,笔锋潇洒的“查”字,看到这枚令牌,值守的军官却是“蹭”的一下站起了身子,觉得对着刘睿影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   “这些都是随我而来的人,还麻烦给个方便。”   刘睿影说道。   按理说他却是不用这般客气,直接吩咐便好。但刘睿影从来没有盛气凌人的习惯,尤其是又在这藏龙卧虎的中都城。看着眼前此人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城门值守军官,但他背后到底有些什么盘根错节的势力,旁人根本看不透也猜不到。   这名军官一听,赶忙安排。命令部下打开城门,让刘睿影等人的马车入城。刘睿影再度道谢了一句后,便收回了自己的令牌,准备重新回到马车中坐下。   “敢问大人名讳?”   值守军官的声音从刘睿影背后传来。   刘睿影轻轻皱了皱眉,中都查缉司中人在五大王域内可以免受一切盘查。因此先前他并未告诉这军官自己的职务和性命,不过回到中都,刘睿影却是不想与任何人发生不快,何况自己也并非在执行是什么机密的事情,便把自己的隶属以及职务还有姓名全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这位军官。   城门打开,刘睿影一行人顺利进入,不过他还是听到那位军官正在和身边的亲兵们窃窃私语。   “看到了吗,就是这位刘省旗!他帮助定西王域平定了狼骑犯边,后又在震北王域找回了被草原人劫夺的边军饷银,后来震北王和定西王都发来了喜报贺信,称他是天下英雄!”   值守军官说道。   “我认得他!袁将军就是被他害死的!”一名亲兵咬牙切齿的说道。   值守军官长叹一声,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以前也是袁将军的部下,袁将军身为三威军中煞威军的统领,也是威名远扬的人物。奈何却是被中都查缉司这条毒蛇盯上,最后却是落得个满门抄斩的悲惨下场……这些老部下们也都各个敢怒不敢言,毕竟中都查缉司的权利要比他们三威军大得多。   入城之后,刘睿影问邓鹏飞要去何处。毕翔宇本以为邓鹏飞依旧会回到自己的外宅中,但没想到他却说要回家族。   中都三大家以邓家为首,但这么多年邓鹏飞因为与自己的父亲,邓家家主有些误会,却是一直都孤身住在外面。这次竟然决定要回家族,饶是毕翔宇也吃了一惊。   “那邓公子,毕公子咱们就此别过!我这里还有些人需要安顿妥当。”   刘睿影说道。   他与邓鹏飞和毕翔宇虽然还没有成为结拜兄弟,不过三人自太上河中经历了这许多,俨然已是生死之交,说起话来自是可以随便些,不用太过于在乎那些礼节。   “等刘省旗忙完了定要赏脸来我的别院中一叙!这次太上河中喝酒喝得抬不痛快……一定要好好补上才行!”   邓鹏飞说道。   “哈哈,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刘睿影拱了拱手,十分爽快的答应,他本就是个爱喝酒的人,而能摆上酒桌的朋友又寥寥无几,要么是职务关系的往来,要么是平常的人情世故,那样的人凑在一起,都是为目的二字,酒也就成了陪衬之物,成了他们达到想要达成的事的一个借口。   邓鹏飞却是不同,他们一同经历了生死,若不是那场生死,他们到底也是不会相识,因此这顿未来邀请的酒,就十分的干脆清楚,只是为了喝而喝,为了畅快淋漓,潇洒无束。   况且中都城里想要与邓鹏飞饮酒的人不知凡几,但能让他主动邀请的,想必没有几个。中都三大家邓家的少家主,可不是谁都能有机缘结实的。要不是刘睿影这次碰巧去了太上河,想必两人即便是会有所交集,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会碰到。   “若是刘省旗在中都有什么需要,尽可开口。”   邓鹏飞接着说道。   “不知中都城内的祥腾客栈邓公子是否熟悉?”   刘睿影沉吟了片刻问道。   仔细一算,这次同他一道来中都城的,却是有足足十二个人,他却是还得找地方将这些人都安顿妥当才是。中都城里最好的客栈仍旧是祥腾客栈,除了太上河中有例外,其他地方都是如此。不过中都城内祥腾客栈却是总店,规矩甚严,不必别出。   赵茗茗与沈清秋等人还好说,可是那六位以李怀蕾为首的云台众人却是个大麻烦……刘睿影想将他们先都安排在客栈中住下,等他将这次巡查的结果向省巡大人汇报过再做区处。   至于刚进城便像开口让邓鹏飞帮忙是否合适,刘睿影也斟酌过。但他觉得人情就是互相亏欠出来的,这次我帮你,下次你帮我。到最后却是一锅粥,谁都算不清楚谁欠谁,这关系便也算是好到了极致。何况刘睿影还将太上河的贵宾令牌送给了他,另外这样的事情对邓鹏飞来说,应当并不感到为难。   “刘省旗,这张字条上盖了我的私印章。不瞒你说,中都城中的这家祥腾客栈,我邓家也有入股,算是背后的东家之一。你给掌柜的看了这张字条,他按照你的要求,都安排的十分妥帖!”   邓鹏飞说道。   刘睿影这张字条是邓鹏飞从怀里直接掏出来的,不由得感觉有些诧异。想必他早就猜到刘睿影会因为这事儿有求于自己,因此在刘睿影等人立于太上河河面上与李韵缠斗之时,他便已经写好。   若是刘睿影不开口,自是用不上,但他料定刘睿影却是定然会开口的,这时就可以直接拿出来给他,省去了不少麻烦。   对于刘睿影这般的人,他也乐意去帮忙。   “多谢的邓公子!”   刘睿影说道。   “以刘省旗对我俩兄弟的帮助来说,这真是不足挂齿……”   邓鹏飞摆了摆手,笑着说道。   刘睿影将邓鹏飞和毕翔宇送到了中都邓家的府邸后,这才带着剩下的人浩浩荡荡的前往祥腾客栈。   祥腾客栈位于中都城中最繁华的长街上,很是显眼。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马车便稳稳的停在了祥腾客栈门前。   刘睿影给马车的车夫每人赏了十两银子,算是谢礼,他们还要马不停蹄的赶回太上河去。   “都下车吧!”   刘睿影说道。最先跑下来的是糖炒栗子。   只顾着自己好奇,却是把赵茗茗和那位坛庭的小姑娘都扔在了脑后。   “这里就是中都啊,看着也没什么特殊的……”   糖炒栗子撅着嘴说道。   显然中都城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好。   “天下的城一座又一座的,都是大同小异。但你看这中都城的路都比别处宽阔许多,楼也高了许多,天下只独此一份,这便是中都!”   沈清秋说道。   对于久居中都城中的刘睿影来说,他倒没有这种感觉。既不会过分推崇,也不会刻意贬低。他的目光始终都在另一辆乘坐着六位云台中人的马车上。   但车门却迟迟不开,刘睿影给华浓使了个眼色,让他前去查看一番。刚走了一般的距离,马车的车厢却是就打开来,李怀蕾纵身一跃,从里面走了出来。身后五位幸存的云台中人紧跟其后,六人站在祥腾客栈门口,引得往来行人纷纷侧目。   “快进来!”   刘睿影招呼道。   他不希望在自己还没有将此事汇报给省巡大人之前,便弄得沸沸扬扬,传的满城风雨。   祥腾客栈内的伙计一看来了这么多人,也是笑逐颜开,但刘睿影只扔给了他些许碎银子后便直说要找掌柜的。   店伙计一听,客气的行了个礼,便走到后面去唤来掌柜。来中都城内祥腾客栈的人,都是非富即贵。像刘睿影这般上来就要找掌柜,更是他所开罪不起的。   不一会儿,掌柜的从后面走了出来。与以往客栈掌柜的心宽体胖,满脸富态不同,这位掌柜的身材健硕,眼神刚毅,脸上棱角分明。站在面前,刘睿影隐隐感觉到一股翻滚而来的气血之力。这位掌柜的竟是一位武修,还是武修中最为少见的不修阴阳二极之劲气,单凭肉体气血之力。听说漠南的蛮族部落中的那些蛮子,都是这般修炼方法,但在五大王域内却着实罕见。   刘睿影和掌柜的互相拱手作揖,打过招呼,这才将邓鹏飞的字条拿出来递给他。   掌柜的看后也没有多说,只是交给了店伙计,让他将这张字条登记好,并备注上是邓公子的个人。随即撩起衣角,露出一大串钥匙,对着刘睿影等人说了句:   “各位客官情随我来。”   便转身朝着楼上走去。   刘睿影招呼众人一道上楼,跟着掌柜的步伐一直走到五楼才停下来。   “这一层是专门给中都邓家准备的,几位客官既然是邓公子的客人,那就住在这里吧。安静,也不会有人打扰。”   说完后用手中的钥匙将这层的所有房间全部打开,刘睿影让众人自己挑选房间,却是不做安排。   沈清秋随便找了一件便钻了进去,进门前还让今朝有月一定要住在自己隔壁。今朝有月冷哼一声,却是找了个离他最远的房间。两人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   当众人都已经进入房中安稳下来后,只有糖炒栗子还在不断的窜来窜去,像是这些房间中都没有一个能让她满意的。   “小姐……”   糖炒栗子怯怯的说道。   “怎么啦?”   赵茗茗问道。   连刘睿影都投来了目光,他还从未见过糖炒栗子有这般羞怯的神态。   “我想自己住一个房子,可不可以……”   糖炒栗子说道。   赵茗茗听后摸了摸她的头,带着她又把省下空余的房间全都看了一遍,然后找了间朝向最好,摆设也最雅致的,让其住了进去。   她也不知道糖炒栗子为何突然想要自己住一间房,但既然开了口,赵茗茗通常都会答应下来。   “我让伙计打水上来给诸位洗漱,您看用饭是按照中都城内正常的饭点,还是需要提前安排?”   掌柜的朝着刘睿影问道。   他看出来这一行人显然是以刘睿影为主,因此只有他说的话才能算数。   “按照正常饭点吧。”   刘睿影说道。   掌柜的点了点头,告诉刘睿影这层之就有两个雅间,到时候无须下楼,只需在饭点时去往雅间中,将桌上正中间的一双快子从主座旁的孔洞中扔下去,后堂便可收到信息,起锅做饭。   安排完了这一切,刘睿影终于觉得自己似是刻意稍微喘口气了。他本想到赵茗茗的房中坐坐,但一想到这六位云台中人,还是强行打起精神,敲了敲李怀蕾的屋门。 第七十二章 密谈   刘睿影的右手刚刚敲在门上,李怀蕾便打开了房门。这却是让刘睿影有些尴尬,他还没有做好准备。人再做一件事的时候,总是会提前在脑海里预演一遍,若是这事按照准备好的流程发生,那自是轻轻松松。但像李怀蕾这般,完全没有任何的停顿就打开了房门,打乱了刘睿影的所有想法。   “门开的真快!”   刘睿影说道。   “因为我就在门口。”   李怀蕾说道。   “为什么?”   刘睿影问道。   “因为我知道你会来。”   李怀蕾说道。   刘睿影无言。   虽然这样证明李怀蕾聪明过人,但有时候这样的聪明过了头就会令人讨厌。   愚笨的人叫人烦躁,而聪明的人一点就通,聪明过了头就会令人感到不舒适。   聪明过头的人时时刻刻都在考量,考量自己的利益,拆解别人的心思,尽管他们或许并不是有意如此,但他们的思想总是会不由自主的脱离自身的想法,让对方感到有种淡淡的敌意。   “她们都安顿好了?”   刘睿影问道。   “都住下了,至于好不好,我也不知道。”   李怀蕾说道。   “我已经把你们带回了中都城,在城里你们是绝对安全的。”   刘睿影说道。   李怀蕾摇了摇头。   她要的并不是什么安全,她要的只是一个机会。   姐姐李韵现在肯定已经回到了东海云台,而她与剩下的五位云台部众想必也已经成为了云台的叛逆。至于到底如何,都看李韵那张嘴要怎么说。   “这个东西我当时带出来了,对你应该有用。”   刘睿影拿出一个锦盒,递给李怀蕾。   里面装着的是用以克制她兽性发作的丹药,不过已经用掉了一颗,现在还剩下两颗。   李怀蕾接过后摩挲了一阵锦盒的表面,随后放在旁边,口中轻轻道了句谢谢,便平静的看着刘睿影。   “到底是什么打算?你跟我说实话,我才能最大限度的帮你。”   刘睿影说道。   李怀蕾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房中拿出了一瓶酒,放在自己与刘睿影之间的桌面上。   “这是云台的自己酿造的,收拾东西的时候把没喝完的都带走了。”   李怀蕾说道。   刘睿影看了看酒瓶,但却没有任何想喝的念头。   他并不是一个爱喝酒的人,只是学会喝酒以后,发现有时候酒的功效没有任何其他的可以代替。   李怀蕾见状,以为刘睿影是担心这酒里是否有毒,便撇着嘴,打开酒壶,往茶杯里倒了些许,一口饮尽。   如此刘睿影却是也没了办法,看来想要和李怀蕾说话,这壶酒是喝定了。只能和她一样,将酒壶中的酒都倒在了茶杯里,浅浅的咂了一口。   这酒入口甘醇,初始时味道浓烈,却又在触碰到唇齿之时顷刻间化为轻薄的雾气,留下淡淡余香。   是好酒,只是喝的时候不对。   “我想入中都查缉司!”   李怀蕾眼看刘睿影喝了酒,说道。   “不可能。”   刘睿影根本没有思考便脱口而出,并且语气十分坚定,没有丝毫可以商量的余地。   “没有一点可能吗?”   李怀蕾问道。   “没有。”   刘睿影的回答让她很是失落。   以她们的身份,要是想完成心中所想之事,只有这一条路,那便是加入中都查缉司。但既然刘睿影如此说,她却是也无可奈何。   中都查缉司的职权极大,不过这便代表着他们对于人员的筛选也极为严格。像刘睿影这般,父母都是查缉司的英烈,从小便在查缉司中长大的,自是最为放心的成员,可以算是中都查缉司的嫡系。   当然也有不少是外入内,但这些人员往往需要三到五年的考察起,才能够接触到真正的中都查缉司。像是李怀蕾这样,身为云台台伴,忽然转头查缉司,就算是擎中王刘景浩亲自点头,掌司卫启林怕是都不会答应。   不过只要李怀蕾给予的情报信息足够丰厚,那中都查缉司给予他们六人一定程度照拂,想来还是没有问题的。   “我在东海云台和我姐姐一样是台伴,只是她更受器重。但在云台内,她能接触到的,我也可以。所以我觉得又足够的筹码和中都查缉司谈条件。”   李怀蕾说道。   刘睿影琢磨了一番这话中的一位,却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觉得李怀蕾好似是在算计中都查缉司一样,而这盘起的第一步就是以刘睿影为引线,来到中都城,与查缉司有所接触。   “今晚我便会回到查缉司中,至于结果如何,明日就会有分晓。但是在此之前,我不希望你们在中都城中生出任何事端,否则的话即便是我也没有办法再替你们周旋。惟一的后果就是你们被三威军擒拿,而后转送至查缉司诏狱。那地方,进去了可就再也别想出来。”   刘睿影说道。   李怀蕾听出了他话中的威胁,但也只是乖巧的点了点头。   人在屋檐下,当然是要客随主便。何况刘睿影吧后果虽然说的极为严重,但只要她们遵从刘睿影的安排,这样的后果决计不会发生。   刘睿影看她答应了下来,心中也是轻松了不少。只要她们老老实实的在祥腾客栈中带着,不惹出任何麻烦就好。   “她们五人,我不知道该怎么交流,希望你能帮我转达。”   刘睿影说道。   李怀蕾听后便站起身来,让刘睿影跟着自己,待她来到了其余五位坛庭部众的房间里。   这五个姑娘都被扎聋了耳朵,割掉了舌头,一张脸上只有眼睛和鼻子算是健全的。李怀蕾坐在他们对面,手势翻动,大约过了一盏差的功夫,告诉刘睿影已经全都交待清楚。   “你们东海云台,真就如此惨无人道?”   刘睿影看着这五位姑娘,心中很是不忍……   “只有跟着李韵的人才会这样。别说她们,就连我这个亲妹妹都没有放过。”   李怀蕾冷冷的说道。   每当她提起李韵的时候,身上总是会莫名的腾起一阵杀气,有时候刘睿影竟是分不清这杀气到底是冲着自己还是别人。   “不过你们的配剑需要都交给我,等有了结果之后再说。”   刘睿影说道。   李怀蕾很是配合,当即就将自己的长剑递给了刘睿影。而后还对着其余的五人打了手势。其中有两位还有些犹豫,但李怀蕾却是用手势告诉她,自己都这么做了,并且没有其他的选择。   刘睿影打开房间的门,唤来了华浓,让他把这六拔剑全都拿去放好。华浓应了一声,便抱着剑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李怀蕾看着华浓的背影说道:   “你收了个好徒弟!”   “他是我的师侄。”   刘睿影说道。   “他的师傅是谁?”   李怀蕾问道。   刘睿影想了想却是没有告诉她,只是让她们在饭点的时候去往雅间里就好。   刚走出房门,迎面就碰到了毕翔宇。   “毕公子,你怎么来了?”   刘睿影问道。   “邓鹏飞那家伙有些不放心,特意让我来看看。好久没回家族了,事情有点多。不过他说晚上的时候会过来陪刘省旗还有刘省旗的朋友一起吃饭。”   毕翔宇说道。   “不必这么客气,都是自己人,这样却是显得见外了!”   刘睿影摆了摆手说道。   “这次多亏了刘省旗……不然我俩可就真得在太上河底躺着了。”   毕翔宇说道。   刘睿影看他说的情真意切,心里也有些触动。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一道去了华浓的房间。   “毕公子这次在中都城待多久?”   刘睿影泡了一壶茶,问道。   “本来是不会来的,现在既然来了就等文坛龙虎斗结束之后再走吧,凑凑热闹!”   毕翔宇说道。   刘睿影这才想到,距离文探龙虎斗竟是不足十天。这样的天下盛会,一旦开始,中都城内定然是八方云涌。往年中都查缉都会承担许多责任,不知今年是否会有任务摊给刘睿影。   不过他却是已经想好,无论如何,都得争取一把。酒三半和汤中松两人一定会跟着博古楼的队伍前来,另外通今阁的那五绝童子估计也会现身,刘睿影和他们之间却是还有事情尚待了断。   “刘省旗应当在博古楼中认识不少人。”   毕翔宇说道。   刘睿影笑了笑,想到自己在那铁匠铺中拜师鹿明明,这么一来却是天下的文道七圣手都成了他的师叔师伯。虽然当时拜师,说的是学打铁和弹琴,但师傅就是师傅,有了师徒之名,其他的事情自当都得照拂一二。   “这次文坛龙虎斗非比寻常,我在邓家的时候听闻擎中王好像还邀请了域外势力。”   毕翔宇压低声音说道。   这让刘睿影心口一紧。   天下除去五大王域外,最为显眼的就是西北草原王庭,还有漠南的满族部落。至于从不出世的坛庭,还有东海之上的云台,向来与五大王域没有什么明面上的来往。   草原王庭和漠南的那群蛮子当然是不会来参加什么文坛龙虎斗,要是有武道方面的盛会,兴许他们还会有些打算,但是对于这些个诗词文章,向来都是十分抵触。毕竟这两处地方,和五大王域的文化极为不同,算来算去,便只剩下东海云台和避世坛庭。   “毕公子觉得会邀请哪一方域外势力参加?”   刘睿影问道。   “我觉得很有可能是东海云台。”   毕翔宇说道。   刘睿影听后虽然不动神色,但心里却文五味杂陈……若是擎中王刘景浩当真邀请了东海云台前来参加此次的文坛龙虎斗,那么领队之人很有可能还是李韵!云台之中除了她之外,却是再没有人能超过她对王域的了解。   但如此一来,李怀蕾等人在中都城里就变成了烫手的山芋……刘睿影脑中闪过了几种对策,但细细一想,却是又觉得无论如何处理都不妥当。   毕翔宇忽然看向了门口,刘睿影一回头,也看到门外有个人影,便开口询问。   没想到这人也不答话,刘睿影话音刚落,便径直推开门走了进来。 第七十三章 又遇故人   “是你!”   刘睿影起身惊喜的说道。   进屋的不是别人,正是欧小娥。   在太上河的时候,欧家家主欧雅明便告诉刘睿影欧小娥在中都。刘睿影本来准备明日回到中都查缉司给省巡大人汇报完此次的情况后,再腾出时间来找她,没想到欧小娥却是亲自上门来了。   “没想到我在中都吧?”   欧小娥仍旧是一身劲装,裹着皮甲,甩了甩头发,很是飒爽的说道。   “我知道。”   刘睿影笑着说道。   能见到好朋友,他也很是开心。   “你怎么会知道?”   欧小娥诧异的问道。   “我在太上河的时候碰到了欧家家主,欧雅明。他告诉我的,说你已经去了中都城。”   刘睿影说道。   “他还说什么了?”   欧小娥问道。   “他还说让我对你照拂一二,中都城不比其他地方,省得你冒冒失失的闯祸。”   刘睿影说道。   欧小娥听后不屑的撇着嘴,刘睿影随即把欧小娥和毕翔宇互相做了介绍。当毕翔宇听到欧小娥竟然是欧家当代剑子之一的时候,也十分惊喜,毕竟对于生意人来说,越是广阔的人脉对他越是有帮助。何况欧小娥还是欧家下一任家主的候选人之一,在她还未继任的时候,结交了此人便是雪中送炭,正是最好的时机。   欧小娥对毕翔宇倒是没有什么心思,只是看在刘睿影的面子上对他颇为客气的打了个招呼,然后便自顾自的坐了下来,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中都城中可有欧家的店铺?”   刘睿影问道。   “当然有了,欧家的店铺虽然没有祥腾客栈这么多,但五大王域内的主要大城里都有分号。”   欧小娥说道。   “有个事还得欧家的剑子大人帮个忙!”   刘睿影调侃着说道,却是引来了欧小娥一个白眼。   她最不喜欢的便是说话兜圈子,尤其是和刘睿影已经这么熟悉,要是还如此虚伪的话,她却是要生气的。   “我想要三把欧家剑。”   刘睿影说道。   “你想要欧家剑,你的剑呢?为什么要三把?”   欧小娥接连追问道。   她记得刘睿影的剑虽然不是欧家剑,但无论是锋刃的锐利程度,还是剑身的强度,都比欧家剑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在博古楼中是,刘睿影还曾抱怨过欧家剑有些短,某些情况下用起来或许并不顺手。但现在他却是又向自己讨要,而且是三把,这着实让欧小娥觉得十分奇怪。   “我有一个朋友,在帮我忙时弄坏了自己的剑,我得赔她一把。另外从博古楼中捡了个便宜师侄,受他师傅所托,待他来中都城中见见世面,我想给他一份礼物。”   刘睿影说道。   “这才两把,第三把呢?”   欧小娥问道。   “第三把我自己用。”   刘睿影说道。   欧小娥还想问个清楚的,但是他看到刘睿影的眼神后,瞬间就领悟了其中的含义。于是便硬生生的把疑问咽了下去,没有说出口。   刘睿影决定这次回到中都查缉司后,自己一直用的那柄剑就封存在屋子里,日后随身便只带欧家剑。   回来的路上刘睿影也一直在反思,觉得从定西王域开始,他手中的这柄剑却是给他招惹了无穷无尽的麻烦,然而他还不知道关于此间任何信息。不过他并不准备问谁来打听清楚,对于这剑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最后在太上河中与李韵的一战,完全就是因为自己的这柄剑,刘睿影也在头疼该怎么汇报这件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不是这把剑,他也不至于遭受如此多的磨难,虽说这是属于他的剑,但在他这里,就是个趁手的兵器罢了,不是无法替代的东西,既如此,那他倒不如换一把,也为以后得安危留个保障。   “没问题,我送你三柄!”   欧小娥大方的说道。   欧家剑本就是做给天下豪杰,虽也有盈利,但好剑陪英雄是每一个铸剑师都梦寐以求的事情,相比高价卖给不懂剑之人,她情愿送给刘睿影这样的懂剑之人。   “你送我?”   刘睿影吃惊的说道。   欧家剑可不是凡品,产量极低,而且价格很高。一般情况下,整个欧家那么多铸剑师,一个月也就只能打造十柄左右合格的欧家剑。而这十柄剑也不会全部投放到五大王域内的欧家店铺中售卖,起码有三四成被欧家自己收藏起来,当做储备,应对不时之需。   “我作为欧家剑子,这点权限还是有的。何况我们是好朋友!”   欧小娥说道。   起身拍了拍刘睿影的肩,便朝屋外走去。   刘睿影正在诧异这姑娘怎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但欧小娥却回头抛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似是在问他怎么不跟上来。   “咱们去拿剑!”   欧小娥说道。   刘睿影这才恍然大悟,又问了问毕翔宇,他也想要同去,因此三人便下楼,走出了祥腾客栈。   欧小娥到到中都已经有几天了,也住在这祥腾客栈之中,只是要比刘睿影他们高一个楼层。先前她正准备出门转转,忽然听到楼下很是热闹。仔细一听,竟然发现了极为熟悉的声音,因此才会大大方方的上去敲门。   中都城里的欧家店铺距离祥腾客栈并不远,走路最多一盏茶的功夫。不过这条长街却是中都城中最为繁华的所在,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人声鼎沸。   街道两边店铺林立,还有往来的小贩不断叫卖。纷纷攘攘的汇聚在一起,让刘睿影有些出神。   “你这个中都人,怎么跟外来的我一样?”   欧小娥问道。   刘睿影讪讪的笑了笑,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这条街以前他也常来,而且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可刘睿影看在眼里,心中却是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其实同样的街市哪里都有,其他王域王城中的热闹之处,也不比这里差。刘睿影还去过太上河,天下最纷繁的所在莫过于那里。只是这里是中都,是刘睿影从出生起就一直成长的地方。   人对自己的故乡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哪怕记忆中的这里没有缠绵的风,也没有繁华,也是一样。   再具体点说,刘睿影的故乡是中都查缉司里面的那处院落,那里只无言的寂静,但却从来都不缺少快乐。   以前刘睿影无比希望能出去看看这人间,但当他真正闯荡了一圈之后,才发现很多平时被自己所忽略的东西,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出现。就像身处于一间老屋,生活久了当然就会变得熟视无睹。可是烟尘中仍旧可以看见一把茶壶,一只瓷瓶。阳光照进来,其中会夹杂着无数细小的颗粒。看似宁静,安稳,实际上它们却在不断的舞动。   走着走着,忽然一滴水落在了刘睿影的脸颊上。   他抬头看了看天,竟然是有几分下雨的征兆。   春天总是会和雨水联系在一起,中都城也不例外。   一滴滴雨水,点破了乌云,但却极为轻柔的下着。中都城的雨,没有西北那样豪迈。当时在震北王域,刘睿影带着华浓夜间赶路曾经遇到过一场极大的雨。那一夜除了后来躲雨的神庙中遇到了假扮神像的高仁以外,印象最深的便是震北王域的雨,落在脸上却是让皮肤生疼,过后还能晕染出一片红印。   不过中都城的雨水也不似南方那样轻柔,轻柔到可以被一阵微风就吹乱了方向。它始终这么坚定地落着。这些雨点犹如天上的落星,稀稀疏疏的隐匿于地表不见了踪影。   或许人所经历的,并非只有轰轰烈烈的事情才能成为记忆。中都城里的独许多,像是脚下的路,身边的街,耳中的叫卖声,都会在觉得消融之后,一点点重新泛起。所有的琐事,都不会变成空白。当下觉得无趣的,或许若干年后却变得最值得细细咀嚼,慢慢品味。   “刘省旗!”   正在恍惚间,刘睿影突然听到有人叫他。   回过神一看,邓鹏飞带着几位家仆,撑着伞,迎面走来。   “邓公子!”   刘睿影说道。   “在下正准备去祥腾客栈中与刘省旗一同吃晚饭,没想到刘省旗却是好兴致,出来逛街了!”   邓鹏飞说道。   “这位是欧家当代剑子,欧小娥。在太上河中遇到欧家家主时,他就对我说过。我和小娥是在博古楼中认识的,没想到她却是也住在祥腾客栈中。”   刘睿影说道。   “原来是欧家剑子!久仰大名!在下中都邓家,邓鹏飞。”   邓公子说道。   没想到欧小娥统一听眼前这人是邓鹏飞,却是就没有了好脾气,厉声质问道:   “你就是邓鹏飞?”   邓鹏飞不知为何欧小娥语气突变,便只是呆滞的点了点头。   “城南的救济粥棚可是你邓家开的?”   欧小娥接着问道。   “是,不知欧家剑子有何指教?”   邓鹏飞很是茫然的问道。   邓家位列中都三大家之首,除了大权在握以外,家族中也时常拿出不少银两用来做善事。为的就是给家族迎来一个好口碑,树立一个好形象!   至于欧小娥说的城南粥棚,已经开了足足有十多年。早晚各一次,无常赊粥,中都城里的流民和乞丐都知道这个去处,因此每到了时间,就会提前去排队。   “要做好人就真做,别在那里装样子!城南粥棚里的粥,一勺子下去连米都没有,和清水有什么区别?堂堂中都邓家,既然想要个口碑,怎么还这么龌龊?!”   欧小娥好毫不客气说道。   那家粥棚虽然是邓家的不错,但着实和邓鹏飞没有任何关系……先不说他这些年因为和自家老爷子闹了些别扭,已经许久不管家族中事物。况且这么一件小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邓家的大公子亲自过问。   不过被欧小娥这么劈头盖脸的说了一通,邓鹏飞却是很没有面子,只能低着头,小声赔了几句不是。   “咱们先拿剑,拿完就带着这位邓大公子去看看那粥棚到底是救人还是在害命!”   欧小娥气哼哼的说道。   言毕,转身走进了欧家店铺中。 第七十四章 静处观人事   眼看欧小娥走进了店铺之中,刘睿影走到邓鹏飞身边,小声说道:   “邓公子别往心里去,欧小娥性格就是如此……不然的话,在太上河中,那欧家家主欧雅明也不会特意让我在中都城中对他多多照拂。”   “刘省旗不必介意,我只是没有想到欧小娥这般的世家子弟,竟然还会这样嫉恶如仇的关心民生疾苦。这么看来,欧家能世代昌盛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邓鹏飞感慨的说道。   随即和刘睿影,邓鹏飞一同走到了欧家店铺之中。   与其他的门店不同,欧家的店铺里面空空如也。虽然世人都知道欧家铸剑,卖剑,可是这店里只有一个柜台,两张桌子,四把椅子去,却是连剑的影子都看不到。   掌柜的说道。   欧小娥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而后让刘睿影等三人坐在店中稍待,她则与掌柜的一起进入了柜台后方的一道暗门。   掌柜的端坐在柜台后,看到欧小娥走进店中,赶忙起身问候。   “见过剑子大人!”   这一柄欧家剑少说也有几万两银子,欧小娥却是把这处欧家店铺里所有的存货都拿了出来。   刘睿影当然不好意思挑选,只是让欧小娥代替自己选出三把剑就好。   “你自己挑吧!”   不多时,欧小娥和掌柜的重新走出来,两人怀里都抱着四五柄欧家剑,总计却是有十几柄之多。   “你看看还行吗?”   欧小娥问道。   欧小娥听后也不迟疑,她将这些剑一把一把,全部抽出,整齐的放在桌面上。先大体看看这些剑的外观,再拿起来感受剑柄反馈给手掌的触感。就算是按照同一个标准铸造的欧家剑,也会因为铸剑师些微的偏差而变得与众不同。   最后欧小娥让掌柜的关上店门,移开桌椅,她右手持剑,在店中的将每一把剑都舞动了几下,最后将三把剑放在了刘睿影的面前。   欧小娥笑了笑,吩咐掌柜的将这三柄剑分别用绸袋装好,最后又放入了一个更大的绸袋中。   掌柜的做好这一切,便拿过一个本子,让欧小娥留个字句。她虽然贵为欧家剑子,在家族中享有很大的权利,但三柄欧家剑着实是一笔不小的买卖,掌柜的却是也不能空口无凭,必须要让欧小娥留下白纸黑字的证据才行。   “欧家剑子挑选的欧家剑,当然是最好的!怎么会不行?”   刘睿影说道。   “欧姑娘还有什么指教?”   欧小娥冷哼一声,掉头便走,刘睿影看出她去的方向正是城南。   做完了这一切,欧小娥拍了拍手,打开了店门,重新走到长街之中,整个过程却是快的令人匪夷所思。刘睿影问掌柜的要来一根粗绳子,将装着三柄剑的抽袋绑紧,背在后背,然后也出了店铺,站在欧小娥身边,并肩而立。   欧小娥没有理会刘睿影,反而双眼死死盯着邓鹏飞,冲他伸出右手,勾了勾指头,示意他快些走出店铺。邓鹏飞不敢怠慢,连忙和毕翔宇一起走到欧小娥面前问道:   “太上河中机缘巧合相识,不过邓公子和你想的不一样。而且那粥棚一事,与他也毫无关联。你还是不要这般咄咄逼人的好!”   刘睿影出言劝慰道。   “你怎么会认识这等纨绔?”   路上欧小娥低声朝着刘睿影问道。   欧小娥站在一旁,看到一名乞丐刚刚打好一碗热腾腾的粥,便走上前去,摸出点碎银子,和乞丐商量要用这些银钱买他手中的破碗以及碗里的粥。   这乞丐很是诧异的看着欧小娥的面庞,觉得好端端的一个姑娘,怎么是个傻子?天地下买什么的都有,但就是没有见过要买乞丐手中这要饭的碗的。老百姓讲究个吉利,沾染了乞丐的碗,可是会穷一辈子的事,平日里见到都躲得远远地,哪里会主动上前来搭话?也就只有邓家这般的大家族,才会盖个粥棚,舍粥做善事,为家族积累名望、口碑、功德。   欧小娥深深地看了一眼刘睿影,一直走到城南粥铺前都再没有言语。   众人到此时,正好赶上粥铺第二次舍粥。许多流民与乞丐都端着碗罐站在粥棚前,排着队,想要抢到前面的粥喝。毕竟越往后,粥越是稀薄,越是不顶饿。   邓鹏飞看着地面上的狼藉,除了破碗的粗瓷片以外,哪里能看的到一粒米?一时间也是气极,走到粥棚前,一把握住那位正在舍粥的伙计的手腕,让他将此处粥棚的管事叫出来。   “哪里来的愣头青,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卖不卖?!”   欧小娥看这乞丐却是迟迟不回答,自己却是先着急了。将银子不由分说的塞进他的手里后,就将他手中的破碗夺了过来。而后端着破碗走到邓鹏飞面前,“啪”的一声用力摔在地上。   邓鹏飞说道。   “知道是邓家的地盘还敢放肆?要是耽误了这做善事后德行的累积,让你在中都城里都混不下去!”   伙计手腕被捏的吃痛,嚷嚷着说道。   “邓家粥棚,行善积德的地方!”   没想到自己家的名头终究是用在威胁他这位邓家的公子身上,但对着伙计他也着实不想发作,只是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三分,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这伙计是在受不了,只能大声呼喊起来。、   随着伙计的叫喊声,从粥棚后面走出来一个腆着肚子,满脸横肉的中年人。手里攥这一把紫砂小茶壶,壶嘴含在嘴里不停地嘬着。眉头紧锁,显然是因为这伙计的叫喊,搅扰了他的性质,因此很不满意。   伙计叫嚣道。   邓鹏飞语塞。   “你是这里的管事?”   邓鹏飞放开了伙计的手腕问道。   “出什么事了?”   此人问道。   这位管事将邓鹏飞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说道。   他并不认识邓鹏飞是谁,只知这里是邓家开的粥棚,故而肆无忌惮惯了。一个小小的管事,却是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这伙计一脱身,便立马跑到一旁,用冰凉的井水冲洗这自己已经发红的手腕。要不是邓鹏飞收着力道,他的手腕早就被捏碎了,哪里还有这会儿龇牙咧嘴的机会。   “正是!你是谁,看你的穿戴也不像是要来喝粥的。”   想他以前只是邓家府邸中的一名扫地小厮,因为干的时日久长,年龄也大了,便安排到这城南的粥棚中当个管事,也算是邓家对这些老家仆们的些许厚待。   没想到这人却是不思报恩,来到这粥棚中只知作威作福,还克扣邓家给粥棚中买米的银两,自己成日里坐在后面喝茶饮酒作乐。   邓鹏飞并不想和他掰扯道理,右手一晃,这管事手中的茶壶便莫名其妙的落在了邓鹏飞的手中,而后和欧小娥先前摔碎那乞丐的破碗一样,将这茶壶也狠狠的砸在地下,摔得粉碎。   管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的有些发蒙。   邓鹏飞对于这般情形早已司空见惯,迈腿跨过他的身子,走到粥棚后的屋子里,从抽屉中找出几本积灰的账本,劈头盖脸的砸在这管事的头上。   “该怎么做,不用我说了吧?”   好不容易等这管事回过身来,正要发作,邓鹏飞却掀起了自己的衣角,露出腰间挂着的一枚令牌。   管事的看到这枚令牌后,脸上的横肉却是更加纠缠在一起,这种说不出的丑陋随即变成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整张脸上,四面八方的冒出来。接着双膝一软,跪在邓鹏飞面前叩头如捣蒜。   “赶紧给我滚回去,将你做的这些腌臜事一五一十的告诉崔管家!邓家的脸面、口碑,就是败坏在你们这样的人手里!”   管事的一听,连忙起身拿上账本。也顾不得额头上因磕头还在冒血的伤痕,跌跌撞撞的捂着脑袋,一溜烟就跑的不见了踪影。   邓鹏飞说道。   这管事的哪里敢回话,仍旧是不停地磕头,地面都渐渐出现了一个红印。邓鹏飞却是忍无可忍,一脚将其踢翻。   邓鹏飞说道。   这伙计看到了先前管事的模样,哪里敢拒绝?他还不清楚邓鹏飞究竟是谁,但也知道决计不是一个自己能得罪的大人物。对他的恐惧却是远胜自己升任管事的喜悦,木讷的点了点头。   邓鹏飞眼见他离开,疲惫的叹了口气,转而走到先前那伙计面前,拿出了几张银票放在粥棚的桌上,说道:   “这些日子的亏空,都要尽快补上!从现在起,你就是这处粥棚的管事,我不希望这锅里仍旧是清水。”   说完这番话,也不等众人反应,便匆匆离开。   刚走出两步,却是又回头对那位刚升任管事的活计说道:   处理好这一切,邓鹏飞对着前来排队的乞丐和流民们长长一揖,说道:   “在下中都邓家大公子邓鹏飞,邓家设此粥棚本意为行善四方。毕竟这物见天心,有所得,有所馈,才是长久之计。那位克扣擅权的管事,我邓家自会处理,还望大家能宽恕,勿要认为邓家虚伪无情。”   “多谢欧姑娘提点!”   邓鹏飞走来说道。   “买只新碗放在后屋,等我有空了也来尝尝这粥的味道!”   欧小娥笑盈盈的看着这一切,先前对于邓鹏飞的不痛快已经荡然无存。   “没什么。刘睿影说得对,错不在你。不过你们邓家着实该眼睛放亮些,别什么人都用!”   欧小娥说道。   邓鹏飞只能苦笑。   他觉得自己最近是不是犯了桃花煞?先是东海云台的台伴李韵,然后又是这欧家剑子欧小娥。怎么从太上河开始,为难自己的竟就都是女人?想来他首次和家族里闹别扭,开端便是和蔺家联姻。邓鹏飞觉得自己有空真要想办法拜访一下居于中都城中的至高阴阳师之一——辰老,让他给自己算算这桃花煞却是该怎么个破法。 第七十五章 赠剑   回到祥腾客栈后,刘睿影给邓鹏飞、毕翔宇、欧小娥三人打了个招呼,便径直去了赵茗茗的屋子。   糖炒栗子打开门一看是刘睿影,便朝他伸出手来。刘睿影却是不解其意,一脸错愕的看着她。   “怎么,忘了自己说的话了?”   糖炒栗子问道。   “什么话?”   刘睿影着实想不起来自己说过了什么,何况在他的印象中,自从到了中都城后,众人在祥腾客栈里安顿好之后,他并没有来过赵茗茗的屋子,自然也就没有和糖炒栗子说过话。   “你说来了中都就请我吃最好吃的糖炒栗子,都说了一路了!现在终于到了中都,你怎么还空着手!?”   糖炒栗子质问道。   语气里十分的不客气,在她看来刘睿影本来就是个木头脑袋,如今看来还是个健忘的木头脑袋,答应人了的事情竟然能忘记!   亏得她想了一路的糖炒栗子!   刘睿影尴尬一笑,取下身上背着的绸袋子。也不理会糖炒栗子的无理取闹,侧过身子,走进了屋中,他属实没有在意那一口吃食,路上也不过是玩笑了几句,谁知这休息丫头竟如此当真了,真不知他该说她是真爱糖炒栗子,还是对那个事的执念,吃不吃无所谓,他必须记得起来才是。   坛庭的小姑娘正在床上酣睡,赵茗茗坐在桌边,喝茶看书。见到刘睿影来,这才将手中的书反扣在桌上,拿过一只茶杯,将茶水斟满,放在身边的空位前。   “忙完了?”   赵茗茗问道。   “差不多了。只剩下回查缉司述职,就是不知云台那些人,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刘睿影说道。   赵茗茗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对于刘睿影的正事,她想来都不会打扰,也不会过问。毕竟她所欢喜的,是刘睿影这个人。与他做什么,怎么做,没有一点关系。   人的生命中总会遇各种各样的牵挂,总会遇到让自己魂牵梦萦的人儿。刘睿影端着茶杯,痴痴的望着赵茗茗的面庞,在经历了这么多的喧嚣过后,回到中都的欣喜过后,他只觉得自己孤独。但这种孤独与以往不同,最底层却铭刻着想念。   在以前,这种想念会很痛苦。因为不得见,所以才会想念。就像一瞬间有千万把利剑刺穿了他的胸口,这种平时隐匿在血液里的额感情,会在不经意间翻滚。思念越深,这种痛就会更加纠缠。好似被人狠狠的勒住脖颈,直至无法呼吸。   和自己所欢喜的人在一起,时间就会过得会很快。快到一炷香和弹指间一样短暂。但美好却不会稍纵即逝,刘睿影觉得自己就快要抑制不住对赵茗茗的感情,但面前的这位佳人对他而言却始终是个谜。   他到如今都不清楚明白她的态度的意思,他能看的出她是喜欢自己的,可那种喜欢却很朦胧,很浅薄,一穿就透,丝毫没有防护,这让他如抱了只琉璃盏,生怕不经意间打了个喷嚏,就碎了,琉璃盏碎了可是真的碎了,所以他必得小心再小心。   “许给糖炒栗子的吃的,还是有空给她买了把。不然这小丫头脾气上来,就连我也没有任何办法。”   赵茗茗说道。   听到方才门外的话,她就知道是糖炒栗子又惦记着吃了,这一路她确实常常念叨,对一件事期望太高,已经超过了那件事本身的价值,即使如今吃不到最好吃的,亦或者不是吃栗子最合适的时机,却也抵不过那心中的期望。   如今她的想吃,仅仅是想把那念头从心里完成罢了,或许刘睿影真的带她去了,她也未必会去。   “放心,肯定是能让她满意!”   刘睿影说道。   说罢,回头看了一眼糖炒栗子。   她正趴在窗户前,目不转睛的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时而又极目远眺,鼻翼不停地抽动着。似是在整个中都城里寻找刘睿影说的那家最好吃的糖炒栗子。   “这是什么?”   赵茗茗指着刘睿影怀中抱着的绸袋问道。   “剑。”   刘睿影说道。   “剑?”   “欧家剑。”   刘睿影准备解开绸袋时,忽然发现先前因为急匆匆的和欧小娥一道去往了城南,却是将绸袋上穿着的绳子系成了死疙瘩。他拼命右手拉扯,没想到却是越扯越紧,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   笨拙的动作让他的表情十分滑稽,眼睛挤弄着,牙齿也因为用力而咬的结实,整个脸上的肌肉都在述说,这绳子好紧。   “我来吧?”   赵茗茗说道。   虽然是问询的口气,但双手已经从刘睿影怀中将绸袋拿过。只见她修长白皙的手指,十分灵巧的将这绸待上的绳结,一点点缓缓拉动,直至全部解开。   刘睿影冲着她笑了笑,这么一比,倒是显得他愚笨只会用蛮力了,不过对方是她,他也甘愿变成愚笨之人,随即准备将绸袋中的三柄剑拿出来,让赵茗茗先选。但两人的手竟是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一起。   赵茗茗的手很暖。   比刘睿影的手暖了许多。   乍一触碰之下,刘睿影竟是觉得有些发烫。若但用眼睛看,这样白皙,修长的一双手,应该根本不拥有温度才。   轻微的触碰,一触即分。   虽很快分开,可那温度更快,几乎是一瞬间就冲破了皮肤,到达刘睿影的心底,狠狠地揪扯他的心脏,连带他的呼吸,都似乎被遏制了一般。   相比于刘睿影的尴尬,赵茗茗却是异常的从容。面色平静的看着刘睿影将绸袋中的三柄剑拿出来,平整的摆在桌面上。   “在震北王域矿场的时候,你挡了高仁的招式,救了我一命,但是你的配剑都崩坏了。所以我就想到一定要送你一柄,当做补偿。”   刘睿影说道。   赵茗茗微微一笑,心想这呆子哪里知道自己用剑只是个伪装而已。对于化形的异兽来说,她身体的强硬程度堪比钢铁。用刀剑御敌,很多时候反而是一种累赘。但她却不会把话说破,毕竟是殊途,这算是她心底里最大的秘密。   况且这是他精心挑选的剑,即使她不需要,也不会拒绝。   刘睿影兴致勃勃的给她介绍着三柄剑,还将它们全都拔出剑鞘,捧在赵茗茗面前,让她细细观赏。可是赵茗茗却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双眼也很迷离,似是在走神。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很想将自己隐藏的一切都痛痛快快的告诉刘睿影。因为在赵茗茗的心绪中,隐瞒总是会带来不安。即便她现在与刘睿影只是朋友,其他的感情并没有点破,但还是会感觉到不安。   她害怕这种隐藏会越积越多,成为他们之间的枷锁,到时点破之时,恐怕就不会那么轻易的解开了。   这种不安随着刘睿影越发在意她而变得越发强烈,甚至都有些让她无法好端端的坐在这里。   为了稳固自己的心神,赵茗茗端起茶杯,想要喝一口茶当做舒缓。但却手腕一抖,不小心将茶杯打翻,茶水洒满了大半个桌面。   “没事吧?”   刘睿影问道。   “看剑看的太入神了,一下不注意!”   赵茗茗说道,却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刘睿影一听,以为赵茗茗对这三把剑都十分喜欢,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做对了一件大事,便笑着用手将桌面上的茶水全都揩干净,而后重新给赵茗茗倒了一杯,递到了她的手上。   这番一对比,刘睿影竟然发现赵茗茗的手要比茶水还热!虽然这茶并不是刚泡好的,但一个人的手要是比茶水还热,当然就会显得不太正常。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怎么手这样热?”   刘睿影问道。   赵茗茗一听,双手骤然缩回。   若不是刘睿影眼疾手快,这茶杯险些就掉在地上,摔的粉碎。   “我没事,可能在太上河中熬了一夜,又加上赶路的劳顿,所以有些疲惫过了头。”   赵茗茗说道。   随即用右手扶着额头,但眼神仍旧注视着桌面上的三柄剑。   “这三柄剑可有名字?”   赵茗茗问道。   “应该是有的,但我忘了问……”   刘睿影讪讪一笑说道。   赵茗茗也并不在意,反而拿起了从左至右的第一柄剑。这柄剑,剑身乍看之下,犹如白璧无瑕,浑然一体。但实际上却又暗藏无数菱形的纹格,交错其中,很是玄妙。她用剑轻轻一挥,竟是没有带起任何风声。如此足可证明,这柄剑已经与自然圆融,过风无痕,落雨不湿。   “这柄剑你说就叫风无痕可好?”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自是不知赵茗茗心中所想,但也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着实压制。再加上方才他也看到这柄剑却是在挥舞之际,毫无破空之声,这‘风中无痕’一说,四字取其三,也算是极为妥当。   眼见刘睿影认可自己取得名字,赵茗茗却是把先前的心绪都收敛起来,全身贯注的拿起了第二柄。   这柄剑无论多么仔细的观察,都没有先前那柄‘风无痕’玄妙多变,但赵茗茗拿在手里,却几乎感觉不到它的重量,宛如自己的手臂的延长一般。   这柄剑的铸剑师,一定是在追求某种突破。他打造的剑,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身体的一部分。对于这样的境界,赵茗茗并不是很能理解,因此她将这柄剑递到了刘睿影的手里,让他感觉一番,说不定能有什么更加贴切的体会。   刘睿影从赵茗茗手中接过这柄剑,初始的感觉却是与她无二。这柄看似有些呆滞笨拙的剑,却是能喝自己的手臂完美融洽,部分彼此。   “如我是我,是我非我。”   刘睿影说道。   赵茗茗秀美为蹙,她没有听懂刘睿影这句话的意思。在心中琢磨了一番,还觉得很不通顺。   “这是一柄剑,但却和我的手臂没有差别。所以这柄剑到底是像我,还是本来就是我?若是它是我,可它却是剑,咱么都可以看的出来。但要说它不是,又怎么会有如此的巧合?”   刘睿影接着和说道。   “如你,也是你!依我看,这‘如’和‘是’没有必要去将其掰扯清楚。即如也是,共存不矛盾!”   赵茗茗说道。   “那依你之间,这柄剑就叫做‘如我是我’?”   刘睿影问道。   “我就要这柄了!”赵茗茗点了点头说道。   就在此时,糖炒栗子却是一脸惊恐的关上窗户,跑了过来,趴在赵茗茗耳边一阵说道,似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第七十六章 糖炒栗子的糖炒栗子   “出了什么事?”   刘睿影凑上前去问道。   赵茗茗却只摇了摇头,并未告诉刘睿影。   糖炒栗子告诉她,说自己方才在窗边看到了断情人的身影。尽管是个模糊的看不清轮廓的影子,可他身上独特孤冷的气息在那一瞬间就让她整个人都变得说不出话,甚至呼吸都下意识的停止,似乎那样就能躲避那恐怖的气息。   这个独臂的怪人在糖炒栗子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就留下了很深的恐惧。而后又一直阴魂不散的跟着自己与小姐,更是让糖炒栗子深感不安。   不过她也清楚断情人究竟是因为何种原因才会如此,而这原因却是她和自家小姐赵茗茗最大的秘密。   想来赵茗茗没有告诉刘睿影,也是因为这般顾虑夹杂其中。   有些事,即使和最为亲密的人也不能说。   刘睿影眼见赵茗茗不想说,他便也不再追问。   虽然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舒服,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空间,在这样的空间里或多或少都会保留些秘密。   他自己也有一肚子事赵茗茗不知道,因此赵茗茗的感受他也能理解,她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这么一想,心里却是立即就舒服了不少。   彼此舒适的方式,才能够长久。   “你不是想吃糖炒栗子吗?现在离饭口还有些时间,刚好可以去买!”   赵茗茗对着糖炒栗子说道。   她的心中也恍惚不定,却不是因为断情人的出现,而是因为刘睿影,他没有询问,不代表他心中就真的能坦然。   他们的关系本就尴尬,朋友过半,可恋人又还没有点破,即使心照不宣,却也觉得差了些意思。   她不喜欢这种朦胧的感觉,让人时刻都不知下一步要做什么,第一次经历如此,她也不知,自己到底对不对,这种方式会不会伤了他的心,会不会将彼此的距离拉的更远。   可脑子想要打破这僵局,嘴却是理智的阻止,让她想说也说不出,只能把话题引到糖炒栗子身上。   糖炒栗子的确是很想吃糖炒栗子,但刚才看到了断情人的身影,所以对于走出祥腾客栈有点胆怯。但赵茗茗却对她投去一个放心的眼神,还将刘睿影刚刚送给她的那柄叫做“如我是我”的欧家剑递给了糖炒栗子。   “小姐你不去吗?”   糖炒栗子问道。   小姐不去,她想吃栗子的心也消了大半。   “我就不去了,等后面咱们刘省旗有空,再带着我好好逛逛中都城!”   赵茗茗说道。   说完,对着刘睿影轻轻一笑。   “你去把华浓叫上,咱们现在就去买!”   刘睿影对着糖炒栗子说道。   不一会儿,华浓便来到了赵茗茗的屋中。刘睿影将最后的一柄欧家剑给了他,并且让他自己取个名字。没想到,华浓却是摇了摇头说道:   “剑就是剑,不需要名字。”   刘睿影和赵茗茗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些无奈。不过他们也得承认华浓说的没有错,剑就是剑,和人不同,不需要用姓名来区分。这样的称谓在很多时候就变成了一种累赘,虽然给自己的剑取一个称心的名字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但显然华浓并不这么想。   华浓爱剑,却不会给它赐名,在他眼里,他与剑都是相同的,他既不是主人,剑也不是奴隶,只有奴隶才让主人赐名,或许每把剑在做出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了心仪的名字,可人听不懂剑的名,只是把自己理所当然的想法强加于它身上,那样是不公平的。   他拿着剑,双手不断在剑鞘外摩挲。这柄剑的剑鞘很是光滑,没有任何凸起,也没有任何雕刻的纹饰。摸在手里,温润如泉水,尽是清冽之感。   “怎么不拔出来看看?”   刘睿影问道。   “第一次出剑一定要有个极好的理由,不能就这样浪费了!”   华浓摇着头说道。   他全部的精神此刻都在这柄剑上,看得出他很是喜欢。   对于华浓这些奇怪的想法和言论,刘睿影与赵茗茗早就已经见怪不怪。现在这柄剑已经是他自己的东西,当然就可以拔剑的时机。   “多谢师叔!”   华浓足足将这柄剑拔了一盏茶的功夫,这才回过身来,郑重的双手抱拳,对这刘睿影拜谢道。   可是刘睿影却侧过身子,伸出右手,托住了他的胳膊,让华浓这一拜没能成型。道理很简单,这柄剑是刘睿影对他这位师侄的补偿,并不能算的上是什么礼物。这次回到中都查缉司后,刘睿影计划好好准备一番,一则是为了华浓也加入中都查缉司而接风,另一则便是自己这当师叔的,怎么样也得给师侄一份像样的见面礼。归根结底,华浓还是萧锦侃的徒弟,至高阴阳师——太白的传人。若是萧锦侃此生再不收徒,那华浓便会继承他的全部衣钵,成为新任的吱嘎阴阳师——太白。   “那我们先去了,晚饭前就能回来。”   刘睿影对赵茗茗说道。   随即带着华浓还有糖炒栗子走出了房门。   欧小娥与邓鹏飞还有毕翔宇三人,正站在楼道里聊天。从欧小娥轻松地表情以及偶尔的大笑中不难看出,这三人应当是相谈甚欢。她性子本就大大咧咧,先前因为粥棚的事情对邓鹏飞有了些偏见,但现在应当已经全然化解。   “你们要去哪?”   欧小娥回头看到刘睿影一行三人,开口问道。   “我们去买点糖炒栗子。”   刘睿影说道。   “你怎么会突然想吃糖炒栗子?”   欧小娥诧异的问道。   刘睿影没有做声,而是指了指身边的糖炒栗子。   欧小娥看着糖炒栗子稚嫩的脸庞,觉得这小姑娘有些面熟,但左思右想却是都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她,只能带着疑惑望向了刘睿影。   “博古楼。”   刘睿影剪短的说道。   “我记得你就叫糖炒栗子对不对?”   欧小娥问道。   糖炒栗子与她并不熟悉,所以只是怯生生的点了点头。   “哈哈,糖炒栗子吃糖炒栗子当真是有趣之际的事情!走,姐姐带你去吃最好吃的糖炒栗子。”   欧小娥说着就要去拉起糖炒栗子的手,但她却并不想被欧小娥牵着,小手像个泥鳅似的,一下便滑了出来。   刘睿影为了避免让欧小娥难堪,便笼着两人一道朝着楼下走去。邓鹏飞和毕翔宇则找了处空房子稍事休息,他们两人还有不少事需要商量。   “你知道中都城里最好吃的糖炒栗子是哪一家吗?”   走出祥腾客栈,欧小娥冲着刘睿影问道。   “当然是徐记!”   刘睿影说道。   徐记的炒货在中都城里最好,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每逢过年过节,无论是那些个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会来徐记中买些瓜子,花生,栗子等炒货。不过普通人却是需要排队一两个时辰,而那些个显贵们,自是早早就派遣仆从前来预定,只等着出锅后便直接用马车拉走。   从刘睿影懂事起一直到现在,徐记炒货的地位却是没有任何其他的店铺可以与之媲美。当时他告诉糖炒栗子说要请她吃中都最好吃的糖炒栗子时,脑海里首先想到的也是这家。   “错!”   欧小娥很是坚决的说道。   刘睿影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欧小娥才来了中都城几天,哪里逼的过自己土生土长的人了解?何况徐记炒货的名声就在那里摆着,这些年虽然逐年涨价,但品质味道没有丝毫变化,并不是什么名不副实的店家,怎么欧小娥却是就敢断言它不是最好的?   “你这样的人,估计天天都蹲在中的股查缉司的大院里,很少出来走街串巷……我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但中都城里凡是热闹的市肆,每一条死胡同我却是都进去溜达过一遍。”   欧小娥说道。   刘睿影撇了撇嘴,他承认欧小娥说的是正确的,但却不能接受她这种贬低自己的语气和口吻。   “中都查缉司查缉天下,对中都城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就算是出门再少,也不至于连个好吃的糖炒栗子都找不到在哪里。”   刘睿影说道。   欧小娥也不再出言和刘睿影争执,双手一抖,不知从哪里便多出来了两捧糖炒栗子在掌心。   “这两捧糖炒栗子,一边是徐记的,一边是别家的。你俩尝尝看,到底哪个好吃。”   欧小娥说道。   刘睿影并不挑嘴,他一边拿了一颗糖炒栗子,拨开了壳,放入嘴中,却是没有吃出有任何差别。但他却很奇怪为什么欧小娥竟会苏斯很带着这么多糖炒栗子。   相比于刘睿影尝不出味道,糖炒栗子吃完后却眼前一亮。欧小娥左手边的,明显比右手里的要好吃不少。无论是栗子的个头还是软糯程度,都要比左手中的好上不少。左手中的栗子,甘甜之味只在表面。待嘴里咬开栗子后,就变得有些味同嚼蜡。而右手中的,糖浆的甜味却渗透到了整颗栗子的方方面面,直到吞入肚中,仍旧唇齿留香。   “这家可不是徐记!”   欧小娥得意洋洋的说道。   “既然你觉得好吃,那就去这家买吧。 ”   刘睿影对着糖炒栗子摊了摊手说道。   所谓的最好吃,这个“最”字到底是什么标准还是得会吃的人来定。若是冲着名气的话,自然是徐记炒货声望更高。但刘睿影看到方才糖炒栗子的模样,便知道她已经将徐记彻底否定。不过刘睿影还是很好奇欧小娥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的这家能让糖炒栗子都十分满意的糖炒栗子。   “这家店叫什么?”   刘睿影问道。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欧小娥说道。   刘睿影将这店名又念叨了一遍,觉得真是言简意赅。中都城里的店铺,大多追求风雅。起的名字要是光看字面意思,却是都不知道这家店究竟是做什么买卖的。将自己的名字和售卖的货物放在一起,直接变成店名的,可着实不多见。刘睿影却是也对这家‘熊姥姥的糖炒栗子’有了些兴趣。   跟着欧小娥七扭八转的,走到了一处小巷中,巷子口便挂了个高高的红底黄字的招子,写着“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我们吃了这栗子,岂不都成了这熊姥姥的孙子?”   刘睿影打趣的说道。   “只要是好吃的东西,就没有关系!何况这位熊姥姥的确年事已高,根本不算是占咱们便宜。”   欧小娥说道。   言毕,便顺着巷子口浓郁的糖炒梨子的香甜,径直走了进去。 第七十七章 班门弄斧   熊姥姥是一位极为慈祥、和善的老人。应当不是中都人士,至于从哪里来的,无人知晓。这家店铺也是她的住处,前面卖糖炒栗子,后面连着的便是她的内室卧房。   刘睿影走进巷子里,糖炒栗子的香甜之味更加浓郁,却是引得他这个不爱吃甜食的人都暗暗吞了几口唾沫。   店铺前没有人,放着三个空荡荡的大竹筐。刘睿影等人站在店前,隐约可以听到后面传来的翻炒之声。   “熊姥姥?”   欧小娥出言叫道。   里面的翻炒之声立马停止,不多时,一位老婆婆眯着眼,佝偻着背,脚下步伐拖沓,从里面走了出来。   “姑娘又来了?”   熊姥姥一看是欧小娥,满脸堆笑着说道。   “栗子还没有出锅吗?”   欧小娥问道。   “今天刚过晌午的时候,我还在屋里打盹,结果来了个姑娘开口就要买一百斤。慌得我立马就开始干活儿,到现在还剩下十来斤没炒好。”   熊姥姥说道。   她已经上了年纪,手脚没有以前那么利索,因此每天最多卖个五五六十斤便收摊歇息。虽说卖的越多,赚钱越多,但熊姥姥对此却想的很是通透。钱哪里有赚完的时候?自己够用便好。能一边不费力不费心神的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一边又能满足自己的吃穿用度,这样的生活在熊姥姥看来已经可以说是人间极乐。   “我带了几位朋友来,都想吃你的糖炒栗子!”   欧小娥说道。   熊姥姥一听有人爱吃她炒的栗子,自然是极为高兴。但马上却又十分抱歉的对着欧小娥笑了笑,开口说道:   “今天怕是不行了。这一百斤是那位姑娘都订好的,按照约定,马上就要来取货。明天我一定给你们留下五斤,什么时候来都行。”   熊姥姥说道。   众人一听如此,心中却都有些失落……尤其是糖炒栗子,她对这东西已经垂涎久矣。先前吃了欧小娥给她的一颗,更是再也控制不住对糖炒栗子的渴望。   “熊姥姥可知道那姑娘是谁?怎么会一口气买下一百斤糖炒栗子。”   刘睿影问道。   “和这姑娘年岁相仿,个头也差不多。看打扮模样应当是个大小姐,身后跟着两人,说话都带着一股子傲气。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今日突然就来了,还就要了这么多。”   熊姥姥仔细回想了一番说道。   最近并没有什么节日,即便是大府邸,也不会订购这么多炒货。刘睿影不禁对这姑娘有了些兴趣,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姑娘才会在平日里一口气买下一百斤糖炒栗子。   熊姥姥再次诚恳的给众人道了句歉意,便转身回到后面继续忙活。糖炒栗子则眼巴巴的盯着刘睿影,但眼里却尽是对糖炒栗子的渴望。   “别急,熊姥姥说那姑娘应该很快就会来取栗子。到时候我们处高价,从她手里买来两斤不就好了?”   刘睿影说道。   “万一……万一她不卖呢?”   糖炒栗子问道。   她觉得能买一百斤糖炒栗子的人,想必会很爱吃这个东西。对于自己所喜爱的,应当是一点都不出让才对。   刘睿影笑了笑,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这世上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要是用十斤的价钱,只买一斤,恐怕谁都会十分愿意的。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巷子口行来一辆马车,马车旁还有两人骑马跟随。车夫在马车的车门刚好位于巷子口正中央的时候停住了车,看得出这驾驭的技术着实娴熟。   两位骑马的随从下马后,从马鞍后面拿出一个脚凳,放在车门处。但还不等这脚凳放稳,车厢的门便呼啦一下打开。   刘睿影看到这位姑娘年纪应当比赵茗茗和欧小娥都小上几岁,白里透红的脸蛋上挂着一股子极为稚嫩气息。上身穿了一件掐牙团云纹花软缎交领琵琶襟夹衫,下着逶迤拖地仙鹤纹衣裙。春天湿气重,再加上先前还下了些小雨,因此她的身上海披了件澹金底缠枝花薄纱素软缎。   浓厚柔顺的头发挽着一个别致的髻,耳边的云鬓里还插着一根嵌花玉石钏。左右手上各带了碧玺石珠子额手串,腰系黄色花卉纹样绣金锦面腰封,右侧挂着一个折枝花的香袋。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时,偶露出并蒂莲花小靴,整个人显得香娇玉嫩。   “熊姥姥!我要的栗子好了吗?”   这姑娘还未走进箱子里来,便大声喊道。   见此形状,刘睿影不禁皱了皱眉。   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未经事实的小女孩。这样的女孩子,第一会撒娇,第二会胡搅蛮缠。最关键的是,由于生活优渥,她们对于钱往往都没有任何感觉。所以刘睿影先前本想用重金从她手里买来两斤糖炒栗子的办法,估计是行不通了。   熊姥姥虽然因为年纪的原因,腿脚不是很方便,但耳朵却一点不背。在炒栗子的时候,竟是也听到了这位姑娘的叫喊声,连忙走出来支应。   “就快好了!姑娘可否再等片刻?”   熊姥姥说道。   “要等多久?”   这位姑娘问道。   “最多一盏茶的功夫。不然糖浆的甜味炒不进去,不好吃!”   熊姥姥说道。   “那好吧,我就在这里等。”   这姑娘想了想说道。   熊姥姥应了一声,便又赶紧回去忙活。把路上应当是磕碰掉了些许坛坛罐罐,但她也并未在乎。不一会儿,那翻炒栗子的声音再度传来。这姑娘却是闭上眼睛,双手扶着店面的边沿,将整个上半身都探进去,深深的吸了一口这香甜的味道,满脸享受。   “姑娘也如此爱吃糖炒栗子?”   刘睿影上前搭话说道。   没想这姑娘却是伸出右手食指,在自己的嘴前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而后鼻翼翕动,又深深的闻了好几口,这才睁开眼睛,转过头来,看着刘睿影。   “你刚才说什么?”   这姑娘问道。   “我说,没想到姑娘也这么喜爱糖炒栗子。”   刘睿影说道。   既然想从别人手里买东西,而这姑娘又不是个缺钱的主儿,那就只能先和她套套近乎,看看有没有希望能让她匀出一些给自己。   “我喜不喜欢糖炒栗子,和你有关系吗?”   这姑娘眨巴着眼睛,疑惑的看着刘睿影。   这句话却是噎的刘睿影半天不知该怎么接……她喜不喜欢糖炒栗子当然和自己没有关系,要不是为了糖炒栗子,刘睿影却是也不会开口搭讪。但与人相交,至少有个起码的常识。何况刘睿影只是问了句糖炒栗子而已,怎么也不至于被这样硬生生的顶回来才是。   “姑娘误会了……主要是我的妹妹也很爱吃糖炒栗子。今日刚刚返回中都,却是就忍不住。没想到来熊姥姥这里一打听,说是有人预定了一百斤,今日已经再无多余。所以想的能不能从姑娘手里买来两斤,给我这妹妹解解馋。”   刘睿影说道。   对于说话直来直去的姑娘,他却也是没有心思再兜圈子,还不如就这么直白的讲明自己的目的好。何况他看到这姑娘身后的两位随从,眼见自己上前开口搭讪,已经全身紧绷,十分警觉。这会儿听了刘睿影的目的后,才又重新平和下来。   “哪一位是你的妹妹?”   这姑娘问道,眼神在欧小娥与糖炒栗子脸上来回游移。   “这位就是我的妹妹,姓唐。”   刘睿影说道。   他可以避开了糖炒栗子的名字,因为这名字说出来着实有些太过于像假的……一般人根本不会相信这是一个人真实的名字。   “你姓什么?”   这姑娘问道。   “我姓刘。”   刘睿影说道。   “是表妹?”   姑娘接着问道。   “正是……”   刘睿影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怪不得长得一点都不像!”   这姑娘再度仔细打量了一番糖炒栗子和刘睿影后说道。   “你很爱吃糖炒栗子吗?”   这姑娘问道。   糖炒栗子恨不善于和陌生人打交道,所以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并没有言语。   “你是真的爱吃对吗?”   这姑娘再度问道。   糖炒栗子仍旧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真是搞不懂这东西有什么好吃的……不但剥开麻烦,吃到嘴里一嚼就和沙子似的,牢牢贴在嘴里,咽也咽不下去……”   姑娘自语道。   这确实让刘睿影等人都惊了一跳!   一个买了一百斤糖炒栗子的人,竟然说糖炒栗子有什么好吃的!若是她不爱吃,又何必买这么多?刘睿影也见过中都城里不少达官贵人家里的大小姐,但着实还未碰上过如此奇怪的。   “那你为什么要买一百斤?要是不吃的话,岂不是浪费?”   欧小娥问道。   “我只喜欢闻糖炒栗子的香味!栗子得味道和糖浆的味道圆融一体,散发出来的味道让我无法自拔!所以我才会买一百斤糖炒栗子,越多堆在一起味道就会越浓郁!”   这姑娘说道。   刘睿影等人面面相觑。   这人间辽阔,自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癖好都有。但要说喜欢一种吃食,竟然不是为了吃它,而是为了闻它的味道,估计全天下也再难以找出一个和这姑娘相仿的人来。   “糖炒栗子放凉之后,味道就会慢慢消散,你既然不吃,那没了味道的糖炒栗子都去了哪里?”   欧小娥接着问道。   “都送人了。没有味道之后,我就城南城北,到处闲逛,看到乞丐穷人便送他几斤糖炒栗子。这可比米饭馒头香!跟栗子面蒸出来的饼,就是白面好吃一样。”   这姑娘说道。   话音刚落,熊姥姥步履蹒跚的从后面走来,一手提着一个大布袋,里面装的全都是满满当当的糖炒栗子。   刘睿影看这一个布袋起码有二十五斤,但熊姥姥提在手里却好似拿着一套碗快般轻松。不仅如此,甚至还能双手同时将这两个布袋举起,从店铺窗子里递出来。   这哪里像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就算是普通青年,想要如此轻松地提着总计五十斤的东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熊姥姥似是也感受到了刘睿影的目光。   于是在那姑娘的随从接过这两袋糖炒栗子后,她便开始咳嗽了起来,还伸手揉捏了下自己的肩膀,锤了锤后腰。   不过这一切刘睿影看在眼里,只是觉得十分刻意,似是在演戏一般。寻常人倘若真要咳嗽,绝对不会是浅浅的卡在口中,而是从深处一股脑的迸发出来。而熊姥姥揉肩垂腰的动作,就更是敷衍,只是用手比划了下样子,根本没有任何实际上的力道。   那小姑娘一看糖炒栗子出锅,立马让随从将布袋放下。她便迫不急的打开袋子,将头埋了进去,使劲的呼吸着糖炒栗子的香甜之味。   刚出锅的糖炒栗子夹杂着滚滚热气,将小姑娘的脸庞熏蒸的通红,额头上也浮现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但即便如此,她只是抬头略微透了透气,接着又埋了进去。   眼见如此,刘睿影却是都找不到插话的机会。不过他更多的心思却是放在了熊姥姥身上,这位卖糖炒栗子的老婆婆,让刘睿影觉得很不一般,这是他身为中都查缉司中人的直觉。   待熊姥姥将另外两袋糖炒栗子拿出来时,这姑娘才彻底将自己的脑袋从布袋子里抽了出来。四个布袋,每袋二十五斤,总计正好是一百斤。这姑娘很是满意的把四个布袋全都拍了拍,然后便吩咐那两位随从一个装车,一个付钱。   “姑娘,刚才的事可否商量?”   刘睿影开口说道。   因为再不开口,也就没机会了。   “不行!”   这姑娘斩钉截铁的拒绝了刘睿影。   “只是两斤栗子而已,不用这么绝情吧?”   欧小娥说道。   她最看不惯这样扣扣缩缩又十分矫情的姑娘。   但要是全天下的女孩子,都变成了欧小娥这样,也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都去喝最烈的酒,吃最辣的菜,骑最快马,用最利的剑,这人间可就乱套了。要知道大部分府邸里走出来的姑娘,懂事的很少,骄纵的极多。这也是邓鹏飞为什么不想听从家族的安排,和那位齐家的姑娘成亲的原因之一。   可越是大的门阀十足,越是讲究门当户对。并不是说有钱就可以入了眼,而是要对方整个家族的修养,积淀,身份都与之相匹配才可以。否则的话,一来有损于家族形象,二来对家族日后的发展也没有任何帮助与好处。   “这一百斤是我买的栗子。你们若是想吃,就该早些来。我的东西从来没有让给别人的习惯!”   这姑娘皱着眉头说道,她对欧小娥竟是有了些敌意。   说完,还有意无意的撩了下自己裙摆的褶皱,刘睿影看到这姑娘身上竟是带着一把欧家剑。   “怎么,有欧家剑很了不起?”   欧小娥冷冰冰的说道。   世间最可笑的事情莫过于班门弄斧。   对着堂堂欧家剑心欧小娥,炫耀自己有一柄欧家剑当真是件极不明智的事情……   “起码比不停叨扰,讨要人家东西的人了不起!”   姑娘说道。   这句话却是将欧小娥彻底激怒。   自己明明只是问了一句,就算是带着些情绪,却是也不至于被这般嘲讽!   “你的欧家剑是哪里来的?”   欧小娥问道。   “我舅舅送我的!”   这姑娘说道。   “你这样的人,不配用欧家剑!”   欧小娥说道。   随即亮出了只有欧家六位剑心才可以使用的欧家紫荆剑。   “咦!你也有欧家剑?!”   这姑娘看到欧小娥手中的剑后吃惊的说道。   再一比较,却是发现欧小娥这把,竟是比自己的漂亮许多,一时间心里有些不痛快起来。   “这样吧。你说个数,这剑我买了。另外这柄剑还有糖炒栗子都可以给你。”   这姑娘说道。   此话一出,不但是刘睿影等人大吃一惊,就连这姑娘身后的两位随从都嘴唇微动,暗地里给传音给她,讲明情况。   天下间但凡有点见识的武修,却是都能够一眼认出欧家的紫荆剑。虽然以前也曾有过几次为了抢夺欧家紫荆剑而杀害了欧家剑心的事情,但最终失落在外的紫荆剑,还是被欧家悉数寻回。从欧家创建至今,每一代都只铸造过六把紫荆剑,从无例外。   “你们在说是什么?什么欧家剑心,我听不懂!但她手上的这柄剑真好看,你去给我买回来!”   这姑娘对着身后的随从说道。   这两位随从是有见识的人,一看到欧小娥的紫荆剑,当然就知晓了她的身份。即便他们两人是这姑娘的就安排来保护她的,可这也不代表他们敢于得罪欧家剑心。   “小姑娘!说话最好带几分客气!欧家可不是你能随便诋毁的!”   欧小娥说道。   谁料这小姑娘丝毫不加收敛,反而大言不惭的说要与欧小娥比剑。还要用自己的剑和欧小娥的紫荆剑做赌注,谁输了就要把剑送给对方。   欧小娥怒极反笑,当下便答应了这姑娘的要求。欧家剑心,游历天下,何曾受到过这样的屈辱?要是真的输了,欧小娥却是也心甘情愿的将这柄紫荆剑送出去,无非就是回到家族后受到极为严酷的责罚罢了。但是这口气和颜面,却是必须要维护。   这姑娘一看欧小娥答应,当即就拔出剑来,直挺挺的朝着欧小娥刺出。她身后的两位随从想要阻拦,但却如同狗咬刺猬般,无从下手。   欧小娥一脸冷漠的看着小姑娘袭杀而来的剑。   这样的对手,一剑足矣。   不过刘睿影却是一把捂住了欧小娥的手腕,对她耳语道:   “别伤人,这小姑娘来头不一般!”   欧小娥听后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便甩开了刘睿影的手。   这时,那姑娘的剑一件逼至欧小娥的身前,但欧小娥的剑却仍未出鞘。   这姑娘以为自己胜利在即,脸上浮现出了意思笑意。   没想到欧小娥却是突然出手。   用剑鞘打在这姑娘的臂弯处,使得她本是直挺挺朝前此处的剑,在瞬间改变了方向,调转箭头朝她自己刺去。   局势瞬间翻转。   身后的两位随从见状,也是匆忙出剑。   一人将这姑娘调转了方向的剑挑开,让其提着耳边堪堪避过。另一人横剑当胸,站在欧小娥与这姑娘之间。   “我家小姐多有得罪,还未欧家剑心多多担待!”   这位随从说道。   “说好了是赌斗,那是不是应该愿赌服输?”   欧小娥不依不饶的说道。   这位随从哪里敢回答?自从这姑娘得到了这柄欧家剑后,便视若珍宝,无时无刻不带在身边,就连睡觉也放在枕头旁。   “他们欺负我,你俩为什么不出手?!”   这姑娘鬼叫喊道。   欧小娥却不吃这一套,径直走到她面前,一把将其手中的剑夺走,拿在手里挽了个剑花,便回剑入鞘。   “这一百斤栗子都是你得了,快趁热吃!”   欧小娥对着糖炒栗子说道。   刘睿影却是走到一位随从身边,十分隐秘的打出了一个手势。   “阁下也是中都查缉司的?”   这位随从传音问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先前他就从这两人出剑的招式中看出了端倪,只是还不敢确定。现在一问,这两人果然也是中都查缉司中人,那这位小姑娘的身份顿时也变得复杂起来。   “这姑娘是谁?”   刘睿影传音问道。   但此人却有些犹豫,并不想直言相告。   “我是刘睿影省旗。”   刘睿影接着说道。   此人一听,立即朝着刘睿影勾手作揖,以示尊敬。   要是现在中都城里谁的名头最胜,那就属这位协助定西王平定了狼骑犯边后又在震北王域夺回了被草原王庭劫掠而去的几百万边军饷银的刘睿影,刘省旗。   中都城中就连老百姓都知道此事,查缉司中人当然也是如雷贯耳。   “我叫叶雪云,我舅舅就是中都查缉司掌司卫启林!你们欺负我,我要让他把你们都抓走,关进诏狱里面!”   还不等那人说出,这小姑娘却是就自报家门。   刘睿影听闻,只是觉得一阵头痛……   好端端的只是出门买个糖炒栗子,怎么这掌司大人的外甥女就和欧家剑心闹成了这般模样?更何况刘睿影还夹在中间,这让他着实是左右为难。 第七十七章 两难   叶雪云说完后,便气呼呼的登上马车,催促车夫立马动身,离开这里。那两位中都查缉司的随从见状,只得匆匆对着刘睿影行了一礼,而后快马追上。   这两人觉得既然在此地恰好遇到了刘省旗,那自己二人的罪过便有人可以从中周旋。何况他们也看的出来刘睿影与这位欧家剑心,欧小娥应当是极为熟识。   待叶雪云一行人走后,刘睿影叹了口气,转头看着欧小娥说道:   “你和一个小姑娘置什么气?一看就是没出过门,还不懂事的。”   女人之间的缠斗让刘睿影深觉头大,又暗自庆幸幸好赵茗茗向来不会因为些鸡毛蒜皮的事与人争吵不休,不然以后遇到诸多事宜,那日子可该怎么过。   “你是担心她回去给你的掌司大人告状,然后让你也不好过吧。”   欧小娥冷冷的说道。   直来直去的性格一点都没有变。   刘睿影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他不能否认自己有这种想法。不过中都股查缉司的掌司卫启林大人,据说向来是铁面无私,秉公循法,应当不会因为自己外甥女的一句抱怨就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但这也是刘睿影的一厢情愿罢了,毕竟他和这位掌司大人素未谋面,而事情不到发生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   反之欧小娥却没有丝毫担心。   手中的多出来的这把欧家剑,是她和叶雪云赌斗时立下的赌注,可以算得上是堂堂正正。另外就冲着她身为欧家剑心这个招牌,整个的中都城中都不会有人来为难她。天下间的门阀十足与五大王域总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点上无论是谁都会极为慎重的对待。   身份这个东西,说空是空,可真正的时候,还是十分顶用的。   “这么多糖炒栗子,怎么拿回去?”   糖炒栗子蹲在布袋前,已经吃了一地的空壳。   刘睿影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让华浓去街上雇来一辆马车,将这些糖炒栗子全都送回祥腾客栈去。另外还让他转告邓鹏飞,毕翔宇,赵茗茗等人,说自己有些急事,就不回去和他们一起吃晚饭了,却是得立马赶回中都查缉司。   安排了这些,刘睿影走到欧小娥面前,伸出了右手。   “什么意思?”   欧小娥不解的问道。   “你气也出了,剑就给我吧?”   刘睿影说道。   他想从欧小娥这里要回叶雪云的剑,这样一来即便是回到中都查缉司后真的有事,他也好从中斡旋,起码有个交代。   “这是我赢来的赌注,你想要自是也得有个说法!”   欧小娥说道。   “你想要什么说法?”   刘睿影放下了胳膊,很是无奈的说道。   “我没想好。”   欧小娥咬着嘴唇,沉吟了一番后说道。   “你可以慢慢想,但我这里可是着急得很!”   刘睿影苦笑着说道。   忽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   竟是欧小娥将叶雪云的那把剑抛了过来。   “说法我想出来再和你说,你先去把那小祖宗哄开心了吧!”   欧小娥说道。   刚好华浓也引着马车到了巷子口,与车夫将这一百斤糖炒栗子全都装上了车。欧小娥拍了拍糖炒栗子的胳膊,示意她牵着自己,一道回祥腾客栈。   看着两个人瞬间就好的跟姐妹似的,刘睿影不不由得感慨这女人之间的情谊来的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区区糖炒栗子竟然就让欧家剑心对糖炒栗子生出了极为真诚的好感,这事儿放在两个男人身上,或许就是截然不同的下场。   “让您见笑了!”   刘睿影感觉身后似是有一道目光正在注视着自己,扭头一看正是卖糖炒栗子的熊姥姥。   熊姥姥听到刘睿影的话,也并不在意,只是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而后又招了招手。   看到熊姥姥的手,刘睿影一下想起了方才她却是能够手提装着二十五斤糖炒栗子的布袋而气息运程。   熊姥姥这双手,乍一看着实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手背沟壑纵横,还有许多褶皱。皮肤也因为年岁的关系,松垮垮的耷拉着,看上去没有什么生机。不过刘睿影却注意到,熊姥姥的手瘦的像铁。不但没有多余的肉,还不经意的流露出一股坚决的意味。   这可不是一个卖糖炒栗子小商贩应该有的手。   或者说,这样的手不该用来拿铲子炒栗子,而是应该握剑。   熊姥姥也注意到了刘睿影的目光,于是不动声色的将手收回来,笼在了袖子里。刘睿影也在这时回过神来,再度冲着熊姥姥点了点头,便提着两只剑,朝着中都股查缉司走去。   一路上的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双眼也根本没有看着路面,完全凭借身体的本能与记忆朝前走着。一抬头,却是就站在中都查缉司的大门前。   朱红色的门,上面镶嵌着金灿灿的门钉。在门前一丈半的距离,还有一道红色的细线。这画线的位置,便是旁人可以距离中都查缉司最近的地方。   刘睿影低头看了看这道红线,随即抬腿迈过。在他的右脚还落地时,大门上忽然打开了一扇小窗。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的从小窗后直勾勾的盯着刘睿影,开口问道:   “来这何人?”   “中都查缉司西北特派查缉使,省旗刘睿影,回来复命!”   刘睿影朗声说道。   “可有凭证?”   值守之人一听是刘睿影,当下也很是激动。不过规矩就是规矩,不能你说是就是,还得查验一番方才可以。   刘睿影没有省旗的官服,不过他的官凭却始终放在身上。从怀中掏出后,手腕一抖,便顺着那扇小窗丢了进去。值守之人接住一看,立马便打开了大门。   “原来是刘省旗,失敬失敬!”   这人双手捧着刘睿影的官凭,十分恭敬地递还回去。   刘睿影拿过自己的官凭,微微颔首示意,便径直朝里走。虽然他只走了不长的时间,但查缉司中的一切却是给他些许陌生的新鲜感。明明都是曾经极为熟悉的地方,现在看来倒是能够重新吸引住刘睿影的注意力。   都说小别胜新婚,这句话着实不假。   不管是人,还是物。天天在一起,总有腻的时候。只要中途有一方离开些许的时间,重逢之后便会异常欣喜。   其实人们惧怕的不是分别,而是害怕分别之后无法再重聚。要是每一场别离最后都能重逢,那别离对于人来说反而是一种隐隐的期待,不会生出丝毫的苦涩。   刘睿影并没有走中都查缉司中的主路,而是沿着一条僻静的小路不断朝前走着。这里通往的方向并不是他的住处,也不是刘睿影所隶属的天目省的所在地。   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面前出现了一片开阔。开阔的尽头有一个巨大的棚子,隐隐约约的可以听到马儿的嘶鸣,闻到一股子极为浓郁的马粪味。   刘睿影走到马棚前,看到门大敞着。朝里望去,见到有个人影正在忙碌。   这人手里拿着个一人多高的叉子,正将堆放在马棚中央的一大垛草料均匀的分配到美一匹马面前的食槽中。   这可不是个轻松地活计,马棚中的马起码有百八十匹,想要独自做完这所有的事情,至少也得小半天的功夫。   “回来了?”   那人看到刘睿影站在门口,出言问道。   手里的活儿也并不停下。   “回来了。”   刘睿影说道。   随即走进了马棚,在草垛前的一张木桌旁坐下,将手中的两把欧家剑都放在了桌上。   “我又不用剑,你带来两把剑做什么?”   此人说道。   “给你带了些定西王域和震北王域特产好酒以及烟丝,不过都放在祥腾客栈里,没顾上拿来。”   刘睿影说道。   在他印象中,老马倌除了烟酒以外,对于其他的东西没有任何兴趣。他虽然是马倌,但刘睿影也从来都没有见过他骑马。   说罢,从怀中拿出一支烟杆,正是他当时从老马倌这里半推半就抢走的。只见他手法熟练地装上了一锅烟丝,接着有用拇指肚压了压瓷实。直到这小小的烟锅子里装的满满当当后,刘睿影采用火石打火点燃,使劲的嘬着。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抽烟?”   老马倌问道。   “我还学会了喝酒。烟酒不分家,这是你告诉我的。”   刘睿影说道。   “说起来是这么个理,不过烟酒这东西,倒还真不是能学会的。”   老马倌说道。   每一段经历都能给人或多或少带来不少改变,若说这次对刘睿影的改变是什么,在老马倌看来就是让曾经无邪的少年沾染上了愁绪。虽然他此刻吞云吐雾,面前烟雾缭绕,但仍旧无法掩盖他身上的散发出的淡淡悲凉。   以前那个为了骑马而不断讨好他的少年,好像一去不复返。那时的刘睿影身上有很多朝气,即便是阴天的时候,只要他走进了马棚,就像个小太阳似的,蓬勃异常。   但是他这次走进来,老马倌没有察觉到马棚内有任何变化。刘睿影似是已经和周遭的环境融为了一体,你若不抬眼看他,根本不知道他是否存在。虽然他仍旧在呼吸,脉搏也坚强有力,但你就是感觉不到。   老马倌又用心体会了一番,结果发现还是如此。他便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拄着叉子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刘睿影,一言不发。   “怎么这样看着我?”   刘睿影问道。   老马倌的眼神让他觉得很不舒服,本能的测过了身子,朝一便偏去。   “我在看你抽烟的样子。”   老马倌说道。   “和你抽烟的样子差不多,没什么好看的。”   刘睿影晃着脑袋说道。   “我抽烟是为了打发时间,而你是真的在抽烟。”   老马倌摇了摇头说道。   刘睿影皱起眉头,他不懂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   不论是为了打发时间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抽烟就是抽烟。打发时间的方法有很多,但既然选择了抽烟这种方式,那便是真的在抽烟。   但老马倌话中真正的含义,却是要比刘睿影所能领悟的深刻很多。他打发时间时抽烟,是因为他没有别的事能做。而刘睿影刚回到中都查缉司,明明是有很多事的,却偏偏选择来到马鹏里抽烟。并且一呼一吸只见,很有节奏。每一口都吸的很深,很长,压的极为瓷实的烟锅子,转眼就空了一大半。   老马倌又静静看了一会儿,便将手中的叉子插入草垛中,拍了拍手,走到了刘睿影身边。   拉开桌子上的抽屉,从里面拿出瓶酒,“咚!”的一声放在了刘睿影面前。   “烟酒不分家。”   老马倌笑着说道。   “就一瓶酒可不够我喝的。”   刘睿影看了看酒瓶子说道。   虽然他的酒量并算不上多大,可这一路上喝的酒,怎么说也能灌满这马鹏里所有的食槽。均匀到每一顿,想必都比这一瓶要多了不少。   老马倌却没有理会刘睿影的风凉话,直接打开了酒瓶,独自喝了起来。   “你怎么不问问我这次出门的情况?”   刘睿影说道。   “你想说的自然会说,用不着我问。”   老马倌放下酒瓶,用袖子抹了一把嘴说道。   “这两把欧家剑,一把是欧家这一代剑心,欧小娥送我的。另一把是刚刚欧小娥与人赌剑赢来的。而输了的那人,叫叶雪云,据说是掌司大人的外甥女。”   刘睿影说道。   老马倌听完只是点了点头,而后接着喝起酒来,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示。   “最近查缉司中是不是有很多关于我的闲话?”   刘睿影接着问道。   “不知道……我天天都在马鹏里。马儿不会说话,也更不会传闲话。”   老马倌回答道。   “但你总是听说了些什么吧?”   刘睿影追根究底的问道。   “听说你成了大英雄!查缉司这么多年来,可还没有人这么露脸风光过。”   老马倌戏谑的说道。   此言一出,刘睿影脸色立马大变。   他不知老马倌是无心之言,还是有心提点,但方才这句话的后半段着实让刘睿影有些心惊肉跳。   中都查缉司虽然查缉天下,但始终都是暗地里活动,极少暴露在眼光下,走在大路上。但刘睿影这一次特派查缉,却是让自己连带着中都查缉司一道名声大振。   而且他至今都想不明白,定西王霍望和震北王上官旭尧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为何要大张旗鼓的派人来替自己请功贺喜?如此做法岂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   刘如意再看看桌上这两把剑,都是有形有状,看得见摸得着的。但中都城和查缉司里,又有多少把看不见,摸不着的剑已经对准了他的咽喉?刘睿影不知道,甚至不敢想……稍微将思绪朝着这方面一偏转,便觉得后背发凉。   “我明白了。”   沉默了许久,刘睿影极为沉重的从牙缝里挤出了四个字。   老马倌听后,起身走到草垛边,拿起叉子继续干活。刘睿影将手中的烟杆在地下磕干净,放在了桌上后说道:   “下次带着酒和烟叶来。”   离开了马棚,刘睿影轻轻咳嗽了几下。抬眼朝着东看去,那里是天目省的所在地,省巡蒋昌崇就位于最高的那层中。刘睿影先回到自己的屋中,将两柄剑都安防妥当,紧跟着就走进了高悬天目省匾额的楼中。   一路上遇到的熟人,刘睿影全都客气回礼。大家都知道他应当是刚刚返回,急于面见上官,因此也没有过多寒暄。   “烦劳通禀,刘睿影求见!”   刘睿影对着蒋昌崇门前的值守之人说道。   “刘省旗,省巡大人一直在等您!”   值守之人颇为客气的将刘睿影迎进去,随后又悄然退出,关上了房门。   “是刘睿影吗?”   蒋昌崇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正是在下!”   刘睿影说道。   “下官今日刚刚返回中都,特来回禀!”   “听说跟你一起回来的还有不少人啊。”   蒋昌崇说道。   只要进了中都城,自己的一举一动定然都在查缉司的检查之下。毕竟中都查缉司中除了诏狱这处恐怖以外,还有个他心省也是让人忌讳莫深。此省主要是监管查缉司中人是怀有二心,是否会做出些对此查缉司不利之事。不光是整个中都城中,就连其他王域内的查缉司站楼,都时不时地会有他心省之人暗入其中。   刘睿影将随自己同来中都城的几人一五一十的给省巡蒋昌崇说完,最后的找落点却是放在了欧小娥身上。   “欧家剑心在中都城已经有几天了,这我知道。但没有想到你竟然会与她如此交好。”   省巡蒋昌崇说道。   “当初也是机缘巧合,在定西王城里碰到。后因都要去博古楼,所以同路而行,便就这么熟识了。”   刘睿影说道。   “不够在下官来之前,倒是和欧小娥一起遇上了些小事。”   待刘睿影将欧小娥与叶雪云之间的冲突说完之后,省巡蒋昌崇却是笑了起来。   “没想到这两个小姑娘都是如此有性格!叶雪云的那柄欧家剑,你已经要回来了吗?”   刘睿影点了点头。   本来他还对叶雪云的身份有些疑惑,现在看来她的的确确就是掌司卫启林大人的外甥女。   “省巡大人,这是下关此番公干的奏报。一切详情都已经在里面写明了原委,道清了因果。”   刘睿影拿出一个装订好的册子,放在省巡蒋昌崇的面前说道。   “在你回来之前,掌司大人便说要亲自见你,应当是想听听你这一趟的事端到底如何。毕竟你也听说了,定西王和震北王两位王爷,都派遣了专门的使团来中都城表示对查缉司的感谢,亲笔中更是详细叙述了你的种种功绩。擎中王殿下御笔亲批,要让查缉司对你论功行赏,因此掌司大人才会格外慎重。”   省巡蒋昌崇说道。   这明明是一件好事,但刘睿影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在这个节骨眼上,刘睿影恨不得自己钻进地缝里躲起来。   “下官明白。”   刘睿影应承道。   “另外,文坛龙虎斗即将在中都城举办。按理说你才回来不久,应当让你好好修整一段时日。不过正巧你此行去了博古楼,与他们上上下下也都熟悉,所以我将你推荐给了掌司大人,想要让你负责此次博古楼来中都城后的一切支应。”   省巡蒋昌崇接着说道。   这正是刘睿影想要做的事。   只要能够跻身这次的文坛龙虎斗,他便可以和汤中松以及酒三半有许多接触的机会。再加上问道七圣手之一的鹿明明还是自己的师傅,想必博古楼中也不会有人为难自己才对。   “多谢大人提携!”   刘睿影说道。   “但有一事,却是需要像大人禀明。”   刘睿影最担心的,还是沈清秋。从他一次见到沈清秋开始,就觉得这人身上罩着一个铁壳子。后来从今朝有月的只言片语中,刘睿影揣测到沈清秋与狄纬泰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但究竟发生过什么,就连今朝有月也不得而知。   不过刘睿影始终觉得,沈清秋这么执着的想要来中都城,一定是与即将开始的文坛龙虎斗有关系。或者说,他就是奔着狄纬泰一个人而来。   “沈清秋现在在哪?”   省巡蒋昌崇问道。   “住在祥腾客栈中。邓家的大公子,邓鹏飞将自己家族中用来接待的那一层腾了出来,用以安置这些朋友。与我一同来到中都城的人,都住在那里。”   刘睿影说道。   “这件事你不用操心了,我会派人盯着沈清秋的举动。明日你按时来此地等我,咱们一道去面见掌司大人。”   省巡蒋昌崇说道。   “遵命!”   刘睿影说道,继而转身离开。   但他心里十分清楚,仅仅凭借天目省的一省之力,却是根本不可能和沈清秋抗衡。在太上河中的时候,他便对沈清秋的实力十分清楚。这样的人物,若是他愿意,足可以把这个中都城搅的风云骤起,非得擎中王刘景浩亲自出手不可。 第七十九章 今古   从省巡蒋昌崇大人处离开后,刘睿影便在查缉司中闲逛起来。他脑子有些凌乱,需要好好将这些个事情串联在一起理清楚。   查缉司位于中都城东面,最初是在上一个皇朝元年,当时的皇后胡氏建造的,用以供外戚居住享乐。依照那时的布局,查缉司却是在皇宫前,阊阖门南边,五里远的御道北侧。西边是太尉府,门口正对热闹的市肆,南边邻接阁台。   后来皇朝倾覆,这里原本的一应风流也随香消玉损,雕栏不在,玉砌已改。最后一位皇帝信神佛,所以在查缉司现在马棚的位置,本有一座十一层的佛塔,用尽了天下好木。塔身高九十九丈,最上面的塔顶又延伸出去十八丈,总共离地高达千尺左右,是当时中都城内的至高之处。即便是从距离中都城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的地方,都能远远地就能看见这座塔。   据说这座塔最初建造挖掘地基的时候,已经深入到了碧落黄泉下,还挖到了灵动已异常的神像三十三尊。末代皇帝认为这便神佛真实存在的象征,因此越发不遗余力的建造。   现在这塔早已不存,刘睿影只从史书中看到,说这顶上有金宝瓶,容量有足足五十石,是为了下雨天接那无根之水的。宝瓶下面还有在昼夜交替之时,承接甘露的金盘三十三重。每一圈金盘周围都垂饰金铎,更有铁链四道固定塔顶。甚至毫不起眼的四角锁上也有金铎装饰,大小如同坛口。   至于这金铎到底是何物,刘睿影并不能凭空想想出来。中都查缉司中,他所认识的年纪最大的人,便是老马倌。当时他问起,老马倌只是笑了笑,用手中的烟杆子在空中比划了几下。但刘睿影仍旧是没有看懂,不过也没有再继追问   老马倌对那塔似乎颇有研究,毕竟他现在身处的马棚,以前就是那塔所在的位置。要不是这人说话有时候总爱添油加醋的夸张一番,刘睿影差点就相信他曾经亲眼看过这座塔完好无缺的样子。   他说树上光记录了高处,却是没有收录细节。刘睿影看到的四角锁根本不算什么,这座塔的每一个飞檐,以及每个角上都悬挂了金铎,一共有三百六十五个,象征着一年的时日。   供奉神佛的庙宇或是高塔,通常都只有三面。毕竟这神佛管人三世。过去,现在,未来。可这塔却有四面,每面都开了三大扇六角形的窗户,窗框上涂着用金水和朱砂熬成的漆,还钉着象征着五行的不同材质的钉子。   最下面是有金质的圆形底座,看上去就像是一位神明用两只大手将整个塔全部托起一般。每到夏夜起风的夜晚,踏上所有的宝铎随都会在风吹同时响动,但却并不会发出多大的声音,最多只能传到都周边两丈远的距离。   这底座如今还在马棚中能看到痕迹。   只是老马倌习惯将每次新运来的草料都对方在上面,因此旁人看不到。刘睿因为经常去的缘故,很早就见过这底座的模样。过了这么多年,虽然已经没有了当年的辉煌,可还是依稀能看出些与众不同来。   要说这马棚倒还真是查缉司中的一处风水宝地,当时擎中王选好了自己的府邸后,便下令在王府斜对面建造中都查缉司。这地方的选定,当然是听从了另一位至高阴阳师——辰老的吩咐。他说这王府龙气太盛,然而当今天下起码三十五年之内都不会有龙直之象,所以把查缉司盖在斜对面就是要用它的煞气与王府的龙气相抗衡。不然的话,这龙气日渐浓郁,却又无从消磨,到最后是会妨主的。   选定马棚的位置是因为那处底座着实太过于坚固……要是想将其彻底根除,却是比挖十口井的都困难。不过擎中王刚刚上位,这些做事的人当然是信心百倍。只是月余过后,只挖出来了一尊高一丈八的金质神像、另有等人身高,按照真人模样浇筑的人像十尊,上面全都布满了珍珠攒绣,身披金丝织成衣衫,手里还握着语调正在把玩。要是论这精巧程度,着实算是举世无双。   即便如此仍是没有挖到这底座的根基所在,后来陆陆续续又挖出来不少宝贝,但是都比不上先前的那些人像。擎中王刘景浩自亲自前来看过,正巧他来的那日,又挖出来了一座用以祭祀的小楼观宇。屋梁墙壁雕刻粉饰、窗棂雕刻出空心花纹,装饰以青色玉石,栝柏松椿等树木。屋檐下枝叶扶疏,茂竹芳草。不过此物却被擎中王取走,送给了辰老当做礼物。   也正是因为这里挖出的东西太多,而那底座却是又无法挪移,因此这么个好地方只能用来建造了马棚。再往外走,就是一个存放苜蓿草料的仓库。紧靠着院墙,翻过去便算是出了中都查缉司。   刘睿影小时,就亲眼看见过有胆大的孩子,傍晚午后偷偷从房里流出来,顺着仓库里对方的苜蓿草料往上爬,最后双手一翻,就猫着腰,上到了仓库的顶棚。这里和院墙之间没有一点距离,和平时走路一样,跨一步就可以迈出去。   至于仓库旁边,便是让天下人胆寒中都查缉司诏狱所在。现在人说起诏狱,即便是刘睿影也觉得不寒而栗。可是在皇朝时期,诏狱所在的位置可也是名扬天下的好地方,叫做西游园。虽然是皇家的东西,但却对所有人开放。当时只要过了长街,从千秋门便可以进入。园中有凌云台,台上有三座八角井,井旁还有个凉风观,用以登高望远,总览园景。   台下有一池,名为碧海曲,台东面还有个状如灵芝的钓台,立在碧海中离地高三十丈不止。门窗之处凉风习习,梁栋之间轻云袅袅,楹柱丹色檐角雕刻,绘满了一众天上仙人形的象。还刻十座鲸鱼、玄武,身后背负着钓台。看上去既像是从地面踊出,又如同从天上凌空而下,生动异常。钓台后连着的是一座九龙殿,殿前有九龙吐水汇成一水池。   刘睿影曾听过查缉司内的闲话,说西游园其实完整保留了下来,分给诏狱之后,在前面修建了个不小的牌坊,这才将其彻底挡住。不过夜深人静时,在诏狱后墙根处精力片刻,着实是可以听见哗啦啦的声音,好像是那九龙吐水仍旧不息。、   但刘睿影却从来没有这般冒险去过诏狱。   因为他从另一个人那里听来的闲话,确实是说那可不是水流的乐音,而是人血。孰是孰非也无从考证,刘睿影也就只是听听罢了。在查缉司里这么多年,唯有诏狱这一处地方让他觉得可怕又神秘。小时候还想走进去瞧瞧,现在却是也断了这念想。要不是今日刚刚返回,四处闲逛,他也不会走到这诏狱门口。   出门前,还是个查缉司中未入流的小吏,没想到等回来竟然就成了省旗。以前住的地方,应当是不合适了。刘睿影不知道查缉司会做什么样的安排,不过肯定还是在这座院子中无疑,他却是也不想出去住在中都城中。   外面的人看中都查缉司是什么眼光,里面的人看出去就是什么样子。中都城中都的老百姓们对查缉司始终又惊又怕,其实住在其中的人也都和他们一样普通。每天都要吃三顿饭,还得拉屎尿尿放屁。到了一定的年龄,男女之间也会互相倾慕。查缉司甚至还会组织适龄的年轻人们互相认识。   因为这样结合后诞生下来的子嗣,从出生的那刻起,就被打上了中都查缉司的烙印。以血缘为纽带的力量,永远是这个人间最牢固的关系。刘睿影的父母虽然早已离世,但他便也是这种机制下的产物。   要是放在别人身上,这或许是一种悲哀……因为刘睿影一出生,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不过出生这件事,本来就和没有道理。 总是这么稀里糊涂的,就睁开了眼睛,而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算是将这仪式高义段落。   这是一种极为自私的行为。   没有选择,所以自私。   但刘睿影却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   他从来不了解院墙外面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只是在偶尔出去的时候觉得有些拥挤。那些人说话的声音都比查缉司中人嗓门大, 脚底下步子也要匆忙不少,让刘睿影有些不太习惯。   久而久之,便也不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安安心心的待在查缉司中,做上官吩咐下来的事情。   掌司卫启林所在的房子,应当是查缉司中最为阔气的。刘睿影也无数次路过这里,但却没有想到明日竟是就可以大大方方的走进去,和掌司大人面对面的说话。   他曾经和老马倌估算,中的股查缉司内见过掌司卫启林的人应当不超过二十个。平日里最多也就是各省的省巡们,至于老马倌有幸见过几次是因为他在中都查缉司内的日子太久,太长。一个人若是对一件事情坚持不懈,那即便是再没有天赋,运气再差,也会有奇迹发生的。做事是这样,等人也是这个道理。   楼前有个空旷的园子,完全敞开,没有封闭。园子中央有个一百丈的高塔。塔顶凌空,装饰的金剑和银箭仿佛垂在云端。这是为了用来存放在外牺牲的查缉司中人的遗骸所造,很多尸骨无存的人,前去收尸的同袍便会抓一把那里的土带回来,撒入园中。   因此这园子里的泥土,却是各式各样都有,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和软硬干湿。   有幸进过掌司楼内的人说,大厅里摆着一尊架辇的雕像。是查缉司成立后,擎中王刘景浩故送来的。辇上两人,一人是掌司卫启林,一人便是擎中王刘景浩自己。   过了大厅之后,周边的周边屋宇环绕房间相在。枝条轻轻拂过门户,花蕊长满庭院。每逢节日或庆典之时,都会陈设歌女乐师。嘹亮妙音传出,与那曼妙的长袖轻挥相结合,再配上丝竹管弦之声,让人哪里还记得这里是中都查缉司内?   掌司楼后有六百多间屋子,都是供给刘睿影这般的省旗居住所用。不同的是,这些屋子墙壁连绵,门户相同,说是为了方便照应,其实是为了互相监视。不得不说,他心省想出的这个点子在阴损的同时也着实精妙。好在每一屋门口都有个小院,种的珍木香草不能尽数。还摆放着许多牛筋狗骨的器物,平添了几分血性与苍凉。   走着走着,刘睿影却是回到了中都查缉司的门口。   想了想,今夜也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何况他现在是省旗,享有时刻进出查缉司的自由。只要他还在中都城里,那无论是在哪个犄角旮旯,查缉司中人都找得到他。   “刘省旗要出去?”   值守之人问道,却已不是先前那位。   查缉司中值守的岗位,一个时辰换一班。就是为了让他们时刻都有最好的精神状态来应对突发的情况。若是同样的事情做的太久,人难免疲惫,万一出了什么事端,不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对于查缉司来说时很可怕的事情。   “嗯,出去!”   刘睿影点头说道。   值守之人痛快的给刘睿影打开门,又默默的目送了一阵,这才讲门关上。   天色已晚,整个中都城中华灯初上。   此时却是市肆上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   散工丈夫带着妻儿,在街头买点杂货,吃些小炒。喝花酒的人早已摩拳擦掌,互相放着狠话,望眼欲穿迫不及待的等着自己点的姑娘快些出现。   查缉司的大门一开,立马吸引来了不少目光。   路过的人们不能的朝后退了退,让出了一条道路,供刘睿影通过。   他对着众人点了点头,当做致谢,随后迈开步子,朝着祥腾客栈走去。   刘睿影进了客栈,却才发现今夜有些许不同。   客栈内竟空无一人,且不说住店人,就连平常抬眼就可瞧见的店小二,也没了踪影,只有冰凉的桌椅板凳,偌大灰暗的墙面,还有中间桌上一只即将燃烬的残烛。   斑斓丑陋的蜡油顺着踏在蜡坑里的一节短烛心往下攀爬,边侵蚀着烛身,边滴在桌上。   刘睿影走过去,坐在那蜡烛前面,望着那缓慢滴下的烛油,虚晃的烛光将他凝聚的视线分散成光斑,连带着他的精神一起变得空洞。   嘎吱——   极其轻微的,似是重物压在陈旧地板上,正在挪动的声音从烛火照不到的地方传来。   他心神迅速凝聚,抬头一看,却又被震散。   站在对面黑色的影子里的,是一片素白,素白之上再细看,似有晶莹细碎的光点在闪烁。   无烛火,哪来的光?   那光明亮的把周围的黑影都驱散了半寸。   那里站着的一片素白,好似是一个人形。   刘睿影起身查看,却没有半点警惕之心,不知怎的他看到那身影,心甚至比往常还要松。   多天紧绷的感觉在那一眼中释放出来。   他走进,深色的瞳里逐渐将那素白映入,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刘睿影紧抿的嘴角不自觉的舒缓下来,又上扬。   “你怎么站在这里?”   对面是穿着一身白色罗裙的赵茗茗,她的肩上还披了件同样颜色的斗篷,将她玲珑的身形包裹起来。   赵茗茗嘴角是同样的弧度,她莹白的玉指在身前交叠,身上一贯的清冷。   “在等你啊。”   赵茗茗用手解下斗篷,漫不经心的说出了这四个字,却是让站着的刘睿影僵直了片刻,甚至赵茗茗已经坐了下去,他还是木呆呆的在那里站着。   看到他像个木头一样的站着,赵茗茗忍不住捂嘴轻笑道:   “你是打算站在那里说话?”   “啊,不是,我,我。”   刘睿影思索了半天,嘴也似乎跟不上脑子的运转了,一个人支支吾吾,这一句话不说还好,说出来更是让赵茗茗的轻笑变成了哈哈大笑。   在赵茗茗如玲的笑声中,刘睿影黑着脸,憋着一股闷火,坐在她的对面。   脸颊似火烧一样热,难不成是生病了?   刘睿影自顾自的摸上脸颊,还迷茫的抬眼看着赵茗茗,嘟囔道:   “外头风太大了,我怕是要感染风寒了,头疼脑热的。”   暗淡的烛光下,赵茗茗的美眸弯成了月牙。   “是,所以我才拿了个斗篷。”   她应着刘睿影的话,又将方才解下的斗篷展开,在刘睿影还在捂着脸疑惑自己为何发热的时候,盖在了他的身上。   刘睿影耳旁斗篷领子透出的馨香散发而出,将他所能呼吸道的范围之内,都包围了个遍。   斗篷很轻,不过薄薄三层纱,却压的刘睿影喘不过气来,他头一次觉得,衣服是这样沉重的东西。   他半低着头,盯着桌上的烛油,双手紧捂着脸颊,一动不动。   他在看那烛油,明明那大块透白的烛油就在有限的视野之中,却好似跑了出去,他越想看那烛油,脑子里越浮现的是另一幅画面。 第八十章 虚实难辨   赵茗茗身上独有的异香循序缭绕在刘睿影的身旁,他的思绪随之恍然,眼前的场景都虚幻了几分。   刘睿影向来目力极佳,但是此刻他只能堪堪看清赵茗茗的脸庞以及她周身三尺间的东西。其余的一切,都如镜花水月般,雾蒙蒙的一片,不可触及。   “听说安静的环境和黑色能让人变得真实,这样的环境,你还喜欢吗?”   身后传来赵茗茗虚无缥缈的气息,顺着那异香侵入刘睿影的神智之中。   “唔...”   温柔忽然袭来,在刘睿影薄唇之上辗转,他屏住气息打起精神,赵茗茗的面容就在眼前,他甚至能看得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右手逐渐攀上她柔软的腰肢,唇边的攻势化被动为主动,一个压迫之势,赵茗茗就贴在了那冰凉的桌面。   “啊...”   香唇微启,小舌灵巧而出,钻的刘睿影嘴唇发痒,口渴难耐,忍不住张开口想要喝水,却被那香气趁虚而入。   身上一沉,赵茗茗柔软的身体压了下来,刘睿影早已意乱情迷,顾不上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赵茗茗如此热情,不过女子都这般主动了,他再矜持着,真不像个男人!   刘睿影在香氛锁骨间辗转悱恻,声音暗哑,断断续续的问道。   又游转至赵茗茗小巧的耳垂之上,调皮的轻咬,含住。   赵茗茗被欺压,口中忍不住轻唤出来,双瞳之中尽是迷离情愫,唇边勾起,尽是满足之意。   “你叫唤什么...我弄疼你了?”   赵茗茗上一句还在赌气,可下一秒就因为耳垂的温热湿润而忍不住吟叫出声。   如此勾人心扉的叫声,瞬间点燃了刘睿影积攒已久的热火,他温柔的亲吻赵茗茗娇嫩的肌肤,却又同时动作疯狂的撕扯她的罗裙。   “那我不叫了...”   “嗯啊...”   正当他的手逐渐向上,即将卧在赵茗茗身前的饱满之处时,冷风不知从何而入,穿插进两人仅剩的空间之中,刘睿影猛然受风,整个人都被击中,急促的动作仓惶停下,神经瞬间清醒起来。却见那残烛已尽。   烛火熄灭,整个客栈再度陷入一片黑暗。   灼热的气流,急促的快要停止的呼吸,阵阵轻叫,将灰暗无人的客栈变成了春宵一刻的绝佳之地。   刘睿影继续朝深处吻去,想要用自己的双唇捕捉住赵茗茗调皮灵活的舌头。赵茗茗喉头微紧,发出“嘤咛”一声,但很快就被刘睿影如风似电的攻势所淹没。   舌头与嘴唇接触的一刹那,刘睿影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嘴唇上的每一道细纹,在压力的压迫下,似是已经用冰凉在舌头上烙印出了痕迹。   “我没事!”   “刘省旗,你没事吧?!”   刘睿影回过神来,身边站着那位方才给自己开门的查缉司值守之人。此刻他的手正搀扶着刘睿影的臂弯,刘睿影靠这墙根歪斜的坐着,只觉得浑身有些不可名状的酸痛。他伸出舌头添了舔自己干涩的嘴唇,但却只感到一片冰凉,没有任何温度。   在灯火的映衬下,刘睿影从水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庞。一阵风吹过,让他身后店铺的招子不断摆动,却是又在水中映出一道白影。   刘睿影痴痴的看着,竟是又想起了方才穿着一身白裙的赵茗茗。心中忽然一缩,对着这位值守之人摆摆手,将水碗推到了一旁。   刘睿影说道,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努力了两三次,仍旧是腿脚发软,使不上力气。   不得已,他只能重新靠着墙壁,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试图让自己的身体尽快恢复。那值守之人见状,便去到旁边的店铺里要来了一一碗水,端给刘睿影喝。   “叫他们都散了吧,我稍作片刻就好。”   刘睿影说道。   他用余光打量了一番周围,看到不少老百姓正远远地位置,对他指指点点。   从这点上来看,刘睿影不难分析出自己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应当是刚走出中都查缉司大门不远,便晕倒在地。而后脑中便出现了先前的幻觉。这位值守之人应当是察觉到了门外的喧嚣,因此特意出门查看,没想到这到底之人就是刚刚离开查缉司不久的刘睿影。   众人眼见如此,纷纷退散。只是口中的议论之声还余音袅袅的留在原地,不停地钻进刘睿影的耳朵里。   “帮我叫一辆车,送我去祥腾客栈。”   值守之人听闻,点了点头。   随即站起身来,朝着围观众人逐一扫视,其神情不怒自威。   且不说刘睿影现在身为查缉司省旗,上次震北王和定西王两位王爷联名感谢道喜的时候,这些查缉司中人即便没能亲眼去看上热闹,但也从去了的同袍口中听他们眉飞色舞的听说了全部。   起码在这些底层的查缉司小吏眼中,刘睿影已经成了他们的楷模与榜样,心中将其奉若神明。所以对他的吩咐,自是会不大打折扣的完成。   刘睿影疲惫的抬起头,对值守之人说道。   此人应了一声,便匆匆朝着市肆内走去。   莫不是赵茗茗在他心中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如此重要而不可分割的地步了,让他在最为虚弱的时候,想要倚靠的只有她。   这世上能让人致幻的东西有很多,烟,酒,甚至睡觉时做梦都算是幻觉。光是查缉司里,刘睿影所知道的致幻迷药就有不下五十种之多,大抵都是用来拷问情报之用。   刘睿影拍了拍脑袋,端起刚才的那碗水喝了一口,觉得身子的不适有些好转。但先前的诡异仍旧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无法散去。上次出现这样的幻觉,是在博古楼中,初逢那两位大红袍所属的红袍客时。不过刘睿影更加惊异的,却是自己每次出现幻觉时,赵茗茗都一定会出现,而且一次比一次激烈。   他不知为何心中出现的是赵茗茗却不是他的双亲,按理来说抛弃他的双亲该是他心中最为渴望的东西,人在最虚弱的时候,脑子里不就是会浮现出最想要又得不到的东西吗?   遇到这样能够苦熬的犯人时,查缉司的手段往往都是以柔克刚。而且经历过剧烈痛苦的人,更容易在温暖的环境中迷失。就像在冬日里,全身都被冻透时,猛然凑到炉火旁边,不但不会让自己暖和起来,反而会弄没了性命。   这个方法屡试不爽,刘睿影亲眼见过那些个钢铁硬汉,即便是全身皮肉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都不会皱起眉头。但迷药的效力一起,却是哭天抹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而他这一次致幻,却是不知为何,这一次的幻境也是那样的真实,他的嘴唇几乎真切的感觉到了那芳香温热,身体也没有从那燥热之中解退出来。   虽然痛苦的程度最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力,但不能否认有些人的意志力真的比钢铁还硬,比水流还持久。   决定做一件事一定有这件事需要达成的目的。   刘睿影虽然现在风头鼎盛,但说到底还是个不大不小省旗而已,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权利,也不会触碰到旁人的利益。既然没有利益的冲突,这件事做的就异常不值得。要是说是一场恶作剧的话,未免也有些太过于大费周章。   能打败一个人的,只有这个人自己。他们能扛得住浸水的牛皮鞭,通红的烙铁,但却扛不住自己内心深处构造出来的最后一块柔软。那柔软也终将是最为致命的一点。迷药的作用不过是将其放大,最终摧毁了全部的意志。   但刘睿影离开省巡蒋昌崇处之后,只在查缉司内闲逛了些许,回忆了下这今古之变化。不但没有接触任何生人,查缉司内也不会有人想到用迷药暗害他才对。   没想到省巡蒋昌崇却是让他做好准备,明日面见掌司卫启林大人,这一来却是打乱了刘睿影的计划,所以只在查缉司中晃悠了一圈便出门离开。   “刘省旗,马车来了!”   他开始回想自己这一天到底有过些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但想来先去,除了和欧小娥,华浓带着糖炒栗子买糖炒栗子时遇见了叶雪云,这位掌司卫启林大人的外甥女以外,再无任何异常。   但一想到糖炒栗子,刘睿影忽然就怀疑起了那位熊姥姥。他本想回到查缉司后,找同袍询问一下这熊姥姥到底是什么来头。毕竟查缉司内对中都城里所有的人口都有详细的档案,就算是外来的生意人,却是也得登记造册。这个规矩,就连邓大公子的把兄弟毕翔宇都不能规避。   刘睿影上车后,撩起门帘,对着这位值守之人拱手谢过,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目前隶属那一省?”   值守之人说道。   还主动将脚蹬放在地上,方便刘睿影踩踏登车。   也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一张脸庞却是涨的通红。   刘睿影听后点了点他头,也并未多言,便让车夫立马起行。   “回刘省旗,我叫董擎,现隶属于他心省。”   值守之人回答道。   “你们干什么?”   董擎问道,心中一片慌乱。   董擎则一直目送着马车消失在长街的尽头,这才转过身,朝查缉司大门走去。   没想到他刚进门,便被两位同袍制住,将他两条臂膊朝后倒翻,死死压住他的脖颈。   随即右手一挥,带着那两人将董擎朝着诏狱的放下押去。   董擎这是才看清,他们身上穿着的查缉司官服和自己的不一样。胸前和背后有一块大红色的补子,红的极为惨烈,像是用人血染成的一般。   “董擎,中都查缉司他心省省卫,末流六等职级。今夜奉命值守大门,但却玩忽懈怠,使得大门近一炷香的时间无人值守,现依律令,将其下诏狱后再审。”   第三人说道。   这句童谣不管是中都城中广为流传,在查缉司里更是如此。算算念头,董擎已经加入了查缉司五年。等到今年夏天,他就可以正是脱离考核期,不再受到他心省的全面监视。区区几个月的时间,董擎就可以从末等未入流的省卫,变成查缉司真正一员。   这般天壤之别的待遇已经近在眼前时,他却因值守时出门帮助了昏倒在街头的刘睿影而被下了诏狱。心中的恐惧与酸涩之感,谁又能明白?   穿这样官服的人,全部都是诏狱中的狱卒。诏狱虽然也隶属于中都查缉司,但却又十分独立。查缉司中唯一可以不受到他心省监视,以及禁断省审核的,便是诏狱。因此它即便是在查缉司中,也是不为人知,鬼神莫测的存在。   “朱砂痕儿,索命魂儿,下了诏狱活死人儿。断胳膊断腿的满地跑,阎王爷来了也救不了。”   这三名诏狱的狱卒,一路上不苟言笑,威风凛凛的大部朝前,路上的查缉司中人纷纷避让。更有甚者,却是干脆转过身去,好似生怕被这三位狱卒看到自己的脸,留下什么印象。   诏狱狱卒在查缉司内拿人一事,便就这么传开,瞬时就压住了刘睿影归来的轰动,成为今晚查缉司中众人议论的风口浪尖,只有正在前往祥腾客栈的刘睿影不知晓。   一路上不少同袍看到诏狱竟然在查缉司内拿人,都远远地避开。在其他人眼里,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他心省监控,因此总是将他们比作猎鹰。可这些个诏狱的狱卒们,则是疯狗……   猎鹰只会对自己瞄准的猎物出手,并且在猎物携带后露出马脚时一击毙命。但疯狗却是看谁不顺眼,都会上来咬一口。老人家都知道,被疯狗咬过的人,大多都会死,再好的郎中也医不好。即便侥幸活着,要么成了残废,要么成了傻子,却是比死了还不如!   干丝本是南方菜,至于到底是发源于安东王域还是平安王域已经不可考证。不过祥腾客栈却是中都城里头一家做出这道菜的地方,还得多亏了祥腾客栈的主厨马文超。中都城虽然位于天下中心,不南不北,但因为水土和气候的关系,始终做不出来南方那种紧密的豆干来。   常人都觉得做菜最重要的是有位好师傅,在他手下即便是再普通的食材,都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但到了马文超这个地步,基础的火候掌握,调料分配,早已了然于胸,轻车熟路。唯有最合适的食材,和他出神入化的烹饪技术相结合,才能够火烹天下,水煮乾坤。   客栈内,赵茗茗的等人已经用过了晚饭。   在邓鹏飞的安排下,菜色极为丰盛。可以说是上天入地,从南到北,包罗万象。糖炒栗子虽然已经吃了不少栗子,但吃饭是仍旧筷子不停,一大盘干丝却是被她自己几乎吃完。这会儿正趴在赵茗茗屋中的窗前,摸着自己的肚子,看着长街上的热闹。   刘睿影的马车停在了祥腾客栈的门口,付完车前后,他便走了进去。和先前的幻觉截然不同,客栈的大厅里灯火通明,觥筹交错,好不热闹!看到这一幕,他稍稍松了口气。这般能触碰到的真实,总比幻觉要好了许多。   上了楼,除了李怀蕾和赵茗茗的屋中亮着灯以外,其他的屋子全都静悄悄的。沈清秋好不容易来了中都,哪里还在房子里呆得住?用过晚饭便拉着今朝有月一起,和邓鹏飞、毕翔宇一道除了客栈,开始享受起来中都城内的夜。   也不知马文超用了什么办法,却是就在祥腾客栈中硬生生的做出来了南方才有的豆干。这样的质地,才可以切成薄片或是细丝。至于做法,也十分讲究。切好后学得用无根之水冲刷两三次,不能用井水,也不能用山泉水。因为井水中杂质过多,容易被豆干吸附,影响口感。而山泉水却是过于寒凉清寡,反而将其变得干涩。这两种水,却是一左一右,都太过火。未有用这无根水,才中庸持重,最为适宜。   冲刷过后,去了这豆腥味与天然自带盐分。使得这豆干如同冰藕一般,近乎于无色无味,只剩下劲道的口感。随后再将其丢入沸水中滚开三遍,依据口味辅以作料和汤汁,最后将其浇淋在干丝上,这道菜便得以成型装盘。   刘睿影走到赵茗茗门前,看到屋门没有关死,便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糖炒栗子闻声回头,一看是刘睿影,立马叉着腰质问道:   在太上河中的时候,邓鹏飞便清楚了沈清秋的武道实力。再加上这些年来,中都邓家的发展势头有些缓慢,与其他两大家族的差距却是越来越小,这种种也让邓鹏飞对沈清秋心生拉拢之意。要是他愿意为邓家效力,便好吃好喝的养着,挂一个客卿或是供奉。如此一来,对邓家却是一个极大的助力。   不论是门阀氏族,还是多金商人,自己持有的武道实力才是立足一切的根本。否则就算是抱着个能够点石成金的聚宝盆,卻是也守不住,只能做了他人嫁衣。   “要是屋门紧闭,我没有敲门,那是我失了礼数。不过刚才这门却是没有关关死,既然没有关门,那为何还需要敲?”   糖炒栗子说不过刘睿影,只得哼了一声,重新回到窗户前趴着,还从口袋里摸出来栗子啃着吃。   “好啊,现在进屋都不敲门了!”   刘睿影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但仍然强装淡定的狡辩道:   “不好吃。”   糖炒栗子还未消气。   “这栗子好吃吗?”   刘睿影问道。   虽然嘴手不停,但却故意说了反话。   他本是想问问糖炒栗子吃了这栗子后有没有什么别的反应,但看着小丫头的样子,应当是没有什么异常。既然如此,刘睿影便也大笑了心思,朝着里屋走去。   来中都城前,刘睿影分别答应了这主仆二人一人一件事。现在糖炒栗子的完成了,剩下的便是赵茗茗的事。 第八十一章 浪子,旅人,酒鬼,侠客【上】   刘睿影对赵茗茗说的事其实很简单,全都是关于那位坛庭的小姑娘。当初他答应了糖炒栗子要带她来中都吃最好吃的糖炒栗子同时也答应了赵茗茗要来中都找一位能治好这位小姑娘的神医,他认识的郎中并不多,只有一位,便是在定西王域,丁州府城中算是救了他一名的叶老鬼。   道别时,叶老鬼曾对刘睿影说中都见,现在他已经回到了中都,自是可以找到叶老鬼的。虽然这神医脾气怪,还冲,不过好像有本事的人都是如此。就算看上去温文尔雅,也会有些自己独一无二的怪癖。但这样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言必信,行必果。答应旁人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会做到,决定要做的即便是搭上性命也不会改变。所以刘睿影知道叶老鬼肯定就在中都城中,只是茫茫人海,神龙见首不见尾,想要寻到他还得花费一番功夫。   说完正事后,刘睿影略微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赵茗茗的房间。先前的幻觉仍旧盘桓在他脑中,无法释怀。正巧赵茗茗今日到了客栈后竟是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白裙子,和刘睿影在幻觉中看到的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他担心自己继续待下去,说不定会分不清幻想与现实,因此才会如此匆匆。   就连糖炒栗子都察觉到了刘睿影的异样,不过结合起在熊姥姥那里买糖炒栗子时欧小娥与叶雪云的冲突便不难理解。一方是他的朋友,一方是上官的亲戚,夹在中间的刘睿影想必很是难做,否则也不至于晚饭都没吃就径直去了中都查缉司。   欧小娥虽然对发生的事只字未提,可糖炒栗子却在晚饭后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赵茗茗。她本以为小姐会责怪自己,没想到赵茗茗听后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一句。糖炒栗子和赵茗茗之间向来没有任何隐瞒,不管旁人说不说,她却是都会将自己看到听到的,一字不落的说出来。   刘睿影离开后,糖炒栗子回头注视着房门良久,才走上前去将门关好,随即又回到窗前趴着,继续看楼下长街上喧闹的人潮。她并不喜欢热闹,但却喜欢做一个旁观者。这些热闹与他无关的同时,又能让她不那么无聊,对于糖炒栗子而言,这却是一种最好的状态。   这一层中也给刘睿影留了一间屋子,就在他师侄华浓的隔壁。但是刘睿影却没有回屋,反而推开了华浓的屋门。   屋子里一片漆黑,华浓并不在屋中。刘睿影抹黑走到窗前,打开窗子,接着外面的灯火,看到桌上的烛台下面压着一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师叔,我出去转转。”   刘睿影看后微微一笑,觉得华浓这孩子终究是成长了。从博古楼刚把他带出来时,他总是紧紧的握着那把破剑,因为这是当时唯一可以给他安全感的东西。到了现在,他却是能够很是自如的融入这个世道人间,没有任何突兀。   萧锦侃的原话,是让刘睿影带着华浓来中都城里见见世面。很简单的一句话,但背后蕴藏的意义却极为身后。世面这个东西太过于缥缈虚幻,并不是一个十分具体的东西。不像酒壶,马车,长剑这样一眼看过去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它是一个需要过程,来是身体力行的积累感受。同样的长街,每个人看到的世面却不同。   要是刘睿影带着他,华浓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那看到的却是刘睿影所领悟出来的世面,并不是他自己的。刘睿影本想在见过掌司卫启林后跟华浓好好谈一谈,给他几天时间,让他自己将这中都城转悠个通透,不过现在看来,却是省去了一番口舌之功。   刘睿影拿起桌上的笔,用未干墨汁在字条背面画了一个圈,示意自己就已经看过,并且十分赞同。不过转念间,他却是也想出去转转, 于是便掩上房门,下楼走出了祥腾客栈。   客栈正门对应的长街,即便不算是中都城里最热闹的,起码也是排名前三的存在。毕竟热闹的标准每天都在变化,谁也无法控制一条街上有多少人,多少店铺、摊贩。   除非是遇上事端,擎中王刘景浩下达了净街道或宵禁的命令。不过这样的情况,刘睿影还从未见过,只是从档案里知道曾经发生过几次罢了。   刘睿影顺着这条长街朝前走去,至于通到哪里,他也记不住。要是在白天的时候,或许还能有些模糊的印象。但是晚上,四处灯火辉煌,虽然好看热闹,但却让这长街完全改变了模样。要不是极为熟悉的话,想来很多人都会迷路。   长街上的人流是在有些太过于拥挤,虽然好不到摩肩接踵的地步的,但也相差无几。刘睿影碰到一条岔路小巷,便钻了进去。这里无人,只有靠着墙根对方的垃圾。也不如长街上那样喧闹,他甚至可以听见耗子在翻动垃圾找到食物时发出的“吱吱”声。   过节老鼠一贯都遭人讨厌,但此刻骤然一听,刘睿影却是觉得这叫声中充满了祝福。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却是让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不过在刚才那一瞬,刘睿影着实就是这样感觉的。   穿过这条巷子,他忽然觉得眼前有几分熟悉。张望了一阵后,发现这里正是白天来买糖炒栗子的地方。刘睿影已经看到了熊姥姥的糖炒栗子,但却没有闻到栗子香甜味。   熊姥姥收摊已经很久,香味早就散了个干净。   此时这里气味最终的是刘睿影右手边的一家酒肆,门前没有牌匾,楼上也没挂招子,不知道叫什么名儿。或许是新开的店面,老板还没有决定叫什么。   给店铺取名比给孩子取名更加重要。   即便是不迷信的人,都要去买一本《说文解字》,从头翻到尾,再从尾翻到头。这样的书是不需要按照顺序看的,有时候随手打开一页,便可以找到好几个寓意不错,朗朗上口的字眼。但更多时候却是一个满意的字都找不到,总是期待下一页会出现更好的,这山望着那山高,最后看到了最后一页才回过神来,只得懊恼的重新来过。   要是稍微讲究些的人,就会花费不少银钱,请来个会测字、看风水师傅,按着罗盘将店铺的方位勘探一番,再结合老板的生辰八字,姓名笔划,算出一个五行互补,增累财运,说出去又颇为响亮的名号。   刘睿影看到这家酒肆门口已经留出了悬挂牌匾的位置,就连用来固定的木楔子都已经妥当,估计是还未寻到一个顺当的师傅来测算,因此才会空着。   不过酒肆没有名字并不耽误它开张营业,毕竟来喝酒的人,哪里会注意这家店叫什么?就算当时记住了,也很少有人能在尽兴后仍然还可以叫得出来。   一家酒肆受不受欢迎,生意好不好,主要还是看它的酒的味道,下酒菜火候,以及陪酒的姑娘是否好看。   刘睿影朝里一望,看到满店的莺莺燕燕,脂粉甚至都要盖住了浓郁的酒香,便知道这里是个喝荤酒的地方。   喝酒自是也分荤素。   三五知己好友聚在一起,点上几碟小菜,几壶温酒,互相调侃的同时再聊聊见闻,便是素酒。像这般娇柔伴身,丹唇微张,春光乍泄,便是荤酒。还未饮醉,却是就被这一股子媚酥到了骨子里,连带着酒劲都比喝素酒时大了不少。   刘睿影看了一会儿,便准备离开。今夜他不想喝酒,更不想喝荤酒。但就在他刚抬腿的那一刹那,却是看见一位老婆婆,略微佝偻着背,臂弯处挎着个竹篮,穿梭在酒肆内的桌台之间,似是在叫卖着竹篮里的东西   正是熊姥姥,竹篮里的东西当然是糖炒栗子。   眼见如此,刘睿影便又站定了身子,想要再多看一会儿。白日里熊姥姥给他留下的疑惑却是还没有解开,他想试试这会儿能不能看出什么端倪。   糖炒栗子是甜食。   估计这世上没有几个人会把甜食当做下酒菜的。   因此熊姥姥虽然很卖力的在推销着自己的糖炒栗子,但问津之人却是寥寥。不过她仍旧不愿意放弃,反倒是一圈又一圈的循环往复。终于有一桌酒客应当是不胜其烦,买了一包熊姥姥的栗子。   眼见今晚得以开张,熊姥姥也十分高兴。   竹篮里的栗子,全都以及用小布袋分装好,一袋五两,不多不少。价钱也比白日里在铺子中卖时便宜了三成。   做成第一笔生意后,熊姥姥显然很受鼓舞,可却引起了几桌酒客的不满。毕竟熊姥姥这样叫卖,打断了不少人喝酒的节奏。很多人正在兴头上,侃侃而谈时,熊姥姥忽然走到桌边,冷不丁的问一句“要糖炒栗子不?个儿大甘甜的糖炒栗子!”就算是换做刘睿影,也会感觉到不痛快。   果然,在那些酒客的抱怨下,酒肆的伙计十分“客气”的将熊姥姥“请”了出去。   一出门,迎头便看到了刘睿影。   “小伙子,要吃栗子吗?”   熊姥姥问道。   同时揭开了竹篮上盖着一块极为厚实的衬布。   应当是害怕这糖炒栗子凉了,毕竟这栗子一凉,口感就会变差。 原本得软糯,就会生硬。甘甜也会不再那么润滑,结成糖壳,糊在栗子表面,吃进嘴里有些发腻。   “不记得我了吗?”   刘睿影笑着问道。   熊姥姥眯着眼睛,凑近了仔细看了看,随即笑了出来。   看样子却是已经认出了刘睿影是谁。   一百斤糖炒栗子,两把欧家剑赌斗。   这样的事端可是不容易碰上,熊姥姥就算记性再不好,想必也会有不浅的印象。   “记得记得!那一百斤糖炒栗子吃完了吗?”   熊姥姥笑着问道。   刘睿影有些无奈。   一百斤大米都够一群人吃个十来天的功夫,一百斤糖炒栗子从现在起吃到中秋估计都吃不完,前提是它们若是还没有坏掉的话。   “没想到熊姥姥晚上却还要这样挨家挨户的卖栗子。”   刘睿影说道。   白日的时候,他觉得熊姥姥并不贪财。但现在一看好像不是如此,谁会嫌弃钱多呢?更何况是开店铺做买卖的人。   “铺子里赚的钱,也就够我这个老东西的吃穿。但生活总是需要填补,所以这才会晚上出来辛苦一番,争取能再挣个灯油钱。”   熊姥姥说道。   刘睿影听后点了点头。   在生活面前,谁都不容易。不管是用什么样的方式,大家都是相对平等的。   熊姥姥既然认出了刘睿影,就知道他不会买自己的栗子。因此对着他招了招手,便蹒跚着步子,朝前走去。   前面不远处还有一家酒肆,也没有牌匾,但却挂了一面脏脏的招子,似是有年头都没取下来清洗过。本来的杏黄色一家变得乌黑,甚至还隐隐的透出一点紫。   上一家酒肆是因为老板没有想好合适的名字,而这一家却纯粹是因为店面太小太破。来这里喝酒的人,就是为了过过酒瘾罢了。下酒菜往往都只有一盘炒的半生不成熟,洒了粗盐粒的花生米。熊姥姥想来这里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再给这些喝穷就的人卖出几包。   刘睿影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后,反正也米有个想去的地方,不如多观察观察熊姥姥身上到底隐藏了什么   这家小酒肆的屋檐伸出来的很长,顺着檐下还摆了四张桌子。只是现在的天气还算不上热,因此并没有坐在外面喝酒。四张桌子全都空着,不过桌旁却站着一个人。   他身穿非常宽大的蓝色长袍,把手脚全都遮住。   衣领松垮垮的,看上去极不合身,像是借来的衣服。   从他脖子的粗细可以看出,这人并不胖,反而十分瘦削。   一个瘦子为什么要穿这样宽大的长袍?况且现在的天气虽然不热,但也到了换成单衣的季节。刘睿影一路走来看到人穿着都是差不多的清凉,唯有此人裹的厚厚的,将自己全部都遮蔽起来。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站着,不言不语,也不喝酒。   店里有人时不时的探头看看他,似是都对这人的举止颇为好奇。   刘睿影看到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顺带着一滴汗珠从上面滑下,滑过喉结的凸起,托着一道长长的汗渍,流入了胸前衣襟的深处。   这么穿肯定是会热得,而热了必然就会出汗。   汗珠划过皮肤的感觉很不舒服,这一点应当所有人都有过感受。即便来不及擦汗,也会在汗珠划过后伸手摸一把。用更强烈触感压住汗珠带来的痒痒。   但是在这人却不。   他的双手仍然在宽大的长袍里遮着,没有任何要动意思。   可他的双眼却目不转睛盯着对面的小贩。   刘睿影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这小贩坐在一个极为低矮的板凳上。四条凳子腿长短不已,所以坐在上面还时常晃悠。   不过这小贩好像很享受这种感觉,不但不去寻摸个东西垫住,反而扭动着腰垮,这让这板凳一前一后的摇摆。   凳子腿落在地面上,发出“咔哒咔哒”的清脆,要是速度再快些,便像极了马蹄声。   小贩身前放着一根扁担。   扁担两头挑着两个大筐子,也是竹制的。   左边大框子里还放着许多尺寸不一的小筐子,这便是他所售卖货物。   他的扁担要比正常的宽了不少,足足有一个半巴掌。由此便在他面前变成了一道小桌板,扁担上海放着一些手工做的小玩意儿,也是用竹丝编成的。大多都是些昆虫动武的造型,放在最中间的是一座高塔,刘睿影看着有点眼熟,但灯火昏暗,做工也并不精致,却是没有想起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小贩也注意到了刘睿影的目光,但他却并不理会。   一看刘睿影的穿戴,他便清楚这人不是自己的客人。   那些个尺寸不已的筐子,是普通老百姓家里买去放杂物的。面前扁担上的这些小玩意儿,也是普通百姓买回去逗孩子开心的小礼物。   像是刘睿影这般模样的年轻人,一没成家,二无子嗣,哪里会需要这些?无非是碰巧路过,看个新鲜新奇罢了。   之间他从右边框子里抽出几根黄褐色,已经杀青过得竹条,一头夹在膝盖中间,另一头咬在嘴里。双手拿着其余几根横着搭在这跟竖直的竹条上,手腕与十指相互配合,快速翻飞。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却是就编成了一个小筐子。   刘睿影没想到这小贩卖的东西都是他自己做的,现在这年头投机倒把,低买高卖的人不少。但像这般真正有手艺傍身的人却是不多了。虽然篾匠并不是个多么高深的技术,可一招鲜,吃遍天。能有个手艺,起码能保证自己在这繁华的中都城不至于饿死冻死。   做好之后,这小贩拿出一把剃刀,将筐子的外形修理的更加圆润。最后用手摩挲了一阵儿,觉得没有任何扎手的地方,这才满意的扔到了左边的大框子里。   至于那些被踢到刮下来的边角料却是也没有浪费,都被他做成了便当上放着的那些个小玩意儿。   不过他做这些的手艺要比当篾匠差远了……刘睿影只能大致看的处理是动物或是虫子,都却忍不住具体是什么。   刘睿影的余光忽然黯淡了一下,转头看去却是因为熊姥姥正在酒肆里卖着她的糖炒栗子。此时背对这窗户,遮住了不少灯火的来那个光。   他觉得今晚应当是看不出来什么端倪,便想不如明日见过掌司卫启林大人后去查缉司的档案中找寻一番。有个大致的了解,日后再上点心琢磨,想要弄清一个人底细对于一中的股查缉司的省旗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件难事。   篾匠小贩昨晚了手中的活儿后,又开始摇摆这身子,“咔哒咔哒”的清脆再度传来。   可是他扭过头,直勾勾的盯着离他一丈多远的马车。   车夫坐在马车前的衬板上,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鞭子。   要是马鞭的话,那这根马鞭有些长的不可思议……刘睿影一眼便估计出来这条鞭子却是可以从车夫坐在的位置,一鞭抽到篾匠小贩这里。   一位着宽大蓝袍的瘦子,一位坐着瘸腿凳子的篾匠小贩,一位手握长鞭的马夫。   三个人在这并不宽敞的道路两旁互相对视着,刘睿影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第八十二章 浪子,旅人,酒鬼,侠客【中】   熊姥姥在这家破败的酒肆里生意不错,刘睿影看得出她臂弯上挎着的篮子越来越轻。虽然没能仔细数数她究竟卖出了几包糖炒栗子,但从分量上来看,熊姥姥应当可以赚出灯油钱了。   在这里喝酒的人,或许并不是都有酒瘾。而是生活的压力实在太大,压的他们喘不过气来,因此想要在酒杯与酒壶的碰撞间稍微歇息片刻。这糖炒栗子当然不如洒了粗盐的花生米下酒,可也是他们不曾变化的日子里,难得的甜。   忽然这条小路里来了一群寻衅滋事的年轻人,双方领头的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人身旁还跟着一位身穿白裙的小姑娘,脸上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忌惮,她的目光始终都在身边安慰小伙子身上。   看着她,刘睿影却是不经意间又想起了赵茗茗。   大晚上看到白色本来是个不吉利的事情,也就只有这样不听话的孩子才会如此打扮。不过说起来,年少时的姑娘,谁会不喜欢这种十七八岁,活力满满,喜欢做点小坏事打打架的少年?   看上去狠厉,话也不多,但其实内心却单纯的要命。这样的少年只要喜欢上一个人,就会始终把她放在自己的心里,用心头血去维系这段感情,哺育自己的恋人。争凶斗狠时挥舞起拳头来毫无顾忌,但只要他喜欢的人盯着他看看一会儿,就会发现他已经从脖颈红到了耳垂。   其实太早的感受到爱意并不是一件好事,当清楚了旁人用什么眼神,什么语气,又带着什么神态面对自己是代表着喜欢时,多半就会把这些不当回事。但这种感情是炙热且纯粹的,随着后来阅历的增长,反而显得很是难得,以至于再遇到新的人,总是感觉都差了点意思。   这群年轻人只是互相叫嚣了一通,彼此说了些狠话,便转身离开。由于刘睿影站在路中间,临走时一方还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这却是让刘睿影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中都城虽然繁华,但也有着它的黑暗。这就跟无论是阳光还是月光都有照不到的地方一样,是无法避免的。这群年轻人,应当还不知道,日后他们的模样,此刻正坐在他们方才争斗的小路旁的酒肆里喝酒。   以前无论多么疯狂,只要到了那般岁数,双眼中便不会再带有任何火气。因为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生存”这两个字。   相比之下,刘睿影倒是很庆幸自己生在了中的股查缉司。要是他的出身也和这群年轻人一样普通,那如今的境遇不一定就会比别人好上多少。   在这个层面,许多人的人生其实都大同小异。就和一个人内外的反差一样,豁达的的人始终有放不下的心事,含蓄的人终究要拍桌子骂街,冷静的人举杯喝的烂醉,冲动的人一言不发。甚至还有深处阴影中的人,忽然发现其实自己两只手里,一手握着一颗星。   当这群年轻人彻底离开这条小路,连背影都看不见后,小路上除了刘睿影以外的那三人似是重重的松了口气。   即便他们没有没有张大嘴深呼吸,身子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动作,刘睿影还是能够感觉到他们周身气场的变化。   他们在紧张什么?   小贩或许会害怕这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要是真打了起来,或许会波及到他的摊子,这还算是情有可原。但那位车夫,以及站在酒肆门口一动不动的瘦子如此紧张,却是说不过去。   况且这么一条僻静的小路,车夫为何要将马车停在这里?一辆马车应该就是他全部的家产,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身后的一家人,所有的出穿用度却是都拴在这两马车上。   大晚上的,这车夫不去那些阔气的酒肆门口趴着等活儿,却是在这里溜号偷懒,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难不成他以为在这家破败酒肆中喝酒的人,还会有余钱坐马车吗?   这车夫要是个新手,如此想法倒也行得通。因为那些阔气的酒肆,往往都有自己熟悉的车夫。自家的顾客喝多了,无人搀扶回家时,通常自都会叫来那么几个固定的。新手想要去分一杯羹不是不可能,但一个行当都有一个行当的规矩,旁人怎么会把自己的饭碗拱手相送?   因此来这僻静的小路上,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也无可厚非。   拉着马车的马儿不知怎么了,突然甩了甩尾巴,身子剧烈的抖动一阵,连带着整个马车却是都摇晃了起来。   车夫本来用着自己最为舒服姿势斜靠在马车的车门上,但被这摇晃膈的背疼。之间他极为不满的,伸脚踢在了马儿的屁股上。这是一匹老马,有着很丰富的挨打经验。所以这一脚下去,它却是重新站的四平八稳,眼神垂地,犹如静止了一般。   这一幕看在刘睿影的眼里,他顿时就明白过来这人绝对不是车夫!   没有一个车夫会如此暴虐的对待自己的马儿!   没有马,车只是一块烂木头而已。   只有马拉着跑动,马车才是完整的。   故而马车这个词,会将“马”字放在“车”字前面,就是这个道理。   车夫与拉车的马儿相依为命,这种在风雨中奔驰时所建立起来的感情,甚至可以超越血缘的纽带。   刘睿影沉吟了半晌,抬腿走进了酒肆。   这么一直站在路上也不是个事儿。   否则自己也会被别人当成是和那位蓝袍瘦子一样的怪人。   但当他走进这家酒肆时,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连原本沸沸扬扬的吵闹声都变得安静了下来。   这种反应早刘睿影的意料之中。   即便他今日穿着便装,但从他衣衫的质地和做工来看,仍旧是好货色。即便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但一位中的股查缉司省旗,当然要比这些两眼睁开就是为了谋生的人要有气质的多。   店里只有一位伙计,却是也看着刘睿影不知该说些什么。   没奈何,刘睿影只得自己寻了一副靠窗的空座头坐下。这个位置刚刚腾出来不久,一片狼藉还未打扫。但是坐在这里除了那位蓝袍瘦子看不见之外,那位小贩和车夫却是看的一清二楚。   坐着总比站着舒服,人站着时不免要分出些精神来保持平衡,分配体力。一旦坐下,却是就不用再担心这些,可以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自己所感兴趣的事情上。   酒肆里的其他人感兴趣的是喝酒,刘睿影感兴趣的是看着窗外的人。   “客……客官,您要点什么?咱家店小,没有什么好吃食,只有掌柜的自己酿的土酒,还有些简单的小菜。”   伙计犹豫再三,还是走上前来说道。   做生意的,哪有不支应客人的道理?   不管心中有多大的不解,却是都得是把该问的问了,该说的说了。并且还要问的干脆,说的利落。   只是这伙计声音太小,酒肆中又太闹。再加上他说话的同时,手里还在忙着收拾前一桌留下的碗筷杯盏,因此刘睿影听的断断续续。不过店伙计支应客人的话,无论去哪儿,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么几句。即使一个字都没有听见,刘睿影也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一壶酒,一盘花生米。另外让熊姥姥过来,我要买一包糖炒栗子。”   刘睿影说道。   酒肆中的其他人都是直接吆喝,唯有刘睿影不温不火,慢吞吞的对伙计说话。   伙计应了一声,快步跑到熊姥姥身边耳语了一番,随即便走向后堂忙活。   熊姥姥一听又有生意,当然十分高兴。   虽然腿脚拖沓,但还是尽力加快了速度朝着刘睿影走来。   “熊姥姥今晚发财了!”   待熊姥姥走近后,刘睿影说道。   “托您的福,托您的福!今晚卖的不错!”   熊姥姥说道。   随即指了指刘睿影对面空着的椅子。   叫卖了一晚上糖炒栗子,她却是都没能歇歇脚,喝口水。此时看上去,倒是显出了几分疲惫。   但刘睿影却敏锐的捕捉到,她发出的那一声安逸的叹息确实在她完全落座在椅子上之前。   两者相差无几,但仍然有细微的区别。   人在坐下时,上半身都会朝前探去。伸长了脖子,勾着头,手臂僵直,双肩朝里抠着。   熊姥姥落座时也是这样的姿态,与正常人无二。不过一个上了年纪,腿脚又不好的老年人,突然改变了身体的姿态,每一个动作都应该不那么流畅才对。   刘睿影这次出门,在沿路的茶棚里见过许多赶路歇脚人们。有浪子,有旅人,有酒鬼,有侠客。当他们好不容易能坐下时,嘴里都会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或者是呻吟。   这叹息与呻吟声都是在他们已经坐的极为妥当之后才会发出,然而熊姥姥这却是来的急了些。   “要栗子?”   熊姥姥问道。   直到这时,她的上半身才朝后靠去。伸长的脖子以及探出的头也回缩,抠这的双肩也打开。   “多少钱一包?”   刘睿影点了点头问道。   “五枚大钱!”   熊姥姥伸出一个巴掌,五指分开说道。   生怕自己的声音被酒肆里的嘈杂盖住,刘睿影听不见。   就在这时,店伙计将刘睿影要的酒,以及花生米都摆上了桌。这盘花生米明显要比其他人点的好了许多,无论是色泽,大小,还是火候。并且撒的不是粗盐,而是精盐。每一粒花生米都均匀的裹着一盐衣,看上去油亮中透着白,在灯火下十分可人。   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穿着一身儿比旁人都好的衣服,点同样的花生米却是都可以得到更好的待遇。刘睿影看着这盘花生米笑着摇了摇头,世道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即便那些圣贤都说什么腹有诗书气自华,但旁人看的第一眼还是穿戴与长相。   伙计拿着托盘,有些忐忑的站在桌边。   这样的小酒肆,都是一点一结,不拖不赊。   他显然知道刘睿影不懂这个道理,因为他好似没看见自己一样,已经拿起酒壶,往酒杯里倒了半杯酒,同时用筷子朝嘴里添了几颗花生米嚼着。   “那个……客官……”   伙计终究还是出言说道。   掌柜的定下的规矩,他也不能更改,更不能因为刘睿影穿的好就为他破例。无论生意大小贵贱,赚到钱才是硬道理。   “怎么了?”   刘睿影差异的问道。   “咱家店小,都是立付现结。您看……”   伙计支支吾吾的说道。   刘睿影一听,赶忙摸向自己的口袋。   对于这样的底层中人,他从来没有看不起,更不会故意的刁难。至于抱着多少善意,这却是就难说了,毕竟他身处的层面和这些人很难有所重合。看这伙计的样子,便知道他和这家酒肆的掌柜,都是老实巴交的生意人,开个买卖无非为了糊口而已,刘睿影也着实没有必要冲着这些人端起他查缉司省旗的架子。   他的手在口袋里搅动了半天,想要找些零钱。   一走进酒肆,刘睿影便看到柜台后贴着的单子。这里只卖一种酒,小菜也不过五种。一壶酒,二十枚大钱,一碟小菜八枚。   但刘睿影摩挲了半天,却是都没有摸到一枚大钱。他的口袋里除了两个二十两的银锭外,还有几张银票。   银票的面额更大,这家酒肆是决计找兑不开的,刘睿影只能拿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放在桌上,朝着伙计推去。   银锭一落桌,在这家酒肆里却是要比响起一道惊雷还有威力。隔着老远的酒客,都将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伸着脑袋想看看这银锭的样子。   店伙计也不敢接过。   虽然只有二十两,但酒肆仍旧是找兑不开。   “我没有零钱。”   刘睿影摊了摊手说道。   “客官等等,我去找掌柜的来!”   伙计说道。   还不等刘睿影说话,就飞也似的跑开了。   刘睿影察觉到周围的人对这银锭的饥渴与向往,于是伸手将银锭笼在掌心。顿时那些人的目光中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失望与惋惜……他们还没有看够。白花花的银锭竟然就是这副模样,要比姑娘的胸脯还要白,还要好看!   “等找兑开了钱,我再买栗子。”   刘睿影对熊姥姥说道。   方才银锭落桌,酒肆中神情唯一没有变化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刘睿影自己,一个是坐在他对面的熊姥姥。   这让他更加坚定的认为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熊姥姥决计不是一个靠着卖糖炒栗子糊口的老婆婆这么简单。   即便她炒的栗子着实好吃,甚至超过了中的城里最有名的徐记,但不是就不是,伪装的再完美,她也不是。只能说熊姥姥为了用这个掩饰自己,因此拜师苦练过糖炒栗子的做法,或者她自己也是个极为爱吃糖炒栗子的人。   人对自己的嗜好都愿意花功夫钻研,只要认真的踏下心来,就总会有些收获。这糖炒栗子的味道,便是熊姥姥收获的最好证明。   说起来,这栗子的做法除了用糖炒外还有很多种。可以和冬菇闷在一起,可以和山药烧在一起,也可以和老鸡煲成汤羹。每一种做法都有各自的特点,就和人一样。   人会笑,会哭,栗子也会。   虽然栗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但是栗子被人吃到嘴里时,它已经和人融为了一体,不分彼此,往后的命运也息息相关。   人间有多少伤心事?   遭逢伤心事的人又有多少会吃栗子?   一颗颗栗子被剥掉外壳,赤裸裸的丢尽锅中,受翻炒、受油烹、受煎熬的时候,人心也是如此。   不断有新的栗子被丢入锅中承受这些过程,也不断有先前斗凶的少年走进这家酒肆一杯杯的喝酒。从日出喝到日落,从晚霞里喝出彩虹,更从少年喝到中年,从瘦子喝成胖子。   那些菜品没有了栗子就无法存在,但是人无酒便会无情。所以这人很多时候,却还不如被自己吃进嘴里的栗子轻松。   店伙计引着掌柜的朝刘睿影走来,他松开手掌,让桌上的银锭重新显露出来。掌柜的看到后对着刘睿影十分恭敬地点头致意,然后拿起银锭仔细鉴别起来。   他自是要比伙计更加见多识广,但来这里喝酒的人从来没有用银锭付账的。生意人的精明体现在方方面面,掌柜的虽然看出刘睿影的穿着气质与众不同,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驶得万年船。更何况二十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他一个月的时间都赚不出来。   掌柜的拿着银锭反复掂量后又对着灯火检查成色,就差龇出牙花,要上一口。   其实他本想这么做的,但却又不好意思。   酒肆虽小,但掌柜的也有自己的尊严。   这种丢脸掉面子的事,他决计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来。   静默了许久,他将银锭递给了伙计,并且吩咐他将柜台里的钱箱拿来。   钱箱是个十分陈旧的铁盒,边角处已经生出了红色的锈迹,不过却擦拭的一尘不染。   掌柜的拿出腰间钥匙,打开了钱箱锁头,双手伸进去开始翻找。   不一会儿,一大捧夹杂着碎银子已经大钱的找兑便放在了刘睿影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客官见谅,店小利微,只能用散钱凑出来找兑。”   掌柜的说道。   刘睿影摆了摆手,示意无妨。而后从这一对“钱山”里挑拣出五枚大钱递给熊姥姥。   熊姥姥当即从猪栏里拿出一包糖炒栗子,便起准备离开。   “篮子里还剩下几包?”   刘睿影问道。   “还有三包。”   熊姥姥说道。   刘睿影听后又从这堆“钱山”里输数出了十五枚大钱递过去,却是把剩下的三包都卖了下来。   熊姥姥十分惊喜的接过钱,将三包糖炒栗子都给了刘睿影,但刘睿影却分给了周围几桌酒客。   他不爱吃甜食。   买下这几包糖炒栗子只是为了和熊姥姥多有些交集,用来试探底细罢了。   熊姥姥虽然已经起身,但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走到刘睿影前方的一副空座头旁重新坐下,还问店伙计点了一壶酒。   “灯油钱,其实是酒钱?”   刘睿影问道。   熊姥姥堆起满脸褶子,冲着刘睿影笑了笑,并未回答。   不过刘睿影抬眼看到窗外那名小贩,还有马夫,好像都已经有些不耐烦起来。 第八十三章 浪子,旅人,酒鬼,侠客【下】   刘睿影从熊姥姥熟练地喝酒动作中可以看出,她即便不是个酒鬼,也会是酒肆里的常客。然而酒肆的常客和酒鬼有什么区别,他却想不出来。或许酒鬼更多的是被酒牵着鼻子走,明知自己已经喝不下了,再喝下去就会头脑晕厥,胃里翻滚,但是看见杯里壶里还剩下的酒,便好像听见它门正在咆哮着逼迫着必须喝下去才行一般。   酒鬼喝到最后的酒,并不能让他开心快乐,也不能让他轻松齐惬意,反而是一种必须要完成任务的使命感与压力。这样喝酒到底是为了身,刘睿影说不清楚。但这样喝酒的人,在这家酒肆里却着实不少。   他看到了很多人,明明已经开始痛苦,开始难受,但却仍旧不愿意放下手里的酒杯,而且还比先前喝的更加猛烈。   痛苦过后又是无尽的麻木,如枯木般没有灵魂的僵持倒酒,一口一口往嘴里灌,那时候嘴里早已被酒浸透,浓烈的酒味成了口腔的常态。   一样东西人或许曾经很难接受,可是若日日做这东西,每天脑子里想的也是这东西,那么不知不觉后这东西将成为这个人的习惯,别人眼里的意外。   酒也是如此,醉鬼和爱喝酒的人在外人眼里没什么分别,只有内行人懂得他们精神上束缚和自由的分别。   逃离现实和找找乐子是天壤之别的。   逃离现实的人即使喝了酒他也不快乐,甚至可能这顿酒喝下去还会丧失他逃避的现实的最后一点机会。   这样的人是不理智的,却也是可悲的。   爱喝酒的人自由很多,他们往往很清醒,既不会把自己灌醉,又能品尝到美酒的滋味,甚至还能聪明的通过酒,达到自己的目的。   酒是寻常物,不寻常的是喝酒人,与其说是喝酒人,不如说他们在酿酒,以自身独特的经历,将那酒变得或浓烈,或柔和,每一杯都有自己独特的风味,每一口都带着不同的情绪。   醉鬼同样也是在发泄情绪,也是独特的酿酒人。   不喝酒的时候,其他的任务他们没有能够完成,所以就将这种使命感上的亏欠用痛饮的方式弥补回来。   这样喝酒真的会痛的。   头痛,胃痛,要是喝多了不慎跌倒,还会全身都痛。   不过身体上的痛总是可以恢复,但心里的亏欠与卑微只能用酒一点点的溶解。   刘睿影端起酒杯,对着熊姥姥示意,想要和她同饮一杯。   但他却发现熊姥姥的桌上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竟然已经有了三个空荡荡酒壶。   她看到刘睿影的示意,问店伙计要来了第四个。随即便拿着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至于先前倒满酒的那只酒杯,依旧好端端的放在那里,像是祭祀仪式上的贡品。神圣,不可侵犯。   喝完了这壶酒,熊姥姥在对着刘睿影笑了笑,然后接着要来了第五壶。   她喝酒看来是从来不用酒杯,就这么拿起酒壶,一饮而尽。喝的又快又猛,让旁观的人都不自觉的吞咽起了唾沫,自是对那一股子自上而下的辛辣都感同身受。   干脆爽快,是她口中酒的味道。   到现在刘睿影才清楚熊姥姥说的灯油钱到底是指什么。   并不是寻常灯火的灯油,而是酒。   极为烈的酒,是可以被点着的。   但用酒来点灯,太过于浪费,相信只有好奇之人做过尝试,绝无什么人家把这当做习惯。   既然以酒为灯油,酒又被熊姥姥一壶一壶的喝进肚去,那熊姥姥自己岂不就成为了灯盏?   或者说她到底想以此做些什么,成为什么人?   明白了这个道理后,刘睿影越发觉得熊姥姥不同寻常。   她喝完了五壶酒后,再度站起身来,将那个竹篮挂在臂弯处,挨着桌子讨要方才装糖炒栗子的布袋。说来也奇怪,这布袋本是和糖炒栗子一同卖出去的东西,哪里又能收得回来?   但偏偏许多人却是都将布袋还给了熊姥姥。只是这些布袋在还回去的时候,一个个都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都是栗子的空壳!”   熊姥姥看出了刘睿影的疑惑,出言解释道。   “栗子的空壳?”   刘睿影重复了一遍熊姥姥的话,却是用上了疑问的语气。   他着实难以理解,为什么这些酒客们在吃完糖炒栗子后,要将空壳都重新装进袋子里,还给熊姥姥。   “俗话说愿汤化原食。西北草原王庭的人,用晾干的牛粪来烤牛肉吃,味道好的出奇。我的糖炒栗子之所以比徐记的好吃,不是因为我用的糖好,也不是因为我的栗子生的好,而是因为我炒栗子的火是用上次栗子的空壳生出来的。”   熊姥姥说道。   刘睿影听后觉得这说法真是颇为新奇!   在此之前,他只从书里读到过什么“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诗句。   意思是说这煮豆来做豆羹,但是却想把豆子的残渣过滤出去,之留下豆汁来作羹。而豆秸在锅底下燃烧,豆子竟在锅里面哭泣。豆子和豆秸本来是同一条根上生长出来的,豆秸怎能这样急迫地煎熬豆子呢?以此来比喻血亲之间或是关系极为亲密的人,互相逼迫。   刘睿影很小就会背这首诗。   因为中都查缉司负责在书塾中任教的先生告诉他们说,这豆和豆萁,就是他们与查缉司之间的关系,坐在这座书塾中一道念书的众人之间的关系。以此来劝慰他们决计不能互相逼迫,互相出卖,互相坑害。豆与豆萁是同等重要的,只有齐心协力,才能够共同茁壮。   这个道理刘睿影当时记得很牢固,因为这先生做的比方着实生动形象。即便他们还不懂什么叫做出卖坑害逼迫,但豆子与豆萁是都见过,也吃过。故而不难想象出这用豆萁来煮豆子,若它们也要感知与生命的话,那却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   不过正是因为这样一首短短小诗,经由先生的秀口一吐,却是就在这些孩子心里生根发芽,日后长成了参天大树,为中都查缉司避免了不少麻烦。   让他们自小心中就有一条界限,即使以后做了什么错事,也永远守护那条不可侵犯的界限。   所以即使查缉司做的很多事情都见不得光,但从成立伊始到现在,查缉司中的确是没有过一次真刀真枪的内斗,以及为了自身利益而背叛的先例。   熊姥姥这话,乍一听很有道理,但却彻底颠覆了刘睿影这么多年坚定地认知。就好比将一个人用粗壮的麻绳捆绑起来,只能让他变成一头暴怒的野兽。然而要是连带着蒙上了他的双眼,剥夺了他汲取光亮的途径,那你就会变成他惟一的神明。   越是抽象的境界,越是难以进入。所以无论是在皇朝时期,还是当下的五王共治,总是画画的人最多,著书立说的人其次,通晓音律的人最少。因为音律最为抽象,最为难以捉摸理解。   就在刘睿影饱受这般冲击的煎熬时,华浓却独自一人走在中都城里的一条路上。   他没有带剑。   因为刘睿影提醒过他,要是没有说得过去的身份,带着剑在中都城里游走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查缉司,三威军,都会盯上他,找他的麻烦。不过刘睿影也告诉了他,中都城里十分安全,即便是没有剑,也不会有人伤害到他。   这是华浓第一次空着手出门。   他的右手仍然保持着半紧握的姿势,肘部微弯,似是仍然拿着剑。这么多年来形成的习惯,可不是一下子就能改掉的。不过他还是听了刘睿影的话,没有带剑。   这不是因为他对刘睿影言听计从,而是他真的不想给自己这位师叔招惹什么麻烦。不过最本质的,华浓还是担心他若是带着剑出来闲逛,麻烦会先找到他。   很多时候华浓都情愿旁人把他当做空气。   为此他甚至还做过许多训练。   比如故意将吃饭喝水的动作放缓,以为只要自己足够慢,别人就主意不到他的变化。但很显然的是,他失败了。旁人不但没有将他是做空气,反而要比平时加倍的关注。尤其是他的师叔刘睿影,甚至还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从那以后华浓学会了不刻意。   让一切都自然而然的发生下去。   虽然他的言语依旧少的可怜,但也并不避讳在需要的时候与人来一场正常的交流。   这条小路上,灯火黯淡,夜便显得更为漆黑。   华浓行走在漆黑的路上,心里没有任何惧意。   还有什么地方会比夜晚的山林更加漆黑?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那些白日里安静的树木,都会变得奇怪起来,一动不动的石头也会幻化成狰狞的巨兽。   但在中都城中,这些都不存在。   因此华浓着实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一个面容清秀,身材瘦削,衣着得体,身上又流露着一种神秘气质的青年独自走在漆黑的路上在中都城里也算是一件稀罕的事情。   尤其是他的手,十指修长,腕部稳定。长时间半握着拳头,却连一滴手汗都没出。   这条路的尽头隐隐透着亮光,但这却是让华浓忽然害怕了起来……在中都城中,他是一位浪子。这座城的一草一木他都不熟悉,这座城的任何热闹也与他无关。但是他的脑海中却牢牢记得,在山林中的黑夜里,若是看到的光不是自己点燃的火堆,那就一定是猛兽的眼睛。   不同的经历造就了不同的想法。   来自山野中的浪子害怕灯火是将他们当做了猛兽的眼睛,而普通的浪子也会害怕有暗处突然的明亮,是因为他们总是会不经意的想起自己先前的家。灯火后面隐藏着的或许有母亲的慈祥,娇妻的笑颜,或是子女的调皮。   不过既然有母亲,有娇妻,有儿女,为何还要当个浪子,四处漂泊?这答案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华浓顺着小路子走到了灯火明亮吹。   首先看到的是一位容貌瘦削,但却身穿一件极为宽大的蓝色袍子的人。同时也透过窗子,看到了正坐在酒肆中喝酒的刘睿影。   不过这人却是比刘睿影对他的吸引力更大。   “真是两把好剑!”   华浓看着蓝袍人,赞叹的说道。   蓝泡人听后面色一凝,喉结上下剧烈的浮动了几下是,最后压着嗓子,极为费力的说出一个字:   “滚!”   但华浓却好像没有听到,仍旧兴致勃勃的盯着这位蓝袍客。   他宽大的蓝袍下,藏着两柄已经出鞘的利剑。外人虽然看不见,但华浓却可以感受得到。   况且这两把剑与其说藏在他的蓝色衣袍里,不如说是藏在他的身子骨里。   剑尖下垂,插在他的大腿正面。剑柄死死顶入两条肋骨的缝隙中,以至于他每一次呼吸都要极为小心,否则这两柄剑就会从他的袍子里掉落出来。   这样的做法,可想而知此人承受了多大的痛苦。然而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甚至连一滴血也没有流。   他已经瘦削的浑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血液,而痛感持续的时间太长,人就会变得麻木,变得毫无知觉。   “你的剑也没有剑鞘,真是巧了!以前我的剑,也没有!”   华浓又走近了两步说道。   他丝毫没有在意这蓝袍人的剑是以一种多么诡异的方式藏在身上,反而是觉得他的剑竟是和自己先前那把有些相似之处。   蓝袍人很想将华浓赶走,或是直接告诉他,自己的剑是有剑鞘的。至于为什么现在没有,是因为带着剑鞘的剑很不方便,更不能用这样的方式藏进身体,藏在衣袍之下。   但他不想说话。   因为开口就会打破麻木的触感,如洪水一般的剧痛会在瞬间充斥满整个身体,让他连叫喊的机会都没有,原地昏厥过去。   方才压着心神说了个“滚”字。   这便已经是他此刻的极限。 第八十四章 路窄   熊姥姥对着仍在沉吟的刘睿影招了招手,便走出了酒肆的大门。   说是大门,其实却连门板都没有,就这么大敞着,任凭风雨倒灌。暖和的季节还好,要是放在冬日里,整座酒肆的人估计端起酒杯的手都会颤巍巍的,还未喝到嘴里,已经洒了大半。   那些坐在堂里的酒客似乎已经习惯了这般样子的敞开,似乎看到那没有板子的门,也像在为了他们封闭的困窘心境打开一丝缝隙。   透过门他们能看到热闹的集市,往来的人影烟火气,让自己不至于沉沦在酒醉之乡。   于是索性也就都接受了,没有一个人去跟老板说,那门破了该修一修。   几个流浪窘迫的醉酒人,在那种时候拥有了同等的心照不宣。   她的左脚刚迈过低矮的门槛,还未落地。   一道黑影便从远处袭来,直抵熊姥姥臂弯处的竹篮。   熊姥姥丝毫没有任何紧张的神色,反而慢悠悠的将本来挎在右边竹篮换到了左边。   那道黑影竟是直接停留在了半空当中,随即朝后撤去。   刘睿影看的很是清楚。   这道黑影正是那车夫手里的鞭子。   那鞭子使得极其熟练,竟如黑蛇般迅速攻击而去,让人防不胜防,且力度控制的十分巧妙,拿鞭子人的手腕定是练了多年的力气,能将柔软的鞭子停在半空中,又抽了回去。   现在这个世道,已经有极少的武修使用这种独特的兵刃。通常不刀,就是剑。再有甚者,这俩却是都弃之不用,只仪仗自己的双拳两脚。   拳脚对于兵器来说,最为方便快捷,也最为亲切,使用者能清楚的感受到身体上的打击,不似用兵器那般冰冷生硬。   这长鞭的威力不足,和刀剑想必根本不可能一招制敌。   与拳头相比,又少了亲切,更是下下之选。   熊姥姥继续朝前走去,依然是用这她那蹒跚的步伐。   似乎没有受到刚才袭击的影响,也让刘睿影越发起疑和敬佩,熊姥姥如此的年纪还有如此镇定的心态和利落的手脚,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对面那位篾匠小贩忽然抽出一根竹条,对准熊姥姥即将落脚的地方扔出。   不过熊姥姥的步伐毫无规律可寻。   不似正常人的规律,又说不出是那般的技法,总之你认为她下一刻该落那里,不然也该是这里,最终她却压根就没落那只脚跳了一步的感觉。   略微一顿,却是就堪堪避开了这跟竹条。   马夫和小贩都已经出手,对准的目标还都是熊姥姥。   他们都是卖命生活的手艺人,今日却不知为何忽然都针对起熊姥姥来。   只剩下那位瘦削蓝袍人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因为华浓还站在他的面前,而他却不想要伤及无辜。   此刻他的心又静又凉。   静的像被扔到荒地中的棺材,冰的像隆冬二八的河水。惟一的兴趣便是熊姥姥,惟一的顾虑便是站在面前的华浓。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平时一样,敞着门,开着窗,享受着冰凉。有些人喜欢温暖,有些人却独爱喜欢冰凉的感觉。因为这种感觉让人清醒,不会胡思乱想。   不过冰凉过了头,就会想喝一壶烫开的老酒,或是一缸稍微偏热的洗澡水,又或是小摊贩卖烤红薯时,铁皮桶里的煤炭燃烧时发出的滋滋声。不过他最想的还是什么没有。   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就像神话里天地未开时的一片混沌。   这混沌让他犯了不少错,不过好在他还活着。   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是用剑的,而使用棍子。棍子相比剑而言,没有那么锋锐,也少了许多儒雅。不过这棍子他只用过一次。   现在他的手脚那时比心还要冰冷,并且流着汗……这使他根本就握不紧任何东西,无论是棍子,剑,还是酒杯。这三人中,他到的最早了。因为提前到达地点,判断地形,风向,哪怕是一片树叶,一颗石子,都可能起到决定性的影响。   车夫与小贩都失手了,两人的目光现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刘睿影很不明白。   这三人为何要跟熊婆婆过不去?   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熊婆婆身上说隐藏的秘密,足以威胁旁人的生命。   秘密这种东西算得上是人性之上的虚幻王者,无论大小还是重要与否,当有人听到旁人拥有自己的秘密时,就会产生心虚的心理,无论他近期做没做错过什么事。   再高傲的人,总有一两件没有做好,或者违背了自己的心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那就是天大的秘密,也是虚假的脸面,被捅破就会很难堪。   这世上什么东西都可以明码标价,唯有生命的价格还是生命。旁人的生命若是受到了威胁,那么接触威胁的办法就是彻底消除威胁的来源所在。   只见他绕过了华浓,悄悄走到熊婆婆的身后,从袍子里抽出那两柄藏在肉里的剑,拔出,刺下。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因为他已经练习了上万次,只为出手后倒下的是别人,而不是他。但是他杀人太多了,有了血腥味,有了杀气。   又或是因为过于投入,没有感觉到周遭的一切。   时间恰到好处。   他手里的剑是千锤百炼万中挑一的好剑。   剑法虽然不是名门正派的绝招,却是最有效的剑法。   只是他的剑并没有刺伤熊婆婆,而是将她臂弯上挎着的竹篮嚼碎。   竹篮里装着许多布袋,先前布袋里装着的是糖炒栗子,现在却是空壳。不过这些布袋掉落在地后却发出了一声闷响,显得颇为沉重。   刘睿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早就知道这位熊姥姥不简单,也很是清楚门口这三个人除了那位身穿蓝袍的有些奇怪外,剩下的两人并不是普通的马夫与小贩。   现在看来,他的想法却是都得到了印证。   其中一个布袋掉落在地后,经不起摔打,顿时裂开,一片金黄刺的人眼睛生疼。   这些布袋哪里是装的是什么糖炒栗子的空壳,而是一颗颗栗子大小的,黄灿灿的金子。   刘睿影飞身从窗子里跳出,站在蓝袍人和熊姥姥之间。   熊姥姥背对着刘睿影,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还是被你发现了,刘省旗!”   “发现了什么?”   刘睿影面色凝重,但却故作轻松的问道。   “发现了什么你要问你自己的眼睛,何必问我?”   熊姥姥轻笑着说道。   “我只看到一位卖糖炒栗子的清贫老婆婆挎着的竹篮里装着满满的黄金!”   刘睿影说道。熊婆婆缓缓转过身来,仍旧轻笑着,但却一言不发。   那位穿着宽大蓝袍,身材瘦削的人,却直挺挺的倒了下去。蓝色的衣衫很快就被猩红的鲜血渗透,在两边肋骨处以及大腿根部浮现出三坨黑色。比夜更凝练,比白衣染血更醒目。   他的身体只能支撑住他出剑一次。   即便这次出剑他已经联系过许多便,可最后还是失手了。   那一剑刘睿影看的很清楚。   剑上杀气浓郁,若是不出意外,定然能将熊婆婆一剑毙命。   但意外就是他的犹豫。   没人知道他在最后一刻想了什么,但是他的剑却避开了熊婆婆的后颈,转而刺向了竹篮。   能让人在生死关头改变想法的只有威胁旁人的秘密。   “既然刘省旗这么说,我倒是要问问了。”   熊婆婆顿了顿说道。   “中都城里有那条律法规定,一个卖糖炒栗子的老人不能挎着个竹篮,而竹篮里装满了黄金?”   熊姥姥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天下事难道一定要按照寻常的别人所认为的情况发展吗?   刘睿影被问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身为中都查缉司的省旗,又在中都城中,当然要以律法为重。熊婆婆的话虽然尖利刻薄,充满了诡辩之机巧,但刘睿影却不得不承认她说的一点不错。毕竟中都城里的确没有这种规定,即使有,也不会详细到这般程度。   他们管的了别人触没触犯法律,却不能插手旁人如何生活。   那小贩听到熊婆婆对刘睿影的称呼,顿时变了脸色。但身子却僵硬的坐在原地,动弹不得。反而是那手持长鞭的马夫反应迅捷,当即伸脚,朝着马屁股狠狠踢去。马儿一声嘶鸣后便撒开四蹄,开始狂奔。   只是他跑错了方向,却是驾驭着马车径直冲向刘睿影而来。   还不等刘睿影授意,华浓当机立断的捡起路边一颗石子,对准马车车轮处的轴砸去。   听得一声清脆,马车的轮子却是要比车身与马儿泡的更快,一溜烟就没入了黑暗中,不见踪影。剩下的半截车厢,被马拉着拖在地上,很快便吃不住力气,散架开来。连带着那位手持长鞭的马夫一道甩出去,重重的跌在墙上。   这马夫也当真是好身手。   承受了如此严重的撞击,非但没有任何停滞,反倒双臂翻转,十指发力,扣住墙面,悠忽一下蹿到了另一边。   而那位篾匠小贩是也被这动静惊吓的回过神来,趁着马车四分五裂的残骸堆在面前时,抄起扁担,将身子一撑,纵身越过了墙头。   华浓想要阻止,已然来不及。因为拉车的马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正不顾一切的胡乱冲撞,眼看就要从这条小路奔进前方热闹的街市。   刘睿影见状,却是也顾不得熊姥姥和那逃跑的两人。   脚下运起身法,又有劲气加持,瞬间便是三起三落几个腾挪,赶到了这匹受惊的马儿旁边。伸手一把拉扯住缰绳,随后沉下气,使出个“千斤坠”的身法,双足便如同生根了般,牢牢站定。   这马儿狂奔中突然被如此巨力阻挡,不得不高高抬起了前蹄,挣断了缰绳。不过却又就此停住,没再朝前行进一步。   刘睿影看了看前方,距离那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长街不过一丈之遥,自己也吓出了一头一背的冷汗…… 第八十五章 陡然   刘睿影抓着缰绳,把马提起来,牵到一旁的墙根下。这马儿显然已经受了不轻的伤,满嘴血沫,鼻孔中喘着粗气。即便是以他对马的了解,也不知道它能不能挺得过今晚。   无论是马还是人,终归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现在看着这条性命在自己面前一点点的流逝,刘睿影也觉得有些感慨。命真的如薄纸一般,随便遭受撕扯,就变得粉碎,连同上头记得字,一起化为碎片。所以他想做的就是,在这张纸被撕碎之前,再在上头添上一笔,哪怕影响不了什么,看着也会丰富许多。   他忽然想做许许多多的事情,忽然想到他还没和赵茗茗在一起,心中迫切的想要完成事情的情绪越发的强烈,他怕他就如纸一般,不知何时被撕碎了,上头都没有寥寥几笔。   刘睿影叹息,伸手摸了摸它脖颈后的鬃毛,又拍了拍马背,随即将马鞍捆绑在马肚子下面的皮带松开。既然已经如此,刘睿影只想让他在最后的时光里觉得轻松些。   一辈子都驮着人,驮着车子奔跑,早就忘了自己的身子轻松起来是什么样的感觉。刘睿影看到它的身上有两条很重的白印,几乎已经不生毛发,那便是经年日久的拉扯所留下来。这压力直往肉里扣,但它能做的却也只是将头重重的垂下。生命的下一刻谁都无法理预料,只能看到眼前再度飘来的一道鞭影。   这马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将近,还在期待着那道鞭子挥下,它自小被训练如此,一生都在鞭子挥打下度过,好似没了那道鞭子,它连路也不会走,也失去了方向。   那鞭影是动力也是压力。   现在没有了压力,没有了鞭影,它却也没有了时间。   人和马又有什么区别?   最快乐的时候感觉不到任何压力,等一旦到了年纪,这压力却是就让人无法呼吸。马的压力是肉眼可见的,而人的压力往往存在于无形的精神之中。但除了抬头往往前面接着走以外,又能有什么别的法子?不管脚印能否留下,每一步都是用生命的消磨所换来的。待好不容易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可剩下的生命却又不足以支撑着继续往前,只能看着大路,徒留一地遗憾。   越走越忘了来时要走哪条路,即使忽然记起来,看着眼前已经错过很远的路程,也会选择继续走下去,而不是重新返回,找到曾经想走的那条路。   刘睿影不忍再看这匹马,于是转过身来,朝着那位瘦削的蓝袍人走去。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血也似流干了。宽大的蓝袍此刻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更加宽大,整个人都干瘪了下来,像是一章轻薄的纸,风吹来都能将其吹走。   走到他身前,刘睿影低头打量了一番,极好眼里让他发现这人应当还没有死!因为他的干瘪的身体还有因呼吸所造成的微微起伏。刘睿影伸出右手,很是小心的朝着他的脖颈处摸去,期间一直在提防着陡然发生的变故。但显然这次却是刘睿影多心,他一直老老实实的躺在地上,纹丝不动。   指尖的触感刘睿影感受到此人着实是油尽灯枯,不过的确还没有死。人的意志力总要比马强烈的多,一口气尚在,一切便还有机会。何况刘睿影还有很多话要问他,比如他是谁,那马夫与小贩是谁,熊姥姥又是谁。   这个问题通常应该直接向本人询问,但那两人已经逃走,而熊姥姥一看就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甭想从她嘴里套出一句实话。   “去长街上雇一辆马车,将这人送去医馆医治。你要寸步不离的盯着他,醒来之后就找人送话给我。”   刘睿影对这华浓说道。   “他活不了了。”   华浓听后摇了摇头说道。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遵照刘睿影的意思办事,让刘睿影也觉得颇为例外。不过以他对于华浓的了解,知道华浓向来是默默做事,就像个只能听见声响的哑巴。这次突然开口,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为什么这么说?”   刘睿影问道。   他想听听华浓的道理。   “因为他受的伤很重,而且我还可以感觉到,他并不想活。”   华浓说道。   受的伤轻,就找一般的大夫包扎。受的伤重,那就去请好的郎中医治。只要不放弃,终归是还有希望的。但就算是叶老鬼那样的神医却是也救不了一心求死的人。   身上的伤好了,心却已经停顿。空有一副好身体,但却没了心思,岂不是行尸走肉?   蓝袍人与华浓一样,用的都是没有剑桥的长剑。以这种剑为媒介,他却是可以感受到蓝袍人的心声。这人将所有的生命力都倾注在这柄剑上,为的就是最后这惊雷般的一击。   剑出,他的生命也到了尽头。即便还有余力,却是也不再拥有任何意义。不管这一剑成活不成,他都已经断了念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鬼使神差的错过,也许就是天意。杀人的人怎么会拎不清这么简单的道理?不是自己的剑不够快,不够准,不够锋锐,而是上天着实觉得对方命不该绝。那么除了无奈,还能有什么办法?   华浓俯下身子,将这位瘦削的蓝袍人翻过身来,他仰面朝天。   他的确很瘦削。   华浓用一根食指就可以将其翻转过来。   有的人光看脸庞和脖子很瘦,但却有可能腰粗如缸,腿粗如柱。但这蓝袍人不是。   华浓解开了他的衣襟,露出胸膛。两边肋骨上各有一个骇人的血洞,不过流出来的并不是鲜血,而是一种不知名的黑色液体。空气中顿时腥臭难当,像极了坏掉半个月的鸡蛋,突然又被人下锅油炸。   刘睿影曾听老马倌说过,当人的血液流干后,五脏六腑就会一点点碎裂开来,化为血液,游走于四肢百骸。为的就是让人再多拥有一些光阴,多想想这辈子的美好,把遗憾全部都释怀。但要是这个人仍然执迷不悟的话,那已经化作血液的内脏就会变黑发臭,全身犹如万箭穿心般,痛苦难当。整个人就会在精神与的双重折磨下,耗尽最后一口气力。   初次听到这话是时,刘睿影当然不相信……毕竟他怎么也想不到人的血,怎么会变成黑色的?更何况内脏化为鲜血这样的事太过于玄幻,既不通医理,也不符合常情。   这一路上刘睿影也杀了不少人。   杀人是必要流血的。   血腥味他已经闻过太多次,算是习惯。   不过像这位蓝袍人一般,活生生流干了自己的血而死的人,却是第一次见。   现在他才知道老马倌所言非虚。   人的血流干后,果然就会如此。蓝袍人还未放下自己的执念,这会儿应当是他这辈子最痛苦的时刻。   被华浓这么一挪动,蓝袍人奋力睁开双眼,直勾勾的看着华浓。   过了良久,华浓点点头,说了句“知道了”,然后剑气先前被压在身下的两边没有剑鞘的长剑,双剑并做一把握在手中,对准他的咽喉刺了进去。   刘睿影想要阻止,却慢了一步,已然是来不及。   剑锋入喉,蓝袍人的眼神变的有些温柔。他奋力的想开口说话,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声音。那是他被切碎的喉结敲打在剑身上所发出的。声带已经破裂,他是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来的。最终只能像离水的鱼一般,动了动嘴唇。刘睿影和华浓都从这唇语中读出,他想说的无非是“谢谢”两个字。   华浓拔出了剑,从怀里掏出个手绢来盖在了他的脸上。这手绢极为花哨,当做死人的遮面着实不太合适……初吃豆腐面时,糖炒栗子嫌弃华浓不识好人心,赌气扔掉的这块手绢,没想到华浓竟然将其捡回收好,一直带在身边。   刘睿影脑好里瞬间有了个极为大胆且好玩的相反。   糖炒栗子这么调皮的姑娘,的确需要个持重的人在身边调和些许。赵茗茗给她的只有放任与溺爱。两人名义上是主仆,相处的方式却似姐妹,而实际的生活里又与母女相差无二。这样的环境下,怎么会有所成长?刘睿影觉得自己在查缉司里的时候,虽然没有人这样惯着自己,但终究是大树底下好乘凉。直到这次出门,他才明白人间根本就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华浓是个对外物毫无感觉的人,他既然能如此收藏这块手绢,当然是为了手绢背后的人。刘睿影饶有兴趣看着华浓,却是越看越有觉得他与糖炒栗子很是般配。只不过这念头只在脑子里想了想便压了下去。   这话想要说出口,不但需要时机,还需要合适的方法。不然只会弄巧成拙,好心办了坏事。   “师叔,你怎么了?”   华浓问道。   刘睿影不知道他自己已经面带着诡异的笑容,盯着华浓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饶是华浓这般有定力的人,却是都忍不住的问出来。   “没事……没事!这尸体我来联系专管城防的三威军处理,你不要再动了。免得后面再有什么事端。”   刘睿影说道。   华浓点头应允。   按理说刘睿影根本不必如此在乎这三威军,因为它们也得接受查缉司的查缉。整个中都城里,谁见了查缉司的人不是绕道走?即便是三大家之首的邓家也得十分客气。   刘睿影如此小心,不过是因为当初他参与了袁将军一事。身为三威军中三位最高同龄之一,袁将军威在三威军中的声望极高。那次事端过后不但让三威军和中都查缉司产生了微妙的对立,更是让刘睿影本人成为了三威军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次回到中都,还有一人尚未露脸。   当初她为了寻仇,确是都可以追到定西王域的边界军营里。现在刘睿影已经反回了中都,她没有理由不出现。 第八十六章 针锋相对   刘睿影思忖了片刻,还是让华浓先行离开。他自己毕竟是查缉司的省旗,而华浓没有任何身份。按理说所有进入中都的外来人,在城门口时就应该登记造册,但华浓等人包括赵茗茗、糖炒栗子、以及申沈清秋,今朝有月却是都因为刘睿影的特殊身份而没有任何记录,就这么直挺挺的坐着马车进了中都城。   当时觉得只是一件小事,可现在一具尸体躺在面前,华浓的身份又解释不清,惟一的办法就是先让他远离这是非之地。   “你先回祥腾客栈。记住,别走小路,哪里人多热闹就从哪里走。找不到的话就随便问问身边的人,中都城里不会有人不知道祥腾客赞在哪的。”   刘睿影说道。   华浓听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熊姥姥,她的脸上似笑非笑,挂着极为诡异的表情,让华浓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刘睿影却态度坚决,他也无可奈何,只能点了点头。   “什么人聚在这里?”   华浓刚移步动身,一道质问便传来耳边。   说话的人声若洪钟,底气十足,还带着一股浓浓的中都口音。刘睿影一听便在心中叹了口气。则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中都城中虽然看着热闹,但其实每个人活在盒子里度日。唯有两种人可以打破这个规定,将胳膊腿伸到盒子外面。那便是三威军与查缉司,以及少数几个有头有脸,身居高位的门阀氏族。   方才这声音如此有恃无恐,一定是这两种人之一。但查缉司中人向来不会如此高调,因此这来人除了三威军外再无其他。   话音刚落,一个军官模样的壮汉带着军士踱着步子从后巷中国走出。   这军官先是将在场的众人全都细细打量了一番,又背着手绕着刘睿影走了两圈后才才站定身形。   不得不说,这军官也着实有几分眼力见,立马看出了这里刘睿影才是主事之人。   “三威军巡城队接到举报,说这里有人寻衅滋事,持械斗殴”   军官开口说道。   他的目光失踪没有离开过刘睿影的面庞,嘴角一勾一勾的,不知是在打着什么注意。   让刘睿影最感到奇怪的是,明明那位蓝袍人的尸体就躺在地上,大大方方的,没有任何隐藏。尸体旁边还散落着一把没有剑鞘的长剑,以及黑红相间的血迹。   但是这位军官却好似没有看见一般,反而将这官腔拿捏的十足,好似一般的问询。刘睿影有些摸不准这些人的来头,甚至一度觉得他没并不是真正的三威军。   “不知道。”   刘睿影说道。   “不知道?我等来时这里这条路并未有人进入。看到的只有你们几人,怎么会不知道?隐瞒三威军问询可是重罪,即便时候查证清白也得行杖二十。最好不要嘴硬,如实说话!”   这位军官说道。   刘睿影冷笑,想他即便只是个查缉司中未入流的小吏时,在中都城中也从没有收到过刁难。如今他已经升为了省旗,反倒是被人指着鼻子质问。俗话说泥人尚且有三分脾气,何况正有一肚子不顺的查缉司省旗?   “你们是三威军?”   刘睿影问道。   “中都城里冒充查缉司的,大有人在。但敢于冒充三威军的估计没人有这个胆量!”   这位军官说道。   随即掀开衣甲,露出一块腰牌。但他故意不让刘睿影看清一般,只是匆忙一撇,便又将其藏在了甲胄下面,还伸手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   不过就是这匆匆一眼,刘睿影也认出来了那块腰牌的确是三威军的凭证。只是他没有看清到底是三威军的哪一军。中都城的防卫是由三威军轮流值守,擎中王刘景浩如此规定也是为了限制三威军的权利。若是长期都由其中的一军担任,那市肆的稳定,城门的安全,一定会出现不同程度的糜烂。   就像人生病一把,开始只是长了一块小疮,觉得并无大碍。但拖的日子久了,这块小疮便会化脓,溃烂,直至危及生命。等到了那个时候,便是回天乏术。除了提起屠刀大杀特杀外,再无任何办法能够将其妥善解决。   再加上这军官却是大言不惭的说什么冒充查缉司的大有人在,说明他已经知道了刘睿影的身份,这句话却是就为了将他的后路堵死。刘睿影即便开口说明了自己的身份,这三威军的军官也可以说他是故意冒充来尽兴刁难,毕竟他可是有言在先。   一时间刘睿影竟是有些进退两难。   他忽然意识到,三威军出现在这里并不是接到了举报,更不是凑巧路过,而是故意为之。   至于为什么会如此,他还想不清楚。不过老马倌的话却是从刘睿影的心底缓缓升起,这次查缉西北的两大王域,刘睿影着实太出风头,所以才会引起旁人的不满,这是再给他下套。   即便最后查无实据,但终究是会给刘睿影带来麻烦和污点,这样躲在暗处使坏的人,倒还真不如站在刘睿影面前,出剑拔刀的拼一场生死。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回到中都好不足十二个时辰,麻烦事就已经接二连三找上门来,并且咄咄逼人。   “没有人进来,难道就不能有人出去?这条路两头都通,不是死胡同。”   刘睿影说道。   “那你们可看到有人走出去?”   军官问道。   同时伸脚踢了踢旁边墙根处马车的残骸,将其磊成一堆,坐了下来。他并不着急时间,就要和刘睿影这么一句一句的掰扯下去。   “没有看到。”   刘睿影回答道。   “那就奇了怪了……我们接到了举报,所以才会来此地调查。可是没有进来的人,也没有出去的人,只剩下你们三人。你觉得我改如何区处?”   军官问道。   “这是你的事,我只是回答问题而已。”   刘睿影微微侧过身子,鼻翼翕动,长长的喘了一口气。   面对三威军,他虽然感到有些头疼,但更多是愧疚……因为袁将军的死和他有着直接的关联。那件事可以算得上导火索,让本就微妙的查缉司和三威军之间变得越发水火不容起来。   很多时候查缉司查缉的要犯,都会提前一步被三威军所擒获。即使查缉司中人拿着掌司卫启林大人甚至擎中王刘景浩的手谕前去提人,三威军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在每一个过程中尽力拖延。有几次干脆交给查缉司的,是一具尸体。   中都查缉司盯上的人,往往牵扯的都是大案要案。做出这样事端的人都很聪明,而聪明人做事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露出的马脚极少。好不容易被查缉司逮到了一个线头,人一死,却是又断了。所有的努力复制东流。   况且查缉司大部分的行事都是暗地里进行,见不得光亮。但三威军就没有这般忌讳,向来是大张旗鼓的招摇过市。这么一来,即使人没死,最后也交到了查缉司手中,但这个线头却也变成了弃子。如同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好!既然你愿意回答问题,那我就继续问下去。”   这军官顿了顿说道。   “你是何人,他们俩又是谁?这位躺在地上睡着的又是谁?”   刘睿影听后当即笑出声来。   就算要栽赃他,给他制造些麻烦,也用不着这么可笑吧?   躺在地上睡着的人。   能把一个血都流干的死人描述成这样,不得不说这位三威军的军官只当个巡城队长着实屈才!   “我是刘睿影,中都查缉司省旗。   刘睿影干脆把话挑明了说。   据他的判断,这人虽然来者不善,但还没有将刘睿影这次回来之后的底细彻底摸透。否则便不会一上来就这样厉声质问,而会在华浓身上找寻突破口。只要他让华浓出示进入中都城时,负责值守城门的三威军开具的凭条,那华浓便会成为刘睿影的掣肘。到时候他们就是硬生生的把华浓从刘睿影面前带走,他也无话可说。   就算是中都查缉司的省旗,做事也得讲究规矩。说的越明白,越是可以让他们揪住话把儿,钻了空子。只有真模棱两可,含含糊糊的,才可以随机应变。   “中都查缉司,省旗?”   军官一脸不屑的反问道。   “你们俩呢?让那个睡着的人起来说话!”   不过这位军官却是立刻话锋一转。   死人如何能起来?死人如何又能说话?   让死人起来说话的人一定知道这人已死。   就像这位军官一样。   听到官长这么说,他手下的军士便走上前去,装模作样的蹲下身子,扶着蓝袍人的肩膀用力摇晃,嘴里还在大声呼喝。   刘睿影静静地看着他们表演,一边开始思考可能发生的情况以及应对的方法。   “队长,此人叫不醒!”   听到这句话,刘睿影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叫不醒的除了装睡的人就是死人!”   军官厉声说道。   “说得对,他是死人!”   刘睿影说道。   这军官没想到刘睿影竟是这么直白的说出,好似打乱了他的计划一般,脸色骤变。 第八十七章 风满楼   死亡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不能避免的一件事情,同时也是最无奈的。因为对于这件事,所有的人只能被动的接受,无法主动的选择。若是死亡可以选择的话,想必没有人能对此下得了决心。   一个真心想死的人,他该有多寂寞?该有多失望?   对整个人间感到失望,对自己孤立于其中感到寂寞。中都城再大,再车水马龙,都与他无关。看着城市中的万家灯火,觥筹交错,他身在其中却又两手空空。   那亮起的万家灯火何其明亮,氛围何其热络,亮起时何其鲜活,只是这明亮不会照在他的身上,这热络对他而言只是疏冷,早已没了生存的勇气,又何谈鲜活。   人与人之间基本的感情其实并无多大的偏差,经历过相同的事,就会有差不多的想法,自然也会做出近似的决定。   要是刘睿影与这位蓝袍人处境相当,或许他也会这般选择。在这一点上,他比自己的师侄华浓差了不少。   华浓与他同样都用没有剑鞘的剑,在这个共同点的纽带之下,两人自然而然就会生发出惺惺相惜之感。因此在最后一刻,唯有华浓能明白这位蓝袍人的心意,才会将剑插入他的咽喉。   此刻躺在地下的这位蓝袍人就是如此。   至少刘睿影是这样认为的。   即便如此判定难免有些武断,毕竟没有经历过他人的人生,再怎么去揣测,安慰,也都只是出于同情罢了,是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的。那怕你可以想象的极为真实,可其中的心境,位置,和面对挫折时的溃败和迷茫,远远不是一个看客能够理解与参与的。   刘睿影静默的看着这位三威军的巡城队长脸色变化,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一方面他着实心中有愧,只要触及到有关三威军的事端,还未发生,却是已然在心中退让了三尺之遥。另一方面,即便中都查缉司与三威军都同样隶属于擎中王刘景浩的麾下,但也是各司其职,负担的责任大有不同。   双方的关系本就微妙,本来敬而远之就好,但现在这位三威军的军官葫芦里到底卖的是耗子药还是仙丹,刘睿影根本把握不准,所以只好静默,以不变应万变。   “刘省旗是说,他死了?”   死亡对大部人来说是可以触碰到的,实实在在的恐惧,但对蓝袍人来说应当是一种奢求的解脱。   他想死,但却有不敢。   无数人不敢的事,是他的憧憬。但很容易做到的憧憬,他却又没有胆量去自己完成。最终假借他人之手达到了目的,但连一句“谢谢”都说不出口。   日后三威军中的高层就算是写出一纸诉状,呈递到擎中王刘景浩的面前,查缉司的掌司的掌司卫启林大人也定然会为刘睿影出头,将此事大包大揽下来,不会出现什么风波,更不至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不过这是通常的办法。   特殊的情况,总得有特殊的应对。   三威军队长定了定神说道。   他本以为刘睿影定然会同他狡辩三分,而后又以自己的职级压人,以至于让这件事情不了了之。   其实刘睿影也完全可以如此行事,只要他亮出自己的官凭与腰牌,告诉他“查缉司办事,闲人避让”这么一句简单的开场白,那即便是在中都城中将天都捅漏了一块,也只能算作是查缉司内部事物处理不当,行事风格不合规矩。   那边是对方只是个小小的三威军巡城队长,而查缉司中出来的人,无论是谁,都有个众人皆知的规矩,那便是见官压一头。即便是其中的扫地小厮,只要挂着由查缉司颁发勤杂腰牌,却是都可以在中都城中横行无忌,没有任何人会去自找麻烦。   这样虽然并不是个长久之计,嚣张跋扈的人通常都没有好下场……不过也能从侧面反应出查缉司在中都城里的特殊地位。   “不错,他死了!而且不光死了,再过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尸体也会变得冰凉,因为血液流逝过多,体内已经没有了温度,所以就会比平常的死去的人冰凉的快一些。”   刘睿影心中很是清楚根本没有人会像三威军巡城的小队报告什么寻衅滋事,他们来此地很显然就是针对他而来。   局面已然如此,不如干脆示弱。待摸清了对方的真是目的,后发制人也为时不晚。   但刘睿影却忽略了一点。   这样细微的变化自是逃不过双眼,不过对方越是如此,他便越是轻松。   只能说明这人背后的主子有些瞎,却是错看高估了此人的能力。虽然不知道是何人授意,又是因何要构陷自己,不过想要搬倒一位刚刚立了大功的查缉司省旗,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当然清楚,我还知道是谁杀了他!”   刘睿影很是坦然的说道。   “看来刘省旗却是对这人的死,了解的很清楚?”   三威军的队长眯着眼睛说道,嘴角勾起了一丝玩味。先前惊惧的面孔早已当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阴谋即将成功的得意。   三威军的队长急切的问道。   “我!”   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两手一摊,歪着脖子说道。   这神情与姿态哪里像是在讨论一条人命?简直跟市肆里为了一斤白菜是否能再便宜两枚大钱的村姑差不了多少。   “是谁?”   对方拿这人命当作可笑的致命一击,却不曾想低估了敌人的经历和实力,他所谓的杀招,此刻也成了泡影,甚至为刘睿影的威严又增添了几分色彩。   “刘省旗莫要玩笑,即便是你是中都查缉司的省旗,但关联到人命这样的事端,也不是报出个名头就能善了的事情。”   三威军队长说道。   对方顿时没有了脾气。   虽然在中都城中杀人是一件大事,但对于一位查缉司的省旗来说是,手中握着的人命到底有几条怕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况且这句话一出口,刘睿影却是知晓此人的心绪已经完全被自己牵着鼻子走,稍加耐心,这件事就可以得到圆满的结局,让对方铩羽而归。   一股死亡的意念在他脑海中传递,将他的血液都冻的僵硬。   不自觉的,他脚下竟是朝后退了几步。原本趾高气扬的身形也变得有些佝偻,继而弱弱的问道:   “刘省旗此言何意?”   “你杀过人吗?”   刘睿影突然邪邪一笑,朝前走了进步,可以压低声音,几乎趴在他的耳边问道。   这一连串的动作加上诡异的语气忽然让这为先前还气势恢宏的三威军队长浑身打了个冷战,只觉得后脊发凉,脖颈处更是缠绕了一道冰线,吞咽唾沫时都很是迟缓,仿佛这脑袋已经从身上搬家,其中的血肉彻底断开,连着的只有一层薄薄的皮。   这一下确实让对方更加慌神……原本就怕刘睿影对自己出手,现在更是无从追寻他双手的踪迹,要是刘睿影突然发难,他定然躲闪不开。   这位三威军的队长现在很是后悔……后悔实在不该好赌贪杯,欠了一屁股债。以他自己的俸禄,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但维持较好的生活自是不成问题。况且在中都城里当巡城队长,可不比军营中。那些个市肆上的小贩,甚至酒家客栈,谁会不给他几分面子?起码十来天下一顿不掏钱的馆子着实算不上什么难事。   奈何这人一喝酒便容易冲动,要么去找姑娘,要么就去赌钱。这位军官没有什么色心,但却很不信命。总觉得自己在三威军中不合时宜,宝珠蒙尘,那一定就可在别处找补回来。他坚信自己定不是个平凡之人,也不想在过平凡的日子。寻摸来寻摸去,却是看上了赌场这一本万利的博弈,结果最后非但没能翻身,坐享那豪宅良田,娇妻美妾,反而从赌场里问那些个泼皮无赖借了一笔利滚利的银子,要不是看在他在三威军中有职衔的面子上,估计早就得背井离乡,连夜出逃了。   同时眼睛死死的盯着刘睿影的双手,不放过任何动静。好在此刻刘睿影手上空无一物,既无长剑,也无锐刀,否则还不等刘睿影再开口,他定然便会掉头就跑。   “只是问问,毕竟都在中都城里当值,给擎中王殿下做事。你们三威军应当与查缉司多亲近亲近才是。”   刘睿影将双手背在身后说道。   即便如此,那笔债累积到现在却是也有了三四千两。并且本金是本金,利息是利息,甚至利息还要再计入本金中产生新的利息。单凭他的俸禄来说,不吃不喝也得十来个年头才能还的清楚,不过十几年过去,这本金加利息恐怕早已是一笔寻常人根本数不清楚的款项,能够包下整个太上河也说不定。   昨日傍晚,华灯初上。   这三威军的队长一个人躲在小巷的酒摊上喝着三枚大钱一杯的浊酒。腥辣刺鼻,好在足够浓烈,对于他这样的欠了一屁股债的赌鬼酒虫来说,能解解馋就已是人间极乐。   恰好刚刚发了俸禄,口袋里有些闲钱。几杯酒下肚,却是又手痒的厉害。眼前的光景已经不能再坏了,心想这债一点点还根本不是个盼头,不如趁着有了盈余再去搏一把富贵。若是输了倒没什么,万一翻了盘,那就可改善当前的局面,也或许自此就成了人上人。再加上城北最近新开了一家叫做“宝怡”的赌坊,这三天一两银子可以算作二两半。商铺打折,酒肆送酒,都是寻常之举,算不得什么特别。但这赌坊竟然可以将一枚钱掰开算作两枚用,饶是他完了这么长时间的牌九筛盅,也从未见过。   怎料这一去,还真让他遇到了富贵。不过这富贵却不是因为他的手气,从赌桌上赢出来的,而是真跟天上掉馅饼儿一般,抢着争着送到了他眼前。 第八十八章 大老姜   这三威军的寻常队长哪里有刘睿影老练?况且用金钱维系出来的情感,相比于他们对查缉司根深蒂固的恐惧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又在刘睿影的一番威逼利诱下,终究是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全盘脱出。   刘睿影听后平静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让这位三威军的队长将蓝袍人的尸体送到该去的地方,同时也用中都查缉司特有的方式,知会了周遭所在的同僚。随后又吩咐华浓将熊姥姥送回她的糖炒栗子店,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各自散去,忙活事情,而他却想要去那“宝怡”赌坊走一遭。   华浓当然清楚自己的师叔所谓的“送”并不只是路上的陪伴这么简单,因此他捡起了蓝袍人另一把没有剑鞘的长剑,藏在衣袍里,跟在熊姥姥的后面。   两人一路无话,待到了糖炒栗子店时,熊姥姥忽然停住脚步,脑袋微微偏转,用余光瞥了一眼华浓,便走进了店中。不多时,店里亮起了灯盏,不多时,灯盏熄灭。   按理说,第二天要卖的糖炒栗子,却是从今晚就要开始准备。但熊姥姥今晚不知为何,吹熄了等战后就抹黑爬上了床铺,双眼紧闭,似是因为劳累而迅速入睡。   此刻唯有刘睿影还站在原地。   小路尽头的市肆也没有原本那么热闹。   夜已渐深。   这条街叫做达维,至于为什么是这个名字,刘睿影也不知道。达维街即便算不上中都城中最热闹的所在,也逃不脱前五。现在做买卖的小摊贩们已经准备收拾东西回家了。还有些人试图用最后几声吆喝,唤来零散客人的驻足。   刘睿影第一次走出查缉司的大院,就是来到了这处街道上闲逛。那时正是大学纷飞,市肆上买卖的东西也与现在不同。   有时候回暖慢,立春都过了许多时日,但中都城里的冰雪才刚刚开化松动。   这条街上的小贩随着不同的季节都是不同的人,那时来说,全程的人都盼望着春暖花开,但他们却挺不乐意。待路面背阴处的冰层已经化为了一滩滩的水坑,这些个小贩便在盘算着又有多少货得折价处理或是干脆砸在自己手里。   最显著的特点便是卖炸糕的摊贩顿时多了起来。   在这冷热交替的时节,冻货已经无法利用自然的威力来保持新鲜,而原本最受欢迎的围炉煮物,却又因为气温回升而鲜有人问津。唯有这炸糕的香气顺着才开头的春风,顺着缝隙,钻进每个人的鼻腔中。   香酥薄脆,软糯清甜,一股油味尤其明显,空腹的人闻上一口就饱。   刘睿影记得这条街上最执着的小贩,便是一位卖冻豆腐的,左右都将他唤做大老姜。用形式来称呼,前面加上一个老字,总会听起来让人觉得亲切些。至于那个:“大”字,便是因为他是生的手打脚大,个头大。而冻豆腐却也是豆腐,磨豆腐又是个慢工细活儿,与他的面貌身材极不相符。这个称呼放在他身上不但有些滑稽,甚至还有些许嘲讽。   不过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大老姜的冻豆腐摊生意向来不错。   中都城的冬天比不上西北两大王域那样严寒,但也着实算不上温暖。在外为了生计忙碌奔波的人们,每天的盼头就是晚上回家吃些热乎乎的饭菜。   即使心再冷,家里那股温暖也能将心融化,吃食下去烫到肠胃,将一天的寒冷驱赶。   也不知是不是天气寒凉的缘故,平日里再贤惠利索的妻子,这时候在家里都会变得懒散。晚饭往往是一大锅炖菜,冬日里能买到的食材都能在锅里找到踪影。   尤其少不了冻豆腐,尤其是大老姜的冻豆腐。   懒散的人妻可以在饭菜的种类上偷懒,但决计会起个大早,按时按点的去达维街上排队,就是为了在大老姜出摊时买到第一块冻豆腐。   这冻豆腐可不像肉类蔬菜等,还需要赶时间。晚了买不到精肉,挑不到新鲜。冻豆腐只要不开化,始终都是如此。但因为大老姜的冻豆腐实在太过于出名,因此这些个主妇们久而久之的,便把谁能买到第一块作为一种争抢的荣誉。买到之后也不直接回家,一定会拎在手里,左邻右舍的转悠一圈儿。逢人便说,“这可是今儿个大老姜头快豆腐,咱可是帮他开了张!”   冻豆腐切成小块,放入锅中,所谓千滚豆腐万滚鱼,只要煮的时间够久,冻豆腐就会吸饱了汤汁,融合了锅中所有食材的味道。家里的顶梁柱还未下工,便会心心念念,等回家后便直奔灶台,从锅里捞出一块滚烫的冻豆腐,放进嘴里,哈着热气也要嚼烂往肚里咽。   只此一口,却是觉得给个王爷都不换!   等天气回暖,大老姜便收了自己的冻豆腐摊子,转而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大铁盆。   说是盆,却是足够放进个十来岁的孩子洗澡。   盆下面还多出一块镂空,从外面看去,被烟熏的漆黑。   这是用来卖活鱼的家当。   天气半热不热的时候,河流已经松动,胆大的渔夫便会冒险下今年开春后的第一网。这一网鱼,总能迈出好几倍的高价,因此步伐铤而走险之辈。   兜兜转转的,这些鱼就到了大老姜的贴盆里养着。下面放着几块燃烧的木炭,火苗被压的很小很小。太旺了,会把鱼煮熟,炖成一锅鱼汤。太小了,又怕鱼会冻伤,失了鲜味。等再暖和一阵,才会去掉炭火,就这么放在地上。   有些鱼不怕冻,甚至越冷越好吃。但大老姜卖的这种,就靠活灵活现,甩尾游动时的这口鲜味取胜。   刘睿影虽然从来没从他这里买过冻豆腐和活鱼,但要是他没记错的话,大老姜的摊位就在这条街的北边儿,距离那位三威军巡城队长所说的“宝怡”赌坊并不远。   他决定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到这这位颇有些传奇的小贩,从他嘴里套出些有用的信息来。   脑子还在这么想着,脚下的步子已经迈了出去。   走了不多时,刘睿影看到一个小贩,正半跪在地上,检查铁盆下方。   “现在这样的天气还需要点炭火吗?”   刘睿影开口问道。   “要的要的……”   大老姜说道。   一口中都城的方言却是要比先前那位三威军的巡城队长还要地道。   这种话刘睿影虽然不会说,但却都能听得懂。   “人多穿了还嫌热,鱼太暖和了是不是也不舒服?”   刘睿影接着问道。   “我这鱼叫‘底鱼’,都是喜欢在水底活动的,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字。江湖湖海,哪一个不比这铁盆深?对于人来说,越高越冷,但对于鱼来说,却是越深越暖。”   大老姜说道。   刘睿影却是骤然将有些吃惊。   他虽然是只在说自己卖鱼的心得,但岂不是将这世道人心都说了个通透?   高处不胜寒呐!   登高望远固然豪迈潇洒,可是又有几人能扛得住那冷风的凌冽?相比于鱼,人好似执念太深,一辈子都在勉强自己做很多不舒服的事情。   买鱼的自然也不是想一辈子卖鱼,不过是这手艺能让他老婆穿暖,孩子吃好,爹娘颐养天年,当卖鱼的成了父亲,成了儿子,成了丈夫,这鱼也就不得不卖,来维持这难以平和的关系。   “客官还有什么事?”   大老姜眼见刘睿影一言不发,便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出言问道。   “我买鱼。”   刘睿影说道。   “呵呵,买什么鱼?”   大老姜从后腰抽出一条毛巾擦了擦手说道。   这条毛巾上还沾染着道道血腥,夹杂着片片鱼鳞。   ““底鱼”,给我选一条好的!”   刘睿影说道。   他对鱼着实没有什么了解,更不清楚那些个种类、名称。方才大老姜说了他的鱼是‘底鱼’,刘睿影便默默记住,然后在此刻用了出来。   没想到他说完之后,大老姜却是捧腹大笑,笑声震的铁盆里的鱼都紧张的拍动尾鳍,打出一片水花飞溅。   刘睿影皱了皱眉头,他弄不清这大老姜为何抽风般的狂笑。毕竟他觉得自己没有说错任何,即便他不是真的想买鱼,只是找了这个一个由头,想要和大老姜套套近乎,方便问话而已。   酒肆客栈问话,还得给那小二伙计些许赏钱。来找小贩问事情,买他的卖的货物岂不是最好的途径?   “这位客官,要是你真买鱼,我大老姜自然给你挑选一条最肥最活泛的。要是你借此问话,还是请去向别处。天气暖和了,咱就是个卖鱼的,冬天改换卖冻豆腐。除了鱼和豆腐以外,别的啥也不知道, 啥也不懂。再说,这么好的鱼你买回去也不吃,既糟蹋了我的鱼,也浪费了你的钱,何必呢?”   大老姜笑着说道。   刘睿影顿时无话可说。   没想到这么一个小贩却是瞬间就弄清楚了他的来意。   “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就实话实说。找你来的确不是买鱼,而是问事儿。”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我也和客官您刚刚就交了底,买鱼欢迎,问事儿不知。”   大老姜摇着头说道。   “现在我不想问事了,只要买鱼!”   刘睿影说道。   “您要买什么鱼?”   大老姜一脸玩味。   “就是你卖的‘底鱼’!”   刘睿影说道。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底鱼……沉底鱼要么是生病了游不动,要么就是死了许久,沉底快烂成了淤泥。”   大老姜说道。   “那我买活鱼!活蹦乱掉的鱼!”   刘睿影接着说道。   大老姜伸手扣了扣脑袋,刘睿影看到他的发丝中还夹杂着一片鱼鳞。接着便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   “你赢了。”   随后扣头的那只手,朝着铁盆中一探。那条最大最肥最鲜活的鱼便被大老姜扣住鱼鳃,牢牢地捏在手里提出来。   “您看这条如何?够不够活蹦乱跳?”   大老姜问道。   鱼鳃被扣住,鱼儿无法呼吸,只能瞪圆了眼睛,大张着嘴。身体不住的扭动,尾部剧烈拍打,着实是活力十足,精神倍加。   刘睿影见状,便点了点头。   “可是需要处理?”   大老姜问道。   刘睿影有些茫然。   他不懂大老姜说的“处理”究竟是什么意思。   大老姜一看,又是一声叹息。   左手从摊子下拿出一个榔头,朝着鱼头狠狠地砸下,随即将其丢在一张血糊糊的案板上。又从后腰摸出一副套袖,仔细的在胳膊上穿戴齐整,用两根牛筋做成的极富弹力的细绳困住袖口。   这鱼遭受了重锤,虽然两腮还在不住的翕动,但依旧再无余力拍打尾部,扭动身躯。只能安静的躺在案板上,被大老姜一点点刮去鱼鳞。   大老姜用的刀和刘睿影往日见到的菜刀不同。   与其说是一把刀,不如说像是一把梳子。只不过这梳子的齿更细密,柄也粗壮不少。看颜色,应当是镔铁打造。   他左手按着鱼头,右手拿着这柄“梳子”,顺着鱼身朝下梳理了几次,又将鱼翻了个面,重复着同样的方法,整条鱼就变得干干净净。   鱼鳞相当于人的衣服。   不过人脱衣服一定没有鱼退鳞片这样痛苦。   刘睿影看着大老姜的手如此利索的便将一条鱼剥了个精光,不由得想到他这双手要是给人用来脱衣服会是什么样的光景?难不成一层衣服却是都过着皮肤与血肉而下?着实有些瘆人。   何况大老姜的确是给人脱过衣服的。   刘睿影在冬天的时候见过他的妻儿来给他送饭食,那是一罐子热乎乎的炖菜,但里面却唯独少了冻豆腐。因为冻豆腐做出来是为了卖钱生活,要是都被自己吃了,钱不够用,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怪自己贪嘴。   大老姜若是没有给人脱过衣服,又怎么会有儿女?   这双脱衣服的手,既可以为了情爱温柔,亦可以为了过日子变得血腥残暴,沾满了血,这样的血是极为干净的,甚至比没有做过任何血腥事的人的手都干净。   就在刘睿影出神的时候,大老姜已经将这条鱼开肠破肚,冲洗干净, 用油纸包好,麻绳捆绑的结结实实,还留出了一个环扣当做提手。   “客官您的鱼!慢走不送,下次再来!”   大老姜说道。   “多少钱?”   刘睿影问道。   “不要钱!”   大老姜说道。   刘睿影很是诧异。   卖鱼的人,白送自己一条鱼,非亲非故的,当然是有原因。可是这个原因,刘睿影却想不出来。   “一看您就是为官家,官家开口问话,咱这样的小民哪里敢拒绝?后来您既然不问,那对咱而言已经是恩典。这条鱼就当做事您对咱体谅的谢礼吧,不管您吃不吃,总之我是送了,您也提在手里了。”   大老姜说道。   刘睿影笑了起来。   这大老姜不但出名,还很有城府与眼力。   成日里在热闹的市肆上做买卖,见着各色各样的人多了,长了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并不多难。难的是看出了刘睿影这官家的身份还能如此不卑不亢,淡然应对,用一条鱼来当做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象征,这可就不是平常小贩能够做到的了。   不过该给的钱,还是要给。即便刘睿影已经决定不再问大老姜任何事由,他也不会白要这一条鱼。   “多少钱?”   刘睿影再度问道。   大老姜先是一愣,接着目光黯淡了下去,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管家问话,小民不得不说。同理,官家要给钱,小民当然也不得不收!   沉吟了片刻,大老姜伸手比划了一个数字。   他已经不想再开口说话,只想刘睿影赶紧离开自己的摊位。   先前左右都收摊打烊的时候,他本来也想走的。不过就在准备将铁盘里的水放掉些许,方便搬运到自己的板车上时,忽然觉得眼皮跳的厉害。   俗话说左眼跳是福,右眼跳是祸,但大老姜的双眼眼皮却是一起跳动不止……这一下让他分不清到底是福是祸。大老姜虽然人情练达,但也免不了迷信。心中便决定再守着摊子坐一会儿,指不定就能来笔大生意。再不济,也是无人问津,那就收了摊子打道回府就好。至于祸事,他倒还真没想过。一是他平日里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什么人都没有得罪,不义之财一份也没有多得。人正不怕影子斜,所以才能这般坦荡。况且谁会跟一个卖鱼的小贩置气?也不怕惹的一身腥……   结果却是遇到了刘睿影这么个难缠的主顾,让他进退两难。   刘睿影一手提着鱼,一手伸入口袋中找寻零钱。先前在酒肆中喝酒时,那掌柜东凑西凑的,给他找钱,却是让他有了不少零钱。   一低头,却是看到大老姜摊子上还挂着一块板子,上面只有两行字。分别写着活鱼一斤的价钱,以及需要处理后一斤的价钱。大老姜方才比划出的数字,只是这条鱼的价格,没有算他杀鱼、刮鳞、以及包装的成本。刘睿影按照牌子上第二行字仔细计算了一番,将对应的钱数从口袋里摸出,垒成一摞,放在摊子上。   大老姜瞟了一眼,嘴角勾起些苦涩。   刘睿影反倒是十分自然,拎着鱼,对大老姜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准备离去。   先前那家酒肆中的酒客恐怕都有些事端,否则怎么会人人递给熊姥姥的布袋里,却是将空栗子壳都换成了黄金?   既然从大老姜这里问不出什么关于“宝怡”赌坊情况,不如回去看看自己那几位同僚可是在酒肆中查探出了什么端倪。   “客官留步!”   大老姜的声音从刘睿影身后传来。   “还有什么事?我可没办法将你省下的鱼都包圆儿了,两只手拎不下。”   刘睿影玩笑着摊了摊手说道。   “客官先前可是想打听关于那家新开的“宝怡”赌坊?”   大老姜问道。 第八十九章 诡异的空地与中间人   刘睿影刚迈出的脚步在半空微微一停滞,随即又放下。不过他并未转身回头。略微沉吟了片刻后,仍旧毅然决然的朝前走去。   一开始他的确是抱着问事儿的心情来大老姜的摊子,奈何大老姜过于玲珑,一眼就看破了他的心思。最后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再去强求。何况刘睿影也有自己的打算,这就和买东西时砍价的道理一样。   人都有种求和的心态。   砍价时心心念念想压低价格,而老板则随机应变以求保本小赚,不过斗嘴归斗嘴,那小零小碎的钱自然谁都不是很在乎,只是心中保留着一股劲儿,总不想自己吃亏,但无论谁输谁赢,都是相识一场。   所以他为了让大老姜说的更彻底,更通透些,必须要继续朝前迈步。虽然这个办法很是老套,但却极为管用。   “宝怡赌坊一般人进不去!”   比如一个密不透风的房子,当有人提议开个窗户时,或许众人都会反对。但只要有人说干脆把屋顶掀了,那其余的众人立马就会统一开窗。买东西时砍价,店家决计不会即刻同意,但要是这位客官放下东西,转身便要离开,店家肯定会拉扯挽留,说价钱好商量。   当事情到了这一步时,主动权就握在了刘睿影手上。   “那地方想要去只能通过中间人!”   大老姜一句接一句。   大老姜接着说道。   刘睿影的步伐慢了下来,但还是没有停止。   “是赌坊,为何去不得?要赚钱,为何还要中间人?”   刘睿影停下脚步问道。   每一句话都在刘睿影迈出一步落地后说出口来。   似是故意不想让他走一般。   那位三威军的巡城队长明确的告诉过他,宝怡赌坊刚刚开张的时候,声势很大。门口处左右各拜访了十个花篮,里面的插花都是从平南王域运来的,中都城虽然也有,但因为地理和气候的原因,距离花期却是还有些时日。但是这二十盆花篮的运费,在寻常百姓眼里就已经是一笔天文数字。何况运来之后竟然还栩栩如生,就像是刚从后院里摘下来的一般。   要说其他的,都能用钱做到。可维持新鲜,却是和老天爷争夺这造化之功,哪里是人力可及的范畴?   但却并没有转过身来。   他对大老姜的话有些半信半疑。   大老姜说道。   “这道理我也知道,虽然我不做生意。不过生意的本质不就是低价买,高价卖。”   另外那队长还说开业前三天,一两银子可以兑换二两半的筹码,算时间的话,今天才是第二天。   “赌坊当然就是要让人去的。不仅是赌坊,酒肆,茶楼,都是让人去的。没人去就没有钱赚,没有钱赚,就开不起店。换句话说这开店本来就是为了赚钱,要是不赚钱,谁有会去开店?只有中都邓家,家大业大的,在城南能支个粥铺舍粥做好事。其他的生意人不但上有老,下有小,屁股后面可还跟着一溜儿人等着拿钱吃饭。”   牛筋绳勒在手上,时间久了难免会不舒服。   “客官您说的是一般的生意,要知道这世上可还有无本的买卖。”   刘睿影说道。   他转过身来,将手中提着的鱼换到了另一边。   刘睿影说道。   常言道枪炮一响,黄金万里,也是这个道理。无本买卖这个词儿一开始是江湖中那些个浪子们想出来的。别说,还着实是贴切!做生意需要本钱,这谁都清楚。即便是读书人,不是也得花钱买书,购置一套文房四宝?要是没有钱,别说做生意,就连活着都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大老姜笑了笑说道。   “杀人放火,但这么太平的中都,这样的事一年到头也没有几次。”   刘睿影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说完这句话,脸色却是就变了。   “客官莫要紧张,除了您说的那些个以外,当铺,赌坊,岂不都是无本买卖?”   无本买卖的精髓就在“五本”两个字上。   没有本钱的生意,当然赚头更多。不过得利越大的事,风险也越高。那都是把脑袋别再裤腰带上,日日刀头舔血,睡不了一个安生觉。   刘睿影听后点了点头。   他说的倒是不错。   大老姜说道。   随即轻巧的将套袖取下,重新掖在后腰处。   “我听说宝怡赌坊这三天可以一换两个半。”   刘睿影说道。   当铺看似付钱,实则却是用抵押来的东西赚取更多。说到底,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后不是还得花钱才能把东西赎出来?只是当铺的眼光更加长远些罢了,对于那些个暂时周转不开的,通常都是死档。省的没过两天,便来赎回,弄得当铺吃力不讨好。而对那些个根本没钱去赎的,不但时间给的极为灵活,价钱反而还会开的高些。然后不等到了规定的期限,一转头便卖掉了。   赌坊更是如此,人们用真金白银换来筹码,在用这些筹码去拼一场富贵。转来转去,却是都被庄家卷走。留下的只有赌桌边的面红耳赤的嘶吼以及遥不可触的发财梦。   “一换两个半,还怎么赚钱?酒肆送酒,茶楼送点点心都是常有的事。但这赌坊送钱我可是头一回听说。”   刘睿影说道。   “不错,的确是这样。”   大老姜点头说道。   “我原先只知道你冬天时卖冻豆腐,天气转暖后就改卖活鱼。却不知道你对赌坊还这了解。”   刘睿影说道。   “赌坊送钱的确很是少见,据我所知只有宝怡赌坊一家,自此之外再无分号。”   大老姜说道。   他拿出一个木瓢,从装着活鱼的铁盆中将水一瓢一瓢的舀出。待水位线刚好淹没鱼身的时候才停下。随后便把这大铁盆的两头捆上麻绳,拖拽到身后的一架板车上固定好。做完了这一切,他才直起身子,转头看向了刘睿影,说道:   “客观要是想去宝怡赌坊,只需要朝前再走两个街口。右手边会看到一处空地,您在拿出空地的正中央,摆上一锭五十两得银子,自然就会有人来接应你。否则即便你到了宝怡赌坊的门口,却是也进不去。”   大老姜笑而不语,双手却忙活起来开始收拾摊子。   刘睿影不知他究竟何意,只能呆站在原地看着。   板车上竖着一根木杆,上面挑着盏灯火,也不知是为了照路还是什么,不过大老姜边走还便吆喝着“卖鱼,卖鱼!新鲜的活鱼!收摊路上最后几条,半卖半送!”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灯盏的光亮已经看不见。唯有大老姜的吆喝声还时有时无的传进刘睿影的耳朵。   大老姜说道。   言毕,便将板车的皮带在自己胸口一套,拉着车离开。   不同的世间即便是同样的地方也会让人有截然陌生的感觉。   刘睿影第一次觉得中都城原来还能如此清净,如此空旷。若是街道向来如此,那心情都会变得开阔起来。不过要都是这般清净,中都城却也就不是中都城了,而是某一座不知名的边陲小镇。   直到最后一道声音都不见了踪影,刘睿影这才朝大老姜先前说的空地走去。   这条路他也曾走过,只是没有再这个时候走过。   不知不觉,刘睿影竟是感到有些悲哀。   这些个门阀氏族,外表看着光鲜亮丽,引人憧憬。背后的血腥与肮脏却也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得起的,光是听说便已然觉得心惊肉跳,更不同说作为亲历者的那种煎熬。   他记得当初在震北王域追查饷银劫夺一案时,步入鸟不拉屎的矿场,尚且还有十数位乞丐将他团团围住。至于老板娘的拿出门店,更是中都城的缩影。三教九流,五门八类,应有尽有。   就是不知老板娘和金爷现在如何,青府的内斗究竟最后会是已什么样的结局收场。唯一让刘睿影觉得可惜的,便是青雪青这位小姑娘……明明是身不由己,但出生了就得认命。只希望金爷和老板娘能多几分怜悯。但小钟氏他们必将除去,一个没了娘的孩子,还能有什么好日子?   浓密,但又不均匀。   一垛一垛的,黑夜中像是一颗颗铺头散发的人头,颇有些惊悚之意。   猛然回过神来,刘睿影才发觉自己好像走的有些过头。朝后一看,灯火暗淡,根本分辨不出来究竟走过了几个街口。四下里张望,却是发现右手边正好有一片空地,这倒是符合大佬的形容。   空地中长满了杂草。   只是这处空地他却是一步都不想走进去……   并不是因为天黑看不清楚路,也不是因为他突然改变了想法,不想去那宝怡赌坊,而是因为这处空地充斥的味道让他感到恶心反胃。   刘睿影自然不会害怕这些。   真正血淋淋的人头他都见过不少,看到一垛野草并不会产生什么旁的联想。   腥味,骚气,臭味,以及酒水混着食物在胃里未笑话完全的酸腐味混在一起,让刘睿影恨不得把自己的鼻子割下来喂狗。   不过他还是克服了身体的不适,走进了这处空地中。   不知有多少喝醉酒的人来这处空地小解,呕吐,甚至出恭。   酒肆里的五谷轮回之所毕竟空间有限,喝酒的人却是越喝越急。不但是下面急,上面也急。下面急着发泄,上面也急着发泄,这边只能寻一处僻静的空地来解决。不过从味道来看,这空地以及来过不少人,根本算不上僻静了。   赌客还未进场,却是就交了五十两的门票。这标准,已经足够将大多数人都拒之门外了。即便是到了赌坊之后,一两银子可以兑换二两半的筹码,也无济于是。身为庄家的赌坊,无论怎么样都是赚的。   思量再三,刘睿影手腕一抖,这一锭五十两的银子稳稳的落在地面上。只不过翻了个个儿,头朝下。   四周茫茫一片,饶是从小就生活在中都城里的刘睿影也分不清楚个南北西东,只能估摸了个大概,走到所谓的“中心”。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子,只是他没有立马放在地上,而是握在手里掂量。   心想这宝怡赌坊真是会做生意!   这种字体早已弃置不用许久,刘睿影之所以认识,还是因为在博古楼中,狄纬泰住处的藏书里偶然看到过。一本摊开的绢帛书上第一行写着“物华天宝”四个字,刘睿影不识得,随口一问便记在了心中,没想到此时却是派上了用场。   字体的演变是文化传承的印记,是对立切统一的。在实用和好看而这之间,经过这么多年,不仅吸收了原来其他民族独有的文字,更是以此为中心,兼并融合,再度发展,才有了如今的样式。不管是皇朝时期,还是如今的五王共治,天下之所以能持续拥有归一的凝聚力,文字都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银锭刚一落地,刘睿影前后左右便登时窜出四条人影,将其团团围住。   四人皆是短单装扮,紫衣紫裤。脚下穿着飞云快靴,唯一醒目之处,就是腰间挂着个古铜色的腰牌,上面写着一个古体的“宝”字。   一开始看到这四人,刘睿影还十分警觉。但当看到了那块腰牌之后,便知道他们应当就是大老姜口中所说的“中间人”。   “恭迎贵宾,祝您发财!”   它使人与人之间增进了交流的感情,使原本笨拙的嘴学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倘若人有一天没了文字,一定会看起来极其的滑稽可笑,一群人比比划划的不知意思,瞬间就从人好似变成了动物。   如今,除了博古楼还有通今阁中的老学究们以外,这样的字体基本已经算是无人知晓,但宝怡赌坊竟然用这样的字体放置于腰牌之上,由此可见它的不一般。   刘睿影点了点头问道。   “正是在下。”   四人齐刷刷的单膝跪地,冲着刘睿影说道。   “你们就是宝怡赌坊的中间人?”   刘睿影再度问道。   “只有贵宾才有这般礼遇,寻常人只需从正门走进去便好。”   四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每一个进入宝怡赌坊的人,都要如此?”   “贵宾?我从未去过宝怡赌坊,怎么就成了贵宾。”   刘睿影说道。   四人说道。   他们无论说什么都是异口同声,音色都没有丝毫差别。   只是他手中无剑,却是少了许多底气。   “只要来到这处空地,放下五十两银锭的人就是贵宾。宝怡赌场不认人,不认钱,只认这套规矩。只要知道这套规矩的人,就是贵宾。”   先前放下的警觉,再度提起。   这样突如其来的好处,可未必是真的好处,没有什么事是白捡的,称呼自然也一样,谁会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要就白给一个人尊称呢?   “若是我现在说不去,那五十两银子能拿走不?”   刘睿影玩笑着说道。   四人说道。   “您还有什么疑问?”   “当然可以!宝怡赌场迎八方客,赚四面财,但绝不强求。因此身时候后悔都来得及,即便到了地方,您失了性质,在下也会将您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送回这里。那五十两银子,也会如数奉还。若是您到了,觉得还不错,想要试试手气,那这五十两银子便会直接兑换为筹码,贵宾的比例是一换三,要比普通宾客略高一筹。”   四人说道。   “那就去看看吧!”   刘睿影点头说道。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得罪”,继而闻到阵奇异的香味,当场便瘫软了身子,晕厥过去。 第九十章 宝怡赌坊   待刘睿影再睁开眼时,他正躺在一张柔软宽大的床榻上。背后传来的舒适让他有些沦陷,甚至舍不得抬起身子。   被窝里往往是人最放松的地方,无论是什么身份的人,白日忙了何等凶残紧张之事,一进到这属于自己的地盘里,都会不由自主的放松意识,也只有在这种独处的时候,刘睿影才能真真正正的拥有属于自己的短暂时光,不必考虑别人,只沉醉于当前惺忪的美好。   这美好不可多得,多少人躺在床上却思绪飞远,根本与自己脑海中封存的世界联系不起来,想的尽是大大小小需要操劳疲累的事情,还有诸多身份的束缚,因此能完全将身体和脑子都放松的时刻,可谓是极难达到的。   地下面东边有两凳,面上放了块银红碎花搭子。凳底下各有一副脚踏。虽然没有靠背,但刘睿影觉得这凳子坐上去定然要比椅子还舒服。   刘睿影酝酿片刻,从床上起身,走到屋子正中央,看到房门打开,正对着院落。从门内看去,正对面有八间大正房,两边各有三门厢房,贴近这里的还有耳房连着长廊,看上去却是四通八达,轩昂堂皇。   虽然知道这里应当就是宝怡赌坊,不管是何处院落,他身处之地都是一座内室。刘睿影走出房门,跨过院落,发现院落中并不是一座通透的天井,而是堂屋。抬头一年便看到一块赤金彩九龙盘绕的牌匾,上面写着斗大的四个字:“四方通杀”,接着又是一块略小的匾额,上书:“八方来财”。   床上铺着湛蓝刺绣罽,脑袋两侧分别放着两个用丝线绣的碧绿色金钱蟒靠背,连着一双引枕。被子被他压在身下,不过是秋香色的。应当也有些纹饰才对,只是以这个角度,刘睿影看不见。   但他还是尽力扭转脖子,看向了旁侧。   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屋内点着三盏灯,不亮不暗,一切都是这么恰到好处。桌案两边各自安放着一对梅花小几。左边的几上边沿处有个文象牙香盒,半开般闭。右边则是个汝窑瓷器,刘睿影看不出样式来,里面插着却时鲜花卉。至于其他茗碗痰盒等物,也是一应俱全。   八本就比四大,虽然让来往的赌客们“四方通杀”,但庄家却又八方来财,说到底还是要把赌客门的口袋都掏的空空如也,涓滴不剩。   两块牌匾中间,摆着一张紫檀桌案,上面设立了尊五尺来高的青绿色铜鼎。刘睿影本以为是做旧的工艺,不曾想伸手一摸,这鼎身上结结实实的蒙了层锈迹。又硬又脆,没得几十载岁月风吹日晒根本不可能出现。   刘睿影在鼎身上重重一拍,随即传出的声音浑厚悠长,经久不散。但到这会儿,他却还是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不由得很是疑惑。   读完这两块牌匾刘睿影不禁心中暗笑,想这宝怡赌坊的主人当真是个迷信之徒。   那“四方通杀”明明就是给赌客们看的,无论是贵宾还是普通宾客,来赌坊的人谁不是抱着“拼一拼,黑土便黄金”的想法?那当然就得四方通杀,将庄家也吃干榨尽才行。因此这块匾额才会装点得如此富贵。   至于那块小的,才是主人家的真是意图。   自从皇朝覆没后,“龙”作为皇权的象征和“台”一样早就被弃之不用。即便五大王域内也没有明令禁止,但民家也没有人敢于犯了这忌讳。   曾有人大张旗鼓的修台、铸龙,风声传出后不出十二个时辰却是就被查缉司寻到。人自然是下了诏狱再无音讯,至于“台”和“龙”,一个推倒,一个熔掉,却也是抹的干干净净。   再加上寻常大户人家,厅堂中条案上的陈设向来都是花瓶与镜子,不外乎其他,只是取个“平静”的谐音,希望这处宅子以及家族中人能够平平静静,家和万事兴。但这里却立着一尊鼎,屋内还有金蟾蜍,银玉兔。虽然开赌坊的人都想发财,但这也未免有些过于夸张。   正面对着的八间大正方,刘睿影随便挑了一个便推门而入。   屋内大厅上整齐摆着两溜共计十八张椅子,但每两把椅子中却是没有配套的茶几。对于屋中的陈设,刘睿影虽然没有什么研究,可却也知道一般都是八张椅子,四个茶几。这不但是中都城内的典型陈设,也是其他王域所效仿之处。起码他去过的定西王府,就是如此。   但他心中仍然在惦念着那块赤金九龙盘绕的牌匾。   其余的房间都用碧纱橱当做隔断,内有床,也面前可以算作卧室。但碧纱橱毕竟透光,人若在里面就寝,借着光阴便可以将整个身子看的精光,故而现在只能当做摆设,却无任何实际意义。   堂屋的正中设一张“罗汉床”,这是在妇人屋内才能看到的家具,为的是只便衣常妆出来,就可在堂上受礼。扶手处是两道围栏,多用小木做榫攒接而成。   再出屋门,才是一处真正通透,上街天地的大院落,里面摆着十来章宴席,但却有酒无菜。每一席旁都会设一小几,几上放着炉瓶三架,里面缓缓燃着百合香。   在这样的房间中,刘睿影竟是有些紧张。   就连呼吸声都刻意的平缓,脚下的步子也越发轻微起来。这大厅算作明间,旁边还有次间,稍间。   西侧的稍间有些昏暗,尽头的墙壁还接出去了一段儿,应当是个套间暖阁。这个时节外面早已不冷,暖阁不如说是清凉房。因为它的墙体厚实,屋顶严密,在毒辣的日头也晒不透,再熏人的热风也吹不进。   桌案看似平庸,可清一色的,皆是紫檀透雕,其中还穿插镶嵌着大绿薄纱做成的绣花,以及用无色草编织而成的璎珞,刘睿影粗略一数,大致有三十二扇。   桌上的酒瓶上都绘制着“梅兰竹”等典雅花草,看笔法必是出自名家。酒杯倒是极为朴素,釉色全无,只在旁边竖起一柄倒垂荷叶状的长柄勺。   还有个酒杯干脆是当做烛台使用,里面插着一根彩烛。这长柄勺是錾珐琅的,勺柄与勺头中间用活信链接,可以随意转动到任何角度。   桌案后还有一盆十寸来长六七村宽,近乎于方形的小盆景,其中布满奇形怪状的石块,还点缀着南方独有的青苔。   小洋漆茶盘不上桌,而是摆在盆景旁。   放着旧窑茶杯并串花什锦茶吊,每一杯中都泡着上等名茶,还在兀自冒着白气,显然是刚刚沏好不久。   刚一落座,两边墙壁立即开了小门,左右各自走出一位婢女,身穿一件撒花广陵立领偏襟袄袍,蝴蝶葡萄湘裙,臂弯处搭着一块钢蓝色掐牙缠枝宝瓶图样碧霞罗纱。腰系柔丝宫绦,正中挂着个海棠金丝纹香袋,脚穿色乳烟缎攒珠睡鞋,双手食指上竟然还戴着一个翠玉戒指。这哪里是婢女的打扮?刘睿影敢断言即便是中都城里门阀氏族中的姨太太也不过如此。   “还请饮酒更衣!”   两位婢女说道。   此刻扭转向外,朝着酒瓶的方向,其意不言而喻。   头顶虽然是天井,但又横着两根金丝楠木大梁柱,挂着一对联二聚六琉璃镇宅芙蓉灯。   既来之,则安之,刘睿影随便选了一张桌子便坐了下来,但他并没有喝酒,心中还是绷着小心。   “不错,来宝怡赌坊的贵宾都是要更衣的。”   婢女说道。   “这却是为何?”   “更衣?”   刘睿影吃惊的问道。   这赌坊又不是澡堂子,怎么来赌钱却是还需要换衣服?   “所以说你们宝怡赌坊的东家真是心细如发,连这等事端都想到了!”   刘睿影说道。   “宝怡赌坊的宗旨就是让宾客玩的开心,尤其是像刘省旗这般的贵宾,更是不能有丝毫的懈怠。我们东家觉得,自己多想几步,总比贵客上门后心生不满的好。只要什么都想在了贵宾前面,那贵宾开心,   刘睿影问道。   “因为来这里的贵宾,都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就算是掩盖了面容,一言不发,但熟悉之人还是能从穿着打扮上猜出个七七八八来。我们东家之所以这样安排,便是更衣之后众位贵宾穿着都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身形的高矮胖瘦。但这世上一般高,一般胖的人多了,仅此特征哪里能当做确定身份的凭据?”   婢女说道。   他清楚的听到方才这两位婢女对自己的称呼是“刘省旗”,这不是说明宝怡赌坊对来这里的人全都了解的一清二楚?先不所他身为查缉司中人,省旗之身本就不适宜来这赌坊之中。不过令他更为惊讶的却是这宝怡赌坊幕后的东家到底是谁,竟然连查缉司的省旗也敢开口明言。   旁的店家即便是知道,也不会多嘴。互相心照不宣,毕竟这查缉司虽然拥有特敕,横行无忌,但也不会无缘无故的与开买卖的生意人过不去。彼此给个面子,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才是最为舒心的方式。像是这般直接把刘睿影的官位挂在嘴边的,犹如当头棒喝,反而有几分胁迫之意在内。   这让人心中十分不适,可她们如此说便是有如此的实力,能够将每一个人的来历都知晓清楚,定是比这些来客的身份加起来还要神秘而权重。   我们也荣幸。”   婢女说道。   刘睿影心头一缩。   一名婢女回答道。   纤纤玉手从袖筒里一掏,放在桌上,正是一块五十两的银锭。刘睿影记得自己这块银锭,最下面有一道豁口凹陷,这会儿细细一打量果然还在,就是自己先前仍在地下的那一块。   看着这锭银子,他心中却是有些犹豫……不知自己现在是去是留。而身旁的婢女也不催促,默立在旁侧,耐心等着刘睿影的决定。   “先前来的时候,你们负责接应的四位中间人说,只要没了兴致,随时都可以离开,对吗?”   刘睿影问道。   “刘省旗说的不错,正是如此。”   刘睿影将那块银锭朝旁边一推问道。   “正是。”   婢女回答道。   她们脸上蒙着一层纱巾,除了眼睛外,看不到面庞。这宝怡赌坊不但让来往的贵宾之间互相认不出,也不想让自己人容貌有丝毫泄露,真可谓是用心良苦。   看不出面容就无从推断,离开了这里摘下面罩又是另一层身份。   “你说更衣前先要喝酒?”   “因为来赌坊玩了,不喝些酒肯定玩不好。但若是刘省旗不想喝,那夜不勉强,在下伺候刘省旗直接更衣便是。”   两位婢女说道。   刘睿影听后点了点头,但却从这位婢女手中要过了需要更换的衣衫。他不适应让别人伺候着换衣服,何况还是两位女子。本以为这么做或许会被这两位婢女嘲笑,但两人却很是自然,没有发出一点响动。   刘睿影不问为什么,她们便不会解释。   像个只会回答问题的木头人,什么命令都听,却丝毫不夹杂想法在里面。   所以刘睿影只好接着问了下去。   “这酒喝了会不会也晕过去?”   刘睿影指着酒瓶问道。   “刘省旗多虑了。来的时候用迷烟将您熏晕也是宝怡赌坊为了自己的安全而已。贵宾之间互不相识,贵宾与赌坊之间也互补知晓,这样两不知后,知的唯有博弈游戏,双方互相没有亏欠,也毫无压力。酒只是为了助兴而已。”   似乎是看惯了这一切,已经将眼前的刘睿影当成了个物件,丝毫没有人和人之间的窘迫与尴尬。   从一人手里接过了衣裳,刘睿影站起身子比划了一番,发现剪裁得体,刚好就是他的尺码。   想来是那四人送他进入这宝怡赌坊后,昏睡在床上之时,已经有人来量过身形,因此才会这般合身。   婢女皱了皱眉头,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言的神色。   “刘省旗,宝怡赌坊内您问什么,都可以直言相告。您想吃什么,喝什么,需要什么服务,都可以直接吩咐我俩。即便是您想要了在下的身子也属于贵宾的特权之一,我俩还都是处子。但唯有这时辰,却是不能言明,还望刘省旗见谅。”   婢女说道。   婢女说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   刘睿影又问道。   随即两人同时深处藕臂,露出胳膊上一颗猩红的圆点。那是一粒守宫砂。   守宫是一种四角长尾,犹如蜥蜴的小兽,用朱砂喂养的“守宫”经过捣治后点在女子的肢体上,可始终不掉。但一行过房事,则会自行脱落,故而常常被用来鉴别女子的贞洁。   刘睿影叹了口气。   宝怡赌坊这是要跳出十二时辰之外,打造一个比太上河还要让人忘乎所以的地方。在这里身份的高低贵贱,惟一的区分就是银两兑换的筹码多少。而对于贵宾而言,只付出五十两银子的接应路费,就可以享受到比在太上河中还要尊贵的服务。甚至要了两位冰清玉洁的姑娘的身子,也没有丝毫问题。   刘睿影摆了摆手,拿着衣裳准备去堂屋中的碧纱橱后更换,另一位婢女却又递过一张面具,他一眼便看出是出自南阵之手,心下顿时有了些底气。这宝怡赌坊算是没有白来,南阵与那晋鹏可以算是摸你之交,揪住了这个线头,待离开后回到中的股查缉司找晋鹏询问一番,想必能从南阵入手,将这神秘的宝怡毒贩掀个水落石出。 第九十一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换好了衣裳后,刘睿影看着手里的面具发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沉吟了片刻后,还是戴在了脸上。碧纱橱虽然透光,可是在上面还是能够看到些光影,他穿过身去,照了照,看到映出来的完全是另一个人的面庞。   几乎是凭空捏出了一张脸,好似他原本的五官就是这副模样,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制,若不是他记得自己的样貌,恐怕就连赵茗茗看到都会以为是另外一个人。   不得不说,南阵的手艺的确高超!面具在刘睿影的脸上贴合的着实完美,而且还异常透气,没有任何的憋闷之感。   是人就会有想法,有了想法就会想要表达。而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想法大多都是从别处听来的、看来的,要是扼杀了一个人的好奇之心,那便和圈养的牛羊没有任何区别。   刘睿影没有开口询问这水为何要装在酒瓶中,但他心里已经十分笃定这酒瓶里装着的绝对是水。   宝怡赌坊里的怪事已然太多,从他听了大老姜的话,来到了那处腌臜的空地,莫名其妙的变成什么贵宾被迷烟熏晕来到这里之后,看在眼里的就没有什么合乎常理之处。相比之下,这在酒瓶里装水,也就显得极为普通,根本算不上什么。即便这酒瓶子里还有什么机关,亦或是整个宝怡赌坊都建造在一个巨大的机括之上,刘睿影也不会任何奇怪。   收拾停当后,刘睿影从碧纱橱中走出,再度来到院中,拿起桌上的酒瓶,一饮而尽。原以为能喝口酒舒爽一下胸腔,舒缓下心情,可奇怪的是,这酒入口入喉并没有任何腥辣之感,就和平时里烹茶用的山泉水没有差别,反倒更加清冽,还带着甜丝丝的味道,沁人心脾,若是爱喝水的人一定是极爱的,可到了刘睿影嘴里,就变得寡淡无味,失去了些意思。   他疑惑的看向身旁的两位婢女,她们眉眼中蕴含着笑意,但却并没有出言解释的意思。   刘睿影若是不问,她们便决计不会开口。从进入宝怡赌坊之后,这些个婢女受到的培训就是如此。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这就是宝怡赌坊对她们的要求。听起来非常简单,并不是一件难做的事情。但要是真有人拿这三条要求放在自己身上,恐怕连半天都熬不过去。   “咳咳咳……!”   刘睿影剧烈的咳嗽起来。   这酒瓶里不再是甘甜清冽的山泉水,而是酒!   脸上的面具都是南阵的手笔,难说这宝怡赌坊其他的地方就不是他所设计建造的。南阵可不光是能做一些这样的小玩意儿,只要给他足够的金钱,那就算是造出一座牢不可破的城池也不是不可能的。   喝完酒瓶里的“水”后,刘睿影砸了咂嘴,只觉得回味甘甜。他本不是个爱喝水的人,只有在西北的时候,因为空气太过于干燥,因此才会时不时地喝一口润润嗓子。但是这酒瓶里的水,竟然让他有种流连忘返之感,却是喝了还想喝,喝后后劲没有酒的浓烈,倒是传来轻柔,像一双女人的手,抚摸过他的喉结。   他的目光看向了旁边的桌席,每个桌席上都摆着一个酒瓶。他指了指邻桌上的酒瓶子,向那两婢女丢去一个询问的眼神。看到她们点头后,刘睿影便拿起邻桌上的酒瓶仰脖喝完。   刘睿影受过伤,剑伤。   剑刃要比刀锋细窄很多。   因此刺入体内时,并不会立马感到痛苦,只会觉得冰凉。而他曾听旁人说起过,要是被刀锋劈砍,那伤口处就像是被滚水烫熟了一般,从皮到肉再到骨全都因此而颤抖着,没有任何方法能够缓解,除非再挨上一刀立马死去,才能从这种痛苦中得以解脱。   是如刀锋一般的烈酒!   刘睿影这一次出门也算是走南闯北,喝了不少酒。在定西王域时,喝过定西王霍望珍藏在王府里的佳酿,在博古楼中也在他师傅鹿明明的带领下喝过不少世间难寻的珍品,也曾在路边简陋的茶棚里与酒三半推杯换盏,喝了整整一大坛农家浊酒。   可是这些他所有喝过的酒,杂糅在一起,却是都比不上方才喝下的一口。   不住的咳嗽让刘睿影开始干呕。   但他知道自己决计不能吐出来,也不能表现出恶心的状态。因为他很清楚除了身边这两位婢女之外,一定还有许多双目光正定格在自己身上,没有片刻游移。   即使这样硬撑挺没意思的,不过有时候人就是得争一口气,活一张脸。   现在刘睿影的咽喉以及腹中就是这样的感觉。   只感觉肝肠寸断,血肉模糊。   他硬生生的吞下了一柄出鞘的“刀锋”,刀刃顺着舌根而下,划破他的食道,掉进胃里。似是要将他的整个身子都劈成两半。   虽然他此刻最想要的就是一瓶清冽甘醇的山泉水,但是他已经没有勇气再拿起其他桌上的酒瓶子。第一次喝时,他做好了喝酒的准备,即使这酒如此浓烈却也不至于让他这般失态。但第二次他却以为酒瓶里定然是水,所以才会这么猝不及防。   很多时候人之所以会吃亏,会输的一干二净,并不是因为他本是不够,而是因为准备不足。   在没有完全之策的情况下,就算是先在心里想一遍,结果想必都会好上很多。   故而他只能用力的压低舌根,同时以咳嗽来缓解腹中的不适。   在已经能够感觉到胃里在不住的汹涌时,他依旧很是克制的,让它们只反流到胸口的位置,不能再朝前一步。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刘睿影才有所好转。   话音还未全然落下,却又想要咳嗽。   嗓子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被那酒激的冒火,一有动作就会喷发出猛烈的火焰,进而传来灼烧的滚烫疼痛之感。   没奈何,只得收声。右手攥拳朝着自己的胸口重重的锤了几下,这才硬生生的将其憋了回去。   停止了咳嗽后,一位婢女走上前来,手上拿着方丝帕。刘睿影接过擦了擦嘴,发现纯白素净的丝帕上竟然多了一抹嫣红。这让他有些害怕……没想到这酒的不但劲头猛烈,还真的就如刀锋一般,将他的喉咙划破,咳出了鲜血。   “这是什么酒?”   刘睿影问道。   婢女说道。   “但为什么那张桌子上的酒瓶里面装的是水?”   刘睿影几乎用气声问道。   这一下憋的不仅仅是疼痛,更是怨气,刘睿影从没有在喝酒上栽过跟头,更别提是如此狼狈而尴尬,当着别人的面,好似自己不会喝酒一般,这番表现,可不就是刚喝酒的人的不适感?   这种感觉比疼痛更让人难耐,好比抓惯了人的捕头,遇到怎么抓也抓不到的贼,名声被议论不说,好似曾经的辉煌事迹都因为那一件而被抹去。   “刘省旗,这酒叫什么名字在下也不知道。不过宝怡赌坊中只有一种酒,正是您刚才喝下去的那种。”   “水倒是很好喝!”   刘睿影说道。   “这水是东家在隆冬二八时,专门派人从定西王域的最北端拉回来的玄冰。一直储存在地窖里,只有招待贵宾时才会切下一块来煮水烹茶。刚刚时间有限,泡茶已是来不及,只好委屈了刘省旗,喝下一瓶白水。”   他不敢让自己的喉头有任何震动,稍微的变化都会使得他恢复先前剧烈的咳嗽。   “因为东家看出刘省旗您不想喝酒,但又知道您一定会碍于情面喝,所以方才您到碧纱橱后更换衣裳,穿戴面具时,才吩咐我俩将酒瓶里的酒换成了水。”   婢女说道。   大厅中已经有不少人,或坐或立,但却无一人交谈,安静的可怕。最诡异的是,所有人的面庞都是一模一样的,大家都带着相同的面具。   这面具到底是以谁为模板制作,刘睿影不得而知。但这么多人顶着同一副面孔,聚集在同一处大厅里,或高或矮,或胖或瘦,这样的场景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人间才对,可现在却真真实实的展现在刘睿影眼前,逼的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刘省旗,这里便是宝怡赌坊的贵宾厅。”   婢女说道。   刘睿影将手中的丝帕对折擦了擦眼睛,先前剧烈的咳嗽不但咳出了鲜血,也咳出了眼泪。   简单的擦拭后,刘睿影将手帕还给了婢女。而后在两人的引领下从院子东北方的一道角门进入,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了一处大厅。   对于赌坊他不是那么了解,但起码也知道这么多人根本无法开局。庄家的赢面儿不会因此发生任何变化,但赌客们却是知道人越多,自己的赚头就要越少。就算能来这贵宾厅里的人都不指望着借此发财,只是图痛快,但要是输的太多,无论是谁却也都高兴不起来。   “另外在贵宾厅中,大家不可交谈言语。要是刘省旗想说什么或是想问什么,就写在纸上,由我等代为转达。至于留下的笔记,阅后即焚。”   婢女说道。   一位婢女将凑近,小声耳语道。   “这么多人是怎么个玩法?”   刘睿影问道。   婢女看后将纸条塞进香炉中,仍是没有回答。   刘睿影见状也只好作罢,在大厅里寻了一处僻静的座头坐了下来,耐心等候。两位婢女顺势站在他身后,显得异常乖巧伶俐。   大厅的正上方挂着一个巨大的灯盏,上面插的蜡烛起码有上百根之多,看上去就像个小太阳似的。   刘睿影心中不由得凌然……这宝怡赌坊做事竟然能细致紧密的到如此地步!以前只觉得刀枪不入,油盐不进是个比喻而已,现在一看世上还真有这般的地方。以刘睿影的头脑也着实再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加妥帖的办法。   另一位婢女不知何时双手上已经捧着个托盘,里面盛着笔墨纸砚。托盘下挂着一个镂空香炉,写好的字条另一位婢女看过后便会塞进香炉里焚毁,不留任何痕迹。   婢女并没有回答先前刘睿影的问题,所以他只得提笔将方才的疑问写在了纸上。   密不透光,遮挡的严严实实。   没人能看到屏风后摆着的那把褐色藤椅。   上面懒洋洋的躺着一人,脸上也带着相同的面具。大厅中那似是太阳的灯盏,光正好可以越过屏风,照射到他的脚尖。犹如西沉的阳光,一束秋日午后西沉的阳光。   灯盏正下方摆着一块大石头。   表皮粗糙,样貌丑陋,不知是作何之用。   石头后面竖着一面屏风。   三根腿。   颜色还不统一。   和穷人家捡来几根破木头,随意钉起来的一样。   灯盏比太阳离的近,自然也比太阳更加温暖。这人手里拿着一个酒瓶,跟刘睿影先前喝水与烈酒的酒瓶一样。不过他喝的很是小心,每次都只浅浅的咂一口。看那量应当是才润湿了嘴唇,不过刘睿影要是提前知道这酒如此浓烈的话,恐怕也会这样喝。   藤椅旁边摆着一张小几。   四方形。   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风,吹得大厅中的灯盏一阵摇晃,连蜡烛都灭了几根。风绕过屏障,拂过小几与藤椅而去,让这人松开了揪住衣裳的手,看向了右面亭栏上挂着的一面青色旗帜,上书四个打字“宝怡赌坊”。   他眯着眼,在藤椅上翘起二郎腿,悠然自得的用两根手指夹住酒瓶,将它高高的提起,忽然一松手,酒瓶落地,“啪”的一声摔的稀碎。   方才还可惜洒出了几滴酒的人,这会儿却将半瓶酒全部喂给了地面上的青砖。   这张小几与藤椅放在如此堂皇的大厅中的确很是突兀,要是没有屏风的遮挡,在场的贵宾们定然也会感到吃惊不已。   又咂了几口酒,这人在藤椅上抻了抻胳膊,不慎将酒瓶里的酒洒出几滴落在身上。他赶忙将手中的酒瓶放在身旁的小几上,揪住沾染了酒水的衣襟,放在嘴里使劲嘬着。   洒出来的酒本就没有多少,又被这一身粗布麻衣全然吸收,哪里还能用嘴吸的出来?这人猛嘬了一阵,也只得撇着嘴,轻声说了两遍“可惜……可惜……”。   要是刘睿影听到了他方才的唱曲儿,决计会感到亲切。因为刚刚那段儿,正是他未给赵茗茗唱完的《碧芳酒》的后半段。   “东家,时辰差不多了!”   大厅上的顶灯,由婢女搭着梯子重新将蜡烛点燃,等过照在他带着面具的脸上,依稀可以看见面具下面的皱纹。眼睛已经有些浑浊,可是他的嘴唇饱含血色,牙齿也雪白,不喝酒的不唱曲儿的时候,和年轻人没什么两样。   “风起旗动人不还。半杯酒融了多少千灾百难。都说惺惺相惜后便是衣钵相传,但怎个今儿却是冉冉缠缠?醉卧红楼不及马放南山,轰饮酒垆敌不过一曲阳关。碧芳入喉便可披肝沥胆,柳折花残已是料峭春寒……”   唱到这里,一口痰上来,使得他不由得止住,随即大力地吐了口唾沫出去。正巧落在了那一堆碎瓷片儿上。从身边上的小几下方又拿出一瓶酒,“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瓶,却是连气都不喘。而后又半捏着拳,垂了垂胸口,才算是作罢。   一位婢女走过来说道。   藤椅上的人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随后蹭的一下站起身子,身后的藤椅猛烈抖动着,先前他枕着脑袋的位置,明晃晃的卡着片鱼鳞。 第九十二章 血骰子   他走到了大厅中,目光沉稳的扫视过包括刘睿影在内的众人,随即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似是有意无意的,在刘睿影身上停留了片刻。也正是因为如此,刘睿影感觉到了些许熟悉的意味。   好似站在眼前的就是曾经某个熟悉的好友,相见甚晚般的友好对视,一眼里诉说了过往曾经分开后发生的种种事情,只是眼神会变,又多了些许陌生,是不是好友他不确定,但这个人他或许真的认识也不一定。   戴上面具故意掩藏自己的真面目,刘睿影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个奇怪的好友,也不记得哪个好友有这么神秘的身份和庞大的势力。   可若那人不认识他,那熟悉的感觉又从何而来?   即便脸上都带着同样的面具,都是相同的面孔,也毫无言语。但一个人的眼神不会变,气质也不会变。若是这都能因为换了衣裳,带了面具而在瞬间发生了变化,那这人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   最后,他轻轻地抬起手,又重重压下。   刘睿影饶有兴致的看着他表演,但其他人却没有任何异常,仿佛司空见惯了一般。   只是他身旁的婢女,不知为何在走神,对东家的行为默不作声。这东家将先前的动作再度重复了一遍,她才惊慌失措的开口。   说的话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无非是一通欢迎的吉祥话,接着讲了讲这厅中贵宾们的玩法。也是用骰子比大小,只要会数数,小孩子都能上手。   这般简单的规矩却是和这里装饰和训练的极其乖巧的侍女格格不入,按理来说该是极为复杂与特殊,这才能彰显这赌场的气派。   玩法着实没有什么新奇的,这让刘睿影很是失望……先前他以为大厅中摆放的那块大石头才是所谓“贵宾”们的重头戏,现在看来那块石头就只是石头而已,摆在那里也只是摆在那里而已,没有什么其他的意义。   站在最前方的东家好像读懂了刘睿影的心思,侧身提笔写下了一张纸条,让婢女呈递过来。上面写着:“刘省旗稍安勿躁,骰子点数只是开胃小菜而已。”   刘睿影读完后将纸条递给了身边的侍女,丢进香炉中焚烧。   不过他却想到,方才那位侍女告诉自己,在这个大厅中,互相之间都不能用交谈。即便是想要说话,也都是将话语落于纸笔,然后由婢女代为传达。为何这位东家却如此大方的将自己亲笔写下的字条拿给他看?   这样做的可能性只有一种,那便是东家很有自信刘睿影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的笔记。不但现在没有看过,往后也决计不会看到。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的想法,刘睿影觉得自己不会出错。   但什么样的人才会有这般自信?   宝怡赌坊的东家能清清楚楚的叫出他刘省旗的身份,便说明他知道刘睿影乃是查缉司中人。这人间中,除非如那五位至高阴阳师亦或是超越天神耀九州的三人可以遮掩天际之外,还有谁能够瞒得住中都查缉司的耳目?   想到这里刘睿影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他不喜欢这样被人扒了个干净的感觉,将自己全部暴露在人面前,最可怕的是他却不知道看他的人到底是谁,到底有多少人。   很快,赌局便开始。   不过宝怡赌坊的东家又让婢女传来张字条,上面说若是刘睿影对这骰子不感兴趣的话,便可以等到想玩的人玩完。   赌场上赌徒哪里会有玩完一说?   一但开局,所有赌徒都会贪得无厌,赢得恨不得永远在这里赢,输得总想下一次会翻盘,而不亏不损的也总想着会不会改变局势,如此循环下去,却是没有个尽头,赌场从来不缺让人,一批一批熟悉陌生的都有,少的是他们兜里的钱财,多的是他们赢的兴奋成就感和失败的挫落。   刘睿影没有明白这张字条上的意思。   摇晃的筛盅没有给他那么多的思考时间。   赌局已经开始了。   无论是贵宾还是普通的赌客,无非都是依靠命运罢了。   说白了就是看老天,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那个幸运儿,这般没有规律的东西,只能靠角度,靠力气,靠摇晃的手,和他们紧紧盯住的双眼。   无论是庄家,还是押注的人,都被命运的筛盅牢牢扣住,仅此而已。   依赖于命运,却又受制于命运,这是一个死循环,永无止息。   “再来一次!”   婢女手持字条,朗声说道。   刘睿影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激烈的赌局。   还不到半个时辰,一位贵宾似乎已经输的精光。   汗水从他浑身的每个毛孔中流出来,比刚淋完一场大雨的夜归人还要夸张的多。统一换好的衣衫已经湿透,就连南阵制作的面具也和他的面颊出现了断层。   如此他依旧精神振振,似乎已经将全身心都投入了这里,没一个毛孔都张开着,在积极的等待下一局。   头顶的灯光忽然变得血红,犹如太阳正在西沉。   这让刘睿影想起了震北王域的矿场,那里偶尔会见到渴死的野兽与牲畜,只留下一颗头颅,但还张着大嘴,没有放弃对生的希望。   现在这位“贵宾”赌客也是如此。   面具下的脸庞应该已经疯狂。   门自从刘睿影进入后就紧紧的关闭着。   大厅内有人抽烟,也有人喝酒。烟味与酒气混在一起,即便是富丽堂皇的地方都会变得极为劣质。   这人手里握着一枚骰子,不断摸索着。黏黏的手汗此时竟然变得颇为顺滑,让他不得不用力握紧这枚骰子。因为在赌坊的规矩中,骰子落地不上桌,便意味着认输。他先前所说的“再来一次”便没有了任何意义。   透过昏黄的烟霾,桌上的骰子倒是显得极为可人。   象牙制成的骰子,上面点缀着红色与蓝色。   白的犹如少女的肌肤。   蓝的好似沉静的大海。   至于红……   刘睿影不喜欢这个颜色,所以他并不去过多的联想。   这人终于将手里的骰子掷出。   骰子在桌上打了几滚后最终路东。   他眼巴巴的看着最终的点数落在“失败”上。   他又输了。   “再来一次!”   略微沉吟了片刻,这人在纸上挥笔写道,照例由婢女高声念出。   “你已经没有钱了。”   庄家身边也有侍女。   庄家便是宝怡赌场的东家。   他写完后,婢女读道。   旁观人里,有人已经开始哑笑,更有人公然写了字条来羞辱。   “你还能有什么东西来赌?难不成是你老婆的亵衣或是自己下裤?”   这样的话被一个普通人听去都会受不了。   但他却没有。   不管是多么过激的言语,只要有人写出来,婢女就会一字不落的念出来,只是不带有任何语气,也没有丝毫感情。   刘睿影很佩服这些婢女,究竟是什么样的定力才能将如此不堪入目的字条读的井井有条。同时也对这些“贵宾”们感到一种深深地厌恶,甚至羞与为伍。   能换好衣裳,来这里玩骰子的“贵宾”,向来都是中都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平日里温文尔雅,一副谦谦君子之态自是不再话下。怎么戴上了面具,觉得旁人认不出自己后却就是这般脸孔?   世人都怕鬼,殊不知若是给人换上一张鬼脸,那却是连鬼都害怕。   这位赌客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是因为长时间咬紧牙关导致的。因此也让他脸上的面具变得更加松垮,几乎就要从面庞上掉下。   刘睿影从侧面看到,这人和其他赌徒不同,因为看起来好像更加的苍老。零星透露出来的须发已经变得有些灰白。而他虽然穿着合身的衣衫,但还是掩盖不住他瘦削的身形。双眼下方鼓囊囊的,好似已经许多天没有睡过一夜安稳觉。   这是刘睿影能够看出来且知道的。   他不知道的是,这人已经连续来了好几天。   至于到底是几天,恐怕他自己都数不清。   他可以数得清自己骰子的点数到底是赢是输了,但却数不清楚自己来这宝怡赌坊到底已经过了多少天。但他的钱袋在逐渐边空,房契地契什么的也所剩无几。但他还算是清醒的,起码知道给自己留下最后一处安身之地。   疲惫的他再度拿起骰子放在手中反复掂量,似是在检查这骰子上是否被庄家灌注了铅水,做了手脚。庄家任由他如此,因为这枚骰子干干净净,普普通通,是从一根完整的象牙上切下来的。一块好玉,只能出一两只镯子,一根好象牙也只能切下三五颗完整,没有裂痕,通体纯白的骰子。   若说昨天的时候,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那此刻他只剩一双被抽干了精魄的干巴眼眸。   “赌我一条腿!”   他在纸条上写道。   婢女念出后,所有人的身子尽皆朝后仰倒,并且以他为圆心后退了许多步。   用自己身体的作为赌注的赌客不是没有,但每一个都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到了这样地步的赌客,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都在清理之中,所以众人才会想要远离。可是太远又会看不见热闹,看不清扔出去骰子的点数,所以才会保持这么一种诡异的平衡。   可这人却不是。   他还有一套大宅子可以用来押注。   但在他眼里,这套宅子的价值却比一条腿更加珍贵。   以至于就算自此变成了残废,他也要用自己这条腿来当做赌注。   庄家在低着头思考。   他还未想好是否要接受这个特殊的提议。   毕竟一条腿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用处。   即使它很珍贵,珍贵到用钱买不来。   但一条腿也换不来钱。   它只是一条腿而已,不能接在自己身上,让自己跑的快些,跳的高些,最终只能腐烂发臭,或是剁碎了喂狗。   这人也不着急。   从身边婢女手捧的托盘上拿起酒瓶,喝了一口,接着又要来了一柄短刀,“梆”的一声插在桌上,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只要他还未输到山穷水尽,只要庄家还未拒绝或答应他的提议,那么他依然是宝怡赌坊的贵宾,仍然享受着一切优待。   做完这些后,他将酒瓶换到左手。腾出来的右手在身边婢女的翘臀上结结实实的揉了一把,而后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   赌局。   烈酒。   美女。   身在赌局中,嘴里喝烈酒,手上玩美人。   对于一个男人而言,就算下一刻就去死,也应当是死而无憾。   估计他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在这一刻想起摸一下婢女的屁股。   庄家抬头看了看桌上插着的短刀,又看了看这位赌客手中的酒瓶,最后看了看他仍然放在婢女屁股上不断摩挲的右手,终于点了点头,应允了这次特殊的押注。   有时候,人的某些欲望会变得很奇怪,美酒,美人,美宅在一瞬间都会失去了性质,不过至少在此时,除了庄家以外的“贵宾”们都很乐意接受这个赌注。毕竟承担的人不是他们自己,而这样的赌局总会有种别具一格的新鲜感。特别是作为看客观众的角度来说,却是无与伦比的享受。   还是有像刘睿影这样的人捏了一把汗,他的心中并不期待什么戏剧性的变化。他可恨的是这位庄家,竟然会应允如此残酷的赌注。   结局几乎明摆着,且可预测的。   他输了,四下看了一圈儿,露出一个牵强笑脸。   揉着婢女屁股的右手也顿时僵硬。   沉默中,庄家身后猛然窜出来四道人影。   一身短打装扮,紫衣紫裤,正是宝怡赌坊的接应人。   他们现在出现,看来不仅仅是赌坊的中间接应人,还是这样特殊赌注的要债人。   四人静静走上前去,一人抱住他的腰身,将其拔萝卜般拔起来,放在桌上,摆成一个大字。另外三人,分别卡住他的脖子,摁住肩膀,把短刀从桌上拔出。   刘睿影被层层叠叠的“贵宾”们挤到了后面,看不清情况,耳边突然传来酒瓶摔碎的巨大响声,人群呼啦一下闪开。刘睿影顺着响声出现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人倒在红与白相融的泡沫里,大厅内充斥着浓郁的血腥。门不知何时被吹开,夜风猛烈地灌了进来,连带着尘土胡乱地打在刘睿影的脸上。深吸一口气后,却是引的他又想要咳嗽。   失去一条腿的赌徒,被清凉的夜风一吹,竟是忘记了疼痛,用手肘支撑着想要从桌上爬起。但接着袭来的疼痛却如一团随风垂落的飞草般,将他整个身子包裹起来。他重新蜷缩起身子,抱住脑袋,任凭吹打。但身子却朝着旁侧滚去,脊背压过桌上酒瓶碎裂后的瓷片,划烂了衣裳,露出模糊的血肉。他本能的想要抓住什么,来一次阻止身形的滚落,但终究还是掉在了地上,犹如肉铺上割掉的一刀烂肉。   刘睿影没有再去理会地上的这坨“东西”,反而是将目光集中在桌上血沫里浸泡的骰子上。   不过这块骰子很快便被庄家的手掌盖住。   骰子上拥有血一般的鲜红,但却没有丝毫的温度。一个活生生的人,却因为这小巧且冰冷的骰子而付出了终身残疾的代价,他已只剩下半条命了。血液只有在身体流动的时候,才是血液,足以与冰冷的鲜红抗衡。一旦从身体里逃出去,便和时间其他任何能够流动的液体无二。   刘睿影之所以对赌坊没有任何好感和兴趣,那便是因为他曾见过赌客们完全依赖命运而大喜大悲的样子。 第九十三章 一刀切   大厅很快被清理干净,剩下的贵宾们也恢复了常态,各自之间保持着妥帖的距离。拘谨的同时,又显得极为融洽。   那位东家让身边的婢女将桌面上的碎瓷用丝帕包好,不知还有何用,继而走到了灯盏下的那块石头前,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三个字   “一刀切”。   这个名字刘睿影听说过,算是珠宝行当的专用术语,也算是因为这个行当的特殊而生成的一种交易模式。无论玉石或翡翠还是玉石开采出来时,有一层厚厚的风化皮包裹着,买家仅凭肉眼无法判定其内里的好坏,必须经过高手匠人的切割后才能知道玉石或翡翠玉石的成色质量究竟如何。皮的厚与薄主要取决于风化程度的高低,风化程度高皮就厚。一块原料表皮有色,看上去很是可人,或许在切第一刀时便见了绿,但可第二刀时什么都没有,也是常常发生的事。   不过这一刀切归一刀切,最主要的还是买家的心态以及石头本身的好坏。所谓一刀穷,一刀富,就是这个道理。相比于纯靠命运的骰子而言,“一刀切”却是经验、实力、运气的纵横较量。   刘睿影有幸看过次“一刀切”,故而对这个玩法以及石头的质地之说有些了解。未经过加工的玉石或翡翠原石称为“毛料”。在珠宝行当的交易场中,这样的毛料也被称为“石头”。表皮满绿的毛料则被卖家叫做“色货”,绿色不均匀叫做“花牌”。表皮看上去不会出现什么好货色的,干脆就是“破砖烂瓦”。有的“破砖烂瓦”会被卖家用金锉刀挫出一个小窗来,让买家能更直观的看到内里。不同地方出产的“毛料”颜色各异,红、黄、白、黑皆有,还有混合色。   好的匠人,只需要一刀,便可恰到好处的切开外层的风化,露出里面的真实。故而这个行为也被生动的称为“一刀切”。只是到了现在,“一刀切”已经不仅仅被用来指代这个方式,更多的是对匠人的一种认可。能够“一刀切”的匠人,整个中都城里都不过一掌之数,却是要比切出天价的玉石或翡翠还要宝贵。   没有这匠人,再好的翡翠也会被当成废弃的石头,没有了它的价值,匠人好比伯乐,发掘翡翠,翡翠多见,可会一刀切的匠人却屈指可数。   赌赢了,十倍百倍地赚,一夜之间成富家翁。赌垮了,一切都输尽赔光,连做人最后的尊严都保不住。   这般大的落差之下,总有已经没了希望的人拼死一搏,富家翁也不止于手中的银子,想更上一层楼。   “一刀切”中对人诱惑力最大的,便是赌这块“料子”值不值得下刀,在哪里下刀。   赌石如赌命。   刘睿影亲临的那次“一刀切”,当高手匠人抬起刀时,那买家并不在现场,而是中都城外几十里之遥的一处神庙中烧香磕头。据古书,《玉翡虞衡志》记载:“玉出南江,江昔为蛮夷所属,距中州五千余里,其里多玉翡。蛮夷采之,撇出江岸各字成堆,粗矿外获,大小如禽蛋,不知其中有玉、并玉之美恶与否,故客随意估而买之,运抵中州后,皆有作玉翡之坊,解之见玉或翡翠,平地暴富矣!”   按此书其他篇章记载,这玉石或翡翠产出环境分为山料和仔料。前者是未受风化破碎而与原岩长在一体无一层皮内外相同。后者是经受风化破裂。经水土或河流冲刷转移形成外面一层皮,其外壳特征与产地地质、土壤、植被及水质有密切关系,即场口不同而赌石也有差异。   也曾有人想要走捷径,请来武道高人,将劲气打入“毛料”中,看看能不能通过劲气反震的回馈来识得庐山真面目,但最终全都以失败告终。这也是“一刀切”能够经久不衰,让人热衷不已的原因之一。   对于不确定的,人们总是有欲望去探知。正如这风化皮子里包裹着的到底是什么,无论有钱没钱,却是都想知道。   有些人问的太过于具体详细,庄家只当做没看到一般。但却是很明确的让婢女告诉众人,这块“毛料”的产地是龙塘。   知道了产地,大厅中的贵宾们心下稍安,觉得龙塘出产的“毛料”切出宝贝的可能性不低。更有甚者,觉得先前一人赌腿,这大厅中却是见过血的,算是冲喜,指不定这块“毛料”就能让自己的身家再度提升些许,因此暗暗摩拳擦掌,已经有些急不可待。   最出名的场口在全天下一共有十个,其实原本只有九个,但为了好听,卖家便取了十全十美之意,后又增添了一个场口。分别是灰卡、乌砂、抹岗、坎底、马萨、目乱干、打木砍、次卑、龙塘。主要的区别便是个体代卖,以及皮克色泽的不同。有的场口皮壳杂色,以灰绿及灰黑色为主,透明度好坏不一,水底好坏分布不均,个体大小悬殊。有的则是黑乌砂黑中带灰,裂纹少,但水底一般较差,且常夹黑丝或白雾,绿色偏蓝。至于最好的场口,当属龙塘,以黄砂皮或灰白鱼皮为主,皮壳较粗。大部分水与底均好,绿色很正,常出高质量的玉翡料。   一种贵宾绕着这块“毛料”走了几圈后,纷纷动笔开始写写画画。站在“毛料”后的庄家则很有选择的回答他们的提问。   近年来,龙塘的产量也没有原先那般高产,因此这行当以次充好,甚至造假的先例数不胜数。很多无心商家造假开口,他们在无色、水头差的低档赌石上切小口粘贴高翠薄片,以劣充优。在皮壳上做些手脚,将次料、废石、假货粘上优质玉石或翡翠皮壳,再放入一种经由特殊调制的溶液中浸过的土壤里埋上,使之变为和真实龙塘“毛料”的“真皮”,掩盖了与之对应的人工痕迹。   就连中都查缉司的掌司卫启林都曾吃过这一亏,遇上了被匠人做出来的假颜色。他们用炝色、染色等装雕的手法,使无色的淡料,变成鲜艳的翠绿色。再加上涂蜡、涂漆、深泥等,若非将其彻底破开,就算是老师傅也会栽了跟头。   古人有曰“察言观色”是指看人,但其实在挑选这样的“毛料”时同样有用。首先看其成色,上等的玉翡翠只看一眼外皮就能给人一种苍翠欲滴的感觉。而玉翡只有色正,方才能显示出来它的灵气。以次充好的玉翡往往色泽呆板,黯淡无光泽,看上去没有任何神韵,好似将死之人的双眸。   刘睿影也凑过去瞧了两眼。   忽然他身边的婢女朝着刘睿影耳语道:“没想到中都查缉司的省旗也会来玩这一刀切!就你那点俸禄够吗?还是说你贪污了查缉司的公款?”   这突入其来的一句话让刘睿影感觉莫名其妙的同时心头一紧……东家和婢女知道自己的身份属实正常,但大厅中的贵宾们都带着一样的面具,穿着一样的衣裳,怎么会有人能够看破自己的真容?   大致看来,这块龙塘的“毛料”,还算完整,表皮上没有什么明显的人工雕琢痕迹。但也有人会将质地极高的玉翠,挖出其中成色最好的“心”,留下靠皮的部分,再注往里灌入铁水,铝液,铅液等,在重新密封好切口,让买家误以为整块料子都是如此。   如此做法,让行家也是犹豫不决,怀疑自己的判断能力,行家多的很,可造价的行家代价更低,利润又极大,于是不少专业的行家也会变成那造假的,一起蒙骗无知的买家。   刘睿影自认为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可如今看来被蒙在鼓里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刘睿影当即四面望去,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块石头上,方才刘睿影也没有注意到谁正在提笔写字。想要问一问婢女究竟是谁传来的话,但却又觉得没有必要。这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对于这样莫须有的挑衅,根本不至于上纲上线。   难不成这婢女是有什么神通?   还能透过这面具了解到自己是谁。   就在刘睿影走神的时候,有几位贵宾赌客已经围坐在那块“毛料”旁,手里拿着一根浸润了朱砂的笔,准备在石头上划下刀的位置。   与刘睿影先前看过的不同。   况且这人如此将话说得明白,只能证明他却也还是个小孩心性。天真烂漫,又睚眦必报。刘睿影觉得自己应当是在什么地方得罪过这人,所以才会在此时此地遭到这般羞辱。不过他才刚刚回到中都没有两天,除了和他一道回到中都城的人们以外,这几日接触的外人只有叶雪云,这位中都查缉司掌司卫启林大人的外甥女。难道方才让婢女传话过来的,就是她?   他不由得像大厅众人又仔细看去,却没能分辨的出有哪个熟悉的人。   五人纷纷落笔后,庄家大步朝后退去。   让婢女们将厅内多余的东西全部移开。   传统的“一刀切”却是只有三人参与。卖家,买家,以及行使“一刀切”的高手匠人。   而现在围着这块“毛料”的贵宾,就有五个人。每人手中都有一支笔,赌的就是谁画的线,切下去可以出来“绿”,要是每一人都出了“绿”,那就要看谁出的“绿”成色最好,水头最润。   右手朝后腰一抹,雪亮的钢刀已经握在手里。   这刀与平时武修用的大有不同。   如此一来,厅内亦无多物,只有数桌数椅,一案一石一灯盏而已。看上去和堂皇典雅的装潢相比颇为简陋,但却显得干干净净,不染纤尘。只是空气中仍旧弥漫着些许淡淡的血腥。   庄家重新走到“毛料”前,双膝委婉,站稳脚跟。   这样的刀只能用来切豆腐。   甚至切豆腐都不会用如此纤薄的刀,这刀刃只怕是比最嫩的豆腐还要柔软几分。   刀背极窄,刀身却宽。   朝上扬起时,甚至微微抖动,犹如风中落叶。   但就是这样一柄刀,方才能显现出“一刀切”的功夫。   做这行的匠人,用得到越薄,刀身越宽,说明这匠人的手艺越高。   就连人的脖颈似是都砍不断,又怎么能切的开石头?   恐怕一刀下去,这刀就会碎成两半,玉石俱焚只焚了自己。   那位贵宾赌客点了点头。   他画的线很是平整。   庄家指着第一道朱砂痕迹,抬起下巴,丢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左手执笔,在纸上写到“确定?”   看来无论是这“一刀切”的庄家,还是提笔划线的赌客,都不是寻常人。   定是赌赢过,亦或者是经常来赌的。   整整十寸。   能在没有标尺工具的帮助下,将线条画的如此顺滑,长度拿捏的这样精巧的,还真是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一条长十寸的,转眼就变成了八寸二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数字。   庄家在纸上写了个“好”字。   不过庄家看到这人点头后,却是放下笔,伸出左手摇了摇。   赌客见状,沉吟了半晌,终究是用笔将线条最下端划去。   宝怡赌坊外,晨曦刚刚明媚的从城墙上露头,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已经明晃晃的照人眼睛。今天的中都城,天亮的格外快。   赌坊门口朝东的路头上挺着一辆由三匹健马拉着的车。   继而双手握刀,疾如闪电般斩了下去。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所预兆。   赌客不自觉的发出一声惊呼。   自觉也算是半个武修,但他却连庄家出刀的轨迹都没有看到。   就在庄家下刀的时候,这三匹马忽然喷着响鼻,同马蹄不安地刨着地。   刀起刀落。   刀光遮住了灯火,刘睿影也只觉得眼前一晃,那刀便从庄家的手上至石头间,又插回了后腰里。过了许久,他才听到耳边闪过一阵风。那是庄家刚才出刀时,所带起的。   “请!”   还好这一刀是冲着面前的石头。   要是冲着他的脖颈,那现在映入眼中的决计是自己的后背。   赌客问身边的婢女要来一根精巧的小尺,通体用黄金打造。   他拿着小尺对着石头上的刀缝一测量,发现刚好是八尺二,不多不少,不差分毫。   庄家提笔写道。   无论赌客们是何神态,他却是都气定神闲。   当年不会,现在也不会。   不过“一刀切”突出的是一刀,第二刀还能不能这样准确?   庄家静静地看着这位赌客的做法,心中却很是傲慢。   想他出了这么多次“一刀切”,但凡对方划出线来,他这一刀下去,就没有出过任何偏差。、   忽然一阵浓浓的栀子花香从大厅外飘了进来。   刘睿影用力吸了口气,顿时知道了自己究竟位于中都城的哪里。   整个中都城中,只有一个地方栽种了栀子花。   这种从平南王域运来的娇贵花朵,必须得要人精心看护,因此很好区分。 第九十四章 猛虎化身看家犬   刘睿影循着花香走到了大厅窗子前。   “我能否出去?”   他提笔在纸上写道。   婢女看后点了点头。   贵宾当然来去自由,何况刘睿影并没有参赌,何况东家特意交待过,刘睿影和别的贵宾不一样,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别人做不得的,他能做。别人去不得的,他能去。   在这个极为特殊的地方,眼前这个男人更是特殊中的特殊,不由得让婢女揣测不已,就连她也想知道,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是与那些贵宾身份相近的男人,为何这么受东家青睐。   走到大厅外, 站在天井下,晨曦的第一缕阳光刚好照进刘睿影的眼睛里。正前方有个小水潭上面铺着几片一叶莲。这也是平南王域的产物,说是一叶莲,实则同根多叶。每一条根系都会生发出一片新的叶子,成为一朵新的一叶莲来。   如人一般,分支出千千万的后代,千千万又分支出千千万,期间是否那支系与别的莲叶产生了交集也未可知,同样是莲叶,还自以为保持了最初的莲的莲脉,本着守护莲脉的想法摒弃不适应自然的莲叶,却不知那所谓的最初的莲脉早已混乱不堪。   至少在这人间,众人都觉得一叶莲种很具有神性的东西。   因为它“其大无外,其小无内“。而这大与小的境界便是至大无外,至小无内,是无量无边,无垠无涯的。 一朵花一个世界,一片叶子便又一片天地。其次这一叶莲却是还能够达到“以小见大”的境界,可谓简单也复杂。通过一个小小的莲便可以窥视一个大千世界的规律与全部,可谓小而不小。通过一片叶子,就能参悟透看到人生的秘密,可谓证得因果。   人生说大很大,说小也不过寥寥几句,相比一片叶子,更为多变复杂,却又同叶子一样,都是简单的繁衍生存,开支脉络,将整个莲池填满,将整个人生变得充实,冬季莲叶枯萎,人生也会有僵持的时候。   刘睿影从未觉得这一叶莲有什么玄乎之处, 不过当心中有了念想和目的,就不必再纠缠于任任何外表。   一叶莲朵当然没有一个世界那么大,但其中涵盖的一切与一个完整的世道所涵盖的一切是没有区别的。一片莲叶虽然不能和整个水塘相比其外在的形状大小,但是一片莲叶中所含有的性格与思绪却是与它相同。   水塘上安静的没有一点风起云涌之意,就像是一面镜子,刘睿影可以从一叶莲未曾覆盖到的地方,迎着晨光,看到自己的倒影。   前有莲叶,后站着两位美人婢女,这一幕要是由此定格,从旁人的眼光看来,绝对会十分动人。不过刘睿影却感到一股淡淡的杀意从面前的水塘中缓缓流泻而出。   并不是因为他的武道修有多么的高深,而是因为他经历了太多生死的历练,所以才会对杀意如此敏感。   杀意不停,杀机渐浓。   美丽的景色和绝美的婢女加起来却是危险的预兆,越安静的地方越怪异,极美的地方也会是坟墓之所,美丽的东西会让人放松警惕,进而取之姓命。   杀意已经将整个院落和天井都包括在其中。   唯有他身后的两位婢女一动不动,眉眼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但笑意背后谁有知道这杀意与杀机是否与她们有着关联?   女人的笑很美,更是危险至极,在无需笑的时候去笑,那笑容到底是冷笑还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就不得而知了,女人气极更是会笑,只不过下一秒她就有可能化身凶猛的野兽,将你咬碎。   刘睿影手中无剑。   不过他微微提起臂膀,并指朝着身前的水塘一划,骤然如剑锋般刺出。水塘中总共有六朵一叶莲,每一朵一叶莲都在他的劲气之下碎裂成了六瓣。   刻意为之,还是天命使然?   他只是划了一剑,这莲何至于就如此都变成了六瓣,他自认为自己没有故意寻力去将其割碎,这莲更像是自己裂开。   不过就在这六朵一叶莲尽皆碎裂后,他并指刺出的劲气却忽然回转,从六个不同的角度朝他袭杀而至。   每一道劲气都如出海怒蛟,平击,横飞,直刺,还有的从斜下而入。水塘的水被搅动的浑浊不堪,塘底的淤泥向上翻滚着,犹如西北地域在开春时才会出现的沙尘暴。   刘睿影算是运气极好,在他前往定西王域和震北王域时,由于碰上了倒春寒,春风起的晚,故而没有碰见。但他曾听老马倌说起过,当沙尘暴来袭时,就像一个暴怒的人托着因情绪而支离破碎的心灵与身躯。平时没人在乎的小小沙粒,在此刻竟然能够迸发出如此决然的力量。它癫狂,迷乱,撕心裂肺,一切有关失控的形容词用在它的身上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连带着的,是勾连内心的乱斗,仿佛从四肢百骸散发出去,骤然间就已传遍了天下。整个人都变得昏黄,在撕裂中不断的重组。更像是与人争吵时,对方将所有的文字一股脑的砸在你的脸上,让你来不及反应,更不知如何解释。狡辩在此时都是一种奢求,即便开口大叫一声,从肺里喷薄而出的,也是足以能够遮挡住半边天的血红沙子。   “不用剑也能做到如此,同辈人中我还从未见过如你这般的天才!”   一道话语在他的脑中炸响。   却不是从刘睿影的耳中传入,却是从他的心底里升起。   这道声音他确信自己曾经听到过,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因此他没有接过话头。在未弄清对方来意的时候,轻易开口和动手都是极不明智的选择。   “这就是修炼了《七绝炎剑》的功效吗?”   声音再度响起。   刘睿影双眸骤然一缩!   他想起了这道声音的主人!   正是在博古楼中,手持双刀,几乎令其殒命的白衣刀客。   虽然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如何解脱获救的,但这人的一身白衣以及手中的双刀始终都是刘睿影的梦魇。他从未有过那般无力的感觉。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当时的刘睿影在昏厥后出现奔跑的幻想之景,仿佛都能听到时间的水滴,一滴滴的掉进光阴长河中的声音。每一声“啪嗒”都代表着他逐渐逝去的生机。   这种感觉着实是不太好。   所以刘睿影再度反应过来这声音的主人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逃。   水塘中飞溅起水花。   涟漪过后,他看到一抹黑色的影子,站在自己面前。   刘睿影的双眸凝注在他身上,胸口却是禁不住的疼痛。那是隐由于脉搏跳的太快的缘故,好似要从胸膛里挣脱出来。   黑影朝着刘睿影走了几步。   就这么短短的几步,都给了刘睿影极大的压力。他的脊椎、肋骨,肩膀,都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所压迫着,让他几乎就要弯下膝盖,朝他跪拜。这时候,他所拥有的一切荣耀与名衔都变得不值一提。要不是曾经有过这般相同的感受,刘睿影定然会彻底放弃,任凭自己的身躯被这巨力碾压随风而散的砂砾。   “剑招练的再多,最后只是一招。千变万化,无非为了杀人而已,你说对吗?”   黑影抬起了头,神色平淡的望着刘睿影问道。   他并不知此人叫做杜彦。   也不知他与擎中王刘景浩之间的恩怨过节。   但现在此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即便两手空空,他也知道对方的衣袖中藏着两把致命的双刀。   刘睿影手中有没有剑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却是能看穿自己所有的破绽。   没有破绽的招数书不存在的。   但有没有破绽和能不能看穿是两码事。   七绝炎剑有七重剑招,互相弥补后却是有能生发出更多,以至于无穷无尽。但新的剑招,就会有新的破绽。剑招能够累积,破绽同样也能够累积。剑招增多的同时,破绽也在增多。不知该说这是无奈,还是相辅相成。   刘睿影的心中再度生发出一股强力的挫败感……即使他不想认输放弃,但他却找不到任何自己能够赢得的机会。   不过让他有些糊涂的却是为什么这人对自己的《七绝炎剑》如此执着?他是一名刀客,刀客需要的是刀法,而非剑谱。何况以他的武道修为,怕是早就不需要这些个外物典籍了。   “你是来要剑谱的?”   刘睿影开口问道。   大厅中不能言语。   但这里已经不是大厅。   “不是。”   杜彦说道。   刘睿影皱起眉头,心中更加疑惑。   “那你是来杀我的?”   刘睿影接着问道。   虽然他带着面具,也穿着相同的衣裳。但这宝怡赌坊里面好像只有他不认识旁人,而旁人却是都知道他是谁。   “也不是。”   杜彦轻轻笑了笑说道。   他的脸上也带着面具。   上次刘睿影看到过他的脸,但记的并不真切。要不是他率先开口说话,刘睿影根本辨识不出他的身份。   “那你找我是要做什么?甚至还不惜潜伏在这水塘下面。”   刘睿影说道。   “第一我没有潜伏在水塘下面,第二这下面是我的住处。”   杜彦说道。   刘睿影心中凌然……只觉这宝怡赌坊越发的深不可测起来。   杜彦说完后,秀袍一抖,罗霄双刀握在掌中。   “你的剑呢?”   杜彦问道。   刘睿影摇了摇头。   他根本没带剑。   他的剑已经放在了中都查缉司里。   目光绕过杜彦的身子,刘睿影看到他身后的水塘中,破败的一叶莲。唯有莲梗还是完好的,挺立在那,昂然依旧。   刘睿影伸手指着莲梗,说道:   “我可以用这个。”   他说以莲梗为剑,并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玩笑之举。无论有没有剑,他都不是杜彦的对手,所以剑依旧变得不重要了。况且世人都说这一叶莲充满了身形,说不定这会儿拿在手里就会变成天下无双的锋刃,能破了杜彦的罗霄双刀也不一定。   “能给我寻来一把剑吗?”   刘睿影忽然发现自己身后的婢女竟然还未离开,于是回头说道。   婢女点头应允。   伸手撩开裙摆,抽出一把秀气的长剑。   原来她们都是早有准备。   刘睿影明知自己是被步步算计,但也只能自嘲的笑笑。   “刘省旗不必担心。宝怡赌坊虽然认可合理的争斗,但却不能伤及性命。况且他只是赌坊中的一位护院,根本不敢与你过于为难。”   东家写了一张字条,派遣婢女前来传话说道。   刘睿影听后看了一眼对面的杜彦,并未从他的双眸中看到任何反对的意思。不由得再度盘算起这宝怡赌坊的东家到底是谁?怎么连杜彦这样的人物,在这里却都只能做个小小护院?   但有了东家的保证后,刘睿影也觉得轻松了很多。   即便不清楚杜彦为何要同自己动手,可只要不伤及性命,刘睿影还是有招架之力。   杀机再度从杜彦身上散发而出,迅捷的透入刘睿影的体内,把他的身子没入一种无穷无尽之中。   刘睿影不敢有丝毫轻忽。   《七绝炎剑》还未练成,根本没有到最后的七剑同辉之境地。就连较为基础的互生互发,都还尚欠稳妥,只能独立而出,各自为阵。不过这七剑之中,先出哪一剑,却是没有一定之规。到底是四剑攻,三剑守,刘睿影还没有想好。   略微沉吟了半晌后,还是决定七剑同守,一剑不攻。先让自己立于不摆之地。   一声清叱,杜彦身形闪动。   手中罗霄双刀会挥舞如风,化为两条澄亮的白龙,随着他高高跃起的身子,一飞冲天,然后又猛然从刘睿影的头顶上劈砍而下。   声势虽然好大,但速度更是迅疾!   以至于刘睿影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劲气是如何运转,双刀又是如何劈砍的。   待看清时,双刀以及出现在他头顶上方不到两寸之地。   刘睿影一动不动。   两眼平时前方。   手中的长剑甚至没有从剑鞘里拔出。   杜彦的罗霄双刀究竟是没有砍下来……   刀势止。   刀风停。   他很是轻蔑的看着刘睿影问道:   “怎么,这次连还手都不敢?”   “我是宝怡赌坊的贵宾,你只是个护院。即便东家包容你的行为,但身为贵宾和一个护院动手,岂不是失了身份?”   刘睿影说道。   尖锐的言语有时比手里的长剑更有用。   他看到杜彦面部的肌肉开始猛烈的抽搐,脸上覆盖的面具都鼓起了无数个气泡,几乎都要从脸上掉下。   显然是已经气急。   杜彦还从未遭受过如此的侮辱。   尤其是在他眼里,刘睿影和虫豸并无多少区别。   手中的罗霄双刀再度握紧。   即便是有东家的明令,他也再抑制不住心头的愤恨。   方才的耻辱,只有用刘睿影的血才能洗刷的干净。   这才短短一两个月的功夫。   杜彦从博古楼中的意气风发,与擎中王刘景浩都平分秋色的潇洒白衣,变成了粗布短打,活在面具后面的一位赌坊护院。   这其中的经过说出来怕是三天两夜都讲不清。   很多事发生就是发生了。   杜彦自己或许都还未理清楚思绪。   忽然他大叫了一声。   接着松开了手,罗霄双刀落地。   他的双手死死的掐住自己的脖颈,大张着嘴,吐出舌头,双眼白翻。   “刘省旗,多有得罪!这护院刚来,却是不懂规矩,在下日后定然好生管教!”   东家的声音从大厅中遥传到刘睿影的耳旁。   然而大厅中的赌石仍然继续。   五个人才切到第三刀, 第九十五章 硃砂痕,索命魂   刘睿影还未反应过来这东家话中之意,便看到那四位赌场的中间接应人再度现身,每人手上拿着一个铁钩,将躺在地上仍旧扭动挣扎不已的杜彦手脚勾起,像条死狗一样活生生拖走。   他们动作熟练,面无表情,似是看惯了这种场景,这里说是赌坊,也称得上是刽子手的行刑之地,时有这种输了腿,胳膊,甚至命的人。   他们妄想用一条微薄的命,换取能够下辈子挥霍的财富,对他们来说,没有钱相当于没了命。   他的眼神追着看去,不过那四人步伐极快,刘睿影看着竟是有些吃力。没想到这四人竟然还有如此坚深的武道修为,就算他们不懂刀剑拳脚,起码于身法一道也耕耘了超过二十年。   这般好身手随便拿出一个出去就是不可多得的惜物,会被各大势力争抢拉拢,所出钱财和资源定不会少。   除却杜彦外,这样的四位也心甘情愿的为这宝怡赌坊的东家做事,而这赌坊在中都城中也只是刚刚开张而已,并无甚根基。亦或是与中都那几家门阀氏族有所关联,但这些家族的底细刘睿影还是知道一二的,像是杜彦这般的高手,他们请来当个供奉每日伺候都来不及,哪里会当做一条看门狗对待?   他搞不懂这赌坊到底看得上什么,说看权势这杜彦也不差,说看财力他能走到这地步想必家中也有几分资产,虽说愿赌服输,他赌了大腿就拿他大腿,但一般东家都会考虑这人的身份背景,会不会惹来仇恨以及报复,可这里的东家似乎半点不在乎,甚至连半点轻饶的念头都无。   对于武道一途来说,万变不离其宗,最难练的就是自身上的功夫。如拳脚,如身法。和读书可以半路出家不同,这样的功夫需要的则是长此以往,日积月累的“童子功”。   从五六岁起,这马步、站桩,压腿、压肩、外加旋子,故而才会有“入门先站三年桩”、“要学打先扎马”这样的说法。身体如木桩站立不动,目的在于如木桩有根稳定。而非不动傻站,则是为了让修习之人下盘稳固,上连天,下接地,由此方可不动如山。   这四人虽然在江湖中并未曾崭露头角,但要是他们有心出门闯荡一番,定然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那堆血肉让他们清醒起来,比起花不完的钱财,还得有命花才是。   先前那赌石“一刀切”的五人中,定然有倾家荡产之徒,不过他们却更加明智。分的清楚里外轻重,知道房子、田地、银钱没有了,还可以再挣得回来,要是胳膊腿掉了,那可就再也没有了。   现在整个院落包括大厅中只有四个人。   忽然刘睿影感到自己身后火光一闪而逝。   他回头看到原来是东家在大厅里点燃了一锅烟丝。   大厅中灯火被调的黯淡,地面上只有方才“一刀切”时落下的些许碎屑。其他的贵宾们已经不见了踪影,至少没有人像先前那位上头,用自己的一条腿当做赌注。   他朝着大厅内走去,只是在即将踏过门槛时,身后的婢女抢先一步站在了他面前,显示躬身弯腰行礼,接着指了指刘睿影手中那把秀气的长剑。   这意思是让他放下手中的剑才能进去,如此戒备,不由得让刘睿影觉得眼前的东家太过于胆小,与这里种种神秘森严的感觉大相径庭。   “像东家这般高人也会害怕旁人配剑?”   刘睿影,东家,以及始终跟在他身后的那两位婢女。   虽然天光大亮,但这里却给他一种在黄昏时才有的萧条之感。没有人,只有东家手里拿着的个雕花烟斗忽明忽暗。   从火光的明灭中,刘睿影看得见他抽的频率并不快,而且也不够平均。火光总是忽长忽短的。   声音有些含糊,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玩笑还是严肃。   大厅里再无旁人,刘睿影便主动打破了“不能言语”的准则。反正这条准则只是为了遮掩各位“贵宾”们的身份,现在已经没有其他人在场,而东家对刘睿影的身份了如指掌,所以也不需要再有所顾忌。   更何况他都到了这里,自然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如果他没这权利,根本连东家的面都看不到。   刘睿影朗声问道。   “小心使得万年船。”   东家吊着烟斗说道。   然而像他现在这般,脚踩门槛,进不进则在两可之间,那么长剑交不交,自然也在两可之间。   这样进退有余,看起来是妥协半分,实则又为自己添了几分话语权,让东家明白,他不是个好商量的。   “做生意的当然都是小心人。不但对客官得小心伺候,对生意得小心打理,还有上面的管家,不是也得小心应付?”   “东家难道还是个小心之人?”   刘睿影再度问道。   他的右脚踩在门槛上,并未迈过去。秀气的长剑也已然握在手中,并未交给侍女。既然进入大厅就得交出长剑,那不进去,长剑便可一直在他手中。   对生意小心,才能赚到钱。对客官们小心,才能树立好的口碑,让生意做的长久。对官家小心,才能背靠大树好乘凉,既不得罪人,也不会被人轻易得罪。   “但我觉得东家您真是中都城里第一大胆!”   刘睿影说道。   东家说道。   一连三个小心,却是面面俱到,包罗万象。   刘睿影仔细一想,做生意的无非就是这三重小心罢了,的确是没有其他再需要注意的地方。   “若是在下没有记错,中都城中对于博弈百戏有着规定。只要双方协定妥当,即便是父母妻儿,自身性命来抵押,也是无妨。刚才刘省旗也在场,身为庄家的在下也是深思熟虑后才答应下来的。毕竟对于开赌坊的人来说,钱更重要。如果有人传出去在宝怡赌坊有人赌丢了一条腿,那日后来的客官们岂不是需得掂量掂量?”   东家说道。   他以为刘睿影说的是这件事,其实不然。   “刘省旗此话怎讲?”   东家反问道。   刘睿影摇了摇头,并不言语。目光却是看向了先前那位丢掉一条腿的赌客,滚落之处。   他显然很是诧异刘睿影就这么一言不发的走进来,不过他更诧异的是刘睿影竟然会轻易放弃手里握着的长剑。凭他掌握的情况以及对刘睿影的了解来看,他认为刘睿影并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   不过他的情况应当是有些落伍。   对于刘睿影而言,不冒险是曾经。现在的他,以及彻头彻尾的变了一个人。以前读书时,念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个典故,总是觉得那人没有头脑,不懂得计谋策术,现在他清楚这是胆略和气魄。   言毕,继续抽着烟。不过却并没有吸入肺里,只在口中打了圈,便吐了出来。   浓郁的白气遮挡住了东家的面庞,却是在面具的前面又多了一层面具。   刘睿影终于下定决心,伸脚迈过了门槛,同时将手中的剑递给了身旁的侍女,静静地走到东家身旁。   赌这东家猜不透,看不破自己。   既然来了赌坊,就算是没有下注,也是赌客。就像不喝酒的人去了酒肆里点了两盘小菜,也会沾染上一身酒气。很多事并不是你做了才算数,而是你在它发生的地方就会被牵连。旁人没有心思和功夫来听你掰扯这些道理,他们只会相信自己眼下所看到的。   东家手中的雕花烟斗,已经抽完了一锅烟丝。火光忽然黯淡下来,整个大体变得有些漆黑。外面天井处的光亮,只能找到门口三尺之遥,照不到这大厅的最深处。   当所有人觉得你不会时,偏偏就这么做了,才是出奇不意,才是兵不厌诈。   随着刘睿影脚步的跟进,这东家竟然朝后退了半步。刘睿影假装没有看见,不过他知道自己放弃手中的长剑,走进这家大厅,是正确的。   实际上他也在赌。   但他知道东家是个聪明人,自己要抽烟,他却叫来灯笼,一定是有着他独特的考虑。   灯笼的亮光照在刘睿影和东家的脸上,两张一样的面孔映在灯火下,这样的场景着实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   东家低下头去,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   刘睿影站在他面前,沉默了良久,开口说道:   “还有烟吗?”   东家微微一愣,接着轻笑了几声。没有立即回答刘睿影,冲着他身后的婢女打了个首饰,婢女们看到后立刻打来两盏明晃晃的灯笼。大白天打灯笼而不用灯盏,这是件极其诡异的事情,也与刘睿影说的话毫无关联。   东家拿起这个稍小的雕烟斗,放在手掌心,朝着刘睿影伸过来。刘睿影没有在意这烟斗的大小以及上面的纹饰,反而看起他的手来。他的手心,掌纹交错纵横着,犹如一团乱麻。但每一条纹路,都从中心向四方飚射而去,像极了雷雨将至时,天空中的闪电。   刘睿影接过烟斗,用烟嘴拨弄了一番桌上的烟丝,里面还夹杂着几张裁剪好的纸条,是用来当做火引子用的。他从中抽出这一张,将其上的烟丝掸掉,撕成两半,左手两指一撮,将其搓揉成一根纸棒,塞进自己的烟斗里。   剩下的一半刘睿影也照旧如此,不过却捏在手里,看着东家。   布包的口子用一个极细极细的丝线扎住。   他缓缓解开布包,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的倒在桌面上。分别是一团烟丝,和一个稍小烟斗。   烟斗和他先抽烟时用的一模一样,就连雕花的纹饰也一模一样,只是个头稍小。   虽然只是一根纸棒,但拿捏在刘睿影手中,这东家怎么看都像是一柄利剑,甚至比剑还更有威胁。   因为刘睿影距离他太近了。   而他又觉得自己的刘睿影好像根本不了解。   东家将自己的雕花烟斗伸过来,刘睿影将纸棒放进去,耳边听到一声“多谢”!   说完后,他才发觉自己拿着烟斗的手掌心里莫名的冒出了一层冷汗。   方才要是刘睿影骤然出手,他决计躲不开。   烟丝很干燥,但火石不知为何却有些潮湿,清脆之声接连响起了许多次,却是连一颗火星都没有看到。刘睿影从身旁的婢女手中拿过灯笼,将烟斗叼在嘴里,双手腾出来把灯笼外的套子取下,露出一根光秃秃的蜡烛。   侧头,凑近,将自己烟斗里插着的纸棒点燃。   纸棒很短,燃烧的很快。   知道的越多,反而觉得自己越无知,应当就是这个样子。   火石敲击发出一声清脆。   旁边明明有灯笼可以借火,但东家还是选择用火石。这会儿手里多拿些东西,好像就能多给他增添几分安全感。   他已经放弃了用火石打火,但也没有一点意思用那蜡烛点燃烟斗里插着的纸棒。   但看刘睿影这抽烟的动作,就让他更加心慌……   连抽烟这样毫无隐秘可言的事情,他都不知道,还如何谈的上了解?况且自古只有陪酒一说,哪里听说过陪烟?一个人可以接二连三,口不停的喝酒,但着实罕有人能够一锅一锅,一斗接一斗的抽烟。   “呼”的一下子,就烧到了烟斗里面,把烟丝引燃,刘睿影吧嗒着嘴,抽了起来。   “只知刘省旗酒量不错,却是还不知道刘省旗也会抽烟。”   东家拿着火石说道。   五条看不见的线,拴着他的四肢与头颅。   顶上之人要他哪里动,他便哪里动,要他何时张口,他便何时张口。其余的时候,只能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不过他还是个人,比真正的木偶多了判断力。   刘睿影用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托着烟斗,其余的指头仅仅捏着烟嘴。这并不是抽烟人惯用的姿势与手法,而是握剑的姿势。虽然抽烟并没有什么规定,没人都按照自己的舒适,但像刘睿影这样拿烟斗的,东家的确没有见过。   东家觉得刘睿影是在等待机会,一个朝自己出手的机会。他虽然是可以承担起“一刀切”的高手匠人,但他的刀法只用来切过石头,没有切过人的咽喉与脖颈。这点他心中很清楚,至于这东家的身份,也不是他当着有这样的实力。之所以连杜彦这般人物都能成为宝怡赌坊的看家犬,其中真正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这位东家。   所谓提线木偶便是如此。   到最后,东家还是忍不住了……他弯曲的三根手指缓缓伸直,想要借抚慰一下手腕僵直的酸痛。这样精细微妙的变化,自是没有逃过刘睿影的眼睛。他脸上还未展露表情,心中却先笑出了声。   就在刘睿影要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从东家身后的屏风里走出来了六个人。   其中四个,是宝怡赌坊的中间接应人,算上这次刘睿影已经见过三次了。另外两人,身着中都查缉司官服,胸前绣着一个大大的“诏”字。手上还拿着一只公文,题头上的一抹朱砂痕迹所发出的亮红色让刘睿影心头震颤不已……   他想的也着实不错。   刘睿影真的在等待一个机会,不过他却并不想出手,只是在观察这东家还能保持这般不松懈多久。   目光一直聚焦在他的手腕上,若是东家的手腕稍有不稳,刘睿影便更能应证心中所想。   “朱砂痕,索命魂,下了诏狱活死人。断胳膊断腿的满地跑,阎王来了也受不了……”   当初在定西王域第一次看到这诏狱文书时,在刘睿影脑海中响起的童谣,现在却是变得更加清晰。 第九十六章 三长两短   “敢问是刘省旗?”   两位查缉司诏狱中人开口问道。   “正是在下。”   刘睿影说道。   对诏狱中人隐瞒身份是一件极为没有意义的事情,所以刘睿影决定实话实说,但他没有揭掉脸上的面具。   “有些事需要刘省旗和我们回诏狱一趟。”   两人说道。   刘睿影点头应允,既没有开口问什么事,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胆怯之意。至于真假,他却是没有考虑。先前在那小巷子里时,那位三位禁巡城的军官话只说对了一半,应当是“这中都城里敢于冒充查缉司的,或许还有不少,但敢冒充诏狱中的,怕是一个也没有。”因为就连刘睿影这般,自幼就生长在查缉司中的,却对诏狱都知之甚少,很是避讳。   走进中都查缉司的大门,他跟着两人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新路,径直通向诏狱。牌楼后,两扇血红色的大铁门敞开着,门上挂着灯笼,虽然没有点亮,但被阳光一照,透出后面门板上的红色,也是血红血红的。   “刘省旗!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所以他只是在离开时候,双眼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位东家。   刘睿影跟着这两位诏狱众人回到中都查缉司门口时,他的脸上还带着面具,不过因为他是被这两人一左一右夹在中间回来的,故而没有到任何阻拦。   刘睿影回了一礼,心中却是更加发怵……他早就知道这诏狱乃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番虚情假意的造作无非是先礼后兵罢了。笑脸背后到底隐藏着何种利刃,他也不知道。不过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想当初,刘省旗临行前我俩曾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想必刘省旗怕是不记得了吧?”   一人从诏狱大门里走出来说道。   态度和善,面带微笑,还主动对着刘睿影拱手作揖。   刘睿影毫不客气的说道。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影子。   这人又说道。   “刚刚回到中都城,脑子稀里糊涂的,的确是想不起来了。”   此话说完,刘睿影却是伸手揭去了脸上的面具,原原本本的站在诏狱的大门前。身后往来之人中不乏好事之徒,好在刘睿影是背对着他们,故而看不清面庞。但他们路过诏狱门口时,看到前面站着四个人,都会刻意放慢脚步,竖起耳朵,想要知晓这诏狱到底又出了什么事。怎么不到十二个时辰的功夫,却是接连拿了两个人。   “在下傅云舟,刘省旗里面请!”   这人他的确是见过,不过却是连一面之缘都说不上,用擦肩而过还更加妥帖些。中都查缉司里,往来的人那么多,和谁擦肩而过都是常有的事。本身不熟识,又不会特意打招呼,哪里会有什么印象?   当初刘睿影领了令,从天目省省巡大人的屋内走出来的时候,这人恰好进去。也就是这么稍微一谦让,彼此抬头对视些微,才让刘睿影有了印象。不过当时这人并没有身穿诏狱的官服,所以他也不知此人究竟是谁。   别看这门口亮堂,里面却是连着一条漆黑幽深走廊。静的让人心慌,只能听见四人“哒哒哒”的脚步声。   穿过这条走廊,出现在刘睿影面前的竟然是一座十分辽阔的花园。按理说这花园着实不该用“辽阔”两字形容,不过这却是他脑海中的第一反应。   此人说道。   随即取下了门上的一盏灯笼,用火石“呼”的一下点亮,转身走在前面引路,刘睿影跟着其余二人朝里走去。   亮的让人发慌。没有想要进去的冲动,正常房子总会有暗处,不会完完全全的亮灯,而这个房子如此之大,却好似每一处角落都亮起了灯,不曾有灰暗之处。   只是如此刻意的营造出温馨明亮热闹的感觉,反而显得欲盖弥彰,使人心中空落无比,好似站在灯火通明的大街,却没有熟悉的人,即使有了熟悉的人,那人又当作没看到一般,把自己归为路人。   世人都觉得这诏狱应当是个深不见底的寒潭,谁又能想到竟然有如此的风姿雅致?刘睿影站定脚步,四下里打量了一番,看到院子里里树影摇曳,围墙边溜墙根儿处种了一圈说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看那花朵的形状,犹如一轮秋后的明月,相比起真正的月色多了几分生气。   刘睿影跟着傅云舟绕过了几丛低矮的灌木,走在没有路的草地上,不多时,一座五层楼的房子便出现在眼前,上上下下灯火通明,不是白日里阳光的作用,而是内里点燃的灯盏。不过刘睿影还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灯盏,将整个房子照的像是着火了一般。   根据阴阳师一道流传下来的五行之说,南为火,色为红,主热;北为水,色为黑,主寒,所以房屋的朝向要向阳避阴。而南面在皇朝时期,却又意味着权力和尊严。所以是无论内在厅堂布局如何,这宅邸落座之处,还是要坐北向南的。可是眼前这五层楼,却和这些基础的原理以及刘睿影的认知彻底背道而驰,它是坐东朝西,无论是那花园还是门口的青石板台阶,统统指向的都是西面。   更何况,但凡是中都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以及其他的官家府邸都想要建在一块像样的风水宝地上。就算寻不到完美之处,也得要求前宽阔,后有靠。前宽阔才有多多余的土地用来修园林,建造水塘,摆奇石。后有依靠,能够挡住风势,让房屋和住在其中的人都要依托之感。   五层楼的房子只有一个进出口,用青石板搭建而成的一道宽敞台阶印出来后面屋内扇形的大厅。如此奇异的构造刘睿影着实没有见过。   这房屋厅堂也是一门极有讲究的大学问。所谓有条件的门阀十足都得要大门、大窗、大进深、大屋檐。为的就是视野开阔,直通自然,只有如此才能以人力达到“与天合一”。再加古往今来,无论是真有道行的阴阳师,还是那些个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都鼓吹这“一命二运三风水”之说,所以这屋子与厅堂,便与人一生的造化福气相连,自然而然的成为了重中之重。   每日忙忙碌碌,满身疲惫,处理事务的时间还不够,又哪来的时间去看山水,如此一来原本与自然相融的山水,因为被人拿来做气势之用,而变得独处一处,日日瞧着那偌大的房屋,接收着不同人传递而来的奉承或者客气话。   听不到真诚的欣赏,对这山水也是一种变相的残忍。   以前的人们大地是没有这些说法的,往往都是泽水而居,或是哪里的土壤肥沃,利于耕种,能吃饱肚子,就住在哪里,倒是比现在这些个人为修建起来的景观更加和谐。用几块石头落在一起,堆成个山的样子,终究还是要比真正的山少了气韵和气势,即便是有座山在园子里能显示出所谓“超凡脱俗”,但何尝又不是一种迷信的心里安慰。   山水浅层意思为观赏之用,但那是在自然之中,如此大费周章的将山水摆进家中,早已脱离了那层喜爱山水的意思,再喜欢的东西,天天看着,也会疲倦。   就算这园子、房屋、厅堂都不是他的,但身为诏狱中人,对自己所在之地感到自豪也在情理之中。听到他这般语气,刘睿影一直忐忑的心情忽然沉下来了许多。   他觉得这诏狱似是也不像自己以前遐想的那般可怖。就算是进来的人真没有几个出去的,不过看看这里的景致,就算是遍访名山大川也不一定能找到的可以与之媲美的。和他刚刚去过的定西、震北两大王域想必灵秀有余而苍劲不足。但谁有愿意自己死在鸟不拉屎,没有一星绿色的地方?   “刘省旗觉得这里如何?”   傅云舟问道,语气中颇为自豪。   “的确是好的出乎意料!实不相瞒,想必阁下也知道。对诏狱,即便是中都查缉司中人也是闻之色变的最大忌讳,在下也曾多次好奇过这里面究竟是何等光景。不过每次闲逛时,也会有意无意的敬而远之,没想到当真进来了却是这么一处洞天福地!”   刘睿影说道。   人总是喜爱美好事物的,那怕死的时候,风景好心情会更好,若是干枯无绿,更是给濒死之人带来一种尽快解脱的枯燥。   绿色是生命之色,能给予破灭希望的濒死之人最后的善意。   至于这些人中到底几人真,几人假,傅云舟也没有计算过。但这装疯却好像是进了诏狱后公认的脱罪方法,个个儿都能无师自通。什么抽搐狂笑的还都是小儿经。就连啃草吃土,嚼粪喝尿的他都见过不少。   但像刘睿影这般,闲庭信步,侃侃而谈的,还是头一回看到。   傅云舟脸上挂着笑意,不住的点头。心里却啧啧称奇。   来诏狱中的人算不上多,但也决计算不上少。基本都是看见了那两扇大开的血红色门板就已经把三魂七魄吓丢了一半,能自己走到这先前那花园的少之又少。大抵都是连拖带拽,口吐白沫,双眼上翻,一副好死不活的样子。   但凡是来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有问题的。就像崭新的绸衫上滴上了油渍,你说它无关痛痒也行。可在这滴油渍晕开后,终究会变成一个扎眼的瑕疵。   以傅云舟的见地,他更愿意将诏狱称为一座磨坊。在这里发生和他所做的一切,无非就是用一座看不见的,无形又巨大的磨盘,将人的肉体和精神都磨个稀烂,而后如同渣滓一般倒掉冲走。   这人定不是平常人能比,至少心境大不相同。   一时间,傅云舟竟是不知该将刘睿影作何划分。以他的经验来说,这人都不需要开口,只要稍微看上片刻,就能将其了解个七七八八。而这诏狱内,无论是个笔力多深的读书人,还是见过了刀与血的武修,都没有什么区别。诏狱所追求的,从来不是偏向于哪一方,或是主持什么公道与正义。   傅云舟发觉自己走神。   回过头来看到刘睿影正在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赶忙开口说道。   作为中都查缉司的一部分,诏狱既不像天耳省和天目省那样只负责监控刺探,浅尝辄止。他对整个查缉司所查缉的天下,都要无与伦比的行动力。   “刘省旗里边请!”   这种情绪来的过于莫名其妙,傅云舟甚至有种深深地自责。身为诏狱中人,怎么能当着即将问询的当事人出神?又怎么能因为对方笑看了自己一眼而觉得精魄?   刘睿影背着手走了进去。   心里竟是出现了几分窘迫。   他竟然在这种时候失了态。   若非生病,那就是要借此来掩饰什么。   刘睿影也知道这个方法。   傅云舟跟在他身后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想要将自己心中的胡乱情绪撇开。   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咳嗽的。   就是他心中的胆怯。   这扇形的大厅里只摆了两溜阔气的木椅,都是金丝楠木打造,上面虽然没有什么雕花纹饰,但反而显得素朴简约,气度不凡。每一把木椅旁都放着一张几案,上面搁着一整套金银线穿丝裹身金泰蓝的瓶樽。   而他还知道傅云舟决计没有生病。   那么他想要掩饰什么,便一目了然。   但这么一套行云流水过程做完之后,却是给人感觉好似回家了一般。这让傅云舟更加疑惑,甚至暗自怀疑刘睿影是否早就来过这诏狱之中,亦或是早在诏狱之人前去找他之前,就已知晓了风声,因此做了完全准备,才会这样有恃无恐?   “咱们正堂说话?”   不过有的樽里会插几根水养龟背竹,有些则是空着的。两边墙壁上,都镶着一面硕大的镜子,无论是谁走进来,却是都可以看到三个自己。   刘睿影走到镜子钱,歪着脑袋忽然笑了笑。接着将自己身上的一件外搭脱下,随手放在一把椅子上。接着有伸手整理了番他因为刚才拖褂子时弄乱的鬓角碎发。其实他根本没这么讲究,大厅里也没有热到让其脱衣服的程度。   这话本是不用他来说,但已然开口,傅云舟也只好讪笑着点了点头。   扇形的大厅过去后,正堂倒是没有这么阔气,反而因为摆设的繁杂变得十分拥挤。无论是桌椅还是装点,都是东一堆,西一堆的。不但有椅子,还有榻,左右分开,显得很是不伦不类。最中央靠右的地方放着一张紫檀木八仙桌,下面铺着块儿起码三寸厚实,绣着双龙戏定海珠的地毯。   刘睿影说道。   竟是反客为主。   档乌木架流云蝙蝠镶云母片的屏风。钱夫人看见那些椅子上搁满了铙钹琴弦,椅子前端有两个木架,一个架着一只小鼓,另一个却齐齐的插了一排笙萧管笛。厅堂里灯光辉煌,两旁的座灯从地面斜射上来,照得一面大铜锣金光闪烁。   “刘省旗可知这正堂还有个雅号?”   其余的案几,刚好是三长两短,面对面围着,将进入这正堂的人全都围在里面。   八仙桌桌腿的旁边,地毯空处各放了四只三尺来高,碧云细瓷胆瓶,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放在那里很是突兀,黑洞洞的瓶口像是深渊般凝视着每一个朝它窥探而来的人。   傅云舟问道。   他总得说些什么,才能扭转过来局势。   “在下洗耳恭听。”   刘睿影说道。   “就叫做三长两短堂!” 第九十七章 怨去狂来   三长两短可不是个吉利话,甚至都可以算作禁忌。   有种说法是这“三长两短”指的是未盖上盖儿的棺材,因为棺材正好由三块长木板、两块短木板构成一个匣子。而棺材是用来装死尸的,“三长两短”便被用作指代意外的灾祸。不过这种说法却是没有什么确切的出处,只是市井传言罢了,不过却觉得“三长两短”指棺材这个说法不无道理,但仔细推敲一下,人死后棺材岂能不盖上盖儿?但是盖上盖儿的棺材,可就变成了“三长两短”而是四长两短了。刘睿影虽未去过棺材铺,但倒也是见过棺材的人,好歹知道点详细。   不过他却是从未听说过有人用这样不吉利的词来当做名称的,这可不单单是对刘睿影的下马威,对同样站在这屋子里的傅云舟也不是个好兆头。只是诏狱中人,见惯了生死血腥,对这样迷信的东西好似浑然不在乎。名称就是个叫法而已,哪里用得着去和其他的东西关联捆绑在一起?   傅云舟见刘睿影默不作声,便暗自欣喜,觉得方才丢掉的面子终归是又重新找补了回来。进来诏狱的人,且不论能不能活命,就算是可以囫囵个儿的走出去,又有谁不是颤颤巍巍,灰头土脸的?要是让刘睿影就这般的意气风发下去,那诏狱可就一点儿威严都没了。   他哪里知道,刘睿影却是想起了这“三长两短”有关棺材板儿的传闻,因此才有些出神。   结果想着想着,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却是让傅云舟更加挂不住脸面。   “刘省旗为何发笑?”   傅云舟阴沉着脸色问道。   “是在抱歉……在下只是想起了些许旁的事情,以至于没能收敛住心神,所以才会笑出声来。”   刘睿影说道。   嘴角仍然向上挑着。   傅云舟咬紧牙关,过了许久,才终于放开。他本想说句厉害的言语,硬生生的让把刘睿影呛住。但想了半晌,却是一个词都没憋出来。感觉有一肚子话,可是就堵在了嗓子眼处。好似舌根一松就能倾泻而出,但不知怎的,这平日里最为灵活的部位,方才却坚如磐石,一动不动。   无奈之下,傅云舟只得抬起右臂,伸出右手,对这身旁的椅子虚引,让刘睿影落座。   “不知诏狱之中都爱饮什么茶?”   刘睿影还未全然坐定,便开口问道。   傅云舟刚刚下去的火气,却是再度迸发出来。一拍桌子,便要骂娘!想着刘睿影小小省旗,来诏狱以为是做客?让你屁股下有把椅子已经是极为难能可贵的,竟然还要大言不惭的喝茶……   眼前不知轻重的少年小子,一看就是背后有几分势力,被宠坏的大少爷,根本不知什么是人间世事,更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真是蹬鼻子就要上脸。   此刻他多么想过去,猛的把他从凳子上掀下去,摔个嘴啃泥,牙落地!   这里可是他的地盘,还能让这毛头小子欺负了去?   奈何心中顾虑太多,且不说这里不能用私刑,看这人细皮嫩肉不禁打的样子,要是出了点毛病,岂不是他又丢人又丢银子?   不划算,不划算。   “诏狱中,各自繁忙。哪里有喝茶的功夫?像我这样当值的,每日忙活完后,与其他同僚约着小酌一番,权当做解乏了。”   傅云舟压着脾气说道,骂娘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与诏狱中别的典狱不同,始终觉得自己算得上是半个读书人,要有心胸,有情怀,身上时刻得带着几分儒雅之气。   也就是这样的想法,才让傅云舟在诏狱里显得极为不伦不类。刘睿影摘掉的是他先前在宝怡赌坊的时候,脸上带着的面具,而傅云舟的面具却是在心上。脸上带着的面具,用手揭掉就好,但心上的面具却是要用刀锋来刮去的。   它如血肉般和心紧紧融在一起,化成这人的一举一动,与其说是面具,倒不如说是另一个相同却又不同的自己。   每个人心里或许都有这么个面具,把自己一分为二,三,四,每一层面具下都装着不同样子,说话方式也大相径庭,相同的便是这几层面具下,最终都要归为最外面的一层,将自己深深掩藏起来,最外头的也许是最不像自己的那一层面具,却是别人认为的最像自己的自己。   层层剥开之下,那些像自己的面具最终会被外层所吞噬,由于外层使用的太多,让人总忘掉,原来还有里头的一层,原来我竟还有这样一面。   制作面具最简单不过,可每一层都很好的运用,发挥它们最大的用处,甚至可以达到以内抵外,才是最为困难的。   “刘省旗可知道诏狱将你传唤至此是因为何事?”   傅云舟问道。   刘睿影表面上不动神色,心里却暗道这好戏才刚刚开场。   “着实不知!在下才回到中的城中,这一点傅典狱想必也是极为清楚的。”   刘睿影说道。   “这自然知道。刘省旗在定西王域平定狼骑犯边以及震北王域追回被劫夺的饷银都立下了大功!那二位王爷远在西北,平日里除了文坛龙虎斗这样的大盛会之外,也与中都城不怎么来往。这次竟然派出了浩浩荡荡的鼓乐仪仗,从西北出发,来中都城里给刘省旗请功,足可说明这一趟着实不易!”   傅云舟说道。   刘睿影心思一动,虽然这傅云舟并未说什么具体的事情出来,但他提的这话头便足以说明问题。看来诏狱这次在他身上打的主意,就是出在这次定西王霍望和震北王上官旭尧来给自己大张旗鼓的请功论赏。   中都查缉司虽然前头挂着“中都”二字,但行使职权的范围却囊括了整个天下。与诏狱不同,查缉司确实要做大几乎于绝对的至公至允,不能有任何偏颇,授人以柄。   他身为中都查缉司的西北特派查缉使,即便帮助定西王平定了狼骑犯边,帮助震北王追回了饷银,也并不能就此让这两位王爷如此欣赏。刘睿影不知道的是,他得娘便是一个死在了定西王域,一个死在了平南王域。一个的死,与草原狼骑有关。一个的死,则牵扯到了漠南的蛮族部落。   这些事,身为人子的刘睿影,若是放在寻常老百姓家里当然是极为离奇。可要是查缉司将实情全部告诉了刘睿影,岂不是让他的心头自始至终都蒙上了两片阴霾?日后对待草原王庭和漠南蛮族有关的事宜时,便会带上自己的情绪。毕竟这杀人抵命,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亘古不变的道理。   傅云舟当然也清楚刘睿影不知道此事,但他身为诏狱的十八典狱之一,却是有权利查看诏狱传唤得人所有的档案资料。其中便很明确的记录了这一条。不过傅云舟看过后曾暗自奇怪,因为这并不符合查缉司向来的行事作风。   让刘睿影当个特派查缉使,这一点无可厚非。英烈之后,自是心如铁石,对查缉司可谓忠心耿耿,百折不挠。本来像刘睿影这样的出身,就是作为查缉司最为中坚的力量来培养,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派他去这天下西北。   而且以往选派他查缉使,查缉各地,只需要所在得省签批便可。根本用不着掌司卫启林大人出面。而刘睿影这位西北特派查缉使,竟然是由掌司卫启林大人亲笔签发的,其中的隐秘,傅云舟不得而知。但他也不否认,这是他对刘睿影如此客气的原因之一。   他不知他背后的势力到底有多庞大,再莽的性格也要为生存让步,他必须就个退路,以免自己将自己困死。   “这是二位王爷谬赞了……在下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只是身为特派查缉使,不想给咱们查缉司丢脸罢了。”   刘睿影摆了摆手说道。   傅云舟听后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笺,放在案几上,用手掌牢牢摁住,食指不停的敲打,一副十拿九稳的表情,看向刘睿影。但刘睿影却是一脸轻松,故意撇开脑袋,恍若没看见一般,细细看起了那张八仙桌下面铺着的地毯。   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傅云舟的食指才终于消停下来。打开信笺,将里面的信纸递给刘睿影,说道:   “还请刘省旗一观。”   信纸还未接到手里,便问道一股浓郁的脂粉气,简直像是刚从女红铺子里熏蒸出来的丝帕一般。刘睿影鼻翼抽动了几下,总觉得这味道似是在哪里闻过。他的记忆随着信纸的打开如潮水般用上来,千算万算却是都没有想到诏狱这次传唤自己,竟然是要以他在太上河中的遭遇开刀。   “太上河是个好地方啊!”   傅云舟满带希翼的说道。   “不错,的确是个好地方!尤其是对你我这样的男人来说。即便不好色,也会在那桨声灯影沉沦不已。更不用说还有美酒佳人,就连那风里蕴含的脂粉香气,却是都能把骨头吹酥了。”   刘睿影说道。   他瞥了一眼这信纸的题头,便再未继续看下去。只要知道了大概,其他的却是也没有必要。诏狱得到的情况,无非也是经过旁人的转述。不管这转述之人当时出于何种立场,亦或是距离刘睿影何等接近,却是都比不过他这个亲历之人了解。   先前刘睿影觉得,要是诏狱在那两位王爷给自己请功一事上做文章,那还真有些麻烦……毕竟定西王和震北王乃是天下五王之一,高高在上,不是他这个查缉司的省旗可以妄自非议的。诏狱便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随便定个莫须有的名头,就能将他彻底查办。   但若事关太上河,刘睿影却是一瞬间便又千百条言语可以用作边界开脱。再不济,他还能把邓鹏飞搬出来,暂时用作挡箭牌。毕竟这事儿说到底还是他接受了邓鹏飞的邀请,留在花魁蒋琳琳的画舫上喝酒才会引起的。而邓鹏飞又是中都三大家之首,邓家的大公子。其父着实算得上擎中王域内的功勋元老,三大家的家主都是给擎中王刘景浩立下过大功劳的,也曾杀马盟誓,今生永不相负。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刘睿影却是都无法拒绝邓鹏飞的邀约。只要将这个先决条件点名,想来傅云舟当即就会无话可说。不过刘睿影并不准备先将话说得这么决绝,他更多的是想听听傅云舟这位典狱到底要通过太上河一事做什么文章。   “刘省旗可是在那里弄出了好大的阵仗!”   傅云舟说道。   听起来是赞叹之词,实际上却是嘲讽之意。   刘睿影当然听得出来,因为这套反讽之术他也算是掌握的炉火纯青。想当初,他领命去构陷袁将军时,省巡大人只给他了五千两银子以及一本名为《罗织经》的书。   现存世的书中,能够被称之为“经”的,少之又少。一般指的都是那些个记载至理真论的书籍,而且都已流传了成百上千年。刘睿影在查缉司中的书塾学习时,也算是都概览过一遍,但却从未听说过有一本叫做“《罗织经》”的经书,待他看完后才被其中触目惊心的言语吓的差点一跟头栽倒在地。   相传是末代皇朝,一位酷吏所著。其人被时任人皇倚重,剪除异己。后来此人竟将如何如何罗织罪名、陷害杀人的心得体会专门写成一书,颇为自得的传阅众人。但凡看过之人,斗破自叹弗如。即便是被他诬告陷害的,也都冷汗直冒,心服口服,不敢喊冤,甘愿受死。如此深沉机心,当然也为其招致了杀身之祸。人死如灯灭,但这本书却一直得以留存。   至于这书名,却是后人根据内容随便安放了个妥帖。因为其中出现最多的词,便是“罗织”二字,因此得名为《罗织经》。   “为害常因不察,致祸归于不忍。信人莫若信己,防人毋存幸念。此道不修,何道当修乎?”   刘睿影忽然开口,背了一段古语。   傅云舟闻之色变!   他却是不知刘睿影究竟是在哪里读到的《罗织经》内容。这本书一直存放在诏狱之中,即便是他这样的典狱想要一观,也得层层申请,逐级批示,方可匀出一炷香的时间。而且不得抄送,不得夹带,不得口传他人。   傅云舟的变化在刘睿影的意料之中。   当初这本《罗织经》他可是看的比傅云舟久的多,一直翻倒最后的封底,才看到上面打着一方诏狱的印戳,所以他才知道这本禁书应当是一直存放在诏狱之内,旁人根本不会得见。   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莫过于父子,可是逆子却一直都存在。世上最深厚的恩德莫过于君主和臣子,但是奸臣却从未断绝。   每个人的内心藏着太多的欺骗,绝不能光看其外表。就像这四季轮回,自然无情,人间的世事也是如此。所以相信别人不如多提点自身,时时刻刻的防范,不心存侥幸,才是王道。   刘睿影用一句《罗织经》中的话,即暗示了自己对太上河一事的立场解释,也同时无声的告诉傅云舟,却是别想用这一套来对付自己,否则只能是徒劳。   “刘省旗都问了咱们诏狱喝什么茶,怎么过了这么久,还让客人干坐着?”   一道悦耳的女声传来。   并不年轻。   但却清脆动人。   一字一词都说的字正腔圆。   连在一起听上去就像是用刀尖触碰风铃。 第九十八章 快意开张   刘睿影寻声看去,只觉得这道声音虽然语气语调以及内容都极为快意,甚至隐约还有指责傅云舟的意思。   清傲淡漠的女声,即使带着指责的意味,也是十分淡然,好似随口开了个玩笑,可又带着几分威严,让听玩笑的人总想当真,不由自主的跟从她的话语去做。   这人将他称作“客人”,来诏狱之中做客,刘睿影可能也是天下独一份。   话音一落,刘睿影就瞧见傅云舟登时从椅子上弹起,站直了身子,但却双肩微微朝里扣着,神情很是紧张。   杂乱的脚步从外面的大厅传入这“三长两短”堂内。   刘睿影看着这女子,心里有些纳闷……他不知道此人是谁,也着实想不到有什么人能够在诏狱里如此放肆不羁。   不过更让他吃惊的却是,跟在这名女子身后的,还有十七人,算上傅云舟的话,却是整整十八之数。诏狱共有十八位典狱,难不成却是在这“三长两短堂”都凑齐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女子,身穿一件牙白色撒花梅竹菊纹样交织绫交领偏襟衫子,身后一条拖地水绿色三镶盘金散花水雾绿草裙。臂弯处搭着一件兰花紫妆花薄烟纱雨花锦,似是刚脱下来。乌黑柔顺的长发,十分齐整的盘着个翻刀髻,其中插着一柄洒珠玫瑰红宝石钏。左右手腕个带着三只碧玉镯子,和腰间系着的半月水波束腰颜色十分搭配。   这女子进来“三长两短”堂后,也不曾正眼看看刘睿影和傅云舟,而是径直走向了旁边的榻,身体歪斜的靠着,露出脚上穿着的一双绣玉兰花的短靴。   但从这一点来看,刘睿影便觉得这女子已然不算是年轻。不过离那徐娘半老,却还又够不上。   一个人的外貌就能体现出心境,首先面对的就是脸面,脸面若都收拾不好,其他事情定也没什么作为,而这女子脂粉扑的细致,不多一分,亦不厚重,若不仔细看,以为是原本就有如此好的肌肤,她应当也是个注重细节之人。   身边之人都十分恭敬地站着,刘睿影却是也不好坐,便起身立在傅云舟身旁。神情依旧是不卑不亢,还饶有兴趣的盯着斜倚在榻上的这位女子。   若是远望一眼,定然觉得这人女子不仅明艳动人,还十分水润。不过现在刘睿影与她之间的距离足够近,“三长两短堂”内也足够明亮,所以他可以看见这女子眼角处的细纹。犹如鱼尾板,呈扇形朝外展开。即便已用脂粉遮盖,但脂粉毕竟是外物,终究是掩藏不住本质。   锦缎被褥盖身,这女子喉中竟是发出一声呻吟……虽然很是浅淡,但就这么一声,却是就让刘睿影极为不自在起来。   骤然间,想起了他刚到定西王域,集英镇,祥腾客栈中初逢李云德的时候。当时她也在自己身边,卖弄娇羞与风骚。   此刻她歪斜着身子,右胳膊下垫着两个靠枕,用手撑着脑袋,背后放着一床锦缎被褥。整个身材的线条全然暴露,却是将裙子与衣衫撑的满满当当,仿佛这已经不是衣服,正是她自己生长出来的皮肉一般。   也不知是不是觉得这“三长两短堂”内背阴,有些寒凉的缘故。这女子丢出一个眼色,离她最近的一人立刻将榻上的那床锦缎被褥铺开,摊匀,盖在她的双腿上,只有一双脚。露在外面。   她什么都不做,哪怕脸也不露,只单凭身形,就能让无数男子臆想,却又不敢触碰。甚至想法中没有半点污浊,有的只是心甘情愿的服从。   自从她进入这“三长两短”堂后,无论是傅云舟还是新来的十七人都变得异常安静,没人弄出一点声响,也没人张口说半个字。   但这女子却不一样。   却是就如狐狸精转世,那娇媚就是刻进了骨头里,从血肉中长出来的。由内而外,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能将人的眼珠子牢牢的吸引住,而后能不能守住魂魄,却是就看个人的定力了。   这哈欠却打的刘睿影也稍稍低头,他不敢保证她胸前的衣襟到底会不会断裂,若是真的闹出了什么,还不被赵茗茗抓花了脸。   女子的视线微微偏转,也落到刘睿影身上。   他们好似集体沉默下来,变得跟个木头一般僵直,可细瞧去,一个个眼珠都转的很快,只是不敢抬头,不敢说话,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这女子在榻上抻了抻胳膊,打了个哈欠。上半身从微微挺立,但胸前的衣襟却仿佛虽是都会炸裂开来。好在她一放即收,否则刘睿影耳边定然会听到那丝线绷断的脆响。   无趣的很,他们身为男人,不必掩藏自己的本性,男子本就爱美色,若是无欲无求,不如去当和尚,只要守住心中界限,不强求,不戏耍,旁的便也罢了。   她只要来这“三长两短”堂,就一定会斜倚在榻上。其实不光是在这里,其他地方也是同样。她很少出门,也很少走路。但凡走几步,就必然要斜靠着。既不是坐,也不是躺,而是斜靠。   她当然知道刘睿影在看着自己。   一个人既然决定露面,那就是要给人看的。何况她长得又不丑,身材是极好,那便更不怕人看了。只是在诏狱中,没有一个人敢像刘睿影这样大大方方的欣赏她作为女子的美貌,全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低头扣背哈腰的站在自己面前,连眼神的触碰都没有。   “这位是?”   刘睿影看向傅云舟问道。   这习惯傅云舟知道,后面进来那十七人也知道,但却没有一个人敢问问原因。   他们默契的选择了沉默,大人的事情,可不是他们敢多问的,他们只需要选最舒适的榻,别让她冷着热着,便是最贴心。   “老十三,客人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把你们调教的这么不懂礼仪规矩!”   女子将脸扭过去,撇着嘴说道。   他觉得自己打量的已经够多,剩下的都盖在被褥下,穿在衣服里,却是想看都看不到。   傅云舟听到刘睿影的问话恍若没听到一般,仍旧是呆立的站着,眼光垂地。   若说正脸看上去,是一种娇媚的不屑,那侧脸便是一种偷着桃花香的清高。虽然听上去只是略有不同,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细细体悟的话还是有大差别的。   两种不同的风味在同一张脸上,也堪称完美。   她的侧脸也是极美的,这倒是令刘睿影没有想到。   有的人正脸好看是因为五官立体,棱角分明。但这样的人往往从侧面看上去就会显得十分诡异,甚至于可怖。像是她这样正脸侧脸都很好看的,着实很少。   刘睿影这才如梦初醒,怪不得连傅云舟都对这女子如此谦恭,远来她才是真正执掌诏狱的提调。   真正的老大在这里,底下的喽啰自然不敢吱声。   “这位是诏狱十八典狱提调总长,凌锦凌夫人。”   傅云舟回答道。   凌锦,凌夫人。   世间的女子,尚未婚配时,一般都称作姑娘小姐。只有婚配后,才冠以夫家姓,旁人以示尊敬,唤一声夫人。但用自己姓氏来让别人称作夫人的,刘睿影也是头回听说。不过天底下就有这么巧的事,或许这位凌锦凌夫人的夫家,同她也是本家姓。   但同时刘睿影也有些暗自疑惑……诏狱虽然在中都股查缉司中是个极为特殊的存在,可却还是隶属关系,要遵从掌司卫启林大人的号令。先前刘睿影只听说过诏狱有十八位典狱,这十八人共同执掌诏狱印信,遇上难以决断之事便通过议会表决的方法处理,从来不知这诏狱中却是还有一位“十八典狱提调总长”。   况且傅云舟这称呼也很是耐人寻味。   “我知道你是谁,正是我唤你来的。不过却是选错了人接待,傅云舟不知隶属,刘省旗莫要怪罪!”   凌锦微微一笑说道。   “原来是凌总提调!在下中都查缉司天目省省旗,刘睿影。今日晨曦时分,在宝怡赌坊内接到诏狱传唤,特此前来。”   刘睿影拱手行礼,开口说道。   不过只是转眼的功夫,凌锦就将自己的双脚缩回了锦缎被褥里,遮盖的严严实实。   “不敢。只是傅云舟典狱所言之事,在下不敢苟同。”   随即双脚一蹬,将靴子脱去,露出两片白皙。脚指甲还用花汁浸染,让白皙之上多了十点嫣红。   殷红很是惹眼,衬得白皙更加的白,又自带一种勾人的魅惑。   刘睿影有些茫然,但还是慢步朝前走去。   榻的中央有一方案几,将这个榻分为左右两半。凌锦在半边斜靠着,刘睿影便坐在了另外半边。   刘睿影说道。   凌锦听后,也不言语,而是对着刘睿影招了招手,又指了指自己身下的榻。   “傅云舟有失礼数,不过他却没有骗人。”   凌锦说道。   不光心中的不踏实,连带在身体上也是不踏实。就连落座却是也只坐实了半边屁股,双手放在膝盖上,俨然一副孩童犯了错,要被爹娘教训的模样。   凌锦看到刘睿影这般怯生生的模样,也只是轻微勾了勾嘴角,并未出言挤兑,也不曾嘲笑。右臂使力,撑起自己的上半身,而后拉开案几下的抽屉,拿出两个精巧的酒杯,摆在刘睿影面前。   “诏狱中的确是没什么人喝茶。”   凌锦说道。   “总提调此言何意?”   刘睿影问道。   刘睿影改口说道。   凌锦顿生笑意,还朝着傅云舟打了个响指。   “另外,我更喜欢别人叫我夫人。总提调这三个字听起来冷冰冰的,我不喜欢。”   “凌夫人!”   凌锦说道。   随即从傅云舟手里拿过酒坛子,又从怀里揪住丝帕的一角,将其抽了出来,先将整个酒坛子上的浮灰尘土擦拭了干净,然后垫在指甲下面,一点点的扣开封泥。   傅云舟会意,匆匆走出“三长两短堂”,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去而复返,双手捧着一个酒坛子,看上去已经极有年份。   “这坛酒是刚刚推翻了皇朝后,刘景浩送我的。以前放了多少年不知道,但从五王共治算起来的话,怎么也有几十年了吧?人或七十古来稀,这坛酒定然是要比七十年长得多。”   刘睿影看着凌静的动作,暗地里长叹了口气。   半边屁股坐在榻上的感觉着实不好……一半软绵,一半悬空着没有任何支撑。久而久之,却是悬空的那半边变得冰凉,软绵的半边变得酥麻。   这种开酒坛的方法,最难受的却是旁观者。   对于酒坛上的封泥,武修们通常都会用巴掌拍开,而读书人们通常都会然酒肆中的店家伙计代劳。像是这般用指甲去扣,要等到何年何月?   没有女人不爱美,凌锦也一样。   这美七分靠的是先天娘胎中生出来的模样,剩下三分却是靠着日后的打扮与保养。凌锦自然算是在娘胎中酝酿的极好,出生便是甲等。但红颜易老,谁都抵不住这岁月的煎熬。   “榻就是要靠着才舒服。椅子是用来做的,榻就是用来靠的。”   凌锦一边扣着封泥一边对刘睿影说道。   那所谓的:“驻颜”药丸或许还有点用处,但叶老鬼的后半句话完全就是胡扯。无非是想借此让凌锦少走动,少出门,省的天天缠着他看无病之躯。   医者虽然仁心,但也不能将这仁心化作滥觞。叶老鬼也立志要悬壶济世,放着那么多疑难杂症不去解决,天天被这女人缠着要青春永驻算是什么事儿?   相比于死,凌锦更怕老。在容颜最盛时死去,要比年老色衰时老朽要精彩的多。故而在她年轻时便天天缠着叶老鬼这位名满天下的神医给她看诊,把脉,开药方。一个没病的人天天缠着郎中,即便是神医也会受不了。   最后叶老鬼给她胡乱拟了个方子,用的都是些极为常规的滋补药品,让她捣碎后搓揉成药丸服用,可以拖延青春的逝去,起到驻颜的功效。同时还告诉她,不要多走动,尽量歪斜在榻上,一次保证体内血脉经络能够上下畅通。   未曾婚配之人自称夫人,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人能感觉到脉搏的跳动,能感觉到血液的流速,但却弄不清感情的缘由。一个刹里会有成千上万个想法闪现,但它们都遭受不起任何,也不想面临任何。凌锦便就这么与它们干耗着,待油尽灯枯后,一切都被浇熄,所谓的挣扎也就自然而然的死去。   不过深居简出的这么多年,凌锦的身材竟然丝毫未曾走样,倒也是难得!她心中想当然的认为是叶老鬼的方子起了作用,实际上却是因为她大部分时间都斜靠着,也不曾有什么劳累,便不会有太大的胃口,由此吃的也少,就能始终都保持如一。   叶老鬼本以为她不会听信,没想到凌锦不但信了此言,而且一信便是好多年……以至于在中都查缉司中都只知诏狱有十八典狱,不知十八典狱之上还有一位提调总长。   不过叶老鬼只知看身体之疾,不知医女人之心。聪明如凌锦,当然知道这红颜必老,青春终逝,无非是想给自己脆弱的感情中,多留下些经得住风雨,熬得过寒冬的念想罢了。   昨晚那人照例也来了。   不过凌锦已然找到了应对之法。   这几年她都未曾走出诏狱大门一步,但天下间发生的事情却没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即便她根本不想知道,也有人要告诉她。不论凌锦想不想听,这人每天都回来说道一通。   刚开始的时候,凌锦还能耐着性子听听。到后来,却是就越来越不耐烦起来。因为那人根本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只是为了自己痛快而不停地说道。   今日她早就计划好了要见一见这位现在名头最胜的中都查缉司省旗,刘睿影。所以她醒来的很早,心中有事时,即便喝了再多的酒,也是能够按时醒来的,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   往常醒来时,凌锦都会在床上慵懒好一会儿,但今天她却是立马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那就是一边听,一边喝酒。   枯燥无聊的话,放在平时难以入耳,但却极为下酒,极为催眠。听着,喝着,她便昏睡过去。再醒来之时,那人早就离开。凌锦打了个嗝,鼻尖处萦绕着浓郁的酒气。   每天早晨泡半个时辰热水澡,也是叶老鬼吩咐的。凌锦一直坚持,虽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好处,但勤洗澡终归是一件好事。不但活跃了血脉,也驱散了酒气。有时喝多了头疼,但只要撑着身子把自己全部浸在热水里,就会感到心脏猛地一缩,所有的不舒服都化成细密的汗珠分解在了热水中,不漏形迹。   但她还是迟到了。   刘睿影还在宝怡赌坊的时候,晨曦的光照到了他和杜彦,也透过诏狱中凌锦住处那薄簿的窗纸,照在她一丝不挂的身体上。   浴盆中的水温比正午时的阳光凉一些,比晨曦又暖不少。她躺在水里,用丝瓜瓤做的浴巾在身上轻轻揉搓着,就像是情人的爱抚。当然她没有情人,能这样爱抚自己的女人,想必也不需要情人。   “还请凌夫人明言诏狱传唤在下究竟所为何事?”   刘睿影问道。   本想自己站在诏狱的大门里迎接刘睿影的凌锦却因为贪恋热水包裹中的舒适而晚了半个时辰。早知道会如此,还不如醒来时多在床上迷糊一阵。   刘睿影看出凌锦有些走神,便借此机会些微的挪动了一下自己的屁股。但他也不敢像凌锦那样在榻上斜靠着,即便是对方有言在先。不提双方的官职差别,就是头回见面,摸不清底细的时候,也不能将别人的客气话当真。   “在下看了,和太上河有关。”   刘睿影说道。   “老十三不是都给你看了?”   凌锦反问道。   “叫你来,是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凌夫人请讲。”   “方才我说了,是我签发的传唤令。不过太上河一事只是个由头,归根结底也与你无关。而且邓鹏飞牵扯进来的话,王爷也不会让深究的。”   凌锦说道。   刘睿影沉吟稍许说道。   “和你一并回到中都城里的东海云台部众可否移交给我诏狱?”   凌锦说道。   就在这时,她终于用指甲将封泥扣出了一个小洞。   酒香顷刻间遍布整个“三场两短堂”。 第九十九章 知会,幸会【上】   “真是好酒,不过我却喝不了,可惜了……”   刘睿影闻着酒香说道。   凌锦听着他的话,微微皱起了眉头,继而上半身再度朝着案几的方向扭转了稍许,但却没有将心中的疑惑用言语表现出来,不过心中从她蹙起的秀美上就能看得出来。   话说半句,真令人讨厌,她想询问接下来的话,又总觉丢了身份。   一句话让凌锦的心开始莫名烦躁,对眼前的少年也是失去了耐心。   刘睿影将目光从凌锦手中的酒坛子转向了她的眉眼之间,不过却是从脖颈处慢慢朝上看去。神情甚是平淡,嘴里说着可惜,可并看不出什么可惜之意。   目光在凌锦的秀美上逗留了一阵后,刘睿影却是伸手拿过酒坛子,顺着她方才用指甲好不容易抠出来的一个小洞中,将面前的两只酒杯全部倒满。   但他自己面前这杯,在倒满之后,却推到了凌锦面前。右手虚引,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再没有继续给自己倒酒的意思,他不能喝就是不能喝,哪怕眼前来的是五王,他也是不能喝。   他懂人和人之间的酒桌关系,不喝酒就是不给面子,就是让人下不来台,酒从单独的酒被赋予了一层层的复杂意思,酒没有变,变得是人心。   在他勉强能喝的时候若对面坐的是好友知己,定会勉强勉强自己,可眼前只是个官场往来的人,他不必勉强自己,就算为此强行喝了,也不会被人另眼相待,只会觉得再正常不过,可到后头难受的是自己,一切以自己为主,这官场的来往,不也是为了自己未来的舒坦?   如果现在都不舒坦,那未来的舒坦显得很是缥缈,接受一次不适的酒局,就要次次如此,人的权利没有尽头,人上还有人,那个酒岂不是要喝到最后想着未来舒坦的那时候,那舒坦也会被抛在脑后,为守护曾经喝酒打下的江山而再次退让。   “刘省旗这是让我自己喝两杯?”   凌锦问道。   “好酒不可辜负,既然已经倒了出来,而我又不喝,只能让凌总提调受累了!”   刘睿影说道。   “这句话我倒是听过……不过后半句好像是佳人不可唐突?”   凌锦用修剪的极为整齐的指甲,不断敲击这酒杯。   震动使得酒杯里的酒水从中心处生发出阵阵涟漪,朝四周扩散而去。   “总提调好记性,后半句正是这样!”   刘睿影笑了笑说道。   方才他只说半句,不正是害怕这后半句“唐突”了“佳人”?   凌锦听罢后略微一思量,继而左右手同时拿起酒杯,先左后右,仰脖喝下。喝尽后,还用红唇嘬了口杯沿,发出一声难以形容的声响。   两只酒杯重新落桌。   凌锦一拍桌案,劲气滚滚而出。   让放置于案几之上的酒坛子径直弹起,在空中翻转了两圈半。从小孔中流出来的酒汤,恰恰好装满两只酒杯。随后这酒坛子又稳稳的落在原位,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做完这一切,凌锦满脸希翼的看着刘睿影,说道:   “按照刘省旗所说,我却是已经做完了前半句。现在那后半句是不是该由刘省旗兑现?”   刘睿影显示一愣,继而才反映过来。   前半句“美酒不可辜负”,凌锦倒是将自己倒出来的两杯酒全都喝了个干净。后半句这“佳人不可唐突”, 刘睿影要是不喝这凌锦倒出来的两杯酒,岂不就是唐突了佳人?   不过刘睿影不喝酒,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他自己的理由。   常人总是觉得疯子和傻子做起事来都是头脑一热,根本没有什么思量。实际上就是疯子和傻子也有他们的理由。疯子的理由通常不按常理,而傻子却是又不够面面俱到。但若是刨跟问底,他们都和刘睿影现在不喝酒一样,有足以说服自己且抵抗他人意志的理由。   “在下并不想要唐突总提调这位;‘佳人’,不过这酒,今天真的喝不了。”   刘睿影摆了摆手说道。   话音刚落,一直站在旁侧的傅云舟却是忍不住,踏前几步后厉声说道:   “刘睿影!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进来诏狱的人,向来都是跪着进,抬着出!凌夫人对你客气有加,但你却如此推诿,连两杯酒都不愿意喝,是欺我诏狱无人吗?”   刘睿影早就知道这傅云舟定然会按耐不住的跳出来,毕竟先前刚被自己的顶头上司批评了一顿,这会儿看到自己的上司有些尴尬,他这当狗腿子的不替上司出头解围,博取个好些的印象冲淡先前的差错,那他也未必太没有眼色了。   预料之内的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因此刘睿影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低头看着面前的两只酒杯。   酒杯边缘处,有个清晰的唇印。   鲜红的朱砂色。   比血更明艳。   这是方才凌锦喝酒时印上去的。   且不说刘睿影有自己不喝酒的理由,单凭这两个印在杯子上的鲜红唇印,他却是都无法下口。   一半唇印此时浸泡在酒水中,正在慢慢融化,连带着橙黄的酒汤都被沾染上了丝丝鲜红。   黄色中的红色并不会太过于显眼,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要是刘睿影没有看到,或许也并不会介意什么。但他却是从头到尾,亲眼目睹了这唇印是如何化如酒汤之中的。现在非但是这酒杯没法用,就连酒水都没得喝。   刘睿影不相信凌锦会有在喝完一杯酒后咂吧酒杯的习惯。   这个习惯放在孩童身上倒还是能增添几分可爱,看出孩子们的单纯与童趣。   可是放在这么一位端庄风骚,且位高权重的妙龄美妇身上,就会先得极为怪异。   太上河中曾经一度流行个“朱唇客来尝”的游戏。   那些个动人女子,梳妆打扮好之后,便将自己的唇印,完完整整的留在一方鹅黄色的丝帕上。   其他样式的丝帕有些太过花哨,而纯白色的丝帕却是又不符合那般氤氲暧昧的气氛。唯有淡淡的鹅黄,在晚上的灯火中甚是醉人。   朱唇印在上面,一抹红被黄色衬着,还透出香来。   待所有姑娘都印好了唇印,太上河中的侍者便将这些个丝帕一股脑的装在大木箱中,互相混在一起,难以分辨。   接着便从青楼高高的天井顶部,倾泻而下。   那些个站在大厅中的风流公子,纷纷争抢,好不快活!   丝帕总是够的,但由于这丝帕上只有一抹唇印,并不知是何人所留,这才带来了许多不确定性,同时也让这游戏更为有趣。   这事件最好玩的游戏,便是不那么复杂,却又能投其所好。   客官们凭借自己手中的得丝帕,纷纷上楼,挨个敲开姑娘们的房门,看这真人而后与丝帕上的唇印认真比对。   这可是个技术活儿!   耐心与专心缺一不可。   并且太上河有规定,客官们必须得找到与自己手中丝帕上唇印相同的姑娘才可,否则恕不接待。而最先找到的优胜者,今晚一切的花销都不用自掏腰包。   有的人半路没了耐心,想着再一个个找下去都差不多,自己也知道无法拔得头筹。   因此作乱,便想要霸王硬上弓,不过这样的客官无一例外,都被太上河的河吏从窗子里直接丢了出去,像是块小石子般,掉入了太上河中。溅起一片硕大的水花不说,还会遭到众人耻笑。   凌锦留下自己的唇印显然也是故意的。   刘睿影不知道她有没有去过太上河,知不知道这个游戏的典故,但他却很清楚凌锦这样做除了给他难堪以外,再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   除非她就是为了让傅云舟出头,把自己内心里不方便说出来的话说出来,借此几重压迫之下,让刘睿影答应自己先前的条件。   她虽然看似清闲,但毕竟也是诏狱的十八典狱总提调。即使每天晚上都会喝酒到深夜,醒来起床时已经临近中午,她也是很忙的。   只是凌锦的忙碌和傅云舟这样的典狱不同,她的忙碌更多的是在心里。   许多事她知道这十八个手下完成不了,迟早要来找她定夺,但是她从不会抢先开口,而是都在心里默默想好决断。   带他们真的找上门问出来后,她便会将自己心中所想尽皆说出。   这样的忙,是劳心。   什么事儿都得想到前面,做到后面,比事事都争着做的又快又好更难。   要是那样的话,岂不是整个诏狱她凌锦一个人足以支撑,还需要这十八位典狱做什么……   “老十三……”   凌锦缓缓开口说道。   但却并未抓转过脸庞。   四目相对时,说话或许会更深入人心。但像凌锦这般,好似不经意间的闲聊反而更有威严。   “凌夫人,您吩咐。”   傅云舟说道。   十八典狱中他排行第十三,因此在诏狱中和他同为典狱的其余十七人以及凌夫人就把他唤做“老十三”。   诏狱是个不需要拥有姓名的地方。   姓名本就是个代号而已,叫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用唯一的代号喊来正确的人,就可以。别的却是不用计较太多。   凌锦一开始这样排序,是按照他们十八人的年龄、资历、能力,统筹考量后决定的。   不过最本质的原因,是她着实记不住这十八个大男人的名字。   尤其是十八个在她面前唯唯诺诺,轻声碎步,连眼神都不敢交错的男人。   每次看到他们,凌锦都觉得自己好像是进了先前皇朝时期的太监窝。   这让她更加提不起任何兴趣来记住这些人的名字,干脆就以代号相称,互相之间反而干练通达,效率提高了不少。   “你不是读了不少书,向来还以读书人自居?”   凌锦问道。   “凌夫人夸赞,在下愧不敢当……最多算是半个,半个读书人而已……”   傅云舟说道。   哪里还有先前的气势?和蚊子叫却是没什么两样,要不是这“散场两短堂”中安静,或许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不过这是刘睿影的想法。   对于凌锦而言,听不听得见都无所谓。   因为她早就知道自己这句话出口后,傅云舟说些什么。所以她也并没有竖起耳朵听,而是等傅云舟这一阵“嗡嗡”结束之后,才接着说道:   “半个读书人,这说法倒是有趣……不过读书人启蒙时不都要摸熟记什么归?你可否背被我听听。”   “回凌夫人话,是《纲常规》。无纲常而人不立,无人则无世道,无庙堂,所以这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读的第一本书。”   傅云舟说道。   接着他便摇头晃脑,很是熟练且满含韵味的背了出来。   结果刚出来两句,便被凌锦挥手打断。   傅云舟以为自己过于紧张而记错,只好从头再来一遍,结果还是被凌锦在同样的地方的打断,却是让他有些难以理解。   沉吟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这才如顿悟般跪地不起,叩头如捣蒜。   “凌夫人,是在下错了!您与刘省旗饮酒叙话,哪里有在下插嘴的地方?”   傅云舟一边磕头一便说道。   凌锦并不表态,但这一声声敲击仿佛锤在刘睿影的心头,让他很是坐立不安。   “好了,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吗?下去!”   凌锦说道,语气严厉,脸上却依旧淡然,似乎眼下的人不值得她抬抬眼皮,皱皱眉头。   刘睿影心思烦闷,根本没有注意到方才傅云舟整整磕了一百个头,凌锦才将其斥退。   傅云舟虽然也是武修,但这把一口气不停的在地上磕头一百个,却是要比读书难受多了。读书人都觉得自己苦,考不出个功名来不但日子清贫,更是让街坊四邻都瞧不起。   像傅云舟这般的诏狱典狱,从中都查缉司的大门走出去,就算是到了中都三大家的门前,跺一跺脚,也能有几分体面。这才是那些个读书人所向往的,有身份,有地位,还有权势。   今朝埋头苦读,明日笑对苍天。   但他们哪里会知道,就因为一句话没有说道点子上,这位诏狱地典狱就得在众同僚以及刘睿影这个外人的面前连连不断的磕头一百下。   要是只有其余十七人倒也罢了,同为诏狱典狱,和自家兄弟没什么两样。所谓家丑不外扬,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是决计不会将自己的丑事说出去的。   不然外人沸沸扬扬的可不光是傅云舟一个人的事儿,都会连带着整个诏狱,弄得他们也颜面无光。   傅云舟从“三长两短”堂退出去前,抬眼瞟了一眼刘睿影。   当时刘睿影并不想看到磕头的样子,因此转向了旁侧。   而他的这道眼神却犹如毒针一般,让刘睿影的侧脸刺痛不已,还略带麻木。   刘睿影和凌锦凌夫人同坐在榻上,傅云舟看似是给凌锦磕头,但他刘睿影岂不是也全都受着?故而才会用如此怨毒的眼神看向他。   “刘省旗,心病我给你除去了,现在可是能喝酒了?”   凌锦说道。   “在下不喝酒并非是因傅典狱的缘故,而是今日和查缉司掌司卫启林大人有约,担心过会儿一身酒气,太不尊重。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凌总提调传唤在下来诏狱一事是否知会过卫启林大人?”   刘睿影说道。   凌锦从琼鼻中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而后双手交,肘部放于案几之上,用手背托着下颌,很是玩味的看着面前这位敢于和自己叫板的年轻人。   敬酒不吃吃罚酒。   但刘睿影这般有性格的年轻人,反而让凌锦只想给他敬酒,一点儿都舍不得罚! 第一百章 知会,幸会【中】   凌锦此刻看向刘睿影的眼神,像极了盯上猎物的狼。不过从她眼处流露出的暗光,却又像是一只正在享受午后暖阳与清风的慵懒猫咪。   平心而论,猫和狼这两种生物无论是外貌,气质,还是生活习惯,差距都太大。这两种动物很难找到什么共同点,更不用说用来比喻一个人。   两种极端的动物放在一个人身上,就显得十分冲突。   但刘睿影此时此刻就是这样的感觉,他确信自己的感觉精准无误。   身为被狼盯上的猎物,他当下想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逃跑。不管能逃多远,跑的会不会有狼快,他都要这么做。   不逃就是等死,而逃了或许还有生的希望。   但若是刘睿影看到一只在屋檐前,缩成一团,眯着眼睛,翻开肚子,正在晒太阳的慵懒的猫他定然不会逃跑。   反而会蹲下身子,用手轻轻地挠着它的肚子。   猫收到了爱抚,舒服的叫出声来。刘睿影感受到手上的触感,也会得到该有的慰藉。   可是猫和狼共存的时候,他该如何选择?   刘睿影没有想好。   这猫虽然可爱,但毛下的利爪也很是伤人,最恐怖的不是狼看起来明显凶残的样子,是可爱的猫咪却有着杀人的凶器的危险。   比起狼,猫更显得傲气,它似乎只为自己,养过猫的都知道,即使从小将其养大,若有别人待遇更好,猫会毫不留情的走掉。   它们只是缺一个伺候它们的奴仆。   这种表面可爱,实则冷血的,比表面冷血的狼更为让人防不胜防。   将卫启林的名号抬出来,也只是为了震慑凌锦而已。   显然,刘睿影没有达到他所想要的目的。   归根结底的原因,是他还不够了解女人。   无论凌锦是什么典狱也好,是十八典狱提调总长也好,她首先是一个女人,其次才有这些个职衔。   通常来说,女人的生活不需要那么多的刺激与兴奋。虽然欧小娥喜欢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用最锋利的剑,那是因为她还不算是个女人。   只有女孩子还会这么干脆飒爽,成为女人就会有许多顾忌,无论是情感还是事业,都是性格跳脱的牵绊。   凌锦早就成为了女人,所以才会在迥然一身的时候仍然让旁人将自己称作“夫人”。   当成为了女人之后,就不会去想着做些什么越轨出格的事情来当做生活中疲乏,烦恼,以及许多未完成的念头的调剂。她只希望能够安稳,即便这安稳显得很是平凡、乏味,也可以被宽恕和接受。   刘睿影只看到了凌锦身为的诏狱总提调一面,却忽略了她身为女人的一面。但这也怪不得他,毕竟刘睿影还是个少年。少年就该和少女打交道,所以他能和欧小娥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极好的朋友。   而女人显然超越了他的理解范畴,或许等他成为男人之后才会够体会得到。   “老十三给你看了一封信 ,我这里也有一封信给你。”   凌锦端详了刘睿影许久后,才从锦缎被褥下面拿出了一个信封说道。   她先是将案几上的两个酒杯分到旁侧,而后把信封放在了正中央的位置。还不等刘睿影伸手拿去,凌锦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两只酒杯全都压在了信封上。   刘睿影很是无奈……心知凌锦是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喝下这两杯酒了。   信封在酒杯下面,想要打开信,便得端起酒杯。   这酒杯既然已经端起,哪里还有重新放下的道理?   自然是要喝下肚里去的。   一时间,却是陷入了两难之境。   正在苦思对策之际,刘睿影忽然发现这信封上写着“烦请凌夫人转交刘睿影省旗”,落款竟然是中都查缉司的掌司,卫启林大人。   刘睿影觉得自己的脸颊开始火辣辣的痛……连带着浑身上下都开始有种止不住的瘙痒。   本来奇怪的坐姿已经让他很是难熬,现在身上的不适让他险些失去平衡,从榻上掉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刘睿影手扶案几,身子往后靠去,算是止住了颓势。但如此变动之后,他却是和凌锦一样,斜靠在了榻黑色上。   目光扫过其余仍站在“三长两短堂”内的十七位典狱,他们一个个都神情复杂的看着刘睿影。眉宇间隐隐含着怒色。   刘睿影悄然叹息,毕竟这不是他的本意。任何一个人只要识字读过书,想必都不会这样没规没矩。   现在他却是在这方面,做了诏狱第一人。   好在傅云舟的前车之鉴还在,让这十七人很是忌惮,没有谁再敢开口去出言不逊。   “这是卫启林大人给我的信?”   刘睿影问道。   “你觉得我会骗人吗?”   凌锦玩味的问道。   “凌总提调当然是不会骗人的……”   刘睿影回答道。   这句问话他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还是回答了出来,即便有些违心,可也不能说她会骗人吧?   “刘省旗也是看过《罗织经》的,“罗织”二字便是断章取义,机敏诡诈,无中生有。而我却是能把《罗织经》倒背如流,你说我会不会骗人呢?”   凌锦再度问道。   “那……就算是会吧……”   刘睿影扯着嘴角说道。   先前奇怪的坐姿让他的左腿开始抽筋,这会儿正是软、麻、酸、涨、痛,五感混杂。   “到底是真是假,刘省旗还是亲自过目了再说。”   凌锦说道。   言毕,便转过头去,对着为首的典狱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不知交代了什么机密要事。   以刘睿影的耳力,若是他想听的话,自是可以听到的。但是他因为左腿的难受,却是无心琢磨。   看着信封上的字,竟是连脑袋都有些发昏……   思量再三,刘睿影伸出双手,同时端起酒杯,左右开弓,将这两杯酒一饮而尽。   不过他在喝下去的时候,还是有意避开了凌锦的唇印所在。   眼看酒杯落桌,凌锦右手虚引,做出个“请”的手势。刘睿影便拿起信封,拆开阅读。   内容不长,简明干练。   刘睿影片刻就已看完。   “怎么样,这算不算是知会过你的掌司大人?”   凌锦问道。   刘睿影颇为沉重的点了点头。   身体无意识的远离了案几大约两三寸的距离。   要不是他及时发现了自己的变化,强行停住身子的话,说不定还会离开的更多。   信中卫启林的措辞虽然颇为客气,但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最后一句“凡事尔皆须听从凌夫人安排遣调”更是让刘睿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是中都查缉司,天目省下属的省旗。   怎么堂堂查缉司的掌司非但不维护自己的部下,反而将他往诏狱这边推?   卫启林在查缉司中的口碑名望向来很好。   不论是对各省的省巡,还是尚未入流的莫等小吏,都是和颜悦色。 有事遇上查缉司中人,家有难处, 他还会自掏腰包来帮助化解。   诏狱也不是头回传唤查缉司中人,就连省巡都被叫走过两位。但无一例外,人前脚刚走进诏狱的大门,后脚就会有人手持卫启林的名帖前来拜会。   来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将个布袋递给负责此事的典狱,便转身离开。   布袋中装着的只是薄薄一卷书册,上面写了这位被传唤入诏狱的人,在查缉司中做事几年,立功多少。连何年何月,主动打扫庭院这样的小事,都会一一记录下来。完全就是此人的功劳簿。   卫启林知道诏狱传唤的人,已然有十足的罪状。所以他能做的,只有将此人的功劳详尽求实的传递过去,希望诏狱能够秉公审理。   在不徇私情,不触规定的情况下,这么做已经实属不易。自是能够得到查缉司上下的一直尊重与爱戴。   但就是这么一位极好的掌司,在给刘睿影写的亲笔信中却是没有任何委婉。既没有像往常一样,罗列出刘睿影的各种功劳与好处,也未曾有只言片语体现出对他本人的关心照顾,反而是让他听从凌锦的调遣。   这让刘睿影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颗弃子。   “所以刘省旗,咱们能继续先前的话题了吗?”   凌锦问道。   站在第一位的典狱,随着凌锦落下的话音走上前来。   手里拿着一块方巾,刘睿影看不出质地。   说它是丝帕,未免有些过于厚重。说它是棉布,但却定然比棉布轻柔。   这位典狱用方巾把两只酒杯仔仔细细的擦拭了一遍。   尤其是沾染了凌锦的唇印位置,更是擦拭了许多遍,直到看不见任何印记。   随后,他又重新将两个杯子倒满酒,放在刘睿影和凌锦之间的案几上。   做完这一切后,凌锦冲着他摆了摆手,这人便不声不响的退回了原位,负手而立,两眼平视前方。   “不知凌总提调说的是什么事?”   刘睿影反问道。   他不是故意如此。   自从进了这诏狱,步入“三长两短堂”后,扑面而来的事情着实有些太多……以至于他根本分不清凌锦到底指的是什么。   这就像是一只刚从娘胎里生出来的小马,与生俱来的天赋使得它已落地就能够奔跑。但是它却不知道自己的蹄子上已经被人拴上了一个锁扣,后面连着绵延无穷的绳索。   奔跑的虽然欢快,但是锁扣却还在别人手里握着,任何事会轻轻一来,这种欢快就会瞬时转变成为悲剧。   刘睿影觉得自己在诏狱中正在经历的,和驯服一匹充满野性的马驹一摸一样。   当他以为自己反客为主,在傅云舟面前牢牢把握了主动权时,凌锦的突然出现打破了平衡。   当他抬出掌司卫启林的名头时,凌锦在耐心的听完后却又拿出了一封卫启林写给他的亲笔信,再度打破了平衡。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来的太过于频繁,以至于刘睿影都有些麻木。   无力感堆积到一定的程度时,人就会变得麻木……对于后面会发生的事情,失去了任何期待。   现在凌锦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刘睿影都只会被动的聆听、遵从反抗或是耍心眼是毫无意义的,那封卫启林的亲笔信已经把他死死的压在地上。   “关于跟你一并回到中都的那些云台部众的归属问题。”   凌锦说道。   刘睿影惨淡一笑。   之所以把李怀蕾等人安排在祥腾客栈,其实刘睿影有他自己的考量。   他都想好了在给掌司卫启林大人汇报时,要想办法把这些人留在自己的身边。   早在博古楼中,那位驻守丁州的查缉司站楼楼长派人前来相助,刘睿影就意识到自己若是想在查缉司中建功立业,完成对袁洁的允诺,那便需要一支得心应手的人马。   查缉司内部中人,身上背负的纠葛太多,刘睿影自觉能力不够,无法掌控,才会在当时谢绝了那位站楼楼长的好意。   但是李怀蕾等人不同。   在太上河中以她为首的云台部中朝着刘睿影跪下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想要的人终于来了。   那一跪,让李怀蕾和身后的云台部众彻底与云台两清,从此往后再无瓜葛。   刘睿影也曾怀疑过这是否是李韵和李怀蕾这一对姐妹在唱双簧,演苦肉计,不过后来他推敲了种种细节,便否定了这个观点。   现在诏狱却是也在打这些云台部众的主意,刘睿影何时费解这位凌夫人的用意。   “她们在太上河中向查缉司投诚,在下本事今天就向掌司卫启林大人禀报,由他做定夺。但现在掌司大人有言在先,让在下听从凌总提调的遣派,所以这归属全凭凌总提调吩咐。”   刘睿影正色道。   “哦……但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些不服气?”   凌锦说道。   端起酒杯,浅浅的咂了一口。   “在下不敢!”   刘睿影拱手低头说道。   心想耀武扬威也得有个限度!就算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愿意雪中送炭,但也没有必要如此落井下石吧?   “是不是看上那几个姑娘了?”   凌锦凑近说道。   她的鼻息喷到了刘睿影的耳朵上,惹得他心里猫爪一般,痒痒的。   “凌总提调说笑了,在下只是依据掌司大人的指示,公事公办。并无任何其他的想法。”   刘睿影说道。   “给我讲讲她们,就从那个打头的李怀蕾说起吧。”   凌锦再度端着酒杯说道。   刘睿影开始有些躁郁……凌锦这是在故意针对,明明什么都已经一清二楚的知道,但她却还是要让刘睿影重新说给她听。   官大一级压死人,虽然想不通为何掌司卫启林大人要让自己听从这凌夫人的遣调,但刘睿影还是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对阵当时你可在河面上?”   凌锦问道。   “不在。”   刘睿影回答道。   “你在何处?”   “我在喝酒。”   “你不一直在画舫中?”   凌锦的追问如顶针般咄咄逼人。   “在画舫中时,我的手也是能够自由端起酒杯的。但凌总提调问的是我河面上的事情,那时有位朋友答应帮我解决了这个麻烦。”   刘睿影说道。   “沈清秋?”   “正是他。”   刘睿影点头说道。   “你和他很熟?”   “算不上……博古楼中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觉得他就是个武道修为高深的怪老头。后来在太上河又重逢时才发现他果然是个武道修为高深的怪老头。”   “因为他答应帮你解决麻烦的报酬就是要随你一道回中都?”   凌锦问道。   “凌总提调既然什么都知道,又何必再问一遍让在下叙述?”   刘睿影终究是受不了这种折磨,语带怨气的说道。   凌锦轻轻一笑,并未有什么不满,但是也停止了继续的追问。   “叫傅云舟来!”   凌锦吩咐道。   为首的那名典狱显然有些愰神,疑疑惑惑的目光与凌锦对视了一眼后,这才急急忙忙的大踏步离开“三长两短堂”,去寻那刚磕了一百下头的傅云舟。   刘睿影隐约觉得方才凌锦的话中有些什么不对,待他还未想明白时,傅云舟已经走进了“三长两短堂”。   早就没了先前的意气风发,这会儿头上裹着白布,里面应当是敷着些活血化瘀的药膏,渗出来却是一片嫩绿色。   “凌夫人,您有何吩咐?”   傅云舟一手捂着额头,一边躬身行礼说道。   他的背脊比先前弯曲的更加厉害,语气也十分怯弱。   “无碍吧?”   凌锦冷漠的问道。   关心的话却没有任何温度,让人听起来反而是一种指责。   “无碍无碍!烦劳凌夫人挂念……”   傅云舟连连躬身,却是一个字都不敢再多说。生怕哪一个字说错了,却是还要受这一百个响头,那可就真是要了他半条老命。   “那就好。”   凌锦点了点头说道。   “把你第十三典狱的令牌留下,你可以走了。”   傅云舟猛然抬头,不可思议的看着凌锦的双眸。   “凌夫人……您说什么?”   傅云舟有些结巴的问道。   “你已经听清了,照做就好。”   凌锦说道,没有认识商量的余地。   “敢问凌夫人,为何如此?”   傅云舟一字一顿的说道。   在场众人里,唯有刘睿影不清楚情况。   留下第三十典狱的令牌,就代表着傅云舟就此失去了典狱的身份, 而被诏狱所驱逐。   对于寻常人而言,只是失去了个伙计,再换一个就好了。不能卖包子,还不能煮饺子了?活人自是不会被尿憋死。   但对于诏狱以及查缉司中人而言,失去这个身份,就意味着将在三天内死无葬身之地!   尤其是诏狱典狱。   他们的手段要比查缉司更加狠厉、残酷。   想当年三威军袁将军一案,刘睿影作为中都查缉司中人虽然参与了“罗织”的步骤,但最终判定满门抄斩的却是诏狱典狱,并且就是这位傅云舟典狱。   这些内在的种种刘睿影不知道,三威军不知道,袁洁也不知道。所以才会将所有的怨毒都压在刘睿影的身上,其实他也只是听命行事罢了……对于这么做的后果,他不会问,也不敢问。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凌锦说道。   傅云舟听后缓缓直起身子,扶着额头的左手也垂在身侧,带着一抹笑意,颇为平静的看向凌锦,接着又将目光转向了刘睿影。   “我身为诏狱典狱已经十年有五,没想到却是输在一个查缉司的小小省旗手里。”   傅云舟有些感慨的说道。   刘睿影虽然分辨不清情况,但傅云舟这句话未免说的也有些过于老套……   好像做了坏事的人,被揭穿后总要说些什么。但是他们在决定走上歧路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做好任何觉悟? 如果有了觉悟,在最后一刻又何必开口? 要是没有觉悟,何必在这里强壮感慨?理应抓住最后一点的机会,为自己努力辩解开脱才对。   方才这句话,却是骤然间承认了所有。   “好你个傅云舟! 身在诏狱十五年,竟然会勾结东汉云台,暗害同僚!今年冰雪尚未消融时我便接到卫启林转来的查缉司天目省密报,当时我并不相信,因此签批留中,并未处理。现在可是你自己承认的。”   凌锦说道。   傅云舟情绪激愤,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却是一口唾沫呛住, 剧烈的咳嗽起来。   还不等他缓过劲来,便走进来一对身穿铁衣的诏狱狱卒。   手持铁链铐锁,先将傅云舟双臂反向扭转锁起,后又在他头上套入个鸟笼状的器具,下连机括,只要狱卒发力拽拉,登时便将傅云舟的咽喉卡死。   脖颈本就是人身上最为柔弱的部位。   任凭武道修为再高,这里都会是一处照门所在。   因此剑客出剑时才会瞄准咽喉,刀客出刀后也会劈向脖颈。   现在傅云舟如此受制于人,干脆放弃了挣扎,四平八稳的站在原地,冷眼漠视前方。   “凌夫人,这是傅云舟的典狱令牌!”   一位狱卒在他身上摸索后将令牌呈交给了凌锦。   凌锦玉手挥动,这一队狱卒便压着傅云舟走出了“三长两短堂”。   即将踏出门槛的时候,傅云舟回头看了一眼那三长两短一共五张桌案,回想起一个时辰前,自己对刘睿影说的话,竟是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三长两短堂,终究还是有人出了三长两短……只是傅云舟并未想到会是自己罢了。   狂笑过后,傅云舟发现这并非是去往诏狱大狱的路,顿时开始狂躁起来。   “你们要把我带去何处?”   “尊奉凌夫人令,将你从诏狱驱逐。”   狱卒回答道。   傅云舟一听,浑身劲气骤然爆发,却是想要挣脱身上的铁链与锁铐。   可无论他如何发力,那铐锁却纹丝不动。   迸发出的劲气也如石子落深渊般,无影无踪,一丝涟漪都未曾引发。   这让傅云舟很是费解。   诏狱所用的铐锁与铁链,他是再清楚不过得了。凭借他的武道修为,想要轻易挣脱虽属不易,但若是将浑身的劲气集于一点迸发,还是能够在眨眼间将所考震断。   方才一出“三长两短堂”,傅云舟便发现行走的方向不对。   诏狱中,去往一个地方, 都只有唯一一条道路,绝不存在可以从别处绕道的可能。   故而从那时起,他便开始积蓄劲气,不过最终还是功亏一篑……显然凌锦对于他这些心思早就有所准备。   傅云舟被丢出查缉司大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十五年,要不是有诏狱典狱这个名头当做护身符,他已死了不知道多少次。   每一个经手的案子,无论公允与否,总是会让他结下不少仇家。十五年过去了,仇家又生了小仇家,而小仇家也差不多长大成人。   一代代人就这么将对他的怨恨当做精神支柱,努力的生存下去。不但要活着,还要活好。这样才能在有机会发泄怨毒时使得上力气。   傅云舟不知道自己究竟倒在谁的暗箭之下,但他很确定三日后,背街的偏僻巷子里,野狗们分食的一堆烂肉,定然就是他的身体。 第一百零一章 知会,幸会【下】   “凌总提调,在下无意过问诏狱内部之事,不过方才傅典狱对在下说的那句话却是有些困惑,不知该当何解?”   刘睿影问道。   “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   凌锦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将问题反抛回去。   身居高位,不优先说出自己的想法已经是凌锦的习惯。每次有人问话或让其决定主意时,她都会听一听对方的想法之后再做区处。   刘睿影摇头表示不知,凌锦微微叹了口气,似是有些失望。   “这世上不缺明白人,缺的就是你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   她认定了刘睿影这小子就是听懂了还要让她主动来把事情解释清楚,这些更为稳妥,圣人也有猜不透别人心思的时候,若是从自己嘴里说错了,不仅丢人还会暴露心思。   凌锦说道。   刘睿影惊诧的不知该作何言语,只是看着令牌呆呆的坐着,直到其余的十七人开始鼓掌。   都是武修,手上力道十足,鼓起掌来犹如春节时的爆竹般,噼里啪啦作响。   不如装糊涂让别人解释出来,那样既能解除疑惑,又是十分的妥帖,况且由她说出,也是更加的让人信服。   说完后将桌面上的那块“第十三典狱”的令牌朝着刘睿影面前一推。   “现在起,你就是诏狱的第十三典狱。以后就不用称呼我为‘凌总提调’了。”   十七人中,除了先前的傅云舟外,也就他身着便装。还不是长衫,也不是劲装武服,而是和街边店铺酒肆里的伙计相同的短打。   但是他的手很是白净,与他黝黑的脸庞对比极为明显。   要是单看这一双手,却是根本无法和他的长相、身躯联系在一起。   站在为首的那人,正是诏狱十八典狱中的老大。   他象征性的鼓了几下后,便走上前来,拿起桌上的“十三典狱”令牌,放到刘睿影手里,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   刘睿影抬头与其对视,这才注意到他是个长相极为粗狂的中年人。络腮胡子犹如钢针一般朝外绽放,像是在脸上挂了个刺猬。一头不断的头发还有些卷曲,亦或是好久未曾清洗一般,歪斜的贴在额头与后颈。身上穿的倒是颇为齐整,只是有些素朴。   转瞬间,心里却是浮想联翩……   要是让他一辈子都待在这诏狱之中,不见天日,虽然是典狱,但是和那些个下了大狱的囚犯们又有什么区别?中都查缉司的省旗之位又该怎么区处?诏狱明明是隶属于中都查缉司,怎么能随便将查缉司的省旗拉来当典狱?   这些种种刘睿影都不知道缘由,但一时间心里的问题堆积的太多、太满,却是骤然间无法开口。   “以后都是兄弟,我是第一典狱,他们都习惯叫我老大,或是大哥。随你方便,叫我名字王国凯也行。”   长相粗狂的中年人说道。   刘睿影虽然回过神来,但仍旧未能分辨清楚局势。何况他身为中都查缉司省旗,怎么突然之间又坐了诏狱的十三典狱?   与刘睿影的惊诧不同,颇有些娓娓道来之意。但她的脸和气质,无论是说出多么庄重的话来,都会带有几分魅惑。   她总有种奇特的魔力,能让人瞬间平静稳定下来,即使人死在既,也会愿意听她说上一句,似乎那样伤口就会停止流血,恐惧也会因此消散。   “首先,诏狱就是诏狱,和中都查缉司并无关联。”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不要急,听我慢慢给你解释。”   凌锦说道。   她给刘睿影满上一杯后,徐徐开口。   他知道凌锦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欺骗自己,既然说了解释,那就一定是实话,真相。   无非是实话伤人,真相悲惨,一时间难以接受罢了。   “中都查缉司由掌司卫启林负责日常事物,直接对擎中王刘景浩禀报。而我负责诏狱,也直接像擎中王刘景浩禀报。诏狱和中都股查缉司一开始就是平起平坐的。”   凌锦一开口,就是一道炸雷。   这句话却是颠覆了刘睿影这么多年来对查缉司以及诏狱的认知。   听过那些个人云亦云的故事,中都查缉司中人对诏狱都异常避讳。不过只要想想诏狱毕竟是隶属于查缉司的,心里便会好受的多。现在这最后的安慰也被凌锦的话语打破,刘睿影的心中已经是不是五味杂陈这么简单了。   他脑筋开始有了些许的松动,先前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问题也算是拍好了队伍,开始慢慢理顺了些。总算是让他不至于一言不发或是说出些蠢笨的话来了。   “首先,整个中都城没有哪里是谁的地盘一说。这里是擎中王域,所有的一切包括你头顶的天,脚踩的地,以及方才喝的酒,昨晚吃的饭,都是擎中王刘景浩的。”   刘睿影深深地点了点头,不论是谁也无法否认凌锦这句话的正确。   凌锦接着说道。   “为何诏狱要安放在中都查缉司的地盘上。”   刘睿影说道。   不过想来这也不是他的过错。   擎中王刘景浩虽然名义上贵为五王之首,但是论在天下中的声势,却是要比其余任何一位都有不如。   定西王霍望与震北王上官旭尧连年抵抗草原王庭的狼骑进犯,为其他三大王域的安稳立下了汗马功劳。尤其是霍望,处事果决,性更霸道,很多时候那所谓的“无为”王爷上官旭尧都会避其锋芒。   这里不是查缉司的地盘,而是擎中王刘景浩让把查缉司安放在这里罢了。若是他愿意,也可以在一夜之间让查缉司从城南搬到城东   甚至整个中都查缉司都是他所建立,卫启林大人的掌司之位也是由他授予。   刘睿影开始埋怨自己却是连这等简单的利害关系都想不明白,却是还要让凌锦给自己专门解释,着实有些丢人……   早先的云台中人,都靠鱼肉等各种海鲜度日,倒也成为了习惯。更多资源都被用来建立起了云台如今的基业,根本顾不上满足口腹之欲。   没想到这些个后世子孙却是极为铺张,躺在先祖们功劳簿上开始不断的追求物质的完满。   海水可种不出稻米与蔬菜,便只好从内陆购买。然而云台根本无金无银,也无钱币,所以至今与安东王域的贸易还是用的最基础的以物易物阶段。   西北之地虽然人员稀少,但却幅员辽阔,各类矿藏名马更是数不胜数,还有许多五大王域中人与草原王庭中人通婚后所产下的混血后代。这些都是其他三大王域极为渴求之物,因此定西霍望的盛威算是天下之鼎,也被人冠以“铁血”二字作为绰号。   剩下的无非是安东王潘宇欢,平南王张雅山。   安东王属地多为沿海,这些年东海云台虽然蠢蠢欲动,但却始终未敢像草原王庭那般大举进犯。何况云台虽然拥有独一无二的海货,但对内陆的种种也是颇为需要,尤其是粮食和蔬菜。   算上去年的五位,他以及有足足三百二十六位妻妾。这些妻妾又给他生下了五百七十八个儿女。饶是主宰一域的王爷,要供养这么一大家子人的奢靡生活,却是也被压的有些喘不过气气来。   好在安东王潘宇欢虽然好色但却并不是个荒淫无度的蠢材,他知道什么人可以欺负,什么人不可以得罪。   比如那些日日耕作的农民,就是万万不客欺负的。身为官家,最害怕的不是读书人口出狂言,搬弄是非,而是这样万千劳苦的农民放下农具与耕牛,揭竿而起。   云台用珍惜的海货,每月三次,组织船队开赴内陆。万东王属地也有三支商队每月有一次机会可以带着自己船队前往云台,登台交易。毕翔宇用他创立的宇飞商队就是这三家之一,用了自己与邓鹏飞二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构成了商队的名字,二人的关系不言而喻。   这些年,安东王潘宇欢都在埋头做生意,积累了巨额的财富。不过他却是没有用来整军备战,巩固海防,也不在他的属地举办过类似‘文坛龙虎斗’之类举世瞩目的盛会。   他赚的所有钱,都被用来娶美女。   奈何全天下只有这么一块地方沿海,掌握着独有的资源便意味着握住了命脉,由此也只好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擎中王刘景浩虽然地盘最小,几乎可以说只坐拥一座中都城,但这里却是公认的天下中心。他本人的名声即使不那么显赫,有中都城在也不至于是垫底。   最悲惨的当属平南王张雅山。   因此他每年的粮食向来都是按时发放,遇上老天爷不开眼的光境,还会开仓放粮。   最可以欺负的就是那些行脚天下,投机倒把的商人。这些人一无土地,二无农具,三也过了读书考功名的年龄,但却又上有老,中有妻妾,下有儿女。只能依靠自己的耐心恒心与三寸不烂之舌与人周旋,赚取利润生活。即使被欺负了,也要忍气吞声,陪着笑脸,自我安慰一句:“和气生财”。   在安东王域,最受欢迎的是生意人,但最艰辛的同样也是他们。像毕翔宇这般,已经熬出头来,家大业大自是不在其内。但其那些个小商小贩还是不计其数,他们无一例外的都被安东王域的各种税款压的抬不起来头来。   平安王域土地贫瘠,加上临近大漠,极度缺水,所以适宜耕种的作物只有土豆。土豆在蛮族心情好的时候可以换来鸡蛋,但大多时候,他们都只是土豆而已。   欧家作为平安王域内惟一的门阀十足,却掌握了整个平南王域十之六七的资源与金钱。   单凭欧家剑,就让这个天下的武修奉为“至宝”,而欧家剑却还有三六九等之分。一柄极品的欧家剑,用价值连城来说也毫不为过。   西北两大王域与草原王庭接壤,平南王域却是与漠南的蛮族部落临近。   这些个部落各自为政,极为松散,而且行事作风毫无章法。今天把你当做朋友,就可以用鸡蛋换土豆。明日说变就变,嗷嗷叫着冲上前去,却是比狼骑更加暴虐。   可最根本的原因,是下危州内的欧家。   “所以诏狱设立在中都查缉司院内,也是擎中王殿下的安排?”   “这倒不是!”   凌锦笑着说道。   平安王域几次重大危机,都是由平南王张雅山亲自登门拜访欧家家主寻求帮助支持,才得以平安度过。可想而知这位王爷尴尬且艰难的处境。   “天下之土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下懂得这个道理。”   刘睿影说道。   “因为我不喜欢大阵仗,只想要安静。上了年纪的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男人至死都渴望轰轰烈烈,但女人这一辈子都只想求个安稳。”   凌锦说道。   “凌总提调青春犹在,哪里算是上了年纪?”   “这是我提出来,他应允的。”   刘睿影皱了皱眉,看向了案几上的盛满酒汤的酒杯。   方才这坛酒被傅云舟捧进来时,凌锦就说这是当初擎中王刘景浩送给他的。刚刚提及,却是只用了个“他”来指代,看得出这位凌总提调应当是与擎中王刘景浩的关系非同寻常。   这世上的东西就是如此。   呆头呆脑的公鸡,可以飞的上屋顶与树梢。从不吠叫的狗,可以一口咬下将人毙命。   凌锦杏目圆睁,很是不可思议刘睿影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语。   刘睿影喝了一杯酒后说道。   这酒入口,极为香醇,不辣不呛。要比在宝怡赌坊中喝过的酒,口感好上千百倍不止。   可是这阵莫名的后劲儿,却好似有人手持重锤,朝着刘瑞意的后脑勺狠狠砸去,让他有些飘飘然,竟是不自觉的说出了刚才那句话来。   就是因凌锦不喜热闹,所以才在当初拒绝了擎中王要单独给诏狱建立一个院落的打算。   诏狱从建立到现在,向来都是十九个人,这其中包括凌锦自己。从未多,也从未少。每来一个新人,就意味着一个旧人的离开或是死去。虽然诏狱中的离开和死亡没有什么区别,不过好歹还有个时间上的先后。正如傅云舟如今虽然离开了诏狱,但他还好端端的活着。即使早晚会死,却也是离开在前。   “诏狱和查缉司平起平坐?”   “虽然我知道你这小家伙是在安慰我,不过这句话的确很中听!”   “在下不敢胡言!”   刘睿影正色说道。   凌锦说道。   “这却是为何?”   “因为我是女人,你说刘景浩会对一个老头子更亲近还是对一个“青春犹在”的妙龄美妇更亲近?”   刘睿影问道。   即使凌锦已经将这个问题解释的非常清楚,但他还是想要再问一遍。不听到凌锦亲口确认,心里总是有些忐忑。   “不错,是平起平坐。或者诏狱要更高一些。”   凌锦指着刘睿影手中的令牌说道。   方才王国凯将其递给刘睿影后,他便没有再好意思放下。   “而且你依旧是查缉司天目省的省旗,这两个身份并不冲突。”   凌锦调笑着说道,却是抻了抻身子,将一双玉足从锦缎被褥里伸了出来。   刘睿影只能强行笑着迎合,对于擎中王的事,他无法判定,也不敢多言。   “你也看了卫启林的书信,让你听从我的遣调,所以这个‘第十三典狱’却是非当不可。”   凌锦眨巴着眼睛回答道。   刘睿影本来觉得自己还有好多话想问个明白,可到了现在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两人重新回归先前的沉默。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凌锦掀开盖在身上的锦缎被褥,光着脚踩在地上,冲着“三长两短堂”外打了个响指。   “为什么是我?”   刘睿影迟疑片刻问道。   “我相信我的眼光不会错。”   事到如今,颇有些赶鸭子上架,刘睿影除了接受之外,再无其他办法。   不过他却对凌锦的“诏狱不动杀伐”一说有些微词……即使诏狱不杀人,但那些被杀的,都是诏狱定夺的死罪。生死大权在手,最后砍头的执行者归属何处又有什么区别?   接过官服和短棒后,刘睿影发现这诏狱的官府并不是一件完整的衣裳。它只有前后两面,不带衣袖。两便身侧个有三根绑绳,共计六根,用来将其束缚在身。   立马就有两名狱走来,一人手上托着诏狱典狱官服,另一人双手捧着一柄诏狱制式短棍。通体由镔铁打造,两头包铜,上刻绘祥云狮虎图。   “诏狱以传唤、提审为主。一般不动杀伐,所以不像查缉司那般配刀配剑,平日里诏狱内行走都是一根短棍傍身。当然遇特殊情况也会特殊对待,不过我知道你的剑很好,现在又多了一柄欧家剑,应当是看不上其他,所以就没有给你拿来。”   凌锦说道。   言毕,却注意到刘睿影并没有任何欣喜的表情,这却是让她更加确定自己的眼光着实不错!   不管他是装的还是真的,喜怒不形于色之人才能有气度做大事。   “在下知道了!”   前胸处有一块补子,上面用鲜红的朱砂写着一个“诏”字。比典狱低等的铁衣狱卒,胸前是个“狱”字。典狱和狱卒在穿着上的区别就是如此,先前去宝怡赌坊内传唤刘睿影的,也是两位狱卒。   “无事时,你可以不用来诏狱之中。不过走到哪,却是都要记得你现在已经是诏狱的“第十三典狱”,若论级别的话,和你们查缉司的省巡相当。”   凌锦说道。   刘睿影接过话头说道。   他的脑子着实活泛。   凌锦不喜旁人用官职称呼自己,刘睿影既然已经成为了‘第十三典狱’,当然要迎合上司喜欢的方式。   刘睿影手捧官服,点头致礼。   “以后你要不必称呼我为凌总提调。”   “凌夫人!”   凌锦抓住了这个词不放,不依不饶的让刘睿影叫她姐姐,脸上尽是调侃之色。   “这……恐怕不妥……”   刘睿影支支吾吾的说道。   “不,你得叫我凌姐姐!”   凌锦重新沿着榻边坐下,巧笑嫣然的说道。   “因为只有你说我‘青春犹在’,所以夫人却是把我叫老了!”   一顶帽子给刘睿影扣了上去,本来他要是开个玩笑糊弄过去也就罢了,如今凌锦明显的生气,他却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叫。   “凌……凌姐姐……”   迫于凌锦的威慑,刘睿影开口怯懦的叫了出来。   他这辈子还没有被女人这么为难过,偏偏他又拒绝不了。   “有何不妥?莫非你刚才说不是胡言其实仍是胡言?”   凌锦秀手朝案几上一拍,厉声质问道。   刘睿影身子一紧,刚想要往回缩,奈何凌锦掌力极大,却是文思不动。加之目光炯炯的看着他的面庞,却是让刘睿影觉得满脸发烫……   不知该如何回答,刘睿影只能点了点头。   “那些和你一同回到中都城的东海云台中人,你把他们带到这里来,日后就归你调遣,也方便监护审视。”   他再一次体会到,女人真可怕!   “哈哈,我的好弟弟!能不能帮姐姐一个忙?”   凌锦隔着案几一把握住刘睿影的手说道。   “另外今晚博古楼中人会开始陆续抵达,我已知会过卫启林,让你负责此次博古楼中人到达中都后一应的排查事项。”   凌锦接着说道。   接连两句话,都是刘睿影心中所想。   凌锦说道。   这对刘睿影而言可真是意外之喜!   他奔就像今日面见掌司卫启林大人时禀明这一点,但没有想到却是在诏狱中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王国凯一直将刘睿影送出了诏狱的大门,告诉他什么时候有事要来,只要拿出令牌,站在门口就好,自会有狱卒前来开门。至于其他的时候,若是有紧急事务,诏狱也会派遣狱卒前去寻他,自是不用担心。   交代完这些话,王国凯再度笑着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转身回到了诏狱之内。   血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关紧。   刚见到凌锦时,他还用“知会”二字当做下马威,抬出掌司卫启林的名头来震慑,却是没想到这“知会”却是用错了地方,也用错了人。   到底是谁知会谁?   现在刘睿影反而觉得自己今日得见凌锦是一场幸会!   她们这群云台部众待在祥腾客栈中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早一刻离开,刘睿影也能早一刻安心。   头顶的太阳此事已经快升到了最高处,刘睿影这才觉得肚子有点饿,但他还是决定先把诏狱的官服以及短棍放回屋子后再去祥腾客栈内叫上赵茗茗、李怀蕾等人一起吃。   这样一来可以和赵茗茗说说话,二来吃完饭后就能到带着李怀蕾等人回诏狱复命。   刘睿影回头看了看,觉得这颜色和平日里见到的红色没什么区别,甚至还有些黯淡。   想好了这一切,刘睿影抬腿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不曾想叶雪云却是背着手,一蹦一跳的迎面走来。   看到刘睿影后,立马恨恨的站定脚跟,扬起下巴,一副找麻烦的表情。 第一百零二章 假痴假呆   刘睿影看见是这位冤家,心里只能暗骂一句“时运不济”!人果然不会一直顺风顺水,所谓物极必反他在此刻却是体会的极其彻底。   从熊姥姥的糖炒栗子摊前离开后,刘睿影倒是问欧小娥要回了叶雪云的欧家剑。现在它正放在刘睿影的住处,也是他眼下正要去的地方。   不过刘睿影也承认这一趟诏狱之行令他头脑发昏,要不是出门就看到了叶雪云,关于她和欧小娥斗剑之事早就忘记的一干二净了。   “刘睿影!”   正在刘睿影低着头,思考对策,想无论如何也要避开和她的正面冲突时,叶雪云大声喊道。   声势甚大,不过却是娃娃腔调,嗓音尖细,听起来不像是生气,反而有些撒娇的意味。   刘睿影假装左顾右盼,随后茫茫然的摇了摇头,朝前走去,不多看叶雪云一眼。   要不是诏狱门口只有这么一条自西向东的路,刘睿影说什么也会换个方向,快步离开。   如今只能硬着头皮走,还不知接下来这姑娘又回闹出什么幺蛾子,这个女人不危险,很麻烦,这是刘睿影的第一感觉。   她年轻,女孩子总是爱麻烦人的,尤其会对一件事情不依不饶,直到她满意为止。   而刘睿影偏偏是最讨厌麻烦的人,他每每遇到这种纠缠,都会觉得要窒息了一般,让人憋的喘不过气。   若早料到这一处,刚才定然要问问王国凯典狱,诏狱中有没有别的出口或角门。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他只能硬着头皮,从旁侧走过去。   这样无异于是掩耳盗铃,叶雪云虽然骄横,但却不是个笨姑娘,哪里能看不出刘睿影是在故意的假装?   这样的假装会让她更加生气,可能本来还没有那么大的脾气,被这导火索一点,就化身为噼里啪啦的爆竹,响起来没完没了。   待刘睿影就快走到她身边时,叶雪云头也不转,忽然开口冷冷的说道:   “刘省旗好大的官威啊!是不是叫名字都喊不动你,非得称呼一声省旗才可以?”   这下子刘睿影却是再也装不下去了,何况面前还有两位查缉司的同僚,正不好意思的看着自己,拱手行礼。   这二位也不是生面孔,当时在熊姥姥的糖炒栗子铺前都见过。那会儿他俩就已经知悉了刘睿影的身份,现在足足过了将近一天的功夫,就算他们不说,叶雪云也能从自己的舅舅,查缉司掌司卫启林大人那里知晓刘睿影的身份。   “姑娘有事?”   刘睿影讪笑着问道。   他着实不想和叶雪云过多纠缠。   不但是顾忌她的身份,更多的是刘睿影今天要做的正事很多,时间很紧。而这小姑娘却是个没有分寸,轻重不分的主儿,若是和她掰扯起来,恐怕三天三夜过后她还神采奕奕,刘睿影就只剩下出的气儿了。   他是实在不敢把这时间浪费在她身上,白白纠缠了不说,又不能得到什么,这种无用的事情,做了也是白做,况且会让自己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叶雪云转头一看,见刘睿影寿山捧着个黑乎乎的东西,上面还横放了一根短棒。   黑乎乎的东西不知道什么,但那根短棒倒是长得极为可人。   白色的镔铁,两头抱着金黄色的铜,还有精致且霸气的纹饰,让她这个自幼便喜欢舞刀弄棒的假小子更是喜欢不已。   眼珠子一转,想起自己的欧家剑被刘睿影的那个朋友夺去,便想到要是自己能将这根短棒抢来,当做条件去交换,想必刘睿影为了自身的利益定然会两边说情,当个掮客。   到时候不但欧家剑能回来,她却是还可以将刘睿影欧小娥两人狠狠奚落一番。   叶雪云虽然骄横,但很多时候只是停留在这嘴皮子上。   离开熊姥姥的糖炒栗子铺时,她口口声声说自己的舅舅是卫启林,要让刘睿影等人好看。   实际上她回到中都查缉司后,连他舅舅的面都没见。   除了掌司卫启林大人过于繁忙的原因外,更多的是她觉得自己有些过于丢人……   而且明明是说好了以剑为赌注,那就得愿赌服输。   平日里,叶雪云不喜读书,也不爱女红裙装,就喜欢泡在茶坊里听说书人口中的那些个曲折离奇的江湖故事。   听罢,便到市肆上买套衣裳,拌做江湖侠客,天天挨家挨户的敲门,问有没有不平之事需要她出头伸张。   正是因为如此,掌司卫启林大人的亲姐姐,叶雪云的娘亲觉得这闺女着实已经无法管教,只好送到弟弟这里来,想让这个身居高位、手眼通天的舅舅想想办法,将其拨乱反正。   不然姑娘没有个姑娘样子,成天这么荒唐,将来就是雇十个媒人都很难嫁得出去……   叶雪云一开始并不想来中都城。   她觉得侠客都该镇守一方,保护乡邻。   好在她娘亲脑筋活泛,告诉她说这侠客都得出门闯荡之后才能提升自己的武道修为,同时也让自己的名号传言出去。天天待在家里,那只是窝里横,算不得什么江湖。   为了让她动心,这当年的也是不遗余力。甚至还去叶雪云常去的茶坊中使了不少银子,让那说书先生多讲讲侠客外出闯荡的事情,尤其是要说去热闹的大城市。   这么三五日之后,在众人的群策群力之下,叶雪云终究是答应了下来。   就在她娘亲稍微松了口气时,却又说要自己一个人上路。   从家里去中都足足几百里路,就是个成年男子也得找人结伴同行,更何况她这么一小姑娘?   但叶雪云却一口咬定侠客闯荡必须独身,否则就会身怀负累,无法专心致志。   没奈何,只得修书一封,找卫启林想办法。   当舅舅的也知道自己这位外甥女的脾气秉性,只是让姐姐不要忧心,权且让叶雪云独自上路,其他的都由他来安排。   于是这两位刘睿影查缉司中的同僚,便早早被派到叶雪云家附近的客栈住下,等她一出门便暗中随性保护,直至抵达中都后才正式站在这小姑娘面前。   叶雪云不知真相,却是觉得自己已经算是有阅历的江湖豪客。   即便是来到了中都城里,遇上的事情她也都可以一条腿全部趟平了。哪曾想隔了个日头,去买糖炒栗子时,便把舅舅送给自己的欧家剑输给了别人?   越想越是气不过,觉得自己能一个人从家来到中都,那也可以一个人让这欧家剑失而复得。因此在回到了查缉司后,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的时间外,都在这院子中转悠。   她知道刘睿影迟早会回来,只要自己死死蹲守在这里,守株待兔。   “你觉得这是什么?”   刘睿影反问道。   并没有挑逗这小姑娘的意思,只是一时间他没有想好该怎么解释,这般反问过去后,任凭叶雪云回答什么,他都会点头称是。   把问题抛给别人,比自己解决的省事许多,这是刘睿影贯会的方法。   “不知道……要是知道还用得着问你?”   叶雪云先是沉闷的说了前半句,紧接着语调一样,朗声质问道。   前半句是心虚,后半句却又生起气来,没事总来问她做什么,她又不会!   “很多事情问出口不是因为不知道,而是想听听别人怎么说。”   刘睿影说道。   更像是在自语。   毕竟他没有理由给这小姑娘说什么反思出来的话语。   “你是在教育我吗?”   叶雪云上前几步,贴起脚尖,将脸凑近,鼻尖几乎都贴在了刘睿眼睛上。   这是她从说书人的话本传记里学来的。   侠客们在捉住坏人的行踪或把柄后,总是会来到一条逼仄的死胡同中。坏人开始定然会失口否认自己的恶心,然后侠客便会先将自己的脸和坏人离得很近,用极富正义感的眼神死死得凝视着对方,让其自然而然的崩溃,从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清缘由,最后痛改前非。   叶雪云向来都觉得自己是个侠客,便潜意识的将与自己作对的人都算作是坏人,即便是身为查缉司省旗的刘睿影也不例外。   他甚至还一度觉得是自己的舅舅,掌司卫启林认为查缉司中除了奸佞,想要让她来帮忙惩恶锄奸。   不得不说,这小姑娘的想象力着实惊人。也不得不说,那些个说书先生嘴里夸张且老套的故事着实害人……   “我的意思是,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刘睿影屏住呼吸,不动声色的后退了半步说道。   “给我看看。”   叶雪云伸出手,大大方方的说道。   “不能给你。”   刘睿影摇头拒绝。   诏狱典狱的随身短棍,怎么能轻易交给外人?   “你们俩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叶雪云看向那俩一直负责护卫她的查缉司中人问道。   两人细细打量了一番后,尽皆摇着头,表示不知。   “看,同为查缉司的人,他们的不知道。莫非这是什么违禁之物?”   叶雪云说道。   刘睿影听后简直哭笑不得……却是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之类的东西。反正就是一根短棒,就是送她又能如何?典狱的身份又不是一根棒子就能证明的,但要是能用一根帮子省去叶雪云的麻烦,那倒还真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你自己看看这哪里什么违禁之物!”   刘睿影将短棍递给叶雪云说道。   没想到这小姑娘却像个兔子一般朝后跳去,瞬时便距离刘睿影有足足半丈远。   他不会要拿什么绝世武器袭击自己吧!   “方才你义正辞严的不给我看,现在却又这么大方,其中一定有诈!”   说这句话时,语调竟然还抑扬顿挫的,和说书人的切口一模一样。   感情连这言语都是照办了话本儿中的原句,这让刘睿影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只能无奈的看向了她身后的那两位同僚,想的他们与叶雪云相处日久,替自己周旋解释几句应当不难。   “叶姑娘,刘省旗他……他不会有诈,也不会身怀什么违禁之物的……”   一人说道。   估计是畏惧她的舅舅,这话说得甚是小心谨慎,一个重词儿都没有,还斟酌再三。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害人之心不可有,放任之心不可无!你怎么会这么单纯?像这样行走江湖可是要吃大亏的!”   叶雪云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教育道。   刘睿影却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下却是捅了马蜂窝,让叶雪云一张笑脸气的通红,鼓胀鼓胀的。   “叶姑娘,在下实有公事在身,能不能劳烦尊驾让个路?”   刘睿影将诏狱的官服夹在腋下,短棍别在腰间,拱手作揖。   “前倨后恭!定然是不坏好意!”   谁料叶雪云这小姑娘却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顿时让刘睿影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干脆挺身径直朝前走去,不再理会。   耽误了正事,最后犯错的还是自己,可没有闲功夫继续听她胡扯下去。   叶雪云一看刘睿影要离开,也寸步不让的跟上去,还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臂膀,让其站下。   刘睿影只觉得有人对自己出手,也并未多想,本能的反应让他握住了叶雪云的手腕,朝前用力一拉,接着伸脚卡在叶雪云的脚踝处,瞬时就让这小姑娘失去了平衡,摔了个狗吃屎。   待叶雪云身子落地,扬起一片尘土,刘睿影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太过于手重了……   只是个骄横不讲理的小姑娘而已,再能纠缠,自己运个身法也就避让过去,快快离开便好,哪里用得着如此?   “你没事吧?”   刘睿影俯下身子问到。   叶雪云显然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身子忽然一轻,接着怎么视线就变得如此低矮,几乎和地面平齐。   更有个大黑虫,在受惊之余扑棱起翅膀,刚好装在了她的鼻尖上,就此趴着不动弹。   话音落下不久,叶雪云似是缓过神来,紧接着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下弄得刘睿影左右为难……   那两位查缉司中人赶忙上前搀扶,却被叶雪云恨恨的挣开。   这里距离诏狱门口不足三丈远,哭声顿时迎来了许多瞩目。   刘睿影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站在一旁,看着趴在地下大哭的叶雪云,什么话也不说。   叶雪云嚎了几声后,忽然闭上嘴,迅速的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只是眼泪还在啪嗒啪嗒的掉,混着方才扑上来的泥土,将自己弄成了一张大花脸。   看到这一幕,刘睿影却是又想笑……不够这次他忍住了,还是十分机智的转过头去。   叶雪云估计也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子并不好看,从袖筒里抽出一条手帕在连山胡乱擦了擦后,咬牙切齿的指着刘睿影,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大小姐,方才是我出手太重……这里给您赔不是了!不过我今天真的很忙,等我忙完你让我给你磕头都行,只是现在能让我走了吗?”   刘睿影说道。   这辈子头一回低声下气的求人,却是就用在了叶雪云这小姑娘身上,他都为自己感到有些不值……   “那个,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我怎么一下就摔倒了?”   叶雪云问道。   刘睿影没办法,看她现在情绪已然稳定,便把刚才自己所做的细细给她讲解了一遍。   叶雪云却是越听双眸越亮,好似抓住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藏一般。   “教我,我就让你去办事!”   “我办完事一定教你!”   “那我就跟着你,看你办事!”   叶雪云分毫不让的说道。   “你跟着我我还怎么办事?”   “我就在一旁安安静静的,不给你惹麻烦,也不说话。但我就要跟着你!”   “这是为何……”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万一……万一你办完事跑了不教我怎么办?!”   叶雪云有些怯怯的说道。   刘睿影叹了口气,想必这小姑娘应当是从未吃过一点亏。不论是在家还是在查缉司里,都是听尽了好话与吹捧,自以为自己的武道修为都快冠绝天下。   像刘睿影刚才那般,认真对她出手的,或许还是第一次。这便难免让她心生崇拜,不自觉的以为刘睿影十分厉害,起码要把这招学到手才行。   “要跟着就跟吧,跟不上别怪我!”   刘睿影说罢便运气身法,脚下轻轻一迈步,便瞬时踏出去两丈远。   叶雪云见状,撒腿便追,徒留那俩护卫还未回过神来,正在面面相觑。   二人一口气奔到了刘睿影的住处前才停下。   “这是哪里?”   叶雪云气喘吁吁的问道。   “我的房子。”   刘睿影回答道,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锁。   “你的家?”   叶雪云接着问道。   刘睿影不再言语。   在他心中,家和房子是有很大区别的。   他本来也应当有家,但奈何没有。现在这里只是他的房子,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栖身之地罢了。   毕竟家并不应该只是个房屋,只是用一堆木头做成的家具所堆砌起来的空间。   一个家里面一定会有许多珍藏的回忆,也有人与你共享着美好。房子只能给人容身之处,但家却应该是个温暖的地方。若是有人将一处房子当做家的话, 那只能证明他们没有经历过任何残酷。   刘睿影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叶雪云却站在门口张望。   “你不进来吗?”   刘睿影差异的问道。   “我娘说……不能进男孩子住的地方!”   叶雪云说道。   “……你娘说的对。”   不进来还好,省的麻烦。   虽然刘睿影的屋子很干净,自从他一个人住了之后,屋内没有烟味,也没了酒臭味。出门这么久,房屋内发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木香味。   他将诏狱的官府和短棍放在了柜子里,‘第十三典狱’的令牌却随身装好,和他查缉司省旗的官凭放在一起。接着又拿出叶雪云和自己的两柄欧家剑。   “这是你的!”   刘睿影将叶雪云的剑递给她说道。   叶雪云看了半晌,但却并没有伸手接过。   “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因为我帮你要回来了!”   刘睿影说道。   实在搞不清这小姑娘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先前输了出去,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现在却是又变得疑神疑鬼。   “你要不要?不要我还回去了!一样的欧家剑可只有一把,还回去可就再没了!”   刘睿影半带着威胁的说道。   叶雪云一听,立马从刘睿影手中抢过来,抱在怀里。   “现在去哪里办事?”   “大小姐,剑你已经拿到了。要是还对那根短棒感兴趣的话,你就自己进去看,就放在柜子里。你娘说不能进男人的屋子没错,但若是空屋的话,便不分男女,记得看够了离开的时候帮我锁上门就行。”   刘睿影指着身后的屋子说道,随即便要离开。   叶雪云听后一个箭步上前,快速的将房门关好,锁头锁死,然后闪身站在刘睿影面前拦住去路,和之前在诏狱门口时一模一样。   这时那两位护卫也赶到了这里,但叶雪云却挥了挥手,让他们别跟着,还说她要和自己的师傅刘睿影办正事。   就连刘睿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他的师傅,更不用说这两位被他欺负的够呛的护卫。   “你们先去吧,她交给我了。掌司大人那边,你们照实说就好。”   刘睿影他了口气说道。   两人一听,激动得都快给刘睿影磕头了,随即道了声谢,飞也似的逃离开来。   待两人离开,刘睿影便也朝着查缉司大门方向走去,叶雪云急忙跟上,生怕再被刘睿影甩开。   就这般走在查缉司中,却是引来了不少目光。   叶雪云的身份在这里已经是人尽皆知,大部分人就算不心存巴结, 也是对她好言好语,毕恭毕敬的。   而刘睿影今天一大早被诏狱传唤之事,还正在热头上。现在众人看到刘睿影不但好端端的出来,并且叶雪云这位小姑奶奶还十分乖巧的跟在身边,都觉得有些转不过脑筋来。   走到查缉司大门处时,刘睿影发现值守之人却不是昨晚给自己开门的董擎。他在心中掐算了一番时间,发现正该他轮岗才对。   “董擎呢?”   刘睿影问道。   “他……他被带去了那里……”   值守之人悄声说道。   “哪里?”   “诏狱……”   要是放在几个时辰前,刘睿影还能理解他的心境。不过此刻他已经是诏狱的‘第十三典狱’,自是觉得没有什么。   刘睿影听后并未多言,便带着叶雪云走出门去。但心里做盘算,却觉得董擎无论如何却是也不至于被诏狱传讯才对。   不过想到一会儿自己就要带着李怀蕾等人再回诏狱中复命,那便顺带问问就好,要是没什么大事,就用自己的名义为其做个担保,先从诏狱出来再说。那地方呆久了,是个人都会变得不正常起来……何况他对董擎这人印象还算不错,起码心善人正,是个好苗子。 第一百零三章 食当先   “中都城里你可都逛游过了?”   刘睿影问道。   他并不擅长这般闲谈,但带着叶雪云前往祥腾客栈的路上却又觉得不说些什么有些奇怪。   这般安静的氛围, 却是会让人想很多。   即使之前从不会想的事情,也会在这一刻都涌现出来,而身边不言语的人,也会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沉默比交谈更能了解一个人的内心,话语可以撒谎,可眼神和肢体细节却不能,人在沉默的时候总会放空思想,放松身体,让人一眼就看得出,这人的脑海中到底在想什么。   两个人这么一前一后的走着,互相之间并不言语,即使是路人见了,都会诧异。   他们既像个陌生人,又像十分熟悉的人,即使不交谈,也给人一种了解的感觉。   “还没有,大部分时间都是查缉司的院子里。我感觉舅舅不太想让我出去。”   叶雪云说道。   “他为什么不想让你出去,是不是因为你总闯祸?”   刘睿影笑着问道。   “我才没有闯祸!”   叶雪云抱着剑,举起小拳头对着刘睿影愤愤的说道。   即使她这么说,也给人一种赌气的感觉,哪怕别人只是开个玩笑,此刻也定会认为她一定闯了祸,她的性格就是如此,火辣冲动,让人难以依靠,办什么事总觉得她不靠谱,不成熟。   刘睿影见状,也不与她争辩,两人就这么一问一答,有来有往的走到了祥腾客栈门口。   “这里也算是男人住的地方,你是不是也要听你娘的话,不进去?”   刘睿影出言调笑道。   摸准了叶雪云的性子,他也就随性起来,反正他知道这丫头就是嘴上不饶人,心里容不下什么烦恼的,嘻嘻哈哈的就忘了。   有时他也很羡慕这种性格,想的少,只需要想开心还是不开心,其余的都不在她考虑范围内。   叶雪云白了他一眼,自顾自的走进了客栈中,在大厅里想要寻个空座头。   不过现在正值饭口,一时间却是难以找到。   所谓饭口,就是吃饭的档口,在这个时候吃饭的人最多。   尤其是祥腾客栈这样的地方,更是不缺顾客。叶雪云在大厅里来回转悠了一趟,竟是连一个空座位都看不见,不由得转头望向了刘睿影。   “你是不是饿了?”   刘睿影问道。   叶雪云摸了摸自己已经瘪下去的肚子,的确是有点饿了。   “你在家中都是怎么吃饭?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   刘睿影问道。   看叶雪云吞咽口水的样子,他就知道这小姑娘肯定是饿了。所以决定先带她吃点东西,然后再上楼和赵茗茗打招呼,顺便也能带着李怀蕾等人去往诏狱,这样就刚好把这位姑奶奶送回去,算是完璧归赵。   叶雪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刘睿影。   中都的东西,和她家里还是有些差异的,吃着并不是很习惯。说不上是过于清淡还是味重,但就是有些地方怪怪的。   在家里时,每顿饭都会有七八个人围着一个圆桌面,爹娘之外,还有些其他的亲戚朋友,以及一男一女,两位在家中做事多年的老管家。   按理说这管家虽然是管家,但还是仆人,是不应该和主人家坐在一起吃饭的。可叶雪云的爹娘算是极为平易近人,对这些在家里待的长久的老人向来都很和善。   况且家里吃饭又不像是出门应酬那么多规矩,人多聚在一起,反而开心热闹,吃的也能更多些。   现在已经入夏,入夏后叶雪云家里吃的最多的便是菊花锅子。   昨晚她还梦到了家里吃饭的场景,凌晨时分不知被什么动静惊醒,睁开眼看到桌上的灯盏都还未吹熄,外面仍旧是黑乎乎的一片。   灯油快要烧完了,在房间里映出一片昏黄的光影。她伴着窗外越吹越暖的风带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重新睡去。   菊花锅子说白了也是火锅的一种,在安东王域叫做“什锦火锅”,平南王域叫做清水锅,至于西北,应当是没有这种吃法。   吃时,先把锅子架好,下面的一定要用半湿不干的松树枝,上面挂着的松胶越多越好。太潮湿了容易琵琶作响,或根本点不着,太干了火力过猛,难以控制。   锅子里加入清水,然后那位女管家会装两大盘菊花瓣子送到桌上来。   这菊花却是有两个一定,首先一定要是白的,其次一定要是写蟹爪瓣。在红彤彤的火炉边,房子上两大盘子白花花的菊,倒是显得很有情调。   至于味道的话,新鲜的菊花几乎没有什么香味,尤其是白色的。橙黄色的胎菊还有些,但也不浓烈。晾干后做成花茶,冲泡出来才可以闻到芳香。   想起菊花锅子,叶雪云就想起了自己家中的后院……   查缉司的院子虽然大,但毕竟不是他家。就算叶雪云在其中畅行无阻,也还是觉得受拘束。   除了当侠客外,叶雪云也有像女孩子的地方,比如种花。   她一年四季都玩花,不过秋季里玩菊花,却是她一年趣味的中心。除了培秧、接种外,到了菊花的季节,她还会起市集格桑大批大批的购买他人培育好的成品,放在屋子里陈设着。   不过到了那个季节,好像谁都会买两盆回来,便是一年到头不见添置新衣服的老婆婆,也会一手拎着一小盆句,站在自己破落院子的大门口和街坊闲谈。   还有些商贩知道许多上了年纪的人走不了远路,去不到市集上,他们便挑着卖花的担子,走街串巷。   卖的比集市上稍微贵些,一盆约莫十来枚大钱,也不分什么贱品珍品的,买回去就摆在屋檐下,直到它自然零落。   “我想吃菊花锅子!”   叶雪云说道。   “菊花锅子?这是什么?”   刘睿影从未听说过这个东西。   “就是菊花火锅。用蟹爪重瓣的杭白菊与山泉水当做锅底,煮开后将菊花捞出,而后关火,将准备好的十几中食材全都放进去摆好,借着再把底汤重新烧开。是这样吧?”   一人从刘睿影背后插话说道。   “就是这样,你会做吗?!”   叶雪云听后激动的说道,她想念这一口儿已经有足足好几天。常言道日有所思,也有所梦,要不是太想吃,怎么会在昨晚梦见?   “我当然会,只是现在手边没有新鲜的菊花,所以做不了。”   此人说道。   刘睿影不动神色的握住叶雪云的手腕,将其朝后拉退了两步,与这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此人当然注意到了刘睿影的动作,不过他却并不在意,只是一笑而过。   “先生也是住店的?”   刘睿影很是警觉地问道。   要是他独自一人,自是用不着这样紧张。但叶雪云跟着自己,又是掌司卫启林的大人的外甥女,可千万不能出任何差池。   查缉司虽然在中都城里可谓是一手遮天,但这也并不代表可以放下所有的戒备之心。   起码在刘睿影脑海中,至少还有五个个人或是势力有资格和查缉司相匹敌。   “在下马文超,想必您就是刘省旗?”   此人说道。   刘睿影顿时大吃一惊。   原来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皮肤黝黑,身材瘦削,个头不高的中年人就是祥腾客栈的主厨马文超,脸上还有些坑坑洼洼的麻子。   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厨艺无优劣,因为众口难调,几乎不可能有一个厨子做的菜品让所有人都喜欢。   但马文超做到了。   不管是将军王侯,还是山野闲人,亦或是乞丐平民,只要吃过他做的菜的,无人称之为“奇绝”!   刘睿影早在很多年前,就听说过关于马文超的事情。当时天下五大至高阴阳师之一的辰老终于答应了擎中王刘景浩的邀请,入住擎中王府,成为了王府供奉。   擎中王刘景浩要大摆宴席,为辰老接风洗尘,便亲自去请马文超出山,想要他来掌勺,做一桌上好的席面儿来。   结果竟是三顾茅庐都不趁心意。   前两次马文超不在,后一次他竟是又出了远门。   无论擎中王刘景浩怎么客气相请,马文超都只有一句话:“自己的饭是做给真正的有需要的人吃的,自己的菜也是为真正的食客炒的,不是用来装样子,撑场面,长脸面。”   无奈之下,擎中王刘景浩只能败兴而归。宴席上,还将此事极为无奈的告诉了辰老。   辰老听后,心中一掐算,却是告诉擎中王刘景浩莫要丧气,最多半月有余的功夫,马文超就会来请他吃饭的。   果然如辰老所言,整整十五天后,王府内收到了一封请柬,正是马文超送来的。上面写着请擎中王殿下以及辰老一同前往祥腾客栈顶楼品鉴菜品。   待去了之后才知道,原来马文超却是背着一口大黑锅,操着两把菜刀,去了趟位于安东王域之内的九山。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获取新鲜稀有的食材。   擎中王刘景浩和辰老到的比较早,马文超还在后堂忙活。刘景浩轻轻瞥了一眼,就看到案板上竟然放着一整头鹿。   饶是他也没有见过这么健硕的路,只有已经开化了部分神智,即将化形的异兽或许才能成长到这般。   这件事刘睿影只清楚前半段,不过整个中都城却是都知道马文超是个拒绝擎中王刘静好的邀请,还该独自操着两把菜刀闯九山的狠人。   这样的传奇突然出现在刘睿影面前时,他竟是觉得有些恍惚,就连最基本的礼数都忘了。   马文超右手虚引,对刘睿影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转身离开。   刘睿影犹豫了片刻,松开了叶雪云的手腕,带着他紧随其后,跟着马文超朝前走去。   他还不知道祥腾客栈的大厅竟是还有这么多门道,七拐八拐的,马文超推开了一扇雅间的门,里面只摆着一张放桌子,两把椅子,极为素净简单。   “虽然现在做不出菊花锅给你吃,不过我做的东西绝对不会你失望。小姑娘想不想尝尝?”   马文超对着叶雪云说道。   叶雪云不知道马文超是谁,只能看向刘睿影,等着他拿主意。   “这……却是太过于劳烦先生,我们在大厅随便吃些就好!”   刘睿影拱手说道。   不知该如何称呼,只能冠以“先生”二字。   对于年龄比自己大,又率先接触了陌生事物的人,称为先生倒也没错,“达者为先,师者之意”,刘睿影这么说也不算唐突。   但“先生”二字的含义却又十分丰富,武修把给自己传道授业之人叫做师傅,但读书人的师傅向来都称为先生。刘睿影最早在查缉司中读书塾时,也是有先生的,而且还有女先生。   除此之外,那些个跑江湖的人,或是被普通老百姓所尊敬的,也会被称作先生。郎中,阴阳师,等等。现如今三教九流中还有很多行当都用这个叫法,应当是算作了个江湖传统。   “什么先生……就是一厨子,刘省旗喊我马师傅就好。”   马文超摆了摆手说道。   继而用几乎是命令语气,让刘睿影和叶雪云落座。   对于无法拒绝的事情,只能坦然接受。   比如先前诏狱内的“第十三典狱”职位,还有现在马文超的饭。祥腾客栈肯定比诏狱中的氛围轻松舒服,马文超的饭对于刘睿影来说也比那官职更值得期待。   “他是谁?”   马文超走后,叶雪云悄声问道。   小姑娘虽然骄横,但并不是个傻子。   她感觉得到先前刘睿影对这人很是戒备,还拉着她朝后退了几步。不过在听到这人报出了姓名后,刘睿影竟是对他尊敬有加,隐隐中还带着些许忌惮之意,这就让叶雪云有些不解。   “他是祥腾客栈的主厨。”   刘睿影说道。   “一个厨子你为什么会害怕?”   叶雪云眨着眼睛问道。   “我哪里有害怕?”   刘睿影反问道。   叶雪云深处自己的左手,将手腕内侧翻转给刘睿影看,说道:   “你要是不害怕,怎么会刚才捏着我的手腕这么用力?而且还出了许多汗……粘粘的,恶心死了……”   言毕,一脸嫌弃的从袖筒里拿出快方巾,寄过发现上面都是先前摔倒后擦拭沾染上的眼泪、鼻涕、泥巴!却是比刘睿影的手汗更加恶心!   叶雪云气不过,将其直接丢到了雅间内的角落里,低着头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刘睿影被她这么一说,也是有些尴尬……但他摸遍了全身,却是也没有找到什么东西能够给叶雪云用来擦手的。   “实在不行,你就在我衣服上蹭蹭?”   刘睿影说道。   “你有多久没洗澡了?”   叶雪云忽然问道。   “什么意思?”   “先前都在外面还不觉得……这会儿坐在屋子里,闻到你身上味儿有些奇怪!”   叶雪云说道。   刘睿影赶忙自己闻了闻,发现果然有些纠缠。   烟味,酒味,汗味,甚至鱼腥味,血腥味都能问道些许。混在一起,只能用纠缠二字来形容,除此之外根本找不到别的词汇。   细想来他还未这样邋遢过,从太上河回来后根本没有任何喘息的时机,从碰到了欧小娥开始,再到带着糖炒栗子买糖炒栗子,紧接着熊姥姥,大老姜,宝怡赌坊,诏狱,犹如走马灯般继而连三。   这么算下来,刘睿影起码已经有三天未曾洗澡了。   “所以你到祥腾客栈之中办什么公事?”   叶雪云一脸审视的表情问道,她并没有相信刘睿影先前所说的,一直把他的话当做是个托词罢了。   “你不是查缉司中人,我不能给你讲。”   刘睿影说道。   “就算是查缉司中人,也不能告知诏狱的事情……”   接着又小声嘀咕了一番。   “诏狱?”   没想到叶雪云竟是听到了刘睿影的自语。   “还记得那根棍子不?就是你说是为违禁之物的。”   刘睿影说道。   “记得。”   “那就是诏狱的东西。”   刘睿影说道。   叶雪云听后点了点头,也不再纠结。她根本分不清诏狱和查缉司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也不了解诏狱的可怕之处。   虽然刘睿影没有回答叶雪云的问题,但她却是也没有再胡搅蛮缠下去。这倒是让刘睿影松了口气,因为要是当着追问,他可伺候不住这位小姑奶奶。   肚中饥饿,叶雪云有些烦躁并且不想说话。干脆将胳膊放在了桌子上,一头趴下开始打盹。   吃饱了容易困,太饿了也容易困,就跟人们调侃四季时令,说什么春困、秋乏、夏懒、冬眠一样,没有一个时间和状态是适合做事情的。   就在叶雪云要失去耐心时,马文超推开雅间的门走了进来。   只见他身着一身黑, 黑衣黑裤黑鞋子,就连脸上也在口鼻蒙着一块黑布,头发也用一块黑布罩着,除了双手之外,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眼睛,让刘睿影觉得这雅间内的光线都黯淡了不少。   可是一股浓淡适中,却又极为诱人的香味从不他的身后散发出来,让刘睿影都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   “敢问马师傅,身后是何物?”   刘睿影问道。   “天下第一的炒饭,和十万两一壶的美酒。”   马文超说道。 第一百零四章 “奇绝”   刘睿影并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什么天下第一的炒饭,即便做饭的人是马文超他也觉得不可思议。   吃饭这件事,千百个人有千百张嘴,每个人的的味蕾都有自己的习惯。就好像叶雪云,中都城里什么好吃的没有?什么菜系找不到?只要叶雪云想吃,只需要动动嘴皮子,给她的舅舅掌司卫启林大人说一句就好。即使请不来马文超这样“奇绝”的厨神,想必也不会太差。   但是叶雪云仍旧是在中都城里没有吃上过一次可口的东西,还会在午夜梦回之际怀念家里的菊花锅子。   至于酒。   十万两一壶已然是天价,但也不是不可能。   对于不喜米饭的人来说,这天下第一的炒饭更是还不如街边随便的一家摊贩做的饭,厨子只能给自己打个定义,若是如此大张旗鼓的硬要说是第一,那便会引来许多争议。   马文超说他的炒饭是天下第一,未免有些他过于托大。   每年单凭借“三太岁”这酒的收入,却是都可以满足边军的饷银。   所以刘睿影对马文超说这酒十万两,只是听听罢了,并没有当真。但从他身后传来的浓郁香味可骗不了人。   毕竟酒这东西,和其他的商品没有什么区别。对于酒鬼来说,再寡淡的浊酒都可以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像是震北王域的名酒,三太岁,在江湖上的地位可不必欧家剑差。   世人都觉得震北王上官旭尧是个闲散慵懒的“无为”王爷,但就是这么一位看似什么都不在乎的王爷却将“三太岁”这种名酒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   她可没有刘睿影那么多的心思,想什么说什么,丝毫不给马文超留任何情面。   在她脑海里,就没有顾忌二字,想到的就问了,不然憋在心里会很难受。   “为什么是天下第一?”   叶雪云问道。   他神情颇为自信,丝毫没有心虚的神情。   这是对自己厨艺很是有把握才能说的出口的,是可以经过同等领域的人的质疑的。   “因为它是我做的。”   马文超微微抬了抬下巴说道。   马文超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让人不自觉的带入了他所构建的世界之中。   哪怕和他思想不同,甚至持反对意见,但在他的魔力下都会暂时忘却,被他的思路牵引,到最后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其实他的个头和叶雪云差不了多少,但这句话一出口,刘睿影却是就觉得他骤然间变得无比高大。   有些人这么说,你能听出来他是在吹牛夸张,但是马文超这么说刘睿影情不自禁的就相信了进去。   外面的人看不真切,能够看的真切的人却又不会去表达。   刘睿影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出于什么情况,到底是对马文超的盲目崇拜,还是打心眼儿里敬佩?   饶是刘睿影如此有定力的人,都不免会被影响,更何况旁人。   谁让马文超的名字在中都城里已经成为了传奇?在其他重重故事的加持下,马文超做的饭,炒的菜,以及他的一言一行都会蒙上重重幻光。   但在一个人饿着肚子的时候,他决计是无法思考的。   吃饱穿暖是最基本的需求,而没有达到的时候,则所有精力都会在上面,但凡想到别的,一定是还没饿够,也没冻够。   他已经失去了刚来时候的思想了,如今的思想都围绕在对马文超的态度的思考上,就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得,已经成功被马文超卷入了他的世界。   这些思绪本来并不复杂。   虽然她骄横,不过有些道理还是清楚的。   比如说自己厉害的人,大多外强中干。所自己天下第一的人,或许连天下倒数第一都排不上。将书本里的东西告诉旁人,是说教。把自己那些个所谓的经历拿出来念叨,是炫耀。但这样即说教,且炫耀的人还不在少数,叶雪云对他们向来都是不屑一顾。   刘睿影和叶雪云都觉得自己的头脑内部很是酸涩……就像是保持同样的姿势太长时间,以至于有些酸麻。   叶雪云听了马文超的话后撇了撇嘴,并未搭理。   骤然一听,刘睿影却是觉得马文超说了三样东西。   三套鸭,狮子头,炒饭。   “刘省旗,这炒饭,叫做三套鸭狮子头炒饭。至于酒嘛……是我自己酿造的,还没有想好叫什么。每次拿出来给旁人喝,我都会问问有没有什么好名字,但直到现在为止,我都不怎么满意……”   马文超摇着头说道。   皇家门儿里无论是什么,就是一个讲究。普普通通的蛋炒饭却是都能被冠以“碎金”之名。   不过金黄色的蛋液在锅里凝结成稀碎的小颗粒,再和银白色的米饭均匀混合在一起,被称为“碎金”也毫不为过,甚至还很有格调。   三套鸭是安东王域的名菜,狮子头则是平安南王域的特色,至于炒饭,却是哪里都有。不分地域,不分富贵贫贱。   末代皇朝的皇族成员就很喜欢吃炒饭,皇朝覆灭后,许多典籍流落民间,其中就包括许多御宴和贡品的菜谱,尤以蛋炒饭为最。   做菜的师傅可以违心的欺骗自己的眼睛,但却无法蒙蔽吃饭吃菜的食客们的千百条舌头。   细切粗斩后,再经过充分的搅拌,才能使得肉保持适当的空隙和刚好的黏性,这样才算是尽善尽美。   狮子头刘睿影吃过不少次,都是大同小异,把一块上好的肉,进行彻底的改造。没有什么太高的技术含量,就是比较耗费功夫。   按照老师傅的话说,一块精肉,双刀剁踏半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看上去是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做成菜品后,吃到嘴里那可就是十万八千里。其中的亏欠,就是在那剁肉的一个半时辰上。   三套鸭刘睿影有幸跟随天目省巡蒋崇昌大人外出在中都城里公干时吃过一次。   所谓三套,实际上是一支麻鸭,一只野鸡,一只菜鸽。   马文超自是懂得这个最为粗浅的道理。   他若是愿意糊弄人,那想吃他一口饭菜的,都可以从草原王庭排队到东海之滨。   如此,便能再次入锅慢炖,一个半时辰后,可见汤色澄澈,肉质酥而不烂。   在这个档口,马文超却是将狮子头加入汤中的,但之让其熟到气氛火候,去除肉腥气便好。   而后将麻鸭、野鸡、菜鸽放血洗净,整料去骨,如滚水中略汆定型。   捞出沥干水分后,将鸽子顺着麻鸭的放血口塞入,并将备好的辅料什么冬笋、蘑菇、火腿丝等放如野鸡肚内,用针线缝合。   对于炒饭都说,隔夜的米最好。   刚蒸出来的米饭,未免有些过于潮湿,互相还粘连在一起。炒饭最重要的口感,便是米粒混着辅料的香味在嘴里互相独立的同时却又能统一在一个主题之下。   等锅内食材全部自然冷却后,他便将三套鸭剁成整齐的小块,将狮子头重新用勺头的弧度碾成泥状。   米饭是昨天蒸好的,放在地窖中隔夜。   接着便起锅烧油,放入葱、姜、蒜烹锅,还有他自己秘制的酱料,以及白酒。   他身子朝旁侧让开了两步,露出身后一辆木质推车。   隔夜的米饭,水汽挥发,米粒之间露出了有应有的空隙,外表干燥,口感就会富有弹性,以此带来嚼劲。   马文超把“狮子头泥”和隔夜的米饭均匀的搅拌在一起,保证让每一粒米的外部都包裹上一层厚薄均匀的肉泥。   “手有点笨……见笑了……”   马文超不好意思的抠了抠头说道。   做工有些笨拙……四个轮子中,右前方的那个还是歪的。   这辆推车和祥腾客栈以及马文超的身份都太不相符,都说好马配好鞍,身为祥腾客栈总点的主厨,请南阵用金丝木做个推车也毫不为过。   但马文超不喜欢端东西。   或者说只要是让胳膊受累的事他都不愿意做。   他也知道自己这辆推车着实有些上不来台面,奈何整个祥腾客栈中只有这么一辆。   其他菜品上桌时,都有专门的活计,端着个大托盘,一口气上三五个菜不成问题。   但真正用来掌勺的不是手,而是胳膊。   肩膀处发力,带动大臂与小臂,手腕僵直不懂,宛如一个钉死的架子。只有这样挥动炒勺,才能最大限度的翻动菜品,让其受热均匀,尽早出锅。   厨子的胳膊与剑客刀客的手一样重要。   手里握着勺,才能被称作“掌勺人”。   切细斩粗的活儿,谁都能做,无非是经验不足,快慢不同而已。但对这火候的掌握,可不是那么简单。   刘睿影也曾对做饭心生向往,奈何他在这一道上着实没有任何天赋,因此只好作罢。   爱剑的人肯定不愿意用剑去砍柴,而喜欢吃的人也不会闭上嘴巴,马文超的胳膊已经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已经成了他最为的独特和珍惜的东西。   以马文超现在得功力,什么样的食材需要多少火候,挥动炒勺半下还是几下,早都了然于心,可入骨血。   “餐具干净了才能体现出饭菜的丰富与可口。”   马文超说道。   马文超将一个扣着盖子的大盘端上了桌,接着又拿出了两只骨瓷小碗,两把骨瓷小勺,两个骨瓷酒杯,分别放在刘睿影和叶雪云面前。   这些碗、勺、杯,都是胎胚极为轻薄的骨瓷,没有釉面,也无任何纹饰绘画。   即便拥有万千方向,但正确却是唯一的。就好比树干上的枝杈虽多,可最主要的根系只有一条。   揭开盖子,更加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叶雪云甚至张开嘴,大口喘息着,好似这香味已经噎住了她的鼻腔,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刘睿影点了点头,很是赞同。饭是用来吃的,餐具是只是吃饭的工具罢了。有些铺子,却是将餐具以及店内的摆设置办的花里胡哨。每次看到这样的店家,刘睿影都觉得颇为无奈。吹毛求疵之人,大有所在。喧宾夺主,舍本逐末之徒也未曾见少。   吃饭到底还是个饭字,好看的餐具并不能顶饱,也不能让饭菜变得更加好吃,只会加倍收银子,让你两顿饭钱吃成了一顿。   刘睿影都有些毛骨悚然之感,更不用说叶雪云。   这小姑娘竟是抬起屁股,从对面跑到了刘睿影身后,死死抱住他的腰身,将脸埋在他的背部,浑身筛糠般抖动。   马文超手拿盖子,在这一盘炒饭上来回轻轻的挥动了几次,继而放下盖子,拿起一只长柄勺,死死的盯着桌上的炒饭。   待大股热气散去,还剩下微弱的几缕时,马文超忽然瞪圆了眼睛,喉咙里情不自禁的发出一阵“咯咯”声,像是笑,又像是在哭。   这哪里还是一碗炒饭,就说是艺术品也不为过。   马文超却是仍未停手。   刘睿影还未来得及反应,马文超便将手中的长柄勺伸入炒饭中,犹如剑客出剑般,一个起落,慢慢一勺炒饭不动神色的落入刘睿影面前的骨瓷碗中,略微高处碗沿大约半寸左右,形成了个极为好看的弧度。   炒饭中混着火腿、鸡蛋、蘑菇等等食材,色泽鲜艳,看上去像极了秋日的山林,却是层林浸染,颇有万类霜天竞自由之感。   刘睿影喝过不少酒,其中也不乏极品珍酿。   可是他喝过的好酒都有个共同点,那便是酒汤微微发黄,就像是放了一整年的旧台历。   飞快的转身拿过木推车上的酒壶,手中长柄勺朝着封泥一敲,封泥便顿时扑簌簌的掉了下去。   清冽的酒汤如杯中,宛如银河落九天。   “一口饭,一口酒,快!”   马文超急切的说道,静思颇为催促。   从未见过这般白净的。   看上去比雪冷,比月清,唯有银河能与之媲美。   马文超说道。   这着实是刘睿影吃的最胆战心惊的一顿饭。   刘睿影猝不及防,只得左手把住叶雪云的手腕,想要让其松开,但这小姑娘也不知发了什么癔症,两只手死死的扣在一起。刘睿影又担心自己若是再加几分力气,叶雪云又会吃苦头,不得已只能先受着,同时右手拿起了勺子,往嘴里送了一勺子炒饭。   “酒!炒饭咽下去就喝酒!”   一口炒饭刚咽下去,还未落入胃中,酒坛便随之滑落。   难以言明的感觉从下而上生疼,从脑袋顶散到四肢百骸,接着又从脚底打了个圈儿,这般不断的循环着。   身后站着个莫名害怕的小姑娘,身边却又个“奇绝”之人在叫自己按照步骤吃饭。   不过刘睿影还是听从了马文超的安排。   软烂的肉口感虽好,但吃多了难免会腻。酒固然腥辣,但在这个时候却可以很好的弥烂肉的缺点。   只是像这般,炒饭配酒的刘睿影还是第一次见到。   三套鸭的鲜香,狮子头的软糯,以及米饭的韧性完美的融合在一起。一口饭吞下后,在火腿、鸡蛋等辅料的腻还未全然上去之前,酒却是又冲刷而下,让整个味道达到了更为高层次的平衡。   自古以来,都是好酒配烂肉。   “觉得如何?”   马文超问道,双手撑着着眼。   酒本就是五谷酿造,米饭和酒水无非是相同之物的两种不同形态而已。   他不知是这是马文超的刻意为之,还是机缘巧合下发现了这样的搭配方法。   趁势,刘睿影掰开了她的双手,拎着她的胳膊,把她重新放回了对面的椅子上。   “小孩子就不要喝酒了,多吃点饭吧。”   刘睿影双唇半开半闭的,似是在酝酿什么,但等了好久,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身后的叶雪云探出头来,目不转睛的看着刘睿影面前的炒饭,不住的咽口水。   “谁说我是小孩子了?而且不就是酒吗我早就喝过了!”   叶雪云一边拿着勺子猛吃一边说道,传出来的声音都断断续续、支支吾吾的。   马文超冷冷的说道。   接着用勺子给她盛了满满一碗,但行装却远远没有刘睿影的那一碗好看。   他终究是问出了这个最为笨拙的疑惑。   “不是请你,是你刚好赶巧了。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请人吃饭。而且是随机的,碰到谁就是谁。今日恰好这小姑娘说起菊花锅子吸引了我,不然估计还得寻摸一阵请客的对象。”   “马师傅,为何突然要请在下吃饭?”   刘睿影问道。   不过每年一次的事情,刘睿影能想到的就是过寿。若是在再延伸出去,应当是这一天对马文超很是重要,所以他才会用这这种方式来纪念。   “看来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马文超说道。   “奇绝”之人就是有“奇绝”之作为,“奇绝”之想法。   马文超撤去脸上的黑巾以及裹头说道。   不用想,刘睿影都知道他说的定然是个女人。   刘睿影笑了笑说道。   “的确特殊,今天是我认识她第三十二年。”   刘睿影问道。   “正是如此,因为我只和她相处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然后我就挨了狠狠一巴掌。可是三十二年了,我却还是忘不掉……”   男人只有对女人,才会从认识的那一天起计算。对自己的好朋友,好兄弟,则是之论相交了多少年。   “所以是为了纪念一场认识?”   “你做了什么”   叶雪云吃完了那满满一碗炒饭,恢复了精神,开口问道。   马文超很是伤感的说道。   刘睿影不知道马文超做了什么,要让一个刚认识不到半个时辰的姑娘扇自己一巴掌,应当不是个容易的事才对。   叶雪云歪着脑袋问道。   “这世上姓什么的都有,买卖生死都是姓。”   “我先问她叫什么,她告诉我说她姓买。然……”   “这世上还有姓买的人?”   马文超不耐烦的说道。   显然是对叶雪云打断了自己的回忆而很不满意。   “然后我说我姓马,以后我们的孩子叫马买丕可好?买姑娘先是一愣,接着轮圆了膀子,抽了我一巴掌……不过她没什么力气,再者我脸上小时候生过疮,麻子落麻子,皮厚,所以没什么感觉。”   马文超瘫了摊手说道。 第一百零五章 登徒子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马文超忽然感慨道。   总是奇绝如他,也会有这样想不通缘由的事情。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故事,一位姑娘死后,书生娶了旁人。但就算是再相敬如宾,也是红颜已逝,他心亦随伊而去。书生对这样的生活始终不满,所以说“到底意难平”。只是这句话除了爱情之外,一通百通。   曾经很喜欢一样东西或是很想过的一种生活,总以为能够拥有的时候,这辈子或许也就知足而无憾了。但到了后来当真拥有了,那份满足持续的时间却并没有那么久……不过短短时间就消失了,远比自己以为的要短得多。   但一个决定在刚开始的时候,总会觉得这个决定永远都不会让自己后悔,甚至还很开心,可是不过短短数月的时间马文超就后悔了,就会再次渴望自由,在此渴望远走高飞。   那时之所以会做这样的选择,无非是形势下的冲动。如今时过境迁,那些烦恼该当不复存在了才对,毕竟新的忧虑仍旧在不断产生,而马文超依然会放不下自由。   不过他起码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只顾眼前、趋利性强些,做出的选择起码对此刻对自己来说极好的。   曾经想要用自身的全部去交换的东西,如今有了它却还是嫌不够累赘……不过人生不就是这样?永远不甘于现在,所拥有的总是不满足。   欲望不断滋生,想要便从不曾停止,所以永远都是“意难平”。   若是当初马文超能娶了那位姓买的姑娘,他还想过这一生即便让他一辈子在家洗衣做饭也可以,没什么不能接受的。那时甘愿放弃垂手可得的自由没有一点犹豫。   反正人生中总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往往事情的结果不能像人们所希望的那样发展。买姑娘或许也很喜欢小孩子,但他要么不喜欢马文超,要么不喜欢他给小孩起的这个名字。总之是有不喜欢的地方,才会拒绝的如此干脆,毕竟一个正常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动手的。   马文超算对了开头,没算准结尾。   但既然没法保证将来的自己是否能一直不后悔此刻做的决定,又或者说也许不论怎样选择,将来总归是要后悔的,那还是尽量始终按照此刻自己的心去做事,至少这一刻的感觉是极为痛快的。   被买姑娘拒绝后,马文超为自己罗列了许多的利与弊。   犹豫是继续周游,还是回到中都时,他也细细分析了其中的利弊好坏,现在他站在中都城的祥腾客栈中,优胜劣汰后利大于弊的结果。此一时彼一时,利与弊只对那一刻而言,换了时间空间地点,切实合算的也不尽相同。   在家许多时间马文超都觉得不自由,原本他的生活无忧无虑才对。做完饭后的清闲中,许多心事便找上门了,搅得人不得安宁。   刘睿影问道。   “当然了,缘分就是这么巧妙。我看她的第一眼就把后面的日子都计划好了,孩子的名字不算什么。”   马文超很是希翼又略显沉重的说道。   刘睿影则还在琢磨方才马文超说的那个名字,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是有说不出来。喝了两口酒后,觉得思路畅通,这才反应过来所谓的那名字马文超将自己的姓氏和那位买姑娘的都放在一起,但加上最后一个字,谐音却变成了骂人的话。   如果换做是刘睿影身处买姑娘的情状,想必也会做出差不多的反应,甚至更加激烈也说不定。   “马师傅,你说的这个名字是你认真想出来的?”   她向马文超讨要水喝。   即使她和介意被被人说成是小孩子,但她从喝过酒,也不敢碰。   马文超应了一声,转身走出雅间,趁着门开的功夫,刘睿影却是听到外面传来的争吵声很是熟悉。   刘睿影无言。   本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却没想到竟然是真的起了个这样的名字。   眨眼的功夫,一盘炒饭被叶雪云吃了个底朝天。   另一人说道,声音流里流气,赖兮兮的,听上去就让人觉得是个浪荡子。   “登徒子跟了我一路还嫌不够?”   姑娘再度出言道。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一人呵斥道,是位女子。   “大道朝天,谁说这路只有你能走,我却是走不得?”   “你在这里坐着不要动,要是马文超回来你告诉他我出去有些事,马上就回来。”   刘睿影对这叶雪云说道。   言毕,便朝着雅间外走去。   “嘿嘿,我俩并肩而行,你说我跟着你,我却是还能说你学我呢!姑娘家理应矜持一些,虽然本少魅力无限,但你这样还是会让我很为难啊!”   听到这里,刘睿影以及区分出了这争吵的源头到底是谁。   不但这位姑娘他认识,那位“登徒子”他也认识。   刘睿影无奈的说道。   叶雪云人小鬼大还极为执着,认准的事不但目的绝不罢休。要是刘睿影身为旁观者,一定会大加赞扬这个特质,但当“执着”的对象是他自己的时候,却是一点都提不起心思来。   不发生在自己身上都会替别人的独特个性说许多好话,因为自己只是旁观者,根本摸不清感受,因此会对旁人宽容,而一旦关切到自身事情,难免就会多做考虑。   叶雪云却猛然抬头,扯住了刘睿影的衣袖,满脸不信任的表情。   “你是不是想把我甩掉?”   “我只是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叶雪云问道。   “最多半个时辰!”   刘睿影保证道。   说到底人只是一个人,即使最亲密的人,也不能够完全体会自己的感受,所谓知己难求,而那难求的知己,也只是某些心境想通罢了。   与其将能共通的情怀寄托在别人身上,不如自己多多了解自己。   “一盏茶的功夫?”   最终在刘睿影的连连保证下,叶雪云才松开了手。这么一来而去,却是都消磨了快一盏茶的功夫。   刘睿影忽然明悟了一个道理。   好像女人的多疑与啰嗦不分年龄。   “那好吧,就给你半个时辰。要是不见人影,我就回去找就告状,说你打我!”   叶雪云将刘睿影的性格拿捏的死死的,他们正好是两个极端,一个嫌麻烦,一个爱制造麻烦,一般相反的人遇到一起,这么被同化,要么更加反目。   而刘睿影就属于那个被同化了的人,他没有丝毫的念头想过让叶雪云少惹麻烦,而是在自己的底线之上尽可能的减少麻烦。   所以女人自认为爱细节,不过就是看她说话时男人有没有仔细听,听了对她说的话有没有积极的反应,若是敷衍了事,那么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将这个点存下来,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变成长篇大论,说的人不着头脑。   女人唠叨诉苦的时候,要么心不在焉,要么就装作一位高高在上的智者,随便指点几句,说些艰深晦涩的话语,仿佛便可以救赎一个脆弱的灵魂。   刘睿影晃了晃脑袋,暂时把这个复杂的问题往后搁置片刻。这样的事情可不是一会儿功夫就能想出来的,得摆上几碟小菜,两壶温酒,还得有像个老马倌这样的“过来人”坐在对面时刻把持这方向,说上几句点睛之言,才能顺顺当当的想下去。   叶雪云还是个小姑娘,不懂得掩饰,想什么说什么,都会分毫不差的表现出来。   再成熟一些,便是想得多,说的少,积攒到一定的程度才会彻底爆发。   其实女人这些抱怨的根源所在,莫过于男人总是错失聆听的时机,亦或是觉着无所谓,从而变得很是敷衍。   博古楼一别后,还不足月,没想到这么快就在中都城里相逢。   但刘睿影朝左边一看,顿时就有些锄头……叱骂汤中松是“登徒子”的姑娘,正是他即将要带回诏狱复命的李怀蕾。   这两人怎么会搅扰到一起?刘睿影记得自己明明嘱咐过李怀蕾不要轻易走出房间,有什么需要吩咐祥腾客栈的活计去做就好。   最终能得什么结果暂且不论,但要是真能把这这件事从头想到尾,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走到大厅中,刘睿影看到一男一女背对着自己仍在争吵不休。   从背影他便认出那位男的却是他结识的第一位好友,定西王域丁州州统之子,汤中松。   男人要么爱财要么爱色,要么爱财爱色,财汤中松不缺,那么能让他沉迷的,就只有这般新鲜的美色了。   在定西王府与博古楼中历练了一番,虽然已经有所收敛,不至于在大街上就动手动脚,可言语之际定然是十分轻佻。   按照李怀蕾的心性,来到中都城后本就夹着尾巴,万事小心谨慎,不过她好歹是东海云台的台伴,自是有着傲气。像是汤中松这般,死缠烂打,软磨硬泡,再三再四的,迟早有忍不住的时候。   看这样子,她应当是出门上了长街,恰好碰到正在城中闲逛的汤中松。   汤公子可是个见了美人儿便管不住腿与嘴的主儿,更不知何为“脸面”!   在他那里,脸面还不如美人的一个怒瞪,即使没有好眼色,他也十分舒爽。   素不相识的浪荡子见面就要打听姑娘家的住处,还要约请宵夜,这比马文超给孩子起名的举动着实不相上下。   汤中松身边还跟着一人,他最忠实的狗腿子,朴政宏。   当初他是独自前往的定西王府,后来又在张学究的监管下奔赴博古楼,朴政宏一直未曾跟随。现在这主仆两人又聚到了一起,却是足以撑起半个中都城的热闹。   她能一路坚持到祥腾客栈的大厅里才发作,已经实属不易。   而偏偏汤中松要在这发作的时候当那出气筒。   要不是方才汤中松非要跟着李怀蕾上楼,说认个房号,方便晚上请她吃宵夜,李怀蕾还不至于如此。   他和汤中松刚走进中都城,寻了处茶坊歇脚时,周围五桌食客却是有三桌就在谈论刘睿影。   但内容却不是他如何英武,而是写刘睿影这位如日中天的省旗,却是在昨晚去城内新开的宝怡赌坊玩乐时,被诏狱的狱卒传唤带走。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   在汤中松仍旧和李怀蕾掰扯的档口,朴政宏却是发现了刘睿影正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他早就听说现在的刘睿影不同往昔。   只是个小小的特派查缉使,任人揉捏,玩弄于股掌之间,经过狼骑犯边和饷银劫夺两件事后,不但升为了省旗,更是被定西王和震北王二位王爷联名邀功。   人云亦云的事情,说辞都不一样。   有些极尽夸张,好像刘睿影下一刻就要被砍了脑袋。而有的说法却又不温不火,就连到底有没有被传唤去诏狱都是模棱两可。   汤中松一一听完后,很是认真的分析了一番,还是觉得无风不起浪,刘睿影不说在众目睽睽之下起码也是在有旁观者时,被两位诏狱中人传唤应当是不争的事实。   朴政宏久居丁州州统府,又和汤中松几乎形影不离,还帮他具体操持过《丁州通览》的甄选,出版与发行,自是对查缉司以及诏狱等事了解一二。   刚刚听到议论时,汤中松还给他丢了个眼色,示意朴政宏上前搭话,看看刘睿影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抛开立场与各自的身份不提,在心底里,汤中松还是很珍重刘睿影这位朋友的。   刘瑞意和朴政宏对视了一眼,笑着点了点头。朴政宏连忙拱手作揖回礼,顺带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汤中松。   汤中松正说在兴头上,被朴政宏打断很是不满。   转过头正待要发作,却看到他伸手指了指背后的方向。   不过传唤也分两种,自己的事和别人的事。   具体什么情况,汤中松由于情报信息不够,却是无法再往下分析。于是便想的去个人多热闹的地方,再探听一番风声。   也是赶巧,朴政宏雇了辆马车在拉着汤中松前往祥腾客栈的路上,他觉得憋闷,撩起车帘时正好看到了李怀蕾在长街上独自行走,当得知她却是也要到祥腾客栈之后,汤中松便玩心大起,以此就有了后面的故事。   “我好想问你怎么这么快就从博古楼来了中都城。”   刘睿影说道。   对于汤中松的诧异,他并没有察觉什么异样。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这消息不是从宝怡赌坊中传出去的,查缉司中也会有人多嘴。   回身一看,竟然是刘睿影,这让汤中松不由得大喜过望!   “这么快就从诏狱里出来了?”   汤中松快步上前说道。   不知不觉间,他和定西王霍望的关系也在产生着极为微妙的变化。从一开始的受制于人,到互相利用,再到融洽有度,汤中松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原来如此,酒三半他们想必这几日内也就到了。”   刘睿影说道。   “我是从丁州来的。你离开之后不久,定西王霍望有事叫我回去,在定西王府盘桓了几日待事了后,我就回了趟家。算算日子,文坛龙虎斗已经近在咫尺,所以我就带着朴政宏直接来了中都。”   汤中松说道。   至于定西王霍望找他何事,一句带过,并未细说。   刘睿影十分轻松地说道。   “唉,年纪大了。已经不图好事儿,只要不坏,过得去,能将就,就行了!”   汤中松工作深沉,扶额叹息着说道。   “你怎么被带去了诏狱?”   汤中松问道。   “具体的回头再说,总之是个不坏的事儿。”   汤中松本就好色,第一次见到刘睿影时,便问他中都的姑娘胸脯子都大大地是不是真的,弄得刘睿影尴尬之余却是无言以对,只能笑笑了事。   这回当真来了中都,又碰见了李怀蕾,怎么能让他老实安分?何况李怀蕾和他姐姐李韵的长相几乎没什么差别,唯一的出入就是身上的气质。   气质不同,人却也大变,汤中松除了觉得李怀蕾的长相颇为熟悉外,气质上的神幽一时间令其难以想起到底是在何处见过,因此才会这么强烈的好奇。   “果然是人以群分!”   李怀蕾在一旁看到刘睿影竟然和汤中松这个“登徒子”如此熟络,愤愤的说道。   刘睿影讪讪的笑着,知道二人之间定然是有些误会。   刘睿影趁着汤中松翻看菜单之际,走到李怀蕾身旁,开口问道:   “不是让你别出屋子?”   “我出去买点东西。”   刘睿影只得把双方互相介绍了一番,听完后李怀蕾虽然还是没给汤中松什么好脸色,但也不像先前那么满怀敌意。   汤中松则是颇为自来熟的,说要请刘睿影和李怀蕾喝酒。   不待刘睿影推辞,他便生拉硬拽的找了副座头坐下,招呼伙计上酒上菜。   “女人用的东西,男伙计不方便,我也开不了口!”   李怀蕾轻咬着嘴唇,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这点你比你姐差远了……”   李怀蕾说道。   “需要什么让这里的活计代劳不就好了?”   刘睿影说道。   “诏狱?不是查缉司吗?”   李怀蕾问道。   诏狱名声不显,李怀蕾就算略有耳闻,也了解的并不透彻。刘睿影只得把自己刚刚从凌夫人那里弄清楚不久得事情一字不落的转述给李怀蕾。   刘睿影随口说道。   无心之言却最伤人,李怀蕾脸色骤然冷了下去,双眼杀机涌动。刘睿影立马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说错了话,急忙用诏狱之事岔开话题。   好在李怀蕾不是叶雪云,没有那么不懂事。气性上来也是片刻的功夫,一听刘睿影说道正事,便也就散了。   刘睿影本不想告诉她,自己已经成为了诏狱的‘第十三典狱’,不过为了取信于人,还是将这些给李怀蕾和盘托出。   另一边,汤中松已经点好了酒菜,伸手招呼二人过去。   刘睿影不顾还在沉思的李怀蕾,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便将其也带到了桌边。同时吩咐伙计上楼把赵茗茗和糖炒栗子也叫下来,都是丁州府城与博古楼中的熟人,难得在中都城中聚在一起,也是热闹。   “反正来了中都城,我认识的人只有你。就算是骗我去死,我也得任命。”   李怀蕾说道。   方才刘睿影还说她与姐姐李韵不太相像,可说句话时的却又一模一样。   唯独缺了欧小娥。   她是把祥腾客栈真正当做了客栈。   除了晚上回来睡觉以外,其他时间根本见不到人影。 第一百零六章 纷至沓来   中都城说白了也是擎中王域的王城,只不过擎中王是五王之首,中都城又位于天下中心,故而才会如此特殊。   刘睿影想起上次与汤中松在定西王城时相逢,两人也是去了祥腾客栈中饮酒吃菜,还就此结识了欧小娥。   刚落座,便看到马文超从后堂里走出,手上拎着一个上着天青色釉面的水壶。看到刘睿影坐在那,却是皱起了眉头问道:   “怎么刘省旗方才的炒饭没有吃饱?”   “怎么会?那炒饭当真是天下第一!只是碰巧遇到两位外地的朋友,才说再一道喝两杯。”   刘睿影说道。   听见自己的炒饭被如此夸赞,马文超却是也展颜一笑。无论是谁,处于什么地步和境界,确实都爱听好话。毕竟这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酒还剩下些,我给你拿过来。”   马文超说道。   “他是谁?”   马文超转身走后汤中松问道。   刘睿影介绍之后才发现汤中松更感兴趣的是他即将拿来的酒。   虽然十万两银子未免有些夸张,可关于马文超的事迹就算在定西王域中也流传很广,汤中松自是听过不少。   不一会儿,马文超端着酒壶走来,身后竟是还跟着叶雪云。   这小姑娘衣服气鼓鼓的样子,瞪着刘睿影,仿佛再说“你说的正事就是跑来大厅中跟人家喝酒。”   刘睿影接过酒壶,道了声谢,马文超摆手说不必客气,顺带问了问他晚上可有空闲。   心中盘算了一番后,刘睿影并没有想到什么事情,马文超便邀请他参加晚上的一局酒席,也说自己有个多年老友,从外地赶来,还带着小孙子。   能吃到马文超亲手做的席面当然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刘睿影立刻点头答应,就连在叶雪云也抢着说话,言明自己也能参加。   刘睿影听后在一旁偷笑,这小姑娘却是嘴馋的很……刚才的炒饭应当是很对她的胃口,不然也不会一口气吃了那么多。现在听到晚上竟是还可以吃到马文超做的饭,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马文超对着众人拱了拱手,兀自离开去忙活,恰好祥腾客栈的伙计也举着托盘,上来了汤中松点的酒菜,算上刚坐下的叶雪云,总共五个人。   伙计道了句:“客官慢用”后,走到了刘睿影的身边,耳语道:   “刘省旗,您让小的去通知的那两位客官不在屋里,不过您的师侄在,您看是否需要小的去请?”   赵茗茗和糖炒栗子不在客栈中这倒是刘睿影没有想到的,不过糖炒栗子和叶雪云一样,年纪小,性格活泼,耐不住寂寞。   天天蹲在客栈的房间里迟早会憋坏,而赵茗茗又对自己这个亦仆亦妹的小丫鬟很是娇惯,定然是受不了哀求,和糖炒栗子一道出去街市上闲逛。   刘睿影听后问伙计要来纸笔,写了张便条,吩咐他从门缝下方塞进去,这样等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回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   另外还让他告诉华浓做做准备,一会儿跟自己同去诏狱。   他的师傅萧锦侃拜托刘睿影带着华浓来中都开阔眼界,见见世面,其实就是为了让他学学人情世故罢了。   想在这方面有所了解,就得做一些无奈甚至是违心的事情。事实上一个人对任何事情要是足够了解,大抵都是出于无奈的。   本想推荐华浓进入中都查缉司,转念一想,诏狱岂不是个更好的去处?何况刘睿影现在在诏狱中的地位很高,完全有安排和照拂的能力,对自己对华浓都是一件好事。   刘睿影写好后,伙计就拿着纸条上了楼。   朴政宏已经给刘睿影倒好了一杯酒,甚至还给叶雪云倒了一杯。   小姑娘并没有拒绝,她见人多,还都不认识,害怕拒绝之后丢了面子,因此宁愿被面前的酒气熏得头疼,却是都咬牙坚持着。   好像谁都有这么个阶段,无论行不行却是都觉得自己可以,也不知是抱着逞能还是冒险的心态,但到了最终却往往丢人丢的更多更彻底。   刘睿影看了看叶雪云面前的酒杯,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可这小姑娘却如置若盲闻一般,将头偏了过去,手有意无意的握住酒杯,似是在给刘睿影证明什么。   见此形状,刘睿影却是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随她去了。好在喝多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是醉了,就让李怀蕾带她上去找一间空屋子躺下醒酒。睡一觉起来后,万事照旧。   叶雪云手里握着酒杯,心中却十分忐忑。   但更多的却是激动。   以大侠自居的她,向来都觉得除了剑以外,酒是最重要的。   一个真正的侠客,应当是提壶仗剑八万里,新火新茶,剑酒年华才对。   否则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一只手空落落的。   在家里吃饭时,长辈们喝酒她有时也会要来尝一小口。那种辛辣之感,令她记忆犹新。   说到底,叶雪云并不喜欢酒的味道,她只是给自己规划出了一个向往的形象,然后要求自己处处都对做到。就像在宝怡赌坊中,刘睿影戴着面具成了另外一个人,而叶雪云虽然小小年纪,却依旧将面具戴在了心上,活在了套子里。   汤中松举起酒杯,从刘睿影开始,挨个碰了一遍,叶雪云也不例外。   照例是三巡酒,一巡一杯,刘睿影没有做声,汤中松也不说话。干脆利落的碰杯,而后仰脖饮尽。李怀蕾和朴政宏也不例外。   唯有叶雪云虽然端起了杯子,但却迟迟没有喝进嘴里,双眼看着杯中的酒汤因为紧张手都而泛起的圈圈涟漪,一时间竟是有些恍惚。   “小妹妹第一次喝酒?”   汤中松瞥了一眼后问道。   叶雪云骤然回神,也不作答,暗自发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结果却因为喝的太过着急而咳嗽起来。   刘睿影见状急忙让伙计送一壶茶给她顺顺气儿,刚好也冲淡酒的辛辣。   叶雪云连倒入茶杯的功夫都等不及,拿过茶壶,对着壶嘴就是鲸吞牛饮般“咕嘟咕嘟”的几乎将一壶茶水全部喝光。   茶壶落桌后,咳嗽停止,却是又打了个饱嗝。   从胃里翻腾上来的酒气,让她差点吐出来。叶雪云怎么也想不通,明明已经喝了这么多茶,为何还会如此……   但为了不丢人出丑,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众人,用手捂着嘴硬生生的把这股子恶心劲儿憋了回去,但眼泪已经开始打转。   重新坐正后,双眼显得十分晶莹。   汤中松嘿嘿一笑,觉得十分好玩,便又给叶雪云添满。刘睿影刚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适量!”   刘睿影对叶雪云说道。   应当是这句话刚好说到了她的心坎里,亦或是叶雪云真的不会喝酒的缘故,这次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反而十分乖巧的点了点头。   “刘省旗在中都城过得滋润啊!”   汤中松说道。   三巡酒已过,他将自己的衣袖挽到了手肘上面,拿起筷子夹了三块酱牛肉,同时放进嘴里大嚼着。   祥腾客栈中的酱牛肉,味道足,火候透。后堂里放着十个一人多高的陶罐,据说从客栈开账起,就从未断过火。老汤历久弥香,越熬越浓。用这样的汤头煨出来的牛肉,当然是极品。   为了口感,一整块酱牛肉切的片都较大,一般人吃进一整块已是费劲,但汤中松却是一口气塞进去了三块。   刘睿影见他腮帮子鼓起,却是连嘴都合不上,咀嚼的时候唾沫星子还朝外散射,夹杂着肉沫。   李怀蕾和叶雪云两位姑娘不知道此人是谁,只觉得汤中松没个正经样子,还十分土俗,像极了地主家里的傻儿子。   只知道吃喝玩乐,每天的乐趣就是看看有没有新来的好看的姑娘,又或者哪家馆子有了好菜色,旁的普通人经历磋磨和磨难,完全不曾出现在他的身上。   这种人李怀蕾最是讨厌,不是因为自己的经历相比之下有多么曲折,而是这个看起来顺风顺水的富家公子,没来由的把她也当作了差遣。   个人的经历的性格她不多作调侃,可前提是别来叨扰她的生活,她好端端的要为这种人浪费时间。   在定西王域,汤中松的爹汤铭就是封疆大吏,掌管整个丁州。再大的地主,除了定西王霍望之外,没有人能大过他的老子,因此这嚣张气焰,也就随之而越来越厉害。   刘睿影看到汤中松这般作态倒是颇为亲近。   想当初在行营中,二人第一次喝酒,汤中松却是要比现在更加夸张。起码他的脚此刻还稳稳地在地面踩着,没有架在椅子或翘到桌子上。   虽然都是流氓行为,可流氓也是对比出来的,相比他之前的行为,如今算得上很稳重了。   “这位是定西王殿下爱徒,丁州州统汤铭之子,汤中松。”   刘睿影介绍道。   李怀蕾和叶雪云一听到他的头衔却都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她们只以眼前是那种随处可见的放荡公子哥,没曾想身后竟有那么大的势力。   丁州州统汤铭她们虽然不熟悉,但身为一州之统,身份地位有多重要还是能分的清的。   至于定西王霍望就更不用说。   这天下明面上还是五王共治的局面,五人平起平坐,镇守一方,部分先后。   尤其是李怀蕾,听到汤中松的身份后,右手忽然攥拳,变得有些焦虑和警惕。   “你怎么了?”   刘睿影问道。   “没事,突然觉得身子冷了一下,已经过去了,不碍的。”   李怀蕾说道。   “姑娘贵姓?”   汤中松接着话茬问道。   “李。”   李怀蕾冷冷的回答道。   她本来就对汤中松没有任何好印象,现在得知了他的身份,更是心生厌恶。   “我想我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你眼熟了……李韵是你什么人?”   汤中松目光凝重的问道。   “不认识。”   李怀蕾回答的依旧干脆利落。   但桌下的双腿已经紧绷,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使她知道即将到来的是风和日丽还是狂风骤雨,提前做好准备总是没错。   “哦……”   汤中松托着长音应了一声。   他已经将李怀蕾和李韵对应上,不过这里毕竟是中都城,不是定西王,何况刘睿影还在坐,总得给自己的朋友些面子。   汤中松对外人百般算计,即使连自己的爹娘都可以漫天过海,心思之缜密就是现在的刘睿影也不及他三分之一。尤其清楚有些人回答的利索果决,反而是另一种遮掩的方式。   他这声哦,却是让原本就有些绷不住的李怀蕾更加的难耐,猜不透他到底是什么心思,到底是看出了些什么,还是只是单纯的好奇。   “李姑娘也是刚来中都城,算是诏狱的新人。至于这位小妹妹,是掌司卫启林大人的外甥女,来中都玩儿的。”   刘睿影打着圆场说道。   汤中松举杯敬酒,和二人又饮了一杯。   “博古楼也已经出发了,不过这次却是分了两批人马。算日子,要是他们路上不耽误的话,第一批人今天傍晚就能赶到。”   汤中松说道。   “这次文坛龙虎斗,你可准备好了登台?”   刘睿影玩笑着问道。   “我本是不想的,这点你很清楚。但那老东西非逼着我上,身不由己啊……”   汤中松自斟自饮的喝了一杯说道。   口中的老东西当然就是说的定西王霍望。   令其最困惑的莫过于如此。   一开始他觉得定西王霍望将他收为徒弟,放在身边,是为了制衡他的父亲。后来送去博古楼是为了查清狄纬泰到底对定西王域有什么企图。   但汤中松哪里会给他好好做事?在博古楼中也是浑天度日,得过且过。若非必须,甚至不会翻看一页书,提笔一个字。   文坛龙虎斗参加是一回事,登台又是另一回事。   这边代表着汤中松要作为博古楼中的头筹去和通今阁争锋,要是没能出彩,不但折损的是博古楼的颜面,更是让定西王霍望声誉受损,他却是还要亲临中都来观礼的。   “真是难为你了!”   刘睿影说道。   “反正我就如此,肚子里的墨水还没有酒多!这么长时间过去,鬼知道还剩下几两。见招拆招,只要脸皮够厚就行!”   汤中松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说道。   叶雪云两杯酒下肚,脸上就已烧的火红。   小嘴张着,不停地添唇。   她只觉脸和脑袋都昏昏沉沉,只是嘴上火辣辣的感觉让她口干舌燥,迫切的想要喝点什么。   伸手想要让伙计再拿一壶茶水来,却因为晕头转向,高高举起的手臂一巴掌排在了桌面,让众人都打了个激灵!   刘睿影赶忙让伙计打了盆冷水,拿了条干净的毛巾,浸湿过后递给叶雪云让她敷在脸上,缓解酒劲。   但此时叶雪云已经听不清刘睿影在说什么,只能看到他嘴巴在不停蠕动,震的自己脑袋嗡嗡作响。   她并没有接过刘睿影递过来的毛巾,而是用力推开。   喝多酒但还未醉的人往往都会本能的拒绝任何事情,除了喝酒。   刘睿影说了一会儿,发现并无用处,索性将毛巾塞进了叶雪云的手里。   没想到这小姑娘却是捏着毛巾的一角,朝前直勾勾的扔出去。   毛巾顺这打开的窗户飞出,掉进了对接一家卖豆腐脑的摊子上。还砸翻了两个碗,惊的那桌食客起身张望不已。   朴政宏眼见如此,便走出祥腾客栈,避让过几辆往来的马车后,来到豆腐脑坛子钱,拿出些散碎银两,一半赔偿了摊主的碗,一半给那两位食客全做道歉压惊之用。   “汤公子在中都城落脚何处?”   刘睿影问道。   “博古楼中人也在这里入住,包括通今阁也是。”   汤中松说道。   这却是让刘睿影惊奇不已,祥腾客栈虽然不小,但也没想到竟是可以住下这么多人。   “当然博古楼的楼主还有通今阁的阁主,以及其余赶来观礼的王爷、门阀氏族的掌门人们都被擎中王殿下邀请到王府居住。”   汤中松接着说道。   又寒暄了几句,刘睿影见叶雪云实在支持不住,便出言告离。汤中松也为挽留,他在中都城还要盘桓一段时日,多得是喝酒聊天的机会,并不急于一时。   华浓在此刻也已收拾停当,手持长剑走下楼来。   刘睿影让李怀蕾上去叫将其余的云台部众们都叫下来,便准备出发前往诏狱。   费了好大劲,才将叶雪云叫醒,稍微迷糊了一阵,醉眼朦胧的看着刘睿影好一会儿,才定了神,开口便是一句: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话语间嘟嘟囔囔的,夹杂着几分软弱的气息。   刘睿影笑着安抚几句后,她却是再度睡倒在桌上。   “这里到诏狱有多远?”   李怀蕾问道。   “说不上远,但也不算近。”   刘睿影说道。   还是朴政宏有眼色,出门雇了一辆马车,停在门口等着接应。   李怀蕾将叶雪云身子托起,半搀半抱的送上了马车。   马车徐行,李怀蕾坐在车上照看着叶雪云,刘睿影和其他五位云台部众徒步跟随。   奈何这五位姑娘都被割掉了舌头,没法说话,一路上甚是安静。   到了查缉司门口,李怀蕾却迟迟不下来。   刘睿影知道她正在做最后的犹豫。   只要走进了这扇门,可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她要摒弃曾经的信仰,转而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进去后,她便再也不是云台台伴李怀蕾。   她撩起马车的门帘,朝东望了一眼,嘴里喃喃叨念了些话语,但刘睿影并没有听清说了些什么。   继而抱着叶雪云走下了马车,看都没看刘睿影一眼,径直朝着查缉司大门走去。   其他五位云台部众纷纷跟在李怀蕾身后,但却在进门前朝着东面跪下,深深的磕了三个头。   自此,她们六人与东海云台之间彻底了断,再无瓜葛。   这一跪,也算彻底为李怀蕾心中对那个姐姐的情分划上了句号,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或许再见之后,为仇敌也有可能,她下次再不会手软了。   刘睿影叫开大门后,领着众人朝里走去。   一进门便看到那两位负责看护叶雪云的查缉司同僚百无聊赖的在不远处晃悠,叶雪云不在,他们也无事可做。前几日跟着她,虽然要人手这小姑娘古怪的脾气,但终究是能四处走走看看,不显得这么无聊。   “刚才喝了点酒,有些醉了。还是先跟着我,待过两个时辰酒醒了之后你们来诏狱接她。不然这个样子你俩也不好交待。”   刘睿影说道。 第一百零七章 临机专断   这两人听闻刘睿影如此说,也是松了口气。反正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有刘省旗棒他们担着责任,却是也没有必要担心。   异口同声的对着刘睿影应了一句,便退下离开,去了别处继续闲逛,享受这难得的清闲。   刘睿影则带着李怀蕾等人朝着诏狱走去,一路上目光纷纷扰扰,都觉得这几日的查缉司真是热闹。   诏狱接连传唤了两个人不说,现在最如日中天的刘睿影省旗还一口气从外面带进来六位美貌异常的姑娘,要是算上叶雪云,就是整整七位。   走到诏狱门口,身后还跟着好事者远远旁观,看到刘睿影从怀中磨出个令牌样的都东西,冲着血红色的大门挥了挥手,门便悄然打开,都心惊不已……不知道刘睿影进了一趟诏狱却是有了什么机缘,竟然可以如此随意洒脱。   见到刘睿影,二人恭恭敬敬的鞠躬行礼,告诉刘睿影说凌夫人一直在“三长两短堂”中等他,尚未离开。   一听如此,刘睿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但李怀蕾却轻轻扯住他的衣袖,似是有话要说。   刘睿影对于道路的记性并不怎么样,但好在从诏狱的大门中进来之后只有唯一一条朝里走的路。   待到了岔路口时,有两位诏狱狱卒已经站在那里等候。   李怀蕾从走进诏狱的大门之后,便觉得这里是个颇为不同寻常的地方。院中院本就不多见,何况还是在中都查缉司的地盘上生生割裂出去一块。   即使先前在祥腾客栈中,刘睿影将诏狱的情况大致告诉了李怀蕾,她也是将信将疑的没能听得太明白。   她将叶雪云交给其他的云台部众看护,自己则用眼神示意刘睿影能不能寻个僻静的地方。   说是示意,时间上却颇有哀求之感。   他知道李怀蕾应当是一肚子问题。   汤中松在的时候不方便,现在却是最后的机会。不然就只能带着这些困惑,似懂非懂的迎着头皮过去。   “想问什么?”   刘睿影问道。   “我是诏狱的‘第十三典狱’。”   刘睿影回答道。   “你在诏狱中算什么?”   李怀蕾犹豫再三后问道。   自她从东海云台出发,前往太上河的时候,云台中的情报十分明确刘睿影只是中都查缉司,天目省的省旗,却是没有任何关于诏狱的信息。   而后刘睿影一直奔波在外,也未曾听闻有新的任命或是升迁,接着自己就同他一道回来了中都城。   “什么时候的事情?”   李怀蕾问道。   虽然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尤其在刘睿影身上,有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让她不免又有些相信。   “就在两个多时辰前。”   这其中几乎没有任何空余,每一天每一时辰都是可以对得上的,因此李怀蕾才会对的回答不敢相信。   这个官职几乎同等于查缉司,也是平常人一辈子努力都达不到的目标,怎的在他这里不过几日的功夫,甚至都没有看到他到底做了什么,难道这好好的官职会送上门来?   他也觉得诧异,诧异凌锦对他如此的亲密,他们才见过仅仅几面而已,要说亲切,她该对其他典狱也如此亲切才是,他们最晚的也跟了他几年,她不该如此分明才是。   又诧异为何选他当这个典狱,她又怎么能确定他一定当呢?   刘睿影笑了笑说道。   这件事,他除了笑笑还嫩怎么做?再好的事情也是无心、无奈之举。而无心无奈之举发生的时候,人往往只能笑笑,即做不出来任何解释,也想不通前因后果。   刘睿影转而重重的叹了口气。   这个问题他可笑不出来。   “你没有骗我?”   李怀蕾接着问道。   即使扭转了,也会因为一些事又恢复常态。   刘睿影虽然也说过不少谎话,骗过不少人,但都是形势所迫,没奈何的办法。   不知道如何解释可能是能力问题,但撒谎骗人可就是人品问题了了。   一个人能力不足,尚可以勤加锻炼来提升,但要是人品不好,一时半会儿却扭转不过来。   作为领导者,他想要服众,让李怀蕾等人心甘情愿的受她驱使,坦诚即便不是第一步,也是最为重要的一步。   “人可以说谎,令牌骗不了人。”   面对李怀蕾,他着实是不想说谎。   因为凌夫人的话讲的很明确,她与其余的云台部众日后就算是诏狱的人,并且直接听命于刘睿影。   她并没有结果查看,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   毕竟这令牌的真伪她也无从分辨,而刘睿影方才又的的确确是用这块令牌,叫开了诏狱的大门。   刘睿影说道。   继而拿出那块“第十三典狱”令牌递给李怀蕾。   “还有话想问?”   刘睿影见李怀蕾默不作声,低头开始沉思,出言问道。   在理智上,李怀蕾已经认定刘睿影并没有欺骗自己,但她还是无法理解诏狱这个神奇的地方竟然是可以如此随意的任命一位典狱。   这般地方,看起来就是个规矩极多的,任命典狱也该重重选拔多年才是,怎么如此草率,就定了刚回中都的刘睿影。   就算当时看上去也十分潇洒,但起码有八分都是故意装出来的样子,做给傅云舟看的。而现在却是真正的有恃无恐,就连脚下步子都走的更加坚实,心气儿也高昂了许多。   走进“三长两短堂”,凌锦凌夫人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斜靠在上。   李怀蕾听后摇了摇头,便跟着刘睿影继续向“三长两短堂”走去。   这会儿刘睿影的心境和先前完全不同。   凌夫人问道。   两只小脚搭在榻外,一摇一摇的。   脸上泛着红光,再看案几躺倒的空酒坛子,才知道这红光原来是三分醉意。   “回来了?”   没想到凌锦却是突然皱起了眉头,很是不满。   他这才想起当时凌夫人却是逼着他叫姐姐,而且不叫不行。   “凌夫人!”   刘睿影行了一礼后说道。   这样亲密的称呼他还从说过,自打生下来就没了父母,更是没有兄弟姐妹,连叔婶姨舅也没有一个,像是姐姐哥哥这样的叫法哪里用得到?   小时候在书塾里念书的时候,互相之间互相称为同窗,后来便是同僚,同袍。   “姐姐……”   刘睿影生硬的说道。   “这才像话嘛!我的好弟弟!”   凌夫人笑着说道。   说到底都是查缉司公对公,放在明面上的关系,和个人的私教私情没有任何瓜葛。   猛然一下却是被凌夫人逼着改口,心里还是多少有些膈应……   凌夫人说道。   “这……恐怕不太好吧……”   伸手招呼刘睿影在榻的另一边坐下,还亲手倒了一杯茶。   “以后啊,这‘三长两短堂’中的榻,除了我能用之外,就只有你能用!”   凌夫人骤然抬高了声音说道,却是震的刘睿影脑袋嗡嗡作响。   回到诏狱,这已经是刘睿影第二次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只能讪讪而笑了。   刘睿影怯生生的说道。   “有什么不好?什么不好?!看着我是总提调,你是典狱,但实际上你是我弟弟,姐姐能用的东西,弟弟当然也能用!”   直说的刘睿影连连摆手加摇头,这才没好脸色的白了她一眼,端起茶杯,就此作罢。   可刘睿影却觉得凌夫人虽然看起来十分泼辣、利索,但她的心里应该承载了不少事……   “是不是非得要摆个香炉,抓几把土,弄个假模假样的仪式你才认账?”   凌夫人见刘睿影默不作声,便接着说道。   女人是个感性的东西,是需要情绪发泄的,刘睿影觉得凌锦心中所需的那个亲切的感情,就发挥在了他的身上。   它们就像屋脊烟掩在浓浓的夜色里一样。夜越深,这心事越沉。当夜凉如水时,晚睡的人依窗而立,或许才会将这些心事从心底一一翻出,晾晒在霜地里,凄清下。   她看似一切都掌控在手上,却又极其的虚幻,这些所谓的事物,不过是她为了掩饰心中事情的借口罢了。   有了这些人,这些事的掩盖,她的生命里或许就不会那么空旷,那颗跳动的心也就有了跳动下去的意义。   尽管有时梦醒,有温热的泪挂在脸颊与唇边,她也不在乎。好像已经将左右的牵挂和怀想都悄悄地折向远方,即便是隔山隔海也阻挡不了。   这种感受时时伴随着她,让她每每睡着,都不得安生,卧榻其一是因为叶老鬼的嘱咐,其实还有一个隐情,那就是白日睡的久了,夜晚就能一直睁着眼。   白日里在诏狱中不能言说的伤,以及无端沉思中夹杂着的失落,还有那些纷纷绕绕的离乱以及十分清晰却又无依无靠的思念……   凌夫人经常做梦,而这梦炫目又玄妙,似是昭示着她的心中总有一份。至于盼什么,却是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刘睿影拿起了茶杯喝着。   凌夫人不言语,他也不会主动开口,为的就是能够尽量避免那个尴尬的称呼。   睁眼,便不会沉睡,不会做梦。   她畏惧黑夜,却又喜欢那股沉静的感觉。或许黑夜并不孤独,孤独的是她本身。   刘睿影说道。   “嗯。”   他刚喝了一小口便放了下来,因为刘睿影突然想起好像有人告诉过他,这酒和茶却是不能一起喝。   “她便是李怀蕾,东海云台台伴。”   凌夫人忽然说道。   这句话重重的在刘睿影李怀蕾的耳边炸响,使得他们的心脏都扑通扑通乱跳不已。   凌夫人应了一句,继续专心致志的喝茶,却是都不抬眼看。   “你姐姐最多三五日就会抵达中都城。”   凌夫人转过头,有些怜惜的看着刘睿影,觉得这孩子在太上河中真是被吓坏了……前面来诏狱中还意气风发的,当着傅云舟的面侃侃而谈,却是还让那位老典狱吃了不少暗亏。   这会儿听到李韵要来,却是就如此紧张,以至于说话都磕磕绊绊的。   “李韵要来中都城?”   刘睿影一字一顿的问道。   原来在他刚回到中都城时,从查缉司中得知擎中王将邀请的一方天下之外的势力竟然就是东海云台。   真是时也命也,不是冤家不碰头。   凌夫人没有用言语解释,而是拿出一张请柬,打开递给刘睿影。   请柬上压着擎中王域的官印以及擎中王刘景浩自己的私印,十分庄重。再看内容,刘睿影却是第三次因无话可说而笑出声来。   凌夫人一把夺走了刘睿影手中的请柬很是不屑的说道。   站在旁侧的李怀蕾脸上也显露出极为复杂在的神色。   凌夫人说李韵三五日到,可不是她的个人行为,却是擎中王刘景浩正儿八经邀请来的贵客,那是得高高供着,用轿子抬起的身份。   “看你这点出息!李韵来了就来了,这中都城里每日来来往往的人有多少,至于看个请柬都能走神?这样可不配当我的凌锦的弟弟!”   刘睿影点了点头。   关于这些,他自己也可以想到。身为相邀之人,客随主便,不会做出让主家难看的事来。   “李韵作为刘景浩的贵客,从东海云台远道而来,要是抱有敌意,则是我们失了礼数。何况她定然是和其他的四位王爷一样住在擎中王府里,也不会在中都城中肆意游荡,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凌夫人说道。   “需要在下做什么?”   刘睿影终于开口说道。   但刘睿影自觉对李韵足够了解,清楚这个女人决计不会这样轻易的善罢甘休。她此来中都,擎中王府的院墙再高,却是也拦不住她。   不过李韵现在最为记恨的,应当是背叛了她的亲妹妹,李怀蕾。   凌夫人唤来一位诏狱狱卒,在堂中央加设了把椅子和案几,让李怀蕾坐了下来。   还未安稳,李怀蕾便看到一位云台部众冒冒失失的走进来,很是急迫的冲她打出了一连串手势。   凌夫人展颜一笑,觉得刘睿影调整好了心思,这样后面的话才好说。   一个人即便在聪明,三心二意之下难有什么大作为。事情大小轻重,都得全神贯注才好。   凌夫人诧异的看现刘睿影,还未来得及开口,刘睿影便“蹭”的起身,一个箭步冲出去,将叶雪云搀扶进来。   她全身软的像一根煮烂的面条,没有一处着力点。此刻却是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别,礼教大防,刘睿影揽着她的肩膀,横抱起来,放在了榻上他自己先前的位置。   “那个小姑娘很不舒服……刚才在门口的花园里吐了。”   李怀蕾说道。   刘睿影却是顾不上辩解,拿过几个靠枕放在叶雪云身后,让她的上半身立着,防止再恶心呕吐时呛住。   做完这一切后,刘睿影抹了把为未发汗的额头,说道:   “你怎么把自己的小相好儿灌成了这副模样?”   凌夫人问道,语气暧昧。   凌夫人说道。   刚才还说刘睿影听见李韵要来的消息而紧张很没出息,现在却是又赞扬起来。弄得他却是刚刚想好的辩解之词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是掌司卫启林大人的外甥女!”   “不错不错!我听说过,但未见过。没想到你竟是这么短短时间内,就把这小姑娘迷得死心塌地。”   这倒是给刘睿影递过把梯子,由此顺着说下去,却是也给凌夫人解释通顺。   “她愿意抱着你,你就坐下来让人家好好抱着。喝醉酒的人最忌会旁人不随顺自己的意愿,何况你有不吃亏!”   叶雪云忽然咂吧着嘴,翻了个身,手臂正好碰到了刘睿影的腿,却是紧紧抱着,梦呓般嘟囔道:   “不教我不许走……”   本以为诏狱是个比查缉司更加肃穆恐怖的地方,却是没有想到这位总提调凌夫人如此的风趣幽默。而打趣的对象都是刘睿影,这也让李怀蕾的心思慢慢舒展开来。   刘睿影沿着榻的边缘坐了下来,叶雪云则又朝前凑了凑身子,还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   凌夫人说道。   李怀蕾抿着嘴,强行忍住笑。   让他奇怪的是,凌夫人立马点头答应,丝毫没有过问华浓是谁。当刘睿影说明两人的关系以及萧锦侃的缘由后,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好似早就知道,一切顺理成章。   “往后你与那五位姑娘,就先屈尊在诏狱中当给狱卒。不过她们做的事,你们不必管。只是个名头而已,现在这世道,不能没个说法,能理解吗?”   凌夫人一杯茶分了三四次才喝完,放下茶杯后,轻轻咳嗽了一声,狱卒再度走入,她让取来六身诏狱狱卒的官服,还有六柄配剑。   不过刘睿影却出言替华浓多要了一身。   李怀蕾起身答应道。   寄人篱下就要有寄人篱下的觉悟,如果说进入中都城后,她们还有后悔的机会,现在可就真的只能任命。   凌夫人对这李怀蕾问道。   “一切遵从夫人安排。”   “这么好看的脸蛋为什么要遮起来?刚才我话还未说完,你们六人还有那个华浓,就跟着我弟弟刘睿影负责这次因文坛龙虎斗来中都城中人的排查。另外对于城中的可疑之地,也可以逐个排查,必要的话直接拘押到诏狱来审讯,我会给你临济专断之权。”   凌夫人说道。   “我们的面容……是不是需要遮挡一番?”   李怀蕾问道。   “宝怡赌坊和卖糖炒栗子的熊姥姥?”   凌夫人问道。   “有个地方和几个人我觉得有蹊跷。”   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顿时语塞,她竟然是全部都知道。   还想问些什么,凌夫人却摆了摆手,说自己前面喝多了酒,有些乏了,其他的事既然已经给了权利,那就放手去做。遇上处理不了的再来诏狱找她。   言尽于此,刘睿影只得将提升到嗓子眼儿的话重新咽了下去,拱手作揖,和凌夫人道告别。   叶雪云却是就留在诏狱之中,凌夫人答应替刘睿影好生看护,待酒醒了之后她会亲自将其送到她舅舅卫启林那里。 第一百零八章 紧锣密鼓   “还有什么事吗?”   凌夫人问道。   她看出刘睿影似是还不想离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查缉司中昨晚在大门值守的一人好像被诏狱传唤,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刘睿影说道。   “有这等事?”   凌夫人一听,语气急切的问道。   虽然诏狱和查缉司平起平坐,但是任何牵扯上查缉司或是查缉司中人的事情,都得异常慎重。   这次传唤刘睿影,凌夫人也提前知会过了掌司卫启林,决计不会默不作声。但关于刘睿影说的此事,她却一点都不知晓。   “的确是如此,消息很确切。”   刘睿影说道。   冥冥中他觉得董擎被查缉司传唤应当是和他有关,但具体的细节却又不甚清楚。   “你去了解下情况,若无大事,直接放了就好。”   凌夫人沉思了片刻说道。   隐约想到此事会是谁人所为,但那人已经被逐出了诏狱,现在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因此也没必要她亲自出面。   刘睿影答应后,带着李怀蕾走出了“三长两短堂”。   “没想到诏狱里面竟然是这样的光景。”   李怀蕾感慨道。   她一直以传统的眼光来看待这里,只通过名字就以为这里定然是恐怖而血腥的场所,尸横遍野,哀嚎滔天,看来是她的目光太浅,她的想法太过于陈旧。   这里不比外面任何一个地方逊色,虽然森严,但某些点还透露着温暖的人情味,外面许多地方表面温暖,可骨子里总透着冰凉。   其余五位云台部众已经传好了诏狱的官府,手持长刀,列队站好。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   刘睿影感慨的说道。   李怀蕾很是奇怪的看了一眼刘睿影,她一直觉得先前他问刘睿影何时成为了诏狱典狱一事,刘睿影并未说实话,但这会儿听到他的语气,又觉得不似作伪。   多想无益处,李怀蕾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静些。   诏狱中的景致的确不错,要比中都城或是查缉司中都典雅许多。只是地方不够大,花团锦簇与回廊显得有些拥挤。   四周的围墙高耸不透风,现在过了正午,是夏日里最闷热的事端,站在“三长两短堂”钱,李怀蕾即便身着轻薄的衣衫,还是在不停地冒汗,随即朝着刘睿影头来一个问询的眼神。   刘睿影伸手召来一位诏狱狱卒,而后对着李怀蕾说道   “让他带着你们现在诏狱中转转,熟悉一下。起码在文坛龙虎斗结束之前,你们都长住在这里,不必回祥腾客栈了。”   李怀蕾点头应允。   她们也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无根浮萍,风中柳絮,只要能有个落脚之地便好。   安排妥当后,看着李怀蕾等人在诏狱狱卒的指引下开始闲逛,他则跟着另一位狱卒去向了大狱的方向。   穿过一条长而曲折的回廊,却是越走越黑,和“三长两短堂”前的景色完全不同。   回廊从看得到天幕上的流云到全然封闭起来,只有每个一丈多的距离,挂在墙壁上的幽暗灯盏照亮其下的一点点距离。   刘睿影刻意放慢了脚步,人在位置且不光明的环境中,总是会升起戒备之心。   他的步伐与走在前面安慰狱卒的节奏稍稍错开,产生的回音反倒在这回廊中极为和谐。   “还有多远?”   刘睿影问道。   “回刘典狱,还有五盏灯的路。”   狱卒说道。   回廊中的灯盏间距相同,久而久之这里的狱卒就习惯用“还有几个灯盏”来计算距离。   走过五个灯盏,来到了一个圆形的大厅中,倒是比先前的更加明亮些,周围四通八达的有不少岔路。刘睿影张望了一番,觉得很是新奇,那位狱卒安静的转过身来,站在那里等待。   “刘典狱,这边!”   待刘睿影看完后,他右手虚引,开口说道。   带着刘睿影顺着一条岔路走进去,两边都是密闭的小门,和先前回廊墙壁上的灯盏一样规整。   狱卒的脚步没有停留,径直走到了最深处,一间看上去稍微宽大些的门口才止住脚步。   “查缉司中人被传唤来时都在这里稍待,不分官职高低。”   狱卒解释道。   他特地找补了一步不分职位高低,也是担心刘睿影多想,不懂这里的规矩,以为是这里分得三六九等,连等待的位置都需要来官职定义。   实际上这里对于官职的定位并不同其他地方那样严苛,这里无论是什么官,都是在为凌夫人服务,也都要懂得所有的事情,所以其实官职,只是一个称呼罢了。   刘睿影点了点头。   “稍待”这个词算是说的极为客气,换成羁押还差不多。   狱卒掏出钥匙,插进门锁,传来“嘎吱”的扭动,门自然而然的弹开一个缝隙。   刘睿影将门打开,走了进去,狱卒站在门口值守,并未跟随。   里面反而异常明亮,宽敞的房间内只摆着一章桌子,两把椅子,董擎坐在背对着门口的椅子山,听到动静,猛然回头,和刘睿影四目相对。   “刘省旗?”   董擎很是惊诧的说道。   继而眼中腾起的希望瞬时黯淡了下去。   进入诏狱这里,即便是刘睿影又能如何?还不是和自己一样坐在这里,等着那把无形的利刃不知何时挥动。   “什么时候进来的?”   刘睿影问道。   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桌上还放着一个茶壶灵芝茶杯,茶壶口中还在冒着白气。   “两个半时辰了。”   董擎说道。   刘睿影皱起了眉头。   还屋中虽然亮堂,但却空无一物也不见天日。他是怎么能如此准确的计算出时间?若是信口开河,未免有些过于托大,刘睿影对他的良好印象瞬时大笑了大半。   “他们每个半个时辰回来加一次茶水。我一口都没有喝,他们也会把凉了的茶水倒掉,换上一壶热的。从进来开始一直到您开口询问,他们总共换了五次茶水,所以是两个半时辰。”   董擎接着说道。   刘睿影听后这才舒展了眉头。   要是半个小时的话,只要不是个傻子,任凭谁都能对半个时辰有所估量,更不用说是查缉司中人了。   “他们有没有说是因为什么将你传唤至诏狱?”   刘睿影问道,顺便给他到了一杯茶。   董擎显然对诏狱很是恐惧,坐在椅子上都如坐针毡,更不敢喝这茶水。即便刘睿影给他倒茶时,两手捧杯,显得极为客气,却是也没有喝下去一口。甚至还有意远离那茶杯冒出来的白气,将身子往后靠了靠。   “嗯?”   刘睿影见他并未回答自己的问题,不得已再度出声。   “是因为刘省旗你……”   董擎说道。   “因为我?”   刘睿影刚拿着茶壶正准备也给自己倒一杯,听到董擎这话却是愣在了当场。   “刘省旗可还记得昨晚你走出查缉司时正是我当值?”   董擎问道。   “当然记得。”   刘睿影要是不记得,也不会特意过来。正是因为觉得董擎不错,对其有些心思,所以才向凌夫人禀明此事。   “出门后刘省旗您昏倒在了街上,我上前去搀扶,而后您悠悠转醒。就是因为这个举动,诏狱说我擅离职守,导致查缉司大门有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无人守备,所以才将我传唤到此……”   董擎说道。   刘睿影一拍桌,登时站起身来。   董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的有些不知所措,当即也想站起来,但却“扑通”一下重新跌落回了椅子上。   他自从进了这间屋子后,就再也没起身。导致双腿麻木,膝盖使不上劲。   而刘睿影却是觉得简直岂有此理,用这般牵强的理由,肆意传唤查缉司中人,诏狱未免也太过于飞扬跋扈了。   不过他这么想的时候,却是忘记自己现在已是诏狱的典狱。说诏狱不好,连带着自己也一起骂了。   恐怕以后自己也要成为这飞扬跋扈之人,两个矛盾的身份真是让他很是难受。   身为查缉司,他当时来到典狱,也以为这里的人飞扬跋扈,不讲道理,如今换了位置,倒是开始生出许多理解。   典狱的事情都是突发紧急的,不像个查缉司什么事都有个缓冲。   但这事却不属于特殊情况,无论什么时候,都有趁机为难人的人。   “你知不知道是谁传唤的董擎?”   刘睿影朝着门外喊道。   “回刘典狱,是傅云舟。”   狱卒恭恭敬敬的回答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要是这样的话,便也不奇怪、傅云舟不知受了谁的指使,故意和刘睿影为难。借着这个由头,如此对待董擎倒是也不为过。   万幸凌夫人慧眼如炬,对傅云舟早就看的通透,还一直隐而不发,等待时机。   董擎瞪圆了眼睛看着刘睿影,本以为他和自己一样也是被传唤至此,但方才清清楚楚的听到门口狱卒对他的称呼却是“刘典狱”。   这是什么新的称呼,他不是他的好朋友吗,难道他背叛了他,居然来到了典狱!   对于董擎的疑惑,刘睿影并没有说什么,摆了摆手权且作罢。随即又指着桌上的茶杯,让董擎赶紧喝点水。   两个半时辰粒米未进,要是再连一口水都不和,定然会出现幻觉。   放下茶杯后,刘睿影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董擎扭过上半身看着他,丝毫反应。   “你要是喜欢这里,就多呆几个时辰?”   刘睿影笑着说道。   董擎瞬时就反应过来,连忙扶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   他哪里喜欢这个地方,要不是有人传唤,他这辈子也不想来这种鬼地方。   他站起来时,双腿的麻痹还未恢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肩膀也跟着颠颠的,看上去很有喜感。   刘睿影又笑了笑,也没再言语,让狱卒带路,二人一前一后顺着方才走进来的原路走了出去。   亮堂的屋子里坐久了,骤然进到这漆黑的回廊中还有些不习惯。   那些个灯盏在董擎眼里,跟萤火虫的屁股没什么两样……看着是光,但却没有一点用处。   好比夜空里的星点,那光芒已经变成成了光的颜色。   等彻底走出这回廊,重见天日后,董擎眯着眼,贪婪的深吸了几口。   “回去之后不要多说,有人问就说是诏狱随便问问。”   刘睿影交代道。   董擎却面露为难……   进入诏狱的人哪里有随便问问的?要不是十拿九稳的事儿,诏狱也不会轻易地传唤查缉司中人。刘睿影说的这话,就是街上的孩童都骗不住,更不用提查缉司的那群“人精”了。   他去哪找什么好理由,他觉得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想理由骗人了。   “就这么说,其他的再问就是不知道。”   刘睿影说道。   情急之下他也编不出什么更好的借口,何况董擎根本就是个“莫须有”的名头,说什么就能是什么。   离开值守的的查缉司大门一盏茶的时间,可以说他是擅离值守。但要是看到同僚昏倒在门前的长街而不顾,这样的行为与敌人有何差别?   查缉司苏虽然至公至允的,但决计不是冷血无情。   董擎一直到走出诏狱的大门,都有些发蒙,看着头顶已经偏西的日头,总觉得像是假的。但脚下每一步却走的又快又扎实,只想着赶紧远离这个可怕的地方。至于对刘睿影的种种疑惑,却是来不及深思。   在“三长两短堂”前站了一会儿,刘睿影忽然想抽烟。奈何那烟杆并不在身上,问狱卒讨要这样的东西他觉得有些开不了口。只能站在原地踱步搓手,心里盼着李怀蕾等人快点结束。   还不等他心中叨念几遍,就觉得身后来了人。   刘睿影让狱卒带着其余的云台部众先去安顿身形,他这和李怀蕾一道朝外走去。   “现在要去哪?”   李怀蕾问道。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   这里已经不是云台,不是她能够颐指气使的地方。说话做事都得加上三重小心,有些事情根本不该问。   “去查一个地方。”   刘睿影说道。   出了诏狱,华浓站在门口等候,手里拿着刘睿影的剑。   方才去找董擎前,刘睿影把自己住处的钥匙给了他,让他先去将自己的剑取来。   山野中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华浓仅凭着刘睿影说的一个大概方向就准确无误的找到了刘睿影的住处所在,不由得让刘睿影对自己这位师侄更加欣赏。   拿上剑,一行三人出了查缉司。大门处值守的人还未换岗,对刘睿影行礼开门时目光中流露出浓郁的疑惑。   往常哪里有查缉司中人进出的这样频繁?只觉得这位刘省旗现在果然是不一般。   刘睿影想去查探的地方正是“宝怡赌坊”,心中总觉得大老姜和那位神秘的东家有什么关联。更何况水塘下面还住着在博古楼中几乎致自己于死地的白衣人杜彦,这样一头猛虎竟然和看家犬一样被东家玩弄于股掌之间,又是在临近文坛龙虎斗这样天下盛世即将开启的档口,自然让人放心不下。   但是刘睿影不清楚“宝怡赌坊”的位置所在,眼下也找不到靠谱的人询问,便想着先回到祥腾客栈中,跟掌柜的打探一番再做计较。   还没走出多远,就看到一群人围在长街上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从这里到祥腾客栈还有两个街口,现在还未到热闹的时候,那些个华灯初上时才出来摆摊的商贩们此时应当还在准备,故而本该没有吵嚷才对。   可是这一群人却将这里围的水泄不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夏日里最热的不是正午,而是傍晚。   傍晚或许没有日头最高时那样曝晒,但整个白日里的热都被地面与墙面积攒起来,都在这个时候一股脑的释放,发挥着平日里根本想不到的威力。   鸟儿都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刻归巢,街头巷尾的野狗也个个儿伸长了舌头,喘着粗气,来不及叫嚷。   不多的行人,却在这样闷热的时候,围满了整个街口,当然是一件极为反常的事情。   刘睿影看到好不容易走了两人,却又被一个拄着拐,颤巍巍的秃头老汉补了缺。还有的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奋力将脑袋朝中间挤去,甚至不顾爹娘的教诲,趴在地上,从前方大人的裤裆里钻过去,只为找到个相对靠前的位置。   对于这些市井之流,刘睿影本不屑一顾,奈何众人却堵在了他去祥腾客栈的必经之路上。   其他的路自然还有,偌大的中都城,不会只有一条路通往祥腾客栈。不过其他的路,刘睿影不知道,所以便等同于没有。   他们三人也只能硬着头皮挤进去,在很是有限的空间中,轻微的挪动步子。   又来了几个孩童。   他们跟泥鳅一样朝里钻着,使得刘睿影干脆停下脚步,生怕踩着他们。   低头看到这样的场景,刘睿影忽然想起了一道有名却残忍的菜品。   泥鳅钻豆腐是他从老马倌嘴里听来的是一道来自民间的传统风味名,光是这菜名就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   先要把泥鳅放在容器里,倒入清水并放入少量食盐,喂养过夜后,待泥鳅将肚中的泥沙呕吐干净,再将泥鳅倒入有嫩豆腐的锅内加热。   受热的泥鳅便开始乱钻,而此时豆腐内部却还未升温,泥鳅便会将身子卷曲着,都盘锦豆腐里。最后加以葱花、味精、生姜未等佐料顿珠片刻,就能起锅装盘。   虽然将孩童比作泥鳅很是不好,这道菜也着实有些过于残忍。   但这些孩童若是长此以往下去,迟早成为那些死在豆腐中的泥鳅而不自知。   刘睿影看着他们又可怜又可悲,只能轻轻地叹息一声,继续朝前挪动身子。   忽然左侧露出些许空缺,刘睿影瞟了一眼发现众人围观的竟是条血淋淋的大腿,而一人蹲坐在这条大腿前,面对众人,两眼无神,尽是颓唐。   就这么静静的躺在这里,伤口处以及结成了黑色的血痂。刘睿影站定了脚步,脑海中猛然想起“宝怡赌坊”那位赌上了自己一条腿的赌客。   带着面具看不到脸庞,但刘睿影确信这人就是昨晚的那位疯子赌客,在看到他一条空荡荡的裤脚,这条腿除了是他自己的还能是谁的?   他和刘睿影同在一个大厅中,也是“宝怡赌坊”的贵宾。若是他愿意开口说点什么,自是比刘睿影一个人去打听要方便得多。   决定之后,刘睿影便不顾一起的朝里挤去,甚至不惜举起手中的长剑用来威慑。   拥挤中除了汗臭味外,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酒香。   这酒香只有酒三半家乡的酒石酿出来的酒才能发的出。 第一百零九章 共谁争岁月【上】   举目四望循着酒香,刘睿影看到酒三半站在最前方,依靠着墙壁,手里拿着个酒葫芦,半口半口喝着。   他还是那副老样子,对酒很是痴迷,手里没了酒,也会显得他很怪异,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变,哪怕他以后经历的再多,对酒的习性,是永远无法抹去的。   酒香勾人,似最魅惑的女人,出现就能将人的意识牵引过去,让人循序渐进,流连忘返。   酒三半还算不上有女人,因此内心也没有多大向往,对他来说,有酒,有好酒,就是快活的日子。   他两眼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位蹲在一条断腿前,空着一条裤腿的人。   他身处的地方无疑是最佳视角,刚好可以看到那条断腿的全部以及那人的侧脸。   刘睿影想要伸出手来,冲着酒三半打个招呼,但周围的人紧密的挤着刘睿影,让他根本抬不起胳膊。   在这种时候,总会碰到不相干的阻挡,人生好像有个定律,人迫切的想干什么,就越会手忙脚乱的出错。   好在手中的剑始终横卧,还算是能给他带来一点宽松。   那人蹲在断腿面前始终没有任何动作,也不说一句话,围观的人们也渐渐失去了兴致。   一般的事端,人们总是能看出个大概的所以然,不会如此稀里糊涂的,对这事儿,对这人,全都不得而知。   人们对于外来事物的新鲜劲不过几秒,若开头看不到道道,也都会离去,若一个乞丐和一个颇有地位的人同时讨饭,那么他们一定会观看,并且为这种罕见的事鼓掌。   众人和被围观对象一样,都是静的,唯有狗吐着舌头喘息的声音,偶尔还有车夫驾车马车,从身后疾驰而过,但也好似可以拉紧了缰绳,伸着脖子朝里瞟一眼。   人渐渐开始因为无聊而散去,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围观的意义自是也荡然无存。   即便他们清醒的知晓了事端,但对于这些只图热闹的看客们来说,发生的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只是图一时开心罢了,至于被看的人心情如何,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之内。   风吹过湖面,也至少会泛起涟漪,而围观的内容于看客而言,或许连涟漪都不算。   他们的脸上所表现出来并不是若无其事,而是完全的麻木。有些麻木是因为天长日久的忘却,但他们却是连在脑海中留个印象的功夫都不愿意。   相比于被围观之人的不动声色,这些看客反而更加“沉稳”,犹如刚刚老去的枯木,虽然枝杈上已无新绿,但是根基仍然坚挺,就这么稳稳的立在哪里,没有任何能够将其动摇。   除非被围观的人离去,可这里从不缺被围观的人,一个人走了,还有别人会来。   人群散去,刘睿影的身边也变得无比松快。   他朝着酒三半走去,临近身边时,伸手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却被酒三半瞬间握住了手腕。   酒葫芦本来在左手拿着。   刘睿影靠近的也是他身体的左侧。   但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酒葫芦却是就换到了右手之中,只为了腾出空荡来,握住刘睿影的手腕。   刘睿影笑了笑,胳膊上卸了力气。   酒三半便也松开了手,任由刘睿影的胳膊缩回。   “什么时候到的中都城?”   刘睿影问道。   酒三半没有回答,反而伸出食指,比在嘴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又指了指面前蹲着的那人。   过了许久,酒三半才转过头来说带   “昨日凌晨到的,天刚蒙蒙亮。”   “博古楼中的其他人也都到了?”   刘睿影问道。   “他们也快了吧?路上没有酒了,所以我决定走快一点。”   酒三半说道。   “天刚亮的时候中都城里应该没有卖酒的,最多只有酒酿。”   刘睿影说道。   “我没有去酒肆,但是找到了一处开门的赌坊。”   酒三半说道。   话到此处,他才终于转过头看了看刘睿影。   没有什么表情,但从眼底里流淌出的欢喜是隐藏不住的。   酒三半从未来过中都城,可却觉得这座城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其中的长街,市肆,摊贩虽然一个都不熟悉,但还是觉得毫无陌生之感。   因为这座城里有他平生街角的第一个朋友,刘睿影。   有朋友在的地方,即使是天涯海角也不会感到陌生。   世间恐怕是没有什么感情要比友情更纯粹、更动人、更无私无畏的了。   酒三半的家乡拥有酒石,可以酿出天下独一无二的好酒。好酒虽然难寻,但只要愿意花费功夫,总是可以找到。好朋友却是可遇不可求的。   短短一个时辰,热闹的市肆中就能擦肩而过无数人。   但其中酒三半朋友却没有一个。   他之所以想要这么快的抵达中都,也是因为知道这中都城里有他唯一的朋友,这是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替代,也没有任何词汇能够形容。   就连喜欢假装侠客的叶雪云都知道这种感情的珍贵与来之不易,酒三半岂能不懂?何况他要比叶雪云更加的孤独……   他除了酒,就只有刘睿影这一个伙伴了,酒又不能   陪他说话,刘睿影却能又与他说话又能一起喝酒。   孤独的人,在这人间自己就是一片天地。   他的孤独,不是无助,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这种倔强、辽阔的情感有好有坏,可是反应在酒三半身上却成为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义气。   “还要看吗?”   刘睿影问道。   一听他说去了处赌场,却是心头发紧。   他想赶紧找个地方和刘睿影坐下来好好和酒三半聊聊,除了叙旧之外,更多的是想问问关于那赌坊的事情。   “不看了,没什么意思!”   酒三半摇了摇头说道。   随即转身朝着长街里面走去。   刘睿影冲着李怀蕾和华浓咋打了个招呼,示意他俩先跟着酒三半,自己却走到那人面前同样蹲下身子。   那条断腿已经流干了血,即使放了一夜,却没有任何腥臭之味。   这人茫然的抬头看了看刘睿影,随即又将头低了下去,低的比先前更深。目光的焦点也不在面前的断腿上,而在地面有几只正准备爬上断腿的虫豸身上。   在虫豸眼里,这条断腿无疑是座高不可攀的山峰,刘睿影对他也没有那么多耐心,用剑鞘将断腿朝外拨弄了几寸,想要借此引起他的注意力。   这人看到竖立在自己面前的长剑,晃身片刻,突然大叫一声,将长剑推开,抱着的断腿,朝与刘睿影相反的方向蠕动着。   刘睿影在背后一步步跟随,心中很是不忍。   他这么一动,反而更加引人旁观。好在有条逼仄的巷子,这人一头钻了进去,结果没爬出半丈远,就到了尽头。   “这条腿是不是你的。”   刘睿影站定身形,开口问道。   此人一看前路不通,便把怀里包着的断腿平平整整的放在地上,靠着墙壁,双手撑着坐了下来。   刘睿影之所以如此笃定这条断腿一定是他的,是因为此人手中没有拐杖,身形也无法保持平衡。   若是残废日久,早能习惯不方便,决计不会还无法直立起身来走路。   “你是谁。”   此人问道。   刘睿影这才注意到他的穿着极为考究,一件佛头青雨花锦劲装,腰间绑着一根靓蓝色祥云纹银带,不似普通人。   问完话后,自顾自的将鬓角两边的乱发拢到耳后,接着又从怀中掏出个绣着并蒂莲花锦囊,右手食指与中指探进去,夹出来一撮烟丝,一个精巧的镔铁烟斗,即便是在阴暗的箱子里,都闪闪发光。   刘睿影看到烟,先前想要抽烟的又被点燃,暗自吞咽了口唾沫,忽然觉得箱子里再度黯淡了几分。   他警觉地回身拔剑,但却由于酒三半以及跟随他的华浓和李怀蕾站在巷子口,堵住了光线的缘故。   刘睿影满带歉意的对着酒三半笑了笑,这样的重逢方式和他想的太不一样。   与汤中松在祥腾客栈中见面,起码还坐下来喝了几杯酒。但在刘睿影心里,和酒三半结交却是最没有压力与负担的事情,除却博古楼中人的身份以外,刘睿影不需有任何顾忌。   “沿街一直往前走有个酒肆,我在那里等你。”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回剑入鞘,再度审视着那人。   他已经点燃了烟,眯着眼不紧不慢的抽这。   探入锦囊的两根手指夹着烟斗,关节上厚厚的茧子异常瞩目。   “读书人?”   刘睿影说道。   只有读书人长久提写字,才会在手指关节处摩出老茧。   “是不是读书人有什么关系?”   此人反问道。   “你要是读书人,那就不难解释了。”   刘睿影说道。   “解释什么?”   “解释你为何要抱着自己的断腿,不肯撒手。”   刘睿影说道。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况且我并没有承认这是我的腿。”   此人撇着嘴,从嘴角处喷出了一口烟雾。   这口烟雾喷的笔直,会抽烟的人都知道,这是只在嘴里打个转儿,并未深吸下去才能做到。   烟雾出口,没多久便散了。   但却将头顶照射下来的仅有的光线映衬的五彩斑斓,十分好看。   这人看着眼前的色彩,咧嘴笑着。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水,嘴唇已经起皮,即将裂出血痕。   笑应当是扯痛了干裂之处,他伸舌头舔了舔。但舌头却是比嘴唇还要干涩,粘连在一起,分开时带走了大片皮肉,鲜血涌出,滴在胸前的衣襟上。   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不过才断了一条腿不久的人,对这样的小痛没有感觉也是正常。经历过大痛楚的人,自是不在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刘睿影说道。   此人听后,抽烟的手微微停顿了片刻,问道   “你也读过书?”   刘睿影听后又气又乐。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在博古楼中还未曾体会的这样深刻,但在这位腐儒身上却是淋漓尽致。   在这样的人眼中,拿刀物件的就是匹夫,哪里比得上他们的满腹经纶?   日头即将全然落下,中都城里的店铺,好一些的已经提前点   了灯。若是抛起这些陋巷不看,那处处都是令人陶醉的地方。   刘睿影对他的反问无言以对,耳边传来几声归巢的鸟鸣。   “昨晚我也在宝怡赌坊中。”   沉寂之后,刘睿影开口说道。   此人拖着长音嘟哝了一句话语,刘睿影并没有听清。   “对于宝怡赌坊你都知道些什么?”   刘睿影接着问道。   “官家?”   此人问道。   刘睿影想了想,拿出诏狱‘第十三典狱’的腰牌,在他眼前晃了晃,却唤来此人的冷笑。   “我这模样,和下了诏狱已经差不多了吧?这吓唬不住我。”   此人摇着头说道。   “并没有想要吓唬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确是官家。”   话音刚落,巷子里又黯淡了一瞬。   有人衣衫凌乱,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还光着双脚跑了进来。   看到刘睿影后,“扑通”跪下,抱着刘睿影的双腿,哭丧着哀求道   “刘省旗,救救我!”   刘睿影本能的将其一脚踢开,他却不顾一切的再度反扑上来。   不得已,刘睿影只能抽出长剑,抵住他的咽喉,这才看清了面貌。   “傅典狱?”   傅云舟惨淡一笑。   现在这副模样和丧家犬有何区别?哪里还当得起“典狱”二字……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身份,现在却变成了莫大的嘲讽。更何况他哀求之人,便是将其取而代之的刘睿影。   所谓风水轮流转,莫不如此。   先前刘睿影也觉得,诏狱中人包括凌夫人在内颇有些危言耸听。但这才刚刚过了几个时辰的功夫,傅云舟竟是就便成了这副模样,也不得不感慨这人世间的冷酷与无情。   “怎么回事?”   刘睿影问道。   傅云舟长喘了一口气,咳嗽了几声指了指箱子外面。   “有人要杀我。”   “谁要杀你?”   刘睿影问道。   “不知道,很多人……”   傅云舟说道。   “我帮不了你。”   刘睿影想了想,终于还是狠下心说道。   “你是不是要查宝怡赌坊?是不是要查熊姥姥和大老姜?这些我都知道,只要你救我一名,把我送出中都城,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傅云舟用膝盖跪在地上,朝刘睿影挪动着,地下脱出两条长长血痕。   “你都知道什么?”   刘睿影问道。   傅云舟却顿时逼了嘴,抬头看向刘睿影笑了笑。   忽然扬起手臂,袖筒中划出一柄匕首,在电光火石之间刺向那个正在抽烟的残废读书人。   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生命竟会这样结束。   最后一口烟雾还半含在嘴里,没有全然吐出,却就混着鲜血从嘴角流下。   傅云舟的匕首稳稳的扎在他的咽喉中。   力道拿捏的十分精准,刚还割破了他的气管,却又未伤及声带。   这人在弥留之际仍然颤抖的哀嚎着,直到整个喉管都注慢了鲜血才渐渐无声。   “这声音很美妙不是吗?”   傅云舟拔出匕首,提起那人空挡的裤腿,将血迹擦拭干净。   然后又掰开他的手,拿过烟斗,放在嘴里猛抽了几口。   烟锅闪过猩红,比鲜血更红,更有温度。   “你杀了人。”   刘睿影说道。   “这话可不像是从诏狱‘第十三典狱’口中说出来的。何况据我所知,刘省旗你也不是没有出过剑。”   傅云舟吐出一口浓烟说道,还用手上的镔铁烟斗敲了敲刘睿影的剑鞘,和先前刚进入这条巷子时,判若两人。   “现在关于‘宝怡赌场’唯一的线索断了,你除了依仗我,还有什么办法?一炷香前,博古楼中人已经入了城,现在应当已经在祥腾客栈中安排妥当。”   傅云舟接着说道。   刘睿影目光一凝,心想这宝怡赌坊果然和文坛龙虎斗有说不清的关系,否则傅云舟也不会刻意提起博古楼当做要挟。   “除了你,还有熊姥姥,还有大老姜。这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且比你更可信。”   刘睿影说道。   “你宁愿相信一个卖糖炒栗子却能赚来一堆黄金还遭人追杀的老太婆,和一个昼伏夜出摆摊卖货却知道如何成为赌坊贵宾的商贩,却都不相信一个前任的诏狱典狱?”   傅云舟说道。   刘睿影点头承认,傅云舟顿时有些尴尬。   那两人或许是彻头彻尾的坏与恶,但傅云舟的亦正亦邪则更加让人恐惧。   尤其是刘睿影,从接到诏狱传唤再到与他谋面之后,始终对其就没有任何好印象。   就在他进入巷子后短短的功夫,却是就骗了刘睿影两次。   第一次他乞求刘睿影救命,提出用自己所知道的关于那两人以及;‘宝怡赌坊’的事情当做交换。   第二次他不等刘睿影回答,却反手杀死了那我残废的读书人,以此断掉刘睿影的念想。   经过这两次之后,刘睿影当然不会再相信他说的任何。即便傅云舟真的知道关于熊姥姥、大老姜以及“宝怡赌坊”的所有事,刘睿影也不会让步。 第一百一十章 共谁争岁月【中】   刘睿影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那位残废读书人的尸体,接着又将目光转向傅云舟。   他双目中血色炯炯,比手中烟斗内燃烧的烟丝更加赤红。刘睿影沉默了许久,收起剑,侧身想要从他身旁离开。   傅云舟这次没有阻拦,反而让了让身子。   带刘睿影过去后,本以为他会转头来张望一眼,即便不开口说话,也会有些反应才对。   可是他没有。   平静的只能听到烟丝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音。   巷子口近在眼前,但刘睿影却停下了脚步。   他终于知道傅云舟为何没有挽留,也没有回头。   语言和动作毕竟是贫乏的。   但巷子口闪现的人影和头顶恍然的刀锋却是最为有力。   电光火石之间,一束刀光自头顶落下,紧贴着刘睿影的后背,径直劈向傅云舟。   刘睿影没有任何迟疑,抽剑出鞘,右臂背在身后,剑身高高扬起,挡住了这一刀。   刀光和他的剑没有任何接触。   在即将碰撞到之际,黯然消失。   刘睿影未转身,只有耳朵动了动,随即背在身后的手向前挥动,斩出一道弧形的剑光。   剑气四溢,将巷子内低矮屋檐上的瓦片都削去了几片。   瓦砾纷纷落下,掉在地上的声音像极了雨滴。   入夏之后,中都城的雨水明显少了很多。   平南王域湿润的风因为季节的更迭而改变了方向,都朝着安东王域,朝着海边吹去,不再光临这里。   而西北裹挟着沙尘的风暴却更加强劲,即便吹佛到中都城中已然是强弩之末,但仍旧使得这里变得干燥。   人缺水会口渴,会感到烦躁。   一座城缺了湿润也会变得嘈杂。   很多事端本来可以被无形的湿润所慢慢融化,但在这样的环境中,却被无限的放大,直至干裂流血。   刘睿影想起了那位死去之人的嘴唇。   他的尸体就躺在身后。   人死后,血脉失去了活力,从嘴唇与指尖开始慢慢变得乌青,血肉也不再鲜红。   黑色就是有这种魔力,足可以吞噬一切。   巷子口越发亮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巷子内的昏暗。   天边还剩下最后一抹余辉,要不是今日天气很好,早就伸手不见五指了。   可今天的傍晚,就连晚霞都不存。只有半个太阳低低的垂在天际,要比多云的日子里鲜红许多。   似是在流动一般,将最后的光和热朝着大地倾倒。   刘睿影听见身后有声轻微的响动,而巷子口的闪烁却已不见了踪影。   灯火的明亮斜斜的招进来,在刘睿影的身前停止,就像是一道分割线。巷子内外,两方天地。   “啪……啪!”   正待刘睿影转身时,傅云舟不紧不慢的捡起那人的锦囊,从中捏出一撮烟丝,填满了烟斗。   两颗火石在手中很有节奏的碰撞。   若是在白日或是巷子外面,这幽暗的火星根本不会被人注意。但现在,在这昏暗的陋巷中,每一颗火星都像是一道闪电,刻在刘睿影的心间。   “就是他要杀你?”   刘睿影问道。   在他和傅云舟之间,是一具尸体。   在傅云舟之后,是一个人影。   穿着宽大的斗篷,带着风帽。   风帽的帽檐很长,很尖,像极了乌鸦的嘴,将他的面庞遮住大半,只露出了长满胡茬的下巴。   那人死时并没有流出多少鲜血。   一是因为傅云舟的出手着实精妙,很是小心的让皮肉在匕首拔出后自然闭合,故而鲜血只会倒灌,并不会朝外流淌。   二是他已经断掉了一条腿,身上着实没有多余的血液。   巷子里的空气有些厚实,但一股骚臭的酒味却盖过了血腥,压迫着刘睿影的咽喉,让他很是反胃。   不得已,只能微微张开嘴巴来呼吸,以此来摒弃这股难闻的味道。   他很确定这异味是从那位头戴乌鸦风帽的人身上发出来的,可他很难想明白为什么人身上会散发出这样的味道。   这只能说明刘睿影喝的酒还不够多,喝酒的时间还不够长。   酒汤洒落在身上,一开始会饱含酒香,但放置的时间长了,如果不清洗干净,就会开始慢慢变的恶臭。   酒本就是粮食酿造的,隔夜的米饭都会变质,酒当然也是同样的道理。   “只是其中之一。”   傅云舟说道。   火石上浸染了那人体内仅剩不多的鲜血,他花费不少功夫才将烟斗点燃。   “他是谁?”   刘睿影接着问道。   傅云舟将口中的烟嘴拔了出来,看看那人又看了看刘睿影,继而笑着说   “我也不知道。”   刘睿影无言。   傅云舟竟然连是谁要杀他都不知道,可想而知他究竟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不过对于他而言,这个问题已经不再重要。   一个人来,还能应付,三个人来还能勉强应对。   要是十个,二十个,那便只有等死的份。傅云舟满脑子里想的只有如何才能活下去,而不是弄清楚这些人都是谁。   如果他还是诏狱的典狱,这些麻烦根本不存在,可惜他已经不是。   落单的狼,和野狗没有区别,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某种意义上来说,人和狼一样,都是成群结队的。   孤僻之人即使从未得罪过旁人,但在这世间也是寸步难行。因为他虽然没有仇敌,可也没有朋友。   就算不会惹来祸事,但连分享愉悦的人都不存在,久而久之自己的心也会慢慢死去。   “你走吧!”   刘睿影对这傅云舟说道。   虽然并不想救他,但也不忍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   “我不走,除非你答应送我离开中都。”   傅云舟深深吸了口烟,缓缓吐出说道。   带着乌鸦风帽的人,将手中的刀锋抬起,指着刘睿影。其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他是现在的诏狱‘第十三典狱’,还是中都查缉司的省旗。”   傅云舟冲着这人说道。   “刘睿影?”   此人捏着嗓子说道。   显然是不想旁人记住他的声音。   刘睿影点了点头,黑暗中这个动作并不明显,但他确信对方看的很清楚。   那人听闻后,手中的刀略微朝下低了几寸,显然是在犹豫。   为了杀死傅云舟而和刘睿影这位如日中天的官府中人结仇到底值不值得。   眼见对方开始迟疑,刘睿影朝着傅云舟丢了个催促的眼色,不过他却仍然无动于衷。   没有得到刘睿影的保证前,他是决计不会挪动身形的。   结果都是死,就算现在离开能多活几个时辰又有什么意义?还不是跟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提心吊胆?   从他被凌夫人革职,赶出诏狱之后,以及大大小小经历了十余战。虽无致命伤,全身上下却是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创痕。   一件驼色的长衫,已经变得血迹斑斑,和染坊里作废的差不多。   刘睿影眼见如此,只得走上前去,用剑再度抵住他的咽喉。   剑尖在傅云舟咽喉的皮肉上压出个凹痕,只要再稍稍用力些许,就能刺进这块柔软,让他殒命当场。   “死在你手里总比死在这些不知名的杂碎手里好得多。”   傅云舟从容的说道。   甚至还挺直了脖子,让刘睿影的剑尖在自己的咽喉上略微刺破了些许,嫣红的血液顺着剑刃的血槽朝后流淌。   见状,刘睿影只能收回了剑。   到现在为止,傅云舟似是还未接受他已经不是诏狱典狱的事实。仍然称呼这些个前来袭杀他的人为“杂碎”,但这些即将要了他的命的“杂碎”可不会因为他的不屑而动摇想法,只会更加的义无反顾。   傅云舟继续抽着烟,刘瑞意却好似骤然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对着那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提着剑,转身朝着巷子口外走去。   这次不是欲擒故纵,刘睿影是彻底不想再插手此事。   即使后来传扬出去,他却是也有办法推脱的一干二净。   傅云舟冷笑着看刘睿影一步步朝外走去,和先前刘睿影觉得他会挽留自己一样,心中也十分笃定刘睿影决计不会这般一走了之。   但他想错了。   当刘睿影的身形走入灯火中之后,步伐却没有丝毫停顿,仍然是一往无前的走去。   傅云舟开始有些慌神。   嘴里吊着的烟斗一直通红的亮着。   就在刘睿影即将走出陋巷的时候,他忽然张口说道   “我知道宝怡赌坊的东家是谁,你绝对想不到!”   话音落地,以为刘睿影会止住脚步,但这样的伎俩一次两次或许好用,第三次定然就失去了诱惑。   眼见刘睿影仍不停留。   傅云舟彻底失措。   手中的烟斗一弹,烟丝与烟灰朝着那人的面庞激射而出,随后双手在地上奋力一拍,将自己的身子托起。   刀光笔直的插入他先前盘坐的地面,裂纹四散开来。   傅云舟伸出右脚,牢牢踩住刀背,借力朝前窜出,和此人拉开了足有一丈之遥。   刘睿影感觉到背后的动静,挥剑转身。   傅云舟看看避过,但肩头的衣衫却又增加了一道剑痕。   站定之后,他与刘睿影都立身于灯火中,身形也出了巷子。   周围虽然还未真正热闹起来,但已经开始熙熙攘攘。   没有人赶在中都城的长街上正大光明的杀人。   那人就算有再大的仇恨也不敢。   他是为了报仇,但却不是为了同归于尽。   如果为了报仇连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那就有些得不偿失。   傅云舟拢了拢自己凌乱的头发,露出混着泥与血的脸庞,偏过头很是骄傲的看着刘睿影。   “刚才你要是帮我,你已经知道宝怡赌坊的东家是谁了。”   “我不会和你做交易。”   刘睿影摇头说道,又朝着巷子里看了一眼。   除了那具尸体外,再无任何人的踪影。   傅云舟也松了口气,抻了抻胳膊。   两人之间再无任何言语,刘睿影迈开步子,朝着正前方走去。   酒三半还在酒肆中等着自己。   与其将时间耗费在不相干也不必要的人身上,刘睿影当然选择和自己的好朋友一起喝酒。   傅云舟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可目光却始终死死的盯着刘睿影的后背。   他知道还会再见。   因为刘睿影现在是他离开中都城并且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即使现在刘睿影的想法斩钉截铁,不可动摇,但此一时彼一时,想法这个东西,和命数一样,时刻都在变化。   就好比真正的阴阳师,批算流年时都会告诉对方这是此时此刻的命数,然而批算之后他喝酒还是喝茶,行路还是归家,都会让这命数改变。   前行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刘睿影就看到了那家酒肆。   他很是惊异酒三半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或许嗜酒之人,对喝酒的地方天生就有种敏感。   刚迈过门槛,刘睿影便看到酒三半位于一处最中央的座头,站起身来,朝自己招手。   “你不是最爱靠着窗户?”   刘睿影问道。   “以前的确是的。不过在博古楼中呆了这么些时日,忽然发现要是总靠窗户,别人就会把你归为边缘。中间的位置固然惹眼,但只要坐下来,坐稳当了,也没人会把你怎么样。”   酒三半说道。   拿起自己的酒葫芦,给刘睿影面前的酒杯倒满了酒。   刘睿影看到华浓和李怀蕾很是端庄的坐在两侧,既没有动筷子吃菜,也没有举杯喝酒,不由得有些奇怪。   “他俩说一定要等你,可能也没想到你晚了这么久。”   酒三半说道。   “遇上难缠的人,所以稍微消磨了点。”   刘睿影说道。   酒三半没有再问下去,端起酒杯同刘睿影一碰,仰脖喝尽。   华浓和李怀蕾看刘睿影落座,也纷纷倒满了酒杯,气氛终于变得融洽起来。   回到中都后,刘睿影觉得自己好像都没怎么睡觉,此刻算是唯一的清闲时光。   “你怎么不说话?”   刘睿影自饮了一杯后问道。   “我看你脑子里都是事儿,应当听不进去我说话。”   酒三半笑着说道。   刘睿影也附和着笑了笑,同他闲聊了几句博古楼的事。   “鹿明明这次也来了,还带着个马队,将他的铁匠铺全都运了过来。”   酒三半说道。   “他的铁匠铺不是被你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刘睿影说道。   “你刚走,他就搬回了博古楼中住,还在后院里重新盖了一个。好巧不巧的,我的屋子就在他旁边。每天半夜里都是“叮叮咚咚”的声音,搅扰的我睡不成。”   酒三半有些无奈的说道。   “我这个便宜师傅还一锤子打铁都没教我呢,这次来要是他带了铁匠铺,倒是可以跟他好好学学。”   刘睿影说道。   “欧小娥也在中都城,就是神出鬼没的,虽然住在祥腾客栈里,但根本碰不到。”   酒三半一听欧小娥,立马来了精神,兀自猛灌了好几大口,连向来迷离的眼神也变得有了光彩。   除了刘睿影,他心里第二个就是那个豪迈的姑娘了,像女人又没半点女子扭捏的性格,施粉黛也会耍长剑,比平常男子都精通剑法,若是说有什么缺点,就是有点太急躁,常常他说什么话,她都不大有耐心听的样子。   不过那不耐烦的表情,也很是让人想多看几眼。   “都在中都城里,总能见到。何况你们不也是住在祥腾客栈?”   刘睿影说道。   酒三半重重的点了点头。   “昨晚我找酒喝的地方叫做‘宝怡赌坊’。”   酒三半说道。   二人既然是朋友,便会有默契。何况刘睿影先前就说了,想问问酒三半关于那赌坊一事。   “天蒙蒙亮的时候,街上没有行人,也没有开着的铺子。只有这家赌坊钱还点着灯,两个半人高的灯笼,上面写着两个漆黑的‘宝’字,我便走了进去。”   “赌钱的地方,你是怎么要到酒喝的?”   刘睿影问道。   “有个姑娘笑着把我迎了进去,但她好像看出我不是来赌钱的,只是问我喝茶还是饮酒,我当然是选择了酒。她给我拿来了两壶后,还放下了本薄册,就离开了。”   酒三半说着从怀中掏出那本薄册递给了刘睿影。   打开一看,其中全是关于此次文坛龙虎斗的信息。   有对博古楼和通今阁两大文道门派的介绍,还有对其中重点人物的分析,还在后面标注高低不同的赔率。就连楼主和阁主也不例外。   最令刘睿影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最值钱的竟然是汤中松,其次便是酒三半。而两位楼主与阁主,却是并列倒数最后,赔率相当。   “怕是你一进门,就被认了出来,所以才会给你酒喝。”   刘睿影合上薄册说道。   “应当是如此,最后酒钱也没问我要,只说我可以随时光临。”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夹了口菜。   余光看到门口走进来一人。   臂弯上挎着篮子,驼着背,步伐拖沓,扶着门框走进酒肆中来。   刘睿影放下酒杯,转过头盯着此人,渐渐浮现一抹笑意。   “一包糖炒栗子!”   刘睿影站起身来吆喝道。   那人还未站定,耳中便传来了这么一句,瞬时打了个激灵。   抬头看向声音传来之处,却是与刘睿影撞了个四目相对。   熊姥姥用力扯出个笑容,露出一口暗黄色的牙齿,拖着步子走上前来。   “刘省旗,又见面了!”   熊姥姥拱手作揖。   刘睿影却盯着她的左腿。   上回刘睿影已经发现熊姥姥这副老态龙钟的模样是装出来的,实际上却是身手矫健。   但今日熊姥姥却拖着一条左腿,膝盖都不曾弯折。右脚迈出一步,便扭动腰夸,带动左腿跟上前去。   显然这一日的光景,熊姥姥这条左腿应当是受了不轻的伤。   “一包糖炒栗子。”   刘睿影收回了目光,重复道。   “不敢巧,老身今天不太舒服,没有做活,这篮子里一颗栗子都没有。”   熊姥姥解开臂弯处篮子上的盖布,递到刘睿影面前说道。   “我要是有那么多金子,也不会做活的。”   刘睿影说道。   他等待着熊姥姥能自己与他说她的身份,可有觉得痴心妄想,若是想说早就说了,何至于都已经败露成这样了还继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熊姥姥并不接话,只是站在原地很是平静的看着刘睿影。   “熊姥姥自便,我是来与朋友喝酒的。”   说完便端起了酒杯,继续与酒三半推杯换盏。   熊姥姥连连应了几声,便走向旁侧,寻了处空座头坐下,唤来伙计点了小菜与酒。   “这老太太好熟悉的感觉。”   酒三半看着熊姥姥,皱起眉头说道。   “是在赌坊中见过?”   刘睿影问道。   “记不清了……要是你提前告诉我,或许我还能留意一二,现在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酒三半说道。   酒肆中不断的有人离开,也不断有人进来。   离开的人带着满嘴酒香,或空了来时的心事,或又增添了许多烦恼,进来的人满眼是酒,满心都是一同喝酒的人,这酒馆到处都是,可一喝酒就能想到的人,却是不容易找。   一坛酒喝尽,酒三半仍然兴致不减,又让伙计再搬来了一坛。   伙计也未曾见过如此能喝的人,就连四周的酒客也看这酒三半开始窃窃私语。   从他落座开始,手中的酒杯就未曾放下过。   速度虽然并不快,但贵在持久。   犹如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很多人说自己从未醉过,是因为他喝的不够多,喝的时间不够长。只要累积到一定的程度,天底下没有不醉的人。   人的身体也不是无底洞,喝的久了,酒比血还多,犹如泡在了酒缸里,怎么可能不醉呢?   酒三半当然也会喝醉,只是他的程度旁人的十倍、百倍,无人得以一见罢了。   除非到了和他酒量一样的程度,不然在不会喝酒或者酒量不行的人眼里,酒三半就是干喝不醉。   又是两桌人走出酒肆,勾肩搭背摇摇晃晃的嘴里说着一家青楼中姑娘的花名。   还未走出,门口却是又来了人。   伙计正巧搬来酒坛子,看到门口的来人,极不耐烦的说   “叫花子走远点,这里是酒肆,不是饭铺!没有剩菜给你!”   “我是来喝酒的,还有朋友在这!”   这位“叫花子”说道。   随即大步流星的走到刘睿影身边,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敲了敲桌案。   刘睿影闻声已经知道来者是谁。   除了他,不会有人这般紧追不放。   傅云舟就跟狗皮膏药一般死死的将他缠住。   他走到哪,他就跟到哪,浪费那时间,做着无意义的举动。   反观熊姥姥,看到傅云舟之后脸色却是骤然变化,身子朝里侧了侧,避过傅云舟的目光。   她似乎在害怕什么,与傅云舟相熟的模样,能让她如此忌惮,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纠缠。   伙计看这“叫花子”竟然上前打扰难得一见的豪客,顿时更为不满,放下酒坛子就要上前推搡,想要将傅云舟赶出酒肆,但却被刘睿影制止。   傅云舟冲着刘睿影笑了笑,随即又看向门口。   三个身着黑色斗篷,头戴乌鸦风帽的人正站在门口。   伸手摘去头上的风帽后,目光在酒肆中扫视着,最后定格在傅云舟的身上。   这三人身型相仿,看面容年纪也相仿,只是都较为邋遢,脸上胡子拉碴,还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酒臭。   邻近的几桌酒客纷纷掩住口鼻,就连伙计一时都分不清究竟谁才是叫花子。   他以为穿着得体的,却比眼前的人更加的不雅。   “麻烦让一让,堵在门口是怎么回事?!”   三人身后,一道清丽的声音响起。   欧小娥用剑鞘将堆在自己面前的三人扒拉出个缝隙,挤过身子,走进了酒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共谁争岁月【下】   她似是没有看见刘睿影等人,径直走到了处空余的座头前坐下。   店伙计满脸殷勤的上前,欧小娥应当是这家酒肆的常客,只冲着伙计点了点头,并未言语,伙计便知晓她需要些什么。   这一幕不由得让刘睿影想起当时在定西王城的祥腾客栈中初逢时,欧小娥逼着伙计去后堂给她做最辣的菜。   也就是那里的伙计和她不熟,不然早早的就会做好辣的,省的欧小娥还费尽力气,只为吃上可口的。   人一旦习惯某样口味,再吃了其他的口味,就会极其不适应。   酒三半见到欧小娥,欣喜异常,立马拿着酒杯起身走去。   见到了久违的人,他心中说不出的激动,比他喝了最好喝的酒还要美,他从前从不觉得见了人比酒激动,从没有过连杯中酒都可以忽视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对欧小娥为何会这般的特殊,明明和刘睿影也是许久不见,却看到他的时候也会想着见欧小娥。   欧小娥早就见惯了这样几杯酒下肚,便不知天高地厚的登徒子,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将手中的欧家紫晶剑拍在桌案上。   要是谁敢靠近半步,定让他血溅当场。   “又不是外人,用得着出剑?”   酒三半说道。   欧小娥这才转头看到原来是酒三半,顿时开心起来,将剑收起,横放于两腿之上,还冲着刘睿影打了个招呼。   另一边,那三位身穿黑斗篷的人,也坐了下来。   伙计见状,却是也不好驱赶。   直到其中一人拿出锭起码有五十两的金子出来,这伙计才将背弓成了个虾米,堆着笑开始伺候。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只随便点了点儿东西应付了事,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傅云舟身上。   “你来这里做什么?”   刘睿影冷冷的问道。   “喝酒。”   傅云舟端着酒杯,对着刘睿影遥遥相敬。   “不要指望我会救你,想出城就另寻他路吧。”   刘睿影说道。   他到现在还想让他救他,真是可笑,这个人就是太过于执着,如果但凡把那想法放在自救身上,也不会到现在半点办法也没有,他当时那么做,如今却想指着他来救他,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傅云舟听后平静的饮尽杯中酒,而后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磕,随即起身走到那三人面前,伸手将他们的桌案掀翻。   既然不管他,那他们也都别想好好的喝酒。   他倾尽全力,应该还有挣扎的余地,与其在他们面前丢尽脸面,不如让他们死在这里,血洗他的耻辱。   刘睿影他也记住了,若他此次能活下来,必将把他拉下典狱的位置。   酒肆中其余的酒客见状纷纷奔逃出门,但却又都挤在门口,水泄不通。   这三人本不想在这里出手,但傅云舟着实欺人太甚,逼的他们毫无选择。   手中长刀从三个方向冲着傅云舟砍来。   他却好似个穿花蝴蝶般,足尖轻点,窜到刘睿影身后。   只要将刘睿影牵扯进来,他就一定不会不管自己。   一柄刀锋尾随而至,可终究是慢了些许。   刘睿影抬手用酒杯套住刀剑,将其牢牢压在桌面上,同时目光凌然的看着对方。   既然出手,哪有回头的道理?   先前在陋巷中还对刘睿影有些忌惮的那人,此刻却是最为凶狠。   即使不是想杀他,可起了冲突,就必须得达到赢的局面,总不能他们要跟打扰他的这件事道歉?   命可以没,道歉不可能,不过是个典狱加查缉司罢了,他们杀得起。   他明知刘睿影是被傅云舟拖下水,可现在也顾不得许多。   华浓和李怀蕾也拔剑而起,与另外几人都打作一团,犹如两朵龙卷,把四周的桌椅全部刮翻。   酒三半想要帮忙,却被欧小娥制止。   他虽然不解其意,还是老实坐下,静观其变,重新端起酒杯,有条不紊的喝起来。   那人运劲抽刀,刘睿影松开酒杯,任其碎裂,也顺势出剑。   谁料此人竟是将刀弃于地上,双手在腰间拍打数下,口中一声大喝,赤手空拳向刘睿影逼来。   显然他对自己的拳法极其自信,认为自己的拳头比刀还快,比刀还锋利。   刘睿影见此人双手呈铁色,不知是什么邪门武道,当下也不敢大意,趁他大开大阖之际,提剑想要从他双掌之间刺出。   那人眼见剑光袭来,却是不闪不避。   左手平举,脖颈前伸,宛如推窗望月,右手却迎着剑锋而上。   剑尖刺在他的手掌心,发出一声脆响,令刘睿影大惊失色。   他的双手竟是坚如磐石,以欧家剑的锋锐都奈何不了。   要知道,欧家剑在剑中算是一绝,削铁如泥只是基本功夫。这拳头竟然将它也弄的差点崩裂,真是邪门。   “他的双掌可比酒杯结实多了!”   傅云舟说道。   刘睿影撤剑后退,不与他硬拼。   只要不近战,这拳头就奈何不了他。   此人见状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拍着手,脚下步伐跌宕,比他双掌的功夫更加诡异。   但仔细一瞧,又是破绽百出,很是笨拙。   待近身之后,他五指散开,朝刘睿影胸前抓去。   刘睿影侧身避开,遒劲的掌风却将他的衣襟剐出几道印记。   “刘省旗,在下不想伤你,只要您让开身段,将傅云舟交给我们就好。”   此人说道。   “况且,他已经不是诏狱中人了吧?”   “傅云舟已经被逐出诏狱这倒是不错,但中都城里不许私带刀剑,更不能动手拼杀。”   刘睿影义正辞严的说道。   既然他插手了,就要管到底,傅云舟是不是他的同僚无所谓,他管的不是人,是事,他们在这里大打出手,他就可以管。   那人听闻,面颊微微抽动,回眸看到自己的两位同伴在缠斗中也被华浓和李怀蕾死死压制,不由得狠厉的瞪了一眼傅云舟,继而撮起嘴,打了声哨音,整个身子即刻颠倒过来,双手朝地猛地一拍,便从窗户里飞了出去,不见踪影。   其余两人见状,也抽身而退。   华浓提剑要追,刘睿影示意不必,然后转身面对着傅云舟。   “多谢!”   傅云舟拱手说道。   “凡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我话已经说的很清楚。”   刘睿影说道。   “刘典狱高义,在下没齿难忘。”   傅云舟假惺惺的说道。   “但现在我改了主意。”   刘睿影忽然笑了起来。   傅云舟皱起眉头,他从刘睿影的话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先前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我面前,后来是不愿意有人破坏规矩,在中都城里动刀兵。但就在刚才,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刘睿影顿了顿接着说道。   “什么事?”   傅云舟问道。   右脚却是朝后撤了半步,已经做好了脱身的准备。   “刀兵由你而起,自是也该由你而终。那只要把你下了诏狱,慢慢讯问,迟早会搞清楚一切的因果。何况我想这些想要你命的人,还不够胆量去劫狱吧?”   刘睿影说道。   傅云舟倒吸一口冷气。   知道此刻他才对等的看待刘睿影,在心中着实感慨凌夫人毒辣的眼光。   先前傅云舟一直把刘睿影当做个走了狗屎运的家伙,亦或是凌夫人不知来了什么性质,才将他提拔成‘第十三典狱’,可现在看来,刘睿影却是实至名归。   “你要把我下了诏狱?”   傅云舟怒极反笑。   “不错!”   刘睿影点头应道。   “一个刚刚被任命不到十二个时辰的典狱竟然要把我下了诏狱,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   傅云舟嘶吼道。   有理不在声高,虽然他这句话几乎是在咆哮,但却是自言自语。   被诏狱扫地出门后,这便成了他仅有的尊严,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可这世间的规矩并不是在一个位置上坐了多久,就能如何,关键在于事发之际,谁坐在这个位置上。   现在坐在典狱之位的是刘睿影,傅云舟即使曾经任职百年也无济于事。   刘睿影也不同他掰扯这番道理。   颇为无奈又很是可怜的看了看傅云舟之后,手中的剑轻盈飘出。   傅云舟目光凝成一线。   他从刘睿影这一剑上感受不到任何威胁与杀机。   但以往的经验却告诉他,越是平静,其下越是波涛汹涌。   因此他不敢怠慢。   刘睿影的剑像是平静的落雪。   洁白、缓慢、圆润。   要不是那锋锐在灯盏下闪烁,就和一位在午夜时分幽会情人的少女的娇羞模样没什么分别。   衣带解开,衣衫滑落。   优美秀场的脖颈,高高的挺着,连带着珠玉般嫩滑的双肩微微露出,最后才展现出胸前的丰满。   没有任何人能够抵御得了这样的诱惑。   男人不行。   女人也不行。   男人恨不得扑上去,撕碎她身上剩余的衣衫,将头埋在那丰满之间的沟壑中贪婪的吮吸,而女人眼里却只有嫉妒。   刘睿影的剑,便似正在宽衣解带的少女。   这种半脱未露,犹抱琵琶的感觉最是诱人。   即使知道绝色的背后藏着剑锋与刀刃,也会毅然决然的放下所有戒备,享受最后一次极乐。   傅云舟浑身都僵住,分寸难移。   眼睁睁看着刘睿影的剑锋朝着自己刺来。   最后关头,他咬破自己的舌尖,终究恢复了三分神智。   鼓足劲气,将上半身偏转些许,避开了致命的咽喉。   同时右肩朝前一挺,迎着刘睿影的剑锋。   “噗嗤”一声,刺入肉中,捅两个对穿。   “弃车保帅,不愧是前任典狱!”   刘睿影说道。   傅云舟吃痛,脸上浮现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歪着嘴说不出话来。身子想要向后仰倒,让剑锋从体内抽出。   刘睿影察觉到他的意图,手腕翻转,将剑锋竖立。   傅云舟一声惨叫,右肩处的筋肉已经被彻底搅碎。   左手下意识的握住剑刃,顿时被割裂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将地面晕染出一大片。   正在他因疼痛而晃神的档口,一道黑色的光顺着剑刃朝他扫来。   傅云舟身子被长剑固定,无法躲闪,却觉得肩膀忽然一松快,刘睿影的剑却脱了出去。   正在惊喜着急,从勃颈处突然涌上了一股窒息感,令他直接瘫倒在地。   “这东西你从何处得来?”   傅云舟目眦尽裂,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正如你所说,对付一位多年的诏狱典狱,我自是不够道行。但凌夫人对你很是了解,你以为她将你扫地出门,就是为了看你自生自灭,被野狗分食?”   刘睿影走上前,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   傅云舟的脖颈上卡着一个黑色的铁圈,内里不满尖刺,扎破了皮肉,使得他动弹不得。   脖颈为人之枢纽,上通下达。   一旦受制于人,则是刀俎鱼肉之说,再无反抗之力。   傅云舟的双眼逐渐黯淡下去……他可以轻视刘睿影,但他却无法轻视凌夫人,更无法忽略自己脖颈上的铁圈。   这东西曾经也被他十分神气的挂在腰间,和当时配发给刘睿影的短棍一样,都是诏狱典狱的常备之物。   遇上拼死一搏,又不能让亲殒命的人,便用这铁圈将其变成一条听话吐舌头的狗。   傅云舟翻了个身,仰面朝天的躺在地上,看着酒肆顶部的房梁。   脑中不禁浮现出“黄粱一梦”这个词来。   “黄粱”虽然与“房梁”相差甚远,但此时的傅云舟哪里还有余力顾及这些细节。   成败自古不由人,这轮回二次果然是不能轻视。   以前无数人都对他说起过“报应”一事,但他从未相信过。   可是现在感觉着脖颈处传来的疼痛,却是不由得他不信。   “在巷子中时你求我何事?”   刘睿影戏谑的问道。   傅云舟并不回答。   只要他开口,就会将已经变得支离破碎的自尊彻底化为齑粉。他不想如此,所以闭上了双眼,任由刘睿影嘲讽。   “你让我救你一命,还让我将你送出中都城去。当时我没有答应,不过现在看来,我却是做到了。”   刘睿影接着说道。   他也不需要傅云舟回答,只是让他放弃心中最后的侥幸。   只要将其下了诏狱,那边不会再遭到袭杀。而诏狱的大狱虽然也在中都城里,但却是向来另当别论。   不管结果如何,刘睿影还是保住了他的命,也算是将其“带出”了中都城。   刘睿影直起身来,收剑入鞘,让华浓上前来把傅云舟扶起,然后令他与李怀蕾一道把他押送回诏狱,王国凯已经等候多时。   看到桌上碎裂的酒杯以及大厅中的狼藉,刘睿影唤来伙计,很是抱歉的笑了笑,开口说道:   “诏狱办差,小哥多多担待。这些损失你让东家列个清单,回头送到查缉司,写明转交刘睿影便好。”   伙计木讷的点了点头。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刘睿影说的话更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想着带这些凶神离开,自己也要到后院中收拾包袱,趁夜离开。   经过此事,这家酒肆谁还敢来喝酒?   一不留神却是连命都搭了进去,这一顿酒的代价未免也太高了些。   毕竟像是酒三半怎样真心嗜酒的人还是少数,更多的人情愿死在女人的肚皮上,却是也不愿意死在酒杯里。   而喝酒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往往也是前戏。   家中没有女人,男人便不愿意回家。   而桌上没有女人,男人却是不大情愿喝酒。   不管是房前屋后,还是杯里灯下,都逃不脱一个“情”字。   就连酒三半这样对酒如此纯粹的人,照样是见了欧小娥便拔不出眼睛,只是手里还记得握住酒杯罢了。   “嘿嘿!”   刘睿影正张口准备和欧小娥大哥招呼,大厅中突然响起阵诡异的讪笑。   “中都查缉司什么时候也跟在我通今阁的屁股后面了?”   一人阴阳怪气的说道。   “这铁圈的确和你的断头锁有点像,但笨拙了点,还是不如!”   另一人说道。 第一百一十二章 座上宾与阶下囚   刘睿影听到这声音心头猛然一缩,随即兴致缺缺的坐了下来。本来还准备调侃两句酒三半和欧小娥,但现在却怎么都轻松不起来,开心的话自是也说不出口。   “你们也来了,欢迎!”   刘睿影说道。   酒肆门口齐齐整整的站着五人,有三人刘睿影在博古楼中是见过的,并且还有不浅的纠葛。   通今阁五绝童子。断头、裂皮、错骨三位童子,站在最前方,算是刘睿影的“老熟人”,还有二位看着面生,可也不难猜出是谁。   自当是五绝童子内最难缠致命的断脉与阻府童子。   他们的到来,意味着通今阁阁主应是也抵达了中都城。不过身为阁主的贴身护卫,这五绝童子的地位与博古楼楼主狄纬泰身边的五福生相同。怎么会离开阁主的身侧,在中都城中闲逛?   “刘省旗,久仰大名!”   站在后方,面对刘睿影右手边童子走上前来拱了拱手说道。   “不敢当,阁下是……”   刘睿影试探的问道。   “阻府。”   对方言简意赅。   这并不是他的姓名,而是个称号。   他的姓名或许无人知晓,但这个称号却名扬天下。   刘睿影听后客气的回礼,相互之间寒暄了几句。   “刘省旗若是在忙公事,那我们就先不打扰了。”   阻府童子说道。   对于之前他的三位弟弟与刘睿影在博古楼中发生的事情,只字未提。   “已经处理妥当,让各位见笑了!”   刘睿影说道。   这样的场面话,说起来不掏钱,也不伤筋动骨,自是可以一车一车的说。   阻府童子似是个较为矜持的人,只是冲着刘睿影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你们俩把他送回诏狱,转告他们说我这里来了博古楼和通今阁的朋友。”   刘睿影对着华浓和李怀蕾说道。   傅云舟像具尸体一样躺在地上。   双眼虽然睁着,但没有任何神采,尽皆是空洞与虚无。   华浓先是用脚尖碰了碰他的胳膊,想让傅云舟自己站起身来走路。毕竟他被束缚住的地方是脖颈,而不是双腿。   谁料傅云舟好不动弹,任凭华浓的脚尖使多大力气,却是都纹丝不动。   华浓有些无奈的回头看向刘睿影,可他却并不准备出手。这件事已经安排给你俩去做,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却是都得做成、做好。   其中做成又是比做好更加重要。   对于查缉司和诏狱而言,看的都是最后的结果,与其他无关。不像是旁的事情,步骤上除了差错,便会分崩离析。   只要得到想要的结果,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不会去追究,还会得到表扬,这也是十分锻炼自己的脑子的。   极其聪明的人,不会把思路禁锢在上头的几句吩咐里,而是重新建立思维,以自己的方式,最快,最有效的完成任务。   因此查缉司没有十分榆木呆笨之人,那样的人待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觉得比不过别人,伤心嫉妒离去。   与其去一个算是精英人才的地方当最后一个,不如去别处,还能将自己可怜的自尊心保住。   华浓和李怀蕾只要让傅云舟能够喘着气回到诏狱中便好,无须考虑这手段,更不用顾忌傅云舟的感受。   李怀蕾见状,只得拍了拍华浓的肩膀,示意他先让开那个地方。   她本来是不想显得自己这么勤快。   诏狱也好,查缉司也罢,并不是一个能够让她产生归属感的地方。只是个庇护所,让李怀蕾在自我最为混乱的时候,可以得到片刻的安稳。   唯有在这渡过最艰难的时刻,她才能渐渐地理清楚思路,然后再考虑下一步的做法。   至少在此刻,李怀蕾仍旧满脑子都想着要向她的姐姐复仇。姊妹俩之间恩怨,现在也就鲜血才能冲淡。至于化解,恐怕只能带进棺材里了。   不过这样的想法在此刻当然是极为不明智的。   李怀蕾自身的武道修为本就差了她姐姐一大截。   以前姊妹俩都是东海云台的台伴时,相同的职级下,还能给李怀蕾一些信心。   现在她的姐姐仍旧是台伴,此次文坛龙虎斗还是擎中王刘景浩的座上宾。   李怀蕾明面上是寄人篱下,但她觉得自己同阶下囚没有什么两样。   这般差距让她心中的底气逐渐减少,和李韵决一死战的决心越来越动摇。   若是同一地位,她还能一拼,即使死了也会有人惦记,如今如果被她杀了,不仅不会有人管,反而会被拍手称快,大众都会站在李韵的那一端,无论她有多么的残忍。   而她就会被扔在乱葬岗,自生自灭。   这怎么想都不是一个划算的事情。   “昨日座上宾,神采俱飞扬。今朝阶下囚,万物皆颓丧。同是一个人,前后不相当。人情看冷暖,世态逐炎凉。奉劝台上客,莫要太嚣张。春天作下孽,秋后来算账。帝王尚如此,官僚也一样。”   这几日,她总是在心里默念这首打油诗。   也不知是从何处听到的,亦或是她自己心里生发出来。但就是在心中久久萦绕,无法散去。   有时候不知不觉间,甚至还会念出声来,使得她一阵尴尬。   方才看到傅云舟这副模样,李怀蕾想到若是在太上河中,自己没能拼死脱逃,或者自己的姐姐李韵但凡对她有那么些些许的温情尚在,她都不会向刘睿影投诚。   但要是李韵这么做了,想来早晚有一天,她也会像傅云舟这样躺在地下,精神与灵魂全都枯竭,此生从这刻起,便就了断。   脑中思前想后了许久,她的目光才和傅云舟对视。   太上河中,李怀蕾朝着刘睿影下跪,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了诏狱狱卒,拥有亲手把傅云舟这位前任典狱送进去的权利。   风水轮流转,在此刻很好的体现了出来,傅云舟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几天前的典狱客人,竟变成了可以处置他的人。   风云瞬息万变,不知何时就会颠覆,刘睿影的典狱位置能待多久也是没有定数的事情,或许也会出来个刘睿影第二,把他也替代下去。   也许是感受到了李怀蕾与众不同的气质,傅云舟眼珠微微转动了些许,很是艰涩的朝着李怀蕾看了一眼。   双唇如同离水的鱼般柔弱的翕动着。   忽然却又勾起了嘴角,满脸嘲讽的看着李怀蕾。   “你要说什么?”   李怀蕾俯下身子问道,将耳朵凑在傅云舟的嘴边。   “我知道你是谁,难道你就甘愿如此?”   傅云舟慢吞吞的说道。   每说一个字,都让卡在他脖颈上的铁圈内里的尖刺在皮肉中搅动。这种吞针的痛苦,寻常人早就受不住而晕厥过去,但傅云舟可以忍,他一定要将自己的话说完。   他哪怕死,也要死的痛快,有话憋在心里,实在不是一个痛快人的选项。   “不管你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你都不是诏狱中人。别看刘睿影现在如日中天,他就不会有楼塌的时候?外人就是外人,外人终究只是走狗,不会对你比你姐姐好多少。”   傅云舟接着说道。   他尽力的劝着李怀蕾,希望她能清楚自己的位置,刘睿影是不错,可能存活多久也是个未知数,到那时他自身难保,怎么还顾得上李怀蕾。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喉头发痒,想要咳嗽。   但他将舌根努力的压下去,可最终还是没能坚持住。   鲜血混着唾液从他口中喷射而出,李怀蕾及时躲开,重新立起身子俯视着他。   飞溅出的血沫,重新落回了他自己的脸上。   有几滴还掉进了眼睛中,蛰的傅云舟不断的挤弄。本来白净、细腻的脸庞,被他硬生生的挤出一道道沟壑,像是爬满了蛆虫一般,还在不住的蠕动。   李怀蕾转身,走到酒肆的柜台后,从架子上拿下一只酒壶。掂了掂,满满当当,最忌重新回到傅云舟身旁,抬起手臂,手腕一抖,将壶中的酒全部浇在了他的脸上。   “啊……”   傅云舟惨叫起来。   方才那铁圈的尖刺入肉都没有让他如此痛苦,但酒汤滴入眼睛可比血沫难受的多。   不等他挣扎,李怀蕾一脚踩住他脖颈上的铁圈。   惨叫顿时化作了呜咽……傅云舟竟然抽泣了起来。   李怀蕾脸上闪过一丝不屑,先前还是那般的大言不惭,现在却又变得如此没有气节。   这世上的人莫非都如此蹊跷?   不知不觉,却是想起李韵曾对她说过的话。   “没有小人的天下不好玩,没有悲哀的人间也不好玩。这世道之所以能这样丰富,充满了无限的可能,就是在于它的总是能包容许多不合理。”   眼前的傅云舟岂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松开脚,李怀蕾用剑鞘插入铁圈与他脖颈的空隙,将其拉起,双臂反绞,压在一章未完全损毁的桌面上。   “只要让你能活着回到诏狱就行,人少一颗眼珠,一条腿,甚至是半个肝肾是死不了的。既然你知道我是谁的妹妹,那也应当清楚我都学了些什么样的手段。”   李怀蕾说道。   傅云舟听后身子一僵,像是条被砸了重锤的待宰的牛,老实起来。   他没想到看起来和李韵性格相反的李怀蕾,骨子里其实是另一个李韵。   她便与华浓搀扶住傅云舟的身子,将其架出了酒肆,朝着诏狱走去。   李怀蕾记性极好,茫茫东海之上都能将方向辨认清楚,从这里去往诏狱只有牙长一截路,自是不在话下。   等他俩的背影消失在长街的动火与人流中后,刘睿影这才发现熊姥姥却是又不见了踪影……   这老太太却是要比大老姜更加诡异。   神龙见首不见尾,每次到了关键时刻,她所在的地方总是会出现意外,故而能够借势顺利脱身。   “呼……呼呼……呼噜!”   酒肆的大厅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五绝童子在一旁冷眼旁观,酒三半与欧小娥各自喝着杯中酒,眼睛与注意力却都放在他们五人身上。   作为刘睿影的朋友,他们俩自是知道五绝童子和刘睿影之间的恩怨。   但是在文坛龙虎斗的大环境下,克制便显得尤为重要。   就在这个档口,那呼噜呼噜的声音尤为刺耳。   刘睿影循声望去,在酒肆柜台的东北角,还摆着一张小桌子,未曾受到刚才打斗的波及。   这张桌子只有大厅中其他桌子的一半大小,对面卡在墙壁处,只放得下独独一把凳子。   桌上没有酒壶,也没有小菜,只有个比普通人脑袋还大的海碗。   这已经超越了碗的范畴,应当算是一个小盆。   里面盛满了面条,没有汤,没有菜,没有任何油水与颜色。   两指宽,一指粗。   碗里左右分别放着勺子与筷子,一位头发灰白的老人正在呼噜呼噜的吃着。   他吃的极为讲究。   筷子伸进碗里,迅速抄底,夹起一坨面条,随后左手拿起勺子,将挤成一堆的面条均匀摊开。   不多不少,刚好五根。   接着便用勺子托住,送到送到口中。   最后用力一吸,就吃了下去。   那“呼噜”声也由此而来。   “诏狱的典狱该当给你配一匹好马了吧?日后估计你也没时间来帮我干活了。”   老人将最后一口面吃完,将勺子和筷子放下,转过头看着刘睿影说道。   这张脸他却是太熟悉了。   可在这样明亮的灯火下,刘睿影还是头一会这样与老马倌面对面。   查缉司的马棚中都是阴天。   无论外面的日头如何毒辣,其中也是如此。   刘睿影见到老马倌竟然也在这家酒肆中,显然很是惊喜,但随即却化作了惊惧。   老马倌一直坐在那里。   却是要比刘睿影到的要早很多。   可刘睿影先前走进来时,明明很是仔细的观察了整个大厅中的酒客,但却对老马倌没有任何印象。   那桌子不是新摆的,人也不是刚来的。   但在刘睿影的脑中就是一片空白,这却是让他极为费解……   一个人要有多普通,才能躲过他的观察?一个人若是当真普通到与桌椅碗筷衱四周的环境融为一体,那他决计不会普通。   “你什么时候来的?”   刘睿影问道。   “比你来的早一点点。”   老马倌笑笑说道。   从怀里掏出两只烟斗,一只自己叼在嘴里,用烛台点燃,另一只扔给了刘睿影。   刘睿影拿在手里,纠结了片刻,就收到了袖筒中。   “今天怎么得空能出来?”   “文坛龙虎斗要开始了,几乎没什么外出。马儿也不是傻子,自己能吃能喝,一时半会儿不管的,没什么问题。我便偷闲出来吃碗面。”   老马倌回答道。   “在酒肆里吃一碗白面,你这口味也是独特。”   刘睿影也笑着说道。   “上了年纪,光吃菜喝酒肚子受不了。一定得吃些面来垫垫,才能喝得下去。”   老马倌摸着肚子说道。   “所以现在是准备喝酒了?”   “准备喝酒了。”   老马倌起身说道。   “博古楼与通今阁的朋友都在,老头儿我今日就破费一次,请你们去喝几杯。”   刘睿影听后差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哪里有请客的人却把自己说成是“破费”?却是把刘睿影等人该说的话,全都说了。   老马倌放下几枚大钱,便背着手走出了酒肆。   察觉身后无人,才站定了脚步回头张望。   “各位,这是我中都查缉司中的一位老前辈。若是无事,不放一道去坐坐,也好让我查缉司一尽地主之谊。”   刘睿影朗声说道。   酒三半和欧小娥定然是会去的,这话主要是对着通今阁的五绝童子说。   他们五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为首的阻府童子便开口说道:   “阁下盛情,那就却之不恭了。”   他听断头童子等三人说,刘睿影乃是中都查缉司的省旗。但刚刚却又有人称他为诏狱典狱。   稳妥起见,却是省去官职,直接以阁下称呼。即显得敬重,又不落了自己面子,两全其美。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文坛龙虎斗【一】   擎中王府里。   博古楼与通今阁的一应人等,在中都城门口都卸马换轿,包括李韵在内。   其中只有李韵是第一次来中都,进了城门,隔着轿子上的纱帘朝外看了几眼,便觉得这里街市之繁盛,真非别处可比。   定西王城虽然地大,但却是没有这样不息的人流。而东海云台往来客商船队不绝,终究也是差了一等。   眼前才真正是热闹的集市,繁华的大道,即使人会变少,也会给人一种人很多的错觉,归根结底是因为中都太过于庞大和出名,让人不由自主的加上滤镜,看一切事物都是美好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七转八转的,看见有处极为宽阔的府邸,正门上有块匾额,上书“擎中王府”。   李韵只瞥了一眼,便看向了旁侧的“中都查缉司”。口中贝齿紧咬,满满都是恨意。   右手摸着自己的腰肢,衣衫下还藏着尚未痊愈的伤口。这都是在太上河中,拜刘睿影所赐。   她竟小看了那个曾经不如她的男人,没想到他不过短短时间,就能够有如此的提升,再这样下去,没过多久,她就会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了。   偏偏她还不能做什么,修为这种事情全靠个人的门道,她搞不懂刘睿影是从何修行,只觉得他的招式与旁人都大不相同,与他打有种发自内心畏惧,这种畏惧来源于未知。   她根本不清楚他的一举一动该是怎么样,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哪怕霍望与她对打,总有几个招式她能接住,可刘睿影的剑法,却总是稀奇古怪,看似平静,实则蕴含了无数的波澜。   一众轿子自正门进入,走了大约一箭之远,在即将转弯时便停了下来,轿夫排着队退去,另换了十几位眉目秀洁年轻小厮走上前来,压轿,掀帘,让众人走出。   接着便引他们朝一旁的抄手游廊走去,足足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堪堪步入正厅。只见当中放着紫檀包大理石的屏风,沉重异常,怕是有七八百斤不止。   屏风下放着一张宽大的椅子,没有任何雕饰,极为素朴。   博古楼楼主狄纬泰和通今阁阁主徐斯伯站在最前面,双方悠然转身,对面而立。   “狄楼主,好久不见!”   徐斯伯率先开口说道。   抄着手,上半身微微弯曲,背部拱起一瞬,接着又迅速挺直。   “徐阁主别来无恙啊,还是这么精神健硕!”   狄纬泰说道。   徐斯伯身后之人,听到这句话无一不轻皱眉头。   这两位身为当今天蝎爱文坛执牛耳者,平日里博古楼在西北,通今阁位于东南,难以见面就罢了,一旦相遇,即便是心里暗自较劲,怎么着这场面上的功夫总得做足了吧?   这做面子功夫,也成了一场较量,比的就是谁比谁做的更漂亮,让人挑不出理来,万事都可以比较,全看自己的心意。   “精神健硕”用以夸赞寻常老人家自是有功无过,但要是用来当做寒暄的开场白,岂不是过于粗鄙?   通今阁的一众人等当然知晓狄纬泰的文道修为,可正是因为如此,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定是有深意或映射,不由得他们不琢磨。   “哪里哪里……已经是行将就木,垂垂老矣!日后这天下文道,还是得仰仗博古楼,仰仗狄楼主多多操心了。”   徐斯伯摆了   摆手说道。   听上去极为中肯谦逊,实则却把自己与通今阁摆在了当今文道之首的位置上。   客套之中也不失对自己身份的抬举,让人听了不会很反感,甚至觉得很有道理。   即便他徐斯伯现在已经是“行将就木、垂垂老矣。”但还是要等日后,博古楼才能有出头之日。   至于日后到底是多久?没人能说的清楚。   狄纬泰也听出了他话中的荆棘,不过自己出头在先,现在对方有些言语上的便宜,也算不得什么值得计较的事情。   何况这文道便是人道,写文章实则就是写人心,写人性。   放眼天下,之所以会有“文道七圣手”,正是因为这七人将人心与人性剖析的最为透彻。   越是敢于秉笔如刀,词锋见血的描绘,在文道一途上的修为便会越高。   至于那些书本上的死东西,只要识字且啃下功夫,谁都可以倒背如流,算不得什么真本事。   读万卷书,不过是个书中蠹;行万里路,最好不过是个趟子手。   唯有二者相合,多读,多行,多思,才能有所体悟,下笔惊风雷,好似神助。   再者,天下分南北,差异颇大。   以太上河为界,中都城为中心。这个界限是山川地理之分割,也是人心人性之差异。   每一处不同,都能影响人心人性,而人心人性被影响,则整个地方的差异又会不同。   俗话说南柔北刚,也是这个道理。   不同性格的差别反映在种种习惯上,最为显著的一条,便是北方人嗜酒豪爽。   博古楼中的读书人,几乎各个海量,即使去远游外地,也会写出“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这样的诗句。只要酒喝得极好,那便处处都是家乡,悲凉的乡愁便在此刻突然变得壮阔潇洒起来。   更有“杏花春雨江南,南曲如抽丝,古进西风冀北,北曲如轮枪。”这样的也诗句传世,也足以说明。   徐斯伯擅吹箫,于音律一途也是大家,自称一派。   平日里闲暇后,便低头眯眼,余声绕梁,身前只有一杯清茶。而博古楼中人,上到狄纬泰,却是都喜欢鼓,端的是扬头锐眼,高亢激昂,敲击时动作幅度大。   这些种种不同,体现在文道上,就成为了一种不平衡。   狄纬泰心中也十分明白,出于西北的博古楼,的确不如通今阁优越。   是南方优越,北方滞后,归根结底与读书人的分布有关。   草原王庭连年犯边,导致西北的人口大规模流徙,其中去向安定富庶南方的最多。   在加上通今阁与博古楼暗地里可谓势同水火,更是让不同区域间的抗衡变得激烈。   狄纬泰还可以耐住性子,让徐斯伯占这口舌之利的上风,不过他身旁的鹿明明却是个火爆脾气。   自从收了狄纬泰赠了他“当归”之后,鹿明明便重新回到了博古楼中,就住在酒三半旁边。   每日虽然仍旧打铁,叮叮咚咚响个不停,但比起先前时候,还是要儒雅的多。   这次文坛龙虎斗,他作为狄纬泰的大弟子,当然不会缺席。   穿着一袭长衫,难掩野蛮的体魄。脖子上有一道黝黑的痕迹,是经年日久在日头下打铁,又被炉膛烟熏火燎所造成的。   一个人从事一个行业久了   ,总会留下特殊的印记,即使后来不做了,举手投足间也会显露出那职业的特殊举动。   “徐阁主这话的意思是我通今阁只能排老二?却是还得等你退位让贤?”   鹿明明厉声说道。   “你且退下!通今阁位于富庶之地,也是天下读书人的中心之一,徐阁主又年长在下几岁,提点几句是应当的。”   狄纬泰口中如此疏导,脸上却微微一笑,显然对鹿明明方才的言语极为满意。   有些话他只能在心中想想,却是不能放到明面上来。但要是有人能揣摩到位,自是让狄纬泰甚为宽心。   李韵站在后方,看到两人这般斗嘴,心里不住一阵冷笑,顿时就觉得这一帮读书人,无论修为多高,笔力多强,也只是鼠目寸光,为了一点口舌之快,却是在擎中王府的大厅里就争的面红耳赤。   “诸位远道而来,辛苦辛苦!”   狄纬泰话音刚落,擎中王刘景浩便从屏风后走出来说道。   其实他早就到了,只是刚要现身时,便听出狄纬泰和徐斯伯二人言语带刺,就停住了脚步。   身为地主,当然得不偏不倚。   所以他才会站在屏风后多听几句,待不得不的关头,才走出来打个圆场,给互相一个台阶下。   狄纬泰与徐斯伯眼见擎中王刘景浩走出,也纷纷行礼问好。   “二位先生不必多礼,要说荣幸的应当是在下才读。一介武夫,胸无点墨,仗着有点胆量,才有块地盘安身立命。和两位先生以及博古楼、通今阁中的贤达无法相比。”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随即坐在了屏风下的椅子上,众人见状也纷纷落座。   而后便有仆俾上茶,个个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国色天香。   文人本风流。   现在这些貌美的仆俾站在身侧,手捧香茗。   少女的体香与茶香混合在一起,却是让许多读书人未饮酒,便醉了三四分。   “擎中王阁下谦虚了,老朽代天下读书人感谢阁下能做东举办这样的文坛盛会。”   狄纬泰起身说道。   却是把刚才徐斯伯端起架子,高高在上的风头抢了过来。   代天下读书人这话可不是能随意说出口的。   无论是博古楼还是通今阁,谁都不敢说自己就能如此。   狄纬泰这样说,褒贬分明。   即体现了擎中王刘景浩天下五王之首的地位,又让博古楼在无形之中上了个台阶。   只要擎中王刘景浩接过话茬,那便代表他在心里默认了博古楼乃是天下文道之首。   擎中王刘景浩哪能听不出他将这难题抛给了自己?   这世上有些东西可以接,有些东西却不能。   如那女子的香帕、绣球,自是接的欣喜满满,但狄纬泰的话,要是接不好,刚刚端平的一碗水,那可就朝着一边儿洒两个精光。   “我可不敢贪天之功,要是没有其余四王的鼎力相助,这样的盛会怕也是惨淡收场。”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狄纬泰将自己摆在文坛至高,他便可以淡化自己“五王之首”的地位。   这样一进一退,反而很是委婉的告诉狄纬泰他并不是来做裁决,认定日后博古楼和通今阁谁上谁下,他只是出于对读书人以及文道异一途的尊重,彰显地主之谊罢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文坛龙虎斗【二】   狄纬泰领悟了擎中王刘景浩话中的内含的深意,点头表示赞同,继而不再言语,平静的看着徐斯伯,似是等他开口。   徐斯伯轻轻咳嗽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姿势并不文雅,反而有几分像是饮酒。   因为喝的急,所以还吞下了几片茶叶在口中。   也不吐出,咀嚼着咽了下去。   “这茶,着实是不错!在老夫今年喝过的茶中,即使不能算得上第一,也足可位列前三甲。”   徐斯伯说完后将头凑到茶杯旁,借着灯火,仔细打量起茶汤来。   “徐阁主谬赞了,这茶是安东王域所产出,算不上多么珍惜宝贵,不过制作工序的确是有些复杂。”   通常喝这天澜香片,品必须按“工夫茶”小壶小杯细品慢饮的程式,才能真正品尝到这位于茶叶之颠的韵味。像是擎中王刘景浩这般,直接用寻常茶杯加入滚水,着实有些可惜浪费……一般人根本喝不起,就连普通的大户,甚至于门阀十足,也无福消受。   小小一杯茶,却体现出这擎中王府的阔气与实力。   删繁就简三秋树,有时候并不是越复杂、越精致就越好。   擎中王刘景浩笑着说道。   天澜香片,产于安东王域的九山之下,向来品质优异,名声满天下。其外形条索紧结,色泽绿褐鲜润,冲泡后汤色橙黄明亮,叶片红绿相间。最突出之处,便是这冲泡后的香气馥郁,还有兰花之味,高而持久。   除与一般茶叶具有提神益思、生津利尿、解热防暑、等功效。且很耐冲泡,七、八次仍有香味。   旁人根本受不了这种温度,更不用说喝进嘴里了。   但擎中王刘景浩却就可以如此,并且还十分享受。   烫水下肚,便觉得一股火流从咽喉进去胃中。这远远超过身体的温度,却是让整个五脏六腑顿感惊厥!   擎中王刘景浩将如此之好的天澜香片当做寻常之物来对待,却是更能体现出其中的不寻常。   其实他并不爱饮茶,也很少喝酒。   平日里大多时候,都是将烧开不久的滚水略微放置片刻,随后一饮而尽。   “武修好酒,文道爱茶!在下虽然是一介武夫,但也大言不惭的自诩是半个读书人。既然是读书人,那能喝上通今阁阁主亲手冲泡的一杯茶,当然是荣幸之至!”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狄纬泰目光一凝,他没想到徐斯伯竟然避开话语中的锋芒,转而如此。   接着便朝四肢百骸流去,直到背部微微发汗,这才算是暂时告一断落。   “如此喝,太浪费了!老夫刚好带了套上等茶具,愿意献丑给各位冲泡一番,不知擎中王阁下是否愿意赏光品鉴?”   徐斯伯问道。   除了鹿明明外,其他人无论是阅历还是地位,都差了不少,这样的场合没有露头的几乎。   而狄纬泰自己,却是也陷入了被动之中。   他对于茶艺也极为熟练,但方才徐斯伯先提出了此事,又得到了擎中王刘景浩的应允。   再看看身边的鹿明明,这家伙却只会打铁……   身为读书人,抡锤子未免太过于不雅。要不是他在文道一途有超乎常人的天赋以及顶尖的成就,单凭“铁匠”这一重身份,便足以让他根本排不进那“文道七圣手”之中。   想来想去,却是只能怪自己没有将徒弟调教好,还能怪得了谁?   唯有如此,才能将现在的劣势扭转过来。   高歌猛进固然酣畅,也看起来英雄。可以退为进却是更加高明的智慧,狄纬泰这么做,明面上是化敌为友,实则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徐斯伯和他身后的通今阁脸上。   狗咬狗是常态,但人咬人却就是违背了纲常。若是能做到无所争,或是与谁争都不屑,那便可巍然不动,长久立于不败之地。   要是狄纬泰此刻再站出来争抢,未免太过于小家子气,显得自己连带着整个博古楼都没有容人的度量。   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他是不会做的。   何况在心中已经盘算好,等喝了徐斯伯的茶后,无论口感到底如何,都要大加赞赏,不留余力。   徐斯伯把上面的水壶移开,用两块火石互相击打,引燃一块丝帕。   丝帕燃烧,火头正旺时,徐斯伯将其丢入黄泥小火炉中,覆盖在其内橄榄核上。   极品茶,就得用极品的水,极品的火,极品的杯具,却已不可。   徐斯伯招了招手,立马有两位书童打扮的小厮走上前来,每人手里拿着个提盒,将盖子打开后,取出一应茶具,分门别类的摆在桌上。   妥当之后,徐斯伯伸出双臂,让两位书童给他挽起袖子。   茶具最左侧,摆着个黄泥小火炉。   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却是梅为首。   寒冬二八,迎风雪而绽放。悬崖百丈冰时,唯有它的花枝俏。   揭开一口密封甚严的坛子,里面装着今年定西王域倒春寒时收集的落雪融水。   最好的水,是西北地界倒春寒时落雪融化所成,最好是落在桃花或是晚梅的指头上。   徐斯伯自己更喜欢晚梅上的落雪。   桃花太过于艳丽,和读书人向来提倡的清雅素朴格格不入。而晚梅因为盛开的较晚,因此可以熬到开春都不败。   等通今阁中人千里迢迢的赶到时,却是扑了个空,什么都没有,只能取了一坛普通的落雪。   徐斯伯虽然失落,但也无可奈何。   人算不如天算,他不是至高阴阳师,也没有千里眼。隔着几千里地,怎么能知晓西北的情况?   不过并不是取自梅花指头。   整个西北地界,今年的气候都很是反常。   桃花未开,梅花也败落的及早。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壶中水便滚开,徐斯伯提着水壶,让擎中王府的仆俾送来一个盆子,用流水将茶具全部冲泡干净。   桌上茶壶只有一把紫砂泥茶壶,但却有数个茶杯,不过徐斯伯只冲洗了三个,其余的都原封不动的摆在那里。   天澜香片分入杯中,徐斯伯拿起杯子递给擎中王刘景浩观赏。   不过按照气运一说,这算得上是天降异象。徐斯伯也觉得西北地面上今年或许会发生些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果然日后的狼骑犯边,以及饷银被劫夺等事,都印证了他的想法。只不过他比并不清楚刘睿影这个“意数”,却是比至高阴阳师辰老所言的“定西风云起”要差了几筹。   待橄榄核的火焰变得均匀时,徐斯伯将水壶放在了黄泥小火炉上。火焰的边缘发蓝,长短适中,最外端刚好够得上壶底,使之受均匀,不至于有部分的水已经滚开,其他的却还未到温度。   徐斯伯笑了笑,接过茶杯,动作极快的开始洗茶。   天澜香片不比别的茶叶那样紧结,所以洗茶过程也相对的简单一些。入水之后,就要马上将洗茶水倒出来。   洗净的茶,已经初具香气,徐斯伯立马盖上杯盖,将茶香关在杯中。   无论是冲泡者还是品饮者此时都应该认真地看看这个茶的外形,色泽,包括干茶的香气。当然,此时香气尚不能很好地表现出来。   “茶叶本是一般,但放在徐阁主的极品茶具里,顿时就变得不一样了!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擎中王阁下觉得如何?”   徐斯伯问道。   “在下粗鄙,不懂茶道,只是觉得香!极香!”   对于天澜香片而言,高冲显得尤为重要。高冲时,让茶叶在盖碗中能翻滚起来。片刻后,将茶汤均匀地倒入各闻香杯中。   天澜香片的香气持久,并且很是激昂。冲泡过程中,满室生香。   徐斯伯将品茗杯及闻香杯一齐放置在擎中王刘景浩的面前,只见刘景浩把闻香杯中的茶倒入品茗杯中,双手搓动着闻香杯,微微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满脸都是陶醉。   徐斯伯将再度分出两份茶汤,一份亲手送到了狄纬泰面前,另一份则让书童送至了李韵处。   狄纬泰是茶道大家,比擎中王刘景浩要权威的多。   品茶先要从外形、汤色、香气、滋味、冲泡次数和叶底等多个方面来观察,其中又以以香气和滋味这两方面为重点。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擎中王阁下说笑了。擎中王府汇聚天下珍品,而阁下的儒雅,也是名扬四海。”   徐斯伯说完后,擎中王刘景浩并未回答,笑着摆了摆手,随即端起品茗杯,将茶汤一饮而尽。   好的茶便有“七泡八泡有余香,九泡十泡余味存。”之说。   狄纬泰看到这擎中王府的天澜香片在干茶时,外形匀整,条索紧结壮实,稍扭曲,色泽油润带宝。   “徐阁主的茶道真是日益精深,一口入腹,便觉得两腋生风。”   香气清爽,吸入后,深呼一口气从鼻中出,若能闻到幽幽香气的,其香品为上。其他的茶则根据烘焙的程度,总之都已画香和果香为上。   入口甘爽顺者美,苦、涩、麻、酸者为劣等。茶水无质感,淡薄者为下品。   苦涩味的轻重决定了天澜香片品质高低,而冲泡次数,通常为八泡左右,超过八泡以上者更优。   擎中王刘景浩看着这二人好似一团和气,心中也微微放松了少许。明知道他们应当不糊在自己面前斗的不可开交,但不知为什么,他今日眼皮总是跳个不停,像是在预兆着什么。   “这位姑娘感觉如何?”   徐斯伯转过身,朝着李韵问道。   狄纬泰说道。   “狄楼主才是茶道大家,莫要捧杀了老夫。”   徐斯伯说道   徐斯伯说道。   “就是觉得好喝!找不到什么别的词来形容了。”   李韵秀美微蹙,沉吟道。   “在下不懂茶,说了怕是要被各位前辈笑话!”   李韵放下茶杯,轻轻说道。   “无妨,有什么说什么。老夫活了一把年纪,别的本事没有,这脸皮倒是极为厚实。什么话都听得住!”   李韵一看就是个年轻晚辈,即使不比资历也不该这样殷勤。   就连她自己却是也没有想到,这位通今阁的阁主竟然会自降身份,给自己倒茶。   她来中都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文坛龙虎斗,而是为了铲除李怀蕾。自己这位妹妹,知道的事情太多,也太聪明。聪明的人又知道很多事情,总是活不长。   “哈哈哈!越是这样的大白话,越是真诚恳切!来,再喝一杯,我亲自给你斟茶!”   徐斯伯说道。   拿起茶壶,亲自走到李韵身边,给她的茶杯再度添满。   这种心态的人通常都会喝下很多酒。   酒喝多了对身体当然不好,所以无论是心情还是习惯,都会折损寿命。   即使心态顺畅了,还会有被知道秘密的人想尽办法想要灭口,那时自己的命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想要活恐怕也是一件难事。   不论是武修,读书人,还是寻常百姓都一样。   知道的太多,便会对这人间失去希望,太过于聪明,把一切都看的透彻,就会变得颓唐。   两者相加之后,便成了郁郁寡欢,得过且过。   她看到徐斯伯已经拿着茶壶朝自己走来,便早早起身,双手捧着茶杯,十分恭敬的等待。   不得不说,李韵将自己的神态拿捏得极好。没有太过于诚惶诚恐,过分露怯,也没有放肆招摇。   沉稳能人看起来可靠,而她觉得对面的人该是愿意看到这样的她的。   所以祸从口出,病从耳入,少听多看,不要将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的事情牵扯到自己身上,才是保命的重点。   李韵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想清楚徐斯伯这番举止是和用意,但对于在内陆以及中都城里无依无靠,如浮萍般的东海云台来说,能与通今阁结下善缘无疑是极好的。   就算他不怀好意,可这表面的好意就足以抵消了许多。   一杯茶却是将双方的势力紧紧的连接在了一起,只要喝下,就再无分开的可能。   这时候的茶已经不是润喉之用了,更是千言万语的替代,和彼此心领神会的相通。   狄纬泰看在眼里,却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他身后的鹿明明,更是传音说道:   徐斯伯还未至她身前,见到李韵这般姿势,心中也是欣喜。觉得着实不枉费自己特意前来倒一杯茶。   小小一杯茶,却是这大厅中四方势力的博弈浓缩。   东海云台是擎中王刘景浩这次特意请来观礼的贵宾,徐斯伯要是能和李韵结交,保持良好关系,在文坛龙虎斗之中便可以对博古楼有些压制。   鹿明明一听,将头测过,捂着嘴笑了起来,连带着肩膀都剧烈抖动。   才子风流这倒不假,但徐斯伯这位通今阁阁主,在三个月前却是又娶了一房小妾。   谁也没算过他到底有多少女人,要是将年轻时候的荒唐债加起来,恐怕不比那安东王潘宇欢差多少。   “这老小子也不嫌丢人!一把年纪,胡子要留起来确实都比那小姑娘头发长,竟然好特意过去讨好!”   “徐阁主精力充沛,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狄纬泰淡淡的回应道。   李韵说道。   随即将茶杯中的茶汤一饮而尽。   “当年通今阁中有为先贤,写过《师说》一篇……”   通今阁中无人敢议论,可是在博古楼里,竟是有读书人专门为此赋诗一句。   “老夫聊发少年狂,一树梨花压海棠”说的正是徐斯伯这般而无尊的行为。仅仅冲着这一点,狄纬泰心里便觉得自己比他有底气的多!   “多谢徐楼主,晚辈愧不敢当!”   徐斯伯竟是在大厅中与李韵侃侃而谈起来,说完还将目光转向了狄纬泰。   “徐阁主说的极为有理,这位小友虽然年纪尚轻,但言语中肯。咱们这些老家伙出口的话已经很难这么直白。冲着这一点,的确是达者为师!”   狄纬泰说道,还对着李韵微微颔首。   “徐楼主说的可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李韵接过话头说道。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三人行,达者为师,所以不论什么前辈晚辈,虚长几岁没什么了不起。”   他本来准备在一会儿的晚宴上说的,可看眼下这情形,自己作为东道主,却是不能再拖延。   “东海云台是在下此次特别邀请,前来观礼的贵宾。她正是东海云台的台伴,李秋巧。”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徐斯伯听罢后点了点头,右手虚引,十分君子的让李韵先落座,而后自己才回到最前方。   “这位姑娘想必二位还不是很熟悉把?”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徐斯伯说道。   “此番晚辈代表东海云台受到擎中王阁下邀请,前来观礼,不生荣幸!又能见到各位前辈,更是惶恐之至。”   李韵重新站起身来说道。   李韵只是她在内陆王域里行走时的化名。   擎中王刘景浩即便知悉往事,也不会公然说出,否则便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原来是从东海云台远道而来,那这东道主可就不止擎中王阁下他一位了,在座的却是都得尽一尽地主之谊才行!”   匆匆起身,绕道屏风后,又向前数十步,推开一间小厅的门。凌夫人背对门口站立着,听到响动也未转过身来。   “有什么急事?”   擎中王刘景浩问道。   “李台伴不必客气,酒宴已经准备好,还请各位移架。”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就在这时,身边的侍卫忽然递给他一张纸条,擎中王刘景浩看完后,让王府中人先去相陪,自己随后就到。   嘴角上还挂着一颗淡黄色的茶汤凝成的珠,舌头在嘴里来回搅动,将刚刚喝进的茶叶从里面推出来。   但却有两三片不听话的,紧紧贴在上颚,无论舌头如何用力,却是都无法将其剐蹭下来。   最终,凌夫人还是重新又喝了口茶,漱了漱口,将其吐在杯中,连带着贴在上颚的茶叶一并冲刷出来。   “难道不是你有什么想对我说?”   凌夫人转过身说道。   她手里端着个茶杯,双唇抿着杯沿,说话时贝齿轻咬,因此有些模糊。   自己难道做错了什么,惹了她不开心?   凌锦的性子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淡然而高傲的,从不会如此的急促和露怯,可见她是真的生了气。   “你这个混蛋,当初怎么劝你都劝不听。邀请东海云台前来观礼,就是引狼入室!没看到狄纬泰和徐斯伯那两个老东西都是怎么巴结的?”   凌夫人将茶杯用劲气托着,稳稳落在旁边的小几上,继而走上前去,和擎中王刘景浩脸对脸,朝他胸口一拳打出。   擎中王刘景浩不闪不避,挨了个结实,朝后踉跄了几步,脸上全是不解。   心里却比胸口更痛几分,那一拳头对他来说没有影响,若是别人再来十拳他连眼都不会眨,可眼前的人却是她,这让他不知所措,又十分慌乱。   刘景浩是个甩手掌柜,遇到许多的难处,都是她自己处理。   那会儿凌夫人还不是夫人,只是个很坚强的姑娘。   这些难处都没有让她有抱怨和放弃的想法。   凌夫人厉声说道,神色十分难看。   擎中王刘景浩听后朝着朝着厅外的侍卫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先行退下。自己与凌夫人之间,需要点空间。   凌夫人除了是诏狱十八典狱总提调之外,还是整个擎中王府的大总管。在五王共治的世道还未完全成型的时候,整个王府里起码有三分之二的事情都在她一人的肩上。   那些情绪,已经被她埋的很深很深,深的自己似乎都很难找到了。可当它们全都被发掘了出来时,就会莫名的难过。这眼泪,说不清是思念,是担心,还是委屈。   人的一生总是这样,不管你再如何强大,如何威风。你会有最脆弱的一面。只是有些人等到了自己可以展示脆弱的那个人,有些人却终其一生只能自己将伤口抚平。   更多的人把时间和精力都给了他们不应该关注的事情,把自己所有的关心和温暖都给了不应该得到的人。   但不知怎的,也许是在诏狱中每晚都听擎中王刘景浩给他说些天下间乱七八糟的琐事,亦或是她自己对刘景浩纠结且复杂的感情,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在瞬间释放了。   此刻的凌夫人再也不需要什么云淡风轻的气质来衬托她总提调的威严,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向自己最亲近的人任意耍小脾气的女孩子。   还不等擎中王刘景浩说话,凌夫人竟是浅浅的抽噎了起来。   越是热闹的人,心底里越是冰凉孤独,都是掩饰罢了。   没有摘取面具,证明自己还在权衡,还在选择。   害怕这种义无反顾之后,对面的人会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矛盾也就因此产生,积累了很多年……   这种感觉很微妙。   心弦在不经意间就被拨动了,但是你却没有找到那个真正拨动你心弦的人。   就像在正午十分,除了你的影子,很难找到一点黑暗一样。   “好了,我同你一道去赴宴。”   过了会儿,凌夫人情绪平缓,渐渐收敛起眼泪,开口说道。   发泄过后,即使有再多的崩溃也必须隐藏起来,在外人面前她必须是那个有威严而从不软弱的凌夫人。   擎中王刘景浩也是第一次见到凌夫人这般模样,他们相识的年岁极长,年幼时一同进入书塾摇头晃脑,就坐在前后相邻。   少女时的凌夫人很爱梳头,将一头秀美的长发总是梳的一丝不苟,还和亲近的密友一起谈论心仪的少年。   最后又和刘景浩一道推翻了皇朝,建立了擎中王府,将天下划分为五王共治。在外人眼里,凌夫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她心里呢,这些身份名利都不重要。   明明就是个抬手的动作,可看着那张逐渐凌厉的脸,却怎么都抬不起来,一个稚嫩的脸庞在那凌厉的脸上虚晃,又与之重叠。   曾经的他能毫不犹豫的替她抹泪,甚至还敢大胆的将她抱进怀里,不过是年岁的递增,可那当初的勇气和无谓,却被磨的所剩无几。   两人看似很亲近,从未变过的模样,可又恍惚间觉得,中间有万丈隔阂。   “你也要参加?”   擎中王刘景浩不可思议的说道。   看着凌锦脸上还挂着的泪痕,他想动手替她擦拭一下,可手却僵硬着,怎么都动弹不得。   擎中王刘景浩斟酌再三,还是问出了口。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凌夫人双手环抱胸前,坚挺更加突出。   “你该不会忘了我还是擎中王府的总管吧?今晚贵客迎门,我当然要出席。”   凌夫人说道。   “你是不是想要找李秋巧的麻烦?”   他已经许久未曾听凌夫人给自己说过这么多话,都是他自言自语,说完了,便起身离开。   身为五王之首,他推翻了皇朝,重新划分了天下,在废墟之上重建中都城,还有查缉天下的中都查缉司。   当对手一个个都不存在,剩下的只有寂寞。   “东海云台的人已经来了,还是要以礼相待……”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语气竟是商量的口吻。   至于旁人,大抵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即使他说出来句狗屁不通的话语,他们都会鼓掌叫好。   擎中王刘景浩很庆幸自己没有迷失,有朝一日待想通了这个问题,不论是心境还是武道都能更是一层楼。   凌夫人的质问让他无法回答,可是又不想这么快结束这来之不易的谈话。   寻常人也会寂寞,但王者的孤独却与之不同。   擎中王刘景浩到现在也未能想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他只觉得应当是自己说话的人太少了。   凌夫人虽然可以,但她已经许久不曾跟自己谈天,就连酒也不喝一杯。   “我来迟了,没赶上迎接远客!”   凌夫人走在擎中王刘景浩身前,语带笑意,朗声说道。   李韵心中骤然思忖……觉得在擎中王府里,即便是狄纬泰与徐斯伯都不敢放肆,怎么容得一位女子这般无礼?   正在慌神间,凌夫人牵住他的手腕,不由分手的将其拉出了这间小厅。   宴席在后殿的天井下举行。   周围繁密的灯火,将黑夜照亮的如同白昼。   “还是诏狱十八典狱总提调。”   凌夫人看着李韵接着说道。   听到这个头衔,李韵心中却是咯噔作响……   抬头一看,正巧和凌夫人四目相对。   “这位是擎中王府总管,凌锦。刚才在处理些府内琐事,因此未来前厅和诸位见礼!”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众人分为宾主坐定,擎中王刘景浩让仆俾开始传菜。   冷盘落桌,便有数人上前伺候。   仆俾们手持拂尘、漱盂、巾帕,侍候在每一位宾客身后。   诏狱虽然在天下间名声不显,但身为东海云台的台伴,她自是知悉诏狱的真正分量。   早就听闻执掌这天下第一严酷之地的,是为女流之辈,如今见到果然是不可思议。何况看凌夫人的做派,应当和擎中王刘景浩关系匪浅。   不由得,李韵将刘睿影在心里重新掂量了一番,觉得还是不可心急,先探探这位凌夫人的口风再做计较。   “狄楼主说笑了,那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不值一提!和您这笔下的千古文章放在一起,更是上不得台面!”   凌夫人说道。   李韵听罢觉得此人也不是不可理喻,起码还知礼数,懂谦卑。   博古楼的五福生并未前来敷衍,狄纬泰和徐斯伯一样,让他们可以出王府去,自行游逛。   “诏狱总提调凌夫人,大名久仰,今日终究是得以一见!想当初夫人和擎中王阁下志同道合,起于微末之,最终问鼎天下之巅,巾帼不让须眉,让老夫好生佩服!”   狄纬泰拱手说道。   仅面对一个平南王域,就已然周旋良久。若是再得罪了擎中王刘景浩,虽然相隔甚远,一时半会儿不会带来麻烦,但被如此惦记终究不是个好事。   “许久未曾见过外人,两位文道大宗师都识得,不知这位妹妹是?”   凌夫人问道。   不过无论如何,李韵注定无法和凌夫人保持友好。她尚且不知刘睿影已经成为诏狱“第十三典狱”一事,要是清楚这些因果想必会找借口提前离席,甚至今晚都不敢住在王府之中。   毕竟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自己再是什么贵客,擎中王刘景浩也不会胳膊肘子超外拐,将自己的王府总管,诏狱总提调推出去。反而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是李韵死在王府里,最后也能找个借口搪塞回去。   东海云台可还没有与内陆争雄的资本。   这饭菜还未动筷,酒也没喝上一口,却是就被人这般无视。当即一拍桌,站起身来说道:   “夫人是看不起我东海云台?”   “妹妹是从东海云台来的?那真是辛苦了……偏僻之地,怕是得先坐船,再做车?舟车劳顿这个词用在妹妹身上想必是再贴切不过!今晚一定要多吃些!”   擎中王刘景浩听后很是无奈……他已经告诉过凌夫人,不要针对李韵,但显然凌夫人并不听他的。   作为擎中王府的总管,竟然对府上来的贵客一无所知,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韵也是极为气恼。   她花了很大的气力才将清晰压制住,这句话说的还算是平稳。   “刚才姐姐也说了,许久未见外人。就连这中都城里的模样都快记不得了,东海云台个更是未曾到过。但听妹妹这么一比较,倒是有了些许印象。”   凌夫人说道   凌夫人佯装吃惊。   “偏僻之地”四个字在李韵耳畔回荡不休。   “东海云台,孤岛悬于东海之上,当然比中都城差远了。”   徐斯伯捋了捋胡子说道。   擎中王刘景浩见状,急忙端起酒杯,说了几句场面话,众人纷纷提起筷子,开始夹菜。   “我在这里向诸位赔罪,方才却是被诏狱中的事物拖累,来晚了。先三壶!”   “也别称呼我为夫人,显得生分。这几日诸位都要下榻擎中王府,两位宗师便唤我声妹子,这位妹妹便叫我声姐姐,诸位看可好?”   凌夫人说道。   “既然凌妹子赏光,看得起我这个老头儿,那就只能却之不恭了!”   “妹子好酒量!不愧是疾弓劲马冲锋陷阵的豪杰!”   徐斯伯夸赞道。   “现在酒量已经大不如以前,要不是见到二位宗师,心里欢喜,我已经封杯许久了。”   凌夫人站起身来说道。   招招手,让仆俾送来三壶满满当当的酒,打开壶盖便对着口中倒进去。   似是根本都未曾吞咽,就这般“咕嘟咕嘟”的,将三壶喝完。   “阁下想必就是‘文道七圣手’之一的博古楼鹿明明?”   凌夫人开口问道。   “见过夫人,正是在下。只是在下上次来中都,已经是十分久远的之前。当时好似也并未见过夫人……夫人是如何一眼认出的?”   凌夫人说道。   鹿明明嘿嘿一笑。   他只听闻过封笔,却是头一回听说“封杯”。这笔不在手,只字不些,便算是封闭。但人若是将这杯子封了,难道喝水都得用手捧着吗?   鹿明明皱着眉头想道。   “刘睿影可是你徒弟?”   “诏狱?在下诏狱中并无熟人。”   鹿明明起身行了一礼说道。   “是听诏狱中一位典狱说的。”   凌夫人顿了顿说道。   这句话虽然是回答鹿明明,可她的眼神却都放在李韵身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文坛龙虎斗【三】   “凌夫人说的可是当时来到博古楼中都查缉司省旗,刘睿影?”   鹿明明问道。   “正是此人。”   “他何时成为了诏狱典狱?”   鹿明明很是诧异的问道。   “就在今天。”   “几个时辰前。”   凌夫人回答道。   两句话虽然分开说,但都是一个意思。无非是为了强调而已。   刘睿影今日成为了诏狱典狱一事,就连擎中王刘景浩都不知道。这是凌夫人自己的决定。   当初诏狱成立时,她便和擎中王刘景浩约法三章,其中第一条便是她要有足够的自主,起码关于十八位典狱的任命要由她说了算。   现在刘景浩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也是起了波澜。   “哈哈哈,我这徒弟真是出息。不过当师傅的着实惭愧……”   鹿明明摇头笑着说道。   “怎么讲?”   凌夫人问道。   “当初他拜我为师,是学习打铁的。但到现在为止,却是连锤头都没有拿起过。这不是我这个当师傅的不称职?”   鹿明明说道。   “我和鹿大师彼此彼此……人家在查缉司中好好的,我却是硬要让来诏狱里做个典狱。”   凌夫人说道。   举起酒杯,遥敬了鹿明明一杯。   “这么说来,还都是自己人了!”   狄纬泰顺势而为。   他从凌夫人的言语之间可以看出对刘睿影的维护和欣赏,即便在博古楼中的时候,狄纬泰一点都看不起刘睿影,但他也没有想到,刘睿影竟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爬到了如此高位。   看来这个小子不能小看,以后恐怕这典狱的身份,只是他的起点。   “今日不巧,他有些别的事情要忙。不然的话,我就叫来一并参加宴席。他与鹿大师为师徒,那狄楼主岂不就是师公?何况都是年轻人,和李妹妹应该很能聊得来才对。”   凌夫人说道。   李韵很是尴尬的笑了笑。   为什么偏偏提起刘睿影的时候要提她,她和刘睿影的仇恨几乎是无法抹去,再见面也只有两种可能,她活他死。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要说在座最为吃惊的,莫过于她。诏狱典狱的身份,已经超过了云台台伴。身上的权利和手中掌握的资源已经今非昔比,在中都城中,除了擎中王刘景浩和凌夫人以外,其他人休想碰他任何。   她不明白刘睿影不过是回来短短几月而已,就比她的身份高贵了不止一个层次,这让她无法接受,却又无力改变。   “这样的青年才俊,若是能得以结识,真是三生有幸。”   李韵说道。   心里已经将刘睿影骂了百遍,什么才俊,她根本不稀罕见,别说三生了,给她三天她都觉得煎熬!   凌夫人一直在观察李韵的神态,没有想到她竟是能调整的如此之快,转眼的功夫,就接上了刚才的话头,甚至还表达对刘睿影的赞许。   看来她是小看了这个小姑娘的气度和胸怀,她本以为她会因此气急败坏,觉得刘睿影的地位超过了她而折腾一番,没曾想她竟半点不满都没有流露出来,反而让人觉得她是真心在祝贺刘睿影。   她独自一人能做到东海台伴的位置,这背后除了强大的实力,定还有这波澜不惊的性子,这样的人才能控制住情绪,将事情做到最好,可这样的人也有短处,那就是永远都会止步于此。   再往上的高层虽会隐藏情绪,却不会让自己如此憋屈,定会想尽办法报复回去。   而她的底气早已经没了,自然谈不上针锋相对,只能听之任之。   两人之间的恩怨擎中王刘景浩和凌夫人都是清楚的。   太上河一战过后,不但对李韵自身造成了极大的损伤,更是让东海云台动了元气。   那剑阵修炼之法,需要经年累月之功。同为剑阵中人,除了个头,身材得一致之外,脾气秉性都得近乎于相同。   试想一下,这天下,亲兄弟的长相都会是云泥之别,何况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如此剑阵,东海云台也只有五个。李韵在太上河百年折损了一个,还导致她的妹妹,东海云台的台伴李怀蕾叛出云台,投靠了刘睿影身后的中都查缉司。   这就好比捕头去抓贼反倒成了贼还带走一堆同僚,对于东海云台而言,这同样是奇耻大辱!   李韵逃遁回去之后,虽然将所有的罪责都推诿到了李怀蕾头上,但她也清楚地感觉到云台的不满。   相比她推诿的责任,云台要的只是结果,现如今的局面不论是谁犯了错,却都是云台丢了脸。   要不是因为整个东海云台中,只有她一个人深入过内陆的五大王域,且停留的时间最为长久,说不定现在已经被圈禁在云台之中。   说到底她还是有利用价值,云台只看价值,不论人情,无论你是什么人,只要不能为云台办事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从云台登船后,李韵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这些因果还有翻身机会。要是真被端长下令圈禁在云台之上,那才真是毫无希望。   方才听到凌夫人的话,李韵虽然在心里无法放弃对刘睿影执着的恨意,可毕竟是身在中都城中,也有几分寄人篱下之感,凌夫人是万万不可得罪的。   “改日我定然让他来和你见见,说不定还能成全一桩美事!王爷,我说的对吗?”   凌夫人说道。   “若是真能如此,自是极好的!东海云台虽然与我擎中王域联系不多,不过云台出产海货可是在中都城里销路极好。”   擎中王刘景浩只能顺着凌夫人的话说。   他要是否认,岂不是自己人互相拆台?平白无故的让人看了笑话。   凌夫人见擎中王刘景浩如此说,心中也十分满意。随后拍频频举杯,与狄纬泰,沈清秋,李韵等人都喝了不少。   “这次龙虎斗,两位可是都带了不少俊杰?”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几分醉意,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老夫新收了一位弟子,操得一手好琴,若是阁下有兴致,不放让她来演奏一曲。”   徐斯伯说道。   擎中王刘景浩一听,当然是赞成无比。   徐斯伯对一直立于自己身后的书童耳语一番,没过多久,便走上来个清秀少女。   青丝如瀑,额前碎发齐齐切过,更是增加了几分俏皮。   “最近可有什么新曲子练好?”   徐斯伯问道。   “回师傅话,在来中都城之前,刚刚完成一首《夜话》,但不是古曲,是弟子自己写的。”   少女说道。   “《夜话》?好名字!古人有围炉夜话的典故,今晚却是把酒听琴,着实应景!”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少女羞涩一笑,朝着擎中王刘景浩行礼,转而再度看向师傅。   “既然是你自己作的曲子,那便弹来听听!这位鹿大师可是精通音律,等会儿让他给你指点一番,定然能让你茅塞顿开。”   徐斯伯说道。   少女坐下后,看着面前的琴,迟迟没有动手,而是不断的轻抚着。好像这琴不是一件死物,而是爱宠,可以与之交流。所有参赛者的琴都是十大家提供的,这是为了防止作弊。   已有人窃窃私语起来,不知她这是在做什么。   实际上,她却是在感受琴心,想和这个琴产生琴性的交流。   弹琴和练剑、炒菜都是一个道理,没有共鸣,便会死板,弹奏出来的乐音,犹如锯木头一般。   就在这时,少女突然停了下来。   左手轻轻抬起,放在琴弦上,食指轻勾,发出“叮”的一声,并没有多明亮,却深入人心。   连擎中王刘景浩甚至都无法拒绝这道声音进入自己的感官。   接着,又是一顿,深吸了口气后,少女的玉指开始在古琴上波动,十分流畅。   只是曲调有些哀愁,丝毫没有清丽之感。在座的众人都觉胸中像是堵着一团棉花似的。   紧接着曲风一转,又宛如茫茫东海中的一叶孤舟。   孤舟弱小而单薄,比之庞然东海不过一点,被巨浪推动着前行,时而晃荡不稳,时而进些白浪。   波涛渺茫中一切都变得不易寻求,只有在尽头云霞里忽明忽暗的一座山峰隐约得见,好似在梦中,飞渡过月光映照下的如镜的湖面,湖上的月光映照着孤单的身影。   这湖面平静的就连倒影发仿佛都可以刺痛它。让它荡起圈圈涟漪。   涟漪后,连接着一条可以攀登直入云霄的天梯,因此在半路就能够看见从海上升起的太阳,在顶端能听到仙鹤的啼鸣。   无数山岩重叠,道路曲折回旋,没有固定的方向。   那身影迷恋奇花,倚着山石,不觉已经天黑。   湖面不存,继而听到岩泉发出的响声,像上古传说中的巨龙在怒吼长鸣,使幽静的树林与层层山岩战栗震惊。   曲子到此时戛然而止,让人意犹未尽。   鹿明明最先醒来,开口问道:   “这首曲子,可有故事?”   “这首曲子是讲一个变心的丈夫很久未归,有天雨夜归来,和妻子长谈一宿,妻子苦苦挽留却仍然没有挽回这段已经破碎的感情。在接到丈夫的一纸休书后,那个妻子写出了这首曲子。然后不久她也郁郁而终。”   少女回答道。   鹿明明听后不可思议的看着她,这少女年纪尚小,该是没有这么丰富的感情经历。即便是古曲新弹,也不见得能弹得有多好。   毕竟没有相同的心境就无法理解当时那位妻子的心情,而没有这般的体悟,她又是怎么弹出来的?   莫非这丈夫和妻子是和这少女有关?   大抵是她的父母亲吧,想来如此,她才能那么的心领神会,将其中意味表达的十分真切。   更何况先前少女有言在先,这首曲子却是她亲手所做,并非古曲。   看着鹿明明的神情,徐斯伯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显然这样的结果,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自己先泡了茶,弟子又弹了亲。   当着擎中王刘景浩与凌夫人的面,通今阁今晚可是出尽了风头! 第一百一十六章 文坛龙虎斗【四】   少女回答完鹿明明的问题后,便起身退到一旁。   徐斯伯骄傲的看着狄纬泰,眼神中流露出的轻蔑不言而喻。   “我博古楼也尤为弟子,在文道之外,喜好剑法。擎中王殿下乃是当世剑法宗师,还望能提点一二。”   狄纬泰避开徐斯伯的目光说道。   “刚听完琴曲,又能看剑舞!我这王府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热闹过了,快快有请!”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一碗水须得端平,他定然要给博古楼一个露脸的几乎。起码在他的王府中,宴席上得做到不偏不倚。   “一人独舞未免有些空乏,不如对舞?”   李韵忽然开口说道。   凌夫人眼神上挑,似笑非笑的看着李韵。   这小妖精,又想作什么幺蛾子,不过即使她心眼再多,也不过是自以为是罢了。   凌锦和李韵碰在一起,那就是千年狐狸精和初出茅庐的小狐狸,只看道行深浅。   擎中王刘景浩生怕她再度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没想到凌夫人缓缓站起身来,从腰间抽出一柄断剑,走到桌旁的空地上,抬头看了看天井,说道:   “近日来晚了,着实有些对不住。不如就由我和妹妹相对而舞,算是助兴了?”   “若是凌夫人愿意,那真是不生荣幸!”   狄纬泰立即接过话茬说道。   凌夫人转过头,看向狄纬泰,微微颔首。   两人彼此心照不宣。   狄纬泰明白她这么做其实是在针对李韵,不如干脆卖个顺水人情。自己来者是客,方才的话一出口,想必擎中王刘景浩也不会再说什么。   反倒是李韵心中极为忐忑……   一方面料定凌夫人决计不会在此时此刻对自己下手,但另一方面这种顾虑却又不能完全打消。   纠结中,竟是不知不觉起身站在了凌夫人对面。   带她回过神来时,右手已经握在了剑柄上,迎面看到凌夫人那戏谑的表情,更是让她有些生气,当即便拔剑出鞘。   她们俩终于面对面,手持长剑站在了同一个天井下。   头顶的月,水潺潺的。和不远处假山上的流水很是般配。   凌夫人手中的软剑耷拉着身子,显得很是无精打采。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凌夫人口中念念有词。   “凌夫人真是风雅,看来也是文道大家。”   李韵说道。   虽然是夸赞,可语气冰冷,语调平平。根本听不出其中赞赏的意味,故而凌夫人也只是用力的扯了扯嘴角。   再不想听的恭维,放到了台面上,也得给个反应不是,那戏子在台上咿咿呀呀唱的如妖魔鬼怪似的,底下的看客总不至于掀了台子,只能趁机多寻机会去几趟茅厕,将那难听的,称不上戏文的东西,尽皆消出去。   毕竟难不难听是人家的学艺不精,听不听得下去就是自己的素质教养。   “东海之上的月亮应该与这里不同吧?”   凌夫人接着问道。   “月亮而已,天下自南到北,自东到西,哪里都一样。”   李韵耸了耸肩说道。   “我听说从东海上看到的月亮是蓝色的,海一样的蓝。”   凌夫人说道。   “哈哈,凌夫人是从何处听说的?妹妹我日日局于东海,看那月亮却也是银白。”   李韵笑着说道。   “就像定西王域的月亮,在狼骑犯边之后都是红色的,血一样的红。妹妹可曾看过?”   凌夫人接着问道。   她特地咬重了血字,月亮不同不重要,这血色浓重,早晚血光都会照到那银白的月亮上。   李韵闭紧了嘴唇,贝齿紧咬。心中的恨意与怒意不住的翻滚,沿着血脉又走到手臂,再进入长剑中。   此时她手中的剑好似活了一般,像是条吐着信子,盯着猎物,随时准备致命一击的毒蛇。   剑是冰冷的,注入了主人的情绪就变成了温热的,而李韵此刻的情绪,则把剑变得滚烫至极。   “未曾见过。”   过了半晌,李韵冷冷的说道。   她已经懂得了凌锦的意思,不就是威胁她吗,偏偏说的那么好听,什么血不血,她只知道,那血色不过恍惚,最终长存的,一定是她东海得银白。   “定西王应当是明日抵达中都城,到时候人让他给你仔细说说。我也未曾亲眼看过呢!”   凌夫人说道。   她很是清楚李韵与定西王霍望之间的恩怨。   甚至知道李韵在躲过定西王霍望的袭杀之后,霍望被魔傀彩戏师纠缠。   中都查缉司的耳目遍及天下,何况这人间本就没有什么长久的秘密。   定西王霍望在动身前往中的城之间,曾亲笔修书一封,派人送到了擎中王刘景浩手中。   信中很是委婉的表达了自己遇到了些许麻烦,希望等抵达中都城后,擎中王刘景浩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这封信刘景浩刚收到,便去了诏狱之中。   凌夫人当时正斜靠在“三长两短堂”的榻上喝酒,看到擎中王走进来,脸色突变,手中酒杯重重的朝着案几上一放,发出极大的声响,却是都惊动了外面值守的狱卒。   擎中王刘景浩只当做没看见,站在“三长两短堂”中将霍望的信一字不落的念给她听。   第一遍读完,凌夫人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动了动身子,换了个新姿势,将头专向和擎中王刘景浩相反的方向,闭上了眼睛。   刘景浩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不得已只得又念了一遍。当他读到第三遍时,凌夫人才极为不耐烦的打断他。让他把信留下,过会儿再说,现在却是赶紧离开,不要再打扰她喝酒。   这封信也从侧面佐证查缉司关于定西王霍望和李韵之间纠葛情报的准确性,所以李夫人才会借着“血月”一说,试探李韵的反应。   与其说试探,不如说是挑衅。   凌夫人从露面开始,就一直在挑衅李韵的底线。   人在暴怒之时,总会冲动,露出破绽。唯有抓住对方的破绽,才可将其彻底击溃、摧毁。   擎中王刘景浩的心情却有些沉重……他抬头看了一眼狄纬泰和徐斯伯,发现徐斯伯正双眸微闭,思绪早已不知神游何方。反倒是狄纬泰和身边的鹿明明目光炯炯,饶有兴致。   他突然很是后悔,想要阻止,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整个中都城内此刻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止两人。   不知为什么,擎中王刘景浩突然感到有一丝心慌,对他而言,这可是久违的感觉。   凌夫人和李韵都不再言语,双方对视良久。   什么舞剑助兴?其实就是一场对决!两人都有胜利的理由,至少现在看不到谁有输掉的借口。   一阵夜风刮过,竟是吹落了一盏挂在屋檐下的灯笼,光线忽然变得暗淡留少许。   那落地前的最后一抹亮,从红色的灯笼里透出来,像极了夕阳,也像极了凌夫人口中的“血月”。直到那灯火讲灯笼彻底吞噬,化为灰烬,又再度被风吹起。   扬起的灰烬很是悠然的飘到了两人的身上,剑上,侧脸上。   终于,李韵先动了。   平淡无奇的一剑。   笔直的向前刺出。   凌夫人也动了。   和李韵同样的招式。   看似比之更加的平静,穿过空气时甚至带不动一丝风。   两人的距离很近,又很远。   看似咫尺之隔,又好似天涯海角遥遥相望,触碰不到,却又融合在了一起。   至少大多数人看在眼里,是这样。   李韵旧伤未愈。   出剑速度不快,变化也很是僵硬。   相对而言,凌夫人已经逼至近前。   虽然不是生死对决,但就连徐斯伯睁开了眼睛。   有几个年纪大的王府拍仆役,看到凌夫人这般出手,甚至都屏住了呼吸。   越发逼近,两人的剑尖还剩下寸许。   剩余的距离顷刻间就会被挤压,两人的剑可以说已经相交在了一起。   没有华丽的剑招。   更没有什么言语的嘲讽。   这两把剑就像湖中的两条相向而行的小舟,在水流的簇拥下,即将碰撞。   那速度极其迅猛,无法控制力道,自然而然的撞击。   “哐当!”   李韵的剑掉在了地上。   而凌夫人的剑尖却抵在了她的右肩。   寒利的剑芒已经直逼李韵的双眼,让她不敢低头直视。   只是一触即溃。   撤去劲气后的软剑,和牛皮绳没什么两样,甚至还有不如。   “妹妹有些慢了。”   凌夫人笑着说道。   “姐姐其实可以更快的,只是不知为何最后偏转了剑尖?”   李韵也同样笑着反问道。   脸上笑着,心里却掀起惊天波澜,凌锦竟比那霍望还要诡异,她竟没有一丝还手之力,她明明用的也是同自己一样的招式,怎的好像她的是真,自己的是假,真假碰撞,假的自然自行惭愧。   这个女人坐到这个位置,让那么多人忌惮,看来不是没有缘由的。   如今刘睿影跟在她手下,岂不是以后对付起来难如登天?   她没有去捡起地上的剑。   身侧的伤,让她无法弯腰。   一旦弓起身子,便会感到蚀骨钻心的疼痛。   凌夫人的剑尖,瞄准了李韵的咽喉。   但是在最后时刻,凌夫人放慢了速度,更改了刺出的轨迹。   本来直指咽喉的夺命剑,现在却不痛不痒的搭在了李韵的右肩上。   “哎呀,真是老了!以前的时候,这柄软件还从未有过偏差。现在过了这么多年岁,眼睛都有些看不清,脚底下步子都慢了。”   凌夫人自嘲的说道。   将手中的软剑重新捆绑在腰间,走到桌旁,取来两只崭新的酒杯,倒满了酒,一杯递给李韵,一杯独饮,随即点头致意,重新落座。   李韵的剑仍旧安静的躺在地上。   随行的云台中人,想要上前去替李韵捡起,但却被她一个手势制止。   从自己手里滑落的剑,一定要自己捡起。   否则再度出剑的时候,便会和这剑产生隔阂。   李韵忍着伤口的剧痛,弯下腰,把剑捡起,收回剑鞘之中。   腋下却已有鲜血汩汩流出,渐渐将她的衣衫浸润通透。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文坛龙虎斗【五】   另一边。   五福生出了王府,漫无目的在中都城的长街上闲逛。   这四位兄弟已经从大哥两分之死的事中渐渐抽出思绪,不似先前那般悲伤。可是面色上仍旧很是阴霾,无论如何都笑不起来。   人最真实的心思会表露在脸上,即使嘴上说着不难受,可那低落无神的双眼和始终耷拉的嘴角就能说明一切,即使用刻意的笑容来掩饰,也没有平常真实,显得十分的刻意和僵硬。   那时候谁的劝解都等于耳旁风,他们理解不了他们内心的苦楚,纵然知道要向前看,可曾经想过的未来里都是有逝去的人存在,未免更加落寞彷徨。   因此他们不仅会不敢想过去,更是惧怕未来。   对于生死,从母腹中呱呱坠地开始,便是通向这样一条路的漫长旅程,谁也无力去更改阻止。   弯三现在是五福生中的老大,一路他都在不停的说话,试图来调节其余三位兄弟的心情。   这样的举动很是苍白无力,也很让人心疼。   其他三人虽然知晓弯三的良苦用心,不过心头压住的那层沉甸甸的东西,依旧无法全然驱散。   这就是人常说的道理我都懂,可就是做不到。   “咱们去吃点东西?”   一条长街走到尽头,弯三出言说道。   中都城的街道着实繁华,这倒不假。不过看多了,也难免会疲惫。五福生将这条长街走完后,没有发现任何能让他俩提得起兴趣的东西。   或许不是因为这长街的东西乏味,只是他们缺少了发现兴趣的心思罢了,心思根本不在街上,怎么可能提得起兴致呢。   “再走走吧,不是很想坐下。”   花六回应道。   作为五福生中年纪最小的,他也同样和大哥两分关系最好,感情最深……也是五福生中到现在唯一还哭丧着脸的。   狄纬泰也曾隐晦的提醒过他,但花六却不为所动。从刘睿影走后,便对酒三半始终保持着极大的敌意,甚至故意找茬,就是想让他在自己手里落下把柄,这便有了出手的借口。   在他眼里,唯一有嫌疑的就是酒三半,如今没有别人,那他如果想报仇,只能杀了他。   不得已,狄纬泰才会把酒三半单独安置,住在鹿明明的隔壁,和汤中松门对门。   花六平日里见不到人,自然就无法有所行为,但情绪却在心里更加的压抑,时常一个人站在屋中,也不点灯,静静地看着酒三半住处的方向,手里的剑越攥越紧。   似乎下一秒就会冲出房门,在大街上随便找相似之人乱砍,他的状态极其不稳定,在大哥死后,也带走了他仅剩的理智。   每当这时,弯三都会专门走上前去,拍拍弟弟的肩膀。待他转过身后,轻轻拿走他手里剑,换成酒杯。   喝多了,人便会糊涂,很多事情也就不再去思量。   若是有人觉得酒催情,却是越喝越难受,只能说明他喝的还是不够多。酣畅淋漓的大醉,与经年累月的时间,是缓解心中伤痛唯二的良药。   不过就连弯三都无法清楚的知晓自己这弟弟心中到底是怎么谋划的,生而为人,便要面对这世间的蝇营狗苟,哪怕心里有畅游浩瀚的梦,也逃不过每日的柴米油盐。   两分死的那天夜里,风很大,足以将石头吹碎。   自从那夜之后,剩下的兄弟四人却是再未下过棋。   往常都是他们五个一起下棋,如今少了一个,那棋局便不完整了,几个人聚在一起落不落子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在一起下。   棋盘倒是每日擦拭,不让它沾染任何灰尘,可棋子已经悠悠的躺在篓子里许久,甚至都有些互相粘连。   弯三点头,算是回答了花六。   接着随便挑了个方向,继续走下去。   处处都是灯火通明,车水马龙,花六却觉得自己虽然身处其中,可又两手空空。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很难过,但又不知道从何难过,别人来劝他他也听的进去,可心里的难过却丝毫未解,就像一块顽石被掏空了心,即使外面能禁得住风雨,里面也已经斑驳无比。   不经意间,摸到了口袋里的一支笛子。   这算是两分的遗物。   两分下葬后,这样东西花六执意要拿走,随身带着。他记得小时候,两分经常用这支笛子吹些小调,哄他睡觉。   如今再摸起来,竟是恍如隔世了。再没人能吹起这笛子,再没人能哄他入睡。   笛子是用兽骨制成的,至于具体是什么骨,花六也不知道。两分活着的时候,没来得及问,现在却是也无处去问。   不过看着样子,应当是两分自己做的。   外表不算光滑,摸着有些粗糙。只有三个孔,也不整齐。   大小不一,排列的都不在一条直线上。   三个孔洞,能吹出的音律也极为有限。   花六不会吹笛子,这支骨笛放在身边却一次都没有被他吹响过。   他只是想带在身上,摸到的时候就能勾起回忆,在回忆里还能再见一见大哥。   穿行在这三个孔洞之间的,早已不是什么音律,而是兄弟间几十年的深情。   那夜风动,此时心颤。   人在焦躁的时候,手上总是喜欢把玩个物件。   花六隔着衣衫,摸了摸这只骨笛,随后将其拿了出来,放到嘴边用力一吹。   仍旧是没有声响。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没想到这一叹气,却是让这只骨笛发出了一声轻微。   花六顿时欣喜若狂,这可是先前他无论怎么努力,都不曾有所响动的。   开心之余,却是又吹了一口,但骨笛还是没有响动……一切好似和从前一样。   花六皱着眉头,牢牢盯着手中的骨笛。这般大起大落,着实让他也很不舒服。   “吹笛子不能着急。气息太重,太气促,是吹不响的。”   弯三说道。   “你会吹?”   花六疑惑的看着弯三问道。   “大哥吹笛子,是跟我学的。”   弯三点了点头回答道。   “为什么你现在才说?”   花六追问道。   “因为我不想教你吹笛子。”   弯三耸了耸肩说道。   “这是何故?”   花六已经有些不耐烦起来。   “不想就是不想,有时候没有何故,不想就是最大的缘故。”   弯三说道。   言毕,便将双手背在身后,朝前走去。   弯三是五福生兄弟中个头最高的。   任何时候都极有精神,走路挺拔,步幅又快又大。   以至于很多时候,其余的四人都跟不上他的步伐,得运气身法,小跑着才行。   但此时花六却发现,自己这位二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有些驼背。   脖颈朝前伸着,后颈处朝天。   虽然不明显,不过和先前的挺拔比起来,还是大相径庭。步子也慢了不少。   起码个头最爱的花六,可以好不费功夫的赶上去,与他肩并肩走着。   沉吟了片刻后,花六追上前,将手中的骨笛递给弯三,说道:   “二哥,下次有空的时候吹给我听好吗?”   弯三在心中暗自松了口气,继而接过骨笛,答应了下来。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这位最小的弟弟,才算是从大哥的死中走出了大半。   人对一件东西的留恋,往往都是因为这东西背后的故事,或是与众不同的来历。   做为两分的遗物,这意义自然非同寻常。   可人若是一直恋旧,并不是个好事。   每次看到夕阳沉下去的时候,漫天好似都布满了心愿,可却又不足以回馈最深处温柔。如果到了最后,还是陷入其中,无法自拔的话,一切都会变得很危险。   拿着骨笛,弯三将其反扣在手掌中。   运气劲气,将其“啪”的一声折断成两截,随后又把它在手中反复揉搓,直到化为齑粉,洒在街上。   “中都城是个好地方,不必咱们博古楼差,在这里吹笛子,想必听的人更多,你也会更欢喜吧……”   弯三在心里念叨着。   除了花六没有发现外,方四与刀五都看在了眼里。   不过却无一人说出口。   悲情归悲情。   五福生还要走下去。   忘记逝者死时的伤痛,将这份悲情转化为更加坚定的精神,显然是更加重要。   但包括弯三在内,从未放弃过复仇。   四季不冻河的河畔,现在已经有块地方寸草不生。   光秃秃的,和周围的绿色格格不入。   两分死在这里,弯三时常来此地悼念。   其实更多的是想要再寻摸些蛛丝马迹,让线索更加清晰,可当夜的风已经吹走了一切,什么都寻不到了。   “几位是不是中都城中人吧?”   五福生每人都在神游之际,忽然有人开口问道。   花六看了看周围,发现此人正是盯着自己问,一时间还未回神,便木讷的点了点头。   “是博古楼的俊杰,还是通今阁的大才?”   此人再度问道。   提起通今阁,花六心头不悦。提了口气,便要发火,却被二哥弯三抢过话头。   “从博古楼来。”   此人听后笑了笑,崔搓着手,将五福生四人细细打量了一遍,而后说道:   “才子风流,各位可想去找点乐子?”   说罢还挤眉弄眼,却是让花六更加不耐烦起来。   “多谢好意,但不必了。我兄弟几人随便走走就好,何况虽然不是中都城中人,这中都城也不是第一次来。好玩的去处还是知道不少的。”   弯三说道。   正要朝前走去,却又被这人一把拉住胳膊。   花六却是再也忍不住,伸手揪起此人的衣领,将其提起,直接扔了出去。   这人只是个泼皮混子,整日游手好闲,全靠这般东拉西扯的,收起点好处,混个饱肚。   中都城中的人,他向来不招惹。就是瞅准了其他地方来的,对这里不熟悉,才上前搭话,做个掮客。   若是方才弯三答应下来,他便会殷勤领路,待到了地方之后,索要些赏钱。   至于那些个所谓“找乐子”的地方,他也能再得份好处。只要拉过去了客人,便是两头都不耽误。   但像是今天这般,被直接丢出去,他却是想都没想到过。 第一百一十八章 文坛龙虎斗【六】   “杀人啦!中都城里竟然有人目无王法!”   那泼皮被弯三提着衣领丢出去后,砸翻了一旁的摊子。   碰巧这是个卖油炸臭豆腐的摊子,炉灶上正起着一锅热油,码放的整整齐齐的臭豆腐,正在等着下锅。   泼皮在空中毫无借力之处,有想要维持住身子的平衡,没柰何只能双臂在空中胡乱废物,伸手想要抓到些什么。   结果却是胳膊肘抵在了这家摊子的案板上,趁着身体的下坠之势,将其彻底打翻。   一锅热油好巧不巧的倒在他身边,但还是有那么几滴,飞溅在了这泼皮裸露在外的胳膊上。   登时,烫出了几个极大的红点,水泡迅速鼓起,让他吃痛吼叫起来。   循着声音,人们迅速围拢过来,此地立马变得水泄不通。   泼皮一看人多,更是有恃无恐,嘴里不住喊叫,仿佛被卸了一条膀子似的。   弯三皱着眉,想要侧身遁开,远离这是非之地。可身后已经层层叠得的围了个瓷实,想要离开也实属不易。   那卖油炸臭豆腐的摊贩看了眼躺在地下的泼皮,小心翼翼的抬起腿,从他身上迈过去。   脚上一双白色卡边的黑布鞋,还是沾染上了些许油污。   虽然黑色布面不明显,但在灯火的映照下,竟是变得有些五彩斑斓。   “砸了人的摊子还想走?”   摊主上前,用手抵住万三的胸膛,厉声质问道。   “一场误会。”   弯三压着脾气说道。   心中隐隐觉得,这摊主好似和那泼皮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误会?你动手打人在前,咋翻我摊子在后。这算是什么误会?”   摊主继续质问道。   不明就里的看客们,听了这般说辞,也纷纷开始指指点点。   毕竟现在弯三好好地站在一旁,而那泼皮却是靠着墙根儿,抱着胳膊呻吟。   摊子也是七荤八素的,杂乱无章。   一应锅碗瓢盆用具,以及干净的食材全都滚落在地,沾染上了乌黑的泥土等脏东西。   还不等弯三说要赔偿,这摊主却是眼眶一红,鼻翼抽动了几下,坐地大哭起来。   嘟囔着什么上有老,下有小,家里还躺着个病妻。全家上下的吃穿用度,都紧紧的拴在这个摊子上。   他说的情真意切,哭的又极为伤心,这让弯三心中也是有些不忍。   现在这世道上,真心能有几人?倘若真是个骗子,那只能自认倒霉,说一句对方道行精神。但要是实情的话,弯三这般作为岂不是诊断了对方的活路?   断人活路犹如杀人父母,这道理他自是明白。   深深地叹了口气后,还是想要先息事宁人。   自己等人虽然是从博古楼来的,但身处中都城里,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即便闹到最后,擎中王刘景浩一定会卖给博古楼个面子,不会大张旗鼓的有所处理,可毕竟还是留下了污点,日后再见也会着实理亏。   因此弯三给花六使了个眼色,让他掏出点银子出来,丢过去,先让这摊主把摊子收拾起来。至于那位泼皮,自会有所公论。   没想到花六根本不理会二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揪住摊主的衣领,冲着脸颊上去就是一拳。   虽然没有附带劲气,但他这一拳,哪里是寻常人能受得起的?   只见这摊主口吐鲜血,下巴脱臼。   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捧着自己的脸直哼哼。   方才那一拳,让这摊主的门牙直接将下嘴唇咬穿。说不上是多严重的伤势,但满嘴鲜血,止不住的朝外流淌,属实有些可怕。   那些围观的看客们,都有些脚底抹油,朝后方滑溜了几步。彻底围成一个圆圈,五福生和泼皮与摊主位于正中间。一个躺着,一个坐着,还有四个站着。   “还敢骂人?!”   花六大喝一声,心中的火气全都在这时倾倒出来。   其实那摊主根本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吃痛呻吟罢了,可花六听在耳朵里,却每一声都是咒骂。   上一拳余威还未过去,却是又一拳紧跟着砸下。   弯三见状急忙阻止,但花六在这般盛怒之下,拳风刚猛,速度极快,刚好就比万三的伸过去的手掌快了颠毫。   这一拳又结结实实的打在了摊主的脸上,让他已经脱臼的下巴更加便宜,连带着还从嘴里吐出几颗后槽牙。   见状,方四和刀五急赶忙一人抱住花六腰,一人摁住他的双肩,将其牢牢制住,使得这第三拳终究是没有再打下去。   花六挣扎了几下,身上便也松了劲。两位哥哥却仍旧不放手,担心他再度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这位摊主已经脸朝下,趴在地上,彻底昏死了过去。   泼皮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子,指着地上的昏死过去只剩下半条命的摊主说道:   “各位中都的父老乡们评评理,咱们中都城什么时候轮到外人如此嚣张跋扈?这几个都是从博古楼中来,参加文坛龙虎斗的,竟然就在长街之上,公然行凶,骑着我们脖子拉屎!绝对不能轻饶!”   言毕,目光扫视一圈,接着便迎来了雷鸣般的支持。   弯三面无表情的盯着这泼皮,缓缓开口问道:   “你到底是谁?查缉司的,还是通今阁的?”   “我就是一名普通的中都城中人,看不惯你等这些外人在中都城里如此行事,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罢了,怎么,还想动手?!”   泼皮看到花六已经松弛下的身体却是再度紧绷。   弯三闪身挡在花六前面,含义不言而喻。   矛盾冲突已经从普通的争执,上升到了博古楼中人看不起中都城。这已经不是用银两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弄不好还得狄纬泰出面给擎中王刘景浩作揖赔不是。   但说到底,还是花六心情抑郁,过于冲动,没有管好自己的拳头。   从小,大哥两分就告诫这些弟弟说,男子汉大丈夫,最要管好的是两样东西,身体和情绪。   ??生活中有喜﹑怒﹑哀﹑惧这四种基础,但又能够组合成很多种复杂。?   ?人总是会根据不同的事物或环境产生不同的情绪。   空气新鲜﹑遍地鲜花,会发自内心地高兴﹑欢喜,在茅坑里天天蹲着,便又会抱怨自己的命运,变得暴躁。?   ?一方面能够充实体力和精力,提高效率潜力,使我们健康。?另一方面,还能够有所抑制。   走马灯一般,前一刻说不定还是嬉皮笑脸,后一刻就变得满脸恨意。???   两分最爱说的一个故事,便是有位老奶奶成天发愁,邻居问他为什么,她说天晴的时候怕卖伞的大儿子生意不好,下雨的时候怕小儿子洗染店的衣服干不了。   乐观的邻里出言劝慰道:“你天晴的时候为小儿子高兴,下雨的时候为大儿子高兴!”??   如此简单的故事,主要是说给最小的花六听。但他始终不屑一顾,觉得自己的几个哥哥无论如何都能护得住自己周全。   也正是这样的想法,才使得他会如此恣意发泄自己的情绪,终究是在这中都城里快闹出了命案。   “中都城又如何?我花六今晚必杀你!”   花六说道。   弯三听到这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心思一沉,转过身就朝着花六的脸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花六先是一愣,继而伸手摸了摸自己右边的面颊。   此地没有镜子,他不知道现在自己的面颊已经变得红彤彤的,但手掌心却是可以感觉到热度。   弯三下手极狠,甚至还夹在了些许劲气。   花六揉搓了几下,便感觉到嘴角上涌出一线热流。   伸手一抹,映入眼中的是片猩红的鲜血。   “你……打我?”   花六口齿不清的说道。   他的脸已经开始肿胀,嘴唇下颚也变得歪斜不对称。随着说话时蠕动的舌头,不断有新鲜的血沫从口中推挤出来,流到外面,把整个下巴都浸润的通红,还沾染在了胸前的衣襟上。   花六穿着件碧蓝色的长袍,纱织极为细腻。   血珠落在其上,只打了个滚,便落在地面。   大架不住如此的源源不断,终究是有几颗血珠穿透了细腻的纱织,渗透进去。   鲜红与碧蓝混在一起,变成了极为凝重的紫,像极了此时的天幕。   人人都说夜是黑的,却是并不准确。   夜是深紫色的。   黑过于死板,没什么灵气。然而紫色却无时无刻不在流动、   想要准确的描述出来,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一个地方有几座山川,几条河流,几户人家,未免有些太过无聊。同样的事情,放在夜幕中也是一样。   固定的事物没必要去描绘,变化的事物却又无法形容。   就和此刻弯三的心境一样。   他那一巴掌不是真的对花六动气。   自己这个弟弟是什么秉性,他却是再清楚不过。   在外的巴掌从来都是打给旁人看的,是为了堵住这些旁观者的悠悠之口。   弯三对花六的发问无动于衷,仍旧是静静地站在这里,看把泼皮不断撩拨周围人的情绪。   “我弟弟脾气不好,方才已经教训了。”   弯三拱手说道。   五福生从两分死后,在博古楼中的地位也变得有些尴尬。他觉得就连狄纬泰似是都有些可以疏远。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两分得死固然需要时间来平复,但逝者已逝,生者依旧,要是五福生的地位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有所动摇,那其余的四兄弟该当如何是好?   弯三承担的,远比两分活着的时候更多。   两分在的时候,五福生的地位稳如泰山,他只需带领好兄弟过好日子便是,而弯三所承受的压力不止来自于地位的低落,他也思念两分,可他却不能表现出来,如今这个小团体,需要一个冷静的人来控制。   花六的性格也让弯三很是羡慕,他当然也想想他一样随便的发泄情绪,表达自己内心的悲痛,可发泄过后谁来兜底,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这一切他都得考量。   花六对他肯定是带着不服气的情绪的,毕竟向来管他的都是两分那个宽厚的大哥,而他却什么都不让他做。   花六体会不到他的心思,他也不想去体会。   “一巴掌就能了解?天底下哪里有这么轻松地事情?诸位还请搭把手,咱们把他抬到中都查缉司的大门前,让查缉司的官家给评评理!”   泼皮撸起袖子说道。   随即还真有几人应声而出,手脚麻利的将那摊主四肢抬起,放在摊子被打翻的案板上。继而又让众人簇拥着弯三等人,一柄朝着中都查缉司的方向走去。   弯三回头瞥了一眼花六。   花六此时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眼神闪烁,不敢与自己的二哥对视。   他已经不是当初的翩翩少年,童年大哥的笛声,和他曾经热衷用纸折出来的小动物们,早就散落在了风中,随着岁月羽化,连灰烬都不存。   那段时光,有大哥在,花六单纯洁白的就像玉兰花瓣一样。   也曾遇到过无缘但又情深,牵动了他所有喜悦与悲伤的身影,后来碎成渣滓,一颗一颗卡在心头,用酒慢慢消融。   两分第一次把酒杯放在花六面前时,只是对他笑了笑。但看到酒杯,花六顿时豪情云天,觉得自己终究是能喝哥哥们一样。   其实酒就是酒,代表不了什么。   端起酒杯的时候,总是要放弃很多。   放弃的便是那段如同玉兰花瓣一样的岁月。   两分死后,花六觉得再多的记忆,在经过这般的碾压后都不会留下什么印记。   但每当夜里胸口处翻来覆去地疼痛起来,那些以前却又涌现出来,无法归类。   就好像花六喝完了人生的第一杯酒,从两分的口中听到“懂事”这个词。   他不知道该对此表示感激还是深刻地沉痛。   不论懂事与否,人一直一直都在长大。可却断不了那些回忆、那些牵绊,如同海啸一般铺天盖地,让人无所循形。   花六茫然的低着头,跟着人群朝前走去,眼中却越来越模糊,似是看到两条线在相交。   玉兰花的枝头,通常都栖息着百灵鸟,就像沙枣树上住着沙雕一样。   花六还是不够懂事,因为他没有办法去坦然面对在那两条线相交之前和之后无尽漫长的等待与分离……   望着头顶不清澈的深紫色天空,却是要比自己更加沉默。中都城里有些拥挤,这里的天空也不入博古楼上的宽广寂寥。   弯三放缓了脚步,终于和花六平行走着的时候,伸手抚了抚他的后背。   这突如其来的触感,让花六浑身一僵。   刻骨铭心的日子即使当时记住的长远,也早晚会过去。   就好像说书人嘴里的话本传奇,听到哪儿,都能有些欣喜或悲或麻木不仁。   听完了,自然而然就是新的故事。   在选择这些的时候候必然跟着失去另一些,无论怎样都不会做到尽善尽美。   于“懂事”一途上,花六无数次地站在岔路上。   他一边努力的学习别人懂事的样子,又不愿放弃曾经的自己,这就导致他的成长很痛苦,可以说如果不是种种的一切因素促使,他是不愿意长大和懂事的。   似是一场幸福的灾难,在一起出现的时候,总是出奇的迷人。而“懂事”这个很简单的词,其中每一个比划,却都长满了纠葛……   所有做过的努力,梦里惊醒而留下的眼泪,遗憾不舍和离别,都用懂事二字概括,什么时候笑都不能肆意,哭也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哪怕内心舍不得谁离去,表面还要习惯的跟随他们的脚步去说人生总是要有很多朋友,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可如果不是环境所逼,谁会甘愿的离别呢?   “二哥,对不起……”   花六小声说道。   弯三听后顿时眼睛一亮,手上的又重力拍了拍他的肩,随即一言不发的朝前走去。   花六抬头,再度看了看弯三的背影,竟是要比先前挺拔了许多!步履也不再拖沓,反而变得极为矫健,走到了人群的最前端。   ————————   “今晚外面好像出奇的安静。”   刘睿影和五绝童子,以及酒三半、欧小娥、老马倌、李怀蕾、华浓坐在一家典雅的酒肆里喝酒。   这家酒肆的装潢极为有趣,头顶上未开天井,但却用玉盘雕出一轮皓月,零零散散的转,围着一方水池,池中也用玉盘雕出一轮水月。由此上下争辉,众人坐在其中,如同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   门大开着,夜风一起,粼粼然的池面绉碧铺纹,酒气消散,神清气爽。   “应当是都在喝酒,没什么人在路上吧。”   老马倌回答道。   “这样清幽的地方,你老人家是怎么找到的?”   刘睿影接着问道。   他对此很是好奇。   刚坐下的时候,没好意思问,现在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些醉意,很多话反而容易说出口来。   “我比你在中都多吃了那么多年饭,还不能多知道几个好去处?”   老马倌笑着说道。   阻府童子酒量极大,到现在为止,来者不拒,任凭谁举杯,它都是仰脖喝尽。   听到老马倌这样说,却是又举起了酒杯,说道:   “多谢前辈招待,这样的地方,即使是在通今阁中也没有!”   老马倌当然听出他是客气话,应付了几句,将杯中酒喝完,便按下不表。   刘睿影转头看向窗外,忽见几人匆匆而过,身上却是穿着查缉司的官服,心里隐隐觉得有事,告罪一声,走出门外,叫住那几人。   “查缉司办事,懂不懂规矩?”   那几人被刘睿影叫住,显得极不耐烦,回头呵斥道。   刘睿影不动声色,只是朝前走了几步,让自己立身与灯火下。   这几人看清了刘睿影的面庞,这才上前来,拱手赔罪。   “原来是刘省旗!失敬失敬……”   “你们四人如此匆忙,出了什么事?”   刘睿影摆摆手,示意毫不在乎,出口问道。   “长街上听闻有人斗殴,好似好闹出了人命。现在群情激奋,叫嚷着要把被打之人送到中都查缉司门口讨个公道。”   一人回答道。   刘睿影目光一凝,在这个节骨眼上,整个中都城上下一心,屏气凝神,怎么会出这么大的乱子?   “这说法,可准确?”   刘睿影问道。   “绝无偏差……在下是接到奏报,让我等先一步赶来必经之路上阻止。今晚擎中王殿下在王府中宴请博古楼楼主,通今阁阁主,还有东海云台的嘉宾。要是这些人叫嚷吵闹的太凶,定然会传到那边去,到时候我等难堪,擎中王殿下也无法收场。”   刘睿影听后点了点头,随即朝着酒肆内唤了一声。   华浓提着剑走出来,刘睿影伸了伸下巴,让这四人先去,自己跟在后面也去看个究竟。   四人看到刘睿影跟在身后,恍若吃了颗定心丸。   这条解还未走出去,便听到阵阵吵闹传来。   一众中都城里的平民百姓,簇拥着个被抬在板子上的人,正朝着这边走来。   灯火昏暗,但刘睿影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弯三。   “去将酒三半叫来。”   刘睿影对华浓说道。   华浓听后点了点头,转身回了酒肆。   却没有悄悄告诉酒三半,当着其他人这么朗声一说,所有人立即都坐不住了,全都跑到外面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酒肆中本来就只有两桌酒客,刘睿影等人除外,还有一人背对着坐在水池对面。   这人听到身后的响动,咬着酒杯,冷哼一声,随即喃喃自语道:   “这些男人真是没意思,八十岁走不动道了,是不是还会这样瞎凑热闹。”   “你这意思,女人就不可以如此?”   走在最后的欧小娥恰好听到了这句话,回头说道。   “女人当然也可以这样,只不过我不是这种女人。”   此人慵懒的抻了抻胳膊,让店伙计又上了三壶酒,然后点了一盘酥油泡螺,一盘两半青瓜,一盘红油牛肉。   欧小娥见众人都已经走远,却是没心思再和她斗嘴,撂下一句“等我回来再和你掰扯。”便快步赶上。   “弯三,好久不见。”   刘睿影冲着弯三拱手行礼,问好道。 第一百一十九章 文坛龙虎斗【七】   弯三目光有些闪躲,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见到刘睿影。   虽然来了中都城,迟早和刘睿影都会碰面,但起码不要是现在。有些人,晚一点见比早一点好,何况他现在的处境极为狼狈。   “刘省旗,幸会!”   弯三迟疑了片刻,开口说道。   那叫嚣的最为凶悍的泼皮,看到刘睿影身边站了四位查缉司中人,暗道不妙。   他只想闹起事端,并不想把自己真正陷入其中。于是,便塌下肩膀,让身子顿时矮了一截,想从人群的空隙中溜走。   没想到挤来挤去,却是没有任何缝隙,周围众人还纷纷用极为嫌弃的眼神盯着他,让泼皮有些无处容身之感。   “出了什么事?”   刘睿影问道。   情况其实一目了然,再对照起先前那四位查缉司中人的话,定然就是五福生和中都城中人闹出了不愉快,以至于大打出手。   弯三不再言语,偏着头,看着躺在板子上的摊贩。   刘睿影长喘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块方巾,垫在手里,走到这摊贩身旁,用手压在他颈部的脉搏上。   脉搏微弱,极不规律,已经到了时有时无的地步。   “此人是谁?”   刘睿影问道。   泼皮感到一阵热流朝着他的面颊涌来,抬头一看,正巧和刘睿影的目光相撞。   “回……回大人的话……他……他就是个普通商贩。”   泼皮说道。   “卖什么的?”   刘睿影接着问道。   “卖……卖……油炸臭豆腐的!”   泼皮唯唯诺诺的回答道。   双眼却是再也不敢抬起,低着头,扣着双肩。   “你是他什么人?”   “我不认识他……”   这句话倒是说的利索,没有结巴!佝偻着的上半身也略微挺直了些许,连声音都洪亮了不少。   “不认识他,为何要如此替人出头?”   刘睿影的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几分肃穆,这泼皮听后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位大人,小的就是土生土长的中都人,看到外人欺负咱们,这不得说句公道话嘛!就是那个……那个什么来着?哦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也是被欺负的,胳膊都被烫掉皮掉肉了!”   泼皮说着竟是凑上前来,撸起袖子,将被热油烫出伤疤指给刘睿影看。   外围有些红肿,鼓起了个不小的水泡,的确是新烫伤的不假。   刘睿影虽然明知这人不正经,但泼皮也有泼皮的智慧。方才那段话却是说的滴水不漏,让刘睿影挑不出理来。   更何况他也是受害人,道义方面就占据了高处。   道义二字是这世间最大的枷锁,无论多么厉害的人物,只要存在于这世上,都难免不被这枷锁牵绊,那枷锁无形,却比利刃更伤人,哪怕自己不受牵绊,家人亲朋也会被牵连。   霍望那般位高权重,做事也要规避着老百姓的议论和意见,时不时还要想法子做些利民的好事,用来加固老百姓心中对他的道义的评价。   道义也是千古,明君究其一生也不过是为了追求最完美的道义,使得天下无人心生埋怨,处处是称赞之声,可那样的道义,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而伪造出来的假象罢了。   一个人真的如此在乎那虚无的名声而将自己原本的样子改的模糊不清,那才是真正的白活了。   “你俩先去把他送去看郎中,不过估计是没救了……”   刘睿影侧身吩咐道。   两名查缉司中人应了一声,从人群中接过抬着摊贩的板子,一前一后,将其朝着中都查缉司抬去。   “大人,既然您们都来来了,这里就没有小的什么事儿了吧?那小的就先告退了!”   泼皮说道。   随即便扭身想走。   刘睿影丢了个眼色,剩下两位查缉司中人立马冲上前去,扣住他的肩膀,手中压下一道劲气,如同将千斤坠的身法用在旁人身上。   这泼皮登时就觉得,身上重如千斤,好似挂满了秤砣一般,脚下更是一步都挪不动道儿,只得定定的站在原地。   额头上斗大的汗珠不停地滚路,掉在地上啪啪作响,比初春时节最大的雨滴还要大。   他想扭头替自己辩解几句,但刚一扭头,身形还未动弹,浑身的骨头便是一阵噼啪作响。   如此情形,仿佛呼吸都能要了他的命,更是惊惧不已,只得老老实实的站着,听刘睿影还有什么后话。   “既然你说你也受了伤,自然是要去看郎中的。世风日下,像你这样见义勇为的人着实不多,却是还要麻烦你跟这二位回一趟中都股查缉司,将事情的原委详尽的说说。我们也好给这件事有个了断定性。”   刘睿影话锋一转,十分和蔼的说道。   随即又朝那两人丢去一个眼神。   两人手中劲气一松,那泼皮身子也顿时一松,但却因为掌握不住平衡,朝前倒去,摔了个狗吃屎。   旁人看到了,都掩嘴轻笑。   “至于这些外来人,由我亲自处理,你们不必理会!”   刘睿影说道。   然后对着弯三笑着招了招手,朝先前喝酒的酒肆走去。   没走几步,迎面撞上了老马倌等人,还有通今阁的五绝童子。   五绝童子是通今阁阁主徐斯伯的贴身护卫,和五福生在博古楼中的地位对等。   正是因为如此,双方一见面,却都是目光凌然。   若说有什么深仇大恨,着实算不上,但也更谈不上是朋友。   好在弯三先行开口,对这五绝童子作揖问好,化解了凝重。   这边阻府童子也不是不知趣的人,毕竟刘睿影还在一旁站着,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也得客客气气的回礼,权且当时敷衍了事。   “没想到今晚却是越发热闹了!不但有通今阁的五绝童子,还碰上了博古楼的五福生!走,咱们回去且再喝几轮!”   老马倌大手一挥说道。   刘睿影转过头,小声告诉弯三,他是中都查缉司中的一位前辈,仅此而已。   弯三点了点头,又冲着老马倌行了个礼,口中念叨着“却之不恭”的官样套话,然后迈开步子,和众人一道重新进了酒肆。夜风在此时停了下来,酒肆中的池水也再无任何波澜。   不得不说,竟是和人的心境十分相似。   人少的时候,各有各的心思,即便没有大事发生,但心里始终都会有些纠葛存在,正如那被夜风吹皱的池水,恍惚间连那明月玉盘都看不清楚轮廓。   待人多了,各自的心思便也没有空闲去向,反倒是一种安静的统一。   当个人处在一个群体里时,便会如此。没有人会将理性放在第一,甚至都来不及思考这话对不对,就盲目的跟从。   老马倌说喝酒,弯三本是不想的。可他搜肠刮肚,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话语用来表达。   即便他本身就有些不善言辞,但不善言辞的人往往最会拒绝。   此刻他连拒绝都做不到,只能尽力的说服自己去接受。   众人回到老位置上坐定,老马倌打了个响指,店伙计应声而来,将满桌狼藉的杯盘收拾干净,重新摆上整洁的碗筷酒杯,便钻进了后堂之中安排酒菜。   老马倌取出自己的烟斗,旁若无人的开始抽烟。   待第一口吸入肺中,他才抬起头来,将再做的众人除了刘睿影之外,全部扫视了一圈。   口中烟雾慢慢喷薄,但都在即将涌到他人脸庞之前就消弭于无形。   这需要极高的技术。   这口烟,抽的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若是深了,喷到他人脸上未免十分不礼,浅了却又不够扫视众人一圈的功夫。   全部吐出后,老马倌转头看向刘睿影,说道   “有事就先了解,否则心里有事,尝不出酒味。”   刘睿影听后,还不等开口,弯三便将方才的事,从头到尾,一五一十的说了清楚。   言语中没有任何偏袒,只是平静的叙述。   从那位泼皮拦路开始,一直到花六情绪骤然崩溃,两拳将那摊贩打了个半死,全都说了出来。   “照此说来,还是你们动手在前?”   刘睿影皱着眉头,用食指不断叩击着桌子问道。   “是这样不错……”   弯三露出一脸苦笑。   要是可以,他很想不这么讲。但是在中都城中,众目睽睽之下,欺骗是徒劳无功的,还不如实话实说,自由公道的论断。   “那泼皮为何独独盯上你们?”   刘睿影接着问道。   “恐怕是看出了我等不是中都城中人吧。”   弯三回答道。   “旁人只是为了几句而已,怎么就要动手呢……”   刘睿影也觉得此事极为难办,要是在僻静无人的小巷中发生了这些,只要用些手段就能压住。   可刚才在场的看客们怕是有几十上百,总不能学李韵那般,把他们舌头都割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吧?   普通人都怕官家,哪知道官家最怕的其实就是普通人的悠悠之口。   今晚这事儿,不出意料的话,明朝鸡鸣前就可以传遍整个中都城,并且越传越变味儿。   本来只是点误会,出手伤了一个人,待明日或许就会变成博古楼中人故意挑衅,在中都城的长街上恣意逞凶斗狠。   “是我对弟弟管教不严……刘省旗不必多虑,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弯三起身,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说道。   “此事不及,但愿那人命大。只要不死,什么都好说。”   刘睿影摆了摆手说道。   弯三也承认这点。   俗话说人命关天,哪怕这人就此瘫了瘸了废了,只要一息尚存,总是可以用银两摆平。   钱能买来生活,但却买不来生命。   即便花了足够的银子,就可以请动叶老鬼这位神医,但他终究也是个凡人,没法子从阎王爷手里夺人。   了解清楚之后,店伙计也开始摆台。   酒壶一人两个,小菜十八碟。   喝酒的时候,还是吃冷盘舒服些。   酒辛辣,若是菜也辛辣,两种东西在嘴里碰撞到一起,未免有些太过于激烈。   “嘿嘿……刚来就杀人,博古楼真是好手段!”   断头童子拿着酒壶,给自己斟酒,同时言语如此揶揄。   阻府童子有些不悦,但话已出口,他也无能为力。   弯三沉默不语,毕竟是做错了事情,没什么好辩解的。反倒是花六拍桌而起,一脚踩住凳子,指着断头童子说道   “人是我打的,和我二哥以及博古楼毫无关系,有什么冲着我来,少在这里阴阳怪气!”   断头童子平日里的举止就有些阴阳不定……讨厌他的人还会背地里说他不男不女。就连刚才给自己斟酒,右手上却是还翘着个兰花指,眼下被花六这么一说,登时也怒气上涌。   “自己做的事,旁人说不得?要是怕说,为何要去做?要是敢做,为何又听不得说?”   断头童子这番绕口令般的话说完,花六反倒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心想大男人说话,哪有这么磨磨唧唧绕来绕去的?一句话颠三倒四的说,不还是一个意思?跟傻婆娘揉面时放多了水,双手拔不出来有什么区别?   何况断头童子本就声音尖细,方才一着急,却是更加……乍一听,像极了娘们吵架,不由得花六不笑。   断头童子看花六竟然敢公然嘲笑自己,加上先前喝了不少酒,酒劲翻滚,还未说出什么狠话,也没来得及侧身转头,就这么“哇”的一口,吐了大半个桌子。   欧小娥要不是躲闪的及时,那腌臜之物就要顺着桌沿滴在她的裙子上。女人的衣服和男人手里的剑一样重要,她登时就变了脸,双手紧紧攥着。   可她身旁的酒三半却熟视无睹,拿着酒壶仰脖便是一大口,欧小娥看到他仍旧木木的没有反应,却是更加气急,真是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难道要她用手去清理那恶心的玩意儿吗,她又不能起身,一动那东西准蹭的哪里都是!   待那腌臜离得近了,左手抄起筷子,往桌面上“啪”的一放,却是就形成了道堤坝,阻止住势头,不再前移。   不过他还是微微抽了抽鼻子,毕竟从胃里突出来的东西,混着酒和为来得及消化的冷盘,味道着实不好闻……   断头童子吐完,便觉得自己身子松快了许多。   方才呕吐时,双眼昏花,脑袋发懵,根本没有考虑其他。现在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丢了大人……这错只能全然归结于花六,要不是他那般嘲讽自己,又怎么会出丑到这种地步?   盛怒之下,断头童子一甩袖筒,断头锁当啷滑出。   还未砸落在地,便运气劲气,朝着花六的脑袋袭杀而来。   花六冷笑一声,说道   “你还当着以为我不敢动手?中都城里不该打中都城的人,但中都城里教训教训通今阁的杂碎我想谁都说不出来什么!”   话未落,人已起。   左手在身后一抹,掌心便扣住了黑白棋子各两枚。   棋子在手,花六观世道便如棋局。   眼下,断头童子立于棋盘正中央,占据“天元”之位。   花六手掌一撮,白子夹在二至之间。   一声清脆想起,竟是不顾袭杀而来的断头锁,白子直奔断头童子额头而去。   即便是下棋,天下间也无人起手便是居中。   这般不符合常规的方法,却是让弯三心口一缩。   刘睿影等人已经离桌,正要拔剑入内阻止。   “别急,迟早要动手的。晚动不如早动。”   老马倌摁住刘睿影的手腕,将他拔出一半的剑,硬生生压回了剑鞘。   而后走到酒肆大门处,单手一挥,将双门紧闭。   现在大厅中除了那独坐女子和店伙计外,再无外人,打斗倒也无妨。   不过刘睿影却很是好奇那位独坐女子。   眼下已经除了这般事端,她却还是稳坐钓鱼台,手上拿着个竹签子,将酥油泡螺中的螺肉一个个挑出来,放在个空盘子里。   每挑出一个,都用嘴咂咂指头,然后浅淡的喝一小口酒。   花六这边,与断头童子激斗正酣。   转眼的功夫,他已经打出了第十枚棋子。   断头锁凌空飞舞,像是条黑色的巨龙在棋盘上不停游走。   花六一枚白子再度出手,飞向断头童子左下方。   断头锁在右手,坐下乃是死角。   断头锁见状只能回身,但却又被冲断。   但断头童子的心思还是要比花六缜密一筹,眼见这棋力枯竭,便不再纠缠,反而点向花六右肩。   花六平日里下棋,向来以棋风猛烈,棋力矫健著称,此时也不例外。   断头童子手中漆黑的断头锁,便在他眼中化为了黑子。   只有黑白双色,却是最能体现厮杀与竞争。谁让在这个世道,不争什么都没了呢。   两人互相攻击对方死角,以至于这厮杀更加从惨烈。   断头童子虽然在棋道上不如花六精深,但是久居通今阁中,却是也耳濡目染。   此刻正不顾一切地揪住花六出手的空挡,将他用白棋勾连出的龙身穷追猛打。   凌空飞子,毕竟不是棋盘落子。   棋子滞空时间有限,无法长久维持,这便是花六劣势所在。   只要能将这条白龙彻底截断,那断头锁便可稳稳当当的卡主他的脖颈。   忽然,花六脑中火花一闪,施出一着千古奇绝。   断头锁飞舞间,迂回甚大,露出一道缝隙,花六逮住时机,接连打出数枚白子,硬生生的扳回劣势,挤出了断头锁对自己包围。   就在这时,弯三撮起嘴,模仿着骨笛的音调,哼起了一首古曲。   花六听到,目眦尽裂,整个脸盘上的都涌现出一股血色。   而手上两指之间,多年下棋的老茧已磨掉,露出新肉。   骤然的改变让花六有些不适。   指尖一滑,白子掉落。   如此大纰漏,断头童子当然不会放过。   只见他把手中断头锁甩的笔直,如追魂夺魄般,朝着花六的脖颈袭来。   刹那间,局势再度倒转。   棋盘上,有纵横各十九条直线,将棋盘分成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   断头童子扯起了其他所有的地界,犹如一支奇兵,直奔敌军大纛而去。   这般出手,也算的上是古今奇观!   毕竟围棋讲究布局设计,未雨绸缪,   方寸之地围出最广阔的天地的,就是赢家。   之所以叫做手谈,因为是无声的对话。   精彩的棋局是两位棋手共同奉献的。   就像现在的花六和断头童子这般。   但一般的棋局,起时平和,波澜不惊,一招一式有板有眼。   这般开盘便风云变幻,绞缠搏杀,环环相扣,惊心动魄的,着实罕见!   激烈争斗后江山初定,至收官看似收获在望,但又要顾及着“一着不慎,满盘借输”。   不论最后输赢如何,不到最后一步,仍旧会贪得无厌中被撑破或忍让中被侵蚀而洒子。   花六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翻身。   一破一立,一黑一白。   如此极端的矛盾,汇聚在一个棋盘之中,已然足够酣畅。   可惜这不是对弈。   而是搏杀。   棋局,局局新,有的平静淡泊,有的翻云覆雨。   但人人命只一条。   双方都下了死手,这棋场边如战场,耳边可闻金鼓之声的同时,又要应对无数的“变着”“新着”。   可往往胜出的机会就会蕴藏在这些无数的“变着”“新着”之中。   棋道先师有曰,围棋分九品,传之当下,亦有“三境”之说。   那些名谱,在花六心中熟记。大砍大杀的神勇、石破天惊的打入、惊天地泣鬼神的大逆转,最易把他带入妙趣横生、如醉如痴、物我两忘的境界。   只是他现在落下的每一子,都带着血!   看着袭杀而来的断头锁,花六反倒很是平静。   掉落在地的白子,没必要去捡起。   棋子还多,机会不可捉摸。   手中重新夹住一枚,静气打出,却不经意间有了“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般的飘逸,还夹带着“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般的雄浑沉郁。   可这极为普通的一子,看似毫无古怪,但和断头锁即将触碰的当场,断头童子只感到“弓如霹雳弦惊”之激烈。   刘睿影屏住呼吸,就待这最后一招看胜负谁手。   怎料眼前闪过一片白,结结实实的挡住了他的目光。 第一百二十章 文坛龙虎斗【八】   挡在刘睿影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背对着独坐,对身后事置若罔闻,用竹签子挑着螺肉的那位女子。   身上的衣衫虽白的胜雪,但却裹挟着一股黑色的风暴,劲头甚为刚强,像日暮十分,东海之滨滚滚而来的汹涌潮水。   这女子双腿不动,身形也不动。   就好似生生有根看不见的绳索将其吊起,飞离地面。   如一团隐于云层后的粲然月光,于风中翻滚,声势浩大。   连带着酒肆中的水池都变得无比激荡,被老马倌观赏的大门,此刻也重新被刮开,梁上挂着许多装饰用的锦缎,也纷纷飘然而落,漫天狂舞。   这女子站在其中,遗世而独立,似是在抗争撕扯,但又全无动作。   一时间刘睿影竟是分不清她究竟是在做什么,恍若起舞,亦恍若仙子飞天临尘。   花六和断头童子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震撼的无以言表,两人的身形呆呆定住。   不过很快便回过身来。   棋局未曾终了,怎么能够半途而废?   恰好酒肆外,夜风再起,吹散了云层。   月光不多不少的斜照进来,映在这位女子的身上。   白衣与月光,本是绝配。   但人间的染坊中,怎么能调出月的颜色?   月并不白,而是淡银。   相比于众人身上揣着的银锭,月又免除了其中的俗气。   可如今,这月光却是被这女子身上原有的清辉所压制。   世上竟是还能有比月光更绝丽的存在!   清辉不断流转,刘睿影看在眼中的片刻仿佛过了百年之久。   四季的更替到了镜头,岁月长河也凝固成了坚冰。   但这位女子依旧站在那里,化为比岁月交替更为悠久,比四季更迭还要如常的存在。   待锦缎终于飘飘然落地后,如此的幻想才被打破。   花六的心性自是要比断头童子更加坚定。   不过最后出手的那枚棋子,却不翼而飞。   断头童子的断头锁,也从一条冰冷的毒蛇,蜕变成了趴在菜叶上的毛虫……软踏踏的趴在地下。   “酒肆中打动干戈,成何体统?!”   女子出言道。   刘睿影并未看清她的面庞,可这声音听上去着实年轻。   “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通今阁五绝童子之事也要插手?”   断头童子怒火仍在。   这女子缓缓转头,平静的看向他,不再言语。   素手一挥,掌中平白无故的多出了一把短剑。   “欧家剑!”   欧小娥盯着剑说道。   刘睿影诧异的望向她,即使是欧家剑,身为欧家剑心的欧小娥也不该如此大惊小怪才是……什么样的欧家剑她不曾见过?何况剑心所配的欧家紫晶剑更是举世无双。   在她的眼中,看其他剑,该当如打狗棒一般。正如酒三半无论和什么酒,都不如他葫芦中的那块酒石所酿造。   “其实我不知道这柄剑到底算不算是欧家剑……”   欧小娥注意到了刘睿影的眼神。   “什么意思?”   刘睿影茫然的问道。   “欧家是由初代家主和其夫人共同创立的,据说那位夫人的铸剑技艺还在初代家主之上。但最后不知是什么原因,两人分道扬镳。夫人离开欧家后,杳无音讯,但却带走了一柄剑。”   欧小娥解释道。   “正是这柄?”   刘睿影问道。   “我不会记错的。”   欧小娥很是绝对的点了点头说道。   在欧家祠堂内,供奉着诸位先祖的画像与牌位。   居中的,正是那位创立欧家的初代家主。不过在他画像的右侧,却不是第二代家主,而是一柄剑。   一柄画在绢帛之上得剑。   欧小娥成为欧家当代剑心的时候,也曾去祠堂中拜祭列祖列宗。欧雅明站在一旁,让她先冲着初代家主的画像牌位行礼,随后又让她对着这柄剑单独行礼。   欧小娥不解,在退出祠堂后便问出口来。   欧雅明告诉他,那柄剑和自己手中的家主剑本是一对儿,分雄雌。家主剑为雄,画像上的那柄剑为雌,是属于初代家主夫人所有。   后来夫人离开欧家,这柄剑也再未现世。   不过欧雅明还是告诉欧小娥,若是在这世上见到手持这柄剑的人,定然是初代家主夫人的传人后辈,要以先祖之礼数敬之。   欧小娥听后再度回眸仔仔细细的将这柄剑的样式,形状牢牢记在心里。   过了这么久,一直压在心底,本来早就忘却,但今日得见却是唤醒了尘封的印象。   这女子手中剑已经出鞘,剑尖之地,剑柄在半空中画了个弧度。   断头童子哪里受得了这般挑衅?   运气劲气,断头锁重新拔地而起在,只听得一阵嗡鸣,却是如复苏的毒蛇,朝这女子袭来。   女子玉腕微抖,掌中利剑突化作缤纷剑影,旋光流转。   剑影笼罩下,断头童子双肩高高耸起,借着断头锁扭转之势,纵身跃起,想要避过。   谁料这女子却是剑风凌厉,看似花枝招展,实则剑剑惊心。   好在断头童子临敌对战之经验极为丰富,当即稳住人性,脚下移步换景,从容不迫。   三剑此处,断头童子尽皆小心翼翼的躲闪,未曾触及到要害。   断头锁的锁头,此时也已调转过来,直奔这女子咽喉而去。   她忽然轻蔑一笑,右手背在身后,从前方只能看到剑尖被青丝掩映。   急着便突兀的展开身形,左手一扬,剑却是在刹那间换到了另一边。轻灵的刺出,快若惊雷。   断头童子大惊。   眼下断头锁回转已是不及,看着剑锋逼近,只能奋力一拨,试图同手中贴脸绞住剑身,将其困顿。   奈何这一剑着实凌厉,白衣女子在看出他的用以后,迈出一步,脚踏罡步,暗合星辰之北斗方位。   身子一斜,却又朝着旁侧溜出。   手中的剑便也趁势躲开了断头童子铁链的围剿。   对于这般修为的人来说,剑走偏锋乃是常态。   但白衣女子这一剑无论怎么看,却还是中正平直的此处。   方才的歪斜,犹如夜行人脚下一不留神般,即刻便重新稳住身形,大步流星。   断头童子觉得这女子是纯心戏弄自己,不由得更加急躁。   手中贴脸连连舞动,颇有几分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之感。   如此招式,自然是极为消耗劲气与体力。   可断头童子此刻只想让这位不知好歹的女字断剑送魂。   因此劲气分两路。   一路下沉,使得自身下盘稳健,不同如山。另一路全部灌入双臂之中,用以舞动贴脸。   更何况断头锁就在这女子身后,只要能挡住这凌空一剑,便可抢占先机,从后颈处将其牢牢锁死。   就在白衣女子的剑尖即将触碰到他舞动不休的贴脸时,手腕却陡然一翻转。   剑尖扬起,以剑身相抵,使得这如同风车一般旋转不休的铁链骤然停顿。   如此标新立异的招式,让围观的众人都大开眼界。   舍去剑锋与剑尖的凌厉,反而用钝面对钝器,着实是恰到火候,事半功倍。   断头童子胸口一紧,连忙变式收招,否则铁链已停,断头锁未至,他非要被这女子的剑尖抵住咽喉不可。   随即一股阴柔之风无端飘起。   守中带攻,刚柔兼济。   也算得上是极为高明的防御之法。   刚刚剑身竖起时,刘睿影看到白衣女子手中这柄剑,宽刃宽身,龙脊虎尖。   剑身上还有许多明显的花纹明显,随着持剑者用剑的不同角度而向着不同的变化。   再灯火的照耀下,忽闪不止,细密的光芒似是夏夜星河。   夜晚的星空是最美的,尤其是天朗气清的夏夜。   每一颗星,都会呈现出不一样的绚烂。   风中的流云,留不住星光,遮不住月。   而镶嵌在其中的繁星,又能带来多少明亮?   星河之所以动人,是因为它其中蕴含了无数颗星。   这些星,在白衣女子的剑招中急剧的变幻,时而清光皎皎,时而犹如街坊领里间的闲言碎语。   甚至还能听到孩童的啼哭,母亲的叨念。   这些种种的碎片,都蕴藏在星河之中,被仰望者的眼神所捕捉。   原本的明亮,可以骤然黯淡,但原本的阴翳,也可以骤然闪烁。   可星空深邃,是常人无法企及边界。   它比天涯还要远,还要虚无。   轻巧的似是能被微风吹散,但刚强的又能统领夏夜   也正是这种无法望到最远的目标,让断头童子眼睛始终跟不上这般节奏,虽不至于呆滞,可这般追逐任凭是谁都会变得疲惫不堪,   剑的锋芒,全部融入夏夜星河的澄静。   踏毫无瑕疵的同时又宽广自由,无所羁绊。   明暗交替之下,不断的生灭的状态重新开启到落幕。   “这柄剑,就是祠堂里的画像,不会错。”   欧小娥双眸神采奕奕。   “方才不已经确定了?”   刘睿影问道。   “现在更加确定。”   欧小娥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事关欧家种种,他这个外人也不好过问。   欧小娥若不说,便到此为止。   “你可看到那剑身上的星光?”   沉吟了片刻,欧小娥开口子问道。   “看到了。”   刘睿影说道。   “这柄剑,叫做一夏星河。只有在夏至当晚的月光下,参悟出这剑身上星光的妙处,才能驱使这柄剑。否则便是废铁一块。”   欧小娥说道。   “夏至,一年只有一次。”   刘睿影说道。   “所以这柄剑,一年只有一次修悟的机会。”   欧小娥回答道,语气中带着无限的向往。   习剑也是一样,有的人习了一辈子剑,也只学会三招两式,略知皮毛而已。   而以星河为剑招,其中最为神妙之处便在于,它刚柔并济,亘古长存。   星光离远离喧嚣,避过闹市。   没有任何世俗的浮躁,更无人事的纷扰。   应对着持剑之人,也要有一颗空灵之心。   先修形,再修意。   当自身的意念跟星河一般流畅柔美时,便是大成。   刘睿影的精神全然在欧小娥刚刚的言语中,忽觉眼前似是有些平淡,不见光影流转。   抬头一看,断头童子的呆站在一旁,手中断头锁不知何时已经掉在了地下。   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他的喉结上下移动了些许,逐渐回过身来。   “可是服气?”   白衣女子问道。   断头童子喘着粗气,紧咬牙关,半天憋不吃一个字来。   再度沉默良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捡起掉在地上的断头锁,“啊啊”大叫着,又哭又笑的跑出了酒肆,不知去向何方。   阻府童子朝着断脉童子轻声耳语了一番,他便运气身法,紧随其后而去。   两道身影隐于夜色之中,白衣女子玉碗一抖,手中长剑再度隐于无形。   “还给你!”   右手轻轻一抛,丢出个白影儿,不快不慢的朝着花六飞去。   花六不敢用手接过,身子朝旁边躲开,那白影儿砸在地下,才看清是一枚棋子。   “怎么,你当这是什么脏东西吗?”   白衣女子问道。   “不……不是!”   花六支支吾吾的说道,同时躬身弯腰捡起棋子。   这枚白子上还有一抹干了的鲜血,花六从触感上知晓它便是自己最后打出的那一枚。   当时没有找到踪影,没想到是被这女子握在了手中。   棋盘如天幕,棋子如星辰。   每一颗星都是独一无二的,棋子也是。   从这点来看,花六和这女子倒是有些共通之处。   “小家伙棋下的不错,就是耐性不够!”   白衣女子说道。   随即悠然转身,朝着她原先的桌子走去。   刘睿影这才仔细端详了一番这女子的容貌。   但见她身穿烟霞梭布褙子,一身逶迤拖地的月白底西番花刻丝棉绫裙,双肩上披着件丁香色底牡丹团花碧霞罗。   青丝盘起,别致的挽着个双环髻,其中还插着根八宝簇珠白玉花。   左手皓腕上戴着一个赤金缠丝手镯,右手系着根一喜压三灾绳结。   腰系淡青色的柔丝腰带勾勒出身段儿的美好,居右后挂着个淡紫色素纹香袋。   脚上穿的是芙蓉底绣合欢花小靴,走路时隐约得见。   待她重新落座,再度拿起那根竹签子,用手碾了碾,随即对准那盘螺肉,扎了下去。   竹签尖头,带着螺肉送入口中,端起酒杯,放在唇边。竟是不嚼,就这么用酒汤将其送下。   店伙计看到这边安静下来,颤巍巍的上前,对这老马倌说道:   “客官,可还要继续喝?”   “你这话是要赶人了?我记得这里不是开到鸡鸣后才打烊?”   老马倌说道。   店伙计心知这些都是自己开罪不起的大人物,只能不住的点头,然后让众人换张新桌子。   这张桌子,先是被断头童子一吐,继而有因打斗弄得狼藉不堪,着实是无法再坐,只能换个新地方。   酒肆中只有两面大桌案,可以坐得下这么多人。   正巧另一张就在那白衣女子身旁。   看到这么多人呼呼啦啦的坐在自己身边,白衣女子秀眉微蹙,显然有些不喜。   众人坐定后,店伙计重新上来酒菜。同时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明天就要问掌柜的提前要了月钱,然后卷铺盖走人……   今晚发生的这些种种,根本不是他一个店伙计所能承受得。   但说刘睿影这一桌客人,却是在短短两个时辰里,就摆台三次。   更不用说,这梁上挂着的锦缎,现在不是落水,就是浸染了酒渍油污……这些亏空他可担待不起,但又不敢开口朝这些人要银子。   “这些算我的,待我走时一并付清。”   白衣女子用手中的竹签,把身子周围的空间画了一圈后说道。   店伙计先是有些恍神,反应过来后感恩戴德连连鞠躬致谢。   他正愁自己的东西该如何盘算呢,没曾想这位白衣姑娘人美心也美,出手也如此大方,背后定是大有来头。   “这位姑娘……”   “如果你想找我喝酒还是省点力气吧。”   “第一我不喜欢喝酒,第二我不和别人喝酒。”   阻府童子走上前去本想替自己的弟弟赔礼道歉,但这女子还未等他说明来意,便连珠炮一般的,将其硬生生顶回去。   他顿时噎住了想说的话,从未见过如此咄咄逼人,半点不给人留余地的女子,偏偏这样的女子还让他无法反驳。   要是换做别的时候,阻府童子那里有这样的好脾气?没奈何此刻他着实理亏,更是知道这白衣女子的手段,因此不敢发作。   发脾气事小,若因此再打了一架,在这中都城总归是不好,这个女子能毫不顾忌,看来也是有非比常人的手段。   “姑娘误会了,在下只是想要替不懂事的弟弟来赔个不是。”   阻府童子说道。   “赔不是为何要端着酒杯?还不是想和我喝酒?”   白衣女子头都不抬,专心看着自己剥出来的一盘螺肉。   似乎眼前的螺肉比周围的一切嘈杂的人都要重要。   这下却是弄得阻府童子进退两难,只得悻悻而返,将酒杯放置于桌上,而后再度走去,拱手作揖疏导:   “弟弟不懂事,还望姑娘高人雅量,不要记恨。”   他把自己的诚心用上了十二分,恭恭敬敬的敬着,本以为还能换来句好话,没曾想那白衣女子还是依旧的不客气。   “没什么……酒喝多了脾气不好是常有的事。只是方才那俩动手,让我这桌子有些摇摆,影响我吃螺肉。”   白衣女子说道。   “还是在下弟弟言语冲撞在先,多谢姑娘点到为止。”   阻府童子再度说道。   “我觉得他刚才是不服气,所以才会出手。你告诉他,已是酒醒了,想通了,还是不服,可以随时来找我。我就住在祥腾客栈。”   白衣女子说道。   阻府童子一脸苦笑。   方才那断头童子哪里有不服气?   任凭谁被如此横插一手,想必都会气急败坏才是。   但碍于这女子身后非凡,似是有大来历之人,阻府童子也未再辩解,顺着话头说了几句官样文章,便重新回来坐下,举杯给众敬了杯赔罪酒。   “小丫头,姐姐我不喜欢女人。”   白衣女子忽然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竹签,转头对着欧小娥很是无奈的说道。   自从换了新桌,落座后,欧小娥的目光便从未离开过这女子的面庞。   这倒让人忍不住多想,白衣女子的话说的如此直白,更是让欧小娥瞬间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世间最尴尬的莫过于偷看被发现还被当场点出。   当下眼神相交,欧小娥径直起身,纳头便拜。   “晚辈欧小娥,见过前辈!”   白衣女子一听,浑身骤然僵硬。与方才的轻松洒脱不同,却是听到了什么恐怖的话一般。   刚刚拿起的竹签却是都在手里抖了几下。   一个剑客的手怎么会抖?   一个剑客的手若是发抖,他怕是就再也握不住剑。   剑客首先最忌讳的是背后暗剑伤人,这样的人不配用剑。   然后忌讳的便是手抖心慌,这样的人用不了剑。   “你是觉得我很老?非要道一声前辈别?”   白衣女子伸手一托,打出道劲气,将欧小娥的身子扶起后说道。   “晚辈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您用的剑……”   欧小娥欲言又止。   “欧家人还是这么讨厌吗?本来我还觉得你这小姑娘挺可人的,没想到却也是这样……”   白衣女子说道。   继而将手中竹签一丢,起身唤来店伙计结账。   “今晚真是大煞风景……”   “敢问前辈尊名?”   欧小娥见这女子要走,梁莽上前追问道。   “莫离。”   声音远远的传来,穿过月光,透过星光,钻进众人的耳朵里。   弯三和阻府童子竟是不由自主的对视了一眼,而后齐齐望向窗外。   “这名字怎么有几分耳熟?”   刘睿影望向老马倌问道。   “文道七圣手中唯一不属于博古楼和通今阁,也是唯一的女子。嘿嘿,当真是有个性!”   老马倌笑着说道。   刘睿影也恍然大悟,没想到这般如雷贯耳的人物,竟是在这样的机缘巧合下相遇。   弯三的目光朝外张望了一会儿,便收回来,端起酒杯,要对阻府童子说些什么时,先前带那摊贩前去诊治的两位查缉司中人匆匆走了进来。   “禀刘省旗,那摊贩死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文坛龙虎斗【九】   刘睿影本来端起的酒杯,在听到这句话后,又极为沉重的放回桌上。   他低头沉吟着,心中苦思对策。   闹出人命来不论放在何时何地都不是一件小事,即便是狼骑日日侵扰的定西王域边界五镇之地,折损人口也得逐级上报到定西王霍望处,旁人不可擅自了断。就连一州之州统,都没有这个权利。   眼下,距离“文坛龙虎斗”还有不到两日的时间,博古楼楼主狄纬泰的贴身护卫竟然在中都城中的长街上公然行凶,致人死亡,刘睿影也不知道擎中王刘景浩会如何定夺。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他虽然已是诏狱第十三典狱,身份可谓不低,但遇上此等大事,也是甚为焦虑。   “刘省旗,还望公事公办。”   弯三站起身来说道。   他看着刘睿影愁容满面,心中也是过意不去。   从他到博古楼开始,五福生就并不喜欢他,何况跟他同去的酒三半,至今未能将两分之死的嫌疑洗刷干净。   可这也不妨碍弯三识大体,顾大局。   当前最重要的事,便是让“文坛龙虎斗”顺利进行,至于按名次排位,他倒不甚在意。   其一是因为他五福生乃是武修,就算精通棋道,也只能算是文道中的一个支流罢了。   其二便是,这“文坛龙虎斗”看似盛大光明,极为耀眼,但实际上每次都是博古楼与通今阁轮流坐庄。   花落谁家只看这次轮到谁,与各自出场的大才作出的文章、诗赋毫无关联。   上次的“文坛龙虎斗”,博古楼是赢家,故而这次谁能蟾宫折桂,大家早已心知肚明,不需要揣摩。   外行人看上去热闹非凡,好似南北大才当真在秉笔如刀,文思泉涌,实际上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弯三言毕,见刘睿影仍旧低头沉思,便伸手朝后一抄。   再度抬起双臂时,手中拿着两个棋篓,分别盛着黑白二字。   他将棋篓放置于桌上,负手而立,说道:   “弟弟不懂事,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未能及时组织。狄楼主身边不能无人,还望刘省旗能够通融一二,只将我代入查缉司中,他们的罪责待文坛龙虎斗结束之后再行追究可好?”   刘睿影重重的叹了口气,无论是上一句公事公办也好,还是这一句再行追究也罢,着实都超出了他职权的范围。   不过刘睿影知道无论五福生和五绝童子犯了什么过错,归根结底他们都不是中都城中人,而是因“文坛龙虎斗”远道而来的贵客。   自古刑不上大夫便是个规矩,当下这句话应当就能用来拖延一二。   “还请五福生诸位尽早回到狄楼主身边,至于这件事,我会按规处理。”   刘睿影抬起头说道。   随即又把那两个棋篓重新递到弯三的手中。   交出自己的棋篓,对于五福生来说,和剑客弃剑,武将卸甲一样。即便算不上耻辱,也是无奈之举……   对于客人,当地主的自是要包容许多,否则在中都城里是这样子的光景,等传出去,可就会立马变了味儿。   弯三点了点头,拱手拜谢。   继而拿起酒壶,带着其余的三位兄弟,和桌上众人一一碰杯道别,然后转身走出酒肆,朝着擎中王府的方向走去。   刘睿影立于酒肆门口,目送五福生走远,重新回到桌边,也拿起自己的酒壶,和方才弯三一样,饮尽后和众人道别。   “怀蕾,华浓跟我回查缉司。”   刘睿影说道。   老马倌撇着脑袋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然不早,也起身拍了拍屁股,将身前的衣衫拽展,背着手,和刘睿影一道回查缉司而去。   至于酒三半和欧小娥,都住在祥腾客栈中,自是同路而返。   阻府童子却用眼神止住其余四人的动作。   五福生刚走不久,若是现在离开,说不定会在擎中王府门口遇上。   方才刚动了手,有刘睿影等人居中调停还好说,要是单独碰见,说不定言语不对,还会闹出新的乱子。   “今晚这酒喝得真是有意思!”   老马倌摆着双手,一摇一摆的,拖拉着步子,边走便说道。   “差点再闹出人命来,怎么有意思了……”   刘睿影却不置可否。   最近他最想要的便是安稳。   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不单是中都城内的安稳,更是他自己的平和。   回来之后,听说了定西王霍望与震北王上官旭尧的种种,已经让他身处于风口浪尖之中。   木秀云林,风必摧之。   他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可以抵御这些四面裹挟而来的风暴。   目前刘睿影最大的依仗,还是诏狱十八典狱总提调,凌锦,凌夫人。   只有在她那里,他才能得到全方位的庇护,而且那种庇护很是奇怪,似乎并不需要他做什么来回报,他更多的是感到一股熟悉的亲情,或许就如同凌夫人所说的,她是他的姐姐。   而这个姐姐的地位也不可小觑,刘景浩和她别样的关系更是让她的地位又高了一层,可以算得上凌驾于天下之上的第一夫人。   “你以为喝酒就只有酒?”   老马倌很是不屑反问道。   这是刘睿影最讨厌的语气……他不反对身为前辈的说教几句,但极为抵触这种自持甚高的倚老卖老。   或许他们的经历相差不是很大,而老马倌多的也只是年纪比刘睿影大上许多罢了,但这不能算得上经验,只能怪投胎轮回。   当即便闭紧嘴巴,一个字也不说。   “喝酒喝的是氛围,而氛围是人构建的,所以喝酒最后喝的都是每个人的脾气与秉性。”   老马倌说道。   这话刘睿影听后略一琢磨觉得有几分道理,但碍于面子,还是以沉默应对。   老马倌见状,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介怀。   这样的年轻人他见过的太多,就如那马厩里新来的烈马。   想要给烈马套上缰绳,绑缚马鞍,不是一件容易得事情。   老马倌通常都会准备三样东西:皮鞭、铁棒、一把短刀。   若是这烈马不听话,就先用浸过水的皮鞭用力抽打。马皮比人皮厚实的多,这一鞭子下去,打在人身上,必定皮开肉绽。可打在马身上,只是吃痛而已。   若是还不服帖,便用铁棒敲它的脑袋。   这两样如果都无用,那一柄短刀便可以派上用场。   老马倌会用这柄短刀直接插入烈马的咽喉,让其当场毙命。   不能驯服的马,即便再好,也只是个牲畜野兽而已,永远不能变成伙伴。   若是不加以处置,反而会成为害处,那倒不如在它发疯发狂之前及时阻止,避免损失,好马少,听话的好马更少,但即使只剩下一个听话的好马,也抵得上万千桀骜不驯的好马。   查缉司中,不需要野兽。   既然不能变成伙伴,那就统统都当做敌人对待。   这样的方式看上去虽然极为残忍,但却很是高效。   在老马倌看来,刘睿影这次虽然也在定西王域和震北王域也经历了不少事端,但这最多只能算是驯服烈马的第一步,皮鞭。   剩下还有铁棒和短刀在等着他。   有些苦不吃是不行的,挨过铁棒,才会惧怕刀刃。   无所畏惧的人向来都不是真豪杰,心存敬畏才能进退得当。   四人刚转过一个街角,忽然听到几声犬吠。   这狗叫声不由得让刘睿影想起了自己的“师叔”,和鹿明明同为文道七圣手之一的常忆山。   也不知道他此番是否来了中都城,不过常忆山的那条喜欢吃酸黄瓜,爱以青白眼视人的老狗着实很有意思。   不多时,刘睿影看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速度极快的朝自己跑来。   灯火暗淡,夜色浓郁,一时间未曾看清是什么。   他本能的想要拔剑,却忽又听得一声口哨,这团毛茸茸的东西登时止住脚步,掉头回转。   “原来是条狗!”   刘睿影说道。   只是这狗有些过于健硕。   趴在那里不动弹,都有人膝盖那么高。   浑身的毛极长好,将它的整个脸都遮住了大半。   好在狗靠鼻子,不靠眼睛,否则能不能看清楚路都是个问题。   四人走进一瞧,这条大狗正趴在一人脚边,吐着舌头,十分乖巧。   “是你!”   刘睿影从下往上一看,这狗的主人正是方才在酒肆中的那位白衣女子。   从老马倌口中得知了她的身份后,刘睿影觉得自己刚才那声诧异有些极不礼貌……   且不说这女子脾气古怪,实力高深,单凭文道七圣手中之一这种身份,便应当以宗师之礼对待。   “什么意思?”   莫离秀眉一挑,开口问道。   “诏狱第十三典狱,中都查缉司省旗,刘睿影见过莫大师。”   刘睿影极为恭敬的行礼一礼说道。   “你们四个人,怎么只介绍了三个?”   莫离伸出指头,口中念念有词的又点着人头数了一遍后说道。   刘睿影竟是没反应过来,反倒是老马倌朗声大笑起来。   “莫大师何意?”   刘睿影小心的问道。   “诏狱第十三典狱、中都查缉司省旗、刘睿影,这不是三个人吗?最后一个没有名头,所以只能干巴巴地说个名字。”   莫离屈指边算边说道。   这下却是让刘睿影尴尬无比……   明明都是他自己的职衔,怎么就被拆分成了三人?但情急之下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愣在原地。   “刘睿影这个名字倒是有些耳熟,最近似是总能听到。”   莫离沉吟了片刻,开口说道。   “刘睿影正是在下。”   刘睿影硬着头皮说道。   “那省旗和典狱是那两位?”   莫离接着问道。   “那……也是在下。”   “年纪不到,说话却就学成了这副德行……”   莫离冷冷的说道。   随即一声哨音再度响起,那狗收起舌头,亦步亦趋的跟在她后面,朝着和刘睿影相反的方向走去。   “在下身兼诏狱典狱和查缉司省旗两个职衔。”   刘睿影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   莫离听后,站定脚步,扭过头来,仔细端详了一阵刘睿影,开口笑着说道:   “那你还真是年少有为!”   随即继续朝前走去,留给刘睿影的只有无尽的尴尬……   “这位莫大师……果然是不同凡响……”   刘睿影自语道。   “通今阁和博古楼从未放弃过争取她加入,但如今,她还是迥然一人,悠游自在。”   老马倌说道。   “是因为开出的条件不够好?”   刘睿影问道。   “条件肯定是水涨船高,但对于根本不把这两地放在眼里的她来说,再好的条件也不过是一地鸡毛。放在面前碍眼,风一吹满是腥臭。”   老马倌说道。   刘睿影其实并没有听得太懂,但去有些怅然若失的张望了一眼。   早已看不到人影,但依稀又听得几声犬吠。   回到了中都查缉司后,与老马倌寒暄了几句,刘睿影便带着华浓和李怀蕾径直去了诏狱。   七扭八转的,走到“三长两短堂”门口,看到里面灯火通明,便让华浓和李怀蕾先行下去休息,自己走了进去。   凌夫人果然身处其中,但坐在她对面的却还有一位中年男子。   刘睿影并不认识,可隐约有些熟悉的感觉。   中年男子似是先前在和凌夫人说话,见到刘睿影走进来后,转过头来,直勾勾的盯着他。   仅此一眼,刘睿影便觉得自己被看了个通透……两道利剑从他的瞳孔插入,没有任何阻碍的在他四肢百骸流转一周,随即抽离。   就在刘睿影被审视的档口,凌夫人悠然睁眼,看到他来却是有几分欣喜。   “这么晚了,才回来?”   凌夫人问道。   刘睿影还未从那中年男子的眼神中缓过来,只能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坐下说话吧。”   凌夫人直起身子说道。   刘睿影道谢一声,随即坐了下来,但余光却不住的打量身旁这位中年男子。   越看,越是觉得心惊……可却又不知这种惶恐是因为何故。   相比于常人而言,刘睿影总觉得身旁这人身上有种难以言明的神秘。先前他的眼神极为锐利,但自从抽离过后,此刻却右边的波澜不惊,与长街上众人的眼神没有任何区别。   但在这种平静之下,刘睿影却感受多了些许异样。   中年男子的鼻梁很是高耸,就像是西北地界上那些个落雪的山脉。按照面相来说,不难看出他性格坚毅,且极为刚正。但同时刘睿影也知道这世上着实不能以貌取人,否则定然要吃大亏不可。   凌夫人直起身子后,应当是感觉有些热,便将盖在身上的锦被掀开。   她穿着个极为修身的睡裙,剪裁得体,多一分太肥,少一分太瘦。刚好把她美到极致的身材全部够了出来。   领口很低,露出一大片白。   掀开杯子后,双脚到小腿,以及两条玉臂全都裸露在外。   灯火昏黄,让这些白笼罩上了一层黯淡,可还是无法遮掩凌夫人清丽中又饱含着情欲的气质。   她轻轻地咳嗽了两声,用手冲着脸扇了扇风。   深夜时分的中都城中并不热,何况诏狱内还有许许多多的亭台水榭。   凌夫人光着脚从榻上下来,走到“三长两短堂”的窗户旁,但却并没有推开窗,而是拿起一把银壶,朝着个滴水钟里“咕嘟咕嘟”的加了满满一壶水。   滴水中的水底一滴滴的掉落在下方盛着水的玉碗中,在只有三个人且无人言语的“三长两短堂”中显得庄严又深沉。   这不是个新地方,没准这些林立的梁柱还是皇朝时期的遗物。   这水滴声敲击在刘睿影的耳朵里,竟是渐渐地和他的脉搏融为一体。也不知是他的脉搏迎合水滴,还是水滴迎合脉搏。   可刘睿影逐渐感到有些乏力,因为这水滴声听着听着就有些过于颓唐衰败。   这时候,凌夫人止住了咳嗽,转头望向中年男子,轻轻地叹息起来。   虽然很轻,但其中蕴含着深深地绝望,以致于当她闭上嘴后,尾音仍旧被拖的很长。   刘睿影不知不觉间,竟是陷入了一种空灵之境。   仿佛这生音一直跟随着他,从未离开过。   但细细琢磨之后,却又发现它什么也不是。没有任何意义,也描述不出形状。   仿佛从很远很古老的空间中传来,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夜幕上的云团分裂所造成的一刹那崩塌。   凌夫人站在窗台前有些犹豫。   片刻之后,她还是伸手推开了窗。   但她却没有朝外多看一眼,这显然很是不符合常理。   打开密闭的窗户,要么是为了通风,要么是为了看看外面。   一个方才还在咳嗽的人,定然不喜被风吹,但她也不想注视窗外,那她开窗的意义何在?   反倒是刘睿影剑眼神顺着打开的窗户送了出去。   夜幕已经到了最后的挣扎时分。   约莫还有不到两炷香的功夫,应当就会鸡鸣破晓。   此刻的天已经没有了月,星也看不见。只剩下一团团迅速飞舞着的,绛紫色的云。   它们正托着身形,和即将到来的日光做着搏杀。   风也不住的吹。   让许多被冲散的云的尸体,不断的落在长街上,或是飞过中都查缉司高高的院墙,落在诏狱中的假山旁,水池里。   凌夫人拿起另一只银壶,给中年男子的身旁的茶杯中添了些水。   不过水已是温热,杯中的茶也不知冲了几泡,现在却是一点茶汤的颜色都看不出来。   一根根舒展开的茶叶,躺在清澈的水中极为惬意。   随着水柱的灌入,它们变得欣喜起来,不住的翻腾。虽然只是暂时的快乐,但起码要比这“三长两短堂”中的死气沉沉要好得多。   凌夫人用手摸了摸银壶的壶身,也察觉到这水的温度着实冲不能再用来冲茶。   竟是高高抛起,将这银壶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刘睿影没有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反而传来的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 。   凌夫人将壶扔出去后,再度走到了窗户前,这次她的目光和刘睿影一样,都望向了外面。   不过刘睿影仰望天幕,她却平视前方。   伸手抓了抓松散的秀发,风将几缕倔强,牢牢的束起在头顶,像是小姑娘家扎起的冲天鬏。   这样的发式肯定不是和凌夫人的年纪与气质,她也感觉到了这几缕不听话的头发,但却没有伸手捂住头顶,反而任由它们飘忽。   整个场景刘睿影看在眼里,就如同是在跨过深渊前,手里只有一张稍微用力便会被撕破的宣纸。   中年男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知算是茶还是算是水的东西。   既然里面有“茶”也有“水”,姑且便算作是茶水吧。   瘦长的手指,很轻巧的将茶杯的盖子扣好,放回到案几上,然后转头正面看向了刘睿影。   从这个角度,他高耸的鼻梁变得不那么明显,尤其是他还对着刘睿影很是善意的笑了笑。   刘睿影收回了目光,刚好对上他的笑脸,配上温暖的灯火,以及不冷不热的天气,简直像是回到了四月春天。   但相反的,凌夫人看到这一幕,却撇过头去,两行泪珠顺着她精致的脸颊流下,被外面的风吹得在脸颊上铺的平整,灯火一照,仿佛一个个连起的小镜子,闪闪发光。   这些光点,每一个都是凌夫人这么些年来的牺牲与克制,再光滑的皮肤也会有成百上千个皱褶与孔洞。   光点渐隐,都是不想凌夫人承受过重的负担。   不单是眼泪不想,她自己也不想。   但她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心思,却就是控制不住流泪。   眼泪本就是女人的特权。   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会用这项与生俱来的本事。   起码对于凌夫人来说,哭远比笑管用的多。   因为笑是给旁人看的,哭才是留给自己的最后一道避风港。   年轻女孩子的哭,或许是委屈,或许是为了向心上人撒娇。   到了凌夫人这般地位和年纪,早就没有了这些所谓的机巧伎俩。泪水应当是最为纯洁的,它比洪水来得更直接,比雨水来的更遥远,也比泉水更感性。   凌夫人新生的泪水,在眼眸里涌动了几下,便再也控制不住了平衡,一股脑的奔出来,浸湿了睫毛。   比落雪的山脉上的雪顷刻间融化,还要滔滔不绝。   透明的泪水,绘造着纠葛的心事。   这种伤在瞳孔里越积越多,最终冲破出来的时候,就将整个身子都掏空了。但这些仿佛还是不够尽意的,凌夫人看是不住的抽噎,无声地流泪,转而汹涌澎湃起来。   她越哭越是伤心,渐渐地变成地动山摇般的震颤。   凌夫人的泪水一般是藏在心里的,但短短几个时辰间,却决堤了两次。到底是什么将这静谧打破,现在她自己也不知晓。   性格弱到了极点才会整日泪眼婆娑,凌夫人显然不是此类。   她的泪在伤情是绝不奔流,只要在断情处才会催发不已。   像是冷风吹落了满树馨香的花瓣,一夜凋零如海,纷扬在脚下,化为残渣,混入泥泞。   能让女人断情的,唯有男人。   绝情的男人,才能使得多情的女人断情。   但泪水是洗不净心头的伤害,主要是聪明的女人都知道,大哭应当是在无人的深夜,而不是在灯火通明的“三长两短堂”。   刘睿影被凌夫人的哭泣弄得有些束手无策,觉得这个地方就连椅子都些烫屁股。   但他也着实找不到离开的借口,只能这么尴尬的继续留在此地。   好在很快凌夫人便屏住了抽噎,将手伸向窗外,再拿回来时,重新提着个银壶,壶嘴还在冒着热气。   “茶凉了,换一杯吧。”   凌夫人走到中年男子身边说道,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原本娇媚的脸庞,如今倒是变得凄清婉柔。   中年男子拿出一方丝帕递过去,想让凌夫人用来拭泪,但她却视而不见,将银壶放在案几上,把已经凉了的“茶”和“水”倒入滴水中下的玉碗里,继而换上了些许新茶,重新冲泡。   中年男子也略有些尴尬的将丝帕攥在手里,柔软的锻布被他粗糙的掌心压出了万千褶皱,每一条里面的都饱含他复杂的心思。   “喝茶还是喝酒?”   滚水注入后,茶叶慢慢舒展,也让澄澈染上了暗红。   “喝……酒。”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凌夫人从她方才侧卧的榻旁,拿过一只酒壶,递给刘睿影。   刘睿影接过后,并没有立马喝,而是握在手里掂量着。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   中年男子突然开口问道。   脸上笑意不减。   刘睿影不知该不该回答他的话,便望向了凌夫人。谁料她手中也拿着个酒壶,正在大口大口的喝着,刘睿影只看到她白皙纤美的脖颈。   中年男人问的每一个字她都听清了,但沉入心思里,又好像是大海般的怅然。   这人的言语,以及笑意,都和海一样深邃。   刘睿影虽然没有见过海,但也知道那是要比天下的所有水滴加起来都更加宽广的去处。   现在一片海就坐在他的身边,涌动的浪潮,将字一个个的推来,练成一句话。   “有些时候了……”   刘睿影不敢对视,低着头回答道。   “前往定西王域前,你是不喝酒的。”   中年男子说道。   言毕,便伸手将刘睿影握着的酒壶拿走,给自己的茶杯中添了些许。   刘睿影吃惊的看着,他从未想过酒竟是还能用来兑入茶汤里。   “茶解酒,但我又不想清醒的太快,所以往里加一点。”   中年男子似是也知道自己这个举动有些过于怪异,因此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   刘睿影收敛惊愕,这才转念想到,这中年男子,怎么会知道自己是在头回离开中都查缉司,出了中都城后才学会的喝酒?   “请问阁下是……”   刘睿影觉得这样直接想问,有些失礼,但若是不问个明白,便会如鲠在喉,上下都不自在。   “刘景浩。”   中年男子说道。   乍一听,刘睿影倒也没觉得什么,反而觉得对方和自己一个姓氏,自然多了几分亲近。   正待要张口说些什么,表情却逐渐凝固…… 第一百二十二章 文坛龙虎斗【十】   “擎中王刘景浩?!”   刘睿影惊诧之余脱口而出道。   他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和他姓一样的却是擎中王刘景浩,虽说他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但他们二人的阶级来说这个见面的场景本不该出现。   他心中隐隐有所怀疑,这一切都太过于巧合了。   擎中王刘景浩笑了笑,说道:   “正是我。”   刘睿影慌忙站起身来,对着擎中王刘景浩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诏狱第十三典狱,中都查缉司天目省省旗刘睿影见过王爷!”   介绍了这一长串,刘睿影没有名头多的自豪,反而有些心虚。   刘景浩听完,对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这么拘谨,坐下来说话。   刘睿影见到他的反应自是在情理之中,试问当今整个天下,有谁能见到擎中王刘景浩而泰然自若?即便是定西王霍望,震北王上官旭尧都会有几分不自在,更不用说刘睿影这个毛头小子了。   虽然这擎中王也不是个凶狠的角色,但以他的名头和地位就足以让人屏气凝神,不敢露怯。   “这么晚来找凌夫人是有什么急事?”   擎中王刘景浩问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随即将先前五福生在长街上失手杀人一事说了出来。   凌夫人倒是平静的很,这么大一次盛会,又来了这么多人,哪能没有些事端?   但擎中王刘景浩想的却与凌夫人的方向不同……这样的事端虽然算不上严重的,但却影响恶劣,万一处置不当,弄得整个中都城中群情激奋,沸沸扬扬,可着实不好。   思量片刻后,擎中王刘景浩重新抬起头,看着刘睿影说道:   “一会儿你从诏狱的账上支取五百两银子,寻到那位商贩的家里,把这些银子当做抚恤先交给他的家人们。另外告诉他们,这件事我会亲自处理,但却是要等文坛龙虎斗这一盛会结束。”   “王爷,文坛龙虎斗可是要后天举行?”   刘睿影问道。   “明天。”   擎中王刘景浩斩钉截铁的说道。   晚宴上,他已经与狄纬泰,徐斯伯二人商议,鉴于其余的几位王爷还有些门阀氏族在明天上午才会陆续抵达中都城,因此这文坛龙虎斗便在午后开始。   刘睿影听后又看向了凌夫人,但凌夫人并未再嘱咐什么,只是唤来一名诏狱狱卒,让他带着刘睿影去账房中支取银两。   “像吗?”   刘睿影走后,凌夫人坐在他的位置,将身子靠过去,趴在擎中王刘景浩的耳边问道。   刘景浩有些怅然的叹了口气,但一直到终了,却是都没有回答凌夫人的问题。   只是盯着逐渐消失的刘睿影的身影,眼神中似乎缺失了什么一般。   刘睿影跟着那狱卒走到账房后,这里早就收到了凌夫人的口谕。   五张一百两的银票整整齐齐的放在一个红木托盘里。   刘睿影查验无误后,将其揣入怀中,道了句“麻烦”,便按照擎中王刘景浩的吩咐匆匆朝外走去。   待除了查缉司的大门,重新回到长街上的时候,天幕的东方已然露出鱼肚白。   看着这片光亮,刘睿影忽然感到有些疲惫。   清晨湿气大,露水重,刘睿影走在路上,脚踩青石板,都觉得有些湿滑,故而每一步都走的极为小心。   刘睿影还未在这个时段,走过中都城的长街。   头顶上那片白,好似凝固了一般,已经许久都不动弹。要不是算着时间,到了破晓十分,只会觉得这银河仿佛都知道了底下的盛会,故而拼了命的发亮。   小的时候,刘睿影很是向往查缉司的高墙以外, 想去徜徉在长街上,哪怕只有自己一人也可以。   现在虽然算不上是年长,但只要过了那个耐吉,就总会憧憬过去。   当时那般的渴望,错过了就再也抓不住了。   即使长大了实现那个渴望,但又好像完全失去了意味,仿佛渴望本身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达到那个目的。   更多的失去了本来的意愿,多了些功利之心。   在鱼肚白的正西,一钩残月还有些昏黄的光,正在朝外泼洒,迎着中都城里,家家户户还未熄灭的灯火,低低的散在湿气中。   将许多人家全都笼罩着,没有正午时的日光那么毒辣、直接,但却是这一日开启的序章,也是前一日最后的宁静。   那片白,终于还是逐渐变宽了起来,只不过今天好似不是个晴天,刘睿影看到那片尚未明亮的云层里,似是蕴藏了无穷的雨意,它们在缝隙中穿梭,偶尔会被人误以为是稀疏的星光。   博古楼与通今阁的才子们,今日倒是都起的很早。或许是因为能来一趟中都城不容易,都想抓紧时间多看看,多逛逛。   一人与刘睿影擦肩而过,口中却还振振有词的念叨着:““一水迢迢,别来无恙?三秋渺渺,未免有情。”   刘睿影听后隐隐含笑,也不知这中都城的清晨是什么让这位才子竟是勾起了相思。   说起这儿女情长,怕是全天下的嘴都放在一起,却是都说不过半个读书人。   很多买早点的铺子已经开张,还有不少商贩也将板子支好,炉膛里的碳灰已经烧的通红。   这场景,只有过年时才能见到。   寻常的光景里,哪会这么早就开张摆摊?   刘睿影看到这些铺子,无一例外,都在和面包饺子,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上前多看了几眼。   “要吃饺子?”   这样的小铺大多都是夫妻店。   妻子在前方主事,丈夫在后堂忙活。   遇上节庆,丈夫一人不够,妻子便也得搭把手。   这位大嫂见刘睿影凑上前来,却是头也不抬,手中一根短小精悍的擀面杖滚动飞快,一张张饺子皮眨眼的功夫就从面团成型,接着又被她用擀面杖的托起,放到丈夫面前。   两人搭配的极为熟练,刘睿影看着,竟是有种琴瑟和鸣,高山流水之感。   有时候不必做什么大事,一些简单的事情更容易证明夫妻之间的默契,而日子就是这一点点小事串联,构成一段幸福。   “不吃饺子的话,还请旁边靠靠,后面排队的人不少。”   这位大嫂看刘睿影不回答,用擀面杖指了指旁边。   刘睿影回头一看,刚刚还空荡荡的长街,此时竟是堆满了人, 看打扮,都是博古楼中的才子。   “你们都是来吃饺子的?”   刘睿影问道。   这些博古楼中的才子们,也不认识刘睿影,面面相觑的不知道他在问谁,但还是蓦然的点了点头。   “今天为什么要吃饺子……又不是过年……”   刘睿影晃了晃脑袋,自言自语道。   “对于这些读书老爷来说,文坛龙虎斗可不就是过年吗?”   那位大嫂听到了刘睿影的自语, 接过话头说道。   刘睿影一听,觉得也着实是这个理,再看这位大嫂因为生意人人热闹很是开心的模样,不知不觉觉得肚子也有饿了,便点了两斤猪肉荠菜馅儿的饺子。   大嫂听后应了一声,让刘睿影寻个空座头先坐,头一锅饺子通常都有些慢,但人们却都趋之若鹜。   不为别的,就为那饺子在头一回翻滚的喜气。   和每逢节庆,人们都希望能抢到神庙中的头香是一般事情。   刘睿影坐下不久,饺子便上了桌。   他拿过碗碟,倒了点醋,但却没有蘸,空口吃了一个。   皮薄,馅料足,用的还是里脊精肉,不馋一点儿肥的。   这让本来不爱吃饺子的刘睿影,觉得很是欣喜。   一口气就吃了七八个。   四周渐渐坐满了人,刘睿影看到清一色都是博古楼的,三三两两坐着闲聊,却是一个通今阁的都没有。   “博古楼地北,爱吃饺子。通今阁的都在对街吃混沌。”   大嫂打了一碗饺子汤端来,放到刘睿影面前说道。   刘睿影听后笑了笑,这故乡的印记果然是难以磨灭。   平常人需要一个家乡,读书人、武修也需要。   出生的时候,这片土地的空气,阳光,与人共同迎接了你,从此刻开始,便带着这个地方的情绪与气息。   与其说是人造就了地方,其实是地方成就了人更为妥当。   更多时候,这个地方只是个干巴巴,光秃秃的名字,甚至都想不起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可这种情绪和气息,却在潜移默化中跟随了一辈子。   刘睿影将最后一个饺子放入口中,喝光了饺子汤,摸摸肚子准备起身离开,却在排队的人群中看到个极为特殊的身影。   个头如孩童一般,却顶着个老人脸,死鱼眼。一双脚奇大无比,袜子都被穿成了黑色,可手却又白皙稚嫩,像个瓷娃娃般。   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竟是在这清晨,饺子铺前,碰到了叶老鬼!   “叶神医!”   刘睿影匆忙上前招呼,没曾想这叶老鬼却无动于衷,好似没有听到。   “叶神医!别来无恙!”   刘睿影拍了拍他的肩膀,俯下身子行了个礼问候道。   “吃饺子要排队,别想半道儿插进来。”   叶老鬼瞥了眼刘睿影,一脸不屑的说道。   “叶神医,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睿影接着说道。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神医,只是通宵玩牌肚子饿了来吃早点的赌客。”   叶老鬼说道。   刘睿影一愣,以为叶老鬼当真是没有认出自己,便把当时在定西王域,丁州府城中他替自己医治的事情说了一遍。   还未等他说完,叶老鬼身形一闪,悠忽之间便窜出去几丈远,却是连饺子都不吃了!   刘睿影这几日空暇的时候,还正在发愁到底该上哪里去找这叶老鬼。   这人闲云野鹤,神龙见手不见尾,即便是同在中都城中,但也难得一见,好不容易碰到了,事儿还未说,怎么能再次错过?   刘睿影立马运起身法,紧追其后。   他可是答应过赵茗茗的,一定要让那位坛庭神秘的小姑娘恢复,这两日他都在外昼夜忙活,却是也不知道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在做些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的在长街上飞奔,不时闪躲人流与摊贩。   追了阵子,刘睿影有些暗自心惊……没想到这叶老鬼的武道修为竟是也如此了得,尤其是身法,再加上他个子矮小的关系,在越来越热闹的早市上更显得游刃有余。   “叶神医!”   刘睿影再度高声喊道。   但叶老鬼听后丝毫没有任何放弃的意思,反而跑的更快。   在又闪过个人群后,他很是得意的朝后张望一眼,觉得已经把刘睿影远远地甩开。   谁料一回头,被个毛茸茸的东西顶住肚子,撞了个趔趄。   等他重新稳住身形时,才看清面前是一只大狗!刘睿影也趁着这个空挡,追到叶老鬼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叶神医,在下话还未说完,你怎么跑?”   刘睿影问道。   叶老鬼的胳膊被刘睿影抓住,顿时没了脾气,将头偏转过去,说道:   “你不追我,我能跑?”   刘睿影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是他先跑了后,自己才会紧追不舍。   正要继续掰扯,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抓住叶老鬼的衣领,将其生拉硬拽过去。   刘睿影伸着手的方向一看,却是莫离莫大师。   “你为什么要打我的狗?”   莫离杏眼圆睁,愤愤的看着叶老鬼说道。   那条毛茸茸的大狗,正把脑袋不住的在莫离的腿上蹭来蹭去,口中呜咽不断。   “小姑娘说话不要太随便了!我什么时候打了你的狗?”   叶老鬼用力从莫离的手中将被揪住的衣襟扯出来说道。   “莫大师,叶神医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撞到。”   两边都是熟人,刘睿影无法袖手旁观,只能出言调节。   “这不是那位年少有为?”   莫离看到刘睿影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开口说道。   却是弄得刘睿影极为尴尬,登时闭上了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告诉你,我的狗只有我能欺负!”   莫离无心和刘睿影与叶老鬼继续磨蹭,俯下身子,指着叶老鬼的鼻尖,语带威胁的说道。   “另外,我也不是小姑娘,老人家还是自重点好!”   “嗯……的确不小,很大,大姑娘!”   叶老鬼挫捏着自己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胡子,一本正经的说道。   莫离觉得这话有些奇怪,随着叶老鬼的视线一看,这老家伙竟然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胸口,脸上却还一副正经模样。   “打你脏了姑奶奶的手,春喜,给我咬他!”   莫离气的浑身发抖,口中一声哨音,那条毛茸茸的大狗应声而起,狂吠着龇牙,高高跃起,将叶老鬼扑倒在地。   叶老鬼虽然有些武道功底,但仅限于身法。   当下被狗扑倒,动弹不得,只能大声呼救。   “怎么,年少有为想要再多个见义勇为?”   莫离冷冷的说道。   刘睿影不敢与之对视,生怕自己的双眼放错了地方,却是也遭到叶老鬼这般下场。   只听得“滋啦”一声。   叶老鬼顿时不动弹,那大狗得意洋洋得咬着个破布片子,扭头回来冲着莫离邀功。   “快吐掉,脏死了!”   莫离蹲下身子,拍了拍春喜的头。   刘睿影看到叶老鬼已经不在原地,便向莫离告罪一声,再度开始寻找。   朝前走了不久,看到个人影往旁侧的小巷中闪过,刘睿影微微一笑,紧跟着也钻了进去。   “不要过来!”   叶老鬼神色惊慌,后背紧紧贴着墙壁说道。   “叶神医,既然你不跑了,那我……”   “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你能不能……能不能先去给我买一条裤子。”   叶老鬼说道。   刘睿影偏着脑袋一看,叶老鬼紧贴着墙壁的屁股和其他地方不是一个颜色,却是连花格子的衬裤都漏了出来。   看来方才莫大师的那条春喜嘴里叼着的破部片子,正是将叶老鬼的裤子撕下了一大块,露出了屁股。   “好的,叶神医你稍等片刻!”   早市上什么都有,但以吃的居多。   反正是应急,随便买一条便好,可这买衣裳的摊子,真到了需要的时候,却怎么都找不到。   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这次看到家成衣铺,花了几两银子,买了其中做工最好的一条,顺带还买了把剪子。   这样的成衣铺里,根本没有适合叶老鬼的尺码,只能穿上后,再行剪裁。   有求于人,刘睿影还是想的十分周到。   回到巷子中,叶老鬼让刘睿影转过身去,守着巷子口,不要让别人进来看到。   随即手脚麻利的换上裤子,将长出去的部分用剑子截断。   “好了,说说什么事吧。”   叶老鬼一边整理衣襟,一边说道。   莫离手劲极大,将他胸前抓成了一团,却是怎么捋都捋不平。   “我一个朋友……”   “打住,你的朋友就是你吧?”   叶老鬼说道。   “还真不是我……”   刘睿影摊手说道。   “哦……你继续说。”   叶老鬼托着长音。   其实,刘睿影也不太清楚那位小姑娘的具体情况,只能把赵茗茗告诉自己的,一字不落的全都转述出来。   “坛庭之人……”   叶老鬼脸上闪过些许沉重。 第一百二十三章 文坛龙虎斗【十一】   刘睿影听到了叶老鬼的自语,也看到了他脸上凝重的神色。   对于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他来说,能有这样的表情,已经不是怕麻烦这么简单了,而是真的有些怵头。   到现在为止刘睿影还未将坛庭彻底了解透彻,中都查缉司中虽然也有相关的卷宗,但只有寥寥几行字,对他来说却是杯水车薪,毫无用处。   张学究又是个嘴很严的人,即便他心里已经对坛庭有了很深的成见,可决计不会向刘睿影这个外人流露出来。   “坛庭中人难道就不是病人?”   刘睿影思量良久,反问了一句。   他这句话说的很是实诚,完完全全没有夹杂任何心思,单纯从一个病患朋友的角度去看待,人世间许多事明明都可以简单的点明,却因为层层关系因果而变得复杂起来。   叶老鬼听后,浑身骤然震悚,紧接着眉目渐渐舒朗,看着刘睿影竟是微微笑了起来。   “你小子不错,很不错!”   叶老鬼说道。   继而便是抚掌大笑,转身的同时拍了拍腿上的新裤子。   “这个情我记下了,就用那小姑娘的病来还。”   刘睿影知道叶老鬼这是答应的意思。   所谓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叶老鬼这般狂傲不羁的为人,也不能掩盖他身为一个郎中的本色。   坛庭中人固然麻烦,谁都不愿意与之发生过多的牵扯,但那小姑娘现在的身份首先是个病人。   是病人就要请郎中来诊治,开方子。   从古到今都是如此。   只要这郎中还保持着医者本色,那犹豫到最后肯定还是会答应下来,将自己的指肚搭在这小姑娘的脉搏上。   叶老鬼性格古怪,但他身为一个医者碰到病人其实是十分想要医治的,在他的领域出现的问题,他若不去解决,那么就会成为不符合这个领域的人。   医者就要救人,即使受伤的是他的仇人,也当如此,就看他是从医者的角度还是普通人的角度去看待病患了。   得到了叶老鬼的诺言,刘睿影也感觉到一阵轻松。至少赵茗茗那里可以有所交待,没有说空话。   对于狂傲不羁的人来说,最不用担心的便是他是否说到做到。   因为在现在这个世道里,能言出必行,就是最大的狂傲不羁。   刘睿影一直目送叶老鬼走远,身影隐没于人潮之中后,这才摸了摸袖筒,确定那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仍在,然后就扭过头,走向商贩死去时的长街,想要打探一番,看看他在何处落脚。   饺子铺前还是大排长龙,很多博古楼中的才子还没吃上饺子。而斜对面的馄饨铺,却是已经安静下来。   博古楼在西北,天亮的晚,人们起的也晚。而位于东南的通今阁,日头升起的时间足足要比博古楼早了一个多时辰,因此通今阁中的才子们早已用过早饭,此刻不知在中都城中何处游逛。博古楼中的,许多却是才悠悠转醒,洗漱停当,从祥腾客栈走来吃饺子。   商贩死去的长街,就在这饺子铺旁。   走到最南端,朝右一拐就能看到。   不过这样的商贩,只能知道他经常出现的街道,若是他与身边的同行毫无交流,刘睿影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些同行所知道的也不过是琐事,或许就连商贩姓甚名谁都不曾了解,他们大抵都用卖的东西相称,死去的商贩在他们嘴里极大可能是“那个卖臭豆腐的。”   他们除了同行关系,就不会有任何交集,即使这一层薄薄的关系,也有可能因为某些小事破碎,在小摊贩的面前,利益二字排在前头,要不是为了银子,谁愿意在这街上风吹日晒呢?   一拐过去,就看到这条长街中的人流要比别处多了不少。   正中央放着一个香台,其上香炉、纸钱、贡品尽皆齐全,甚至还摆着一套完整的三牲脑袋。   来来往往的人,此刻却是都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恨不得飞过去似的。   他们虽有的不知那到底是谁的,可本着忌讳的心里,总会觉得那是个不吉利得地方,即使当下有事要处理,也会推脱到别处,青天白日碰到那香台,胆子小些的恐怕夜里都会做梦。   但也有个别人,不好意思站着看,便在香台前来回溜达,其中便有昨晚被带去查缉司中问话的泼皮。   “这么快就出来了?!”   刘睿影悄悄走进,一巴掌拍在这泼皮脑袋上,却是让他吃痛的叫出声来。   被查缉司折腾了大半宿,才被放出来不久,这会儿肚中饥饿,便出来四处游逛,想要找些能占便宜的店铺,蹭口吃食,没想到却是碰到了刘睿影。   心中的烦躁刚要倾泻而出,一转头和刘睿影四目相对,却是硬生生的将怨气吞下肚中,继而满脸堆笑的说道:   “这位官爷,您看您说的!小的可是良民,热爱中都城,那两位官爷盘问过后觉得小的确实冤枉,这就让我出来了。”   泼皮说道。   他没有叶老鬼的本事,当然也不敢撒腿就跑。   只能嬉皮笑脸的唯唯诺诺的回话,他没点奉承讨好的本事,早就不知道被抓了多少回了。   油嘴滑舌的跟刘睿影掰扯了一通后,眼睛却还够着朝那香台处看去。   “这里是怎么回事?”   刘睿影问道。   他以为这香台摆放在这里,是祭祀之物所用。但方才心里一算,才发现日子不对,距离传统的大祭,还有足足两个多月。   平日里,谁家要是碰到白事,或是需要祭拜,通常都会去往固定店里。   像这般,满城摊贩尽卖“钱”的景观,只有在“打祭”时才能看到。   到了那个时候,甭管是卖什么的,都会增加一块出来,放着祭祀用品,赚点外快。   “这是昨晚去了的那摊贩的灵台。”   泼皮压低了声音说道。   声音极其隐忍,似乎在说什么不得了的话,脸上的表情也极其不情愿,一改往日的跳脱,变得十分正经起来。   对于“死”这件事,和这个字眼,普通人还是极为忌讳。刘睿影略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便是自己想要打听之人。   商贩死后,同在一条街上的摆摊的同行,每人挤兑出来些许,给他置办了个香案。也算是对曾经一条街上卖货的情谊,有个交代。   刘睿影看着心里还有些温暖,觉得中都城的确是不错,民风淳朴,重情重义。怪不得像是“文坛龙虎斗”这样的盛事都要放在这里举办。   泼皮盯着刘睿影看了会儿,眼珠一转,开口说道:   “官爷,他们可不是你想的这么好。”   “此话怎讲?”   刘睿影反问道。   心里刚有些舒坦,却是就让这泼皮一句话敲了个稀碎,任凭谁都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这泼皮虽然没读过书,也不认识字,就连自己的名字也是知道个音儿而已,但自幼没爹养,没娘管,在街上混大,察言观色这一套最难的学问,却是他最为精通之处。   眼见刘睿影竟是生气,泼皮也暗道不好。   可话头已经打开,无论如何也得说下去。   不说,便是自己在信口雌黄,消遣这位官爷。   刘睿影的身份他虽然不知晓的那样清楚,但也明白定然是查缉司中的大人物,否则昨晚那两个平日里见到定然是鼻孔朝天的查缉司中人,怎么对他毕恭毕敬?反倒是刘睿影说一不二,两人唯有点头称是的份儿。   如此身份的人物,已经不是他能揣摩出个所以然的,因此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有些人得耍手段,卖机巧,才能玩得转,但他和刘睿影的身份犹如云泥之别,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倘若自己说了实话,反倒还被刘睿影惩戒,那便只能自认倒霉活该。   “趋吉避凶啊!官爷!”   泼皮故作深长的说道。   “旁人死了,哪来的吉凶之说?”   刘睿影问道。   “嘿嘿……一看官爷您就是见过大世面,做过厉害事儿的人!什么都不怕!您想想,若是您身边的朋友,或者同僚,即便是关系并不亲近,但整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突然一下,没了!想必也会心里一咯噔吧?”   泼皮说道。   语气举止极为夸张,说起那“没了”二字时,竟然还双手一拍,发出好大一声清脆。   “嗯……”   刘睿影应了一声。   泼皮这话说的倒十分有道理。   日久生情可不光是男女之事,对于人而言都是如此。   一个物件看久了,哪天不留神弄得损毁,还会心疼好一阵子,更别说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所以他们是出于道义才这样做的?”   刘睿影问道。   “一方面是道义,另一方面也是求个自己心安。”   泼皮叹了口气说道。   刘睿影想了想觉得也是无奈。   对于庸碌之人而言,这神鬼之说,有时就是唯一的依仗。   同在一条长街上摆摊做生意,日积月累的,哪能没有点竞争?即便卖着不同的物件,但其他人也会看着人多的摊子眼热。   据刘睿影了解,那死去商贩的炸臭豆腐,也算是中都城中的一绝。   油炸臭豆腐,是安东王域有名的特色小吃,远处闻起来臭,放在嘴里吃起来香的。   最正宗的做法是用发酵后的豆腐炸制而成,但??多数是用普通豆腐炸制,然后刷上“臭豆腐”汁。   至于这味道之关键,就是在这汁水的制作中。   一般都是用豆豉加水,烧开,过滤后,浸泡半个月左右,每天搅动一次,发酵后即成了卤水。   随即豆腐切块下锅,看着火候,在锅热油沸腾时,方可把豆腐坯夹进锅内。豆腐块在锅内经油炸派克后,坯体膨胀,逐渐空心,外表呈现黄黑色或褐黑色而焦硬,内里嫩白。待锅内水汽基本没有时,将豆腐捞起放在锅上边的筛网内沥油,淋上汤汁,就算大功告成。   豆腐一入口,软玉温香,后来,就变得香酥可口,外焦里嫩,咀嚼时酱汁顺嘴流淌,刹那间嘴里充满着微妙的臭香,配上那绝妙却特别鲜美的汤汁,撒上白芝麻香菜,就令人欲罢不能。   刘睿影对于这样臭烘烘的食物,着实喜欢不起来。   但它或许是最贴近生活的本质。   一碗臭豆腐,闻着是臭的,烟熏十里地,但真正放入嘴里吃起来时却又能即刻间将臭味抛之于脑后。生活便是这般,存在于周而复始的唠叨、告诫中。就像是责备的外壳下,永远包裹着一颗赤诚之心。   “这中都城里,还有别的商贩卖这小吃吗?”   刘睿影问道。   “还有几家,但味道都不如他的好。”   泼皮说着,却是也有些神伤……   那商贩活着时,是个极为敦厚的老实人,他有时说赊账,其实就是想混场白食吃。可这商贩也就笑笑过去,并不追究。   旁人问起原因来,他只说谁还没个难处。   久而久之,这泼皮却是也和这商贩逐渐熟络了起来,成为了朋友。   刘睿影走向那香台前,盯着香炉后摆放的排位略微有些出神,而后便将视线转移到旁边的商贩身上。   这商贩似是感觉到了刘睿影的目光,很不自在的将身子侧了过去,还将头上一顶这样的斗笠压低了不少。   如此怪异的举动,自是让刘睿影困惑不已。他并不是个经常逛街的人,与这些商贩之流也不会有任何交集和纠葛。   但再一看这商贩卖的东西,刘睿影心里顿时就变得跟明镜似的。   “这只竹螃蟹,怎么卖?”   刘睿影问道。   “不卖。”   商贩冷冷的说道。   “摆摊卖货,客官询价,岂有不卖的道理?”   刘睿影笑了笑接着问道。   “这只螃蟹是残次品,你没看到少了点什么?”   商贩说道。   刘睿影仔细一瞧,看到这只螃蟹竟是少了一对钳子,怪不得掀起来看时,觉得少了几分张牙舞爪的气势。   “少了钳子的螃蟹,还能横行吗?”   刘睿影问道。   他可不是当真看上了这个残次的物件,而是想起来了这位商贩到底是谁。   刚回到中都城时,糖炒栗子叫嚷着要吃糖炒栗子,后来便在熊姥姥的铺子前,碰见了叶雪云。   当晚,熊姥姥在酒肆中卖糖炒栗子,门口站着三个怪人,马夫,长袍客,还有一人就是这篾匠摊贩。   “刘省旗,小的只是本本分分的在这里摆摊户口,从来没得罪过什么人,更不用说那些个违法乱纪的事情了。”   这摊贩很是不耐烦的说道,一把将头上的斗笠摘去,迎着刺眼的阳光,抬头看着刘睿影。   刘睿影站在背光处,太阳在他身后。   可是这摊贩面对如此刺眼的阳光,竟是连眼皮都不曾眨动分毫。   “别紧张,只是话赶话一问罢了。”   刘睿影揣着手说道。   “刘省旗还有什么想问的?日头太毒,我准备收摊了。”   摊贩说道。   “死去的这人,你可知道他家住何方?”   刘睿影问道。   摊贩听后冷哼了一声,随即说出了个地址后,便收拾好面前的零碎,将宽宽的扁担挑在肩头,起身准备离开。   一个能够直视正午的阳光而面不改色的人,怎么会畏惧日头的毒辣?只是托词罢了……但刘睿影没有阻止,反而准备找人打听一番那个地址究竟在哪里。   混迹于街头的泼皮自是最佳人选,可转身一看,他哪里还在?   刘睿影刚离开他身边,那泼皮便即刻离开,丝毫不会多停留。   没柰何,刘睿影只能再找个旁人问问。   在正午的长街,摊贩比行人多。   空口去问,又显得不是很好意思,总觉得得买些什么当做由头。不过看来看去,却是一个入眼的东西都没有。   不是太丑,就是根本用不着。   走着走着,心思却是又到了别处,再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一家铺子的门槛前,便索性迈过,走了进去。   还未曾看清这店里面卖的是什么,就听得一阵娇羞之笑,紧跟着三五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鱼贯而出,从刘睿影身旁匆匆走过,还不忘顿了顿脚步,秀眉轻佻。   刘睿影只觉得手中被塞了个什么东西,拿起一看,却是方丝帕,刚刚熏过香,味道浓郁。   这香气,刘睿影一闻就知道出自哪里。   中都城里有个著名得去处,堪比太上河的存在。   老中都人都把那里叫做胭脂弄,实际上便是这中都城里的青楼楚馆的集中地。   以八大楼,五台阁为中心,其余的形形色色,星罗棋布。   方才擦肩而过的几个姑娘,应当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果不其然,丝帕上绣着金美楼三个小字。   刘睿影看后无奈一笑,将丝帕随手塞进胸前的衣襟中,但却独独留了个角在外面。   做完这一切,才开始打量起这铺子来。   只见中堂上挂着一副一首词:“满面娇憨,惟有香颐,含情最多。看春风暗度,燕支不染;   晓霞天韵,越粉慵和。不语藏愁,无人托闷,枕上交痕手自搓。   嗔人觑,把红衫掩醉,小扇障歌。   刘睿影读完了上阙,便停住于此,不再念下去,没想到却是有人从里屋走出,缓缓开口接上:   “嫣然亲近如何。殆软玉酥香未足过。见桃花潋滟,含羞添晕;   梨云浮动,微笑生涡。夜色偏宜,春心不掩,玳瑁床前争认他。   偎人久,有融融粉汗,偷拭香罗。”   刘睿影听这声音十分熟悉,但直到看见人影,才认出是莫大师。   心头一紧,也不知该说什么,当下便拱了拱手,就想溜之大吉。   第一次见面,在酒肆之中,这位莫大师三下五除二的解决了花六与断头童子的争斗,继而话里话外的将这天下男人都嘲讽了一遍,颇有乌鸦一般黑之感。   第二次,却是又用刘睿影的头衔打趣,说什么四人三称呼,最后又找落在个“年少有为”上。   至于叶老鬼那次,倒是和刘睿影无关,但他也和馒头馅儿似的,到处受气。有求于叶老鬼,自是不能得罪。而这位脾气阴晴不定,秉性难以捉摸的莫大师却又不敢得罪……   这一次,算起来已经是第四次。   刘睿影已经有些怕了……不但是因为前车之鉴,更是头疼她言语中的轻蔑挤兑。   他虽然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话术不精。但也未曾有过之这般的无力感,还未开口,便已经输了个彻头彻尾。   “还没站定就要走?”   莫离说道。   “见过莫大师!”   被这么一说,刘睿影也不好意思径直离开,只得重新拱手见礼,毕恭毕敬的打了招呼。   莫离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足尖轻点,飘然落在他面前。   刘睿影不知莫离要做什么,但这样近的距离不由得他不紧张。   身体一僵,但右手却是不慢,瞬间已经握住了剑柄。   “不要闹!”   莫离伸手拍了拍刘睿影握住剑柄的手背,继而食指一勾,将他胸前衣襟处的丝帕拉了出来。   待看清上面的字后,脸色骤然一冷,说道:   “原来你的年少有为可不光是头顶的职衔,还有这下面的玩意儿。”   刘睿影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匆匆中解释道,这丝帕并非他之物,而是方才进来时,一位姑娘强塞给他的。   “乐瑶,这花名倒是挺好听。 ”   莫离继续打量着丝帕说道。   “莫大师,多有冒犯,在下先还有公事在身,先告辞了!”   “去逛金美找乐瑶也算是公事了?难怪这天下人削尖了脑袋都想进这中都查缉司,我要是个男的,也喜欢这样的公事!”   莫离阴阳怪气的说道。   刘睿影无言以对,却又进退两难。   “好了,两个问题。第一,妨才念词,为何不读完?第二,来我这铺子里做什么?”   莫离问道。   “读完上阙,只……只觉得有些过于艳丽,不好意思在读。”   刘睿影说道。   “你的铺子?”   说完那句话之后,刘睿影这才反应过来。   按照老马倌所言,莫离居无定所,潇洒异常。不入博古,也不进通今,怎么会在中都城里开个铺子做起了老板娘?   “刚盘下来的,这字也是今早才写。尾笔墨迹还未曾完全阴干。”   莫离看着这副词说道,显然对此十分得意。   刘睿影虽然不太懂诗词书法,但好歹也是读过书塾的,受过浸润总比门外汉强得多。   细看之下,只觉得莫大师的字,字形欹侧。虽然大都向右或向左倾斜,但仔细揣摩之后,每个字却又都保持了它本身结构的平衡。   这种字势,在书法中便是似欹反正,险中求稳。开篇的“满面”二字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不过这字形相比之下,都较为瘦长,这其中缘故,刘睿影琢磨不透。但尾笔处,笔画多露锋芒,重墨之下,难掩犀利。都说字如其人,结合前几次的偶遇,果然如此。   只能感慨一句:“古人诚不欺我!”   眼见刘睿影看得入神,莫离便退到了一旁,毕竟谁都喜欢自己的作品被人欣赏。   渐渐地,刘睿影曾经在书塾里学过的那些东西,也都只言片语的浮现在脑中。   字的结构有大小、疏密。   笔画有长短、粗细、曲直、交叉。   笔势上又有虚与实,动与静。   布局上有行与行间的关系、黑白之间的关系。   用剑,下棋,写字,都是在这些种种对立的统一之下。   既有矛盾,又有协调统一。中国的书法里充满了辩法呀!”   一个人能写的一笔好字,首先必须得会思考。   每一个字,都是书写者对生命存在的体验和对生存的环境的观察,同时表达了心中对这世道人间的感受,以此写出来的字,才能是最。   “人有像貌、筋骨、精神,字也有像貌、筋骨、神韵。我最开始写字也是从临帖开始,就和你练剑一样,最初都要照着原样学,等以后练多了,便开始要仿其形,取其神。”   莫离等了片刻,看到刘睿影依然全神贯注,便出言说道。   这也是她头一回心平气和的说些正经话。   过了良久,刘睿影才将眼神从中拔出,点了点头。   莫离所谓的筋骨,是字的形貌、气势和力量。所谓神韵,是字的内质。骨神兼备,字才能活灵活现,入木三分。   这篇虽然是即兴制作,但章法浑然一体,韵味气贯长虹,属实造诣非凡。   “喜欢吗?”   莫离问道。   “喜欢。”   刘睿影说道。   莫离轻轻一笑,走到这幅字钱,捏住纸张下面的两个角,“呼啦”一声,就把它从墙上揭了下来,然后平平整整的叠好,递给刘睿影说道:   “送你了!”   “莫大师的墨宝……在下受之有愧!”   刘睿影拜谢道,但却不敢伸手接过。   “你这是看不上?”   莫离一瞪眼,刘睿影连道不敢,这才双手捧着,小心拿好。   “敢问莫大师,这铺子是卖什么的?”   他看剑柜子上摆着许多瓶瓶罐罐,像是药铺,但这气味却是又和药铺之中相差甚远。   “最好玉京仙署里,更和秋月照琼枝。”   莫离说道。   “原来是脂粉铺,着实是冒失了……”   刘睿影说道。   这本就不是男人该来的地方,难怪前面那几个姑娘,一看刘睿影进来,却是都纷纷出门。   即便是青楼女子,也不愿意有男人在旁的时候,挑选这些私密之物。   “不错,正是胭脂铺。你要是有相好的,可以买一点,我给你打折!”   莫离说道。   刘睿影听后却是连连摆手……误打误撞的走进这胭脂铺里,已经很是尴尬了。他本来是要寻个店家问路,哪能料到却是这般不凑巧。   但定睛一看,那些坛坛罐罐上的标签着实有意思。   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就是不解其意。像诗不像诗,像词不像词的。   最中间的一个罐子,标签上写着:“西子湖头买,开函香尚惹”,紧跟着旁边一瓶,标签又写道:“每持纤白助君时,霜自无缪雪自凝。”   “这瓶是杭分,八分白。这瓶则是全白,不过全白太过苍凉,可不适合小姑娘用。”   莫离顺着刘睿影的眼神,指着瓶罐解释道。   “要这瓶苍凉的。”   刘睿影说道。   “都给你说,这不适合小姑娘用。”   “莫大师,在下并不是买来送人的。”   刘睿影说道。   “那不成你还要自己用?没想到竟是有这个癖好……行吧,你要什么我便给你包起来就是。”   莫离说着,手上已经开始忙活。   将那瓶子里纯白的杭分,一点点抖出,倒在张油纸上。待出来了半瓶后,抬眼看着刘睿影,意思是足不足够。   刘睿影哪里懂得这些?他临时意动,只是因为莫离刚刚送了他一副墨宝。虽然是送,不需要润笔,可怎么着也得表示一番才算周全了礼数。   莫离看刘睿影没有回答,索性将瓶子中的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油纸四个角朝内叠起,上下两端再一窝,最后扯出根丝带,系了个漂亮的结,用食指挑着,甩给了刘睿影,但却并没有说价格。   刘睿影估摸着,这东西应当不便宜,又是莫大师自己开的铺子,便从袖筒中拿出一块二十两的银锭,放在柜台上,再行一礼,便转身离开。   莫离看着银锭,却是开口叫住刘睿影说道:   “银子给多了,不过我也没得找你。这附近我已经逛的很熟,你要问的地址是什么?我告诉你在哪,就算是抵账了。”   兜兜转转,刘睿影还是打听到了那个位置。   走出莫离的胭脂铺后,被外面晃眼的太阳猛然一刺,两边的太阳穴“突突”的疼痛。   莫离给他指的路非常清楚,但到了眼前,刘睿影顿时愣住。   原来那个地址,便是熊姥姥买糖炒栗子的店铺。   现在门前放着一口大棺材,有两名精壮汉子,手持白布,正在擦拭。   生死是大事,寻常百姓家,哪怕是活着的时候节衣缩食,也要省出来个上好的棺材本。   从送终开始,这报丧、入殓、守铺、搁棺、居丧、吊唁、接三,最后到下葬的步骤缺一不可。   送终是老人生命垂危之时,子女等守护在其身边,听取遗言,直到去世。能为老人送终是表明子女尽了最后的孝心,未能为老人送终常常成为人们一生中的一大憾事。这摊贩是意外身亡,身边没有人送终倒也说的过去,可是棺材摆在门口,这明显是要出出殡的意识,中间那些个步骤,竟是都跳了过去。   其他的倒还是好说,但“接三”不接,刘睿影着实没有想到。   按照传统的说法,人死了三天,灵魂要正式去阴曹地府,或者被鬼神派来的使者迎接了去。   并不是每一个人死后都能升天或者西天,但若在死者去世三天灵魂离去的时候,在就近的神庙中烧香求拜,便能使死者赎罪积德,去往到天上人间。   再穷困的人家,在“接三”“送三”时,也要用纸扎一些车马,供死者上路时用。   在安东王域这样更为传统的笛梵,还有放焰口的最重要的礼俗。总的来说,都是为了死者安乐,下辈子能再有个好生活。   “这位死者可是住在这里?”   刘睿影问道。   那两位正在擦拭棺椁的精壮汉子闻言,停下了手里的活,转过身来看着刘睿影反问道:   “有事?”   “诏狱第十三典狱,查缉司省旗刘睿影,奉擎中王刘景浩之名,前来吊唁。”   刘睿影说道。   那些职衔名头,他们听不懂,但和泼皮一样,也知道是位官爷。   “官爷,我俩是中都城普济司雇来的力巴。这人去了之后…… 他女人一时想不开,就在那房梁上……也去了。剩下个半大男孩儿,已经被普济司的官爷接走。”   和别的王域不同,在其他地方对于鳏寡孤独者的赡养,都是由门阀大族或是神庙的来做。但是在中都城里,却又明确的体系分工。   普济司,便是擎中王刘景浩为此专门设立的,“置普济司养民之贫病者,仍令擎中王域并置。”   凡是擎中王域统领下,超过百户的地方,都必须普济司。凡是无主的尸骨或者因家贫无法安葬的死者,都由普济司等级造册后,雇佣劳工,负责安葬。   这样无人祭拜的墓葬,都被统一安葬在漏泽园,有专人管理,定期祭拜、清扫,这却是给了升迁或贫病交加的逝者前往往生前最后的体面。   刘睿影从怀怀里取出那五百两银票,直勾勾的看着,现在人没了,钱也变得无用。   但想了想,刘睿影还是决定将这银子送到普济司,那孩子手里。就算他现在年幼,也可以由普济司代为保管。   长街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将刘睿影还未问出口的话,生生噎了就回去。   从马蹄落地的声音,以及间隔的时长,不难判断这是三威军军马。   其上还有纷繁坠饰来回碰撞,当啷作响。   刘睿影深吸一口气,静待这军士出言。   “定西王驾临中都城!安东王驾临中都城!平南王驾临中都城!”   五王中,独独少了安东王。   “文坛龙虎斗,要开始了……”   刘睿影心中默念道。 第一百二十四章 文坛龙虎斗【十二】   刘睿影还在迟疑要不要先去一趟普济司将这五百两银票送去时,有两位查缉司中人和一位诏狱狱卒从不同方向朝他走来。   “刘省旗,掌司卫启林大人让您即刻前往擎中王府。”   查缉司中人拱手行礼后开口说道。   另一位诏狱狱卒也是同样的话,只不过是奉了诏狱十八典狱总提调,凌夫人的命令。   刘睿影点头应过,三人便先行离开。   他抬头望了望天,见天幕之上从西北自东南已然割裂开来。   云从龙,风从虎,龙虎相争,鹿死谁手?   而且这般盛世,为何安东王潘宇欢独独缺席?此人最喜热闹,第二喜美女。遇上这样的盛世,都会带着自己大半的老婆,出来周游。这次未至,显然是极为不符合常理……   纠结了许久,却是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叹了口气,匆匆朝着擎中王府而去。   从这里不需经过祥腾客栈,不过他早就给客栈中的伙计交待过,文坛龙虎斗开始后,要记得通知赵茗茗等人一并前来观礼。   今日擎中王府门口可谓是车水马龙,热闹异常。   阔气的王府大门全部敞开着,就连门槛都被暂时卸去,为了方便马车出入。   远远地,刘睿影就看到凌夫人正站在门口,迎来送往,张罗着一切。   虽然她现在几乎都待在诏狱中的“三长两短堂”里,但毕竟还是擎中王府的总管。   这等盛事,倘若她不出面,一是说不过去,二来也着实没人能担得起。   刘睿影看到凌夫人那落落大方,举重若轻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赶紧走上前去,打了个招呼。   “属下见过凌夫人!”   “怎么,我给你说的又忘了?”   凌夫人一听刘睿影这措辞,顿时没好气的说道。   “您让我即刻来此,属下不敢有丝毫耽误。”   刘睿影被凌夫人说的有些摸不着头脑,稀里糊涂的回了一句。   “小家伙!我让你叫我姐姐,这么快就忘了?这是多难的事……《七绝炎剑》的剑谱都能记住,偏偏就这个记不住?还是你觉得我不配,看着这张脸却是就开不了口,说不出这两个字?”   凌夫人叉着腰说道。   此时她完全忘了身处何处,也忘了自己的身份,只把自己当成个普通女人,在教训不听话的弟弟,要不是看着刘睿影年纪也不小了,她的手甚至有些发痒,想上去拧住那只耳朵,狠狠地转个圈!   这一番连珠炮似的质问,却是压的刘睿影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等凌夫人说完了,这才长长的呼了一口,算是顺过来。   这下刘睿影终于知道,曾经老马倌告诉他说,人能把自己憋死,着实不假。   明明是凌锦无缘无故的挑起这个话题,也是她在话里找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却成了他的不是,他想反驳,可她的话细想又没有不合理之处,一时间让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以为她错了。   至于其他两条,吓死和气死,他还未体会过,因此仍旧是不置可否。   “这大庭广众的……我以为该当正式点。”   刘睿影说道。   “姐姐就是姐姐,难道你在长街上走着,就可以直呼你娘的姓名了?”   凌夫人反问道。   但话一出口,却是就有些后悔……   刘睿影是个生来就没有爹娘的孩子,刚才那例子举的着实很不恰当。   她气在头上,是真的失去了理智,有什么就说了什么,完全忘了这档子事。   万幸刘睿影只是耸了耸肩,并未表现出有什么不快,这才让凌夫人放心了不少。心里也对刘睿影的评价又高了一层,这还是个十分贴心周到的人,分明听到了戳心窝子的话,却没有表现出半点不适,不然她真的要觉得愧疚而不敢在和他说话。   他的周全看的出来是这么多年的经历而使其的心智比旁的同样年纪的成熟老练不少,没有父母的童年也让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口。   只有内心有戒备和伤口的人,才会不断的去尝试各种事情,关注旁人的心思,以此来将自己的事情掩埋。   她倒希望他能表现得不那么周全,她也想看顾一下这个不是亲缘关系的弟弟。   毕竟人都会累,时常看顾别人,总会忽略自己。   凌锦忽然内心触动起来,她觉得,她可以做他的那个不周全时性格的依靠。   “姐姐可以什么是需要我来办的?”   刘睿影看出凌夫人的尴尬,很是识趣的问道。   “这里有我在就好,起码当咱们擎中王府的脸面还不丢人。你快快进去,那几位王爷都到了,文道七圣手,能来的也来了个齐整。至于那些个门阀大族,更是不必说。”   凌夫人说道。   刘睿影点头答应,便抬腿朝里走去。   结果刚走出几步,看到个背影在面前一晃,立马停住。   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身重新走到凌夫人身边,将先前在莫离的脂粉铺中买来的杭粉递了过去。   刘睿影不知如何解释,便也没有解释,就这般匆匆而返,又匆匆离开。   再走到刚才的位置时,看到那背影已经不见了踪迹,这才昂首挺胸的朝里走去。   他先来到王府大门旁侧的厢房中,换上一身崭新的官衣。   这次他未穿中都查缉司省旗的制服,而是换上了诏狱第十三典狱的官衣。   腰牌挂在左边,龙头棒系在背后,斜斜的插着,欧家剑在手,头发也重新梳理了一番。   虽然还是难掩眼底中的倦意,但这般一收拾,整个人还是显得容光焕发。   “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却是口味独特!”   刘睿影刚有些得意,脚下步子都飘飘然起来,一句话入耳,却是顿时将其打翻在地……   这般呛人的话语,听的刘睿影内心咯噔一下,他似乎一下就懂了来人是谁,只有那个人说话是这般阴阳怪气的模样。   “莫大师……”   对这很是熟悉的声音,刘睿影甚至都不用分辨,干脆利落的躬身行了一礼。   他听懂了莫离却是又在揶揄。   应当是看到了他方才将那脂粉送给凌夫人。   “你若是送她的话,着实选对了。以她的年纪,最适合。”   莫离说道。   这话听起来正常,却提了年纪二字,似乎有意在比较什么。   “她是我姐姐,并非莫大师所想。”   刘睿影辩解道。   他觉得她肯定误会了什么,女人复杂的心思总会多想,恨不能有个由头就想出一场精彩的戏码。   “当然当然,情哥哥,蜜姐姐,这个我还是懂的!”   莫离说道。   声音却是更加的抑扬顿挫,似乎在刻意告诉刘睿影,他无需解释,她只听她认为的事实。   这话刘睿影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能静默着,安心走路。   一路上都被那句情哥哥蜜姐姐堵的心口沉闷,似有一块沉水的巨石般,绳子都拉不上去,上下剧烈的飘动,就是不落地。   不多时,便到了内院门口。   迎面而来一位管事模样的,拱手行礼,上前搭话。   “可是刘典狱?”   “正是在下。”   刘睿影回了一礼说道。   王府中人,见官大三级,即便只是给小厮,也得小心应酬着。   俗话说阎王好躲,小鬼难缠……这样的管事儿,平日里仗着是王府中人,走在中都城里,却是比那些门阀大族的公子哥还要气派。   要是有不得体之处,被这样的人物惦记上了,虽不会有什么大麻烦,但就跟被蚊子叮咬,还得疼痒几天不是?   没必要的疼痛如果能够抹去,还是抹去比较好,毕竟谁好端端的喜欢疼痛呢?   “王爷让您在此负责,将其余几位王爷随行的贵客迎进去,凌夫人已经摆好了宴席。”   管事的说道。   文坛龙虎斗划分的极为严格。   随同其余死亡而来的宾客,与文道七圣手,还有与狄纬泰、徐斯伯随行之人在一桌。   至于五王,还有那一楼主,一阁主,自然是由擎中王刘景浩亲自作陪。   刘睿影应了管事之后,管事朝内一招手,李怀蕾带着那云台五人,还有华浓便走出来,站在刘睿影身后。   只不过李怀蕾和那云台五人,脸上都带了一副面具,遮挡住面容。应当是凌夫人考虑周全,不想这几人被都李韵认出来,才如此为之。   “现在来了多少人?”   刘睿影问道。   “他们都在前院说话,还有些路途遥远的门阀氏族中人比较讲究,应当是还在厢房中梳洗打扮。”   李怀蕾说道。   刘睿影听后,也未多说,便让人摆了个桌案,上设笔墨纸砚用以签到,自己端正的坐在桌案后,静心等待。   莫离待纸笔齐整后,率先拿起笔,在第一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最后还不忘记注明“文道七圣手”的身份。   不过她却是在之前,又加了“天下”二字。   “天下文道七圣手”,世间从未有过这般说法。虽没有什么不妥,但多了两个字,读起来还是有些拗口。   尤其是这一行字却是写在正中,将一张纸占的满满当当。   “多谢莫大师!”   刘睿影待莫离写完,将笔重新搁在架子上, 后起身说道。   “不客气!反正这次文坛龙虎我就跟着你混了,就当我用你那幅字来润笔吧!”   莫离摆了摆手说道。   刘睿影“噗嗤”笑出声来。   这莫大师的言行举止根本不像是个读书人,反倒像个江湖客。   但这般精打细算的样子,就是毕翔宇那巨贾也有所不及。   笑了两声,刘睿影自觉失态,只得咳嗽了几下,自行找了个台阶。   华浓忽然很是激动的朝前一指,刘睿影顺着方向一看,却是一大群人浩浩荡荡的走来,其中不乏他所熟识的。   酒三半、萧锦侃、欧小娥走在最前面,后面紧跟着的是常忆山和鹿明明。   两人不知在说什么,却是笑的极为开心。   五福生与五绝童子走在最后,双方之间保持着不近的距离。好在彼此很是冷静,克制,就连眼神的挑衅都不存。   邓鹏飞也在其中,单独一人,低着头不知在琢磨什么。   带众人走近,华浓冲上前去,对着萧锦侃纳头便拜。   萧锦侃拍拍他的肩膀,将其扶起后,问道:   “你师叔呢?”   华浓指了指身后。   萧锦侃看不见,可从他抬手的风声中已经确定了方向,对着刘睿影笑起来。   “别来无恙?”   “好的不能再好了!”   萧锦侃说道。   “怎么这么高兴,莫非遇上了什么好事?”   刘睿影问道。   “师徒三代,借着文坛龙虎齐聚中都。又有老友在此,说不定还会结识新人,当然是顶好的事!”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略一反应,便知道应当是叶伟也来了。   身为前任的至高阴阳师——太白,定西王霍望亲自出面邀请,让其陪同他一道来此。   但刘睿影再度打量了一番人群去,却是没有看到叶伟的身影。   “他和霍望在一起,估计已经开始和擎中王喝酒了吧。”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又和其余熟人纷纷见礼,打过招呼。尤其是自己的师傅鹿明明,还有师叔常忆山。   “他是你师傅?”   莫离听到刘睿影对鹿明明的称呼显然很是诧异。   同为文道七圣手,虽然她不进博古,也不入通今,但他们彼此之间也有不少交集。   “只是机缘巧合,一会儿给莫大师细说!”   鹿明明笑着说道。   刚抵达的当晚,他已经从凌夫人那里得知,刘睿影现在已经是诏狱第十三典狱。   自己这徒弟,即便只挂了个名,没有师徒之实,但说出去也好听,当师傅的面子上也有光彩。   “文道七圣手都已同辈论交,这么算的话,你叫常忆山一声师叔,也得叫我一声师叔!”   莫离扬起下巴说道。   刘睿影连连称是,这位莫大师他可万万开罪不起。   寒暄间,沈清秋和今朝有月也结伴而至,他们俩虽然不隶属于任何势力宗族,但在门口还不等二人开口,凌夫人就认出了他俩,十分客气的请进去,还专门谢过沈清秋在太上河中替刘睿影解决麻烦。   “我找了你足足两天,你个大骗子!”   叶雪云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站在刘睿影面前,伸手指着他的鼻尖说道。   “你看,我没有骗你吧?”   刘睿影往旁边一看,这小姑娘不知怎么,竟是和汤中松搅合到了一起。   不过以他们俩的脾气秉性,只要能遇到,定然是可以聊得来。   估计是叶雪云在满中都城找刘睿影时,碰上了正在闲逛的汤中松。见这小姑娘鬼灵精怪的好玩,汤中松便上前搭话,一问却是在找刘睿影,这便带着她来了王府。   “等忙完了我就教你好吗?”   刘睿影说道。   对这小姑娘,他却是一点法子都没有,只能哄着。   还得堤防她一不开心,跑到自己舅舅,掌司卫启林那边告状。   “小妹妹,他答应教你什么了?”   莫离对这叶雪云问道。   “他……没什么,反正后面教我就好了!”   叶雪云刚想说,却又想起当日被刘睿影弄了个狗吃屎的尴尬……年纪越小,就会把面子看的越重。   这样出丑的事情,她当然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但要是不说,便无法回答莫离的问题,因此只能这样含糊过去。   可她想含糊,莫离却没有看出她的窘迫,继续告诫她。   “小妹妹,记住,千万不要相信男人!他们嘴里越是肯定,保证的事情,越不能信!”   莫离这番话说完,还将在场的所有男人都瞥了一眼,包括酒三半和汤中松在内。似乎有意把他们也套进话里。   “这女的是谁?好像头有点问题……”   酒三半被这莫名的敌意弄得有些不高兴,喝了一大口酒后,对着欧小娥说道。   他自以为声音很小,但喝酒的人对声音的掌控总是会有错误的估计。   莫离一个闪身,站在酒三半身后。   在他又要喝酒的时候,用手指堵住酒壶的口,趴在他耳边很是温柔的说道:   “疯子杀人不犯法,在哪里都一样。甭管是荒郊野外,还是擎中王府,都一样。”   酒三半浑身打了个寒战。   这温柔的声音听起来却透骨凉,如催命符般,好听不好用。   自己方才说她头有问题,结果莫离却是就坡下驴来了这么一通。   顿时让他身上的酒劲都消散了大半,收起酒葫芦,挂在腰间,老老实实的站着,一动不动,也不敢出言挤兑回去。   刘睿影和自己熟悉的众人寒暄过后,便让李怀蕾和华浓引着众人一一签到。   “寄人篱下的滋味,舒服吗?”   最后一人签完,突然抬头盯着李怀蕾问道。   随即不等她回答,又在名字后面标明了“东海云台”四个字,然后将笔故意丢在地上,双手负在背后,大大方方的跟着刘睿影朝里走去。   李怀蕾心中怒难平,瞬时便想拔剑刺去,好在华浓挡在她身前,弯腰捡起地上的笔,搁置好后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这才使的李怀蕾的灵台恢复了些许清明。   进了内院大门,管事的说,凌夫人已经在其中的寒水榭钱摆下了宴席。刘睿影虽然没去过,但也曾有所耳闻。那地方在一处人造的山坡下,背对着两棵桂花以及天下最出名的树——救过擎中王刘景浩的命,被封为“傲雪侯”的柿子树。现在柿子应当没有结果,可桂花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开的又大又好。   且桂花以香闻名,自古都被人所喜爱。   博古楼中有位先贤,曾赞曰:“独占三秋压众芳,何夸橘绿与橙黄,自从分下月中秋,果若飘来天际香。”开的旺盛时,这香味时浓时淡,经久不散。   世上的花,若以香论,着实是没有什么能比过桂花的。   本来应当在金秋八九月盛开,擎中王刘景浩能做到让其在盛夏开放,也算夺了天地造化。所谓: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但往往只闻其香,并不见其树。   不少文人雅士都觉得,如若能寻一静地,盖一草庐,庭院里种几棵桂花树,花开的时候,坐在树下,酌茗聊代醉,便能把忧愁全然释淡,当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管事走在前,引了众人往寒水榭来,原来榭在池中,池在房里,房四面有窗,左右连通,各自架着三条回廊,唯独一面没有,总计三三得九,是为数之极。   回廊尽头,跨水接峰,最终都通向一条竹藤编织而成的曲折软桥,众人上了竹桥后,竹桥便嘎吱作响。   “还好咱们其中没有胖子,不然这桥可是要受累了。”   酒三半忽然玩心大起,竟是在桥上蹦跳。   “像你这般不老实,就算是十个胖子也比不上你!”   欧小娥摁住他的肩头,让其生生站定。   他那么一跳,不但整个竹桥都开始抖动,更是有人猝不及防,差点摔个趔趄。   华浓急忙上前扶住自己的师傅萧锦侃,害怕他有所闪失,但萧锦侃却挥了挥手,示意无妨。   “你师父足下有千斤,就和那神庙中的不动明王似的,不必担心。”   刘睿影说道。   “果然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你今日虽然换了身儿崭新的衣裳,但还是老友知道了解的多!”   萧锦侃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换了新衣服?”   刘睿影反问道。   这可不是能用耳力听出来的,何况如此小事,萧锦侃也不会去浪费精力推演天机。   萧锦侃听后,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未洗涤过得新衣裳,都有股子浆味,一般人注意不到。但对于瞎子来说,既然以及看不见,那其他的触感都要变得比寻常人灵敏的多。   过了竹桥,众人齐刷刷的进入榭中,便被位于水池中央一位曼妙女子的身影所吸引,纷纷驻足观看。   这女子背对着众人,亭亭而立,身穿一件掐牙立领琵琶襟绸衫,拖地弹墨万字不断头纹缎裙,身披黛青色暗纹刻丝葫芦双喜纹织锦缎。梳着个朝云近香髻,顶端插了根织丝蜻蜓密腊笄。   手上却戴满了足足十个梅叶戒面的金戒指,腰系黄色花卉纹样绣金缎面束腰,挂着九个海棠金丝纹香袋。   裙摆下微微露出,看得脚上穿的是面软底鞋子。   光是背影却是已艳压牡丹,澄过芙蓉。   “这女子是谁?”   汤中松肚子和刘睿影悄声问道。   “我也不知。”   刘睿影摇头说道。   “可惜看不到正面……弄得我心里痒痒的。”   汤中松十分惋惜的说道。   突然,屋中四面的窗户骤然关闭。   婢女们用提前准备好的黑布,将其窗户全部蒙上,屋内登时变得漆黑一片。   接着,只刹那,却是又亮了起来。   从水池后的屏风里,两边各走出三人,手捧半人高的灯盏,灯盏造型素朴,无雕花纹饰,但每一灯盏都有数十个烛台,一共六座,刚好将这水池以及其中的曼妙女子映照的极为辉煌。   众人还在游移间,这女子身形开始舞动。   伴随着不知从何处响起的鼓声,壮怀激烈。   形影翩然若惊鸿,婉约若游蛟。   在辉煌灯火的映照下,缓缓转过身来,容光似秋日雏菊。   体态丰满,却又极为挺拔。   另有仆从持巨扇,缓缓闪动,使得其身上裙摆飞扬,衣襟飘飘,恍若傲立春风一青松。   无丝竹乐音,只踏着鼓点,这女子来回舞动,时隐时现,呈轻云笼月式,继而有浮动缥缈,如西北严冬之际,回风旋雪。   随着灯火不断的远近交织,看上去又多了几抹明洁和凄清。   在场的众人无不如痴如醉,恍然之际,犹如身临旭日破朝霞,新荷穿绿波。   汤中松更是止不住的啧啧称奇。   这女子在他看来,体态适中,高矮合度、   肩窄如削,腰细如束。   秀美的颈项,曲线悠长,随着舞动之际,不免露出大片大片的白皙皮肤。   面庞上既不施脂,也不敷粉。   发髻高耸,随着身形的变化不断抖动。   汤中松被全然吸引,不由得走近了几步,细细端详。   看女子长眉弯曲细长,唇红齿白,尤其是一双不住顾盼双眸,似是没有在任何地方有所停留,却是又像始终如一对汤中松秋波频送。鼓点渐渐隐去,这女子娴静一笑,露出连个俏皮的酒窝。   随即停下身形,优雅中不失妩媚的朝着众人深深鞠躬后对着左右侍者一挥手,遮住窗户的黑布瞬时撤去,整个房中再度被阳光塞满。   众人一时间未能适应,纷纷眯起了眼睛。   待回过神后,看到水池上空无一人,那女子也不知去了何处。   怅然若失之下,刘睿影却是也抻了抻胳膊。   凌夫人从旁侧悠悠走出,对着众人妩媚一笑说道:   “各位,对这舞可还满意?”   “不满意!”   众人纷纷点头赞许之际,唯有汤中松跳着脚高喊。   “汤公子可是定西王殿下的高徒,有什么想要指正的地方?”   凌夫人问道。   她了解汤中松的秉性,知其并不是故意捣乱。   “太短了,没看够!而且也没看清!”   汤中松两手一摊,歪着脖子说道。颇有股子流氓的意味,配上他那张不羁的脸,却变成了潇洒的风流倜傥。   众人听闻,都哈哈大笑起来。   凌夫人也是笑的掩住秀口,身子向后仰过去,却是更丰满,酥玉欲露不露,似白云之间隐隐掩埋的高耸山峰,挺拔屹立,把汤中松的眼睛都勾直了,恨不得趴上去看个仔细。   他恨不得自己是那山峰中极速穿过的鸟儿,不仅能清楚的领略上头的风景,也能与其融为一副独具特色的画卷。   反倒是莫离低着头看了看自己胸前,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她的却是横竖,远近都是那没有波动的平原,试图找寻各个角度。最后才发现平原就是平原,怎么看都不可能成为高耸的山峰,随即冷哼一声,侧过身去。   脸上带着娇怒,却不是生气,只是身为女人不由自得的羞愧,恼怒。   “怎么,容不得别人比你大?”   欧小娥看到了这一幕,开口说道。   自从在酒肆里第一次见到之后,她便对莫离隐隐有些敌意。 第一百二十五章 文坛龙虎斗【十三】   莫离本已迈开步子朝前走去,听到欧小娥的话,又停了下来,缓缓转过身子。   目光如炬的盯着她不放,似乎要把欧小娥吸进眉眼之中。   欧小娥心中莫名紧张,单单一个转身的动作便是给她了极大的压迫感。   莫离阴晴不定的性格让她琢磨不透,她分不清下一秒到底会发生什么。   “事不过三,在一,再二,不可再三!”   莫离忽然伸出右手,随着话语,弯下食指与中指。   末了,说完了之后,又对着欧小娥轻蔑一笑,用力将尾指也弯折下去。   欧小娥有些发怔,一时间没有明白莫离的言语与举止都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是在计数,她已经惹了她三次了……?   凌夫人招呼着众人落座,午宴已经备好,欧小娥在酒三半的提醒下才回过神来,走到桌边坐下。   刘睿影看着这张硕大的圆桌,不知自己该坐在哪里。   离凌夫人太近,显然不合适,但要是坐的太远,恐怕作为东道主,却是又不方便照应众人。   如今他的多重身份,却没了个单独的位置,变成坐哪里都是为难之事,一个小小的座位都要考量许久。   想来想去,步子不停,却是绕着桌走了大半圈。   他的思绪已经移出了座位的挑选,变得开始分散,无法凝聚。   “这左右都是空位,怎么不坐?”   莫离指着自己的身边问道。   她见他那么大个人绕来绕去跟个孩子似的,实在太丢人。   刘睿影的精神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人在和他说话,但骤然一声清脆,却惊的他抬起头来,看到莫离手里拿着一根筷子,向面前的酒杯重重敲去。   上好的骨瓷酒杯,只有一层薄薄的釉,发出的声音余韵悠长。   听到尾音时,简直像是个苍蝇钻入了耳朵里,不断的嗡嗡叫不说,还往更深处进发,着实是让刘睿影有些受不了,急忙上前一把握住了那酒杯,使之不再发出响动。   精神恍惚的人,本就受不了强音的穿刺,更别提这突然敲出的声音。   这让他的脑袋像是被锤了一般,针扎般刺痛。   不过这般以后,他却是只能顺势坐在莫离身旁。虽然极不舒坦,但也无可奈何。   双手放在膝盖上,背部挺的笔直,脸色绷的一丝不苟,却是将下颌处的线条勾勒的苍劲有力。   可整个人看上去还是显得颇为拘束,仿佛是个到富亲戚家做客的穷孩子,生怕做错了什么,坏了规矩,惹恼了主人家,把自己从高高院墙上丢出去,摔个马趴。   冷碟已经上桌,足足十八道。   什么糖醋花生,剥皮鲜核桃,熏鱼,红油白肉等等应有尽有。东南两端还各放了两个大酒樽,青铜色,质地看不出来,造型很是大方古朴,颇具前朝风格,应当是皇朝时期的遗物。   这样的物件,现在很是少见。   或许有个别的,流落出民间,但老百姓根本不敢张扬显摆。   中都城里一切都很开明,没有宵禁,没有苛捐杂税,但唯独对这前朝遗物查缉甚严。   擎中王刘景浩刚登上王位时,第一道王令,便是用重金收缴这些个散落在民间的皇朝遗物。   三年后,又来过一回。   这两次之后,中都城里的,已经寥寥无几,还有些个别的应当是在门阀氏族手里拿捏着。   他们看不上银钱,只是图这皇朝遗物好看,能够充实下百宝阁,给自己长点面子罢了。   这两度收缴之后,擎中王刘景浩又给中都三大家亲自修书,在信里阐明了利害关系。   没几日,以邓家为首的中都三大家便纷纷将府邸里私藏的前朝遗物无偿献出。   三大家都是这般态度,其余的暗些个所谓“富户”便再也不敢留在手里。   玩意儿虽好,可此刻越看越像是一把能让他掉脑袋的快刀。   刘睿影记得当时带着大货柜的马车,在中都城里来往不绝,差不多有十来天的光景,才重新安静下来。   其实诏狱中,凌夫人最喜爱的,放置于“三长两短”堂中的那张榻,也是前朝遗物。   第一次看见,刘睿影心中便有很深的疑惑。   毕竟这前朝遗物,却是极好辨认。   除了个头大,造型古朴之外,上面的纹饰又极其繁琐。   如此裂变的诧异,只要不是瞎子,基本都能琢磨明白。   例如摆在桌上的这两个酒樽,从下到上也都是烧纸而成的瓷器,但上的釉面应当是其他的光泽。   酒樽上下有双龙戏定海珠为底部,将其托起,中断则刻画了三幅图来包裹樽身。   正中间的是一张百子图,上面密密麻麻的画了许多只穿着肚兜裹身的胖娃娃,表情生动,但都是畅快之意。   另外两幅分别是女子乐舞,看衣着打扮和动作身段儿,着实和先前在烛火中起舞的女子有些相似。   两个女子,一人双臂高举,另一人双臂牢牢地托住酒樽,就和一人倒酒,一人扶樽似的。   “百子图……”   莫离想要和刘睿影说话,在座的这么多人里,她最为熟悉的当然也只有刘睿影。   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才能够让两个人在短短不到一天的光阴中相逢超过三次?   “莫大师对这也有研究?”   刘睿影问道。   “都属于文道一脉,一通百通,算不得有什么难的。”   莫离说道。   刘睿影笑了笑,心想自己只是客套一句,结果对方还当真是不客气。   凌夫人冲着左右招手,低声耳语一番,但还未说完,抬眼便看到姗姗来迟的鹿明明和常忆山。   方才众人明明是一同和刘睿影走了进来,可观舞时候,不知又去了哪里。   即使是博古楼远道而来的贵客,也不该如此不大招呼,四处乱跑,凌夫人心里虽然有些不悦,却是也压了下去,不曾表露分毫。   “二位可是错过了好戏!”   凌夫人起身,右手虚引,口中说道。   “哦?还请夫人告知!”   鹿明明拱手还礼,落座后问道。   “方才一段绝美的舞蹈,二位大师没有看到,真是可惜了……”   凌夫人摇头叹惋。   不过在场的众人中,无人对此有任何质疑。   那般绝美的女子,那般绝美的舞姿。   人间能有几回?   人生短暂,及时行乐,看好看的女人,喝最烈的酒,睡安稳的觉,也不失为美满。   常忆山和鹿明明听后,也只能是有些后悔,不过还是没有言明他们究竟去做了什么。   他俩坐在汤中松和莫离之间,只不过中间夹这个叶雪云。   小姑娘左右看看,都是自己不熟悉之人,更何况鹿明明常年打铁,身材魁伟,即便已经梳洗停当,穿着颇为儒雅、齐整的长衫,但还是让叶雪云有些害怕。   在她看来,就像一个凶猛的老虎披了猫皮,虽然外表可以掩饰,却无法藏住其多年形成的气势。   至于常忆山,任何时候脸上都挂着一抹淡笑,开口说话前,这笑意往往都会浓烈几分。   笑在他脸上似乎已经成了固定的神情,不是为开心而笑,只是需要笑而笑。   叶雪云未曾涉事,只觉得这笑容中不怀好意。   她自己爱笑,也爱看别人笑,但是对面这个人笑的像个要拐卖妇女的坏人,她还是小心为好,毕竟像她这样的容易被拐走。   她舅舅说的。   茫然的看了一圈儿之后,只能把目光投向了凌夫人,眼巴巴的看着,极为可怜。   凌夫人瞧了一眼,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叶雪云十分欢喜,蹦跳着便跑去,至于椅子碗筷等,自有仆俾打理妥当。   上次她在祥腾客栈中,和刘睿影与汤中松喝醉了酒,醒来时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凌夫人。   因此对这个美到极致的姐姐倍感亲切。   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子顺从之情。   凌夫人也在喝酒,听到身旁的响动,悠悠的道了句“醒了?”,便吩咐狱卒打一盆清水,让她洗漱。   后又从柜子里拿出个琉璃罐子,用一把小巧的银勺,舀出三勺蜂蜜,放入银壶内,温水化开。   甜丝丝的蜂蜜遇水即化,寡淡无味的水挂了蜜,变得浓稠而微黄,剔透晶莹。   叶雪云洗漱后,凌夫人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让她把那大半壶蜂蜜水全部喝下,原本她不想听话,却无力反驳,又加上那蜂蜜水在鼻尖徘徊着浓稠的香气,勾的她忍不住尝了一口,一口一口下去,撑得肚子圆滚滚的,却是一步都走不动。   朝后一仰,扑通再度躺下。   像个翻滚的球,圆咕隆咚的一动不动。   凌锦看着窝成一团的叶雪云,不由得伸出玉指抚上她粉嫩的两颊。   如此细看,这丫头倒是十分可爱,她倒是还缺个妹妹。   等过了半个时辰后,叶雪云才从迷糊中彻底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与没喝酒前一模一样,但却急着小解,因此也顾不上和凌夫人打招呼,“蹭”的一下就蹿了出去,一溜小跑。   也不知是自觉丢人还是怎么着,轻松过后,看到舅舅卫启林安排的那两位查缉司中人正站在“三长两短堂”门口等着,便低着头,匆匆离开了诏狱。   不过凌夫人那偏方着实是管用,叶雪云先前又喝的太多,根本不记得难受,倒也就没觉得算什么大事,故而继续去找刘睿影,想去学那个将自己绊倒的方法。   距离开宴的时间还有些,凌夫人仍在和众人寒暄。   刘睿影听着、看着,不自觉更加佩服。   着实是面面俱到,同每一人说话,都很得体、适度。并且对不同人说的,都是符合其身份的话,将话题切转的游刃有余,仿佛他们所有人都是她的亲朋好友。   这样的场合里,最害怕的便是没话说,冷场。   一群人,天南地北的,彼此之间还有很深的芥蒂。要不是“文坛龙虎斗”一事,能让他们心平气和的面对都实属不易,更不用说同桌饮酒,吃饭了。   “这二位才俊,是从东海云台来的吧?”   凌夫人说过一圈儿之后,最终还是着落在东海云台中人身上。   听到这四个字。   桌上的刘睿影,门外的李怀蕾以及那五人,心中都是一咯噔。   这四个字,给他们带来太多的祸事,也让李怀蕾的人生彻底发生了改变。   因此两人都不禁暗自悱恻,恐怕接下来也不会有好事等着他们。   东海云台陪同李韵来的两人,着实年轻。   刘睿影方才悄悄问过李怀蕾可否认识,但李怀蕾却摇了摇头,说极为脸生,根本未曾见过。   她在东海云台时,职级和姐姐李韵同样,都是台伴。两个人又形影不离,按理说李韵的心腹,李怀蕾都应该有所了解才对,最不济,也能记得脸熟。   但这两人,她却说毫无印象,不由得让刘睿影很是戒备。   “回凌夫人话,‘俊杰’二字实不敢当,我俩的确是和李台伴一起,从东海云台而来。”   这两人倒也颇知礼数,站起身来才回的话。   “不用这般拘谨,来了中都都是自己人,坐下慢慢说!”   凌夫人随意的摆了摆手。   “那可真是远道而来了!那一晚,先前擎中王和你们大殿叙话时,我有事缺席了,后院之中你们俩好似也不在,这才没有认出,莫要怪罪!”   “岂敢岂敢”   两人一听凌夫人竟是给自己道歉,立马表现的诚惶诚恐。   他们是什么身份,哪里配得上凌夫人道歉,即使心中受得起,脸上也挂不住。   可刘睿影看在眼里,却假的有些离谱。   两人中,显然以右手边的为首,一应回话都是他为先。   虽然口中说着“岂敢”,但他眼神澄澈,心思平静,微微眨动的睫毛都能透出不屑之感。   他到底是什么人,连李韵都不曾对凌夫人如此态度,而他却神情自然,毫不掩饰。   话到此,凌夫人偏过头,看了看窗外。   时辰刚刚好。   一众仆俾看到凌夫人轻轻颔首,便端着酒壶,逐个斟酒。   走到叶雪云身旁时,那位仆俾却是有些犹豫……   叶雪云怎么看都是个小孩子,打扮举止都是,尚未到可以饮酒的年纪。但她也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毕竟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可貌相。   没办法,只能转而让凌夫人决断。   凌夫人瞥了一眼叶雪云,丹唇轻启,只说了两个字,“半杯”!   仆俾心领神会,一手握着壶柄,一手压着壶盖的同时扶住壶嘴后的长颈。   酒汤从壶嘴中流出,逼成一线,落入杯中。   这仆俾倒酒也着实有几分功夫。   那线由粗至细,待全然无有时,叶雪云杯中刚好是半杯酒,不多不少。   “怎么不放开喝啦?今天可定是好酒,不上头!”   汤中松作为看过叶雪云喝酒的那么几个人之一,看到这次她的杯中只有半杯,再想想上次祥腾客栈之中的那股子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其气势,便觉得极为有趣,因此才出言逗趣。   叶雪云听到后,看了看汤中松那张笑脸,也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登时有些羞怯,将头深深低了下去。   “没有酒是不上头的,尤其是女孩子喝酒,更要小心。你觉得从这里下去了,却是又从你这里上来。”   凌夫人分别指着叶雪云的额头和心口说道。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莫离接过话头说道。   “凌夫人读过我的词?”   “莫大师这篇一剪梅,我很是喜欢。光记住了词牌,忘却了词命,有些惭愧……”   凌夫人说道。   “待我回头写出来送您!”   莫离笑着说道。   自己的词作有人欣赏当然是见值得高兴的事情。   莫大师一开始可不是这个名号,却是叫做“心远地自偏”,虽然很长,读起来也很是拗口,但也不难看出这女读书人却是要更加清高不少。   只是女子读书虽然不少,可能成气候的不多,故而都被称作小文人。   这个“小”字,当然是蕴含着些许蔑视的意味。   环境之故,任谁也无奈。   自她成名之后,通今阁倒是抢了个先,但他们派出的司礼,着实是上不得台面……   这人脸窄身簿,皮黄肉干,面呈菜色,一副半个月没吃饱饭的样子,而且胳膊粗,腿又细,极为不协调。   身上穿的倒是华贵,加之身材瘦长,远看上去,好似挂在竹竿上的风筝,四处飘摇,衣服和人并不合身。   也是个读书人出身,能写能画,能刻图章,就连托裱的事也行,但就是因为相貌奇怪,不善言辞,因此混的不好……   读书人除了讲究个学问之外,更看重的是端庄和雅量。   不善言辞,谁都摸不准他的脾气秉性,而长相总是能第一眼给人留下是非印象。至于学问……也不算是出彩,反正通今阁中这样的人, 一抓一大把。   这次能得个差事,真算得上是时来运转,但他却还满肚子的不高兴。   空空揣着一股子“怀才不遇”的滋味,又来请个小丫头片子回去坐在自己头上,这其中的心酸悲苦,却是根本说不清楚。   莫离居无定所,四处云游,觉得哪里好,便盘个铺子,住上一段时日。   至于到底赚钱还是赔本,只有她自己知道。   总之,这有能耐的人,从不缺钱花,都是老天爷追着给饭吃。   越是视钱财如粪土,这白花花的银子越是朝她兜里跑。   这人打探的也不容易,最终才知道莫离就在安东王城里,距离通今阁只有半日多的路程。   进了王城,又废了一番功夫,才终于找到地方。好在通今阁的名头大,牌子硬,着实好用,不然谁人愿意打理?非得在王城里继续兜兜转转几圈,甚至迁延个三五日也说不定。   既然号了“心远地自偏”,那住的地方也不能太热闹才是,但他没想到的莫离盘下的竟是个当铺,自古以来,这当铺、青楼、酒肆、赌坊便不分家。   人喝多了总爱赌两手,要么就去玩女人找乐子。没钱了,当铺开在那里可不是摆设。   所以这当铺所在之处,端的是在王城里最热闹之处。   一个当铺,都得有几个伙计,按照规矩,上到掌柜、坐柜、站柜,下到普通的小伙计、学徒,都必须住在柜里,既不能随便回家,也不能带着家眷。   有些大的当铺,还有许多分号,其中包括掌柜在内,三五年才能放一次假,东家允许回去探望亲人,不过假期也长,足足有大半年之久。   临出当铺前,所携带行囊都必须经过东家安排的专人检查后,才能带出当铺。   毕竟其中有很多值钱的物件,如此行事只是防止监守自盗。   对于当品,都要压低其实际价值。   一般来说,按照实际价值的三成来估价已经很是良心。   在写当票时,还会按照规矩最大程度地贬损当品。一件崭新的皮袄,当票上也要写“光板五毛”或“虫咬鼠啃”。   可莫离的当铺,却显得格格不入。   布置的清丽,淡雅,看不出一点世俗气,内里也不设柜台,不雇伙计,就自己一人整日开着门,写写画画,作诗喝茶。   这人走进门来,莫离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淡淡的递过去了个装裱好的卷轴,上面挂这个标签,写着“带回去就能交差。”   此人见状,也不想过多纠缠,敷衍拜谢过,夹着卷轴便离开了。   待他回到通今阁中,将这卷轴呈给徐斯伯后,过了三日,便接到一纸文书,将他从通今阁里除了名。   此人估计到现在都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   只有徐斯伯自己知道。   他带回来的这副莫离给的卷轴,其中装裱着一幅字。只不过每一个字都是倒着写的,不仅倒着写,每个字斜歪的方向还不尽相同,像是胡乱一画,如若要看清,要么就得倒立,要么就待两手撑开卷轴,弯下腰,从胯下的缝隙中朝后看去。   无论那种姿势,却是都极为不雅。   对于读书人来说,当真斯文扫地。   但徐斯伯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在无人之时,将这卷轴平铺在地,自己凳子腿,缓缓弯下身子,从裤裆里朝后看去,这次认出这张上好的“澄心堂”老纸上,写的三个字是“想得美”!登时就差点背过气去……   他费了半天劲,居然被人指着鼻子嘲讽了。   奇耻大辱,也无人可说,只能是哑巴吃黄连。   苦思了一夜,火气还未消逝,只能将这脾气都发作在那人身上,随便安放个办事不力,有辱通今阁体面之类的名头,将其赶了出去。   据说后来此人颠沛流离,辗转数地,最终也在中都城里落脚。   支了个摊子,和张学究在定西王域的集英镇时那样,做起了代写书信的行当。   凌夫人举杯和众人同饮,酒杯还未落桌,便听得三声钟鸣响起。   “看来举杯还是太早了!”   凌夫人笑笑说道。   这三声钟鸣便是,便是“文坛龙虎斗”真正开始的节点。   凌夫人将酒杯放在桌上后,便站起身子。和他同样如此的还有莫离以及鹿明明,常忆山。   他们都参加过不止一次文坛龙虎斗,自是知道规矩。   刘睿影等人则是极为茫然的有样学样。   随着凌夫人绕过屏风,再走过条长长的抄手游廊,来到王府后殿前的开口处。   刘睿影看到最上方挂着块巨幅匾额,上书《先贤祭》。   这“先贤祭”从有了传承以来从未中断,无论是皇朝时期,还是现在的五王共治。每次文坛龙虎斗举行后的头灯要务,便是这祭祀。   此次“先贤祭”主祭人为擎中王刘景浩为首的其余三王,总司仪则有两位,博古楼楼主狄纬泰和通今阁阁主徐斯伯。   擎中王刘景浩身穿一件月白色古香缎夹衫,腰间绑着一根蓝色蛛纹玉带,这身打扮虽遮掩了打扮英武之气,但却当真是斯文优雅仪表堂堂,与当今天下第一文道盛会很是契合。   他看了看众人已经陆续到齐,便朗声说道:   “奏乐”。   继而琴瑟和鸣,晨钟暮鼓,悠远的乐声响起但却无任何欢乐之感,只让人觉得庄严肃穆。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乐声渐止,随着那钟声再度敲响时,共有二十四人,分列两队,从两侧的抄手游廊中缓慢步出,直至中央,分别为博古楼与通今阁中的年轻读书人。   在敬香、献五谷,对这《先贤祭》的牌匾三跪九叩首后,才缓缓退出。   刘睿影从未参加过文坛龙虎斗,也未曾见过这样庄重的盛大的场面,好奇的四处观望。   “真能装!”   汤中松站在他身旁,小声嘀咕道。   “汤公子又有何不满?”   刘睿影问道。   汤中松正要开口,却听得擎中王刘景浩即将宣读祭文,便也闭不再言语。   刘睿影回过头去,余光却看到那两个东海云台中人,趁着杂乱热闹,朝后缓缓退却,从方才那二十四位青年读书人走过的抄手游廊中走过,向前而去。   刘睿影心中隐隐有些觉得不对,当即拍了拍汤中松的肩膀,反手扣住斜插在身后的诏狱龙头棒,抄近路也追了上去。   汤中松看着刘睿影的背影有些想要发笑,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换成了一声长叹。酒三半也注意到了刘睿影的去向,朝着欧小娥投去了个询问的眼神,但欧小娥却是舞动雨中,酒三半也只好作罢,继续眼观鼻,鼻观心,站的板板正正,手中酒葫芦收了起来,专心听着擎中王刘景浩读祭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文坛龙虎斗【十四】   擎中王府内的人,目前都集中在“先贤祭”上,其余各处不但所有的仆俾被抽之一空,就连负责值守的三威军也被最大精简。   除了王府的大门处中重兵把守外,其余各处院落,回廊,安静的像是个废都。   刘睿影追过去时,那两位东海云台众人已经不见了身影,让他怀疑自己是否跟错了,毕竟王府内部的构造他也并不熟悉,回廊、走道甚多,样式也大致相同,看错走错是难免的。   好在整个擎中王府是个“回”字形状,极为方正,只要知道了大概的方向,总是可以顺着四通八达的路寻到。   方才看那两人匆匆而去的背影,背对日头,却是正东。   刘睿影虽然不记路,但若是在这般方正之内,想要将方向分辨清楚,却是不难。   抬头看了看天,当即猛提一口气,运足身法,朝前飞速辗转腾挪,身形都化为片片残影,恍若一阵风,将抄手游廊旁的花草刮的落英纷纷,落入泥土。   天地永寿,是为长久。   其实比天更长久的,是流云。   比黄土更长久的,是漠风。   流云聚而遮天蔽日,流云散则天朗气清。   风将石吹化,便做了土,又将土继续蹂躏成了砂砾。   刘睿影此刻便是一股短暂的风。   虽然不一定能够带来如此效果,但风就是风,是这天地间最为长久的存在之一。   这风一路朝前刮过,在抄手游廊的尽头忽然看到了一座校场。   校场上,烈日炎炎,长风猎猎,锦旗招展时比流云还要浓郁,荫蔽住了整个苍穹。   这里是擎中王府府卫所在之处。   乃是从中都城三威军——冲威,折威,煞威中遴选出来的百战精兵,年龄都在二十五至三十之间。   擎中王府府卫,不受三威军制约。   只听命于擎中王刘景浩和王府总管凌夫人二人之令,其中还设有军器部,专门从事各项新颖设计。   据传断头童子的断头锁,便是从擎中王府军器部中废弃的设计里受到的启发,因此而来。   当然,通今阁决计不会承认这般苟且,读书人宁死也不能不要脸面。   现在,校场上仍有数百人还在训练不休。   无论是新兵还是老兵,入了王府尽皆一视同仁,在训练、待遇上没有任何的区别。   刘睿影碰上的,刚好是骑射。   之间有数十匹马,在校场内绕圈奔跑,马背上固定着个稻草捆扎而成的人形,外部还绑着一只剥皮去毛的无头羊。   第一排府卫出列,手中彤弓拉成满月,上搭凤尾流光箭,盯准按马背上活动的标靶,“嗖”的一声松开弓弦,弓箭飚射而出,正中那之捆绑在稻草人外的死羊心脏处。   校场最前端,一人大马金刀的坐在张造型奇特的椅子上。   说它是凳子,却又有靠背。   可是哪有椅子没有扶手?这把却是没有。   刘睿影仗着眼力好,定睛一看,发现不是没有,而应当是被锯掉了。   不由得笑了笑,觉得很有意思。   此人是擎中王府府卫指挥使,还挂了个擎中王府副总管的头衔。   但他从不插手其他杂物,只负责训遴选人才,训练府卫,包围王府。   至于姓甚名谁,刘睿影也不知道,这些个府卫也不知道,平日里都有官职头衔称呼。   府卫们叫他“指挥使”,王府内的其他人等,则以副总管相称呼。   刘睿影看的津津有味,竟是忘记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同时,那府卫指挥使也看到了刘睿影。   校场是王府禁地之一,除了府卫还有他这位指挥使之外,只有擎中王刘景浩和凌夫人可以到此。   指挥使略一皱眉,从那被锯掉扶手的椅子上起身,拿过身旁的令旗,打出个号令。   顿时,那奔跑不断的军马立即止步,安静的像是隆冬时的雪松。   方才射箭的府卫见了旗令,纷纷调转方向。   眨眼间,铺天盖地的利箭便朝着刘睿影所在的方向射来。   箭尖在他双眸中渐渐凝聚成一个点。   虽然多,但方向统一,速度一致,那便可以化作一支。   刘睿影看着箭矢,冷哼一声,反倒是挺起胸膛,负手而立,不躲,不闪,不避。   这些利剑看似来势凶猛,但却都在刘睿影身前一尺处落地,深深扎入夯实的泥土中,只留个末端的尾羽在外。   这并不是刘睿影所为,而是他算出了这些利箭并不是要取他性命,也算准了它们的落点应当是在自己身前。   箭矢入地,指挥使大步流星的朝着刘睿影走来。   “何人?”   刘睿影并不言语,把斜插在身后的诏狱龙头棒缓缓抽出,提在手里,在这位指挥使面前一晃。   “原来是诏狱典狱!”   指挥使面色一改,拱手问礼。   语气也有所收敛,不似先前那般咄咄逼人。   “见过指挥使!”   刘睿影客气回礼说道。   毕竟还在府卫的校场中,那么多军士在一旁看着,指挥使给了自己面子,他也得有所回应才是。   “阁下却是面生的紧……”   指挥使端详了片刻后说道。   按照规制,他无须对刘睿影这般客气。   但擎中王府总管凌夫人,却还是诏狱十八典狱总提调。这指挥使虽然是行伍出身,但能坐上这个位置,除了武道修为和忠心耿耿外,人情世故也不逞多让。   凌夫人这么多年,不出诏狱,显然是对诏狱更为看重。   刘睿影手持诏狱典狱才可佩戴的龙头棒,显然是凌夫人所器重之人。   更何况擎中王刘景浩与凌夫人之间,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这些在他们王府老人中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不敢公然议论罢了,心中却是一本明账。   诏狱共有十八位典狱,算上凌夫人,也就是十九人而已。   平日里虽然没有什么太过密切的交情往来,但起码也都认识。   在指挥使的印象中,诏狱十八位典狱,年纪都和他相仿,除了一位傅云舟最为年轻,浑身书卷气十足。   可刘睿影无论怎么看,都和傅云舟大不相同。   傅云舟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身着诏狱官服。   一袭长衫,飘带束发,手持折扇,龙头棒藏在衣襟内,从不示人。   而刘睿影却过于板正,虽然眉目清秀,年纪青葱,但却没有那般装出来的书卷气。   刚才箭雨齐至时,这位指挥使远远看去,还有几分果敢勇武。   “在下刘睿影,本是中都查缉司省旗,刚刚被凌夫人任命为诏狱第十三典狱。”   刘睿影说道。   指挥使听后点了点头,忽而又极为惊恐的问道:   “你是第十三典狱,那先前的傅云舟呢?”   “傅云舟已经被诏狱除名,凌夫人感念旧日恩苦,没有要他性命,只是让他自生自灭。”   刘睿影说道。   目光却牢牢定格在这位指挥使的脸上,刚刚的他表情的变化定不是什么寻常之事,一股不好的念头从刘睿影心中悄然升起。   “不知刘典狱前来有何公干?是否是凌夫人有令?”   指挥使沉默片刻,将心情缓释下来,开口问问道。   “刚才在下正在参加“先贤祭”,却看到东海云台的两位宾客形迹可疑,因此追寻至此,没想到却是走错了路,误打误撞的到了府卫校场禁地,还望指挥使多多担待。”   刘睿影拱了拱手说道。   “这倒无妨,那两位东海云台的宾客去了何处?”   指挥使摆手问道。   “不清楚,但定然还在王府之中。”   刘睿影说道。   “刘典狱若是需要人手,尽可吩咐!”   指挥使说道。   “如此却是在下越权了,不过指挥使若是方便,还请派人在各处偏僻厅堂、回廊、园子中巡视一二,看看可否有不同寻常之事。这文坛龙虎斗已经开始,王府内要是有了不安稳,出了事端,咱们可都不好交待!”   刘睿影说道。   指挥使一听,手中令旗再度挥舞数次。   府卫们见状,登时将手中彤弓原地放下,回到营房中戴甲踢刀,头条不稳的列队而出,顺着通向四面八方的回廊开始排查巡视。   “多谢指挥使,在下还有要事,便不打扰了!”   刘睿影言罢,又问了问这附近的方向,随即便离开了校场。   指挥使看着刘睿影的背影走远,招手唤来自己的副官,让其严密封锁校场,除了府卫中人外,不得任何人擅自出入。   随即回到自己的椅子前,却是如坐针毡。   他的副官自是明白怎么回事,但却毕恭毕敬的站在一旁,不敢吭声。   半个时辰前,钟声刚敲响时,凌夫人端起酒杯的那一刻,傅云舟突然现身校场,传了道“凌夫人令”,让指挥使收拢所有府卫至校场,不然那么多刀剑林立,恐怕让宾客们寒心,觉得擎中王别有所谋。   指挥使一听这也不无道理,便立马照此安排。   刘睿影刚刚被任命不久,至于极少数人知道他接替了傅云舟之职,成为诏狱新任“第十三典狱”。   指挥使当然也不知道傅云舟已经被诏狱除名,何况他也梳洗打扮过,一改当时刘睿影面前的落魄模样,和以前在诏狱中时相同,神采奕奕。   指挥使便未曾多想,但现在看来却是被傅云舟所坑害。   他看到天幕上,龙虎二气即将成型,但其中却又有个看不清的模糊轮廓。   重重的叹了口气后,骤然起身,一巴掌拍在坐下的椅子上,登时令其化为齑粉。   “带上入府五年以上,有过勋劳的府卫,务必要把傅云舟找到。”   指挥使对着副官说道,末了又加了一句:   “死的也行。”   刘睿影不知道刚才校场中所发生的,这般惊天动地的事,若是能及时处理好,那边是只有天地鬼神知晓,一切还是照旧的风平浪静。   指挥使也很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千钧一发的事,跟谁也不能多说一个字。   人总是这样,当牵扯不到自己时,往往都是走个流程,出工不出力,敷衍了事。   但当真落在自己头上,才会开始真正着急不已。   刘睿影不知道自己这般误打误撞的,却是冥冥之中方便了许多。   府卫已经开始四处盘查,就连正在举行“先贤祭”的地方也不例外。   数十名府卫一拥而至,由那位副官亲自带领。   双眼如同草原上的金雕一般,扫视过全场,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这般大张旗鼓,自是也引起了宾客们的议论。   见状,本来站在四王身后的凌夫人,后退了几步,从后厅绕道过来,对那副官劲气传音道:   “出了什么事?”   副官沉思片刻,觉得还是应当将傅云舟传假令一事全盘托出为好,便将整个事由一五一十的全都告诉了凌夫人,包括方才刘睿影到了校场。   凌夫人听后,银牙紧咬!   但还是按捺住心境,让这副官转告指挥使,所有府卫都无比配合刘睿影,先将混入王府中的傅云舟找出来,再看刘睿影那边有何其他需要。   听凌夫人这么说,副官也是松了口气。   觉得自己这么做果然没错。   即使指挥使让他不可声张,但权衡再三,这么大的事,他觉得自己可扛不住。   万一真起了事端,还不是他这个副官被推出来顶罪?   得罪了自己的指挥使,虽然不是一件好事,可为官之道最重要的却不是忠义二字,而是认对人。   前朝曾有为小吏,洞察惯常人心后,一路直上青云,坐上宰辅之位,后为避祸事,辞官归隐,著有《六字令》。   满篇只有六字,“空、恭、绷、凶、聋、弄”。   其后人对此六字一一注解,没想到却因此引来了抄家灭族,《六字令》叶成了前朝禁书,五王共治后,才再度现世于民间,广为流传。其中第一字空,即空乏。   一指文字,凡是批呈词、出文告,都徒有其表,而无实论。二指事由,无论什么都可活摇活动。东也可,西也可,看似雷厉风行,其实又暗中藏有退路。如见势不佳,便抽身而走,绝不牵挂,摆脱责任。   至于恭,则是遇见上官必得卑躬折节,胁肩诌笑。并对上管的亲属有人,也得如此。   对下,则得与对上截然相反,是谓“绷”。仪表上,得白族了架子,赫赫然之大人物,凛不可犯,言谈中也得俨然腹有经纶,槃槃大才,典故人情运用之妙,存乎于一心之中。   但对于当真无可退,无可恭敬也五个端起之人,就要以“凶”应对。即使害的他人亡身灭家,卖儿贴妇,都不必顾忌,不必遵守任何仁义道德之说。   至于其他无关痛痒的,便本着“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不顺心的事不看,不对眼的书不读,一个“聋”字,却是定力的基本。   身为副官,当然也有升迁之心。   因此他最为上心的,便是最后一条“弄”。   指挥使即便再欣赏,也不可能让副官与自己平起平坐,想要高升却是还得另寻他途。   借着这个机会,若是可以上下摆弄,让凌夫人对自己有所印象,有所肯定,那日后的升迁,还不是她一句话的功夫?   不过听风听声,听话听音,从凌夫人的言语中,这副官却是心思玲珑的发现了端倪。   明面上说,让王府中的一应府卫配合刘睿影,实际之意,却是让刘睿影可一体截至王府府卫。   如此看来,这位新到任的典狱,着实深得凌夫人心意。   既然在凌夫人这里已经留了一笔印象,那剩下的只要全力配合刘睿影这位典狱,等事了交差时,他定然会在凌夫人面前替自己多多美言。   打定主意后,他让一众府卫继续排查,自己则带着十几个心腹,去找刘睿影。   即便什么都没有做,但只要在正确的人身边,本身就是一种正确。   刘睿影还不知道,自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却成了目前整个擎中王府内,第三有权势之人,仅次于擎中王刘景浩,和总管凌夫人。   此刻他正按照那位指挥使说的方向,一路奔去。   从校场到王府门口的厢房还有断不近的路程。   刘睿影断定那两个云台中人,应当会想方设法取回自己的长剑,否则赤手空拳,根本无法成事。   但奔出去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他突然立定了脚步。   回想起刚才那位指挥使的面色,刘睿影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个人——傅云舟。   对于一个在无法出城,在中都城里只能东躲西藏,等死的人来说,能护他周全的去处只有两地。   中都股查缉司,以及擎中王府。   先前刘睿影并未如此考虑,却是觉得傅云舟已是苟延残喘,根本无力搅动风雨。   现在他才意识到,他低估了一个人的对生命的欲望。   这是一个最基本的条件,没了生命将失去全部,虽然活着的时候有许多的不如意,但这些和死亡想比,什么都不算。   每个人都是都带着自己的使命而存在,傅云舟一定也有未了的心愿,从在“三长两短堂”中见过之后,刘睿影就知道他不是一个甘愿平凡而生的人,即使死,也要惊人。   毕竟这生承载着无数东西,有爹娘的期望,挚友的情谊,自己的宏图……任何一点都能让人有前所未有的感觉。   对于一个将死之人,傅云舟先在所做之事,是他生命中最后的璀璨。不管能否功成,他都可以面带笑意的离开。   而更为关键的,那位指挥使既然不知晓刘睿影的任命,当然也不清楚傅云舟的除名。   他又在诏狱典狱之位上耕耘良久,故而凭借一张脸,混入擎中王府不是难事。   凌夫人早就告诉过刘睿影,傅云舟与东海云台往来密切,早就怀有二心。   内患往往都比外敌人更为可怕。   尤其是傅云舟要比刘睿影更加熟悉王府,以他的心智,如若已经进入了王府之中,自当详尽办法与东海云台中人取得联系。虽然还不知他们的目的,但决计不会再大摇大摆的出现在重兵把守的王府门口。   想通了这个关键,刘睿影立马调转方向,凌空跃起,也不顾王府禁令,踏着屋檐,如燕子抄水般再度朝着校场赶去。   “刘典狱!”   府卫副官正带着人顺着方向,想要和刘睿影回合。   突然头顶掠过一道人影,副官便心知目前唯有刘睿影敢于如此,便出言叫道。   刘睿影闻声落地,还不等副官将凌夫人之言转告,便让他带着自己立马去往军器部。   副官听后微微一愣,但事急从权,也不顾上多问,便带着刘睿影抄近道,匆匆奔去。   路上三言两语的将凌夫人之话转告,却是对刘睿影毕恭毕敬,一脸谄媚。   刘睿影此时根本无暇琢磨这副官心中的小算盘,只想着要尽快赶到军械部,截住傅云舟和那两位东海中人。   军械部位于校场后,属于王府内府的一部分。   内府是擎中王刘景浩生活起居之处,就连府卫都不得擅自入内,只有在王府中多年,上了年纪的忠心仆俾打理,且毫无武道修为,也不识文断字。   通往内府的路,只有一道暗门,却是就在王府花园中,那棵柿子树“傲雪侯”旁。   副官用密令叫门,却久久无人回应。   刘睿影焦急之余,却看到暗门的门缝处,隐隐身处了些许潮湿。   伸手一抹,放在鼻尖闻了闻。   是血!   当即喝退众人,手持龙头棒,运足劲气,一棒砸下。   奈何这道暗门厚实无比,刘睿影全力一击,只令其摇动了几下,尘土扑簌簌的飘落,依旧严丝合缝的紧闭着。   眼见如此,刘睿影朝副官头去个询问的眼神,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同刘睿影一样呆呆的站着。   看到血迹,也知大事不妙。   身为王府府卫副官,他摸了摸脖子,只觉一片冰冷僵硬。   用力张了张嘴,就连两腮都变得凝固,牙齿止不住打颤,舌头也无法平顺。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从园中的石桥上,走来两人。   一老一少。   老者苍髯皓首,踹手顾盼,仙风道骨。   年轻的那位,负手沉吟,口中念念有词,正在与老者交谈。   老者听着话语,频频点头,是不是面楼微笑。   但隐与胡须中的嘴,却始终不曾张开说一个字。   待走到了石桥的最高处,老者伸手从那棵“傲雪侯”的指头上摘下一颗还未成熟的青涩柿子。   在手里掂量几下,递给了身边的年轻人。   “辰老,这柿子还未成熟,为何要榨取?   年轻人说道。   双目平时前方,将青涩世子放在面前,鼻翼轻轻抽动,酸涩之味道从内偷过厚厚的柿子皮,散发出来。   “不成熟的柿子,有不成熟的味道,你且尝尝再说。”   辰老说道。   刘睿影看到二人的,顿生欣喜。   年长老者他并不熟识,但身旁的年轻人,正是萧锦侃。   至高阴阳师中,唯有辰老常年居于擎中王府,萧锦侃与这老者并肩相谈,那定然是辰老无疑。   刘睿影立马快步走去,同时扬手招呼。   可辰老与萧锦侃却置若盲闻,仍旧闲聊不止。   奔走了片刻,刘睿影发现自己与石桥的距离没有任何缩短,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萧锦侃拿着青涩柿子,送到嘴边,一口咬下。   未成熟的柿子,倒也算是汁水丰沛,不够想必与果肉,这汁水却是更加酸涩。   就连向来波澜不惊的萧锦侃都皱起了眉头。   “也是奇怪,这柿子只要在等个把月,就会变得甘甜,要是有耐心一直等下去,待挂了霜雪,便更为好吃。但就是差了这么些光阴,却就让它变得难以入口。”   萧锦侃品嚼着说道。   酸涩之感犹如千万根细小的钢针,扎在他的舌头上,酥麻痒痛,四种感觉轮番交织着在嘴里炸裂开来。   但却是让他有些上瘾。   一口还未咽下,却是又咬下一块。   柿子还未成熟,个头也不大,两口之后,便不省什么。   萧锦侃细细品了品,将口中的柿子用舌头顶在上颚,压榨出所有的汁水,吞入府中,随后将没有任何滋味的果肉“噗”的一口,全然吐出,落入了桥下的水流中,飘摇而走。   “还是等等再吃吧,现在虽然也别有风味,但着实是无福消受。”   萧锦侃笑着说道。   辰老并未回答,而是伸手又摘下了一颗柿子,递给萧锦侃。   今年,对于这棵“傲雪侯”来说并不是个好年景。   果树都是如此,一年灾,一年旺,轮着来。   靠近辰老的这条树枝,满共只有四五颗果实,现在被摘去了两颗,树枝也稍稍朝上抬起,似是轻松了不少。   接过辰老递来的又一颗酸涩柿子,萧锦侃嘴角略抽动了几下,但还是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这颗比上一个小了些,刚好能一口吃下。   味道似是也没有先前的酸涩,可也没有好吃到哪里去。   萧锦侃和方才一样,用舌头抵着,嘬干净了汁水后,就将其吐出。   但这次却未顺水流而走,反倒是沉了下去,溅起一圈不小的水花。   看萧锦侃吃完,辰老冲着那根树枝一挥手,剩下的几颗青涩柿子被劲气牵引,乖巧的落在他手里,一股脑的都给了萧锦侃。   萧锦侃顿了顿,从鼻腔中重重的喘了口气,三下五除二的将这些柿子一个接一个的塞入口中。   开始的几个,照例吐出,但最后一个,却变得异常甘甜,滋味十足。   “哈哈哈……”   萧锦侃咽下去后,大笑了起来。   “明白了?”   辰老淡淡一笑,开口问道。   “多谢辰老赐教!”   萧锦侃收敛起笑容,朝着辰老深深鞠了一躬。   “无非是个习惯罢了,不舒服的多了,也就会变得舒服。积累起来,没什么东西是受不了的。没有耐心等着光阴,那就主动去尝试,待习惯了,一切都会变得舒服。”   辰老说道,随即伸手冲着刘睿影身后的暗门遥遥一指。   刘睿影转头一看,方才坚不可摧的暗门此时打开了一道缝隙,再看向那石桥,哪里还有人影?   无奈只得让众人合理,把沉重的暗门推开。   “哐当”   一物砸落在刘睿影脚边,滴溜溜滚出好远,拖着条长长的血线。   “不用看了,是人头。”   刘睿影说道。   好在府卫门道都是百战精兵,对此并不陌生,无一人脸上有异色。   反倒是那位副官,惊恐的顺着血线看去,目光死死的盯住那颗人头,双肩往里扣着,背也有些驼,膝盖微微颤抖。   刘睿影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让他对府卫下令。   虽然凌夫人有言在先,让擎中王府府卫权利配合他行事,可自己毕竟只是诏狱与查缉司中人,不能僭越太多,否则事端起时,无人追究,但难保不被人所记恨,秋后算账。   刘睿影的手还未触及到这位副官的肩头,他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酸腐之味竟是压住血腥气,弄得刘睿影都有些不适。   他着实想不明白,这么个货色是怎么混上如此位置的……一个死人头就吓成了这副样子,还怎么指望他维系王府安慰?   摇了摇头,安排了两名府卫在原地照顾,刘睿影便身先士卒,带着其余的府卫们冲了进去。   “大人,不可妄动!”   眼见刘睿影要长驱直入,一名府卫连忙出言说道。   “为何?”   “军器部中因为隐秘众多,王爷自己的府库也修在这之下。看上去好像宽广无物,实则布满机括,一步错便登时殒命。卑职等要是奉命来此搬运物品,都得由此中人带路,方才不会出事。”   这名府卫说道。   “你叫什么?”   刘睿影听这人说话调理分明,不骄不躁,再看面庞也是刚毅凌然。   “卑职孟磊,入府第八年半。”   “放心往里走吧,那些机括早就无用了。”   刘睿影将这名字记下后说道。   入府八年半,怎么都改积功当个队长了,但看这孟磊的袍甲,仍与普通府卫无二,刘睿影便知他是个不懂得变通之人。   相比于那位胆小如鼠,却成了副官的窝囊废,孟磊这般有勇有谋,胆大心细之人却毫无出头之日,真是苍天无眼,世道不公。   军器部共有五个屋和一架棚子。   屋门紧闭,棚子内只有些堆放的乱七八糟的杂物。   擎中王府内的军器部不同于给三威军供应军械的造办司,因其在王府之中,又是内府,向来戒备森严,从无事端。   从成立至今,依查缉司中档案所载,唯有起火三次而已,且火势并不大,也未造成任何伤亡和损失。   刘睿影朝远处看了眼,发现有的屋子门窗上血迹斑驳。   傅云舟定然是带着那两位云台中人血洗了军器部,现在这里应当没有一个活人了才对。   他让孟磊带着府卫,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收拢到一起,同时嘱咐千万不可进入屋内。   刘睿影总感觉,他们来的虽然晚了,未能救下军器部中众同袍的性命,但也是刚刚好,因为傅云舟等人定然还未来得及离开。   当最后一具尸体被搬来,安置好后,刘睿影发现这些死者只有两种死法,大半是被钝器重击后脑,其余的人则是被利刃切下了头颅。   反倒是最后这具尸体,无任何外伤,面色也极为安详。   只是身上穿着的衣服与旁人不同。   刘睿影蹲下身子,用手中的龙头棒拨开他的眼皮,发现双目赤红充血,再验唇舌,一口黑血汩汩冒出,似是服毒自尽。   叹了口气后,准备起身时,忽然看到此人的袍袖上绣着个短剑花纹。   刘睿影觉得极为眼熟,可一时间却有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到过。   思忖间,孟磊走到刘睿影身侧,双手捧着一把失了剑鞘的短剑,寒光逼人,甚是锋锐。   “欧家剑!”   刘睿影一眼便认了出来。   随即再度看向那人袍袖上的纹饰,想起同样的图案,欧小娥的衣衫上也有,在加上这把遗落了剑鞘的欧家剑,此人的身份已经了然,应当是欧家的铸剑师。   至于欧家铸剑师为何在擎中王府的军器部里,刘睿影却毫不奇怪。   欧家当代家主欧雅明是个极为变通之人,和各大王域,以及东海云台,甚至坛庭的关系都相处的极为融洽。   欧家剑的锻造方法虽然密不外传,但若是以擎中王刘景浩的身份开口相求,让欧雅明派人来协助王府内军器部的造办、冶炼等事宜,料想他不会拒绝。   因此派来一位铸剑师来帮衬,也是情理之中。   唯一让刘睿影头疼的就是,若单单傅云舟和东海云台中人只学习了军器部,那只要解决妥当,便可就此翻篇揭过。   毕竟家丑不外扬,擎中王府从简称到现在,从未流过这么多血。如此剧烈的事端要传扬出去,定然引得天下震荡。   可现在一位欧家的铸剑师死在了这里。   欧家家主欧雅明还作为贵客正在“先贤祭”的现场观礼。   先是博古楼的五福生,沿街斗凶,误杀了一位摊主,后又是被血洗一空军器部以及死去的欧家铸剑师。   这两件事任何一件都远远超越了刘睿影所拥有的权限。   两难之间,进退维谷。   沉吟了片刻,只好让孟磊选出个伶俐的府卫,先行离开,去向凌夫人禀报此地情况。他则继续留守,和或许仍旧在军器部内的傅云舟以及云台中人对峙。   那位副官终于吐了个干净,在两名府卫的搀扶下,从暗门走进来。   刚准备和刘睿影赔罪,却是就看到那一堆尸体,顿时又干呕不止……   “把他送回去躺着吧,这里无事了!”   刘睿影极不耐烦的挥着手说道。   话音刚落,便听得正对着的大屋内传来一阵响动,是极为规律的脚步声。   闲庭信步般,极为稳健,不急不躁。   刘睿影屏息片刻,从孟磊手中要来那柄丢了剑鞘的欧家剑握在手里。   合着屋内脚步的节奏,走到大门正前方。   剑尖垂地,下颌微微扬,目光如炬火般盯着门扇。   脚步声大约在门前半尺处停住。   日头正高,屋内也无灯盏,就连轮廓也看不清楚。   内外两重天。   薄薄的门板在此刻竟是能够隔绝生死! 第一百二十七章 文坛龙虎斗【十五】   “吱呀”一声,门扇被轻风缓缓推开。   先是一扇,后又是另外一扇。   刘睿影右手紧了紧,小臂上青筋凸起,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血流与脉搏都变得沉稳缓慢。   一个人在最为恐惧的时候,是不会惊慌尖叫的,只会像个木头桩子般,呆呆的杵在那里。   不仅全身都僵硬,就连呼吸都会下意识的停止,恨不能连脸上的汗水都控制其不流下,生怕那会引起谁的注意。   同样,一个人在最为紧张的时候,也不会心跳加速,骤然昏厥过去,反而是刘睿影此刻的样子。   从门扇里看进去,这处军器部的大屋之中空空荡荡。   没有尸体,也没有血迹。   但却有浓郁的血腥味翻滚而出,像是夏日的热浪,不断拍打在刘睿影的脸上,令其呼吸都有些阻碍。   又像淋漓不尽的雨,无孔不入,似乎要渗透他每一寸肌肤。   空气在一瞬间变得粘稠起来。   身旁孟磊等人也瞳孔一缩,紧盯着打开的门扇。   门扇不会无故开启,更不会无端开启。   更何况,先前还听到了脚步声。   “何必如此?也不是生人,更不是第一次见。”   刘睿影轻轻咳嗽了下,冲着门扇内朗声说道。   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沉寂之中,就连天上流云划动似乎都有了声响,钻进刘睿影的耳中。   可眼前仍旧是空空荡荡,毫无人影。   这般又过了许久,刘睿影似是终于明白过来什么,笑着将手里的欧家剑向旁侧一抛,扔了出去,转手抽出斜插在身后的短棍。   短棍刚握在手。   面前的大物中便闪过一道人影,由远及近,脚步铿锵,似是极为兴奋。   刘睿影低着头,用耳朵认真的听着。   直到这脚步迈出门槛,站在石阶上,他才抬头直视前方。   “凌夫人的眼光果然不错!”   傅云舟脸上挂着笑意,手中的扇子架在胸前,不紧不慢的摇着。   眼里没有一丝害怕和恐慌,仿佛谈起凌夫人,只是谈起一个旧人那么自然。   “这与凌夫人有什么关系?”   刘睿影反问道。   “与她无关,我只是自己感慨。”   傅云舟说道。   随即抻直双臂,重重的打了个哈欠。   “为什么要这样做?”   刘睿影顿了顿问道。   “你是指什么?”   傅云舟先是一愣,继而才开口。   “是说那些死人?”   他伸手指了指刘睿影身后整齐排列的尸体。   孟磊等府卫,已经将军器部内能寻到尸身的死者,全都妥善安置,并且解下身上的袍甲,覆盖在他们的身上。   但一整排尸体,还是在擎中王府之中,不论怎样,还是很触目惊心。   更不用说那些还未彻底凝固的血迹,像是一双双定格在墙壁、门窗、柱石上的眼睛般,盯着军器部内还活着的众人。   让活着的人觉得,自己都快成了他们的同类,好似下一刻就会和他们站在一起,没了生息,生死不过一瞬间,他们和尸体的差距,也就是多了口气而已。   “本来只是借一样东西……可惜他们不借给我,但我又着实需要,你说我能怎么办?”   傅云舟摊手问道。说的自己仿佛只是无奈之举,甚至把过错变成了别人的。   “你只能抢。”   刘睿影说道。   傅云舟笑着点了点头。   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在别人手里。   哪怕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别人手里的也会比自己手里的好。   别人碗里的最香,也是这个道理。   手里握着山珍海味,也会想尝尝别人手里糠菜的味道。   这可以说是一种占有欲作祟,也可以说是闲的没事发慌。   这是只有优越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握着山珍海味的人之所以想要吃糠菜,不过是因为他们觉得新鲜罢了,并且他们觉得自己付的起。   而吃糠菜的人从来都不会去想别人碗里的东西,因为一个不小心,他们会连自己的饭碗都不保。   刘睿影不知道傅云舟来军器部是为了什么,借东西应当只是个托词,但显然军器部的同僚们,没有随顺他的心愿,所以他便抢,而且大开杀戒。   “如果他们借给了你,是不是就不会死?”   刘睿影问道。   傅云舟听后,脸色骤然一变,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刘睿影的面庞,好似从他脸上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就连上半身也朝前方倾斜而去,脖颈犹如大鹅,拼命的伸长。   这样的凝视让刘睿影心里有些发毛……后退了半步,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有些僵硬的脸颊。   是不是自己的脸上有什么东西?   傅云舟这种一个笑都含着几层意思的人,定不会无端闲的看他。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哈哈哈哈哈哈……”   傅云舟忽然大笑起来。   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还“啪”的一下收起了手中的扇子,指着刘睿影。   他笑的着实太过于激烈,因而指着刘睿影的扇子不住的抖动,在半空中凌乱的画出无数个半圆。   刘睿影稳住心神,平静的看着傅云舟,脑海中忽然想起了高仁。   自从震北王域矿场戈壁一战之后,此人便再未露面。   傅云舟的身形、容貌、举止,虽然和高仁相差甚大,但他这般喜怒无常,令人琢磨不透的脾气秉性,却又和高仁出奇的一致。   天下间存在没有血缘却还长得极为相似的人,但脾气秉性如此一致的,刘睿影还真未曾见过。   他不由得开始怀疑,他们可能就是一个人,换脸术也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东西,任何神秘的事情都有它的道理。   也不知道傅云舟笑了多久,不过终究是停了下来。   开心难过和吃饭喝水差不多,都有个极限。   再激烈的事,也不可能过了十年还让人啼笑皆非。再好吃的饭菜,也不可能从清晨吃到天黑。   再开心的事,笑的多了,不仅会变得乏味,甚至脸也会疼。   “他们不是我杀的,你怎么会认为我杀了人?”   这是傅云舟止住笑声后的第一句话,也是刘睿影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一句话。   他就好像听到了卖鱼的说他不会杀鱼那么简单。   “借不来,只能抢。抢不给,便得杀人,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刘睿影说道。   “嗯……你说得对,但我借不来的话,还可以偷,偷不到才回去抢。即使抢不走,我也不会杀人。”   傅云舟说道。   “你该不会告诉我你从来没有杀过人?”   刘睿影说道。   傅云舟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这下却是轮到刘睿影笑了起来。   他笑的没有傅云舟那样激烈,反而有几分温婉。   一日多前,在中都城中的条僻静陋巷里,傅云舟想要让刘睿影送他出城,被拒绝后,当着他的面,杀了个头一晚被赌局冲昏了头脑,丢掉一条腿的赌徒。   刚刚发生不久的事情,刘睿影还记得很清楚。   对于这样生死之间的事,任凭谁想必都不会忘记。   现在傅云舟却说自己从未杀过人,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还未见过有人能厚颜无耻到这般地步,即使是狡辩,那水平也着实不高。   “我知道你在笑什么。”   傅云舟重新展开手里的折扇。   “你在笑我说谎。”   “难道你没有说谎?”   刘睿影反问道。   “我并没有杀他,他在赌没了一条腿后就已经死了。”   傅云舟摇着头说道。   随即悠悠的念道:“朝闻道,夕可死矣。”   刘睿影在书塾中读书时,觉得其中最为大气快哉的,便是这句话。   短短七字,一读之下,一股浩然之气便油然而生。   只是此刻从傅云舟的口中说出来,却觉得十分别扭。   何为“道”?如何“闻”?   书中未曾明言,那些个先贤的解释亦千差万别。   “道”者,非常“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至于这“为公”之道,不外乎仁政、礼制,都是些皇朝时期的腐学,现在只有那些个遗老遗少还时常挂在嘴边。   博古楼楼主狄纬泰和通今阁阁主徐斯伯都曾为此话著书立说,想要去阐明其中的道理。   在这一方面,倒是狄纬泰的论调略高一筹,广为众人接纳。   且说这“道”分为“公道”与“私道”,正是先贤之所以与平民、旁人之区别。   要想拥浩然快哉,便要有大气魄,不可汲汲于私怨,不戚戚于私利。   而在皇朝倾覆,天下动荡无道的年代,才会诞生能够囊括山河百姓的胸襟的大人物,才会有如今的五王共治的存在。   但这世道并非人人圣贤,风调雨顺,也没有那么多时刻想着匡扶社稷、维护正义的“公道”。然则,人生在世,还是有人本“天下有道,吾不与易也”信念,这便是“夕死可矣”之境界。   “这话送你,也送我,更送那个赌徒”。   傅云舟接着说道。   刘睿影默然,他对于傅云舟所言的歪理,虽然无力辩解,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生死之诺,岂可易许?   即便他是个赌徒,但为一事、一人而弃生,也非易事。   都曾经来过这世上,若没有一丝半点值得怀念、值得以生命来珍惜的人、事,那不是白白走了一遭?   不过能够用生命去付出的,定然是弥足珍贵的。   这意义总是在付出中才能得以体现,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便是最好的例证。   对于赌徒来说,视那赌桌为知己,也无可厚非。   “说了这么多,到底还是为了这跟棍子不服气。”   刘睿影掂量着手中的诏狱龙头棒说道。   傅云舟从鼻中冷哼一声,随即也反手从背后抽出了一根同刘睿影一模一样的龙头棒。   “看来,你到军器部就是要借这跟棒子。”   刘睿影说道。   傅云舟不置可否。   龙头棒在手,傅云舟端详了片刻,将扇子斜插在脖颈后的衣领里,说道:   “你我同时动手可好?就不分什么先后了。”   刘睿影点了点头。   然后摆手示意,让孟磊带着府卫们先从暗门中退出去,免得遭受波及。   他与傅云舟两人相隔有两三丈远,却交谈了许久,声音语气时而激烈昂扬,时而犹如虫蚁。   他们俩都知道这一战生死胜负难料,但却都不愿意在口舌之争上,输给对方半寸,故而仍就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但除了那些退至暗门处的府卫们外,还有两三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两人。   听得了先前的言语,众人心头都如巨石压着,紧张的几乎无法喘息。   忽然傅云舟手掌一挥,四周雾气渐起,瞬时就变得极为浓郁,好似置身在大海长河之中。   同样的功法刘睿影早就在太上河中领教过。   因此这番再看到,并不觉得惊奇,也丝毫没有惊慌。   凌夫人早就说了,这傅云舟与东海云台关系甚为密切,现在看来,果然不假。   他和刘睿影一样,算是生在太平里,还有的一样,便是他也和刘睿影般自打出生起就无依无靠。   养大他的人,他也不知道是谁,自始至终也没有叫过一次“爹”。   那是个天生残疾的小老头,一条腿细如麻杆,走路的时候也摇摇晃晃,像是就要醉倒一般,配上黝黑的肤色,更是让人敬而远之。   这小老头,不种地,也没有任何手艺,只是拉着给架子车,似老牛般,挨家挨户的,乞讨些众人家里的无用之物,然后一步一步拉去几十里外的地方,以极低的价格,卖给更穷的人。   虽然很难找到比他还穷的人,但他起码还有个架子车。   身上的衣服从傅云舟记事开始,从未换过,上面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小洞,但也从未缝补过。   因为他不会。   即使会,也没有针线。   不知从哪里捡回来了傅云舟后,爷俩便一起住在间随时可能掉下房梁的破屋子里。   一生未婚,本以为绝后,便把傅云舟当做天赐之子。   穷人有穷人的疼爱法。   男人不如女人心细,唯一表达喜欢的方式,就是把傅云舟放在架子车里,和他一道走街串巷,权且全是陪伴。   待傅云舟长大了后,小老头也无银钱送他去念书,更不用说是其他东西了……就连名字也没有,只是唤他叫做“孩儿。”   安东王域的雨季很长。   一阵风可以鼓动硕大的航船从云台跨过东海,抵达内陆。同样也可以带来半个多月不停的暴风和骤雨。   雨季的时候,小老头儿没有营生可做,只能靠屋中不多的存粮。   可想而知,当云台的端长枝迟,将一块热气腾腾的白面饼子放在傅云舟手上时,会是怎样的光景……   在他被带走的第三个念头,那小老头儿自杀了。   据说死的时候,屋子里连个锐器都找不到。   他是将脑袋,不断的撞在梁柱上,一次又一次,最终柱子崩塌,房梁倾覆,砸断了腰肢,就这么被压着,呻吟了三天才死。   死后过了个把月,才被人发现,还是因为有户人家骤然发迹,便购置了全套的新东西。而替换下来的,又觉得扔了可惜,这才想起了他。   但尸体已经腐烂,臭气熏天。   不过这却是一个普通人能用来结束自己一生的最悲壮的方式。   后来傅云舟回到过那里。   发觉还是和当初一样穷,一样破败。   看着断壁残垣,那养父的尸身就被埋在下面。   但他却没有任何悲伤,反而觉得胸口一直一来的沉闷变得烟消云散。   即使是在太平盛世里,依然有的人,命如草芥,依然有的人,冷血至此。   用着东海云台的独门功法,不多时,刘睿影不但周身都为雾气围绕,脚下都变得有些轻飘,似是站立于小舟之上。   “傅云舟,到了这一步也是你咎由自取。”   刘睿影使出个“千斤坠”的身法,稳住身形说道。   “各自珍重,毕竟这江海才能寄余生。”   傅云舟说道。   此言一出。   刘睿影顿时明白。   他根本不是什么和东海云台交往过密。   他根本彻头彻尾就是东海云台中人!   原来他一直潜伏在典狱,竟是因为东海的缘故。   那么东海势必会帮助他逃离。   他和李韵到底是什么关系,也未可知。   让刘睿影震惊的是,东海竟能让管制严厉的典狱里混入自己的人,那么岂不是李怀蕾此刻也危险了?   刘睿影听到一声轻微的呼吸,从后方传来。   正是那几双眼睛之一。   其中,熟悉的,有两三,还有几个无法确定。   但这呼吸声却是出自叶雪云,这点刘睿影不会听错。   那小丫头定是一直盯着刘睿影不放,在他离开“先贤祭”之后,就偷偷跟上,一路尾随。   想必是没有看到先前滚落的人头已经十几具尸体,否则她的反应不会比那位没出息的府卫副官安稳多少。   以她的性子,如今铁定吓晕了过去,还要再来杯温和的蜂蜜水缓解。   这小丫头好奇心真是太重,居然偷偷跟随着他,如果自己发生了什么危险呢,他怎么去救她?   好在这呼吸声,一闪而逝。   应当是被身边之人所阻止。   越是想要隐瞒的事情,越是瞒不住。   这和雨下的只要足够大,撑伞也无济于事是一个道理。   透过浓雾,与脚下莫须有的“水浪波涛”,刘睿影闻到一股小梨花的香味。   擎中王府的花园中,种植着许多人间珍品。   但独独没有小梨花。   不是因为她不好看,也不是因为她的香味不够芬芳浓郁,而是因为小梨花的花朵,是雪白色。   与“傲雪侯”的封号相同。   擎中王刘景浩因此为避讳,因此园中禁止栽种任何白色的花草。   通今阁曾有为先贤,于初冬之时,前往博古楼论道。行至西北地界,忽然一夜风起,大雪骤降,有感而发,留下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传世佳句。   其实不但是擎中王府,就连中都城中也见不到任何白。   更不用说这梨花的香气。   刘睿影只在一人身上闻到过。   “你也来了……”   刘睿影用劲气传音道。   “仪式什么的,太无聊……哪有看人打架有意思?站的腿酸。”   很快一道清丽的声音回应道。   更加证实了刘睿影的想法。   “替我照顾我那小姑娘,最好带她走。”   刘睿影笑了笑说道。   不敢说全天下,但起码在目前的擎中王府里,只有莫离莫大师一人会将生死之斗,说成长街上的泼皮打架。   在她眼里,那些人确实和泼皮没什么区别了,都是打架,都是头破血流,谁比谁高贵呢?   “我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说教!”   莫离说道。   刘睿影很是无奈。   但只要她在叶雪云身边,这小姑娘定然可以周全,故而也不用担心。   有时候替旁人操心太多也不是件好事。   尤其是在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能走出这军器部暗门的情况下,着实不该分出心思。   日头已经过了正午,突然就变得温顺起来,不再毒辣。   刘睿影感到脚下的荡漾之感越来越强烈,令其很不是舒服。   傅云舟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余音缭绕之际,只听得“轰隆”巨响。   浓厚的雾气便被两道银光破开。   骄阳,龙棒,与劲气相互映衬,好似那神庙堂前修建的七宝莲池,在水汽与雾气的折射下,四散开来,大方光明。   孟磊等人虽已推到了暗门处,但仍然被这般光亮逼的无法直视,手掌不又得握在了刀柄上,可却又不小心滑开。   低头一看,满是汗珠,像是刚从水里洗过般。   再看刘睿影。   他身边的雾气已经消散了甚多。   身形清晰可见。   孟磊看他,依旧站在原地,刚才那犹如昆仑崩塌般的响动,即刻归于了平静。   刘睿影挺直了身子,犹如一杆标枪。   手中的诏狱龙头棒,竖直垂地,略微有些倾斜。   朝前踏出一步后,虽然更足下飘摇,可手里的龙头棒却缓缓抬起,棒头指着对面的傅云舟,始终固定在他的咽喉与眉心。   “这样子倒还像个男人!”   莫离轻语道。   怀中揽着叶雪云。   小姑娘的手紧紧揪着莫离的衣襟,弄得有些凌乱,朝两边摊开。好在都是女子,莫离是提了提肩膀,也没有什么多的庇护。   叶雪云趴在她身前,双唇紧闭,只露出半个眼睛看着。   像极了依偎在姐姐怀里害怕的小姑娘,又新奇的想看,却又害怕看到的景象。   “要是害怕,就别看!”   莫离说道。   话音刚落,却感觉到叶雪云手上的力道又中了几分,似是在表达不满。   见状,她也不再劝慰。她劝也没有用,无非是浪费口舌,这小姑娘看起来娇娇弱弱,却是个固执的人,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是无论如何都要看到底的。   不过心中却记得刘睿影方才的嘱托,想着一会儿要是局势不可控,那定当先将这怀中的小姑娘送到安全之处,自己也可以腾出空闲来帮帮忙。   如今还没有危险之事,让她看看倒也无妨,她相信自己的力量,总不至于连个丫头片子都保护不了。   不到万不得已,莫离不想掺和任何势力之间的纠纷。   他们之间缠缠绕绕,太过于烦人,她的性格如水,容不得任何灰尘。   谁要是把这平静的水搅乱,谁就准备好承受好水浪的袭击吧。   何况以宾客身份,前来窥视已然不妥。   要是暴露了行迹,那后面解释起来也甚为麻烦……   傅云舟也朝前走了几步。   要比刘睿影走的更加沉稳。   东海云台中人,自是水性更好。   无论是江河,还是湖泊。   毕竟海纳百川,江河入海流。   距离再度拉近。   刘睿影看到傅云舟的双眼流露出一股难以自持的兴奋。   这种兴奋却是也让他变得有些宽容起来。   忽然。   傅云舟双足蹬地,膝盖弯曲,整个身子矮了一半!   接着又骤然发力,犹如离弦之箭般,“蹭”的一下,蹿了出去。   傅云舟一棒直捣刘睿影胸口。   棒要比剑笨拙。   但却比剑稳健、持重!   这一棒,看似还是剑招。   来路正当,大开大阖,没有什么诡异之变化。   可刘睿影定睛一看,那棒头竟是在颤动不已,因为速度太快,若是不仔细,反而像是一动不动。   随着傅云舟的身形前进一寸,这棒头却是就能颤动百余次。   人的胸口处,有十九处致命的穴道。   随便傅云舟击中哪一处,都是身死道消的结果。   但这样的颤动却让刘睿影根本无法区分。   因为整个上半身都笼罩于其中。   可看架势,傅云舟好似又不急于求成。   明明是攻招,却是守备,着实绝妙!   看来这位曾经的“诏狱第十三典狱”也不是个只会故作文气,装腔作势之人。   上次陋巷杀人,只能看出他的狠厉决绝。   现在刘睿影才体会到傅云舟可怕之处!   不过没有时间给他用来体悟感慨,刘睿影手腕转动,掌中龙头棒接二连三的变换了十数个方位,不过没有一次是与傅云舟交锋。   双方都在试探。   即便是分毫错过,也毫无触碰。   如此,却是已经交换了十余招。   刘睿影每一变,傅云舟的棒头的震颤也随之而变。   不但是方向,速度也忽快忽慢。   重新站定身姿后,刘睿影曲肘侧身,龙头棒朝斜上举起。   看上去是想要以逸待劳,引得傅云舟徒增消磨。   但傅云舟的神色却比方才更是凝重。   手中龙头棒高举过头顶,将自已全身上下俱都置于庇护之中。   两人此刻都是守势,却是让其他人摸不清头脑。   众人听到又是一阵钟鼓齐鸣,擎中王刘景浩作为主祭人,开始正式诵读祭文。   “日月交辉,沧海桑田。”   随着擎中王刘景浩悠扬顿挫的声调,傅云舟却放下了右臂,看着刘睿影说道:   “世人都觉得我附庸风雅,一身书卷气都是装出来的。殊不知这祭文,却还是当时凌夫人找我主笔。”   “哦?是你写的?”   刘睿影疑惑的问道。   傅云舟没必要在此刻说谎。   这个谎言也没有任何意义。   擎中王刘景浩手中的祭文,四字一顿,八字一句。   “岁次更迭,天下畅安。夏至浩然,先贤华诞。”   傅云舟竟是和擎中王刘景浩不差分毫的,将祭文的后两句念了出来。   闭目仰头,看上去惬意然然。   紧接着,身子向后仰过去,手中龙头棒在身前画出了个扇形。   祭文读到“洪荒蛮夷,天下混沌。”时,他的棒头刚好指向刘睿影。   只觉一股了然无生之意境,开始蔓延、吞噬。   脚下的飘摇之感顿时消弭于无形,转而是无边无际的辽阔旷野,却又寸草不生。目眦尽裂之下,也看不到丝毫人影。   只有古朴的河水像一条带子弯曲萦绕,远处无数的山峰重叠错乱。   烈日下,刘睿影觉得后脊发凉……寒风悲啸,日色昏黄,蓬蒿断落,野草萎枯,寒气凛冽有如降霜的冬晨……   一时间,倍感感慨,犹如奔波了万里疆域,却又年复一年无所归宿,不知道哪里是归家之路。   刘睿影低头看看手中的龙头棒,好在可以将性命都寄托于此。   祭文中的所谓“蛮夷”,便是指西北草原狼骑,以及漠南的蛮族部落。   在五王共治的初期,擎中王域的三威军,曾跋山涉水,前往西北地界,迎着锋锐可以穿透骨头的箭簇与飞扬起直扑人面的碎石,抵御狼骑的进犯。   鼓声微弱,箭已射尽,弓弦也断绝。   尸骨将暴露于沙砾,堆在群山沉寂之处。长夜悲风淅淅,天色始终昏暗,宛如层层叠叠的精魂厚积于云层之巅。   恍然中,傅云舟声势骤变。   却以祭文内容为牵引,将手中的龙头棒融于其中。   刘睿影根本未看过这祭文内容,便无从了解其中意境,料敌先机。   “这么好的文道造诣,在诏狱之中却是屈才了。”   “那是真正读书人的事情,而我不是。”   傅云舟说道。   “以仁治世,以德育人。修齐治平,孝义衷亲。中和有序,公正为钧。春风化雨,滋润万根。惟我先贤,德昭苍生。”   一道声音却是压过了擎中王刘景浩,在军器部中响彻云霄。   刘睿影一回头,却是莫离立于身边。 第一百二十八章 文坛龙虎斗【十六】   先贤祭这里,凌夫人有些坐立不安,尤其是眼皮跳的厉害。   分明没有出什么事,可却让她越发心神不宁。   虽然她也不是个迷信之人,但这老一辈传下来的讲究却是不能不记得,只是情急之下,却是忘记了到底哪边眼皮跳动才是祸事起的象征。   无奈之下,她索性离开了祭台,走到旁侧,用手指揪住跳动不已的眼皮,使劲捏了一下,想要用疼痛来代替这般抽搐的不适。   指甲掐的眼皮都变得红肿,甚至隐隐渗出鲜红的血丝。   可是在捏了两三下之后,仍然没有任何好转,就使得凌夫人更加慌张……   外力解决不了的,就得用更加麻烦的手段来办,这也说明并不是眼皮的问题,很有可能是真的有了什么不好的事。   “姐姐可是哪里不舒服?”   李韵不知从何处走来,站在凌夫人身旁,满含关切的问道。   她脸上的神情不知的还以为是在关心自己的亲姐姐,话语里也尽是谨慎,生怕声音太大,吵到眼前不适的凌夫人。   “昨夜睡得晚,有些乏了,没什么大碍,多谢妹妹关心!”   凌夫人转过身,双手叠放在小腹,仪态端庄,落落大方的说道。   脸上挂着正好的笑意,多一分显得太过于殷勤,少一分却又太冷淡。   “以姐姐的武道修为,该当时闭目调息少许,便能好转吧?”   李韵接着说道。   “应当是的,只是现在还不得空。”   凌夫人说道。   这第二句话,却是就没有了刚才的热情。   李韵如此敏感的人,自是可以听得出来。   既然人家不愿同自己闲聊,那她也不再自讨没趣。右手伸进袖筒里,掏出个玲珑小巧的八棱锦盒,递给凌夫人说道:   “这是我东海云台熬炼的秘药丹丸,虽无大用,也不说多珍惜,但在除闷祛郁,提神醒脑方面还是有些作用。姐姐若是不嫌弃,那便收下吧,权当是妹妹的一点心意,稍微弥补下当晚的冒失冲撞!”   李韵说道。   话里尽是虔诚,看起来像是真心为了凌夫人好一般。   话到最后,却是声音越来越小,好似对那晚月夜舞剑一事心怀满满愧疚。   凌夫人略微思忖了片刻,便又出言客气了几句,道谢后伸手接过。   不过她也只是接过,没有半点要打开的意思。   但李韵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仍旧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双眼不断的在凌夫人的面庞以及手中的锦盒上扫视。   似乎在等待凌夫人吃下那药。   见此情形,凌夫人只得将锦盒打开,看到其内放置着一枚奇丑无比的药丸,甚至都看不出什么形状来。   没楞没角,瘫软一块。   就好似从鞋底随便扣下一块泥巴,再用手搓揉几下,就胡乱塞进了这锦盒中。   但凑近一闻,果然药香浓郁。   清凉之气,顺着鼻腔,直抵脑门。接着又在颅内运转一圈,在眼窝内里徘徊。   很快,凌夫人不断踌躇的眼皮,立马安分了下来,不再跳动。   这让凌锦感觉舒适了不少,至少再不用为那跳动的眼皮分心了。   “单单闻一下,便有如此奇效,看来真是云台至宝,姐姐受之有愧!”   凌夫人扣上锦盒的盖子说道。   “姐姐哪里话,这小东西根本不足以让妹妹心里的愧疚少上万一……要是姐姐有事需要,可千万不要客气,尽管吩咐。妹妹虽然没什么大本事,脑筋也笨拙,但需要跑腿出力气的活计还是没有问题的。”   李韵说道。   凌夫人再度点头谢过后,便抽身离去。   李韵给的药着实有些效果,但凌夫人并不熟悉她,故而也不会吃。要不是方才她一直盯着,凌夫人甚至连打开都不会。   她的心里有个线,将相熟的,不熟的,都划分清楚,若此刻给她药的是刘睿影,她定会第一时间就吃下去,毫不犹豫,可如今是李韵,这个深不可测的女人。   对于这种人,就连她的东西也要一并排除在外。   不过好歹是擎中王刘景浩请来的贵客,还是要给几分颜面,这才不得已而为之。   面子上的功夫,有时也得应付,更何况是刘景浩,他们虽偶尔拌嘴,但关系属实不错,于是他的关系,也就成了她要顾虑的。   凌夫人心中惦记着刘睿影那边的情况,想那府卫副官去了这么久,也不知找个人捎句话来,说说到底如何。   她哪里能想到,那不争气的副官,现在正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个紫砂茶壶,对着壶嘴,小口喝着。身旁站着三位年轻貌美的侍女,一人拍背,一人捶腿,还有一人蹲着水盆,正在打湿毛巾,准备给他敷在额头上。   等了许久,凌夫人朝外望了望,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心中却是再也按捺不住。   眼皮虽然不跳了,可心中的烦闷还是郁郁不得解,让她大小事都觉得不是十分安稳,总得亲自瞧一瞧才觉得安心。   但她却是没有和刘睿影一样,步入旁侧的抄手游廊,而是大大方方的从正门走了出去。   刚迈过门槛,忽然一阵恶心在胃里翻滚不止,竟是汹涌的紧,差点从嘴里呕出来。   连忙掏出一方丝帕,掩住口鼻,随手推开门扇,走入间偏僻厢房之中,寻了个花瓶,将其中插着的蔷薇干花一股脑倒出来,便对着瓶口,大声干呕。   她干呕着,心里自觉不妙,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恶心的感觉,随即觉得头晕目眩,似是喝醉了一般。   凌夫人自问今日并未多饮,何况以她的酒量,想醉也难。   再者,即便是饮醉,凌夫人也只会觉得困倦,并不会想这般难受。   这般感觉,就像是被人揪着领子,拼命往嘴里灌酒,嘴巴和鼻腔都灌满了酒,呛得人呼吸困难。   但胃里的翻涌却是止不住,和方才的眼皮踌躇相同。   就在这时,凌夫人感觉到有几道人影走入了厢房之内。   “出去!”   凌夫人厉声说道。   她不知是谁,但就算是擎中王刘景浩到此,凌夫人也不愿意被看见这般狼狈的模样。   女人总是不喜自己精致的样子毁于一旦,因此每日的收拾打扮都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更加体面,若这幅样子被谁看到了,那往日的体面定会不复存在。   “姐姐怎么这样不适?”   凌夫人听到这话语,顿时愣住,继而心中截然明了。   原来是她…   可止不住的恶心,却令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仅长不了口,甚至闭着嘴都快要支撑不住嘴里的那一股浊气。   只能抱着花瓶,朝前踉跄走了几步,将腰身靠在桌案上,借力转过身来。   再度干呕了数次后,抬眼看着来人。   “姐姐,那药为何不吃?吃了就舒服了。”   李韵和凌夫人四目相对,极为轻蔑的说道,继而又笑的很是放肆。   话中意味十足,似乎十分了解凌锦如今的状况,眼里的笑极近奚落,与之前胆怯的模样大不相同,似乎如今才算是她真正的样子,在外头只不过是为了隐藏心思罢了。   凌夫人运气提神,让身子的不适强行缓解了几分。   然后袍袖一抖,刚刚李韵给她的锦盒便掉落在地,一路朝前滚去。   李韵伸脚挡住,弯腰从地上捡起,“呼”的一口气,吹散了锦盒上的浮灰,继而又用衣袖将其彻底擦拭干净,放在掌心细细端详。   “这么好的东西,姐姐不要,却是也不该扔掉吧?多可惜啊……”   李韵说道。   她盯着手里的“好玩意”,眼底阵阵冷笑,这可真是个好东西,多亏了她,她才能在凌锦面前占个上风啊。   凌夫人一听李韵如此说,气的发抖,抬起右臂,指着李韵,久久不语。   她还敢提这药,细想她方才所有的不适,都是从这药开始的!   “噗”的一下呕出一大口鲜血。   “姐姐,身子不舒服就不要再动气,否则只会加剧这般难受。”   李韵说道。   像是善意的提醒,却又是警告,她在警告凌夫人不要动用任何气力,不然这药的效果一定会越来越厉害。   她的手上已经多出了一把长剑。   和那夜与凌夫人对舞时一模一样。   凌夫人松手,放开了花瓶。   花瓶落地,摔得粉碎。   无数瓷片犹如水滴般朝四周飞溅开来,甚至还有几片极为细小的,插进了桌子腿里。   “果然是你!”   凌夫人说道。   她用了极大的气力,才使得自己这句话说出来算是平稳。   她没有想到,李韵竟然敢对她下毒,她对她可以说是有防备的,可没曾想李韵竟能无声无息的将毒下了,可真是个厉害的女人。   “姐姐,其实我与你没有仇怨。不过我知道你除了是这擎中王府的总管以外,还是诏狱十八典狱总提调。所以我想和你谈个条件。”   李韵说道。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凌夫人反问道。   “知道!擎中王府。”   李韵点头说道。   “你在擎中王府里,给我下毒,还要与我谈条件,不觉得可笑?”   凌夫人问道。   “自然自然!要是换做旁人,别说是可笑了,简直就是找死!姐姐还是给我留有情面,本来是想这么说的对吗?”   李韵说道。   凌夫人没有言语。   银牙紧咬,恨不得撕碎了她。   她如今对她无可奈何,自知如今的身体根本打不过李韵,而李韵仰仗的也正是这个差距,才敢在这里如此嚣张。   “都是女人,我觉得咱们姐妹之间应当有很多相同之处。好好说话,指不定就能对你我都好。”   李韵接着说道。   她并没有想针对凌夫人,她杀了她她也走不了,她不傻。   “擎中王府里,不出内贼,不养叛徒!”   凌夫人说道。   “可命是自己的,死了就没了。擎中王府我无法撼动,但你的性命却捏在我手里。”   李韵有恃无恐的说道。   凌夫人闭上了眼睛,在脑海中飞速将方才的情形回想了一遍。   那所谓的秘药,应当是毒药。   若是方才自己真吃了,恐怕现在早已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就是那么闻了闻,却都令她变得如此,可想而知这药力之强。   “这药本就不是让人吃下肚去的,就是用来闻的。”   李韵说道。   似乎是洞察了凌锦的心思,李韵还好心解释一番,她知道以凌夫人的警惕心,必不可能吃下那药,顶多是闻一闻罢了,因此那药特地做了香料一般的效果,最大的效用却是在气味上,若直接吃了,反而没什么大事。   她一步步朝着凌夫人走来。   凌夫人眉头皱起,双眼已经有些愰神。意识浑然不清。   必须得用力挤弄,才能看得清李韵的身影。   不过在她身旁,还有两人。   正是钟声响起时,与她饮酒寒暄的那两位云台中人。   “你交人,我给解药。”   李韵正色说道。   这才是她的目的,她来这里只不过是想带走一个人而已。   “你要谁?”   凌夫人问道。   “放心,不要你那宝贝弟弟刘睿影。我只要我的妹妹,李怀蕾。刘睿影现在是中都查缉司省旗,还是诏狱的第十三典狱,我是不会在中都城或者擎中王府里得罪他的。何况现在他身边应当跟着一群府卫,我可不想在王府里大动干戈。”   李韵说道。   “天下有道,我凌锦,不与易!”   凌夫人一字一顿的说道。   李韵乍听之下,却是未能明白,但想了想后,却是长叹了口气……   凌夫人毅然决然,是不会交人的。   所谓的“道”,便是凌夫人自己的处事原则,或者说做人规律。   没有人能打破这个规律,即使是李韵的威胁也不可能。   这世间,自然有它本身的规律存在,可每个人既然存在于世间,便也会有自己的“道”。   无论如何完备周全,自有其合理与不合理的存在。   她凌夫人无需去改变,也没必要妥协。就像她从不要求旁人与自己一样,也不会听从任何旁人的劝告差遣。   她想要做的,只是寻自我之路守自我之道罢了。   坚守认为对的信念,不怨天,不弃世,只管自顾向前。 第一百二十九章 文坛龙虎斗【十七】   凌夫人直起身子,左手扶在腰间,缓缓抽出了自己的软剑。   身为擎中王府总管,以及诏狱十八典狱总提调的她,自是有些特权,比如当众人都要卸甲去剑时,她的手中仍有兵刃,就是最好的证明。   当然类似的特殊还有很多,眼下却是就这一条最为有用。   不过方才那毒药的药力仍然在体内,还未排泄出去。凌夫人只是用自己深厚的劲气,将其压制在一处气穴之内。   这处气穴,位于她右边大腿内侧。   是凌夫人平日里修炼时,最为得心应手的气穴之一。   她先将这处气穴内的劲气全部抽出,而后摊派至别处,这样便可腾出空间,用来封禁毒药药力。   但这般的代价就是,凌夫人的右腿此刻变得像是根驻马石一样,几乎僵直在原地,无法动摇。   身为武者,除了手中的兵刃功夫外,自身的身法也极为重要。   以腰肢为轴心,两条腿却是辗转腾挪的关键。   现在凌夫人一条腿失去了灵活,意味着她的剑法就此没有了身法的加持,不能再像先前那般飘逸灵动。   当软剑从凌夫人的腰间全然抽出来之后,她并没有运起劲气,将它紧绷。   反而是任凭它软踏踏的垂着,剑尖指地,看上去好似一条铁片,根本不是剑。   李韵目光一凝。   前进的脚步反而登时站住。   在她身后还有两人。   却是一人提剑,一人握刀。   刀比剑,看上去总是更加刚劲威猛,起码对于寻常人来说,刀的震慑力远比剑要大得多。   那些个山贼盗匪,个个儿用刀,何曾见过他们持剑?   有时,即便是把尚未开刃的钢刀,也比一柄欧家剑要来势汹汹。   李韵抬起左臂,对那两人打出个手势。   两人看到后,登时拔剑出刀,冲着凌夫人冲了过去。   这并不是李韵想要借此羞辱凌夫人,而是在那一夜,凌夫人对她造成的压迫着实有些过于强烈。   以至于到现在位置,她回想起来,仍旧心惊不已。   让这两人先出手,无非是试探试探凌夫人在中毒之后,到底还剩下几成功力。   李韵从来不会做冒险之事。   除了在太上河中,她不敌沈清秋,最后不得不远遁回东海云台。   但即使是那次事端,她本也觉得万无一失。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沈清秋。   不过这一切的缘故,归根结底还是她轻视了刘睿影所造成的。   “自己不动手,却让部下来送死。”   凌夫人极为轻蔑的说道。   “万一他们当真杀了你,这份天大的功劳岂不就是他们俩咎由自取?我这是送他们一场富贵,怎么能说是送死?”   李韵说道。   “他们若是杀不了我,你自会动手取我性命,随后再杀了这两人,嫁祸出去,就说东海云台内出了叛徒,不知被何方势力所收买。若是他们俩能杀了我,这富贵恐怕也得不到。因为你还是会用那般说辞,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凌夫人说道。   李韵这个人,理由对她来说只是个口罢了,她想要做的事无论如何也会让自己达到。   既想达到目的,又不想被人说无理,于是总会事先挑个理由,让自己做的事看起来顺理成章。   听闻此言,那两人疾风暴雨般的身形却是都微微一顿,继而对视了一眼。   显然凌夫人说的,正好戳破了他们心中的顾虑。   这两人和李怀蕾以及同她一道投诚于诏狱的那五位剑阵中人不同,那些可谓是李韵自己培养多年的嫡系下属。而这两人,只是她在临走前,根据云台内的档案,随便选出的两人罢了。   他们的心思还没有完全放在云台之上,就好比新上任的官,怎的也不会为了还没坐热的椅子把命丢了。   李韵回到东海云台后,说话的气力都全无,还好被巡视的台位及时发现,这才算是捡了条命回来。   足足昏睡了三五日,李韵才悠悠转醒。   但映入眼帘的,却是无止境的黑暗。   她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只觉得口中极为干渴,随即换了声“水”,但却毫无任何人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便又昏昏沉沉的犯起了迷糊。   可是这次她未曾再睡死过去,半梦半醒之间,却是将她从到了定西王域,集英镇中的祥腾客栈开始,一直如走马灯般,切换着画面,到了太上河的夜晚。   这么周而复始的经过了两三次,李韵猛地一下坐起,浑身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的通透,好在四下黑暗且无人,没人能看到那轻薄的衣衫在打湿之后,裹在身体上的曼妙诱惑。   李韵伸手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不小心有几滴汗珠却是滴进了眼窝中。   汗水和泪水有些近似,都是从自己身上生发出来,且还都有些微微的咸味。   但眼泪却不会让眼睛有任何不适,汗水若是不慎弄进了眼眶,竟是就会蛰的眼珠生疼不已……   只是当时的李韵根本不会在乎这些,她在乎的是自己终于捡了一条命,终于还是回到了东海云台之中。   看来无论什么样的折磨,都要不了她的命,她李韵的命只能自己了结。   回忆不出自己是怎样来到的这里,但也不妨碍她感受到了云台之中特有的味道与水汽。   云台中人修炼武道,功法大多与水有关。   李韵也不例外。   在东海云台的台伴中,就属她武道修为最强,办事最为得力。因此深得东海云台之主的心意。   李韵在黑暗中缓了缓神,这才开始打量起自己身处的环境。   决计不在她自己的房间。   “怀……”   一个字刚出口,便立马收住。   她惊讶自己第一时间竟想的是这个名字,分明昏迷之前她们还是生死之战,却只是过了一个意识的沉迷,她又恢复了往日和她相处的样子,她的潜意识里还把她当作姐妹。   往日里,她一醒来,不等出声,李怀蕾就会立马出现在李韵的面前。   可是这一次,她知道李怀蕾再也不会回来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何况个活生生的人了。   即便是狠厉如李韵,也会如此,也会恋旧。   旧,却是个极为深沉的字眼。   过去了的,过了时的,或是因为朝夕相处,亦或是使用过多而褪色变形的都是“旧”。   一柄残缺的剑,一处住了许久的房子,以及一位相识多年的朋友,都是如此。   这是个悲凉的字眼。   什么新欢旧爱、新朋旧友……一个“旧"字,一目了然,遍布沧桑;但是能和“旧‘沾上边,即使蕴含再多情意与厚重,也难以轻松的起来。   李韵丝毫没有感到任何否极泰来的欢喜,只有独坐在黑暗中的满身孤独。   尽管人是自己逼走的,哪怕再来一次时她也会这么做,可不代表她不会心痛,不会难过。   她很想用句俗话来安慰下自己,“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但无论是言语,还是心里,她却是都说不出。   良久之后,她忽然自嘲的笑了笑。   旧了就是旧了,旧的东西,还有什么留下来得理由?   李韵悲哀的从来不是“旧”已逝,而是新的未来。   旧物不再有光泽,不再漂亮,失去了初见之时的明艳。就像是人从呱呱坠地到古稀耄耋,从青春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到华发满头一样。   尘间万象之中,那些个花草树木、兽鸟鱼虫,从生到死,从抽枝到凋敝,几经日月轮转,四季更迭,又有何物能不旧?又有何人能常在?   她与李怀蕾有着血脉至亲,这份感情,要比朋友之间在初见之时的感动与喜悦和想要分享彼此一切的冲动更加刻骨……但到了最后,还不是像这般,各自行路,该断的断、该散的散、该离的还照离不误……   曾经的样子好似还在,可中间又好似有了无法抹除的间隔。   她们永远都不会好了。   李韵忽然觉得身子有些冷,还觉得身下有些硬。   伸手一抹,这才发现自己昏睡了不知多久的地方,根本不是一张床,而是个用铁石铸造的台子。   瞬间,却是让李韵变得有些清醒。   在东海云台中,各种珍惜的海货可谓应有尽有,但却面临着与西北之外草原王庭同样的掣肘。   那便是缺少铁石。   云台中的一应器物都是就地取材,少见铁器。   能用这么多铁石铸造的台子,在李韵的印象中,整个云台只有一处,那边是位于都云台最底部的黑牢。   黑牢中无光,无声,只有一座铁台。任凭你坐卧,但只要进了黑牢,这辈子便再无可能重见天日。   她扭动了下身子,腰腹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又被撕裂开来,吃痛之下,口中不免一声惊呼!   没有光,李韵也无法查验自己身上的伤口究竟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万幸她功底犹在,这几日的昏睡也让身子恢复了不少的元气。   伸手摸了摸,只感到一阵湿润粘稠……放在笔尖下,血腥刺鼻,混着一股腐败的味道。   索性将身上的衣衫全部退去。   让伤口暴露在空气中,保持干燥,应当还能愈合的快些。   这黑牢虽然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但唯一的好处就是这里并不似云台他处那样潮湿,也没有海风,反而温润。   即便光着身子,也不觉得冷。   将衣衫褪却后,李韵将其团成一团,把身上的汗水擦拭干净。   她的皮肤依然光滑、紧致。   这般诱惑的举动,若是被旁人看见,恐怕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把持的住。   至于那些个活在缥缈之中,不知是否存在的仙人,也是由人修炼的,只要是人,就无法摆脱这七情六欲,自是也把持不住。   她双手敷在自己的脸庞上,遮住眼睛与额头。   捂了一会儿后,便开始一遍遍的捋着秀发。   被海水浸泡了许久,又被汗水浸润,手感并不是很好,这让李韵有些烦躁……   不过当她的双手,摸过修长的脖颈,再朝下抚过胸前隆起的圆润后,却是痴痴地笑了起来。   黑暗中,李韵翘起来一条腿,脚尖绷直。   虽然这个姿势会压迫到腰腹部的伤口,涌出血来,她也不在乎。   白皙,秀美的腿,翘的笔直、高耸。   李韵即使看不见,也能在脑海中想想出来。   她竟然开始一寸寸的,欣赏起自己的身体来。   当一个人的所有骄傲都被打击的支离破碎后,唯一剩下的就是性命和身子。   性命好似缥缈的雾,需要一个载体用来禁锢。   平原上的雾,风一吹,就散了,什么都存留不下。   而东海云台之上,却是常年大雾笼罩。   云台孤旋于东海,很是寂寞,但好在这岛上还有不断流转的雾,为其增添了许多灵动。   李韵的身子也是如此。   若是没了性命,再美丽的身躯,也和她身下的铁台一样,甚至还不如。   铁台可以抗住几多春秋,然而一具没了性命的身体,只需要个把月,就能腐烂、消弭。   李韵用双手,在自己身上全然抚摸了一遍。   要比最深情的情人,更加温柔,更加细腻。   这世间,几乎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唯有她。   也不知是突然开始珍惜这失而复得性命,还是本就心中只有自己,把自己当做今生唯一的偏爱。   李韵对自己或许有“恋”,但对她的妹妹李怀蕾,现在也说不上多么浓重的恨意。   可怀念这种事,太过于劳神,即便存在,她也不想去承认。   世人总是将“恋”与“旧”字放在一起,这样搭配起来,却是显得更加催人断肠。   怀恋往日生活中熟识的人和事,对以前人或物一直怀念,无法忘记,对伴了很久的某些东西,不舍得淘汰,不舍得抛弃。这些看上去跟李韵都毫无关联,必将谁都是她手中的棋子,来去全凭功利决定。   但身为执棋者,也没有决定输赢的权利,甚至在有些时候,能够得以出局,都是一种幸运。   对于李怀蕾,以及那些相伴她多年的部众,李韵向来都是举手无悔,毫不犹豫。   现在身陷黑牢之中,却又觉得人着实还是应该有几个能说些体己话的知心人。   李怀蕾却是与她姐姐截然相反。   童年的布偶,都一直带在身边,随着她颠沛流离。还总喜欢把该弃的旧事封存起来,过段时间翻出来不断品味。   不管这些事是否不堪回首,但却就是不想与之分开。徜徉在那份斑驳的记忆中肚子陶醉、沉迷。口中说着往事如烟随风,却始终翻过不起那道苍凉的沟坎。   将脑中的杂乱无章的思绪,借着深处黑牢之中的孤独,仔细理了个清楚。   反而毫不在意自身的处境。   因为她坚信,云台端长枝迟,是决计不会将她关死在黑牢之中。   几番权衡之后,李韵反倒是觉得这里应当是云台之中最为隐秘、安全的所在。   出去的云台部众,只有她一人归来。   东海云台从开台以来,就从未有过如此大的折损,端长枝迟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但在内陆天下,他唯一可以依仗之人,便是李韵。   现在她好端端的站在这里,站在凌夫人面前,就是最好的证明。   即使身上的伤还未痊愈,但她身边仍然有可以供其驱使之人。   “既然来了,我也没抱着能回去的心思。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咱们彼此之间已无职级高低,都是为了云台的利益而搏杀,虽死犹生,无限光荣!”   李韵举起了剑,直指凌夫人的咽喉,口中如此说道。   那两位云台中人,听到李韵如此慷慨激昂的说辞,顿时将方才的顾虑抛之脑后,一左一右,朝着凌夫人夹击而去。   云台刀客,身形稍快一筹。   手中刀,刀柄上系着一条蓝色的丝巾。   要比天蓝更加深邃,海蓝更加粘稠。   凌夫人的目光定格在这条丝巾上,全部的精神完全陷入其中。   她从未见过如此令人恍惚的颜色。   也从未想到有人会在刀柄上系着一条丝巾。   云台刀客,以及逼至近前。   右臂高举,但刀却仍然在刀鞘中,尚未拔出。   凌夫人收回目光,转而看着他的脸庞。   这位云台刀客年纪不大,模样还很是清秀,除了牙齿有些向外呲着,眉眼鼻子和刘睿影竟是还有几分相像之处。   凌夫人一时间有些不忍……   这样的年轻人,应当还有大把的年华可以挥霍,可以浪费,可以用在他心怡的姑娘身上,或是喝酒闲之中。   毕竟“年轻”才是一个人最大的资本。   这是一种状态,一种意念,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年龄,但却又不是全部。   可这位云台刀客,每天的光阴却是都花费在了练刀上。   对于武修而言,练武练功练身法当然是无可厚非,不过他从练刀至今,还未真正将手中的刀,拔出过刀鞘。   每天早上,这位云台刀客都会在云台的一处浅滩上练刀。   这处浅滩,常年阴雨绵绵。   头顶上,时刻都堆着厚厚的云层,从中洒下无穷无尽的水滴。   海风斜着吹,虽然雨不大,但不到一个时辰,却是也能将身上的衣衫全部浸润个通透。   对于寻常人而言,湿衣服穿在身上,只会觉得难受。但对于刀客来说,衣衫湿透,不但增加了身子的重量,更是让行动受到极大的束缚。   双臂、腰肢、双腿,也变得先前灵活。   可他不在乎,甚至还刻意追求如此。   一个人适应了难受与不舒服,那只要条件好上少许,定能够爆发出比平时更加强烈的实力。   就像吃惯了野菜汤,但凡有块发了馊的白面馒头,都是珍馐之物。   每天清晨,他都按时到那里练刀。   想要提升自己的武道修为,想要刀法变得精妙,而他又不是天才的情况下,只有一个办法。   勤苦。   勤奋的同时,还要能吃得了苦。   即便很多人都觉得,勤奋本身就是一件很苦的活计,但事实却并不如此。   美宅广厦中,有貌美侍女,手捧巾绢在一旁伺候着,时不时的添茶加水,拭去额头汗珠。   在这样的条件下,哪怕是每天练刀六个时辰,也算不得苦,只能算的勤。   而这位刀客,于风雨中,面对寥廓波涛,却是有些“自找苦吃”的意味,暗合文道圣贤“嚼得菜根,百事可做。”之言。   但光靠着“勤苦”还不远远不够,凡是都讲究一个“悟性”,若是不能开悟的话,练到地老天荒,也只是泛泛之辈。   “悟”要讲究机缘和巧合。   若是人人都能开悟,那世间便也不存“悟”。   要向开悟,必是天分在前,机缘在后。   天分与生俱来,娘胎里是怎么样,便就是怎么样,这一点改不了。总不能抱怨娘亲的肚皮不争气吧?唯有下辈子投胎时再另行清算。   历来的武道高手,同文道一样。   以勤苦之法,虽然能够补拙,但决计不能成为耀九州的天神,估计到地宗凌八面时,也就到头了。   但要是天分足够的人,既能勤又能悟,那就会有超凡卓越的成就。   这位刀客就是如此。   这也是李韵会将其甄选出来,带到中都城中,参加“文坛龙虎斗”的原因。   人活着,每天都会有各式各样的的事情,身不由己。但这位云台刀客王便要不管怎么样,都会练刀。   现在他还未出鞘的刀,悬停在凌夫人的头顶。   凌夫人抬眼看着他,好似即将从海平面上升起的朝阳,心中不免有很多感触。   朝阳在还未全然升起的时候,只有红晕。   这红晕从天边平铺而来,可以染红整个东海。   但当真正升起来时,却是只有耀眼的金光。   凌夫人没见过几次朝阳,因为清晨时她往往都还躺在“三长两短堂”中的榻上酣睡。   也没见过几次夕阳。   因为日薄西山时,她往往都在“三长两短堂”中的榻上,斜倚着喝酒。   此刻这位云台刀客的人,和刀,都像极了朝阳。   一圈圈红晕,却是让凌夫人有些刺眼。   当他真正将刀出鞘的时候,应当就是那朝阳洒下利剑一般的金光时。   但凌夫人却又察觉到了他心中的犹豫……   朝阳是不会犹豫的。   世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朝阳的升起。   所以当这位云台的刀客,犹豫不绝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出刀的资格。   而在他心中,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出刀在将发未发时最难。   杀人在将杀未杀时最苦。   难在出刀的时机。   苦在心中的纠葛。   是不是这一刀不出更好?   是不是应该快些还是慢些出?   如果失手了,第二刀又该当如何?   若是失手了,还有第二刀的机会吗?   这样的事,一旦开始举起不定,那基本就失败了一大半。   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无功而返。   这位云台刀客,练刀勤苦,也有天分,悟性足够,可就是不够果敢坚决。   生死之间的事,一刹那都犹豫不得……否则只有自己白白送命,至死都想不明白究竟是何故。   “如果下不了决心,就退下去好好想想。放心,我不出剑。”   凌夫人说道。   言到半中央,另一边的云台剑客仗剑劈出,凌夫人以右腿为轴心,站立不动,身子轻轻一转,便规避开来。   剑气无遮无拦,将屋中正堂刚才凌夫人倚靠的桌案劈的粉碎,木屑纷扬。   这是一张金丝楠木的桌案,树龄近百年,木质细密,近乎于铁器。   云台剑客能一剑将其化为齑粉,可想而知应当是用上了全力。   “你带的这两位小孩子,可真是有趣得紧……”   凌夫人轻轻一笑,扭头看着李韵说道。   “一人出刀犹豫,一人出剑果断。”   “犹豫说明慎重,果断因为胸有成竹。”   李韵冷言说道。   “这么说倒也是不错……只不过这两点若是集中于一人身上,那定然是万里挑一的人间豪杰!可惜,却是拆分了开来……弄成这般四不像的样子,却是一无是处。”   凌夫人撇着嘴角,很是可惜的说道。 第一百三十章 文坛龙虎斗【十八】   李韵紧了紧牙关,默不作声。虽然心里对凌夫人的轻蔑十分气恼,但她也清楚此刻远远没有到自己出手的时机。   不由得对着两人怒目而视,觉得这两人当真是不成气候!   一刀一剑,联手对付一个中了毒的女人,却还这般畏首畏尾,还能再做成什么事?   云台那位剑客,看到李韵冷峻的目光,心下也是凌然不已……方才着实是出手有些太过急促,以至于被凌夫人那般轻易地闪避开来。   不过心中却是也对凌夫人的修为实力有了全新的估量。   这个女人即便身中剧毒,三面受敌,也仍然是波澜不惊,沉稳异常。   有些人的从容,是装出来的。   心中早已波涛汹涌,但却一丁点儿都不会表露出来。   可是装出来的东西,毕竟不是真的,总有露馅的时候。就和纸永远包不住火,是一个道理。   但凌夫人不是。   她是真从容,真不迫。   以她的心境来说,已经根本没有什么能够动摇她的意志与精神。   云台剑客,静默良久,屏息凝神。   双眼微微眨动,却是与常人有些不同。   每一次都略微有些慢,但也算不上太慢。   可就是这么些许的不合拍,凌夫人看在眼里便觉得极为古怪。   不过她仍旧是有恃无恐。   有大能耐傍身的人,向来如此。   无论你有多么波澜诡谲,我自一剑破之。   在绝对的势力面前,这样细小的变化根本不足以产生任何影响。   凌夫人最在意的还是李韵。   但她也看出,李韵至少目前是没有任何出手的打算,却是准备守株待兔,坐收渔翁之利,和凌夫人先前所说的,一模一样。   今日。   这间屋子里,必然是要死人的。   一定是三个人。   要么是凌夫人与这两位云台的剑客、刀客,要么就是这两位剑客、刀客和李韵。   剑客与刀客必死无疑,唯一的变量就是李韵和凌夫人。   这一点,她们俩也都极为清楚。   只有她俩,才是真正的对手。   “其实我们都是一类人,这话我记得咱们说起过。”   李韵悠悠的说道。   “是吗?我不记得了。”   凌夫人伸出右手,挠了挠头说道。   李韵忽然极为惨淡的笑了笑,接着又开始摇头。   这般欲言又止的模样,好似骤然间变了个人,和她先前的狠厉阴险,毫不相符。   云台剑客终于再度抬起了手中的剑。   凌夫人瞥了一眼,将本来站定的右腿,朝旁侧挪了挪,这样便可正面对着他。   那位云台刀客,则正好对着她的后背。   把自己的薄弱全然暴露在敌人面前,是大忌。   但凌夫人却毫不在意,因为她知道此人决计不会出刀。   一个对待出刀如此慎重的人,除了对自己苛刻以外,对自己的敌人也会异常苛刻。   没有般配的对手,亦或是没有正确的时机,他都不会出刀,只会站在原地继续忍耐,等候。   反正他已经等了很久,也不会介意再等很久。   如此一来,却是对李韵没有任何好处,反而打乱了她的计划与布局。   本意是让这两人,无所谓什么配合,只要能将凌夫人消耗个大半,那就算是达成了目的。   但现在看来,这两人却是还有着自己的算计……   剑客不想死。   一个人若是不通透,那手中的剑便也不彻底。   怕死之人,刺出的剑,如何能够杀人?   用剑之人决定了剑的锋利和狠度,若用剑之人已经到了不顾性命的程度,那刺出来的也是绝命之剑。   不论这剑客在平日里是多么的温文尔雅,如沐春风,但在他出剑,刺入敌人咽喉的那一刻,定然是这人间最为绝情的,没有之一。   可这剑,刚刺出了一剑。   他却是就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这让他的剑招也变得优柔寡断,破绽百出。   不但李韵十分焦急,也让凌夫人有些看不起……   凌夫人看到他的剑尖没有指向自己的咽喉,而是稍稍抬高了些,放在眉心之处。   “这里的骨头可是很硬的,我的又比旁人更硬些。刘景浩都说,我这脑袋,估计一辈子都开不了窍,就是因为太硬了!”   凌夫人用左手食指指着自己的眉心说道。   “所以你还是换个地方吧,为什么不选咽喉呢?是剑客,自是该选这里。”   “我喜欢和旁人不同。不喜欢和旁人一样。”   云台剑客开口说道。   屋内共有四个人。   除了李韵和凌夫人外,这是其他人第一次开口说话。   “怎么个不一样法儿?”   凌夫人戏谑的问道。   “用不同的剑,使不同的剑法,刺不同的部位,杀不同的人。”   云台剑客说道,一句话内,连用了四个不同。   “然后呢?”   凌夫人接着问道。   “没有然后。”   云台剑客摇了摇头说道。   他的目光从凌夫人充满韵味的面庞上移开,转而看向了自己手中的长剑。   “虽然目前我一个都没有做到,但从今日开始,我会一个个的去做到。”   云台剑客说道。   “这就是心中,最与众不同的剑客?”   凌夫人反问道。   “正是。”   云台剑客点头回应。   “要我说,这四个不同,即使你都做到了,你也不是最与众不同的剑客。因为你连剑客都不算。”   凌夫人素手一扬,遥遥一指。   脸上的轻蔑清楚可见,她虽有瞧不起的意味,平常却不会表现出来,这时候这种神情,是对一个剑客最好的攻击。   心性的溃败,远比招式的输赢更为重要。   让一个自信的人开始怀疑自己,在他开始怀疑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   云台剑客听后,脸上青红之色不断交替,恼怒之余还极为羞愧……   他清楚凌夫人的身份以及武道修为。   不管目前两人的关系是否是敌对,一个后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功成名就,德高望重的前辈说得体无完肤,犹如用嘴和言语,将他剥皮抽筋。   谁能忍?   他不行……   即便剑客要比刀客更讲究修心,但武修毕竟是要比读书人有血性的多。   一味地修心,若是将血性磨灭的十不存一,那武道又修来何用?   云台剑客当即身子一矮   双膝弯曲,几乎跪地。   背部也高高拱起,像是一只在街头和同类示威斗架野猫。   凌夫人提一口劲气,从丹田之处的阴阳二极,运至左掌中,打入软剑内。   方才还软踏踏,犹如布条旗帜般随风摇摆的软剑,顷刻就便得如同金刚杵一般,坚不可摧。   云台剑客的身子仍在一寸寸的矮下去。   双膝距离地面只剩下个些微的间隙,唯有风、光。和水流才能透过,竟是连一只蚂蚁都爬不过来。   就在膝盖马上触底的时候,他的双腿骤然发力,高高拱起的背部,也在这一刹那舒展开来。   身形宛如出鞘箭矢,紧贴着地面,冲着凌夫人袭杀而来。   “聪明!”   凌夫人竟是开口称赞道。   但在心里,却是对他更加看不起了……   方才还振振有词,颇为慷慨激昂的说了四个不同,凌夫人以为他当真如此坦荡,言出必行,定要将手中利剑刺入自己的眉心之中,结果转眼却是就改了主意。   可不得不说,这的确是极为聪明一招。   凌夫人中了剧毒,赌气入体,只能暂时压制在大腿内侧的一处气穴之中。   刚刚凌夫人躲过了第一剑,虽然让这位云台剑客很有挫败,但他也发现凌夫人的身子,的确是不如先前那样灵活。   因此这般紧贴地面,袭杀而来,正是想要让凌夫人挫手不及。   剑上的修为,他不如。   故而只能取巧。   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用利剑,刺向凌夫人僵直的身子,尤其是右腿,岂不是个绝妙的机会?   李韵也看出了他的用意,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个弧度,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不亏是她选的人,心思还是蛮灵活的。   剑客一般都会给人呆笨的感觉,他们平常除了练剑就是练剑,因此也让许多心思活泛的剑客变得麻木不仁。   而他却没有被那招式所禁锢,能想到除了剑招以外的东西。   果然是蛇鼠一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们同属于东海云台中人,这说一套做一套,两面三刀的功夫,当真是无师自通,冠绝天下!   凌夫人因为要分出劲气压制体内毒气的缘故,对自身的劲气调用的很是节省。   何况还有李韵在一旁虎视眈眈。   这女人,现在没有出手的意思,但要转变想法,也就是瞬间,因此不得不防。   云台剑客的剑还未至。   剑气却是已经掀起凌夫人的长裙。   似是一阵大风。   裙摆飘荡。   露出一片雪白。   李韵牢牢地盯着凌夫人的一双美腿,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继而变得冷酷……   这一双腿,修长笔直,温润如玉。   却又不是惨白,看上去血色莞尔,自然令人赏心悦目。   作为一个女人。   李韵不但见过许多好看的女子的腿,就连她自己的,也十分出众。   可现在和凌夫人的一比,却是自惭形秽。   即使再美的女人,身材上都会有点瑕疵。   有的肩膀太宽,有的腰肢太粗,有的双腿过于坚实,或是手掌太过宽大。   但在凌夫人身上,李韵却找不到任何瑕疵。   按照身段剪裁得体的长裙,将其包裹住,每一个部位都是极为动人的曲线。   武修,尤其是女子,常年修炼的缘故,双臂和双腿都会略微粗壮些。   不过这些人人皆有的弊病,却在凌夫人这里没有丝毫体现。   顺带着再朝下一看,双脚虽然穿在鞋里,但精致的脚踝,却是那样的纤美。   不过这些都只是点缀。   起码在凌夫人身上,都算不得什么。   她最诱人之处,便是她成熟的风韵,从容不迫的气度,以及永远睥睨的眼神。   这是旁人无法模仿,也觊觎不来的,这是她多年形成的独特气性,哪怕不认识她的,只看那么一眼。也会了解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在她站立的地方,仿佛永远是主场。   被男人夸赞的女人,算不得什么。   俗话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破锅自有破锅盖。   但若是一个女人,被男人倾慕,被女人嫉妒,那定然是国色天香,人间极致。   现在凌夫人在李韵眼中便是如此。   不经意间,她心里除了复仇的怒火外,更添了几成妒火。   两堆火各自熊熊燃烧,将她真个人快要撕裂开来。   妒火远比怒火来的凶猛,让人无法抵挡,怒火可以消散,可妒火只能越发猛烈,最后将她仅存的理智也燃烧个干净。   人人都觉得相貌普通的女子会妒忌美人,可殊不知美人之间的竞争才更为激烈,她们总有各样的美貌,有了资本,就有了争夺,谁会甘心只被夸赞可爱,而不是既妖媚又可爱。   嫉妒和喜怒哀乐一般,都是人之本能。   李韵只感到此刻自己的心就如同被万千蚂蚁咬过一般……   让她心痒难耐,火气似乎已经把她包围,烤的她身上只觉得没有一丝能够放松的气息。   好在她还算是有真章之人,不像有些人明明无才,却生怕旁人有才。明明自己无所作为,却生怕旁人有为。   对于李韵这样的人而言,嫉妒也并不反面。   一个人能嫉妒,说明他有上进心。   只有在她看到了自己与凌夫人之间的差距时,才会更加坚定的奋进。   这种本能,既有正面,也有反面。着实是难以判定……   但若是李韵能够把握好尺度,便能很好地利用。   可惜她显然是错了……   她已经把嫉妒当成了胜负欲,她本就是一个好强之人,在比较之上只会永无尽头,今日是凌锦,明日又该是他人。   李韵还未看够。   风却已经停了。   云台剑客的剑,突然上挑。   刺向凌夫人右腿的膝盖处。   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都已看到剑尖刺入,鲜血汩汩而出的景象,但却眼前忽然一黑。   接着自己的右臂上传来一股巨力,拉扯着他的身子,重重的跌在地下。   下巴与地面磕碰,一不留神咬住了舌根,血沫从嘴角流出。   原来他方才看到的,并不是凌夫人的血,而是自己的。   不过从嘴角涌出的血沫,他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粘稠和温润。   抬头定睛一看,凌夫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似是要比刚才近了许多。   右臂上的巨力随着身子跌倒,也变得荡然无存。   他想要抽回自己的剑,却才放下剑尖被凌夫人用足尖牢牢钉在地下,不可移动分毫。   “怎么可以有二心呢?”   凌夫人问道。   云台剑客很是茫然的皱起眉头。   “二心?”   “小小年纪,就如此色胆包天,还怎么能练得好剑?”   凌夫人说道。   却是说他刚才的剑风,撩起了自己的裙摆,以至于让双腿暴露无疑。   云台剑客听后哑口无言……   那根本不是他的本意。   千钧一发的事,生死攸关之间,他哪里有心思欣赏凌夫人的一双美腿?   但发生过得,已经成了事实,任凭狡辩也无济于事。   松开了握剑的手,缓缓站起身子,用衣袖擦去最佳的血沫,又吐了些出来,看着凌夫人很是愤愤不平的说道:   “我不如你,你尽可用剑杀了我,但方才你说的那些,只是碰巧,我并非如此!”   凌夫人听后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说道:   “原来云台中还是有人有骨气的!你这般样子,倒是有几分像是剑客!”   言毕,脚尖轻轻一踢,将方才踩住的长剑送还回去。   云台剑客本不想捡起。   这条命,要是方才凌夫人有心,已经不是他的了。   故而他着实不知凌夫人为何又要将剑送还回来。   李韵也皱着眉头,似是想不通这其中的关节。   唯有凌夫人却是胸有成竹。   眼下,东海云台最主要的三个人都在这里。   看似是为了围杀凌夫人而来,但凌夫人将这三人束缚在在这里,反而是将他们的所有力量,都禁锢在此,对整个擎中王府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至于别的,有刘睿影带着府卫处理,应当也无大碍。   女人的事,还是由女人来了断最为妥当。   “你是欺我云台无人?”   李韵厉声说道。   “一句话,不同的人听,是不同的意思,不同心境的人听,也是不同的意思。”   凌夫人不紧不慢的说道。   “这里不是东海云台,也不是让你们来磨练心境,提升造化。此事不成,咱们都得为云台玉碎在此。”   李韵对这另外两人说道。   这下反倒是让凌夫人有些想不通……   她不住的催促自己的两位部下,但她却始终无动于衷。根据凌夫人对李韵的了解,她要是如此剑走偏锋,行事异常,定然是还有其他打算。   一直静默在凌夫人身后的云台刀客,睁开了眼睛。   右臂抖动,手腕随之翻滚,刀花闪烁,让这个屋子内都顿时明亮了几分,连带着他先前颓然的精神都变得无比亢奋。   继而,手中的刀,却是一改先前的犹豫。   但让凌夫人最为惊奇是!   以她的眼力,竟是都没能看清这云台刀客是在何时出刀的!   刀出鞘。   刀法大变。   招招连绵不绝,犹似行云流水一般。   短暂挥舞了几下,全身仿佛被光幕笼罩。   李韵看到那刀,笑着点了点头。   她之所以会带着这位从未出过刀的云台部众前来中都城中,行如此要紧之事,便是知道他在刀上浸淫极为深厚。   对于天下间的所有刀法,早已融会贯通,对于其中的精妙之处,更是举重若轻。   只是他练刀,向来不出鞘。   这刀如若不出鞘,那和木棍就没有任何区别。   刀鞘是刀身与刀刃的外在,就和人不能光着身子出门,一定要穿衣服似的。   衣服为了遮人脸面,刀鞘也是一样,明晃晃的刀身直白的露出,不免让看到的人心惊。   可刀包裹在刀鞘之中,犹如人心城府,层层叠叠。   这一重重的壁垒,就是一份份的负担。   导致他已经不知道这刀就应当是出鞘的。   唯有李韵看出了他的潜力。   他和自己手中的刀一样。   刀被刀鞘包裹,人被顾虑淹没。   让刀出鞘很简单,有时不小心脱手,却是都会从刀鞘中划出来。   但让人彻底的放下顾虑却是极为困难……   根深蒂固的习惯,想要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就像是冬日里,有些临近内陆的码头。   在从东海云台来中都城之前,李韵亲自带着这位云台刀客,在安东王域的海滨,寻了一处废弃的码头,呆了一天一夜。   当晚,李韵几乎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劲气,不惜伤口迸裂,让眼前脚下,方圆百里的海面,滴水成冰。   远处不断翻滚的浪,虽然奔流不惜,但只能极为无力的拍打在这厚实的坚冰上。   云台刀客不解其意,但也知道李韵此举,决计不会无的放矢。   海面凝结后,两人一夜无话,肩并肩站着,直到晨曦升起。   暖阳照在海面上,夏日的气温,热的很快。   昨晚冻得无比坚实的冰面,很快就在浪涌下,分崩离析。   李韵拍拍他的间,又指了指眼前。   云台刀客显得很是茫然……   这一日一夜,耽误了行程不说,他却仍旧是一头雾水。   不过在刚才,他骤然间顿悟!   这刀鞘,不就和昨夜海面的坚冰一样?   刀鞘舒服了刀锋,坚冰束缚了浪涌,顾虑束缚了心境。   但心境如同浪涌,是永远无法被阻挡的。   虽然有时候会显得极为缓慢,但微小的力,日积月累起来,却能够带来极大的变化。   至于那晨曦幻化的暖阳,不就是李韵自己?   心境一波波的冲击,加上暖阳的照拂,顾虑迟早决堤、崩塌,手中的刀锋也迟早从刀鞘中抽出。   方才那一瞬间。   便是如此。   顾虑不存。   刀锋出鞘。   从此再无束缚。   他终究是可以一展锋芒,横扫天涯。   而经过这般酝酿、沉寂许久的刀锋,一旦出鞘,定然会爆发出极为不可思议的神采。   但无论这云台刀客的刀芒如何凌厉狠辣,却总是被凌夫人上下格挡开来。   只见凌夫人反手提着剑。   剑尖垂地。   周身并无大动作。   好似绣娘刺绣般,双手点点戳戳,便使得云台刀客身子高低气起伏不断。   辗转腾挪之际,凌夫人忽然将手中剑笔直插入地面,双手握住剑柄。   劲气灌注下,剑身绷直。   凌夫人以此为着力点。   双脚从裙下踢出。   云台刀客见状,手中刀更是运转如飞,端的是有几分水火不侵之意。   不过凌夫人这一踢,却是颇有舍身的意味。   整个身子,用上了最大的气力,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踢出,径直逼向云台刀客的胸口。   云台刀客被这阵势逼迫的步步后退,一不留神,背部抵在了屋中的立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一股热流从小腹升起,他的眼前忽然变得虚幻。   如此时机,分毫差池都不可有!   云台刀客顿时有些惊慌……手中的刀跟着慢了些许。   凌夫人瞅准这个时机,身形又快了几分。   双脚结结实实的踢在云台刀客的胸前。   “咔嚓”一声。   他背部抵住的立柱,出现了一道断痕。   只觉得胸口剧痛无比,却是连握刀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低头呕出一大口鲜血。   要不是在最后关头,强行用刀身撑住,此刻已然倒地不起……   “刀出的挺快,可惜中看不中用!”   凌夫人摇着头说道。   云台刀客似是仍有不甘,想要直起身子,却“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还有什么后手,如果就这的话,我反倒是高估了你!”   凌夫人将长裙一甩,朝后退了两步,坐在仍然完好的椅子上。   软剑撤去了劲气,重新化作条毛虫蚯蚓,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你能这么说,反而证明你对我的了解,也就如此。”   李韵说道。   “好妹妹,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的…… 高深莫测?”   凌夫人发出阵银铃般的笑声。   清脆动人,像极了刀剑相交时的声音。   “你和我从未有过交集,就算是中都查缉司或者诏狱的情报再多,也都只是干巴巴地文字。若是你觉得一个人,用几页纸就能说的清楚的话,是姐姐你太单纯,还是我太幼稚?”   李韵反问道。   “嗯……”   凌夫人抬起右手,将食指含在嘴里,双眼望天,当真思索起来这个问题。   “你就权且是当我太单纯吧。”   思忖了片刻,凌夫人咂吧着嘴说道。   “单纯的人死得快。”   李韵冷冷的说道。   “可单纯的人活的快乐!”   凌夫人说完后,自己不禁莞尔。   李韵却摇了摇头。   因为她根本没有感觉到凌夫人的快乐。   就算她真如自己说的那般单纯,那她也是个单纯且痛苦的人。   何况在如今这个世道,单纯、坦诚这一类的词,可并不是个多么好的意思。   单纯就是傻,坦诚便是毫无防备之心。   傻子快乐,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头脑去思考。不思考也就没有顾虑。   一个轻飘飘的人,灵魂都没有任何厚重感,当然会时时刻刻都觉得快乐。   而人若是没有防备,则会觉得这世间一切都是良善。   周身都被美好环绕,当然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可是这样的人却比傻子还要可悲、可怜……   起码在李韵眼中就是如此。   “你也不快乐,何必强撑?”   李韵反问道。   “我有我自己的坚定,你却没有。”   凌夫人说道。   李韵听后当然是不屑一顾。   但她却忘记了人若是看月亮的时候,是无法关注那漫天星河的。即便是想看星星,也只能执着于其中一颗,看得太多,反而会头晕恶心……   凡是都是如此。   追逐的太多,最后只能是徒劳的疲于奔命。还不如沿着一条路,径直的走下去。就算看不到晨曦,无法和清风相逢,也能让手中的刀剑永不卷刃生锈。   行走于永夜,栖身于永夜,来处即是归途。   滴水穿石看着复杂,但靠的是日复一日的积累。百川归海,李韵只见其中的壮阔,却忽略了奔腾的万里迢迢。   凌夫人稳坐,右手虚引,做出个请的手势。   李韵也不再言语。   但她却将剑夹在腋下,从袖筒中掏出那个锦盒,打开,将其中的那枚形状奇怪的丹药一口吞下。   “你……”   凌夫人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呼。   “你不是问我还有无后手?这便是了!”   李韵将锦盒朝前一扔,刚好落在凌夫人的脚下。   “这不是一枚毒丹吗?”   凌夫人问道。   “是,也不是。”   李韵笑着说道。   “事已至此,不如咱们姐妹都敞亮些。这样的绕来绕去的讥讽,着实是无趣的紧。”   凌夫人说道。   “这枚丹药,是毒药不假,是良药也不假。只看你怎么用了。”   李韵疏导。   凌夫人略一思量,转眼便想通了其中的关键所在,竟是对着李韵鼓起掌来:   “好算计!好谋划!现在我倒是可以心甘情愿的承认,在这些方面,的确是不如你。”   “这丹药叫什么,我也不知。恐怕整个东海云台内,也无人知晓。不过只是个名字罢了,不用纠结,若是姐姐有兴趣,不放赐个名字?”   李韵说道。   “我读书少,堪堪能做到识文断字而已……取出来的名字的,大多落了俗套,配不上这绝世神丹。”   凌夫人摆了摆手说道。   “端长枝迟将这丹药给我的时候,告诉我说,单凭气味,便可毒杀三五人。要是将其捏碎开来,那气味随风而走,怕是半个中都城都难以幸免。尤其是那些没有任何武道修为的普通人,读书人们。”   李韵说道。   “那却是要多谢妹妹手下留情!”   凌夫人起身,对着李韵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   她知道李韵所言不假。   到了这个地步,丹药又被她吞入腹中,要是再用假话来诓骗,却是让她自己变得一文不值。   但换个思量,倘若李韵存心同归于尽,她尽可将这丹药破碎。   只需朝空中一扬,午后的炙热与夏风,就能把其中的毒性送至中都城里,掀起一场浩劫。   夏天的日头太过于毒辣,想必是无人喜欢。可却没有人会拒绝这暖风的吹佛。   吹在脸上,刮入心中,总是能让人有别样的触动。   凌夫人也很喜欢这种感觉。   中都城南门外,有个叫做“怡然亭”的去处。   “怡然亭”不是一个亭子,而是一片野地,有条石板砌成的小路,压在土坡上去,往里走,便能看到一片滩涂。皇朝末期的时候,这里曾是一处庙宇,凌夫人便常来此。庙里还有些干净的轩树,树下有桌席,可以乘凉歇足。   神庙中人,见到香客前来,都会泡一壶自己种的茶叶,随后坐在高坡栏杆边,眺望滩涂内的万株黄芦。   有些成堆,有些三三两两的,从中还夹杂着几棵老柳树。   唯一的缺口,有个清澈的浅水野塘,天气晴好时,总露着几块白影。   虽然旁边就是繁华的中都城,可这里却好似在红尘十丈之外。   北望是关河十万,尘雾腾腾,南望便是中都城高耸的城墙,两边还有两处高台,立在天幕之下,显得更是笔直。   凌夫人以前几乎每日里有一半的时间,每当遇到尘世烦扰的时候,都一个人跑去依然亭中,趁神庙中人不注意,悄悄钻进芦苇丛里,便可寻到许多新鲜的野水浅塘,在此徘徊个把时辰。   若是运气好,碰上了阔大的垂柳,以及水塘中有鱼虾时,那便更为灵动。   水里映青天,白云托人影,摒弃了市声喧闹,虽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但也足以删繁洗涤。   可现在的“怡然亭”没了神庙,没了老树。只是旷野上,一片苇塘,几堆野坟而已。   长芦苇的低地,水也不似以前丰沛,初秋的时候,芦苇纷纷变成了赭黄色。   芦苇叶子上,伸出的杆子有成球状的白花,这花被风一吹,就像雪花般满空乱飞,却是比柳絮更有韵味。   可惜这样的好去处,却是毁于皇朝末年的战火……要是李韵当真那样做,整个中都城也会变得和“怡然亭”似的。因此方才凌夫人那一礼,却是极为真诚。   “气味是剧毒,但要是屏住呼吸,将其吞下,就能在一个时辰内,压制住身上全部的明伤暗疾,并且还能让武道修为暂时上个台阶。”   李韵坦然受了凌夫人一礼后说道。   话音刚落。   她口中便是一声呻吟……   像是一对情人,在极致疯狂的深夜中极致的深情,沉沦于无尽的欲望,忘却世间一切。脑海之中只残存这唯一的念头,那边是索取……不断的索取,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只渴望拥有更多,更强烈!在这沉沦中无休止的释放,感受着冲击,天与地都倒退了千万年,中心化为混沌。   劲气从李韵小腹内的阴阳二极中源源不断的生发出来,将每一个气穴、气府都充盈饱满,随后又在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中不住的游走。   一阵阵的酥麻,让李韵不住的呻吟,却是愈演愈烈。   她体内的经脉不足以承受如此巨量、浓烈的劲气,这些无处发泄的力量,你争我夺的,抢占她体内的每一寸空间。同时也让她的经脉、气穴、气府,慢慢开拓的宽阔。   待呻吟之声渐止。   李韵和凌夫人四目相对。   此刻的她,却是已然一只脚迈入了“天神耀九州”之境。 第一百三十一章 文坛龙虎斗【十九】   当今天下,究竟有多少人登临了“天神耀九州”的武道极境,无人知晓。   在震北王域,刘睿影在介入饷银事件后,初次不敌草原王庭之人,后又遇月笛对阵震北王府供奉孙德宇。   那日,月笛曾剑开一线天,算是触摸到了“天神耀九州”这般极境的门槛。   定西王霍望,也曾当面询问人任洋的武道境界,谁料任洋不动声色,一柄钓剑,咫尺天涯,缩地成寸,转眼间就从东海里钓来了条鲜活的大鱼。   任洋与月笛之间,高下立判。   借住情绪的激荡,亦或是李韵这般,用丹药药力强行运劲提气,即使在某个刹那可以触及到那极境,但也只是一刹那而已……算不得当真跨入了“天神耀九州”。   不过凌夫人仍旧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她可是与真正的“天神耀九州”朝夕相处过不少时日,自是清楚这个境界的可怕。   擎中王刘景浩之所以能成为五王之首,坐镇中都,除了他麾下实力冠绝天下的三威军之外,还因他自己已经登临了武道极境。   李韵虽然是借助了丹药药力,但那一刹那的爆发,也不是凌夫人可以轻易抵挡的。   但只要能扛过那巅峰一剑,李韵想必就会持续衰败下去,这便是凌夫人的转机所在。   李韵的面庞上,红晕渐浓。   “你的身子,真的很好看!”   凌夫人被李韵这句弄得很是莫名其妙,本来该当拔剑而起,怎的又开始赞叹自己的身段儿?   不禁怀疑她或许有些不正常,能在如此敌对的时候发出这样的赞叹,虽然被夸是件好事,可此时此刻她却没有半点被夸的高兴,反而觉得冷风阵阵,仿佛被什么怪物盯上了一般。   “这么好的身子……真是有些不舍得……”   李韵接着说道。   她整个人已经开始有些疯癫,口中说的话完全不受大脑控制,心中想了什么,就立刻说了出来。   眼前那比她还要玲珑曼妙的身姿,还真是刺眼啊……   美好的东西,若不能拥有,那便毁掉吧。   “不舍得什么?”   凌夫人问道。   “当然是不舍得杀你!”   李韵似是听到了多么好笑的笑话似的,竟是笑的弯下腰去,上气不接下去。待重新直起身子后,她脸上的红晕比先前更胜。   “我这么好的身段儿,不是刚好配的上你出剑?”   凌夫人平静的说道,甚至摊开了手,让自己的胸前门户大开。   她半点不介意展示她所拥有的,那是她的资本。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舍不得呀,姐姐!”   “咱们都是女人,女人最爱什么呢?”   李韵问道。   她并不急于出剑。   而是有心拖延。   想要待那丹药药力发挥到极致时,速战速决,一剑封喉。   她必须有必杀的把握才行,一旦失手,面临她的就是无尽的地狱。   毕竟她原本的武道修为,却是要比凌夫人差了不少。   其实两人所想都差不多。   凌夫人只要能抵住那一剑之威,便可再无顾忌。而李韵也唯有抓住这一次机会,才能有机会全身而退。   否则,她再玲珑,也洗不脱身上的罪责。   只有凌夫人死了,永远闭上嘴,她先前谋划好的说辞才能派得上用场。   “女人最爱美。”   凌夫人说道。   这是众人皆知的道理。   其实不止是女人,天下人谁不爱美?只是有的人,有条件美,有的人只能刚刚填饱肚子罢了。   对于刚刚能填饱肚子的人,爱美是件可望不可及的事儿,他们只会在梦里放肆一把,甚至有的连梦也不敢做,如果做了美好的梦,梦醒了,就是更加的难耐。   “那女人最怕什么?”   “当然是老!”   李韵自问自答。   老便是旧,长久的东西,就会便旧,人也是一样。   东西说旧,人说老。   旧东西没了光泽,还会有划痕磕碰。老的人,皮肤也会不再紧致,身材也会变得臃肿……却是再也无法和“美”字沾边。   “所以你要让我变老?”   凌夫人问道。   她不知这世上还有这样诡异的功法武技,竟是可以逆转时辰。   “我很想……但我做不到……”   李韵很是惋惜的说道。   或许凌锦变老了,变丑了,她会没那么想置她于死地。   这让凌夫人也着实松了口气。   毕竟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自己变老,变丑。   这简直比杀了她,还要痛苦……   她宁愿死去,也不愿看着自己脸上一道道皱纹,看着皮肤逐渐松垮,红唇失色,就连脖领的细肉也漫上纹路。   李韵说完后,再度打量起凌夫人的身子。   从眉心,到下颌,再到咽喉、胸口、小腹,最后是那双令她嫉妒不已的双腿。   现在无风。   凌夫人的长裙,并未荡漾,她看不见。   但这并不妨碍用脑海中留存的印象,对应过去。   看着看着,李韵叹了口气。   提起剑,将自己身着的长裙,裁去了大半裙摆。   一双不亚于凌夫人的美腿,全然暴露。   “其实在东海云台里,我都是这副模样。不过入乡随俗,来了内陆,我的裙子也长了些。”   李韵说道。   “裙子长了,心也狠了,剑也更凌厉了。”   凌夫人说道。   “不错!姐姐说的对!”   李韵笑了笑说道,但转而却又愁苦起来。   她看着自己的双腿,与脑海中凌夫人的腿暗自对比。   二者之间,李韵的腿,要更加坚实些,也不似那么笔直。膝盖处要突出不少。   虽然还是很美,但终究是少了些许女人味,落了下风……   她就有练武的后遗症,怎么都无法恢复成原来修长的模样。   “刺啦”!   凌夫人却是也和李韵一样,将自己的长裙,裁去大半。   将自己的一双腿,全然暴露出来。   似是有意挑衅一般,还朝前走了两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本来心境沉稳的李韵,被凌夫人如此激将,便霎时提剑而起,径直刺向凌夫人的咽喉。   这一剑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因为李韵向来不是这样不假思索,便直接动手的人。   甚至连倒在一旁,已经奄奄一息的那位云台刀客,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眯眼看着,嘴巴犹如离水的鱼般,不断翕动。   但却什么声音   都发不出来。   眼角淌出一颗晶莹,顺着鬓角的头发,流进了耳朵中。   凌夫人也觉得诧异……   这应当不是李韵原本的算计才对。   可是凌夫人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   方才前进了两步,让她与李韵之间的距离,不过只有一剑半之遥……   李韵在丹药药力的加持下,劲气充沛,身形极快。   凌夫人自觉这一剑已经无法躲避,那便只能闪。   闪躲,看似是一个词,但在这临敌之际,却是大有不同。   躲,留给凌夫人迂回的空间本就不多。   毕竟这屋中狭小,还有一人躺在地上。   那位剑客,虽然已经捡起了长剑,但双眸混沌,脸上表情十分苦痛……   身子却是要比屋内的立柱还要笔直。   不知他心中却是又陷入了怎样的激烈。   当然,凌夫人即便是反应迅捷,侧身闪过了这一剑,   但这一剑,却是贴着凌夫人侧脸过去,耳边传来剑锋划破空之声,随即又是一下短而急促的清脆。   凌夫人的余光之处骤然一黑。   却是她束发插的簪子,被李韵的剑气斩断滑落。   三千青丝没了束缚,倾斜而下,遮挡住了凌夫人两边的侧脸   着实是极为凶险的一剑……   凌夫人也未曾估计到,李韵竟是会有如此快的一剑,以她的身法,才算得上是堪堪避过……   要是再晚少许,这一剑可就正好能刺入凌夫人的眉心之中。   不过凌夫人转而一样,突然发现了李韵剑招中的弊病!   出剑时,对准的是咽喉。   怎么最后却差点刺入眉心之中?   以李韵刚才的身法速度来看,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变招。   那这样的情况,便只有一种可能。   就是她根本驾驭不住现在体内因丹药药力而产生的磅礴劲气!   唯有如此,在剑出后的最后一瞬,李韵的手腕才会出现抖动,以至于从咽喉处上挑到了眉心。   这足足有半尺的距离。   一个刚入门的剑客,都不会有如此之大的失误,更不用说李韵了。   她可以用剑精准的将人口中的舌头割去,还能用剑精准的刺破人的耳膜。   但现在却从咽喉,错插到了眉心……   一剑扑空。   李韵也发现了自身的异常。   如此庞大的劲气,体内的气府、气穴、经脉,着实需要适应的时间。   方才匆匆出剑,不但失去了一招毙命的良机,更是让她目前的窘境,在凌夫人面前暴露无疑!   不过她却没有任何收手的打算。   剑出了。   不见血。   焉能回剑入鞘?   何况她也不能收手。   体内的不适,只有在一剑一剑的搏杀中慢慢化解。   先前的两人对峙时的气势已被打破,好在她可以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阴阳二极,仍然运转不休。   源源不断的劲气,犹如雨季时的太上河般奔流。   丹药的药力,还在持续攀升。   李韵伸出左手,握住了右手的手腕,先要让自己的右手不再那样颤抖。   但很快,她的左手,便移到了剑柄上,却是双手持剑。   “两只手用一柄剑,我只在一个地方见到过。”   凌夫人说道。   足尖轻点,转身朝后荡去,背靠着紧闭的大门,抻了抻身子。   李韵的体内的不适越发严重起来。   这么片刻的功夫,劲气无处宣泄,连带着双唇也开始颤抖不已。   想要说话,但还未张开嘴,牙关便开始“咯咯”作响。   “为什么你的身法,现在没有任何牵绊?”   李韵废了极大的气力,才将这句话一字一顿的说个完全。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中毒啊!”   凌夫人说道。   李韵听后瞳孔猛然一缩……   “不可能!东海云台的秘药,向来没有解药外传至内陆。至于这枚丹药,就连都云台内都没有解药可解!”   “我也没有解药,但你要知道这世上就是有人,她天赋异禀。有的人三五岁便可出口成章,有的人练剑月余就抵得上他人浸淫十数年。”   凌夫人说道。   “那你呢?又是何种天赋异禀?”   李韵问道。   “我?我当然就是百毒不侵。不过别问我为什么,反正从小我就可以拿毒物当点心吃。”   凌夫人回答道。   李韵顿时无言以对……她知道凌夫人说的定然是戏言,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正常人,闲的无事做,去吃毒物的。   但她这次却错的很是彻底。   因为凌夫人当着如此过。   不管这事真假,总之凌夫人的确是没有中毒。   先前的样子,应当都是装出来的!   李韵觉得胸烦闷,劲气顶着血流不住的上涌,让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挣扎中,又看到凌夫人的笑意心下更是咬定了趁机痛下杀手的决心。   再度踏一步,手中剑转刺为划。   朝着凌夫人的秀美的脖颈斩去,要让凌夫人直接横尸于此。   但凌夫人怎么可能甘心就此引颈受戮?   一位能如此受到擎中王刘景浩器重、信赖、倾慕的女子,又怎么可能对这种显而易见的杀机毫无防备?   但就在这时,却变故陡生。   那个倒地不起的云台刀客,忽然将自己手中的钢刀,拼劲全身气力,朝着凌夫人掷去。   长刀不是暗器。   作为飞刀而言,过于笨重。   可这却是濒死之人,回光返照的一击。   人在死亡降临前的最后关头里,都能爆发出超乎寻常的力量。   这一刀,显然在凌夫人的预料之外。   她急忙转身,但手中剑,却牢牢护在胸前,以此抵挡李韵斩来的剑气。   颠毫间,凌夫人根本无法周全。   鼻腔中涌进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低头一看,那刀客的刀,将她左边的腰身,划出一道刀痕。   虽然只伤到了皮肉,但终究是流了血……   李韵也没有想到,那云台刀客竟是可以给自己带来意外之喜。   回头一看,他仍旧梗着脖子,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凌夫人。   右臂纵伸,还保持着刚才将长刀掷出的样子。   “你可以瞑目了。”   李韵说道。   云台刀客听后,良久,才缓缓放下手臂。   还未来得及闭上眼睛,却就已然断了气……   先前凌夫人那舍身一踢,正中他的胸膛。   却是将他胸前的骨头,全部踢断…   …   断裂的骨瓷,朝内插入。   插进了他的心脏,和肺部……   每一次呼吸和脉搏的跳动,都是撕心裂肺的疼!   可他却坚挺着,每次吸气都比前一次要深,要长!   为的就是能够最后再出刀一次。   一个在东海云台中,风雨无阻,对海练刀的人,终于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出了刀。   凌夫人神情复杂的看着云台刀客的尸体。   他终究是让刀彻底脱开了刀鞘的束缚,也让自己彻底放下了纠葛。   在认为最妥当的时机,出了最有价值的一刀。   只是这一刀的代价着实太高……   反观李韵,却是一脸的得意。   在她眼中,这些不过是为了完成目的工具罢了,好在这此,还算是体现了出些许的价值,伤到了凌夫人。   李韵貌似赢了。   但其实她输得更加惨烈。   这般强烈的求胜心,使她对生命模式,对人性泯灭,却是卑鄙无知。   凌夫人中了一刀,血流滚滚,似乎是输了,但又胜得异常彻底。   她对这云台刀客的尸体,微微躬身。   敬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对于自己信念的坚守,却是心怀仁德。   输赢二字,不知弄倒了多少人,也不知论败了多少名不副实……   说到底,还是为了“功利”二字。   赢者若是只图一时之名,而不择手段,便会像李韵这样,变得痴顽。但倘若那败者要是心存大义高远,知何时该勇退,或因心存仁而认败,才是真英雄。   像凌夫人和李韵,一个为了求胜而罔顾他人生死,一个顾念性命可贵而心存宽仁。   即便最后李韵侥幸赢了一剑,那背后的肮脏,最终也会腐蚀这些虚幻。   “现在就算你没有中毒,这刀伤也并……”   李韵话还未说完。   她与凌夫人之间的空间,突然出现了一阵扭曲,两人都被这股幽深,拉扯入其中。   凌夫人回过神来,李韵正肩并肩的站在她身旁。   本能的拉开一段距离后,两人的精神被旁边一座极为古老门楼所吸引。   门口上面镶嵌着无数打磨的极为光亮的黑色石舔狗,填满了坑坑点点。   看得出,这门楼已是饱经沧桑,因为它细致的边角已经走样,只有大概的轮廓,还被磨得凹进去些许,里面有三成左右的积水。   门楼两边的墙坑洼的墙壁上,忽然出现了无数人影,他们身上披的粗布缝制的简陋衣衫,小心翼翼从那些坑洼中,想要扣出一块打磨过的,黑色的石头。   但显然,他们的气力不足,手指一次次在石头上扣着,但那些石头却无动于衷……但他们仍旧这样不断的重复,直到指甲断裂,指尖磨破,还不愿停下。   这简单的动作,也许他们自己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可凌夫人和李韵看在眼里,却觉得这是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那些石头经受不住,被这些人们硬生生的从坑洼里抠出来,空荡荡的坑洼,连在一起,像是道深沟。   好像是青楼门口天天被马车车轮磕撞的驻马石,上面总会留下许多纵横交叉的沟壑印记。   凌夫人和李韵对视了一眼。   她们不知这是何方,也不知是怎么来到了这里。   不过两人还是极为有默契的,暂时放下了彼此的搏杀。   毕竟在这不确定的环境中,携手摸清情况,才是当下的头等大事。   门并未关死,中间的缝隙,足以让两人并肩进入。   可是她们俩,既不愿意并肩进入,也不愿意另一人走在自己身后。   但环顾四周,却是又无其他出路。   凌夫人左手扶着腰处的刀伤,右手将软剑重新盘好,瞥了李韵一眼,率先走了进去。   进门的刹那,李韵手中的剑微微抬起,但最终还是放弃了……紧跟着凌夫人,也走进门内。   门楼里面,是一处荒地。   荒地的尽头,却还耸立着一处一模一样的门楼。   步入荒地后,两人才发现,这根本不是荒地……而是坟地!   脚边随处可见一半掩埋于泥土下,一半暴露在外的尸骨,以及无数断裂开来,因当时用极为高贵的宝石黄金装点过的墓碑。   凌夫人使劲跺了跺脚,这土地很硬,但发出的闷响却又不似泥土的声音,反而像是有人为了什么特殊的时间,而提前铺了层厚厚的模板。   随着光阴推移,木板被风化的砂石淹没,让这里变得更加荒芜。   可就在方才凌夫人跺脚的位置,这片墓地,乃至其中的墓碑、尸骨和其下的模板,已经失去了曾经极为坚硬的质地。   岁月食指变得酥酥软,往后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剥了壳的糖炒栗子上一般。   走到一把,地面上有道隆起,棱角分明。   冒出挂起一阵风沙,卷走了一块上面印着诡异符号的墓碑最偏,接着又让其滚落,最终掉落在另一个相对完好的墓碑上,摔得粉碎。   两人小心翼翼的走过,接着步入了第二道门楼,却是间极为宽大的屋子   空空荡荡,叫屋子未免有些不恰当。   四面应当是窗户的位置,没有窗框,也没有窗棂。   只要外面稍有阳光,便能闪耀光彩,尽管外面天色阴沉,但这里面却是光辉灿烂。   正中央有个琉璃屏风,上面画着个顶天立地的人,只不过这人没有血肉,只是一副白骨架子。   屏风前面放着张小几,摆着一包用油纸和丝线捆扎好的点心   突然。一道光芒倏然闪过。   凌夫人和李韵同时看到了一团跃跃蹿动、瑰丽无比的烈火。   顷刻间那面琉璃屏风中,迸射出类似孔雀尾羽那般变化多端的幽光,接着其中那顶天立地的骷髅架子,颤巍巍的动了起来。   光照在两人身上,没有任何温度,反而如同一丝丝亮晶晶的细雨,从空洞的窗户照射出去,将另一个门楼中的昏暗,都映照得五光十色。   ————————————   擎中王府内,“先贤祭”已经结束。   擎中王刘景浩和狄纬泰以及徐斯伯有说有笑的,脱下身上方才祭祀时穿的衣服。   “凌……”   “先贤祭”结束,众人都得沐浴更衣一番,这是千人留下来的规矩,这么多年都是遵守不误。   擎中王刘景浩想让凌夫人吩咐府内准备些点心、果品等,供给一众宾客沐浴后食用。   但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林凌夫人的身影,刚想唤出声,才刚说出了个姓氏,却就被擎中王府内,府卫指挥使打断。   他在擎中王刘景浩身旁耳语一番,令其脸色骤变……   匆匆和狄纬泰与徐斯伯告罪一声,便跟着府卫指挥使,朝内府军器部走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文坛龙虎斗【二十】   “杜浦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走到一处僻静之地,擎中王刘景浩叫住府卫指挥使问道。   可他却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自从五王共治以来,擎中王刘景浩坐镇中都,这王府内的府卫就由他一直统领。   当年也是追随着擎中王刘景浩鞍前马后,不惧生死,冲锋陷阵的一员猛将。   三威军之首,煞威军,便是在他统领的三十六营军士的基础上组建而成,其中最为精锐的六营军士,在天下大定后,擎中王刘景浩亲自授予了“天雄铁卫”的称号。   待擎中王府建好后,这六营“天雄铁卫”便从三威军中脱出,摇身一变,成了王府府卫。   而杜浦羽则主动上书擎中王刘景浩,希望能由自己来担任这王府府卫指挥使。   不得不说,他也是个极为聪明的人。   前人常说一句话“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却是在历朝历代,屡试不爽。   皇朝覆灭后,就连五王也照此行事。   不过擎中王刘景浩,还算是相对温和客气   ,即王位不久,他便和凌夫人一道,开始设法解除那些曾拥护他且立下过卓著军功的统兵将领的兵权。   王府落成之日,当晚,擎中王刘景浩与凌夫人,专门在大殿中设宴,三威军的一应将领,包括杜浦羽在内,全部都受到了邀请。   饭饱酒酣之时,擎中王刘景浩说“我能上得王位,全靠你们。但这现在太下太平之后,我却是要比烽火岁月时更加有心忡忡……。”   杜浦羽心思伶俐,知这是擎中王刘景浩递过来的台阶,这一种将领若是知趣,便应当顺着台阶下去。   只要明白事理,想来一世荣华还是不成问题。   因此杜浦羽连忙关切询问。   但擎中王刘景浩却先是顾左言他,将在这场的众人,一一夸赞一番,肯定了他们的忠心以及勇武,但话锋一转,却说担心这些个将军的部下之中,若是有人生出二心,那到时候,他这擎中王之位,岂不是会和覆灭的前朝相同?   话音刚落,在杜浦羽的带领下,众人尽皆拜倒,两股战战,大表忠心的同时,交出了同兵剑印。   擎中王刘景浩假意推辞几番后,便让凌夫人收下,随后又赠与诸位将领许多银钱,让他们多购良田美宅,为子孙后世创下永久的富贵家业。   同时还隐晦点明,如今天下太平,却是不闻金戈之声,当豢养些歌儿舞女,饮酒取乐,以尽天年。   如此便可上下相安,王位稳固,个人基业永存。   但杜浦羽心中却还是放心不下……毕竟他在军中威望最高,功劳最大,即使赏赐再多的银钱,也难以让擎中王刘景浩心安。   故而才会请缨入住王府之中,时刻都在擎中王刘景浩的注视之下,以求能得个善终。   但其他王爷,却是并不都如此好心。   其中又以定西王霍望为最。   他在王府西侧,草原王庭的方向,修了座比曾经九族经楼还要专壮观的功勋阁。   依山傍水,风景秀美。   楼身又宽而高,窗户小而小密。   定西王霍望择定日子,邀请所有功臣前来赴宴。   这一晚,日头刚落。   功勋阁里一片笙歌,灯烛辉煌。   赴宴的功勋们互相恭喜、道贺,好不热闹。   唯有定西王霍望身旁的一位贴身卫帅,显得有心忡忡,无心众人寒暄。   在定西王霍望未至,他借着小解之际,走出宴席,举目望楼顶。但见阁台雕梁画栋,纵横相连。地面上方石成格,平滑如镜。   这时,只听一声喝道“王爷驾到!”   众人顿时肃立起身,躬身行礼。   定西王霍望昂然走进大厅,笑容满面,来到席前,忙叫免礼。众人这才纷纷直起腰来。   酒宴大开后,这名贴身卫帅平日酒量极大,但此时却怎么也不敢多喝,反而一直盯着定西王霍望的一举一动。   还未酣畅,就见定西王霍望忽然站起身来,向门边走去。   此人身为贴身卫帅,连忙随后跟上。   定西王霍望发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看,见是他,便问为何不与众人饮酒作乐?   此人却说不图一时之酣畅,但愿余生日日有酒喝!   定西王霍望听后,暗暗一惊,竟是如此精明,识破了自己的机密。   此人见霍望沉默不言语,便告罪一声,满面愁苦,准备回到酒席,慷慨赴死。   但定西王霍望看着他背影,想了想,却让其陪同自己,出去散散步。   两人刚走出百步之遥,突然听见身后“轰隆”一声巨响。   整个功勋阁瓦飞砖腾,火光冲天。   可怜那满楼功勋,全部葬身火海,唯有他一人得以幸免。   死里逃生,回到家中,不久就害了癔症……整日茶饭不思,忧郁成疾,常年持刀用剑的右手背上还生出了个巨大的脓疮,精壮魁梧的身形,瘦削的如同马猴……   功勋阁一事后,定西王霍望哭的悲天惨地,甚至亲自披麻戴孝,在瓦砾前,足足守过了头七。   随后便下王命,封此处为禁地,任何擅入这,都以打扰英魂安息之罪,杀无赦,诛九族。   第八日,定西王霍望亲自带着两位侍女,抬着一只烤好的羊羔,来到这侥幸逃生之人的府上,说听闻病重,特来送些吃食。   此人一看食盒里竟是一直烤好的全羊,心知这羊肉乃是发物,他现在害了癔症,右手生脓疮,若是吃下肚去,岂不要命?   定西王霍望微笑平静的看着他,也不催促,但两位侍女袍袖中若隐若现的短剑,却寒光闪闪,刺的眼睛生疼。   没奈何,也只能混着两行潸然而下的热泪,谢过定西王恩情后,伸手掰断一条羊腿,放在嘴里大嚼起来。   还不到一个时辰,一只全羊还剩下大半,口中仍有未来得及咽下的羊肉,便就此呜呼哀哉……   这些虽然都是前尘旧事,但方才擎中王刘景浩的质问,却是让杜浦羽浑身震悚,支支吾吾的,不知从何处说起。   这些年,天下都很是太平,尤其是中都城。   西北两大王域还有草原王庭的狼骑不断犯边,可中都城却始终傲立,丝毫不牵扯任何纷纷扰扰。   安逸关了的人们,久而久之都会忘记曾经的艰难险阻,觉得眼下拥有的一切都是平常,本应如此似的。   就连杜浦羽,这么多年在王府中,也无甚忙乎。   曾经在军中养成的习惯,都被舒适的生活环境,一点点消磨了个精光……   擎中王刘景浩目光锐利如剑锋,见他沉默不语,便逼视而来。   杜浦羽不敢与之四目相对,低头却是就看了自己腆出来的肚子……   身上穿着甲胄,可也觉得有些发紧。   甲胄的缝隙间,都被他隆起的肥肉撑开,足足有箭头大小。   这样的甲胄还有什么意义?   仅仅是看上去有这么个东西罢了。   擎中王刘景浩也注意到了杜浦羽身材与心境的变化。   说起来,他同自己这位曾并肩作战,鞍前马后的老伙计,也是许久未曾见面。   身为擎中王,自是日理万机。   偶尔的闲下,还有招待往来贵客,筹谋大局。   不过这是看到自己这位老伙计竟已物是人非到这般模样,心里却是提不起怪罪。   重重的叹了口气后,抬手拍了拍杜浦羽的肩膀。   “王府内安定太久了,这是好事,也全都是你的功劳!”   杜浦羽听闻此言,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俱下,声音颤抖的叫了声“王爷恕罪……”   擎中王刘景浩并未言语,结结实实受了他一跪后,这才伸手将其搀扶起来,说道   “你的确是有罪,不过这罪也有个轻重。所以你先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凌夫人又去了哪里?毕竟还有个将功折罪的说法,何况你我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直说的。”   杜浦羽听后用衣袖将眼泪鼻涕抹去,又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始断断续续的说了起来。   “傅云舟?”   当听到这个名字时,擎中王刘景浩觉得有些耳熟,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曾经是诏狱‘第十三典狱’,凌夫人的部下,但是现在已经被除名了。”   杜浦羽说道。   擎中王随口应了声,脑子里已然反应过来。   昨夜在诏狱的“三长两堂中”,刘睿影有事前来回禀凌夫人,他记得凌夫人说,刘睿影便是新任的诏狱“第十三典狱”。   不过他并不知道刘睿影正是顶替了傅云舟,如此也难过此人怀恨在心。   至于其中真实的原因究竟如何,凌夫人却未曾明言……而在诏狱创立之初,擎中王刘景浩便与凌夫人约法三章,这诏狱中的一应人、事,都有她全权处理、任命,无须通过擎中王刘景浩应允。   这在前朝时期,是不可能的事。   因为诏狱中,凌夫人宛如女皇般存在。   这样一个独立而外,又地位超然的机构,几个事不在皇帝自己手里掌控,那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   如今虽然是五王共治,但说白了也就是公分天下,从先前的一个皇帝,变成了五个而已……   但好处就是,老百姓起码还能有所选择。   在定西王域待的不舒服了,只要不限麻烦,荷包里银钱足够,那即使搬去别的王域,再开始新的营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背井离乡,终究是个大事……根深蒂固的门阀氏族   ,没有必要,而普通百姓却又没有能力,归根结底,就算有不满,也还是得时候受着……那些个所谓的条例行文,不过是几行干巴巴的字罢了,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有时看起来对人有好处的条条框框,实际落实下去却大相径庭,因此老百姓无论如何都是被统治之下的,无论上头如何变换,开展怎样的条例,都是一样的。   “哦……本王想起来了。是那个刚刚被凌夫人从诏狱中除名的典狱。查缉司省旗刘睿影补了他的缺。”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王爷明鉴!正是此人。”   杜浦羽说道。   心想既然王爷知道傅云舟,也说了他是刚刚才被除名,还未正式发下行文,通报出来,那自己被傅云舟所欺骗,于情于理,好似也能说的过去。   在加上王爷有言在先,这罪责虽已坐实,但还是有个轻重之分。倘若是因不知而犯错,那王爷在顾及往日情面的份上,想必不会有什么太过严厉的惩处,最多不过口头训诫一番,不痛不痒的,没什么大不了。毕竟,还有个“不知者无罪”之说不是?   他确实是不知道这傅云舟做了什么事,对他的关照也不过是对好友的照抚罢了。   “你好像与这傅云舟私交甚笃?”   但擎中王刘景浩紧跟着的话,却是又让杜浦羽的刚刚有些安稳的心,坠入了谷底……   他从当了擎中王府府卫指挥使以后,耳边不闻金戈,也极少在挥刀练剑。   不禁肚子上添了几圈肥肉,原本坚实有利,布满茧子的手掌,也变得娇嫩起来。   武将一旦赋闲,最大的乐趣就是挥霍与造作,这也是擎中王刘景浩乐见其成的。   良田美宅,娇妻美妾,总是能很快磨灭一个人的雄心壮志。   再勇猛的人,日日沉醉在酒池肉林的温柔乡中,也会变得胆小起来,患得患失。   一旦适应了这种闲情时光,再回到日日紧张操累的时候,怕是难上加难。   当初打天下的时候,都是光棍一条。   枕边无女人,膝下无儿孙。自己的命只是自己的,博没了便也没了,无甚顾及。最可靠的,还是手中的长刀,胯下的战马。   枕戈待旦的日子里,斗志始终昂扬,从未疲怠。   现如今,妻妾成群,儿孙满堂,甚至都记不住他娘是谁……   这般神仙日子,一旦拥有了,却是谁都不想失去,心境便就此彻头彻尾的改变。   拥有的太多,有时候也未必是一件好事,而不曾拥有的日子,才是真正最为努力和拼搏自我的日子。   杜浦羽常年生活在王府里,相比于那些个在外的勋略,掣肘要多得多。   凌夫人名义上是王府的总管,但早已不具体操持。   杜浦羽即便也挂了个府总管的职衔,但他的权限范围,也仅仅就是那几百名府卫而已……   其余的,都有另一位副总管,事无巨细的打理。   总管只有凌夫人一位,地位超然。而副总管在擎中王府内,加上杜浦羽,足足有八人!   若是各个权限相通,这王府自擎中王和凌夫人以下,想必各自拥护各自的主子,不乱成一锅粥才怪……   现在这位实际上的“总管”,也是位女子,并且曾经还是凌夫人的贴身侍女,昼夜不离的伺候了十多年不止。   按照她自己的话说,可是为凌夫人梳头梳妆,卸甲磨剑了十八年。功劳并不比杜浦羽这些个在外南征北战的将领们少。   她可以说是凌夫人的分人,这十多年的凌夫人的为人处世,她都看在眼里,也一并学会了,耳濡目染的成了凌夫人的影子。   人之一生,有几个十八年?   何况还是一位女子……   将自己的最好的光阴,都用来尽心尽力的侍候凌夫人。仆随主贵,凌夫人如今地位超然,那这当年的小丫鬟,自是也高人一等。   诏狱建立后,凌夫人搬出擎中王府后,这小丫鬟却是没有离开,摇身一变,成了王府副总管,代替凌夫人打理府内。   她虽是丫鬟出身,却得心应手,不比旁人差,甚至颇有几分雷厉风行的态度。   虽然她对杜浦羽仍旧颇为客气,但时过境迁,心中压制已久的傲然,总会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有几次,杜浦羽让自己那没出息的副官,前去找这小丫鬟索要迟迟未发的粮饷,但却接连吃了两次闭门羹……   粮饷在军中可是头等大事,耽误不得!   刘睿影在震北王域时,对此感触颇深……要不是他与月笛、晋鹏等人,及时打破了靖瑶和高仁的图谋,几百万边军饷银若是丢失,震北王域边界必是军心不稳,一片哗然。到时会草原王庭要是趁此良机犯边,定能攻破门户,长驱直入。   擎中王府虽然不会有这般的外患,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外在的隐患,往往都会被加以重视,很多时候被忽略的内乱,才是最为致命的……   这些府卫们,吃得好,穿的好,睡的屋子和床铺也好,能被从三威军里选入王府,除了荣耀之外,更多是府卫的军饷是三威军的十倍有余。   愿意来当士卒的,大多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没钱读书,也没条件去学门手艺,空有图个好身板,一把子力气,便只能来军营中,至少有口饭吃。   至于军饷,也都是寄回去,贴补家用。   府卫们也不例外。   每个月,能有三天的休息,众人轮换。   休息的人,便将战友积攒下来的军饷,替他们捎回家中。   当时那个月,眼看轮休时日临近,可饷钱却仍旧不见踪影。   那没出息的副官,也左右逢源,两头不得罪。   在小丫鬟那儿吃了闭门羹,不吵不闹,灰溜溜的离开,见到杜浦羽后,却有极尽栽赃之能,将她说的十恶不赦一般……   副官是老爷兵,靠着家里的荫蔽,才能混入府卫中,还得到了升迁提拔。   他并不知这样的话语,对一个曾经喋血沙场,一怒便拔刀斩人头的武将而言是多么大的侮辱。   杜浦羽听副官这一通说辞,顿时拍案而起!口中骂骂咧咧道   “一个小丫鬟,家奴罢了!平日里爱看在凌夫人面上,还让她几分,不予计较……但你可怎敢这般欺我?”   说罢,踢刀纵马,一人一骑,直奔小丫鬟住处。   总管府原来是凌夫人的屋子,她走后这小丫鬟便顺势继续住了下来。   按理说,副总管住总管府有僭越之嫌。   八位副总管除了杜浦羽之外,都有自己专门的住处。   不过她既然是凌夫人的身边人,众人自是也不会多言,便就这般住了下来。   副官来时,这小丫鬟并非有意刁难,而是因其正在闺房之中,与男子嬉闹,特地吩咐下去,无论何人来此,一律闭门不可进。   身为王府中人,即便身为副总管,但在王府内行此男女之事也当有所避讳……擎中王刘景浩向来宽仁,对此虽无明令禁止,但也万望众人自觉。   大白天的,竟是就欲,火焚身,急不可耐,也不知是那男子之魅力还是这小丫鬟本性便是如此放荡……   急促的马蹄声将小丫鬟的春光踩踏的稀碎……王府内若非要事是不可骑马的。   还未等她端起“总管”的架子质问,紧闭的大门便被杜浦羽一刀劈碎!   劲气纵横,将院子里的画画草草掀了个七零八落。   几个半人高,釉色精致,花纹典雅,养着荷花金玉的瓷缸,都被盛怒之下的杜浦羽一脚踢翻。   随着水流而出的金鱼,拍动着尾巴,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力气。   闯进里屋时,这小丫鬟还裹着被子,双眼迷离。   杜浦羽一把将她身边的男子从床上拖下来,朝着裤裆就是一刀。   鲜血顺着刀锋的血槽,点点滴落。   小丫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被刀锋指着鼻尖,颤巍巍的裹着被子,赤足下床,拿来自己的印信,赶忙将粮饷拨了下去,却是没有发现就连自己的印信却是都盖章倒了……   经此一闹,待她缓过神来,委屈不已……穿好衣衫,就跑到了诏狱之中,给凌夫人一番哭诉。   凌夫人虽然好言安慰,但心中已经此事明了了个大概。   杜浦羽能放弃安逸享受,自愿入府,日复一日的巡视看护,凌夫人心中也甚为感动。   何况人家可是有大功劳于擎中王,哪里是个伺候梳头的小丫鬟能够比拟的?别说十八年,就是五十八年,也只是梳梳头而已……   这样的事,她不做,自是有别人做。   没人做,凌夫人自己也能做,就是稍微麻烦了点罢了,着实算不得什么。   给她职位,不过是看她这多年跟在身边的情谊罢了,可跟她的人也不少,属实不缺她一个。   杜浦羽能对这小丫鬟鲁莽,但对凌夫人还是毕恭毕敬。   最后双方各退一步,明面上算是和解,但心里的别扭,谁又说的清楚?   自此老死不相往来,好在她也再未曾有过任何克扣为难,便也算是相安无事。   只是经此之后,府内除了有关府卫的事宜之外,别的什么再未有过行文送至杜浦羽面前。   一开始,还觉得如同个瞎子,到后来却是也慢慢习惯,甚至乐得清闲。   人最大的烦恼,便是来自于知道的太多,太清楚。   读书人,总是忧虑,正是因为书中的道理看的太多,而眼下的世道看的太少,脚底的路走的太短。   知道了那么多事情,记住了许多的   道理,又能如何?还不是每天都得和平常人一样,为了肚皮奔波忙碌?   那小丫鬟,整日里跟着凌夫人耳濡目染,也该算是极明事理。   归根结底,便是以那些个圣贤之道教人易,但以圣贤之道治己却难。   先贤有言“不自反者,不识病痛。”道理都懂得很多,而忽视了自身的反省,始终没能与自身相结合,时刻修正的话,不过是学了一堆说教别人话语而已。这铭记于心颗不等于铭记于身。   任凭谁,只要识文断字,那引经据典,脱口而出绝非难事。   这些所谓道理,也并非一无是处,但唯有与自身结合后二者相辅相成才是一套完整,“古之学者,得一善言,附于其身;今之学者,得一善言,务以悦人。”   杜浦羽日日行,故而不怕千万里,常常做,所以不怕千万事。   这场风波平息过后,杜浦羽反而十分欣喜,因为他同当日与凌夫人一起来到王府内当说客的傅云舟成了至交好友。   但王府有条令,王域有律法。   身为王府内府卫指挥使,不能擅自结交外官。尤其是诏狱与查缉司中人,身份特殊,一旦与外人产生联络,有了情谊,日后若是事端勾连,难免会有失公允。   因此杜浦羽却是不知该如何接过王爷的话头,只能轻微的从鼻子里“嗯”一声,连蚊子叫的都不如。   “你接着说吧。”   擎中王刘景浩看似不问府内杂事,但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了然于胸,没有任何例外。   王府内不得有外人留宿,可傅云舟有几次却是因与杜浦羽喝酒闲谈,不留神过了时辰,王府大门关闭,不得已,只能住下。   杜浦羽想起这些,只觉得后背发凉,脖颈处也变得僵直。   王爷还是当年的王爷。   马上马下,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在这一刻,杜浦羽觉得王爷要比曾经征战之时,杀伐果断的样子更加可怕……   外在的刀剑,哪里抵得过心中的锋锐?、   擎中王刘景浩身上的甲胄虽然已经卸去许久,但他心中的战刀却从未有过分毫懈怠。   “因在下与傅云舟极为熟识,又觉得他是凌夫人身边的红人,所以才上当受骗,误把他捏造的传令当真。”   杜浦羽说道。   “你就这么没有防备之心?!杜浦羽啊杜浦羽!以前觉得你还是个有脑子的人,不像是那般老兄弟,只知道凭着一股血性冲杀。怎的如今却是越活越倒退?反倒是比当年都不如……”   擎中王刘景浩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说道。   举目看向临近黄昏的云,张开口,却是未再说一字,也未曾叹气。   “傅云舟假传凌夫人口令,让府卫精简人员,尤其是游廊,门廊处不要过于显眼,否则前来‘文坛龙虎斗’的贵宾,恐怕会觉得咱么擎中王府不够心诚!卑职一听,好似也有几分道理,便就照做。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擎中王刘景浩追问道。   “只不过傅云舟这次来,却显得心事重重。以前的话,都会与卑职寒暄一二,小酌几杯。这次卑职也曾挽留,但他却再三推托,就连笑都极为勉强,像是强行从脸上扯出来似的。”   杜浦羽说道。   擎中王刘景浩冷哼一声,并未听进去。   事端已出,现在他却是又能抓住破绽,分析透彻。要是早能如此,傅云舟在府卫校场之上,便能就地拿下,哪里还会有后面这些麻烦?   事情已经知道了大概,擎中王刘景浩伸手抓住杜浦羽的胳膊。   他只觉得眼前一晃,再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了“傲雪侯”旁的假山前。   这道暗门并不宽敞,往来最多也就能同行两人。   府卫们正在孟磊的指挥下,将军器部内的尸体,源源不断的搬出来。   “是谁!”   孟磊反应迅捷,看到擎中王刘景浩和府卫指挥使杜浦羽竟然凭空出现在面前,瞬间拔刀,站在暗门前,将其他府卫护在身后。   “放肆!”   杜浦羽厉声呵斥道。   孟磊这才看清来人是谁,连忙躬身行礼。   不过擎中王刘景浩他只是觉得面熟,并不敢相认。   “见过王爷!”   随着杜浦羽的话音,众府卫这才将面前的中年人与脑海中模糊的印象重叠起来。   “现在怎么样了?”   擎中王刘景浩问道。   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行礼。   很多府卫手里还抬着死者。   死者为大,要是让他们将这些逝去的人,身子放在地上,只为了给自己行礼的话,擎中王刘景浩心里也会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回王爷的话,首犯已经伏诛!”   孟磊说道。   “刘睿影?”   擎中王刘景浩问道。   “正是刘典狱!他还在军器部内清点损失,探查线索。”   孟磊说道。   还问擎中王刘景浩是否需要将刘睿影叫出来。   他思忖了片刻后,摇了摇头。   既然已经了结,却是也没有必要再多问。后续的事,自有府卫和凌夫人协同处理。如今又多了个刘睿影,定是能够极为妥当。   忽然,莫离的声音却是从暗门内传了出来,接着又是道十分稚嫩的少女之声。   “还有外人?”   擎中王刘景浩忽然脸上一变,问道。   “还有一位莫大师,小的也不知身份。不过看她与刘典狱似是极为熟络,最后那首犯也是他们两人携手制服的。”   孟磊说道。   “傅云舟可还活着?”   擎中王刘景浩问道。   “奄奄一息……”   听到这回答,他略微松了口气。   只要还有命在,就不难挖出他的真实目的。   擎中王刘景浩觉得以自己和叶老鬼的关系,他定然会尽力救治。只是这老家伙闲散惯了,又喜欢云游四方。   自己曾告诉过他,“文坛龙虎斗”期间恐怕会有事端,让其不要出远门,但就在这中都城里,想要找到他也绝非易事。   盯着孟磊看了会儿,见此人天庭饱满印堂宽阔且无杂纹,同时眉毛浓密,形似北斗。腮骨饱满,颧骨高耸,耳大有垂珠。   身为个普通府卫,与擎中王刘景浩对视时,目光坚定、两眼有神,毫无游移。不禁让擎中王刘景浩在心里对他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你的副官呢?”   擎中王刘景浩看着杜浦羽问道。   杜浦羽也很是茫然……他明明令副官带着府卫来此,配合刘睿影。怎么现在却是孟磊在主持?   他对这副官早就心有不满,但此人却手眼通天,与中都三大家都有些不浅的关系,以至于当时府卫副指挥室出缺后,杜浦羽在半日只内收到三封书信,接待了六波访客,都是为了让他提携此人,补了副指挥使的缺。   “副指挥使……身体不适,先回去休息了。”   孟磊本想实话实说,但又担心得罪了官长,日后被挤兑。想了想后,换了个口风说辞,一下子就变得极为妥帖。   擎中王刘景浩哪里能想不通其中的关节?可孟磊不说,他没有证据,却是也不好追究。   但身为王爷,怎能没有点心气儿?当即让杜浦羽罢了这副指挥使,以玩忽职守,懈慢懒怠的罪名严加查办。   中都三大家在旁人眼里是高不可攀的顶峰,但兴衰荣辱,也不过就是擎中王刘景浩一句话的事情。他自是没有杜浦羽那般的顾忌。   杜浦羽连忙应下,同时用余光瞥向了孟磊。   王爷虽然未曾点明,但他的心思杜浦羽琢磨的很是透彻。显然对眼前这孟磊极为满意,待那副指挥使的罪名坐实了,定要让孟磊补缺口。   “见过王爷!”   擎中王刘景浩正要离开。   刘睿影忽然和莫离一道,带着叶雪云从里暗门中走出,异口同声的说道。   擎中王刘景浩周身气势骤然爆发。   刘睿影等人惶恐不已,只觉得身陷浩瀚囹圄,无法自恕。   但见其他府卫,包括孟磊在内,个个都瘫倒在地,或是长跪不起。   唯有叶雪云浑身轻松,好奇的打量着身边人,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转眼间就变如此奇怪……   “王爷这是……何意?”   刘睿影出口问道。   擎中王刘景浩对他的话却是充耳不闻,双眼波澜不惊的看着莫离。   在“天神耀九州”这般武道极境的压迫下,莫离支撑的也十分艰难……浑身的骨骼“噼啪”作响。体内阴阳二极飞速运转,将劲气送至四肢百骸,用以抵达擎中王刘景浩的威亚。   狄纬泰和徐斯伯刚沐浴完毕,穿着里衣,正准备吃点仆俾送来的茶水点心。   猛然感到心头震颤,两人双眼同时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刘景浩这是怎么了?”   徐斯伯劲气传音,对这狄纬泰问道。   “八成是王府中出了事端。”   狄纬泰回答道。   博古楼与通今阁虽然势同水火,但在擎中王府里,都是外人。   何况狄纬泰与徐斯伯这么多在明争暗斗的同时,也是分分合合。总的来说,都是为了天下读书人的利益,为了天下第一文宗的名衔。   要是真有事端在这时发生,明摆着是针对此次“文坛龙虎斗”而来。那两人便得同气连枝,进退一致,方可化险为夷。   “小心”。   “小心”。   两人互道小心之后,捏在手里的点心这才放如口中。 第一百三十三章 文坛龙虎斗【二十一】   狄纬泰匆匆吃了几口,便在侍者的伺候下,穿戴妥当,走出房门。   在博古楼中,他生活的就十分素朴。对于衣着、饮食等等不甚讲究。   但这也只是外人看上去的样子。   刘睿影和酒三半等人可是参加过他举办的宴会。   那处园林与席面,比起擎中王府也不逞多让,主要还是狄纬泰能隐忍。   他这般性格的人,既能享受荣华,也能咽下糟糠,吃什么用什么不过是替活着出份力罢了,计较的多也是活着,计较的少也是活着,只要心里舒坦,嘴上还算过得去即可。   好似吃到了什么不能够吃的东西,那般嫌弃的神情丝毫不加掩饰,对他来说,这东西就是难以入口,就是把他饿死了,他也吃不下去!   “这什么玩意儿……”   徐斯伯则大不相同。   点心刚入口,便吐了出来。   “入口即化不是入口掉渣!酥皮的绝妙就在于酥而不散!你们这点心,就像是没有点好的豆腐,乍看之下像模像样,但中看不中吃!”   徐斯伯说道。   “回徐阁主话,这是王府厨子特质的酥皮绿豆糕,夏日食用,清凉解暑,入口即化。”   面对徐斯伯的抱怨,侍者不急不躁,十分耐心的回答道。   “茶要用滚水八分热冲泡,放置六分半热是方可饮。现在却是连五分都不到,如此茶不茶,水不水的,叫人怎么喝?”   “徐阁主可否需要小的重新给您冲泡一杯?”   连个绿豆糕都是如此,恐怕别的再也没有能够入口的了。   随即端起茶杯,但却又重重的放回在桌上。   徐斯伯极为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说道,可心中却开始有些后悔……   方才自己被擎中王刘景浩骤然迸发出的“天神耀九州”的威压,弄得心神不宁……   侍者问道。   “不必!”   好像他这个人就真的在意那一口吃的一样,他也不是斤斤计较,只是茶入口中,那话就再也忍不住。   何况他平日里最爱颜面,口头挂着最常说的两句话,便是“斯文扫地”和“非君子之为”。   人一焦虑,便容易烦躁,故而一股子无名火,从心中腾起,就这么发泄了出来。   但堂堂通今阁阁主,面对一口不顺意的点心,还有杯半温不烫的茶,和下人发脾气,着实显得有些掉价。   他焉能听不出这话中的揶揄?   虽然方才两人互道了小心,表明了同气连枝的态度,可在这些个无关痛痒的小事上,狄纬泰是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来挤兑的。   “徐阁主,莫要生气!此非君子之为也!”   徐斯伯走出屋门,狄纬泰便笑着,对他说道。   如果在围绕着那一盘点心一杯茶,他的脸可就丢尽了!   “徐阁主是年兄,不知有何高见?”   “不知狄楼主可想好了此次‘文坛龙虎斗’的辩题?”   徐斯伯咳嗽了几声,话锋一转,给自己解围。   还好这人知趣,若是个不识趣不接话的,可真是难为情。   “不如就来辩辩这何为君子为,何为君子不为。”   狄纬泰拱手行了一礼,反问道。   徐斯伯对狄纬泰的这般态度很是满意,不自觉的嘴角扬笑,捋着胡须,喜气洋洋。   徐斯伯起初还觉得诧异……暗想狄纬泰是不是欲扬先抑,话里有话。但听到最后,却是也没能出没出个弦外之意来,再加上他语气真诚,好似对这现象早有思索,愤慨无比。   “既然纬泰贤弟也觉得合适,那便就这么商定?”   “好题!古朴而方正,丝毫没有任何修饰,宛如清水出芙蓉。现年轻一辈的读书人,都勤于攻心、公比。不论是行为还是作文作诗,都只想着堆叠华丽。而这些本质的东西,却是忘得一干二净……哪里还有点读书人的样子?写出来的文字,简直和戏台上的戏子,浓妆艳抹,没有任何区别。毫无深度可言,全然一副绣花枕头的样子!”   狄纬泰颇为慷慨激昂的说道。   这是为了公平公正,若先透露出,被有心人得知而先行准备,就少了许多趣味,那不如去参加文举好了,当作一场考试。   龙虎斗,斗的就是让人无法准备,突如其来的时候才能看得出一个人到底如何。   徐斯伯说道。   自古以来的文坛龙虎斗,不到最后一刻,无论是博古楼还是通今阁,却是都不知道题目。   围绕着特定的论点,南北读书人群策群力,比比看究竟谁能更引经据典的驳倒对方。   不给准备的时辰,须得脱口而出。慢一分,气势便矮一截。最后输赢则算在身后的博古楼或通今阁身上,与个人无关。   除了有几项保留的,例如曲水流觞,吟诗作对外,这辩题才是文坛龙虎斗中真正的重头戏。   文道一途中,文章却是高于诗词曲赋。而文章中,却又以‘策论’为首。   那些个“文道七圣手”若是愿意,也可参与助兴。可他们心中都是一本明账,知道这输赢乃是河东河西轮着来,并不是当真较量本事文采。   这次该轮到了通今阁,故而鹿明明和常忆山这两位隶属于博古楼的“七圣手”之一,自开始便抱着出工不出力,最后像通今阁拱手道贺的,然后开开心心吃顿饱饭,喝场大酒,打道回府。   这样一来,每个人都是既轻松,又担忧……   除却个人输赢,这荣辱与共,便可平分。但身为博古楼或是通今阁的一员,又有谁会愿意自己所在的势力,被旁人压下一头?   其实常忆山哪里有这样深沉的作态?   通今阁中也有他的好友。   可就这番表现,在博古楼的普通学子以及年轻一代的读书人里,反倒看做是忍辱负重!   就连常忆山的大弟子都说,别看师傅酒杯端的勤快,脸上笑意昂然,但输了这一次,他的心都在止不住的滴血……   虽然长着为兄,达者为师,但先贤亦有在先,不过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罢了,仅此而已。   “擎中王殿下还未来?”   文道不比武道,没有那么多生死仇敌。   抵达了一定的境界,互相之间都是可以互相坐而论道的好友。   侍者说道。   这话,也是擎中王刘景浩一字一句交待好的。   狄纬泰朝身旁的侍者问道。   “回狄楼主话,王爷趁着二位沐浴更衣的功夫,去处理点府内私事,料想很快就会回来。”   “狄楼主,徐阁主可先行去往正殿,”   侍者右手虚引,做出个“请”的手势。   只要说是私事,料想谁都不会对此发难。   毕竟这客随主便,来的又不是不知礼数的泼皮下三滥,这点道理还是都能明白的。   狄纬泰说道。   “好。”   狄纬泰和徐斯伯对视一眼,觉得这倒有些赶鸭子上架之嫌,但也无可奈何。   “年兄,借一步说话?”   他见狄纬泰面色严肃,出口问道。   “此次龙虎斗,我已吩咐妥当,定然是通今阁胜。”   徐斯伯快步上前,将侍者甩在身后。   “贤弟何事?”   一时间,徐斯伯却又开始起疑。难道狄纬泰又不知在何处算计了自己和通今阁不成?   “年兄不必多虑,在下说的都是真话。”   徐斯伯没想到狄纬泰却是要与他说这些。   即便是墨守成规的事,但这么多年来,也从未有人把这话放在台面上,直白的说出来。   这样的人虽不会吃亏,但总把这些放在心里,自己也就成了个时时算计别人的人,让轻松的日子都变得劳累起来。   刚刚看他眼珠一转,朝上望天,便赶忙解释一句。否则自己后悔的话,可就要烂在肚子里,一个字也没法说出口来。   狄纬泰早就知晓此言一出,徐斯伯这老狐狸定然又会开始胡思乱想。   他总是拿十个心眼看人,好像别人多说一句话,都能把他算计了。   却是顾左言他,显得驴唇不对马嘴。   狄纬泰同他说道的问题,竟是丝毫没有得到回应,全然避开。   “呵呵,龙虎斗自是各凭本事。世人常说,这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当真要比起来,这文道却是要胜过武道不知多少。武道不过是逞刀剑之锋锐,无外乎“杀人”二字。但吾辈读书人,却是秉笔如刀,自句成篇传千古,可诛心呐!贤弟试想,千百年后,谁还记得那些纵剑挥刀的匹夫之勇?但这诗词文章,却是可以代代相传,永不褪色。”   徐斯伯说道。   狄纬泰刚才很是突兀的对他来个,这次胜负愿意出让,反而打破了“文坛龙虎斗”这百多年来的传统。   徐斯伯虽然有狐狸般的狡黠诡诈,但在狐狸之前还有个“老”字。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未看到肉时不张口,咬住了野鸡,便也打死不会松口。   非得吃进肚里,并且嘴上叼了另一只鸡时,才会松口。   博古楼向来都较为激进。   狄纬泰甚至还提出过,这是诗词曲赋,甚至可以不守格律,不合平仄,唯意象致胜。   “老”便代表着守旧,不愿意更改已经成为规矩的东西。   先前狄纬泰那番关于返璞归真的话,倒是深入他心。但其中有几分溜须、恭维、吹捧之意,他也拿不住。   其实,狄纬泰这番说法,也有他自己的私心,并非是作为一种认可的主张。   那是九族刚刚倾覆,他在五王的帮助下,卸去九族赠与的“一世龙门”这个在他看来极为屈辱的头衔,荣登博古楼楼主。   如此言论本就极为逆反,何况又出自狄纬泰之口,当然在天下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由此,便也拉开了博古楼与通今阁数十年不合的序幕。   氏族之中,自有家法家规束缚。   军队之中,将领士卒,则靠军功换取的赏赐来笼络。   天下最难琢磨的,便是人心,最难管的人,便是读书人。   读书人自有自己的思想,每个人的心思都没有定数,不仅管不了,还有可能被一通说教,变得自己也和他们成了同一类人。   他们被九族压制的太久,整日里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的,早就不胜其烦。   若能有新东西,自然他们的地位和重要性就能再提高一层,他们也可借此再在世人面前清高一把,并自得其乐的去追求那些新的,好有借口去痛斥那些旧的。   唯有这读书人,却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空守着一身莫名的清高,然后对这世间的一切都不满意……   狄纬泰如此大张旗鼓的提出“新诗,新词,新文”这“三新”的概念和说法,刚好迎合了当时西北地界读书人的心声。   常忆山更是在狄纬泰的收益下,编修撰写了《主张》。   第一便是明道。   狄纬泰此言,犹如暗穴明光,霎时便得到无数拥戴,助其巩固了地位。   狄纬泰凭借博古楼在西北读书人心中的地位,大力提倡“三新”,收的弟子,鹿明明、常忆山等,都在他带领下,各树旗帜,使得逐步在西北地界,打到了波澜壮阔的地步。   五王共治,九族覆灭,西北地界和博古楼都得了长足的恢复和发展,一时间较为安定。   但身为南方的通今阁,向来是太喜爱富庶之地。那些个老学究们,丝毫没有意识到五王共治和皇朝时期有何不同,仍旧醉心于粉饰太平,歌功颂德,吟风弄月之中,以致在五王共治的初期,天下文道死气沉沉,毫无建树,反而让浮艳文风发展的突飞猛进。   要“文从字顺”,平易近人的。不可追求奇古奥僻,但同时还要开脱这书面用语,不能死板,如此一来便利于表达思想,也更便于为普通人们接受。毕竟这文章不是读书人一家的东西,却是要广为流传、散播,才能有更大的影响。   第二便是反浮靡。   这次由狄纬泰提出,博古楼为大本营的“三新”之风,虽然最终未能被世人长久接受,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长期统治问道的死板。尤其是对通今阁的地位,冲击极大。   博古楼本一蹶不振,但经此之后,却是能和通今阁分庭抗礼。   但改朝换代,何其容易?五王共治这般前所未有的方式,却又显得元气不足,西北有草原王庭,疆域未齐整。东出大海,还有云台。漠南的满族部落,也虎视眈眈。   故而身处边界,深知疾苦的博古楼中人,满怀忧愤,求新求变,在短短时间内,创作了大量反应现实人间的文章,就连徐斯伯看了,都赞叹咋舌不已。   不过狄纬泰亲自在《主张》中归纳出的“言之有物,词必己出”八个字,却无论南北,被读书人广泛接受。   “徐阁主,既然在下借您一步说话,却是就该更加坦诚,也望您不必如此兜圈打机锋,有话直说为好。”   鹿明明和常忆山等人,于问道一途,继承了先前的优良并大力说的创新发展,从而开创南北双文宗的新局面,自己也跻身于“文道七圣手”之一。   当然,在这之后,通今阁也有过不少次反击。一是由徐斯伯所偏好的“阐道”论,但奈何过于说教,反映现实人间就变得狭隘。后其又提出那“趋怪走奇”论,却使得文章晦涩难晓。失去了普通人的流传,也未能掀起什么大的风浪。直到他收了平南才子林鸿朗后,此人以期短小精悍,极为犀利,为通今阁争回了些许颜面,算是增添了几分光彩。   他也知晓这狄纬泰应当是有极为严肃、要紧的事,不如暂且听完,至于同意与否,那是后话。   “在下觉得此次‘文坛龙虎斗’,宜快不宜拖。”   徐斯伯听罢,长叹了一口气,随即转头看向狄纬泰,示意其继续说下去。   方才还以“年兄”相称,此时却又是“徐阁主”,这般转换,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徐斯伯问道。   “砍去其他一切累赘,直接入最后的辩题。昔日龙虎斗,你我都需要在最后作文一篇,视为结束。但今日这王府中,险象环生,移动频繁,还是不要风头过盛微妙。”   狄纬泰说道。   “狄楼主此言何意?”   不过心中却觉得,这“文坛龙虎斗”终究是不能再如此寄人篱下。无论是博古楼还是通今阁,都应当在五王之王,另寻个去处。唯有如此,才可做到至公至允,给天下读书人带来一场真正的盛会!   两人一路交谈,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正殿。   狄纬泰说道。   徐斯伯思忖了片刻,终究是点头应承下来。   “老夫见过三位王爷,可都安好?”   徐斯伯年长狄纬泰几岁,率先开口说道。   定西王,震北王那,平南王,三王已正襟危坐。   看到狄纬泰和徐斯伯二人龙行虎步,走入大殿,纷纷起身相迎寒暄。   震北王上官旭尧不喜这样的场面,只是笑了笑,彬彬有礼的打过招呼,便重新落座。   平南王张雅山则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的欧雅明,一言不发,反而后退了半步,让欧雅明更加突出。   “安好安好!能见到二位大贤,就是不安,也好!”   定西王霍望说道。   “欧家主谬赞了,若论茶道,在下在徐阁主面前,当真是班门弄斧。”   狄纬泰十分谦卑的说道。   “狄楼主,上次博古楼中一别,又是好久不见!当真想念您的茶艺。”   欧雅明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   安东王潘宇欢早就亲笔回信,婉拒了擎中王刘景浩的邀请,没有前来参加“文坛龙虎斗”。   正在此时,忽然一位仆从快步上前,对众人说道:   “安东王潘宇欢殿下驾到!”   汪凡寒个子很高,很瘦,穿着也极考究,态度很是斯文,年纪看上去不大,但头发已经花白。   瘦削的脸上,惨白不已,像是大病初愈一般。只是这病容中,却又带着肃穆,令人绝不敢轻视。   可这时却又突然出现,大家都觉得十分奇怪。   安东王潘宇欢还未到场,大殿中知趣的人都已经安静了下来,但更多也却是在窃窃私语。突然间,所有的声音都一起停顿,目光盯在大殿门口,一个人正快步走来。   要上还挂着一小樽白珊瑚。   随着步子的移动,不停地颤抖。   身上穿着一件翠色的长袍,要比初春是的嫩草,略微暗沉几分。质地不菲,无论是剪裁还是晕染都显得十分高雅。双手非常秀气,白白净净。安东王域的人,因为空气湿润的缘故,都比别处的人白嫩,自是就显得年轻。   白皙的双手上,竟是每一根指头都呆了一枚珊瑚戒指。火红的颜色,配上翠碧的长袍,十分应景。   只是后来他弃文从武,投靠了安东王潘宇欢,做了王府总管,遭到整个文道的口诛笔伐,就连七圣手的名衔也被取缔。   这么多年来,汪凡寒深入简出,很少在外抛头露脸。   狄纬泰和徐斯伯看到此人,却是将头撇过去,极为不屑……   汪凡寒也是问道七圣手,甚至还是其中的桂冠。   虽然病容满脸,但却是笑着走过来的。   沿路还时不时的和两旁的众人点头致意。   安东王潘环宇也知道他与这些文道中人的隔阂,因此历来参加“文坛龙虎斗”都没有待他前来。   汪凡寒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   没人能想到,他为什么要在今天露面。   而且他既然出现,安东王潘环宇又在何处?   博古楼和通今阁中,上了年纪的人,都认识他,也听说过当年得往事,尽皆对其嗤之以鼻,甚至还接二连三的“呸”出斗大的唾沫星子,想要甩在汪凡寒脸上。   可他却毫不在意,仍旧是点头、微笑。   在狄纬泰和徐斯伯的印象中,汪凡寒一向都是个十分谨慎小心,且言语不多,不够笑容的人。怎么今日重逢,却是和欧雅明有几分相似?言谈举止中,虽然仍是有些冰冷,但比之从前,却是要好的太多太多。   一时间,狄纬泰和徐斯伯都觉得,这平南王潘宇欢和平南王府到底是个什么去处,却是让汪凡寒的秉性转变的如此之大……   “狄大师,徐先贤,一别多年,无恙?”   汪凡寒拱手行礼,说道。   若是放在以前,他或许还会高兴。   可如今,这“大师”一词,却是被那些走街串巷、坑蒙拐骗的半吊子阴阳师们搞臭了……他着实不喜放在自己身上。   但听到汪凡寒对二人的称呼,狄纬泰和徐斯伯更是其的不打一处来……   狄纬泰最烦他人叫自己大师。   先人之贤者,方为先贤。   他虽然自称老夫,也的确垂垂老矣,白胡子都快垂过胸口,但仍旧能吃能喝,能说能写,距离入土安歇,恐怕还有不少年头。   至于徐斯伯,这会儿的心绪与狄纬泰也相差无几。   什么叫做先贤?   所以当这两个称呼从汪凡寒口中说出来后,狄纬泰和徐斯伯知道,汪凡寒还是那个汪凡寒,一点没变。   可能只是今天碰巧心情好,再加之这些年在王府里当总管,也是个迎来送往,伺候人的活计,脾气自然是不能那样执拗冰凉。   称呼一个还活着的人,为先贤,这究竟是咒骂他老不死,还是夸赞他在文道一脉的地位?   徐斯伯分辨不清,只是本能的厌恶。   “我不能来?”   汪凡寒眉毛一挑,反问道。   “你怎么想到来这里?”   狄纬泰问道。   “那为何要问?”   汪凡寒说道。   “当然能来。”   狄纬泰笑着说道。   汪凡寒还想说什么,徐斯伯却抬手指了指下面分坐两边的博古楼和通今阁众人。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年长的读书人却是已经吧汪凡寒的过往告诉了年轻人。   “能来,但是不该来。”   徐斯伯说道。   汪凡寒摊手说道。   狄纬泰和徐斯伯无言以对……   大家都极为愤慨且仇视的盯着他,将他视为叛徒败类,简直让天下文道蒙羞!   “这还不是你们二位造成的?与我何干!”   有些人书读不下去,渴望去建功立业,也是极为正产的事。九族时期就有位先贤,曾写下“若个书生万户侯”的诗句。不也正是想要去搏出个勋略之位?   现如今虽然四海升平无战事,但汪凡寒要是对读书厌倦,想另谋出路,也是极为平常之事。   人家弃文从武,是人家自己的选择。   古往今来,这样的人不是没有。   这样一位受到万千读书人追捧、仰慕的大贤才,却突然扔了书本,要去给人家王爷看门护院,当然在文道一脉掀起巨大波澜。   不得已,为了维持文道平和齐整,也为了不让天下读书人心胆动摇,狄纬泰和徐斯伯只好写下无数檄文,对其口诛笔伐,以至于令其在文道一脉中,身败名裂。   要怪就怪他的文道造诣着实太高。   以至于狄纬泰和徐斯伯对其的评价,都是“古往今来,盖压同代”。也正是靠着这八个字,汪凡寒才能稳坐“文道七圣手”第一的位置。   汪凡寒接着说道。   “诗文与你何干?”   所以方才汪凡寒的那番说辞,也不无道理。   “我本以为我来了有酒有肉有诗文,没想到却是就被这般质问。”   汪凡寒说道。   话音刚落。   徐斯伯质问道。   “与我何干不重要,重要的是与王爷有关。”   “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汛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红瓷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   几回殢娇半醉。剪春灯、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尊前旧风味。谩惜余薰,空篝素被。”   忽然一阵香风吹过。   众人同时闻到了一阵奇异的香气。   狄纬泰说道。   世间万香,尤以西北和东海为最。   汪凡寒开口缓缓吟诵。   “原来是龙涎,看来安东王殿下果然是到了。”   唾液吐出来之后就漂浮在海上,经过风吹日晒凝成一层白色的膜,透明,坚硬,制香之人就把这个龙涎搜集起来做成香料。   汪凡寒本身边极为讲究焚香,还曾走访天下,著有《香谱》一书,专门记载各种香料的收集、制作及焚烧的方法。   西北多出草木之香,而东海则出海货之香。   相传海中龙,它口中的唾液就是龙涎。   身穿啡色底五彩花草纹样缎中衣,山茶灰底云纹西番莲连珠孔雀纹锦鲜红凤仙裙,披着湖色底团花薄纱。   双臂裸露,臂弯上戴着个赤金长命锁的手镯,腰系绣白孔雀纹网绦,前后左右挂着四个浅褐底绣着寿星翁牵梅花鹿图样的香囊,脚上穿的是墨绿面软底靴,尽是盖世绝色。   即便他身败名裂后,这《香谱》仍然在天下间广为流传,只是将他的名字,从中抹去。方才汪凡寒吟诵的那首词,便是他所著《香谱》中关于“龙涎”的词作。   然后就见数十位长发及腰的少女,头顶上插着一根倭堕髻,云鬓里卡了片团凤坠珠花。   但这五个人中,只有一个人当真会用这般排场。   那便是安东王潘宇欢。   她们手里提着焚香炉,从擎中王府大门处一路走来,浓郁的“龙涎”香弥漫四方,和她们姣好的面庞以及身段儿映衬起来,恍若仙境。   全天下只有五个人能有这般排场。   他喜欢排场不假。   喜欢美女,鲜花,香料,也不假。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天下五王之首。   排场虽大,可其余三位王爷,看着在两种美女夹道的正中间走来的安东王潘宇欢,却都皱紧了眉头。   安东王潘环宇,总是会把他这些阵仗都留在城外,自己独独骑一匹马进城。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可他从未在中都城中如此行事过。   以前他们五王,也曾在中都城里相聚过不少次。   “老夫记得,好像和从前有些出入?”   徐斯伯说道。   “汪凡寒刚才所言中国,“孤峤蟠烟”,就是这龙涎香的产地,“孤峤”生“蟠烟”,而“层涛蜕月”,则是采得这龙涎香的时辰。且还得是夜间落潮时分的深海之中。采龙涎香之人须得“乘槎”破了那“汛远槎风”、至于“梦深薇露”,便是其味,蔷薇清晨之露,香气袅袅,如梦似幻,和本王一样多情。”   安东王潘环宇,毫无寒暄客套,却是张口就开始解释刚才汪凡寒吟诵的《香谱》。   这女子的手,被安东王潘环宇签在手中,顿时一脸娇慵……似是饮酒不少,微醺半醉。又好似在早春天气还冷时剪灯,灯花细碎,而剪下来的带着燃烧的余烬的火星,却又一闪闪的,好似繁星。   “受伤了就不该奔波的。”   “以前他写的是,‘青瓷候火’,如今我改成了红瓷。红瓷坛子看着喜庆,更适合用火来炙烤。而后,我又加了“冰环玉指”一词,难道不生动吗?”   安东王潘环宇说着,便拉过身旁一位女子的手,让其伸出纤纤玉指,在提着的焚香炉上,画了个圈。   安东王潘宇欢浑身一怔。   接着抬头眯眼看向定西王霍望。   这句话并非劲气传音。   却是大大方方的当着众人之面说了出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文坛龙虎斗【二十二】   “霍望兄此言何意?”   安东王潘宇欢问道。   “受了伤的人,就应该静心调理,不该如此的舟车劳顿。”   定西王霍说道。   “你怎知我受了伤?”   安东王潘宇欢笑着反问道。   “难道没有?”   定西王霍望虽然是疑问的话,但说的却极为坚定。   显然他很是确定安东王潘宇欢绝对受了伤,而且还很严重。   至于他为什么要公然说出来,估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原因。   “我没有受伤。”   安东王潘宇欢摇了摇头说道。   “我只是中了毒,剧毒!”   此言说的极为平淡,可众人听在耳中不亚于惊雷之声。   堂堂安东王域的王爷,竟然中了毒,还是剧毒,究竟是谁有这般能耐?   就连震北王上官旭尧听后却是都站起身来,面色凝重的盯着安东王潘宇欢的眼睛,好似在确定他究竟是开玩笑还是认真说起。   安东王潘宇欢也不解释,耸了耸肩后,伸手将自己左眼的眼睑朝下扒开。   众人看到眼睑内血红一片,其最内部好包裹着摊黄橙橙的液体。   平南王张雅山见状,脸色大变,赶忙凑近了几步。   “这是蛊毒?”   安东王潘宇欢点了点头,随即松开了手。   平南王张雅山看到眼睑内的黄中,似是有无数条白色蛆虫般的东西,正在蠕动。   所谓蛊毒,是一种以毒虫作祟害人的巫术,是一种较古老的神秘、恐怖之巫术。   主要流行于平南王域的蛮族部落当中。   最开始,并非毒物,而是由于这谷子储藏在仓库里太久,表皮谷壳会变成一种飞虫,便被古人也叫它为蛊。:“谷之飞,亦为蛊”、“谷久积,则变为飞蛊,名曰蛊”。   后蛮族中人不知从何处习得了造蛊一术,造蛊人捉一百只虫,放入一个器皿中。   这一百只虫大的吃小的,最后活在器皿中的一只大虫就叫做蛊。   开始本是一种专门治毒疮的良药,后来才被心思不正者,利用来害人。   就平南往张雅山所知,大致有不下十余种。   至于安东王潘宇欢究竟中的是哪一种蛊毒,他也无法判定。   其中,最出名,在五大王域之内蔓延最广的当属蛇蛊。   蛇蛊分阴阳,阴蛇蛊的害人不出三十日,必死。   初则吐、泻,继则肚胀、减食、口腥、额热、面红。后则脸上、耳、鼻、肚......有蛊行动翻转作声,大便秘结,脏器颓肿,好无痊愈希望。   阳蛇蛊的害人与阴蛇蛊大致相似,只是身子上会莫名肿起,长达二三寸,能跳动,不过吃肉则止。   约莫半月则可成形,化为蛇或肉鳖,在体内各处游走撕咬,就连脑中也可钻去,疼痛感与日俱增,夜间更甚。   末了时分,浑身腥臭难当,便会有外蛇随风寻味,将毒刺入毛孔之中,如此一来却是内外交攻,无法求治。   不过漠南的满足部落,最狠厉的,还是金蚕蛊。此蛊,能战人之生,掇其魂而役以盗财帛,富则遗之,故有嫁金蚕之说。   整个平南王域的老百姓都曾听闻,说这金蚕盅性喜洁净,凡养蛊人家家中尘埃绝无。   而金蚕开灵智,通人性,和九山异兽有几分心爱你是,能帮造蛊人趋利避害,杀敌绝仇,甚至可以逆转气运,使之发财富贵。   中蛊之人,胸腹搅痛月余,随后身子肿如瓮缸,终究七孔流血而死。   前朝时期,有个贫穷落魄的年轻人,四处流浪竟是误入了漠南,闯入蛮族地界,那一年漠南年景极好,年轻人迷路之后,便在一处部落中借宿,不想与这家蛮族女子生出感情,便借此留下。   每日,年轻人外出行猎,女子在家操持,感情十分稳定。如此生活,也让他渐渐安稳,不再留恋他处,也不想着再走出漠南。   可一日深夜,身畔的蛮族女子已然睡着。当年轻人正朦胧之际,正要睡去,忽苒听到女子轻轻唤他数声,他想要睁眼回话,但奈何着实太困,便没予回答。   谁料这蛮族女子便从床上起身,悄悄下来。   这番动静,彻底惊醒了年轻人,睁开双眼后便偷偷窥看。   只见蛮族女子,坐在房中窗前,迎着月光,手里拿着些奇怪植物,将其用手使劲碾碎,把汁液涂抹在脸上、身上。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全身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涂抹覆盖,但年轻人却未闻到任何气味,只看这蛮族女子,腿不动。身不摇,便从窗外,迎着月色飘了出去。   年轻人忙起身到窗口外一看,见的外面空地上不知何时生出了一颗巨大的枯树,树周围有数十颗人头在不住飞舞。   每个人头上的双眼,在黑暗中发出碧绿的光,和月光碰撞在一起,显得更加诡异……   这年轻人后来的境遇无人知晓,此事旁人也只当是个话本传奇中的故事。   唯有平南王张雅山,以及欧家家主欧雅明知道此事非虚。漠南那些个蛮族部落,当真是有如此能耐。   “敢问安东王何时来了我平南王域?”   平安王张雅山问道。   蛮族部落的蛊毒虽然危险,但蛮族世居漠南,从未离开。偶尔有闯入者,也都被部落擒获,当做异端邪祟,剥皮、抽筋、割肉、放血,用以祭祀他们所供奉的星辰神明。   故而这外界看漠南,甚至要比坛庭或东海云台更加神秘。   毕竟坛庭中人还时不时的在外走动,而蛮族始终蹲在本地,与平南王域互相之间井水不犯河水,也算是相处太平。   何况在平南王域与漠南蛮族领地的交界处,还有处军州——下危州。平南王域最大的门阀十足,就位于下危州的下危城中。   下危州可谓是平南王域与漠南蛮族领地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而欧家则是下危州中军民百姓最大的依仗。   即使漠南的那些蛮族部落,根本不通人情,不晓世故,但欧家有欧雅明这位剑子坐镇,手中的欧家剑却是也斩杀过不少前来挑衅的蛮族中人。   当文化并不想通时,只有最本质的精神可以保留下来,那便是对死亡的恐惧。   敢于触碰下危城城墙的蛮族中人,各个血洒当场,有去无回。   时日久了,自是也明白那地方去不得,碰不得。   至于欧家为何要在如此偏僻之地落脚,也是有祖辈充分的考量。   漠南与平南王域交界之处的下危州,气候极为适宜冶炼。   欧家以铸剑为生,不论目前发展的如何开枝散叶,这供其立足的老本行却是不可丢弃。   因此明明可以去往更富饶的地方迁居,但这么多任家主五一不遵从祖训,始终坚守故地。   “可否让在下一看?”   欧家家主欧雅明拱手说道。   安东王潘宇欢大大方方的点了点头,将两手平伸。   他也不知欧雅明究竟要如何验看,以为和郎中瞧病一般,都得望闻问切。   谁知欧雅明根本不看脸,也不把脉,口中道了声得罪,便伸手捂住了安东王潘宇欢的耳朵。   同时还让他闭上双眼和嘴巴,闭气凝神片刻。   安东王潘宇欢照做不到片刻,便觉得喉咙深处似是有东西不断的朝上翻滚。   像是第初春时,第一场雨过后,沉眠了一个冬季的草种苏醒过来,拼了命的想要破土而出一般。   他想要张口说话,却听得欧雅明让再坚持片刻。   不得已,只能忍住这般恶心的冲动,把舌根使劲朝上顶,借此与之抗衡。   至于体内的劲气。   从安东王潘宇欢发觉中了蛊毒后,只要一运转,浑身便会瘙痒难耐,双眼也疼痛难忍,似是有东西要从眼睑下方钻出,朝眼珠子内进发。   不知过了多久。   安东王潘宇欢着实有些忍耐不住,只得拍了拍欧雅明的胳膊。   欧雅明松开双手,示意安东王潘宇欢可以睁开双眼。   就在这一刹那。   汪凡寒欺身上前,双手捧着一方质地极为厚实的巾绢,送到安东王潘宇欢嘴边。   他压着喉头,从嘴里涌出一口黑乎乎的污秽之位,散发着刺鼻的腥臭。   好在汪凡寒手段极快,驾轻就熟的将这巾绢包起,又从袖筒中拿出一个锦盒,把这一包污秽放入其中封死。   “王爷,可要用药?”   做完这一切之后,汪凡寒褪下手上的一枚珊瑚戒指,捏在二指之间问道。   安东王潘宇欢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又侧身招手,换来一名侍者奉茶。   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在口中转了几圈后,便都吐了出来。   “让各位见笑了!”   安东王潘宇欢嗓音沙哑,双目赤红的说道。   “不知欧家主可否看出了什么端倪?”   “安东王殿下不是已经找到了克制之法?”   欧雅明看着汪凡寒手上的珊瑚接着说道。   “这也是治标不治本……略微可解燃眉之急罢了……”   安东王潘宇欢很是无奈的说道。   他未曾去过平南王域。   近几年来,他都未曾离开过安东王府一步。   不过要是谁有一百多位国色天香的妻妾,养在王府中,想必都是如此。   外面有的,王府里都有。   外面没有的,搜罗进王府就好。   的确是不需要踏出王府半步。   故而这蛊毒,只可能是在王府内部中的,下蛊的必是安东王潘宇欢平日里极为亲密的人。   除了那一百多位妻妾之外,便是汪凡寒。   除了那苦短的春宵之外,两人在安东王府中寸步不离。   在得知自己中了这蛊毒后,也是一次偶然,安东王潘宇欢发现自己只要靠近这种红珊瑚,便会觉得身体舒畅,轻快异常。   就连体内运转生涩的劲气,都恢复了几分活力。   能坐上王位的人,自是都可当机立断。   安东潘宇欢当即出手,掰下一块,方如口中,顿时舒爽更胜先前。   由此便知,这种红珊瑚,应当是对他体内的孤独有克制之用,便让汪凡寒即刻搜罗,将整个安东王域能找到的,全部买下,送入王府府库封存,除汪凡寒和他自己外,任何人不得调配触碰。   若非寻到了这个法子,他根本无法前来中都城,参加这“文坛龙虎斗”的盛会。   至于汪凡寒手上佩戴的戒指,也是他们二人经过多次琢磨,试探出来的最佳分寸。   少了则无效,多了亦是无用。   从安东王域,千里迢迢的来到中都城这一路,也不能大张旗鼓的,带着那么多株珊瑚。   因此为了掩人耳目,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子,将珊瑚打造成戒指,戴在手上,以备不时之需。   旁人看来,只觉得是个装饰。虽然看上去有些浮夸,但也不会联想到其他。   “王爷中的这蛊,的确是出自漠南蛮族部落。根据欧家的记录,以前也有族人中过,和王爷目前的状况一模一样。”   欧雅明说道。   “可有解法?”   安东王潘宇欢眼前一亮。   他之所以这么着急,除了浑身的劲气无法调动,宛如普通人之外,却是还有些难言之隐……   一个娶了百多位美女的王爷,自是对床笫之欢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   可自从中了这蛊毒后,他发觉自己渐渐的开始对此反感起来……   任凭那些个妻妾如何挑逗,却是都毫无反应,甚至发自内心的有些抵触。再到后来,却是就连闻到女人身上的脂粉味,都会恶心反胃。   就像平常喜欢吃的人,看到吃的就想吐一般,明明心中恨不得把那饭全吃光,身体却半点都不给面子。   十来年都未曾空房的安东王潘宇欢,在来到中都城之前,却是已经独自睡了半月有余。   他这可是比太监还要难熬,太监至少没有感受过女人,可他却是极为熟悉又依赖。   身子虽然没有了那种欲望,但身为男人,又是王爷,当真是事关尊严。   乍一听欧家却是有过相同的记载,说不定已经寻到了解毒的法子,他才会如此迫切的问出口来。   “如何解毒,却是没有记录……不过其中说这种孤独,是盘踞在人之七窍中。眼耳口鼻只要通一处,蛊虫便可存活。要是七窍紧闭,那蛊虫也会难以忍受,最终绝命。”   欧雅明说道。   安东王听后觉得欧雅明话中已经说出了办法,可转念一想,却是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五脏常内阅于上七窍也。故肺气通于鼻,肺和则鼻能知臭香矣;心气通于舌,心和则舌能知五味矣;肝气通于目,肝和则目能辨五色矣;脾气通于口,脾和则口能知五谷矣;肾气通于耳,肾和则耳能闻五音矣。五脏不和,则七窍不通。”   汪凡寒说道。   他并不通医理,只是博闻强记,脑子里记得这么一段儿有关七窍之说的文段。   “人之七窍当然是不能全然封堵,不然蛊虫虽然死了,那人不也就和他同归于尽了?”   欧雅明说道。   安东王潘宇欢点头,这般道理他当然也是明了的。   “不过王爷也不用太过担心,这种蛊毒,并非为了害命。”   欧雅明话锋一转说道。   安东王潘宇欢皱起眉头。   他没有听懂欧雅明话中的意思。   若是不为了要他性命,何苦如此的大费周章?   莫非只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非白白让他受尽折磨?   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王府中就算人再多,迟早也能查出是谁下了毒。   等他查出来,必定让那人也尝尝蛊毒之感,睚眦必报虽不是他的性格,可他却也不是个软柿子,任人拿捏!   如此一来,死的可就不是自己,而是下毒之人。   不过这番做法到底有什么深意,安东王潘宇欢一时间还是想不明白。   “不瞒各位,这次本王来中都城,并不是为了参加‘文坛龙虎斗’,而是想让擎中王帮忙引荐一下神医叶老鬼,看看可有什么法子。倘若连他也束手无策,那就是只能麻烦雅山兄了。”   安东王潘宇欢说道。   “安东王不必客气,我平南王府,随时扫榻相迎。”   平南王张雅山说道。   话音告一段落。   人群中也顿时雅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一道朝着大殿门口处看去。   擎中王刘景浩面带笑意,昂首阔步的朝里走来。   身后跟着刘睿影与莫离。   刚进入大殿,莫离便被侍从拦下,领着她走向相应的位置。   身为文道七圣手,是除了博古楼楼主狄纬泰以及通今阁阁主徐斯伯二人之下的头牌。   莫离的位置,紧挨着鹿明明与常忆山。   各自虽然有不同的归属,但在这般盛会时,文道七圣手便是不可动摇的旗帜,就像那酒肆门前高高挂起的酒招子一样。   还未闻见酒香,听到喧嚣,酒招子却是已经映入眼帘。   “方才怎么许久不见你?”   常忆山看着莫离问道。   “关你什么事?”   莫离说道。   语气仍旧清冷。   但却显得有气无力。   再加上她面色有些苍白,常忆山心中便有些疑惑。   “莫大师,我博古楼跟你也非敌人。文坛龙虎斗以文会友,不必这般剑拔弩张。”   鹿明明听到莫离和常忆山好似都有些不痛快,赶忙出言打了个圆场。   如此一来,莫离却是也有些不好意思。   对着常忆山拱手行了一礼,推脱说自己身体不适,方才失礼,还望见谅。   常忆山自然万分客气的回了句无妨。   对于姑娘家来说,身子不适的原因无外乎就那么几个。但却就不是他再能深究的,要是继续问下去,却就变成了他更失礼。原本只想表示友好,寒暄一二,别最后反倒是让自己没留下个好印象。   莫离落座后,浑身的骨头噼里啪啦一阵响动。   先前擎中我刘景浩爆发出的威压着实够她受的……   她心知自己虽然还未抵达这个境界,但觉得也应该相差不大才对。   刚才事发之时,莫离才知道即便身为地宗境巅峰,可凌八方,但和擎中王刘景浩之间,仍然有条不可逾越的天谴鸿沟。   但最让她心惊不已的,还是擎中王刘景浩在威压爆发之际,对她劲气传音的那一番话……   “诸位,本王失礼了!”   擎中王刘景浩在距离其余四王以及狄纬泰、徐斯伯身前还有一丈远时,停了下来。   他冲着这六人遥遥躬身行礼,十分前辈。   接着又转过身去,对这四周起身的博古楼和通今阁中的读书人们拱了拱手。   “擎中王殿下何处此言?有道是客随主便!王府家大业大,殿下又坐镇下中央,自是事务繁多,我等岂敢催促?更不敢受这大礼。”   徐斯伯说道。   同时弯腰躬身,回拜下去。   其余五人纷纷出言附和,照此行事。   唯有刘睿影觉得十分别扭。   他跟在擎中王刘景浩身后,就像个累赘似的,只能依样画葫芦,看擎中王刘景浩怎么做,他便怎么做,甚至还要将手拱的更高,腰弯的更低。   “的确是出了些意外,想必各位也有所感觉。不过事端已然平息,不必顾虑!”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趁着这个档口,刘睿影四下张望了片刻,觉得西北角仍旧有浓浓的剑意尚未消散。   好在擎中王刘景浩已经亲临至此,让刘睿影多了几分安心。   落座后,刘睿影既有眼色的站在擎中王刘景浩身后。   “见过定西王,见过震北王!”   刘睿影朝着这两位他熟识王爷打过招呼。   此处场合,再加之刘睿影和众位王爷身份差距极大,故而也只是点头质疑,并未开口出言。   不过当刘睿影转过头去,和欧家家主欧雅明行礼时,定西王霍望却是和震北王上官旭尧对视了一眼,其中暗含的深意,不言而喻。   欧雅明在平南王域就连平南王张雅山都得礼让恭敬,但毕竟他只是门阀氏族的组长,代表一方势力,不是五王之一。因此和刘睿影寒暄了几句后,便回答了自己的座位,还冲他笑着点了点头。   经过了这么多事端,刘睿影自是也知道,非亲非故的,不会有人莫名对他如此温和。   欧雅明定然也是发觉了刘睿影身上许多不同寻常的地方,正巧欧家剑心之一的欧小娥又阴差阳错的与之交好。   这样一个年少有为的人,无论是谁都不会放过。   要说先前刘睿影还极为低调,没什么知晓。   但刚才跟着擎中王刘景浩一同步入这大殿,现在却是又与欧家主谈笑风生,众人当即也开始揣测其中的种种关系,尤其是位于中都城中的各大门阀十足。   唯有邓鹏飞和毕翔宇看着刘睿影的背影相视一笑,成竹在胸。   这与人结交,雪中送炭永远要比锦上添花好得多。   更不用说,他们俩与刘睿影在太上河中,同进同退,经历了那么多,着实也算的上是刎颈之交。   要当真论起来,刘睿影肯定最买他中都邓家的账。至于别家,还是先往后稍稍吧。   邓鹏飞甚至都可以在脑子里想到,待这“文坛龙虎斗结束”后,整个中都城的大小势力,全都一拥而上想见刘睿影一面都不可得,而他却能大摇大摆的,把刘睿影约出来喝酒闲聊! 第一百三十五章 文坛龙虎斗【二十三】   “二位可是已经定好了最后的辩题?”   狄纬泰和徐斯伯坐在擎中王刘景浩的左右。   “文坛龙虎斗”是文道一脉天下最大的盛会,即便这一位楼主,一位阁主的身份地位不如在座的五王,可就事论事来说,这样的盛会自当是他俩为先。   “刚才来的路上,徐斯伯和狄纬泰等人已经狄楼主商议过此事,只等王爷您定夺!”   徐斯伯说道。   狄纬泰十分诧异的看着他,却是没有料到徐斯伯竟然会对擎中王刘景浩如此客气。   历年以来的“文坛龙虎斗”,徐斯伯都极为强势。就算河东河西轮换着来,通今阁在他的带领下却是也出了不少风头。   他从未见过徐斯伯如此谦卑的模样。   不过转念一想,也能明了其中的关键所在。   先前两人刚刚沐浴后,还未更衣时,擎中王刘景浩不知处理了什么样的事端,竟是将周身气势毫无保留的爆发出来。   世人虽然对天下五王的修为一直有所猜测,可终究是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毕竟从末代皇朝被推翻以来,五王共治的局面着实算得上太平祥和。   有所冲突,也只是局部的争端。   西北草原王庭的犯边,要不是定西王霍望想要借此立威,排除异己的话,根本算不上什么。   最多死些百姓,少些房屋罢了。   身居高位的统治者眼里,人命或许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只有他们的命,才是天底下最有价值和值钱的,因此他们极为惜命,不惜以百姓的命,换来自己的命。   况且安稳太久了,人心便会散乱。   若是能时不时的有些祸患,还能让他们的屁股底下的王座更加安稳。   明面上,天下五王虽然以擎中王刘景浩为首,但世人对他的境界估计,最多也是地宗巅峰,威凌八面而已。强于其他四王,但互相之间的差距应当不大。   可如今,整个王府内在座的,包括那文道七圣手,都已然知晓擎中王刘景浩的的确确是登临了天神耀九州的境地,面对这样一位明面上的武道极限强者,任凭谁都会有几分畏惧。   这般畏惧转化在言谈举止中,也就成了方才徐斯伯的模样。   “定夺不敢!本王虽然也曾涉猎过不少的典籍,但也就是闲暇之余随便翻翻罢了,并未深究。”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王爷过谦了!这修学储能,先博后渊。随便翻翻已经是最为经世致用的读书门道。徐斯伯和狄纬泰等人等悟出这个方法,却是用了不知多少年光阴,还是在先贤师长们的点拨之下。而王爷却是可以自悟,这般灵性,非徐斯伯和狄纬泰等人可比啊!”   徐斯伯捋着自己的花白长髯说道。   徐斯伯和狄纬泰等人最初读书的地方是还算不上是书塾,只是个头上有顶不漏雨,四面有墙不透风的屋子。然后有位算是能够识文断字的先生,隔三差五的,来给众人从《百家姓》、《千字文》等基础教起,待字认识的差不多了,便开始背《三字经》。《增广贤文》等等带着韵脚的道理。   全天下的读书人,读的第一本书大体都应当是 《鉴略》。   书塾的先生在以前,管教身为严格。写错了字,背不出文章或是扯闲篇,看闲书,当真是要被戒尺狠狠教训的。   如今的先生仍然会在桌上放置一把戒尺,但也只是作为象征之用,很少再拿起他来打人。   一者是因为如今太下太平,读书人也越发多了起来。   以前只有三五人,还能眼里管教。现在却是三五十人不止,挨个收拾,却是能把先生自己都累个半死。   擎中王刘景浩也上过书塾。   第一本书读的和那两位老夫子无甚区别。   他的桌上除了这一本书和用以习字的草纸外只有一套极为简陋的文房四宝。   笔是秃的,墨是兑了水的。   反正只要能写字,写出来的字有痕迹,便能对付过去。   不过孩童谁会喜欢看书写字?   但在书塾里,除了这些外,也着实无事可做。   窗外的落叶,飞鸟,蝴蝶,早就看腻了,千篇一律。   没奈何,只能埋下头来用心识字,或许还有些趣味。   一旦认识了那些比划勾连,便自然而然的对书中这一个字一个字连起来的东西就发生了兴趣。   长街上的画片,配着响锣,固然好看。不过看来看去就那么几张东西,时日一久,都能自己顺着背下来后面画片的内容,也就变得无趣的紧。   不过也有不少读书人,走了歪路。   旁征博引,口若悬河,似是知道不少东西。   倘若要借此骗人,这法子还着实算得上博雅。   要是个普通人,抛开身份地位,以及修为境界等等,来和擎中王刘景浩聊聊这文道,就会产生如此。   殊不知,这却就是因为他常常随便翻书的缘故。   好在他并不是那冒充博雅之人,对于自己不懂的,或是不知深浅的,都会坦然相告。   毕竟那些书没有本本细看。   许多光是卷册就有上千的,擎中王府里面也没有全部,怕是全下只有在博古楼和通今阁中才能寻到。   但往往这样的书,都会有历代的读书人编撰出个提要简明来。把这读完了,虽说不是原汁原味,但也能拿出来唬人。   从第一次“文坛龙虎斗”开始,便是以踏实学问,历练文心文胆为目的。   这个标准,至今都未变过。   “二位大贤要是非给本王安置个名头的话,不妨就是杂家吧。这马上马下的功夫,都还有点。各行各业,三教九流,也都有所涉猎,还算能当得起这个头衔。”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他看出了徐斯伯和往日的不同。   他们刚来的夜里,不光是博古楼与通今阁之间互相明争暗斗,甚至还有些隐隐要压过擎中王刘景浩的意味。   这会儿转变了性子,是因为何故,他心中也是极为了然。   况且,擎中王刘景浩本就是故意为之。   这般行事,不但给莫离一个下马威,让她不敢将这擎中王府军器部的丑事传扬出去,也同时昭告其余四王和狄纬泰、徐斯伯两人,他的武道修为已是人间绝顶。   更是让那些个擎中王府外,中都城里,蠢蠢欲动的势力,把自己重新掂量一番。   蚍蜉撼树,勇气可嘉,但结局无需多言。   徐斯伯在文道上,向来推崇专精于一。   听闻擎中王刘景浩这么说,即使再有意讨好,却是也不自觉的撇了撇嘴。   狄纬泰心中暗自一乐,这“杂家”之说,倒是和他所提倡的不谋而合。   “杂而不精”不是个好词。   但对于整日坐在书斋里,摇头晃脑,读圣贤书,不知人间几何的蠹虫来说,偶尔看看某家陈年账簿,看看其中记载的“配盐幽椒,豆腐青菜,肉干笋片,酱油黄酒等等,便有了些许烟火气。走路时,脚下也能踩的比以前更扎实稳当。   偶然有了个新颖体会,一股脑的钻进古书堆里,寻摸一番,往往就能恍然的道一句:“原来‘古已有之’……   “此次‘文坛龙虎斗’在下和徐阁主商议后,觉得还是不标新立异,以求稳、求本为主。”   狄纬泰说道。   几人端坐高台,寒暄片刻还好。但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交头接耳,耽误的时辰过场,那就难免在天下读书人面前折损了威仪。   所以狄纬泰才会接过话头,将其引到正路上。   至于那些个场面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说,不必急于一时。   他对五王的态度,向来都不卑不亢,进退得当。不似徐斯伯那样,狂傲频露。   人情的积累是个长久的事情。   老百姓所说“闲时不烧香,急时跑神庙”这会儿用在徐斯伯身上却是再贴切不过。   “愿闻其详!”   擎中王刘景浩一听狄纬泰却是要说此次“文坛龙虎斗”的辩题,当即肃穆庄严。   “君子。”   狄纬泰并未言语。   而是抬起右臂,伸出食指,探入茶杯中。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方方正正的写了出来。   “这辩题的题目古意十足啊!”   定西王霍望看着桌上的大字说道。   “文道一脉,其实并不拘泥于诗词文章。有道是;‘首孝悌,次谨信。有余力,则学文’。诗词文章归根结底,尽皆都是做人的纲常道理。而在文道之中,人之最,便是‘君子’。历届的‘文坛龙虎斗’都太过于重视笔力文采和布局谋篇。倒是有些歪斜,此番我与徐阁主商议后,觉得还是应当回落于这‘人乃文之本’上,故而选定这‘君子’一词为此次的辩题。”   狄纬泰说道。   擎中王刘景浩听后,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随即扭头看向刘睿影说道:   “就由你来说吧。”   刘睿影一直恭敬地站在擎中王刘景浩身后。   听到这话,先是一愣,却是未曾反应过来。   “文坛龙虎斗”这样的天下盛会,要么由狄纬泰和徐斯伯,要么就由五王之首的擎中王刘景浩来开场。   还从未有过,让旁人来开场的先例。   “嗯?”   擎中王刘景浩看自己话音落下也有些时候,但刘睿影仍然无动于衷,不由得心生奇怪。   “王爷,这样做……合适否?”   刘睿影俯下身子,凑到擎中王刘景浩的耳旁问道。   “那你得问问这两位大贤!”   擎中王刘景浩笑着说道。   “‘文坛龙虎斗’本就是青年读书人的盛会,刘典狱虽然不走文道,但拜了鹿明明为师,却也就算是半个博古楼中人。这么说来,当然是合适至极!”   狄纬泰说道。   徐斯伯本想说些什么,但一听狄纬泰这么说,也就没了意见……只能附和着说了几句。   可狄纬泰三两句话,却是就把刘睿影算做了博古楼中人。这话术手段不可为不高超!   从擎中王刘景浩举止中,明眼人早就看出刘睿影超然的地位。更有甚者,还从他与擎中王的姓氏中琢磨出了点旁的名堂……   “还请刘典狱稍待。”   就在刘睿影踏上前去,正要宣场时,徐斯伯忽然开口阻拦,并对着擎中王刘景浩一番劲气传音。   “只要二位大贤商议妥当,一众青年学子没有意见,那本王当然赞同!”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然后对着刘睿影点了点头。   刘睿影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视过在场众人。   尤其在他熟悉之人的面庞上稍作了停留:汤中松,酒三半,欧小娥三人,以及后来在博古楼中认识的鹿明明,常忆山,沈清秋,今朝有月,还有在太上河中有着过命交情的邓鹏飞,毕翔宇,还有刚刚送了他一幅字的莫离,莫大师。   “辩题,君子!”   短短四个字,刘睿影却是说的声若洪钟,气吞山河。   整个大殿中,余音袅袅,不断回荡。   方才擎中王刘景浩对他点头时,也用劲气送了两个字入他耳中,正是“君子”   刘睿影一下便领悟了王爷的深意。   这该当时最不同寻常的一次“文坛龙虎斗”。   以至于他在公布了辩题题目之后,全场鸦雀无声。   没有任何人预料到,这次竟是抛开了诗、词、曲、赋四大门类,也不提那经、史、子、集四部先贤,径直跃到最后的辩题。   “咣!”   整个大殿还未回过神来时,酒三半突然吧茶杯重重的放在桌上。   “怎么是茶……”   “换酒!”   刘睿影冲着侍从一招手,笑着说道。   酒三半也抬头看着刘睿影,咧嘴笑了起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刘睿影,欧小娥,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吾同销万古愁!”   侍者还未来得及将坛中酒倒入杯中,却是就被酒三半一把夺去。   边喝酒,便嘟嘟囔囔的念叨着。   待喝完后,才把这最后一句清楚的吟诵出来。   随口而言,脑袋里除了嘴里酒的辛辣刺激着精神,再无旁骛,作这诗,如困了要睡觉,渴了要喝水一般自然,向心而生,没有目的,也无所求。   他这般随意,说的飞快,好在“文坛龙虎斗”上,有耳力、眼力极好之人负责记录。   因此酒三半这一首即兴之作,才能得以保存。   大殿中本来还有些混沌的众人,听那负责记录的专人再度吟诵了一遍后,无不唏嘘哗然!   不但感叹酒三半之才气,更佩服酒三半之胆略。   公然要酒已是无人敢为之事,更不用说在明知无试问唱和之后,仍然我行我素。   真是潇洒至极,真性情中的真性情!   “好!”   刘睿影鼓掌叫好。   “博古楼酒三半,已然答完辩题,现在通今阁中可有哪位高才要与之一辩?”   刘睿影接着说道。   这句话说道中间,却是就引起了一阵唏嘘……尤其是通今阁中人,根本摸不着头脑,不知这酒三半只是要了酒,做了诗,怎么就算是答完了辩题。   “刘典狱,在下知道你曾去过博古楼,并在其中盘桓过不少时日,且与这位酒三半私交甚笃。但‘文坛龙虎斗’向来都是至公至允,您代表擎中王殿下主持,不该如此偏袒才对。”   通今阁中一人站起,慷慨说道。   他最看不上这种因为关系而故意偏袒之事,这对没有“关系”的有才之人何其不公,他们本能靠本事凭实力,却因为这些个认识朋友的而错失机会甚至连机会都不曾有。   “哦?既然这位大才有所不满,不妨说道说道?”   刘睿影眉毛一挑。   “此番辩题乃是‘君子’一词,仅凭一坛酒,一首诗,在下着实不明白究竟是如何答完了辩题。还请刘典狱明示。”   此人说道。   酒三半不过做了首诗而已,如果这般就是答完了题,那在座岂不是人人都行?   “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先说说,何为君子。”   刘睿影右手虚引,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君子,便是坦荡之心性!。心中无担忧,无恐惧。不忧不惧,便是君子!”   此人说道。   “不忧不惧便是君子,那梁上君子或匪帮山贼在行窃盗之事,也是如此。他们对今日不恐,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明日无忧,才会只贪图一时之快活。难道他们也是君子不成?”   刘睿影出言反驳道。   那人听后犹如挂了霜雪的柿子,顿时萎靡下去。   思量再三,将连侧向一旁,拱了拱手,重新落座,口中不免发出一声重重的长叹。   反倒是博古楼的众人,包括鹿明明以及常忆山在内,纷纷抚掌点头,面带笑意。显然是对刘睿影这番辩驳极为满意。   先贤之书,大家都读过。   方才那人却只理解了个皮毛。   不忧不惧者,世间数不胜数。   深究后,却是在于,以何种态度、心境。   刘睿影听到通今阁中人仍有不少窃窃私语者,便招手唤来侍者,令其在面前摆了一张桌案,一套文房,已经半刀裁剪齐整的澄心堂老纸。   墨已研好。   黑中泛起点点金。   好在这会儿的阳光并不刺眼,所以这点点金色并不明显。   刘睿影提笔蘸墨后,静立在桌案后。   犹如腊月青松,毫无动摇。   约莫过了不半盏茶的功夫,却是挥毫泼墨,在纸上写下了三行字:   “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   众人伸着脖子,想要看个究竟。   但只有五王和狄纬泰,徐斯伯坐在他背后的七人才能看的清楚。   “刘典狱当真是天赋异禀!凭此等悟性,即便是弃武从文,有朝一日也足可位列‘文道七圣手’之一。”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毕竟是在帮酒三半辩驳。   身为博古楼楼主,不论如何,都算是酒三半的先生。   何况这般场面,刘睿影竟然如此相帮,也是狄纬泰所未曾预料到的……   当初刘睿影在博古楼中时,狄纬泰对他并不算是客气,只是公事公办而已。   反倒是和他同路而来的赵茗茗,酒三半,欧小娥等人,以及一直在博古楼中的老友萧锦侃对刘睿影帮助极大。   后来酒三半却是又被无端牵扯上了五福生的大哥——两分身死一事。从刘睿影走后,也在博古楼中受了不少排挤。   要不是狄纬泰让他住在自己附近,和鹿明明当了邻居,恐怕酒三半来博古楼中书不曾看两页,却是出剑的机会比提笔还多!   刘睿影写完后,朝着宣纸吹了口气,让墨迹干涸。而后从桌上掀起,走下台去,递给了莫离。   “莫大师,劳烦您给众位大才念念。”   莫离一脸茫然的接过,不知刘睿影究竟是何用意,为何偏偏要她来宣读。   其实这道理极为简单。   在场的众人,除了五王之外,其余都是属于博古楼,亦或是通今阁。   唯有莫离是自由身,还位列文道七圣手。   除了擎中王刘景浩外,其余四王都是前来观礼的贵宾,自是不合适。   本来应当让东海云台这唯一的局外人来读,可刘睿影并未在众人中看到李韵的身影,因此莫离便是最佳人选。   莫离看着纸上的三句话,眼睛顿时一亮!继而十分不可思议的抬头和刘睿影对视了一眼,然后将纸上字抑扬顿挫的读了出来。   刘睿影的字算不上好看。   甚至可以算得上有些丑陋。   并且比划生涩。   间架结构也缺乏整体的协调。   或许那些清高的文人看了必得说上一句,把自家鸡拿来沾沾墨,在纸上走两步,都比这字要来的齐整。   但辩题之中,字的好坏并不重要。其中的立意和内涵才是本质。   总不能因为字丑,便一味苛求。岂不是舍本逐末?   写字好看的,也未必写的出刘睿影纸上的东西,因此写字不在于字怎么样,在于写的是什么,写出来的有没有意义和用处。   宣读完后,众人仍在回味迟疑。   鹿明明和常忆山却是起身朝着刘睿影拱手一礼。   读书人唯有在觉得受教时,才会如此。   显然刘睿影这三句话,让位列文道七圣手的这两人都佩服不已。   闻道有先后,三人行必有师尊。   文道一脉与武道最大的不同正是在此。   黄口小儿也能有窥破天际之语,浩然学究也难免固步自封。   “一个人行于世间百态,想要真正要做到内心的坦然,便要先做到拥有仁义的胸怀。这种来自于于内心的仁厚,在加上宽和,便能使之不斤斤计较。心怀宽广,才能不纠缠于这世道所给予的得失,故而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忧与恐。”   鹿明明说道。   这下却是连通今阁中人也无从找茬,只能很是不服的点了点头,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应和之声。   莫离将宣纸递还给刘睿影。   他将其展开,面向众人,但却看着酒三半,伸手指了指那个“惑”字。   酒三半眯眼看了片刻,便抚掌大笑,同时又饮了一口酒。   这惑字,上或下心。   或为可能之意,左右皆可逢源,毫无一定之规。   人之所以有“惑”,正是因为这世道总是让人面临众多的抉择。此时,就要看自己这颗“心”在地下是否能托起,是否足够坚挺。   如果心中早有判断,也不乏定力,那便不会被纷扰所迷惑,也不会被无数的抉择所压垮。   “刘典狱,方才您挥毫,一蹴而就的三句话,在下很是佩服。不过您也有言,说那盗匪之流,也是无忧无惧。那和您写的一比照,岂不是说他们也是勇者?即便还算不上君子,起码也占了一部分。”   又有通今阁中人起身辩驳道。   刘睿影有些无奈……   他本来只是想给酒三半解围,顺道当个引子,让在场的大才们可以自行辩驳。   没想到,却是都引到了自己身上……   再看酒三半那逍遥的模样,眼里只有酒,哪里还管其他?   他倒是自在的很,苦了他还要替他与这些人纠缠。   刘睿影正犹豫间,忽然耳朵一动,却又是擎中王刘景浩的劲气传音。   听完后,心中也有了底气。   正巧他这一路的见闻,憋了满腹,还未曾有合适的机会说道说道。   虽然有些发牢骚的嫌疑,但刘睿影着实有许多话想说,并不只限于今日在场的众人,而是对这整个人间世道。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刘睿影放眼全场,在座的能有几个真正尊崇学问的人?   若是这学问做到最后,并不能够超乎功利,所学的一切反而让人更加庸俗又不切实际,还不如归于山野,耕田渔猎,自在舒心。   “这位大才,却是有些狭隘了。此间的‘勇’,并非是勇武,而是担当。试问那些个盗匪之流,有何担当?逞一时之勇武,不过是匹夫而已,毫无远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皇朝无德无仁,尚且都被在座五王推翻,何况盗匪,岂能长远?”   刘睿影说道。   “刘典狱此言极有道理,君子当然要有远虑,但若是太过于宏阔,岂不是忽略了自身的心性?”   通今阁中人犹如走马灯板,一个接一个的站起来发难。   刘睿影却是泰然自诺,不乱方寸。   “君子本就应该胸怀天下,这兴亡匹夫有责之说,在坐的列为大才,想必比我懂得多,悟的透。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唯有在穷途末路,困窘于不堪境地时,还要不放弃自我所坚守的心性,方才是君子!”   “先贤卢故之典,众位难道忘了不成?”   一直未曾言语的徐斯伯顺着刘睿影的话开口说道。   话音一落,通今阁众人立马便安分了许多,各个面露沉思之状。   卢故是皇朝时期的文道宗师,作品留下不多,但一首最为著名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却被广为传颂。   其中有句“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道出这位先贤当时的困顿,但身为君子,这般潦倒的时候,他心中所想却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蔽天下寒士尽欢颜”。   而他的后世子孙,更是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名句。   如若说唯有君子才会有此大志,不如说唯有此大志,方才是真君子!   “唉……”   刘睿影突然叹了口气,随即仰头,看着落日。   “在坐的,除了二三人以外,真无一人是君子!”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   不旦是通今阁中人各个义愤填膺,就连博古楼却是也坐不住了   但鹿明明,常忆山,酒三半等人,却只是笑了笑。   因为他们知道,刘睿影话中的“二三人”,一定有自己。   可解下来刘睿影的一句话,却是让这几人也凌然不已……   “凡是前来参加这‘文坛龙虎斗’的,扪心自问,谁是君子?不知君子为何物之人,却是妄议君子,真是可笑至极……”   接着,又在纸上写下了两句话:“君子和而不同,君子周而不比。”这两句话,同样请莫离宣读了出来。   众人正在琢磨之际。   却看刘睿影周身飘飘然,仿佛双脚离地,下一刻便可登入上界。   狄纬泰和徐斯伯见状,都瞪圆了眼睛,嘴巴微张,极为惊诧。   不等二人反应,刹那间,从天幕上,又有金光万道,撕裂了云层,耀压落日,朝下飚射而出。更带着滚滚血红色的霓光,穿插其中,不断游走。   待这金光与红霓近了,在场众人闻到一股奇香。   这香味不同于先前安东王潘宇欢点燃的“龙涎”,从口鼻吸入后却是觉得四肢轻快,灵台澄澈,宛如瑞气弥漫于四肢百骸。   金光落地前,闪耀渐隐,化为紫雾一片,让整个大殿如同混沌仙境。   众人抬头一瞧,不知何时,这大殿屋顶已然小时不见。   看到一扇碧色大门,好似沉沉的碧色琉璃造就,在半空中明幌幌的立着,又似一块浑然天成的宝玉。   琉璃天门旁,左右各有数十道羽扇纶巾,衣袂飘飘的人影。   再后者,左右两侧尽皆金袍银甲。右侧持铣拥旄,左侧执戟悬鞭,持刀仗剑,恍如神人。   琉璃门外尚且如此壮观,顺着门厢朝里看去,更是惊人!   几根大柱,缠绕着金鳞耀日赤须龙,托起数座盘旋着彩羽凌空丹顶凤的长桥。   桥上明霞万丈,却是将人间之景,之人,之物,尽皆倒影其中,囊括万有。桥头一处可见,另一处被碧雾蒙蒙遮住了台阶,不知通向何处。   稍顷,碧雾散了些许,又见宝殿重重,殿门口静立无数玉麒麟,巧夺造化的雕工,却是惟妙惟肖,宛如活物。   旁边栽种着千年不凋之花,和万载常青之草。   沿着复道回廊,映入眼中的,处处皆是玲珑剔透之物,檐簇之上层层叠叠的满是龙凤翱翔。   居中宝殿的正上端,是个葫芦顶,亮的灼人眼目,上面描绘着巨幅比划,有天妃悬掌扇、玉女捧仙巾、还有凶恶兵将器宇轩昂的护驾于前后,但左手中却捧着琉璃盘,右手拿着个玛瑙瓶。   盘中空无一物,瓶子里插着几枝弯弯曲曲的珊瑚树,却是紫晶色,人间从未得见。   众人正看得如痴如醉之际,那些个人影,忽然合而成三,缓缓挥手。   转瞬间,落下一件灿烂如星辰的绛纱衣,和一顶金碧辉煌的芙蓉冠,还有玉簪珠履,紫绶金章,全都稳稳当当的落在刘睿影的身上。   最后落下的芙蓉冠,刚刚触及刘睿影的头顶时,合而成三的三道人影也飘然落下,面对刘睿影而立。   三人身上的耀光让刘睿影不自觉的眯起了双眼,但却听到身后一阵慌乱的骚动,可很快又被从前方传来的喧哗盖住。   “见过寒灯大人,独夜大人,远行大人!”   五王与狄纬泰、徐斯伯,带着十二分的恭敬,齐声说道。   这时,刘睿影觉得面前的光耀逐渐黯淡了下去,变得柔和,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小友,又见面了!”   寒灯人负手而立。   灯盏悬浮在他的右边的肩头上方三寸之地,微微悦动。   当刘睿影的目光看向那灯盏时,它竟然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弧线,似是故人相见,行礼问好一般。   刘睿影不知情况,便也对着那灯盏微微颔首。   “见过……见过寒灯大人!”   刘睿影想起此人正是在震北王域中,晋鹏寿诞时,现身的“寒灯人”。   他的孙女可是与晋鹏之间有着很深的纠葛……连刘睿影也能看出,他们俩之间怕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男女之情。   “哈哈,小友不必如此。且看我这灯盏,对你亲近的很!你我之间,不以世俗辈分相论。不过我的年纪着实长你很多,你若是愿意,叫我声老寒便可。”   寒灯人说道。   刘睿影对寒灯、独夜、远行三人也知晓几分。   这三位师兄弟,才是当今天下包括东海云台、西北草原王庭、漠南蛮族部落以及坛庭在内的真正至高。   从五王等人前辈恭敬的态度便能看得出来。   这等人物,见到他们三人,都得以冠以“大人”的敬称,刘睿影即便浑身是胆子,也不敢将寒灯人唤做“老寒”。   “师兄,你说的就是他?”   寒灯人身旁之人问道。   刘睿影寻声看去,但见此人犹如白昼与黑夜的分割。   一日之中太阳落下,微微扬起尘埃,留下夜。   深幽,沉寂。   鸟归巢,人也归家。   五星无月,任何匆匆都被遮掩。   同样也没有奔波,也遮挡了烦躁。   宁静中自带着溢满的神秘。   长街变得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即便有无数的奇峰和险滩,无数的风花雪月,也无法露出任何行迹。   一切都在汇聚到这人的身上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只要朝上一看,刘睿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有着一燃烧的眼睛。   就像突然撕破黑色夜幕的两颗大星,正在凝视着他。   星光清凉,可燃烧的却要比太阳更加激烈。   一左一右,简直可以与人间 所有生灵的信仰相媲美。   “正是。”   寒灯人回答道。   言语入耳,刘睿影这才回过精神,晃了晃脑袋。   这发问之人,应当就是独夜。   至于第三位远行,他却是在受了五王等人一拜后,便失去了踪影,不知去向何方。   “果然是身怀大“势”!”   独夜人打量了刘睿影一番后说道。   “不知三位大人驾临,我等后生有失远迎,还望宽恕!”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不碍不碍!其实我们仨早就来了!本想下来凑凑热闹,又觉得一旦现身露面,却是让你们拘谨。这才一直默不作声的在上面看着。”   寒灯人伸手指了指天说道。   “绛纱衣,芙蓉冠,还有玉簪珠履,紫绶金章等物,晚辈记得已经有近百年未曾降下了吧?”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一百六十年。刚好百年加一甲子之数。好记的很。”   寒灯人说道。   “那……”   “那还不够明显吗?”   寒灯人上前两步,将宽厚的手掌搭在刘睿影的肩头,满脸笑意的看着他说道。   擎中王刘景浩只用了眨眼的功夫反应,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二位大贤,那便是如此?”   “既然寒灯大人发话,那当然就要如此!”   徐斯伯和狄纬泰说道。 第四卷 血染沙 第一章 纸上苍生   百年不可谓不长,再堆叠一甲子,更是古今罕有。   毕竟人之一生,能活一甲子,已然不多,至于百年……更是少之又少。   文道先贤有言,“十有五,当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绛纱衣,芙蓉冠,还有玉簪珠履,紫绶金章等物,刘睿影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可单凭这么长久的年份,也应当知道绝非凡物。   直到徐斯伯和狄纬泰将此次文坛龙虎斗的结果宣布之后,他也仍然没能回过神来。   当刘睿影看到与自己的熟悉交好的人,站起身来,冲着他满脸堆笑,以及博古楼、通今阁中那些个青年读书人,神情复杂的注视着他时,再结合起放在耳边若隐若现的话语,刘睿影这才恍然,他竟然摘得了此次文坛龙虎斗的桂冠。   “王爷……我……!”   刘睿影觉得脑子十分晦涩,就连个“不胜惶恐”之类的词,却是都说不出来。   好在擎中王刘景浩冲他摆了摆手,说道:   “不必多言,我和众位王爷还与三位至高大人有事相商,你先去吧,和朋友们热闹一场。今晚无论去哪,做什么都可以,一律由擎中王府公出。”   言毕,从袍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递给刘睿影。   刘睿影行礼后,双手平举,躬身接过。   感觉到其中有一枚硬物,但隔着锦囊,光凭借着手中的触感,却是也无法知道究竟是什么。   再一抬头,以擎中王刘景浩为首的五王,还有徐斯伯、狄纬泰两人,正引着三位至高:寒灯人,独夜人,远行人,朝后方走去。   大殿中的青年读书人们,从一开始的静默,到小声议论,再随着各自的楼主,阁主远去后,变得人声鼎沸。   “博古楼的诸位,刘睿影乃是楼主钦点,还不贺喜?”   鹿明明当机立断,转身对着博古楼中人说道。   博古楼中的青年读书人,本就对刘睿影没有什么敌意。毕竟他自始至终,都在替博古楼出头,与通今阁争锋。   现如今,他摘得了桂冠,又是自家楼主钦点,那当然应该贺喜。   于是纷纷起身,对着刘睿影拱手行礼,口中参差不齐的说着“工恭贺刘典狱摘得‘文坛龙虎斗’桂冠,拜见大贤!”   虽然其中有些人称呼的是刘省旗,还有人或许是心中仍旧不服,故而直呼其名,叫的刘睿影。但不论怎样,却是都把这恭贺之词说了出来。   人之真心有几分,却是无法查证。   只要面子上能过得去,那便是就不错。   这道理听着好像有些自暴自弃之感,可这世道上,谁不是看着自己身后还有几个垫背的?要是只一味地朝前看,念叨着什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之类的言语,岂不是日日都在竞争,累个半死?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但凡是把自己琢磨个差不多,找准了位置,那就不会太过失望。   心中不服气的读书人,也只敢在心里想想,嘀咕几句而已。若是让他们大大方方的说出来,表明立场,想必也不会有一个人敢吱声……   至于有实力,有资本质疑的人,却是又看不上这些凡俗名声。   “该是你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刘睿影从台子上走下来,感觉整个身子仍旧是有些飘忽。   绛纱衣,芙蓉冠,还有玉簪珠履,紫绶金章等物,虽然落在了他的身上,可是并未显露行迹,好似和他的身躯、衣裳,融为了一体。   “去哪里喝酒?”   酒三半问道。   “文坛龙虎斗”的桂冠对他来说,却是还不如二两农家的浊酒。   酒虽然伤身,可是暖心!   虚名累人,除了走到何处都被人围观恭维以外,还有用处?生而为人,要是连喝酒都不能愉快清闲的话,这人也着实当着没什么意思。   刘睿影没有立即回答。   他拿出方才擎中王刘景浩给他的锦囊,将起打开,从中取出一个小贴牌,足足有两寸后,极为方正。一面写着“擎中王府采办令”,一面写着一个“凌”字。   刘睿影心一沉。   知道这枚贴牌应当是属于凌夫人的。   她身为王府大总管,虽然已经久不管王府中的一应事物,可这些令牌,还是以她的名义签批。   忽然想到,从自己去了王府内府的军器部后,便再也没有看到凌夫人的身影,不由得有些担心。   正在他想的出神时,鹿明明走来,伸手在刘睿影面前晃了晃,对他说道:   “我和你常忆山师叔,还要和博古楼的众位弟子说些事情。定好了去哪里喝酒,记得派人来传个话。”   随即和常忆山大笑着离开。   先前狄纬泰将话说的很明显。   刘睿影是鹿明明的徒弟,这样折算下来,也就是狄纬泰的徒孙,半个博古楼中人。   刘睿影摘得了此次“文坛龙虎斗”的桂冠,那也就等同于有一半的荣耀,属于博古楼。鹿明明和常忆山,当然是十分高兴。   “刘省旗,恭喜了!”   弯三紧跟着上来说道。   “侥幸而已,客气!”   他对五福生仍旧很是堤防。   酒三半看到这四人在此,却是也微微皱眉……就连他这样洒脱的人,都对这四人有些不耐烦,可想而知自从两分死后,五福生在博古楼当真是有着不小的尴尬。   “酒三半,可否借一步说话?”   弯三转而看着酒三半问道。   “什么话?”   酒三半拍着空空的酒坛子问道,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嗡鸣。   弯三听后却是有些哭笑不得……   这借一步说话,自是不想这话语让旁人听了去。   且不说现在这里十分嘈杂,况且还有刘睿影和欧小娥这两位外人在。   不远处,莫离也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刘睿影的那两幅字迹,一只茶杯里还有半杯已经凉的透彻的茶,正在啜饮。   怎的这酒三半好似听不懂话一样,还是在故意为难?   “还是……借一步吧。”   弯三说道。   看得出,他已经很会忍耐。   要是放在以前的时候,说不扭头就走,爱听不听!   “这却是有意思!”   酒三半重重的拍了一下空酒坛说道。   “我听说过借钱,借书,借衣服,甚至借酒,借老婆!偏偏就没听说过‘借一步’!这钱可以还,书酒能再买,老婆也可以娶新的,就是这步子怎么借?我借你了,你又如何还?”   酒三半奇特的脑回路让众人不知如   何接话,平常人根本不会想到纠结这些,听到借一步也就自然的挪动步子了,如今听他讲来确实有道理。   借出去的步都没有还过,又何谈借呢?   欧小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刘睿影也清楚,这时酒三半故意发难。   看来是在博古楼中,没少被这五福生剩下的四兄弟欺负。   现如今找到了机会,当然要狠狠拿捏一把。   “狄楼主有传令给我等。”   弯三这句话几乎是咬压根说出来的。   “那就在这里说罢,我不想借你一步。这里也没有外人。”   酒三半说道。   他还是那般强硬,半点没有把什么传令放在心上。   听闻此言,欧小娥霎时脸颊有些飞红。   “外人”这个词,从旁人嘴里说出来还不见得有什么奇怪,只是表明关系亲密而已。   可与之相对的“内人”,不就是老婆的意思?   现在这里说话的总共有,七个人。   除却自己之外,都是大男人。   那酒三半说不是外人,岂不是将自己算做了他的内人?   她一个未婚嫁的清白姑娘,怎的就平白无故成了他的内人?   这话说出去,可让她以后该如何面对旁人啊!   一时间,竟是令欧小娥这般泼辣的姑娘,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转念想想,方才弯三对酒三半说“借一步”,酒三半的那番言语虽然着实有趣,可其中却说什么老婆借走了,不还,还能娶新的!   这不就是说,除了她以外,他还能娶别人?好一个酒三半,真是风流浪子!   顿时胸口又平添了道堵闷……   无名的火气也升腾起来,脸色越发沉黑。   随即冷哼了一声,佛袖离去。   欧小娥突然离去让酒三半不知所以然。   “她怎么了?”   酒三半指着欧小娥的背影说道。   “没什么,想喝酒了!”   刘睿影笑笑说道。   “哦……竟然比我还着急!那咱们也走吧?”   酒三半天真的以为她真的是去喝酒了,还想着一会陪她喝个痛快!   “你先将狄楼主的事情听完,长夜未始,不差一会儿!”   酒三半重重的喘了口粗气。   “到底什么事,不要耽误我喝酒!”   弯三扭头,和自己的三位兄弟对视一眼,而后对着酒三半齐齐跪下。   “拜见一世龙门!”   此言一出,不但酒三半拍打空酒坛的手顿时僵住,就连刘睿影都十分震悚!   这“一世龙门”的头衔,乃是九族时期所特有。   传承了多少代,有多少人当过这“一世龙门”已不可考。但最后一位“一世龙门”,却是当今的博古楼楼主狄纬泰。   刘睿影在博古楼中时,翻看过卷宗档案。   这个头衔,在推翻九族之后,就被彻底废除。   狄纬泰更是将此,视为平生唯一耻辱。   至于九族中人的羞辱、为难,甚至将鞋底踩在他的脸上,这些都算不了什么,随着九族的倾覆,也就变得烟消云散。   但这么一个响亮的头衔,背后蕴藏的肮脏,却是他所不能忍受的……因此才在博古楼中将其彻底废除、封存。   文道一脉,向来有“登龙门”一说,古籍有云:“江海鱼集龙门下,登者化而为龙。”后来则用以指代有大才学之人,受世人推崇,亦或是登科后,鱼跃龙门。   通今阁中,还有一道龙门。在博古楼中,这个词却是禁忌。   现在看着五福生双膝跪地,对着酒三半这般称呼,不由得令人惊诧。   “别这样……我请你们喝酒,但别这我阳寿好吗?还有那么多好酒没喝过,酒泉没找到……二十啷当的,还没娶到老婆……”   酒三半一口气说下去,身子还往旁侧一闪,却是就想要逃跑。   没想到刚好和去而复返的欧小娥撞在了一起。   “这是怎么了?”   欧小娥看着跪地不起的五福生问道。   酒三半拼命的摇着头。   他既不明白这“一世龙门”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五福生又想出的什么新的阴招要坑害自己。   好在刘睿影急忙对着欧小娥耳语了一番,这才让她明白了情状。   “先听怎么说,再跑也不迟。”   欧小娥替酒三半整理了下方才急促之际,弄得有些凌乱的衣襟,而后说道。   “博古楼楼主狄纬泰令:即日起,恢复‘一世龙门’称号,赐予酒三半,自生至死,西至天涯,东抵海角,皆不可变,亦无人可夺。”   弯三抬头说道。   随即四人再度异口同声的高呼“拜见一世龙门”后,便起了身,拍了拍双膝上的尘土。   “所以……这个‘一世龙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酒三半问道。   刘睿影本想插话,但想到这是人家博古楼的事情。自己和酒三半虽然不是外人,但他可从来没有把自己算作是博古楼中人,就连半个也没有,无论狄纬泰如何说。   可欧小娥却迅捷的开口说道:   “便是博古楼中,自楼主狄纬泰之下第一人。”   弯三正准备好好给酒三半说道说道这“一世龙门”的渊源,但被欧小娥这么一搅扰,只得收起了满肚子的长篇大论,点了点头,迎合了句“正是如此”。   酒三半却没有丝毫的开心,反而眉头凝成了一个疙瘩。   “给你的,就先受着。想不通的事,回头慢慢想!”   刘睿影说道。   “要是回头还想不通呢?”   酒三半反问道。   “那就继续想,总有想通的时候。”   刘睿影继续说道。   “要是临死前还没想通呢?”   酒三半却是不依不饶,非要问到底不可。   “那多好啊!想不通,就不会断气,活上三五个甲子都不成问题!”   刘睿影两手一摊说道。   继而走到了莫离面前。   “有劳莫大师。”   “读几个字而已,何谈有劳?”   莫离说道。   “主要是字迹太丑……怕污了您眼!”   刘睿影笑着说道。   “倒是还算自知!”   莫离说道。   随即将两张宣纸折叠整齐,收入了自己的袍袖中。   刘睿影已经伸出手准备接过,却是又愣在了当场。   “字虽   然丑,但其中的意思还是有些道理。就送我吧,可好?”   刘睿影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茫然的点了点头。   回想起刚才的事,颇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在座的君子,不过二三人”这句话的。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在场的,根本无一人是君子,包括自己在内。不过是伪君子,和真小人的区别罢了。   伪君子平时会装作一副姿态蹁跹的模样,甚至会为了拉拢人心而放弃自己的不少利益,但当触及了自我的根本时,伪君子却绝不心慈手软。人们又会被他平时的模样所蒙蔽,疏于防备。真小人却从不伪装,自始至终的让人心存戒惧。   由此一个坦诚,一个城府极深。   “喝酒我就不去了,回铺子好好研读一番刘大师的墨宝!”   莫离扬了扬衣袖说道。   刘睿影道别后,看到酒三半已经将五福生所言之事处理妥当,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一副馋酒的样子。   无奈笑了笑,朝前走去,对着酒三半和欧小娥一招手。   “今晚做点不一样的可好?”   刘睿影问道。   “什么不一样的?”   酒三半问道。   “喝花酒,赌大钱!”   汤中松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先前一直不见踪影,因当时随着定西王霍望一道去了,此时才回来。   刘睿影对着汤中松一笑,他却是说到自己的心坎里。   他正是准备带着众人,先去熊姥姥的糖炒栗子铺,买些糖炒栗子,然后到中都城里,胭脂弄中最出名的春暖阁中喝一场痛快。等时辰晚些,再去宝怡赌坊中会会那位“一刀切”的老师傅。   胭脂弄旁,有座神庙,名为上清。过了上清庙,便可以看到一个五层楼,形似宝塔状,每一层都伸出许多个空心铁管,却是煤炉的烟道。   这种东西,在西北地界属实没啥稀奇的,过了农历的十月初一,那边几乎所有的住户,屋里都须装上路子,只是有的烧煤,有的烧柴,   第一等的,自然是在屋子里安上一面铁皮的火墙,煤炉的热度烘烤之下,火墙便可以让整个屋子犹如暮春时般温暖,而后将烟囱支出窗户或墙角去,烟尘便可排出屋外。   穷人用的所谓“白炉子”,乃是黄泥糊的,外层涂着一种白色矿石的粉末,由一个铁架子支着,里面烧的都是不要钱的枯枝败叶。不但烟尘大,味道也极为难闻。   春暖个背阴。   还有个极为奇怪的规矩,便是进入阁中的客人,务必先行更衣。   因为每一层都有是个煤炉,部分季节,昼夜不停地烧着。冬天时还好,夏天时衣裳穿多了,热的人汗流浃背。   不过一旦换上了里面的衣衫,登时就只会暖洋洋的。   谁也不知道这春暖阁的衣衫,到底是什么质地。   不过其中之人,最后尊敬的,却不是陪酒花魁,而是烧炉子老师傅。   这烧煤球有许多技巧,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必须得把这煤球烧得火红通透,才可以端进屋子,放入炉子里。   否则,单凭那股子烟尘味,就会把这个屋子里人熏死……   每年冬季,王域的王城以及各地州府的府城中,都会有专人来回巡视,发放解除煤毒的药剂。   相较而言,春暖阁的铁炉子极为干净,都是用白铜或掐丝景泰蓝装饰的,犹如号角一般,行装也十分典雅。只是极为消耗,五层楼上最小的炉子,每天都能烧掉约莫千斤上下,若是赶上天凉大雪,则不下于三千斤。   春暖阁在夏日的时候,生意并不好。   并不是因为酒不好喝,或是姑娘不美,而是老板就是不愿意熄了那炉子。   按照他的话说,这炉子就是春暖阁的招牌。   没了炉子的春暖阁,还叫春暖阁吗? 去了“暖”字,只有一个光秃秃的“春”字,着实是俗不可耐。   虽然来喝花酒的人,也不见得就多么文雅,但这人间产生,最后还不是化为几行字?要么写在书里,要么刻在墓碑上,火道最后不过就是为了一张纸而已。   刘睿影曾经在冬日里,被萧锦侃生拉硬拽的去过一次。   那年的雪出奇的大,像塞进被褥的棉絮般,成团成团的向下掉。   春暖阁中的炉子,正巧烧上了大半炉煤块,却是最为舒服的温度。   从下面看去,炉口呼呼地冒着红光,整个屋子内都暖洋洋的,所有人尽皆穿一件春暖阁提供的薄丝。   进入春暖阁,照例是不能先喝酒叫姑娘,却是得先读书喝茶。   一拨客人一个书房。   其中摆着许多盆景,都是从安东王域和平南王域运来的名贵,诸如秋海棠,梅花,金菊、碧桃、晚菊,等等,甚至还有不少在夏天才会盛开的。   毕竟在春暖阁中,四季颠倒,春冬无差。   盆景零零散散的在案头或茶几上摆着,还有些琉璃制成的小水缸,只是其中并未养莲,也没有游鱼。   不多时,便有侍者。提着个白搪瓷的水壶,放在炉头上,壶盖被水汽顶的叮当直响,和屋内的摆设很是和谐,像极了“瓶笙”。   刘睿影一边和众人说着春暖阁的事情,一边朝外走着。   “刘典狱!”   孟磊一闪身,出现在大殿门口,冲着刘睿拱手行礼说道。   “都安置妥当了?”   刘睿影问道。   孟磊没有回答,身形朝旁侧一退。   傅云舟手上带着枷锁,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赤足上带着粗大的镣铐,被两名擎中王府府卫架着,还在不停地咳嗽。   看到刘睿影后,双眼顿时圆睁。   先要说话,却先涌出了一口血沫。   “这里还有众位贵宾,如此招摇过市,成何体统?!”   刘睿影压低嗓音质问道。   “是属下考虑不够妥当……还请刘典狱责罚!”   孟磊听闻慌忙准备下跪,但却被刘睿影拉住了胳膊。   “将他带去诏狱,那边有人交接,然后你等速速回来。王府中恐怕还有变故,万万不可大意!”   刘睿影交待道。   孟磊点头应允。   又看刘睿影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放在他手中,说道:   “今日兄弟们都辛苦。等贵宾们走后我请你们喝酒,这些钱,你去给今日一道冲进军器部的府卫兄弟们分了,喝口好茶!但这几天里,决计不可饮酒寻欢!”   孟磊躬身道谢,便带着傅云舟踉跄着离开,朝诏狱而去。   刘睿影盯着看了会儿,随即转换过心境,继续滔滔不绝的和众人说起那春暖阁的种种妙处来。 第二章 一摊人间烟火   众人走到擎中王府大门口,从两侧厢房的柜子里,凭证明牌,拿回了自己的剑以及其他一应杂物。   刘睿影可以配剑入府,其他人却是不行。   正在等待的时候,杜浦羽从王府外走了进来,看到刘睿影登时停下脚步,遥遥行礼。   “刘典狱这是要出去?”   “正是,和几位老友聚聚,喝杯酒。指挥使大人若是无事,不妨同去?”   刘睿影说道。   “我现在可不敢离开王府半步……”   杜浦羽连连摆手说道。   傅云舟血洗军器部,擎中王刘景浩能留他一命已经是恩典。要是他在擅离职守,去饮酒作乐,府中出了事端,他却是也用不着王爷责罚,唯有自刎谢罪。   “指挥使大人也不用这般草木皆兵。傅云舟已经被拿下,而且王爷也刻意暴露了手段,想必会有一段时间的安稳。”   刘睿影笑着说道。   杜浦羽听后点了点头,但却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指挥使大人还有话要说?”   “刘典狱也不必这般客气,要是看得起在下,就叫杜哥吧,我应当也年长你不少”   杜浦羽不断搓揉着双手,慢吞吞的说道。   “我知道您与凌夫人关系密切……方才王爷传出话来,让我尽快找到凌夫人以及东海云台等人的下落。我出府,便是去了一趟中都查缉司和三威军驻地。这王府内的边边角角,我都了然。可是对于中都城却不甚了解。所以想问问刘典狱您可有什么特殊的法子联系上凌夫人?”   杜浦羽问道。   刘睿影沉吟片刻。   凌夫人骤然失踪,对整个擎中王府乃至擎中王域都影响极大。身为诏狱的十八典狱总提调,许多机密要事都需要她来决断。   可惜外人虽然觉得刘睿影和凌夫人之间关系密切,殊不知两人也就才刚刚认识几天而已……他除了知道凌夫人几乎整天都在诏狱中的 “三长两短堂”的榻上喝酒饮茶外,其余的却也是一概不知。   “我也无能为力……不过中都城内要是有什么需要,指挥使大人随时吩咐。我有位朋友,在城中颇有威望势力,应当能帮上忙。”   刘睿影说道。   “不知刘典狱说的这位朋友,可是鄙人?”   邓鹏飞从后方走来,高声说道。   作为邓家的大少爷,虽然还未全然接受整个家族,但无论是族内族外,都暗地里称他做“少家主”。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中都三大家为首的邓家,迟早要由邓鹏飞掌舵。   等他真成了家主时,再去巴结关系,那就太过于功利了。现在虽然也是邓家大少爷,可终究还是个少爷,中都城里那些个小些的势力与家族,想要攀龙附凤的不在少数。   因此文坛龙虎斗一结束,博古楼和通今阁的读书人们退出大殿之后,却是就把邓鹏飞团团围住。连一直在他身边的毕翔宇,都被人流挤到了一旁,很是无奈。   杜浦羽一眼认出此人正是邓家的大少爷。   算起来,邓家的家主,邓鹏飞的亲爹,和他自己还有一段儿同袍之谊。   创业之初,谁人不戴甲,谁人不配剑?   只是人家老邓比杜浦羽更有才能。   虽然冲锋陷阵略有不足,可长于谋略,很快就脱颖而出,被擎中王刘景浩所依仗重用,甚至常常抵足而眠,以备有紧急事端时方便垂询。   “见过邓公子!”   杜浦羽行了一礼说道。   虽然自己算是长辈,但庙堂之中,向来不是以辈分资历说话的。   要是放在平时,他也不会这般恭敬客气。   但自己刚闯了大祸……即便是被傅云舟所欺骗,最终也是因他粗心大意所造成的。故而现在见了谁都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   “杜叔叔,您与家父是同辈,小侄可万万不敢受您的礼。”   邓鹏飞说道。   杜浦羽讪讪一笑,继而又客套了几句。   当听到邓鹏飞保证如有需要,定会调动家族势力相助时,他才终于放下心来。和刘睿影以及众人一一告别后,昂首阔步的朝里走去。   无论心中此时如何凄凉,但他还是这擎中王府的副总管,府卫指挥使。不能让任何人看出半点颓唐。   刘睿影目送杜浦羽离开,便招了招手,唤来一位府卫,让其到王府内博古楼鹿明明和常忆山的下榻之处,告诉这两人,今晚在中都城,胭脂弄的春暖阁见。   那府卫应声而去,刘睿影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文坛龙虎斗算是告一段落,他要做的,是借着擎中王刘景浩的“势”,将先前中都城内的不稳定,一扫而空。   隐隐之中,心里却是有种预感。   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准。   只觉得空落落的,好似缺了一块儿。   “睿影,我和邓鹏飞先回家族一趟。现在天色尚早,胭脂弄还未热闹起来。”   邓鹏飞说道。   刘睿影抬头看了看天,夕阳还剩最后一抹红,远远地挂着。像清晨对镜梳妆的美人画了一半的唇脂。   还不等刘睿影回答,欧小娥却是也说,想趁着酒三半清醒,和他一道在中都城里逛逛。不然一喝酒,酒三半又会停不下来。别到头来,这次中都之行,除了酒外,什么都没有,那可就有些过于无趣。   酒当然是要喝的,但也不能只有喝酒。   刘睿影看了眼酒三半,只见他满脸都是不情愿……   方才那一坛子酒,刚刚让他有了兴致,却是就要立马续上,才能让这韵味不间断。   可是他又架不住欧小娥的脾气。   还不等出声说句话,就被欧小娥拉扯着衣袖,生生拽走……   现在只剩下汤中松还在,看着刘睿影忽然大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刘睿影问道。   他觉得很是莫名其妙。   自己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怎的就让汤中松如此开怀!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个往事……”   汤中松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却是想起,当初定西王霍望收他为徒后,请了张学究做他的文道师傅,教其作诗,做对,写文章。   好在他还算是有些底蕴,起码也是上过书塾的人,识文断字不在话下,《对韵》也能倒背如流,张学究不用从头教起。   定西王霍望送他去博古楼,就是想让其在这次文坛龙虎斗上露露脸,最好是能蟾宫折桂。   没想到这次的“文坛龙虎斗”竟然是这样收场。   崭露头角的只有酒三半和刘睿影两人,留下的也只有酒三半的一首诗,和刘睿影的两幅字。   “今晚出暖阁可是热闹。”   酒三半止住了笑说道。   刘睿影并不接话。   他知道对于这样的去处,汤中松都能摸得门儿清。   就算是忘记了丁州府城的门朝哪开,却是都不会搞错这些去处有什么样的姑娘,什么样的好酒。   “应该说是整个胭脂弄。”   汤中松想了想,改口说道。   “文坛龙虎斗”刚结束,博古楼和通今阁中的读书人,都可以松口气。   即便这次好似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那来了中都城,也不能就这么回去。   文人风流。   有时只是囊中羞涩。   但凡有余钱,哪个读书人不想寻花问柳,夜夜笙歌?   按照惯例,在“文坛龙虎斗”结束的当天,博古楼和通今阁会给自家前来参加的读书人每人五十两银子。若是有功,则再论功行赏。   五十两银子虽然不多,但能来“文坛龙虎斗”的读书人,有谁是穷光蛋?   但这银钱,却是再多也不多。   几个关系交好的,领了银钱后,互相约着,却是都去了胭脂弄。   普通的勾栏,满足不了这些个自命清高读书人。   他们要去的地方,不但姑娘要美,酒要臻,还得雅!   别处的姑娘,都太俗。   脸上涂的脂粉,一吹一个坑。   衣裳熏的香,闻上去也很廉价,和“雅”字一个比划都不沾边。   这样的去处,欲念多而已经少。   这些多少有些“文名”在外的才子,可不是为了摸黑上床,一晌贪欢。而是为了有同道中人,彼此诗文唱和,又有红颜作伴赞叹,美酒开怀畅饮的意境罢了。   春暖阁无疑是此间最好的去处。   许多犯了事的官员将领之女,无处栖身,便都投于此地。故而这里的姑娘,都气质非凡且饱读诗书,最受这些才子的追捧。   当然也不乏有些人,只是为了满足欲念,所以汤中松才说今晚的胭脂弄应当是最热闹的。   “我得先回一趟祥腾客栈。”   刘睿影说道。   他心里还惦记着赵茗茗和糖炒栗子。   算算时间其实只有不到三日,可这三日里,刘睿影马不停蹄,没有丝毫松快,便觉得好似过了许久。   恰巧汤中松也要回祥腾客栈,朴政宏还在客栈之中。他只是个下人,没有来参加“文坛龙虎斗”的资格。   但喝酒这样的事,可不看身份。   多一个人,多一分热闹。   汤中松在这样的时候,可不能没有朴政宏这个头号狗腿。   毕竟今晚他也有好好发挥一番。   即使不用自己是定西王霍望的名头,只用自己当初被张学究压着写了那么多的诗作,再加上朴政宏的吹捧,想必也足以抱得美人归。   两人并肩朝着祥腾客栈走去。   路上行人纷纷侧身,并且给他们俩扔出一条道儿来。   这倒不是因为中都城中的民风纯良,而是在“文坛龙虎斗”时,这些个百姓都在王府外远远围观。   看到刘睿影和汤中松从王府里走出,又站在门口和一位披坚执锐的将军谈笑风生,便知道这二人身份不凡,得罪不起。   好在他们俩也不是趾高气扬的主儿。   旁人给自己让路,口中频频念叨了“多谢”。   直到被个扎着朝天揪的小姑娘拦住,才停下脚步。   “两位哥哥去看了“文坛龙虎斗”吗?好玩儿吗?”   小姑娘问道。   “当然好玩儿啦!”   汤中松说道。   小姑娘把右手大拇指含在嘴里,嗦了几下,又问道:   “有多好玩?”   汤中松一时无言,只得看向了刘睿影。   “你读书了吗?”   刘睿影看着小姑娘约莫三四岁,已经到了去书塾的年纪。   “没有。我娘没有钱让我读书。”   小姑娘说道。   “你娘是做什么的?”   刘睿影摸了摸她的头问道。   “两位官爷恕罪!小孩子不懂事,挡了官爷去路,官爷要责罚就罚我吧,是我这当娘的没有管教好!”   一位妇人从街旁窜出,将小姑娘牢牢护在怀里,弯着腰对刘睿影和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看她身上穿着棕麻布的衣裳,腰间系着个围裙,满是油污。脚下一双千层底的灌浆布鞋也开了线,馒头满脸都是汗珠。   “你是她娘?”   刘睿影问道。   妇人伸手抹了把额头的汗珠,怯怯的望着刘睿影,下巴轻轻带了下。   “我娘摊的煎饼可好吃了!”   小姑娘说道,随手指了指路边一处摊位。   刘睿影循小姑娘的指尖看去,只闻到了一阵焦糊味。   “哎呀!”   妇人惊叫一声,松开小姑娘,连忙跑到摊子前,拿起铲子将鏊子上的煎饼翻了个个儿。   结果朝下的那一面,以及变得漆黑……这块饼算是废了。   摊子旁,立着一块牌子。   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大煎饼三钱,小煎饼两钱,鸡蛋土豆一钱。   “这煎饼还不便宜!”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却是哭笑不得……   这块牌子显然是妇人自己写的,料想是读过几天书,还算识字,会写。   不过这价钱应当是三枚大钱,而不是三钱。   要是一个煎饼,三钱一只,怕是几乎无人问津。   刘睿影凑近一看,果然在“钱”字之前,有个大字。只是笔迹不重,又经年累月,风吹日晒的,已然变得十分模糊。   那妇人看着糊了的煎饼发呆,许久才叹了口气,用铲子将其切成小块,放到一旁,口中唤了声“欢儿”,那小姑娘便蹦蹦跳跳的跑过去,拿起焦糊的煎饼开心的吃了起来。   焦糊的煎饼入口,自是苦涩异常,锅灰混着碎渣,既硌牙又难嚼,费劲咽下去,嗓子眼一整日都充盈着烟熏的味道,吃什么都是如此。   可小姑娘却如同享受美味般,手里捧着别的小姑娘看了都嫌脏的糊饼,眼里却没半点嫌弃。   “这怎么能吃!”   汤中松伸手将小姑娘手中的焦糊煎饼一把拍到了地上。   煎饼掉在地上,本就脆弱,如此一摔,落了满地的碎饼。   小姑娘怔怔的看了看汤中松,随即又望了望自己的娘亲,而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边哭便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煎饼碎块,放入口中。也不管上已经沾染上了许   多泥土、砂石。   她大口大口的吃着,两只小手还在捡着脸旁边蹭到的碎渣往嘴里塞,生怕下一刻就会有人和她抢,饼吃的越快,她的眼泪就掉的越多。   本就难以入口的饼虽然被她吞下,可也同样吃了不少坚硬的石子。   小姑娘的哭声立即引来了众人的围观。   许多人却是已然开始戳着刘睿影和汤中松的脊梁骨指指点点。   声音虽然不大,但以他二人的耳力来说,无异于白昼惊雷。   没奈何,刘睿影只得上前将小姑娘抱起,不住的安慰,答应给她买块新的煎饼,这才让小姑娘止住了哭声。   “那……我能加一个鸡蛋吗?”   小姑娘抽动着鼻子说道。   一双泪眼带着渴望的光泽,虽然她知道不能随便占人家便宜,可她好久都没有吃到过鸡蛋了……   汤中松却想不明白。   这自家的东西,不该是想吃就吃?怎的还需要花钱买……   况且一个鸡蛋一个煎饼,这孩子的娘亲也不给孩子吃?   刘睿影好歹比他了解这人间疾苦。   这妇人一看就是独身一人,拉扯着闺女长大。   小小的煎饼摊,就是母女俩全部的指望。   哪里舍得摊个放了鸡蛋的煎饼自己吃?   平日里想必母女俩的三餐,就是这些个卖剩下的边角料,或是出了意外,变的焦糊,无法卖出的。   刘睿影冲着小姑娘点了点头,用臂弯托着她的同时,想要掏钱出来。   汤中松眼见刘睿影这般姿势很是不便,就拿出了张百两银票递给那妇人。   小摊小贩,本小利微,根本没有见过百两银票,也无余钱可找。   妇人将手背在身后,不敢接过,双眼却时刻盯着自己闺女。想要出言让刘睿影放下,但却又怕得罪了官爷……   刘睿影想起自己好似还有些碎银子,虽然这妇人也不一定能找的开, 但起码要比汤中松的百两银票要好得多。   于是,只能先将小姑娘放在地上,而后从袖筒中掏出一把碎银子,捡了其中最小的一块儿,放在摊子前。   “三个煎饼,都放鸡蛋。”   刘睿影说道。   “官爷……银子太多了……这可以卖十来个!”   妇人仍旧为难的说道。   脸憋的通红,第一次有了那么大的生意,自己却没能力做好。   “你先做三个,要是好吃,我还多要!”   刘睿影说道。   妇人只得应了一声,脚下便开始踩动风箱。很快便将铸铁鏊子烧的冒气了白烟。   鏊子热了后,妇人脚下先停。拿了个小铁盆,往里倒入面粉和油,用一双特制的长筷子迅速搅拌,直到变成絮状。   随即又放入了许多五颜六色的粉末,小姑娘告诉刘睿影说,那些是绿豆面、小米面以及栗子面,还有五香粉等调料。   待面糊搅拌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后,妇人小心翼翼的从摊子下竹篮里拿出三个鸡蛋,打了进去。蛋壳里一滴蛋液都剩,末了还用面糊把蛋壳涮了涮干净。   做完这些后,妇人有些忐忑的看了眼刘睿影和汤中松,发现两人并未关注自己,而是在和自己的闺女聊天。   小孩的脾气就是如此,来得快,去的也快。   方才还哭的极为伤心,这会儿却又被这两人逗得“咯咯”直笑。   妇人松了口气,一手端着装满了面糊的盆子,脚下又开始再度踩动风箱。   鏊子上的白气比先前更胜,妇人踩动的幅度与频率也收敛了些   左手拔出插在油罐儿里的刷子,往鏊子上刷了一层薄油。随即又从盆里舀出大勺粉浆,手握着锅柄,让鏊子滴溜溜的旋转起来,粉浆便在锅底彻底铺平。   不多时,粉浆便凝固成饼状,妇人却是再度拿出一个鸡蛋搭了进去。铲子把鸡蛋在凝固的粉浆上抹开抹平,黄白相间的蛋液顿时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滋滋啦啦”的响着。   不到片刻,妇人又从鏊子旁的两个罐子里,分别夹出些切碎的香葱和芝麻,再将这煎饼翻了个面儿,便算是做好了。   汤中松闻到这香味,不等妇人递过来,就伸手抓起。也不顾的烫,三两下便吞入口中,而后朝天张着嘴,不断朝外哈气。   “真好吃,你要是不吃,这个我也吃了!”   妇人被汤中松这模样逗乐了。   小姑娘也不断拍手,很是骄傲的说自己娘亲做的煎饼就是好吃!   刘睿影伸手刮了下小姑娘的鼻梁,也拿起煎饼吃了起来,不过却是要比汤中松文雅的多。   煎饼入口,芳香酥脆,的确是十分好吃。   “一世龙门也尝尝?”   刘睿影在人群中看到了酒三半与欧小娥的身影,便把自己手中的煎饼,从下扯掉一块,递了过去。   酒三半与欧小娥分吃了后,也是赞不绝口。   “喝酒能作诗,吃了煎饼,也赋诗一首?”   汤中松朝着酒三半挤眉弄眼的说道。   酒三半慢条斯理的吃完,瞅见妇人的煎饼摊旁,有个代写书信的老头儿。   从他那里借了笔墨,将煎饼摊的牌子翻过来,提笔写到:   “鏊子平铺彩粉涂,铲筷利落平江湖。?轻掀慢转文火渡,青龙乱舞架宏庐。橙白心练香味长,直上九霄天君堂。海阔云清传万里,瑶池仙子涌街巷。众星慌乱俯身看,寻而不得徒彷徨。”   一气呵成后,酒三半将笔一丢,稳稳的落回那代写书信老头儿的桌案上。   刘睿影和汤中松默念了一遍,顿时连声喝彩!   围观的人群中,也有不少是博古楼以及通今阁的青年才子。读了酒三半的诗作后,虽然觉得有些细节之处仍有打磨提升的空间,但在如此顷刻之间,一蹴而就,单凭这份本事,就令他们佩服的五体投地……   “你这个蟾宫折桂的文道新秀,不应和一首?”   汤中松却是左右鼓动,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我可没有酒三半的本事……他会写诗,我自会吃煎饼!”   刘睿影说着,把剩下的煎饼团成一团,塞进嘴里。   结果刚咽下去,汤中松却是已经拿来了纸笔,硬是塞进刘睿影手里。   还不等他回过神,汤中松却是就对着四面八方的人们吆喝起来,把刘睿影的身份揭了个底儿掉,尤其是大家伙儿最为关心的,这次“文坛龙虎斗”的桂冠,到底花落谁家。   汤中松这边讲的开心。   结果一回头,却发现刘睿影身旁站着个不修边幅的侏儒,怒气冲冲的,伸手指指点点,口中骂骂咧咧。 第三章 昼夜莫闲过   “叶老……您有何事?”   刘睿影全部的精神还沉浸在酒三半刚才的诗作里,忍不住啧啧称奇,却突然被一人照着自己的膝盖弯处狠狠踢了一脚,差点打了个趔趄,朝前跌倒。   还好左腿迈出一步,稳住了身形,以脚掌为轴,转了个圈儿,回过身来。   一看是叶老鬼,顿时心中的气性便也散了。   只是开口就想要叫他“叶老鬼”,万幸最后一个“鬼”字及时收住,没有说出来。   “我有何事?你小子是不是参加了个‘文坛龙虎斗’听了太多的之乎者也,把脑子弄傻了?”   叶老鬼上来就劈头盖脸的说道,弄得刘睿影很是茫然的皱着眉头看着他。   “还没想起来?当时我被那小姑娘弄烂了裤子……你给我买了条新的来,作为报答,我说可以答应你的条件。然后你让我去祥腾客栈中给一个小姑娘看病,去了之后,哪里有人?你莫不是在消遣我?”   叶老鬼身材矮小。   说到激动的地方,总是喜欢踮起脚尖来。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只能够到刘睿影的胸口。   汤中松在一旁看的好笑,两人的对话也清楚地传入他的耳中。   别的没记住,就听到了事关姑娘,还不止一个,便来了兴趣。   “睿影兄风流啊!回来中都城没多久,却是就不止一个姑娘了?独乐了不如众乐乐,这样的桃花可不能藏着掖着,也得给好兄弟分享下才够义气!”   汤中松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道。   早在他和刘睿影第一次在丁州府城外的行营中见面时,夜间饮酒,他便说过有朝一日要是来了中都城,一定要刘睿影给他介绍姑娘。尤其是胸脯大的姑娘。   也不知道是听谁说的,中都城的姑娘胸脯都大,但等他真正来了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不过这么一番插科打诨,却是也让刘睿影和叶老鬼之间的氛围缓和了不少。   对于叶老鬼这样的神医而言,能请动他的人,全天下寥寥无几。   就连中了蛊毒的安东王潘宇欢,这次拖着残躯,特意来到中都城,也是想让擎中王刘景浩当一下掮客,给他和叶老鬼之间牵线搭桥,看看这蛊毒可以破解之法。   当初刘睿影莫名体内劲气倒行逆施,还是汤中松以家传玉佩为抵押,才能请的叶老鬼出手诊治。   现如今,什么美色、钱财,已是都不能让叶老鬼动心。唯有早些年时欠下的恩情,才可让他出手。就这还得看欠下的是何等恩,何种情。   毕竟这中都城里在全下数得上名号的郎中也不少,个个都是门庭若市,见一面都难。   门子手里收的拜帖,足足可以排到后年中元节。不说那昂贵的诊金,即使递上去拜帖时,门子收受的门敬门包,也都是百两起步。如此,便将很多人拒之门外,遥不可触。   但要是有了叶老鬼的一纸书信,则这些东西都可以免去。甚至那极有名望的郎中,还会亲自站在门口迎接。   曾有人靠旧日之恩情,换得了叶老鬼的一张字条儿,随即转卖他人,却是就空手套白狼的赚得几万两银子。   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向来都是拼命赚钱,而后在拿钱买命。奈何这些个神医个个儿都脾气古怪,所以只能另寻他径,叶老鬼的书信、字条就显得尤为珍贵。   很多人仗着恩情,讨要来字条,然后再转手卖出这样的事,他也知道,可却觉得无所谓。   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即便是神医,除了看病外,也没有旁的本事。何况也只是为了偿还恩情而已。   看病是报恩还情,把字卖了换钱同样也是。只不过后者就与叶老鬼无关,字条写出去了,想怎么样就是别人的事。   刘睿影这次也着实是误打误撞,说到底还是莫离莫大师帮了他个大忙。否则叶老鬼还在混沌摊子前,梗直了脖子,说不认识。   “中松兄莫慌,姑娘今晚一定让你满意,尽兴。”   刘睿影急于知道叶老鬼为何说去了祥腾客栈却未见到人,故而匆匆和汤中松说道了一句,便对着叶老鬼继续追问。   “我哪里知道?按照你说的房间去了之后,空空如也,就连茶壶茶杯也都冲洗干净,杯子都叠好了。我以为是自己弄错,还特意叫来伙计问了问,才知道那一层都是中都邓家的地方。不需要号房,也也不知道住的都是什么人。平日里房客无事,他们也不能随便上去。”   叶老鬼说道。   刘睿影听后不禁十分费解……   赵茗茗和糖炒栗子以及那位坛庭的小姑娘应当不会离开祥腾客栈才对。自己临走时,还特意交代过。   赵茗茗喜静,有时候迫不得已的出门,却也是为了迁就糖炒栗子。   小丫头年岁小,心性不深,来到一个新地方,又是天下中心的中都城,当然会按捺不住,只想着出去玩。   中都城单单顺着城墙根儿溜达一圈,都需要一日半的光景。更不用说细细游玩。   刘睿影首先想到的是,她们三人是不是出去了。   不过叶老鬼却说,他在答应刘睿影之后,接连去了三次,最后一次还是在深夜之中。   他也是个极为偏执之人。   答应了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要做到。   如果做不到,这事情埋在心里,就是个刺,日日都扎着他的心,忙别的事,也没了心思,只能想法子把刺拔掉,才是干净利落。   他想着既然是姑娘,白日里再怎么闲逛,晚上终究是要回来睡觉的吧?但三更半夜的时候,房间里依然是空空荡荡,就连摆设都和先前一模一样。   这倒是让他很是奇怪,这人既不是走了又不回来,到底去了哪里。   第二次走时,叶老鬼也留了个心眼儿。特意把一只倒扣在桌上的茶杯反过来,往里放了根自己的头发。   结果第三次去时,发现茶杯仍然在那个位置,头发也好端端的躺在茶杯里,这才知道屋子里的确是无人。   几次三番碰了一鼻子灰,惹的叶老鬼的心头刺更加的疼痛难忍,就像一块完美的玉珏裂了个口子,不补好总是残缺的。   但那会儿刘睿影却已经到了擎中王府里,参加“文坛龙虎斗”。   也叶老鬼虽然也收到了请柬,作为贵宾,可以参加,却根本不屑前往。   一是以他的脾气秉性,和那些虚伪的读书人根本无话可说。二是这般堂而皇之的露面,定然要与众人寒暄,而这些可能一辈子只打过一次照面的人,日后却都会找几件麻烦事来让他帮忙。前后一权衡,不如不去。   “麻烦叶神医了……”   刘睿影想了想对着叶老鬼拱手一礼说道。   “看你这模样,那小姑娘对你很重要啊。”   叶老鬼歪着脑袋,斜眼打量着刘睿影说道。   “朋友的朋友,在下也是受人之托。”   刘睿影说道。   “不像不像不像……唉,反正老夫去了三次,都是走空。我看你这模样,似是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反正我答应过瞧病,那就永远有效。后面你若是知道了她们的行迹,就来找我吧。这几日我应该都在擎中王府里,哪儿都不会去。”   叶老鬼叹了口气说道。   任凭接连去一个地方三次都无功而返,定然会有些不满,跟不用说叶老鬼本来就脾气怪异。   刘睿影听后点了点头,对着叶老鬼再度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便见他摆了摆手,摇晃着身子,似是喝醉了一般,径直朝无擎中王府大门走去。   刘睿影心中知道,他应当是被擎中王刘景浩唤来的诊治安东王潘宇欢的蛊毒。   天下五王虽然暗地里勾心斗角不断,可明面上却是同气连枝。   而且这安东王潘宇欢中毒一事,显然并不简单。解毒是当下的头等大事,不过背后的投毒之人究竟是什么目的,属于何方势力,才是重中之重。   在中都查缉司的卷宗档案里,能和王域相匹敌的势力,也就是草原王庭、坛庭、以及东海云台而已。   这些都是稳固依旧,并且拥有自己固定的地盘以及势力范围。   坛庭神出鬼没,暂且不说。草原王庭和云台一西一动,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见,摸得着。   至于分散在漠南的蛮族部落,因为没有统一的缘故,向来是各自为战,被下围城中的欧家牢牢抵御在外。他们自给自足,就连最基本的贸易往来都没有,更不可能想到要和王域开战。   更何况,之所以称呼他们为蛮族,就是因为他们头脑简答,四肢发达,遇事只懂得用蛮力,不会变通,更想不出这样下毒的计策。   虽然豢养了毒蛊,也是将其视作部落的守护神,地位非凡,待遇超然。各个部落都有自己不同的毒蛊,无人侵犯时,都是供养在那里,从未主动去毒害过旁人。   再如“大红袍”这样的江湖势力,在首领铁观音的统领下,隐隐已经成为了天下第一大江湖势力,不过却组织严密,行事规范。   对于五大王域,向来是敬而远之。   刘睿影这次回来才知道,原来一开始在丁州府城中的那位查缉司外围,号称平南快剑的时依风,其实也是“大红袍”中的一位红袍客。   其实许多官府不宜直接出面介入的事情,“大红袍”在暗地里帮忙解决了许多麻烦。他们才不会蠢到去谋害堂堂坐拥一域的王爷。   “还要回去看看吗?”   汤中松问道。   聪明人无需多言,他已经从刘睿影和叶老鬼之间的对话中知道了个大概。   至于叶老鬼仿佛没有看见他一般,汤中松也并不介意。   小时候,那场重病,要是没有叶老鬼,他早就成了黄土一抔。   而叶老鬼究竟是如何为人,汤中松却是要比刘睿影更加清楚的多。   赵茗茗和糖炒栗子以及那位坛庭的小姑娘下落不明,刘睿影回不回祥腾客栈也意义不大。   但汤中松还要回去叫上朴政宏晚上一道喝酒,刘睿影便也答应下来和他同去。   反正脑子里还有许多凌乱的事情需要理理清楚,不如借着在路上的功夫好好想想。   到了祥腾客栈,汤中松径直上楼,去找朴政宏。而刘睿影却唤来伙计,询问马文超在何处。   没想到这伙计应当是新来的,并不认识刘睿影,不但不告诉,却是还对他说马文超可不是一般人能打听得。   好在台柜后头的掌柜一眼认出了刘睿影,急忙斥退了伙计,陪着笑脸,拱手告诉刘睿影,这个时辰,马文超应当都在后园喝茶,写字,喂鸡。   刘睿影道谢后,便按照掌柜的指的路,朝后园而去。   推开角门,直面的就是一间小巧玲珑的书房。   窗户面朝空旷,隐隐可见远山。   窗下放置着一张短案,其余的笔砚纸张以及七八本书,很湿杂乱堆案上,左右各一堆,约莫有一尺来高,形如危楼。   中间空着一块地方,被两方镇纸所占据。   读书人读书必有好茶,所以桌案上也必有茗碗。   马文超虽然是个厨子,但万法归一,什么行当做到了一种境界,却是都不能再以常理揣度。   刘睿影记得小时候在中都查缉司内书塾时,好似没有这般的窗明几净。刻意日焚香扫地,却也是必不可少。   现在看马文超这张桌案,着实有些短小……只有四五尺,上面还覆盖一张漆布。白底上绣绿色纹饰,繁复异常,环环相扣,不知有何含义。   这么拥挤的桌案上,竟是还放着个花瓶坛炉,虽然小,但檀架古砚,御瓷笔筒,碧蓝笔洗等也是一应俱全。   “这是我在中都城的琉璃坊淘换来的,三两银子。看不出年代,只觉得这浅紫色好看,在阳光下还有几分斑斓。”   马文超忽然现身说道。   他见刘睿影正在看着桌案上的一个瓷烧小花瓶定睛入神。   “看着像新的一样,真不像是古物!”   刘睿影说道。   琉璃坊是中都城里买卖古货最为集中的地方。   那里全凭个人眼力,一旦卖出,真假不论。即使打眼了,也得自己认了。可就是这般如赌博般的刺激,更是让人趋之若鹜。何况看古货,还得有些学问以及眼力吗,跟赌坊中那些个只会翻牌摇骰子的人大不一样。   马文超知道刘睿影心中有事,可却决口不问,反倒是介绍起自己这个不大的书房来。   虽然小,也着实是五脏俱全。   另一边的门口处还摆着一架盆莲。   那马文超的话说,这是在两个月前,中都城里那座上清庙的庙会上买的。当时还不是这个模样,因为他只买了两个藕圈。   回来之后,又去琉璃坊挑了个古色古香的瓷盆字,而后让店里的活计帮忙搬泥、装水。   本想放在窗台上,阳光更好,但瓷盆子有半人多高,装满了泥土和水后,却是两个活计都搬不动,而马文超又懒得自己动手,便就放在了门旁的墙角处。   一开始三五天过去也没见动静,直到月余,才在水面上飘出一枚大钱般的两片绿叶。   一左一右,不多不少,正好两片,就连大小也相当。   接着,便如雨后春笋般,不断的冒出来,最早的两片,已经变得犹如盘子一般。   手指粗的梗子,斜卷着个好似姑娘玉簪的东西,拼命的生发。   马文超说,每天来书房,第一件事都是想看看这盆莲,琢磨一番到底哪一根梗子,可以开出莲花来。   为此,甚至还在瓷盆上写了句“辄于其间,少得佳趣”。   引着刘睿影从盆莲旁的门走出,眼前是一片竹。   在中都城里,刘睿影还未见过如此多的竹子,斑斑驳驳的映在墙上。   竹长在斜坡处,下面还有条挖出来的小溪沿,丰草环绕前后。   这些竹子,放在安东王域或是平南王域虽不多,可枝叶却极为茂盛   最长的已经高达近两丈,短的也有六七尺。枝头像燕子的尾巴,朝下垂着。   竹下的阴凉里,放着几个鸡笼,有个鸡笼里面只有一头雄鸡,全身白羽,鸡冠血红。其他鸡都懒洋洋的握着,唯独它不睡,神采奕奕,左顾右盼。   日头渐落时,便盯着趴在竹子上的知了,随着“吱吱”的叫声,它也不住的低鸣。   刘睿影觉得有趣,想要凑前看个究竟,却不小心惊动了它,扑闪着翅膀,在鸡笼里翻飞。原本的低鸣,也变得高亢起来。   随着鸡叫,隐约听到有人说笑。   声音越来越近,刘睿影直起身子一看,竟然是月笛和晋鹏。   自震北王王域矿场一别后,便再未与两人相见。   路途中,刘睿影曾绕道太上河,在其中耽误了一日半的光景,算日子,月笛和晋鹏应当和他差不多抵达中都城才对。   虽然都同在中都查缉司中,但查缉司着实不小,平日里要是无事,也很难碰面。   刘睿影自从回来,就没有一刻得闲,整日在外面奔波。甚至往返于擎中王府和诏狱中的时候,都比在查缉司里多。   此刻看到月笛和晋鹏,想起在震北王域矿场中并肩经历的种种,他心中也觉得感慨良多,一时间却是说不出话来。   “刘省旗!哦不,现在应当是刘典狱!”   晋鹏玩笑着说道,还对着刘睿影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刘睿影见状赶忙身子一侧。   论年龄还是资历,他都相差甚远,不敢托大。   “二位怎么在这里?”   刘睿影问道。   有人率先出言,便也不再尴尬。   “来查办点事,然后马师傅说请我俩喝汤。”   晋鹏说道。   随即深深的看了月笛一眼,似是在询问这事儿能否告诉刘睿影。   “中都城里,混入了九山化形的异兽。又正值‘文坛龙虎斗’期间,掌司卫启林大人为了避免人心惶惶,便让我和月笛私底下查访。这不今日在城中逛游了大半天,想来祥腾客栈中吃点东西,正巧碰上马师傅在店里,就请我俩喝汤了。”   晋鹏说道。   听到异兽化形,刘睿影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脑海中不自觉的闪过赵茗茗和糖炒栗子二人的身影。   “这消息准确吗?是男是女?有几个?”   刘睿影追问道。   月笛和晋鹏互相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刘睿影这般反应着实有些怪异……   查缉司中的事物,不该问得却是一句都不能多嘴。   他们俩将此事告诉刘睿影,已经算是因为彼此之间的交情而破例了。   刘睿影也不是不懂规矩的人,听了之后,点点头,应该也就到此为止,怎么会这般急切追问?   “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月笛沉声问道。   “不……只是觉得竟然有化形异兽来了中都城里,有些不可思议罢了。”   刘睿影说道。   但无论月笛还是晋鹏,甚至连马文超都看得出他却是没有说实话。即便心中当真不知,也应该还是有些线索才对。   不过刘睿影不想说,月笛和晋鹏却是也不能用强。   “汤都凉了!先喝一碗再说!早知道刘典狱来,那就轮不到我请客了!”   马文超打着圆场说道。   两边都是熟人,况且中都查缉司事,他作为一个外人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最好的法子,就是不看,不听,不问。   故而借着喝汤的由头,不但让三人转开话锋,也使得自己对于此事不再知晓。   “是有什么好事吗?”   晋鹏笑着问道。   这两天,他们因为异兽入城忙的焦头烂额。已经三天两夜没合眼不说,到了饭口,也是路边煎饼摊随便对付一下。   至于现在全中都城乃至全天下最为关注的“文坛龙虎斗”,他俩却是一点都不知道详细,恍若与世隔绝了一般。   “刘典狱可是被三至高钦点,由博古楼楼主狄纬泰,通今阁阁主徐斯伯宣布,拔得了此次‘文坛龙虎斗’的头筹。”   马文超说道。   月笛和晋鹏都一脸震惊的看着刘睿影。   在他们的印象中,刘睿影只是个心性、人品、天赋,都算是极佳的年轻人。   但年轻人终归是年轻,还需要历练打磨。   “文坛龙虎斗”又是文道一脉的天下盛会,他俩从未听闻刘睿影于问道一脉有什么造诣,对于这样的结果当然是极为惊诧。   而且马文超还说,此事竟然惊动了三位至高大人,那可就不是单单一个头筹桂冠这么简答。   三位至高大人,和赠与刘睿影的绛纱衣,芙蓉冠,还有玉簪珠履,紫绶金章等物一样,也有百年叠一甲子的光阴未曾出现在世人间。   刘睿影被马文超这么一夸赞,却是也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正准备开口说话,突然一位伙计来了后院中,正是先前对他出言不逊的那位。   这伙计对着刘睿影颤巍巍的行了一礼,便递给他一封书信。   信封上没有任何标记,打开来一看却是个请帖。   约刘睿影在一个时辰后前去胭脂弄中的春暖阁喝酒。   这倒是和他原本的想法不谋而合,但结尾处的落款却赫然写着“通今阁,王淼。”    第四章 冰封上清湖   刘睿影没有再追问月笛和晋鹏关于九山异兽入了中都城一事,只说等他们两人忙完,算上马文超一起,由他做东,吃饭喝酒。   马文超笑着问,是不是还在祥腾客栈中,刘睿影本也是如此心意,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否请得动马文超掌勺。此刻听他这么一讲,便也顺势而为。   王淼的请帖让他有些无措。   这位姑娘的事情,他从凌夫人那里听说了些,是通今阁阁主徐斯伯最新收的弟子。   年龄不大,但在文道一脉,造诣颇深。经史子集倒背如流不说,诗词文章也是信手拈来,还极为精通音律。   但刘睿影和她素无瓜葛,不知为何会平白无故的送来请柬,邀请刘睿影去往春暖阁喝酒。   从祥腾客栈中马文超的后院里出来,正巧碰上汤中松和朴政宏下楼。   “现在去春暖阁还是早了些!”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没有言语,却是把请帖打开,递了过去。   “有人请客啊!好事!”   汤中松一看信笺的题头,便这般说道。   可很快又觉得,这封请柬着实太过简陋了些……   不说刘睿影目前的官职,就冲着拔得此次“文坛龙虎斗”头筹这个身份,这请帖也应当用心装裱一番,封面上该有几个烫金大字才对。况且信笺中的与其措辞,没有丝毫恭敬谦卑。要是放在相处多年的老友之间,自是正常。但要是出自通今阁阁主徐斯伯的弟子之手,未免有些失了礼数。   “这人男的女的?”   汤中松问道。   “是个姑娘。”   刘睿影说道。   汤中松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作为一个向来不会拒绝姑娘邀约,甚至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能约上姑娘的人来说,他的表现也有些反常……   王淼在此次“文坛龙虎斗”上丝毫没有任何表现,自始至终都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桌上的茶都未喝一口。   众人来时,随着众人一道来。众人走时,又和众人一道离去。   根本没有任何引人注目之处,也感觉不到她竟然是徐斯伯的亲传弟子。   不过凌夫人在给刘睿影说起王淼的时候,语气倒是添了几分凝重。但当时匆匆忙忙,却是未能详说。   要是早知道会这样,他定当拉着凌夫人问个仔细。   现在凌夫人下落不明…偌大个中都城里,见过王淼的又属于刘睿影这一方的,只剩下擎中王刘景浩。   “要去吗?”   汤中松转头问道。   “要!当然要去!不然这小姑娘还以为我是怕了她,这不显得擎中王域无人?”   刘睿影说道。   随即三人相视一笑,并肩走出了祥腾客栈的大门。   既然不赶时间,那便慢悠悠的走去便好。   这会儿刘睿影却是感觉到肚子有些饿。   先前那一张加了鸡蛋的煎饼,分给了酒三半一半。   薄薄一张煎饼,就算全吃了也只是垫垫肚子而已。   脑中想着,脚下不知不觉竟是又走到了那处煎饼摊。   这会儿可与刚才不同!   煎饼摊前喧闹异常,大排长龙。   除了通今阁与博古楼的读书人之外,还有许多中都城中的百姓。   半个多时辰里,酒三半给煎饼摊题诗且刘睿影吃了煎饼赞不绝口一事,就已经传遍了中都城。   那小姑娘也被娘亲喊去帮忙,娴熟的将做好的煎饼用油纸包好,递给食客。   小姑娘眼睛尖,看到刘睿影,兴奋的举起手打招呼。   刘睿影却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小姑娘好好干活,不要声张。   小姑娘看后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便继续忙活起来。   “又做了件好事!”   汤中松说道。   “是啊,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下子,不愁没有钱上学了。不过她娘做的煎饼,的确很好吃!”   刘睿影说道。   “我喜欢吃软乎的东西……煎饼太硬了,加了鸡蛋也一样。”   汤中松说道。   “我也喜欢!小时候郎中就说我牙口和脾胃都不太好,得多吃软饭。”   刘睿影戏谑的说道。   “那位神秘的赵大小姐要是不够你吃,不是还有凌夫人?实在不行,你今晚好好发挥一下,那王淼应当是徐斯伯的关门弟子了。都这个年纪,估计不会再收新人。关门弟子最受宠,说不定日后就能继承衣钵,执掌通今阁。你若是把她拿下了,岂不是日后这南地文宗都是你们两口子说了算?”   汤中松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语气揶揄的说道。   刘睿影当然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调侃之意,也不做理会。   他记得胭脂弄的东头,上清庙西边,有个小湖。   向来没有正式的名字,后来因其坐落在上清庙旁,中都城中人也就管他叫做上清湖。   夏日里,许多人都会在傍晚日落前,去往湖边乘凉。   湖水也不深,只到刘睿影的小腿处。   湖底有泉眼,算是活水,故而十分清澈。   刘睿影知道汤中松对神庙一流向来不感兴趣,但那上清湖却只是借用了个名字而已,与神庙毫无瓜葛,便提出起湖边走走。   三个大男人肩并肩游湖虽然没有什么情趣,而且上清湖太小太浅,也游船,更无湖心亭。   不过湖旁却是有几家茶棚,卖的都是一枚大钱一壶的廉价大碗茶。其中的茶叶是从那些个上档次的茶楼中淘换来的茶叶沫子、梗子。   掌柜的用针脚细密的布料,一两半一份的将这些茶叶沫子、梗子用布料包住,缝合好,丢入茶壶中,沸水冲泡。   口感不佳,但起码有浓厚的茶味, 且价钱便宜,是中都城里那些个力巴工匠晚上收工后的去处之一。   有些人喜欢去酒铺,但有些人喜欢喝茶。基本上是五五开,各占一半。   刘睿影提议后,汤中松即刻应允。   反正也无处可去,都是为了打发时间,自己对中都城的熟悉又远远不如刘睿影,跟着他走,显然最为省心。   绕过煎饼摊的人流,刘睿影带着汤中松和朴政宏走了条近路。   这条小巷穿出去,便直对着上清湖。   仲夏夜的闷热竟然在这里荡然无存,反而感到很是清凉。   接着最后一抹余辉,刘睿影看到那上清湖平滑如镜,像极了隆冬二八时,被落雪冰封的样子。   “你看那屋檐!”   汤中松朝上一指说道。   刘睿影随着他的指间看去,只见上清湖边所有的屋檐上,都挂满晶莹的白霜,宛如冬季。   中都城的冬季很是壮观,而且也是查缉司最为清闲的时刻。   好似因为天气冷,就连坏人都懒得出门做坏事。就想在家里围着火炉,喝着热茶,捧着西瓜。   一年之中大约有大概有两个月到三个月,整个中都城,都被白莹莹的光所笼罩。   站在高处望,整个城尽皆都是银装玉琢的。   虽然不似西北地界的雪,可以那样长久的堆积而不化但高大的擎中王府、齐整无人的长街、还有宏伟的城墙,以几片湖水,都是一个颜色,却还不显得单调。   胭脂浓中那些个五彩的牌坊,在雪白中最为惹眼,颇为壮丽辉煌。   不过冬日里最令人动心的景致,在中都城里,还是要数上清湖。   湖面的积雪,慢慢凝结成一层薄冰,化作了天幕之镜。   东边岸上的楼阁树林,全都跟玉雕的一样。尤其是上清庙庙里那座石拱桥和桥头的亭子。   从庙门看过去,正巧能望见一座八角飞檐的宫殿,也在雪色与上清湖的反光之中玲珑剔透的。   沿着湖边一周,除却上清庙外,一共有整整十座带桥的亭子。   有时一阵风吹雪,便在鼓面堆积出个琼岛,高高的拥着。   唯独庙里生长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柏树,老银杏树,反而被雪光映成了漆黑一片。   刘睿影很是诧异眼前的景致,他带着汤中松径直走到了湖边最大的一处亭子里。   里面已经三五成堆,聚集了不少人,都在面对着上清湖不停地说道。   要是真正的冬日,这亭子里也有人卖茶。   正中处,放着个烧好了的熊熊铁皮炉子,站在炉子旁,便感受不到一丝寒气。   走进庭中的人们,小坐一会儿,就得脱下了臃肿的冬衣,摘掉帽子。   几杯热茶下肚,浑身打个寒战,又觉得胃口打开。再从卖茶人那里买几个夹肉的火烧,吃下肚去,却是要比平日里的山珍海味还要绝美。   “上清湖怎么会在夏日里结冰?”   汤中松目瞪口呆的说道。   “你俩刚才错过了开眼的时候!”   亭子中一老头儿,揣着手凑上前来说道。   “老人家何意?”   刘睿影问道。   “刚刚一个小姑娘,背着琴,坐在那边的茶棚里喝茶。听到四周有人议论说,日头都要落了还不凉快,还顺带着埋汰茶棚老板的茶太烫了!想想也可笑……茶不烫,哪里有茶味?越是热天就越该喝热菜才对,喝下去出汗,多舒坦,这些人……”   “那位姑娘做了什么?”   刘睿影打断了这老头儿的絮叨,直切要害的问道。   本能告诉他,眼前的变化应当与那位背琴的姑娘脱不开关系。   “哦!然后那位姑娘就把背上的琴解下,放在茶棚的桌上开始弹。这一下所有人都安静了,全都静悄悄的听她弹琴。刚开始倒也没什么,但弹着弹着却是就冷了起来。”   老头儿说到这,停下来咽了口唾沫,又用衣袖擦了擦嘴角。   “当时我也坐在茶棚里,伴着琴声就听到下雨般扑簌簌的响动。然后便有人说下雪了,其实不是。而是从天上掉落了许多小冰碴,像浓霜一样,很快就把四周染白,连带着上清湖也微微上冻。”   “这姑娘是谁?”   汤中松问道。   “不认识。看着不像是中都城的人,估摸着也是这次‘文坛龙虎斗’来的贵客吧。模样可可人儿了,年纪与我孙女差不多大小。但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大小姐,寻常人家谁会有闲钱学弹琴?更别说这夏天落冰了!好多人都觉得她是上清庙里的神仙显灵……来给大家送一场清凉!”   老头儿说道。   言毕,甩了甩胳膊,背着手离开了亭子。   “是王淼?”   “是王淼……”   刘睿影心思一沉。   王淼究竟想要做什么?   先是给他送来了喝酒的请帖,接着又在上清湖里弄出这么大的动作。   刘睿影已经看到很多拿着煎饼的人,正在源源不断的走来湖边。   那层薄冰已经开始融化。   如此违背天时的手段,想必也持续不了多久。   刘睿影暗自一比较,这王淼能让上清湖冰封,自己要是倾力而出,加上体内大宗师法相的帮助施展《七绝炎剑》的话,也应当可以让湖水蒸腾翻滚。   武道修为上,他与王淼应该是旗鼓相当,关键的就是今晚酒局上的谈话。   王淼在“文坛龙虎斗”上的隐忍,绝非偶然,定是有所图谋,甚至是得到了他们通今阁阁主徐斯伯的授意也不是不可能。   但那时的隐忍换来此刻的争风出头,意义何在?   自己已经在“文坛龙虎斗”中折桂,虽然很是莫名其妙,但也是由三位至高大人钦定,徐斯伯和狄纬泰共同宣布,广而告之。   结果已然是板上钉钉,更改不了。   王淼即使是心有不服, 也只能是徒劳无功。   看着湖面逐渐化开的冰,沉入水里,很开就不见了踪影……刘睿影骤然明悟,继而背脊发凉。   汤中松他也感觉到刘睿影周身的变化,深深地朝他看了一眼,但却没有出言打扰。   “有些东西,还真是不如没有的好啊!”   刘睿影苦笑着说道。   刚才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王淼这般做法的目的。   刘睿影已经折桂不假,但若是她能在众人面前,辩驳的让刘睿影体无完肤,岂不是向大家证明这桂冠之称号名不副实?   如此一来,此次“文坛龙虎斗”就会成为个天大的笑话,被所有的读书人所不齿。   而身为历次“文坛龙虎斗”东家,整个擎中王域和擎中王刘景浩也会失信于天下。   即使他已经登临了天神耀九州的修为,也难当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叮……”   一声悠扬响起。   刘睿影猛地朝上清庙中看去,继而也来不及和汤中松、朴政宏打招呼,便运起身法,朝庙门奔去。   汤中松一看如此,吐了口痰,连声说晦气……   上清庙是五王共治后,擎中王刘景浩亲设的,名出三清境,?取了玉清?、上清、太清中的上清。   上清庙四周方圆五百步,东边可以眺望巍峨的擎中王府,后面则背靠三威军的驻地。   是个青林垂影,绿水逶迤之地。   高低错落有近千间房屋,重重叠叠的殿房窗户,掩映着屋檐交错,天青色的高台与蓝紫色的楼阁之间用廊道相通。   屋内地下都铺着冷暖石,无论寒暑,尽皆温度适中。   园子中有个偌大的峦池园。   其中翠竹、青松、幽兰等名贵草木,四季常开,清晨时,迎风传出裹挟这露水的馨香。   后园中,有七层塔一座,离地高百仞。   上书“俯闻激电,旁属奔星"。是为在塔上俯身便可以听到雷电轰鸣,身旁则可观那流星飞逝。   塔上装饰华美,黄金制成的圆盘铃铛垂在飞檐下,和霞光一道极为灿烂。   庙里有还有三个池塘,有专人看护,里面种了菖蒲、菱角、莲藕、等南地的水生草木。   每当到了九月三日,中都城中的各大门阀氏族以及百姓们都会云集到这庙中,祈愿供奉。满眼金花映日,宝盖浮云,幡幢若林,如烟似雾。   踏入庙门,迎面便看到一位女子亭亭立在园中,双手正在抚琴。   与其说是抚琴,不如是摸。   犹如掌下是情人的脸颊。   刘睿影看她身穿天青色的纱衣,和庙中的色调极为契合,得体的衣着简单却又不失优雅雅。面容在夕阳下,略显妩媚,还画着清淡的绛唇,似的原本疏离清丽的脸上,多增添了一抹女人味。   可这样的妆容,却压制不住她骨子里稚嫩的青涩.   但就是故意显现出丝丝妩媚,反而更加勾魂慑魄。   刘睿影和汤中松看着这张似嫡仙般,风姿卓越,倾国倾城的面庞,其上一双苍蓝色的眸子,最为引人注目。   夕阳未落,月光未起,正好就是这样的苍蓝。   忽然,这姑娘浅浅一笑。   双手从琴上挪去。   扭动着腰肢,朝两人走来。   微风起,送来她身上淡悠悠,十分清然香气。   刘睿影吸入鼻里,觉得整个肺腑都变得灼热。   待走进了,这才看清她一头青丝,在脑后分开编作三股,其中一股上都簪着一支双燕戏水碧玉钗。   另外两股随意飘散在肩上,任其倾泻飘摇。   身着一袭淡彩锦绣描花宫装,外罩一件雪绫穿丝青缎掐牙小衫,下系条浓青苍色烟波荡绫裙。   不过两三丈远的距离,却是在行步之间风流秀曼,顾盼生辉。流转间,已然能夺人呼吸……   “朱唇不点而艳,罥烟眉不蹙似聚。凤眼姣丽无双,身子秾纤得衷,修短合度。双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匹……我娘要是看到了这样的儿媳妇,一定欢喜的紧!”   汤中松痴痴的说道。   “贸然闯入,打扰了姑娘雅兴!”   刘睿影深吸口气,让灵台清明了不少。   “刘典狱言重了!上清庙人人皆可来,不是我王淼一人所有。何来打扰一说?”   刘睿影目光一凝。   眼前这姑娘,果然就是王淼。   刚才的琴声因当时她故意为之,就是为了引得刘睿影前来。   “原来是徐阁主高徒,失敬失敬!”   刘睿影说道。   汤中松也终于从美色中拔出精神,懒洋洋的歪着脖子,随意拱了拱手。   “刘典狱怎么在日落时游庙?”   王淼问道。   刘睿影心下无言……   明明是接了请帖,前来赴约。   后又看到上清湖中的异象,再被这琴声吸引在,才进了庙中。   当下被王淼如此一问,却是已有些语塞。   “光这破地方哪分时候?大门南北开,想来便来!”   汤中松用左手小拇指一边挖着耳朵一便说道。   插科打诨虽然不雅,但着实给刘睿影解了围。   刘睿影讪讪笑了笑,然后把目光定格在王淼身后的古琴上。   “听说王姑娘在茶棚一曲动天地,却是给中都城的百姓送了场大清凉!”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只是很喜欢中都城,有感而发。”   王淼轻笑着说道,面对刘睿影的夸赞微微颔首,以示谦卑。   “王姑娘若是喜欢,那就多住些时日。”   刘睿影说道。   “盘桓再久,也是过客,终究得走。在下只是感念中都城中淳朴的民风和人人都可自得其乐的意境。”   王淼说道。   刘睿影听后虽然点头认可,心中却又极为不屑的冷笑。   读书人不分男女,都酸腐的要命。   时不时地,还得打肿了脸充胖子。   通今阁中有为先贤,留下诗句 说“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看上去即豁达,又潇洒,但若是翻翻他的其他著作,其中十句有八句是有还不上酒债的。   这些话,也就当一般的豪言壮语随便说说,听着却也就当一般的吹牛谈天随便听听,做不得数。   刘睿影在书塾中曾看过个典故,说前朝有个读书人清贫的很,终年不吃荤,还居于山中。   旁人问他起,他便说自己吃的是“赤米,白盐,绿葵,紫寥。”   说出来极为雅致,好看的紧,但要是将这些东西搬上桌子,摆到台面上来,却很不是滋味……   王淼在通今阁中地位超然,看打扮也知她日子过的极为体面。从她口中说出的场面话,倒还真有几分贵气,令人容易信服。   “刘典狱要是想听琴,还是等一会儿喝酒时吧。长夜漫漫,不急于现在。”   王淼说道。   话音未落,便转身回走。   行至古琴前,用琴下的绢帛将其包好,重新背在背上。   又从袍袖中抽出一根绸袋,将其固定在腰间。   “点灯时分,春暖阁见。”   言毕,施施然从刘睿影和汤中松两人之间走出上清庙的庙门。   茶棚中未散之人,看到王淼,尽皆起身行礼,模样恭敬异常,却是真把她当做神明一般。   刘睿影直到她的身影隐没与人群中,这才收回了目光,抬眼望了望天。   中都城里的其他地方,现在已经点了灯。   不过胭脂弄不同于别处,却是要再晚一些。   每天夜里,华灯齐明,犹如上元节灯会。若是不喝酒,不叫姑娘作陪,单单观灯,也是种佳趣。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   刘睿影忽然想坐在上清湖旁边的茶棚里,喝一碗咸咸的大碗茶。 第五章 千家沸此宵   茶铺中已经没有单独的座头。   刘睿影和汤中松只得和旁人拼桌。   两人虽然不喜如此,可刘睿影执意要喝,却是也没有办法。   最里面,靠近茶炉的位置,尚且空着两个座位。   什么地方都讲究个风水,距离茶炉最远的地方,就是这茶棚的上风上水。   当然,这是在夏天才会如此。   夏天炎热,距离茶炉越远越好。茶棚没有墙壁,四面透风,等夜风起时,便会更加舒适。要是在冬日,就会颠倒过来,所有人恨不得围着茶炉就坐。   “三位远来贵客喝点什么?”   茶棚伙计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中都城中人?”   刘睿影差异的问道。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并未觉得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嘿嘿……中都城里的少爷公子们,哪里会来这里喝茶?那不都是上好的茶楼坐着,面前放着好几种茶点,身边儿还带着个摇扇子的丫鬟,边听唱曲儿便跟着哼哼?两位一看就是因“文坛龙虎斗”来的贵客!应当是要去那胭脂弄里找乐子吧?现在还不到时辰,也无处可去,所以才来这茶棚里歇歇,顺道体会体会老百姓的光景。”   伙计说道。   嘴上不停,手脚也极为麻利。   还特意换了个崭新的毛巾,先倒了些滚开的茶水在桌上,然后也不顾烫,立马擦拭了一番。   桌子是老木头。   经年累月的,四处都是裂痕。   被茶水一烫,登时百年弥漫出一股年岁独有的气味来。   这种木香混着茶香,和名贵的木材有极大的不同。   朴实中极为深入、透彻,略微带点点咸。   和茶铺中卖的大碗茶很是相似。   还未喝到嘴里,却是已经尝出了味道。   刘睿影和汤中松坐下后,朴政宏揣着手,站在二人身后。双眼不断的在茶棚中四下打量。   许多人都偷偷的将目光抛过来,想要将这三人看个究竟,但对上朴政宏的眼神,却又立马低下头去,开始专心喝茶。   有几人的茶碗明明都空了,却还假装嘬几口,生怕被朴政宏发现自己在偷看似的。   “眼力见儿不错!我们正是从外来,要去胭脂弄中凑热闹。你这里都有什么喝的?”   汤中松问道。   朴政宏随着自己主子的话音落下,立马从袖筒里掏出个银锭,放在桌上。   光灿灿的,被茶棚昏暗的油灯蒙上了一层黄韵。   “这里只有茶,加了粗盐粒的大碗茶。”   刘睿影说道。   供给力巴打发时间的地方,不会有什么好东西。   何况他本就只想喝点重口的东西。   除了酒之外看,也就剩下加了粗盐的大碗茶了。   “贵客此言差矣!”   伙计双手双手握着毛巾的两头,抹了把脸上的汗珠,接着往脖子上一挂说道。   “难不成还有别的?”   刘睿影问道。   “咱这茶棚,和胭脂弄近在咫尺。借用二位读书老爷的一句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怎么着也不能只有粗盐大碗茶呀!”   伙计笑笑说道。   刘睿影不语,静等这伙计显摆。   这样的地方,最喜欢的就是外来客。   外人远道而来,大抵也就做这一次买卖。   下次什么时候来,还来不来,都是两说。   即使来了,茶棚在,胭脂弄在,伙计在不在却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银锭往桌上一放。   再看二人的穿着、言行、举止。   就算不是大贵,也是小富。   只要能用话术忽悠的住,却是一笔就能抵得过两三个月的开张。伙计自己的赏钱,当然也不会少。   他在这茶棚中,每月账上给他支取不到五钱银子。   除却偶尔来个大户,给点赏钱,最多也超不过一两。   茶棚和酒楼不同,吃住都得靠自己。唯独茶水不付钱,管够。   可这水不是饭,喝再多也不顶饱,反而想吐……。   如此一个月算下来,根本没什么结余。   伙计年龄不大,还未成家,最想的就是娶个媳妇儿,生几个儿女,两口子有一方带门面的小买卖。不用大,不用赚多少,能隔三差五的吃顿大肉就行。   但现在他存的银钱,却只够娶个寡妇的……   想他清清白白一小伙子,还未在女人面前松过裤腰带,要是真娶个寡妇回来,多亏得慌?   黄花大闺女却又娶不起……   自己还和老母亲挤在一个小屋里,倘若要成家,不说给媒人的好处和聘礼,光是划地、盖新房、添置家具,哪样不得用银子砸?   这笔账伙计早在心里盘算了无数遍。   五两银子,足以说动他那边儿最好的媒人鼓足了气势去吹捧。   明明自己只是个中都城中破茶铺的活计,经由媒人的嘴一改,就化作了城里数得上名号的茶楼掌柜。   要说这世道上谁的嘴最厉害,就连说书先生都得对说媒的礼敬三分。   说书的全凭祖师爷留下的话本儿传奇,媒人可都是千人千面,套词儿不带重样的。   更何况,人家身后站着神仙。   所谓姻缘,都是月老抛红绳,媒人扯线头。   寻常老百姓一听这事关神明,还有谁敢出言质疑?   不过这伙计也着实凌厉。   摸得准刘睿影和汤中松的心思不说,还能把自己的目的,巧妙的融进其中,不漏痕迹,也算是个高手。   “咱这茶棚虽然破,但也有个绝活儿。”   伙计压低声音说道。   现在反而轮到桌上另外两位早来的人不自在。   匆匆喝完杯中茶,对这刘睿影和汤中松讪讪一笑,便拿起身旁挑货的扁担,起身离开。   中都城的力巴大致分为两种。   一种是有手艺,一种是卖力气。   有手艺的,在人市上,地位崇高,从来不会走街串巷的揽活儿,都是端坐着,等雇家来请。   不但赚的多,却是还得管一顿饭。   要是活计复杂,时日长,夜里还得加宵夜。   更出名的老师傅,都不会亲自上街。让徒弟挂着名头,往那一立,自当就被团团围住,至于去谁家做谁的活儿,徒弟都得先一一记下,回去让师傅挑选。   方才离开的这两人,便是地位最低的苦力。   条件好些的,拖着个板车,还能一次多装些货物,省时省力,赚的多些。   手提扁担的,都是手里没有本事,只能靠体力换饭吃的人。   刘睿影小时候,中都城里这样的人还很多,现在已经逐渐看不到了。当初在长街上,因为的货物沉重,他们如蝼蚁一般几乎贴着地面爬行,只是为了生存下去,且好好的活着而已。   这些事对旁人来说并不困难,但却是他们毕生追求的目标。   看着那两人把扁担当做手杖,在地上一步一拄,刘睿影和汤中松已都不自觉的叹了口气。   他们和一旁即将沸腾的胭脂弄格格不入,但却应当是出入胭脂弄最多的人。   每日都有无数斤香片、巾绢、酒水以及杯盘碗盏得靠他们人拉肩扛的运进去,可却没有时间驻足片刻看看头顶亮起的花灯。   伙计天天和这样的力巴打交道,自是没有这般感慨。   神神秘秘的绕道茶炉后面,从柜台下取出个小瓷瓶,放在桌上。   接着俯下身来,胳膊肘撑在桌面上,脖子用力向前伸,朝着小瓷瓶努了努嘴,说道:   “这边是去胭脂弄的法宝!”   刘睿影看着小瓷瓶,皱起了眉头。   这小瓷瓶单论外观,和药铺里的药瓶,脂粉铺里的粉瓶无二。   但这里明明是个茶棚。   茶叶都是散装的小布包。   何况即使是用来装茶叶,未免也太小了些……   但汤中松看到这瓶子,再一听伙计的言语,顿时意味深长的笑了出来。   当即将瓷瓶拿在手里,拔掉瓶口的塞子,放在笔尖下闻了闻。   “肉苁蓉、鹿茸、杜仲、淫羊藿、韭菜籽、锁阳、海马、菟丝子、黄精、女贞子、黄芩、金桃子、沙苑子、附子、肉桂、巴戟天、枸杞、何首乌、覆盆子。”   汤中松一共说了十九个名字,全都是药材。   每多说一个,伙计的脸色就僵硬一分。   待他全部说完,伙计撇着嘴,兴致缺缺。   “这可真是大杂烩啊!而且还部分轻重,一部脑的磨成粉,难不成是冲水喝?”   伙计被质问的无言以对……   刘睿影虽然不懂药理,但听这名字,再结合汤中松的笑意,却是立马反应了过来。   这伙计还真把自己二人当做了冤大头……竟是连这种床笫之药都拿了出来,想要趁机敲个竹杠。   好在汤中松是花丛高手,仅凭气味,却是就将其中的成分全都说了出来,让刘睿影无比佩服。   “这药粉,吃了可不会增加一点快乐。如此多同样药性的,配在一起,就算只服下指甲盖儿多少,也定然会鼻血不止,脾胃绞痛。”   汤中松说道。   “您……您是大行家!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班门弄斧了,公子莫怪……莫怪……”   伙计极为尴尬的笑着,从汤中松手里拿回了小瓷瓶。   这才想起来,却是还未给二人倒茶。   可他的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桌上的银锭无法移开。   这瓷瓶要是给了出去,银锭便是手拿把攥……现在却是和自己彻底无缘……   心里悲叹一身,便从茶炉上取下茶壶,要给刘睿影和汤中松倒茶。   胭脂弄的灯火,忽然亮了。   刘睿影便也顾不得喝茶,与汤中松一道起身,朝着胭脂弄里走去。   不过那块五两的银锭倒是留在了桌上。   伙计眼见他们离开,手疾眼快的收入袖中,生怕这两人是匆忙之中忘记,一会儿还要回来寻,那自己便当做没看到,抵死也不认账就好。   天上星火,人间灯火。   只是和胭脂弄中的花灯比起来,星火反而极为黯淡。   “她可说的是点灯时相见?”   刚踏入胭脂弄中,汤中松开口问道。   “不错,但我准备晚些再去春暖阁。”   刘睿影说道。   汤中松会意的笑了笑。   既然王淼的请帖中,言辞不够客气,那赴约之人,却是也用不着礼数周全。   一报还一报,都是因果。   刘睿影在做后边看到一家酒楼。   这里的酒楼的,也都做美色生意。   毕竟来胭脂弄中的人,有谁会真正吃饭?虽然都说饭饱思淫。欲,可当真吃饱了的话,却是只想睡觉。   刘睿影方才茶未喝上,觉得口中寡淡,一定要先吃喝些才好。   走进其中,还未坐下,单是立在桌边,小二就摆上来四盘才要。   其中却是有一盘寿桃。   无菜谱,不让客官点菜已经很是怪异……怎的还莫名其妙的上端上来一盘寿桃?今天也不是谁的生辰,何况这店家又怎么知道几人的生辰?   见刘睿影仨人看着菜品一动不动,掌柜的断定他们定然是外来之人。   拱了拱手,对他们解释说这送寿桃乃是胭脂弄中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在哪一家取乐,却是都会当先上来一盘寿桃。   为的就是祝这客官年年有今日,岁岁还今朝。   言语间,门外走过四顶轿子,每顶轿子都是八个轿夫抬着,稳稳当当,十分惹眼。   刘睿影虽然是第一次来胭脂弄,却也知道胭脂弄里有四位最出名的姑娘。   但没过多久,却是又走过一顶轿子,样式和先前四顶一模一样,不由得让他很是诧异。   再着眼看桌上的菜品,也没什么胃口。   便和汤中松一人拿了一个寿桃,让朴政宏放下了些银钱,就出了门,边走边吃。   现在正是吃桃儿的时令。   这桃子,汁水丰沛,口感不硬不软,甜而不腻,清香满口,滋味极佳。   刘睿影三口便吃完了个拳头大小的桃子,将桃核从嘴里吐出来,用巾绢擦干净后,放在手里揉搓把玩着。   “不如先去看看灯。”   刘睿影说道。   胭脂弄内有个关灯的好去处,似塔非塔,似楼非楼。   造型怪异,但拔地而起,是胭脂弄内的制高点。   下面是个普通的房子,共有门面五间,上下两层临街。   二人从仪门进去,并无人支应招呼   两边是厢房,共有一间客座,两间稍间。   斜过里穿进去,不用爬楼,只需上个斜坡,便能到第二层去。   主人家的卧房、厨房,还有个伸出去,直到上清庙中的小台子,都在这一层。   随后便要顺着台阶而上,入口处有一人一案。   上楼者每人五两银子,且只能看一盏茶的功夫。超过了时候,每一盏茶五两五两的递增。   朴政宏掏钱后,刘睿影不仅感叹,这五两银子在茶棚伙计手里,可以请媒人说一桩好姻缘。而在他们手里, 却只能看一盏茶功夫的花灯。   老婆娶回家,可以天天看。   花灯却也日日都会亮,在地上看还分文不收。   到了最顶端,这里放着围屏桌席,也悬挂许多花灯。   有美貌婢女迎接两人到客位,礼数周全,甚为体贴。   然后便步入后方的小间内泡茶。   刘睿影特意嘱咐婢女定要往茶里多放些咸盐。   对于这等要求,虽然前所未有,但这里就将就个宾至如归,故而侍女只点头应允,毫无言语。   “刚吃完甜的,喝咸盐茶水,嘴里岂不变成了苦的?”   汤中松调侃的说道。   “苦点好!苦点脑子清楚……这花灯已经够迷人眼的了,要是脑子再糊涂,今晚不知又会什么样的事端。”   刘睿影背着双手,从上朝下看去。   他们三人还算是到的早,因为这里只设有四张桌席,人多了,下面的支应便封了路,不让上来,给再多的意志也无用。   侍女端来了茶后,特意将加了咸盐的放在刘睿影面前,又从托盘中取出一本歌谱,一本菜单,一本酒单。   刘睿影对这些无感,只是喝着咸盐茶水,低头不语。   汤中松却打开歌谱,一口气点了十来个。接着又把酒单反倒最后一页,挑了个最贵的,点了三壶。   “今天可是擎中王请客?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汤中松合上单子,搓了搓手说道。   刘睿影却是没有回答,再度起身走到栏杆处,看着楼檐前挂着丝帘,上面用五彩线绑着千千结。   不一会儿,汤中松点的唱曲儿姑娘们一个接一个上来,很快就占满了位置。   婢女和楼下的支应也从未遇到过这般情况,只得唤了位管事的出面。   还未等这管事的上来说话,刘睿影便把擎中王刘景浩给他的那块由凌夫人签发的“采办令”扣在手心,平平推出,停在他面前。   管事的一看,浑身震悚,不敢多嘴一句。   面对着刘睿影,一步一鞠躬 ,就这么退了下去。还给那支应交待,却是在刘睿影未离开之前,切勿再让他人上来。   唱曲儿的姑娘眼见管事的如此作态,也知道今日点了自己的人,该当是身份不凡……   于是便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挨个递上自己的花牌,媚态毕现。   十来个人穿着打扮都差不多,尽皆都是白绫裙,蓝缎腰带,要是不报花名,当真难以区分。   唯有三个唱金戈之曲儿的,颇为应景,身上还穿着戏装甲胄,团分别是楠木色香满地、绿丛掩水云和喜临门天地红。   头上珠翠盈盈,真假不知。   后脑处凤钗插了一半,更显得风骚。   两鬓旁挑着花灯样的头饰,俨然比灯会还闪灿。   朴政宏对着众女点了点头,从左至右依次开腔。   婢女则再度上前,双手捧着三份帖子,其中是关于胭脂弄里花灯的名称介绍,什么山石穿水、云霞映照,朝天金莲、玉楼珠玑等等琳琅非凡的名字。   为了迎合“文坛龙虎斗”的才子们,胭脂弄还特意在花灯上写着千围登科、皎洁及第、拂纷荣德、揖让进止等文字。   还有特制的转灯,形如螃蟹于浅滩中游戏清波,平吞绿藻。各个好似银蛾斗彩,鱼龙争艳。更有人间百戏、货郎挑夫,王孙侍女,把街色衬托的更加妖娆。   “风花雪月谁裁剪?云香梦软如玉娇。花未开,月尚圆,清影弄风颠,人比天涯远。欲言又止寄断肠,奈我无边。岸上相思水中泅,好运难转。指那沧溟为砚,健笔如椽。松烟出山巅作墨,万里青天化锦笺。家书书不尽丧气心事,纸短说不玩夜里熬煎。”   姑娘一开腔,下面的行客顿时朝上看来。   刘睿影身子一怔,想要退后几步,遮掩身形。   又一想,却是何必如此?   王淼今晚不知会如何生事,自己现在遮掩也无济于事……   何况在名已传扬了出去,要是表现的唯诺,反而会站不住脚,令人怀疑耻笑。   “说好请我们去春暖阁喝酒,怎么自己悄悄在这里享受?”   酒三半牵着欧小娥,抬头看着刘睿影高声说道,却是把姑娘的唱曲儿都打断了。   欧小娥眼见刘睿影的目光投来,赶忙将手从酒三半的掌心中挣脱出来,脸颊红扑扑的,好似喝多了酒一般。   “看来这曲儿听不完了。”   刘睿影回头对汤中松说道。   剩下还未开腔的姑娘听后登时面色复杂……不唱曲儿看,她们便得不到赏钱。本以为来了两位阔绰贵公子,可以多赚点,没想到却是被人搅扰了好事……一时间心里却都开始咒骂起酒三半来,早不到晚不到,偏偏这时候来。   真是会扫兴,这一来,她们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那该得的银子若是被忘了,该如何是好?   同时也有些埋怨刘睿影,为何背对着自己等人看街上行人?要是和汤中松一样,岂不是就不会被酒三半注意到?   正在泄气时,刘睿影却转过身来,朝着她们笑着说道:   “有约在身,难聆天籁,再有机会定当弥补!”   又让婢女唤来管事的,将该结给唱曲儿的姑娘们的银钱,写了个画押凭据,还特意多谢了百两,算作是赏钱。   该给的他都不会差,在这种地方阔绰一些不会有坏处。   这般挂账虽然没法即刻兑现,但堂堂擎中王府,怎么会因为区区百两银子而赖账?   更何况这次未清,还给下次留了个念想。   要是每次都彻彻底底,这些姑娘哪里还有机会熟络巴结?   凭据写好后,管事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摁了手印。刘睿影看后无错,便吹了口气,让墨迹风干,然后叠起收好。   “就下来,春暖阁在最中央!”   刘睿影对着下面的酒三半和欧小娥说了声,就会汤中松、朴政宏从楼梯上往下走去。   不过汤中松却慢了几步,伸手抽掉了刚刚唱曲儿姑娘的头钗,惹得姑娘惊呼了一声,随即又看着汤中松的背影无比娇羞的笑了起来。 第六章 点滴到天明   刘睿影走下来,站在长街上,冲着酒三半招了招手,示意他一同朝前去。   春暖阁坐落在整条胭脂弄的最中央,光是这位置,也说明了它在胭脂弄中的地位。   几人走到门口时,左右各停放着两顶锦缎轿子,正是方才刘睿影在高处所见的。   还不等上了台阶,从里走出一人,管事模样,身后的带着一众侍女,手中捧着名帖,开口问道   “可是刘典狱,酒龙门,汤公子?”   刘睿影回头看了眼酒三半和汤中松,而后冲着这管事的点了点头。   心中却是好奇这人是怎么把自己认出来的。   “刘典狱不必多疑,在下是通今阁中人,王大师的管家。今日整座春暖阁都被王大师包了下来,如此便不会有外人,大家都能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此人说道。   刘睿影拱手说了几句客套话,心里却是忍不住一激灵……这王淼如此大的手笔,要说她没有别的打算,那自己说什么也不会相信。   何况对酒三半称呼竟然已经变成了“酒龙门”,通今阁的消息可是也够快的!   汤中松大咧咧的就往里走去,刘睿影却忽然感到自己的胳膊被拉扯住。   扭身一瞧,却是酒三半。   手里拿着个装订好的薄册,直接斜斜的插入刘睿影胸前的衣襟里。   “今晚没那么好对付……王淼说不定要把在‘文坛龙虎斗’上吃的亏都找补回来。不过光是一个辩题着实也难以服众,这册子里是我最近有感写的诗词,从未给旁人看过。你脑子快,插空翻阅一下应当就能记住。”   酒三半压低了嗓音说道。   刘睿影立马领悟了他话中的意思,赶忙将薄册放置妥当,随即也跟着走进了春暖阁中。   走的时候不免诧异这酒三半怎的变得如此细心,以往这种时候,都不可能看到他身影的。   令他没想到的是。   王淼,或者说她身后的通今阁,今晚的手笔却是根本不止包下整个春暖阁这么简单。   甚至还贴出告示,邀请整个中都城内的闲散文人都可以来参加酒宴,不分文品,不论身份。   只要来了,每人都可空手得一石白米、一担阡张、五斤红烛、五斤沉檀,还有十匹质地上乘的灌浆生布。   要是在四品青锦山以上的闲散读书人来了,则在此基础上,加送一对儿玉雕镇纸,五坛震北王域名酒——三太岁,还有烧鹅、烧鸡、熏鸭,豚蹄等吃食,以及一封内含五十两银子的喜袋。   闲散读书人,除非似莫离那般,威望极高,才会收到“文坛龙虎斗”的邀请,否则即使达到了七品“红绸星”,也得眼巴巴的看着中都王府高耸的城墙而不得进。   刘睿影很快在人群人发现了个熟悉的面孔。   虽然叫不出名字,但定然是中都查缉司中人无疑。   此刻,身着三品“蓝纨龙”的文服,混迹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左顾右盼。   一看此状,刘睿影便知道他是查缉司派来的监察之人。   王淼先是一曲琴音冰封太上河,接着又在胭脂弄中做出这么大的手笔。   可谓在今夜,中都城中所有的读书人,都收到了感召,故而心中倾倒于王淼和她背后的通今阁。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们不仅仅得到了应允的那些豪礼,更多的是通今阁把面子给的足够,把这次来的人的地位抬的极高,如此他们就可在来不了的人面前大加炫耀,因此内心就不由自主成了通今阁一派。   把旁人的利益荣辱和自己连接在一起,才是通今阁最聪明之处。   刘睿影在上清庙中见了王淼一面。   自古便是才子配佳人,闻名不如见面。   那些个闲散的读书人要是见了王淼本尊的样貌,还不各个热血沸腾的拜倒在石榴裙下?   本就是地位崇高之人,又美艳绝伦,男人对又美又有地位的女人根本没有把控之力,哪怕他们得不到,却也会靠近且憧憬。   这一手虽然是阳谋,但仍旧是无法堤防,着实是高招!   刘睿影悄然走到那位查缉司中人身旁,很是隐晦的拍了拍他胳膊,将其引到个僻静之处。   “见过刘省旗!”   此人不敢贸然行礼暴露身份,因此只是语气恭敬的问了个好。   中都查缉司内的人,见到刘睿影后还是以“省旗”称呼。   不因其他,只是觉得这般更加亲切些。   “是查缉司派你来得?”   刘睿影问道。   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便知晓没有认错人,也就放心问了下去。   “掌司大人听闻了冰封上清湖一事,担心今晚春暖阁之中有什么变故,所以派遣了不少管理卷宗文案的同袍,换上文服,混了进来。”   此人回答道。   “一共来了多少人?”   刘睿影接着问道。   “各省的都有,卑职也不清楚……都是由省巡大人亲自选派,互相之间不认识彼此。不过卑职已经看到了三五个相熟的面孔,总数应当更多才对。您也清楚咱们查缉司的行事方法,向来讲究万无一失!”   刘睿影听后点了点头。   只要有自己人在,今晚应当不会那么难熬才是。   若王淼真的行动,他们也可趁机脱身,必不可能会失了下风。   此人接着又对刘睿影说,方才王淼却是身着七品“黄罗月”文服,骑着一匹毛色乌黑锃亮、四蹄踏雪的宝马而来。   沿街的楼阁都在注目,往来行人驻足观看。   刘睿影无奈的摇摇头……   阵仗越大,就代表王淼今晚越是胸有成竹。毕竟无人会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要是最终还是被刘睿影占了风头,王淼岂不是自己打脸?   “刘典狱与这位才子相熟?”   那管家也是眼力尖锐。   目光时刻都在刘睿影左右游移。   看到他与此人交谈,立马上前询问道。   “是为故友,许久未见。好几年前离开了中都城,没想到今日在这里重逢!”   刘睿影寥寥几句敷衍道。   “既然   是刘典狱的朋友,还请上座!”   管家说道。   查缉司众人朝坐席处看了一眼,上座之人起码都是四品“青锦山”,他一个三品“蓝纨龙”,着实不配上座。   “王大师特意交代过,今晚只论交情,不论文品、官职、地位。阁下既然是刘典狱的朋友,便也是通今阁的贵客,还请上座!”   管家似是看出了这人的游移,出言解释道,同时右手虚引,再度相请。   此人拿不准主意,朝着刘睿影丢了个眼色,却看到刘睿影微微点头应允,便拱手说了句“却之不恭,且听安排”,就在一位婢女的引领下,朝坐席主桌而去。   管家目送他走后,转而看向刘睿影。   还未等说出什么,刘睿影却是说自己要如厕。   请辞之后,也不要婢女引路,自行走去。   待四下无人,拿出汤中松给他的薄册,认真翻阅起来。   不得不说,刘睿影要是读书,入文道一脉,也当不会太差。   胜就胜在他的脑子着实迅捷,只要认真看,几乎可以做到过目不忘。   只是酒三半这本薄册,却是他未经整理的手稿。   字迹颇为潦草不说,还没有分门别类。   上一首还是怀古的绝句,紧跟着便又是喝酒的七律。更有些应当是他醉后率性而做,甚至都忘记了写明填的究竟是哪一首词牌。   刘睿影逼迫自己努力翻阅了一遍后,合上薄册,默背了片刻,觉得已然差不多。再久呆下去,对方难免生疑,尤其是那眼尖的管家。   至于这薄册,刘睿影本想将其毁去,以便查无凭据。   但转念一想,这可都是酒三半的心血,即使他不在意,自己作为朋友,却是万万不可行此事。   回到大厅后,管家满脸堆笑着将刘睿影迎如一处房中。   作为今晚最尊贵的宾客,早早入席反而显得失了礼数。   一进门,汤中松、酒三半、鹿明明、常忆山,还有邓鹏飞、毕翔宇,都在其中。   刘睿影本想和众人打个招呼,但所有人都在沉浸在面前摊放的一张巨幅画卷中。   他凑近一瞧,只见其中青松郁郁,翠柏森森。   更有朱红色的大门,高耸入云,上面反扣着金色的门钉。精神再投入几分,这门却突然打开。   里面一架羊脂玉桥,投下影子在水面上,平滑如镜。几处轩宫尽皆都是碧瓦雕檐,窗户上绣幕高悬,宝槛足有半人多高,上面蹲着各色祥瑞异兽,身披流云花纹。   刘睿影数了数,共有七间大殿。   正中的,门户大开,厅堂梁上密密麻麻的悬着许多幅字敕额金书,两边作揖后的两庑长廊中,还摆着全身彩画的神明塑像,都巍峨立于今台。   屏风却是画中画。   大片卷云似海浪涌动,下连黄土,上破天幕。   黯淡天空上,有大星成拱门,其内一片青光浮动,门额上书“瑞霞”两字。   星门霞光里,落着座台,根基上书着“直侵霄汉”。   再看星门之下,却是也有座金黄大殿,庄严威仪。列着通今阁三十三尊破文道八品先贤,居于白玉京中,以毫光化千万亿法相,于人间传道、受业、解惑。   大殿左右侧各有三道龙门。   门外台阶前,白虎青龙交织盘踞,更有仙子玉女,手捧香花,侍候在侧。   三十三位先贤里,居中一人独坐。   身下是一张五凤朝阳榻,头戴十三冕旒,身穿青袍,腰系紫烟带,右手便放着个白玉圭,身侧挂着座金钟撞。   冥冥之中,刘睿影仿佛听到那玉磬嗡鸣,霎时天地之间,森罗万象尽皆对此人行礼朝拜。   一股浓郁的真紫气,化为无穷文字,从眼眶涌入,往四肢百骸散发而去。于五脏里打了个来回,便不见了踪影。   “别看进去!”   鹿明明一巴掌拍在刘睿影后脑上。   让他的精神从画里硬生生的拔了出来。   “师傅!”   “没想到这次通今阁竟然把镇阁之宝——《碧霄文仙图》都带来了,还如此公然。这幅画可从未离开过通今阁半步。”   鹿明明思索着说道。   “王淼到底是什么人?”   刘睿影皱着眉头问道。   鹿明明没有说话,伸手指着《碧霄文仙图》最左边,一处留白。   上面写满了文字。   最后一条,墨迹最新,却是一首诗句“花落轻寒酒熟迟,醉眠不及落花期”。落款是王淼。   “每一个达到文道七品,有资格身着“黄罗月”的读书人,在通今阁中,都有三次观看《碧霄文仙图》参悟的机会。并且必须要留下自己的感悟在图中,以便后供给后学之人参考。”   这王淼年纪不大,竟是在文道一途就有了如此造诣,也是令人极为惊诧的事情。   这世上定然是有天才,但没有那么多就是了。   就算王淼是一个,那酒三半必定也是。   “这画看到了容易被其左右,趁着还有功夫,多看看王淼这句诗。知己知彼嘛!”   鹿明明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重新将这句诗读了一遍。   其中有酒有美,人生逍遥。   与那些个仍在四季昼夜苦读,为了功名文品喧嚣而浮躁的的户数人大不相同。   在此之前,刘睿影也曾粗略翻看过这次博古楼和通今阁中前来参加“文坛龙虎斗”中人的卷宗。   王淼,和酒三半类似,精于诗作,长于对韵。   对文章辩题等也不知是不通还是不屑。   中都查缉司的卷宗里,摘录了一段世人对于王淼文道造诣的评价,说她“对周遭事物观察细致,对人间热爱无比。其诗饱满而富层次。既有东南地界轻柔曼丽的风情,又有步伐西北苦寒之处的苍凉遒劲。立足于古往先贤之上,将之余“通今”的界限变得越发朦胧而绵长。”   可惜的是,刘睿影虽然看了,可却似懂非懂。   隔行如隔山,他毕竟只有个书塾的积淀,和王淼这样在文道上浸淫了许多年的天才不可同日而语。   王淼最负盛名的诗作,全是借花咏物,以花讽古今。   虽   言花,但题材与切入的角度,却又不止于写花。   和这副《碧霄文仙图》一样,其中堆叠了大量寻常却又被人忽略的意象,勾织在她笔下所营造的情境当中。   为此,王淼还曾给自己刻了数十方气度沛然的金石印章。   随身带着的,有“前朝簪”,“佩剑妥帖”,“雨打芭蕉”,“青铜战事”四枚。   “诸位久等!”   刘睿影还在回想脑中关于王淼的点滴,本尊却是已经推门而入,冲着众人拱手行礼道。   那位管家跟在身后,还有一众婢女跟随,手里捧着托盘,托盘上放着茶盏,挨个走上前来躬身奉茶。   只片刻不见,王淼竟是大变了模样。   先前端庄之中略含妩媚的打扮早已不见,却是甲胄裹身,宛如沙场将军。   头顶带着个左右龙腾虎跃的资金嵌银束发冠,冠上还有两根黑边赤赤缨尾横平伸出。   鎏金缎面白绫锻抹额,给她那娇柔的面庞平添了些许英文之气。   胸膛正中,该绑着个翡翠色琉璃拉丝护心镜,在灯火下灿光熠熠,呈半透明之状,可以看到里面衬着的瑞兽连环甲,阴绣着一条盘龙。   肩坎上簇着新鲜的花团,浓郁的栀子与茉莉香扑面而来。腰间束一根暗金勾玉蛮人带,铜扣被打磨的锃亮,只是该拴剑的地方,却空空荡荡,只有股虹线,拴着她那四枚昼夜不离身的金石印章。   “王大师怎么这般打扮?”   鹿明明率先开口说道。   身为刘睿影师傅,此刻当然要为徒儿出头才是。更不用说,王淼这打扮也着实怪异……即便真要做武将,却也不是这般。   早在皇朝时期,将军打仗就不再如此繁琐。   唯有皇家有了什么喜事庆典,需要百里连席,将军盛装捧剑,才能见到。   如今,只有那戏台上的武行戏子才极尽浮夸之能,在自己身上来个“大杂烩”,只要能穿的住,套的下,尽皆捡粲然的往自己身上挂。   “众位除了刘典狱外,虽然是文道中人,但也要超凡脱俗的武道修为。在下以前也会用剑,可惜自从拜了徐阁主为师后,却是尊师命,不再用剑行招。现在即便偶尔修炼武道,也只是汆攒劲气而已。如此打扮,全是为了今晚给各位弹琴唱曲儿时助兴而已,还请莫要误会!”   王淼说道。   鹿明明嘴角一撇,却是也没了主意……   人家说话滴说不漏,还要给自己等人弹琴唱曲儿,要是在喋喋不纠缠,那就显得自己蛮不讲理。   君子之道,本就该遇女礼敬三分。   以他的年纪地位,的确是不该咄咄逼人。   “难得王姑娘如此周到,多谢了!我乃是中都城中人,该一尽地主之谊才对,可今晚却被王姑娘抢了先,着实过意不去。”   刘睿影说道。   “刘典狱说的哪里话,像您这样文物双绝的大才,旁人就是看上一眼,也是三生有幸,祖坟青烟。能接了小女子的请帖,那都是福运!想当时,我写的可是战战兢兢……其中措辞多有生硬之处,再加上时候紧促,也没能装裱一番,还望刘典狱勿怪。”   王淼说道。   言毕,双手叠放在小腹前,对着刘睿影盈盈一礼,颇为恭敬。   “不知各位看我通今阁至宝《碧霄文仙图》可以什么感悟?”   不等刘睿影再度客气,王淼话锋一转说道。   “如此至宝,人家得以一观便此生无憾!”   常忆山很是感慨的说道。   语气极为真诚。   要不是刘睿影看到他嘴角勾起的笑意,差点也信以为真。   博古楼中也有相似的至宝,刘睿影曾在乐游原上,看到无数的石碑,什么“开天辟地,治世定伦”、“势镇四极,威加海内”等等。   最大的一块,也是一幅画。   但画在石头上的画,没有画在绢帛上的这般轻松异动。   鼓了这些时日,刘睿影也忘记了那石画叫什么名字,但壶话中的内容,和眼前这副《碧霄文仙图》也相差不多。   投入精神后,便可观得水火翻滚于红黑双色之土上,不断涌起,堆积出一处高耸重巅的赤色山崖,其上怪石林立,彩凤飞舞,树林似剑,麒麟坐卧其中。   苍龙、仙狐、长寿鹿等灵兽肯定也是有的,具体多少,当时就没有看清。   对于王淼的问题,鹿明明和常忆山的态度截然不同。   他朝后退了几步,让出一块空余。   双手攥拳,两笔劲气流转。   忽而大手一挥。   但见有十条苍龙,盘旋于十根通天石柱之上。森罗林中,更有万千灵兽仙物,都在活泼奔跑。长寿鹿,在溪边饮水。仙雪狐,在洞口张望。死寂不凋谢的花朵,形状奇异,簇拥着一颗入云神树。   鹿明明却是用自身劲气,重现了博古楼至宝——文祖诞生地。   “平南忆,最忆是博古。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平南忆,其次忆王城。难酒一杯春竹叶,南女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王淼看着鹿明明的劲气图画说道。   这首《平南忆》,是她抵达中都城下,遥望平南王域通今阁的方向时所做。   平南王域是个极为割裂的地方。   有唯美的青砖黛瓦、烟雨楼台、在小桥流水,还有荒蛮的漠南,大漠孤烟。既可以在春水碧天中,画船上听雨而眠,还能再下围城里,看着高耸的城门,将离愁寄托在曲折的阳关道旁。   不过起码在王淼的这首诗作中,刘睿影还未曾感到她有何峥嵘之意。桂子、潮头、春竹叶与南女,都是极多情,极温柔的事物。不禁摸了摸放在胸前衣襟里,酒三半给他的薄册。   “让诸位见笑了……小女子头回远行,却是有些挂怀感慨。不知不觉,就话多了起来,但绝无卖弄之意。只想今晚和列为一道,饮酒吟诗,点滴到天明!”   王淼说道。   却是还拿出一方巾绢,蘸了蘸眼角,又伸出双掌,轻拍了两下。   管家迎声,推门而入,对着王淼点头示意。   “都已准备布置妥当,各位还请随我移步宴席。曲水流觞,射弈投壶,尽皆有之!” 第七章 想要得寸,必先进尺   “都是读书人,干喝酒没有什么意思,不如我来行个令?”   落座后,王淼居中说道。   刘睿影当然是对此无异议。   其他人更不会有什么说辞。   王淼做东,为主家,其余来者皆是客,客随主便的道理,不用读书都清楚的很。   只是这令多种多样,不知道王淼究竟要行的是什么。   这种筵宴上助兴取乐的饮酒游戏,是从皇朝时期传承下来了,一开始只在达官贵人和门阀氏族中特别风行,还常常为此赋诗撰文予以赞颂。   酒令分雅令和通令。   雅令需先推一人为令官,或出诗句,或出对子。   其他人按首令之意续令,所续必在内容与形式上相符,不然则被罚饮酒。   行雅令时,接令者必须引经据典,分韵联吟,当席构思,即席应对。   故而对行酒令者的文采和才华有极高要求,同时还要兼有敏捷与机智。   至于通令,则要大众的多。   寻常酒铺里的掷骰、抽签、划拳、猜数都算是法子。因为游艺便捷、简单,所以十分热闹,相较于雅令那么高的门槛,要流行的多。   但杯酒下肚,通令又分输赢,所以掳拳奋臂、叫号喧争的事态也常有发生,免不了粗俗、单调、嘈杂,作为读书人来说,不仅有失风度,一不留神还会斯文扫地。   少年虽不饮酒,可刘睿影也曾在书塾里读到,在皇朝末年,文人雅士喜袭古风。   朝政慵怠,整日饮酒作乐,纵情山水,清淡玄奥,游心翰墨,作那流觞曲水之举。还自封“阳春白雪”,用以显示身份地位的不同凡响。   所谓“流觞曲水”,乃是选择一风雅静僻所在。   文人墨客按秩序安坐于潺潺流波之曲水边。   一人置盛满酒的杯子于上流使其顺流而下。   酒杯止于某人面前即取而饮之,再乘微醉或啸呤或援翰,作出诗来。   刘睿影看到王淼身后已经用剖成两半的竹子,搭建起一条长龙般的水道,估计他话中的雅令便是要行“曲水流觞”之举。   相比于民风更加奔放的西北,坐落于平南王域的通今阁反而更遵古意。一言一行有时极为古板、教条,令人觉得索然无味。   “王大师的提议自然是极好,不过这‘监’由谁来做?”   刘睿影开口问道。   王淼虽然脸上还带着笑意,但却微微眯起了双眼。   她这般提议,当然是想自己做“监”。   可刘睿影这么一问,她若是再度争抢,便显得失了礼数。   “监”是为了维持酒席上的秩序而设立。对不饮尽杯中酒的人实行处罚。   先前王淼说的“投壶”,也被称作“射礼”。通过射箭,决定胜负。负者饮酒。   酒宴上设一壶,宾客依次将箭向壶内投去,以投入壶内多者为胜,负者受罚饮酒。   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唯“监”是主。   违背了“监”的话,便是要受罚的。   “咱们先玩些简单的,尚且不需要‘监’。刘典狱觉得同数如何?”   王淼深吸了口气,徐徐吐出后说道。   还不等刘睿影回答,全场却是都此起彼伏的热闹起来。   酒令中最简单的,便是“同数”。   每人用一手中的若干个手指的手姿代表某个数,两人出手后,相加后必等于某数。   出手的同时,每人报出一个数字,如果报出数正好与加数之和相同,则算赢家,反之则,就得罚酒。   要是两人说的数相同,则不计胜负,算作平局,可互敬一杯。   王淼看着众人激烈的反应,朝着四周拱了拱手,接着又唤来管家,令其拿了个精巧的手鼓。   “咱们增加些难度,两两同数时,再击鼓传花。花停于谁手,便上前来与在下饮一杯。”   众人一听这两样竟是要同时开始,不由得心中隐隐有些紧张。   按理说,这击鼓的之处与传花的之处是分开的,才能以示公正。   可王淼,却将话拿在自己手中,不知到底是左右从哪一方开始。   击鼓时,这花束依次传递。   鼓声一落,如果花束在某人手中,则该人便得罚酒。   故而行此游艺时,众人都会紧张异常,花束传递也会很快。   毕竟每人都唯恐花束留在自己的手中。   喝酒还是小事,走到台前,抛头露脸,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   而王淼本就通音律,想必在击鼓之时,定然会玩弄些技巧。   果不其然,她口中长啸一声,左手将花束高高抛弃,扔到人群中,随即背过身去,鼓声响起。   有时紧,有时慢,在大厅中造成一种难以捉摸的气氛,却是更加剧了场上的紧张程度。   鹿明明坐在刘睿影的右侧。   眼看着花束就要传来,却是掌心中,已经暗暗运足了劲气。   只等那人出手,便将花束吸来,快快递给刘睿影,以此节约功夫。   而刘睿影下位,坐的却是通今阁之人,他并不认识。   鼓声在刘睿影即将接过花束前,骤然停止。   鹿明明不可思议的看着仍旧停留在自己手中的花束。   以他的速度,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可王淼却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偏偏在此时停下。   无奈……鹿明明只得走上前,面对着王淼,神情复杂的说道:   “王大师好手段!”   他明白,这定然是王淼刻意为之,并不是什么机缘巧合。   不过如此惊人的耳力,绝非常人有之。   即使天资再聪颖,也得日后不懈修炼。   但一想到王淼会弹琴,通音律,也就不难解释。却不曾想,要是王淼也是如此谋划,借此掩盖呢?   “鹿大师万万不可如此称呼。”   王淼双手举着酒杯,双膝微弯,对着鹿明明盈盈一礼。   “文道有先后!即使小女子得阁主厚爱,穿上了七品“黄罗月”的文服,也只是侥幸而已。和鹿大师如此身后的积淀,不可同日而语。”   君子怕的不是小人使阴招,怕的是被阴后那小人比君子还要谦谦有礼,冠冕堂皇,好似自己什么都没做,只是无意停鼓,倒显得鹿明明有些阴谋论了。   鹿明明听后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得从王淼手中拿过酒杯。   这才发现,酒杯竟是比桌上摆的大出数倍,端在手里沉甸甸的,足足有接近一斤的酒汤。   并且今晚王淼准备的酒,全部都是产于震北王域的“三太岁”。   酒香浓郁,酒劲也极为浓烈。   一斤“三太岁”下肚,寻常人早就趴在地下爬不起来了。   就连鹿明明看到这一杯酒,却是都有些怵头……   但愿赌服输……一闭眼,屏住气,三口并两口将其喝了下去。   “鹿大师好酒量!”   王淼轻轻鼓掌说道。   “王大师客气!”   鹿明明依旧如此称呼,拱了拱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王淼却跟在鹿明明身后,让管家在刘睿影身旁加了把椅子,径直坐了下来。   “我也想玩一次,让他来击鼓罢!”   王淼说道。   座次一改变,王淼便在刘睿影的下方。花束却是就得经由刘睿影的手,递给她。   手鼓递给管家时,刘睿影却注意到,这两人之间的不同寻常。   王淼将手鼓递给管家的时候,胳膊抬起的幅度很大。   看上去好似没什么,但仔细一琢磨,就是有些不一样。   刚才王淼站在前方,背对着众人,击打手鼓的示好,双臂夹的很是紧绷,和现在丝毫没有相通之处,简直就像两个人似的。   待管家将手鼓完全接了过去,刘睿影这才琢磨出一点原因。   平常时候,当一个人给另一个人递过东西是,定然是等对方的手   臂带动手腕、手掌,将东西伸至近前时,才会出手相接。   就算是管家对王淼心怀敬意,也该早早就将两手恭恭敬敬的平伸出去,等待着。   这个节奏,两人应当是一致的。   这样的来回过往,应当已经发生过了无数次。   可在熟练的动作,再亲近的关系,都不会巧妙的如同一个人。   王淼的肩膀刚刚抬起,对面管家的肩膀也瞬时异动。   两人无论是肩膀抬起的速度,还是手臂伸出的速度,都严丝合缝。   刘睿影从未见过有人能心有灵犀到如此地步,故而觉得奇怪。   就像是夫妻面店合作了多年的默契一般,甚至能毫不看对方一眼,就能大胆放心的把扯好的面递出去,而对方也忙着手里的活,顺势自然的接过那面,下进锅里,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   可王淼和管家的身份显然让他们不可能成为那般默契的同伴,这就尤为奇怪。   奇怪之后,看着管家手里的手鼓,却是又开始觉得可怕……   不管王淼和管家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两人既然能配合的这般默契,显然两人从深处的灵魂到外在的肉体已然具有了种奇异的默契。   他眼神连带着心神都骤然一缩!   光是半空中传递个物件已经能配合的如此奇妙,若是两人联手用剑或是使刀的话,招式与招式之间哪里还会有漏洞可言?   刘睿影在心中盘算了一番。   以他现在的修为和心境造化,要是被王淼和管家联手针对,着实想不出来任何抵御和脱身的办法。   回头看了看大厅中,最想要看到的人,始终不见身影。   酒三半坐在旁边的桌。   虽然也是上座,但距离刘睿影还是有些距离。   他这才发现,除了鹿明明和自己坐在一处之外,其余与他熟悉的人,都被拆开分散。   常忆山与汤中松坐在一处,分列桌子的两端。   桌子极大,两人之间隔了半丈有余。   欧小娥与酒三半之间,也是这样的情况。   这无意间把他们几个伙伴都分散开来,恐怕后面还会有措不及防的事情发生。   刘睿影还在沉思中,鼓声已然再度响了起来。   那花束此刻在刘睿影眼中,已经不再鲜丽动人,更像是一个杀人的利器。   红色的蔷薇外围着一圈浅蓝色的满天星,好似天幕之上破开了个缺口,从中流淌下浑浊、粘稠的暗红色的血……   下方花梗整齐的缺口,好似利剑的锋刃。   稍不留神,就会将手掌划破,鲜血涌出。   一瞬间,刘睿影甚至都觉得,那蔷薇的红,一定是汲取了某人轴心处的血液,否则怎么会在这般摄人心魄?似是在流动……   管家的鼓声要比王淼更加诡异……   像是风中的烛火,忽明忽暗。   明的时间长,暗的时候少。   突然,又便得极为激烈起来,好似能够点燃整片天幕,直逼星辰与月。   刘睿影从未听到过如此昂扬、短促的鼓点。   即使当初在定西王域,定西往霍望的王府之中观看玄鸦军出征的时候,鼓声也未曾像这般沁人心魄。   只是如此震荡的鼓声,却没能让他的心激烈而生动起来,反而随着鼓声越来越猛烈,他的心也越发缩紧。   好似下一刻,那鼓声就会震破心脏,让他承受不住而死。   他整个人都被鼓声牵扯在内。   一时间,就连他的脉搏也暗暗合乎了节奏。   朝着旁侧瞥了一眼,鹿明明应当也感受到了这鼓声的非比寻常。   本来放置在桌上的双手和双臂,悄然撤下,耷拉在身子两旁,微微攥拳。   但他却是看上去要比刘睿影更加煎熬……瞳仁旁的眼白,都有血丝爆出,脖子上也有道道青筋梗着,先一条条蚯蚓在皮肤下游走、蠕动。   刘睿影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阵惊呼,暂时将鼓声压住。   看来是花束已经传到了近前。   很快,便递到了刘睿影的手中。   刘睿影拿着花束,就想飞也似的就要扔给坐于他身旁下方的王淼。   他忽然觉得四周顿时变得一片寂静,黑暗。   眨眼的功夫,好似过了好几个昼夜一般。   花束在手,刘睿影竟是又收回了伸出一半的胳膊。   他慢慢搓捻着花束上的每一根花茎,而后又慢慢上移,开始抚摸花瓣。   右手食指塞进花朵中间的花蕊,用力的挤压着。   花朵很新鲜。   花蕊上挂着不少花粉。   刘睿影这么一压,将花香味压出,四散飘扬,自己的手指肚子,也被染上了一层黄晕。   接着,刘睿影又伸出左手,将花束最中心的蔷薇抽出。   这朵蔷薇经过仔细的修剪。   下方华的花茎,不带一根倒刺,故而极为平顺的就被刘睿影拉扯出来。   四周黯淡,可刘睿影的双眼却炯炯有神。   他看到这支蔷薇,花茎被削搓得很细、很紧密,花瓣上的褶皱纹理也分布得很均匀,绝没有丝毫粗细不均之处。   刘睿影用两根手指,夹着这支蔷薇,脑子空空,但旁人却觉得他在很仔细地打量。   总之鼓声还未停歇,想把花束拿多久,都是他自己的事,也不违反这游艺的规则。   终于,刘睿影把这支蔷薇重新插回了花束之中。   但出容易,进去难。   无论如何,都比旁边的高出不少,却是没有办法恢复原状。   刘睿影也很是无奈,只能就这样将略微残缺的花束朝着王淼递过去。   花束的长度不到一尺。   现在刘睿影的手,距离王淼的手也不到一尺。   借着花束,他却随时可以触及到王淼的手腕。   手掌与手腕是人身之末端,全息循环之处,尤其以劳宫,合谷,少商,少府,鱼际,四处穴位为首要。   分别位于握拳屈指时,中指尖处; 拇指与食指分开,展露虎口时, 左手拇指横纹放在右手虎口处,向下按压之点处;指甲基底与桡侧相交之处;以及手背上,第一节 掌骨的中点。   着四处要穴,只要制住一处,便可控住对方一整条臂膀。   刘睿影目光一凌。   他决心对王淼彻底的试探一番,还没有出手,只是在等待机会而已。   花束还在刘睿影手里。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花束太过新鲜,所以根茎叶片太过于潮湿,亦或是他方才抽出了蔷薇又塞回去,以至于花束走形,总之拿在手里十分别扭,还粘黏的厉害。   刘睿影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夹着花束,和抽烟的姿势一模一样。   其余的三根手指,朝着掌心里微微弯曲着。   又靠前了几寸。   在花束的掩映下,刘睿影将尾指藏在后面。   这是距离王淼的手腕已经近乎贴合。   花束里最为突出的那一支蔷薇,花瓣已经触碰到了王淼的手。   但王淼却好似一点感觉都没有,仍旧端坐着,只是略微将脑袋朝这边偏了少许。   就在这时。   花束中蔷薇的忽然掉了一朵。   花束紧跟着就要不受控制的散开。   中间的主心骨不稳,四周的满天星竟是也开始莫名的掉落。   王淼的手背微微拱起,刘睿影见状,藏在花束后的尾指也随之动了动。   两人的动作都极为迅捷,但又很是轻微。   刹那起始,又刹那而停。   刘睿影感觉到有不下十道目光,不少于二十道精神,正在自己周围游走,想要探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在鼓声下花束却不动弹?   但刘睿影和王淼二人到此刻都未对视一眼。   那些眼神,很多都是打量了一下,很快便游移开来。   这些人的武道修为不够,在他们看来,刘睿影和王淼两人,只不过是在传递花束而已。   无非是刘睿影想快些递出,而王淼不接。   这在“击鼓传花”的游艺中,也是常有的事。   当朋友有心让你受到惩罚喝酒,又恰好坐在你的下位,若是碰巧遇到花落你手,对方却是就会百般推诿,抵死不接。等鼓声停了,便大笑着鼓掌,一脸得意的看你受罚时的落魄模样。   但刘睿影和王淼不是朋友。   他们才刚刚见过一面,认识不到一个时辰,对彼此的了解仅限于来自哪里,姓甚名谁。   对于这样的关系,每个人内心深处都会严加防范,决计不会把真实、完整的自己,坦露出来,多少都会保留些什么。   对于朋友,人总是有些矛盾。   既想要对方理解自己,却又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不好的一面。   客套话是为了不让其担心,但实际上却是生怕朋友瞧不起自己。   可这样的朋友还算是朋友吗?相比于敌人,却是越瞧不起自己越好。   若说喝过酒,也能算是酒友,起码带个“友”字。   两人只说过话。   世间却并无“话友”一词。   酒友虽然不能解愁,但至少能听你喝醉之后的疯言疯语,有时候要是运气好,忽悠也能得到些许的安慰。   不过在刘睿影和王淼这样的关系来说,应该是遭到嘲笑和挖苦的概率更大。   但酒友就是如此,不成文的规矩大家也都习以为常,无所谓了。   那么对于敌人,成为“酒友”的概率要比成为“话友”的概率大得多。   心中无论怎么痛恨,在某些场合下,都会耐着性子,平和脸色,端起酒杯。   酒场如战场。   即便灌醉了对方仍然不够解气,但何处不是竞争?只要有机会,就决计不能手软!除非遇到的敌人太过于强大,让自己有蚍蜉撼树之感。   酒汤有时比剑锋更加锐利。   花也能比刀尖更加容易刺破人心。   刘睿影一直在等着机会。   只要王淼的精神稍有松懈,手背再不稳的颤抖一次,他便会将尾指裹挟着劲气点出。   可惜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等到这种机会……   如此精妙的动作,要是持续的长久,任凭谁都会失去耐性。   何况现在还要分给手掌心几分力道,控制住花束,让其不散乱。   鼓声在悠长与急促间来回转换不休,频率变得越来越短促。   王淼皱起了秀眉。   她的耐心显然到了极点。   刘睿影心中暗喜。   终究还是她先按耐不住。   只见王淼的手背高高拱起,像是一只街头护食斗架的野猫。   刘睿影前有花束的遮掩,又用来回拨换自己尾指的位置,用以抵御。   王淼手背上的四个关节,如沧澜般依次涌动。   每一次凹凸,都藏着极为精微的变化,可以于瞬息之中,将刘睿影手中的花束夺取。   却不了刘睿影在掌心运气劲气,将花束吸附。   除了拇指之外,其余的四指都已腾出空余,将王淼可能出现的每一种手法的变化,都尽皆封死。   鹿明明看在眼里,身心不自觉的松了口气。   外行的读书人不懂。   他这般文物双全的,却是深谙其中的精妙。   眼神和精神现在环绕着刘睿影的,十不存一。   剩下的都是真正的大宗师。   也只有如此人物,才懂得欣赏。   在刘睿影和王淼之间,早就不是异常简单的“击鼓传花”的游艺这么简单。   在今晚这样盛大且复杂的宴席上,总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不是刘睿影和王淼,也会是别的人。   这把花束,在刘睿影掌心的劲气吸附下,越发像是一把剑。   一把好剑。   大可用来切菜剁肉。   要是卖给一位正准备讨好心上人的情郎,也应当能得个好价钱。   鼓声在所有人都毫无准备的时候,停止了。   刘睿影手掌中的劲气骤然泻去。   花束顿时掉落,像是孔雀开屏般四散。   王淼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伸手一抄,于众目睽睽之下,将花束握在手里。   “看来是我输了!”   王淼说道。   “是我递的迟了!”   刘睿影说道。   “刘典狱并非递的迟,而是这花有些刺手,对吗?”   王淼说道。   “在下未曾听懂王大师话中之意,还请赐教。”   刘睿影淡笑着说道。   口中说着不懂、赐教,可语气却坚定的很。   “我只望你莫要存心。”   王淼说道。   “不知王大师这“存心”之心,指的是什么心?善心恶心?红心黑心?难不成还是……花心?”   刘睿影反问道。   说到最后,却是忍不出笑出声来。   王淼怒意上涌,身子骤然一抖,深吸口气,连带着胸前的翡翠色琉璃护心镜都高高隆起,继而怂动了几下。   握着花束的手,忽然攥紧。   两人之间,弥散着一层薄薄的杀机。   刘睿影却反而坦然,要比走进春暖阁后的任何一刻都坦然。   他将手伸进自己胸前的衣襟里,轻巧的拨开酒三半给他的诗册,从中抽出一支烟杆,烟锅儿上挂着个锦袋。   里面放着烟丝。   不多,刚好够抽一锅的。   刘睿影把烟丝用二指夹出,仔仔细细的地装入烟斗里,又用拇指压了压紧实。   然后把提着锦袋的底子,对准桌面抖了抖手腕,从里面掉出一柄火镰,一块火石,一小块黄纸。   嘴里叼着烟锅,双手把火石与火镰用力一击打。   比鼓声还要明亮的声响,夹带这四溅的火星,将纸燃着,随后偏偏然落在烟锅里。   刘睿影长长的吸了口,但却并未吞入肺里。   只是在口中打了个圈儿,便慢悠悠的吐了出来。   一团烟雾,刚出口,就化了,根本看不出形状。   他伸手扇了扇。   扇走的不光是烟雾,还有被烟雾彻底瓦解的杀机。   烟雾散去,王淼在起身喝罚酒之前,有意无意的看了眼刘睿影的双眸。   刘睿影想象不到,在这样衣服秀美温雅的皮囊下,竟然有如此阴森可怖的目光。   从这眼神中,他更是料定王淼决计不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弹琴对弈的读书人。   这种眼神,无论谁对上,都会心头一颤。   要是碰上胆小、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就是登时窒息,背过气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王淼的眼神并未传递出什么凶狠。   反而平淡的紧。   平淡到漠然。   可就是这种平淡,却比草原人胯下的狼骑那包含兽性的眼神更加可怕。   是人的眼睛,总要有些情绪。   或欣喜,或伤悲。   即便无视,其中也有轻蔑。   王淼的眼睛却比一滩死水还要死。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里面盛满了断裂的箭簇和刀枪,甚至还有油星点点的残羹剩菜。   箭簇与刀枪上还有翡翠色的铜绿,油星在灯火下,酷似黄昏时,罗绮的晚霞。   死水终究会变成一滩绿酒样的液体,上面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大小串联,然后又被蚊蚁咬破,饱含着深深地绝望。   再抬眼。   王淼已经双手捧着酒杯,开始喝酒。   喝的有些着急。   酒汤从两边的嘴角溢出,顺着她秀美的脖颈一直朝下流去,湿润了甲胄里面的内衬。 第八章 “监”者何人   饮完杯中酒,王淼十分豪放的用衣袖擦了才嘴角,又将胸前的护心镜解下。   兴许是喝的太快,身上的甲胄又包裹的太紧的缘故,脸颊上很快有瑰丽的玫红晕染开来。   王淼用手掩住嘴,肩膀一颤,似是打了个酒嗝。   “罚完了,刘典狱可需要看一眼杯底?”   王淼问道。   “王大师的人品,自然是没的说,哪里需要人查验?”   刘睿影笑着回答道。   “这可不行……倘若身为‘监’,不论先前交情有多好,也不管这人名头多么响亮,却是都得一板一眼,恪守原则。刘典狱不能因为小女子是徐阁主的弟子,又是文道七品,便这么网开一面。要是这样,岂不是对旁人失了公允?”   王淼说道。   刘睿影顿时语塞……   他以为王淼让检查一番杯底,只是当着在座的诸位,一句客气话。   毕竟她身为做东的,还是这个游艺的发起人,自己首先就得遵守规则。刘睿影距离她最近,又是中都查缉司省旗,诏狱典狱,却是再合适不过。   但刘睿影万万没有想到,王淼估计早就猜到他不会检查,故而旧事重提,把“监”一职搬了出来。   还用刘睿影自己的话,堵住他自己的嘴……让其无话可说,无言以对。   他说与不说,都已经被王淼占了上风,先把他做不到的提出来,明摆着告诉众人我给了你机会,是你做不到,这却就不能怪旁人了。   如此刘睿影接不了这件事,又不能说是王淼不给他机会,这“检”一职,也就顺利成章的轮不到他来做。   上一次刘睿影用王淼的话把她堵了回去,这次她却就很快报复了回来,真是半点不让人。   “王大师所言有理,是在下考虑不周……这么看来,却还是得寻一位德高望重的局外人做‘监察’才好。”   刘睿影说道。   事到如今,他就算想要争当这个“监”却是也无计可施。   王淼不动神色,但还是能看出她脸上的得意之情。   回头看着那位管家,刚想张口准备说什么,却忽然被一阵凌乱的拐杖声所打断。   刘睿影也听到了这阵拐杖拄地的声音。   他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应当是在哪里听到过,可此时此刻却就是想不起来。   不光是他与王淼。   整座大厅的众人,都因为这阵突如其来的拐杖声变得沉默。   常言道针尖掉地,犹是可闻。放在这会儿,丝毫没有夸张之感。   从未有人听过如此凌乱却又清晰的拐杖声。   “笃……笃……笃……”   这声音一直在从一个固定的地方传来,不近不远。   立即有几道精神,游离出大厅,想要窥探这拐杖拄地之声的源头。可探究之后,却又发现这声音仿佛是从是四面八方而来。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倘若用精神去寻探,不但一无所获,甚至还会被这响动搅乱心智。   刘睿影很不幸的也成为其中的一员……   他刚把精神飘散而去,便感到一阵酥麻从头顶而起,仿佛有种无形的怪力在拉扯他的头皮。   瞬间,眼前的画面开始扭曲起来。   王淼站立的身影渐渐模糊,唯一定格在刘睿影面前的,只有她胸前那面翡翠色琉璃护心镜。   但也好似是从十里开外远远的望去。   接着眼前出现了一座巍峨的庙宇,孤零零矗立在一座城镇中央。这庙宇便概括了整座城镇的风貌,它能够代表这座城镇,即使城镇没有城墙,没有护城河,也没有名称,但当人们从远方路过,看到这座庙宇的屋脊时,它就在无声的向人们宣告,这里是一座市镇,城镇里有个不知是做什么用处的庙宇。   然而,当刘睿影定睛注视时,整座城镇就像是一位从头顶,自上而下,披着一件深褐色皮毛大氅的老妇。   相较于庙宇,显得更加孤苦伶仃。   四面没有田野,尽皆是荒芜。   围绕着庙宇,房屋鳞次栉比。   可这些屋子都没有房顶,就像是一只只被剪去了羊毛的绵阳一般,灰溜溜的,全都是一副破败的模样。   偶然有一段极为古老的城墙遗留下来,但其中有些地方已经倾圯,只有凭着想象,才希翼可以得见当年的完美。   这一截截城墙围住了庙宇,如同古画中的皴笔,不似现实。   世上无限丹青手,可以画出伤心,可以画出醉意,但却都画不出这般真实的颓唐。   刘睿影心中也渐渐升腾些许凄凉。   他很清楚自己在走神,似是梦境。   这样的事,最近发生七八回不止,已经算不上有多奇怪。   可是他仍旧很好奇,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变故。   他试着想要把精神从这里抽出,但却发现无论怎样用力,都是徒劳。   精神里,感觉到不到自己的身子。   无须迈开脚步,就能去往目力可及的任何地方。   刘睿影低头,却又能看到自己在地面上的模糊倒影。   脚下铺着大片大片,形状任性,极不工整的青石。   这种青石刘睿影记得在震北王域的戈壁矿场上很是常见,它总是伴随着铁矿石而存在。   约莫二尺深的泥土下,会有许多坚硬的掩饰。用斧凿敲开,或是点火烧灼后再泼上冷水,这些岩石便会碎裂开来,变成拳头大小。   紧接着,这些大片的青石就会显露出来,将其完整的挖出后,再往下,就是蕴含着铁的铁石。   天幕黯淡的和夕阳刚刚隐去身形时一模一样。   庙宇门口有几级台阶,大门是尖顶。投下的影子和刘睿影的身影有些重合。但模糊中,也分辨的不是那么清楚。   刘睿影在博古楼与萧锦侃喝酒时,听他说这世上有些地方,是再高的武道修为都无法触及的,反而可以用心眼去触碰。   那些个高高在上的天神耀九州,可能一辈子都不知晓有这样的地方存在,但每日柴米油盐的凡人,却总能在不经意间步入。   要么是天幕中的空灵,要么是海水与陆地亲吻时的一线间。里面包含了成千上万种无法去描述、分类、命名的玄妙。   有时它们好似在发着光或香气,就像少女沐浴后又睡了一夜的闺房。   那是千百种令人舒缓、沉醉的气味混合而成的。   年少时,不论男女,都要单纯的品格和未经事态沧桑打磨过的纯粹的智慧。这些同样也会化为芳香的一部分,在氤氲中悬凝着一个人内心深处的隐而不露。   要么枯燥单一,要么丰富至极。   刘睿影忽然感到身上有些热,紧接着头顶也开始微微发汗。   好似什么东西罩住了他,把他周身能够松快的地方捂得严严实实。   他无法伸手去触碰,但却从投影到地面上的身影里,发现自己多披了件衣裳,多了个头冠。   倒是像极了皇帝的模样。   “绛纱衣,芙蓉冠,还有玉簪珠履,紫绶金章等物。已有一百六十年未曾现世……”   刘睿影不禁回想起那三位至高,寒灯人、独夜人、远行人的赠予,此时好似彻底显露出了原本模样,可惜他却看不见……心中愈发好奇起来。   不过这种心情,也让刚刚腾起的纯粹,变得索然无味……单纯的感官,一旦有了人间的情调,就会变得凝滞闭塞。   拐杖拄地的声音已经在刘睿影的耳边消失了许久,这会儿却又突然回归。   和庙宇里打更报时辰的大钟一样,悠闲而准时,散淡而有序。   既有漫不经心,但细细听闻后却能悟出种高瞻远瞩的意味。   就像是做客的少女,在一夜酣睡后,起身,将床铺重新换了整洁,配合着清新的晨意。看似在宁静之中,融合的十分和谐,但这种宁静,只会给人增添离别愁绪……   并非要真的身历其境才会有这种感想,仅仅是偶尔偏扯过去酝酿片刻,就能发觉其中的韵味。   但刘睿影哪里顾得上去体悟?   他只想快快将精神从中抽离出来,要么让他看清身上的绛纱衣,芙蓉冠,还有那玉簪珠履,紫绶金章等物到底是什么样子也行。   这般不清不楚,明明就在眼前,却蒙了层无法揭开的纱似的,让人心痒难耐。   “笃!”   这一声拐杖拄地的动静,极大。   要比先前所听闻的响动加在一起还要大。   已经超脱了寻常的范畴,像是燥热的夏日傍晚,即将下雨前的一声闷雷。   刘睿影感动头顶疼了一下,突然便从中转醒。   下意识的朝后挪动点身子,险些从椅子上翻倒过去。   好在众人似乎各有各的奇遇,双眼都不动如山的望着大厅门口。   管家一边扭着脖子,一边往罚酒的樽里倒酒。   已经溢出了不少在托盘上,却还没有任何反应。   王淼紧跟着刘睿影回过神来。   她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管家的异样,连忙用力的捏住他的手腕,让流淌的酒水停止下来,顺带从腕上的穴道,朝着管家体内打进了一股劲气。   “我这管家和我一样,没有出过远门,见的世面也少。一下子面对如此多的大师高人,免不了心生紧张,让刘典狱见笑了!失礼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王淼说道。   刘睿影当然不会介怀,他在意的是那怪掌声仍旧不曾消失。   只是现在变得真实起来,也有迹可循。   甚至可以判断出,有两人正在朝着大厅走来,而且这两人走得很慢,步子很大。   要是分开来,单独走着,应当和平常人的走路没有什么不同。   但从传来的声音里,就是极为特别。   刘睿影又侧耳了很久,这才发现其中的玄机。   朝这里走来的两人,应当是一前一后。   前面一人的脚步落下,后面一人的脚步刚好卡在前人步幅的三分之一处。   也就是说,在前行速度相同的情况下,有一人要靠更快地频率,才能追上另一人。   一步换三步,这在成年人和孩童之间是极为合理的事情。   可要是放在两个成年人身上,那只有一种情况——   这两人中,其中一人是个残废。   或者腿部腰肢受过重伤,以至于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迈不开步子,只能凭借更快的步频,才能勉强保持和旁人一致的行进速度。   声音越来越近。   下一刻,就会从墙角的拐弯处显露出身影来。   厅里的众人都显得极为期待。   当走在牵头的人闪出身子时,刘睿影突然笑了起来。   笑的声音很大,竟是盖过了拐杖拄地的声音,还将厅里大半的目光都吸引来。   “刘典狱怎么突然这样开心?”   王淼问道。   “因为全中都城里,最有资格当‘监’的人来了。”   刘睿影回答道。   收敛了笑声,但却并未止住笑意。   眼角弯的如同新月,嘴角都快裂到耳朵后头……   和谐的拐杖拄地声,在门前停止。   一个双眼无神的瞎子。   一个腿脚残疾的跛子。   这两人的组合着实是太过于怪异。   要是放在平时的长街中,瞎子一般算命,跛子向来乞讨。   瞎子看不见人间,却说心眼通天地。   跛子步履维艰,却可以不挪窝的吃百家饭。   但说到底,都是被人们所不齿唾弃的下九流角色,可大厅中稍微有些见识的人,全都起身恭迎。   没有见识的人,也能或多或少的察觉到这两人的不凡。再加上周围的人全都肃穆起身,面色恭敬,剩下的即使不明这二人身份,却是也纷纷站起来,让自己不至于显得太过于不合群。   “不是读书人,本不该来。但我师傅这一把年纪却比年轻时更喜欢热闹!不过王大师放心,我们师徒二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门口送的礼,一点儿没拿,还自己带了吃食、酒水!”   为首的瞎子说道。   说着,便从右手中握着的拐杖上,取下一个碎花蓝布的包裹。   一手拿着拐杖,一手提着包裹,迈步走进大厅中,径直到了最近的桌子旁。   这也是大厅里唯一还有空位的桌子。   那些不明所以的人这才发现,他虽然是个瞎子,但却比谁都看的清楚,就连地毯上被人不小心泼洒上的酒渍,他都可以轻而易举的避开。   包裹放在桌上,跛子对同桌的人点头示意,算是打过了招呼。   其中有个身着五品“紫缎辰”文服,须发花白的老学究,靠拄拐才能起身。   看到这瞎子对自己点头,慌忙将拐杖扔到一边,颤巍巍的用两手撑着桌面,弯下身子,回了个礼。   直起身子后,便气喘吁吁,却是再也立不住,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将脑袋靠在椅背,双眼白翻,胸口剧烈起伏。   旁边的年轻读书人见状,赶紧倒了杯温水,扶着老学究,给他小口慢慢的喝下去,这才顺过气来。   瞎子不急不慢的把包裹打开,里面是个檀木食盒,共有三层。   每层可以放六个碟子,总计该是十八个菜。   不过最下面一层,全是酒。   不是酒壶,也不是酒坛,而是散酒。   就这么在食盒里盛着,上面还飘着两个极为劣质的酒杯。   瓷烧的酒杯,根本不会在酒水里浮起来。   但这两只酒杯,却是可以浮在酒水上,随着瞎子的动作,还和食盒的侧壁碰撞,发出“叮叮”的响声。   足以见得这酒杯的工艺有多么粗鄙……   无论是多大的瓷制物件,却是都得经过陶泥、摞泥、拉坯、印坯、修坯、捺水、画坯、上釉、烧窑这几个步骤。   有些土瓷,不上釉色,画坯这个步骤便可以简单些。   可陶、摞、拉、印、修这五步是决计不能马虎的。   瓷土淘成可用的瓷泥后,并不能立即使用。要将其分割开,摞成柱状,才便于储存和拉坯用。随后将摞好的瓷泥放入大转盘内,通过旋转转盘,用特质的拉坯工具,将瓷泥拉成瓷坯。   瓷坯雏形,要根据物件的形状,选取不同的印模,将瓷坯倒印。出来的毛坯,厚薄不均,还得人为的将这坯修刮整齐匀称。   这其中但凡有个步骤偷工减料,就会使得瓷泥中进去不少空气,捺水是,热,胀冷缩,内里就会出现许多细小的孔洞。   如此烧纸而成的瓷器,大多都会在炉膛中炸裂。   若是上的釉面厚实,侥幸出窑,内里的孔洞也会让其表面收缩,变得凹凸不平,放在水中酒里,就能漂浮在上方。   瞎子将最下一层食盒撤离抽拉出来时,酒杯与食盒的碰撞还是次要,拙劣的酒味才让附近的众人纷纷掩鼻皱眉……   食盒是好木头。   盛放这样的酒,着实是暴殄天物!   淡黄色的酒汤里,除了酒杯外,还沉淀、浮动着不少残渣。   巧手农妇在自家用粮食酿的土酒,都不会有这般浑浊……   众人的注意力一时间已不是在这酒和酒杯为何这般劣等,而是在于这一老一少的瞎子,跛子,到底从哪里寻摸来了这样的酒和酒杯……   “听说你们喝酒行令,缺个‘监’,所以就厚着脸皮,毛遂自荐。王大师觉得,我当得起吗?”   跛子站在大厅外,朗声说道。   王淼却默不作声。   她认出了瞎子是谁,但却不知道这跛子是何人。   好在那管家赶紧出言道:   “萧大师的师傅,当然当得起!若是您再当不起的话,想必也无人敢当!”   听闻自己的管家如此说道。   王淼却是瞳孔一缩……   原来这跛子竟然就是前任至高阴阳师——太白,萧锦侃的师傅叶伟。   这时,刘睿影觉得左边脸颊有一股温热。   一转头,刚好和萧锦侃碰了个对脸。   萧锦侃从食盒里捞起酒杯,顺带在里面舀了一杯酒,和刘睿影遥遥相敬,仰脖喝完。   “那就好那就好……嘿嘿!”   叶伟听了管家的回话,笑着走了进来。   好似小孩子的恶作剧成功了一般。   王淼也即刻调整过来,清了清嗓子,又是雍容大方的说道:   “没想到小女子置酒会文友,竟会惊动两位至高阴阳师大人!二位光临,真是荣幸之至,要是徐阁主在此,定然也会欣喜万分!不知小女子可否够格,给二位敬杯酒?”   这王淼着实不同寻常……   在不识人的情景下,还能把场面圆满到这个地步。而言语神态中表露的谦卑恭敬,又极为真诚!即便心里知道这是场面上的客套,但也一点儿都挑不出礼来。   叶伟没有应允,也没有拒绝。   拄着拐,一步一歪肩膀的走到了徒弟萧锦侃身边。   “去和你朋友坐吧?这桌儿都上了年纪,不适合你!”   叶伟说道。   “见酒忘色的事我干得出,但遇友忘师的事,可是要遭天谴的。”   萧锦侃打趣的说道。   叶伟冷哼一声,根本不听他这番说辞。   口中打了个呼哨。   一道黑影“唰”的从外面贴着地飞了进来。   到叶伟身旁时,骤然高起,落在了桌上。却是他豢养了多年的那只瘸腿大雁,焦急的在桌上转了几圈,便旁若无人的朝桌子中间走去,对准了一盘儿炸银鱼。   叶伟伸手将其拦住,嘴里念叨着:   “那是别人的菜,咱么不吃,咱们自己带的有,咱们就吃自个儿的!”   王淼已经端着酒杯朝叶伟和萧锦侃走来,听到这话,脚下步子骤然顿了顿。   这哪里是对大雁说的话?   这般泾渭分明的言语,让王淼也有些下不来台。   “不必不必!我是来当‘监’的。要是喝了你的敬酒,难免会偏向于你。所以还是不喝了罢!心意到了就好。”   “不对……莫要再上前了!心意也不能收!明的暗的,实的虚的,都不行,通通不要!”   叶伟一句话说完,却是觉得有些不对。   转念一想,朝着王淼连连摆手说道。   “啪!”   又是一道光影闪动。   叶伟面前的桌上,突然多了一把柴刀。   刀身直直竖起,刀剑插在桌案中。   刘睿影听闻响动,起身看去。   这是一把刚磨过的柴刀,长一尺三寸,刀身略宽。   刀锋的圆弧要比寻常的柴刀圆润更甚,俨然呈现出青白色。   很是安静的插在桌上,但却有奇特狂怒之气从刀刃中升起。   尖端半月状的纹路,看在眼里有些柔软,像是煮烂的面条。   靠近握把处,有一道很深的凹痕,似附着了一道闪电。   叶伟骤然出刀,显然超脱了所有人的预料……有些胆小的读书人,已经开始焦急的寻摸起退路。   好在这大厅门窗大开,人员众多,倒是给了那些胆小鬼们不少安慰。   刘睿影看着那柴刀,用劲气传音,对这萧锦侃说了一句“多谢”。   萧锦侃并未作答,而是将一层食盒中的两个碟子去了出来,又把盛酒的食盒中的酒,分出来了一半,捞起只酒杯,朝里一丢。   “老头儿,你好好当‘监’,我去喝酒了!记住了啊,可不能因为我是你徒弟,就偏心眼儿!也不能因为这里有人认识你徒弟,就对他也偏心眼儿!”   萧锦侃说完,端着食盒,叮铃当啷的走到刘睿影旁边。   正巧王淼起身去给叶伟敬酒,空出了一把椅子。   他便大大方方的坐了下来,拿过刘睿影面前的酒杯,左右开弓,给刘睿影和自己都舀了满满一杯酒。 第九章 斯文扫地   刘睿影接过萧锦侃递过来的酒杯,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酒香虽然也有,但更多的是一股子腥臭…………不禁皱起了眉头,就想萧锦侃这是从哪里弄来的酒。   如此品相的酒水,那卖酒的铺子早该关门了才是。   可一抬头,刘睿影看到萧锦侃很是警惕的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师傅叶伟,随即把酒杯里的酒悄悄地倒在了脚底下,还对着刘睿影比了个禁声的手势。   “难不成……这是你师父自己酿的酒?”   刘睿影问道。   “不然你觉得这世上还有谁能酿出这么难喝的酒?”   萧锦侃很是无奈的说道。   刘睿影看着酒杯笑了笑,却是将酒一饮而尽,砸了咂嘴,说道   “闻起来有股酸腐之味,不过也没有那么不堪。”   另一边。   王淼在叶伟那里碰了个软钉子,进退两难。   端着酒杯,再说了几句客套的场面话,对萧锦侃和叶伟这一对师徒表示了欢迎,就把酒杯递给了管家,然后借故说更衣,让大厅中的诸位先行游艺,开怀畅饮。   临走前,还不忘顺着叶伟的心意,让他当了今晚的“酒监”。   刘睿影心中冷笑。   到底是没经过什么波折的天骄。   估计从出生到现在,都是顺风顺水的。   在通今阁里,王淼身为阁主徐斯伯的弟子,当然不会有人忤逆她的意愿,对其说半个不字。   可这里是中都城,虎踞龙盘的地方。   就连三位至高大人,在五王共治后,中都城修缮一新时,都不禁感叹“九天开出一中都,万户千门入画图”。   王淼在大庭广众之下,只觉得叶伟这老家伙丝毫不给情面!自己捧着酒杯,亲自走来敬酒,都算得上是屈尊降贵了,他却搬出一套什么“酒监”便得公事公办的说辞来。   更可气的是,这套说辞,是她不到半个时辰前,用来堵刘睿影的,没想到这现世报却是来的这样迅捷,令人防不胜防……   要叶伟和萧锦是单纯的来凑凑热闹,还自罢了。仗着曾经的身份已经现在的辈分,王淼也仍旧会毕恭毕敬的伺候着。   但从这两人还未步入大厅的时,就用拐杖声喧宾夺主,把王淼的风头全部抢了去。   等露面后,才发现他们师徒两人根本不需要拐杖。   虽然一个跛子,一个瞎子。   但身为前后两任的至高阴阳师——太白,怎么会是平平无奇的凡人?   “多谢王大师赐官儿!在下也算是跟着个大官儿忙了半辈子,当时也不知哪里想不开……却是一根筋的非要去开店当厨子。等真转过弯儿来了,人家却是又用不着我了。没想到却是在中都城里,在王大师的宴席上混了个‘酒将军’!”   叶伟说道。   不明就里的年轻人纷纷被他的言语逗得捧腹大笑。   唯有那几个对知晓叶伟底细的老学究不苟言笑,正襟危坐。知道他话中的那位“大官儿”就是现在天下的五王之一,定西王霍望。   有些事,不知道的时候,可以肆无忌惮。一旦知道了,却是就会变得唯唯诺诺。   这几个老学究,看着大笑不止的年轻人,心里有的揶揄,有的幸灾乐祸。   别看叶伟现在就是个普通人,一介布衣。但至高阴阳师的身份,可不弱于寒灯人,独夜人,远行人这三位。   更何况即使叶伟隐居了这么多年,定西王霍望却是与他一直往来密切。这位王爷可是个地地道道的狠角色,从他对抗草原王庭的狼骑犯边就能看出来,向来都管杀不管埋。   读书人最好什么?   好脸面。   这便也成为了他们身上的劣根。   都想要获得百家宠爱,平时以外表柔弱,内心刚强的形象迷惑世人,好似心气高远,一身傲骨,时刻都良心发现。   但其中的大多数,不仅外表柔弱,内心更是毫无主见。   学了一肚子的之乎者也,却是都用来逢迎。   为了能让自己享受荣华富贵,不惜接连叛变,甚至还背叛于自己。   在皇朝时期,上到皇帝,下到小官,尽皆自作多情,自我欣赏,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正是他们导致了皇朝的覆灭。统御博古楼无数代的九族,不就是最好的例证?   那种自以为的清高,其实就是目空一切。   一个人倘若认为自己样样都是第一,却还要装着谦卑,那便是忸怩作态的伪君子。   不过大多数读书人,将自己妆点的并不完美,都是半真半假的,只要让别人看到就行了。   可你要说他这是虚伪,顿时就会唤来冷哼一声,紧接着就是群起而攻之的口诛笔伐。   虚伪而不自知,才是最无药可救之处。   平日里有什么请教,人人大抵都能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说道一两个时辰。但当真到了退无可退,需要担当决断的时候,却又先从内里开始推卸责任,互相拆台。   况且,读过书的人,都太过于功利。   先贤说的其他关于端正德行的话,估计没有记住几句,但“学而优则仕“,这句,却是刻在了骨血之中。   读书要是不为了分黑白,辩是非,敢在天下忧难先,敢为天下百姓言,那书中道理的意义何在?   刘睿影作为旁观者,自是看的透彻。   那些个老家伙们,各个怯弱巧滑,迂腐折中。不敢正视事情本质时,就会从中费尽心力的找些零碎用以自我欺骗,继而寻摸到一条逃避的后路。若是能走得通,便将它粉饰成康庄大道,而后心安理得的歌功颂德,吹捧不休。   对于平和的改变,好似总不愿意接受。今日若非王淼顶着个“通今阁阁主弟子”的名头,大厅中恐怕有多半的人,为了个“酒监”的名头就会心生怨气,甚至破口大骂,撸袖子闹个杯盘狼藉。   可一旦有个更加强势的人出现,众人立马就会事不关己,或是听天由命。   在场的众人里,谁都开罪不起叶伟的弟子萧锦侃和他的老兄弟,定西王霍望。王淼都得把气往肚子里咽,其他人哪里有说话的份儿?   那些个只顾着笑的,非但是不知晓叶伟这个瘸子的底细,更是没听出来他方才话中的嘲讽。   等这阵哄然渐渐平息,刘睿影才忍不住笑了出来。   “擎中王府里的事,我不能插手。”   萧锦侃忽然说道。   刘睿影面露一副豁然的表情。   擎中王府内府的暗门当时一群府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将其打开。   “那门,最后还不是你打开的?”   刘睿影反问道。   萧锦侃不语,拿起桌上的酒壶,往手中的劣质酒杯里,倒了杯酒。   “我以为已经很隐秘了,没想到还是被你看了出来……这么说的话,也应该没有瞒过辰老和我师父。”   刘睿影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不知萧锦侃究竟是在说笑还是认真。   当时那么明显的举动,他朝着暗门轻轻一点,只要不瞎不傻,都能明白其中的缘故。但刘睿影至少印证了自己心中一个想法,那就是萧锦侃身边那位皓首苍髯的老者,果然就是长居于擎中王府的另一位至高阴阳师,辰老。   “多谢!”   刘睿影再度说道。   “我进来只喝了一杯酒,但你却已经对我说了两遍‘多谢’。酒喝的太少,客气太多,这样可当不了朋友。”   萧锦侃说道。   “要是只喝酒,不说话,那却是连酒友都不如。”   刘睿影显然不赞同萧锦侃的道理,撇着嘴说道。   “酒友之间谈天说地,吹牛打屁,也不会频频道谢。”   萧锦侃说道。   “既然先前在王府里不出来相见,怎么今晚如此高调?”   刘睿影不想和他继续掰扯感谢与否的事情,话锋一转问道。   “今晚着实不是我想来……你知道我喜静不喜闹,要不是那老头儿跟魔怔了一样,非说今晚这里好玩,我就等你忙完之后,在中都查缉司的大门口等着了。”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沉吟了片刻,却还是没能明白其中的因果。   本以为萧锦侃是算到了今晚王淼会故意找茬刁难,不料却是和他无关,反而是叶伟的决定。   萧锦侃敢叫他的师傅是老头儿,刘睿影可不敢……   伸着脖子看了一眼,萧锦侃口中的“老家伙”叶伟,正与同桌的人谈笑风生,频频举杯。   而那只大雁,则趁着叶伟不留神,扑棱着翅膀,冲到桌子中间,对这那盘油炸银鱼就大快朵颐。吃了几大口后,还十分得意的叫了几声。   叶伟无奈,只得赔罪自罚三杯酒,然后扶着桌沿站起,伸手揪住大雁的翅膀,把它硬生生拉扯回来。   大雁倒也不挣扎。   老老实实的退回来,站在叶伟的杯盘旁边。   如此反常的举动,他当然不会放下堤防。生怕一不注意,却是又上去乱吃一通,那这整桌的菜品,可就无人动筷了。   结果暗地里斜眼盯了半晌,发现它竟然一动不动,反而矮下身子,将脖子也缩起,似是瞌睡了要打盹。   没想到叶伟刚一举杯,它却是将头不由分说的扎进盛酒的食盒里,咕嘟咕嘟猛喝了几口,带起一连串气泡。   “你现在是不是该找个僻静的地方,再看看怀里那本书?”   萧锦侃指着刘睿影的胸前说道。   这样的事当然瞒不过至高阴阳师。   何况刘睿影也根本没有想要欺瞒的意思。   他又喝了一杯酒,和鹿明明以及常忆山打了个招呼,便从旁侧,贴着墙根儿走了出去。   春暖阁是青楼。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酒、姑娘、和床。   没有酒,找姑娘也不够尽兴。   没有床,找了姑娘却是也无趣的紧。   刘睿影为了寻个僻静之处,特意绕道后楼,走过一条布满苍苔,中间铺满了石子的甬路。上了两层楼,避开走廊的东西头,从中随便挑了个屋子,敲了敲门。   门内毫无响动。   料想王淼包下了整座出春暖阁,应当是也让老鸨龟公以及阁中的姑娘们去了别处。   但他却忘记了自己在进来时,看到停在门口的那几顶轿子。   看无人在屋中,刘睿影便推门而入。   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看到书架上放着满满的书,哪里像是青楼的春房?说博古楼或是通今阁的书房还差不多。   刘睿影看到窗户上却是新糊的纱,极为上好看,这种纱过了夏天之后,就没有这么翠了,   透过去,却是能从里看外,但外面却丝毫瞧不见里边儿。   这处屋子,让刘睿影越看越觉得有些奇怪……除了笔墨纸砚和书本以外,蒙在窗户上的纱也不同寻常。   走过来时,也曾看到了其他屋的窗子,足足有四五样颜色,虽然不旧,但也没有这么新。   左右一瞥,却是看到墙角摆着个打开的板箱,里面还放着好几匹翠碧蝉翼纱。上面还绣着也有“流云蝙蝠”、‘百蝶围泉’,颜色极鲜,纱极轻软,放在寻常的大户人家,都是用作夏天是当棉纱被的被面,哪里舍得用来糊窗户……   这种薄如蝉翼的纱,产自平南王域,正经名字叫‘软烟罗’。   世面上能用钱买到的,只有四个颜色天青,香色,松绿,银红。   用“软烟罗”缝制了被面,晚上铺开来,在灯火下,看着就和山水画里皴出的烟雾一样。   这样碧翠色的,刘睿影只在擎中王府和诏狱中,凌夫人成天带着的“三长两短堂”里见过,却是其中的最上等,又唤做“冰霞心”。   春暖阁即使再名满中都,应当也用不起这样得纱织才是。   再看那桌,本是个普通木桌,但此时上面竟放了一块黄花梨包边儿的大理石板。   案板上还堆着许多凌乱的法帖、书籍,刘睿影借着透过窗纱的月光数了数,足有十三本帖,五本书,和七方宝砚。   每个砚台旁都配了个相同大小样式的笔海,笔如树林一般插在其中,椅子两各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敞口矮颈缸,里面盛满了清水,该当时做笔洗之用。   侧面的墙上,挂着两幅话,一副画着丛丛梅花,中间夹着独独一支白菊,没有题字印章。另一幅却明明白白的写着《平南烟雨》,还有一方恣意沛然的印章。   刘睿影眯着眼一看,略显椭圆的印章写着四个字“青铜战事”。   瞳孔骤然一缩!   这方印章是王淼的贴身之物,如若出现在画中,则这幅画该当时出自她的手笔才对。   可这屋主究竟是谁?   却是在屋里挂着如此雅致的画不说,还铺排了这么多的文房之物。   惊异之余,发现还有个里间。   刘睿影虽知道这是姑娘闺房,不管是不是青楼女子,却是都不该如此肆意窥探。   不过门外回廊中忽然响起一阵脚步,这让他不得不朝里躲去。   进了门,便是不清不楚……当下唯有先避开旁人视线,再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去。   里间也有个案,上面设着一尊小鼎。   床头旁没有柜子,摆了个紫檀架,上下孔雀,最中央是个瓷烧的大盘,没有釉面,气孔密布。   盘内放着不少娇黄玲珑的果子,形如佛手。   刘睿影不曾见过,不知是什么,不过却又种茉莉花开的清香。   床顶上悬着个倒钩,和横梁相连,刮下来一面绣着草虫的纱帐,防蚊蝇之用。   “吱呀……”   外面的屋门忽然打开。   回廊上的光,趁此照了进来。   刘睿影这才发现,里间与外放没有墙壁间隔,有的只是个和窗纱质地相同的帘子。   从里间可以看到外房,但从外却看不到刘睿影的身形。   一个年轻的女人伫立在桌案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墙上的画。   刘睿影虽然只能看到侧脸,可在朦胧之中,简直有种无法形容的美……   让他不由得想到了凤蝶。   尤其是这女子细长且稍微上扬的眼角与眼睛。   若是看的清楚,还没有现在这般妖艳。   尤其是当一个女子侧立时,她的胸、躯干、腰连成的曲线却是无与伦比的明显。   配上一张国色天香的面庞,就能让所有的男人为之沉醉……   更何况,她身上的衣裳并不多。   好似仅仅裹着一件纱织的亵衣。   随着她的动作,还隐隐飘飞,宛如蝶翼。   刘睿影认出了这女子。   在尽力遮掩自己行迹与动静的同时,又感到她隐藏在纱衣下那雪白肌肤,每一寸都充满了诱惑人心的激荡。   凤蝶只会在花丛中游曳,而毒蛇却会主动向自己所看准的猎物出击。   刘睿影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   虽然他用力的平息,可仍旧无济于事。   人还是无法和本能对抗。   尤其是对一个二十啷当,血气方刚,又从未碰过女人的年轻小伙子来说,眼前的诱惑,要比毒蛇更加致命。   刘睿影懊悔的想要拔剑将自己捅个对穿……   早在刚才看到墙上的画时,他就该意识到,这里究竟是谁的屋子。   即使没有那么明晰,也该在听到向东的第一刹那,破开窗户上的糊着的“软岩罗”,纵身跳到院中。   这样就算闹出了天大的动静,别人当做是个偷东西的贼,也比现在躲在王淼闺房的里间,如此苟且要好得多。   他想要把身子藏进床上的纱帐里,眼前的画面的冲击,混上逐渐溢散开来的王淼身上的体香,已经让刘睿影的四肢变得有些僵直。   好在他的头脑还算是清醒,还没有彻底的意乱情迷。   不过王淼映在月光下,又透过纱帐的娇美的面容和身材,已然让他饱览无余,心中尽皆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   要是今夜无月该有多好?   屋子里便会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没有容颜,没有身材,也没有情愫……   但要是没有月光,王淼就会点灯。   烛光和月光,到底哪个更动人?谁也说不清楚……   刘睿影经历过许多个墨一般漆黑的夜。   行走在其中,和在海里劈波斩浪的游永一样。   夜色和海水,都有刺骨般的冰凉,在人躁动的时候,可以给予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和安全。   刘睿影从未见过这般香艳的场面。   即使和赵茗茗同路同车而行,也未曾有任何亲密的举动和逾礼的目光。   再想起曾在太上河中见过的那些姑娘,各个都是长挑身材,打扮的如粉妆玉琢。   头上珠翠堆满,凤翘两插。   有身价的,都穿着袍,系着玉带,仪容娇媚,体态轻盈,一看就想让人疼爱。   王淼的身段儿不短不长,恰到好处。   看了画不多时,又转过身来,低头弄着桌案上的帖子书本,还把笔海又拨弄了一遍。   这下却是让刘睿影看的更清。   细弯弯两道眉毛,略微描过几笔,朦胧中和鬓角似是连载一起、低头时,胸前的饱满更为挺翘,双眼好似蜂刺,能用来蜇人……   轻轻咳嗽了两声,气大于嗓音,如琉莺夜啼。   待将帖子与书本一一合上,放回架中,王淼又扭动着腰肢,迎风杨柳一般,打开了墙根下的另个板箱。   将上层七八件绮罗长裙全都一股脑的揪出来,泄愤一般扔到地上,却还嫌不够过瘾……双手朝箱子底抄去,肩膀使劲朝上一提,便把整个板箱彻底掀翻过来,发出好大一声响动。   王淼拍了拍手,看到原本压箱底的一件衣裳,此时放在最上面。   这才稍微消停的拍了拍手,喘口长气,双脚后跟互相踩着,把短靴脱去,伸出脚来,用拇指勾住最上面的这件衣裳。   随后金鸡独立的盘过这条腿,将衣裳递到自己手边,取下后搭在臂弯处,接着又走到桌案旁,从笔海后面拉出来个烛台,上面还插着约莫五寸来长的半根红烛。   刘睿影看到蜡泪已经差不多要将烛台全然裹住,说明王淼已经在这里住了不少时日。   “呼”的一下。   王淼用火镰擦出火星,竟是没有依靠纸媒,直接点燃了蜡烛。   清白的月光和昏黄的烛光交织在她的脸上。   看的刘睿影又是心头一颤!   王淼举着灯火寻摸了良久,好似没有找到需要之物,索性又把烛台放在了桌案上,缓缓拉开了身上薄纱裙的腰带…… 第十章 美色惑人   系好的结彻底松开后,王淼背过身去,仿佛知道里间有人一般。   烛台放置于身前,将她的身段儿的影子投在分隔里间与外物的纱帘上,也罩在刘睿影的脸上、身上。   “在里面看有什么意思,出来看不是更清楚。”   王淼忽然开口说道。   刘睿影后脑恍若遭逢一记重锤,顿时足下不稳。赶忙伸手想要扶住床旁的架子,却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却是震动过大,将盘子中的果子不慎弄到了地上,摔了个稀烂。   微微的酸甜混着茉莉香,自下而上升腾起来。   刘睿影呆站在原地,低着头,双眸动也不动的看着那摊稀烂的果酱。   灯火暗淡,只有一坨漆黑的影子。   不知不觉,王淼已经站在纱帘的对面,轻轻将其卷起,手里按着烛台,也一动不动的看着刘睿影。   纱裙用手臂挽着,不至于脱开,露出身子。   刘睿影感觉到光影的变化,但却不知该如何抬起头来应对。   “女儿家的闺房,和女儿家的身子一样金贵,刘典狱可曾听过这句话?”   王淼问道。   她伸出指尖,有意无意的在身上划过,又挑起媚眼,注视着刘睿影。   刘睿影咬了咬牙,硬生生的抬起头,看着王淼,吐了“不曾”两个字。   他即使知道,也不能说,且不说他没有看到什么,就算……那也是被迫如此,王淼以自己的身子下套,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的。   若换做赵茗茗,是怎么都做不出这一番事情的,身子谁都有,不过是底线与否。   “因为女儿家的闺房只要有男的进来了,那离拿去女儿家的身子也就不远。”   王淼说道。   “我并不知道这是你的屋子。”   刘睿影说道。   博古楼和通今阁中,文品高的读书人,都和各自的楼主、阁主,下榻于擎中王府里。   当天夜宴时,王淼也在场。   这是凌夫人告诉刘睿影的   她没必要说谎,尤其是对刘睿影说谎。   “你进门不久就该知道了。”   王淼说道。   刘睿影沉默……   看到屋里的铺陈时,他就有所怀疑,这里应当不是青楼女子的屋。   至于墙上挂着的画,的确是极为清晰的证据,但刘睿影不知怎么了,竟然没有离开,反而走进了里间。   “知道了之后不离开,刘典狱还能怎么找补?何况你不仅是诏狱典狱,还是中都查缉司的省旗。查缉司之人的行事作风,我还是略有耳闻。起码这屋内的边边角角该是都看过一遍了吧?”   王淼反问道。   对于男女之事上,若成了是女子吃亏的多,可若不成,扯上名分清白,则是相反,即使刘睿影什么都没做,可旁人信不信?   王淼掐中的就是这敏感的一点,只要刘睿影浅浅踏足,她就会让他万劫不复。   事到如今,刘睿影心知再行狡辩也无济于事。   叹了口气,说道:   “我只是想寻个僻静的地方看看书。”   “看书?通今阁里有不少读书人,都学着先贤的那般,想要斗酒诗百篇。莫非刘典狱明面上是武修,实则和我同门?”   王淼轻笑着说道。   “不瞒你说,还真的是诗集。不过不是我写,而是看别人写的。”   刘睿影伸手从胸前的衣襟中掏出酒三半给他的那本薄册,在手里随便乱翻着说道。   “谁的诗集让刘典狱这么上心,却是连酒都不喝……”   王淼撇着嘴说道,浮现了几分吃醋的意味。   “博古楼,酒三半。”   刘睿影说道。   将薄册合上,指着封面上的三个打大字:酒三半。   说来酒三半一向写字龙飞凤舞,可对自己的名字从不马虎,都是工工整整的楷体,一笔一划的写出来,笔锋饱满,墨迹均匀。   “哦……那位新任的一世龙门。”   王淼思忖了刹那后说道。   显然酒三半的名声已经在读书人之间广为流传。   “知道你和他交好,但也不至于如此心急才对。”   “王大师置酒,还专程送来帖子请我,可惜在下只会拔剑,胸无点墨,要是不再临阵磨枪,恐怕贻笑大方。”   刘睿影把酒三半的诗集重新收起后说道。   王淼忽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美人一笑,最是倾城。   但刘睿影听在耳朵里,却好似刀剑嗡鸣……寸寸杀机。   “现在咱们该说道说道你偷偷进我屋子的事了。读书这个缘由,着实站不住脚。”   王淼停住笑说道。   “那该当是什么?”   刘睿影反问道。   “读书人有窃书不算偷之说,但好色人猎色可不能算作同理。”   王淼后退了几步,坐在桌案钱的椅子上说道。   一条腿叠放在另一条腿上,还勾起脚尖,微微晃动。   纱裙下的洁白已然呼之欲出。   刘睿影发现王淼的腿有着完美的长度,完美的弧度,完美的形状,完美的颜色,完美的比例。   虽然他没有可以用来与之相对比的,但这应当是男人与生俱来的天赋。   一个女人走在长街上,也会在心里暗自评价路过的小伙子的长相是否帅气英俊,而男人看女人则大多从下往上。   若是腿太短,则这个女子定然个子不高。   矮个子的姑娘,就算面庞五官再精致,身段儿比例再好,也勾不起男人十足的兴趣。   双脚穿在鞋里,看不见。双腿虽然也包裹在长裙中,但依稀能分辨出长短。   唯有这第一关过得去了,视线才会逐渐朝上。   腰肢、胸膛,脖颈、最后才是面庞。   这五步都过得去的姑娘,世上少之又少。   或多或少,都在其中的某一环节,有些瑕疵。   即使都过得去,也可能她的声音不好听,或是手指太粗,手掌太大,性子不够柔和。   迄今为止,刘睿影接触最深的女人,一共有四个。   袁洁性子太过刚烈,说话时每个词句都和钢钉一般,扎的人耳朵疼……李韵过于风骚狠厉,这样的女人过于决绝,心机深沉,只能令人敬而远之。   赵茗茗身上总是有股子淡淡的愁绪,冲不淡,化不开……令人难以捉摸。而凌夫人那久居高位所养成的气势,让刘睿影每次面对时都有些唯唯诺诺……   这四女的身材相貌自是没的说,但刘睿影也未曾见过如此裸露的时候。   心中悸动不已,却是又看了一眼王淼的双腿。   也不知是不是纱裙的掩盖,她的双腿上没有任何印记,既没有细小血脉所造成的青丝,膝盖上也看不到童年调皮时,摔跤磕碰留下的疤痕。   膝盖不存任何的赘皮,小腿肌肉坚实,毫无松弛的迹象。   最下面,在腿与脚之间的,腕、踝,尽皆肥瘦适度,美妙如天成。   王淼的双脚,瘦而匀称。   高高的脚弓,每一用力,连通脚趾的筋脉,就在脚背上绷露出来。   虽然破了纯白的意境,却又别有一番韵味。   上有美丽的面庞,下有玲珑的脚趾,这样一位人间难求的绝色丽人,正对着自己言笑晏晏,刘睿影心中也是意乱情迷……   “看够了吗?”   王淼的声音让刘睿影骤然清醒,赶紧游离开眼神,看向别出。   “还是不看的好……”   刘睿影说道。   “我都没有介意,也不曾害羞,你个大男人反倒是怯了?”   王淼朝前探了探身子说道。   “一开始,我还觉得你英气十足,勃发的很。但现在看来……”   “现在看来如何?”   刘睿影问道。   一个男人决计不会错过女人对他的评价,尤其是美女。   即使脸上表现的满不在乎,嘴里倔强,心里还是会极为当回事的琢磨一番。   “现在看来,你不像个男人。”   王淼说道。   “你这么说,我也无法反驳,更没办法证明。但是我知道自己该回去喝酒了。”   刘睿影说道,同时迈开了步子。   “就这样出去,你觉得说的清楚?”   王淼反问道。   “有什么说不清的?你又想说清什么?”   刘睿影停下步子说道。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灯火昏暗,衣衫不整。你说需要说清什么?”   王淼说道。   “衣衫不整的是你。”   刘睿影说道。   顺便拍了拍自己的衣衫。   他的衣衫的确是极为齐整。   与王淼一对比,简直天壤之别。   “先别说,男人在那事儿后,穿衣服总是要比女人快。就是你我清清白,只在这屋中说了会儿话,但大厅中的人信你还是信我?”   王淼说道。   对于她话中的前半段,刘睿影听懂了,但碍于没有经验,也不知该作何回答。但后半句,他却是没有听懂。   王淼也不解释。   抬起一双玉璧,将手伸进头发里,揉搓了片刻,顿时就变得凌乱不堪。   然后睁圆了眼睛,看着刘睿影,不断眨巴着。   刘睿影很是疑惑,不知王淼这是要做什么。   很快,大颗大颗的晶莹,便从王淼的眼角涌出,不断的流下。   速度与频率越来越快,练成了一条线,犹如下雨时的无言。   泪水流经脸颊,流过下颌,抵在她的纱裙上,让其透明了一大块。   “你……”   刘睿影惊的说不出话来。   “我要是这个样子出去,你觉得旁人会怎么想呢?”   王淼咧嘴笑着说道。   世上多得是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时候,也有艳阳高照时飘雪的地方。但怎么会有人可以边哭边笑?这就跟吃饭时无法吹口哨是一个道理,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及之事……   但王淼做到了。   她哭的同时还笑出了声来。   眼泪仍旧不断的流淌着,可她的声音、以及表情,全都是在笑。   人若是哭,鼻子定然也会堵,从而说话的声调很是沉闷……   王淼却没有。   声音还是那样清灵悦耳。   甚至末了,还刻意上挑,语带调戏。   “这又是何苦呢……为难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刘睿影很是惆怅的说道,伸手扶住了脑门。   做事总得有目的。   刘睿影是中都人,隶属查缉司和诏狱。而王淼是通今阁的七品读书人,还是阁主徐斯伯的关门弟子。   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八竿子打不着。   她何必要付出这么多,来作弄刘睿影?   要是能想明白了这一点,他也不至于如此无奈……   “这是我要同你说的后话,你先回答我要是你就这么直挺挺的走出去,但我却是这副模样看,能说的清楚吗?”   王淼用手抹去了眼泪问道。   “说不清……”   刘睿影摇着头回答。   “那就好,所以这门,你出不去。我想让你出去时,你才能出去。”   王淼又将头发理了理说道。   想起来,刘睿影也不是没和女人单独在一个房子里待过,但都没有这样被动。   身为男人,也有自己的颜面。   虽然刘睿影心里从未有过重男轻女的想法,可受制于此,还是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你问的我都回答了,但我问你的,你却说都是后话。这样还怎么继续聊下去?”   刘睿影问道。   “你很急着出门?”   刘睿影点了点头。   “酒比我身上香吗?还是酒三半的诗集比我好看?一世龙门的头衔了不得,但也写不出我的身子来!”   王淼说道。   这次轮到刘睿影忽然笑了起来,却是该王淼不解其意。   刘睿影的笑中,没有任何情欲的掺杂。   单纯的是觉得王淼方才说的话好笑而已。   “这话我听过起码两次。好看的身子,我也看过一个。所以你勾不到我。”   刘睿影老神在在的说道。   “我有个脾气,就是做了的事一定要做完。不管别人怎么说。”   听闻刘睿影这般挑衅的话,王淼竟是丝毫不生气。   “你做完了,是不是我就可以出去?”   刘睿影问道。   “你现在也可以出去,我并没有把你的腿脚捆起来。”   王淼说道。   刘睿影冷哼一声。   想到方才她边哭边笑,青丝凌乱的模样,却是要比捆起腿脚还要可怕。他倒宁愿现在被王淼捆起腿脚,最好还塞住嘴巴,发不出声音。   反正他迟早可以出去。   只是自己出去和别人救他出去的区别而已。   自己出去,有些事说不清楚。被人救出去,虽然会丢点面子,但要比背后纷纷扬扬好得多。   “我还是等你把事情做完再出去吧。”   “那你一定不会失望。”   王淼说道。   从桌案的抽屉里又拿出两个烛台,两根蜡烛。将其在已经燃着的烛火上点然后,横握在手里,让火苗把蜡身烤化,滴落在烛台上。   待淤积成一小滩时,便把蜡烛朝上狠狠一压。   等蜡泪凝固,蜡烛也定定的立在烛台上。   三个烛台,三根蜡烛,三束灯火。   屋子里顿时亮堂了不少。   一开始刘睿影只能看清楚王淼靠近烛光的半边脸颊,现在却是可以看清全部。   但亮堂的灯火,让王淼的身子少了许多朦胧的美感。   透彻的之后,果然情趣大损。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失望?连什么事都不知道。”   刘睿影说道。   忽然眼前再度朦胧。   却好似被什么东西遮住。   匆忙间伸手一抓,才发现是王淼纱裙的系带。   再看王淼,已从凳子上起身,背对着刘睿影,将纱裙退至腰间。   “这便是你要做的事?”   到了现在,刘睿影反而是前所未有的淡定。   “和你看过的身子比,如何?”   王茂问道。   “不知道。我记不清了。但因当是不如。”   刘睿影说道。   话音刚落。   王淼的肩头剧烈一颤。   刘睿影看在眼里,心中却又轻松了几分。   女人之间,决计不会消失的就是攀比与嫉妒。   先前王淼的无所谓,是因为对自己的信心。   现在她已经露出了一半身子,却还被刘睿影这般说道……任凭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对一个以身材为傲的女人说她不过如此,这杀伤力可比对一个男人说他肾气不足,这已经不是比较的问题了,是尊严被践踏。   “怎么停住了?”   刘睿影说道。   竟是还出言催促。   王淼的肩头又是一颤!   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心般,转过了身子。   她本以为刘睿影会即刻扭过头去,但没想到面对的却是他一脸玩味的笑容。   “啊……”   王淼惊呼一声,用双臂护住胸口。   “你个流氓!”   “王大师!是你要将事情做到底的,而我连什么事都不知道。就像你没有捆绑住我的腿脚一样,我也没有用剑抵着你的咽喉,让你脱衣服。你情我愿的事,还要指责我的眼神看向何处?这不是太过于不讲理了吗?”   刘睿影说道。   王淼贝齿紧咬着下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中的晶莹再度酝酿。   但这次不是刻意为之,而是真的受了委屈……   平日里,尤其是在通今阁中,她很享受旁人称呼她为“王大师”。   再配上一身剪裁得体的七品“黄罗月”文服,更是让她飘飘然,走路时都觉得足下生辉,仿佛踏月而行。   但此刻这“王大师”三个字,听在耳力,却别扭不已……   径直钻入耳朵中,朝她的心里而去。   一个字一根刺,扎入其中。   疼痛难忍,流血不止,还无法反驳。   甚至略带侮辱,看着她的身子叫她那般尊称,真真的是把她最引以为傲的放在脚底下踩。   她本以为能调戏调戏这个看起来没经历什么的男人,却忘了男人本色,即使直如酒三半,在这种事上,也不会让自己吃了亏去。   何况刘睿影并不是没有看过女人,相比之下王淼才是真正的纸老虎。   刘睿影眼见她当真是委屈的要哭出来,也是没了招……   当即咳嗽了两声,收敛起笑容。   背过身子,负手而立说道。   “你快穿好罢!”   然后便听闻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停止后,寂静了许久。   刘睿影试探的动了动身子,发现王淼没有任何反应,这才彻底转了回来。   结果王淼却是就站在他身前一尺不到的地方。   胸膛的隆起,几乎就要贴在刘睿影的身上。   王淼的个子要比刘睿影稍矮一些,正抬头看着他,鼻腔中的喷出的热流打在他的脸上,让他再度后退了几步。   可膝盖弯却碰到了床沿。   一不留神,朝后坐了下去。   床发出“嘎吱”一声,似是快要垮掉。   刘睿影顿感不妥,用手撑着窗沿,立马重新站起。   “哈哈哈,你这流氓也太不够彻底!”   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却要比先前放肆的多。   “你不怕被人听见?”   刘睿影问道。   “这一层只有你我,何况整个春暖阁里,除了一个连老板都奈何不了的花魁以外,所有人今夜都搬出去了。”   王淼说道。   “可我在走进来时,门口停着四顶轿子。”   刘睿影说道。   “轿子在,人就一定在吗?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还穿的很少,你知道我的心飞去哪里了?”   王淼说道。   刘睿影闭上了嘴。   和女人争这口舌之利,完全是自讨苦吃……   王淼伸手朝她胸前一推,让刘睿影一个趔趄,再度坐回了床上。随后抬起腿来,一只脚踩着窗沿,居高临下的看着刘睿影说道:   “现在我们可以说说刚才没说的后话了!”   “所以刚才这些,是在考验我?”   刘睿影问道。   他也不是傻子。   王淼也不是普通的女子。   怎么可能骤然对他如此贴切的热情?   有所图,才会有所谋。   图在后,谋在前。   “那你这后话,我不敢听。”   刘睿影闭着眼,摇头说道。   “怎么,刘典狱还会害怕?”   王淼终究是将方才那句“王大师”吃的亏,找补了回来。不管刘睿影心里舒不舒服,她自己过瘾了便好。   “你这么舍得本钱,‘后话’里说的事,一定不小。我当然会害怕。”   刘睿影说道。   “难道你还不知足?”   王淼问道。   “你觉得这样我就会知足?!”   刘睿影反问道。   “你当然不会知足,所以我也有准备。”   王淼收回了腿,轻盈的跳跃到一旁,走到屋内的窗子旁轻轻敲了三下窗棂。   又是一个女子的人影从窗户闪过,走到门口,径直推门而入。但还未显露身形,却是就开口说道:   “恭喜刘省旗升了职级,还夺得了‘文坛龙虎斗’的桂冠。”   这声音极为熟悉。   现在对于刘睿影来说,熟悉要比陌生更加可怕!   下意识的转头看了看王淼……生怕她弄乱头发,泪珠满脸。 第十一章 同仇   “蒋姑娘!”   待刘睿影看清来人后,他骤然惊呼出声。   太上河中的花魁蒋琳琳怎么会来了中都城,还在胭脂弄的春暖阁里。   刘睿影倒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会与蒋琳琳重逢,但无论他脑中演绎过多少种方式和地点,也不会想到是在此时此地以此种方式。   “刘省旗!哦不……现在应该是刘典狱!”   蒋琳琳双手叠放在身前,对着刘睿影盈盈一礼说道。   刘睿影不禁苦笑着摇头……   刘省旗,刘典狱,亦或是直接叫他刘睿影,互相之间又有什么区别?一个称呼罢了……他最想弄明白的是王淼的后话究竟是何事,蒋琳琳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刘典狱果然风流!早知道也就不用这般费事!”   王淼语气冰冷的说道。   刘睿影看了看她的神情,便知道她应当是误会了些什么。   但先前他自己说过,不是第一次看女人脱衣服。这会儿王淼见他和蒋琳琳熟识,再加上她的身份特殊,当然就会如此联想,却是也怪不得别人。要怨,只能埋怨刘睿影自己不该多嘴。   “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   刘睿影索性走到外屋,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摊了摊手说道。   “我且问你,李秋巧在哪。”   底牌尽出,王淼也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的说道。   虽是问话,但语气依旧冰冷至极。   不知者问知人,好歹有几分客气……王淼言语中,却是居高临下,不容反驳狡辩,刘睿影必须得说不可。   “我不知道。”   刘睿影盯着她的面庞,与之四目相对。   “不知道”三个字是他下意识里,脱口而出的。   在王淼说了“我且问你”之前,刘睿影就打定了主意要骗人。   因为他觉得王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铺垫了那么多,问出来的东西,定然不简单。   即使简单,刘睿影也不准备一次就回答个透彻。   嘴甜的孩子有糖吃,会撒谎的成年人活的久。   后面半段是刘睿影自己悟出来的,毕竟他因为太过于老实,吃过很多亏。   人慢慢成长后就会发现,这世道和父母师长嘴里说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那些品德,固然珍贵稀有,但只是高高挂在哪里的牌匾。想起来了,将其拭去灰尘,拿出来掰扯搬弄一番。想不起来了,就让它挂在那里,迎风吃灰,却也是无关痛痒。   就像是老百姓所言的“举头三尺有神明”。   但要是从不抬头,自然也不会有这种敬畏,活的便也可以放肆的多。   不过还有一重原因,是刘睿影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李秋巧”到底是谁。   话音刚落,才想到“李秋巧”却是李韵的本名。   而李韵的下落,刘睿影的确是不知道,所以也算不上是对王淼说了谎。   毕竟谎言这件事,结果比动机更重要。   即使刘睿影是刻意欺瞒,但最后却未造成任何结果上的改变,那这谎言说了,也是无所谓。   “当真不知,还是不想告诉我?”   王淼追问道。   “‘先贤祭’时,你中途离开了很久。在你走之后不久,李秋巧也不见了。或者你更习惯称呼她为李韵。”   刘睿影着实不知道李韵是何时离开的,他当时正在擎中王府内府中的军器部里,对阵傅云舟。   对于王淼说的,他毫无印象。   王淼盯着刘睿影看了会儿,觉得他不似作伪,该是当真不知,便转而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希望你没有骗我!”   刘睿影听着却有点心虚……毕竟说谎的次数还是很少。   不过他心里有个准则。   那就是决计不会欺骗自己的朋友,但却不介意被朋友骗。   这么说来虽然有点傻,何况他对朋友的界定还很模糊。   总之,像萧锦侃、酒三半、汤中松这三人,刘睿影与他们一同喝过酒,一同欢笑过,就觉得应该是朋友。   其实朋友的意义并不深刻,只是要看自己怎么理解。   有的人以利益为生,觉得朋友什么的都是虚假的,正如李韵。   但刘睿影觉得这些鄙视友谊的人,全都是经不起友谊的考验,为自己找借口而已。   但那样以利益为生的人也会遇到同样以利益为生的友人,不过他们之间的友谊只是利益维持罢了,倒也称不上是真正的友谊。   世道着实是残缺不公的,也许真的没有永久的朋友,因为聚散无常才是真实。   但这段和朋友相处的回忆难道就能轻易会忘记?   即使没有什么过命的交情,刻骨铭心的事情,也都是曾经让自己微笑过的。   因此不能够说陪伴到最后的才是好友,而路途中的都是过客,那些过客也是好友,不过是因为种种而变成了短暂的相交。   不管放置了多久,都会使自己想起来就开心。   所以如果真的有朋友对刘睿影说谎,他也不会太过于介意。   因为珍惜过、拥有过这种感情,确定自己有朋友,才最重要。   要不是王淼提起李韵,刘睿影或许要到明天才会想起。   想起了也不会觉得沉重,只会觉得可笑。   这种笑与朋友之间的欢笑不同,却是嘲笑她的愚蠢。   “你怎么会问到李韵?”   刘睿影问道。   无论撒谎与否,王淼竟然会对李韵的行踪好奇,这才是最牵动刘睿影的地方。   她们两个女人虽然有一样的邪性,但彼此并不熟悉,甚至可以说毫无关联。   直觉告诉他,这应当就是王淼“后话”里的内容。   只不过才刚说了一半,最为要紧的, 还含在嘴里,藏在肚子里。   “因为我想她死。”   王淼竟然没有再兜圈子,直接了当的说道。   “通今阁的大师,还是徐阁主的弟子。怎么会和东海云台有过节?我虽然不聪明,但也不是白痴。真话假话还是可以分辨的清。”   刘睿影瞳孔一缩,随即笑着说道。   他根本不相信王淼所言。   王淼与李韵之间,绝对不会有任何交集。   没有交集,便也不会有交情。   矛盾都是由矫情演化的。   矛盾越大,矫情也一定够深。   同时刘睿影也知道,和一个人更快地建立交情,便是要找到自己和他的共同点。   而这共同点,并不是喜好,而是厌恶。   有相同的憎恨,要比有相同的爱好,有用的多。   王淼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而她错就错在,以为刘睿影不明白,所以用在了她的身上。   起码刘睿影是这么想的。   屋子里有三个人 。   他,王淼,蒋琳琳。   自己与李韵之间的恩怨不必多说,而且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在太上河中,蒋琳琳的画舫里发生的。   至于王淼,刘睿影就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她怎么会要李韵死。   显然先前的怀疑是最佳的解释。   “我没有骗你。”   王淼看着刘睿影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   都不是寻常人。   自是可以感觉到对方相信与否。   认真听进去,和玩笑敷衍是决然不同的。   “刘典狱,我算是你的朋友吗?”   蒋琳琳忽然开口问道。   刘睿影一时间有些糊涂……   这两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好似联起手来要给自己下套一般。   “我的朋友,都不会叫我刘典狱。”   刘睿影故作轻松的说道。   “刘睿影,我算是你的朋友吗?”   话音刚落。   蒋琳琳就立马改口,把方才的话按照刘睿影朋友的方式重新问了一遍。   虽然刘睿影的朋友,酒三半、萧锦侃、汤中松他们并不会这样说话,但却也是刘睿影刚才自己告诉她的。   人家无非是为了表明个态度,并不是当真要刘睿影承认自己是他的朋友。   “算。”   眼见如此,除了应承下来也别无他法。   “王姑娘没有骗你,她的确是想让李韵死。至于为什么,只有她自己愿意告诉你的时候再告诉你。至于李韵的下落,我也知道你不清楚。但她最后是和凌夫人在一起。诏狱十八典狱总提调,你的上司凌夫人。”   蒋琳琳说道。   牵扯到凌夫人,却是让刘睿影有些坐不住。   他将身子在朝前挪动了几下,但却一寸都没有前进。扭头看向桌案上的烛台,伸手摸了摸底座。一不留神,用指尖扣掉了一块儿蜡泪。   普通的蜡烛,融化后的低落的蜡泪在干了时极为坚硬。   可王淼用的不知是什么蜡,刘睿影指尖稍稍一用力,便化作了齑粉,扑簌簌的掉落。   “好吧,然后呢?”   刘睿影心中做了决断。不管这两位姑娘是诓骗还是右拐,但只要和凌夫人有关,他必须得听下去,听到彻底。   “然后就是,你有中都查缉司和诏狱的手段,找到李韵应当不是难事。我和蒋姑娘也会帮你出力,毕竟李韵算是我们仨共同的仇人。”   王淼说道。   “我是不会对李韵出手的……”   “是不会在中都城里对李韵出手!”   王淼抢过刘睿影的话头说道。   李韵是擎中王刘景浩特意请来观礼的贵宾。   “文坛龙虎斗”虽然已经结束,但宾客们应当还要盘桓几日。   其余的四王如何安排,全凭他们自己定夺。可王淼很清楚自己的师傅,通今阁阁主徐斯伯起码还要在中都城里待上三五天。   这几日的闲工夫,便是她用来寻找李韵下落的最佳时机。   其实在王淼原本的计划里,是用不着刘睿影的,也没有今晚包下整个春暖阁的大手笔。   做这个局,并不是为了让刘睿影下不来台,灭了他刚刚在“文坛龙虎斗”上折桂夺魁的风头。却就是请君入瓮,胁迫着他不得不和自己站在一条船上。   女人对男人最有力的武器,便是情感和身体。   王淼与刘睿影算不上相识,情感又是个需要日积月累的过程。想来想去,便只有如此行事,才能让刘睿影进退维谷,从而和她一道寻仇。   更何况她早就把刘睿影查了个底掉,尤其是与李韵的那些恩怨,却是再清楚不过。   靠近春暖阁内院的窗户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声响。   王淼赶忙走到桌案旁,“呼”的吹熄了蜡烛,同时极为紧张的拨开窗纱朝外看去。   刘睿影顺着王淼手拨揩的缝隙,看到内院中站着两人。   身处二楼,面庞和身形都看的极为清楚,竟然是李怀蕾。   李怀蕾低头踩着掩盖在杂草中的石板,心事重重的在院内踱步。   忽然抬起头来,脚步也跟着顿了一下,看到不远处的游廊上不知何时来了个人。   这人出现的悄无声息。   就连刘睿影和王淼都不曾注意到他是何时来的,又是怎样出现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早就来了,一直在这里。   在这里等着李怀蕾。   在此之前,他将自身行迹掩藏的极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这人慢慢从黑影里走出。   他的脸要比一般人宽上三倍不止……远看还驼着背。   等他站在李怀蕾身前半丈远,暴露在灯火下时,刘睿影这才看清,他的背上生了个大瘤字,像是背着个婴儿的尸体……   李怀蕾虽然从显然认识此人,大抵已经看的习惯了,故而没有任何异样的神色。   但刘睿影他们三人看见,还是忍不住的有些头皮发麻。   其实李怀蕾也没有看上去的那样平静,只是她尽量装作面无表情的样子,又朝前走了几步。   此人对着李怀蕾躬身行礼。   只是他本就身体异样。   着实看不出是行礼还是如何。   不过他的头顶的确是快要碰到了地面,显得对李怀蕾极为恭敬。   “你来中都城做什么?”   李怀蕾冷冷的问道。   此人抬起死鱼般浑浊的眼睛,看着李怀蕾的面庞,语调平稳的说道:   “我来接大人您回去。无论是想坐轿子还是骑快马,都已经备好。还请大人随我上路。”   “想必你也知道了我的决定,我决定了就不会改。要不是……要不是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我不会见你。即使见你,也会杀了你。”   李怀蕾说道。   这些言语,都传到了刘睿影的耳中。   不得不说,这个驼子着实胆大,应当是东海云台的人,还和李怀蕾有着不浅的纠葛。   他约在春暖阁见面,应当是知道王淼今日的举动。   所谓灯下黑的道理,他倒是用的极为自如。   “既然大人您会来见我,还没有杀我,那就说明您还是有意。还请大人和我回去,不然我就用您的剑,杀了刘睿影。到时候您不走也不行。”   驼子说道。   虽然他字字都用了敬语,可态度却极为强硬。   根本没有把李怀蕾当做“大人”,丝毫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不会回去的”   李怀蕾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说道。   面前的人也骤然陷入了沉默。   突然,李怀蕾感觉后背传来一阵微弱的清风,而深处与闭合的院落,哪里会有清风?   故而慌忙回头查看。   就在这一刹那。   对面之人如风一般,扬起手臂,甩开衣袖。   袖筒里露出一套精巧的机括暗器。   不到一丈的距离。   李怀蕾对他而言是个手到擒来的标靶。   尤其是清风分散了精神,对他还没有太多的防备时。   中了钢针的李怀蕾,软软地瘫倒下去。   手里的剑被这驼子接住,自己的身子也在落地前,被他揽在怀中。   这会儿,他浑浊的眼睛,一下睁得很大。   看着李怀蕾肌如白雪,眉如翠羽。   微微颤抖的双眼上,覆着长长的睫毛。   朱唇如花含露般饱满,似是用力想要张开说话,但就是无力做到。   女子轻盈的身体静静地躺在怀中。   皮肤透着芳香,黑发散发着香气,凌乱的裙裾下半遮半掩的玉腿白皙光滑。   他哆嗦着骨节突出的五指,颤颤地滑进李怀蕾凌乱翻卷的衣裳,朝她红底白花的衬裙下一寸寸探去。心中呻吟着,炙热的喘息好似喷火一般。   曾经一直渴望的事现在终于成为了现实,此人口中不禁迸发一阵狂喜的低吼。   就在此时刘睿影却是再也忍不住,抓开窗纱,冲着这驼子一声大喝。   李怀蕾算是他在诏狱中的部下。   自投诚之后,向来中规中矩。   话不多,也无做派。   即使不是他的部下,刘睿影也不能容忍一个男人如此欺辱一位姑娘。   此人却反应迅疾,也不曾抬头。   黑暗中只听闻了刘睿影的怒喝,他便将昏迷的李怀蕾用胳膊一夹,大半个身子往旁一倾,风驰云走般翻过院墙,抢掠而出。   身形就要隐没之际,飒然抽出腰间的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径直冲着刘睿影所在的窗户袭杀而至。   刘睿影和王淼赶忙侧身,躲过凌厉的刀风。   “还是不要追了,那是她们云台自己的事情。你追了也没用。李怀蕾既然回来见他,说明她心中还是有犹豫。”   王淼拉住刘睿影的手臂说道。   “何况这诏狱和查缉司之中,人才多如林木。你又不倾慕于她,还是顺其自然得好,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   但刘睿影并未听进去这话。   纵身一跃,从破损的窗户冲了出去。   原路翻出院墙,便进入了春暖阁旁的上清庙。   穿过秒钟竹林,刘睿影尽量抄走近路。   听闻后方的大殿中传来一阵马儿的嘶鸣,刘睿影这才确定了房间。   但等他来到时,上清庙后方的角门打开。   他看到一匹白马拉着个板车,扬起一阵尘土。   只得鼓足劲气,运起身法,朝前追去。   在刘睿影追到距离板车大概一丈半远的后方时,白马又是发出一阵嘶鸣。   那驼子却是扯住马缰,极为轻快地翻身下马,拔出了刀。   刘睿影看他脸上的神色十分傲然,不可一世。   恍若自己再前进一步,就是生死的分界。   好在刘睿影也锐气十足。   今晚不算疲惫。   也未喝太多的酒。   面对如此的强敌,仍旧可以调动足够的劲气,用以震慑。同时也能让此人来衡量眼前局势的轻重缓急。   刘睿影与此人的身形一动不动。   仿佛脚下生根,犹如参天巨木般,深深地扎根在大地里。   在两人这段对峙的这段功夫里,生命与死亡也在不断的对峙和流逝。   不经意间。   板车上翩然而起一道黑影,轻盈的落在了地面。   只见李怀蕾对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似若不见,不紧不慢一步步踱到二人中间。   不慌不忙地冲着那驼子摆了摆手,让其收了刀锋。   “没想到你当真会追来。鉴于此,我不杀你。”   李怀蕾说道。   “你……难道……”   刘睿影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李怀蕾明明中了暗器,浑身僵硬不已,怎么现在却又像个没事人一般?   即便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刘睿影还是将其牢牢地压制下去。   他不愿意相信当初那样真诚的李怀蕾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但李怀蕾从容不迫的态度,却使刘睿影提不起任何精神去质问。   看来他们两人早就知道刘睿影在二楼可以透过窗纱看见,故而才演了这么一出戏来。   刘睿影只觉得两边的太阳穴突突的疼……   一个晚上,却是被两个女人捉弄了两次。   现在到底谁真谁假,他也无心分辨。   手里的剑,从未像此刻这般沉重。   但他十分清楚,要是李怀蕾无碍,和这驼子一并联手的话,自己没有能力将两人留下。甚至还会搭进去什么。   眼前亏吃不得,唯有以退为进。   刘睿影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散了周身的杀意。   将剑从右手换到左手,重新运气身法,面朝着两人,双臂平展,倒退而走。   重新回到上清庙后方的角门口时,众人都来了这里。   大家都听到了响动,尤其是刘睿影的朋友们,更是对离开许久的他放心不下。   但现在看着自己的朋友们,刘睿影却莫名升腾起一种恐慌……   他知道哪张脸,哪句话是真的,便也没有了轻松和笑意。   刘睿影把怀中一直揣着的诗集还给了酒三半,想要对他道谢一声,但话却噎在了嗓子里,不上不下。   萧锦侃抬头看了看天幕,走到刘睿影身边,伸手放在他的剑上,轻声说了句话:   “正所谓去者不追。”   刘睿影听后很是触动的点点头。   随即又被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寂寥所吞噬。 第十二章 告离   刘睿影在园中胡乱感慨了一番,便随着众人朝大厅里走去。   一路上大家都安静的极为齐整。   无人提起刚才窗棂破裂的事情,也无人询问刘睿影到底去做了什么,结果如何。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默契,但刘睿影着实有一种安全。   一种不被人所打扰的安全,可以安安心心的将全部的精神投入到自己的思索中。   “方才你们都玩什么了?”   刘睿影率先打破了安静,开口问道。   大家都有武道修为在身,如果十分注意,就连走路都不会有任何响动。   这种安静时间长了,又会使人变得难受起来……   一群人犹如平移的木桩子般,互相之间保持着距离,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却又寂静无声,若是被旁人看在眼里,是个极为可怕的场景。   身处其中的刘睿影虽然不会觉得可怕,但众人都是因他而来,自己好像总点说些什么才过得去。   “喝酒。”   萧锦侃回答的言简意赅。   酒三半本想说话,但刘睿影的余光却看到欧小娥扯了扯他的衣袖,将其制止。   酒三半要是开口,想必也是说喝酒。   毕竟大厅内的人,都是来喝酒的。   不过他却不会像萧锦侃这般简洁明了,绝对会东拉西扯的说上一大堆。   酒三半写的诗,大气磅礴,很是随性写意。但他说起话来,远远不如提起笔来。   喝多酒的人,都会变得有些婆婆妈妈。一句话好似车轱辘般,在嘴里来来回回的滚动。而酒三半却没有不喝酒的时候。即便每日能保留有三分清醒,他也抑制不住自己说话表达的欲望。   一时间,刘睿影却是有些为欧小娥担心……   这么个雷厉风行的姑娘,摊上酒三半如此磨叽的性子,想必时时刻刻都有发不完的火气。   好在酒三半现在还很听她的话,扯一扯衣袖就知道闭嘴。   这种交流看上去很原始。   就和马儿挨了鞭子,就知道要跑的更快更卖力些一样。   不过原始的法子,向来有效。   这样既可以阻止酒三半话多失言,还能让欧小娥自己变得不那么暴躁。   雷厉风行固然是个好词,是个好习惯。可凡是太过于迅捷,便会做的不那么细致。   刘睿影从第一次见到欧小娥的时候,非但没有觉得她雷厉风行,反而觉得这姑娘心里装着不少沉甸甸的事情。   往祥腾客栈里一坐,点了最烈的酒,最辣得菜,手里还握着最利的剑。但这些都没能改变刘睿影最初的看法。   她更像是给自己缝了个套子,对言行举止、脾气秉性都做了一番完美的规划。最后自己脱了衣服,光着身子,钻进这套子里。时日长久了,便融为一体,部分彼此。套子也成了血肉的一部分,只需在套子再穿上衣衫就好。   “还有空琢磨别人的事?”   萧锦侃问道。   却不是用嘴说出来。   这声音,从刘睿影的心底里生出,径直传到他脑中。   萧锦侃用自己的精神沉入刘睿影的身子,与之对话。   刘睿影知道,萧锦侃一旦如此,定然有极为要紧的事和自己说道。而这事情,是不能让旁人知晓的。   所以他并没有回答。   此时不回答也就是回答,起码表明了态度。   肯定萧锦侃说对的同时,也收敛了心神,不再去琢磨欧小娥的种种……   刘睿影也不是刻意为之。   着实是今晚被女人弄得有些神经紧绷……   王淼、蒋琳琳、李怀蕾,三个人每个人都给他带来了异常不同的冲击。   欧小娥是在场的姑娘里,刘睿影认识时间最长,关系最好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时候爱屋及乌也可以换做是怕屋及乌。今晚刘睿影接二连三的被女人造弄,也让他不得不将此时距离自己最近的姑娘在心里衡量一番。   但令刘睿影没有想到的是,萧锦侃说完那句话后却是再无言语。   刘睿影诧异的看了看他,只见萧锦侃神色如常,平静的走着路。仿佛刚才那句话并不是出自他那。   又走了几步,眼看快要到大厅门口,刘睿影终究忍不住。扭头对着萧锦侃就要发问,但却又被早已收拾妥帖,换好了衣服的王淼打断。   “刘典狱无事吧?”   王淼问道。   刘睿影现在有些害怕这个姑娘……   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紧张更为确切。   他甚至都不敢和王淼的双眼对视。   听到她的声音,脑海中就能出现方才在屋子里发生的那一幕。   大片大片洁白、裸露的背部、柔嫩的大腿和脚,以及皆为侵略性的,居高临下和他说话。   这些印象哪有那么简单可以挥之而去?   此刻刘睿影只想多喝些酒。   对酒的渴望从来没有这么激烈过。   在王淼开口的一瞬间,刘睿影坚信自己想喝酒的念头,绝对超过了酒三半不止一倍。   “无碍。”   刘睿影顿了顿,还是选择了回答。   他的回答和萧锦侃一样简短。   事关中都查缉司和诏狱,刘睿影也有很充足的理由不去多说。   这是他又发现了自己身份带来的一个好处。   先前是那身官衣,可以让所到之地、所见之人,都对他高看一眼,甚至毕恭毕敬。   而他能穿上这身官衣,还是因为他的头衔身份。   现在自己不想说的事,却是都可以用自己的特殊身份来抵挡推诿,着实是自由,也让他心中的安   全感更胜往昔。   “无碍就好。”   王淼说道。   随即迎着众人重新朝大厅走去。   刘睿影为了和王淼保持距离,刻意的放慢了脚步,走在人群最后面。   酒三半却在此时不管不顾欧小娥的阻止,走到刘睿影身边,小声问道:   “你不说今晚是喝花酒,赌大钱?”   刘睿影有些尴尬。   他的确是这么说过。   但王淼却用了一张请帖,将他的计划全部打乱。   现在整个春暖阁都被她包了下来,姑娘除了一个蒋琳琳之外,再无旁人。   至于“赌大钱”,刘睿影却是想再去一趟神秘的“宝怡赌坊”。   尤其想要再会会那位神秘的庄家。   杜彦这般的绝顶高手,在那赌坊中狗都不如。仅此一条,就足以勾起刘睿影全部的兴趣。   “欧小娥陪你喝还不够?”   刘睿影调侃着说道。   心情也顿时轻松了一二、   酒三半还想说什么,但欧小娥注意到了两人的悄悄话,再加上刘睿影方才揶揄的表情,自是可以想到这两人在说些什么。   欧小娥朝地下啐了一口,心里暗暗骂了句“臭男人”,便走过来靠近。   酒三半一见如此,立马闭嘴。   “这里的酒喝着也没意思。”   刘睿影没料到就在他即将迈步走入大厅时,萧锦侃的声音再度从心里升起。   回头一看,才发现他定定的站着,似是已经有了打算。   刘睿影思忖了片刻,心一横,朝前快走几步,站在王淼的身边说道:   “王大师,在下还有些私事需要处理,先行告辞了。”   王淼听后神色平静,似是早已料到,不过还是客套的说:   “还准备了许多游艺,刘典狱要是不参加,那真是太可惜了……”   “在下胸无点墨,要是起码射箭,舞刀弄枪之类的粗鄙游戏倒还可以参与稍许。但曲水流觞,飞花令什么的,着实没有这般才华,只能平白给大家添些笑话。”   刘睿影极为谦卑的说道。   旁人听去,也都知道这是刘睿影的托词。   毕竟一场宴席要是中途离开,即使不算失礼,也多少有些唐突……   唯有把自己的姿态摆的更加谦卑些,才能让对方无话可说,只能借势答应。   “既然如此,刘典狱自便就好。”   王淼说道。   话音刚落,酒三半却是立马也开口告离。   王淼只对着他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虽然极想见识一番这位新晋的博古楼“一世龙门”的才华,但也不急于一时。   来日方长,又不是再不相见,往后的机会还有很多。   王淼亲自将刘睿影送到了出暖阁门口,临别之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当然是指先前在屋里说的“后话”。   “好。”   刘睿影深吸一口气,终究是答应了下来。   “不过我不是帮你,而是为了凌夫人。”   刘睿影压低嗓音说道。   跟随刘睿影一同出来的几人,知道他与王淼应当是还有事要谈,很是自觉地远远站在旁边。   “当然。凌夫人可是刘典狱的‘姐姐’!弟弟肯定要为‘姐姐’的安危操心。”   王淼笑着说道。   对于刘睿影的表现,她并不惊讶,按她所知的他和凌夫人的关系,必不会放任不管。   刘睿影答应了“同仇”,让她开心了不少。   可刚刚这句话,语调却极为奇怪。   说“姐姐”两个字的时候,咬字咬的很重。   正常人说话,哪里会这样?   刘睿影听后一愣,却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凌夫人让他把自己唤作“姐姐”,头回说是在诏狱内的“三长两短堂”里,根本没有任何外人在场。   第二次,便是在“文坛龙虎斗”开始时的擎中王府大殿门口。   刘睿影拿着从莫离的铺子里刚买回来的胭脂,被凌夫人抓住再度调侃了一番。   应当是这第二次,王淼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此事。   转念一想,她却是连自己与李韵之间的恩怨都了解的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和凌夫人之间的关系,也算不上多吃惊的事情。   “告辞!”   刘睿影拱手一抱拳,随即转身离开。   至于其他事,王淼自会来联系他,却是用不着操心。   对于凌夫人的安危,刘睿影只能说有些担忧而已。并不是他冷血无情,而是因为十分清楚凌夫人的本事与手段。   李韵虽然也着实算的上个厉害角色,但摆在凌夫人面前,却还是不够道行。   “你怎么也出来了?不陪你师傅?”   刘睿影走出几步,才注意到萧锦侃也跟在后面。   “那老东西让他自己玩就好。你走了,我还待着有什么意思?和三半兄一样,我也想喝花酒,赌大钱……哪有闲情逸致和他们吟诗作对?酸都能被酸死!”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冲着酒三半笑了笑。   这可不是他说出来的,而是萧锦侃提起。   欧小娥脸色变了变,但还是忍了下来,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发作。   不过看来看去,竟是没有汤中松的身影。刘睿影瞥了瞥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想起自己从离开大厅后,好像就未曾在见过他。   以汤中松的性子,当然也不会老老实实的在那大厅里从头坐到尾。   该当是去别处找乐子。   胭脂弄里,春暖阁是拔得   头筹的地方,但也不是没有别家。   各个楼阁之间,相差的并不多。   无非是有些花魁扇诗书,有些花魁唱曲儿好听罢了。   还未出胭脂弄,刘睿影忽然觉得头顶有人在注视自己。仰脖一看,果然是汤中松。   他在刘睿影离开大厅后不久,便也溜了出来。   在先前和刘睿影观灯的高台上已经待了快一个时辰。   一边喝酒,一边听着先前被他抽去头钗的那位姑娘唱曲儿。同时眼睛时不时地从上而下,扫视着长街。   “终于是出来了!”   汤中松让姑娘走楼梯,自己却是一跃而下,轻巧的避开了挂着灯盏的细绳,落在刘睿影面前,抻了抻胳膊说道。   “你在这多久了?”   刘睿影问道。   “我也不记得……但你刚走我便也走了。”   汤中松说道。   这时那位唱曲儿的歌伶抱着琵琶,也匆匆下楼,脸上还有几分慌乱神色。梳理好的头发,都因快步在楼梯上跌宕的缘故,变得有些松散。   并不是汤中松的魅力有多大,她舍不得……而是汤中松还没有付账!   歌伶粗略在心里算了下,自己足足已经给他唱了有十来首小曲儿。就算有两首没能唱完,被汤中松喊停,那凑在一起,却也得算是一首。   胭脂弄内,歌伶卖艺不卖身。   吃穿用度,都靠自己一个字一个字的唱出来,当然就会对此计算的极为精准。   若是这笔帐要不到,恐怕连接下来的生计都会受到影响,再者说若传了出去,人家只以为是她唱的不好,以后谁还会来听她的曲?   “你怎么知道我必出来?”   刘睿影问道。   汤中松笑了笑 ,没有作答。   其实他根本没有想到刘睿影会这么早离开。   坐在高台之上,因为喧闹和角度的问题,却是也听不见春暖阁中窗棂破碎的声音,更没有看到刘睿影翻身越强,去往旁边的上清庙中“救人”。   “可有什么好去处?”   刘睿影见汤中松不说话,再度问道。   汤中松却是一脸玩味的看着他,满是不可思议。   “你一个中都城人,问我?”   “我虽然是中都城人不假,但论起这吃喝玩乐,我连你汤公子一根小拇指都比不上。”   刘睿影说道。   “你心里已经有了去处,何必故意问我?”   汤中松大笑了几声说道。   对刘睿影这般略带嘲讽的夸赞极为受用。   两人正说着,见朴政宏从胭脂弄的另一头跑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公子,整条街我都打听过了。咱们提前没有下定金,所有拿的出手的姑娘都被人订走了,现在都在局里。要是等翻台的话,估计还要至少两个时辰!”   汤中松听后对着刘睿影摊了摊手,意思是他也尽力去寻摸过,可惜不是时候,花酒恐怕喝不上了。其余那些个被人挑剩下丑八怪,还不如不要。坐在身边还影响心情,酒反而喝的更不舒服。   “宝怡赌坊!”   刘睿影抬腿说道。   想要去“宝怡赌坊”,就得找到那片恶心的空地。   刘睿影的方向感极差……就是在中都这个四四方方的城里,仍然找不到北。   忽然想起,邓家的大公子邓鹏飞和他的富商朋友毕翔宇不在。经由萧锦侃解释,才知道他俩也在刘睿影离开后不久也紧跟着离开。   刘睿影不禁有些失落。   要是这两人在,找到宝怡赌坊应该并不困难。   现在所有的希望,却是都着落在那个冬天卖豆腐、夏天卖鱼的摊贩——大老姜身上。   大老姜在的那条街,刘睿影尚且可以找到,并且离胭脂弄不远。   胭脂弄外的茶棚,还坐着不少人。   歪歪斜斜得或趴在桌上,或躺在长条椅子上。   现在已经不会再有活计找这些力巴。   他们大多是在旅店客栈中睡大通铺,就算自己有屋子,也是冷冷清清……   谁愿意一个人坐在空屋子里?   都是有家不愿意回的人。   茶棚的伙计看到刘睿影和汤中松,远远的招了招手。但心中却不禁揶揄起来,觉得两人出来的太快太早,定然是那事儿有些乏力……就这还对自己的“灵丹宝药”挑三拣四。听人劝,吃饱饭,他想着要是两人“迷途知返”,自己还能再赚笔外快。   没曾想汤中松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过。刘睿影好歹还对他笑了笑,算是回了礼。   眼见两人走远,伙计也知道自己这算计是落空了。   愤愤不平的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力巴,脑袋上就是一巴掌。   这力巴正趴在桌上昏昏欲睡,被这一巴掌突然惊醒,迷离的摸着光头,看着茶棚伙计,很是不知所措。   “什么时辰了?要睡回家睡去!趴在这里耽误生意……再磨蹭我就多收你一杯茶钱了!”   伙计恶狠狠的说道。   力巴茫然的四下看了看,非但没有人不说,自己这么趴着睡觉每天都是如此。从来不见伙计发这么大的火……哪里知道自己却是被当做了出气筒?   好在走街串巷的人脸皮厚,当即摸了摸嘴角的哈喇,喝了口茶,继续趴下。不多时,便微微起了鼾声。   那伙计也是脾气上来。   他和这些力巴一样,也是有家不想回的人……   他们在这里,即便是睡觉,也有个人气。要是都赶跑了,自己一个人更加孤单。   发作完,出了气,便也就过去不提……转身继续忙活着给茶壶下的炉子添柴火。 第十三章 石碾街   除了欧小娥和萧锦侃之外,酒三半与汤中松都知道宝怡赌坊。   但这两人和刘睿影一样,对于一座陌生的城根本找不到方向,故而即使去过也是白搭。   令刘睿影奇怪的是,当他说出“宝怡赌坊”这个名字时,萧锦侃却先露出一副豁达的神情。   “你去过宝怡赌坊?”   刘睿影冲着萧锦侃问道。   “略有耳闻。”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撇了撇嘴,有些不高兴。   他知道萧锦侃对他说的有所保留,但也明白很多事情,他不能直言相告。   有时候他不得不多想想,自己和萧锦侃到底算不算是朋友。   如果是朋友,相互之间即便做不到事无巨细的分享,也该坦诚相待才是。像萧锦侃这般,肚子里明白许多,也看的透许多,嘴里却不说的,他不知道该如何界定。   不过要说不是朋友,那今晚萧锦侃这般大力相助,却是也让他十分感动。   但一转念,或许萧锦侃早就知道今晚会发生的事端。   他要是能隐晦的提醒自己几句,或许当初在王淼屋子里便不会那样被动。   后面处理李怀蕾的事情,也能更加游刃有余才是。   不过要是刘睿影先从萧锦侃那里的得知了即将发生的事情,他必然不会穿过春暖阁的后院中的小路,上到二楼,走进那间屋子。   很多事要是在眼前避免,过段时间也必然再度出现。   认为的干涉只能让后果堆积起来,待再度出现的时候,就会变本加厉,更加严重。   因此萧锦侃不说透,也不能说他不仗义,只能说个人有个人的考量,他也有他的分寸。   “在想什么?”   萧锦侃看刘睿影低着头走路,不免问道。   恰逢刘睿影正在思考有关于他的事情,被这么一问,骤然之下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叹了口气给自己些缓冲的余地。   “在想你刚才说的话。”   刘睿影话锋一转,想要找补回来。   “去者不可追?”   萧锦侃重复道。   这句话是他在刘睿影从上清庙追救李怀蕾失败后,回来时对他说道。   他知道刘睿影在说谎,可却并没有去戳穿这一点。   对于朋友的认知,萧锦侃或许要比刘睿影深刻的多。   一个失去了光明的人。   一个失去了光明,又能几乎看透一切的人。   这样的人本该是没有朋友的。   无人喜欢和一个瞎子当朋友。   失去了光明便意味着他有许多看不见的东西。   世上如此多的韵味,要是看不见,便很难体悟的到。无论用多么漂亮的修辞都掩盖不住。   没有体悟,朋友之间哪来的共鸣?没有共鸣,却是也就失去了交情。   刘睿影是他还在中都查缉司时的朋友。   当他离开后,便只能算是故交。   他认为只有在当时当地,有共同时事交谈,并且身系同样的事情在身,能有相同体会的才叫做朋友。   若离了那地方,在遇到就是故友,相处过的和现在相处的,总要有个区分才好。   萧锦侃很清楚刘睿影身上的不凡,以及他到底背负着什么样的命格。   毕竟他对世事的无常看得极为透彻。   不过在这种透彻之下,萧锦侃便无法否认自己对和刘睿影之间的友情,并不是那么纯粹、没有私心的。   或许也就是出于这般心   态,他对刘睿影很是包容,暂且就算作是一种愧疚的弥补方式。   在萧锦侃这里,无论刘睿影是朋友还是故交,亦或者以后都不交往,都妨碍不了他们之间的情谊。   “要走的人,没必要去追回来。”   “你也追不回来。”   萧锦侃说道。   末了,又补了一句。   “我知道。”   刘睿影说道。   这句话在当时说出来极有感染力,但其中的道理却十分浅显,根本不用推敲。   听过也就过了,哪里需要细细琢磨?   刘睿影刚回答完自己知道,却是就有些后悔……   这是他自己说正在想的事情,结果旁人给了解释,自己又说知道。   这般前言不搭后语,像极了醉话。   问题是,他并没有喝多酒。   没喝多酒的人,当然不应该说醉话。   不过说出这样话的人,就算喝多了酒,但一定也还未醉。   真正喝醉的人,只会翻江倒海的呕吐,或是彻底昏厥过去,根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句话出口,刘睿影竟是有些忐忑。   好在萧锦侃只是笑了笑,并未深究。接着便主动放慢了步伐,和刘睿影拉开了些许的距离。   刘睿影两边的视线一下空落起来,让他有点不太适应。   扭头看了看酒三半,仍旧是拿着酒葫芦朝嘴里一口一口的添着。   有些事,并不能像酒这般逾久弥香。反而像极了每晚夕阳,觉得日日都差不多,可总是有些微的区别。   况且日头一天天的就这么过去,再重复的生活,也会有不同的柴米油盐之事来引起惆怅。   日子就是这么平淡,但想要如此安然的平淡也是一件难事。   “我们在往哪里走?”   酒三半问道。   当他一开口,刘睿影就知道是他手里的酒葫芦又空了。   “先去找个人,很快就到。”   刘睿影说道。   早就说过“喝花酒,赌大钱。”   现在花酒喝不上了,大钱还是要赌的。   前方不远处有个岔路口,距离几人还有不到三丈远。   这个岔路口着实可以称得上是中都城里最有名的岔路。   中间那条最宽阔的,可以直通祥腾客栈。而中都查缉司和擎中王府,也和祥腾客栈坐落在相隔不远的长街上。   最右边那条,则是通往中都城外的三威军驻地。   而刘睿影他们要走的是左边。   看似最不起眼,但一直走到底,便是中都城里最有烟火气的去处。   像大老姜这样的摊贩,一晚上有时和喝酒循环的人一样,会辗转好几个地方。   每个地方去一去,喝一喝,这才叫串场子,每天串一串,生活就有了乐趣。   哪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摊贩往往比其他人都要先知道,他们可谓是小街上的千里耳,不止知道各家各户是干什么的,就连谁家寡妇找了男人,都清楚的很。   有些长街在黄昏时热闹非凡,有些长街却是在天擦黑了才会有人烟。   现在是后半夜。   除了胭脂弄里的纸醉金迷外,唯有这条街最是热闹。   不过名字却不怎么优雅好听,叫做碾盘子大街。   据说以前这里并不是算作是中都城里的地方,而是附近乡下的耕地。   碾盘子街所在的位置,也是个村落。   在街道的正中央有个巨大的石碾。   没有任何牲口或是普通的农民可以拉得动这个石碾,但村落也因这个石碾而得名为石碾村。   在五王共治开启后,擎中王刘景浩亲自划定了中都城的范围,却是要比先前的皇城扩张出去足足一倍大小。   石碾村首当其冲的被整体迁移至更远的地方,搬不走的石碾,被擎中王刘景浩一掌击碎,化为如今这条长街的根基。   刘睿影带着几人走进石碾街,顿时一股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   “是好酒!高粱烧的酒根儿,可惜水兑多了!真是暴殄天物……”   酒三半抽了抽鼻子说道。   全天下单凭闻闻味道就可以判断出是何种酒,质地怎样的,估计也只有酒三半一人。   刘睿影还未反应过来,他便循着味,朝酒铺走去。   酒铺里坐着个看上去十分精明的中年人。   不似寻常商贩,他的身子极为结实。穿着一身短打,可却掩盖不住下面棱角分明的肌肉。   夏日夜晚,暑气未曾消退。   他胸前的衣襟松散摊开,露出古铜色的曲线,上面用蓝黑色的颜料纹绣着几只模样稀奇、形态各异、叫不出名字的猛兽。   刘睿影朝那一瞧,便觉得此人定然有些问题。   他作为一个生意人,眼神和精神却全然不在自己的铺子里,而是一个不放过的注视着过往的行人。   手上拿着个硕大但略有残缺的蒲扇,正在给自己扇风。   身边摆着一尊和他腰身一样粗壮的酒缸,里面盛满了酒三半方才所言的酒。   蒲扇的风,一半吹在他身上,一半吹在酒缸上。   酒香便也如此,随着风,飘散的整个碾子街都是。   铺子位于街口,故而对刚进来的人十分招摇。要是再往里走走,那些个差臭豆腐,葱油小面,煎饼果子等等吃食的味道,却是就可以将其彻底压住。   刘睿影稍慢了酒三半一步。   眼见酒三半往那铺子门口一站,那精明壮硕的中年人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摇扇子的频率明显加快不说,另一只手还揪了揪衣领,似是想要盖住胸前的纹绣。   似乎那纹绣见不得人一样,而且是见不得酒三半等人,方才袒露着对着行人,也不曾这般紧张。   他第一反应便觉得此人或许是西北草原王庭派来的细作,趁着“文坛龙虎斗”的盛会,混入中都城中想要趁乱刺探些情报。   尤其是当今天下五王都在此地。   谁知道这往来的有没有五王之一。   中都城里每隔几日,就会有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传出,且越是难以置信的,反而流传的越是广泛。   但这样的细作却不管不顾,听到的看到的全都一一记录,等着回去之后邀功领赏。   这样来自草原的细作,三威军抓捕过不少,全都移交给了中都查缉司。   不过来的都是些白痴草包。   莫说没有收集到任何确切有用的情报,就连五大王域的官话却是都不会说几句……   他们只管   这样的人来到中都城里,没把自己饿死就算不错,至于其他的可能,却是想都不用想。   因草原王庭和定西王域以及震北王域接壤,且摩擦不断,擎中王刘景浩向来都是将这些细作再次转送到西北两大王域,让这两位王爷酌情处理。   刘睿影没有想到今晚却是还有意外之喜,可以抓到个草原王庭的细作。   当即拿出自己查缉司省旗的官凭,拨开人群,和酒三半一道肩并肩站在酒铺的门口。 第十四章 精明非精明   “哪里人士,什么营生?”   刘睿影开口就是这般盘问道。   “官爷是要吃酒?”   本以为这中年人定然会立刻露出马脚,没想到他却站起身来,用扇子给刘睿影扇了几下风,咧开嘴问道。   不但用的是五大王域的官话,还是一口地地道道的中都口音。   刘睿影有些发蒙……转而又觉得自己可能是先入为主,有些误会。   可方才自己观察了许久,他的确不像是个正经的生意人。何况此人身处的店铺,上面还挂着个粮油店的牌子。估计也是被他刚刚盘下不久,却是还未来得及更换招牌。   再看酒缸后面,还放着几套桌椅板凳,几样小菜吃食。   只是布置的十分简陋,让刘睿影一下子想起了当初在震北王域矿场中时,那个独独矗立的集合饭堂、酒肆、客栈、棺材铺于一体的神奇地方。   可惜这中年男人即使再精明,也不是那位极有风韵的老板娘。   中都城也不是震北王域的戈壁矿场。   这里所有贩售餐食的人,都会用非常干净光鲜的盘盒与器皿盛放食物。   大到出名的酒楼,小到路边的摊贩。他们使用的车子、担子和各种器具物件,也都新奇精美,看一眼便能讨人喜欢。   菜肴羹汤的味道也都会恰到好处,无论从什么地方来,在中都城里一定能找到对自己胃口的吃食。   对于这些方面,整个中都城中的商贩决计不敢草率。   就连街头那些被人所不齿的下九流行当,什么卖药的江湖郎中,算卦的半吊子阴阳师,也各个衣冠楚楚。   街头巷尾的乞丐,数量不多,但也有着自己的规矩和区划。   尤其是生意人,要是他们的言行有所逾越和懈怠,便会被同行做排挤,根本无法容纳于中都之中。   这就是中都和别处不一样的地方,身为最繁茂热闹的地方,自然要拿出不同于蛮荒之地的排场和气度,不然怎的配称之为中都?   但是这位精明中年人的酒铺中,桌椅板凳十分陈旧不说,仅有的几样小菜看上去都很不新鲜。   豆干的腹部已经开始隆起,不知放了多长时间。   在如此热度的夏日里,豆干若是摆出来,三四个时辰就会变质发酸。倘若变成这副模样,最起码也是隔夜的。要是卖给人吃了,非得闹肚子看郎中不可。   再看那一盘子肉铺,上面盘旋着好几只苍蝇。更有许多不知名的小黑虫趴在上面,将长长的口器插入其中,贪婪的吮吸着。   刘睿影匆匆扫视过后,都觉得极为恶心。   一个做生意的人,店里腌臜到如此地步,还是在中都城最热闹的石碾街上,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发生的事情。   要么就是他不是中都之人,要么他根本不是以摆摊卖东西为生之人,不然如此对待自己能够换来口粮的东西,岂不是准备饿着肚子?   “你有听清楚我的问话?”   刘睿影说道。   现在心里确定此人决计有问题,便也不再客气。   “回官爷!听清了。”   此人说道。   但对刘睿影的问话,仍旧是避而不答。   刘睿影刚刚经历了两场事端,根本没有功夫和一个细作在这里瞎扯,当即恼火的朝着酒缸边沿拍了一掌。   用力不大,却使得缸内酒水激荡,翻卷着涌出。   飞溅的酒水劈头盖脸的落在酒三半和这精明的中年人身上。   原以为他就要被水泼的浑身湿透,谁知中年人用扇子凌空一挡,显出了常人没有的敏捷。   大半酒水顺着扇面哗啦啦流淌在地。   剩下的少许,从扇面的缺口扑向他的脸。   只见此人余光一闪,顿时捂着眼睛“哎呦哎呦”的嚎叫起来。说酒水进了眼皮里,蜇的生疼,怕是要瞎了……   临近的小贩还有些凑热闹的路人纷纷朝此这里投来目光。   中都城里的人,本来就非常看重人情与道义。   要是有欺行霸市,仗势欺人的行为,亦或是看不起外来的他乡之客,长街之上定然会有人为其出头,打抱不平。   有时负责中都城内安稳的三威军巡街军士,要处理事端时,倘若是类似打架斗殴之类小事,也会有人挺身而出,说些公道之言。   要是自家附近,有外乡人或远游客搬来定居,左邻右舍也会热心地把自家的用品大大方方的借用给他,还会端着热茶、点心主动来串门探望,详尽的告知城里的许多事项。哪些是需要注意的,什么地方的菜肉最便宜,谁家的菜籽油最纯还不克扣斤两等等。   这样热情淳朴的民风,放在何地都是一大幸事。此时却成了刘睿影最大的绊脚石。   淳朴一旦被有心之人利用,就是一场道德上纠缠不清的案子,这么多人看着,这男子一副受了欺负的模样,摆明了是想碰瓷。   不得已,刘睿影只能走到他面前,将自己查缉司的官摆出来。   料想此人要是真精明的话,就不会继续下去。在中都城里,查缉司有着临机专断之权。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作对,却是都不会有好下场可言。   但此人看到刘睿影“中都查缉司”省旗的官凭之后,仍旧是口中哼哼不断,让刘睿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人到底什么身份来头,竟然听了他的身份还是不依不饶。   “……竟然不是高粱烧!我的鼻子怎么会出错……”   酒三半沾了一点飞溅出的酒水,放入口中,咂吧了几下说道。   似乎想要尝尝这到底是什么酒,可品了半天也毫无头绪。   本来只是自言自语,刘睿影听到耳中,却觉得极为不可思议。   以酒三半对酒的认知和了解,都会在这铺子中的酒上栽了跟头……只能说明其中的古怪远远不知刘睿影看到、想到的这么多。   “没事了,是我找错了铺子!”   刘睿影话锋一转,如此说道。   既是对那精明的中年人说,也是给四面八方的商贩和路人一个交代。   酒三半对那大缸里的酒,还有些意犹未尽。想要再尝尝,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烧出来的。   他这个人对酒太过于敏感,如果尝不出来准确的名字,心里就堵了块石头似的,憋的难受,就好像读书人碰到不认识的字,必得想办法查出才行。   还未来得及将手探入其中,却是就被刘睿影拉扯着离开,径直走到了前方不远的一个不大的茶水铺里。   萧锦侃和欧小娥在后紧紧跟着。   不知刘睿影到底要做什么,可心中也隐隐觉得今晚真正的麻烦好似还未来临。   石碾街上的酒肆茶坊数不胜数。   尤其是茶坊中,专门有类人唤做“提茶瓶”。   他们除了在茶坊做端茶送水之外,还是负责给南来北往的人打听传递消息。   每天都走动在各家各户之间,送茶送水的同时,也就能收集和传送各户人家的最新消息。   碰上什么典狱刑事,亦或是哪里有人家办了红白喜事等等,都逃不过这类人的眼睛和耳朵。主家有时为了宾客盈门,还得依托“提茶瓶”的人脉,请他们来帮忙操办或送来祝贺、慰问。   这类人的消息最是灵通,刘睿影进茶铺的目的正是为了找个“提茶瓶”打听打听那中年人在石碾街中的事情。   不巧。   今晚茶坊人满为患,一张空余的座头都不剩。更不用说那些个“提茶瓶”了,尽皆忙的脚不沾地。   哪里有功夫说事,恨不得两只手当四只用,他们灵敏的窜梭在客人之间,准确无误的给他们上茶,空余不出半个眼神去看新来的客人。   刘睿影转悠了一圈儿,眼见着实没有地方,只能作罢……转而走向了对面的会仙楼。   作为石碾街上最好的馆子,却价格公道,从不欺客,着实是难能可贵。   石碾街来往的都是平头百姓居多,有这么一个上档次又吃得起的去处,自是幸事。   何况会仙楼常年都备有百十来套空余的食具,一个时辰不到就能摆出几十桌上好的婚宴、寿宴来。   中都城里吃饭的地方,大一点的,都会供应头羹、石髓羹等羹汤,白蝴饼这样、软羊、大小骨、角炙犒腰子、入炉羊等肉食,还有白蝴饼、桐皮面、汤捞饭之类的主食。   再小的去处,也会有用面糊搅匀后,用筷子沿着碗边削出来的面头羹。其中平南王域口味的菜肴最是特殊,靠东头的喜甜,靠西头的爱辣。   会仙楼便是中都城里吃平南王域风情的最好去处。   一进门,便看到门口拼起着一腔相架,上面挂满了一扇扇的猪羊肉。   今晚好似有场不小的宴席。   刘睿影看到会仙楼内沿街和靠里的一溜门窗,都用红绿彩绸装饰,的极为喜庆,按照讲究,这便唤做“欢门”。   本想在院子里找个小二或是管事儿的问问情况,奈何一个人影都没有见着,全都是遇到熟人拱手行礼,满面堆笑的食客。   “这地方不错,还真有点饿了!”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腹中也响起一阵嗡鸣……想起自己从文坛龙虎斗结束之后,却是就没吃什么正经东西。   煎饼太少,而春暖阁里的菜却又中看不中吃。   样子着实不错,但味道就差强人意……   至于萧锦侃。   他师傅叶伟从食盒里提来的酒菜,却都不是正常人能够下咽的……要不是为了给那老家伙留几分颜面,萧锦侃早就连着盒子全都扔掉,根本不会费力的提来提去。   既然如此,刘睿影觉得在这里与朋友一起吃些可口饭菜,再去寻大老姜,去往宝怡赌场也来得及。   长夜未过半。   那些地方都是越晚人越多,越晚越热闹。   夜色不但可以加剧酒意,还能让人变得更加放纵。   这一切都浓缩在短短的几个时辰里,就会要比平时剧烈的多。   穿过会仙楼的院子,两边格式一条走廊,普通的客人一般就在廊中用餐。   刘睿影一眼就看到了个空余的座头,正要招呼众人就坐,却被冷不丁冒出来的一位管事儿模样的活计一个鞠躬给打断了到嘴边的话头。 第十五章 闲坐   “有事儿?”   见这位管事儿的朝自己鞠躬后便退到一旁不动声色,刘睿影觉得甚为奇怪,不禁问出口来。   刘睿影本想找个安静的座头坐下,再让跑堂会的招呼几个酒菜,然后便能很是随意的问问最近石碾街上的事。   结果这人一动不动的现在这里是所谓何事,他作为跑堂的,难道不该机灵的招呼酒菜?   “会现楼”里跑堂的极为负责,还都读过书,能识文断字。客人落座后拿出纸笔,仔细的询问客人们都要吃些什么。   即便是亲民的“会现楼”,也有非常讲究、奢华的酒菜。   毕竟这里不只有平常百姓来,要没个招牌菜,岂不是怠慢了客人。   尽管菜品多,但也架不住有些人点菜时百般挑剔。   同样的菜,有的点名要加热,有的点名要加汤头,还有的点名要不冷不热,还有的却是三伏天里要吃极冷的。   光这温度,每个人的要求就复杂难究,更别提咸了淡了,甜了苦了。   至于什么瘦肉浇头、肥肉浇头、寸金软骨浇头之类的,每个人的要求都各不相同。还曾有人因为那瘦肉里带了一丁点儿肥,而故意闹事,三拳打死了人。   等跑堂的记录好了客人点下的菜单以及要求后,便来到厨房附近,把客人点的菜和特殊要求从头到尾报给后堂。   后堂的掌勺大师傅叫“铛头”,后面紧跟着还有两位,分别是二灶,三灶。   还不等那管事儿模样的人回话,刘睿影便听到一位跑堂的大声喊着“借过借过!”。   只见他左手和小胳膊上托着三个碗,右胳膊从肩膀到手掌叠放着二十来个碗,快步疾走到客人桌前,逐一分发,每一份都精准无比,着实是熟能生巧。   这不仅考验臂力,单单记得清每份是哪桌的,又要在不碰到其他碗的前提下平稳放下,实属不易。   “有两位大人让小的出来找您。”   管事的又鞠一躬说道。   刘睿影一头雾水,不知谁又看了自己。   现在的他对这样的邀请极为怵头……王淼一封简陋的请帖,便让本该祥和、欢庆的夜晚出了如此多的事端。这会儿又不知道是谁的邀请,若是去了,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新的事端……   听管事的口气,那两人应当不是常客,究竟是谁他也不清楚。不过能被“会现楼”这般地方的管事称作大人,不外乎几种。   一种是像刘睿影这样的官府中人。寻常老百姓或是小商小贩的,都会尊称一声“官爷”。但到了上档次的大去处,则以“大人”为明显。反正也搞不懂这官儿的大小,供职于何处,叫“大人”却是最不容易出错的。   另一种便是有钱有势的门阀氏族子弟。像邓鹏飞和毕翔宇这般,一个是中都三大家之首长公子,一个是几乎垄断了五大王域海货贩卖的富商。连祥腾客栈这样的去处,都会专门留有一层的房间供给邓家使用,可想而知其在中都城内拥有的能量。而毕翔宇,刘睿影听说他好似在做生意伊始,便掏出家底,投到了祥腾客栈和南阵的作坊之中。现在每年即使他不再东奔西跑的做生意,分红下来的银钱也足够他太上河里夜夜笙歌。   至于第三种……   刘睿影也说不好。   每个地方都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这些地方阴冷、潮湿、甚至肮脏不堪。里面遍布虫蛇,鱼龙混杂。   巡城的三威军以及中都查缉司和诏狱都不想去触碰这些地方。   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他们早就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利益,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是受益者之一。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些虫蛇之流,固然上不得台面。可胜在经营的时日极为久长,有些甚至可以追溯到皇朝时期。   中都城虽然在擎中王刘景浩亲自监督下重建。   不过重建的只是墙砖房瓦。   擎中王刘景浩可以在几个昼夜之间,改变整个中都城的格局,但他即便身居“天神耀九州”之境,却是也无力改变人心。   再繁茂的盛世下,总埋藏着数不清的秘事,若人人皆良善,且不说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就算真的如此,彼此之间真的会给予信任,而不是互相猜疑吗?   从皇朝到如今的五王共治,天下着实动荡了不少年头,刚刚安顺平稳下来。   动荡却是那些虫蛇发展壮大的最好时机。   不得不说,从某些方面来看,反而是五王成就了他们。   石碾街明面上是个极为繁华热闹的去处,但刘睿影身为查缉司省旗,自是看过相关的档案卷宗。   “前面带路。”   刘睿影沉吟了一番,对着管事儿的说道。   酒三半反倒是很有兴致的快步上前,凑近说道:   “是不是又有人请我们喝酒?”   刘睿影听后简直哭笑不得……   人生四大幸事里,金榜提名,洞房花烛,他乡遇故知这三件却是都得喝酒。   酒不重要,可重要场合没了酒,总显得少了些味道。   入洞房要是没有几分醉意,把新娘子看的太清楚,岂不是少了许多情趣?盖头揭下来的那一刻,却是双方都得先喝点酒才好。西北地界,民风彪悍。婚典接亲时,新郎官儿都得带着好友帮手,把新娘子家里准备的“拦路酒”一一喝光才行。   其他两样,也都是得以酒庆贺,用酒谈心。   酒三半的高兴,自然很有道理。无论是何时何地,有人请客都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主要是有些人的酒饭不能轻易吃。   吃了喝了,日后总要给你找来几件很是麻烦的事儿来。   像这种连是谁请客都不知道的局,当然要慎重再慎重……能不去就不去。   刘睿影拍了拍酒三半的肩膀,长长的出了口气。心下觉得反正今晚的事已经够多了,积累到现在反而有些麻木。再多来几件,却是也无所谓。   这么一想,心里顿时轻松了起来,甚至一不留神吹起了口哨。   管事模样的人引着刘睿影等走到一处雅间内,里面摆着茶水、干果。   一共十把椅子。   每把椅子身前的桌子上,都放着两个琉璃浅碗,一碗中装着瓜子,另一只碗因当时吐皮之用。   刘睿影很爱吃瓜子,以前在中都查缉司中时,有大把大把的闲时间。萧锦侃喝酒,他便嗑瓜子,两人一同谈天说地。   只是他虽然喜爱,但嗑瓜子水平着实一般……必须要注意选择,选那较大、较厚、而形状平整的瓜子,而后放进口里,用后槽牙"咯"地一咬,再吐出来,用手指去剥开已经开了口的瓜子皮,这样才能吃到瓜子仁。   有时候咬得恰到好处,两瓣瓜子壳各向两旁破裂的极为完整,瓜子仁也完好无损的躺在其中,没有被咬碎,这样剥起来就很是轻松。   倘若是用力不当,或是心急了些许,瓜子壳便和瓜字仁叠在一起而折断,吐出来的时候都是一片残渣,根本无法分离。   那残渣碎碎的残留在嘴里,吐也吐不净,实属难耐。   相比之下,萧锦侃却嗑的飞快。用门牙上下一夹,瓜子的前段就开了口,瞬时手再一推,整个瓜子便老老实实的分开。瓜子仁平整的现楼出来,被他舌尖顶着一卷,就吃了进去。   完整的瓜子仁带着香气,吃一颗又一颗,香气就会叠加,充盈整个口腔。   管事的让刘睿影稍坐,两位的大人正亲自在后厨中备菜,马上就到。   刘睿影点了点头,避开主座,率先坐下后招呼着众人也纷纷落座。   看着桌上琉璃浅碗中的瓜子,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有段时间,刘睿影吃瓜子吃的上火,便想要停止……可口中的香味混着盐巴的咸味,总是让他忍不住继续吃下去。   往昔的种种骤然跃上心头,刘睿影情不自禁的地伸出手,在琉璃浅碗中选了一粒个头大,又十分饱满的,张开了嘴用二指捏着送到最后面的牙中立好,然后快速的将手脱出的同时咬下。   也不知这瓜子是不是因为天气太热的原因,还是炒制的火候有些过头,皮太燥……刘睿影许久不嗑瓜子,竟是有些掌握不住,用力太猛。   "咯"地一响。   整个瓜子立马被咬成了无数的碎块……只能是喝一口茶来漱漱口,然后吐出,嘴巴里才觉得清爽了许多。   他看到萧锦侃和酒三半等人,伸手从琉璃浅碗中抓出手一把瓜子,放在手里握着。先吮吸了瓜子外皮上的咸香之味,这才放入口中嗑开吃掉。   边吃边谈笑,从容自由,着实有几分"交关写意"的样子。   尤其是萧锦侃,也不用专门拣选瓜子,也根本不用手指去剥皮。一粒瓜子塞入口中,只一咬一吐,瓜子仁便吃下了肚里,全然不费力。   看起来颇有行家的意味。   “吃瓜子的水平可是越来越高超了!”   刘睿影看着萧锦侃说道。   “博古楼中无事可做,只能喝酒嗑瓜子。”   萧锦侃说道。   言语对答如流,但手中的瓜子也没有任何停顿,仍旧一颗一颗的朝嘴里丢去。不管是百姓还是王公们,都觉得这瓜子吃不厌,却是"勿完勿歇"。嚼完吞下之后,口中余香不绝。   “知道是谁请我?”   刘睿影想了想问道。   能亲自在后厨备菜的,想必是会做饭的人。   全中都城里最有名的厨子,便是马文超。但他要请客,怎么会不在祥腾客栈中?   即使清楚萧锦侃大抵是不会告诉他是谁,可这种焦虑已经极为严重,使他不得不问出口来……   “石碾街以前我常来。”   萧锦侃莫名的说了一句。   “以前街东头了,有一家炒货。名字不记得了,卖的瓜子每人限买最多两斤。而且出锅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卖的精光。”   刘睿影看着萧锦侃,不知他到底要说什么。   凭着自己对他的了解,那家卖炒瓜子的定然和“会现楼”邀请之人有着极深的关联。 第十六章 汪老大   “刘典狱!久仰久仰……!”   一位“会仙楼”的跑堂伙计打开了门,两位精神震烁的中年人紧跟着走了进来。还站在门口,便对着刘睿影拱手作揖,且一揖到底。   这种老套的开场白,刘睿影最近着实听得太多太多。   本就是个中都城中的无名小卒,哪里谈得上“久仰”?即便现在有幸得了些虚名,也都是近来的事情,根本不久。   这两个字几乎已经成了官方认同的客套话,见面不说两句都显得不是这圈子里的人,但一旦说了这些,不由得就弥漫着一股俗气。   刘睿影未着急回答,先打量起来。   这两位中年人,他看了看,心知自己绝对不认识。   不认识的人请客吃饭喝酒,当然要多加小心。   毕竟他最近莫名其妙的事太多,让他产生了一种未知的恐惧感,对这种送上门来的吃食畏惧。   不过刘睿影却发现一个很有趣的地方,这两人身上衣着却是一模一样,都是件佛头青织锦缎劲装,腰间绑着一根藏蓝色戏童纹宽腰带,半长的头发很是不羁的披散着,眼裂如凤,深邃而犀利。行礼毕起身,后背挺的挺直,浑身的肌肉在衣衫下还隐隐有着某种特殊的律动。   “不敢当!”   刘睿影放下了手中的瓜子,摆了摆手说道。   为了表示个起码的尊重,还特意起身,对着两人微微颔首。   如此虽然有些失礼,但请客的人一定是对被请的人有所需要,这是世道上颠扑不破的道理。   即使现在无事,也是用来沟通熟络,积累感情,为日后打好基础。   有求于人的,自是应该更热情些。而刘睿影还未曾弄清对方的来意,当然要持的住劲儿。   好在这两位中年人也浑不在意,只是拍了拍手,分开站在门口处,一言不发的等候。   不多时,方才开门的伙计拖着一个麻袋走了进来。   麻袋个头不小。   着实可以装的下一个人。   还不是普通人,足以装得下一个青壮汉子。   伙计拖动的时候,刘睿影看得出他却是用上了浑身的力气。   因为他额头已经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卷起的衣袖暴露出浮现着根根青筋的手臂。还有脖颈上一上一下,不断跃动的筋肉。   刘睿影自己也是干过重活儿的人。   当初为了能从老马倌那里换来马骑,就不得不去给他干活儿,借此讨好。   喂马的草料全都堆在一起,形成个巨大的垛子。取用之时,须得从最上方开始。要是从下面抽出的话,虽然一时省事,但要是取用的多了,整个垛子便会坍塌倒地,还不如一开始麻烦些。   因此这取草不能偷半点巧,就像马儿奔跑时也不会省些力气。   好好取了草,喂了马,马才能跑得远,跑得快。   草垛足足有接近一丈高。   刘睿影得架着梯子,手持长柄钢叉,才能够到草垛的最上端。   梯子的踏板很是窄短,人站立其上下盘空虚,无处借力。手上要是还想用钢叉把草料叉出,便要挺直腰杆、绷紧双腿、闭气凝神,才能趁势挑出满满一叉子草料。   干过这般力气活儿的人都知道。   什么都能偷懒耍滑,唯有这活计不行,只能下力气去做。   草料要是不叉,马儿就会饿肚子……老马倌非但不会给刘睿影马骑,反而会将他臭骂一顿然后一脚踢出。   同样,那麻袋若是不用力,他自己又不会挪动。从哪里来,便会在哪里一动不动。   刘睿影看到这伙计拖麻袋,不禁想起了自己曾经叉草料的往事。但很快他便知道自己却是想错了……这麻袋,要是没有人拖动的话,它自己也会动!   伙计托着麻袋,将其放在了两位中年人之间。随即喘了几口粗气,把卷起的衣袖重新放下,整理平顺。接着又恭敬客气的退到一旁,看着两人。   直到这两位中年人超其挥了挥手,他才躬身行了一礼,然后悄然退去,将雅间的门关的严丝合缝。   整个过程除了那几口粗气以外,全都是无声的。   也正是这般无声的沉寂,地上麻袋发出的“簌簌”之声就很是刺耳。   不光是刘睿影。   雅间内除了两位中年人以外,所有人的精神都被这麻袋所吸引。   只见这麻袋缓缓的蠕动着。   还不是发出些闷响。   不过蠕动中的麻袋根本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只是随地撒泼般的乱拱一通,折腾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仍旧是原地不动。   两位中年人靠左一位,抬眼瞧了瞧另一人。得到点头后,上前几步,冲着麻袋狠狠的踢了一脚。   “呜……”   麻袋中发出了一声呻吟。   刘睿影听得很清楚。   这不是任何兽类可以发出的声音。   而是人。   麻袋里应当装着个货真价实的大活人。   先前那伙计拖着麻袋走进来的时候,刘睿影还在想这麻袋大的足够装下个人。   现在发现里面竟然真的装着个人……   他脸色平静的看了看两位中年人,而后长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重新拿起瓜子放到嘴里。   这次他嗑起来远没有先前那般轻松惬意……一颗瓜子拿在手里,左右摆弄。   忽然想要学学萧锦侃那样放在门牙上嗑开,但刚刚一发力就觉得瓜子在嘴里骤然炸裂开来,碎成了小块,只得“呸”的一口吐了出来。   不觉很是奇怪,就算一个没有磕过瓜子的人,也不可能那么准确的都把瓜子磕碎,更何况他是个会嗑瓜子的人,并且注意了方法,倒不是说能完全破开,但也不至于碎成小块。   细想想,这个瓜子从他一开始磕,就都是轻易就碎了,似乎迫不及待想让他喝了茶水冲到肚子里。   “刘省旗可是觉得这瓜子不好吃?”   两人中的另一位问道。   “好吃!只是我不敢吃。”   刘睿影说道。   “先前我二人还未进来的时候,不是已经吃了好多?”   这人接着问道。   “不知道的时候敢吃,知道了就不敢吃了!”   刘睿影摇头说道。   “这什么道理!瓜子里又没放毒!我兄弟俩从来不会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另一人脚踩着麻袋,厉声说道。   嗓门极大,吵的刘睿影耳朵嗡嗡直响。   这两人不禁衣着相同,容貌也十分相似。更何况方才那人言语中还说了是两兄弟。   刘睿影不禁苦笑……今晚应当是中邪了!   怎么想什么来什么?   觉得那麻袋能装下一个人,果然是装了一个人。眼前这两位中年人,刘睿影觉得是那两兄弟,果然就是那两兄弟……   以至于他现在都不敢继续想下去,生怕自己再想出什么不好的事儿后,立马发生在现实中。   他都有种心想事成的感觉,但极其不幸的是,他想的都是些不好的事。   不过这两兄弟虽然衣着一致,相貌相似,但性格却迥然各异。   伸脚踩住麻袋的那位,性如烈火,行为举止十分不羁。而最开始和刘睿影说话的这位,却不温不火,老成持重。   果然,在这人急躁之后,另一人立马怒目而视。随即努了努嘴,伸手指着地下的麻袋。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冒失,现在挨了自己兄弟的白眼,也不敢反驳,乖乖的蹲下身子解开了系住麻袋口的绳子。   一个肉,团“咕噜噜”的滚出来。   “刘典狱还记得此人?”   刘睿影起身绕过桌子,微微伏低,定睛一看。   这哪里还能看出个人形?头发已经被揪秃大半,鼻梁骨也被打断。整个鼻子软踏踏的歪斜在一旁挂着。   嘴里的少的少,断的断,嘴唇上裂着几个深而长的伤口,鲜血还在不断涌出。   不过刘睿影毕竟是查缉司中人。对于特别在意过得,即使再不成人形还是能认得出来。   尤其是这人被从麻袋中放出来后,费力的睁开眼睛。眼眶上都是深紫色的淤血,使得他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   想要站起,但双臂早已无力支撑……转瞬又歪斜到一旁,仰面朝天,露出胸前的纹绣。   刘睿影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纹绣!   正是刚才进入石碾街时,那个简陋、肮脏酒铺的店家。   他怎么会被打成这样,如此狼狈的装在麻袋里?   方才这店家对刘睿影的态度倒是极其不客气,刘睿影还没怎么样,就有人替他收拾了。   “不认识。”   两位中年人听后顿时一怔……   脾气火爆的,看了看另一人。   但即使再稳重,此刻也是再也无法缓和情绪。   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但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微微侧过身子,冲着刘睿影“扑通”一下双膝跪地。   刘睿影也没有料到此人会这般行事。   可他的反应却也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只见他后退了几步,回头看了看雅间的窗子。随即纵身一跃,跳了出去。   酒三半和萧锦侃面面相觑,不知刘睿影到底做的什么打算。   不过事已至此,也有样学样,纷纷从窗户里翻身而出,站在院落中。   “为什么要跑?”   酒三半不解的问道。   刘睿影看了眼萧锦侃,他仍然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笑而不语。   “不跑不行啊……这一礼我可受不得!”   刘睿影说道。   “人家跪肯定是有事相求。现在你这么大的名头,许多事情不就是一句话?”   酒三半说道。   “你要知道他们俩是谁,就不会这么说了……”   刘睿影看着窗户里,语气沉重的说道。   跪地的中年人还未起身。   另一人朝着趴在地上蠕动的那位店家迎头一脚,将其踢晕过去,然后也从窗户里跳了出来。   “汪老大好兴致啊!这又是什么喝酒的新名堂?”   刘睿影身侧不远处,有一人朗声说道。   酒三半听着那人的称呼,再看了看脾气火爆的这位,最后目光停在刘睿影的身上。   这会儿他有些明白了刘睿影的顾虑。   在中都城这个寸土寸金、盘龙卧虎的地方,能被称作老大的,可想而知其中的分量。 第十七章 敢求不敢应   “看来这是个麻烦。”   酒三半意味深长的说道。   “现在还想喝不要钱的酒吗?”   刘睿影反问道。   “不想了……一点也不想!虽然不要钱的酒喝起来很刺激,但要是喝出来了麻烦可就没什么意思。”   酒三半脑袋摇的好似个拨浪鼓,一刻不停。   花钱的酒虽然要费银子,可不花钱的酒不仅有可能费银子,还有可能把人都搭上,这么对比下来那点便宜,还是不占的好。   刘睿影看着那位正在和有人寒暄的“汪老大”,深深地叹了口气。   在石碾街还是石碾村的时候,有两位手艺极好的补匠。   以前闭塞的山村里,每天都会有鲜活的面孔让寂静的变得山村热闹起来。   因为山村闭塞,阡陌交通往来不便,故而就会与许多行脚商人,带着货物,走南闯北的贩卖。   一根扁担或是一辆拉板车,上面就承载着一个村落几个月里最大的惊喜。   其中有挑着卖衣服的,有拉着车卖豆花儿的,有收废旧器具的,还有补匠。   这里面对村落中人影响最为深刻的,当属补匠。   补锅,补伞,补盆。   冷补热补样样都能补。   这便是补匠们的招牌。   每当类似的吆喝声在村庄里响起时,总会配合上金属起雾的敲击。补匠声音洪亮,再加上敲击之声,就能够穿透墙壁,准确无误的传达到每一户人家的每一双耳朵里。   紧接着,整个村落便会早动起来。   然后家家户户都会从自己的屋里搜刮出穿了洞的铁锅,漏了沙眼的脸盆等器物。   补匠虽然也有不少,不过这对姓汪的兄弟手艺最好,名气最大。   手艺人靠双手吃饭,最爱惜的便是自己吃饭的家伙。   故而汪家兄弟一年四季都会带着手套。   冬天的时候,带着一双翻毛鹿皮的,夏天天气热,却是用单层的布衬上光滑的里子,戴在手上。   身穿一套极其老式的灰色或是土黄色短打,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即使最破的茶棚里的烧水活计穿的也比这个款式要新颖的多。   兄弟俩没有拉板车,一人一根扁担。老大的肩上挑着火炉、煤炭、铁块。老二扁担上的框子里则是各式各样的修补工具。   村落中人早就在自家门口等候。   他们两人挑着扁担,走街串巷的也不需要再行吆喝。   有东西得修补的人家,看到他们俩路过,便会招招手,然后使唤家里的孩子或是小辈,给两位师傅看座、泡茶。   没有茶的人家,就从缸里打一盆清水,给师傅们擦把脸,振奋振奋精神。   其实这茶喝不喝都无所谓,脸擦不擦也没有关系。无非是主家想要表现出自己对师傅们的尊重而已。   毕竟师傅开心,才能发挥出自己最好的手艺。   寻常人修补的锅可以用小半年的光景,他们俩做完的活计却是就要旁人长久至少一季。   遇上有家资的人家,在完活儿之后还会留他们俩兄弟吃顿饭。菜色家常,可却最能聊表寸心。   兄弟俩遇上小孩多的人家,也会用自己框子里的料做个小巧的物件回赠过去。   东家的待客之道和补匠的回馈有来有往。   村落外围,人家不多。   待朝里走,人家、物件便多了起来。   汪家俩兄弟会把大家拿来的物件分门别类,按照由小到大,由简单到复杂的顺序,一一修补。   先是雨伞等器物。质地请便,工序简单。   很多没有东西需要修补的人也会来此地凑热闹,因为他们的身上自带走南闯北的光环,经常能够讲一些村落之外有趣的事情,把前来围观的人听得津津有味,笑的前仰后合。   谈笑中,手里的活却不停。   小物件很快就补好了,随后就是补锅补盆之类的“大件”。   这些东西虽然也不见得有多大,但却和生活捆绑的极为紧密,一日不可无。   每当这个时候,汪家两兄弟都会极为严肃,方才轻松地氛围也会一扫而空。两人都极为默契的比起嘴巴,皱着眉头,开始忙会。   对于手艺人而言,自己的手艺很是神圣。犹如读书人的文房,武修的刀剑。   就见老二熟练的安好风箱、支起炉子后,端起需要补的铁锅,举在老大面前。   老大手里拿着个小铁锤和小刀。   先在锅沿处挨着敲打一圈儿,接着再敲敲锅底,最后在用小刀看似漫无目的的剐蹭一番。   不同的位置发出不同的声响。   老大闭着眼,仅仅凭借声音就能够判断出那里出现了问题。   而后示意老二将铁锅扣在砧子上,便举起榔头,小心翼翼的开始敲打起裂缝之处。   这时老二腾出手来,把框子里的铁块按照用量拿出一些,直接丢进坩埚里用火熔化。   拉风箱这样的体力活,此刻已经无须操心。   自是有许多顽皮的孩子觉得新鲜,将风箱拉的“呜呜”至响。干锅内的铁块随着温度上升,逐渐融化成明艳的铁水,极为刺眼。   待铁块全部融化且温度适宜之后,老大便让开位置,用手里的小刀示意出需要修补的地方。   老二双手握着铁钳夹,将坩埚整个从炉火中提起,而后将其中的铁水迅速地倒在上面。   裂缝处已经被老大铺好了垫子,上面洒满了木炭灰,中间留着一个小坑。   铁水倒进去后,这个垫子便彻底固定在锅底,动弹不得。   稍稍定型后,只听“滋啦”一声,热气蒸腾。   众人回过神时,修补的铁水外已经涂抹了一层浆水,补丁的表面也不再突兀,看上去和新的一模一样。   交还给主家手里前,老二会往里装上清水,以此检测是否无恙。   和街边变戏法儿的同理,这也是对自己手艺的信心和卖弄。   长此以往,兄弟俩的名气越来越大。加之石碾村靠近曾经的皇城,还算是发达富裕,不会有赊欠之类的口角发生,兄弟俩便在此定居下来。   每个月出门一趟,把临近几个村都走走,做些活计。   既让自己的手头宽裕些,也给旁人带去了不少便利。   待石碾村并入中都城后,这两兄弟突然间销声匿迹。   曾经的村子,现在的长街。   石碾接慢慢热闹起来后,一对兄弟却便在这里最具地位。   开始只有个卖炒瓜子的小门面,后来便成了现在刘睿影等人身处的“会仙楼”。   一个小小的店铺做成如今的场景,属实是不容易,尤其手艺人是实打实一锤子敲出来的。   何况不单单是石碾街。   整个中都城里的三教九流,却是无不听从这一对兄弟的差遣。时日久了,这“汪老大”的称呼便深入人心。   中都城不认虚名,两兄弟做的事人人都看在眼里,若是有不服气,就得掂量掂量以后的锅碗瓢盆坏了该找谁修,维持生活的用品,总是最方便打入人心的。   中都查缉司曾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来统筹城里这些人等,但后来却全然放归,让这汪家的两兄弟继续掌管。   那些空有名号的人并不得信任,一来是外来者,城中人觉得不亲切不说,接触的也没有和两兄弟多,任谁也不会弃近求远。   明面上,中都城的三大家最为光鲜。但实际里,就连邓鹏飞也知道,自己许多办不成的事,只是“汪老大”说句话的功夫。   毕竟这中都城可不只是擎中王府、查缉司、三大家这些官府以及门阀氏族,最多的还是普通的百姓们。   百姓是根基,虽然看似弱不禁风,可却是一个城的根本,官员虽有权利,可也是在百姓拥护的条件下,因此得民心者得天下,就是如此。   “汪老大”在这一层面说一不二,极有分量,当然是碰不得的。否则一旦激起民变,三威军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他们也要考量,城中的家人亲属,一旦民变,那便根本解决不了,也无从打压。   但就是这么两位可以在暗地里统御整个石碾街甚至中都城的人物,却不惜对着刘睿影下跪可想而知他们想要乞求的事,一定非同小可。   “刘典狱,您可以说‘会仙楼’的瓜子不好吃,酒也可以不喝。但说说话总不会有什么吧?我哥性子慢,这也是逼急了,才会如此行事,还请莫要介意!”   “汪老大”和友人寒暄了几句,快步走到刘睿影面前,躬身行了一礼说道。   兄弟俩一母同胞,虽然还是分了先后,可也没有那么重要。所以世人便也不分什么老大老二,都以“汪老大”来称呼。   “先前‘汪老大’说久仰,在下是愧不敢当……二位的名头我在中都查缉司里就早已如雷贯耳,该当是我久仰才对。”   刘睿影说道。   方才细细一想,却是觉得也不用就这般一走了之。   即便“汪老大”所求之事他帮不上忙,借此机会结交认识一番也是有利无害。   现在看着刚刚自己纵身跃出的窗户,刘睿影觉得有些尴尬。   表现得太过于明显,真是有失气度,像是不想沾染麻烦赶紧跑路一般,更尴尬的是还被人拦了下来。   “刘典狱过谦了……你是官,我是民!天下的规矩都是民听官话,官管民事。我们兄弟俩既然能鼓足胆量请刘典狱小坐,自是也有十足的把握。”   “汪老大”说道。   “把握我一定会做?”   刘睿影反问道。   “把握您一定感兴趣!”   “汪老大”接着说道。   “既然如此,咱们事先说好。要是我没有兴趣,可就真一走了之,绝不停留,也不再寒暄。”   刘睿影在心中盘算了一番后说道。   “汪老大”一听顿时大喜过望,也不顾身份尊卑,立即拉着刘睿影的衣袖朝里走去。   众人方才怎么从窗户里跳出来,现在却是又如何回去。   一切都好似未曾变过。   另一位“汪老大”仍旧在地上长跪不起。   那个从麻袋里滚出来的人却已然缓过气来,用手支撑着身体,靠在桌腿上,双目满是恨意的瞪着雅间内的众人。 第十八章 漠南的酒   “哥,我已经和刘典狱说好。”   老二对着跪在地下的老大说道。   “说好了什么?”   老大反问,身子仍旧是一动不动。   “我说咱们的事儿,刘典狱他一定感兴趣。若是不感兴趣,他可立即离开。今晚就当从未见过。”   老二说道。   老大抬头看了看刘睿影,脸上毫无表情。接着又将视线转向了从麻袋里滚出来的人。   那人对汪老大极为惧怕……只是一个眼神,却就让他身子骤然战栗。   补匠出身,生活在这人间的最底层。汪老大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最看不起的就是这般没有骨头的家伙……   若是他到现在还是一副死硬的嘴脸,汪老大或许还会觉得是个角色,给他几分面子。   但若只是套个麻袋,挨了顿打就变成了这样,那多看他一眼都是浪费光阴 。   套麻袋在这里是个专门的方法,用来对付专门的人。   石碾街上的商铺,即便不是汪老大兄弟俩的产业,也或多或少和他们两人有些关联。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放在人中间,便是什么人都有。   那些老铺面,早就对汪老大兄弟俩五体投地。即便每个月他来都会派人来收份子钱,可其他方面的事端着实再也没有发生过。   做生意的和种地人、读书人不一样。   今儿个光景好,开张做几天,明天或许就赔了老本走人。   新来的往往不知道规矩,亦或是过于自大。总之不停劝告,把汪老大兄弟俩不放在眼里。   这时候就会有人,拿着麻袋棍棒,趁着月黑风高,从他身后扑上去,将其套进麻袋里,扎死袋口。   待拖到隐秘的角落之后,便是一顿棍棒交错。随后松开麻袋,探探口风,若是还不服气,那便更为严酷。   汪老大从那人身上收回目光之后又低头沉吟了一番,也不知在想是什么。   刘睿影觉得他肯定会起身,与自己坐下来喝杯酒,吃点小菜,娓娓道来。却不曾想他竟是“咚咚咚”的将脑门重重的磕在地上,并且一个接一个。   “请刘典狱救救石碾街,救救中都城里的商户百姓。”   汪老大一边磕头一边说道。   刘睿影听后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可不是让他感兴趣的话。   况且自己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中都城中到底有多少商户,没人数得清楚。   有门脸的店铺恐怕就有几千家不止……更不用说那些小摊小贩,每日随机出没在城里,连时辰也不固定。   今天卖鞋,明天可能就卖干果。   却是叫人如何统计?   刘睿影也不是什么救世主,随便应承出去就能拯救所有人,叫人帮忙向来都是帮尾不帮头,汪老大不先开始解决,而是一股脑把担子都丢给他,这怎么也说不过去。   若是这事已经展开或者有了头绪,刘睿影都不会如此抗拒,如今这让他有种感觉,他成了个背锅擦屁股的人。   “汪老大,方才咱们可是说好的!”   刘睿影无奈,只得转头对着老二说道。   同时拱了拱手,却是准备告辞。   “睿影兄不要着急,我觉得汪老大只是一时情绪激愤。想必平稳片刻还是能说出来让你感兴趣的话来。”   汤中松忽然伸手抓住刘睿影的手腕说道。   作为外人,他本来不该插嘴。   但和刘睿影相比,他接触“汪老大”这样的人要多得多,也长久的多。   丁州府城在中   都城面前是个小地方。   不过若是将丁州比作天下的话,丁州府城岂不就是和中都城同等?   一样的世道,有黑有白。   黑道和白道,要是但从字面上看,这两者黑白分明,是一对死对头。但事实上,黑白两道始终都在互相渗透,互相需要,缺一不可。   白道需要黑道处理“脏手”的事情,黑道需要白道的庇护。   汤中松所在的汤家,以及邓鹏飞的邓家都会豢养一些死士。当初震北王域的青府,之所以有那么大的能耐和名头,就是因为和整个王域里的三教九流都有莫名的关系,互相帮忙,处理一些“麻烦事”。   不过“汪老大”这样的人黑,是黑在台面上,黑的通透。   他们的出身决定了阶层和眼界,如果不黑,旁人就不会把他们当回事。   汤中松之所以让刘睿影不要着急,是因为他们看似站在“汪老大”的对立面,但却是横跨两边。需要白时,就可以白。白的敞亮,比他们黑的更加通透。   “汪老大”们的黑,主要是求个威慑,让别人害怕。刘睿影是诏狱典狱,还是查缉司省旗。旁人得罪了“汪老大”恐怕根本走不出石碾街,但他们却决计不敢碰刘睿影分毫。   占据了如此主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自是该听完之后再做决断。   刘睿影被汤中松这么一劝,也稳了稳心神。重新收拾好情绪,对着“汪老大”说道:   “汪老大有话还是直说的好……方才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莫说我不喜欢听,就是硬着头皮听了,怕是也无能为力。”   “刘典狱可知此人是谁?”   “汪老大”指着从麻袋里滚出的人说道。   “不知。”   刘睿影摇头。   他早就想到“汪老大”的所求之事应当是要着落在此人身上。   心中虽然对这人的身份有些想法,但既然“汪老大”准备明说,自己又何必去费劲心力的猜测?   要是猜对了,显得不给“汪老大”颜面。猜错了,却是又丢了自己的面子……   这般出力不讨好的事,傻子才干呢!   “他是漠南的细作。”   “汪老大”说道。   话音落下,他终于站起身子,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   刘睿影一言不发,静静地等“汪老大”的后话。   也不知这习惯是从哪里开始的,人们说话都喜欢留一半,不说完全。   又不是说书人的切口,需要抖包袱。哪里有这个必要?   蒙了层纱一样,好似看的清,又好似看不清。   这样的态度让他极为难耐,本就不是什么好事情,为何还要在这遮遮掩掩,不痛快的说出,若换个没心性的,即使有想法帮忙,也会被这含糊不清劝退。   “汪老大”也不再言语。   他在等刘睿影的追问。   只要刘睿影问出了口,便说明他对此感兴趣,也就不会离开。要是他不问,自己说了却也可能是浪费唇舌的无用功。   “哥……”   老二显然有些着急。   对于老大的脾气,他向来不觉得是什么沉稳,反而认为这般吞吞吐吐毫无意义。   已经决定的事,不如大大方方的如实告知。   兄弟俩现在是在求人办事,这态度首先要端正起来。   如此扭扭捏捏,要是真把人得罪了,这事就真的无法解决了。   “宝怡赌坊。”   “汪老大”这次觉得弟弟想的不错,于是从嘴里又吐出了四个字。   刘睿影目光一凌。   眯缝着双眼,看着“汪老大”没有任何游移。   “漠南的细作”、“宝怡赌坊”。前者与刘睿影干系不大,但后者是他这么几天来的心病。   此刻两者结合在一起,刘睿影想不出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不过“宝怡赌坊”在中都城里异军突起,想必是触犯到了“汪老大”的利益。到底是什么,刘睿影不清楚。至于先前说的什么“救救石碾街,救救中都城中的商户百姓”一说,大抵是他为了引起刘睿影关注重视的话术。   在中都查缉司里,刘睿影训练过如何甄别一个人是否说谎。   可惜“汪老大”满共只说了两句有用的话,着实太少,不足以从言语中判断。刘睿影只好观察他的面庞以及身子,甚至手臂与双手。   不管多么熟练的人,在说谎的时候一定都会流露出些许的不自然。   刘睿影首先看着“汪老大”的喉结。   他的喉结上下律动的节奏一成不变,看不出什么异常。接着便转而是他的双手与双腿。   像他这般见过世面,从最低处闯荡起家的人,按理说不会被刘睿影轻而易举的看出破绽。   说谎这种事情,是一个低处的人经历最多的事,那些同样低处的人为了生计,时时刻刻都要嘴上带着一套话,心里藏着一张嘴,不然在那般勾心斗角的地方,真   不过刘睿影也有自己的法子。   他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无谓的观察,精神早就跑出去老远。   眼睛虽然还在盯着,但只是一个空架子而已。   这种法子便是等。   但凡是假的,迟早会露出弊病。只要刘睿影愿意等,他就能等到。   等是一个很消磨的事情。   需要平和的心态,还有大把的空闲时辰。   刘睿影知道自己的心态现在很是平和,而时辰却也是他现在最不缺的东西。   所以他等得起。   雅间内的烛光突然开始剧烈的抖动。   开始是一盏,接着第二盏、第三盏,尽皆如此。   烧废的灯芯长了,烛火便会抖动,这道理人尽皆知。   用剪子轻轻将多余的部分剪去,立刻就能恢复。   但现在雅间内却没有人来做这个事情。   应当干这个活儿的活计,没有两位“汪老大”的允许,不会擅自走进这雅间内。   刘睿影等人是来做客的,于情于理也不会做这个事。   灯芯越烧越长。   烛火跳动的更加厉害。   众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也在跳动。   刘睿影用余光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像是在舞蹈。   动作原始、笨拙,但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奇异。   “汪老大”兄弟俩直面着烛火。   如此剧烈的抖动却是让老二有些睁不开眼。   短暂的静谧让他们无所适从,各怀心思。   虫蛇向来昼伏夜出,早就不习惯太过于光明。   当他再也忍不住,想要去找把剪子将多余的灯芯剪断时,他的哥哥再度开口,说了几个字。   “大老姜。”   刘睿影浑身骤然松快。   这才发现刻意走神也是一件极为难熬的事情。   “不知‘汪老大’准备了什么酒。我这里还有几位朋友,都是奔着喝花酒,赌大钱来的。”   刘睿影笑着说道。   “漠南的酒。漠南蛮族酿的酒。”   “宝怡赌坊里,也是这种酒!”   看刘睿影的态度,“汪老大”顿感此事有门儿,立马热切的说道。 第十九章 解药   在“汪老大”的指引下,众人分宾主坐定。   先前那个跑堂伙计这时才再度推开门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硕大的托盘,上面放着一坛酒,足足有成年人的一条臂膊那么高。   至于从麻袋里滚出来的漠南细作,看到这坛酒,眼中凶光毕露。   嗓子里不断的发出“呵呵”的声音。   在这种情境下像极了嘲讽之声,不知是嘲讽“汪老大”还是嘲讽在座的所有人。   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因为挨打挨的太重,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般勉强自己的后果,反而让他开始剧烈的咳嗽。   心里憋着话,变成攻心的火气,嘴里本就有血,混合着火气欲欲而出。   一张嘴,便吐出了许多混着碎肉块的血沫。   嗓子眼定是成了稀巴烂,连带着胃里也是一团血污。   刘睿影见状,心里也是有些不忍……   “汪老大”的人下手着实不轻!   这个漠南的细作显然是被打的受了内伤。   怕是五脏移位,六腑破碎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严重的伤势,要是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决计是活不过今晚。但漠南的蛮族,身体构造好似和寻常人有所不同。   所有的骨节连通处都极为明显的突出。   筋肉的线条也要粗壮不少。   每一寸血肉里都流淌着旺盛的生命力,以此支撑着他们能在漠南那极度恶劣的条件下生存。   当跑堂伙计把酒坛子放上桌时,刘睿影看到这坛子造型有些怪异……   普通的坛子都是底小肚大,口和底子呈竖直角度。而这个坛子却是底子大,肚小。坛口也略微有些歪斜,左右还有两个挂耳提手。   这种样式虽然也可以称作是“坛子”,可刘睿影着实没有见过。   再看质地,却也是极为粗糙。   五大王域内,地处西北的两大王域已经算是最为落后的所在。但即使如此,那里出产的器物也很是精致。至少比这坛子要好上千百倍不止。   坛子通常是瓷烧的。   但这个“坛子”却是陶器。   陶器与瓷器都要经过烧制,但相比之下,陶器更加原始,连诞生的时候都在瓷器之前。   陶器以粘土为胎。   经过手捏、轮制、模塑等方法加工成型干燥后,放在窑内烧制而成的物品。而瓷器则用料混杂,还需经混炼才可成形。煅烧而成的外表,也会经由人手施釉或彩绘。   现在这市面上已经很少能见到陶器。   毕竟这耐用度、外观等等都比不上瓷。   普通人家就算用不起瓷器,也会选择金属器物,起码可以子子孙孙一直用下去。从年岁上,就可以剩下来不少。   陶器因为烧制的温度不高,做工不够细腻,盛放一般的杂物还行,用来放酒的话,酒汤就会从陶器周身密布的小孔中一点点渗出,最后无形的消弭于空气之中。   刘睿影看到这个陶制的“坛子”外表的颜色已经有些暗沉。说明内里装着的酒汤,已经把整个“坛子”浸润的通透,就快要滴漏出来。   “这酒可是他的?”   刘睿影指着漠南的细作问道。   “正是。”   “汪老大”点头说道。   “你怎么知道他是漠南的细作?”   刘睿影接着问道。   “因为他身上的纹绣,还有这酒。”   “汪老大”说道。   刘睿影再度看向那漠南   的细作。   在身上纹绣,五大王域中人也有这个习惯。但往往是那些不入流的江湖中人,用以威慑旁人、壮胆自己的手段。在民风彪悍之地,尤其多。繁华之处,只有那些个烟花柳巷或是像“汪老大”这般的虫蛇之流才会行此事。   至于其他的地方,刘睿影只接触过西北草原王庭。   劫夺了震北王百万边军饷银的三部公靖瑶,便在自己的双肩上稳了两只草原狼。肩头正好是狼头的所在,两条狼尾从顺着臂膀一直蔓延到肘部。   草原人身上的纹绣多以狼和鹰为主。   但这漠南细作身上的纹绣,明显不是此类。   无论是笔法还是颜色,都有极大的差别。   唯一相同的就是,他的身材与草原人相仿。都是膀大腰圆,看上去魁梧异常,像个门板般宽厚。   “汪老大”冲着跑堂伙计丢去一个眼色。   那伙计会意后,立马走到那漠南的细作身边。   手从后腰处一摸,掌心中就多了把匕首。   昏黄的烛火都掩盖不住刀锋的寒光。   隐约还有层绿油油的映射。   这匕首是淬了毒的。   在打造的时候,要用包裹着毒药汁液的榔头敲击,才能确保毒性均匀的被坯子吸收。   等淬火后,毒性便被牢牢的锁在刀身里。即使不伤到人身要害,也会激发出刀刃里的毒性,见血封喉!   这种兵刃在正派武修中,向来为人所不齿,是下三滥的法子。   但对于“汪老大”这样的虫蛇来说,反而成为了他们的最为锋利的毒牙之一。   不问过程、不计代价、只问后果。   能达成目的的方法就是好方法。   至于什么正派不正派,光明不光明,从来都不属于他们考虑的范畴。   再者光明与正派向来都是胜利者所拥有的名号,只要赢了,谁人敢议论手段,只会俯首称臣,磕头跪拜。   即使心里藏着话,也不敢再明面上表现出来。   若是想要光明正大的赢,只能防得住其余人的恶劣手段,在那般拙劣的情况下,独自清白不是一件值得称赞褒奖的好事。   漠南的细作见到这伙计拿着匕首朝他走来,眼中却没有一丝惊慌与闪烁。   刘睿影一直在观察他。   眼下的表现和先前很是不同。   刚刚“汪老大”只是平静的看了他一眼,却是就能令其瑟缩战栗。现在一个人手持淬了毒的锋利匕首,一步步靠近,反而淡定异常。   无论东西,都是说不通的道理。   刘睿影知道这跑堂伙计定然不是为了杀人。   “汪老大”要是想这细作死,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这细作是“汪老大”兄弟俩给他的见面礼。   以前的土匪想要拜入山头,都得行此事。就连两军对垒时,地方有将来降,也得先去立功当做投名状,才能获得信任。   “汪老大”一开口便是救命之词,要是没什么拿的出手的见面礼,岂敢这般说话?   刘睿影身为官家,算是白道,当然没有这个规矩。可并不妨碍“汪老大”这样做。   跑堂伙计走到漠南细作身边,一脚踩住他的肩膀。而后从后颈处,将他身上已经支离破碎的衣衫用匕首划开,让整个上半身赤裸出来。   原来此人身上的纹绣竟然不止那些……   整个胸膛和后背,以及两条臂膊,还有肚子上,全都满满当当,没有一块好地方,似   乎以此才能证明什么。   刘睿影不由得站起身来,眯着眼,才能看个仔细。   有些是叫不出名的凶兽,有些则是奇怪的星点,以某种特定的规律所排列。   这些古怪的玩意汇聚在一起,定有它独特的含义,只是不为外人知。   “纹绣有些意思……”   汤中松见多识广,手里把玩着一只空酒杯说道。   跑堂伙计收起了匕首,重新回到桌旁,开始给众人倒酒。   刚揭开陶制“坛子”的封泥,一股浓烈刺鼻的酒味顿时溢散开来。   刘睿影觉得整个鼻腔中都火辣辣的,便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   不曾想这烧灼之感却是从喉咙一直往下,整个肺部和胃里也有了反应。   “啪!”   正当刘睿影想要喝口茶来缓解一下这不适之感时,酒三半突然拍案而起,身法迅捷的冲到那跑堂伙计身旁,一把将封泥拍了回去。   跑堂伙计还没能反应过来,本能的想要从后腰中摸出匕首,但却摸了个空。   回过神来一看,匕首已经被酒三半拿在手里,正用锋刃东一下西一下的敲击着陶制“坛子”。时而响动清脆,时而沉闷。   “怎么了?”   刘睿影问道。   他从未见过酒三半如此激动。   看到好酒时,虽然能感受到酒三半的心神都在荡漾不已,但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这酒……不能喝!”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皱起眉头。   突然觉得嗓子里有些痒,只得咳嗽几声来将其压制下去。   “这位兄弟是什么意思?”   老二脸上有些挂不住。   再怎么说,他们兄弟俩也是在中都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平日里与三大家也常来常往,互相都还存着客气。   能够容忍刘睿影说他们的瓜子不好吃,但却不能接受酒三半如此不给面子。   “这酒……要是直接喝了,会出事!”   酒三半看着老二说道。   神情极为严肃。   老二一时间也被弄得有些发怔。   任凭谁看到酒三半这样的表情,一定都会信进去几分,无论这事情有多么荒唐。   但很快,老二便回转了心思,裂开嘴笑了起来。   “哈哈,这位兄弟多虑了。他虽然是漠南的细作,但自从他进了中都城的城门我和我哥便知晓了他的一切动向。卖酒的摊子,本来是个粮油店,店主人很老实,因为要回远在平南王域的老家奔丧,这才把铺子短租了出去。”   老二说到这里顿了顿。   本想喝口酒润润嗓子,但看到酒坛子仍然被酒三半死死压住,也只能端起茶杯。   “铺子里卖的酒,兑了水,没什么意思。这坛子酒是我兄弟俩从后面的仓库里找出来的,还放在最里面。抱出来时,坛子的挂耳上还绑了根红绸,不过被我解掉了。”   喝了口茶后,老二接着说道。   “这不是酒,是药。或者叫要酒。需要的人喝了,立马健步如飞。我们喝了,立马尸体一条。”   酒三半耐心的听完老二说的话后,一字一顿的说道。   刘睿影听后也站起身来。   他很清楚酒三半绝不会对酒胡说半个字,但他也很想知道这坛子里的东西不论是药是酒,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漠南的细作决计不会千山万水的背来一坛子毫无用处的东西,定然有它自己的独到之处。 第二十章 意外之喜   “你从漠南来?”   刘睿影问道。   漠南细作听到刘睿影的话知道是在问自己,但他着实没有力气回答什么。尤其是在以趴着面朝地的姿势,即使说了也听不清。   刘睿影看了看“汪老大”,他又朝着那跑堂伙计丢去个眼神。   跑堂伙计将漠南细作翻过身来,靠在雅间的墙壁上。   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足足花费了有一盏茶的功夫。   这人伤的太重……   虽然先前无数次提起心气,想要让自己精神一些,可刚才跑堂伙计那一下子彻底使他垮塌。好似丢了灵魂,连眼神也变得空洞异常。   “你是不是从漠南来?”   刘睿影再度问道。   “漠南”两个字对他有种出乎寻常的魔力。   眼神也恢复了些许神采。   不管怎么样,当你听到有个人说起故乡,心里总会暖暖的。这种感觉就像寒冬里一个空手而归的猎人,即使没有任何收获,但却远远看到自己的小屋里已经生起了火,烫好了酒。   身处冰天雪地,也依旧能感受到如春的暖意。   只有出门时间过长的人,才会有这种感觉,才会知道这种感觉是多么的珍贵、难得。   刘睿影很有耐心。   先前他能等“汪老大。”   现在也能等这漠南的细作。   某种程度上来说,细作要比“汪老大”更加重要。   因为酒三半关于那陶制“坛子”中的酒的一番说明,让刘睿影想起了件别的事情。   漠南细作艰难的抬起头,试图让自己的看清刘睿影的面庞。   在石碾街上的时候,他没有看清。   只知道刘睿影是个中都城里的官爷。   现在他知道刘睿影不仅是个官爷,还是自己决计不能得罪的人物。   往回想了想,他觉得自己从来了中都城后也没有得罪过任何人。从租下铺子,到开张卖酒,都是规规矩矩的。既没有短缺他人租子,也没有干出过什么强买强卖之类的事。   在今晚之前,根本没有任何人注意过他和那间铺子。   常出没于石碾街的人都知道那家粮油店的老板,要去平南王域奔丧,将铺子短租了出去。   新开的酒铺,众人都看在眼里,不过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   喝酒的人都有几个自己固定的去处。要么是几个自己常去的酒肆,要么就是固定买酒的铺子。   而新开的酒铺,没有任何积淀和口碑,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宣传。   饭堂送菜,酒铺送酒,这是最基本的法子。   可他连这点也不知道。   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愣头青,单纯觉得石碾街热闹,便来开了铺子做生意。   脑子里只有去铺子的经验,看着已经成熟的一套流程,就觉得自己已经把握的十分清楚,可实际上却连去哪请人做菜送酒都不知道。   石碾街上的生意有自己的规矩。   这规矩是“汪老大”兄弟俩定的。   说白了就是抽成,不过是按月。   他才刚来不到十天,无论是抽成还是其他规矩,却是都没有到了解熟悉的时候。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挨了顿毒打,心里肯定不服气。   但刘睿影对他的第一感觉,就是精明。   一个精明的人,不管到底有多精明,一定都比旁人想的快、想得多。   从麻袋里出来后,他便看出这一群人中,包括把自己套入麻袋,一顿毒打的,却是都以刘睿影为主。   而他对自己的态度始终在两可之间。   知道了自己的   身份,还原因这么和气的跟自己说话,已经极为难得。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回应刘睿影的问题。   眼眶与眼窝的淤青肿胀,让他根本无法看清刘睿影的面庞。只能冲着个大概的方向,用尽最大的力气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看在刘睿影眼里,只是微微动了动下巴。   但他看懂了其中的含义。   此人的确是来自漠南,而漠南中唯有蛮族部落聚居。   得到了这个答案后,刘睿影看向欧小娥。   在座的人中,只有她来自平南王域。   欧家就坐落于下危城中,按理说最了解蛮族。   欧小娥本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与场面,从一开始就没有多看那细作。不过刘睿影的面子却是不能不给,即使心中在不喜欢,也抬眼看了看。   这一看,却是立马震悚!   几乎是下意识的说了句众人都听不懂的话。   “出了什么事?”   刘睿影问道。   欧小娥没有立即回答,反而跟这漠南细作一句句的聊了下去。   漠南细作显然也没有想到,竟是有人会说他故乡的话。准确的说,是蛮族的蛮语。   他的王域官话已经说的相当好。   但人还是在用起乡音的时候更为放松。   只是这乡音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说的出来,若是让他给在座表演一段家乡话,他也不一定就能说得出口。   回家的人是被思念牵引,而乡音也是靠熟悉和亲切才能脱口而出。   无论认不认识,哪怕对面是仇人,只要听到熟悉的语言,便能自如的交谈起来。   在那一刻,他们已经摒弃了彼此的身份,唯有的只是不变的同样思念家乡的心。   嗓子里的腥咸还在不断的上涌,导致他说话的语速极慢……这对欧小娥却是件好事。   她能掌握的蛮语也是个皮毛,都是那些最为生活化的用词。   这人语速缓慢,让欧小娥听得极为清楚。   不过还是他说的多,欧小娥回的少。   到后来,欧小娥便彻底放弃,对着刘睿影摇了摇头。   现在那细作说的蛮语,她却是一个字都听不懂了。   “讲讲?”   刘睿影说道。   即使他不问,欧小娥也会说。   心里的震惊已经压制不住。   她不但要对刘睿影时候,还要尽快和欧家家主欧雅明取得联系。   “他是从漠南来,是蛮族。”   欧小娥第一句话平平无奇,刘睿影有些失望……   对方已经承认了是从漠南来,而漠南只有蛮族,这却是不用再刻意重复。   “漠南蛮族的厌结部落。”   “最大的。”   欧小娥第二句说完,觉得还不够,又补了半句话。   刘睿影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已经清楚了这人的身份,但刘睿影始终没觉得他是细作。   因为漠南距离中都城却是要比西北草原王庭还要遥远,更何况以漠南的蛮族想要出来,只有一条路,便是经过下危城。   城中有欧家这样的门阀氏族亲自镇守,死在城墙下的蛮族早就不计其数。   起码有二三十年,蛮族都各个部落都老老实实的呆在沙漠深处,杳无人烟的地方,没有一丁点儿音讯和动静。   刘睿影想他应当是早年天下未稳时,从漠南流落出来的蛮族,不知为何来了中都城。   现在听欧小娥说他是“厌结部落”中人,则更觉得不可思议。   无须欧小娥说,刘睿影自己也对   这个部落有所耳闻。   蛮族部落在漠南中有许许多多,其中被中都查缉司记录在卷宗里的,有六个。   “厌结部落”是这六个里面人口最多,占据面积最大,实力最强的。   蛮族是五大王域中人对他们的称呼,因为漠南偏僻落后,居于其中的人也都未曾受过教化,行为举止十分野蛮,因此而得名。   不过单看他们的身板,的确也当得起这个“蛮”字。   随便拎出来一人,都要比五大王域中同样年岁的,强壮不少。   在那般偏远的地方长大的,从出生就要比中都这般富足的城的人经历的多。   中都的人出生便是生活,衣食住行都十分稳妥,而蛮族则好似存活在许多年前,脑子里全都是怎么吃饱,怎么蔽体。   从未有人真正的去过漠南,进入过这些部落之中。   现有的记录也都是一言一语的支离破碎。   “厌结部落”不但是漠南里最大的蛮族部落,也是和欧家冲突最剧烈,彼此结仇最深的。   欧小娥在欧家中耳濡目染事情,定然要比刘睿影从卷宗上看来的详细、真实不少。   所以他并未打断欧小娥,而是等她继续说下去。   “他说他不是来害人的,而是来救人的。”   欧小娥继续说道。   刘睿影冲着酒三半招了招手,示意他把那陶制的“坛子”递给自己。   “坛子”口的封泥他着实是不想再打开……   先前鼻腔和肺部的腥辣让他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救谁?”   刘睿影问道。   “不知道。”   欧小娥说道。   “是你没听懂还是他没有说?”   刘睿影急切的追问道。   欧小娥的话让他心里的一个猜测越来越浅显,几乎就要到了呼之欲出的地步。   “他说,自己也不知道救谁。是领命来了中都城,这坛子里装的就是与此有关的东西。”   欧小娥说道。   刘睿影的心一下又沉了下去……   要是他的猜测正确,却是一件足以逆转局势的大事件。   但他不敢赌……   因为牵扯的人太过高远,以他自己的能力根本无法触及。没有万全的把握,刘睿影决然不会冒险。   他很想亲自问问这人,毕竟听欧小娥转述来的还是会有所偏差。   而且此人的王域话也说得很是利索,沟通起来本该没有障碍才对。   都是因为“汪老大”他们下手太狠,才让这人现在只有小半条命吊着。   想到这里,刘睿影却是对“汪老大”兄弟俩有些不满……   还未了解情况,就把人打的半死,若真出点事,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他们也没错,但太过于粗鲁了,暴力解决问题,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石碾街上可有好的郎中?”   刘睿影问道。   “石碾街上总共有四十七位郎中,其中在中都城里排得上号儿的,也有五人。”   “汪老大”不知刘睿影何意,但还是一五一十的回答道。   “这人不能死,起码得让他能利索说话。不然我们之间也没得说。”   刘睿影说道。   “汪老大”的脸上闪过一丝悔意……   若知如此,何必当初?   但“若”却是这世上最没有出息的字眼。   每一笔都饱含着悔恨交加,抱怨颓废。刻骨铭心的错过和一厢情愿的私心。   以及即便有了“若”,也完成不了的大话。 第二十一章 回环往复   “汪老大”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让那跑堂伙计前去请郎中。石碾街上,他还是对自己的面子很有自信。   至于那漠南细作,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再也打不起精神。   老二看在眼里,心中也甚为着急,自己走上前去,想要给他喂点水喝。   但此人却紧咬着牙关,双唇闭合。   无论老二如何将茶杯凑近,却是都没有办法将水喂进去。气的老二将茶杯直接扔到了墙角,“啪啦”一声摔得粉碎。   碎瓷片连带着茶汤四下飞溅,有一块还打到了刘睿影的小腿。   这样无关痛痒的事,当然没有什么关系。但这漠南细作要是醒不来,今晚“汪老大”两人可就是白忙活了一场。   老大有些走神。   呆滞的盯着桌上的瓜子皮发呆。   许久之后,才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突然觉得曾经的很多手段、办法好像都不太好使了。可究竟该怎么做,却是新办法也没有想出来。   套麻袋,打闷棍。再不济,屁股上捅两刀。这种血淋淋的方式,早些年可是极为的管用。   用刀捅了一个人的屁股,却是就能换来十个人的安稳。   随着中都城的人越来越多,世道越来越复杂,如今的行情竟然变成了不知道这刀子该用来捅谁。   人人都有庞大的关系,早些年都是单打独斗,看谁受伤根本不会关心,如今是假意也好,真情也罢,这见血的事情变的越发复杂严重,甚至已经成了不得了的事。   现在日子都过得安稳,事再严重也不过挨顿板子,拿刀捅已经成了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   温吞的生活磨平了他们心中的野性,激发出了人怕死的一面。   早些年没有好日子,死就死了,如今生活富足,人人都恨不能多活几年。   “汪老大”突然涌现出一股子不安来。   从心底生发出来,转眼间已经到了脖颈,快要将他的脑子都吞没于其中。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   想要喝点漠南的烈酒,又想起酒三半的话。   扭头一看自己弟弟那般暴躁的模样,却是更感到憔悴……   “刘典狱,今日是我冒失了。”   “汪老大”说道。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上一次道歉是什么时候。   在刘睿影刚进来这雅间,他虽然“扑通”下跪,但也没有道歉。   下跪可以有很多种原因。   害怕、有求于人,都会让一个人情不自禁的跪下。   可认错道歉却得打心里觉得悔过才能说得出口。   毕竟跪下只是个动作,道歉却得过遍脑子,想好言语,再张开嘴巴,还要嗓子眼发出声音,哪一个环节犹豫,这话却是都说不出口。   “汪老大”这样的人虽然不能堂而皇之的站在明处,却相比于刘睿影,更有自己的坚持和准则。   绝不认错,不知算不算其中一条。即便心里已经知道,嘴里也不会这么痛快的说出来。   “汪老大”的歉意,其实也不是在对刘睿影说。   更多的,是对自己。   今晚只是个模糊的概念,冒失也不光是今晚。   老二听到自己哥哥这么说,顿时皱起了眉头,觉得有些纳闷……   哥哥虽然行事比较稳重,脾气秉性看似没什么火气。但他知道哥哥一旦认准的事,就决计不会更改。无论花费多少代价,也必定都要做到。   能给刘睿影下跪,也就能给刘睿影道歉。   不过这漠南细作是他老二   亲自去套的麻袋,现在看到自己哥哥如此,心里却也不是滋味……   “汪老大不必道歉,毕竟咱们还有后话未说。”   刘睿影摆手说道。   自从离开了穿暖阁后,“后话”这个词就一直在在刘睿影脑海中轮转不休。刚刚更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我得先走了。”   还不等“汪老大”开口,欧小娥忽然站起来说道。   刘睿影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已然知道她要去做什么。   “我送送你。”   两人前后走出雅间,欧小娥刻意放慢了脚步,直到刘睿影与自己并肩。   “他是‘厌结部落’的智集。”   欧小娥说道。   随即运起身法,也不走“会仙楼”的正门,翻过不高的院墙后,霎时远盾,消弭了身形。   刘睿影看方向,应当是直奔擎中王府而去。   欧雅明作为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家主,当然也是贵客之一,住在擎中王府中,拥有不亚于平南王张雅山的待遇。   刘睿影对漠南的蛮族部落了解不多,但从“智集”这个词也不难判断出那人在部落中是什么角色。   智慧之集锦,应当是军师谋士。   怪不得被“汪老大”兄弟俩轻而易举的套了麻袋。   以蛮族体魄中的气血之力,要是再配合上他们独有的炼体之法,恐怕十个跑堂伙计都近不了身。   下危城的城墙之所以那样厚实,就是因为蛮族中厉害的人物,炼体境界极高。一拳就能将城墙打个对穿。   欧小娥急匆匆的去寻欧雅明,也是今晚歪打正着,碰上个漠南“厌结部落”得智集。   蛮族一直都被抵御在下危城外,而下危城中又由欧家坐镇。本该是万无一失才对,怎么会有蛮族部落的智集,大摇大摆的在中都城中的石碾街上租铺子开店?   不过更刘睿影想不通的事情是为何他们都喜欢租铺子开店……   “宝怡赌坊”是这样,漠南细作是这样,就连莫离莫大师也是这样。   刘睿影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也该去租个铺子,随便卖点什么。或许一应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在“会仙楼”的院中站了一会儿,他便转身返回了雅间内。   先前还坐在地上,背靠墙壁的漠南细作,此时已经躺在一张榻上。   知道了此人的重要,“汪老大”兄弟俩也不敢怠慢。郎中还没来,能做的就是让他舒服些。   “刘典狱方才说的‘后话’是何意?”   “汪老大”眼见刘睿影回来,赶忙开口问道。   这二十多年都没有今晚过得难受。   脑子里烂七八糟,似是被落叶堵塞溪流。本来是清澈的活水,此刻却在慢慢腐败发臭。   “石碾街出了什么事?”   刘睿影问道。   这是“汪老大”一开始下跪时说的话。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把刘睿影吓的跳窗而走。   无风不起浪。   “汪老大”既然敢这么说,那定然是有些事端。   今晚兜兜转转到了最后,却又着落回到最初。   人间事,大抵也是如此。   山间水,林中月,就算日日不同,也如如都会如常。   你说它变,却又说不出什么具体。若是不变,还总觉得有些不同。   “不知怎么开口……”   “汪老大”沉吟了片刻说道。   先前那么说时,是有那么说的情绪。现在那种情绪已经不存,自是寻不到话头。   不过旁人不知道怎么开口,都会多想一阵,或是顾左言他的瞎扯一通。   “汪老大”还能这般直言不讳,也算的上是个坦荡的汉子。   “刘典狱知道宝怡赌坊吧?”   “汪老大”问道。   “有所耳闻。”   刘睿影说道。   他回答的极为保留。   何止是耳闻?他都亲自去过。还见证了有人赌了自己的一条腿,当场输掉。   不过这些事他不会告诉“汪老大”。   对方说得多,自己说的少,才能分析出真正的目的意图。   “宝怡赌坊就在石碾街上。但正门从不能走人,除非是他们愿意让你进去。否则要么进不去,要么进去出不来。”   “汪老大”说道。   “我知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当初他是用大老姜告诉的法子,以贵宾之礼进去的。一进去就被叫破了身份,喝了奇怪的酒,让刘睿影很是难熬。   “这人来中都城时间不长。酒铺开张后只做成了一笔生意。”   “汪老大”指着榻上的躺着的漠南蛮族“智集”说道。   “给宝怡赌坊卖酒?”   刘睿影反问。   “汪老大”骤然一愣。   刘睿影说的正是他的下一句。   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就说过今晚的酒是漠南的酒,和宝怡赌坊中的酒一模一样。   刘睿影进入宝怡赌坊的那次,侍女递给他的酒瓶,里面的装的不是酒,而是水。   极为寡淡,没有任何回味的水。   山泉水会有些许甘甜。   井水会微微刺舌。   而那装在酒瓶子里的水没有给刘睿影带来任何感觉。   似水又不是水,但决计不是酒。   故而他虽然去过宝怡赌坊,但却没有喝到漠南的酒。   现在想想,是不是宝怡赌坊中人故意为之?   他们不想在刘睿影面前暴露些什么,所以才将酒瓶里漠南的酒换成了水?   但这样想却是也不符合逻辑。   想要隐藏的话,最好的法子就是不要显露。   知道刘睿影的身份,却还不将他赶走,反而请他参加极为刺激的赌局“一刀切”。   这哪里有要隐藏的意思?   何况对刘睿影来说,那位被当成看家犬的杜彦却是要比漠南的酒更为震撼。   博古楼中,杜彦的袭杀让刘睿影几乎殒命。   虽然体内的阴阳二极,不破不立,算是因祸得福。但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他着实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甚至想起杜彦这个名字,想起那一身白衣,身子就会不由自主的有些僵硬。   “每隔三天,他就会准备好十坛子酒,等人来取走。”   “汪老大”调整了一番情绪,接着说道。   “也是用这样的陶制坛子?”   刘睿影问道。   “正是。”   “汪老大点头说道。”   “前来取走的酒的人是谁?是不是四个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   刘睿影继续问道。   但却看到“汪老大”摇了摇头。   “是一个小商贩,叫大老姜。世居于石碾街,街上的老人都认识他。夏天卖活鱼,冬天卖冻豆腐。不知如何与宝怡赌坊勾搭上了,现在按时按点的给赌坊送酒。”   “汪老大”回答道。   听这语气,丝毫没有把大老姜当回事。   刘睿影却是瞳孔骤然一缩!   又问了问上次送酒的日子。   掐指一算,今晚正是又到了该送酒的时候。 第二十二章 世态炎凉   当刘睿影走出“会仙楼”的时候,一同进来的人已经少了一个。   漠南蛮族部落的“智集”,已经开始被郎中医治。   本来就是些皮肉外伤,没有波及筋骨。以他壮硕的身躯,外敷内服之后,想必过上十二个时辰就能利索的从榻上爬起来。   刘睿影是在郎中到了之后才走的。   因为他想看看到底会来几位郎中,又都是什么水平。   “汪老大”说过石碾街上有四十七位朗中,在中都城里排得上号的也有五人。   这可不是个小数字。   一位好郎中可比一位好将军更加难得。   将军得习武操练,研读兵法。但将军终究是杀人的,而郎中救人。二者从本质上就不同。   救人总是要比杀人难,也更崇高些。   “会现楼”里一共来了三个郎中。   这三个郎中却都不是自己走进来的。   和那漠南的蛮族“智集”一样,也是从麻袋里“咕噜噜”滚了出来。   “汪老大”显然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   目光十分怨恨的看着前去办这趟差事的跑堂伙计。   但伙计也很是无辜……面对着“汪老大”的质问,只能低着头,一言不发。   刘睿影忽然发现“汪老大”从来没有开口吩咐过什么,都是用眼神来交待。   而那位跑堂伙计竟是能每次都理解的极为精准。   无论是询问还是质问,甚至是斥责,他都可以体会的十全十美。   人在愤怒的时候,眼神中似是能要冒出火来。所谓怒目而视,大抵如此,每个人都能看懂。至于悲伤,欢喜之类, 一个会留下眼泪,一个会如弯月般眯起眼睛。却是都不难分辨。   但其他的神态想要单靠眼神来表达,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刘睿影不自觉的挤了挤自己的眼睛,想要体会下“汪老大”的意境。   眼神牵动起周围的血脉和筋肉,让眼眶和眼皮顿时变得很不舒服……稍微坚持了片刻,刘睿影就放弃了。   回复常态之后,目光反而有些模糊。伸手用力揉了揉,才彻底好转。   正巧刘睿影的眼神再度澄澈时,他看到了那三个郎中极为狼狈的从麻袋里滚出,看到很是清楚。   不过第一个瞬间。   刘睿影并未认出这是三个人还是一个人。   他们的衣着虽然不尽相同,可都是质地极好的锦缎。再加上这三个人的身材都很相像,脸上也都垂着到胸口处的花白胡子,更是令人难以分辨的清楚。   不过这并不重要。   下一刻刘睿影的耳朵里就被各式各样的“骂娘”声堵的满满的,根本没有空余的精神再去细细观察这三个郎中究竟还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尤其是中间最胖的那位,骂的最凶。他也是三人中名头最响亮、医术最高明的。   想要长胖,光是吃得多还没用,还得吃得好!   那些干力气活儿的力巴,每日也吃的不少。但大多都是咸菜就烧饼。馒头、米饭这类主食,便宜又顶饱,不要钱般的往肚子里塞。可这些东西却没有油水,力巴消耗又大,故而怎么吃都胖不起来。   郎中出了名,慕名而来的人就多。   看诊的人多,收的诊金也多。而在外的名头,却是也让他的诊金水涨船高。   有钱吃好的,郎中坐堂诊治有不耗体力,自然而然就长胖了。   这些个出了名的郎中,最怕瞧的就是大病,最喜欢给那些门阀十足的老爷夫人们看个头疼脑热。   后者不但给的诊金多,还有助于提升自己的口碑,一举两得。   而前者不仅难治,且过来诊治的大多是穷苦人家,兜里没有几个大子不说,脾气还臭的很,一副蛮横的样子,跟谁欠了他们二两银子一般,他们的眼里,大抵没有对医者的尊重,只在乎如何能省则省,最好白花钱能看场病。   看好了不会得到感激,看不好以他们粗鲁的性格,指不定抄家伙就把摊子掀了。   在这个以银子为重的世界,他不求银子难道去当圣人,去得到那些不一定能获得的感激吗?   他又不是傻子!   不过这些都不能作为“骂娘”的借口。   真正让他生气的是,“汪老大”的跑堂伙计把他从今天中午刚添了一房小妾的肚皮上拽起来。   春宵一刻值千金。   对于胡子都斑白的老郎中来说,这样的时光更是弥足珍贵。   一路上的颠簸,让他们根本分不清方向,也不知是谁行此下流的手段。   骂着骂着,还未看清人,却是就低头看到了刚才装着自己的麻袋。   最胖的郎中此时最先闭嘴。   紧接着剩下的两人也都闭上了嘴。   整个石碾街没有人不知道这麻袋意味着什么。   麻袋、跑堂伙计、淬了毒的匕首、大头木棒。这几个词连在一起,就组成了“汪老大 ”。   而空气中恰好升起的一股肉粽味,也让三人知道此地究竟是何处。   “会仙楼”的肉粽,算的上是中都一绝。   每年端午前半个月,就会有无数人从各地蜂拥而至,挤挤攘攘的来楼里订购。   就连远在漠南的欧家,每年都会从族中派专人来购买。   不过对于这般地位超然的大家族,“汪老大”兄弟俩自是打点的极为周全。   价钱只收成本。   用料极为讲究。   用的猪肉一定是当天新鲜宰杀的乳猪肉。   用以包裹的粽叶,是从千百片里精挑细选出来的。   总之,“会仙楼”的肉粽,从未让人失望过。   这肉粽也一定程度代表了他们“会仙楼”整体的水平,过节的吃食都那么讲究,注重节日的平常也不会差。   而那些小门店,也大抵不会在意什么节日,却忘了往往是节日最吸引人,若推出什么好的吃食,得到了好评,是会被念叨许久的。   他们不注重那些,也造成了平时客人稀少,寥寥无几的原因。   刘睿影这个不爱吃糯米的人,在尝过一次之后,却是都赞不绝口、念念不忘。   与别处不同的是,“会仙楼”一年四季,时时刻刻都有肉粽。不过并不卖给普通人,都是那些中都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才有资格点。倒是有点类似祥腾客栈里的汤。   这时候的肉粽吃的就不是过节的味道了,而是象征了身份地位,有头有脸的必定会想办法吃到,吃不到的也会将肉粽变成目标,为之努力,久而久之,这肉粽,也就提了个档次,变成衡量阶级的必备筹码。   “会仙楼”肉粽以他独有的味道,着实是让人一闻便知。   知道了自己所在的地方,又知道了何人“请”自己来,三位郎中当然不敢造次。只得毕恭毕敬的行礼,道了句“汪老大”。   毕竟这兄弟俩是杀人的主儿。   自己等人虽然是名医,可又算得了什么?   名医也不一定能保自己的小名,且又不是天下唯一的名   医,人人敬重,他们不过是稍有名气,连身旁人都斗不过,何谈必须呢?   这般前倨后恭的反应,看的刘睿影想笑。   生怕自己忍不住,只好转过身去。   先前的谩骂让“汪老大”兄弟俩也有些挂不住面子,看到刘睿影如此举动,却是让心里舒坦了几分。   简单交待了几句后,三位郎中便忙活了起来。   不过互相之间似是还叫着劲,一个不服一个。谩骂又演变成了诋毁与争吵。   刘睿影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此刻他觉得“汪老大”兄弟俩的确是对石碾街的掌控力大不如前。   要是放在以往,只需一句话的功夫,这些郎中一定拼死拼活的赶来出诊。   现在却还是得用强硬手段,将三人套入麻袋里拖过来才行。   就是这般,仍有两人未到。   看来“汪老大”的确是遇上了难处,这些郎中本就是墙头草,随风倒。眼见他势力衰微,自是要找新的靠山巴结。   人怎能脚踩两只船?   总是要有取舍。   “汪老大”十分清楚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因此也犯不着冲几个没有骨气的郎中发火。   既然已经开始诊治,这里也没有刘睿影什么事。   告离之后,就带着酒三半、汤中松、萧锦侃准备离开。   老大执意要送,刘睿影拗不过,只得并肩而出。   “待他醒来之后,可找人来告知。”   刘睿影说道。   “不知刘典狱下榻何处?”   “汪老大”问道。   “中都查缉司。”   刘睿影说道。   “汪老大”听后点了点头。   中都查缉司他虽然没有去过,但中都城里无人不知它在哪里。既显眼,又好找。   “大老姜的住处你知道吗?”   刘睿影问道。   “他没有住处。”   “汪老大”回答道。   刘睿影的脚步顿了顿,这与他知道的大老姜根本不同。   大老姜不但有固定的住处,还有妻女。生活的向来安稳,为人也颇为和气。即使同为一条街上卖鱼的商贩,对他都生不出恨意。只是有些眼红他生意好罢了。   可“汪老大”却说他没有住处,这让刘睿影着实没有想到。   “以前有的。不过他后来烂赌,房子输了出去。妻子带着女儿改嫁之后,他便就剩一个人。又不会别的营生,仍旧是卖鱼卖豆腐。”   “汪老大”叹了口气说道。   刘睿影诧异。   若只是个石碾街上的寻常小贩,怎么会让“汪老大”说得这般感慨?二人定是有不浅的纠葛才对。   这些“汪老大”不愿意说,刘睿影却是也不问。   他对两人之间的过往没有任何兴趣,只是想通过“汪老大”弄清楚“宝怡赌坊”的隐秘罢了。   “那他平日里晚上收了摊子后都在哪里?”   刘睿影问道。   “汪老大”笑了笑,却是没想到刘睿影会这么问。   先前他都说了,大老姜因为烂赌,弄得叫妻离子散。而嗜赌的人怎么会那么容易改变?收了摊子之后的去处当然是赌坊。   刘睿影看到“汪老大”的笑,也顿时明了。   不过中都城中的赌坊和青楼不同,却是分散在各处。   要是一个一个找,三天三夜也不够。   但既然今天是大老姜要来取酒的日子,那刘睿影只要安心去那处酒铺里等就好了。 第二十三章 空屋搏富贵   已经到了后半夜,但石碾街上依旧热闹非凡。   往来行人穿梭不休,无数商贩仍然在沿街叫卖。   石碾街并不宽阔,可却很长。其中的摊位也并不固定,今晚卖鱼的地方,明日或许就会变成杀鸡的。   刘睿影不知道大老姜的摊位在哪里。   不过按照以往的规律,这个时候他肯定已经收了摊子。   当刘睿影带着众人重新回到漠南蛮族的铺子里后,他先是把里面的所有吃食全都扔掉,包括那些干巴巴的小菜以及发臭的豆干。   然后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块抹布,准备将铺子里的桌椅板凳全都擦拭干净。不过这活儿却被汤中松吩咐给了朴政宏。   朴政宏不愧是在大府邸里做过事儿的,三下五除二就将这间小小的铺子打扫干净。还从隔壁买来几个灯盏点上,顿时变得亮堂起来。   正当大家在欣赏焕然一新的铺子时,酒三半一头钻进深处的储藏屋,在里面待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再出来时,双手抱着个陶制的罐子,满脸都是得意。   “这坛子酒没问题?”   刘睿影看到坛口的封泥已经被揭掉,便知酒三半应当已经鉴定过。   “不但没有问题,还是上等难遇的好酒!”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听着有些不可思议。   酒三半对于酒的造诣他当然清楚,可他却从未见过酒三半何时这般夸赞过什么酒。   无论是名气多大的酒,在博古楼里,酒三半也都喝过。有些是咂咂嘴,有些是点点头。却是头一回这么大加赞赏。   仿佛那些被点点头表示是好酒的酒,在此刻就成了难以入口的劣酒,人外有人,酒也有更好的,只是没想到是在这不起眼的地方。   上等已然是好词。   再配上难遇。   更是少见。   只有稀世珍宝才以难遇形容,可知这酒还有多么的让他称心。   刘睿影点了点头,让朴政宏把擦拭干净的桌椅板凳都搬出来,还让酒三半把将坛子里的酒倒出一碗,直接泼在了店铺前的地面上。   酒香冲天,登时引起人群的一阵骚动,渐渐朝着这里围拢过来。   与此同时,在石碾街一条偏僻小巷子里,隐约可以传入三更天的钟声。   一间极为破败的空屋子,却传出了烛光。   屋子里满满当当都是人。   看他们的穿着,无非是些白日里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   这么一群人聚在一起,当然不会做什么好事。   不过其中还夹杂着几个身着三威军巡城兵士甲胄的存在,就显得更加耐人寻味。   烛光映照着众人的脸,一张张脸全都挤在一起,密不透风。   就连光也无法越过他们的身形,投射到四周的白墙上。   不过这挤在一起的人,却颇有默契。   他们同时俯低身子,一言不发,却又同时挺起腰,直起背,向后仰过去。口中或是骂骂咧咧的说着最脏最难听的字眼,或是极为放肆的狂笑着。   每当他们的身形朝后仰过去时,光才可以从他们之间的缝隙里钻出,投射在并不光洁的墙壁上。   这间破屋不但门是破的,就连窗户也是破的。   偶尔一股子夜风刮进来,烛火便无法自持的抖动一阵。将这群人的身影拉的更长,似是在墙上跳跃。   这种摇曳的身姿,不属于人间的任何一种舞蹈。   若是有外人在场,看了之后,定然会觉得害怕   因为只要一眼,就能将人的所有魂魄全都摄走,全无防备之法。   但若是有清明之人,则可以从这些墙上的影子里看到无穷无尽的贪婪。   似地狱里烈火焚烧的恶灵,张牙舞爪,似乎多看他们一眼就会被拉下去,吞的渣都不剩。   这场赌局在两个时辰前就已经开始。   刚好是石碾街上第一波商贩收摊的时间。   这个时间对石碾街来说十分特殊。   第一波商贩收摊,无数的扁担、拉板车,却是将不宽阔的街道堵的水泄不通。   趁着这个档口,许多泼皮无赖便走入街道中,几个闪身,七扭八拐的,就来到了这间空屋里。   那会儿是一更天。   也是三威军中的巡城兵士途径石碾街的时候。   这间空屋里,每晚都是如此。   但今晚却不知为何,屋中的气氛着实要比往常凝重的多,就连抖动的烛火,也透露出些许杀气。   现在是仲夏。   夜晚也并不凉快。   空屋不算大,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汗。相比于刺激的赌局来说,这才是更令人吃惊的事情。   手持晒中的庄家,则光着膀子。   下身也只穿了条短裤。   除了在自己家中,亦或是浴室澡堂里,根本无人会这样穿戴。   好在屋里现在都是男人。   按理说,男人和男人之间,性别相同,不该有什么顾虑。   但只有男人自己知道。   男人和男人之间才最放不开。   男人一定不好意思面对着另一个男人光着膀子,脱下裤子。但如果对着的是一个女人,就会大有不同。   如果这个男人身材还不错,对自己的小兄弟也有足够的自信的话,衣服脱的恐怕更快些。   而女人恐怕也是如此,若是身材玲珑有致,皮肤光嫩的,才会愿意展示,但大多要么胸前空无一物,要么腹部不平,带着赘肉,亦或者大腿过于粗壮,这些缺点显露出来,再对比一旁的完美身材,怕是气的再也不肯看自己的身子。   庄家显然也不想面对一群大老爷们儿脱衣服,但他有不得不脱的理由。   他的后背上纹着一条朱红色的蛟龙。   或者是蟠龙。   反正这群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根本不知道蛟龙和蟠龙的区别。在他们眼里,都是一样,都叫做龙。   不过他们知道的是,“龙”这个东西,可不能随便纹在身上。   皇朝时期,这是皇帝才可以使用的图腾。   现在虽然是五王共治,可那些个遗老遗少的习惯,还是根深蒂固的在民间流传。   以前纹这个,是得掉脑袋丢命的。   现在老人家都说,“龙”这个东西太硬太重,一般人扛不住。   但庄家既然敢纹“龙”在自己的后背,可想而知他对自己的命数有多大的把握。   他一定觉得,自己比皇上的命还硬,皇帝且被称为真龙天子,才敢纹龙,而他却没有人供奉朝拜,就如此自信。   要是把衣服穿的整整齐齐,却是旁人就看不见。   风月场最怕赊账,赌场最怕出千。   一条龙抗在背上,却是就可以震慑住大部分泼皮无赖。   尤其是这位庄家还很年轻。   看面像只有二十出头,决计不会超过二十五。   要是少了背上的这条龙,恐怕这间空屋里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年纪轻轻的脸蛋,配上不符合身份的龙,这才足够有威慑力,哪怕他们觉得这年轻人并没什么背景,也要顾忌他敢纹龙的勇气和胆量。   这样的人,惹不得,若是动手,怕是就要以命相搏,他们来这是赚钱的,可不是送命的。   他的皮肤很是白皙,仿佛从未晒过太阳似的。   其实也正是如此。   这般没有在官府报备的“黑赌场”,只有在夜里悄悄开张。   其余的时间,这里就是一件空荡破败的屋子。   日头越高,庄家睡的越香。   不过他并不住在这   里,只是每天晚上,按时按点来开局。   每一局,都由下注最大的人检查骰子。   这次下注最多的,是一位三威军的巡城兵士。   他们来这样的场合,已然属于监守自盗。   不过以他们每个月领的饷银,根本不够去那些大气上档次的赌坊里玩。往往是拿到的第二天,和几个好兄弟,吃喝一顿,就不剩下几个大子儿了。   至于这样的“黑赌场”,本来也在他们的巡视范围内,但他们知道这样的行当就和暗娼一样,根本就是没有尽头的事,故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赌场的东家也极为懂事。   但凡遇到这样的兵士或是官家来玩,开局就送五两银子的筹码当做见面礼。   往后若是赢了,全都可以带走,输了也不会要账。   这么优惠的条件,哪里有人能忍得住?   只要把街面上那些个不长眼,成天打打杀杀、偷鸡摸狗的白痴抓了回去,让明面上看起来太平一片,却是就可以顺顺当当的交差。   如此有意思的去处,他们自己也不舍得查封。   久而久之,这巡城兵士本来是个苦活儿,就得昼夜不停地围着城里的墙根儿和大小街道溜达。   累了就在茶棚里歇歇脚,每日里都无穷无尽的鸡毛蒜皮小事。根本无法以此积累军功,提升职级。   这样的日子一眼就看的到头,本来都是左右推诿,无人想来。但自从知道了有这间空屋子这样的去处之后,巡城兵士的位置却是供不应求。   整个三威军里,但凡有资格的,甚至不惜给上官送礼,也要混到一个位置。   毕竟这赌,就是大富大贵的事情。要是碰上运气好,点子硬,几顿好几好菜不是什么问题。要是真上杆子,遇上头铁的主儿,就是去春暖阁里潇洒一夜也是足够。   不过这间空屋子的赌局,有时却不仅仅是钱。   还有东西。   甚至人。   值钱的东西无非是珍宝首饰,文玩古董。   让男人感兴趣的人,无非是女人。   在这位三威军的巡城兵士检查完骰子后,庄家用筛盅将骰子盖住,又放了块石头压在上面,还在筛盅旁的桌上“邦”的扎入了一把匕首。   意思很明显。   谁要是敢动这个筛盅,谁就得挨刀子。   还真有几个泼皮无赖蠢蠢欲动。   不过都被这军士的怒目吓退,老老实实的不敢有任何动作。   唯有最角落处站着的大老姜,揣着手,目光冷峻,嘴角似笑非笑。   没人知道他站在这里有多久,也根本没人会注意到他。   即便他身上还有一股子浓烈的鱼腥味,鬓角处的头发丝里还夹杂着几片鱼鳞,在灯火下闪闪反光,也没人注意到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赌局上,脑袋里爹娘都忘了个干净。   从赌局开始,大老姜就来到了空屋中。   不必任何人先,也不必任何人后。   这样不争先也不恐后的人,着实是不容易引起众人的主意。   而鱼腥味早就被众人身上的汗臭味、烟酒气压住。   从赌局开始,大老姜就一直冷眼旁观。没有下注一次,也没有出言一句。   其实有几把骰子,下注的人着实是蠢的要命。以他这个老赌棍的眼里,早就看的明明白白。   而他的兜里也有钱。   今晚生意不错。   可能是借着文坛龙虎斗刚刚结束的势头,家家户户都想要买鱼做来吃,给自己的后代讨个“跃龙门”的彩头。   一个有钱又有眼力的老赌棍,竟然可以忍住在两个时辰之内一次都不玩,这才是这间空屋里今晚最不同寻常的地方。   要比庄家背后纹着的“龙”、屋里的三威军巡城兵士,还要奇怪的紧! 第二十四章 将军出千   手持筛盅的庄家从空屋的后方推出来一口大箱子。   看上去有些陈旧。   应当是放置在原地有些年头。   因为箱子的顶部和开口的缝隙处已经挂上了许多蛛网。   放置一般长的时间,通常只会落有灰尘。但放置的足够久,才会有蜘蛛网。   蜘蛛是个很精明的动物。   无论是感官还是反应力,都比人要厉害的多。   其他的动物和昆虫每日都得忙忙碌碌的奔波,为了一口吃食填饱肚皮,人也不例外。   但蜘蛛却不是如此。   它只需要找个好地方,然后结出一张结实的网,守株待兔。   这样一动不动,就能填饱自己肚子的本事,着实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手段。   而蜘蛛选定的地方,除了空气流通、光线适度以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安稳。   这口大箱子应当是极为安稳的放置在某处地方很长时间。   长到精明的蜘蛛都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这口箱子和原本的地方是一体的,谁也无法挪动、改变,这才会在箱子上结出网来。   众人盯着这口箱子目不转睛。   大老姜甚至可以听见自己身前一人吞咽唾液的声音。   喉结上下一动。   随之“咕嘟”一声。   在并不空旷的空屋子里显得极为刺耳。   最兴奋地莫过于那三位隶属于三威军的巡城兵士。   他们早就从前辈官长那里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黑赌场”时不时地都有这样的“宝箱”,而赢得对等的赌局,在收获银钱的同时,还能将包厢中的东西一并带走。   只有这“黑赌场”的东家才知道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就连这里持筛盅的庄家也不清楚。   他只负责将这宝箱推出来,确认完好无损,然后主持相应的赌局,最后发放奖励。   其中“打宝箱”的环节最令人血脉喷张。   因为其中的未知,总是可以让人有无穷无尽的遐想。   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在跟着骚动不已,光是看着,就已经足够刺激。更不用说等“宝箱”打开的那一刻,众人该用多么窒息的心神来迎接。   不过“宝箱”里并非每次都是好东西。   有时是货真价实的黄金白银,亦或是玉器古玩。但也有的时候,东家似是在故意捉弄这些个赌棍们,“宝箱”里竟会装着屎尿等腌臜之物。更有甚者,还会出现半截被砍掉的手臂,甚至几根血淋淋的手指、脚指。   但在“宝箱”不打开前,谁也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不过无论是什么,在打开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会紧张到极点,哪怕里头并不是自己期许的东西,也得到了满足,对于先前那刺激的感觉,里头东西贵贱已经不重要了。   玩对等赌局的人们,通常都会把自己已经赚来的赌资,分出一些给庄家,希望他能给透透口风。   虽然他也不确切的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不过庄家却是唯一亲手触碰过“宝箱”的人。   “二八!”   一位三威军巡城兵士说道。   意思是你二我八,面前堆放的今晚的赌资,分给庄家两成。   没想到庄家却是摇了摇头,一脸平静的看着他。   压在筛盅上的石头仍旧。   插在一旁的匕首却已经被庄家拔出,握在手里。   匕首的锋刃在悦动的烛火下发出一阵阵幽幽的寒光,也是淬了毒的。   这名三威军兵士显然对庄家拒绝了自己的分账提议有些不满。   嗓子里重重的咳了几下,从喉头深处卡出一口浓痰,然后用舌头顶出,吐在地下,砸出一枚铜钱大小的坑来。   他可不是普通的三威军巡城兵士,而是三威军中的一名校尉。   今晚手痒痒的紧,便和自己部下偷摸换了衣服。借着巡城之名,来“黑赌场”里过过瘾。   其余两人也都是他的亲兵。   一晚上都在给他当托儿。   好在这位校尉今晚手气着实算得上是顺风水顺,又有两个亲兵的帮忙,一直都是赢大输小。   从赌局开始到现在,起码已经叫出了三手豹子来。其中有一手还是通杀,直接让两个颇有财资的赌客掏空了口袋。   仅凭这三把,校尉就已经积攒了上百两银子,全都对方在面前。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总共算在一起,却是也不少。   向来高高在上的三威军校尉当然没有想到这庄家竟然会拒绝自己。   在吐出一口浓痰后,他也一脸平静的看着庄家,不再给任何新的报价。   玩的人不着急,庄家自然更不着急。   要说这天底下什么脾气最好,赌场坐庄的应当是稳稳当当坐在头把交椅。   无论是什么样的赌客,只要兜里有钱,庄家就得伺候。   不过庄家却也都是只认钱,不认人。   管你是什么达官显贵,门阀公子,尽皆一视同仁。兜里有钱的,就是客人。兜里钱多的,就是大爷。   叫骰子的时候,还有伙计在一旁捧着茶水,两位侍女捶腿揉肩。   两名亲兵一看自己的官长好似有些情绪上头。   互相对视一眼后,左边那位赶忙趴在校尉耳边窃窃了几句。   校尉一听,便重重的喘了口粗气。蒲扇大的巴掌,朝着自己光溜溜的后脑上用力一拍。   另一位亲兵见状,赶忙将自己面钱的赌资都挪到校尉面前。   这样的话,即便他还是坚持“二八”分账,本金多了,庄家也分的多。   但庄家还是置若罔闻,对此无动于衷。   他似是在心里吃准了这位三威军的校尉,知道   他这局一定会玩,而且无论多少成本都在所不惜。   “三七!”   果然。   这校尉沉吟了半晌,再度开口说道。   这对他而言已经是最大的退让。   要不是“文坛龙虎斗”期间,三威军要保持待命,他才不会剑走偏锋,来这腌臜的空屋子“黑赌场”。   几百两银子对他而言虽然不能说是一笔小钱,但也着实不用太过于放在心里。   他所计较的,就是自己的身份罢了。   三威军中,每一威都有三位将军,各自又下辖了九位校尉,总计二十七人。   名震天下擎中王域三威军,只有二十七名校尉,身为其中的一员,他也着实是该引以为傲。   不过这里可不比别处。   中都城里本就是虎踞龙盘,一个不服一个。   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那是因为大家都讲规矩。   庄家对校尉说的“三七”分账仍然是摇头不同意。   众人渐渐的有些按捺不住。   按照以往的经验,庄家定然会给三威军兵士一些颜面。而今晚来的这三人,明显是以中间那人为首,身份不凡。   可庄家却一点面子都不给,让人有些琢磨不透。   难道是今天的“宝箱”着实太过于珍贵,这么点钱不值得庄家透露口风?   大老姜眯着双眼,摸着自己下巴,仔细看了看那口大箱子,随即轻蔑的笑了笑。   这口箱子的确是陈旧不假,不过却是有人刻意为之。   箱子开口处的缝隙,蛛网全部都是断裂的。   有人开启了箱子,但却没有清理上面的蛛网,意欲何为?   无非是为了混淆视听罢了。   让众人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箱子的陈旧上,反而忽略了箱子最重要的功能不是外在,而是内里装着的东西。   无论是新箱子还是旧箱子,只要里面装着的是好东西,这箱子的价值就会发生变化。   校尉眼看自己的让步庄家并不领情,心中顿时腾起一阵烦躁。   双手紧紧地握住赌桌的边沿,似是一言不合,便要掀翻赌桌,大闹一场。   这些细节庄家都看在眼里,但却依旧不动神色。   只是用左手的大拇指,不断拨弄着匕首的锋刃。   背上的蟠龙纹绣可以吓唬住无赖泼皮,但却吓唬不住三威军校尉。   想要让这样的人老实,就得用更高明的手段。   校尉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庄家引到了自己手中的锋刃上。   这柄匕首他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可当下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就在这时,庄家停了手。   将匕首轻轻地摆放在筛盅旁边。   校尉看到匕首握把的最尾端似是有个记号,不由得探出脖子想要看个仔细。   一阵夜风从窗户里钻进来,让烛火骤然明亮又突然黯淡。   他这才看清位于握把最低端的标记是一个“三点水”的偏旁,“汪”字的一半。   校尉的喉结也上下动了动。   大老姜听到了同样吞咽唾沫的声音。   他会心一笑,看来这校尉大人今晚却是要吃瘪了。   三威军虽然声势浩大,但身为校尉,前来这样的“黑赌场”,也是监守自盗。   到时候这庄家以及他背后的东家,随随便便拿出些证据,送到三威军驻地,他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何况昨天晚上,这校尉在营房中与本军一位将军喝酒时,那将军告诉他说,冲威军中有一位将军想要还乡。辞呈递到了擎中王刘景浩处,已经获得了准允。现在三威军的九位将军里,却是就有了个缺,论资历和武道修为都该是他来填补。   如此关键的时候,着实是一丁点儿事端都不能出。   想到这里,他有些懊悔自己为何这么没有出息……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双手呢?   军营里对于喝酒虽然也不允许,但太平年代,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赌博却是头等大忌!   要是被人发现,捅了出去,就算是将军也得退层皮。   事到如今,来都来了,他也只得迎着头皮玩下去。   不过此刻他已经不再贪图那“宝箱”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想平平稳稳的结束这场赌局,早早回到军营中,才能万事大吉。   “汪老大”的可不是好惹的。   这种暗地里埋伏许久的虫蛇,要么被惊走,要么就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一击毙命。   “五五。”   校尉再度提升了尺码。   还从胸前的衣襟中摸出了几张银票,一并放在钱堆里。   庄家努了努嘴,示意校尉将手移开。   赌场有个棋局中的讲究,落地生根。   放在赌资中的钱,若是不松开手,那便做不得数。和下棋时,不能悔棋是一个道理。   校尉看懂了庄家的示意,心有不舍得移开了手,那几张银票顿时落入钱堆中,混为一体,不分彼此。   “挺沉的,但不碎。”   庄家说道。   三个来回的博弈,最终就换来了六个字。   校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赚大了还是亏得老底都不剩下。   现在的他就只想笑。   笑自己,也笑这庄家。   不过在场的众人还是从这六个字里听出了端倪。   “挺沉的”证明箱子中装了不少东西,所以庄家才会说沉。   他只是搬运了一下,最先的察觉就是轻重。   “但不碎”这后半句话则更耐人寻味。   箱子的东西很沉,但不碎,只能说明是个大件东西。   唯有这样的大件,才有分量,并且在   搬运的时候感受不到从里面传来的碰撞。   校尉不是傻子,仔细想了想也明白过来。   但这两条线索对他猜测“宝箱”里的东西,没有任何帮助。   大物件也不一定就是什么好玩意。   不过他现在却是只求骰子掷出去,平顺就好。   庄家说完,就撤去了压在筛盅上的石块。   骰子先前已经让校尉检查过,毫无问题。   现在庄家摊开双手,撸起袖管,示意自己两手空空。   眼看校尉点了点头,身旁的亲兵锐声喝道:“摇!”   只听闻“啪”的一声。   庄家把象牙制成的骰子,以及藤条编织而成的筛盅我在手里,凌空转动着。   一开始还有些平稳。   随着他手肘的幅度越来越大,骰子在其中摇晃的声响也越来越激烈。   当这般响动到了最顶峰之时,庄家手腕猛然一翻,将筛盅扣在赌桌上。   就在众人都屏气凝神之际,庄家以左手压住筛盅地步,右手将其在赌桌上反复横推了两三下。   一阵“哗啦啦”犹如落雨般的声音过后,他的双手终于离开了筛盅。   如此连续的动作,看的人很是畅快。   但赌客不是看客。   根本不懂得欣赏这般独特律动。   庄家也微微松了口气。   方才他摇晃筛盅的动作,要是配合不上其中骰子的节奏,那骰子组成的数字就会脱离他的掌控,变得彻底杂乱。   这庄家虽然年纪不大,可这手上的绝活儿却极为精彩。   一众赌客们犹如饥渴了数日的猛兽,好不容易发现了食物一般,睁着两个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食物。   上半身不由自主的朝前伏过去。   映射在墙上的光影,变得比先前更加诡异。   只有大老姜还在冷眼旁观。   面庞一半在烛光里,一半黑暗。   却是把他的面部轮廓勾勒的极为清晰。   庄家中气十足的吆喝了一声“开!”   众人的目光顿时变得更加迫切。   就在筛盅解开的刹那间,庄家很是巧妙地将自己右手的小拇指从底部深入其中,动作十分敏捷,足以逃过在场大部分人的目光。   他面带笑意,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   虽然在摇晃骰子的时候,已经尽量控制了数字,但难免有些偏差,却是还得最后调整一下。   这样的伎俩他已经用过无数次,没有一次失手。   可这次当他的小拇指伸进了筛盅下面时,却没有碰到自己想要的那颗骰子。   一抬眼,对上了校尉的面庞。   他的嘴角挂着一抹邪笑。   “快开啊!”   校尉出言催促道。   众目睽睽之下,庄家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解开了筛盅。   “四、五、六。”   顶顺。   摇晃筛盅时,庄家清楚的感觉到将骰子的点数控制在三五六。   本想在揭开筛盅时,将“五”换做“三”,送给校尉一双小对子,让他尝点甜头,继续下注跟下去。   没料到这校尉却是技高一筹,不知何时将“三”换做了“四”,凑成了一副顶顺好牌。   一时间,庄家只觉得自己气血上涌,两边太阳穴突突的跳着。   跟着校尉一同下注的,还有两个散客。   此时看到这般好牌,顿时喜不自胜。   其中一人不断“嘿嘿”笑着,但突然就一头栽倒在赌桌上,整个身子软绵绵的瘫软下去。   常言道“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   欢喜太过,则损伤心气。   这“心主神明”,心是情志思维活动的枢纽所在,而喜是心情愉快的表现。   欢喜的情绪可使气血流通、放松筋肉,有益于恢复身体疲劳,就如同高兴的事可使人精神焕发一般。   但欢喜过度,则损伤心气,那句老生常谈的“乐极生悲”就是这个意思。   眼下这位赌客,因看到开出来的牌太过于好,因此“大喜坠慢”心气浮动之时,让阳气损耗过度,则精神涣散而邪气极昌,从而心脉梗阻,霎时断绝。   怎样的情状,年轻的庄家还未见过,但也有所耳闻。   不过这赌局闹出了人命,怎么说都是个大事端。   本来要行三次的,当下也只好一次了断。   庄家匆忙数了数校尉面前的钱堆,从中拿出一半,塞在裤腰里之后,指了指那口大箱子,说道:   “是你的了!”   随即连筛盅和骰子也不顾上拿,只装起了那块用来压筛盅的石头和淬过毒的匕首,就想要离开。   空屋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众人有的已经夺门而出,有的却趴在地下双手不断的在尸体上游走,搜刮财务。   哪知这人却是将最后的本钱都压在了赌桌上,浑身上下空无一物。   即便如此,腰间系着的时绸缎,也被人抽走。   争抢中,断成了两截。   校尉让两名亲兵收起面前的钱堆,自己则走到那口箱子那里,想要打开。   “还是别开的好。”   大老姜突然出言说道。   “你是谁?”   校尉骤然回头,目光凌然的问道。   在进这空屋子时,他仔细的看过在场的众人,但对大老姜却没有任何的印象。   这人好似凭空出现在这里一般,前后都没有任何痕迹。   “我是你救命恩人。”   大老姜笑着说道。   面对带着两名亲兵的三威军校尉,丝毫没有任何忌惮之意。 第二十五章 受制于人   在中都城中,从来没有人敢指着三威军说三道四。   查缉司众人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有些太过于遥远,他们无法触及。   无法触及的,背后说了什么,因为太过遥远,也得不到什么实际的惩罚。   可三威军,尤其是三威军里的巡城兵士,他们却日夜得见,始终在身边。   在身边的人若讨论了什么坏话,几乎不多时就能传开,恐怕以后得日子都不好过。   现在有个普通人。   起码在这位校尉看来,大老姜是个普通人。   竟然敢大言不惭的说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   这已经超脱了说三道四的范畴,而是一种消遣。   就像三五知己好友在酒后茶余的谈天一般,通常都会吹吹牛。而吹牛的内容,则大同小异。   无非是上回喝了多少斤烈酒没有醉,上次在何处看到了一位小娘子的美腿。   但也无人敢说自己是谁的救命恩人。   即使是再要好的朋友也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因为救人一命,犹如再生父母。这个人间,虽然有很多崩坏扭曲的地方,但始终还是有那么点道义存在。   不管心里如何腌臜,明面上众人还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没有人会用自己的父母开玩笑,同样也不会有人随便说自己是谁的救命恩人。   这不单单是刻意占人便宜,若利用这骗人的话指示其做什么事,谁又好意思拒绝呢?   可一但做了,若是什么坏事,后面再知道这救命恩人是假的,也弥补不了。   但大老姜说了。   还说的极为淡定、坦然,好像这事儿就跟真的似的。   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这句话的真假。   何况现在这间空屋子里只剩下四个人。   校尉,他的两名亲兵,大老姜。   亲兵年轻气盛,又是在自己官长面前,当然想好好表现一下。于是二话不说,便拔出了一直藏在衣裳里的刀。   三威军兵士用的刀,是三威军的军刀。   这种刀几乎没有弧度。   只有刀尖处微微翘起。   刀身大约有半个巴掌宽,臂膊长。   这种长度和宽度是擎中王刘景浩钦定的。   按理说这样的琐碎,根本用不着让他亲自耗费脑筋,但擎中王刘景浩建立三威军的初衷就是要打造一支天下第一的劲旅。   本着这个目的,就连甲胄上的一颗铜扣都不能有所懈怠,更不用说对于兵士来说最为重要的武器了。   在征伐时,五王都是用刀的,擎中王刘景浩也不例外。   刀总是要比剑更贴近人间,更贴近生活。   一个人用刀的时候,他的七情六欲,全都能牵动起来。   手里握着刀,不由自主的就能升腾出一股子杀伐的愿景来。   这种愿景,要是被有大志者加以转化、利用,就成了征服的源头。   刀自身带有的世俗,使的用它的人也是如此。   脑海里不由自主会想到家里亲人手中的菜刀,砍柴时的柴刀,这一个个刀虽用处不同,却都是为了生活所需,因此一个人拿着刀,会思考更多。   但剑却不同。   若将刀比作个狂放不羁的浪子,那剑就是温润如玉的君子。   一个恣意挥洒着有限的光阴,用自身的锋锐,斩开一片天地,屹立其中。   一个活的极有节制,进退有度。无时无刻不在盘算、不在控制。很多事想要做,却碍于很多外因而做不得。很多事不想做,却出于自身的考虑而不得不做。   总的来说,一个随性,一个勉强。   到底孰优孰劣,谁也说不好。   反正用刀的人大多粗狂,用剑的大多细腻。   身居高位的王爷,不能也不可以粗狂,他们必须细腻,这就成了日后弃刀用剑的原因。   刀平民用的多,剑不常用于生活,因此是贵族官员的配置,在平民眼里,剑还是太过于脆弱文雅的物件,哪里有大刀趁手,即使杀了人,也不耽误做活,可剑舞弄一番,除了好看之外,却不能做杀人之外的事情。   刀和剑本都是工具,也因为人的阶级使用分了个层次。   两位亲兵拔出刀,虎视眈眈。   不宽的刀身上,大老姜看到了自己的眉眼和额头。   他略微矮了矮身子。   这样就可以从刀身上看到自己的头发。   方才亲兵拔刀的瞬间,大老姜看到自己的头发上好似夹杂着什么东西在反光。   现在这两人定定的站着,手中的刀也保持着不动,他终于是可以看看清楚。   果然!   在他膝盖刚刚打弯了少许后,大老姜看到自己左右鬓角以及头顶上,都卡着几片鱼鳞。   鬓角里共有三片,头顶上有两片。   他小心的用手把自己的发丝分开,把鱼鳞一片一片的拨出来,放在手心里。   五片鱼鳞,两片是鲫鱼的,两片是鲤鱼的。   最后一片是鲶鱼的!   没错,鲶鱼也有鱼鳞,只是长在肚子下方的粪门周围,又生的极为细小、柔软,一般人看不见,也不知道。   只有较真的老饕在买鲶鱼时,才会让商贩将这仅有的一点点鳞片也洗刷干净。   夏天这个季节,卖的最好的是鲫鱼。   人人多想在结束了一天的忙碌之后,回到家中,喝一碗奶白色的,浓浓的鱼汤。   里面不加什么别的配菜,只有豆腐。   鲜活的鲫鱼,宰杀后下油煎过,然后注入滚水,放入豆腐。若是喜欢,还能从鱼摊隔壁的摊子上买些酸菜放进去增加口感。   这么一大碗鱼汤下肚,既消暑解渴,还宣烦祛闷。   今晚只有一人来买鲶鱼。   是一位浑身贵气的夫人,一看就是从大府邸里出来的,随行的还有两名丫鬟,两名护院。   身穿一件逶迤拖地黛色缕金凤仙裙,傍晚寒凉,外搭了蟹壳青底缕金折枝花卉梭布斜襟袄。   也不知是身子弱,还是近来偶感风寒,在外还披了个绛红色碧霞罗花软缎。   光洁的长发在耐候挽了个别致双平髻,云鬓里插着一根镂空的汉白玉凤钗。   凝白的手上戴着一个赤金石榴石的镯子,腰间系这条半月水波宫绦,但却没有挂香囊荷包。脚上穿了双撒花蝴蝶锦鞋,整个人显得绰约多姿秀色可餐。   这样给贵夫人早就不用亲自出来买东西,她出门一定是有更重要的理由。   贵夫人的丈夫,就要从三威军的校尉升为将军之一。   擎中王刘景浩麾下九将,可是绝无仅有的荣耀。   她想在丈夫归家前,捡起曾经生疏的手艺,给他亲自下厨,做一道水煮鱼。   “小娃娃不要动不动就拔刀。”   大老姜说道。   鲶鱼的鱼鳞还被他捏在手里。   但他的话却并未让两名亲兵放下手中的刀,反而变本加厉的朝前又逼了几分。   明晃晃的刀刃几乎已经架在了大老姜的脖颈上。   “今晚有个女人来找我买鱼。”   大老姜接着说道。   还把手里的鱼鳞朝着校尉扬了扬。   “买了一条鲶鱼,三斤六两。唉……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鲶鱼了! 今早送来的时候,就连我也吓了一跳。这个季节我收鲶鱼收的很少,每天最多三五尾。但今天我就收了一尾,因为太大。没想到很快就卖出去了,在他最有活力,游动的最欢畅的时候。”   大老姜也不等旁人回话,自顾自的说道。   也许他根本就不是在对旁人说,而是在自言自语。   “鲶鱼你肯定见过!滑腻腻的,一手抓不住。因为他总是在扭来扭去。不过越是这样,就越想一只手把它抓住。就像一个女人,越是不从你,越是想要征服一样。说起来,那买鱼的女人,身上的肌肤也和鲶鱼的一样光滑。滑而不腻,真是绝品!”   大老姜说道这里,还砸了咂嘴。   接着抬眼看着空屋子的屋顶,似是在回味。   两名亲兵听不懂大老姜在说些什么,只当他全都是胡言乱语。   不过当兵的,服从才是第一要务。   现在出了刀,刀就架在大老姜的脖颈上。   是砍下去,还是收回去,自是得官长发话才可以。   两人回头看向校尉,却被他的脸色吓了一大跳!   只见校尉双眼赤红,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留下,滴在肩膀的甲胄上面,又流淌到胸前,隐于不见。   他的嘴微微张开,两片嘴唇不住的颤抖,牙关却咬的很紧。   “张校尉?”   两名亲兵试探的叫了一声。   张校尉并没有回答,却是一个箭步冲上前,夺过其中一位亲兵手中的刀,死死的抵在大老姜的咽喉上。   ”咕咚……“   这样的压迫力让大老姜很不舒服……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因为喉结上下一动,他的咽喉就被锋利的刀刃压除了一道血痕。   只要张校尉再用力几分,就可以划破他的咽喉以及后面的气管。   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还有些话需要问个清楚。   “那女人,现在在哪?”   张校尉问道。   “在家。”   大老姜说道。   “谁的家?”   张校尉接着问道,喘息已经变得很是急促。   “你的老婆当然是在你的家!”   大老姜笑嘻嘻的说道。   听到这里,张校尉松了口气,手中的刀也轻了些许。   他最爱吃的菜,就是水煮鱼,而且一定要用鲶鱼做。   鲶鱼肉质细嫩,久煮不烂,不会吸收汤汁里的油腻。当他把自己即将升职的消息传回家里后,他夫人托人带话说,等他回家,要亲手做水煮鱼给他吃。   张校尉久在军营,有很长时间未曾回家,但这却并未影响他们夫妻俩的感情,属实难能可贵。   别的军官,吃喝嫖赌,样样都占,他却只有手痒难耐时,才会想办法出来玩几把。   “你是谁?”   “你是不是想问我是谁。”   张校尉和大老姜异口同声的说道。   张校尉听后微微有些发怔,半晌后松开了手里的刀,重新交还给那名亲兵,还让他们都回到入鞘。   他已经看出来,大老姜并不惧怕刀锋,也不惧怕他的身份。   不过即使大老姜惧怕,他也不敢用刀。   三威军的军刀,留下的痕迹,和其他的兵刃有极大的不同。而且若是用军刀伤了普通百姓,不但他自己无法晋升,恐怕就连现在的校尉之职都保不住。   张校尉挥手让两名亲兵退出去,自己留在空屋里和大老姜不知说了些什么。   “大恩不言谢!阁下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来三威军驻地找我!”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张校尉从空屋子里走出,转身对着仍在屋子里的大老姜说道。   大老姜没有回应,他逐一吹熄了屋里的烛火。   张校尉转身准备离开的档口,听到空屋子里传来一阵重物拖拉的声响,脸上浮现出一抹狠厉的笑意。   不多时。   大老姜已经从空屋子出来,穿过幽深死寂的小巷,来到了外面的长街中。   今晚最重要的事不是看赌局,也不是要宝箱,更不是威胁张校尉,而是送酒。   送漠南的酒,去宝怡赌坊。   除了这件事外,其他的都是顺带。   这里和刘睿影所在的酒铺分别位于石碾街的两头,还有不近的距离。   现在虽然已经是后半夜,但热闹根本不减。   尤其是各种小吃的香味,杂糅在一起,混着酒香,让人闻一闻便能迷醉几分。   上档次的地方,什么四干果、四鲜果、酥皮点心,冰糖蜜饯之类的前菜就有七八十种,还有些文雅的不知是什么的菜名,诸如“玉人何处教吹箫”、“二十四桥明月夜”、“滟滟随波千万里”等等。   大多数人不会这般奢华铺张,胃口开了时,点上两只外焦里嫩的烤乳鸽,配上几片酸味的果子。若是还嫌不够,就再点一条蒸鱼,一碗烧腊饭,一盆浓浓的汤。   喝酒时吃的东西,通常味道都比较重。而酒后吃的,都要清淡的多。   酒伤胃,要是再吃些刺激的事物,那就难免不舒服。   刘睿影现在就是这样。   酒三半搬出来的这坛子酒,已经被喝的见底。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是酒量最差的,因为朴政宏已经快把胆汁都吐出来,此刻躺在两张条凳上,宛如一头待剥皮的死猪。   刘睿影看着朴政宏的样子,不知怎么,也有点反胃,想要吃些东西来压一下。 第二十六章 满街都是圣人   环顾四周,虽然烟火气十足,各色小吃琳琅满目,但却并没有刘睿影想吃的东西。   就在这时,忽然从街口传来一阵“吱吱扭扭”的声音,好似打井水的轱辘转动时发出的。   刘睿影寻声看去,一个老头正推着辆拉板车,从街口不紧不慢的走来。   一般的拉板车都是人在前,车上拴着根皮带或是麻绳,斜跨到肩膀上。两手扶着从拉板上伸出来的两根椽子借力,脚下跨步,车子便可前进。   但这辆拉板车却极为不同。   车在前,人在后。   老头儿扶着从拉板上接出来的两根长短不一的椽子,一步步走来。   出摊的小贩向来都会走的很快,毕竟越早出摊,赚的钱就越多。   可这老头丝毫不着急。   慢悠悠的,似乎不是在拉车,而是散步锻炼身体,前脚落地,后脚迟疑许久才跟上,一步一步下来,节奏十分迟缓。   人在车后,很不容易掌握方向,这也是他走的十分小心的原因。   斜对着刘睿影所在酒铺的位置,刚好有个空缺。   一开始,他还纳闷这么好的位置,怎么无人来摆摊。现在却是明白这空缺应当是老头儿的专属位置,其他人不能抢。   石碾街也算是寸土寸金的地方,这些流动的商贩也不固定,按理说根本不会有人会拥有自己专属的摊位才对。   专属的摊子要么交了昂贵的摊费,要么跟管这街上秩序的人熟悉,这老头看着既没钱,也不像认识什么人,这就更加让人难以理解。   刘睿影不禁对这老头所卖的东西产生了好奇。   待他停稳了车架后,左右商贩还笑着和这位老头儿打招呼。   老头儿显得很是拘谨,点头当作回礼,然后便从车架上拿出一把小板凳,坐了下来。   右手一摸,从杂物堆中抽出一根烟杆。   这玩意儿刘睿影见的多了。   他自己身上还有一根从老马倌那里顺出来的。   想他一开始为了骑马开心,去马鹏里给老马倌干活儿献殷勤,最先做的就是给老马倌的烟袋锅子里填烟丝。   至于什么洗刷马毛、清理马圈、叉草料,都是后来才逐渐开始的。   不过这老头儿的烟杆着实让刘睿影有些吃惊。   他从未见过这么长的烟杆,也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烟锅。   烟杆足足有刘睿影的臂膊长,而烟锅却几乎和他的掌心一样大。   乍一看,跟个小碗似的。   这么长的烟杆,配上如此巨大的烟锅,给人一种极不和谐的感觉……   何况这老头儿的烟杆还是竹子制成的。   上面的竹节清晰异常。   看颜色,应当是杀青过后,又刷了一层桐油。   如此质地的烟杆并不耐用,起码比刘睿影身上那根黄铜烟杆要差得远。   不过他也知道在平南王域的靠西的地方,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竹林。   祖居于那里的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应器物,甚至是住的房子,都是用竹子做的。   这种木材成长的极快,一场雨,就能长高一大截。再加上韧性极强,经过处理后,耐雨水,可以经年累月的使用。   中都城中也有许多商铺售卖竹制的器物。   不过这里的气候相对来说比较干燥。   竹制的东西,放久了,却是容易从中心炸裂开来。   购买这些的,都是些有家资的富户或是门阀氏族。买来放到家里当做装饰,显得有些不同的格调。   待坏了之后,就重新买新的,也不用担忧使用周期的长短。   老头儿拿着烟杆,竟是一动不动。   烟嘴距离嘴唇还有三寸多的距离。   刘睿影从这里看去,他仿佛是睡着了。   略微佝偻的背部,因为呼吸的原因有些起伏。   但他的拿着烟杆的手始终很稳,没有丝毫颤抖。   相反,另一条臂膊,虽然肘部搭在大腿上,但悬空的手腕却一直在晃。   有些老人,年轻时为了讨生活,做过许多重体力的劳动。待年纪大了,这些关节处积累的暗伤便会爆发出来,以至于行动不便。   但刘睿影却觉得这老头儿不是这类。   因为他的手上虽然有老茧,但皮肤还算得上细腻。   以这个年纪,手背上应当有些赘皮才对,可他皮肤紧绷,整个人显得极为精干。   端着烟杆坐了片刻,他另一只手再度伸到杂物堆里,摸出一个竹制的小壶。   刘睿影看到这里,顿时豁然开朗。   手抖不是什么暗伤发作,而是酒瘾犯了!   果然,待他用牙拔掉竹制小壶的壶盖,“咕嘟咕嘟”的喝了几口后,手立马就不抖了,和寻常人无疑。   老头儿咂吧咂吧嘴,开始慢条斯理的往烟锅里填充烟丝。   烟锅很大,他径直从袋子里抓了一大把烟丝,巴掌一拍,就全部放了进去。最后又用掌心压在上面,不断捻着,把烟丝弄得敦实一些。   这样填充烟丝,在刘睿影看来也是古怪的紧。   烟丝若是压的太实在,想要点燃就会很难。甚至还会有抽不动的可能。   但老头儿根本不在乎,继续用掌心摁了几下后,还把竹壶里的酒往烟丝里滴了几滴。   火镰一响,点燃纸媒,烟嘴放入口中,吧嗒吧嗒的吸了起来。   连着嘬了三五下,这才吐出了第一口烟。   刘睿影看到这里,终于是松了口气。   看人抽烟的,却是要比抽烟的人更加紧张。   第一口烟从肺里打了个圈儿,吐出来后,老头儿便把烟杆搁置在一旁,腾出双手,开始忙活。   先前坐着的小板凳,此刻变成了拉板车的垫腿,以此让整个板车保持平衡。   车上最先拿下来的是个炉子。   刘睿影没想到这老头儿的拉板车竟是还改造过,左边可以延伸出去,形成一块中间有圆孔的灶台。   炉子放在灶台下,点燃后的火苗正好从圆孔中冒出。   红艳艳的,被四周的灯火渲染的还有些橙色,看着就令人温暖。   让刘睿影方才有些反胃的感觉都好了不少。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但环顾一圈,却是无人和他碰杯。   汤中松、酒三半、萧锦侃的注意力也都在这位刚来的老头儿身上。   “那烟杆真的是用来抽烟的吗?”   酒三半问道。   俗话说,烟酒不分家,但酒三半却是个例外。只喝酒,不抽烟。   刘睿影也曾让他尝过一口烟草的味道,但酒三半只是摇了摇头。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   不过再没有过第二口,应当就是不喜欢的意思。   “烟杆不用来抽烟,还能用来干什么?”   汤中松反问道。   话音刚落,便扯了扯胸前的衣襟,让它变得更加宽松些。   这是他的招牌动作。   从刘睿影第一次与他喝酒时,在定西王域,丁州府城外的行营中就是这样。   “烟杆还能用来敲脑袋!”   酒三半想了想说道。   在村子里的时候,因   为调皮捣蛋,不好好放羊放牛,酒三半的脑袋挨了不少烟袋锅子的敲击,至今都令他记忆犹新。   刘睿影突然想到他和老马倌无聊时玩过的一种游戏。   一种很不好玩,也很难玩的游戏。   要不是真的无聊,谁也不会去玩。   大概也能算是一种酒令吧,反正喝酒喝到后半,众人也会觉得有些无聊。   能说的话都说完了,却是又找不到想吃的东西。或许等这波酒劲下去后,还能再喝几轮,但现在却是迫切的需要些东西来打发一下时间。   这游戏大致就是,由一个人说个词汇,旁人根据这词汇产生联想,继而不断的说出新的东西。多么离谱都可以,但必须解释清楚自己是怎么将这二者联系起来的。   想到这里,刘睿影一下子兴奋了起来。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给众人讲了规则。   有戏并不难,在坐的除了已经喝没了半条命的朴政宏以外,都是读过书又走南闯北,见了大世面、大阵仗的人。   很多东西刘睿影不知道,他们却是都驾轻就熟。   让刘睿影出乎意料的是,众人对他说的这个“无趣”的游戏竟然出奇的感兴趣!   既然是他先提出来的,自是由刘睿影先说。   他想来想去,还是将目光着落在那老头儿的烟杆上。   于是他说的词便是“烟杆”。   酒三半立马接道“一只手。”   “烟杆怎么会想到手,还只有一只?”   刘睿影问道。   “没有手,怎么拿着烟杆?我虽然不抽烟,但也知道不会有人两手捧着烟杆。”   酒三半说道。   这回答不可为不妙诀。   从烟杆这东西,联想到拿着烟杆的手。   东西只有被人用时,才能体现出它存在的意义。若是从一个东西只能想到另一个东西,那便使得这个游戏更加的无趣。   “小孩的目光。”   萧锦侃说道。   一个瞎子,对于烟杆的联想竟然是目光!   不得不说他的想法却是要比酒三半更加跳脱。   “因为有人用烟杆抽烟时,旁边要是有小孩,一定会目不转睛的看着。”   萧锦侃不等刘睿影问就解释了出来。   刘睿影想了想,最终又点了点头。   他在不是小孩子的时候,看到老马倌抽烟时,都会目不转睛的看上一会儿。   火镰打火的一刹那,飞溅出的火星,“呼”一下燃烧的纸媒,还有纸媒落入烟锅中引燃烟丝后冒出的第一缕烟,以及用嘴嘬着烟嘴时,烟锅的忽明忽暗。   这些都会让小孩子无比兴奋。   老人喜欢循规蹈矩,安稳平静。   但孩童总是热衷于变化。   所以才会在夏日的夜追着萤火虫不放,追不到时,抬头凝视着天上的星辰。   而烟袋锅子不似萤火虫会飞,也不似星辰遥远。   它就在身边,一伸手就能触碰的到,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明暗交替间,还能察觉到其中温度的变化,显得无比真实。   加上那火光橙红的颜色,跳动的火星,让原本就对这些危险的东西感兴趣的孩子们更加的激动,若是没大人看着,他们定会借着火星,点燃个木棍,也看着它燃烧起来。   “该你了!”   刘睿影看着汤中松,扬了扬下巴说道。   “我想先听你说。”   汤中松喝了口酒说道。   “我还没有想好。”   刘睿影摇了摇头。   他说了“烟杆”这个词,正是因为他不知还能作何联想。毕竟这只是和朋友们喝酒时的游戏,并不是为了争输赢,用不着提前算计准备。   “不,你肯定有。就算不是一个也行!”   汤中松说道。   这架势,是非逼着刘睿影先说不可。   “酒,离人,鳏夫,寡妇。”   刘睿影一口气说了四个词。   汤中松瞪大了眼睛,接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鳏夫,寡妇!这和烟杆有什么关联?”   “一个刚刚丧偶老妇或是老头儿,独坐窗沿下,窗沿上挂着个风铃。他拿出烟杆,往里塞满了烟丝。点燃后长长的吸了一口,朝上吐去,吹动了悬挂的风铃,‘叮铃铃’的作响。明知道想念的人就如同吐出的烟雾,再浓烈也迟早溢散的不见踪影,是回不来的。但他还在等,就像风铃始终都有余韵一般。”   刘睿影说道。   一时间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就连汤中松也端坐好身子,整理了一番胸前的衣襟,让自己显得齐整些许。   “所以烟杆这种静默的东西,还会发出声音。”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没有回答。   在这种时候,每个人脑海中构想的画面决计都不会相同。   一根烟杆,可以给人带来无穷的幻想和希望,甚至让人觉得逝者复生,远人已归。   “还有刀。”   刘睿影顿了顿,接着说道。   “刀?”   这次轮到酒三半也想不明白。   “刀!”   刘睿影说的十分坚定。   一刀挥出。   刀气震动了风铃。   凄厉的破空声,被风铃声拆解开来,衬托的更家优雅美丽,这种声音最容易撩拨人的心弦,也最容易让人想要抽烟。   “但刀要流血,抽烟还是个很温和的事情。”   酒三半说道。   “也有可能是在出刀前抽烟,也有可能是在收刀后抽烟。出刀是要见血,但这烟岂不是也和刀与血有关?”   刘睿影说道。   “难道就不能不出刀?不出刀,只抽烟不就好了!”   酒三半摊了摊手说道。   随即拿起了酒杯。   其实他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完:不出刀,只喝酒抽烟,不就好了!   但在座的众人都心里清楚。   能坐在一起喝酒的,彼此之间都有些默契。不然连碰杯的时机都找到一起,这酒喝得还有什么意思?   “不出刀也可以,就是有时候得辛苦些。”   刘睿影说道。   “出刀不是更加辛苦?”   酒三半反问道。   “相比于出刀的辛苦,什么都不做更辛苦。”   刘睿影说道。   “要是出刀被阻止了呢?”   酒三半似是在这个问题上钻了牛角尖,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那就看这个人愿不愿意辛苦自己。”   刘睿影说道。   “最大的辛苦,就是自我牺牲。不光光是生命,还有抑制自己的情绪,容忍别人的过错,忘记那些纷扰带给自己的伤害,甚至逼着自己同不喜欢的人吃饭喝酒打交道,都算是牺牲。”   “你是说,出刀杀人很容易,遮掩牺牲自己很难。所以每当遇到这样的抉择,人一定都会极为困顿,就想抽一袋烟,好好想想,缓释心情。”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笑着点了点头。   他不愧是自己的好朋友,终究是可   以领悟到自己的想法。   从烟杆联想到刀,并不是因为血腥与杀戮,而是容忍和戒持。   酒三半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吸了吸鼻子。   刘睿影也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是肉香,还是肉汤的香味。   “好像是牛肉汤!”   刘睿影用力闻了闻说道。   “是从那老头儿的摊位传来的。”   萧锦侃说道。   他虽然眼睛瞎了,但鼻子却很尖。   刘睿影看到那老头儿左手握着烟杆,右手拿着长柄勺,正在锅里不断的搅动。   身旁的案板上,放着一摊一摊已经整理好的面条。   “牛肉面?”   刘睿影自语道。   “应当是牛肉汤面!”   汤中松纠正道。   牛肉面和牛肉汤面只有一字之差,但盛放到碗里的东西却天差地别。   牛肉面一定要有牛肉。   而牛肉汤面却只有牛肉汤。   牛肉面是为给兜里有钱的人吃肉的,牛肉汤面大多是劳碌人打打牙祭,尝尝那没有肉的肉香。   这样的面摊无论是在中都城里,还是其他大大小的城镇里,都不少见,并且都是出摊很晚,通宵都不休息。   因为在何处,都有通宵赌钱或是通宵喝酒,甚至通宵什么都不做的夜猫子。   他们饿了的时候,很少有人想吃什么炒菜,往往都对主食有着极为饥渴的需求。   作为面条来说,锅可以一直开着,随到随下,要比米饭新鲜的多。   况且很少有人可以空口吃的下米饭,大抵都得有些菜品就着吃。但面条却不必如此,一勺辣酱,或是一勺醋,搅拌均匀,却是就极为开胃。   这些开面摊的商贩,大抵都是老头子。不过在他们年轻时,应当也都是不睡觉的夜猫子。   只有夜猫子才会理解夜猫子。   知道后半夜睡不着觉时,那种孤寂往往不是从脑海或是心底里升起的,而是在胃里酝酿,继而散发到四肢百骸。   不要觉得通宵不睡觉的人活的有多么滋润、有趣。相反,他们是这人间最不幸的一撮人。   旁人入眠,他们却还圆睁着双眼。   身边的人要么输的一干二净,要么已经酒醉不起,他们却还无丝毫困意。   这个时候没有任何温存能够给他们,而这却是他们极为渴望的东西。   寻常人也会孤独,孤独到一定的地步就转化为了寂寞。而这些人打发寂寞的方法就是出去走走,找朋友坐坐。   但这都不是真正的寂寞,只能算作是偶尔的无聊。   不过每个人的寂寞都不相同,应当也没人能够准确的表达出来。毕竟能说出来的感情,都不够纯粹。真正纯粹的情绪,一定是无言的。   经历过很多事端之后,骤然回想起来,发现自己虽然还记得,但也遗忘了很多细节。接着又开始反思这些事端到底带给自己了什么变化,可却只有自己一个人,根本无从对比。   然后脑子里就会空白一片,什么都不想,坐在那里呆呆傻傻的。   外人看上去可能有点像是圣人悟道,但实际上就是一片空灵。可心中却又被无数根尖刺折磨着,然后慢慢下移,到了胃里。   这会儿总算是能清楚的给自己一个信号,告诉自己说,只是饿了。   其实真的是饿了吗?还是胡乱找点事做,让自己不再那么呆傻?   就像这开面摊的老头儿。   也许他并不需要这个营生来糊口,但年轻时养成的熬夜习惯,到老了还是改不掉。   青春不在,壮志消磨。   但寂寞却始终跟随。   已经有零零散散的人,围拢在面摊旁,贪婪的嗅着牛肉汤的香气。   “几两。”   老头儿专心搅动着牛肉汤,嘴里十分生硬的问道。   这才把人的心思从牛肉汤的香味里拉扯出来,对着老头儿说出自己的需要。   开这样面摊的人,脾气都不会很好。   他们要被面锅的热气熏着,还要记牢客人的需求,时不时搅动面条,一系列操作多了,耐心也就磨没了。   不过来吃面的,也不会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只要汤够香够浓,面够劲道,那就已然足够。   睡不着的夜猫子用吃面打发时间, 开面摊的老头儿又何尝不是用卖牛肉汤面来打发时间?   彼此各取所需,又互不打扰,简直如同圣贤一般。   “要吃吗?”   刘睿影又拼命地抽动了几下鼻子。   第一锅汤头味最正。   待下了面之后,就会被吸走不少,往后越来越寡淡。   除了汤中松之外,其他两人并不想吃。   汤中松生长在定西王域,本就是以面食为主。   现在闻到如此对胃的牛肉汤面,当然忍不住的想要来一碗。   从酒铺走到对过,也就是几步路。   谁料刘睿影和汤中松刚刚起身,那老头儿就挥手拨开围拢在面前的众人,问道:   “几两。”   语气和先前一模一样,甚至还略微硬了几分。   刘睿影看了看汤中松,在心里盘算了一番,说道:   “三两。”   “他可以,你吃不完!”   老头儿说道。   刘睿影还是第一次碰到买东西,对方不卖的。   吃的完吃不完,不该是店家应当操心的事情。   可老头儿极为执拗。   伸手从旁边的案板上捏起一撮面,放在秤盘上,用勺柄敲了敲,示意汤中松看清楚。   不多不少,正好三两。   随即端起秤盘,将面条倒入锅中,继续抬眼望着刘睿影。   三两吃不完,那就二两。   他也不知这面摊是什么规矩。   做买卖的人不想着赚钱,反而替食客考虑的如此周到。   中都城虽然民风淳朴,但也不至于满街都是圣人吧?   还不等刘睿影说出口,却是就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六两面,不要汤!”   牛肉汤面,好处的不是面,而是汤。   汤将牛肉的味道完全吸出,又混合了面条中面粉的厚重。二者混合、沉淀过后,层次分明,回味无穷。   而只要面,那面上就沾了薄薄一层汤汁,甚至连咸味都不大品尝的出来,离了汤的面不过多时就会坨成一块,变得干巴巴。   刘睿影听到竟是有人吃汤面不喝汤,不由得极为好奇。   扭头一看,却不禁笑出声来。   这不是自己等了许久的大老姜?他终究是来取酒了。   “他的面,我请了。我要二两!”   刘睿影说道。   老头儿先是点了点头,随即说道:   “一两。”   刘睿影无奈,只得顺意。   毕竟掌勺的不是自己,锅灶都在别人手中。   大老姜先是奇怪怎么有人会请自己吃面,待看清是刘睿影之后,脸色先变了变,但转眼又恢复如常,立即冲着刘睿影拱手作揖。   “小的我何德何能,哪里敢让官爷破费!” 第二十七章 预兆   大老姜口中说的颇为客气,但脸上却毫无恭敬的神采。   在他一抬眼刚刚看到刘睿影时,倒还表现出了几分紧张。   至于真假,没人知道。   他自己或许都分不清。   人假装久了,就会模糊虚幻与真实之间的界限。   遇到某种场景,该表现出什么样子,都经过了反复的排练。   脸上或是哭,或是笑,就连肌肉骨皮都有了记忆,立马就可以展现出来。   不是没有人请过大老姜吃东西。   不但有人请他吃过东西,还有人请他喝过酒,但却并不是以现在这种状态。   现在的大老姜,只是个卖鱼的小商贩。收摊之后总是手痒,喜欢赌两把。赌局散了,便来收酒,然后送到“宝怡赌坊”去,算是赚点外快,用来当做赌资   就这么循环往复的,不被任何人所注意,自是也没有人请他吃东西,喝酒。   石碾街上卖鱼的商贩不止他一个。   大老姜即便好几天不出摊,也不会有人会想念他。   鱼这种东西,大家买时主要看个鲜活。   满足了这两点,却是从谁家买来都无所谓。   不像那些个做吃食的店铺,人家是真手艺的。换个人,就算用同样的锅灶、食材,但做出来的东西,就不是那个味道。   “你能吃的下五两面?”   刘睿影问道。   双眼不断上下扫视着大老姜的身体,寻思他也不该这么能吃才对。   刘睿影不会做饭,也没有煮过面条。   虽然这已经是最为基础的事情,但他始终没有机会去做。   这不是因为他懒。   中都城里还未成家的年轻人,大抵都和他差不多。   从事的营生倘若不忙碌,每日可以归家,家里自是有老母亲做好一桌饭菜翘首等着。   若是回不去,那就在外胡乱对付几口,只要不让自己饿着就行。   事实上没有一个正常的人会把自己饿着。   但凡兜里有钱,脑子不糊涂,再不济也会去买个烧饼大口嚼着,吞下肚里去。   挨饿的人,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懒。   现在这世道,着实也算的上百业俱兴。愿意卖力气,还有把身子骨的,都不会饿着自己。   大老姜既然还有闲钱去赌,去买鱼进货,那就决计不是饿肚子的人。   不饿的人,点五两面吃,那古怪的面摊老板竟然还没有说道些什么。   刘睿影点了三两面时,他竟然还克扣了二两,觉得刘睿影吃不完。   大老姜为什么就会有不同的待遇?   “吃的完。”   大老姜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笑着说道。   要不是刘睿影知道些他的底细,几乎就要被他这憨厚的笑容所蒙蔽。   没人能从笑中就判断出一个人的好坏,因为笑来的要比哭容易的多。而多了,也就显得不那么真诚。   无非是扯动脸庞两侧的肌肉,带动嘴角咧开弧度,看上去就是在笑,即使眼里没有任何亮色,在不多揣测的情况下,大多数人是分辨不出来的。   不过这笑当然也分阶段。   大老姜的笑,没有杂糅任何其他的成分,就像是刚开始蹒跚学步的孩童,也像是初升的朝阳。   朝阳不是正午时分的烈日,所以看上去没有任何劲道与杀伤力。   但烈日也是由朝阳演化而成的。   谁能想到人畜无害的朝阳,可以孕育出炎炎烈日,让整个人间犹如下火一般?   同样刘睿影也不知道大老姜这种质朴的笑意里蕴藏着什么。   毕竟在一个事物最初级的阶段时,总是有着无限可能。   刘睿影不是阴阳师,不会推演天数,当然琢磨不透大老姜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一共多少?”   刘睿影收回了打量大老姜的目光,朝着面摊老板问道。   老板耷拉着眼皮,听到刘睿影的话,却还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过了良久,才微微的皱起眉头,似是有些不耐烦。   看看周围其他的食客们,都蹲着碗,靠墙根站着,专心致志的埋头吃面。没有一个人像刘睿影这般话多,也难怪这老头儿有些烦躁。   但刘睿影却丝毫没有察觉,反而又问了一遍。   老头儿抬眼看了看刘睿影,他的眼神十分混沌,再配上不断翻腾的面汤冒出的白气,整个面庞都变得模糊。   “当!”   他用勺柄敲了下案板旁的一块小铁牌。   上面用墨写了一行小字:隔桌不结账。   刘睿影轻声读了出来,却并未理解其中的含义。但他发现这一行字写的极为隽永,根本不像是一个在深夜出摊卖牛肉汤面的商贩能写出来的。   何况这块贴牌也小的可怜,还很旧。夜色中即使有灯火,也很难被人注意到。   “石碾街上的小摊子都有这个规矩。”   大老姜出言解释道。   “什么规矩?”   刘睿影问道。   对于结账这件事,他只知道有钱付钱,没钱赊账。要是没钱也不想赊账,那就是吃白食。被人捉住就算打断腿,敲掉牙,也无人来同情一二。   “每个人只结自己的账,不存在请客一说。”   大老姜接着说道。   刘睿影忽然觉得有些挂不住面子……本来请客是个很长脸的事,不论男女,也不论多少人,在酒肆或是   饭铺里,吃吃喝喝之后,说请客的人,一定会最受欢迎,最被人敬仰。   可现在,这个举动却破坏了人家的规矩。   还不止是一家面摊的规矩,是整个石碾街的规矩。   中都查缉司最讲究的,便是规矩,刘睿影身为省旗,这种影响也是根深蒂固。但现在他不但破了规矩,还被人当面指出来。   虽然是个无关痛痒的小事,可静静一回想大老姜刚才的话,刘睿影就觉得他在嘲讽自己。   没奈何,只能点了点头,权当做心里清楚。   汤中松已经吃完了面,手里蹲着碗,正在喝汤。   这么短暂的功夫,他已经和其他吃面的几位食客聊的火热。这般本事令刘睿影佩服不已。   本以为他只擅长勾搭姑娘,没想到只要不是哑巴,他却是都能有话说。   这般自来熟的本身,刘睿影却是怎么都学不来的,他除非是和要打交道,曾经打过交道的人,才能聊上几句,若是平白把他扔到人堆里,他一定紧闭双唇,只听着别人讲话。   刘睿影默默结了自己的账,伸手从接过老头儿递来的碗。   粗瓷碗足有两个巴掌大,牛肉汤装的很满。   一两面在里面飘荡着,看上去极为孤单。   整个碗中,除了面条外,还有几片切的很薄的青罗卜。经滚水一煮,呈现出半透明之状。透过萝卜片可以看到其下的面条和牛肉汤。   刘睿影把筷子伸入碗里,搅动了几下。牛肉汤本就浑浊,碗也足够大,细细的筷子并不能带来什么改变,索性弃之不用。   他将筷子放回到老头儿的拉板车上,双手捧着碗,像喝粥一般,将牛肉汤与一两面条全部喝进肚中。   果然,那老头儿说的是没错!   一两面刚好是刘睿影现在的食量。   多一分撑,少一分不足。   其实要是单纯吃面,还可以多吃一两。主要是碗里还有牛肉汤,加在一起,刚好就能把胃里的空缺填满。   刘睿影放下碗时,大老姜的面也已经出锅。   五两面。   没有汤。   扎扎实实的堆在碗里,像是一座山。   大老姜接过碗,但立马又放在一旁的案板上。自己熟练的从拉板车里翻找出一个袋子,提出来时,一直在“叮叮咚咚”的响个不停。   袋子里装着许多瓶瓶罐罐,一打开,刘睿影就闻到了浓郁的香辛味,想必是各种调料。   这些铁罐子的模样都差不多,大老姜仅凭眼力还有手感就能从中选出自己想要的。   足足拿出了五个罐子,这才重新把布袋放回拉板车上。   然后便把这五个罐子全部打开,有两样刘睿影不认识,其余三样分别是“孜然”、“辣椒面”、和“醋”。   大老姜把这五种调料分别倒出少许在面条上,用筷子搅拌均匀后,这才端起碗,放到嘴边,准备吃面。   赤红色的辣椒面,褐色的孜然,乌黑的醋汁,和雪白的面条混合在一起,让人看着极有食欲。   这也是他不要面汤的原因,拌面加上面汤,汤水泡着料,一口下去面和料都是分开的,等于喝了口满是料的汤,谁能吃得下去?   “卖鱼卖的久了,满身腥气。一般的饭尝不出味道,只能吃些重口的,才有感觉。”   大老姜说道,说完再度一笑。   这次他笑的有些腼腆,没有先前那么自然。   不过在刘睿影看来,不自然反而就是自然。   至少在大老姜身上的言谈举止,都不能用常理揣度。   笑完之后,他便开始埋头吃面。   一双筷子在大老姜手里,宛如一根棍子。   他用手把抓着,把筷子当铲子用,将面不断的顺着碗沿扒到嘴里。   也没看见怎么嚼,接二连三的囫囵吞下。   暂时没了客人,老头儿从拉板车上抽出自己没抽完的烟,背部往身后的墙上一靠,溜墙根儿坐了下来,“啪嗒啪嗒”的抽着。   刘睿影不想再听大老姜吸溜面条所发出的呼呼噜噜的声音,但酒铺距离这面摊,也没有多远的距离。   与其回去等着他吃完面来取酒,还不如就在这里等着。   起码这开面摊的老头儿还有点意思,尤其是手里那根又长又大的烟杆。   想着想着,忽然觉察到大老姜吃面的声音消失不见,扭头一看,他却是从怀里掏出几个糖炒栗子,用后槽牙咬开后,再用手剥掉外壳,露出黄橙橙的栗子肉,丢入口中,就着面一起吃。   “糖炒栗子……”   刘睿影看到后不禁轻声说了出来。   “官爷也爱吃糖炒栗子?”   大老姜嚼着东西,含糊不清的问道。   这次他没有笑。   或许是因为嘴里吃的东西太多,若是笑的话,那些已经被嚼碎的面条和板栗肉,就会掉出来。   不过他不笑,刘睿影反倒是觉得轻松些。   不用根据他的举止来揣测大老姜心里的真实想法,这种麻烦的事情,光是用想的,都会让人头痛……更别提真要这么做了。   “我不爱吃甜的。”   刘睿影摇了摇头说道。   “可惜了……”   大老姜剥着板栗继续说道。   “可惜什么?”   刘睿影反问道。   “可惜官爷不吃甜食,少了很多乐趣。”   大老姜回答道。   刘睿影对此不   置可否,甚至觉得这几句对话很没有意思……   不吃甜食或许真的会少了很多乐趣,可这种乐趣刘睿影并不想要拥有。   就像是你跟一个不喜吃辣的人说你不吃辣一点也不过瘾,他也不可能理解。   一旦定性某种不喜欢吃的,那一定是尝过的,也就不存在可惜一说,爱吃辣的人也有可能不吃酸,爱吃酸的人也不一定爱吃辣。   百口千味,这是无法强求和达到统一的。   “这里不能吃自己的东西。”   老头儿突然开口说道。   他说话时,嘴里、鼻孔里,都在朝外喷射烟雾。   “我只吃几个糖炒栗子。”   大老姜辩解道。   “也不行。”   老头儿说道。   一字一字说的很慢,腔调也极为抑扬顿挫。让人听到耳中,就有股子不可违背的感觉。   “尤其是糖炒栗子!”   老头儿又补了一句。   大老姜却丝毫不收敛,反而笑嘻嘻的继续把糖炒栗子塞到自己的后槽牙中间,咬开剥皮。   地上已经堆积起了不少空壳。   原本干净的街面上,这一堆空壳极为鲜艳,任凭谁走过都得多看两眼。   老头儿见自己说话无用,便也闭上了嘴。   当说话无用的时候,就该抬起屁股,站起身子,试试自己的腿脚。   毕竟这世道上很多人虽然不是聋子,但不知怎么,就是听不见人话。   对于听不见话的“聋子”,其实和猴儿没什么区别。   那些耍把式的,要是想让身边跟着的猴儿听话,就靠着手里的一根鞭子。   不该吃果子时吃了果子,那就会挨打。这么一来二去的,即使听不懂人话的猴儿,也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更不用大老姜这个装聋作哑的人了。   说多了顶多觉得烦躁,可打在身上的疼痛却是持续的。   老头儿站起来的时候,刘睿影听到他的腰发出了一声脆响。   上了年纪,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就会如此,算不上什么大事,也许就是太着急了。   但老头儿却不这么想。   他手中的烟杆从掌心悄然滑落。   烟锅磕在地上,其中大半烟丝滚撒出来,仍旧兀自不停的燃烧。   如臂膊长的烟杆,此时成了拐杖,支撑着老头儿的上半身。   韧性极好的竹子,此时也被压的弯曲出一个很大的弧度。   他的腰似是有旧伤。   一只手拄着烟杆,另一只手伸到背后,攥拳不断捶打着。   “只是吃几个糖炒栗子而已,何必这么动气?”   大老姜说道。   但仍旧没有停下来拨壳的手。   老头儿捶打了一阵,终于感觉舒适了不少,慢慢直起了背。   手中的掩盖也在瞬间回弹,重新变得笔直。   刘睿影的直觉告诉他,老头儿没有生气。   而是动了杀心。   这种感觉极为微妙。   先前自己要请客时,就有一点点兆头,但并不明显。   现在则异常的强烈。   吃别处带来的东西,坏了面摊的规矩,生气可以理解。   但要是因此动了杀心,未免太过。   不过这样的老人家,脾气都很古怪。   说不上什么东西触碰了他们敏感脆弱的精神,就会变得这么反复无常起来。   刘睿影并不相信这老头儿真的敢在石碾街上杀人。   可大老姜却微微侧过身,挡住刘睿影的目光,自己则闭起了双眼。   人若是成了瞎子,其他的感官就会强烈的多。正常人闭上眼睛,也是如此。   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大风。   吹得石碾街飘零不已。   街面两旁挂着的灯笼,各个摇摇欲坠,还熄灭了不少。   挂在街上的灯笼,都经过特殊设计,一般的风根本吹不灭。   这会儿整个长街上,都骤然黯淡了不少。   刘睿影所在的面摊,刚好是最黑暗之处。   只有煮面的那口大锅下的炉火,还有些微的光亮。   食客们都被这阵邪风吹走了不少。   要么一头钻进巷子里避风,要么就进了有桌有椅的店面。   刘睿影看着那些人,躲风时还不忘记护好手里的吃食,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不过人和人之间的差别就是这么多。   剑客会用剑,但剑客不一定会做吃的。   剑客做的吃的也一定没有石碾街上的商贩做的好吃。   相同之处就是,剑客也会饿。   刘睿影腰间挂着剑,但并不能代替他肚子里的饭食。   毕竟剑客和其他人最大的差别是,他会用剑,而不是更能挨饿。   但刘睿影再饿也决计不会在手里拿着东西,边走边吃。因为这种模样,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乞丐。   吃就要稳稳当当的坐在原地,在一切平静或热闹的环境下慢慢吃,若有了突然的状况,吃食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再好吃的东西,也要忍住,或是立即塞到嘴里吃完。   这也是刘睿影的规矩。   所以方才那一碗面他吃的很快,面汤喝完的时候,面也吃了个精光。   微暗的火。   匆忙的人。   刘睿影不自觉的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第二十八章 哑然   灯火越来越暗。   这风就好似长了眼睛一样,不高不低的,专门去撩拨那些个挂在街道两边的灯笼。   一盏一盏的被风吹灭,整个石碾街上除了从店门里映射出来的光以外,已经没有一盏灯笼是亮着的。   刘睿影没有闭上眼睛。   即使看不清,看不见,他也要睁着双眼,尽力的看着自己目力所及之处。   老头儿手中的烟袋锅子还在忽明忽暗的闪烁。   刘睿影时不时地能听到一两声清脆的“咔咔”声。   这时大老姜仍然没有停止吃糖炒栗子。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真有这么好吃?”   刘睿影问道。   清脆声忽然停止。   只有老头悠长的呼吸声,在两人之间萦绕。   “原来刘典狱也吃过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大老姜说道。   听语气,他应当是在笑。   但刘睿影看不清他的面庞,故而无法确定。   不过这样的事情,现在已经算不上是重要。   刘睿影更在意的,是他对自己称呼的变化。   从“官爷”到“刘典狱”。   先前还是一副讨好卖乖的样子,现在却又换了嘴脸,让刘睿影心中的戒备之心更胜。   “吃过。”   刘睿影应了一句,风轻云淡。   “好吃吗?”   大老姜反问道。   “不知道。”   刘睿影说道。   “吃过怎么会不知道?”   大老姜的语气开始有些急迫,不依不饶的问下去。   “当时知道,后来忘了。”   刘睿影说道。   话音刚落,便看到面前一道黑影闪过。   本就紧绷的精神,此刻却是到了巅峰。   刘睿影左脚横跨出一大步,整个身子瞬时离开原地。   同时握住剑柄的右手,也加了几分力,随时做好了出剑的准备。   “给。”   那道黑影停留在半空,距离先前刘睿影所处的位置还有半尺之遥。   老头儿又猛嘬了一口,烟袋锅子霎时明亮,借着火光,刘睿影才看清那道黑影原来是大老姜的胳膊,手中拿着个糖炒栗子。   “不必了,多谢。”   刘睿影说道。   无言沉寂。   清脆声再度响起。   从大老姜模糊的动作里,刘睿影看到他手中的糖炒栗子已然不多。   再过个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全部吃完。   意外的是,老头儿自从风把灯笼吹灭以后就再没有一句言语,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抽烟。   即使先前因为磕碰,有不少烟丝掉落出来,诺达的烟袋锅子里,也还剩下不少,足够他再抽好一阵。   “今晚你从春暖阁出来后,就应该回去睡觉。”   大老姜拍了拍手说道。   听着架势,他应该是吃完了所有的糖炒栗子。   “今晚不适合睡觉。”   刘睿影说道。   “当然当然……对于刚在文坛龙虎斗夺得了头筹的人来说,的确是不容易睡得着。”   大老姜说道。   “你觉得我在乎这个?你又怎么知道我刚今晚去了春暖阁?”   刘睿影问道。   “中都城里街面上的事儿我都知道。你那位公子哥儿朋友倒还有几分眼力,没有要那茶棚伙计所谓的‘神药’。”   大老姜说道。   “他也是你们的人。”   刘睿影说道。   大老姜嘿嘿一笑,并没有出言否认。   刘睿影忽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所知晓,看穿时,就会有这种恐惧,好似没穿衣服,光着屁股一般。   尤其这个人还站在自己面前,更有种强大的压迫和窒息,还未战斗就已经先丧失了信心,无论他做什么,总归是要被提前知道的,这般无法摆脱的监视,让刘睿影甚至都忘了接下来要做的事,一心都用在该怎么逃脱监视的眼睛之上。   倘若茶棚的活计也是和大老姜站在一边,那整个中都城里像这样的伙计、商贩、挑夫,不知还有多少。   他们各个都是大老姜的眼睛,那街面上发生的事着实是瞒不住他。   “即便你没有回去睡觉,也不该帮汪老大。”   大老姜接着说道。   其实刘睿影并没有帮他,会来这酒铺,完全是因为汪老大着实捉住了个漠南蛮族部落中来头不小的人物。   维护中都城的安定与祥和,本就是刘睿影应该做的。   乱子已经够多,他不想再生出什么波折。   就算有,起码也要等到其余的四王以及博古楼和通今阁的人走了之后。   少了那些人,即使出了乱子,也不会牵扯很大。   “与你有什么关联?”   刘睿影反问的很不客气。   “倒也真的没有什么关联,只是我绝对不会去帮一个快死的人。”   大老姜想了想说道。   让两个身子骨异常健康的人死去的方法不下于一万种,但刘睿影并不觉得大老姜有能力可以做到这些方法。   “现在回去睡觉还来得及吗?”   刘睿影忽然笑着问道。   “嗯……有点晚。”   大老姜抻了抻胳膊回答道。   “起码在汪老大死之前,我不会让你离开石碾街。”   “你要把我留在这?”   刘睿影故作惊讶的说道,心中却是已然降至冰点。   “不,只是稍微耽误一会儿。”   大老姜说道。   石碾街上有些店面已经派出伙计来,修理自家门口悬挂的灯笼。   刘睿影的眼睛已然适应了这般黑暗,微微能够看得清东西。   大老姜的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刀。   一把菜刀。   可以切菜,也可以杀鱼。   紧接着,刘睿影的鼻腔里就充斥着满满的鱼腥味。   这把刀,大老姜用的太久,早就洗不干净。   鱼腥味和血腥味已经浸入刀身,无法祛除。   大老姜还在乡下的客栈中打杂讨生活时,就带着这柄菜刀。当时的他只想成为个厨子,可虽然有菜刀,他却连土豆皮都不会削。   菜刀握在他手里,生硬的很,又沉重异常,像个不听话的孩子,拿起刀手就无法跟随大脑的控制,菜也被切的不成样子。   每日天还没有亮,就得早早的起来。   乡下的客栈中只有他一个伙计,砍柴、挑水、洒扫庭院、清理桌案这些活儿都得他一个人做。   这也是作为小客栈中小伙计的觉悟。   擦桌子的时候,大老姜通常喜欢闭着眼睛。   一横一数的简单劳动,正好可以弥补他夜里不够的睡眠。   久而久之,他其他的感官就自然而然的变得更敏锐了些。   不需要看天,就知道昨晚是下了雨还是雪,今早的风大不大,会不会把糊窗户的纸刮破。   像是这样的客栈,客人一般都不会太多。   他没有父母,没有姐妹,没有朋友,更没有要好的伙伴。   这么一算,大老姜除了手里干活儿的抹布和菜刀外,几乎什么都没有。   但是这把菜刀却因为长久没有使用,而变得很旧、很破。   由于老是放在水槽边,所以导致刀面上满是铁锈。   刀刃也不知怎么搞的,还有好几个豁口。   但对于自己为数不多的拥有,大老姜还是十分珍惜。   除了菜刀以外,他也曾见过很多别的刀。   长刀、短刀、弯刀、军刀。   也曾不止一次地见过挎着刀、看起来威风八面的客人,五马长枪的走进来,大马金刀的坐在那里,吆五喝六的。   在这些客人手里,虽然能讨来不少赏钱,但却也没少挨他们的揍。   每次挨揍之后,大老姜都会回到柴房里难过……后来不知怎的,他总是觉得要把菜刀拿在手里,心里才感觉能够踏实了些。   锈迹斑斑的菜刀,也着实应该把它磨一磨了。   后堂中的磨刀石,大师傅不让用,大老姜只能在磨盘上,借着晚上依稀的月光。   等他把刀上的锈迹磨掉,心中顿时又觉得这把菜刀那其实是一把很不错的菜刀。   刃口很锋利,月色下还发着光,照亮了他的心情。   没有客人的时候,大老姜就一个人胡乱挥着菜刀。这是他在属于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里,仅有的乐趣。   最后他甚至觉得这把菜刀在他手中越来越轻,越来越没有分量,甚至经常都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这个时候,大老姜反而害怕了起来。   他克服恐惧的方法也极为反常,至少正常人的选择是把菜刀丢掉,甚至砸烂。   但他却是用这把越来越模糊的菜刀,来一刀一刀的割伤自己的手臂。   右手拿刀,割的当然是左手。   等左手臂伤痕交错,已经没有任何空余的时候,菜刀便从右手换到了左手。   这只手没有握过菜刀。   所以它能很清楚的感受到菜刀的分量。   但日子一久,两只手都变得相同,然后右手臂也不能幸免。   两只手都习惯了菜刀的重量,乃至皮肤触碰刀柄的感觉都已经没有半点不同,习惯是好的,也是可怕的,一旦依赖上那种感觉,就会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达到相同的效果。   刘睿影看到大老姜手中的菜刀时,反而轻松了很多。   刀剑相交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对方究竟何时出刀。   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整个天空都是阴沉沉的,云都连成了一大片,并且压的很低。   空气中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滴雨。   这种感觉压抑的简直能让人疯狂!   还不如狂风乍起,电闪雷鸣,雨如倾盆来的痛快。   可这个过程却是无法避免的。   正是因为无法避免,所以才让人感到压抑。   现在刀就在大老姜的手上,刘睿影自己也握住了剑柄。   有所准备,当然就可以不用着急。   但大老姜却并没有出刀的意思。   这把菜刀被他从左手换到右手,轮转不停。   他在用两只手感受着菜刀的分量。   这些时日卖鱼时都是用的右手持刀宰杀,对左手而言显得有些不公平。   右手酸疼,就衬得左手轻飘飘的握不住东西,这让人甚至觉得,左手好像不存在一般。   明明这两只手,对于这把菜刀的感触应当是一模一样的,但现在左手却略微弱了几分。   对于一个精神上极端偏执的人来说,他不能接受这种变故。   这种偏执不仅仅是用在刀上,就连吃饭时左边牙齿多嚼了一口,而右边只是牙碰牙的时候,那种不适就会强烈激发出来,必得左一口接着右一口,中间也不能落下,才能平衡这极端的感觉。   左右手倒腾的速度越来越快。   刘睿影竟是看的有些眼花缭乱。   索性移开了目光,看向老头儿忽明忽暗的烟袋锅子。   他还在抽烟,一口接一口的。   而烟袋锅子里的烟丝好似永远也抽不完一般,只要他抽,就会燃起火星,照亮他的半个身子。   刘睿影的目光又朝下移动了几寸。   借着微风吹起拉板车下方挡布的时候,恰好老头儿深深的吸了一口烟。   火光趁着风势,要比先前明亮了不少。   拉板车的挡布下,贴着椽子的位置,竟然横放着一把刀!   并不是用来切面切萝卜的菜刀,而是一把长刀!   一把只有三威军将军才可以佩刀的长刀!   尤其是这把。   刀鞘靠近刀柄的位置,有三个豁口,倒着看上去,就好似绵延的丘陵。   刘睿影一辈子都忘不掉这把刀。   因为它正是袁将军的佩刀!   一时间,刘睿影的脑中响起一阵嗡鸣……   和他当初在定西王域和袁洁重逢时的感觉没有任何区别。   骤然回神,对上的却是老头儿凌厉的双眼。   虽然嘴里仍旧嘬着烟嘴,鼻孔中朝外喷薄着烟雾,但他的双眼中投射出来的目光却穿透了所有的障碍,直抵刘睿影的精神。   后脑顿时腾起一股子凉意,朝下蔓延。   刘睿影的双腿犹如被铁水浇筑了一般,无法动弹分毫。   就在这时,大老姜手上的忙活终于停了下来。   他还是决定用右手拿刀。   “你是谁?”   刘睿影对这老头儿问道。   大老姜无动于衷。   他很清楚刘睿影并不是在问他。   原因很简单,因为刘睿影知道他是谁。   他就是个卖鱼、好赌、替“宝怡赌坊”收酒的商贩,大老姜。至于别的身份,刘睿影也没有问。   若是刘睿影问,你到底是谁,或许大老姜会有些触动。但现在这种问法,着实勾不起他的一点兴趣。   何况这开面摊的老头儿是谁,他也知晓的很清楚。   不论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 第二十九章 乍寒还暖   大老姜决定了用哪只手拿着菜刀之后,他的脸,慢慢转向了刘睿影。   正常人扭动脖颈,双肩和上半身至少都会被带动几分。   但大老姜扭动的却只有脖颈,身体其余的部分丝毫不动。   他的右臂很是自然的下垂,落在身体旁侧。   唯有手腕上在较着劲,右手微微抬起,使得菜刀的刀尖也朝上翘着。   方头菜刀,按理说是没有刀尖的。但是这把菜刀因为大老姜用的极为长久的缘故,被磨的只剩下普通菜刀的一半。   剩下的这一半,依旧是菜刀的形状,但是刀尖处已经有了个大致的弧度。   不过这一刀下去,可不是睡一觉这么简单……要么睡很多觉才能恢复如初,要么就会一直睡下去,就不用再想什么如初的事情。   刘睿影有些意外的是,大老姜的眼神并不是在看着自己,更像是在看着远处的灯火,天上的星河。   刺死砍伤。   原本的菜刀,除了“切”这个动作以外,只能砍。但现在刀尖下有了弧度,却是就多了一个动作,可以“刺”。   说明他还没有准备好。   人没有准备好,原因就多了去了,除了自己,旁人无法揣测。   一个要动刀的人,不该走神才对。   他走神,只有一个原因。   三个人的站位,此刻变成了一个三角形。   至于刘睿影的精神,也没有全然放在大老姜的身上,而是劈成了两半。   刚刚解决了到底是用哪只手握刀的问题,现在却是又有新的问题困惑在大老姜的心头。   刘睿影却也没有闲着,他再度后退了几步,和老头儿与大老姜都拉开了更远的距离。   早已经听得耳朵生茧,麻木不堪。   刘睿影也对这句老生常谈的大道理领悟的很是通透。   一半针对老头儿,余下的一半才是大老姜。   一心不得二用,这是小时候在书塾里念书时,先生就天天挂在嘴边的道理。   老头儿的刀还挂在拉板车的椽子下面。   可他手中无刀,心中刀锋的寒光却已然到了刺眼的地步。   想要看窗外的蝴蝶,就不能按时完成先生交代的课业。但现在若是他仍旧遵从这一点,恐怕就永远都完不成自己想做的事情。   大老姜的刀握在手中。   人间最恢宏的灯火,以及夏夜的漫天星河,都不能。   流星划过的那一瞬,所有的灿烂都将被其掩盖。   好似一颗流星,划破夜空。   流星虽然短暂,但它的光芒却没有东西可以比拟。   刘睿影在老头儿身上也感受到了这种意义和使命。   一个人若是愿意将他的生命比作流星。   为了这刹那间迸发的光辉,而牺牲自己的全部生命,这就是流星所存在的意义和追求的使命。   很不幸。   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为了这一刻等待了多久。   和流星的光略有相同的,便是烛火。   愿意如同一颗流星般燃烧。   那他不论手中有没有刀剑,他都是最可怕的敌人。   烛火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场景下,都会让人感到温暖和安全。而流星只能让人叹惋。   温和的光,向来要持久的多。在有限的时间里,温暖了周遭一片,也不失为一种伟大。   蜡烛点燃,缓缓燃烧。身子融化后再度凝成蜡泪,匍匐于脚下。最后灯火不存,空留下一滩印记。   不过烛火的光是温和的,不似流星这般炸裂。   烛火消逝尚且存有蜡油,而流星在刹那的光辉后,却了无痕迹,流星冲破重重夜幕,以自身微弱的光芒加之同伴的助力,拼尽全力,才只留下一片在人眼里惊叹而过的流星雨。   它们的生命很短暂,却又很长久,短暂的出现在夜幕,长久的留存在人们的脑海之中。   但炸裂的后果,流星也知道的极为清楚。   在想通一切之后,仍然想要如此,这便是流星的伟大。   无论是长久还是短暂,只要投入了全部的气力,奋战到最后一刻,总是能够让人敬重。   不过在人间,能像烛火一般的人已经不多,流星一般的人,更加少有。这也是为何每当夜幕中看到有流星划过,人们都会仰头惊呼的原因。   或许那短暂的刹那,是它们自身经历的永恒,从点点淡光延长成光束,再从光束化为剧烈的光柱,和人类幼成少,少成老又有何区别?   因此在人眼里感叹的短暂,在它们身上已经过完了完整充足的一生。   “萧大师何出此言?”   汤中松问道。   “他真是成熟了不少。”   在一旁酒铺中坐着的萧锦侃说道。   还记得小时候不爱读书,每当教书先生来到家里时,他都会躲起来,不让人寻到。   最后耗尽了先生的耐心,连他父亲也无可奈何。   方才的大风,赶走了全部的食客。他也无人可以继续闲聊,便回到酒铺前坐下。   自由生长在西北边界的汤中松,对于刮风早就熟视无睹。   初春时节,冰雪刚刚消融,屋顶上很是湿滑,没有任何着力的地方。   汤中松便躺下身子,头枕着屋脊,望天发呆。   等先生一出门,汤中松就立刻从那个不知名旮旯里蹦跳着跑了出来。   但有一次他却突发奇想得,躲到了房顶上。   萧锦侃说道。   汤中松抬眼看去,刘睿影的脑袋如同个拨浪鼓般,不断的左右摇晃。   谁料暴风突起,从草原王庭的方向刮来,把汤中松猝不及防的就裹挟上了半空。幸好最后掉在了个湖里,不然早就摔成了一坛烂肉,哪里还会有今日搅动了半个定西王域风雨的汤公子?   “你看他的脑袋。”   汤中松问道。   “他什么也没有找。”   要不是汤中松知道他身体健康,没有染上什么怪病,决计会认为这人不是中风了就是个傻子。   “他在找什么?”   汤中松不可思议的反问道。   “他在观察自己的身边。”   萧锦侃摇了摇头说道。   “不找东西,头怎么会摇晃的那么勤快?”   汤中松反问道。   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大老姜竟然会在中都城里最热闹的石碾街上,公然对一位诏狱典狱、查缉司省旗、文坛龙斗头筹、擎中王刘景浩与凌夫人身边的红人出手。   萧锦侃说道。   “难道那人真的会动手?”   要是以他最开始的脾气,这样的人决计是不会结交的。   因为名衔太多的人,要么是真有本事,要么是善于经营关系。   这么一盘算,汤中松却差点笑出声来。   从他刚刚认识刘睿影到现在,明明也没有过多少时日。但自己这位好兄弟的头衔若是连起来,都快可以围拢整个中都城了。   他们所经营的关系,基本都建立在出卖别人的基础上。   用他人的利益,谋求自己的好处,最为人所不齿,便也不配他汤中松去认识。   真有本事的人,在当时大抵看不上他这个“纨绔子弟”,自己便也没有必要舔着脸硬凑。   而善于经营的人,往往话术惊人,语带机锋,极不真诚。   他的世界早就变得漆黑一片,但也只有他在漆黑中却是看的最为清楚。   所以他这么问出口来,其实答案已经非常明显。   “你觉得他会不会?”   萧锦侃笑着问道。   这种感觉虽然只是暂时的,但若是能够抓住,着实是可以想清楚许多以前积累下来的困惑,前提是你愿意去想。   汤中松抓住了这短暂的敏感,可是没有用在自己身上。   汤中松不是傻子,他的脑子要比旁人灵活的多。今晚也没有喝太多的酒,先前积攒下来的些许酒劲,已经被刚才那晚牛肉汤面化的无影无踪。   酒醒后却是要比喝酒前更加清明。   至高阴阳师可能会找不到南北,寻不到好吃的东西,好喝的酒,好玩的女人,但碰上这般“会不会”、“可不可能”、“行不行能不能”之类的问题,他决计不会出错。   “这里是中都城,他最熟悉的地方,还需要观察什么?”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一个“会”字。   即便他心里并不是这么想,但他知道跟着萧锦侃说,准不会出错。   萧锦侃说道。   汤中松听后点了点头。   汤中松问道。   “中都城很大,有许多地方他都没有去过。这石碾街,以前我在查缉司的时候,总会来买酒,然后偷偷带回去喝。刘睿影被我生拉硬拽的,来过两次。以我对他的了解,今晚应当是第三次。”   何况大老姜就是这条街上的商贩,每天都会来摆摊卖东西,寒暑不歇。对石碾街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再清楚不过。现在既然要动手,刘睿影若是想要抢占先机,当然就要提前准备。   只是这提前的时机太少……对方的刀已经握在了手中,他却还在观察周遭的环境。   只来过三次的地方,着实算不上熟悉。   想他自己家,定西王域丁州州统府里,还有些院落不曾去过。中都城该当丁州州统府的千倍、万倍,那就更加正常不过。   “越是有信心的地方,越是不能掉以轻心。”   “淹死的,都是懂水性的人。”   “中都城里,我对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汤中松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并且和酒三半碰了碰杯沿后说道。   在博古楼时,也有过交集。虽然不多,但也绝对算不上陌生。   那时候两人还未发现竟然会这么合拍。   汤中松紧跟着萧锦侃话语的尾音说道。   两人相视一笑。   男人总是愿意把自己得一个好朋友介绍给另一个好朋友认识,因为只要互相之间有共同的好友,那就证明一定是有共同的话题可聊,共同的事情可做。   女人却不是。   现在却是在刘睿影这个纽带下,变得有些惺惺相惜起来。   一段友情很多时候就是产生的这么突兀,尤其是在男人之间。   “那现在他为什么又开始走来走去?”   汤中松又问道。   她们对待自己的闺中密友,反而喜欢藏着掖着,好似自己珍贵的私有物品,不能轻易拿出来示人。   一旦自己的推心置腹密友有了除自己外别的朋友,那她一定会非常难过……甚至心生嫉妒、怨恨。   萧锦侃说道。   汤中松却笑了起来。   他看见刘睿影的脑袋已经不似拨浪鼓般左右摇晃,但却佝偻着肩膀,低头看着脚下,在面摊前一块不大的位置来回踱步,时而还抬头看看四周的屋檐。   “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熟悉了环境。”   但这两个动作之间到底有何关联,是否符合逻辑,就很难说的清楚。   就像有的人吃饭前要先喝一碗汤,有些人却是饭后喝汤,而有些人饭后只喝水。亦或是吃东西时不喝酒,喝酒时不吃东西。   这句回答等同于什么都没有说。   人在做完一个动作后,当然不会闲着,当然会继续下一个动作。   世间人都觉得必须要经历过苦难,体悟过痛楚与孤独才能达到更高深的心境,殊不知让自己痛快才是来人间走一遭的最高真理。   经历过坎坷,无非是为了有朝一日的辉煌。   这二者之间毫无关联,但就这么先后发生,完全凭借的是各人喜好。   只要自己痛快,那便是正确的。   想要坎坷着实太简单了……吃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逼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情,都可以达到这种目的。即便很开心的时候想要难过,那夜只需要读几首情深义重的别理诗词。   可就这么短暂的几十年,为何要自找苦吃?   但要是一个人把自己经历过的所有事都认定作辉煌,当作痛快异常,岂不是早就超脱了人间?   独自能获得的快乐当然有限,所以需要志同道合的朋友。哪怕和这些朋友在一起只是吃吃喝喝,吹牛打屁,一点正事不做。但在众人都端起酒杯时碰杯的一刹那,他们就是志同道合的,起码在喝酒这件事上。   和那些先吃饭后喝汤还是颠倒过来的人不一样,他此刻踱步,是为了探查地面的情况。   人不是鸟,也不是那些说书人嘴里神仙故事的主人公,要么肋生双翼,要么腾云驾雾。   一个豁达的乞丐,在心境之上,绝对可以碾压一位小心眼、患得患失的王爷。   不过刘睿影当然不是在闲逛,他做事向来有很强的目的性。就算一开始,在定西王域,集英镇的祥腾客栈中有些用力过猛,但他做事的习惯已经初见端倪。   这道理就跟“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相同。   刘睿影正是在探查这片地面的“踏实”程度。   人之所以生出来两条腿,就是为了稳健的站在大地上,同时让自己的脑袋不那么低矮。   这样既可以给自己的内心一种踏实,也可以让眼界不那么局限。   同样多的劲气运行身法,在石板上可以一跃七丈远的话,在柔软的土地上只有五丈。   这段距离放在平时无关痛痒,但要是在对敌之际,就是致命的错误。   何处有石板,何处有砖块,何处的土地柔软,何处的土地坚硬。   这些都会影响到动手之后的种种。   刘睿影觉得大老姜和老头儿都是高手,自是更加慎重,故而才如此仔细。   但他探查的过程,却突然停滞。   原本以为这一剑必然能偶刺入对方的咽喉,但却因为脚下的柔软,差了半寸。   那刺入咽喉的就不是自己的剑,被刺入的却是自己的咽喉。   这次不是想要听萧锦侃插科打诨般的调侃分析,而是他自己真的不解。   刘睿影发呆般的站着,一动不动。   “现在又是为了什么?”   汤中松问道。   萧锦侃说的不错。   刘睿影突然停下,不是因为想起了什么更要紧的事情,而是他看到不远处,有两道人影正朝着自己走来。   脚下刚迈出一步,另一只脚还未跟上,却是就这么定格当场。   “现在他是真的什么都没做也没想,就是纯粹的发呆。”   整个中都城里想要找到这么一堆人,都不算是件容易的事,但在今晚的石碾街,刘睿影已经是第二次见到这一对不说话几乎就是一模一样的人。   “汪老大。”   空荡荡的石碾街上,这两道人影犹如在湍急的河流中逆水行舟,十分突兀。   这是两道无论是高矮还是胖瘦都一模一样的人影。   “汪老大”说道。   刘睿影摇了摇头。   刘睿影冲着他们俩点了点头。   “刘典狱现在知道我并不是小题大做。”   风从刘睿影身后吹来。   这使得他闻不到两人身上的血腥味。   虽然大老姜很危险,手里有刀,即将对自己出手,还曾告诉过刘睿影“汪老大”是快死的人。但这些依旧不能和他俩说的什么“救救石碾街,救救中都城里的商贩”结合出什么因果来。   “汪老大”兄弟俩面对刘睿影站着。   “汪老大”兄弟俩的身上,几乎被这样的斑点所覆盖了全部。   说明他们俩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所浸透。   不过他却能看得见。   四周还未达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而血迹沾染在衣衫上,在黯淡处,却是呈现出如墨般的浓稠,要比漆黑更加深沉。   即使是漠南的蛮族,身材魁梧,体魄强壮,也没有这么多血可以将一个成年男人的衣衫从头到脚都浸润个通透。   既然不是他们自己的,当然就是别人的。   不过这两人还能好端端的从“会现楼”走来这里,并且中气十足的对刘睿影说话,证明这些血都不是他们自己的。   一个人根本没有这么多血。   有两道十分整齐的足迹,平行延伸着,从“会仙楼”一直延伸到他的面前。   没有下雨。   别人的血,这么大片大片的沾染在两人的衣衫山,这些“别人”恐怕已经变成了死人。   刘睿影微微偏了偏脑袋,看向二人来时的方向。   杀人不过头落地。   杀一个人只要小心,就能做到一身白衣而纤尘不染。   风又把整条石碾街的街道吹的十分干净。   两人能留下脚印的唯一理由,便是他们鞋袜都被“别人”的鲜血所浸满。   而“汪老大”兄弟俩从不屠猪宰狗,他们不但会杀人,还杀的很好。   就是这么两位高手,都难以避免的让自己如此狼狈,可见他们刚才经历了一场多么激烈的恶战。   这件事并不难,不用杀人都能学会。   石碾街上随便找出来个屠户,但凡他愿意,也可以做到这般。   “汪老大”兄弟俩却连双脚的鞋袜都变得这般血腥,以至于走了这么长的距离,还未耗干血迹。   “会仙楼”里应当已是血流成河。   无论再凶险的战斗,双脚应当都是最安全的。   因为时时刻刻要运气的身法,使得双脚要比双手更加灵活。   大老姜看到他俩,不禁皱起了眉头……   按照他的计划,“汪老大”两人现在即使还没死,也该只剩下几口气才对。   两人从中走出来的时候,淤积的鲜血漫过了脚踝,这才使得他俩的鞋袜到了这般地步。   配上他们的衣衫,“汪老大”两人成了彻头彻尾的“血人”。   “不,他很聪明。只是低估了我兄弟俩。”   老大说道。   “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看来他用了最愚蠢的。”   刘睿影说道。   暗杀的法子也有很多,刘睿影也掌握了其中的一部分。   其余的他即便没有掌握,也有不浅的了解。   刘睿影说的法子是暗杀。   暗杀也是杀人的手段之一,但却最为高效、隐秘。   这些死于暗杀的人,无不是名头响彻一方,但杀死他们的人,无一不是身份地位和武道修为都在他们之下的。   这些人之所以能够得手,就是因为他们的手段都和恶毒,还很巧妙。   在中都查缉司的卷宗中,记录了近三年来死于暗杀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上到王府供奉、将军、门阀氏族的族长、接班人,下到江湖豪客,富商大户。   就在不久之前,这份卷宗刚刚更新过,其中新添的名字,便是“平南快剑”——时依风。   一个偷偷摸摸,是暗。   两三人埋伏久矣,是暗。   刘睿影之所以说大老姜愚蠢,并不是说他不懂暗杀这个不二法门,而是说他安排了太多的人去。   暗杀的要义着落在一个“暗”字。   人多只能消磨他们两人的精力,并不能损耗他们的生命。   刘睿影断定去杀死“汪老大”兄弟俩的人里面,定然没有什么高手。若是有,一人足矣。   但若是很多人想要攻对方不备,群起而攻之,那便不是暗,而是明。   在石碾街上,“会仙楼”内,想要杀死“汪老大”兄弟俩,谈何容易?   但一筐土豆就会变得有些麻烦。   不过土豆终究是土豆。   既然没有,那便和削土豆皮的道理一样。   一个土豆削起来又快又简单。   只要耐下心来,一刀一刀的去削,总能削完。   对“汪老大”兄弟俩而言,那些受命的杀手就和土豆没有区别。   人多当然会麻烦,可人终究不会被土豆打败。   无非就是削完皮后,浑身酸痛乏力,明日起晚些,睡个懒觉。   而他们俩则只多了一件事,那就是洗个热水澡,买身新衣服、新鞋袜,仅此而已。 第三十章 阎王与小鬼   “汪老大”兄弟俩慢慢解开了衣衫上的腰带,整个袍子松散开来,露出坚实的胸膛与腰身。   他们俩的身上也沾染了不少血迹,有些已经凝结成了血痂。   老二更是干脆些,彻底将外衣脱去,用手在胸前来回揉搓着,将血痂大片大片的搓下来,掉落在脚边。   两人早些年是补匠,在夏天时通常都光着膀子干活儿,脊背与胸膛都晒得黝黑,犹如用铁水浇筑的一般。   在老二脱去衣衫后,老大的目光看向了刘睿影。   “刘典狱,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刘睿影摇了摇头。   他知道“汪老大”要做什么,所以他不会也不能答应。   “一点余地都没有?”   “汪老大”用近乎哀求的口气问到。   “一点余地都没有。”   刘睿影也颇感到为难的说道。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从古至今的公道。   那些人虽然没能杀死“汪老大”兄弟来,但“会仙楼”中,隶属于汪老大的弟兄们却都已经死了个七七八八。   包括那位一个眼神就能明悟他想要做什么的跑堂伙计在内。   训练出这么一个人可不容易。   需要很长的时间和很好的耐心,以及智慧、机巧等等。但最重要的却好似运气。   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事情,除了运气外,根本不会有别的东西。   “汪老大”一向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毕竟能从一个小小的补匠,做到能够统御整个石碾街乃至暗夜里的中都城,单凭努力可不行。   做一个营生,可以让人吃饱穿暖,下雨是不淋雨,头上有瓦,四周有墙。偶尔有酒喝,喝完有床睡。   这还得是在营生适合自己的时候,才可以做到的事情。   倘若不适合,那还有可能血本无归,自己还得跟别处签下卖身契才能还的清。   在自己适合的营生里,更努力些,就能吃的更好,穿的更好。喝的酒贵些,睡的床软些。   作为补匠,这种生活是“汪老大”兄弟俩一眼可以望到头的,当时也根本没有敢奢望过今天这般。   但越是如此,却是就让他们的每一步走得越踏实,就这么不明所以的,加之“运气”这种极为玄妙的东西,走到了现在。   所以他们对如今的生活十分珍惜,还对这玄妙的“运气”极为敬畏。   没有什么事是凭空而来的,定然都是触碰到了某种契机。   现在“汪老大”兄弟俩就想要杀人,杀死面前的大老姜。   而那位灵动的跑堂伙计的死,就是契机。   但杀人这种事,刘睿影是决计不会同意的。   “汪老大”应当也明白,所以在开口时才会说是“不情之请。”。   这个词说出来,却是就让他有些没底气……一个自信的人,根本用不着去询问旁人。决定了,立马就做。   “文坛龙虎斗”刚刚结束没有几个时辰,各路贵客还要在中都城、擎中王府里盘桓几日才会离开。   方才大风起时,刘睿影就看到几个带着头冠的白面书生,从石碾街两旁的酒肆里走出来,让风吹起自己的衣襟和头发,好像借此可以激发文思一般。   读书人最好舞弄这些个没来由的东西。   刘睿影在无事时,虽然也会一个人看着夕阳和晚霞发发呆,但决计不会这般刻意。   今晚要是他没有来石碾街的话,眼不见为净,还不会有这么多的顾虑。可现在他就站在这里,却是如何能躲得开?   “会仙楼中可有外人?”   刘睿影突然问道。   “汪老大”在被他拒绝了之后,就一直在低着头默不作声,好像在思考别的能打动刘睿影的法子。   “以他们喝酒的习惯,会仙楼都是最后一场,喝完之后就能直接吃早点,然后回去睡觉。”   “汪老大”回答道。   他清楚刘睿影说的“外人”正是指那些从博古楼和通今阁来的读书人。   方才“会仙楼”里死了那么多人,血流成河。一旦被外人看到,想必明日太阳升起前,就能传的沸沸扬扬。   刘睿影听到“汪老大”如此肯定,心中也顿时踏实了几分。   “刘典狱尽可放心。毕竟我会仙楼还是要做生意的,这样的事情要是传扬出去,对我们最没有好处。”   “汪老大”接着说道。   刘睿影听后笑了笑,拱手作揖,道了句多谢。   这个“谢”字,却是替整个擎中王域的官家,以及擎中王刘景浩说的。   中都城就是擎中王刘景浩的脸面。   要是自家王爷的脸上有了一片血污,那城里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家,以及门阀氏族,还能抬得起头来吗?   这种唇齿相依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刘睿影自己也丢不起这个人。   但“汪老大”忽然想到,他还有个可以利用的关系,握在自己手里。就是那个被他们兄弟俩,套了麻袋,打的只剩下半条命的漠南蛮族部落中的智集。   刘睿影交待让他们好生照料,万万不可死了。   “他服了汤药,现在心脉已经平稳。郎中说他体魄过人,不到天亮应该就可以转醒,不出三日就能健步如飞。”   “汪老大”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再度道了声谢。   “汪老大”在这个档口言及此事,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刘睿影清楚地很。   这是赤裸裸的阳谋,还带着一点点威胁。   不过刘睿影还是很乐意听到这个消息。   漠南蛮族部落中的智集,混入中都城中,还给“宝怡赌坊”供应酒水。若是深究下去,定然有极为严重的事端。   刘睿影心里总是把傅云舟和“宝怡赌坊”连在一起。对于这点,他没有任何证据,仅仅凭借的就是种直觉。   但这种直觉,不是没缘由的胡乱猜测。   经历的事端多了,对同类的事情将要发生或有多么严重的后果,就会有自己独特的感觉。   不能说这种感觉完全正确,也不能让这事端完全按照自己的感觉发展,但多一种可能总是要完备些,刘睿影是不会忽略自己的这种感觉的。   听到他再度道谢,“汪老大”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笑意。   只不过他的脸上还满是血污。   血污中的笑,并不能让了觉得温暖和希翼,反而看上去有些狰狞,看久了就会变得恶心。   “汪老大”之所以笑,正是因为刘睿影的道谢。   在他有事相求的情况下,刘睿影对他道谢,表明他承了自己的人情。   道   谢两次,便是两次人情。   人情是要还的。   人情最难还!   你若是从旁人那里借钱,只需要按照借条上的期限以及约定好的利息,一五一十的偿还了便罢。若是借了什么东西,那即使弄坏搞丢了,也可以按照本身的价值去赔偿。   唯有人情二字,无法衡量。   在你快要饿死的时候,有人给了你两个白面馒头,让你能继续活下去。   白面馒头,一枚大钱一个。   但一条性命,该值得多少钱?没人算得出来。   而且因为算不出来,也不会有人去算。   对于重恩情的人来说,滴水之恩该当涌泉相报。要是这人寡情薄意,那再重的恩惠也无济于事,转头就能忘了,翻脸不认人。   刘睿影也觉得自己说的“谢”有点多……尤其是在今晚这个特殊的时候,不该这么明显的表示出来才对。   “我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知刘典狱想听听吗?”   “汪老大”说道。   他先前低着头沉思还是想出了门道,并不是在故作深沉。   “刘典狱无非是顾及在这石碾街上动手,影响过大,让整个擎中王域都丢了颜面。我兄弟二人也是中都城人,说句托大的话,这也事关我俩颜面。不过要是有人上门来挑衅,还要我兄弟俩的性命,好像后者更加严重些。”   “你想说什么?”   刘睿影趁着“汪老大”停顿的时候开口问道。   他知道“汪老大”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该当是有一肚子的情绪和言语想要发泄。   但刘睿影没空听他继续掰扯下去。   黑夜是所有这种腌臜之事的保护色。   这些事在黑夜中发生,最好也在黑夜中结束、消亡。   刘睿影抬头看了看天,此刻距离朝阳升起,还有最后一个时辰。   这些恩怨,都得在最后一个时辰内得以了结。   在太阳升起后,刘睿影还有别的许多事要忙活。比如他和王淼的约定、漠南蛮族部落的智集该当如何处理、还有凌夫人和赵茗茗的下落。   一想到这么多事由都要一个时辰后开始忙,刘睿影就感到自己两边的太阳穴“突突”跳着,隐隐作痛。   早知道会如此,他今晚就不会喝酒。   这会儿酒劲刚刚从后脑勺下去,却是卡在胸口,进退不能,让他不由得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好似对空气的十分贪婪。   “我想说,既然事端在会仙楼起,那就在会仙楼结束。”   “汪老大”说道。   这到还真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会仙楼中有独立的院子,大门一关,外面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什么。   不过这个法子也只是掩人耳目罢了,归根结底还是要死人。   刘睿影尽力的想找到个不死人的法子,但他想了许久,却仍旧是一盆浆糊,根本没有头绪。   何况“汪老大”说的法子,大老姜就一定要遵从?   二者之间已经有化不开的抽烟,只能用血来清洗干净。他又怎么会任凭“汪老大”摆布?   刘睿影即便答应了“汪老大”的法子,也作不得数,这才是让他为难的地方。   大老姜隐隐咬紧了牙关。   他看着“汪老大”兄弟俩的以及刘睿影的站位,心里开始盘算起来。   先前只有他、老头儿、还有刘睿影三个人时,他的位置最好。   刘睿影和老头儿都在他身子的左右侧,这个角度使得大老姜能进能退,无论出现什么样的状况,他都可以应付自如。   但“汪老大”兄弟俩一来,却是就打破了这种平衡。   大老姜在刘睿影和他们俩说话的功夫,在脑海中将他能想到的所有可能全部演化分析了一遍。   所有的结论都指向了一个字。   那就是“逃”!   好汉不吃眼前亏,逃跑并不是个丢人的事情。   但当逃跑都成为一种要深思熟虑之后才能做事情时,可想而知局面对于大老姜来说有多么的不利。   刘睿影在内心其实是认可“汪老大”的法子的。   黑夜有黑夜的规矩,谁都不能破坏。就像没有人能够让太阳站下,人间永洒光明一般。   在这种规矩里,不分男女,不分身份,更没有官职的高低大小。所以的人都因为身上披着的夜色而退化,变得原始、野蛮。   最原始的人们,只被一种力量所驱使,那边是活下去。   生存这个字眼现在已经很少被提及,因为大家的日子都越来越好过,追求的都是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原始的生存。   一个人在生死之际,存亡关头,究竟能爆发出多少能耐,唯有当真到了那一刻才可以知晓。   刘睿影见过。   那种为了活下去而不顾一切的模样,着实令人心惊动魄。   他不想把大老姜逼到那种地步,否则局面会变得更加不可琢磨。   “阎王易躲,小鬼难缠。但最可怕的还是‘汪老大’这种人,有时候是阎王,有时候又是小鬼。”   所谓旁观者清,汤中松坐在酒铺前听着刘睿影等人的对话,不由得颇为感慨的说道。   “这世上本也不存在单纯的阎王和绝对的小鬼。”   萧锦侃说道。   不论旁人说起什么,他都能够接下去,继续讲几句。   要是不看他的脸,绝对这是个老人家。   因为老人家活得久,见过的世面多,感悟也自然就多。更何况老人家都有个通病,那就是喜欢用过来人的口吻教训年轻人。   其实他们自己过得或许并不怎么样,这就表明那些个经验,绝对没有他们吹嘘的那么厉害。   遇上不讲理的人,一亮刀剑,他们就会立马闭嘴。   所谓的什么经验、道理,在一瞬间都会烟消云散。   不过只要愿意闭嘴,说明他们还不算是糊涂到底。   对于寻常老百姓来说,刀剑恐怕还见的不多,更多的却是金银。比道理更管用的是一锭银子,而比一锭银子更管用的是一锭金子。   金子比银子更重,放在桌上的响声也要更大。   “在‘汪老大’眼里,刘睿影绝对是阎王。”   汤中松说道。   “他即使是阎王,现在却也被小鬼捏的死死的。”   萧锦侃说道。   阎王虽然统领小鬼,但小鬼却知道阎王的所有底细。不过阎王也不是生来就是阎王,他也是从小鬼当起的,自是也知道小鬼们的手段。   二者之间犹如斗法般,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故而才能一直僵持下去,看似一   团和气。   放在当下的世道里,“阎王”莫过于就是说那些个高高在上的官爷,“小鬼”则是隶属于他们的部下。   那些真正的大人物,面色和善且极好沟通,遇上真正事端,处理的效率也快。   反倒是那些个无名无分的小卒,常常狗仗人势   明明没有身份,却常常狐假虎威的样子,无非就想从中多听些好话、多捞点好处,享受一下这种欺压良善的痛快。   这种蝇头小利对于他们就像吃多了菜偶尔吃了一顿肉,虽然解不了朴素的困境,却能给肚子带来顿慰藉,也能试图给自己一个暗示,他也是能吃的起肉的人,只是不常吃罢了。   萧锦侃这句话,汤中松却是没有再接着说什么。   除了烂醉的朴政宏以外,看似最没心没肺的,就是酒三半了。   他仍旧在一杯一杯的不停喝酒,根本不关心其他。   但要是有心人仔细看看,就能发现他虽然在喝酒,可双眼既没有盯着酒杯,也没有看着酒坛,却是都在刘睿影身上。   这般喝酒已经喝的不如水了,就算杯子空了,他也还是会如此,喝酒是他的习惯性动作,而在此刻还能将心思分给刘睿影,属实难见。   不过这时,他的下颌却朝一旁微微偏转了些许,定格在大老姜身旁的空地。   空地什么都没有,连一块能让眼神聚焦的石子都没有。   但他就是死死的盯着,丝毫没有游移。   坛子里还剩下最后一杯酒。   酒三半的手轻轻的放在坛口。   看着架势,是要将这最后的酒,倒入酒杯中。   但他的身子却紧跟着站了起来。   这让一旁的汤中松和萧锦侃觉得极不寻常。   他们三人都在博古楼中,共同生活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也都曾见过酒三半喝酒,这般自饮自酌的时候,却是可以一杯接一杯的,连续好几个时辰不挪窝。   而他最长的记录,就是自己这么坐在那里,烧完了足足三十六根蜡烛。   博古楼中用的蜡烛较为细长,一根差不多可以燃烧一个时辰。如此设计,也是为了方便在博古楼中苦读的学子在漫漫长夜中计算时间。   酒三半却是用它来衡量喝酒。   但蜡烛并不是他点的,而是汤中松。   而汤中松之所以点蜡烛来计算酒三半喝酒是因为他与萧锦侃打了赌。   即便他不知道酒三半到底能喝多少酒,但随口就说了个三天三夜。   酒三半也好似有意让汤中松赢得赌局一般,在第三十六根蜡烛刚刚烧完,腾起一缕青烟时,就立马放下了酒杯,大笑着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不多时就呼呼大睡起来。   一个可以连喝三十六个时辰的人,现在却突然站起身来,这怎么能不让汤中松和萧锦侃奇怪?   酒三半左手四指酒坛子里扣着,将坛子提起。   右手拿着的酒杯也缓缓高举,直到和酒坛子形成一条直线时,也没有停下。   刘睿影的余光看到一旁的大老姜好似微微动了动。   但因为漆黑,却是没能看清他动的究竟是哪里。   大老姜趁着夜色的掩护,右脚绷紧,脚腕勾着,朝身后退了半步。   在刘睿影转过头的一瞬。   大老姜的腰身骤然扭动。   像是条泥鳅般,朝着一旁闪去。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要逃。   眼下的局势,权衡半天,还是走为上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句话在他的脑海中反复默念。   “当啷!”   刘睿影想要拔剑阻拦。   但剑还未出鞘。   耳旁却刮过一阵疾风,夹杂着凄厉的呼啸。   一道白影,落在大老姜身旁的空地上,发出脆响。   他的右脚已经抬起。   双眼看准的落脚地正是那道白影碎裂之处。   在半空中的右脚,顿时变得无处安防。   而那道白影袭来的时机却又拿捏的太过于完美!   早一分,大老姜的右脚尚未全然离地,还有改变的机会。晚一分,却是就已然落地,白影碎裂也影响不到分毫。   一步踏出,接着就是第二步,第三步。   但要是第一步的就被阻拦,那便根本不会有后续。   每个人在打定主意做一件事前,定然都会在脑海中演练一遍。要是被这般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定然需要片刻反应的功夫。   刘睿影的剑已经出鞘。   他并不想杀人,但也不想大老姜就这么轻而易举的离开。   “汪老大”兄弟俩因为今晚的血仇,定然不会放过他。   双方若是互相追杀起来,难免就会伤及无辜。   刘睿影同样也不想让“汪老大”兄弟俩死于非命。   这两人建立的黑夜法则不得不说很有成效,也着实完备。起码整个中都城在日落后,明面上看起来还是繁荣、祥和。以刘睿影的立场来说,这样就已足够。   但他的剑也不是白白出鞘。   大老姜被逼无奈,只得将右脚再度原地落下。   刘睿影手中挽了个剑花。   剑锋霎时调转,被反手握住。   “叮……”   长剑的锋刃上,架住了三把刀。   两把是老二的,一把是老大。   老大的刀锋,一触即溃,与刘睿影的剑刃根本不纠缠分毫。   老二却铆足了劲气,死命的朝下压去,想要破开刘睿影的阻拦,径直冲到大老姜身旁,一刀劈了他。   相比于老二的蛮力,老大却是要聪明的多。   他知道和刘睿影硬拼并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但要是从头到尾都是嘴皮子上的功夫,难免又被小觑。所以他收手,算是给自己兄弟俩一条退路。纵容老二的蛮干,也让刘睿影在心里莫要轻视他们兄弟俩。   刘睿影自是不会和老二硬碰硬。   他的目的是平衡,并不是击溃、杀死某一方。   还有个莫测高深的老头儿坐在那里抽烟,拉板车椽子下放着可以称之为自己梦魇的刀,刘睿影却是还得分出些许精神来堤防。   好在老二也不是傻子。   手上加了几分劲气,发现和刘睿影仍旧是平分秋色后,便也缓缓撤去。   趁着这个档口,老大却转过身,面朝着酒三半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酒三半却好似没看见一般,从桌子下的抽屉里重新拿出个酒杯,将坛子里最后的酒倒入杯中,一饮而尽。   先前手中的酒杯,已经在刚才千钧一发之际被他掷出,由一道白影化作了碎瓷片。 第三十一章 背主   “汪老大,这样未免有些出格了!”   刘睿影厉声说道。   语气已经变得极为不客气。   先前他还能对这兄弟俩以礼相待,但方才这二人骤然出刀,却是已经打破了刘睿影的底线。   老大听闻刘睿影的话后,转过身来。手中的刀依旧握的很紧,没有丝毫放下的意思。   这边表明了他的态度。   刀已出鞘,若是没有建功,怎么能轻易收回?   刘睿影手中的剑也是这般道理。   老二从鼻子里重重的喘了口粗气,继而将目光看向了他的哥哥。   刘睿影的话现在对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威慑可言。   想他们兄弟俩几乎白手起家,打拼到现在,挣出偌大一份家业。现在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心中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当道理说不通的时候,唯有手中的刀最可靠。   以前是怎么用刀锋拼出来的富贵,现在仍然要用刀锋守护住,夺回来。   另一边大老姜本想离开,起码今晚暂避锋芒,不想亲自出手与之硬拼。   可他看到眼下的局面,却是也有了几分火气。   人最怕自己所拥有的身份太多。   要是这些身份都是一个方面,大体类似的话还好。要是割裂的太过于严重,那到了关键的时候,难免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分不清自己是谁就更要谨慎出手,若这个身份和另一个身份相冲,可真是自己打自己了。   “你要做什么?”   刘睿影瞥见大老姜把刀高高的举过头顶,顿时警觉地问道。   “嘿嘿……刘典狱,您说呢?”   大老姜笑的极为诡异。   双肩抖动的幅度很大,连带着举起刀的右臂和右手也颤动不已。   刘睿影当然知道他要做什么。   事已至此,“汪老大”兄弟俩和大老姜之间的冤仇已经再也阻拦不住。   不过刘睿影抬头看了看大老姜举过头顶的刀和手臂。   脑海中一个画面立马与之重合。   “你就是宝怡赌坊的东家!上次在赌坊内一刀切的赌局,出刀的就是你。”   刘睿影冷冷的说道。   大老姜听闻后没有任何诧异,甚至脖颈都未转动分毫。   刘睿影能猜到他的身份一点都不奇怪,要是猜不出,他反倒觉得刘睿影不过草包一个,是彻头彻尾的庸才。   “我记得咱们擎中王域里,没有一条法令规定过卖鱼的商贩不可以在赌场里做活。”   大老姜一字一顿的说道,显得很是胸有成竹。   刘睿影默然……   虽然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认,大老姜说的没错。   不管是查缉司还是诏狱,最为讲究的便是规矩。   触碰了规矩,即使找谁说清,也是理亏。但要是在规矩之内,即使是千夫所指,也尽皆枉然。   大老姜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所以才会这般言语,用整个王域的法令来压制他,成为刘睿影的掣肘,进退两难。   法令没有规定不行。   而刘睿影也找不到大老姜要杀死“汪老大”兄弟俩的证据。   一时间,最难的事情全部都堆在了刘睿影面前。   这不是选择,却是得决断。   “王爷口谕,在我文坛龙虎斗期间给了我先斩后奏之权。所以我,在整个中都城里,已然超脱于法令之外。”   刘睿影很慢很慢的说道。   他从未说过一句话这样认真。   认真到每一个字却是都在心里先想了一遍,而后才开口。   开口之后,说得却是又从耳朵里听了一遍,直到彻底消散在空气中,才会继续说第二个字。   这句如此简短的话,足足耗费了有将近一盏茶的功夫。却是要比戏台上的戏子唱一句戏文还要慢的多。   对付大老姜这种人,哪怕说错一句话都可能让他钻了空子。   当刘睿影这句话说完之后,一直坐在面摊拉板车后抽烟的老头儿,终于把他烟袋锅子里的烟丝全都抽尽。   随着最后一口烟雾从鼻腔中吐出,老头儿紧跟着发出声淡淡的冷哼。   刘睿影听到这一声冷哼,不由自主的有些发怵。   那把刀的样子还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   老头儿的身份本就扑朔迷离,态度模棱两可。个节骨眼上,却是又在刘睿影话音刚落后,这般反应……   “老先生还是避开来好。这里不太平。”   刘睿影硬着头皮说道。   不过这称呼上,着实是对他极为客气,几乎是以商量的语气。   他心中有自己的计较。   不论这老头儿是谁,那把刀又从何而来,现在自己是官,他是民。那他就得服从自己的调遣。   “当不起先生!不过这太不太平可不是你说了算……你见过不太平吗?又知道什么才算是太平?”   老头儿把烟袋锅子在地面上磕了几下,让里面所有的烟灰全都倾泻干净。   接着又把烟嘴放入口中,狠狠的吹了口气。   “噗”的一声,烟杆中蕴藏的所有碎屑全部都吹了出去,一点不剩。   刘睿影有些头疼……今晚怎么所有人都在同他说教。   这些个大道理他不是听不懂,要是换个时间,由同样的人说出来,应当也不会反感。   可当下是什么时候?   身边有三个人,四把刀,锋芒毕露。要是还能听得进去旁人说话,那才叫可笑。   更何况这老头儿说得过于卖弄。   不太平的场面,刘睿影从西北地界走了一遭,当然是无比清楚。至于太平……眼下的中都城岂不就是?谁敢说它不太平?   “既然如此,老先生还请自便!”   刘睿影说道,算是下了最后通牒。   他不追究这老头儿妨碍自己,已经算是极好。要是他一会儿突然碍事,那也怪不得他不客气。   别人爱讲道理,他刘睿影也会。   起码先礼后兵这道理还是明白,故而才将丑话说在前头。   “看来刘典狱今晚是不会让我离开了。”   大老姜接过话茬说道。   相比于刘睿影和老头儿之间的纠葛,他当然更关心自己的事情。   “我也不会让你死。”   刘睿影说道。   “汪老大可不这么想。”   大老姜笑着说道。   “我也不会让他俩死。”   刘睿影回答道。   话到此时,“汪老大”兄弟两人和大老姜好似有些触动……那老头儿也抬眼深深的看着刘睿影,浑浊的双眸中流露出一股子复杂的意味。   “你只有一个人,两只手,却是想保住三个人,三条命?”   大老姜问道。   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却是看着酒三半、汤中松、萧锦侃。   “不错,就我一个人,两只手。”   刘睿影回答道。   大老姜这样问,其实是在试探那三人,是否会在刘睿影出手时相帮。   毕竟酒三半凌空掷出一个酒杯,封死了大老姜的退路,否则他现在已经闪身到了别处逍遥快活。   刘睿影既已揭穿了他的身份,那也就知道这漠南的酒,今晚取不取并不重要。   今晚取或是明晚取,都没有什么区别。   是不是大老姜亲自来取,酒也就在那里,不会消失也不会变味。   他只是想给自己睡不着觉的时候找些事情做罢了。   一直在赌坊里,耳中被骰子摇晃的声音充斥着,久了也难受。   “原来你就是宝怡赌坊的东家。老三那前天晚上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想必也是你做的了。”   老大说道。   他口中的老三,正是他们兄弟俩最为交好的朋友。   平日里石碾街上有一多半的事物,都是他打理。   当“宝怡赌坊”在中都城里异军突起之后,老三自告奋勇的要去探探底气,结果却再也没有回来。   这两日“汪老大”兄弟俩发动了所有的人脉、眼线去寻找,却是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两人商量过后,觉得来者不善,这才会在今晚想要见刘睿影一面,求他以查缉司省旗或是诏狱典狱的身份出面主持公道。   “赌坊中每日往来那么多客人,我怎么可能每个都记得住?何况做生意的,谁会嫌钱多?我却是也没有必要弄死来玩的客人。起码在赌坊里绝对不会。”   大老姜说道。   “老三若是出手,一定是当晚玩的最猛、最狠的。”   “汪老大”说道。   “有多猛,有多狠?”   大老姜还是一副极为不屑的态度。   “狠到可以押上自己一条腿。”   刘睿影说道。   “哦……要是他的话,我还有点印象。这么痛快的人很久没见过了,我还挺佩服他愿赌服输。”   大老姜说道。   “他已经死了。”   刘睿影对着“汪老大”兄弟俩说道。   虽然这个结果和他们二人事先想的没有出入,但从一个极为可靠的人口中听到确切的消息,还是让他俩悲伤不已……   生生死死的兄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连个尸体都没有留住。即便落下了,也少了条腿。见了阎王爷,这种残缺不全的身子,按照老人家的说法,却是连投胎都没有机会。   如此狠厉的做法,“汪老大”兄弟俩如何能忍?   更可气的是大老姜始终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好似这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毫无关联。   刘睿影察觉老大的身子逐渐佝偻下去。   原本英气勃勃的人,双肩朝里抠着,背也驼了不少,像是在瞬间被抽走了大半的精气神。   老二悄然朝一旁挪动了些许,和老大拉开了距离。同时有些惊恐的将双臂抬至胸膛与面门,用刀护住自己的上半身。   越是冷静的人,一旦放弃了镇定,就会比平日里叫嚷吵闹不休的人更加可怕。   可怖的气势在“汪老大”身上酝酿着。   刘睿影紧了紧手中握着的剑。   虽然他知道大老姜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真的不能让他就这么横死在石碾街上。   “汪老大”周身的气越来越凝重。   整个身子从头顶开始,一直到脚腕,都开始徐徐散发着劲气。   鼓荡之间,他的衣袍被冲击的澎湃不已。   刘睿影已经可以感觉到“汪老大”的劲气如刀、如海浪般一层层的朝着自己袭来。   不过他控制的很好。   没有影响到刘睿影分毫。   反而尽皆都冲着大老姜奔去。   刘睿影横剑挡在两人之间。   劲气击打在剑身上,让刘睿影右手的虎口都有些微麻。   “汪老大”感受到自己的劲气遭遇了阻挡,猛然抬头!一双血红的眼睛与刘睿影四目相对。   一开始的客气、哀求,已经荡然无存。   仅留下了不屈的倔强。   这一刻,刘睿影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决计不会低头。   在黑夜中,即使不敌,也要出刀。   否则就是怯懦。   石碾街上所有的规矩,包括夜晚的中都城中所有的规矩,无非是为了争口气而已。   为了这口气,慷慨赴死也比苟且偷生要荣耀的多。   “刘典狱,现在你看到了。他可是要杀我,你得保护好我!”   大老姜嬉皮笑脸的说道。   先前举起的右臂反而放下,用滑腻又充满腥气的衣角擦拭着刀锋。   “汪老大”用目光没能阻止刘睿影,便也不管不顾。   还是夏天。   仲夏。   但四周忽然涌起的萧瑟,宛如暮秋一般沉寂。   刘睿影在“汪老大”的劲气与刀意中,仿佛身处于一条极为曲折且没有尽头的小路。   “波浪”越来越慢。   却越来越沉重。   和夜色一道扭成了团,压的人透不过来。   突然冲天而起。   将靠近“汪老大”的桌椅、灯笼、碎石,全都席卷开来。   尤其是那几盏在今晚多灾多难的灯笼。   竟然在这般爆发之下被彻底撕碎,只空余个铁架子,在吱吱扭扭的作响,好似梦中的呓语吟唱。   刀气袭来。   肃杀之意变得更加强烈!   “汪老大” 的手变得有些模糊。   这只手既可以修补锅灶,给众人带去方便。也能紧紧地握住刀,斩碎所有的面前之敌。   刘睿影身子朝前靠了靠。   他的目光始终不离开“汪老大”的右手。   他知道这只手在做补匠的时候有多善良,在握刀的时候就有多可怕。   而“汪老大”此刻也像换了个人一般。   双肩不再扣着,脊背也挺立的笔直。双目的赤红已经逐渐消退,只有眼角处还留存着喜少许。   从刚才的落魄到这般重新焕发,他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一个人难免会落魄。   落魄是生命中常有的事情。   就算是擎中王刘景浩也不是一帆风顺,有好几次都差点命丧黄泉。   所以落魄并没有什么,只要这个人在落魄之后仍然能够重新焕发。   但他重新焕发之后,必将迸   发出比先前更加璀璨的光辉。   这些年来,“汪老大”可谓是养尊处优,原本精干的身材,腹部和大腿都生出了不少赘肉。   以前乌黑的头发,却是在这般安稳中,渐渐变得花白。   这些他也曾注意到,但却并没有当回事。   旁人觉得“汪老大”已然懈怠,殊不知他就像是一柄被束之高阁的宝剑,在默默地韬光养晦。   只要有机会出鞘,定然就是灿烂。   此刻他刀已经在手。   伴随着最后一波劲气的余韵一刀挥出。   森白的寒光让刘睿影周遭三丈之地都亮如白昼。   这是在流星坠落大地之前才能绽放出的光华。   刀还未靠近刘睿影的身子。   刀气与刀光却是已然震碎了空气,劈开了夜空。   刘睿影手中的剑仍旧是横在当空。   对于“汪老大”这般凌厉的刀意,没有丝毫退让。   他大可以撤了剑,抽身事外。   那这一刀便会直挺挺的扑向大老姜。   刘睿影不知道大老姜能否当得住,也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也有自己的规矩。   平衡就是他今晚的规矩。   “汪老大”的规矩不能破,大老姜的规矩不能动摇,那刘睿影的规矩也不能更改。   流星虽然璀璨,但只是一瞬间的光。   在这一瞬间,即便可以压过太阳,遮住月光,却是也无法长久的争锋。   刘睿影沉下心。   体内劲气源源不断的从体内的太上台汲取,通过经络传至右臂。   整个剑都响起了一阵嗡鸣。   从他回到中都城以来,出剑的次数屈指可数。   料想手中的剑也不愿意经年累月的待在狭窄、黑暗的剑鞘之中,它也渴望着争锋相对。   面对一闪而逝的流星,陆地永远不是最佳的选择。   一望无际的大海,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再阴沉的天,都会因为流星划过而短暂的转晴。   刘睿影的剑,正如平日里波澜不惊的大海,在此刻缓缓散发出一种别样的意味,穿透常年笼罩在海上的雾气。   澄澈的海面总是看的让人欣慰的同时也迷茫不已。   流星得闪烁只能让它涤荡起一阵小小波涛,接着它就会落尽深处,在深邃的海水的相拥下沉沉睡去。   海是星的归宿。   也是剑的投影。   “汪老大”的刀想要化作流星,砸破被海水囚禁于中央的孤岛。   但孤岛却是剑意的化身。   只要刘睿影的剑连绵不绝,那孤岛就永远无法被打开枷锁。   大海宿命就是包容。   流星却不同。   它总是出发、再出发,迫不及待的奔向下一站。   凡是到达过的地方,都将变得毫无意义。哪怕再高的山,再碧的水,再轻柔的风也不能挽留。   大海的深处,总是对星有一种留恋与羁绊。   毕竟璀璨的东西,都不长久。而长久的虽然深刻,却又失了些勇气。   如流星的刀,一寸寸炸裂空气,穿透光阴,朝着刘睿影逼杀而来。   刘睿影并不急于应对。   脚下碎步频挪,一转眼,就退出去好几尺的距离。   劲气将老头儿的拉板车也要掀翻。   架在炉子上的铁锅,里面剩余的面汤已经在翻滚。   老头儿将拿着烟杆的胳膊伸的笔直,随后把烟袋锅子轻轻的放在了拉板车上。   整个车顿时就安稳了下来,不再被劲气所袭扰。   “汪老大”的刀锋可管不了这么多。   刘睿影退一尺,他就已更快的冲剂朝前追上。   口中骤然凄厉的长啸一声。   接连劈出好几刀。   森白的刀光练成一片,透漏出极为浓厚的寒意。   逼人的刀气使得刘睿影的嘴唇都有些麻木,他用温润的舌头微微舔了舔,随即寒意更胜。   灯笼被搅碎的零散,到这会儿才纷纷扬扬的落下。   刘睿影弯下双膝,脚一蹬地,却是登时凌空,让“汪老大”的这几刀全都贴着他的脊背掠去。   刀气入地,将石碾街上的铺着的石板都震碎数十块,还在地面上犁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   “汪老大”眼看做了无用功,心里更是憋屈不已。   正待要重整旗鼓,再度劈出时,突然觉得自己的劲气仿佛被黏住一般。   整个人也如同在蛛网中挣扎的小虫。   但越是挣扎,蛛网却是纠缠的越紧。   紧接着一股浓郁的压迫感自下而上升起。   他渐渐地感觉不到自己的身子,很快喉头也传来一股窒息的感觉。   待手腕变得僵硬之后,“汪老大”便失去了对手中刀的掌控。   臂膊慢慢落下来,垂在身子旁。   只听得“叮”一声脆响!   一簇火花在他身旁炸开。   手中的刀和刘睿影的剑尖相交,被高高挑起,贴着他的耳朵,削去了鬓角处的几缕花白发丝,牢牢的插入身后的墙壁中,没入了整个刀身,只留个刀柄在外。   这面墙壁刚好是汤中松用背依靠着的。   刀就插在他脑袋旁边不足三寸的位置。   但在刀锋袭来的时候,他却没有丝毫紧张。   因为他相信刘睿影,相信自己的朋友必然是心中有数。   “刀是好刀,就是用刀的人太心急了!”   汤中松反手将刀从墙壁里拔出,用手拨弄着刀刃说道。   刀身依然坚挺,没有丝毫卷刃。   他吹了口气,将刀身上带出的墙壁渣子吹去,然后信手一抛,稳稳的落在“汪老大”脚边。   “汪老大”看着自己刀,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颓唐和挫败……   他还从未输的这般彻底过。   大老姜暗自窃喜……同时找准机会想要第二次逃跑。   但刚动心思,就看到一根烟杆横在自己的腰身处。   这个位置却是不能再巧妙!   无论他选择哪个方向,以何种身法姿势逃跑,这跟烟杆都可以封住他的所有退路。   大老姜很是不解的看向烟杆后的手,又顺着抬高,直到和老头儿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浑浊,但却依然浓稠。   过了片刻,烟杆重新放下。   大老姜也错失了第二次的时机,只好乖乖的站在原地。   老二急忙走上前去,捡起底下的刀,想要重新塞入老大手里。   但老大的拳头攥的很紧,就是一根针、一滴水,也进不去,更不用说粗粗的刀柄了。 第三十二章 破晓   “悉听尊便。”   “汪老大”将双手背负在身后,闭上眼睛说道。   成王败寇,输了的人除了听从以外还有什么法子?   刘睿影输过很多次,也赢过不少。但这次他却没有一点点胜利的喜悦。   他选择无视“汪老大”的话,转而看向了大老姜。   “带我去宝怡赌坊。”   刘睿影说道。   手中的剑微微抖动了片刻。   那一瞬他很像把剑抵在大老姜的咽喉上,逼他应下。可想了想,却是又觉得没有什么必要。   大老姜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继而点头答应下来。   刘睿影冲着“汪老大”兄弟俩挥了挥手,接着又对汤中松、酒三半、萧锦侃招了招手。   说好的要赌大钱,不能说话不算话。   在刘睿影等人跟着大老姜离开后,“汪老大”兄弟俩仍然站在原地。   他没有再搭理这两人,兄弟俩也知道刘睿影迟早还会回来,毕竟那位漠南蛮族的智集还在“会仙楼”里昏睡。   刘睿影可以放慢了脚步,站在面摊老头儿的身旁,眼中满是忌惮意味的审视。   正是因为如此,他没能看到大老姜在转身时那一刹那脸上露出的笑意。   “刀不是我的。”   老头儿说道。   “我知道刀是谁的。”   刘睿影说道。   “既然知道,还想问什么?”   老头儿反问道。   天快破晓,他已经准备收摊。   今晚的生意很不好。   并不是刘睿影等人的缘故,而是一场大风。   他们只是借着这一场大风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罢了。   这场大风把食客们都吹得七零八落,老头儿一共只卖出了不到二十碗牛肉汤面.   “你的面,牛肉汤味很足。”   刘睿影话锋一转说道。   虽然他看得出来这老头儿决计不是靠着这个面摊生活,但如今这么良心的商贩也着实罕见。   牛肉很贵。   要比羊肉、鸡肉、鸭肉都贵。   这个问题曾经让刘睿影想了很久。   明明在牲畜与家禽里,牛的个头最大,一头牛的肉最多,但偏偏最大最多的价格却是最高。   不过后来他知道,牛肉水汽大,一斤牛肉出锅时只剩下七两不到,也就稍微解答了他心中的困惑。   “牛肉放得多,自然味道就浓。”   老头儿说道。   既然刘睿影想聊,他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   何况汤浓汤淡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老头儿并不像别家商贩那样,有自己的秘方,不足为外人道。他的秘方就是多放牛肉,并且都是新鲜宰杀的上好牛肉。   老头儿说完,掀起拉板车上的盖布,指着一个铁皮桶,让刘睿影看。   这个铁皮桶很深,内外都被锈蚀的看不出样貌。   原本应当是白的反光,现在却是暗红色,犹如快要凝固的鲜血。其中还掺杂了许多斑驳,就像是一双双眼睛。   当刘睿影看向其中的时候,这一双双“眼睛”好似也在盯着刘睿影目不转睛。   桶的底放着些东西,好似岩石一般,可以清楚地看到些许纹理。   但刘睿影知道,这些东西绝度不会是岩石。   因为老头儿虽然古怪,但却是个正常人,没有疯病。所以他是不会在自己出摊的拉板车上装一桶石头块子,还在这个当口让刘睿影看。   “这是什么?”   琢磨了许久,刘睿影还是没能看出来,只好疑惑的问道。   “牛肉。熬汤的牛肉。”   老头儿说道。   刘睿影无言。   牛肉不管是生熟他都见过。   生牛肉颜色鲜红,像是一团火。熟牛肉煮的和卤的颜色各异,但也会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味。   这铁皮桶里的东西,颜色不对,味道也不对。   老头儿说是牛肉,反倒让刘睿影觉得他是在消遣自己。   “熬过汤的牛肉,已经没有了任何味道。便扔了。”   老头儿说道。   刘睿影伸手掂量了一下铁皮桶,起码有十几斤重。   现在他知道为何老头儿熬出来的牛肉汤会有这么足的味道,因为每块牛肉在熬制了一定的时间后,全都被他取出扔掉,当做了废料。   这样一来,始终都有新鲜的牛肉放入,汤底也就能时刻都保持足够的味道。   “本钱不小。”   刘睿影感慨道。   “图个乐子,找点事做。”   老头儿说道。   随即两人陷入了沉默。   老头儿见刘睿影没有要走的意思,再度拿起烟杆,想要再抽一锅。   刘睿影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不太自然。   “我这跟烟杆,跟了我快二十年了。它前面那根,就是在不太平的年代断的。”   老头儿说道。   他仿佛对刘睿影的心中所想了如指掌。   这句话却是从侧面佐证了他的想法。   “用的久的东西,就是有感情,还顺手!”   刘睿影说道。   “跟着久的人也是一样。”   老头儿说道。   刘睿影却突然笑了起来。   老头儿也笑了。   两人互相心照不宣。   “袁洁还   好?”   刘睿影问道。   “就在中都。”   老头儿说道。   他就是当年袁将军府上的老管家。   照他的话说,在“不太平的年代”,也是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一员战将。   后来胸膛中了一箭,伤及肺部,便经不住马上的折腾。也就在这之后,染上了爱抽烟的毛病。   中箭伤肺,抽烟亦是上伤肺。   他这辈子该当找个能人看看八字。   袁洁除了自己的父亲外,最敬畏的就是这位老管家。   刘睿影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但时过境迁,却是印象模糊。要不是看到那柄刀,和烟杆,根本不会联想到他就是那位老管家。   “我以为她早就离开了。”   刘睿影皱着眉头说道。   袁将军身死后,他在定西王域边界和袁洁见过一面。以为袁洁却是不会再回到中都城这处伤心之地,却是没想到她还是回来了。   一时间,刘睿影有些不敢面对这个事情,他已经遥想到他们再次在这里见面的情景。   “你们已经见过了。”   老头儿说道。   “嗯,是见过。”   刘睿影说道。   “不是外面,是这!”   老头儿抬起右臂,伸出右手食指,朝地下一指。   刘睿影浑身骤然震悚。   他说的地方不是定西王域的边界,而是中都城!   自从回到中都城,虽然见过不少新人,但哪里有袁洁?但老头儿的话显然也不是无的放矢,脸上虽然带着笑意,可说的话却不是玩笑。   老头儿说完便开始忙活着收拾摊子。   先用长柄勺将锅里的牛肉捞出来,扔进铁皮桶里。然后将牛肉汤全部倒在路边。   立马就有几只一直藏在暗处的野狗冲上来舔事。   待刘睿影再回过神来时,耳边传来一阵吱吱扭扭的声音,却是老头儿推着拉板车,托着步子,渐渐远去。   他记得这老头儿是成过家的,不过却是个又瘸又聋、爽直泼辣的老姑娘。   听说也是个苦命的人,从小在大府邸里帮工做活,后来那家主人死了,夫人觉得她碍眼,就将其赶了出去。   好在还是给了她些银钱,不算是太过于刻薄。于是这老姑娘就随便找了间没人要的破房子往下。   反正没人要,也正好省了租子。   一开始他不知道该感谢什么,便经常出门瞎转悠。   不识字的人往往迷信,她也对神明二字极为敬畏,转悠时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神庙。   她总是一个人去,避开其他人上香火的时间,然后为自己默默祈祷保佑。   袁洁好似告诉过刘睿影,说她和老管家结识也是在神庙中。那晚的风应当不比今晚小。老姑娘穿着披风,头上还带着顶帽子。   也不知是因为水土不服还是破屋子里不干净的原因,她的皮肤使极为凹凸不平,面颊和弯曲的鼻梁都像是蟹爪兰那样呈现出鲜艳刺目的桃红。   而这老姑娘最拿手的,就是熬牛肉汤。   袁洁还曾给刘睿影炫耀过,说她小时候身体不好,娘亲不知请了多少郎中都瞧不好。   土方子也着实尝试了不少,什么要吃带血的牛肉,生吞去掉毒腺的活蜈蚣、活蝎子!但都没有任何改观。   直到老管家成家之后,每天喝了那位老姑娘熬制的牛肉汤,身子骨才渐渐好转起来。   现在这老头儿晚上独自出摊,想必那老姑娘已经不在人间。   刘睿影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也不知是愧疚还是落寞……   又忽然想起他说卖这汤是为了打发时间,也大抵是为了这曾经陪伴的熟悉的味道和心底里永不逝去的人儿吧。   那老姑娘再丑,身影也被印在了老头儿的脑海里,成为一抹亮色。   路的另一头,汤中松、萧锦侃、酒三半三人和大老姜还在等着他。   快步赶上后,三人很有默契的对刚才的事情只字不提。   “今晚宝怡赌坊人多吗?”   刘睿影问道。   “和那天一样。”   大老姜回答道。   眼神却是有些躲闪。   距离“宝怡赌坊”越近,他反倒是越发不自然起来。刘睿影觉得他这种举动太过于反常,故而用眼神提示了一下其余三人,莫要太过于轻松。   实际上只有两人。   因为萧锦侃却是看不见他的眼神。   不过他也是唯一不用提醒的人。   大老姜就是再能算计,也算计不到萧锦侃。一个人倘若是想和至高阴阳师拼算计,只能自取其辱。   想要这么做的人,想到至高阴阳师这个名头就先怯了三分,就算有勇气再进一步,这至高阴阳师的名头也不是空的,恐怕在他想算计的那一刻,就已经被萧锦侃先算计到了。   上次刘睿影怎么去的“宝怡赌坊”他根本不记得,醒来时就在床上,在温暖的被窝中。   不过他还记得那床上铺着湛蓝刺绣罽,自己的脑袋两侧分别放着两个用丝线绣的碧绿色金钱蟒靠背,连着一双引枕。   被子是被他压在身下还是盖在身上已经有些模糊,但秋香色的背面着实是少见。   当时他就想要看看上面得纹饰,但从床上起来之后,却是就忘记得一干二净。   至于屋子里点的灯盏,还有桌案两边各自安放   着一对梅花小几,边沿处有个文象牙香盒与汝窑瓷器,等器物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唯一让他没能理顺思路的是,从房间出去后对着的八间大正房,以及两边的三门厢房,还有数间连着长廊的耳房究竟是作何之用,又通往哪里。   想到这里,他不禁开口问道,婢女伺候他更衣之后,递给的酒杯里为什么是水。   “因为有人不想让你喝酒。”   大老姜说道。   “谁?”   “我不能说。”   大老姜摇了摇头。   “你不是宝怡赌坊的东家。杜彦害怕的人也不是你!”   刘睿影沉吟了片刻说道。   话音刚落,众人已经走到了宝怡赌坊门口。   大老姜右手虚引,做了个请的手势。   走在最后的萧锦侃进入之后,他这才跟着进去。   “还是要先更衣,再喝酒?”   刘睿影问道。   “若是刘典狱不想,也可以不必。”   大老姜说道。   “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   刘睿影反问道。   大老姜不再回答,而是拍了拍手,唤来几位婢女伺候。他自己却轻轻拉住刘睿影的胳膊,说道:   “刘典狱别那么着急去赌钱。”   “不赌钱,我来赌坊做什么?”   刘睿影说道。   但大佬姜却指着一处正房,想让刘睿影去往那里。   刘睿影只看了一眼,便被深深的吸引。   那间屋子似是有种奇异的魔力。   他匆忙和其他三人打了声招呼,便独自朝着那间屋子走去。   酒三半还想要问问清楚,却被萧锦侃和汤中松联手拦下,架着他的胳膊,跟着婢女的引导,去往另一处屋子赌钱,由大老姜亲自开局坐庄。   刘睿影推开房门,发现这哪里是一间屋子?门后面却是连通着一座城。   街面灰溜溜的,单调划一,并且排列着许许多多的住户。   这些住户各个都大门紧闭,但几乎家家门口都有厚实的石板砌成的三级高的台阶。这样的街道只有在平南王域和安东王域才能看到,那里雨水多,为了防止雨季时涨水倒灌,便得在门口砌上台阶。   中都城里决计不会有如此风格的街道,起码在刘睿影的脑中没有印象。   刘睿影走入门中,在街面上踏出第一步后,就感觉自己的余光中有无数的小点正在闪光、正在散发出芳香。   目光怎么可以感觉到气味?   但刘睿影的的确确就是感觉的这样强烈。   紧接着整个环境都在氤氲中悬凝,他像是步入了一个隐而不露、却又丰富至极的人的内心精神。   这里的空气好似不会流通,就像是一朵纤细娇美的花,孤零零的开着,虽然依旧香甜诱人,但却始终无法引起人们的兴趣。   继续朝前走了几丈远,两旁的人家已经不见。   原本该是门户的位置,被一幅幅巨型的挂毯上所取代。   挂毯的颜色已褪得模糊不清。   但这样却反而给毯子上的画面增添立体感,显得表现力十足,即使刘睿影根本看不清画面中想要表现的究竟是什么。   不过当他不小心用手肘触碰到挂毯时,竟然可以用心读懂其中内容。   一位女子正在顺着她嘴唇的轮廓线上涂抹着不知是什么,身上穿着一件极为厚实又显得十分滑腻的裙子,颜色极为复杂。   身下是一艘造型古朴的木船,像是在光阴长河中行驶了不知多少个年头。   若是将发生过的重大事端都比做厅柱的话,它就这么驶过一柱柱,一厅厅。   身后站着一群千娇百媚的侍女,正在互相调笑。略显臃肿的身   挡住了船尾处一个土里土气,还在挂着鼻涕哭哭啼啼、衣衫极度寒酸的小男孩。   挂毯顶端,摆着无数个造型奇特的器皿。   枯白的半圆形器皿,如同被打磨光滑的半只人头骨。   看上去细腻而坚硬。   刘睿影凭眼力淡定,这绝非是天然形成的,虽然看似粗糙原始,但或许也出自当时那个年代的能工巧匠之手。   这器皿的中部,还环绕着一圈深蓝色的花纹,繁复冗长,却又很是统一。   若是沉下心神看去,反倒是觉得有些像是夜晚的海浪,在一波波的涌起又平息。   刘睿影从未在别的地方见过类似的纹饰。   天下间除了草原王庭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文化与传承之外,其余的奇怪应当都是来自于漠南蛮族。   这么一想,那宛如人头骨般的器皿倒还真像是出自漠南蛮族的手笔。   毕竟以蛮族的嗜血和野蛮来说,将人杀死之后,头骨做成器皿,饮酒吃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置于器皿之中的一坨坨无法描述的东西,正在朝着四面八方散发着出股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刘睿影并未注意它时,并不会闻到。但现在想要把精神抽离出来,却又有些欲罢不能。   这种味道很快就充斥了了整个街面,并且越来越清冽。   不知过了多久,他逐渐开始适应,竟然还觉得在这种腐败里,透露出了些许甜滋滋的气味。   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让这种气味充斥自己的整个肺部,接着又徐徐吐出。   刘睿影双眼迷离间,看到道路尽头有人影闪动,似是围坐在桌边,埋头吃喝着什么东西。 第三十三章 惊逢【上】   刘睿影隐约听到从街面的另一端传来许多低语,像是一个人徜徉在舒服的梦境中呓语一般。   他虽然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但却觉得这声音和语调十分熟悉。不过要是足够熟悉的话,刘睿影应当能够想起是在何时何地听谁说过,可他现在却根本没有一点头绪,只是单纯的觉得有些耳熟罢了。   这低语之声随着刘睿影的脚步靠近渐渐大了起来。   即使他仍旧想不起来这是谁在说话,心里已经对这人的性格有了大致的确定。   有些人说起话来总是轻言轻语,看上去似是极为唯唯诺诺。实际上他们却并不是如此,而是觉得自己的头脑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脆弱又柔软,亦或是已经变得支离破碎。   只要说话的声音稍微提高些,或是声调的转折多些,就会让这脑子里的东西变得更加稀碎,甚至游移到别处。   但这样的人偏偏又很健谈,不能容忍自己或是旁人长久的沉默。   即使独自一人带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旁人同他说话,也会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   有可能这种感觉令他更加熟识。   毕竟和旁人交流,哪怕是再好的朋友,再熟悉的恋人,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分歧。   同自己说话就不会有这种情况存在,可以尽可能的躲在自己所构建的一方小天地中,自由徜徉,不被外界的任何所打扰。   刘睿影以前见过关押在中都查缉司里面的死囚,他们由于严刑拷打的缘故,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好的地方,也就变得极端、偏执起来。   不知何时,就会觉得肺部是全身上下最为重要的部分,因为在他们的有限的认知中,觉得死就是无法呼吸这么简单。   故而他们会一直吵吵嚷嚷,不停地说话,为的就是防止肺部的血脉失去流动与灵活,甚至觉得这样做还能起到“延年益寿”的功效。   在耨中程度上来说,的确是对在牢房中频发的胸闷气憋之症有缓解的功效,否则这些个犯人就会整天有气无力地苟延残喘,把并不重要的小小点,都看做非同小可的大事。   但现在位于街面尽头的人显然和中都查缉司中的死囚并不是处于同一种境地。   不在同一种境地的人,却有相同的毛病,这让刘睿影觉得极为不可思议。   当刘睿影走近之后,他看到有人坐在一张方桌旁。   说是方桌,是因为刘睿影不知该怎么形容。   这张桌子要比普通的方桌大不少,主要是在长度上。   也没有任何棱角。   方桌该突出的地方,反而变成了圆弧状,看着很是光滑、平整。   整个桌子的中心处是森白色的,打磨的手艺只能说一般。   刘睿影距离桌子还有半丈远的距离,就能看到中心这一块桌面上有无数颗粒状的凸起,密密麻麻的连成一片。   但又并不规整,犹如暮春时的花园,总是东一堆西一堆的,然后在花簇之间的缝隙里铺满了掉落的花瓣。   外围是一圈秋黄色的边沿,看不出是什么质地,应当是某种木材。   刘睿影站在这里,却是一步都不肯往前。   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处,敢于朝前走的原因就是因为这里有人。   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寻找和自己的同类是一种本能。   草原上的狼,看似凶猛无比,可当它们一旦脱离了群体,就会像被霜打了的野草一般,变得蔫吧起来。   而这人大大方方的坐在这里,显然是对此间环境极为熟悉。   刘睿影本能的感觉,自己若是和他有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就不会出现什么大的意外。   可惜的是,这人的面貌刘睿影始终看不真切。   他坐在桌子的彼端,算上桌子的距离,和刘睿影之间还相隔有大概一丈多远。   其实以刘睿影的眼力,这点距离根本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但人身上穿着一件极为宽松的大氅,头上还带着个帽檐压的很低的风帽,刘睿影在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嘴唇与下巴。   从这两个部分看来,他应当是个男人。   要是女人长着一个这样的下巴,未免也有些太过于刚毅。   他的下巴倒是很符合比例,不长不短,但却棱角分明。像是从脸颊下方接出来了一块,乍一看还显得有些突兀。   下巴山没有胡须,刮的很是干净。   皮肤却是要比很多足不出户的阔太太、大小姐还要白皙几分,好似从来没   有晒过太阳似的。   两片嘴唇很薄,下嘴唇要比上嘴唇更加薄。   按照面相的说法,这样的人往往都无情、刻薄,为了自己的目的会不择手段。   好在刘睿影并不迷信,不会根据一个人的下巴形状和嘴唇厚薄就断定他的脾气秉性。   刘睿影在这里站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但那人却丝毫不为所动,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一般。   他的风帽压的如此之低,刘睿影也在纳闷他是否可以看得见自己的身影。   正在刘睿影犹豫要不要先开口,打个招呼的时候,这人忽然动了动,将自己的两只手放在了桌面上。   他的手却是要比下巴更加白皙。   这显然极为不符合常理。   任何人的手应当都是使用的最多的部位,也是最容易受伤害的地方。   不过他的双手,骨节奇大,甚至有些病态,像是老榆树的树干上生出的疙瘩。   他的双手在桌上搁置了片刻,左手重新放在桌子下,拉开了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精巧的罐子,也是森白色的,打磨的不平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颗粒状凸起。   这里的东西好似都是一个风格,亦或是用同样的材质所打造。   他打开罐子,从里面冒出一股子浓郁的花香。   并不是湿润、新鲜的花香,而是略微有些腐败。   当他从罐子里拿出这香味的来源时,刘睿影认出这是极为少见的   椴花茶。   他把用罐盖当做计量,然后把茶叶倒进一只小碟后倾入开水。   装开水的壶,和装茶叶的壶一模一样。   不过对于茶叶和开水而言,根本不用担心混淆。   反正都是要冲泡在一起,不分彼此的。   干燥的花梗在开水的泡发下,变得弯弯曲曲。   花梗处,梗梗相勾的不断舒展开,组成一幅幅荒诞不经的图案。   有一朵,似是还未干燥的彻底,从其中绽出一星苍白色的花蕊来,像是人为故意点缀上去的。   大部分的花朵,还是因为干燥脱水的缘故,失去了本色,或者改变了原貌。   有些花梗上还残存这些许叶片,被开水一烫,顿时变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碎片。   光透过水,照射在这些碎片上,和飞虫透明的翅翼一模一样。   这些碎片却又彼此之间纠葛在一起,练成一大片,如同被编了一般。   这种花茶之所以稀有,是因为每一朵的形态都不一样。这也就成了一种检验真伪的方法。   而他的茶汤,却是灰色的,上面浮着一团团细小的泡沫。   紧接着花梗最末端,就会有微弱的绿。   和初春时,冰雪刚刚消融后,枝头绽放的嫩芽一样。   花朵呈现出圆月形,在开水的冲泡下,绽放出怡人的玫红色。   这是唯一种在干枯后,遇到水,还能回归本色的花。   玫红渐渐变深,成了嫣红。   透过水的反光,把细梗托着的花蕊,衬托得金灿灿的。   这人轻轻晃动着茶杯,不断波动的光影,还折射在了刘睿影的脸上,偶尔让他有些睁不开眼。   这反光也成为一种标记,证明这些花朵在未曾被采摘、晾干前,是多么的斑斓动人。   茶香溢出。   这些花朵曾经在黄昏时,挂在树上,也曾散布过醉人的芳香,现在这宜人的色泽犹如的烛光般,仍然保留着昔日的颜色。   只是已经不再那么显眼,变得半明半灭,昏昏摇曳,宛如时近黄昏。   “还记得我吗?”   这人突然开口问道。   嗓音嘶哑的听起来像是嘶吼。   但他的风帽还未从脸上去掉,刘睿影根本无法从声音上就辨认出此人的身份。   刘睿影只能沉默。   但此人似是毫不介意,根本不管刘睿影是否会回答自己的问话,却是自顾自的喋喋不休起来。   “这种茶我以前也没有喝过,只是听别人说它很少见,很稀有。我从来都不喜欢喝茶,不是因为不好喝,是觉得太麻烦。喝茶必须得要先烧水,对于水的来源好像还有极为苛刻的要求,什么山泉水、无根水之类的,我都不懂……”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刘睿影看到他的喉结上下移动了一下,似是吞咽了一口唾液。   “除了水之外,还得有炉子,有水壶,有茶壶。这些东西缺了一样,喝茶的感觉好像就变得不   完全起来……所以这件事对我而言,却是形式上大于实际。喝茶并不是为了解渴对吧?”   这人又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刘睿影知道他仍旧不是让自己回答,只是在自言自语的过程中用了个疑问的语气而已。   “我要喝茶的时候,一定是我渴了…… 但等泡好了茶,要么被渴死,要么就是已经渴过了头。不对,口渴和饿肚子不一样,饿肚子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直接昏倒过去,但口渴的感觉应该始终都是那样,甚至还越来越严重才对。”   说到这里,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宽大的袖口中露出了一截手腕和小臂。   刘睿影看到他隐藏在大氅下的皮肤上,全都布满了错综复杂的疤痕。   这种痕迹刘睿影一眼就认了出来,是鞭痕,还是浸过水的皮鞭,才能在人身上留下这样的痕迹。   不过普通人的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鞭痕?   即使是中都查缉司或是诏狱中的犯人,挨鞭子的部位也往往都是背部。   没有人会选择抽打手臂。   因为手臂上的皮肤总是要别处厚实的多,而抽打的目的就是为了造成最大的痛苦。   唯有痛苦到了一定的程度,才能破碎一个人的坚持和骄傲,甚至让他彻底放弃做人的尊严,像一条野狗般,蹲在地上,对旁人丢弃过来的一根没有任何肉丝的骨头摇尾乞怜。   当他的手放下后,刘睿影的目光又接着转移到了他的手上。   双手的手背处,相同的位置,有个浅淡的疤痕。   这道伤口,一开始刘睿影还并未察觉,现在却是越看越醒目。   手虽然是最容易受伤的位置,但很难有人会伤在手背上。   接触外物的位置,都是手指和掌心。   手背高高在上,根本不会有什么可以伤及的原因。   他眼看刘睿影的精神都在自己的手背上,却是也不自觉的用双手开始互相摩挲。   “你是说这里啊!也对,当初见面的时候还没有这伤疤,你觉得奇怪是正常。这是我自己弄的,至于到底是怎么弄得,又因为什么,我可以说给你听,但我觉得你不想知道……”   “用刀子穿过身体的时候,可以感觉到锋刃在筋肉与骨骼间一寸一寸的进入。一开始会觉得冰凉,但慢慢的……慢慢的,血液就会让锋刃便温暖起来。你体会过这种感觉吗?”   这人问道。   “没有。”   刘睿影等了半晌,他都没有继续说下去,便摇头回答道。   他虽然受过剑伤,但着实没有用过什么锋刃来刻意伤害过自己。   剑锋划过,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哪里有那么多的闲暇去感受?   那一瞬间,就足够的锋利与冰冷,哪里还会在耐着性子,感受接下来的温暖?   何况在临敌之际,很多痛苦都是后面才会慢慢体现,根本不会在当时有任何反应。   刘睿影无法理解他所说的快感,但却隐隐的朝后退了几步。   “你是不是嫌我啰嗦?”   此人很是小心翼翼的问道。   生怕自己的言语弄得刘睿影不高兴一般。   刘睿影听着这话,觉得有些想笑……   他明明对眼前之人没有任何印象,他却跟个许久未曾见人的老婆婆一般,一开口就喋喋不休的,说的还尽皆都是让刘睿影感到莫名其妙的话语。   这种人最为孤独,因为平常无人交谈,无人能得知他的想法,因此才会跟一个刚见了面的人就说这么多话,哪怕别人眼里都是戒备,可他已然将对方当成了心灵沟通的好友。   悠忽一阵小雨从天幕上飘然而落。   雨滴打在面前之人的风帽上,堆积成了一小滩积水。   他伸手帽檐抖了抖,积水顺着凹陷,洒落在桌上,溅起了不少水花。   直到现在,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头上戴着风帽,并且帽檐压的很低。   待他将所有的水珠都抖落干净之后,他的手放在头顶,轻轻滑到帽檐处。   刘睿影以为他终于要将帽子摘掉,但他的手却就这么重新放下,转而将刚刚泡好的茶朝前一推,停在刘睿影面前。   对于这种不知名的东西,刘睿影是决计不会喝的。   虽然他认出来了这是什么茶叶,可并不代表其中没有别的东西。   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茶杯停住的刹那,雨也停了。 第三十四章 惊逢【中】   这杯茶无论有没有毒,刘睿影都不会再喝。   方才下雨时落入其中的雨水还不算,更有从风帽帽檐上抖落的积水。   这些全都落在了杯中,让茶杯都满溢出来,装不下了。   但刘睿影还是伸手接过了茶杯,放置在自己面前。   桌上的积水干的很快。   却并不是自然蒸发的,而是被其中镶嵌的那一块森白吸收了个干净。   桌子好似个活物,会呼吸一般,也知道饥渴。   刘睿影定睛看着,桌面竟是有一阵阵的,规律起伏。   再抬头时,对面之人已经撤去了风帽,仰着脖子望天。   下过雨之后,天晴的很快,但顿时就没有了先前的凉意,开始燥热起来。   太阳很是模糊的躲在不知是云还是雾的后面,可散发出的热却让人无法忽视他。   刘睿影身上穿着诏狱的官服,前胸后背上各有一块皮质的补子,不透水。但两条袖筒和裤腿都被淋湿了个通透,未干的水滴顺着袖口一滴滴落在地上,在地面的石板上发出微弱的清脆。   迎着光线,他只能眯着眼朝前看。   看到对面之人并不算是优美的脖颈,此刻绷着青筋,根根外露。   与其说是优美,不如说是健壮,有如此青筋的男子,该是孔武有力,内中不虚才对。   下颌处的棱角因为他这番姿势,更加棱角分明。   头上没有头发,甚至连眉毛都很是残缺……光头上也都布满了和他藏在袖筒里的胳膊一样的伤痕。   刘睿影越发觉得此人不可思议,但就是想不起来到底他为何会认识自己。   他并不是脸盲的人,只到打过一定的交道,不管时隔多久,那五官都会烙印在脑子里,在该出来的时候出来,如今他的脑子告诉他,他不认识这个人。   “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怎么说也算是有一段同行之谊!”   此人缓缓低下头,平视着刘睿影说道。   这张面孔刘睿影的确是生疏。   判断一个人的几点因素除了面孔外,就是声音和目光。   不过面孔和声音却是都可以改变,目光也会随着心境的不同而不同。   若是有心隐藏,当真可以把这些要素全部隐去,然后再下点功夫改正自己的一些举止习惯。   叶老鬼一双鬼手,曾经就给人做过这样的活计。   也不知是犯了重罪,还是得罪了什么,但出手阔绰,开口就要叶老鬼给他改头换面。   叶老鬼脾气古怪,自是也有一身古怪的嗜好,而这些嗜好往往都不便宜,都得用真金白银堆出来不可。   所以即使再有原则的人,一年到头也有那么几天因为各种各样的外因,暂时得把自己的底线放低些。   黄灿灿的金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也能看的清楚。   叶老鬼收了金子,便给这人划开脸皮,再翻上去固定住,随后切去面部的骨头。   待缝合好痊愈了,整张脸就变得和以前形如两人。   至于声音,更是简单。   只要把让人至哑的哑药,调兑的不那么浓稠,连着喝三天,立马就可以变得沙哑起来,像是不断遭受着风沙打磨,洪水浸透的岩石一样。   不过更多的人还是选择去买一块南阵出品的面具。   但面具终究不是自己的脸面,带得了一时,带不了一世。叶老鬼的法子更加彻底,却也不是人人都有这个运气能请动他出手。   刘睿影观察了许久,还是没能从他的脸上发现任何改动过的痕迹,不由得自嘲般的笑了笑。   想来也是。   叶老鬼若是当真帮他改头换面,又怎么会让他这么个门外汉轻而易举的看出端倪?   这不仅是对他不负责,更是砸了叶老鬼自己的招牌。   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是叶老鬼的作风。   刘睿影摇了摇头。   这人说的话要么啰嗦,要么含糊……根本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最后那句“同行之谊”,让刘睿影一瞬间想到了什么,但很快也被否定。   从一开始与他同行的人,到后来都再见过面。   祥腾客栈中的张学究、李韵,还有和他在营帐中喝酒的汤中松,以及后来路上遇到的酒三半、欧小娥,现在不知去向的赵茗茗、糖炒栗子等等。   满打满算也没有几人,所以刘睿影根本想不出到底什么时候与他有个“同行”。   “偷学边军的功夫,是要杀头的。”   这人冷不丁冒出了一句。   登时就让   刘睿影打了个冷战。   这句话是当初在定西王域,集英镇中的祥腾客栈外,从张学究口中说的。   那晚,狼骑犯边,已经突入边五镇。   就连祥腾客栈门口,都有草原王庭的狼骑军士。   岩子出手打翻一座狼骑后,张学究认出了他的伸手,故而说了这句话。   刘睿影就在旁边,李韵则在楼上。   其他的都是些普通的酒客,大敌当前,忙着奔命,哪里还有闲暇去听旁人的对话?   但刘睿影却听的真真切切。   常年居于中都查缉使里,乍一听“边军”二字还有些没有回过神来。   现在这人竟是说出了当时的对话。   不是张学究,也不是刘睿影自己,只能是……   “岩子!”   刘睿影惊呼道。   岩子僵硬的面庞上用力拉扯出一道弧度。   这个动作他应当是很久都没有做过了,否则不该是如此生硬才对。左右脸颊连笑都极为不对称,一高一低的,像是个跛子挂在脸上。   “终于想起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岩子如释重负般的点了点头。   刘睿影将他认出来,显然让他很是开心。   一个人真正开心的时候,即使不笑,都能让人感觉得到。他会从眉眼中,甚至耳朵鼻孔里都流露出来。   但刘睿影却没有这么开心。   相反的,他心中很是疑惑。   自从汤中松故意受伤,弄得李韵身份暴露,在定西王域待不下去,只得抽身遁逃之后,刘睿影也离开了那里,直奔定西王城而去。   岩子一开始还和他们都住在丁州府经营的官驿之中,和那些个流离失所的难民一道等待官府安置。   满打满算,刘睿影与岩子相处也就只有两天左右的功夫,根本算不上熟识。   何况当时的岩子,安静的像一尊雕像。   若是不说话,旁人很难察觉到他的存在。   因为他和张学究都有一身不错的武道修为,当时狼骑犯边又毫无预兆,负责的府令想要笼络住这两人,留在军前效力,这才使得官驿内,他同刘睿影的交集变得多了些。   不过当时的岩子并不是这般模样。   身材魁梧的犹如铁塔,双眼目光炯炯,眉眼鼻子说不上多好看,但起码是一张标准的国字脸,长相方正,和现在的岩子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也难怪刘睿影认不出。   一时间,刘睿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陷入了沉默。   对于不熟悉的人,当然就没有话说。不过想到自己竟是在宝怡赌坊中见到了岩子,心中又觉得甚为诡异。   “你和宝怡赌坊是什么关系?”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他不知岩子的脾气秉性,便也摸不准脉搏。深处诡异之地,却是不敢轻举妄动。   在一个自己把控不了的地方,还是静等机会,观察形式,捕捉每一处有利的细节,最后才能反宾为主,反败为胜。   “我不爱赌钱,甚至酒都喝的很少。集英镇的祥腾客栈里,是我第一次喝酒,也是最后一次。”   岩子回答道。   这般明显的答非所问,更是让刘睿影认定他和宝怡赌坊之间的关联不浅。甚至站在大老姜背后,操纵着杜彦的人,说不定就是他。   想到杜彦那般决定高手,竟是都如看家犬一般,任凭躯驰,刘睿影就觉得心中无力。   “不赌钱的人也能开赌坊,很多酒肆的老板都滴酒不沾。”   刘睿影说道。   岩子笑了笑,重新拿出个茶杯,往里加了些茶叶,随会倒入滚水。   刘睿影眼睁睁的看着他把这杯还在滚开的茶水,端起来,仰脖一饮而尽。   连带着其中花茶的花瓣和茶梗都倒入嘴里。   “咕咚”一口咽下去茶水后,嘴里开始蠕动起来。岩子竟是像吃饭菜一般,将花茶全部嚼碎眼下。   不过脸上仍然带着诡异且极为不平衡的笑,让刘睿影看不透他的心思。   “宝怡赌坊是个盒子,里面装着中都城这些年来最大的仇怨。”   岩子说道。   门牙上还贴着一小块花瓣的残渣。   说完后,他伸舌头舔去。   刘睿影有些恶心……胃里阵阵作呕。   岩子的舌头像是一条小蛇般,盘踞在嘴里,又窄又长还很灵活。要是全部伸出来,足以舔舐到他自己的鼻梁和下巴。   这已经超脱了人应有的范畴,让刘睿影心中更是提防不已。   “你有   什么仇怨?”   刘睿影问道。   既然他有心解释,刘睿影便也顺着话接下去。说不定三五句之后,就能弄清楚宝怡赌坊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的仇怨与中都城无关,但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关联。他们的仇怨对我有帮助,也算是志同道合又各取所需。”   岩子说道。   刘睿影不禁冷笑。   这世上所有的事端,不论好事坏事,有什么不是志同道合,各取所需?   不志同道合,就没有办法一起共事。不各取所需,却是迟早因为反分配不均而内讧。   这种结论放在每个人心里都是正确的,即便是做不好的事,也是出于它对自己正确的角度。   刘睿影心中反而坦然了不少,但他却感到岩子变得越来越紧张。   先前他的话很多,很啰嗦,也是紧张。   不过现在他除了紧张还有痛苦。   心里有痛苦的事,最好的方法就是在和朋友喝酒时,不经意的说出来。因为朋友的存在的目的不仅仅是分享快乐,还要可以承担痛苦。   可是岩子没有朋友,所以他的快乐和痛苦,都没有人可以倾诉、宣泄。   因此这两种情绪都会堆积在他的身体里,化作不哭不笑的麻木,憋的久了,即使来了朋友,快乐和痛苦也不会被说出去。   他已经习惯那般自我消化的样子,也不会适应倾吐为快的爽意。   “费尽周折的想要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刘睿影懒得再和他兜圈子,生怕一会儿岩子缓过神来,又开始得喋喋不休。于是便开门见山的问道。   岩子却丝毫不着急。   又喝了一杯滚水冲泡的花茶后,砸了咂嘴,闭上了眼睛。   刘睿影看向他的面庞,即使是闭着眼,也好似有目光时刻都在自自己身上游走。   “我想和你谈一笔交易。”   岩子开口说道。   刘睿影从鼻子里重重的出了口粗气,来开一把椅子,顺势坐了下来。   “在草原王庭,我的交易做成了。但在震北王域,那王爷脑袋不开窍,却是没做成。”   岩子接着说道。   刘睿影压住心里的震撼,尽力让自己的心情保持平顺。   “那你为什么觉得就能和我做成?”   “因为你有不能拒绝的理由。”   岩子说完,猛地睁开双眼,手臂平伸,在两侧用巴掌一抹。   半空中顿时腾起两片云雾,犹如平静的湖水,更似镜面。   他握住几乎已经变得具体的雾的边缘,朝着刘睿影的方向轻轻一推,使其正面对着。   待刘睿影看清其中的东西后,一巴掌排在了桌面上。   但桌子好似提前知晓了刘睿影的想法,他拍下去的位置,骤然凹陷。   刘睿影肘部“咯噔”一声,却是空空出手,没有任何着力。   他以极为复杂的神情看着岩子。   胸前的衣襟都因为剧烈而急促的呼吸,起伏不断。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迎着刘睿影的胸膛,让他的脑中不由得划过一抹残酷。   这抹残酷侵占了他的心扉,让他清醒的大脑都被充盈。   在本性面前,他可以忍耐,或者压制住这名为残酷的劣性,只是一旦有故意将其激发的,那就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此刻他的心思,已经不是他能全然左右的了。   他并不是个残酷的人。   若不是每次都万不得已,他根本不愿意去伤害别人,甚至杀人。   不过这样的想法,是建立在也没有人会伤害他的基础上。   如果有人过来主动伤害招惹他,那么也就不存在他残酷不残酷,即使是一个懦弱无比的人,也不会任人欺辱,兔子急了且会咬人,何况刘睿影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性的男人!   以前刘睿影活的很是自私。   因为没有人告诉过他该什么是包容和珍重。   但这世上偏偏有人想要冒犯旁人的尊严,打压甚至侵袭其他人的生命,好似自己天生就有这种权利一般。   这种人已经不是可恶这么简单了。   鸡鸣狗盗之事,做多了是可恶,可这样的人,决计是可恨!   尤其是用一个人所珍重的东西来威胁他,却是最最可恨!   对付这种人只有一个法子。   那就是让他们明白,自己不是老天爷,不能晴时下雨,雨天落雷。就得用刀剑偿还,胁迫旁人的同时,自己也被胁迫。伤害旁人的同时,自己也被伤害! 第三十五章 惊逢【下】   刘睿影的手扶住了剑柄,但却没有握紧。   这个动作的改变,看似不经意,实则有他自己的打算。   岩子到底说完没有,刘睿影并不清楚。   但事到如今,无论岩子说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他扣押凌夫人的事实。   从文坛龙虎斗结束以来,整个擎中王府包括擎中王刘景浩在内,都在寻找凌夫人的下落,可却都毫无头绪。   没想到却是被刘睿影歪打正着。   至于岩子口中的“交易”,他根本不感兴趣。   近来这句话听得他耳朵生茧,着实是再听不下去了。   刘睿影也不明白,好端端的安生活着到底有什么不好?却非得用这样的事情不断和人交易?   不过方才展现在刘睿影面前的“画面”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凌夫人,另一个却模糊不清。   他也没有问清楚的心思。   何况自己一旦表现出了兴趣,岩子岂不就知道自己有求于他?到那是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主动权已经失去,无法挽回。   掌握主动权,也代表赢了大半。   “睿影兄是想杀了我?”   岩子直截了当的问道。   刘睿影也不知是猛然被叫破了心事还是打断了原本正在筹谋的思路,扶在剑柄上的右手在岩子“杀”字刚出口时,便骤然朝下挪动了几寸。还很是刻意得放松了手腕,看上去懒洋洋的搭在了剑鞘上。   对于岩子的话,刘睿影没有立即出言反驳。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但顺着对方的话头,仔细想了想,好似心中对岩子也并没有什么过分的杀意。   充其量,只是他莫名扣押了凌夫人,让刘睿影十分担忧罢了。   对一个人的担忧,源于对一个人的在乎。   而这在乎却又是相互的,不可能似竹竿子捅火般——一头热。   凌夫人不管是平日里调笑刘睿影,让他叫自己姐姐也好、亦或是命他不明不白的配自己喝酒也好,骨子里对他的关照刘睿影是能够感觉得到的。   那是极为特殊而又令人眷恋的感觉,尽管在典狱依旧是办事,可有了这种温和的情感,就会让人身心都舒坦起来,少了些江湖的气息,多了些亲近。   虽说在无父无母,但这么多年生长在中都查缉司里,有吃有住,没有沦落到下雨时淋雨,走在长街上随地件东西吃的地步,但精神上无论是谁都想要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有了这么一个人存在,就像漂浮的浮萍,即使被冲的无影无踪,底下也好似有了根一般,把它牢牢的拴住,再大的风浪后,都能有归所。   即便很多时候看起来玩世不恭,吊儿郎当,可当真需要的时候,却又是最为可靠的。   这种感觉刘睿影没有感受过,所以当他感受过后,便对此十分依恋。   他和凌夫人相识的时间极为短暂。   有些人喝顿大酒,外加睡个懒觉后,爬起身来吃完醒酒的牛肉汤面,朝碗里多倒点醋的时间差不多。   不过就在这不长的时间里,刘睿影却是对凌夫人建立起了一种信任。   此番来宝怡赌坊,主要是因为“汪老大”兄弟俩捉住了个漠南蛮族的智集,刘睿影想要顺藤摸瓜,彻底查清楚宝怡赌坊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对于见到岩子,又知晓了凌夫人的下落,则是完完全全的意外。   他从未想过凌夫人会和岩子有什么交集,也想不到他们之间能达成什么交易。   “放人。”   刘睿影说道。   相对于岩子的直截了当,刘睿影也很是干脆利落。   无论其中包括什么缘由,他都必须见到凌夫人再做打算。   现在他来宝怡赌坊的主要目的,已经彻头彻尾的变了。   至于岩子和此处诡异环境与宝怡赌坊的关系,刘睿影也无心去探究。   尽快让凌夫人回到擎中王府里,主持大局,把那些明处暗处的势力彻底肃清出去才是头等大事。   “我虽然不是生意人,但也知道‘空手套白狼’这个词儿。方才说了交易,睿影兄却不管不顾,甚至于用长剑威胁,不觉得有些太失礼了?咱们之间也不是陌生之人,毕竟还是同桌共饮之谊、同行之谊的。这般贸然的威胁,让我心里也很不舒服……”   岩子说着说着气势全无,竟是还夹杂了几分委屈,好似刘睿影当真做了什么让他极为伤心的事情一般。   扭捏造作的模样,令人作呕。   看着身材魁梧,面容狰狞,双臂和头顶都布满鞭痕的铁血汉子说话竟然开始哼哼唧唧起来,刘睿影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浑身一抖。扶在剑鞘上的手,也短暂的离开了片刻。   岩子却对此无动于衷。   他伸出左手,胳膊肘撑才桌面上,用手掌扶住额头,好似在掩面叹息。   可右手却在桌子下方,扑簌簌的,不知在寻摸什么东西。   刘睿影皱着眉头,心中堤防之心更胜!   毕竟岩子此人十分古怪,不黑不白的。茶里下毒,袖中飞箭这样不入流的事情,恐怕都能做的出来。   没想到,当岩子的右手从桌下抬起时,食指和中指勾出一个布袋子,下端垂的很低,应当是装了不少实沉的东西在其中。   布袋落于桌面,响声倒并不清脆,刘睿影无法判断出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不过这般大大方方的落在明面上,倒是让他心中暗暗松开了口气。   谁知,岩子那一双干枯如朽木的手,手背高高拱起,呈鹰爪状。   修长的手指飞快的将布袋口系着的绳结打开,揪住两端,用力一抻,便将袋口扩开到足以让一只手进入其中。   岩子右手探入,满满当当的抓了一把出来,握在掌心。   不过却是手背冲着刘睿影,遮盖的严严实实,让他仍旧是看不到是何物。   正在刘睿影游移是否要抢个先机之际,岩子右手一张,方才握住的东西哗啦啦的散落了一桌子。   刘睿影定睛一看,全部都是开了口的糖炒栗子。   只是早就凉了个透彻,不知是何时炒好的。   栗子已经没有任何香味,砸在桌子上却是跟未剥皮的核桃一样,坚硬无比。   开口处,尽皆都被浓郁的凝固糖浆裹着,呈现出令人作呕的棕黄色。   这样的颜色有很多美好的事物也同样拥有,但眼前这不知搁置了多久的糖炒栗子,着实是让刘睿影无法和脑中的任何美好产生关联。   他努力的回想起剩下的傍晚,倘若明日还是一个好天气,那么天边的晚霞在最后一刻就会由橙红变成棕黄的糖浆色。   不管从什么角度看去,都像是给天边和山巅刷了一层刚刚融化的蜜糖。   但它们是新鲜的,且在不断流动、变化。   糖块放在铁板上,经过炉子的加热开始融化时,就像滚油中倒入葱姜蒜等调味料一般,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只是相比较而言,动静稍小罢了。   紧接着糖块的身子就会不断的矮下去,融化成一坛粘稠的液体,从中心蔓延出无数的触手,朝四面八方伸展。   偶尔还会凸起个气泡,但维持不长久,很快就会破裂。   气泡骤然破裂时,下方的糖浆就会干瘪出一个空缺,和现在干瘪在糖炒栗子开口处的糖浆一模一样。   糖浆一旦失去了温度,就会这样干瘪下去。   上面纹理清晰,沟壑纵横,像极了老太太的皮肤。   岩子的身上虽然也布满了鞭痕,但除了鞭痕之外,其他的位置仍旧是细腻、紧绷。   鞭痕像是一条条失去了生命,尸体却又不腐的肉蛇,盘踞在他光滑如镜的皮肤上。一如冷却干瘪的糖浆包裹住糖炒栗子的开口,借着光,从稀薄的位置,还能看到里面的栗子肉。   “糖炒栗子!”   岩子指着桌上散乱的栗子说道。   顺着他的手看去,刘睿影这才注意到,栗子堆中竟是还夹杂了一枚骰子。   一枚棕褐色的骰子。   赌坊的骰子,通常都是白色的,象牙白。   即便不是用象牙制成,也会用其他材料尽力模仿这个颜色。唯有在“一点”的凹陷处,点上红色,以示区别。   可这枚骰子,通体棕褐色,六个面,六个点数,全都是红色,极为鲜艳。   岩子意识到刘睿影的精神全然集中在这枚骰子上,却对此没有任何说道,任凭他打量。   而他自己,却拿过桌上的一颗糖炒栗子。先用门牙将凝固在开口处,已经冷却干瘪的糖浆啃掉,放在嘴里,用舌尖顶起,贴着上颚。让口腔中的温度,使其慢慢融化。   一开始还因坚硬的缘故,边缘处有些刺挠。   随着温度上升,便也逐渐软化。   岩子嘴里“啧啧”作响,很快就令其化为糖水,吞下肚中。   糖炒栗子被他用指甲将壳剥了个精光,囫囵扔到口中,也不见咀嚼,就这么咽了下去。   刘睿影听到“咕咚”一声,这才把精神从这枚奇怪的骰子上抽离开来。   再看向桌面时,方才那么多糖炒栗子,已经被他吃了个七七八八。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刘睿影试探性的问道。   “你也吃过。”   岩子回答道。   “但我没有吃过凉掉的糖炒栗子。”   刘睿影摇头说道。   “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差别。既不怕烫,也不怕凉。”   岩子说道。   刘睿影想起刚才他和椴花茶时,是就着滚水一饮而尽的。   如此冷热不分,岩子还能被称作是人吗?   不过此刻刘睿影心中却是有了条极为清楚的线条。   大老姜并没有对刘睿影说谎。   归根结底来看,他在宝怡赌坊内的确算不上任何身份。那些个婢女唤他一声东家,只是因为真正的东家让他坐在那张椅子上罢了。   在石碾街口,大老姜几次想要逃离,但却被酒三半飞掷而来的酒杯拦住,乱了阵脚,泄了气势。   虽未看出他身法到底有多高明,但刘睿影可以确定的是,以这样的身法和武道修为,唬住那些个满眼嗜血的赌客们或许绰绰有余,但根本无法驾驭住杜彦那般的绝顶高手。   站在他背后的,自是还有旁人。   眼前的岩子算一个。   能把凌夫人拘住,即便是用了下三滥的手段也是本事。   她什么阵仗没见过?   不过老套的法子之所以老套,正是因为好用。   有经验的人,光顾着防备其他的新鲜,反而容易忽略了那些个极为老套的法子。   “你应当吃点的。人家可是特意为你做的,说你以前爱吃甜食。”   岩子语气颇为叹惋的说道。   刘睿影很是不解……   自己从未喜欢吃过甜食。   这一点,与他但凡有些交集的人都再清楚不过。   而且这糖炒栗子是熊姥姥做的,刘睿影又怎么会和一个莫名出现在中都城里的老太太有什么剑客?引得她无端做糖炒栗子个自己吃?   来不及细想,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先救出被拘的凌夫人。   岩子最后一颗糖炒栗子吞下口中,刘睿影的剑尖已经抵在他的咽喉处。   喉结上方鼓着一个小包。   里面正是不上不下,卡在其中的那颗完整的糖炒栗子。   刘睿影出剑的时机着实精妙。   他自己也觉得,此番把握的机会,却是近来的巅峰一剑。   眼动则心动。   心动而手动。   三者之间只有达到极为完美的统一时,才能有如此精妙的机遇。   在岩子用指甲刚刚剥去糖炒栗子的壳时,刘睿影扶在剑鞘上的右手挪移到了剑柄上。   待栗子肉和嘴唇接触的瞬间,刘睿影骤然握紧了剑柄。   吞咽的功夫,只是一刹那的事情。   但凡不是异物、硬物,一个人咽下个东西,决计是要比拔剑的速度更快。   重要的就在于,把握好时间上的错差。   栗子是椭圆状。   舌尖送到舌根后,再朝上一顶,就可以滑落肚中。   刘睿影的剑,在岩子舌根拱起时,从剑鞘中全然抽出,划了道极为精准的弧线,直指岩子的咽喉。   手上用了三分力,使得剑尖在岩子的喉结上方压出了痕迹。   刚好卡住,让那颗栗子无法下去。   只要岩子稍微一用力,想要将栗子硬生生吞入肚中,那来自于剑尖的压迫,便会顿时刺穿他的咽喉,同时也刺穿那个栗子。   到时候这颗栗子便不是包括着糖浆的糖炒栗子,而是拥有了鲜血的温度。   从未有人见过被血包裹着的栗子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亦或是有鲜血凝固在栗子上。   这样的概率不是没有,但却小到几乎不可能发生。   但现在却是刘睿影挥挥手,便能一蹴而就的事情。   被人用剑抵着喉咙,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   再坦然的人,表现出的不以为然,也都是装出来的。   刘睿影平静的凝视着岩子的双眸。   想要从他的眼中找寻出些许怯意。   过了许久,显然岩子的表现让刘睿影失望了……   他非但没有露怯,双眼中反而有股子兴奋。   要不是喉咙中卡着个栗子,刘睿影甚至觉得他会勾起嘴角,大笑出声。   忽然觉得手中剑一松,竟是又朝前递进了几分。   岩子却是喉头发力,用柔软的食道,将坚硬冰冷的栗子生生夹碎,然后咽了下去。   现在抵住喉头的,就只有刘睿影的剑。   而威胁,却也比先前少了许多。   岩子可以随时偏转脑袋,亦或是用手将剑锋格挡开来。   刘睿影从未想到还有人能够做到如此!   惊惧之余,自己也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   想要学岩子那般,动用喉头的肌肉,哪怕收缩一下,却发现不知该如何使劲,反倒是弄得整个脖颈有些胀痛,舌根发紧,不得已张开嘴,大口喘了几下。   耸动喉结,咽个口水,本是不经意就能做到的平常事,可却真的付出专注去想喉咙如何耸动,却反而忘了该怎么吞咽,像口气卡在中间,吞不下吐不出。   岩子终于勾起嘴角,冲着刘睿影轻轻笑了笑,同时左臂轻轻抬起,在空中拂袖一抹,刚才看到凌夫人影像的镜面状雾气再度显现,只是这次却不是凌夫人,而是另有其人。一个相比于凌夫人,和刘睿影纠葛更深的人。   “话还是要听完,不然就会判断不全。”   岩子说道。   丝毫不在意喉头上的剑尖。   他说每一个字的时候,都会扯紧喉头处的皮肤,从而让刘睿影的剑尖跟随着上下悦动。   好在岩子说的语气部中,故而剑尖始终保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位置,对他而言没有更深的威胁和损伤。   刘睿影抬眼看到这人,手中原本还有的三分力顿时又卸去了大半。   岩子轻微扭了扭脖子。   他知道刘睿影这一剑,是不会再刺下去了。   手中的砝码足够,便就有了底气。   即使锋刃在刘睿影手中,抵住自己的要害也没有任何关系。   “李韵为何会和凌夫人在一起。”   刘睿影语气平静的问道。   “这就要问她们自己了。”   岩子摊着手回答道。   刘睿影想到其中王府内在“先贤祭”内乱时,却并没有看到李韵的身影,只有傅云舟独自一人而已。   想必是她刚要有所动作,便被凌夫人发现,后来又不知是如何的阴差阳错,却是都得岩子所拘。   “你也曾是边军一员,为何要这样为难?”   刘睿影说道。   他以为这样的却说应当可以对岩子有几分打动,哪里想到当年的边军生涯就是他所有执念的开端?   岩子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   紧接着就开始抽出,继而越发狰狞起来。   双手攥拳,朝桌面猛砸下去。   雾气中的景象顿时消散。   桌上除了栗子壳之外,只有那一枚棕褐色,红点数的骰子。   骰子因为震动,从桌上弹起,被岩子一把握住。   “你我喝过酒,却还未打过赌!既然你来了宝怡赌坊,要是不扔回骰子,却是也说不过去。点数无谓大小,总得有点赌注才行!”   岩子说道。   现在他手握两条人命,有恃无恐。   这两人的出路,到头来刘睿影都得求着自己,所以岩子对仍在自己喉头的剑锋,没有任何在意。    第三十六章 铩羽   岩子松开手,骰子咕噜噜的滚到刘睿影面前。   也不知是他刻意控制了力度,还是凑巧,骰子在桌面上滚过的距离刚好是刘睿影手中剑的长度。   骰子停止住势头,刘睿影显示细细端详了一阵,接着才拿起来把玩一番。   这骰子看上去没有任何特殊之处,除了颜色不一样之外。   但刘睿影在手中掂量了几下,虽然没有弄清其中的玄机所在,但也知道这枚骰子一定有诈!   这颗骰子虽然没有明显的机关,但也是由特殊的手法所制作。赌坊里,庄家之所以能赢多亏少,妙诀除了精湛的手法、出众的耳力之外,就着落在这特制的骰子上。   最为简单的一种,是在想扔出的点数后面挖去一小块,做成真空装,然后往里灌入铅液,待其冷却后,整个骰子的平衡便被就此打破,故而十次里能有七八次都停在庄家希望得到的点数上。   这种法子虽然简单、易于操作,却也最容易被识破。但凡是常玩的赌客,或是赌注大的局,只要把骰子放在手里一掂量,都能发现其中的猫腻。   着落在一个点数上的,叫做单点红,还有双飞燕、三星照,则是着落在两至三个点数。   中都查缉司曾查抄过一家黑赌坊,里面用的骰子甚为精妙。   在中心处埋着一个机括,当骰子在摇晃之间,中间的机括受到击打,尤其是在扣下筛盅的一瞬间,双数点位从中会露出个针眼,刺痛庄家的手掌。若是没有,则掷出的点数为单。   对于此的鉴别,除非把骰子彻底杂碎,否则根本无法发现。但经年累月之后,只要看看庄家的手掌心,是否有密密麻麻的小红点,赌局的公正与否便可一目了然。   但岩子的这枚颜色奇特的骰子,摇晃的时候既没有机关显露,分量也平均相当。可迎着光看去,骰子的六个面却是分了阴阳。   阳面清晰,阴面朦胧。   如此一来,便可大致确定出点数的单双。   “我还不屑于用这种方式!”   岩子微微抬起了下巴,很是轻蔑的说道。   他对刘睿影的此般行为极为不屑,甚至觉得是一种侮辱。   “宝怡赌坊的骰子?”   刘睿影问道。   岩子点了点头。   “赌坊有骰子,有酒,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还有糖炒栗子。”   刘睿影接着说道,看着桌面上的栗子壳。   岩子趁此档口,身子猛然朝后退去。   待刘睿影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脱离了刘睿影的剑锋,一脸邪笑的看着他。   “骰子也只是个幌子。”   刘睿影这才醒悟过来。   岩子并不是要当真和他拼一场点数取胜的赌局,而是借此为由头,脱离刘睿影剑锋的控制罢了。   不得不佩服岩子的定力与心性。   换做旁人,自己的要害在受制于人时,都难以分出精神,来琢磨出一个万全的脱身之策来。   岩子的笑意渐渐收起,朝着刘睿影身旁的长做招了招手。   桌子如长了腿一般,滴溜溜的跑到岩子身旁,白光一闪,化作了把森白的匕首。   匕首只有刘睿影刘睿影的刀柄长短,像是孩童的玩具。但刘睿影却从中感受到了磅礴如尸山血海的杀意。   眼看岩子就要出手,刘睿影决心先腾挪至他的旁侧。   岩子右手拿着匕首,右臂外侧是他的死角,即使有心防备,胳膊肘也不可能朝外拐。   刘睿影刚刚意动。   却见两道黑影朝自己飞来,夹杂着“呜呜”吹拂的破空之声。   情急之下根本来不及分辨,只得一门心思躲避。   “砰砰”两声落地后,他这才看清竟然是两具无头尸身,显然是刚死不久,脖颈上的断裂处还在流血不止。   整个尸体其他的部分也并不完好,支离破碎的,只能大体看出腰身的弧度,宛如一个血葫芦。   以死者尸体当做兵刃,抛掷而出,刘睿影着实是没有想到……   这世间再大的恶人,也忌讳生死,知道死者为大。这般举动,已经算的上是大逆不道,该当被人世间所唾弃。   刘睿影怒目圆睁,刚抬头准备质问岩子时,就看一道黑影再度朝自己斜掠而来。   速度要比凌厉的北风,穿林打叶时还要迅捷。   刘睿影只得用剑锋护住自己上半身,同时脚步横跨,借此来抵御住岩子的势头。   对方好似被刘睿影的变招弄的有些不知所措。   亦或是岩子根本没有想到刘睿影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   借此微微一顿之际,刘睿影朝前跨出的一步猛地后撤,接着脚背绷直,脚跟一发力,朝上踢去。对准的位置,正是岩子的腰眼。   岩子身在半空,无处借力。   即便他强行提起劲气,在空中扭转身躯,刘睿影也能直抵背心正中。   这两处都是人身之上极为柔软的位置,虽不像咽喉那般致命,但也足以重创。   刘睿影的腿在划出一道扇形,可岩子的身躯却骤然提速,让刘睿影扑了个空。   余光之中,瞥见岩子已经站在了他的身侧。   局势逆转!   刘睿影本想攻其死角,没想到却是被岩子反客为主!   这样的身法已经不能用诡异来形容,简直是无与伦比……刘睿影甚至觉得,若是他愿意,足可以双足踏地,直上九霄,摘取星辰。   这般浩大的气势,让他还未打就已经心生畏惧,觉得自己宛如一颗渺小的星辰,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那庞大的夜空。   连续的光影交错,即便是   在暗沉的天气中,也让刘睿影变得眼花缭乱。   岩子手腕一翻,森白的匕首显露。   他冲着刀身轻轻一弹指,短小的匕首霎时化作一杆长枪。   枪杆形如竹节,但却更加突出。越是靠近枪尖的位置,越是变得密集。   刘睿影定睛一看,岩子手中这杆长枪,俨然是用人的脊柱拼凑而成。   一圈圈骨节上除了森白之外,还有未曾清洗干净的血肉。   血已是暗红,几缕肉丝干在其中,紧紧贴合着骨缝。   当岩子握住这杆枪时,浑身上下散发这一圈橙红色的光晕。   头顶晦暗的浮云,都被他身上的光亮镶嵌出了色泽。   只见两只手往身前一缩,右手抵住枪杆底端,和左手一道发力,冲着刘睿影一甩,枪身犹如鞭子般抽打而来,将刘睿影包括在一道弧形中。   刘睿影双膝弯下,将剑反手背在身后,剑尖从右肩出自下而上冒出。   接着朝前一拱,却是想要避其锋芒,从枪影之下悠忽溜出。   身形还未动分毫,竟是绝得自己腰眼处传来钻心剧痛!   不得已,只能正了身子,回剑应对。   他这才发现,岩子手中的长枪,竟是一杆软枪!   枪杆与枪尖,都有可以摆动的幅度,而这幅度,正是那一圈圈骨节所赋予的,犹如人弓背弯腰一般,岩子以劲气操纵,灵活自如。   一节节如长鞭,可以任意转换形状,飞舞在空中,如长龙盘旋环绕,龙角般尖锐的枪尖,极速朝着刘睿影刺去。   还好刘睿影反应及时,枪尖刚刚刺破皮肉,还未伤到筋骨。   不过鲜血却已经汩汩流出。   就连岩子的枪尖上都沾染了不少。   但这血迹却已肉眼可见速度,飞快消失……刘睿影看到一股红色得浪涌,从枪尖传递到枪杆尾端,静止不动。   这一枪不但让刘睿影丧失御敌的先机,也使得他的精神有些凌乱。   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在他意料之外的,人遇到措不及防的事情,即使平常多冷静,也会慌乱不已。   岩子双眼幽幽的眨动着,牢牢的盯在刘睿影的伤口上。眼中似是有种异样的情绪被缓缓点燃,陶醉之余竟是伸出舌头,将上下嘴唇分毫不落的舔舐了一遍。   刘睿影急中生智,竟是回剑入鞘,而后左手横卧住剑身,从右至左如撞钟般顶去。   剑锋的锋锐面对岩子灵活抖动的长枪占不到任何便宜……   先前若还是匕首,刘睿影大可不必如此。   但此刻只能以顿挫的劲气,先护住周身八面,涤荡开浑似惊蛰过后,出洞灵蛇般的枪尖,然后再找机会以剑之锋锐,逼杀要害之处。   眼见又一道枪影袭来。   却是和方才一模一样。   只是方向从右换到了左。   岩子竟是丝毫不在乎刘睿影顶来的剑身,反而以这种以血还血的法子毫不迟疑地出招。   他似乎看破了刘睿影的想法,他在以命作赌,赌刘睿影绝不是全力以赴,一击致命。   刘睿影略微一盘算,只得当即收手。   对方的枪杆足有自己手中剑的三倍长短。   即使死拼,也是吃力不讨好。   但当刘睿影刚刚收敛,回防周身时,才发现岩子这一枪乃是虚招!   他忽然正手压住枪杆,让枪身贴在地面,枪头却高高翘起。   刘睿影堪堪躲过翘起的枪尖,却不料强身骤然上提,弯成一座拱桥,桥拱的最高处,当即打在刘睿影的胸膛上,将其整个身子托起。   继而从强身上爆发的劲气,足足有三重。   一浪高过一浪,三重叠加在起来,着实是雷霆之击。   砸在刘睿影的胸口,震的他心脉鼓荡。   肺部骤然压缩之下,差点背过气去。   人中上感到两股热流,刘睿影伸手一抹,鲜血已经不受控制的从鼻腔与嘴角处喷涌而出。   岩子抖了个枪花,单臂擎枪,肘部弯曲,斜眼睥睨。   “还记得当初集英镇的狼骑?”   不言则已,一说刘睿影登时想起。   当初犯边侵入集英镇的狼骑,为首的便是被岩子以边军功夫击中。   现在刘睿影却是吃了同样一招,而他应当是还未用上全力。刘睿影可不觉得自己的身子骨,可以和每日驰骋于草原,又身披甲胄的狼骑比拟。   刘睿影借此机会,深深调息了几下,压住喉头中的腥甜,让四肢百骸略微平静下来,不再翻滚的那样剧烈。   不过岩子哪里给他喘息之机?   霎时间刺出六道枪影,虚实难辨。   刘睿影来不及提剑,仓皇之下只得展开身法,腾挪之际,躲开了第一枪。但第二枪却直奔他持剑的右臂肩窝处而来,刘睿影虽然有所应对,但还是稍稍慢了些许,被枪尖划破官服,带出一道不浅的血痕。   想要凌空劈出一剑,暂时逼退岩子的身形,可后续几枪却是刺向了他的双膝以及腰间。   尤其是最后一枪,要是被刺中,刘睿影便如同草绳上拴着的蚂蚱,再无挣扎的余地。   他身处被动,只能受敌,连环遇刺,却没机会反击。   左手奋力一拔,用剑鞘比在枪影横扫来的一侧,剑锋上气势狂飙,刹那间风起云涌,漫天而起,冲破了一直压在头顶的云翳。   但云层却已更加猛烈的态势,不断填充着被刘睿影剑气所破开的缺口,且越来越稠密,好似化作了实物,朝下压来。   四周的环境变得更加暗沉……   两人都是黑衣。   互相的身形都有些模糊……   唯有刘睿影手中的剑刃,迎着西风嘶吼,千里之地,只此一盏明灯!   “轰隆”一声。   刘睿影的剑锋和岩子的长枪相交。   恰逢天上掠过一道闷雷,转而又有雨滴落下。   这雨,下的太不是时候。   刘睿影从未见过如此细密,又如此磅礴的雨。   寻常的雨,要么雨点大如斗,打在脸上都会感到阵阵生疼,但其中却总有空隙可寻。   但这场雨,却让整个大地都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坦然接受。   不能说是雨,倒像江河湖海之水,倾泻而下,没有缝隙呼吸,密密麻麻交叠在一起,洗刷着一切,好似要把浓重的黑色,冲的淡一些。   雨滴打落在刘睿影微微侧起的剑锋上,竟是红色的,略带些粘稠。   不过即便当真是天降血雨,刘睿影也无暇顾及。   可这雨滴落在岩子身上,却在瞬间蒸腾,使他浑身被白气萦绕,好似个在铁匠炉里被烧的赤红的铁球。   刘睿影眯着眼。   握住剑柄的手,其余四指,松了又攥紧,循环往复。   在大雨和白气的夹杂中,想要找准岩子周身的要害,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但刘睿影别无选择。   错过了这个时机,再想有这样的充分发挥,简直是天方夜谈。   又是一道闷雷在头顶炸响。   刘睿影先前站立的位置已然成空!   手中剑比方才雷霆更加万钧的朝着岩子刺去。   岩子双眼凝视着剑尖。   小小的剑尖不过芝麻大小,但被岩子看在眼中却重的连眼皮都得强行支撑。   一粒芝麻有多少分量?   轻飘飘比柳絮重不了多少。   可岩子却察觉到这一剑的非比寻常。   因为他在这芝麻大的剑尖中,看到了天地山川;大漠孤烟;西风古道,尽皆着又是草长莺飞,小桥玉箫,红楼残月。   时而像被朔风吹佛了八千年的箭簇一样苍凉,时而又如沐浴过春雨的海棠花一样委婉。   但它疾驰而来的剑影,又似藏鹰般凌厉。   一时间,岩子陷入了错觉……   这种种景象在眼前走马灯般轮转,却是让他彻底忽略了其中蕴藏的杀机与寒意。   彷徨与迟疑之中,甚至一度觉得那冰冷的剑锋竟是美人的皓腕,正朝着他伸来,想要将其揽在怀中,好好爱抚一番。   这美人看似温柔,却充满杀机,只要一不留神陷入其中,那皓腕就会瞬间变成尖利的爪牙,对准猎物,狠狠划下!   这一剑已经超越了世间所有的隔阂与阻碍,没有任何道理和言语能够来解释的清楚。   到了这一刻,岩子反而有些知足。   如此璀璨的一剑,即使刘睿影也难以再使出第二次来。   若是当真就这样被当胸穿过,也并不能算是有多么大的遗憾,毕竟死之间也曾见过这般绝无仅有的风景与剑术。   可惜的是,岩子追求的并不是剑道的极致。   所以他虽然会彷徨,会迟疑,但他决计不会束手待毙。   正当他重新抖擞了精神,准备以枪尖对剑尖时。   剑却停了。   停在距离他咽喉正好一寸半的位置。   这不是刘睿影的本意。   他想让剑尖正巧落在岩子咽喉的柔软上,一分力不多,一分力不少。   奈何他还是未能全然把持的住。   剑尖终究还是离的远了些。   “为何停手?”   岩子惊异的问道。   刘睿影没有任何理由停手。   毕竟他是枪枪逼命,而一开始所谓的什么“同行之谊”,全都是没话找话时的屁话。   人在无话可说,又不想冷场时,总会说很多这样的屁话。   岩子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但起码他的秉性还是和人一样,在同样的情境下,难免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因为你死了我也就丢了凌夫人的下落。”   刘睿影说道。   “何况我也杀不死你。”   手中剑落下。   剑尖指第,垂在身侧。   方才这一剑,让他透支了太多。   右臂从内到外,都如同放在篝火上炙烤一般,痛痒难耐。就连单纯擎剑这个动作,却是都无法继续坚持。   岩子点了点头。   他毫不否认刘睿影所说正确。   即使刘睿影那一剑就此刺下去,他也有应对之策,绝不至于殒命当场。   不过岩子最大的底牌,还是他手里握着的两条人命。   刘睿影可以不在乎李韵的死活,但他却不能对凌夫人不管不顾。   这就好似是一道门栓,挡得住君子,挡不住小人。   小人不顾后果,不论得失,不择手段,有十道门栓,也防不住。   可君子有羁绊,有进退,即使没有门栓,也不会擅闯他人宅邸。   岩子手腕微动,引得刘睿影登时警觉!   好在他只是伸出食指,在枪杆上点了三下。   枪身扭动如蛇,渐渐变宽、变圆,膨胀开来,重新化作先前的桌子。   岩子右手虚引,请刘睿影重新落座,同时拿出一袋新的椴花茶,准备冲泡。   刘睿影精神骤然一松,紧接着疲惫感像是要将其拖入深渊般,不断拉扯。   双腿一软,只得用手撑着桌子坐下。   剑被刘睿影横放于桌面上,握着剑柄的手,始终都没有松开。 第三十七章 浑然   擎中王府内。   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   今日的晨曦有些奇怪,同样的光景已经停留了许久都不见动静。夏天还未全然过去,本该极为敞亮才是。只有春天和秋天的气候,才变化多端,有时甚至令人难以忍受、   天上的云也不必往常厚实多少,但太阳却好似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身形,迟迟不能彻底露头。   擎中王刘景浩一夜未眠,心中正在盘算着时间。到了今日下午,凌夫人就整整失踪了十二个时辰,他还从未这么久和她不曾见面说话过。   经常做的事突然停了,就会有种空虚之感,生活琐事少了个缺口,无法弥补。   他并不在自己的王府里,而是在诏狱的“三长两短堂”中,坐在凌夫人常坐的榻上。   这还是擎中王刘景浩第一次全身心地坐在这张榻上面,以往来这里时,他都规规矩矩的坐在椅子上,连凌夫人给他的酒也喝得十分小心。   今年他和凌夫人已经相识快二十年。   具体多少年,却是记不清……   有些人明明很亲密,但就是记不住彼此一些特殊的时刻,擎中王刘景浩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他更喜欢用“相知”来表达自己和凌夫人之间的关系,毕竟相识的人很多,相知的人极少。高山流水难觅知音,伯牙一介琴师都能为此而绝弦,擎中王自是要比他更加懂得、珍惜这番道理。   刚在榻上坐下来时,擎中王刘景浩心里还有些忐忑……疑神疑鬼的看了看四周。   门口虽有值岗站哨的诏狱狱卒,但没有他的命令,谁敢擅自闯进来?想到这里擎中王刘景浩不由得自嘲的笑了笑,却是有些太没出息……   坐了会儿,果然还是无法适应,始终觉得别扭,只好起身,走到自己平时常坐的椅子上重新坐下,顿时感觉舒坦了很多。   这样的动作在昨夜发生了不止一次。   擎中王刘景浩就这么始终在椅子与榻之间来回游移,很是不安分。   像他慌乱摇摆的心,在未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之前,都是平静不下来的。   现在天终于亮了,光线从床缝里照进来,压盖住烛火的亮。   他对着门外吩咐了一句,立马有狱卒推门而入,手上捧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酒。   擎中王刘景浩坐着的这把椅子,是用青藤编织而成的。普通的藤条,都得晾干后,在桐油里浸润至少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够锻炼的柔韧。而青藤却是趁它其中的水分还未全然蒸发时,武修以劲气将其锁住,便可始终保有青绿之色,不似干枯的藤条那般,只有黄褐。   酒是梅花酒,凌夫人的最爱。   酿酒的梅,产自震北王域。酿酒的水,是定西王域的雪。   每年擎中王刘景浩都会厚着脸皮,朝着两位王爷,开口讨要这两样东西。最后还不忘嘱咐一句,要是落在梅花花瓣上的雪最好,若是没有,树枝上的也行,再不济,那就只能树下。总之这雪,却是不能离开梅花树五步之遥。   接连说了几年,后面这两地王爷便也心领神会。每年寒冬腊月时,不等擎中王刘景浩开口,新鲜的落雪、上品的梅花花瓣,就已经收容、采摘完毕,由专人送往中都城。   刚开始这般浩浩荡荡的队伍,还被沿路的马帮、土匪惦记不已,觉得这都是两地王爷给擎中王刘景浩的孝敬,肯定是值钱的宝贝。   直到有一年,他们终于忍不住动了手,这才发现坛子里装的都是清水,盒子里封住的,全是花瓣。要说真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或许就是装水的坛子是青花描金,封花瓣的盒子是起码五十年以上的黄花梨,整个树干裁段儿,从中掏空制成。   至于这梅花酒到底是怎么酿的,只有凌夫人一人知道。其实以花瓣酿酒,并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中都城里也有不少酒铺,售卖这种花瓣酒。   买的大多都是还未出阁的小姐,闲暇时约上三五个女伴,说说笑笑,吃吃喝喝。   铺子里的梅花酒口感甘醇,回味极甜,刚好符合女孩子的嗜好。同时也并不浓烈,一口气喝下两三壶,最多也就是个微醺之状。   但凌夫人酿造的梅花酒却和铺子里售卖的很不相同。   入口有些微苦。   回味也并不甘甜。   而且还十分浓烈!   一杯都得慢慢的咂,更不用说一口气喝下两三壶会是什么后果……起码擎中王刘景浩从未试过,也不敢试。   年轻的时候,整日里枕戈待旦,倒是天天都想喝酒,但又怕喝醉了延误战机,只好忍着,偷偷摸摸喝几口,解解馋。   待天下大定后,也就痛痛快快的与一班老弟兄弟喝了两三天。他还特意下令,那几日里,只有酒量高低,没有官职大小等等尊卑。   那些部下们,尤其是武将,更是直接,把庆功宴干脆叫做“没大没小日”。反正你既可以指着擎中王刘景浩的鼻子说话,也能把一盘菜直接扣在自己喝醉趴桌的官长头上,这个别称倒也是极为妥帖。   过了那几日,擎中王刘景浩反而对喝酒的念头淡了许多,也越来越不想喝醉。   他和凌夫人彻底颠倒过来。   以前的凌夫人,几乎滴酒不沾,现在却是整日醉醺醺的,兀自享受着乾坤日短,壶中天长。   过往种种极为短暂的在擎中王刘景浩面前一闪而逝。   他伸手摸了摸一旁的酒坛子。   这坛子仍旧是当初盛着雪水的坛子,凌夫人就直接用它来酿酒。   虽说是青花描金,可坛身却并不平整。要是仔细看,瓶身上绘制的那些个山水楼阁,才子佳人,笔触却是都极为粗糙。用以描边的金漆,把撑着门庭的立柱都涂抹的歪歪斜斜。   定西王域,风沙大,地方大,人们吃穿用度的一应家伙式也大。连带着心眼也细腻不起来,所以造东西就会这样不小心,得过且过。手艺上的精细,跟安东王域和平南王域没得比。   好在擎中王刘景浩也不是个挑剔的人。   坛子好坏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肚子里的酒。   拍开封泥,酒香四溢。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花香才渐渐升腾,与酒香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按照凌夫人的话说,这便是酿造的最后一步。待两种香气,完全融合后,才算是入口最佳的时机。   擎中王刘景浩双手捧着坛子,往杯中倒着酒,口中念念有词。   一直到从坛口流出来五朵梅花后,他才停下。   端起酒杯,将杯座放在横卧于膝头的剑身上。   今晚他穿了一身素雅的月光白,而剑鞘和酒杯都是白色。倘若没有别的动静,根本看不清膝头的长剑以及剑身上的酒杯。   五朵梅花漂浮在酒杯,擎中王刘景浩用掌心反扣住酒杯口,从指间的缝隙中,露出浅碧色痕迹。   “三长两短堂”外也有一棵梅花树。   应当是中都城的冬天没有西北寒冷的缘故,它开的一直不算很好。偶尔能碰上盛放的念头,凌夫人就会兴冲冲的差人叫来擎中王刘景浩,然后在树下摆张桌子,放两把椅子。一把普通,一把正是他现在坐着的青藤椅。   这时候,即使杯子中没有梅花,也会有知趣的花瓣,从指头飘落而下,掉进杯中。   这个时节,距离梅花开放还早得很,不会有梅花落进他的杯中,所以只能将坛子里的酒倒出来。   这杯酒过了许久,擎中王刘景浩也没有喝。   他在等一个人。   这个人会给他送来一个消息。   好坏没人知道。   但没听到消息之前,权且当作是好的,这样还能令自己快乐些。   不过擎中王刘景浩却从不自欺欺人,在一件事没有尘埃落定时,他都抱着最坏的打算。   这样的好处就是,但凡最后的结果并不是最坏,那么擎中王刘景浩就能让自己宽慰许多。   杜浦羽已经领命出府,持着自己的手谕,联合三威军全城查找凌夫人的下落,到现在已经有六个时辰。   另外他知道刘睿影也在城中四处游逛,探查踪迹。   这两个人到底等谁,擎中王刘景浩也说不好,总之是谁能给他凌夫人的消息,他等的就是谁。   “当王爷真累啊……”   “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当个镖师。没钱了押镖,赚钱了喝酒。只要钱没花完,就绝对起床。只要起了床,就一定是为了买酒,买酒路上看到外面那些不平事,就绝对要拔剑。”   擎中王刘景浩不记得这是他什么时候对凌夫人说起的,但这段对话在今晚尤其响亮,一直在脑海中嗡鸣。   隐匿于镖师中的绝顶高手,剑出如虹,刺入咽喉在眨眼一瞬。白衣胜雪,不染纤尘,就连对手的血也不配。   杀人本就是一件极为矛盾的事情。   同时又很神圣。   若是用旁门左道的法子,未免太过于亵渎。   可擎中王刘景浩刚刚却在心里发誓,无论是谁碰了凌夫人,他都要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将其彻底毁灭。   人都有要守护的,或东西,或人,而凌夫人就是刘景浩想要守护的。   杀他碰他可以,他倒是不在乎,但却越过他去触碰那个不可触碰的底线,他就会变成疯狂的刀刃,将来者砍碎。   不仅是身体上,别处玷污也不行。   他视为珍宝的,不能随意被人欺凌践踏。   他的心情,就如身上的衣服、隆冬时西北得雪、寒秋夜间的月一样冷清,寂寞。   如果不寂寞,没人愿意在大好的长夜里独自枯坐。   突然对窗外射入进来的光有些烦躁,正要命人拿黑布把窗户彻底蒙上时,老天爷似乎读懂了他心中的想法,天在一瞬间阴沉了下来。   还未亮,便在此黯淡,擎中王刘景浩看着这天色有些复杂。   起码它还挣扎着想要明亮过,自己这一夜却是未停止过煎熬。   更恐怖的是,他不知还要经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床榻始终会凉,在最后一丝关于她的气息消去以后,他就不知该往何处去,去思什么人了。   “咚。”   擎中王刘景浩刚准备起身走走,确实是忘记了自己膝头还放着剑,剑身上摆着酒杯。   酒杯打翻在地,朝前滚去。   他并不可惜酒,但却有些心疼酒里的五朵梅花。   这五朵梅花,湿溻溻的贴在地上,像是五条离水的鱼,已经放弃了挣扎。   “咚!”   又是一声闷响。   正巧是擎中王刘景浩弯腰准备将酒杯捡起时。   他以为是自己愰神,便侧耳确定了一番。   “咚咚……”   “何人?!”   这下他终究是确定闷响来自于“三长两短堂”外,正是敲门声。   “三长两短堂”的大门极为厚重。   一巴掌宽得木板,外面还包了一层铜皮,一层铁皮,俨然是按照密室打造,刀枪不入。   这扇门,寻常的诏狱狱卒,想要推开,都得二人合力。并且无论在外面弄出多么大的动静,堂内却都是安安静静。   这会儿竟然想起了敲门声,擎中王刘景浩觉得极为不可思议……   门外的狱卒,再他不开口的时候,决计不会贸然打扰。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没人会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闷响再没有传来,偏偏勾起了擎中王刘景浩的好奇心。   他提着剑,走到门口处,站定脚跟。略微一沉思,将身子朝旁侧偏转了几分,然后用剑桥顶住门环,将门大开。   门轴着实是该上些油膏用以润滑。   开门时这阵“吱吱扭扭”的声音,让擎中王刘景浩都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宁愿刚才的闷响在他耳边持续一整天不断,也不想忍受这个声音片刻。   推开门之后,首先看到的,却是一个人头。   一位诏狱狱卒的人头。   头还好端端的长在脖子上,但人却躺在“三长两短堂”门口的石阶上。   擎中王刘景浩有些不安。   因为这狱卒的脸上很是安详,胸前还很有节奏的起起伏伏。   他并未有死……   不过正是因为他没有死,所以擎中王刘景浩才会觉得不安。   他不相信被凌夫人训练出来的狱卒会这么没有规矩,竟然敢躺在诏狱最核心的“三长两短堂”前酣睡。即使一人困了,门口同样的狱卒还有五人,总不能都犯了一样的毛病?   更何况刚刚开门时那样大的动静,竟然都没能吵醒这人,可想而知睡的有深沉。   倘若这狱卒已经是具尸体,脑袋和身子不相连,倒还不必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杀了狱卒的人,无非是要他擎中王刘景浩的命罢了。   这件事的结果,只有杀鱼被杀。技不如人,活该受死,也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但这人却并未杀死狱卒,那便证明他想要的并不是擎中王刘景浩的性命,而是另有图谋。   试问还有什么东西能他的性命更重要?   那就一定是此人自己的命!   他没有绝对的信心可以杀死擎中王刘景浩,但又不想被人看见他来了此地,故而捡走偏锋。亦或是他本就没有杀死擎中王刘景浩的必要,只想换个地方,单独和他说几句话而已。   “这地方真不错!”   门外一道声音传来。   擎中王刘景浩并未回答,但他从声音中大致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只是这人站在右后方,正巧被门柱所挡住,因此不敢确认。   朝前走了一步,擎中王刘景浩又看到了一个脑袋,和之前的狱卒一模一样,也是不明不白的昏睡了过去。   他一共朝前走了六步,看到了六个脑袋。   在“三长两短堂”前的六个狱卒,无一例外,全都大抵昏睡不醒。   现在这个角度,擎中王刘景浩只要稍稍一回头,就可以看清来者何人,可他却并不想。   今晚太过于无聊、寂寞,好不容易有点新鲜事发生,他想让这新鲜感保持的长久一些。   但那人却并不这么想,转而发出了一阵乒乒乓乓的动静。   这样的动静让擎中王刘景浩着实是忍耐不住,只得转过头去,想要看个究竟。   他最后的自持,便是将目光压的很低……低到只能看到那人的双手,最多到手肘的位置,其他部分尽皆都是一片朦胧。   随着响动一起传来的,还有阵阵香味。   擎中王刘景浩对吃向来不算在乎,但当了这么多年的王爷,怎么着也积累了很多见识与眼力。   寻常吃食已经不能够让他牵动心扉。   那人就站在梅花树下。   树下不知何时多了八仙桌,桌上肩并肩立着两个三尺高的大食盒,每个都有八层!   两个食盒足足占据了八仙桌打扮的位置。   那双手正在从上到下,将食盒里装着的菜肴一碟碟取出来,摆好。   总计十六道菜,擎中王刘景浩能用鼻子闻出来的,就有四五样,什么酱牛肉、火烧腰花儿、 一品玉带羹、现蒸的凤尾虾牛肉烧麦、玲珑固元剔透糕,还有西北的酸奶皮子泡奶疙瘩。   “这么多菜,两个人可吃不完……”   擎中王刘景浩看着一道道菜品摆上八仙桌,摇着头说道。   “本来还想去会仙楼找几个他们最招牌的肉粽,结果今晚那里却是大门紧闭,不知出了什么事,怎么敲门都没有人支应。”   此人说道,言语中还颇有不满之意思。   旁人若是有吃不着的东西,见不上的人,最多也是十分可惜的叹惋几句,借着酒劲,说说心中的意难平。决计不会像此人这般,用如此颐指气使口吻,将自己没有办到的事情,说成是旁人的过失。   虽然他没有刻意的表明,但擎中王刘景浩听来就是如此。   更何况这是在中都城里,会仙楼即便是“汪老大”兄弟俩的产业,也得遵从他的号令。   现在一个外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指点江山,颇有微词,自是令擎中王刘景浩有些不满。   “会仙楼的肉粽很好吃?”   擎中王刘景浩问道   他去过石碾街,但却没有进过会仙楼。听说过其中的肉粽名扬中都,却并没有吃过。   粽子是糯米做的,软绵、粘牙。爱吃的人,极为爱吃,擎中王刘景浩刚好是不爱吃的。   每次吃糍粑、粽子之类的东西,就会有那么一小块,死死的站在上颚,无论如何都用舌头刮不下来,非得伸进去一根手指,垫着一块巾绢,使劲层蹭几下才行。   长此以往,他便干脆不吃。   不是不好吃,而是怕麻烦。   “不知道。”   这人说道。   “不知道?”   擎中王刘景浩有些不可思议。   他若是不知道,为何还要特意说出来?方才语气中的不甘可做不得伪……   “的确是不知道,因为我也没吃过。”   此人说道。   所有十六碟菜肴已经全部从食盒里拿出,摆在桌上。   他的双手没有沾染一星油污,随即把挽起的袖子重新放下。擎中王刘景浩这才发现,此人竟然也是一身白衣,并且样式近似,质地相同。   他的心中有些膈应……毕竟看着眼前人如同看着自己一般,要是放在寻常人心里,已然是极为可怖的场景。   “我一定是认识你……”   擎中王刘景浩叹了口气说道。   他的目光始终定格在这人的双手上,丝毫没有往上看过一寸。   想要确定一个人的身份,光是听声音可远远不够,还得看清楚面庞。二者合起来,若是没有其他什么大的错综,那便应当是如此。   擎中王刘景浩此刻却是最不想碰到自己认识的人。   因为他知道现在自己的神情,该是极为的落魄……在他的想法中,落魄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情,人可以去死,但人绝不应该落魄。   如果这落魄是无法避免的,那就该找个无人认识自己的地方躲起来。   陌生人只会对落魄的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唯有熟悉的人才会走上前来也不知是真心诚意还是故作姿态的劝慰宽心。   既然分不清真假,那宁可全然不要。干脆利落,省时省力省心!   “我当然认识你,我只请我认识的人吃东西。”   此人说道。   擎中王刘景浩听后却是犯了难……   他不想认识的人看见此刻的模样,也不想看见认识的人。想要让自己舒服,要么得此人消失,要么得自己消失。   要么就得,互相装作看不见!   可他不是一个善于隐藏自己的人。   床上的臭虫或许难找,但夜幕降临后河畔边的萤火虫却一抓一个准。   这人又能够独自一人,提着两个大食盒,悄无声息的进入诏狱,来到“三长两短”堂前,当然是做足了准备,起码很是确定擎中王刘景浩绝对就在此处。   本来“三长两短堂”这个密闭的环境,让已经备受煎熬了一夜的他感到温暖而安全,甚至再过一会儿,就会喝了那一坛子梅花酒也说不定。   凌夫人酿的梅花酒喝一坛,就会有些反应。以擎中王刘景浩的酒量,要是不调转劲气加以抗衡的话,两坛半酒下肚,铁定昏昏沉沉,倒头便睡。   他宁愿是被刘睿影或杜浦羽的消息叫醒,也不愿意在诏狱中单独面对这人,哪怕那消息并不顺他的心意。 第三十八章 妄动   擎中王刘景浩还是没有想好究竟以何种心态来面对此人,他大可发雷霆之怒,以他擅入诏狱为借口。但又不想如此,毕竟人与人之间,脸皮能撕破的次数有限,撕破一次,还得花费很大的功夫去修补。撕破的次数越多,往后修补便越难。   既然要修补,干脆一开始就不撕破,好好维护着,也省了修补的精力,再者说修补后总归还有痕迹,不可能完完全全不留痕迹。   “来都来了。”   此人眼见擎中王刘景浩沉默许久,便开口打破沉寂。   不过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是极不合适,有点喧宾夺主的意味。但正巧擎中王刘景浩也是在心中这样劝慰自己的,不知该说他是瞎猫撞见个死耗子,还是把握住了擎中王刘景浩的脉门。   “说的也是。”   擎中王刘景浩笑了笑说道。   随即抬起了头,目光平时前方,看着这位迎着晨曦便不请自来的熟人。   “这么一看,你老了不少。定西王域的风沙还是那么大?”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不管男人女人,这却都不是句好话……起码听的人不会开心。   霍望也是人。   是人就不会服老。   尤其是他这种还有许多事没做,许多抱负没有实现的人来说,老只是个过场,烈士暮年才会壮心不已。   不过听到擎中王刘景浩这样说,他却是也有些心惊……   当一个男人谈论起另一个男人外貌的时候,只有一个情况——变化着实异常明显!   男人不常注意同性的面貌,尤其刘景浩满心还在凌夫人身上,如此再说,更是奇怪。   霍望转头看向食盒的顶部。   整个食盒外都刷了一层清漆,迎着微弱的晨曦却是可以看见自己的面貌。   对这模糊的脸,他暗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   但这画面却让他的双眼没有焦点,只能有些凄然的摇了摇头。   然若今日天气再明媚些,霍望其实可以看到一张属于年轻人的面容。   虽说不再秀气,但仍旧是英姿勃发。尽管他的脸上,在眉宇间有着浓郁的憔悴,可这张脸无论是谁看来,都不会觉得衰老。   他误解了刘景浩的意思。   两人都是王爷,还不至于肤浅到对彼此的长相评头论足。有些人说起这些会滔滔不绝,因为他们活的还是个面子, 一张皮相罢了……但这两人,尤其是擎中王刘景浩,是活通透了,活到了血肉里,这才是骨相!   好在霍望清楚,这不是刘景浩话中的重点,他只是在给刚才自己的呻吟找补几句罢了。   “什么事这么着急?”   刘景浩问道。   “早些日子本……我在信里写过。”   霍望说道。   原想自称一声本王,但转念又觉得是有求于人,而进这诏狱的手段也着实算不上多么光彩,便硬生生的转了个调,收了回去。   刘景浩点点头,他还记得是关于“魔傀彩戏师”的事情。   不过这玩意儿人不人鬼不鬼的,太过于玄妙,就连他自己却是都搞不清楚,更不知道该怎么去帮霍望。   这世道自古以来就讲因果,自己的因果却是自己得还。   刘景浩大概能够猜到霍望被“魔傀彩戏师”缠身究竟是什么缘故,但既然对方不想明说,他便不提。   转头一撇,看到两个食盒之间还有个黑漆描金的方盒子。   “这是何物?”   刘景浩指着问道。   “棋。”   霍望回答道。   “你带了菜,带了棋,却是没带酒没带茶?”   刘景浩揶揄道。   菜是下酒的,棋是配茶的,如今茶和酒两种重要的东西不在,这菜和棋的搭配就十分奇怪了。   从未听过,吃口菜,下个棋的。   “酒这里肯定有。既然有酒,为何还要饮茶?”   霍望毫不在意的耸耸肩说道。   “那为什么要带棋?”   刘景浩追问道。   “因为担心不知道怎么说话,或者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时间。”   霍望说道。   “你怎么知道这里没有棋?”   刘景浩这架势是非要问到底不可,但霍望却没有再回答。   他带的是一盒象棋。   与只有黑白两色的围棋不同,象棋的棋子要丰富的多。车马炮三枚强子中,总有符合自己手段的。   霍望对于分黑白的围棋兴趣不大,却是极为喜欢象棋这种杀伐果断,干脆利落的风格。   再加上他本身就如同那枚将一般,领兵帷幄千里,对于各种技法和路数也是心有成竹,因此不免想要表达一番。   在沙场上施展拳脚太大动干戈,他倒是宁愿不伤一人分毫便能使得风云巨变。   因此这象棋是再好不过的工具,在棋盘之中,尽可以发挥所长,也不会出一滴血。   有时候纸上谈兵并不是夸空,只是不断的磨炼的手段罢了。   还不等刘景浩答应,他已经摆好了棋盘。   棋盘画在一张白绸布上,半黑半红绘制而成,刚好是双方执棋的颜色。   象棋中,红子先行,于是霍望将红子让给了刘景浩,自己拿着黑子逐一安放。   最后一枚沿河的卒子落的扎实后,刘景浩才开始动手。   正如霍望所说,来都来了,那闲着也是闲着。对方要是不提正事,那自己正好就当打发时间。   他也没什么急事,敌不动,我不动,这种时候不能先一步暴露自己的目的,就算他是来找方法,也要摆上几分架子,不能上赶着才是。   刚将老帅摆在九宫正中下方,就觉得肚子有些饿。   刘景浩放下棋子,提起筷子,吃了口干菌炒肚丝。   “你在定西自己喝酒时都吃些什么?”   刘景浩一遍嚼着一遍问道,双手又开始在棋盘上忙活起来。   “烤肉。”   霍望说道。   定西王域以肉食为主,刘景浩去过,也吃过。   单论肉,无非是牛肉羊肉两种,烤法都一样,没什么特殊。唯一的区别就是穿肉的用具。   外行只管吃,便无须区别铁签子穿肉和红柳穿肉的区别,反正穿上去的都是生肉,烤熟能吃就行。   但会吃的内行就会发现,这铁签子穿成的烤肉和红柳签子穿成的烤肉截然不同,   红柳是一种只长在西北地界戈壁滩上的植物,低矮无比,总是一蓬一蓬的,灰蒙蒙的颜色。   以前的西北,缺少铁器食盐,故而才会就地取材,用这种植物的枝干来做穿肉的器具。   却是发现红柳枝条自带一种咸味,将其制作成签子串起羊肉块烤熟,羊肉便有了一股难得的味道,惊喜之余,遂开始将红柳枝条制作成签子,串起羊肉块在炭火上烤熟后食之,   而这叫法一看便知是西北人起的。   红柳二字放在前面,烤肉缀在后面,直截了当的说明这种烤肉用的是红柳签子来穿肉。简单、直接、响亮,仅有四个字的名字,不论是看一眼还是仔细念一遍,都能深深的映入脑海。   穿肉时,肥瘦相间。   先是三块瘦肉,然后是二块肥肉,再然后又是三块瘦肉。但夹在其中的肥肉却是全部的精妙所在。   刘景浩想起当初在西北地界上时,红柳穿着的肉穿在炭火上炙烤着,其中夹杂的两块肥肉的油脂被慢慢烤出,待外皮变得酥脆焦黄后,就用牙从红柳签子上扯下。   不但不腻还满口都充满了肥肉被炙烤后的糯柔、温和、润滑。若是连带这羊皮的肥肉,被烤熟之后却是更加美味,二者结合起来犹如软硬兼施,在口舌之间来回搅动,极为舒爽。   刘景浩忍不住砸了咂嘴,又吃了一口干菌炒肚丝。   桌上菜品虽多,但就这么一道是西北风味。   和西北人坐在一起,难免就受气影响,连口味都不自觉的变了。   这才发现,炒肚丝却是比大块的肉更加入味,适合喝酒。抬起手来正要招呼狱卒去“三长两短堂”中取酒来,却想起那六人已经都被霍望迷晕了去。   不得已,只能自己起身。   “你不必这样进来的。”   刘景浩拿出一坛子梅花酒说道。   “我担心你会拒绝。”   霍望说道。   他有不得不和刘景浩密谈的原因,但刘景浩却可以毫无缘由的拒绝。   刘景浩想了想,以他昨晚的状态的确有很大的可能拒绝霍望。不过当他看到手中的酒坛子时,顿时就改变了想法。   人家每年送雪送梅花的,还搭上不少个坛子。自己后者脸皮了这么多年,趁着“文坛龙虎斗”的机会,借花献佛,请人家喝杯酒也是无妨。   给霍望倒了杯酒后,他自己也饮了一杯。   刘景浩不想执子红色,他并不喜欢先手。   不过这先手后手最关键的是整个布局,所以他便也没有异议。   霍望却是伸出食指,点在自己的“炮”上,他向来都喜欢先手。   一般来说,先手布局大致上也就是炮、马、兵、相四大类。其中最常见的便是所谓的当头炮。其余的什么过宫炮、仕角炮等等也算不上新鲜。   而架起中炮却是先手中威力最大、运用最普通的布局之一,也是霍望最喜的第一手棋。   不过刘景浩却是选择了拱卒,竟然还是边卒,这倒是在霍望的意料之外,思前想后,却是放弃了一贯的路数,转而跳马。   这一步走完,意为霍望彻底改变了自己一贯的棋风,转而稳扎稳打的巩固后方,徐图进取。   双方若是棋风一致,走下去既可成复杂对攻的,也能变平淡的对峙,都有回转的余地和取胜的可能。   霍望与刘景浩都算不上棋力高明之人,但也通晓基本的门道,对于最基础的“车迟出”、“马冒进”、“炮轻发”都十分清楚。   棋盘各子里,车的威力最大,有「一车十子寒」之说,如果迟迟不动,则对局势不利。马虽八面威风,但起始时,由于执子较多,其行进的道路多有堵塞之虞,如若不与其它棋子配合,贸然冲入敌阵,则贪小失大。   霍望一开始打算动用的炮虽然有跨千里如盈寸之功效,但若轻易发出,则会弱化其作用,冒进实退,反不及隔岸威慑。   半柱香的功夫,二人互有得失,又因为棋力相当的缘故,却是都少了马炮,大体平衡。棋盘上纵九横十,每个交叉点的重要程度各有不同,刘景浩出车,将其提至巡河线上,但由于霍望的兵卒已然挺近,却是先一步封锁了片段河道,总览全局仍旧是针锋相对。   不过刘景浩也不着急,这枚车子放在这里,不动如山,进可攻,退可守,待机而动,局势对他而言已然算得上是通畅。   再看霍望这边,却是也有样学样,出车参战。刘景浩略微思索,洞察目的,将炮子平挪,直指霍望车子,将其彻底锁死。   有余先前霍望的马在右下盘桓过久,以至于影响了其他子力的触动,导致现在其右盘空虚,让刘景浩趁虚而入。   棋行至此,已到相持阶段。   除非一人出手妙招,否则只能这样消磨下去。   霍望的耐心显然不如刘景浩充足,一子下去,自毁前程,进退维谷,让刘景浩得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吃回失子,令其左翼也变得空虚不已,顿时难脱难逃,无法化解。   “是我输了。”   霍望故作轻松的说道。   刘景浩假装不曾注意到他抿起的嘴角,以喝酒掩饰,却看到霍望将右手撤下桌面,抚摸着自己的剑鞘。   “是把好剑!”   刘景浩夸赞道。   “何以见得?”   霍望反问道。   剑仍在剑鞘里。   一把藏在剑鞘里,怎么能看得出好坏?无非是恭维的客气话罢了……   “因为很新。新的东西总是好的!”   刘景浩说道。   霍望毛发悚然!   他听出了刘景浩话中的意味深长……   这次他来中都城参加“文坛龙虎斗”,特意将星剑放在定西王府内的隐秘之处,没有带在身边。   但刘景浩竟然看出了自己随身的配剑是一把新剑,证明他或许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剑不一定越新越好,顺手才是最好。”   霍望顿了顿说道。   “这却是无妨。毕竟每把剑都是由生到熟,就和酿酒一样。”   刘景浩说道。   “酒的确是好酒。”   霍望仰脖饮尽说道。   “坛子也是好坛子。”   刘景浩说道。   两人相视一笑。   对酒而言,最重要的是酿酒的人。但凌夫人下落不明,刘景浩却是有意转移话题,好在和霍望之间也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话音落后,两人久久不语。   霍望摩挲剑鞘的手忽然停了下来,“蹭”的一下将剑拔出剑鞘。   仅有的微光被剑身反射,照在刘景浩的脸上。   着实是把好剑!剑锋不宽不窄,剑尖处则是一道完美的弧度。两道血槽,由浅及深,贴在旁侧,让整柄剑在杀伐之余多了些秀美。   剑可不光是用来杀人的,也得用剑之人看着顺眼才行。   “这剑我还未曾用过。”   霍望说道。   “所以很新。”   刘景浩接过话头,却看到霍望的双眼正在注视着他,其中有压制不住的炯炯。   “可想试剑?”   刘景浩问道。   霍望本想点头,却又担心引得“魔傀彩戏师”再度现身……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家伙没有来打扰霍望,让其身心都清净了许多。不过这段时日里,他却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一心都在等待楚阔从草原王庭里归来的消息。   和方才下棋一样。   不等霍望答应。   刘景浩已然长剑在手。   他用的也是一柄崭新的剑。   是从“三长两短堂”里的博物架上才取下来的。   “叮……”   两柄长剑的剑尖精准无比的击打在一起,迸发出几颗零星的火花。   片刻后,顿然腾起一声巨响,连八仙桌上的碟子都震碎了好几个,其中就有刘景浩爱吃的那盘干菌炒肚丝。   “可惜了……”   刘景浩看着一半在桌上,一半在地上,已经沾染了泥土的肚丝,咽了口唾沫,很是惋惜的说道。   清晨的诏狱里很是安静。   除了刘睿影以外,诏狱还有十七位典狱此刻都在诏狱内,不过大部分还在梦乡里。   诏狱的活儿,要比查缉司轻松的多。早起晚起,一天都是那么长,与其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打发时间,还不如多睡会儿,让一天变得短一些。   但刘景浩和霍望交手的动静,还是让这十七人全部醒来,瞬间就恢复了清明,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落地,匆匆推开房门,朝着“三长两短堂”而来。   众人在拐进“三长两短堂”旁的一条抄手游廊碰在了一起,正待开口商量几句,却都听闻耳边传来一道声音,随即默然点头,缓缓撤去,回到了自己屋中,再无动静。   刘景浩以劲气传音,叫住这十七位典狱不要插手。   他不想旁人看见霍望和自己独处。   尤其是霍望进来的神不知鬼不觉。   若是看到了,堂堂诏狱的脸面何在? 不说这十七位诏狱渎职严峻,就是他擎中王自己也难以找补。   趁着空隙,霍望双脚腾挪,悠忽之间退了岂不,重新拉开架势。   正待擎剑高举,刘景浩却冲他努了努嘴。   霍望抬头一看,原来自己这一退,正好站在了梅花树下。   这可是凌夫人的心爱之物,即便每年冬天都开的不好,但要是伤了碰了,少叶断枝的,她决计会不依不饶。整个中都城里,能和这棵梅花树相媲美的,也就只有擎中王府园中的那棵“傲雪侯”了。   霍望不得已,只能朝前走了几步。   右边是八仙桌,左边则是半壁假山观景,恰逢之间,却是站位极妙!   八仙桌连带着梅花树,刘景浩定不会伤了他。而假山若倒,顶部石块倾塌,非把梅花树的树枝压断几枝不可。   现在他身在整个园中最为狭窄之地,一棵梅花树成了刘景浩的掣肘,而自己却占尽地势。   剑锋一斜,跟着弯腰上掠。   锋刃所斩却是在刘景浩右侧。   刘景浩回剑格挡,但霍望的剑锋却并不与之接触。   脚下横迈半步,肩膀错开不到一尺,却是就让剑锋移到刘景浩的肩窝处。   一道弧光,灿若银虹。   刘景浩却反手提起剑柄,抬过肩膀,以剑身中部,击断其势头,迫的霍望不得不再度变招。   两剑来回过,这一剑霍望虽然移动了身形,但地形守势扔未被刘景浩破去,还与这狭隘地势、身旁的梅花树浑然一体。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梅花树对自己却又不是什么珍贵,何况切磋之间,刀剑无眼,即使伤了性命都能推脱而去,何况些许树叶树杈!   此间通达后,登时长剑横劈,尽皆是雄浑之极的招数,劲气鼓荡间,震得不少树叶潸然而落。   除了力道上有所收敛外,这都是霍望最为得心应手的剑招。但面对刘景浩一而再再而三的格挡化解,却是如同泥牛入海,毫无建树。   就在此时,刘景浩却是心境突变。   手中剑意也随之而转,孤高之情犹如巨峰破天,浑厚若乌云摧城。整个园中劲气恣意纵横,也尽是雄浑至极的激荡剑式。   一时间与霍望而刚强峥嵘,也不顾满园飞花落叶。   十招已过,二人不见收手,反而更见雄浑开阔,剑锋之间大有并吞山河,直插宙宇之气象,各自的身影逐渐被对方的剑光所裹挟。   刘景浩一式虚晃,长剑抖然,竟从梅花树上挑下三片嫩叶,   叶片虽绿,在剑光掩映下,却犹如梅花绽放,璀璨夺目,轻悠悠地飘出园子,四散而去。   此时已丝毫不听闻金铁交鸣声,霍望无论是多么雄浑凌然的剑劲都被刘景浩的剑花所消融,好似一条奔涌不惜的长河,最终汇入东海,风平浪静之余,不见任何波澜。   霍望舞动长剑,开始想要逐一将刘景浩的剑花破除,结果尚未触及,刘景浩接连劈出三剑,三朵剑花倏忽炸裂,成品字形朝着他的胸口逼杀而至。   霍望只能错步急退,身字旋转飞快,呈陀螺状,同时双手握住剑柄,卡在腰际。   剑光流转,如飞瀑溢散。   但刘景浩的却不退让,仗剑激入,锋刃之间不时击打出火花星星,在暗沉的天幕下显得璀璨不已。   两人互有攻防,但招式大开大阖之间,极为消耗劲气。   再行三十余招,却是不约而同的都缓下势头。   剑光还未散去,两人身影仍旧依稀。   不过霍望却心知自己还有余力。   他的武道修为并不如刘景浩,但也只是缺少个契机,临门一脚。不过相对于兵法战阵,刘景浩这些年疏于戎马,却是和几乎日日鏖兵的霍望不可比。   霍望弃的枪,原本就是战阵冲杀的临敌兵刃。弃枪用剑后,却是将兵法战阵之所长,融入了剑招之中。   世事无绝对,兵法战阵和武道也不分先后,霍望要是将其彻底融会贯通,决计也是冠绝天下的一份独到。   古人也并非没有先例,不过大多是先修武道或是先掌兵事。常胜将军与剑道宗师难以得而一统。但霍望这般既想封狼居胥,又要剑道问鼎,着实是有些贪心不足…… 第三十九章 铿锵   刘景浩气定神闲,要比急功近利的霍望从容的多。   光看状态,似乎霍望就略逊一筹,把自己的心思过早暴露,接下来的事也定会因急露怯。   就在他正要开口叫停时,却又明显感觉到霍望手中的力道增加了几分,似是方才的舒缓让他体内的劲气缓过神来,则能够继续不依不饶的和刘景浩硬拼。   又是一剑交错。   整个园中突然爆起一片幽蓝的光芒,刘景浩微微眯起双眼,手腕压住剑锋,脚下步子停止腾挪,想要静观其变。   只片刻的功夫,幽蓝就化为了青,青芒将假山观景的一角和那棵梅花树的几根树枝包裹在其中,刹那间变化做了一堆亮晶晶的粉末,转而又黯淡了下去。   “看来草原王庭着实是个好对手,都令你的剑气化作了剑罡!”   刘景浩很是感慨的说道。   同样的法子,他也能使出。不过刘景浩没有想到霍望于剑道之上竟是如此的突飞猛进,反观自己,反而有些懈怠了……中都城得天独厚的位置,又被四方拥戴,刘景浩自己也没有那样浓烈的危机意识。   与其说草原王庭是整个西北地界的最大隐患,不如说它和霍望互相成就。   刘景浩记得他在刚入天神耀九州之境时,也只是剑芒无尽而已,堪堪能够击碎天变的雪峰。而他的剑,却又有些保守,和他的棋风却是有些近似。   一剑出,并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反而是步步为营,在十几剑之后才逐渐显露端倪,颇有几分大巧不工,大智若愚。   剑罡是剑芒的凝聚。   剑气密实到一定的程度才会化作剑芒,待足够坚实后,才可算作剑罡。许多人一生醉心于剑道,即使步入了天神耀九州的极境,也只是触碰到了剑罡的皮毛。   霍望的武道修为,虽说只差个契机,临门一脚,但终究还不是。在这个方面,真假分的极为明显,这世间再不会有什么事情像这般黑白分明且说不了半句假话的。   “凑巧而已。”   霍望说道。   语气虽然平和,但还是能差距到他话中的倨傲。   以如此境界,即便是当真凑巧,也足以自傲。更何况刘景浩并不觉得事实如此,他观霍望剑罡,厚重平时,引而不发。但其中却夹杂着最为决绝的险恶。   “定西王果然是大才!”   刘景浩真心夸赞道。   “哪里比的上擎中王?坐镇天下中央,事物繁多之余还能跨入武道极境。”   霍望假意谦虚道。   刘景浩轻轻一笑。   霍望还是执念太重……不仅是对自己的武道修为,还是对这整个天下。   刘景浩几乎可以断定,要是有朝一日,霍望彻底扫灭了草原王庭,而自身的武道修为又有所精进,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整顿兵马,挥师东征。   他这种把野心写在剑术里的人,若不称王称霸,完成那颗壮志雄雄的心,那只能说明他太虚伪,连自己的野心都不敢面对。   一城一地的得失,刘景浩并不太过于看重。甚至这个王爷的身份,对于他现在的心境而言,有时候也会变得可有可无。   “只是与你养剑,不谈天下,不论修为。”   刘景浩长出了一口气,意味深长的说道。   “好!”   霍望重重的点了点头。   所谓养剑,是指自身与一把新剑的磨合过程。不过刘景浩这么说,只是给“切磋”一次换个极为婉转的说法罢了,本质上根本没有任何的改变。   霍望本就觉得自己这般和刘景浩动剑有些不伦不类,现在却是有刘景浩下的定论,让他反而有了由头,心里更加有恃无恐起来。   手中剑换至左手,右手腕上下扭动了几下,再将剑接过,随即双腿蹬地,拔地而起,大有孤星一道,穿尽千层云的架势。   但上半身却骤然矮断了些许,双肩朝里扣着,像是缩成了一团。   刘景浩站定身形,并不急于应对。   一者他知道在自己已经言明此为“养剑”之后,霍望出手定然会有所收敛,不至于再作弄什么出格的事端来。   二者,刘景浩在武道修为方面对其有绝对的压制。所谓一力降十会,这样的差距是霍昂用任何巧技都无法弥补的。   或许刘景浩会在偶尔一两式剑招的精妙上有所不如,但只要霍望动了二心,他登时便能扭转局势。   五王之首,自是有御王之道和擒王之剑,只看何时取用罢了。   霍望也深知这般道理,因此只当刘景浩是块磨刀石,刚好可以让自己才掌握不久的剑罡之法巩固一二。   所以方才这一手,看似身法俊秀,其实并不重要。在半空中霍望改变身形,便是为了将剑罡之法混入其中,出此气势磅礴的一剑。   刘景浩眼看逼杀临近,横剑当胸,想要剑身反挑,将其涤荡开来,却是没想到霍望的剑罡骤然改变了方向,使得刘景浩疏于防范的背心完完全全的暴露在他凌厉的剑罡之下。   若是生死较量,这样的凶险尽在一线之间。   霍望的嘴角缓缓勾起,他觉得这一剑即使是刘景浩也回天乏术。   不是他太过于自信,而是他了解自己,也了解眼前这个以剑交谈的好友。   最开始笔直上冲的身形,竟是让刘景浩都有所麻痹。   唯一能破局的方法,除了腾挪身形之外,就只能爆发全部的修为实力,来硬生生的抗住这一剑。   但如此一来,倒是显得刘景浩输了一筹……   他的武道修为本就比霍望高,这般行为难免有些欺人。   不想刘景浩却是将已经横在胸口的剑重新放下,安静的垂在身侧,继而左后一招,先前被霍望的剑气震落的花叶与落石,纷纷被引入空中。   紧接着手掌一推!   仿佛蝴蝶般在其中穿梭游弋。   叶片碎裂开来,石头也化为了砂砾。   以掌代剑,将空中的种种全部切的粉碎。   手臂轮转,引得它们使那个下翻飞起来,但很快又被霍望的剑罡所吞噬……   他的剑,向来就是一往无前,不知退缩。   又对自己的剑罡极为信赖,料想这些个飞沙落叶怎能阻挡?这一剑定可以直刺背心,逼的刘景浩当即低头不可!   但很快霍望便察觉到了异样!   这些碎叶与飞沙,虽然不值一提。   可刘景浩用劲气带动之后,却是遮天蔽日的演化出一道道诡异的痕迹,犹如晴夜的坠地的大星,托着长长的尾翼,却又不径直朝下,反而在不高不低的位置一圈圈的似陀螺般旋转。   霍望的剑罡原本在剑身外足有十来寸之厚,现在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开来。   这些碎叶与砂砾的不断的盘旋、消磨,直到将霍望的剑罡彻底消散,消弭于无形。   霍望的脸色有些难看……   自己拼搏出的绝剑,在此刻好像陷入了一个漩涡,无法动弹,又撤退不了,方才前进的势头有多猛,如今僵硬的程度就有多深。   刘景浩或许早已猜中了霍望这一招,以他急切的性格,设下了个他必钻的套子。   霍望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实则一切都尽在别人掌控之中。   任凭谁,本来志在必得的一剑,突然一文不值,这样的落差总得需要些时间平复。   霍望赶忙使出个千斤坠的身法,让身形重新落于地面。   还未落地,双腿便带动身子一扭,在地面一点,接着又朝刘景浩扑去。   手中的长剑和方才刘景浩用劲气操控的碎叶与砂砾一样,极速飞旋着。   半空中接二连三的挑刺数剑,凭借着与刘景浩的劲气相交时相借的一点力道,终究是抵住了消磨,让自己与刘景浩身前的位置重新归于澄澈。   刘景浩见状,挥臂一掷,长剑离手,以劲气操控着剑锋上击浮云,下扫乾坤,雪白色的剑锋带起一座深而庞大的漩涡,沿着旋转的轨迹不断的朝外发散,且越扩越大。   霍望不得已,只能步步后退来避其锋芒……   刘景浩的剑招仍旧是守势。   不过这样滴水不漏的招式,即便不主动逼杀而去,也让霍望束手无策……   余光一撇,发觉自己再朝后腿几步,后背便要抵在梅花树的树干上,只能硬着头皮,以锋锐吐刺,想要破局。   但剑尖根本无非侵入,反而引起一连串闪烁的星火,阵阵清脆之声在园中飘荡,上声未了,却是下声又接上延续。   霍望看着不断击打而出的火星,脑中一恍惚,竟是觉得有些像草原狼骑在夜间奔袭时,甲胄上斜插着的火把。   开始并不显眼,当他们从草原王庭的湿气屏障中接二连三的冲出来时,却好似万点飞星,可以点燃天地间的一切尘埃。   恍惚终于,霍望口中发出一阵长啸,剑上剑罡爆裂,朝着四面八放狂飙而出。   刘景浩控剑所造成的漩涡,虽然细密、进退有度,但却被霍望的剑罡寸寸阻碍,掺杂其中、   此起彼伏之下,刘景浩的剑呈现出颓势……步步败退,漩涡也无方才的震撼,运转的越发艰涩开来。   霍望见状,登时鼓足气势,身子朝后一仰,深吸口气,重新归拢起方才变得混乱不已的剑罡。   一剑刺处,整个园中骤然黯淡下来,仿佛夜染星河。   阑珊之中,刘景浩却看见有八个光点,已经破开了自己的剑气漩涡,正向着他胸前的八处大穴逼杀而来。   刘景浩皱起了眉头,霍望这一式,已经超过了“养剑”的范畴。他是当真将此番当做了生死拼杀。   在这般打斗之中,心绪早已跟随剑招的进退起伏而变化,剑之间杀气凸显,而他也失了神智,不顾一切的,想要赢。   慢悠悠的吐了口气,对着自己的剑一回收,那原本还在纷飞的长剑在他的牵引下光芒大盛,形成一道极为宽阔的波光。如雪崩的洪流,激荡着横在自己与霍望中间。   待那八颗亮“星”离得近了,这才让剑锋侧起。   从一开始的清脆,一声声累积到最后的轰然,金戈之声震耳欲聋! 连“三长两短堂”厚重的门板都开始颤动不已。   这八颗亮“星”消逝之后,霍望终究是垂下了执剑的右手。   “差不多了……”   霍望说道。   “的确是……差不多了!”   霍望顿了顿,又提起剑,放在眼前细细打量了一遍说道。   手中的剑,虽然不是星剑,但也是一柄难得的利刃……可经过这一番交错之后,两边的锋刃却如同锯齿般,磕磕绊绊。   这哪里算的上是“养剑”,全然是将这柄剑彻底毁去……   刘景浩也看到了剑身上的缺口,数了数总共有八处。最后一颗,霍望挥击出了几剑,剑身上便有几个豁口。   这八处碎片,分别在落在地上,插在梅花树的树干上,夹在假山造景的石缝空隙中,还有一片掠上屋顶,掀开了一角瓦片,从气窗中掉进堂内,刚好落在刘景浩的酒杯中。   酒杯里的酒,不慎洒去后,霍望便来敲门,空放在桌上,剑锋碎片砸落其中却余力未消,也同样碎成了七八片。   他有些想不通霍望这次到底是什么目的……平白无故折损了一柄上好的宝剑不说,还连酒菜也没吃喝一口。   正在神游间,抬头迎面看向霍望的双眼,像是两颗寒星,让刘景浩的心也顿时沉了下去。   他还是不服气。   即便口中那样说着,也不过是个托词而已。   刘景浩正要开口,再给霍望说些什么,却又看见他手中剑光一扇。   这柄残次的,满是缺口的剑,竟然还能用!   犹如匹练般,朝着刘景浩平平刺来。   从开始到现在,无论是霍望的剑芒也好,剑罡也罢,都未曾有这一剑辉煌、明亮、迅疾!   刘景浩一时间也未曾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被寒意凌然的剑光所笼罩,浑身的骨头接缝处都被冰冻,稍微想有些许动作,就会“咯咯”作响。   他很是吃惊霍望竟然可以刺出如此不同凡响的一剑。   要是两人的武道修为,处于同一层次的话,刘景浩也很难估计这一剑他自己是否挡得住。   不过现在的他还是可以抵御住这般辉煌和寒意。   所以当霍望的剑逼近时,他第一次挪动了身形,足尖轻点,朝后倒退。   霍昂的剑光却纠缠不休,如毒蛇看护到手的猎物般,始终紧紧的咬住刘景浩的身形,随之左冲右突,起伏不定。   刘景浩的身法挺拔俊秀,但他为了看看霍望这一剑到底还能给自己多少惊喜,便可以放慢了速度。   让自己的身形,始终和霍望的剑尖保持一个稳定的距离。   霍望的剑下追加一分速度,刘景浩的脚下便也会同样快上一分,反之则亦然。   真正的绝顶,对自己无论是出剑还是身法,都有着极为精妙的计算,每一分都会做得恰到好处,绝不肯浪费丝毫力气。   刘景浩能在退避之中,仍旧气定神闲的让霍望尽情发挥,可想而知他对于这般气力的拿捏到了一种何等可怕的地步。   霍望当然知道自己这一剑不会有任何建功的机会,但他却是抱着能够刺入刘景浩咽喉的决心而出剑的。   不管能不能做到,起码要有这般心念。否则心上先输了一分,换到手里的剑,可就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一次,他绝不能输!   刘景浩感觉到背后风声不对,似是快要贴近墙壁。   他对这园中的构造其实并不熟悉,每日都是夤夜来访,和依然醉醺醺的凌夫人说一会儿话后独子离开。   今日清晨是他第一次看到天亮时的院子,着实是雅致!要比他王府中的园子,精当的多!   就在刘景浩准备改变方向,朝着园中的抄手游廊转个弯,迂回半圈时,霍望的剑光突然停止不前。   刚刚的辉煌,正在逐渐崩塌,就连璨如寒星的双眼,也不再有任何神采……   只是他的身形被一片乌黑挡住。   乌黑下是一道狭长的影子,看着像人,却有三条腿。   两条差不多粗细,一条瘦的像是烧火棍。   “您来了!”   刘景浩打量了片刻,却是将剑信手一抛,卡在假山观景处的石头缝里,对着这乌黑的身影拱手行了一礼。   “见过擎中王!”   乌黑身影口中颇为恭敬地说道,但却并未转过身来。   刘景浩也不着急,双手揣着,面带笑意,静静等候。   有些事,急不得,有些人,也催不得。   急了不一定能妥帖,催促也不一定就管用,而且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多等会儿又有何妨?   霍望显然没有预料到此人的出现。   他用力缩了缩胳膊,想要将剑收回,但却纹丝不动。   乌黑人影此刻微微侧了些身子,露出自己的双手。   他的一只手上提这个拐杖,正是地下瘦长影子的来源。另一只手,则横在自身与霍望之间。   食指与中指的指缝处,牢牢的夹着霍望的剑。   如此,霍望也再未发力,任由这人夹住自己的剑。   “我以为你不会多管闲事。”   霍望对此人说道。   “这不算是多管闲事,是提醒你见好就收!”   此人摇头说道。   “叶大师严重了,在下与定西王早有约定,只是‘养剑’而已。”   刘景浩出言解释道。   骤然出现的乌黑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和霍望一起来到中都城的叶伟。擎中王刘景浩当然知晓他是前任的至高阴阳师,所以才会以“大师”相称。   不过说完这句话后,刘景浩的目光深处却是不自觉的紧缩!   霍望刚才这一剑,刘景浩即便以武道修为所压制,可能也做到像叶伟这般收放自如。   他却是没有想到,这位卸了传承,又隐居在博古楼下开饭馆的跛脚老头儿,竟是还有如此能耐!   叶伟转过身时,也松了手。   霍望手中的剑,顺着八处豁口的位置,纷纷断裂开来,一片片掉落在地。   叶伟冲着刘景浩满带歉意的笑了笑,仿佛身后之人不是名震天下的定西王,而是他犯了错的孩子一样。 第四十章 蹁跹   “养剑也有分寸,霍望在王爷面前却是过于放肆了。”   叶伟再度躬身行了一礼说道。   刘景浩知道他这是在替霍望赔罪。   即便他是王爷,但这里却不是他的王府。人总是有想要胡闹的时候,情绪该发泄时不发泄,时间久了,就会憋出比病来。没人希望自己生病,毕竟这事儿放在普通人身上还是王爷身上都是一样的不舒服,只是王爷得病,往往是心病。心病吃药能医好的机会不大,但喝顿酒,拼几次剑,或许就能好很多。   这样看来,刘景浩并不是在给霍望“养剑”,而是在给他治病。   心病还须心药医,而霍望的病,就在于太执着剑,剑断了,他的心结也解了大半,只是这只是暂时的,真正的心无旁骛,还需要他自己慢慢领悟。   病人和郎中的关系,要比对敌人更决绝,比朋友更复杂……敌人不论你想不想,总是会追着你,形影不离。朋友若是隔了一阵子没有见面,却是就会思念。但如果可以,每个人都情愿一辈子不生病,便也一辈子不用看到郎中。   没有人能做到这般,所以不管早晚,霍望都会有这么一回,提着出鞘的长剑,站在刘景浩对面。往后这样的事肯定还有,决计不止这么一次。   “叶大师不必多礼,都是之前已经说好的。倒是定西王的剑断了,让在下很是过意不去。”   刘景浩说道。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   也是把宝剑无疑,但做工和剑刃的锋利程度却是要比霍望断掉的剑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他本想将手中的剑送给霍望,起码人家提着酒菜来,若是再连剑都留下,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可又觉得自己的剑没有人家的好,贸然送出,不但有些失礼,还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听闻叶大师隐居在博古楼?”   想了很久,也没能决定,刘景浩话锋一转,开始和叶伟闲话。   从此刻开始朝前算,刘景浩生命中的每一刻都在做选择,那些事都要比送一把剑大的多、严重的多,但他却没有像今日这般为难过.   “住在博古楼下。”   叶伟笑着说道。   隐居在博古楼和住在博古楼下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北上南下,不论在天下何方,大体都是这样一个架构。叶伟住在博古楼脚下,或者说北边的一个小镇里。而且也未曾隐居,大大方方的开了个没什么人光临的饭馆,养了一只和他自己同样跛脚的大雁。   这只大雁和叶伟形影不离,现在也是。   它正蹲在桃花树上,用扁扁的嘴,啄着树干上的嫩叶。这应当是今年最后一茬嫩叶了,在往后就该入秋。时令的变换可不会给这些嫩叶全全然长成的机会,它们会随着已经衰老的叶片一同枯黄、掉落。   大雁啄着这些嫩叶并不是因为肚子饿,完全是出于无聊和好玩。   和人待的再久,它也只是一只大雁,却是听不懂叶伟和刘景浩到底在说些什么。可它又不愿意离开叶伟太远,也就只好如此。   昨晚一头栽进食盒里喝酒的时候,它没有想到自己会醉的那么厉害。   这个院子里最让它感兴趣的,应该是那座假山。但它现在没有力气飞到假山上,因为只要拍动翅膀,它就会觉得昏天黑地的,要从半空中掉下去一般。   刘景浩也看到了这只大雁,可惜他从来没有养过宠物,也不清楚叶伟和这只大雁之间的感情。   他更在意的是,叶伟纠正了自己的话,强调他与博古楼并无瓜葛。   这让刘景浩再度看了看霍望。   既然和博古楼没有关系,那他还是和霍望这位定西王来往匪浅。   “我和霍望也许久没见了,要不是文坛龙虎斗,估计他都想不起我来。”   叶伟看破了刘景浩的心中所想,开口说道。说完之后,还很是自嘲的笑着。   刘景浩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也只能陪着笑了几下。   这种时候,不笑显得太过于严肃,难免伤了和气。若是笑了,却是又怕笑的夸张,让对方觉得自己是有些轻蔑。   两人沉默了片刻,霍望朝前走了一步,对着刘景浩拱了拱手,准备告辞离开。   刘景浩当然不会阻拦,但叶伟却拄着拐,弯腰捡起了一根方才被霍望的剑气震断的梅花树树枝。   “弄坏了凌夫人的梅花树,今年冬天是来不及了,明年冬天我陪她一棵。”   叶伟说道。   “没想到叶大师还会种树。”   刘景浩说道。   梅花树又不是土豆或者芋头,他捡走一根树枝,即便是新鲜断裂的,也种不活。   不过这样的事情,嘴上客套一句也就够了,他又何必撑着不便的腿脚,弯腰捡起一根来?   “毕竟以前算是个半吊子阴阳师。后来有了徒弟,一身本事大半都送了出去,也没剩下多少。不过以前有本事的时候,虽然不聪明,悟性不好,但还算的上刻苦,自己愿意琢磨,所以到现在也就剩下个阴阳之理还牢记着。不管是花草树木还是人兽飞禽,终究也逃不脱这两个字的道理,您说是吗,王爷。”   叶伟一边将梅花树树枝上的杂乱枝杈用手掰断一边说道。   刘景浩面色微微有些凝重。   他的话乍一听好似是在说自己已经垂垂老矣,一身本事十不存一,但实际上却是对刘景浩实打实的威胁。   即使本事都给了徒弟,但他对“阴阳”之理的理解还是无人可及。接着又说这天地万物却是都归属于其中,那岂不是连擎中王刘景浩也不能超脱?   刘景浩听出来了弦外之音,心里也是有些许   不满……可对方却并未赤裸裸的威胁,要是自己硬生生的提出来,反倒是显得气量不够。   “哎呀,这是凌夫人酿的梅花酒吧?”   叶伟扭头看到八仙桌上摆着酒壶和酒杯。   刘景浩和霍望虽然在桌子旁坐了一局棋的时间,但霍望却一口菜没吃,一口酒没喝。   叶伟也不等刘景浩招呼,将右手中的梅花树树枝递给霍望,左手撑着拐,走到八仙桌前,将拐靠在桌边,然后左右开弓,自斟自饮起来。   接二连三的喝了好几杯,知道一壶酒空了大半,这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舒爽,停了下来。   “叶大师觉得如何?”   刘景浩问道。   “香醇怡人,既有花之暖,还有雪之寒。寒暖交织,本该是水火不容才对,可在这酒里却是交相辉映,着实是天下第一流!”   叶伟说道,还极为夸张的伸出两只手的大拇指。   “呵呵……这几年无事可做,却是染上了酒瘾!看到好酒就把持不住自己,还请王爷莫要责怪!”   叶伟收起大拇指,将其攥在拳心,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说道。   刘景浩笑着摇了摇头,意思是不用介怀,然后自己也走到桌旁,亲自拿起酒坛子,给酒壶加满。   有酒瘾的人是不会承认自己有酒瘾的,就跟杀了人的永远说自己无辜一样。   但凡是能说出来的,往往都不是真的。最真实的,却又埋的太深,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叶伟笑嘻嘻的看着刘景浩给自己把酒壶倒满,紧接着便拿起酒壶,给对方和自己都倒了一杯。   不过自己这杯却没有喝,而是递给了霍望。   霍望结果酒杯的时候,察觉到叶伟深深的看了自己一眼。不由得抿了抿嘴角,带着几分不乐意,走上前去,给刘景浩经了一杯酒。   “多谢王爷替我养剑!”   叶伟是让他与刘景浩喝一杯,就是为了让霍望说几句软话,给自己找补些许,也好为一会儿离开做个铺垫。   没想到霍望却是这样要面子,手中的剑都拼的寸寸断裂,还要梗着脖子说什么“养剑”。   这样的事放在平常人身上,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但身为王爷,他怎么说,便是怎么样,即使刘景浩也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揪着不放而伤了两人之间的和气。   “养剑这种小事,定西王要比我强得多。只是我的耐心要比王爷好些,不那么着急。要是王爷稳住劲儿,那太下却是没有你养成的剑。”   刘景浩喝完杯中酒说道。   霍望沉吟了半晌,点了点头。   他清楚刘景浩此刻口中的剑不是指别的,而是指他放在定西王府内隐秘之处的那把星剑。   至于耐心和着急这个事,有个词叫做急功近利。   霍望来中都城前,写信给刘景浩,在其中很是隐晦的说了“魔傀彩戏师”一事。   他本希望能从刘景浩这里得以解决,但它却始终没有现身。刘景浩方才告诫他说不要太心急,大抵也是说的这件事情。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霍望瞧了一眼叶伟,见他正在逗弄啄嫩叶的大雁。长长的叹了口气后,心中的沉闷随着吐出的酒气也化解了不少,但天色已然暗沉,今日看来是晴不了了。   看着这天,霍望总是觉得下一秒就会有雨低落,可这雨就是被厚厚的云层兜住,怎么都不能痛快的落下。   定西王域也下雨。   定西王城算是西北地界雨水较多的地方。   不过西北的雨和西北的风一样凌冽、迅捷,没等人反应,就下了下来,还未及回神却是又停止。   蚕豆大的雨点,落在脸上、手上,可以砸出痛感来。小孩子皮肤娇嫩,却是都能砸出一圈红印。   霍望不喜欢潮湿,所以他讨厌下雨。   一时间,他在心里决定,自己要赶在这场雨光临中都城之前离开,最好是自己刚走,它便将整个中都城笼罩。   其实他不喜欢下雨,是不喜欢身在雨中,但却很喜欢听雨,看雨。   进中都城之前,他先是绕着城墙骑马转了一圈。北高南低,背面虽没有山,但走到至高处,还是能约莫的总览整个中都城。倘若真要看雨,那里也是最好的去处。   “凌夫人什么时候回来?”   霍望问道。   出于礼貌,他想和凌夫人打个招呼再走。   这个太下已经没有能留住他的人和地方。   即使刘景浩也不行。   前提是霍望以死相拼。   但两人之间距离发生这样的事情,着实还有不小的距离。   不发生这样的情况,霍望便不会受到任何舒服。可一个人自由惯了,就会想被管着,没这个人的时候,就得自己找点和自己作对的事情。   凌夫人这次对霍望的态度很不好,和以前以及这次对其他几位王爷很不一样。   霍望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哪里能猜到是因为自己曾在定西王域为难过刘睿影的关系?   后来当他知道刘睿影成了诏狱典狱后,倒也这么猜测过,但也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刘景浩不知霍望为什么会突然问起凌夫人,在他的印象中这两人关系并不融洽,尤其是这一次“文坛龙虎斗”。   不过他问的这个问题,刘景浩却是也无法回答,而且还不能将凌夫人失踪和霍望联系起来。   中都城内最近的风雨他也有所耳闻。   要是说这一切背后站着的是他定西王霍望,那倒是很多疑点都能解释的通顺。   一群人赶在王城里胡作非为,除去他们害了疯病   以外,就是因为他们身后有着另一个王爷的身影。   现在的太下,不怕王爷的只有王爷。   那些三位至高大人,和五位至高阴阳师,还有余下的如任洋、沈清秋、高旭凯一般的武道绝顶,已经超脱了世俗的畏惧之心,不可一同类比。   “估计快了。”   刘景浩模棱两可的回答道。   凌夫人失踪的消息,眼下是整个中都城的绝密。   霍望看到刘景浩说完这句话后,双眼就变得无神起来。不是他脑袋突然放空,而是忽然想起了很多零碎。   要是今晚凌夫人还在,霍望应当在七个时辰前就来到了“三长两短堂”。至于七个时辰前到底是什么时辰,他现在想不起来,反正每天都是差不多那个时候,时日长久了,却是就不需要去专门注意时间,到了那个时候,就会不自觉的起身,迈开步子,朝着诏狱的方向。   其实也有例外,毕竟是擎中王,哪会没有棘手的事?说不定哪天,就被一两件缠人的事情托住,以至于遗忘了不能,延误了时间。   当人真正投入到一件事情中的时候,一个时辰也可以变成一眨眼。在刘景浩看来,无论是一个时辰还是一眨眼他都能做很多事情。   一个时辰他能去三威军的驻地巡视、训话,再在中都城里胡乱走一通权且当做散心。   一眨眼内他可以杀一个人,当然也可以是两个,也能是许多个。全看有多少不长脑子的人来送死,全看他当时想不想杀人。   不过无论刘景浩在做什么,他都会腾出些时间,把自己方才觉得好玩、有趣的事情记载纸上。   他写字远不如用剑那般利索   用剑只需一次便可,但除了“一”字以外,没有一个字的笔画是一划。   所以他写的很慢,在写的时候往往还会错过其它好玩、有趣的事情,这是平日里最让刘景浩懊恼的一件事。   但他还是坚持写。   有时候实在来不及,便用简单的一个词记下当时的情绪,事后只要看着这个词,想想今日何时有过这样的情绪,便能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来。   “开心”是八画,“难过”是十六画。说明难过的情绪无论是次数还是程度,都是开心的两倍。这两种情绪反应在刘景浩的记录中,也都是同等的。   想着想着,刘景浩的思绪被从天而降的雨勾扯了回来。   憋了许久的雨,从晨曦到现在,终究是忍不住了。   他一回过神,看到的就是霍望极为挣扎的面庞。刘景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他和霍望的熟悉程度还不到了解他不喜欢雨的地步。   霍望抬手在自己头顶抹了一把,形成了一堵横在上空的劲气围墙,把雨水牢牢的挡在外面。   这样看来好似不在雨中,但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四周的潮湿不会和他打出的劲气一样隐瞒,而落在地下的雨点,也让霍昂的脚上的靴子颜色变得深刻。   雨和雪不同,总是被人躲避。   大家都说“玩雪”,“躲雨”,从中就可以分辨出区别。   刘景浩抬头看了看那天,却不慎被一滴雨打在了眼睛里。这滴雨,不是径直落入的,而是现掉在了梅花树的叶片上,紧接着弹起,又落进了刘景浩的左眼。   一时间,他的视线模糊了一半。   剩下的另一半看不清天,却把霍望纠结的神情看的很清。   他现在最想看到的,既不是雨,也不是霍望,而是凌夫人。   想当初第一次看到凌夫人的时候,他还不叫凌夫人。不姓凌,也不是夫人。   但她是个很会打扮的女人,眼神中似有似无的都在透露着故事,身上传来淡淡的花香,有点像栀子花,但还混了些梅花。   身上有花香的女人很多,可唯独她身上的花香不似漂浮在身侧用花瓣熏染而成,倒像是体内散发出来,混合着本身独有的成熟性感的香气。   最奇怪的就是,无论刘景浩和凌夫人身上沾染了多少鲜血,血腥味却是都压不住凌夫人身上的花香。他本以为大家都是如此,直到问了杜浦羽之后才知道,只有他一个人可以闻到,其它人闻到的还都是血腥。   当时的刘景浩并不敢多看凌夫人,所以用鼻子比用眼睛多。   不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是因为这种女人不能多看,多看了就难免会爱上,但那会儿他总觉得自己随时会丢了性命。一个每天都在等死的人,是不配爱人的,可他却没有反应过来,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却是已经爱上。   在纠结与思索之间,陷得越来越深,只有爱的深切,才会考量该不该爱。   后来再想起这些事,他都有点懊悔因为犹豫带来的阴差阳错,让她成为了凌夫人。同时也庆幸现在的凌夫人和他仍然极为亲近。   就像有时候天很阴沉,带着伞出门后却一整天都未落雨。有时候艳阳高照,走着走着却是被淋成了一只落汤鸡。   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论什么天气出门都带着一把伞,只要不嫌麻烦,这是唯一的解决之道。   不过刘景浩从不打伞,反而会在下雨时刻意出去走走。   这辈子经过的煎熬那么多,那么烫,为何还要躲雨?本就是个不断自焚又重生的过程,这辈子躲过的雨都淋不透,不如就在该下时淋个彻底,反而显得自己更豁达些。   “雨不小,进屋说?”   刘景浩待落在眼睛中的雨滴混着眼泪从眼眶流出后,对着霍望和叶伟说道。   叶伟举着拐杖,用杖头趁着雨水帮大雁梳毛,霍望却是不等刘景浩的话音全然落下,就立马点头,抬腿朝“三长两短堂”中走去。 第四十一章 昼雨   霍望走到一半,忽然停住了脚步,他微微侧头看了看,却未全然转身。   “还是不了。”   “嗯?”   刘景浩有些匪夷所思。   在他的印象中,霍望是个极为干脆的人,决定的事立马就要做,即使不做,也不会这么快就更改自己的决定。   也许是他对霍望还不够了解,诚然,刘景浩也认可这一点。而他也不喜欢强人所难,于是在略微惊诧后,他便点了点头,朝旁侧横挪了一步,给霍望让开路。   叶伟也很是奇怪的看着霍望。   他手中的拐杖本来在替大雁梳理着羽毛。   突然听下来之后,就连大雁都愣了愣,但很快又抬起一只翅膀,夹住拐杖,努力的蹭着。   “树枝湿乎乎的,进去怕是弄脏了清雅之地。”   霍望说道。   好像解释了缘由,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这个理由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觉得太过于牵强。   何况霍望并不是个礼数周全,客气讲究的人。   他安全可以不解释的,所以这解释不管有多么离谱,刘景浩也只能听着。   霍望挥了挥手里梅花树树枝,就像是挥剑一般凌厉,又震掉了几个叶片,但却没有飘起,在落雨中很快就紧紧的贴在地上。   他越看越觉得恶心……东西在变得潮湿之后,都会令人生厌,找不到一点可爱。   原本干燥的会因为潮湿变得皱巴,规则的形状也会模糊不清,边缘泛白,看着就像快腐烂一般。   先前守在“三长两短堂”前的几名狱卒,被雨淋醒。   扶着脑袋,龇牙咧嘴的直起上半身后,还未来得及了解状况,就看到霍望的身影站在面前,很是扎眼。   不由分说的,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冲着霍望的肩膀就直挺挺的砍去。   这个部位要不了人命,但却很疼,还能令人瞬间就丧失反抗的能力。   诏狱中的狱卒,向来都不以杀人为目的,而是为了制服。只要留的一条人命在,那就算断手断脚也无所谓。   兵刃握在手上,手连着腕部,再朝上就是胳膊。但整条胳膊发力的源头,却是肩膀。这一刀算好了角度,若是当真能砍进去,霍望别说是用剑,日后就连这跟树枝都提不起,吃饭还得弓腰低头,凑合着抬不起的手臂的高度。   刘景浩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刀从背后朝霍望劈来。   他没有出言阻止,也没有提醒。   因为他很清楚这一刀砍不中霍望。   但让刘景浩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刀却稳稳的落在了霍望的肩膀上。   “当啷!”   霍望的肩头没有任何异样,断的反而是那位狱卒的刀。   “迷晕了小兄弟,这一刀就算是赔罪。你这把刀,等我回去之后,还你一把新的。”   霍望转过身悠悠的说道。   这狱卒惊的说不出话来,手中握着断刀,满脸戒备的将目光投向刘景浩。   “无礼!还不快见过定西王?”   刘景浩说道。   这句话不但是给霍望一个面子,也是给自己找补个台阶。   要是这一刀劈不中或是落不下去,都比断了的结果好。   半截刀刃,落在地下,明晃晃的。雨点翘在上面,还很响亮,同落在屋顶瓦片以及假山、池塘、树叶上的声音全然不同。   刘景浩的呵斥,止住了其他蠢蠢欲动的几人,纷纷放下手中已经出鞘的刀,对着霍望行礼问好。   等众人话音落下后,刘景浩左手虚引,朝着大门处做了个“请”的手势。   “霍望兄。这园子里的事,我没法说,也不能说,你也不想我说吧。”   刘景浩说道。   霍望没有回答,很是隐晦的用余光瞥了眼园中的几名狱卒。   刘景浩自是心知肚明。   二人同为天下五王之一,坐镇一方,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但到底如何解决,却是各自有各自的办法。刘景浩还没有霍望那样冷血,可以一声令下,屠戮方圆百里。   眨眼之间血流成河,城破人亡。   他对于人命还是保持敬畏和尊重的,或许是因为和凌夫人待的多的原因,有时也会从感性的角度看待事物,会发现曾经自己做过的一些事,太过于武断残忍。   “外面的十七位典狱,也只是秉公职守而已。”   刘景浩接着说道。   “在下明白,不会伤了性命。”   霍望说道。   他以非常手段,走非常之路而入,现在却是得从大门堂而皇之的走出去。   否则这园中的一片狼藉,日后怎么给诏狱中人解释?   叶伟跟在霍望之后,冲着刘景浩行了个道别礼,便拄着拐杖,发出一连串“笃笃笃”的声响,朝着门口走去。   霍望单手推门,迎面便看到诏狱中除了刘睿影以外的十七位典狱,整整齐齐的排成一道弧形,将门团团为主。   霍望顿了顿,便径直朝前走去,这道圆弧也随之而退。   “还望各位莫要太过难为!”   霍望说道。   十七位典狱早就对霍望偷偷溜进诏狱之中新村不满,先前有听凌夫人讲过这位定西王与刘睿影之间的恩怨纠葛。   刘睿影现在可是诏狱第十三典狱,顶替了叛徒傅云舟,和其余的十七位典狱才是肝胆相照,同进同退。   再者,现在还有擎中王刘景浩站在背后,料想霍望不会对他们下死手,所以便可毫无顾忌,尽使全然的气力。   单打独斗,在场的典狱无一是霍望的一合之敌。   好在凌夫人精于兵法,曾传给诏狱十八典狱一套联击合纵之法。   众人抽出挂在腰间的龙虎短棍,也不用兵刃,互相对视一眼,便拉开阵型。   相邻之人,间隔不到三尺,刚好是可以全然挥击短棍的距离。   这套联机合纵之法,唯有十八人时才是巅峰之力,现在少了一个刘睿影,却是有所影响。   不过刘睿影刚入诏狱不久,还不会这套法门。   现在场的十七人,都是配合日久,互相之间极为默契,破绽极小。   霍望看这十七人不懂兵刃,自己的剑也刚好碎裂,手中只有跟叶伟要带回去栽种的梅花树树枝,一时间却是犯了难。   好在叶伟上前,将断剑的剑鞘递给他,又从其手中拿走了树。   霍望掂量了下手中的剑鞘,要比剑的分量轻了不少。好在长度相当,形状相同,还算是勉强趁手。   他还准备对这十七位典狱言语一声,怎料对方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头顶一黑,便是一道棍影。   最左侧之人,挥棍掠过头顶。   霍望却丝毫不动,因为这一道棍影好似出自醉鬼之手,简直偏差了十万八千里,离霍望的头顶起码还有一尺之遥。   正在他奇怪此人怎会如此出棍之际,右方却是一阵身形舞动,六名典狱手中短棍齐出,先后只交错些微之差,可在落下时,这些微之差却登时显著!   本该刺耳的破空之声因为落雨,变得沉闷异常。   半空之中,还未落地的雨滴,被短棍敲打的稀碎,还有几滴甩在了霍望的脸上。   但霍望却并不抵挡,反而双臂环抱在胸前。   双膝弯曲,身形一矮,整个身子平飞而出,在六道棍影的交错间,身子翻转,顺利脱出。   出棍的六名典狱,看着霍望如此轻而易举的突出重围,不由得咬紧牙关,但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到了霍望这种境地,对于局势的判断和自身的拿捏都极为到位。   他算准了自己需要几分劲气就可以拔地而起,也算准了六根棍子之间到底相差多少。这样便可以妙到毫巅的身法,从中穿出,比织布机上来回游移的梭子编织出的经纬好药严丝合缝。   但这六人同样也算准了自己的气力。   眼看这一棍扑了空,六人顿时收力,将手中的短棍停住。   霍望在还未落地的时候,这六名典狱已经停住了短棍。   短棍上的龙虎雕刻在雨中更显的晶亮。   他的眼睛骤然瞪大,但瞳孔却缩小了一圈有余,好似看到了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   其实并非不可思议,而是很了不得!   不过能让堂堂定西王都觉得了不得的事情,若是被寻常人看在眼里,当然也是不可思议的。   但寻常人不会有定西王的眼力,在他们眼力或许稀松平常,看不出任何端倪。   让霍望惊异的,说来也简单。   这六名诏狱典狱手中的短棍,竟是停在了一条直线上。   他们出棍的速度和时机并不相同,有快慢,分先后,但却最终都同时停在了一条线上,可想而知这几人的配合着实是逼近了天衣无缝的底部。   以霍望的境界,自是可以看出其中的不凡,在其他人眼里,或许这一棍还显得好笑,因为六人出棍,却是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霍望脑中顿时闪过一个决绝的念头。   诏狱典狱平日里并不显山露水,谁知却是有这般纵横之技,假以时日,待他们的修为水涨船高,联手之际岂不是足以威胁到他?   想到这里,手中不由得紧了几分,原本环抱在胸前的双臂也有松开的势头。   但剑鞘与剑柄不同的手感,却是让霍望回过神来。   他不能下死手。   起码在这里不行。   以他一人之力,足以尽灭这十七位诏狱典狱,但刘景浩也不会让他全然而退。   杀了凌夫人的人,这位王能放过他吗,即使放过了,待凌夫人得知,岂不是要以整个典狱跟他为敌?   到时刘景浩必定是帮凌夫人,他以一敌二,实在是无力。   方才园中“养剑”,叶伟已经出手一次,对于现在的这几位客套又流于形式的阻拦,他决计会袖手旁观。   此刻刘景浩加上其余典狱之人,以车轮战也能把他耗尽!   暗自计较间,又是两人出棍。   一人挺棍直捣向他的腰间,还有一人冲着即将落地的双腿横扫。   身形在半空中,霍望无从借力。   这两棍一棍是为了让他不能改变身形,另一棍是想要彻底把他锁死在当场,给其他人留出余地。   “真是精准!”   霍望看破了典狱们的用意,出言赞叹道。   他们居然不用交谈和眼神,就能使出如此精妙的技巧。   但众典狱却一言不发,生怕犹豫自己的疏忽,妨碍了全盘的节奏。   对于朝下盘横扫而来的短棍,霍望并未选择闪躲,而是加快了身形的下坠,一脚将其牢牢的踩在地上。   紧接着以踩住这跟短棍的脚掌为原点,腰身扭动半周,让另一根径直捅来的短棍滑擦而过。   短棍不是刀剑,没有锋刃。   但剧烈的摩擦却使得霍望腰间都蒙上了一层灰黑。   被踩住短棍的典狱,也不见丝毫惊慌,反倒顺势低下身子,单膝跪地,改为双手握棍,手肘横在膝盖上,提起劲气,猛的一翘,想要将霍望掀翻。   于此同时,刚刚擦腰而过的一棍,却骤然回勾,要比先前更加沉稳雄厚。   霍望这才发觉,自己刚才只想到了一般。   原来他们正是要引得自己踩住这跟短棍,而后再行抽离。如此便可接着下盘不稳,上盘迟疑的实际,从背后捅来。   这一棍若是不闪不避,就这么强硬的抗下,对于霍望而言也是不痛不痒。   只是心中觉得,自己竟是被算计了两道,却是极为不顺……再看面前的这位典狱,脸上还浮现着傲然的神情,更是让他觉得这群人简直如同蚍蜉撼树般,可笑不自量。   从背后回勾而来的短棍突然进退不动。   霍望面对着这位典狱,轻轻一笑,问道:   “算计的很好,可惜慢了些……这阵法是凌夫人教你们的,还是擎中王?”   这典狱偏头一看,才发觉自己的短棍竟是让霍望左手握住。   他原本环抱在胸前的双臂,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一手拿着剑鞘的中段,垂在身侧,一手背在身后捂住了短棍的棍头。   这典狱面色铁青,傲然不存。   他铆足了劲气,想要从霍望手中将短棍拔出,但霍望却掐准时机,骤然松手,令其朝后打了趔趄。   阵型出现一个缺口。   霍望却又不急于脱身。   他总共接了十七位诏狱典狱三招,已经看这套联击纵横之法,是出自当年三威军的路数。   不过人少了些,没有军阵那样大的威慑,但却反而提升了配合的紧密与连贯。   当年五王虽然各自征伐,但后来也曾合兵一处,对于互相之间的阵势都有所了解。   擎中王刘景浩的军阵最为严谨雄厚,慷慨光明。古人有言,“兵者,诡道也”,但他却从不兵行险着,向来都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如此一环扣一环的算计,绝对不是擎中王刘景浩的风格,应当是出自凌夫人的手笔。   “文坛龙虎斗和中都城的动,乱,或许都与你有脱不开得干系,现在还想打听我诏狱隐秘?”   一位身材魁梧,语调低沉的典狱开口说道。   “小兄弟,这话可不能乱讲。我知道你们查缉司和诏狱都是嚣张惯了的人,平日里飞扬跋扈的,但你们可别忘了我是谁!定西王城可连查缉司的站楼都不能设立,你却污蔑本王捣乱?”   霍望冷冷的说道。   且不论这“文坛龙虎斗”上和中都城的事端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这典狱的一番话,着实是有些呛人……   他擎中王刘景浩面对自己也得带着客气,小小的诏狱典狱却是这般挤兑,让霍望心中也腾起了火气。   方才在园中“养剑”时积攒下来的憋闷,正好一股脑的倒在他身上。   霍望身形刚动,这名典狱口中长啸一声,棍影便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袭来,看似杂乱无章,却又严丝合缝,乍看之下不留任何破绽。   霍望索性定住身形,握住剑鞘中段的右手,移至后部。   一柱虹从密密麻麻的十七条棍影中冲天而起,将包裹来的棍影全部冲散,化为虚幻,混着雨水带起的湿气,模糊凌乱。   霍望趁着这个档口,身形闪烁,在一片尚未全然消散的棍影中,如同穿云白鹤,直扑先前说话之人而去。   手中虽然只是剑鞘,但却七重云霄,让沿途的雨都稀疏了不少,整个诏狱中都游荡着一阵尖锐刺耳的摩擦之声。   面对霍望逼杀而来的剑鞘,他手中的短棍舞做一团,声势浩大,可与霍望手中剑鞘上裹挟的灿烂一比,只能沦为点缀……   不过是一丈有余的距离,三五人出棍想要拦下霍望的身形,但却没人看得清他手中的剑鞘到底如何变化。   只觉得对方一人一剑鞘,却是要比自己十七人的棍影还要遮天蔽日。   满目之间,全是光华大放之处,闪的人头晕目眩。   但霍望的却收放自如,时而如同天边滚滚浓烈的火烧云,时而如春风吹起的飞絮。   剑鞘没有剑刃的锋锐,却更具冲击。   出棍阻拦的三五人力,已经有一人丢了短棍,捂着右手,虎口上鲜血汩汩而出。另一人短棍整齐的断成两截,切口处光滑平整,胸前的衣襟在断裂的一般落地时,“刺啦”一声裂开,露出古铜色的胸膛。   相继又有几名典狱,争先恐后的出棍。   两人的缺失,已然彻底打乱了阵型,只能各自为战,全凭气运。   一阵如爆豆般“噼里啪啦”的相交之声响起后,霍望手中的剑鞘已经点在了那命诏狱的咽喉。   “现在还当这是隐秘吗?”   霍望手腕一抖,剑鞘上移,抬起了这名诏狱的下巴,又朝前一递进,逼的对方不得不张口呼吸。 第四十二章 何故   当刘睿影重新站在宝怡赌坊的天井下时,中都城的雨已经小了很多。他分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因为天色已然惨淡,而且即使是夜晚,只要下着雨,都会比普通的深夜要明亮一些。   一滴滴雨就好似一面面小镜子似的,可以把天地之间仅有的光发散到最大,就算没有日月也没有人间灯火,它们也能从犄角旮旯里寻出些微的光,再通过自身的特殊,将其折射到四周。   这场雨,刘睿影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去定义,通常情况下人们对这种天气的发生都是以季节来区分。春天的雨叫做春雨,秋天的,叫做秋雨。   抬手摸了一把额头,连带着将额前的碎发朝后捋去,手掌像梳子一般把水都逼退到脑后的发根处。刘睿影本想将其都扣在掌心,朝外甩掉,但水珠显然比他的反应要快,在他还未翻起手掌之前,就全然顺着脖子流了进去,还把衣领浸润的和肩头一样。   忽然感到左肩处传来沉甸甸的暖意,似是晴日的正午,太阳照在身上似的。炙热的阳光在身上晒的久了,便会生发出重量来,这种错觉想必人人都曾有过。刘睿影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唯一一个。   但他很快想起现在是阴天,雨还在淅淅沥沥的落下,怎么会有太阳?正在疑惑间,重量和温度却又骤然消退,一道黑影从他的旁侧极速闪过,刘睿影本能的伸出双手,将其接住,这才反应过来竟是凌夫人的身子。   但按照季节来说,现在还是仲夏,毕竟“文坛龙虎斗”刚刚结束差不多十二个时辰,这是仲夏最为明显的标志。   可雨滴落在刘睿影的身上时,让他产生了极大的恍惚……觉得自己反复身处于秋天。每一滴落雨都裹挟着浓浓的秋意,落在他的身上,脸上。尤其是肩头,已经被浸润的通透,衣裳的颜色都变得奇怪起来。   仲夏和初秋的边界本来就不明显,相比于春与冬要相差的远得多。刘睿影四下看了看,天井没有旁人,那几张桌子还摆在那里淋雨,桌面上积攒了不少个小水滩,亮晶晶的,让他无法持久的注视。   这血已经不是鲜红,而是淡紫,在阴天时看上去就像刘睿影的胳膊被人打成了乌青一般。   所有的恍惚在这一瞬间顿时烟消云散,支离破碎的画面在刘睿影眼中连成了一串。他想起来了先前发生的大部分,还有些片段因为变得模糊,没能回忆的全面。   托着凌夫人,刘睿影朝后退了几步,站在屋檐下。   她的半个身子被刘睿影的双臂托住,脑袋耷拉着,腰部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任凭谁都不会觉得舒服,可凌夫人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么多。   她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丝毫气力起支撑她的脖颈,想要靠自己来让身子舒展些,却还要耗费更多的精力。   刘睿影感觉到她的呼吸很是急促,同时又很浅。随着她的呼吸,自己的右手臂上便感觉到一股股湿热。低头一看,全是凌夫人的血。   不是鲜活的缓慢,甚至带着死寂一般的平静,再加上她白皙的脸色,更像是没有了气血一般。   刘睿影有些慌张,但很快看到她睁开了眼睛,心里便松了口气……   他想象不出,她如果真的就这么沉睡下去,自己要该怎么办。   受伤还在流血的人,第一不能受寒凉,第二不能沾水。受了寒凉,本来衰弱的身体会因此而彻底崩溃,伤口沾水之后,会红肿发言,严重的更会生疮化脓,久久无法痊愈,甚至一到阴雨天就会复发,变得奇痒难耐。   回到屋檐下之后,刘睿影慢慢蹲下身子,好让凌夫人的身形舒展一些。他想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盖在凌夫人的身上,可双臂轻微的晃动都会让令人秀眉紧蹙,这样一来他根本无法活动,更别提想要脱下衣服。   过了不知多久,凌夫人的呼吸变得悠长。   凌夫人凝视了片刻,身子忽然动了动。她尽力扭转腰肢,让伤口不再压迫着刘睿影的胳膊,同时也让自己的脖颈全然的躺在他的臂弯处,用以支撑。   “唉……”   凌夫人叹了口气,很轻,很小心。   凌夫人的双眼死死的盯着刘睿影。   她的身子虽然仍旧瘫软,但这两道眼神却像两根烧红的铁棍,戳的刘睿影眼睛生涩,几乎要留下眼泪来。   不得已,只能抬起头,将目光转向前方,以此来抵御凌夫人凌冽的目光。   可凌夫人却一个字也没有说……甚至接连叹了五六口气。   这却是让刘睿影更加尴尬,尤其是当凌夫人还躺在他的双臂上。   如此姿势若是被人看到,一定会觉得暧昧不已,但刘睿影却知道自己的双臂已经开始算账,腿部也从脚跟开始,一寸寸朝上麻痹。   她此刻连呼吸都的小心翼翼,生怕牵扯住伤口,但却仍然要叹气,可想而知心中的郁结又多么浓烈深刻。   刘睿影不知道该说什么。   事实上他觉得叹气这个动作从来都不会单独发生,人要么在叹气前说话,要么就会在叹气后说。否则不明不白的叹口气,只能让自己变得头昏脑涨,旁人看来也是一副为附新诗强说愁的样子。   一方面是他不敢动,怕怀中人的伤口被动,一方面也是动不了,他的手臂已经控制不了了,像个后来安装的假手,怎么都操控不起来。   “扶我起来。”   凌夫人说道。   他是半蹲在屋檐下,相比于凌夫人别扭的腰肢,刘睿影的姿势显然更不舒服。   当最后一声叹气过去了良久之后,刘睿影微微低了低下巴,用余光看到凌夫人再度闭上了眼睛。   血液在他的胳膊上已经开始凝固,颜色变得更深,将他的皮肤扒的很紧,有些发痒……刘睿影很想在衣服上蹭蹭,但只是想想,双臂仍旧和铁筑一般,纹丝不动。   不过作为女子,哪有不爱美的道理?凌夫人除了斜倚在“三长两短堂”中的那张榻上时有些不拘便服外,其他时候都收拾打扮的极为得体。   但仔细一回想,刘睿影却发现整个“三长两短堂”中却是连一面镜子都没有,这倒是很不合理。   打扮的这么美,不照镜子,实在可惜,自己不欣赏,别人又怎么能欣赏呢?   她似乎都没有张开嘴,声音也很小,以至于刘睿影没有听清,但却下意识的抬头看着她的脸。   因为受伤失血的缘故,凌夫人的面庞显得苍白异常,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刘睿影记得自己从第一次见到凌夫人时,她的面庞总是沾染着红晕,也不只是喝酒的缘故还是画了腮红。   但柱子的表面是个圆弧形,凌夫人的身子不自觉的朝侧面倒去,刘睿影只得伸手扶着她的双肩,蹲坐在前,和她面对面。   坐着自是没有躺着舒服,何况这一番动作下去,凌夫人腰间的伤口又流出了不少血……   “文坛龙虎斗结束了吗?”   凌夫人眼看刘睿影毫无动静,不由得努力睁开眼,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刘睿影这次听的清楚,于是左臂慢慢高抬,先让凌夫人的脑袋立起,以便于呼吸通畅。他的动作很慢很慢,但即便如此,凌夫人还是皱起了眉头,嘴角发出“嘶嘶”的声音。最后一声拖的很长,像极了刚入秋时,树叶枯黄,落在地面,在被扫帚扫起时发出的声响。   他将左臂缓缓上移,最后停在凌夫人的肩膀后,揽住他的肩头,同时身子朝旁边撤去,好让凌夫人的背部靠在立柱山。   他有些茫然的回答道。   “东海云台?”   凌夫人再度问道。   凌夫人问道。   刘睿影正在用衣角擦拭胳膊上的血迹,突然听到凌夫人的问话,有些没回过神来。   “结束了。”   刘睿影说到这时停住,因为凌夫人的眼睛又闭上了……他真不知道凌夫人有没有听到。   但他的话音刚落,凌夫人便睁开了眼睛,刘睿影便继续说下去。   “剩下的几人,和傅云舟勾结,把王府军器部搅扰的天翻地覆……”   气力的缺失已经让她无法坚持说完一句完整的话,只能一个字一个词的从喉咙里挤出来。   刘睿影可以感觉她在“东海云台”之后还有什么想说,但却被剧烈的咳嗽打断,弄得她不禁弯下腰,还用手使劲的压住伤口。   “东海云台的人,失踪了几个,剩下的在先贤祭的时候离开祭祀时我便跟了上去。”   “就是……我们去的有点晚。傅云舟被踢出诏狱之后,还未有文书发布到各处,而他与王府内的府卫指挥使杜浦羽私交甚笃,以凌夫人的名义伪造了口令,说过多的刀兵有些让宾客们疑心,故而撤去了许多。原本该有府卫值守的地方,全都换成了旗帜,这才被他们钻到了空子。”   刘睿影努力的斟酌,十分主意措辞,生怕有什么不妥刺激到了凌夫人。   如今的凌夫人精神和肉体都很脆弱,他的一言一行都要注意。   刘睿影说道。   “天翻地覆?”   凌夫人显然没理解这个词的意思,特意提出来让刘睿影加以解释。   “不是说府卫不得与外人交集?”   刘睿影问道。   “诏狱不算是外人。”   “傅云舟和他熟悉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当初因为诏狱和王府很多事宜需要互通有无,都是他在中间循环往复,就这么一来二去的熟悉了。”   凌夫人说道。   她的精神似是恢复了些,已经能很是平稳的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凌夫人不是不会后悔,而是因为无论是谁都会留有过错,即使再周全,都有纰漏的时候。   错失的东西自然是无法再回头找寻,就像军器部里那些同僚的性命一样。但起码这些教训可以惊异众人,越早的清醒,对日后的威胁也越少。   “后来?”   “何况那时候我也没有想到傅云舟会是如此。”   凌夫人咽了口唾沫说道。   刘睿影在他的话中听不出任何懊悔,但她的神情要比先前凝重了许多。   毕竟她作为一个外人,插手擎中王府的内部事物,怎么都说不过去。   擎中王刘景浩虽然已经给了她足够的警告,但凌夫人是个彻底的人。她已经在傅云舟身上栽了大跟头,往后更是不会再轻信任何一人,尤其是像莫离这样的外人。   “你自己?”   “后来我带着府卫冲进了军器部中,将剩余的云台众人斩杀,傅云舟倒是被生擒。”   刘睿影说道。   却是没有提起莫离。   刘睿解释道。   “除了府卫呢?”   凌夫人追问道。   果然,凌夫人还是有了怀疑。   切不论东海云台中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就是傅云舟自己,也足够和刘睿影纠缠。至于府卫们的实力,对付这样的角色,只能是排队挨个送命。有时候人多势众并不就意味着能做成什么,所以她觉得刘睿影方才所言,并不是十分可信,定然是隐瞒了些关键。   “还有府卫。”   看她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刘睿影也坦然了许多。   “诏狱个查缉司内,估计不止一个傅云舟。”   凌夫人说道。   “还有……莫离莫大师。”   刘睿影想了想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凌夫人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皱眉想了会儿,才将眉头舒展开来,对着刘睿影点了点头。   一个傅云舟的背后就有如此大能量,让整个擎中王府都不得安生,要是再多几个,还得死多少人?流多少血?   “不知道。”   凌夫人摇了摇头说道,随即深深的看向刘睿影,眼神中没有先前的锋锐,可却让刘睿影感到极度的压抑。   她挪了挪臀部,让自己靠的更加舒服一些。摁住伤口的手已经松开,离开了那处诡异,伤口便开始愈合,现在已经不像先前那般汩汩流血。   “还有谁?”   刘睿影打了个冷战……   “看来你得去趟漠南了。你不是与欧家的剑心,欧小娥关系很好?这次正好去那边可以派上用场。”   凌夫人笑着说道。   提起欧小娥时,话中明显带着一股打趣的语气,让刘睿影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安东王的蛊毒可解了?”   “叶老鬼倒是入了王府,至于解没解开还不清楚。”   说到这里,刘睿影忽然想起了那位被“汪老大”兄弟俩捉住的漠南蛮族部落智集。他把关于此人的前前后后,详细的给凌夫人说了一通。   “这里可是宝怡赌坊?”   凌夫人问道。   “正是。”   凌夫人说完后,又叹了口气。   她想起刘睿影在说那个漠南满足之人时,提到了一个叫做大老姜的商贩,而他和宝怡赌坊似是纠葛颇深。对于这处赌坊,凌夫人虽然没有来过,但查缉司中人早就混入过无数次,将其内外布局,何人常来等等都摸索的一清二楚。   她抬眼看了看前方天井里的布局,立马就和脑中关于“宝怡赌坊”的描写联系在了一起。   并且也没有去追究这件事,就好像料到此事了一样。   “李韵也脱身了。”   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回答道。   凌夫人欲言又止,刘睿影已经能从她双唇的动作中看出她想说的应当是岩子。但却不知为何,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他隐于觉得凌夫人定然是知道关于岩子的许多,不然一个人刚刚脱困,怎么会对让自己陷入困顿的人不闻不问?   对于岩子,凌夫人的确是知道的比刘睿影多得多,但方才收住是因为她觉得没有到告诉刘睿影的地步。   她虽然彻底,却是也有自己的分寸。   “送我回诏狱,然后你就去处理那个漠南的蛮族。”   其实是想借着这个由头,让凌夫人说起岩子的相关。可凌夫人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紧紧的闭着嘴,一个字都不说。   他不知道凌夫人在和擎中王刘景浩遇见之前,是一名杀手。皇朝末年,烽烟四起,想吃顿安稳饭都是奢求,像她这样的人可以说不计其数。   杀手在骨子里对于生命就有种漠视,而这并不是她的错,也不知该怪给谁。   为何别处都清理的极为干净,却独独留下这一只小蜘蛛?   刘睿影随着凌夫人的目光朝上一看,这只蜘蛛正好将网接在房梁正中,俗话说“蜘蛛吊,财神到。”在民间,蜘蛛又被称为“喜子”,是喜庆、财富的好兆头。它盘蛛网上沿着一根蜘蛛丝往下滑,寓意着“天降好运”。南方有些地方,流传着“蜘蛛结网,寸步难行”的说法。,在易理上代表家道破落,受困其中。到底哪种灵验,却是也无法考究。赌坊里留着的蜘蛛,大抵是富了庄家,穷了赌客。   天井右边一间屋子的窗户被人一把推开,从里面传来一阵激烈的骰子碰撞筛盅之声。紧接着酒三半的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直勾勾的看着刘睿影。   凌夫人仰起头,看着屋檐下角落里的一张蜘蛛网说道。   那只蜘蛛很没有精神,按理说下雨时应该是他能够饱餐一顿的时候才对。   也可能是整个“宝怡赌坊”里太过于干净,却是连个小飞虫都没,这只蜘蛛已经饿的没有精神。   “这位是定西王域,丁州州统的公子,还是定西王的高徒。我去集英镇的时候,汤公子相识,后来又在博古楼重逢。”   刘睿影指着走在最前面的汤中松说道。   “这位酒三半是博古楼中人,此次来参加文坛龙虎斗。”   凌夫人看到外人,本能的身子一缩,双腿蜷起,就想要站起来。情急之下又扯痛了伤口,只能将手扶住刘睿影的肩膀。   刘睿影会意的搀扶住凌夫人的腋下,缓缓站起,对着酒三半打了个招呼。   他看到地上有一滩乌黑的血,正要开口询问,却被一只手拉扯到床后,接着便看到萧锦侃、汤中松、和酒三半三人从门里走出来。   “萧大师!以前也在中都查缉司。在下有伤在身,不便行礼,还望萧大师多多包涵!”   萧锦侃剑凌夫人以至高阴阳师的身份称呼,便也顺水推舟,与之客套了一番。   当手移向萧锦侃的时候,凌夫人却抢过话头。   刘睿影挨个介绍道。   说起酒三半,他又想起这次却是自己摘得了文坛龙虎斗的桂冠……这头衔来的有些不明不白,刘睿影觉得并不能全然把持,很想说给凌夫人听听,让她拿个主意,却又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诸位若是这几日不离中都,改日由我做东。”   凌夫人很想和这三人多说几句,也算是不枉相见一场。都是青年俊杰,相处熟络后,对整个擎中王域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但起身后,她的身子却是更加虚弱,一阵阵目眩侵袭,无论如何却是都坚持不住,只好速速了结,让刘睿影赶紧将自己送回诏狱之中。 第四十三章 归鸿   赌坊的门口总是会停着现成的马车,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有。这些马车的车夫多多少少都与赌坊中的人有些关系,不然这么好的活计,盯着的人会很多。刘睿影就曾见过两位车夫在酒肆门口,因为一个客人的归属问题而大打出手,最后那客人跌跌撞撞的扶着墙离开,步子吞吞吐吐,却是谁的车都没有坐。   其实喝多了酒,本来就不该坐车。马车颠簸,即使再近的路,都会把已经沉在胃底的酒硬生生的摇晃起来,直冲脑门。吐在马车上不是什么大事,只需要给车夫一点多余的散钱就能打发。但吐的滋味很不好,也很丢人……喝酒的人最爱炫耀的便是自己的酒量有多大,所以酒后呕吐就成了戳穿谎话的剑锋,不管有人没人,这样做都会使得自己心里不安慰。   赌坊中的赌客却不一样。   前脚迈出赌坊的门槛,恨不得立马就把屁股塞进马车的车厢里。   输钱的人,脸色一定很不好看,不想被旁人看到沮丧。而赢钱的人,谁会怀揣着一大堆现银,优哉游哉的走在街上?   停在赌坊门口的马车一般只有两个去处——钱庄或是当铺。输了钱的人,急红了眼,想要翻本,就只能去当铺里抵押。至于钱庄,当然是存钱,因为没有一个钱庄会蠢到给赌徒借钱。最后不但连本钱都收不回来,反而会惹上一身麻烦,就像狐狸尿那样,无论怎么清洗,还是骚臭难当。   刘睿影扶着凌夫人走出宝怡赌坊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后华丽的赌坊变得异常败落。   白日的赌坊变得安静,这倒不奇怪,可败落的感觉却是从他的心底里升起的,和眼睛看到的,耳朵听见的没有关系。   “东海云台的事,我和刘景浩商量完之后会处理。李韵这次算是命大,不过应该也会安静很久,你不用太在意。”   凌夫人察觉到刘睿影的步子慢了下来,还回头看了看宝怡赌坊,以为他心里在担心岩子和李韵,于是出言安慰道。   刘睿影的精神根本不在这里,只是听在耳朵中,随口应了一声,便扶着凌夫人继续朝前走去。   门口停着三辆马车,车夫懒洋洋的靠在车厢前的挡板上打瞌睡。中间一位车夫,听到动静,微微睁开眼看了看,口中打了个呼哨,叫醒了第一辆马车的车夫。   他睁开眼后伸手搓了搓面颊,让自己精神了几分,随后一言不发的看着刘睿影。   要是凌夫人没有受伤,刘睿影肯定不会选择坐赌坊门口的马车……首先这车夫的眼神他就不喜欢,上下打量了许多遍,还不知收敛,仿佛能从刘睿影的身上看出银子似的。   做生意没有做生意的老实样子,总是透露着算计和精明的样子,只是表现在脸上的算计和精明,就显得十分愚蠢而不自知。   “掌柜的,去哪?”   车夫开口问道。   他们对赌坊里走出来的赌客们要么叫掌柜,要么叫老板。   因为这两个称呼听起来就很有钱,而且赌客们也喜欢。   尤其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更是不愿意被叫破自己的真实身份。老话说“穿威风,赌对冲,嫖成空”,这三个爱好但凡是兜里有点钱的人,兴许都沾染了点,但要是直白的被旁人说出来,未免太过于跌份。   穿衣还好,尤其是后两句话警示更甚。如果去赌博的话,那就已经输掉了一半。其实,这句话有点不准确的,老话说十赌九输,哪里有是输赢对半分的原则呢?虽然输赢的概率都是对冲的,但是基本上还是输的多,赢得少。要是想着靠赌博来发家致富,到最后只能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赌徒的心理不过是想侥幸,可侥幸哪里是那么容易有的?   这些车夫嘴上叫着“掌柜、老板”,其实心里也看不起这些光顾赌坊的赌客们。   很显然,这人把刘睿影也归为了此类,只是好奇为何他来赌坊还会带着一位女人。   刘睿影没有回答车夫的问话,转而将目光看向了第二辆车。   “这位掌柜的,我的车停在头位,也是一场受累,您要是移步别架,那我岂不是白等了?”   车夫有些阴阳怪气的说道。   刘睿影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怎么会有车夫如此的有恃无恐,竟然跟自己掰扯起道理来。不过他看到第二位车夫却是极为认可的点了点头。想必是他自己也会有拍在首位的时候,当然也希望其他同行这样讲规矩。   见状,刘睿影也不再犹豫,让车夫放下脚凳,扶着凌夫人先上后,自己紧跟着坐在车厢的侧面,搀扶住凌夫人的胳膊。   “我还没说去哪,你怎么就动了?”   刘睿影在车厢里,用剑柄将车帘挑开一条缝问道。   他还未坐稳当,车夫就扬起马鞭,在空中打了个响亮的鞭花。   “嘿嘿,不用掌柜的说,在下也不是不懂事的人。您请好,最近的客栈就在路头,弯儿都不用拐。”   车夫说道。   刘睿影以为这车夫有问题,却是都做好了拔剑的准备。方才挑开帘子的时候,他的剑柄眼神出去正好是车夫的脖颈。   侧面虽不如正面的咽喉致命,但皮肉之下一寸足有,就是人身上最为粗壮的血管。锋刃划破这条血管,若是不能及时医治,最多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让血液流干。   但听完车夫的话,刘睿影却知道是自己多虑……他只是误会了自己与凌夫人的关系,以为还有什么男女私情。   不过他们两个这般样子,也难免被误会,一个虚弱的女人和她身后的男人,任谁也不会猜测别的关系。   再加上凌夫人保养甚好,半点看不出比刘睿影年纪大,只是眉宇之间多了些年轻女子没有的韵味,让人无法忽视,也不能忘怀,只看一眼,就仿佛要深陷其中。   “去查缉司。”   刘睿影说道。   “掌柜的您说什么?   ”   恰好马车的车轮压过一个小水坑,盖住了刘睿影的话,车夫没有听清。   他怎么也想不到刘睿影竟然是查缉司中人,所以才又问了一遍。   刘睿影重复后,车夫顿时不再贫嘴,还坐的端端正正,用心驾驭。   不得不说,这车夫的驾驭水平着实不低。当他全心全意之后,刘睿影和凌夫人坐在车上如履平地,安稳异常。   沿路经过了“会仙楼,刘睿影看到仍旧是大门紧闭。但这场雨,已经将里里外外的都冲刷干净,闻不到任何血腥味。   从门缝处流出来的积水,还带着淡淡的粉红,一闪而逝,刘睿影并未注意到。   即便是下雨天,石碾街上也有不少行人。   因为是老街,街面不够宽阔,马车时不时的要避让行人,躲闪摊贩,所以走的很慢。   晃悠之间,刘睿影都有些犯困。   “官爷,到地方了!”   车夫的话让刘睿影猛然清醒,他竟然是睡着了,还让凌夫人伸手扶着脑袋。   凌夫人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刘睿影却极不好意思……尴尬而愧疚的笑了笑。   查缉司的大门随着马车的停止而打开,负责值守的从里面走出来,正要呵斥时,就看到了刘睿影。   雨已经停了。   刘睿影让值守之人去多找几个人和一顶轿子。   结果整个查缉司内都找不到一顶轿子……   文官坐轿,武将骑马,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查缉司中人连同诏狱,各个都是武修,找不到轿子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凌夫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但也只能在刘睿影的搀扶下,缓慢的朝里走去。   一进大门,她便抬手指着右侧。   这里有一条小路,但却是死路。   刘睿影打小就在查缉司院中东游西逛,这里面没有他没走过的去处。   但凌夫人却执意要走这条死路,刘睿影也不好违拗。   没曾想还未走到头,凌夫人就站定了脚跟,对这左侧的墙面摩挲了片刻,寻到一块外表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砖块,叩击了几下之后,墙面凹进去一块,却是道暗门。   “这是后来修的,为的就是进出诏狱省点时间。”   凌夫人解释道。   “这里进去就是诏狱之内?”   刘睿影问道。   “另一头连着的就是三长两短堂。”   凌夫人说道。   暗门内的通道一点都不逼仄,两人肩并肩行走没有丝毫问题。   走到尽头,仍旧是一堵墙。   刘睿影侧开身子,好让凌夫人上前启动机关,但她却指了指头顶。   “用力推开。”   凌夫人说道。   刘睿影应了一声,将手中剑交给凌夫人,自己平举双手过头顶,用力一推,触动了挡板上的弹簧。   随即一道由软绳子编结而成的梯子垂下,凌夫人和刘睿影一前一后的顺道而上。   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推开的挡板,竟然就是凌夫人平日里躺着的那张榻。   怪不得凌夫人每日都躺在上头,那样即使有什么状况,她也永远有机会躲避。   两人出来之后,刘睿影将挡板用力的压下去,便转身想要扶着凌夫人躺下,可顺着凌夫人的目光看去,却看到了地下酒杯的碎片。   “有人来过……”   刘睿影说道。   凌夫人歪着脑袋想了想,就展颜一笑,道了句无妨。然后钻入榻上的被子里,连双臂也盖在其中,只露出个脑袋。   等双手再从被子里出来时,凌夫人已经将外衣脱去。   递给刘睿影的时候,特别叮嘱他一定要带出去烧掉,不能让旁人看到上面的破洞和血。   刘睿影没想明白为什么,不过凌夫人的吩咐,他也不会违背。   她一定有她的道理,在这里,凌夫人的话就是圣旨一般。   将手中的衣服粗略整理了一下,他便准备出了“三长两短堂”去找个郎中来给凌夫人敷药包扎。   有人却是想在了他的前面。   当“三长两短堂”的门从外面打开时,刘睿影第二次见到了擎中王刘景浩。   第一次也是在“三长两短堂”中,不过从外面走进来人却是他自己。   “见过王爷!”   刘睿影躬身行礼。   “辛苦了!”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他的手上拿着一只酒杯,里面满满当当的盛着梅花酿。   酒杯递给刘睿影的时候,他有些紧张……双手在自己身子侧面揩了几下,才伸手接过。   谁知擎中王刘景浩根本没有在意这些,他的目光始终都在凌夫人身上。   刘睿影方才躬身行礼时,低头看到擎中王刘景浩身后还有一双脚被长长的裤腿盖住。   裤脚朝上翻了好几圈,但还是不够合身。   “凌夫人,在下要冒犯了!”   叶老鬼从擎中王刘景浩身后溜出来,对着刘睿影飞快的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飞快的走到凌夫人躺着的榻旁说道。   “都是江湖儿女在,早就没了诸多讲究。更何况人怎么能讳疾忌医呢?”   凌夫人说道。   叶老鬼嘿嘿一笑,搓了搓手,掀开了被子。   他从随身的药箱里掏出两根短棍,用力一拉,顿时就伸展开来,是原先的好几倍长度。   这根伸缩的棍子顶部有个圆环,上面挂着个深白色的布条。   叶老鬼把捏着被子的头尾,用布条将其固定在棍子上,而后把棍子在榻上一立,便形成了个围帐,彻底挡住擎中王刘景浩和刘睿影的视线。   “坐。”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谢王爷赐座。”   刘睿影   说道,随即也坐了下来。   二人还是上次的位置,但擎中王刘景浩却没有喝茶,反而喝起了酒。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凌夫人的时候,也是在一个雨天。   那个年头,也许是老天都看不下去皇朝的种种罪行,所以皇城的雨下的极为频繁,三五天中必定有一场大雨,一场小雨。   街道旁的墙根处,因为潮湿的缘故,都生出了只有在南方才可以见到的翠绿苔藓,极为湿滑,若是不慎踩到,十有八九会摔跤。   但皇城还是很热闹,人流纵横。   人多的地方,麻烦也多,需要解决麻烦的人也就自然而然的多,那凌夫人的生意就会好。   他连续三天都路过一家酒肆,这家酒肆有几张桌子不论下雨还是不下雨都摆在外面。   连续三天,他都看到凌夫人在外面的一张桌子上喝酒。   有时候被旁人占去,她就在一旁站着等。   刘景浩能看得出来她不是普通的酒鬼,即便正常人不会日日喝酒,但是不是酒鬼,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凌夫人喝酒时,左臂总是垂在身旁。右手肘架在桌子的边沿,倒酒,举杯,仰脖,喝尽,一直重复。   她的左臂从不弯折,是因为袖子里藏着一把剑。   皇朝的规矩是不允许平民百姓佩戴兵刃的,更不用说这里是皇城。   所以凌夫人只能把剑藏在袖子里。   她也试过绑在腿上,但终究是觉得不舒服,尤其是坐在那里的时候,就会极为显眼。   她靠帮人解决麻烦维持生计,做这个活的前提是自己不会染上任何麻烦。否则不但要耗费精神来解决,还赚不到任何报酬,说不定还会花很多钱,以至于连杯酒都喝不起。   那时刚好有人在找刘景浩的麻烦,可他却不想自己出手,于是在第四天,他就趁凌夫人喝酒时,坐在了她的对面。   “看来你这几天都没有开张。”   这是刘景浩精心准备过的开场白。   如此的开场白,他足足想了大半夜,有十多个,最后选定了这一个。既不显得太过于突兀,还能体现出自己的老道。   可惜凌夫人并不这么想……她听完后连刚到的一杯酒都没喝,便拍了拍桌子,让伙计挂账,准备离开。   “开张一笔生意不就不用赊账?”   刘景浩紧跟着疏导。   “没有生意我也不会饿死,但你的生意我不做。”   凌夫人回答道。   “难道有地方能让你一直赊账?”   刘景浩很是吃惊的问道。   眼下的光景谁都不好过,再大的酒楼都快支持不下去,更不用说街边的小酒肆。   “没有。”   凌夫人说道。   伙计在忙活的别的客人,一时没能腾出功夫。凌夫人也只好站在桌边等候。   几天没有开张,她的确没有钱付账,不过她也不会吃白食。   赊账早晚会还清,可逃单却是人品问题。   一个人要是开始喜欢占小便宜的话,心境就会慢慢改变,拿剑的手也会变得不那么干脆果断。   “那你为什么这么有底气……”   刘景浩不解的问道。   “因为我是女人,还很漂亮。”   凌夫人笑着说道。   她笑起来时和一脸冷峻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气质,只要是个男人,都会被这样的反差所吸引。   “原来你还有别的生意。一样不开张,还有其他开张。”   刘景浩自以为听懂了凌夫人的话,却阴差阳错的让凌夫人觉得他在侮辱自己。   “生意后面谈。”   凌夫人笑着说道。   刘景浩不知为何她突然就转变了态度,不过凌夫人既然愿意和自己谈生意,他当然不会拒绝。就算没有谈成,和美女多说几句话,也不会有男人会拒绝。   两人来到酒肆的逼仄后巷。   凌夫人话不多说,左肩一抖,长剑从袖子里掉出来,右手顺势握住剑柄。   当她拔剑出鞘时,剑上的杀气已经逼到了刘景浩的眉眼。   天上又下起雨。   后巷中没有任何遮挡。   银芒闪烁,凌夫人的剑刺破细密的雨幕。   刘景浩忽然想通了为什么她最近都没有生意上门,是因为小生意凌夫人看不上,大生意别人付不起钱。   凌夫人的剑狠辣歹毒,却没有丝毫轻佻,根本不像是一个女人能出的剑。   刘景浩的剑要比凌夫人的剑好。   因为她的钱都用来喝酒,需要杀的人也不至于去专门换一柄好剑。   剑虽不如,但凌夫人的剑却已经抵在刘景浩的胸膛。   她杀人不喜欢刺穿对方的咽喉,而是执着于刺破对方的心脏。剑插在心脏里,剑柄上还能感受到脉搏的收缩。   从剧烈逐渐平息,这才是一条人命完整的流逝,她喜欢抓住这种感觉。   “你是不是用了我放在这里的剑?”   凌夫人的话打断了擎中王刘景浩的回忆。   “霍望来过。”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刘睿影听到这个名字,还是本能的有些发怵…   风从窗户里灌入,让他觉得一阵寒凉。想到凌夫人身上有伤,他赶忙起身想要去关上。   “开大点,让我看看他把我的园子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凌夫人说道。   叶老鬼正在用针线缝合伤口,但凌夫人却如没事人一般,梗着脖子朝外瞧着。   在看到那颗梅花树的零落样子后,她破天荒的没有朝着擎中王刘景浩发脾气,只平静的问了问叶老鬼还需要多久才能包扎好。   刘睿影站在窗边,也不知自己是该重新回去坐下还是离开。犹豫不决之际,“三长两短堂”外传来了狱卒的话音。 第四十四章 失信之人   这敲门声倒是让刘睿影着实松了口气。   “三长两短堂”只有三个人,擎中王刘景浩、凌夫人,和他自己。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年龄辈分,都该轮到他去开门才对。   “我和王爷有些话说,外面的事你就先去处理吧。”   凌夫人对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应了一声,便朝门口走去。   这名狱卒看到刘睿影,立马行礼问好,刘睿影客气了一句后,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人,负手而立,正在盯着园中被折断了好几根树枝的梅花树发呆。   任凭谁现在走进这园中,都会被狼藉的景象所吸引。八仙桌上放着的菜肴,摔碎的酒杯,还有满地的落叶,碎裂的石块。   他显然没有想到在这里会碰见刘睿影,但他却猜到擎中王刘景浩应当在“三长两短堂”内。   “王爷正在和凌夫人说话,杜指挥使有什么事?”   杜浦羽出神的看了好一阵才注意到刘睿影。   “王爷可在?”   杜浦羽吃惊的反问道。   他来此,正是要给擎中王刘景浩答复关于凌夫人的事情。   刘睿影问道。   “凌夫人……她回来了?”   刘睿影说道。   他手里还拿着凌夫人脱掉的外衣,上面有剑痕,还有血迹。好在团成一团,拿在手里,杜浦羽一时间也看不出什么。   过去的这些个时辰,杜浦羽带着府卫协同三威军全城查找却是都没有任何下落,眼看已经过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临近中午,不管怎样确实都得硬着头皮,给王爷回复一声才行。   “回来了,刚回来不久。”   “无恙。”   刘睿影的回答剪短有力,但身子始终站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   “凌夫人无事吧?”   杜浦羽接着问道。   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因为他轻信了傅云舟的缘故,却是谁也怪不得。府卫里那位上不得台面,还未见着血,就被吓的屁滚尿流的副官也让杜浦羽锁了起来,刚刚送进了诏狱。   他虽然是战将,但脑子也不笨,最多是反应有些慢而已……现在转过弯来,觉得自己一开始对刘睿影出言不逊,却是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万幸还没有得罪彻底,刘睿影也像是会记仇的样子,所以抓住机会,多说点好话,东拉西扯一堆,为了给自己往后铺路。   杜浦羽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继而又和刘睿影客套了几句,便告离此地。   对于他而言,凌夫人的安危并不是首要,擎中王府内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才是他最为焦虑的。   对于这样的老伙计,刘景浩身为王爷当然是无比放心,可对他自己而言,断了前路便也断了雄心,就连自身的武道修为都懈怠了许多。纷争年代,在战场上都是当机立断,杀伐果决的性子,现在却是有个副官说几句恭维,泡一壶好茶,就能哄的他云里雾里的。   回想起来,他能和傅云舟结识还是这位副官牵线搭桥。杜浦羽在离开诏狱路上,心里才开始后悔……后悔把那没出息的货交到诏狱太早,自己应该把他绑在马背上,一口气   见过大阵仗的人,又到了这般年纪,进取之心早已消退。杜浦羽本来就是个只求安稳,不图富贵的性子,要是贪恋这些,他好歹也能在捞个不错的肥差,最差也能混勋位,只管每月领钱,吃喝玩乐。   当初决定进入王府,任府卫指挥使一职,就算是自断前路。   琢磨之中,忽然记起有个府卫似是颇让刘睿影欣赏,回去之后定要好好考教一番,若是可以,便让他补了副官的缺。   刘睿影目送杜浦羽走出这座园子,才开口让狱卒再唤来几人,把那张八仙桌抬走,满地的狼藉收拾妥当。   抽断十条鞭子才解气。   不过以他那副被鸡血掏空的身体,还有些肺痨的毛病,恐怕几鞭子下去,命就没了大半。最终只能摇着头,背着手,接二连三的叹气不止。   但刘睿影一点客套的心情都没有,只想回到自己的屋子,好好洗个澡,缓身干净清爽的衣服,再把凌夫人的外衣焚烧干净。   烧掉活人的衣服,不是个吉利的事情。   待一切忙活完之后,便让狱卒站在园外等候,自己则走过一条抄手游廊,从角门出,进入了查缉司中。   一路上并未碰到什么熟人,反倒是被不少人认出,冲着他行礼问好。   站在房门前,自己只是一天多的时间没有回来,可这一天却过得太漫长……长到刘睿影看着房门,竟是觉得有些陌生。   这时他觉得自己应该换个住处了,换个更僻静的,更宽敞的地方。不然再遇到烧衣服这种事,却是不好处理……拿着火盆放在门口,决计会引来旁观,不解释显得自己太傲气,实话却又不能说,扯谎都没有合适的……而在屋子里烧的话,光那熏出来的烟就能把人呛死。   只有给死人上坟的时候,才会这么做,算是一种寄托哀思的方法。   不过这是凌夫人专门交待的,她自己都不忌讳,刘睿影也是奉命行事罢了。   只知道它们是不同寻常的玩意,不然霍望当初怎会如此在意这两把剑,甚至跟他交谈的时候,就能感觉到他的双眼之中,闪烁着剑的影子。   不过如今和凌夫人极为熟悉,想必可以从她那里了解到点什么。   推开门进屋,刘睿影第一时间检查了一番自己两把星剑,看到完好无损,便放了心。   这两把剑到底有什么隐秘,他却是到现在还一无所知。   刘睿影走进浴室,东面的墙壁上有一扇双开的隔档,从里面插住。   他将门栓打开,隔档外有块伸出去的木板,冲着木板敲了几下立马有人走来,手里提着两个盛满热水的木桶。   但当务之急,还是先让自己畅快些。   这种浑身都是事情,沉重不已的心情,实在是不好受。   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体温干了不少,但反而有些粘在身上,难以脱掉,刘睿影索性用剑将其破开,丢到浴室的角落,然后一桶水从头浇下,顿时感觉清爽了不少。   看了看浴桶,却是又懒得将身子泡在里面。   隔档之下便是浴桶,查缉司的杂役将热水一桶桶倒在里面,不多时就将浴桶装满。   刘睿影又问了他们要了两桶多余的热水,一个葫芦制成的水瓢之后,才将隔档关上,重新插好门栓。   纠结了一阵,还是从浴室里走出,擦干了身体后,换上了一身全新的官服。再度检查了一遍星剑的妥帖,便推开门出了屋子。   凌夫人的外衣则被他包好,拎在手里,准备带出查缉司后再做处理   每次泡澡,当水漫过胸口时,他都有种窒息感……得张大了嘴,拼命呼吸才能让心绪安稳。   还有周围氤氲的雾气,也让他感到闷不过气,就算开了窗户,也好似许多看不见的手,在卡住他的喉咙。   走到查缉司大院的门口,值守之人已经换了,这么一算,刘睿影从回到查缉司到再出门,正巧过了一个时辰。   刚走到门口,却是又开始下雨……这天气的确反常,不过他更烦躁的是,自己先前却是白洗了澡。   带出去,烧与不烧,就没那么多人注意了。   值守之人走上前来,欲言又止。   “什么事?”   身上干净的气息又被雨点打的近乎不见,浑身的干燥被潮湿替代,身上的衣服全部贴在肌肤上,怎么都不舍得分离。   “刘省旗……”   值守之人说道。   “是谁?”   刘睿影问道。   “有个姑娘在街对面很久。”   要是这值守之人知道是谁,却是也不需要用“有个姑娘”来称呼。   他既然会对刘睿影说起,自是因为他觉得奇怪,而且这个姑娘他定然不认识。   刘睿影问道。   但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问了句无用的废话……奈何这两个字说的太快,所以没及时停住。   显然没有料到刘睿影会这样问。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刘睿影很是老成持重的点了点头,然后大踏步的走出门去。   “属下不知……”   值守之人愣了愣回答道。   打着一把伞,面前放着一张琴。   伞很大,能够将面前的琴都遮住,也压的很低,让刘睿影看不清这姑娘的面庞。   今日事太多,让他的思考能力都迟缓了。   对街果然有个姑娘。   刘睿影站在门口,眯起眼,看着这位姑娘。   “刘典狱却是不守信用。”   雨是突然下的。   这姑娘有伞,证明她要么是个有备无患的人,要么就是上一场雨时就在外面。   他很少答应旁人什么,没有约定,何来守信之说?   “啪!”   姑娘开口说道。   听到这言语,刘睿影先是一慌,接着又奇怪起来……   女人在这一点尤其敏感,即使隔着一条街,也能从男人的眼中看出端倪。   王淼下意识的用手挡在前胸,偏侧过身子,目光中一股子浓郁的嗔怪之意。   姑娘却是将雨伞扣在琴上,自己整个身子都立在雨中。   看到她的面庞,刘睿影还是没能想起什么约定……反而想起了在春暖阁中,房间内烛影下的曼妙身姿。   原本他还未盯着王淼的胸口,但当王淼将覆在上面时,他却忍不住的想要看。只得梗着脖子,硬生生的把脑袋转到另一边,才能断了自己的目光。   王淼挥手拂去架在琴上的雨伞,指尖将琴弦拨弄着,发出一阵极为刺耳的尖锐,听得刘睿影不禁皱起眉头来,不知她到底要做什么。   “原来是王姑娘!”   刘睿影尴尬的咳嗽几声,开口说道,却是也不足觉得将目光移向别处。   王淼说道。   “王姑娘什么意思?”   片刻过后,琴声乍然停止。   “刘典狱的桃花真是开的旺盛!”   刘睿影问道,脚下步子不停,已经走过街道,站在了她的面前。   “我以为有毅力等你这么久的,只有我一人。但没想到我来时,就有好几位姑娘在这里等你了。”   王淼解释道。 第四十五章 余孽   听到王淼的话,刘睿影心里很是疑惑……下雨的长街上除了她和自己以外,空无一人。现在临近正午,很多人家都升起了炊烟,和雨雾混在一起,让整个世界都变得袅袅,许多地方变得虚幻起来,颇有不真实之感。   在这种不真实里,刘睿影不由得心弦紧绷,十分机警的环顾了一圈四周,但仍旧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是谁?”   刘睿影开口问道,却发现自己同样的错误犯了两遍。   先是出门前,与查缉司大门处值守之人,他也问了一遍是谁。这会儿面对王淼,再度重复了一遍。   王淼反问道。   “我看不见。”   王淼当然不知道是谁,否则他绝对会直截了当的告诉刘睿影。   “你看不见?”   王淼接着说道。   “我看不见也不知道认不认识。”   刘睿影摇摇头说道。   “但你绝对认识!”   寂寞长街,还有些未曾败落的花。   刘睿影从未这样认真的打量过查缉司门口的这条街,但现在却发现街道两旁种的全是梅花树。   刘睿影说道。   王淼未曾再多说什么,转手又开始弹琴。   冰晶落在房檐和地面的动静和雨滴截然不同,犹如炒豆子般,噼里啪啦。很多落在了王淼的琴弦上,在颤动之下,重新化成了水。   “下雨天不热,怎么还要送一场凉快?”   想必应当是凌夫人的意愿,不过这些梅花树应当是改良过的品种,因为有几颗在夏天就可以开花。   梅花在夏天开花已经着实稀奇,更稀奇的是,随着王淼的琴声奏响,半空中的雨,渐渐开始凝结,待落地后,已然沉了冰晶。   现在正值落雨,天气最为舒爽,如此下去却是要变得寒冷。   太热太冷都不舒服。   刘睿影问道。   春暖阁前,王淼就曾操琴一曲,冰封了整个湖面,说是要送中都人一场清凉。   他不太通晓音律,听不懂王淼弹得是什么曲子,是好是坏,只觉得有些催促之感,让他心中不禁有些烦躁焦急。   不多时,散碎的冰变成了雪片。   刘睿影现在说话时,口中已经能够吐出白气。   王淼并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手下的琴弦拨弄得越发激烈。   由雨滴化成的雪,并不轻盈,落在上面,打落了花瓣也压弯了树枝。   不知从哪里吹起一阵风,更是加速了花瓣的掉落。   刘睿影数了数,整个街道两旁还有五颗梅花树在开花,而落在梅花上的雪,最为醒目。   也许是为了开花的缘故,这五棵树的枝叶都很稀疏、凋零,显得花朵有些孤零零的。   树前,积雪已经接近半尺,雪后立着的人影,要比树还安静,就那般矗立着,丝毫不在意落在身上的雪。   五人尽皆白衣。   风停,雪不止。   刘睿影看到这五颗开花的梅花树后,分别站着一人。   刘睿影用目光挨个看过去,发出一声冷笑。   “还是要多谢王姑娘了!”   白衣胜雪。   脸上一袭面纱,遮住了容颜。   “省下的就不用了,不然对她们也太不公平。等了我这么久,怎么还能假手他人?”   刘睿影说道。   “刘典狱不必客气。若是还有别的忙需要帮,在下也可以继续效劳。”   王淼说道。   五颗梅花树齐刷刷的倒地。   五人轻灵一跃,直挺挺的跳过倒地树干,站在前面,脸上的面纱都未曾动摇半分。   说罢,刘睿影转过身,正面对着那五颗正开着花的梅花树就和树后站着的五人。   骤然拔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随即身子朝后疾退,剑尖指地,剑锋上斑斑点点的全是水痕,这是刚刚这一剑融化了落雪所留下来的印记。   这五人,正是当初跟随李怀蕾一起向投诚的云台中人。   李怀蕾反复无常,已经再度叛离了中都,不知去向,只留下这五人还在中都城中。   “又不是没见过,何必蒙着脸?”   刘睿影问道。   这五人,都没有舌头。   没有舌头如何说话?他本就不该对不能说话的人说话……   要不是她们自己出现,刘睿影要想起他们来,着实还需要些时间……   他又犯了今天的第三个错误!   对面五人默不作声,只有王淼的琴声略微有些起伏,似是在回应刘睿影的话。   刘睿影正了正神色,闭起了嘴。   反应过来之后,刘睿影很是自嘲的笑了笑。   笑自己太过于天真,当初竟然相信李怀蕾竟然真的会投诚。现在回想起来,说不定姐妹俩在太上河时就是逢场作戏,演给众人看的,一切的一切无非就是为了李怀蕾能够打入查缉司内部,在文坛龙虎斗时给她的姐姐李韵做个策应。   为何王淼注意到了这五人,自己却丝毫没有反应?   想到这点,他深深地看了眼王淼,对方所有的精神却只执着于眼前的琴。   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他早该想到五个被割了舌头仍然死心塌地追随这李韵和李怀蕾姐妹的人,心有多铁,多不可撼动……   但他却在思考一件事情。   王淼说道。   刘睿影却仍旧目不转睛。   她肯定察觉了刘睿影的目光,但却连眼皮都未曾抖动一下。   “刘典狱,临敌分心可不好!”   王淼终于被刘睿影看的心里发毛,转过头说道,手上的琴弦也骤然停止,但却余音不减。   刘睿影顿时觉得面颊烧烫……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觉得既然王淼能发现这五人的踪影,自是也有制住这五人的方法。云台这五人,用的是剑阵之法,要是摸不着门路,就会陷入缠斗。以一敌五,刘睿影不敢托大,也不想如此。   “却是哪里还没有看过?用得着这么饥渴?”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刘睿影竟然选择了逃跑!   到底是这五人吓住,还是被王淼刚才的话说害羞,连刘睿影自己也分辨不清。   不自觉的,他足下却是股股生风,像踩着一双轮子般,飞速转动起来。   王淼站在原地,看着刘睿影远去的背影瞠目结舌!   王淼自语道。   她虽然不知道刘睿影到底要去哪里,但在下心中却是给他编了个极为妥帖的理由。   那一刻脑子里时分秒空白,跑也不是他所能够控制的,而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身法还挺俊……”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即使王淼对刘睿影谈不上情,却也多了一丝无法言喻的感受,因此刘睿影狼狈的逃跑,在旁人眼里是怂包,在她眼里却成了俊俏。   中都查缉司门口,人多眼杂,即便他身为省旗、诏狱典狱也不好公然动手。更何况眼下文坛龙虎斗刚刚结束,各方势力还没有离开,刘睿影不论做什么,都得全面考虑一下对中都城和擎中王府的影响才行。   像她方才嗔怪的那一句,看似是在调侃刘睿影,却不声不响间暴露了自己的心思,一个从未给旁人看过身子的人,定会对第一个看了自己身子的人有特殊想法。   哪怕那个人和她没有过多牵扯,可一旦他和旁人同时出现做事,她的眼睛就会过滤似的筛选掉旁的人。   不知不觉的,来到了石碾街上。   王淼的琴声传不到这里,所以这里还是普通的雨,既没有变成冰,也没有化作雪。   刘睿影一口气跑出两三丈远,脑子才渐渐反应过来,只是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跑……不过这样的事,一旦做了,就不能停,决计得做到底。   于是,他就选着自己熟悉的路跑。   雷声仿佛给了雨滴鼓舞,下的更加卖力起来。   现在却是三个不祥之兆全都集齐,刘睿影觉得世上应当没有比自己更倒霉的人……尤其是当后面或许还有五个哑巴提着剑追来的时候。   老人总爱念叨,说着刮风打雷下雨天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虽然有些迷信,但也着实差不了多少。   就在刘睿影拐到石碾街上时,天上一道闷雷响起,接着大风迎面扑来,和他撞了个满怀。   刘睿影远没有到这个地步,所以他的处境要比那些人好的多。   风把天吹得更加晦暗,给云晕染上了一层灰。   去前不知去路,后有追兵。   这种感觉,还不如前方死路一条……这样的话,起码还省去了选择的功夫。人这种纠结的生命,直到临死前,都还是会纠结的。毕竟死法也多种多样,或死无痕迹,或留个全尸。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对最后一刻的期望也不同。但共同的是,这世上应当是没有一个想死。即便日日喊着没有活路的人,也还在绞尽脑汁的活下去。   这里住着的,大部分都是原来石碾村的村民,按理说要比中都城里的其他人更加讲究迷信才对。   但刘睿影一眼望去,就看到至少五个开张的铺子。   他移动之余,看了看天,发现云压的更加低了,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   不过令他奇怪的是,石碾街上竟然还有人,而且人还不少。   刘睿影的鼻子抽动了几下,闻到空气中传来一阵粘稠的香味。   在雨天,气味传递的没有那么迅捷,往往显得极为厚重、潮湿。   有面馆、茶馆、酒肆、织补摊。   其中酒肆有两家,平分了这下雨天想要喝酒的人。   在朝前走了几步,刘睿影发现下雨对石碾街还是有不小的影响。   往常这个时候,应该是摊贩林立才对,近日却只有一个织补摊。   能被闻到的味道,一定有他极为特殊的地方。这味道的标志很是显著,刘睿影当即就闻出来,这是火锅味。   两家酒肆和茶馆一样,都开着窗户。不同的是,茶馆的烧水的烟气,从房顶上的烟囱里冒充,但酒肆却是从窗户里,冒出一股股的白气。断断续续的,没有任何节奏可言。   手上十根指头,每一根都带着一个顶针。   乍看上去,还以为是戒指,直到看清上面密密麻麻的凹陷时,才知道这却是顶针……   摊子后面却没有坐着个老婆婆,按理说这样的手艺活,年轻人会的不多,可这织补摊后面却就是做了个不太老的女人。   她穿着一身花红,露着一半的酥胸,在雨天里更显得妖艳,脸上却也蒙着面纱,让人看不透面貌。   偏偏她的手还极为忙会,正拿着一针一针的缝过来,织过去。   她摊子摆放的位置,刚好在两家酒肆窗户的交叉点。刘睿影方才就纳闷,怎么酒肆里如此安静,没有一点喧嚣,原来那些喝酒的人,都全神贯注的看着这织补摊上的女人,眼睛像长在她露出的酥胸上似的,拔都拔不出来。   不论织补什么东西,就算是纳鞋底,也用不了这么多顶针……刘睿影虽然不会缝补,但基础的道理还是的。   尤其是这么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做正经生意的。   下雨天是喝酒的好时候。   天气微凉,刚好中合了喝酒时的燥热。任凭谁的酒量都会比平时大些。   尤其是当她用力穿针时,胸前还跟着一颤。   这一颤,却是把两家酒肆中的酒客魂儿都勾跑了一般,杯中的酒也喝着没了滋味,一杯接一杯的,原本早就该醉的人,反而在这般视觉得刺激下,越喝越是清醒。   雨天一个人窝在家里,只有睡觉这件事可做。而街面上却是也没有什么生意,唯一的选择就是钻进酒肆里喝酒。   刘睿影顺着窗户朝里一看,有一桌人大马金刀的,还有几桌人一双眼睛始终在滴溜溜的打转,不知在琢磨着什么。   但这些喝酒的人,可不管晴天雨天。   他们大多都是单身汉,亦或是混江湖,吃街面这口饭的。   但当他们看清了刘睿影身上的官衣后,已经推在口中的脏话,只能硬生生的自己咽下,然后耷拉着嘴角,低下头去……   面前的桌上没有下酒菜,却摆着个小炉子,上面放着个铁盆,里面咕嘟咕嘟的煮着肉和菜。   窗户前猛然立着个人影,还是个男人,挡住了些许人看那织补摊的视线。   有人看的正是滋味,突然被刘睿影打断,一拍桌子,就要骂娘!   刘睿影对织补摊后的女人没有任何兴趣。   虽然他也看了看那女人的胸口,但只是欣赏,目光中毫无下流。   说是火锅,也有几分不像。   但从窗户里冒出的白气,正是从这些铁盆里发出来的。   一个人能挡住的风有限,但五个人要是并排站着,却是可以挡住大半吹入石碾街的风。   刘睿影不想再跑了。   在他注意到织补摊时,风就改变了方向,从他身后吹来,但此刻却骤然弱了下去。   不是风力小了,而是有人挡住了风。   左右都是错,那只能站在原地不动。   云台的五人,好似读懂了刘睿影心中的纠结,也站在原地不动。   一个原因是因为他着实不知道跑去哪里,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闻到了酒肆中传来的肉味的,肚子饿了。   肚子一饿,他就有些烦躁……没有办法集中精神来处理眼前的麻烦,但要是吃饱喝足,他就会瞌睡,确实也不能集中精神……   一大片花红在面前闪过,接着十道光影,划破阴沉雨幕,朝着刘睿影的面颊飚射而来。   刚开始,还是整整十道,刘睿影目力过人,数的十分清楚。   这样的做法着实是有些嘲讽,可刘睿影现在也顾不上这么多。   因为身后的五人不动,身前的一人却动了起来。   对于摸不清门路的东西,刘睿影向来不会贸然出手,所以他没有选择拔剑,而是想要凭借着身法躲开。   他的左脚朝外侧扭动了半个脚掌的距离,身子跟着偏侧,肩膀也冲着那个方向矮了几寸。   仅仅一个眨眼的功夫,却是就从十化一。   十道光影整整齐齐排列成一行,前后左右都没有任何突出的地方。   那光影就跟会找寻他的踪影一样,怎么都逃脱不了。   两次三番过后,刘睿影已经没有时间在做其他的尝试。要么拔剑,要么用身子硬挺过去。   视线平移之际,刘睿影竟是发现那光影仍旧径直逼着自己的眉心而来……   朝另一侧试了试,发现还是如此。   刘睿影意识清醒,灵台澄澈,当然不是疯子,但他比疯子还不如,选择了一种最没有出息的方式。   双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接着伸直脖颈,勾着脑袋,用背部贴着地面,朝前滚了一圈。   自己的身子是血肉和骨骼,这光影虽然不知是何物,但应当是钢与铁。   想要以血肉身躯与钢铁硬碰硬,除非他疯了!   刘睿影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为什么。   可他一定要回头看个清楚。   “当当当……”   十声清脆从身后响起。   但也不能让别人占自己便宜!   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以跪天地,跪鬼神,跪天地,跪妻子,但却不能莫名其妙的在街上丢丑。   自己不惜跪地朝前滚了一圈儿,要是再看不清楚飞来的光影到底是什么,岂不是亏大了?   刘睿影不喜欢占别人便宜。   “你也是东海云台中人?”   刘睿影看着面前花枝招展的女人问道。   他回头看到十个银环排成一纵列,镶嵌在地面上。   银环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凹坑,却是十枚顶针!   李怀蕾即使是在太上河边下跪投诚的时候,都是面色清冷,周身冰凉。   眼前这女子,站在那一动不动时,就好似在起舞一般……那肩膀不宽不窄,恰到好处。抹胸的裙装使得脖颈下的两道锁骨极为明显,但却又不突兀。手腕静静的垂在身侧,却像是无声无息的在对刘睿影招手。   她以面纱蒙面,一开始刘睿影以为是李怀蕾去而复返,但以顶针为兵刃,全然不是李怀蕾的路数。   就算她可以改变自己的兵刃,也无法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改变自己的气质。   风被云台的五人挡住,剩下的力气刚好能够吹起这女人的长裙。   刘睿影看到她光着脚,只是先前被长裙遮住,隐匿了起来。   这是个从头到脚都会说话的女人。   她说话不需要开口,不需要用喉咙,还在蹙眉颔首,一呼一吸间。   一个女人真正的皮肤妙处,要看她的背部。   因为背部几乎不会有见着太阳的机会,也很少有接受别人目光的机会。   她的脚却是比许多的人的背还要光滑细腻。   旁人都觉得脸应当是一个人身上皮肤最好的地方,其实不然,它只是得到了最多的目光罢了。   眼见自己的十枚顶针,全都打孔,镶嵌在地上,她也没有任何惋惜和后悔。   反而转身走到自己的织补摊前。   一个女人若是愿意赤裸裸的光着背,站在你面前,那就代表着她愿意接受你对她做的任何事。   这女人没有回答刘睿影的问题。   现在她是背对着刘睿影的。   但这反而让刘睿影更加疑惑……   她没有穿鞋,走起路来便没有声音。   即使踩过下雨的积水坑,也没有任何声音。   织补摊在一家关门的杂货铺前摆着,这样可以摆在屋檐下躲雨。   要是这家杂货铺今日开张,她就摆不来了……因为会阻碍到人家的生意。   以方才的出手而论,即使她不是东海云台中人,也是想要刘睿影性命之人。   她与东海云台中人有着相通的目的,在眼下这种情状里,不认识也能成为朋友,毕竟有着共同的敌人。   她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有极为显著的割裂感……仿佛不是一个身体,只是由腰肢链接在一起的两截。   因为她走路时,肩膀一动不动,双臂也僵直的垂在身体两侧,没有丝毫幅度。而当她在织补摊前站定脚跟后,伸出手,在摊子上找寻着什么东西时,明明弯下腰去,双腿却没有一点点倾斜的角度和弯曲的弧度……   不过酒肆应当很愿意这女人前去摆摊,或许可以借此吸引到许多在下雨天无所事事的单身汉来。   女子走动间,裙裾摆动。   “啪!”   一只酒杯落在了刘睿影的脚边,碎裂成了花瓣的形状。   这样的身形姿势,刘睿影只在台子上的舞女身上见过。   舞女是刻意为之,但她却一举一动尽皆如此……脑中刚产生这样的联想,忽然间就觉得这女人的身段儿有些熟悉之感。   无非是酒劲上头,嫌刘睿影挡住了自己看美女,又发现这姑娘与刘睿影似是有所纠葛,想要替人出头,博个好感,最差也能得到美人一笑,看清楚面纱下面的长相。   但刘睿影笑的比那美人早。   顺看去,是酒肆中一位酒客扔出来的。   不需想,刘睿影都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何。   酒客看到刘睿影冲自己笑,却是作势又要扔来一只酒杯……   这次刘睿影不再忍让,抬手打出一道劲气,让酒杯在刚刚离手时,便炸裂开来,而且碎的很是彻底,劈头盖脸的落在了这人的身上和面前的桌上,炖肉的铁盆中也有些许。   看刘睿影笑,不会有什么,但若是那姑娘真对这酒客笑了,恐怕他命不久矣……   可惜这世上知趣的人很少,大多都不识好人心。   酒客狂叫着,手舞足蹈的朝酒肆后堂跑去。   比起看美人,还是姓命更为重要,没了命,以后得少看多少美人?   酒客看着桌上酒杯化为的齑粉,害怕自己也变成这般……   人若化为了灰,那便是骨灰。死后还要被火狱焚烧之后,才能出现的骨灰。   喝多酒的人,总是会把事情想的极为夸张。   这次他却是撞了大运,阴差阳错的离开了是非之地。   酒肆中其他的人看着刘睿影一身官服以及刚才的手段,全都静悄悄的,不敢吱声……   害怕这种氛围是会传染的,就跟众人都在干杯时,不能喝酒的人也会情不自禁的豪气干云。   那人跑走后,又有几人开溜……接着是一桌一桌,最后整个酒肆只剩下个伙计,站在柜台后面,手里紧紧的攥着条满是油污酒渍的毛巾,不知所措。 第四十六章 海韵   酒肆中的酒客散去,石碾街上顿时清净了不少……但酒肆中的伙计,却一脸愁容,比哭还难看。   因为这些溜走的人,大多没有付钱。   下雨天,掌柜的也难得的在睡懒觉,没有待在店里。   伙计想了想自己是否有可能隐瞒住这个事实,他虽然只是个伙计,但酒肆里的伙计都有两样本事,一个是酒量好,另一个是会睁眼说瞎话。   酒量可以练,而睁眼说瞎话的本身却全靠天赋,脸皮薄的不行,怕人目光的也不行,要做到无视别人的目光,把自己脑子里的想法变成要说出去的话,这睁眼说瞎话的最高境界,就是让自己都信自己的假话。   酒肆里,但凡遇到喝多且难缠的客人,大抵都会把伙计叫到桌边,陪自己喝几杯。伙计为了能伺候好这些个“大爷”,喝酒的同时还得违心的夸赞。   久而久之,酒量和话术都会水涨船高。   所以便有了个说法,和谁拼酒却是都不要去和酒肆的伙计拼酒,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们的酒量底线在哪里。明明觉得再喝一杯,他就会醉倒,但一杯接着一杯下肚,却就是不倒,最后反而是自己将自己灌醉。   他们永远都藏着一杯量,无底洞似的千杯不醉,客人或许很能喝,但也没有他们每日要陪出去的多。   刘睿影看出了这位伙计的境地,想着一会儿事了,自己给他些银子。虽然他也能说,今天下雨,无人前来喝酒,可被喝空的酒坛子却不会陪他一起撒谎……   两家酒肆的活计都遇到了同一个问题。   往日里,因为同处一条街上,彼此之间还有着攀比,互相看着不服气。现在却是又同仇敌忾起来……可惜他们并不敢对身穿官服的刘睿影发脾气,更不敢对那女子有什么抱怨不满。   毕竟那女子一出手,还未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刘睿影的身子就矮了下去,朝前翻滚。   能让这位官爷都很是忌讳的女子,岂能是普通人?   两位伙计隔着石碾街的街面,大眼瞪小眼,谁都不知这样的情况该如何区处。   闹事的不是没有见过……   从伙计挽起的袖子看,这两人的臂膊也有几分气力,起码将一个闹事的醉汉丢出门去不是问题。   刘睿影不敢将精神过多的停留在这两位伙计身上,因为他面前的女子,应当已经在织补摊上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此刻已经挺直了背,侧过头来看着她。   西边的屋顶突然出现一把伞。   一把伞当然不会突兀的出现在屋顶上,除非有很大的风把路人书中的伞刮走。   伞下有人,是王淼。   王淼将自己的琴竖起,用手扶住,这样另一只手撑起伞,雨水就不会滴落在琴上。   弹琴的人,对自己的琴都会极为宝贵。即使旁人的琴要比自己的贵重,音色更好,也不会轻易变心。   刘睿影抬眼看了看她   不得不承认,刚才他逃跑的那一瞬间,也曾怀疑过王淼是不是也和云台中人有所勾结……现在看到她脸上的表情,这种怀疑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王淼脸上的戏谑之情,就差用嘴直白的说出来……   她若是真对刘睿影有敌意、有杀心,现在就该与其他人一起,以绝对的优势,让他毙命于石碾街上。   而不是在这里还有心思看戏,她是置之事外,看个热闹罢了,即使自己不站队,也要因为刘睿影在这多停留一会。   “你一定要待在屋顶上?”   刘睿影问道。   “不然呢?你觉得我该去哪里?”   王淼终于没能忍住笑意。   “我说的话很好笑,还是我这个人很好笑?”   刘睿影诧异的问道,心里却是有些不高兴。   “你这个人我并不了解,说的话也中规中矩。”   王淼摇着头说道。   “那你在笑什么?”   刘睿影继续问道。   王淼的解释不但没有让他觉得松快,反而更加疑惑。   “我在笑你正在做的事。”   王淼说道,同时左右瞥了一眼。   既看了看那织补摊前的姑娘,又看了看刘睿影身后的云台众人。   “我只站在这,什么都没有做!”   刘睿影在“没有”两个字上加重了音调,说的极为铿锵有力。似是在遮掩什么,但又着实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东西……   听到他这般语气,王淼却是笑的更欢了!   撑着伞的手,不住的抖动。   伞面上积攒的雨水,融合成更大的水珠,落了下来,滴落在房顶,又顺着瓦片留下。   刘睿影的目光可以清晰的追随着从王淼伞上滑落的水珠,从头至尾,可想而知它有多么的醒目。   不过更醒目的还是王淼。   一个漂亮的姑娘,无论笑的再怎么放肆,还是会很漂亮!   那笑容即使被朦胧的雨遮盖了大半,只看得清一抹白色,却也是不由得觉得,那很美。   王淼穿着和在穿暖阁中截然不同的衣裳,相比之下配色要大胆的多, 裙裾上的褶皱也少了很多,衬的双腿更加修长。   尤其当她站在高处时,刘睿影从下往上看去,更显得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脱俗。   与她形影不离的印章没有挂在腰间,却是用红绳穿着,系在了手腕上。   她大笑时,印章和伞柄撞击在一起,发出“当啷当啷”的脆响,很是悦耳,要比顶针再砸地上又镶嵌进去的声音好听的多!   “原本以为刘典狱是个多情的浪子,到头来却是个欠债的人。”   王淼止住笑,抱着琴,顶住小腹说道。   如此大笑她也很久都未曾有过。   世间的书,只要不是歪书、坏书,大多都在教导让男人成为君子,女人成为淑女。君子和淑女共同的一点,便是喜怒不形于色!   无论有多么开心,亦或是多么伤心、生气,都不该在脸上表现出来。   王淼入通今阁也有不少年头,读的书没有一丈,也有八尺。这样的浅显的道理,早就铭刻在骨血中。   方才笑的那样放肆,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但姑娘毕竟是姑娘,与生俱来的秉性中就带着带任性,只是不同的人,不同的多少。   “我从不赌钱,最多只喝点酒,哪里会欠债?”   刘睿影说道,。   “桃花债!”   王淼不等刘睿影说完,就抢过话头说道。   刘睿影无言……不知道给如何解释。   不过一个男人被六个女人堵在长街上,本来就是件难以解释的事情。   要么是情债,要么是血海深仇,只是男人和女人哪来的血海深仇?   “随你怎么想……”   刘睿影嘟囔了一句。   “不是我怎么想,而是刘典狱要如何做。”   王淼说道。   “你觉得我该当如何?”   刘睿影顺水推舟,反问道。   如果王淼有更好的办法,那他并不介意听从。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还是对公然在中都城中出手有些顾虑。   王淼用伞柄在自己秀美的脖颈前平平的划了一道。   “你是说杀人……”   刘睿影平静的说道。   “难道刘典狱不敢?要说没走过我是不信的,堂堂一世龙门可不能说谎!”   王淼带着几分俏皮说道。   “前面还说我是失信之人,在你眼里,不守信用和撒谎哪个更严重?”   刘睿影问道。   王淼张了张口,还未吐出字来,却是觉得自己半边脸庞有灼热之感。顾不得说话,便侧过头看去,却看到那名站在织补摊前的女子,僵在原地,目不转睛的盯着王淼。准确的说,是盯着她手腕上那枚“青铜战事”的印章。   “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   女子伸手指着王淼手腕的印章说道。   “嗯?”   王淼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她根本就想不到这女子会对她佩戴已久的印章产生兴趣。   那女子等不及王淼回答,足尖一点,带去两串水花,一刹那身形就落在了屋顶上,距离王淼不到一尺之遥。   王淼显然被惊住……手中的雨伞骤然合拢,像一柄剑般冲着这女子的腰间直挺挺的刺去   女子轻盈的扭动腰肢,宛如一条水蛇,躲开了王淼这一刺!   见状,她轻轻皱起眉头,抱着琴朝后退了几步。   “你要做什么?”   王淼问道。   却没有看到自己待着印章的手腕,已经被一条极细的丝线捆绑住。   以刘睿影的角度,正好看清,但还不待他出言提醒,身后的云台众人,就如一阵风般贴了上来。   不得已,刘睿影只能转身应敌。   面对这五个云台中人,即便是姑娘,他也不再有任何怜悯。   剑出鞘,发出一阵厚重的嗡鸣。   他拔剑的时候过于用力,才会引出这样的动静……   雪白的剑锋在阴天,更显得亮,刘睿影对着欺身上前的五人,划出一道璀璨的弧线。   看似简简单单的一招,实则坚不可摧。   云台五人显然也看出了这一剑中的奥妙,纷纷停住脚步,拔剑抵挡。   她们的剑在手中舞动的飞快,化作了一个光团。   每个人都在呼吸间,刺出了十余剑,激起一连串急促的碰撞,这才堪堪破去。   刘睿影一位云台中人的剑法,都有种大海浪涌的生生不息,却是没有想到她们竟然也能有如此迅捷的招式。   剑光散去后,五人已经拉开了阵势。   她们很清楚自己面对刘睿影时的不足。   单打独斗决计不是对手,只能拼接着五人彼此之间精妙无间的配合。   最前方站着一人,横剑当胸,其余四人在其身后,呈现出纺锤状。这样的阵型最适合在逼仄的街道上用以突破,毕竟左右都是店铺,刘睿影没有充足的空间辗转腾挪。   为首的那人,手腕稍稍朝下倾斜了些许,紧接着手肘却是再度上提。   长剑在胸前,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浮动,周而复始。   身后的四人,也纷纷效仿。   看似凌乱不堪,其实却有内在的韵律。   片刻的功夫,刘睿影两只眼睛就觉得疲惫……仅凭一双眼睛,根本无法全然注意到五把剑的动作。   而她们却好似刻意为之,不断起伏的剑身,让刘睿影开始有些头晕,心底里也变得很是焦虑,喉头发紧。   他尽力的压住舌根,想要借此缓解自己的恶心。   但又无法全然将目光移开。   刘睿影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海上的一艘小船,正在饱受风雨的摧残。出过海的人都知道出海要做大船,不光是大船经的住风浪,更重要的是大船装的货物多,能让船变得更重,如此一来就会稳当的多。   他从未出过海,也未曾去过海边。   不过他也不是没来由的知道这个道理,是从毕翔宇的闲谈之中听到之后记住的。   毕翔宇并不生在海边,也不是生来就有钱,他第一次出海时,还是一个穷光蛋,但这也是他出海的唯一理由。   穷则思变,连吃饱肚子都困难的时候,人是没有其他选择的。   即使眼前的活路再难以启齿和艰辛,也只能咬着牙一条路走到黑,为了能顺当的呼吸口空气,穷人费尽了心思,也掏空了脑袋。   出海比较来说已经是非常体面的活路了,可以看到大海,坐到这辈子都可能坐不了的船,也是一种幸事。   他当然也没有钱包下大船的舱位,即使坐货舱的资格都买不起。想要出海,就只能克服晕船。好在他本来就没有饭吃,肚子里空空如也,吐不出来的什么东西,不至于太过于丢人。   一条船上,有悠哉欣赏风景的,而他则没空去看蔚蓝的波浪,翻飞的银白,只想着,下一阵眩晕,该怎么解决。   按照海边的老话说,朝海里吐不但丢人,还极为危险……吐出来的东西,会被怪鱼远远的闻见,继而快速的游动过来。这种怪鱼头上好长角,似是包裹着铁皮,没有任何船能够经得起它的冲撞,它疯狂的撞击,仿佛船是什么诱饵。   这原本只是毕翔宇在喝酒时的闲谈,刘睿影端杯之余,听了一耳朵,竟是在这时想起。   精神再一转,云台五人手中的五把剑,已经化作了壮阔的波澜,铺天盖地的朝着刘睿影涌来。   天在这时恰好放晴。   正午刚过,阳光正是沛然。   但映在刘睿影眼中,却宛如夕阳。   海上的只有日出的时候,都是金色的。   大海的蓝总是可以被日光的金彻底裹住,即便是日落十分,也会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刘睿影想要抬起胳膊,遮挡住眼前的炫目,但却又不敢让手中的剑有丝毫游移,生怕被对方捉住破绽。   光透过云台众人的面纱,让五官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刘睿影似是看到为首之人面含笑意。   这是极为得意的笑。   她已然断定刘睿影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任由宰割。   刘睿影咬紧牙关,低下头,尽力稳住心神。   脚下明明踩着大地,却犹如站在波动不已的水面。这不是真实,而是错觉。可无比真实的错觉,谁都不能从中逃开,他的鼻腔中似是都灌满了海水的腥咸   金光依旧在闪动,并且距离刘睿影越来越近。 第四十七章 宽刀大剑   云台五人保持着先前的阵型,步步为营,朝前稳扎稳打,她们这般选择着实给了刘睿影更大的压力,眼睁睁看着,却无力改变。   精神和身体被拆封成了两半,即便他脑中想着应当先退后几步,避其锋芒,可脚下却是连半寸都不能挪动。   金光逐渐收拢,渐渐束成一条线,即将化成剑锋的形状。当掠过地面时,忽然照射在先前那织补摊女子从手中打出又嵌入地面的十枚顶针上,映进刘睿影的眼眸,刺的他瞳孔骤然一缩,紧接着整个身子好似恢复知觉。   握着剑的右手,已经能感觉到僵硬和酸胀,因为他已经保持横剑当胸这个姿势太久太久,再高的武道修为、再强健的肉体,都无法保持一个姿势太长时间。   从手腕朝上蔓延,到小臂,最后是肩膀和半边身子。虽然能感觉到自己身体,有所知觉,是一件好事,但面对着逐渐逼近的剑光,刘睿影心里却是更加焦急……   不过很快他的双腿和双脚就能在精神的调动下做出反应,顾不得没有全然恢复的身体,刘睿影强行让自己的朝后挪去。样子极为笨拙,像是醉汉在酒后必须扶着桌子才能保持住平衡一般。   可是他面前没有桌子,身边也没有搀扶,好在他及时将左臂朝后朝前平伸,借此抵消了身子往后仰倒的力道,同时双膝尽力的弯曲,让自己的身形低矮了半尺有余。   人在情势危机的时候,总会不经意的流露出原始的状态。年幼蹒跚学步,遇到过不去的沟坎,或是步子倒腾的过快,把持不住平衡,即将摔倒的前一刻,都会刻意的将身子低矮下去,借此稳定。那会儿不知道笨拙或是精明,但已经明白摔倒会疼,还会弄脏衣服,招来打骂。   对应到了眼下,幼年的疼痛已经转换成了生死,随着年岁的增长,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大,后果严重的同时,却少了很多选择的机会和重新来过的权利,每一步都走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对面的云台中人看到刘睿影的身形竟然能自主活动,也是暗自心惊……临敌之际,当断不断是最大的忌讳。   拖一秒,生机就少一分,快狠准,才是胜利的基准。   为首的云台中人只是心中闪过了刹那的犹豫,但从精神传递到她的时四肢百骸时,却就是好几个呼吸的功夫。   她一迟疑,身后跟随的四人也登时错了节奏,变得胡乱起来。   刘睿影抓住这个机会,右臂松弛,剑尖下垂在身侧,随后整个人朝这一侧倒去,压的剑身完成一张弓,恰似满月。随即借着剑身的回弹之力,冲着另一侧倾斜而去,由此彻底避开了云台众人的剑光。   找出一半,岂能轻易撤回?   不是她们不想,而是做不到……   源源不断的劲气,已经从体内的阴阳二极,顺着经脉传至臂膊、手腕、手掌,最后灌注至剑锋。   为了让刘睿影无法翻身,她们五人几乎是全力以赴。   为今之计,只有速速将手中酝酿已久的这一剑斩出,才能应付接下来的变故。好在石碾街街面狭窄,刘睿影无法从侧面出剑,不然五人的阵型定然彻底崩溃,刘睿影便可如砍瓜切菜般,让她们五人殒命当场。   经由一跃,刘睿影全身的血脉便得通畅了许多,借此机会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缓解了酸痛之感。此刻握住剑柄的手感,和先前大不相同……手掌还未完全恢复知觉,剑握在手里好似是空的……   若不是眼睛可以看见,他几乎可以忽略手中剑的存在。   此刻他的剑,已经浑然不觉,即使沉甸甸的握在手上,可重量传递到心里,却是轻如鸿毛,虚若飘雾。   都说剑客达到了一种境界,便可将剑驱之如臂,无须感应,剑随心动,心之所想即是剑锋所至。   刘睿影当然不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这般境地,现在这种状况,只是凑巧而已……若是没有先前云台五人,以波涛化海韵的剑意相压制,他也不会出现这般感触。   危难之下,才能激发最大的潜力,刘睿影还要谢谢这五位,他的危难是一时的,可被激发出来的,确是永久存在的。   云台的五人在刘睿影跃向旁侧,落下的瞬间,将手中的剑光劈了出去。   原本以为会声势浩大,没想却是出至身前不足一丈远就烟消云散……   不过刘睿影却骤然感觉到一股寒意环绕着周身,他下意识的抬眼看了看王淼。   王淼仍旧在屋顶上,而且不知从何时起,却是与安慰织补摊的女子有来有往的交上了手。   可相比于王淼大开大阖的招式,那位女子却显得束手束脚,极为放不开。   她的眼神始终都不在王淼的身上脸上,而是目不转睛的看着王淼系着那枚“青铜战事”印章的手腕。   似乎目标并不是打斗,而是抢夺。   刘睿影发现了一个极为奇怪的现象,那就是每当王淼以这只手攻去时,那女子都会立即躲避,不与之有丝毫触碰。当印章逼近时,她的脸上甚至会出现一抹恭敬的神情。   正所谓旁观者清,王淼自己似乎并未发现这一点,却被刘睿影看的一清二楚。   但王淼早就发现了系在手腕上的丝线,并且将之斩断,挂在了自己的琴弦上。   身子在空中旋了半圈,翩然落地时,已经把古琴扭转至到了身前,横在自己与这名女子之间。   这跟丝线另一端连在女子腰间,看不到线头,应当是缝在了腰带里。在她的身形辗转腾挪之际,牵动着丝线,便会拨响琴弦。   虽然只是短粗的一声清脆,但伴随着琴声,却会从中打出一道若隐若现的激光,沿着丝线,从极为刁钻的角度,逼杀至女子的周身。   即使不能带来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可应付起来也着实令她有些头疼……何况还是因为她自身的动作而引发,如同无法破解的死局。   其实想要了断也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她只需要将这根丝线切断即可。但不知为什么,这命女子似是把这根丝线当做宝贝般,极为珍视,一线只想着如何能击碎王淼的古琴,让丝线的另一端不再被束缚,丝毫没有切断丝线的念头……   王淼对此也很是疑惑。   不过对于这名女子,她却没有任何手软的理由。   用剑锋只能打败对方的外在,唯有摧毁了她的珍视之物,才能彻底摧毁她的精神。   丝线既然是这名女子的软肋,那便是王淼的锋芒。   颤抖之际,这女子胸前的衣襟又松了些许,多余露出了一片洁白的肌肤。   王淼自幼生长在江南,那里一年到头都看不到几次明媚的太阳,终日都被丝丝点点的杏花雨所笼罩。小桥流水人家,说出来像是一副水墨画似的,但为数不多的好处就是那里的人,不论男女,生的都很是白净。   可这女子却比王淼还要白,她的面庞或许因为年岁的愿因,被奔波之中的风尘打磨的失去了几分娇嫩,可被衣衫遮住的位置,却白的没有任何血色……像是一具尸体。   人死之后,都会比生前白净几分,因为脉搏的停止让血脉不在流动,皮肤下日夜川流不息的血液骤然无动于衷之后,就会开始沉淀。从面部开始,一寸寸变得惨白。   相比于其他的部位,人脸上的动作最丰富,最复杂,同样也老的最快,死之后白的最厉害。   刘睿影注意到这片白的时候,也是同她的脸做了比较。虽然没有太过夸张的差距,但还是能看出不同来。   锁骨旁,有个墨绿色的纹绣。   以刘睿影的角度看不见,王淼却看的极为清楚。   当目光注意到这个纹绣时,两人之间的形势顿时逆转,换做王淼将全部的精神都投入其中,目不转睛的看着。   这名女子很快便注意到了自己的不妥,连忙用手拉扯,想要将其遮掩。   王淼觉得这纹绣的样式很是眼熟,但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不由得有些困惑……顺着想了想,再看这女子的脸,竟是觉得有几分熟悉,不知在何时见过。   这名女子察觉到了王淼目光之中的变化,有些紧张起来在。赤足在屋脊上一点,身子起落,朝后跃出半丈远,同王茂之间拉开了距离。   但她好似忘记了缝在自己腰间的丝线另一端还挂在王淼的琴弦上,丝线的距离有限,如此一退,却是将丝线彻底绷直,牵动着琴弦大幅度的摇摆。   琴弦摆动的幅度越大,打出的劲气越是磅礴。   那名女子慌乱之余,却是没有注意到这股迎面而来的劲气。眼看就要直挺挺的打在胸口之处,她忽然掀起裙子,从中抽出一把剑来。   她的裙子原是双层,内里的夹层,竟然还藏着一把剑。从她对着刘睿影出手开始,始终没有动用过,显然这把剑要比她腰间的丝线更为宝贵。   剑鞘挡住了王淼的劲气,剧烈的抖动也使得丝线系在琴弦上的一端彻底松开。   这名女字的腰带里似是转折某种机括,丝线失去了束缚后,立刻回缩,收进了腰带之中。   刘睿影想不到一个女子怎么会用一把剑身如此宽阔的大剑,更无法想象这柄剑她是如何藏在裙子里而不漏行迹。   这柄剑足足有她的手掌宽,可以遮挡住大半面庞,只露出一只眼睛。   这名女子反手握住剑鞘,从中缓缓拔出,刘睿影才发现这柄兵刃竟然不是剑,而是刀!插在剑鞘中的刀。   日头已经偏西。   远处传来一阵熙熙攘攘。   雨停后的晚上总是很凉爽,夹杂着湿润的风,吹在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刘睿影也觉得很舒服。   但他没有任何多余的精神来享受。   这种有而不得的感觉,最是痛苦……就像一个饿肚子的人,面对着满桌菜肴,却一口也吃不上。   不过湿润的风无论刘睿影有没有多余的精神,都会吹在他的脸上,使得他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神……   但刘睿影的精神此刻丝毫都不会被风所影响,因为都被那名女子手中的刀所吸引了去。   她娇嫩白皙的手上,握着一把漆黑的刀。   如死人般苍白的皮肤,配上一把如夜幕般漆黑的刀,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极为醒目。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把刀要插在剑鞘中,对于兵刃而言,鞘就是归宿。合适的归宿不仅人需要,刀剑也需要。   这女子凝视着手中的刀锋,良久之后,眼神忽然变得落寞起来,继而是空洞……一顾无法匹敌的寂寞从她的刀上弥漫出来,就连屋脊上的瓦片似是都受到了影响,变得暗沉。   刘睿影也不是个欢乐的人,但他从未感受过这样彻底的寂寞。空气都稠如墨汁,一呼一吸间,把他的整个肺部沁润通透,接着又从里到外侵蚀着。   外病好医,心病难防……情绪一旦从心底里勾起,立马就会变得势不可挡。   那是一种外力无法控制和消除的疾病,无痛无痒,却又百般折磨,让人比疼痛还难忍。   刘睿影咬紧牙关, 想要强行驱散这种念头,但很快又被另一种强烈所打破。   寻着回过头去,见云台那五人却是要比那名女子手中的刀还要阴沉,黑漆漆的一团,分不清彼此。   一个人的寂寞,哪里比得上五人的寂寞?   当五个寂寞的人情绪联通在一起时,足以霜杀百草!   她们每个人不同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犹如一股股彩色的线绳,拧成一股,转而瞬间化为灰色的索命锁,向刘睿影袭杀而来!   刘睿影不敢眨眼,生怕那闭眼的瞬间,自己就会身陷其中无法转醒。   漆黑的光团里,突然爆发出一道森寒的剑光,先破开了漆黑,接着便朝刘睿影袭来。沿途甚是流利,阳光都被卷起,撕碎。   直到这时,刘睿影才发现自己着实低估了云台众人……她们的剑不仅可以有大海的韵律,还能有夜色的辽阔,暮秋的寂寞。   她们包含了一切浩瀚而无法探测的情愫,力量源源不断,无穷无尽。   剑光空灵曼妙,宛如身着纱衣起舞的少女,诱人的躯体若隐若现,这般朦胧反倒要比赤裸裸的站在刘睿影面前更加致命。   赤身裸裸已经没了诱惑力,反倒是朦胧更引人深思,趋势人往里探索。   从中穿来的压迫,使得刘睿影不得不全力以赴。   若是她们五人能再慢些出剑,等刘睿影全然浸入到屋顶那名女子的寂寞之中,想必这一剑定可功成。   但既然有了准备,谁会坐以待毙?   刘睿影暗自调息,体内太上台上光华大放,盖在上面的星幕,几乎全部闪亮起来,连成一副完整的星图。   抓住一个闪动,刘睿影义无反顾的挺剑而出。   赤红色的匹练,要比中都城的落日更加雄伟,与面前的漆黑比较起来,包含着憧憬与活力。   刘睿影在出剑的前一瞬,骤然领悟到能克制寂寞的,唯有希望,能包容海韵的,唯有夕阳。   希望如流星般,稍纵即逝,抓不住的人只能锤头顿足,但全然亮起的一刻足以让人有千百倍的勇气,俯瞰世间一切。   这世上只有一种败北,那就是彻底放弃了赢的希望。   他也很庆幸自己捉住了这极难把握的时机。   极端的情绪,是无法击败也是脆弱不堪。   夕阳的魅力远胜朝阳的原因,正是因为晨曦之后,阳光寸寸西斜,但当它彻底变成落日时,人们就会开始憧憬第二天的晨曦。前者是逐渐退去,后者却能重新蓬勃。   赤红与漆黑相撞,竟然变成了纯白。   仿佛是个无敌的深渊,声音都被其吸纳进去,天地之间骤然变得安静异常,刘睿影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眨眼的声音   太过安静的环境,让人难以自持。   双眼中充斥的纯白慢慢消散后,任何眼神都会显得浮夸。   笼罩着云台众人身外的漆黑还没有散去,但剑光却在碰撞中消失,重新回归原样。   刘睿影不想让对方有任何喘息,左手抵在剑柄端,身子前倾,直挺挺的朝地面倒去,在快要一发而不可收拾时,右腿迈出奋力一蹬,整个身形犹如离弦的箭矢,冲着前方飚射而出。   剑刃破开早到的晚风,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漆黑之中的左上端要比别处明媚几分,但刘睿影的剑尖却反其道而行之,直奔右下最为深邃粘稠之处而去。   尚未触及,千钧劲气便提前爆发,于漆黑中生生撕裂开个缺口,向远处蔓延,让落日化作一卷秀帘,不敢垂地。石碾街旁的窗户,变得五光十色,青红交替不休。   这样的阵型,一旦有了缺口,崩溃只是片刻的功夫。   刘睿影手腕朝下压过,剑锋上翘。接着又强行扭转过势头,朝下劈去,已经开裂的光团,掀起圈圈浪涌,而剑锋却好似碧峰倒悬,势不可挡的压下去。   世间至柔之水,也经不住如此浩然,宛如杀青的竹条,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后,龟裂开来……   这一剑,先前的直刺乃是试探。   云台的众人直到自己好不容易凝而成的气势与阵势都化为点点斑驳,才明白过来刘睿影的意图。   隔着面纱,刘睿影仿佛都能看到她们五人绝望的神情……没想到打破寂寞的不是希望,而是绝望。   面纱被剑劲割裂,碎成小块,还未落下,又被托起,在半空中打着旋儿,像极了春日里花丛中的选择落脚之处的蝴蝶。   刘睿影和为首的云台之人四目相对,他才是第一次如此认真的大量这位女子。   哑巴脸上最为灵动的地方,就是眼睛和嘴。这女子的嘴唇很是玲珑,不知是否涂抹了唇妆,逆着光看去也晶莹剔透的。眉毛虽然有点浓,但形状却甚是好看,尤其和一双如秋叶明星的眼睛搭配的极为妥帖。 第四十八章 肃清   面对这样的女子,谁都会有些怜香惜玉。但刘睿影没有,不是因为他不是个正常的男人,而是因为他已经对这些姑娘动过一次恻隐……却并没有得到任何好的结果……   手中剑没有任何犹豫的朝下劈去。   他看到这姑娘最后露出了一抹惨淡的笑容,张了张嘴,似是还有话想说,可嘴里空空荡荡,只有一股鲜血从喉头涌上来,犹如决堤而下的洪水。   剑锋刺穿了咽喉,刺入的并不深,从这一点来看,刘睿影还是留手了。   他给她最后一丝的怜惜,他不是个无情之人,也不是狠心之人。   不过这也足够要了她的性命。   她用最后的精神,挣扎着朝后仰去,从刘睿影的剑下挣脱。   如此顽强的意志力,即便是敌人,也足以敬佩!   但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稳住身形,将自己的喉咙从剑锋下拔出后,就躺倒在地上,嘴巴一开一合,发出阵阵“咯咯咯”的声音。   她本来就不能言语,现在发出的声音混着鲜血,听上去更加浑浊不堪。   血沫在微张的嘴里翻涌,将那本就微弱的音色吞没。   刘睿影微微侧过身子,仔细听去,依稀能分辨出几个音调,但却无法连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始终听不懂她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云台的其余四人围拢过来,在这名倒地的女子身外围成了一个圈。刘睿影生怕还有什么变故,所以依然横剑当胸,保持着戒备。   过了片刻的功夫,从这个圈内传来一阵呜咽。   没有舌头的人,哭起来倒是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这种伤心总是要比快乐更加能够感染人,听得刘睿影也有些不舒服。   尤其没了舌头,更添了一起憋屈和哭诉,这伤心的情感更是达到了几点。   紧接着,一阵马蹄声压过了哭声,由远及近,从石碾街的最东头传来。   这马蹄声刘睿影很是熟悉,唯有中都查缉司特质的马蹄铁钉在马掌上之后,才能在与地面的碰撞时发出这般响动。   当马队从石碾街的东边越来越近后,刘睿影松了口气……但同时却又在心里觉得查缉司的反应着实太慢。就算是下雨,也不该如此迟延才对。   “刘省旗!”   为首之人翻身下马,对着刘睿影恭敬行礼。   “嗯……”   刘睿影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这会儿他的心绪有些复杂,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处就在于,剩下的四人,他却是不用再理会,由这些后来的查缉司中人全权处理便好。   他实在不想再管什么事,只想蒙头大睡一场,什么都不顾。   “刘省旗,这里是……”   那人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的刘睿影想笑。   尤其是他的剑上还在滴血,面前四个姑娘围拢在一句尸体旁不住的哭泣,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看懂个七七八八,哪里还用得着这般追问?   如此明显的事,非要张嘴彰显他的愚蠢。   刘睿影淡淡的看着他,仍旧是一言不发。   “有人在查缉司大门处大声高喊石碾街上了死了人,然后属下等这才急匆匆赶来。”   此人眼见刘睿影脸上有不悦之色,连忙解释道。   “什么人?”   刘睿影追问道。   “好像是个女子。”   这名查缉司中人说道。   提起女子,刘睿影这两日可尽是在和女人打交道……从春暖阁开始,就没有停过。   他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屋顶,正巧对上王淼翩然而下。   “她人呢?”   刘睿影这才发现,原本屋顶上的两人,现在只剩下王淼自己。另一名女子,已经不见了踪迹。   “马蹄声一响,她便抽身离开了。”   王淼说道。   “你和她是不是认识?”   刘睿影沉吟了半晌后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   王淼抱着琴,略微歪着脑袋问道。   “因为她至少有三次机会都能要了你的命……”   “然后我还活着,还能跟你说话,因为这三次机会到了最后关头她都及时收手了。”   王淼抢过刘睿影的话头接着说道。   “难道不是这样?”   刘睿影笑着反问道。   他还是挺乐意和王淼说话的,毕竟王淼还算是有趣,和有趣的人说话不但省力,还会让自己的心情变得愉快。   她们不仅能巧妙的接话,也会说出一些引人兴趣的有用话,而不是无脑说出的无用之词。   刘睿影从袖筒里取出一块手帕,想要将剑上的血擦拭干净,然后插回剑鞘之中,王淼看到这块手帕,却指着问道   “这又是哪个姑娘送给你的?”   刘睿影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方手帕有何不同,经由王淼这么一说,他才看发现这方手帕着实有些不似男人用的。   映入眼中的花纹极为面熟,看了好一阵子,他才想起来这应当是糖炒栗子之物。   心中不由得很是沉重……自从叶老鬼告诉他,祥腾客栈中无人等候,赵茗茗、糖炒栗子,已经那名坛庭的小姑娘,就再也没有了下落。   刘睿影一边用手帕擦拭着剑刃,一边叹了口气。   “不然你送我个?”   “我没有手帕。”   王淼摇了摇头说道。   “不过你可以找那人给你织一块,看到手上有顶针,腰间有丝线,肯定可以给你织出一块漂亮的来。”   “赵茗茗。”   刘睿影说道。   “谁?”   王淼追问道,身子都朝前倾斜。   “我也不知道她是谁,突然一下出现,又突然一下消失。”   刘睿影很是怅然的说道。   她出现在他脑海里太短,短到几乎没什么回忆,如今想起,也只剩下这三个字,甚至他努力去想想别的,也只剩下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和朦胧的身影。   曾以为这个名字将会一直存在,可消失也不过是瞬间之事。   王淼可以看出刘睿影并不是很想聊这个话题。   但从名字中,绝对可以断定她就是个姑娘。   一个懂事的女人,要比刨根问底的女人更受欢迎,更容易被人喜欢。这般道理王淼自是清楚地很,所以她极为自觉地不再追问。   “她好像对我的这枚印章很感兴趣。”   王淼举起手腕晃了晃说道。   她的皮肤也很白皙,手和手腕应当是人身上最容易晒黑的地方啊,可她却没有。   这说明她其他看不到的地方不会比手腕黑。   刘睿影朝前凑凑,目光先是集中在她的手腕上,之后才是印章。   这枚印章拓印出来的样子,刘睿影在春暖阁里王淼的屋子中挂的画上看到过。   “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刘睿影问道。   “我也不知道。”   王淼回答的很是干脆。   “那我若是问你这枚印章是哪里来的,你会知道吗?”   刘睿影接着问道。   “那我得想一想才知道自己到底知不知道。”   王淼将琴拄在地下,把下巴放在琴上,竟是真的开始认真想了起来。   刘睿影耸耸肩,并未真的在意王淼到底能不能想起来这枚印章的来历。那织补摊的女子虽然也曾对他出手,可他现在根本顾不上这间无关痛痒的事情,一门心思只想着先将东海云台众人先肃清干净,然后再去往“会仙楼”汪老大兄弟处,套问出那名来自漠南蛮族部落的智集到底来中都是为了什么,和“宝怡赌坊”以及大老姜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剩下的四人全部送到诏狱,凌夫人自会区处。”   刘睿影吩咐道。   目光从四人面庞上扫视而过,只见她们各个面如死灰,双眸中毫无生机。   但手中的剑,却没有丝毫放松,使得查缉司众人不敢轻易上前。   没了牙的毒蛇,即使再张牙舞爪,对人也不会有任何威胁。刘睿影先去的一剑,彻底破碎了她们的希望,手中握着的剑也如废铁。   他慢慢走上前去,用剑鞘在四人的手腕上挨个敲了一下,“当啷”一声,手中的剑立马掉落在地,而她们四人的目光竟是连看都没看一眼。   查缉司来人中的领队,见状有些挂不住颜面……明明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们却畏缩不前。这虽然不算是什么大的过错,可要是传回了查缉司中,名声也不会好听。   “放心,这事我回去之后会亲自给凌夫人交待。至于查缉司那边,掌司大人也不会追究什么的。”   刘睿影以一副宽慰的口吻说道。   得到了刘睿影的保证,这为首之人着实松了口气。对着刘睿影再度拱手行了个礼后,便张罗着其他查缉司部众给这四人套上枷锁。   至于地上的那具尸体,他们却不敢轻易决断。   中都城的街面上死了人,不管是谁、属于何方势力、善恶与否,却是都有个极为麻烦的流程。   即使查缉司有特敕傍身,在中都城里也不敢造次。首先得知会给负责巡城的三威军军士,而后由一位三威军官长与查缉司中人共同核查清楚死者身份,出具详尽的综述,最后以三威军和中都查缉司联合的落款,上奏给擎中王刘景浩,王爷御笔亲批,此事才算彻底了解。   “就地处理,不留痕迹。”   刘睿影看着死不瞑目的尸体说道。   这名领队也是个识趣的人,知道现在的局势与风向。刘睿影的话不说一言九鼎,至少掷地有声。   如此行事虽然极为不合规矩,但他没有多问一句。自己径直走到尸体旁,从衣襟中掏出一包药粉,均匀的洒在尸体上。随后对着一名部下使了个颜色,此人手腕一翻,拿着一对火石立即上前,“蹭”的打响。   火星落在药粉上,燃气了淡蓝色的火焰。并不剧烈,但却将整个尸体全都包裹在其中,很快就烧的一干二净……   地上的鲜血,也被他们用查缉司特制的药剂清除干净。除了焚烧尸体时,火焰将地上的砖石烘烤碎裂了几块之外,石碾街又恢复了往昔的面貌。   刘睿影看后点了点头,把王淼拉倒一旁,边翻看那名女子留在织补摊上的东西,边郑重其事的和她谈起在春暖阁中的约定。 第四十九章 密约   “咱们之间的事该怎么说?”   王淼问道。   “咱们之间?”   刘睿影反问道。   王淼声音很大,声调很高,一旁忙活的查缉司众人都竖起耳朵听了起来。他现在可是擎中王刘景浩身边的红人,能听到只言片语的琐碎,既能满足猎奇之心,还能日后拿出去当个说头炫耀。   这男人和女人之间,无非就是那些事,看来这刘睿影也不过是像其他男子一样,避免不了被红颜所误啊。   刘睿影有些不自在……他和王淼还未熟悉到这般地步,对方如此说法自是让他尴尬,身子偏侧少许,彻底面对着王淼,挡住身后的查缉司众人,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住刚才的言语。   王淼看到刘睿影的举动,只是笑了笑,她当然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方才那样却是故意为之,无非是为了争取主动。   如此她说什么做什么,刘睿影却只能接受,拒绝起来便很艰难了。   紧接着,王淼动了动嘴,并未说出任何话音,但刘睿影从口型上不难看出,她说的是“李韵”二字。   “我知道,但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刘睿影说道。   “为什么。难道你想毁约?”   王淼质问道。   “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刘睿影看王淼的脸色骤然冰冷,便也严肃起来说道。   “看样子你知道她的下落。”   王淼说道。   “她已不在中都。”   刘睿影说道。   “这些人可是她的部下?”   王淼抬了抬下罢,指向刘睿影身后。   “是东海云台中人,不过不是她的部下。”   “是她妹妹李怀蕾的。”   刘睿影停顿了片刻说道。   他还是决定将关于东海云台的事都告诉王淼,但事关查缉司颜面,告诉归告诉,却是不会详细解释。   “现在我相信你是个守信用的人,但我不信你可以做到答应的事情。”   王淼环抱着双臂说道。   “这又是为什么?”   刘睿影觉得她的话有些过于奇怪,以至于自己完全跟不上节奏。   “因为你竟然会单纯到相信东海云台的人能改旗易帜,向中都查缉司投诚。”   王淼说道,语气中浓浓的嘲讽之意,显而易见。   她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李怀蕾,只是在静静等待她叛逃的时候,她要看看,这个刘睿影该怎么应对。   刘睿影半时天吐不出一个字,最后只得叹了口气,纾解下心中的郁结。   他当初不过是因为对李韵的仇恨,加上对李怀蕾被李韵差点杀死的怜惜,错信了这个人,失去了理智罢了。   也没想到,这个李怀蕾演技如此高超,竟让他半点都没有察觉。   王淼的话虽然难听,但此事若是细细掰扯一通,也的确是这个理。   要不是他错信李怀蕾。也不会发生这么波折。   “我要去趟会仙楼。咱们之间的约定,她不死,就有效。”   刘睿影说道。   多说无益,和王淼之间也没什么能再掰扯的,还不如干脆些结束, 其他的日后再谈。   王淼听后先是一愣,片刻的功夫,刘睿影已经从他身边走过,回过头去只能看到背影。   “这枚印章的事我的确想不起,等我问清楚了,写信告诉你!”   王淼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要出远门?”   刘睿影站住脚步,很是差异的问道。   “我是女人。”   王淼笑着说道。   女人总是有超乎寻常的预感,尤其是从男人的细枝末节中发现不同。   这是女人与生俱来的天赋,但凡男人的举动不同寻常,就会敏锐的进行判断,并且准确的猜测出正确的答案。   一个在感情中的女人,思维可以达到极点。   刘睿影想笑,可嘴角用力扯了扯,却没能笑得出来……   会仙楼就在石碾街上,刘睿影走过去最多一盏茶的功夫。但他故意放慢了脚步,因为不知道“会仙楼”中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光景。   这么近的路程,即使再慢,也消磨不了太久。   一抬头,“会仙楼”的招牌就压在脑门上。从敞开的大门往里一瞧,全部都洗刷干净,看不到一丝血迹。   刘睿影特意抽动了几下鼻翼,从院子内竟然冒出一股浓郁的肉粽香味。   忙碌了一夜,事物的香味最能勾起人肚子里的馋虫。一锅烂白菜,都能吃的津津有味,更不用说这肉混着大米的香味。   “会仙楼”的肉粽是头号招牌,用的肉是猪身上最好的一刀,一头猪只能做十个肉粽。米也是新米,每一粒都得过筛子的,以此保证口感的统一。   刘睿影闻着肉粽的香味,不由自主的走了进去,刚迈过门槛,“汪老大”兄弟俩就从内院走出来。   “见过刘典狱!”   老大拱手行礼。   老二也有样学样。   他俩身后跟着那位管事,不过他一条袖子空荡荡的,系在腰带中。原本别在左边的匕首,现在换到了另一边。现在他只有一条左臂,只能用左手持刀。   相比于“汪老大”兄弟俩脸上的喜色,这名管事更让刘睿影在意。   他的脸上尽是平淡,看不出任何悲喜。   像个僵直的木头人,没有任何表情。   几个时辰前,他还是完好无损。“会仙楼”中的变故,让“汪老大”兄弟俩死战一场,让他丢了一条胳膊。   普通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定然是动弹不得,心境也会随之而崩溃。可他却像被筷子轻轻的戳了下似的,除了看上去的不同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   “汪老大精神的很!”   刘睿影回礼说道。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兄弟二人都是俗人,当然不能免俗。”   老大说道。   “什么喜事?”   刘睿影问道。   老大朝着西边儿望了一眼,刘睿影追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西边的天空已经被漆黑如墨的浓艳所笼罩。   下方还有源源不断的滚滚烟尘,如同恶龙一般,朝天空张牙舞爪的飞舞而去。   他本以为“汪老大”说的喜事是指他们兄弟俩在“会仙楼”的变故中绝处逢生。没想到却是有了这样的惊天变化。   这是什么喜,看起来倒像是灾难。   “这是……”   刘睿影话到一半,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这是火,大火。   唯有起了大火,才会产生这样的铺天盖地的黑烟。   看位置,起火的地方离“会仙楼”不远,刘睿影顿时就想到了是何处。   “嘿嘿,真他们的过瘾!”   老二看着黑烟,兴奋地拍着巴掌说道。   “刘典   狱放心,我们没有伤人。宝怡赌坊只剩下个空架子,里面已经一个人都没有。”   老大说道。   刘睿影木讷的点了点头。   在老大出言解释之前,他已经想到起火的地方应当就是“宝怡赌坊”。这家赌坊最开始因为有白衣人杜彦的存在,后又有漠南的蛮族以及岩子的参与,让刘睿影觉得很是不可捉摸。   眼下被“汪老大”兄弟俩付之一炬,他心里也是“咯噔”作响,其中的底细到底如何,也成了个谜……   “既然都没人了,何必烧掉?”   刘睿影问道。   “没人自己知道,烧了别人知道。”   老大说道。   同时右手虚引,做了个“请”的手势。   刘睿影客套了几句,便跟着三人朝里走去。   这兄弟俩要吃街面上的这碗饭,最需要的就是面子。敬重和惧怕相比,显然是后者更加好用。   敬重需要日积月累的重复,还会有不识好歹的人不愿意买账,但惧怕却是一瞬间的功夫,杀几个人,放一把火,就能做到。   自从宝怡赌坊开张,“汪老大”兄弟俩便被压的抬不起头来。按照老二的话,那就是一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狗东西,竟然骑着他们兄弟俩的脖子拉屎。   颜面大损,与之同来的就是生意上的惨淡。   他们二人紧张些还不要紧,毕竟以前是补匠,饥一顿饱一顿的,都能习惯。可混了这么多年,屁股后面跟着上百张嘴,却都是要吃饭的。   不仅是饭,还得喝酒吃肉。酒是好酒,肉食精肉。   这些人都是看钱卖命,没人会跟着兄弟来过苦日子。要是这样的局面再持续的久些,那就是树倒猢狲散,这么大的“会仙楼”里,估计一个人都剩不下来。   “宝怡赌坊”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平常人眼里或许只是一个火烛不小心,但知晓行情的人,却是明白其中的含义。“汪老大”还是“汪老大”,这兄弟俩仍旧是中都城里的一杆旗帜、一柄标枪,插在石碾街上,谁都不可动摇。   这把火烧的让他们兄弟俩痛快,却是让先前那些游移不定甚至直接背信弃义的众人吓的肝胆碎裂……   跟着“汪老大”兄弟俩,刘睿影走进了更深的一房雅间。   不似先前的那间装点奢华,反而很是素朴、简单。桌上只摆了四副碗筷,对应着四把椅子。   “这是我兄弟俩平时吃饭的地方,没有外人来过。现在小武也是兄弟了,日后就我们三人在这里吃饭。”   老大说道。   言到此处,刘睿影才看到那名管事的脸上展现出了笑意,看来昨夜“会仙楼”中的变故,他才是最大的赢家。   四人分宾主坐定,立马就有伙计端上来了一盘肉粽,正好十个。按照老大的说法,包这十个肉粽的猪肉,是在半个时辰前刚刚宰杀的。四个人,一人分两个,还余下两个。但当雅间的门再度打开后,刘睿影就知道,这盘肉粽却是一个都剩不下来。   两名伙计抬着一张不大不小的榻走进来,放在门的右边。榻上半躺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脸上胳膊上全都是片片淤青。一只眼睛睁着的很大,死死的盯住桌上的肉粽,另一只眼睛被淤血寄的只剩下一条缝隙,正是漠南蛮族部落的智集。   “郎中说他已经无碍,昨晚最激烈的时候,他还在呼呼大睡。醒来时就喊饿,伙计给灌了半碗米汤。现在应当可以吃些东西了,吃饱了有精神也好让刘典狱问话。”   老大说道。 第五十章 条件   独臂管事从桌上拿起两个肉粽,扔了过去。漠南蛮族部落的智集,伸出双臂,手腕一抖,稳稳接住。但却因为用力过猛,手中力道拿捏的不到位,粽叶缝隙处,有一团团馅料涌出。   “给你吃的!”   独臂管事说道。   这名漠南蛮族不落的智集显然对他还有些惧怕……再加上他的语气着实算不上多好,身子顿时打了个寒战,双手捧着肉粽,凑近鼻尖处仔细的闻着。   鼻翼抽动了几下,突然张开嘴,一口一个,连同粽叶一并吞了下去。   这样子,丑的连刘睿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而这名漠南蛮族部落的智集,却浑不在意,还津津有味的将手指放在嘴里吮吸起来。   “粽子就是给人吃的,你们有你们的吃法,我有我的吃法。”   这名漠南蛮族部落的智集说道。   话音刚落,便张大了嘴,朝上仰着脖子,用右手两根指头,从嗓子眼里把包裹粽子的两片叶子都拉了出来。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汪老大”兄弟俩论见多识广,绝对要在刘睿影之上。街面上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过?什么样的人没来过?即使用手伸进锅里捞面条吃的,也不是没有。但像是这般先将粽子整个吞下肚去,再从嗓子眼里拉出来的,着实是没有见过!   刘睿影也是大开眼界!   不过更让他意外的,却是刚才这名漠南蛮族部落的智集说出来的话。   对于一个小小的粽子来说,的确是各有各的吃法。要是放在其他事情上,岂不就是求同存异?   五大王域中人向来把他们称呼为蛮族,现在看来人家一点也不蛮,至少脑子的灵光程度,不比王域中人差。   他们会的,王域中人可是孤陋寡闻,半点都没听说过!   可见在他们所谓的蛮族眼里,他们才是蛮族之人,因此不要客观的给一个种族下定义,或许自己也是旁人眼里的异类。   刘睿影慢条斯理的剥开一个肉粽,用筷子从粽叶上夹起,沾了些白糖后咬了一口。   “会仙楼”的肉粽的确很好吃,肉汁将每一粒米都浸润的通透,嚼的满口生津,恨不得能一口全部都吞进去才过瘾。   他吃完手上的粽子,又信手将自己的一个扔了过去。   看那蛮族智集的架势,两个粽子显然是吃不饱,三个也不说一定能吃饱,但起码要比两个舒服些。   “好吃吗?”   刘睿影问道。   “不好吃。”   蛮族智集摇了摇头说道。   “这里的粽子可是非常有名。”   刘睿影说道。   “肉就是肉,饭就是饭。肉包在饭里,肉吃的不过瘾,饭吃的也不过瘾。”   蛮族智集说道。   “这和有名无名没有关系。”   顿了顿,却是又补了一句。   “汪老大,这应当是你的肉粽第一次被人否定吧?”   刘睿影转头看着老大,笑着问道。   老大一脸无奈,心中还有些诧异……不知刘睿影到底想做什么,跟一个漠南的蛮子有什么好客套?想知道什么,直接了当的问就好,再不济,就让那独臂管事或是查缉司、诏狱中人直接动手,总有办法能敲开他的嘴。   这么简单的事情,非要弄得如此复杂,按他来看,对付这种没脑子的人,就要用武力才是,不然即使用了计谋,对方能不能领会,还是个问题。   这倒显得白费力气。   “想回家吗?”   刘睿影问道。   这名智集骤然抬头,看着刘睿影,双眼中光芒大盛,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这也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智集说道。   “看来你觉得自己很重要?”   刘睿影反问道。   智集笑了笑,没有回答。不过他的笑已经能够代表一切。   漠南蛮族部落从来没有人离开过漠南,自从欧家将下危州的城门封死之后,蛮族便也退居至漠南深处。他要不是身怀秘任,也不会轻易涉险。   他的笑让刘睿影有些不舒服……余光瞥见身边的“汪老大”兄弟俩,似笑非笑的,脸上尽皆是嘲讽。   刘睿影轻轻咳嗽了两声,准备换个法子与其再掰扯两句,那独臂管事儿的耳洞忽然动了动,起身开门。   门外进来三人,为首的正是诏狱一名典狱,排名第十五,还在刘睿影后面。他的身后跟着两名诏狱狱卒,每人手上都提着个篮子,上面盖着巾绢,看不到装的是什么。   不过他们的胳膊蹦的很直,肘部连一点弯曲都没有,提着篮子的肩膀还有些下沉,说明篮子里装的东西。   刘睿影和来人不熟,只是在诏狱里打过个照面而已,就连名字也记不住。   但他对刘睿影很是了解,大大方方的叫出了他的名字,还很是亲近的走上前,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   “凌夫人给你的信。”   这位诏狱典狱说道,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刘睿影说道。   “让你现在就看。”   刘睿影撕开信封,里面有两页信笺,整整齐齐的叠着。凌夫人的字很是隽永,颇具古意。和她人相比,一眼看上去反而没有那么多霸气。不过要是仔细看看其中的比划勾连,还是能从中发现隐藏于其中的锋芒。   虽然写了两页信笺,但字并不多,所以刘睿影读的很快。   但他却读了三遍。   第一遍是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读的,第二遍也是如此。第三遍却是从中间开始,朝后面读去,将后半段重新又再度了一遍。   一封不长的信,读三遍的原因不外乎一种,那就是他没能看懂。   没看懂其实也并不怪他,因为凌夫人这封信就没有写完。   她给刘睿影写信,自然不会是家长里短的闲话,而是有事情吩咐交待。   吩咐交待一件事最重要的,就是时间,地点,和人。   这封信里,地点和人都说的很是清楚,独独缺少了时间。   刘睿影读了三遍,都没有从中找到任何关于这方面的一个字词,不由得困惑的看向这位自己的同袍。   “现在。”   诏狱第十五典狱对着刘睿影说道。   最关键的信息,凌夫人并未写在信里,而是告诉了这位典狱,让他亲口传达。   为了防止信被拦截或者偷看,这是最好的办法,就算别有用心之人得到心,也会看的不知所以然。   刘睿影心里闪过一瞬欣喜和轻松。   中都城虽然只回来了短短几天,但却好像比以前一整年还要累,还要消磨。   漠南之行,凌夫人在失踪以前,就曾透露过口风。现在却是事不宜迟,刻不容缓,迫在眉睫。   “至于其他你想说的,凌夫人说她都知道,让你尽可以放心。”   典狱接着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随即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喂!”   他转过脑袋,冲着那名漠南蛮族不落的智集唤了一声。   “送你回家可好?”   刘睿影说着,还扬了扬手中的信。   “你们王域中人无利不起早,能放我走已经很稀罕,还让你专门送我回去,有什么条件不妨直说。”   智集说道。   他虽是蛮族,却不傻,素不相识的刘睿影肯无缘无故的帮他,他怎么都不信,这其中肯定是有些什么所求或目的。   “放了你也行,只是没有我送你的话,靠你自己估计连中都城都走不出去。”   刘睿影说道,很是隐晦的指了指“汪老大”兄弟俩。   矫枉过正,除恶务尽,宝怡赌坊都被这兄弟俩一把火烧了,他这个在中都城里毫无根基的蛮族之人,哪里还有任何顾及?   这名智集看着“汪老大”兄弟俩,又看了看独臂管事,最终咬咬牙,一拍大腿,从榻上跳了起来,站在刘睿影身边。   “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   刘睿影说道。   言毕,又和“汪老大”兄弟俩寒暄了几句,毕竟能捉到这人,还多亏了他们二位的功劳。   独臂管事一直将刘睿影送到“会仙楼”门口,正要分别,他忽然挡在了刘睿影身前,拔出插在腰间的匕首,递到刘睿影面前。   “大哥的意思,让你拿去。后面回来了中都城,一把街面上的这匕首比官衣好使。要是不行,就来“会仙楼”中找我。吃个肉粽的功夫,就能妥帖。”   这是独臂管事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的语速很快,但一句话中还有几处明显的磕巴。   刘睿影知道这是因为他不常说话,可脑子又转的很快,所以嘴就显得有些跟不上,自然就会出现些磕巴。   想了想,还是伸手接过,总不能不受对方的好意。   “不光是中都城,城外方圆百里,都有点用。”   独臂管事离开前又补了一句。   刘睿影本想的把这柄匕首收在袖筒中,但听他这么一说,却是插在了腰间,明晃晃的,看上去十分神气。   从诏狱中赶来的这位典狱,引着他与那名蛮族智集,直奔三威军的驻地。   驻地后有个隐秘的渡口,从这里出城,最不引人注目。   “大闹过太上河的人,划船不是问题吧?”   这位典狱打趣的问道。   “太上河上划船最好的人叫高旭凯,我同他一个桌子上喝过酒。”   刘睿影答非所问的说道。   话音刚落吗,两个人却是都笑了起来。   霁月清风,万籁俱寂。   朦胧的月色之下,隐约可见一个膀大腰圆,权鼻浓眉,身着粗布青衫三十来岁的阴阳师,腰佩长剑,负手而立,站在小船之上,正对着夹岸美景愣愣出神。   “怎么,有些紧张?”   刘睿影问道。   凌夫人在信中特意交待,刘睿影不到万一,不得暴露行迹。对此连用了两个切记,一个勿忘。   对此,她十分看重,因此特地强调,这份小心,刘睿影隔着信件也能感受得到。   所以他与这名蛮族智集便打扮成了阴阳师的模样。   阴阳师走南闯北,自是让老百姓们见怪不怪,从漠南去中都不奇怪,从中都去漠南也不奇怪。   蛮族智集被刘睿影这名一说,伸手拍了拍脑袋,连忙拾起脚下竹篙,往水里一搠、一撑、一收,小船微微颤动了几下,向前划去一大段距离。   小船所经过之处,正好位于两山之间,放眼望去,危峰兀立,怪石嶙峋,无数桃红柳影更是点缀其中。   阵阵清风徐来,落英缤纷,漫天飞舞,婆娑回旋,阴阳师见此场景,忍不住停筏观看,任由无数花叶扑打在自己脸上。   鼻尖上缭的清香让他陶醉其中,他干脆一动不动,轻轻攒动着鼻翼,沉醉在故乡的情结之中。   “咻!”   倏忽间破空声响起,一道吞吐着寒芒,不到半寸长的飞刀,藏匿在数百片花叶之中,直扑刘睿影的面门。   他伸手一捉,那柄飞刀便落入在掌心之中,凑近一瞧的同时,又忍不住翘头往飞刀飞来的方向望去。   黑漆漆的夜,月色与水色连在了一起,恰似一笔水墨,颜色介于明暗浓淡干湿间的变化,除了远山与林木的轮廓,其他都难以明辨。   刘睿影紧皱眉头,不断打量着掌心的东西,这是凌夫人在信中描述过得一件信物,言及此物,从字里行间都能感觉到凌夫人的悲凉之意。就连她自己也不知这信物托付的故人是否已逝,所以让刘睿影酌情处理,毕竟这信物持有之人,能在下危州中给他不少帮助。   现在刚离开中都城,便见到了这信物,却是令他有些不知所以……   刘睿影原以为蛮族之人定不会划船,没想到他划的却是比自己还要平顺的多。问起这事儿时,他却是又一脸的不屑,过了半天,才说漠南中其实有个大湖,至于多大谁也不知道,因为没有人绕着湖走完过一整圈。漠南中所有的蛮族部落,都星星点点的坐落在离湖不远的地方,平日里都靠船穿梭往来。   小船忽然一阵剧烈起伏,溅起冰凉彻骨的湖水,打湿了刘睿影脚上的鞋,他的精神这才从“信物”中蓦然醒悟,一抬首,小船已然靠近了岸边。   两人踏上岸边,借着氤氲月光,回首望向水面上随波逐流的小船。这里水流湍急,他心中稍一踯躅,小船便在几个呼吸功夫便消失不见,刘睿影随即带着蛮族智集拂袖大步离去。   这里刚出中都城不远,还算是城郊。刘睿影在上传前,特意问了问那名典狱,这才知道距离此地下船处不远有个客栈,可以歇脚打尖。   黑云惨淡,无可预料地遮蔽住正片天空,彻彻底底的笼罩远处的中都城墙。   客栈里的掌柜正在只手托着脑袋打着瞌睡,口中咿呀自语,时不时舒展眉头,不知道在做着什么美梦。   刘睿影提起青衫,抬腿走进客栈,孤灯如豆,罩在他的脸上,为那消瘦的肩头上披上一层绯红。   “咚咚咚!”   刘睿影敲了敲台面,掌柜一个激灵,猛然张开双眼,脸上尽是不快之色,刚准备发作,却看到台面上白花花的银子,马上一脸谄笑:“客观是住宿还是吃饭。”   “还有什么吃食?”   “有有有,且随我来。”   掌柜连忙起身,在前面带路。   刘睿影被掌柜带到了后院之中,已然被装潢成酒肆,青石板地面上整整齐齐摆放了五张方桌。   邻近最大一张方桌旁,坐着豹头环眼的虬髯大汉和一个面如傅粉的羸弱小生,一看就知道是江湖上的人物,看到他进来,都投来诧异的目光,随后低下头继续饮酒。   对于进来之人,任何人都会看上一眼,也仅仅是一眼,了解当下身边的人大概都是何人,最后无关其事的各做各的。   刘睿影随便找了一张桌子,放下手中剑,撩起青蓝色粗布长衫,在桌前坐下。   “客观您看看想来点什么?”   掌柜连忙迎了上来,满脸堆笑的问道。   “你们店里面都有些什么?”   刘睿影捋了捋下巴上沾着的一撮山羊胡,阴阳师好像都有胡子,否则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就会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   不摸点什么,心里总是没底,好像本身的能力,都包括在胡子之上。   “我们小店虽然偏僻,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鸡鸭鱼肉样样不缺,我最拿手的菜有:葱爆羊肚、红烧排骨、麻婆豆腐……”   掌柜热情的一连报出十几种菜名。   “给我来上两壶好酒,随便给我做三个肉菜就行,我不挑。”   刘睿影沉吟了半响,才开口说道。   酒是给这名蛮族的智集喝的,肉也是给他吃的。   刘睿影自己并不饿,也不渴。   只要出了门,他就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决计不会在人生地不熟的去处喝酒。   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仅会被坑,酒好不好也是个问题。   “好嘞,好嘞,客官您稍等,我这就给你做去。”   掌柜一听,困意全无,精神抖擞,快步奔向厨房,生怕客人等急了。   不一会功夫,菜就上齐了。   刘睿影先是给蛮族智集倒上满满一大碗酒,看着他仰着头咕嘟咕嘟一口喝完,还喃喃自语道:“好酒好酒。”   “不过比起我家里的酒,还是差了些。”   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说道,然后慢慢伸出手中的筷子,夹起一块牛肉放在嘴里咀嚼起来。   刘睿影的目光却被其他两桌人所吸引。   那个虬髯大汉突然拿起手边宽剑,双手握住刀柄,手臂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左腿微弓,右腿紧绷,做出一个劈砍的动作,眼睛一眨不眨的死死盯着门外。   而面如傅粉的小生始终不闻不问,犹自在自酌自饮,神色没有一丝变化,看起来满不在乎。   从此二人的一静一动之中,可以看出,这个小生无论是定力还是功力,绝对在这个虬髯大汉之上。   只是他柔弱的面容,减少了别人对他的警惕。   掌柜在给刘睿影两人上了菜之后,依旧在柜台上打着瞌睡,全然没有注意到一个如鬼魅般的身影飘到后院之中。   这动作之快,就连刘睿影还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虬髯大汉身形暴动,如离弦之剑,轰然一声巨响,他已经手持阔剑立在门旁。 第五十一章 世家   “我在中都住了小半年,你在城外等了我小半年……无非是几柄剑而已,至于如此?”   来人并没有回答,这位虬髯大汉也不在言语,登时提剑便砍。   近五尺长的阔剑,挥舞起来,上面还挂着满满当当的铁环,互相撞击之下,发出清冷的丁零当啷,显得势尤为浩大。   刘睿影听到“中都”,再听到“剑”,顿时就明白过来这为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壮汉,竟是行的鸡鸣狗盗之事……   不过中都城里,能被人惦记的剑,除了他的星剑之外,恐怕就是欧家剑。   相比于星剑的隐秘,欧家剑自是众人皆知。   他停下手中筷子,回过头去,只看不过一个呼吸间,那大汉就横飞了回来,砸到离刘睿影不远处的一张方桌上,将方桌砸的四分五裂,而他也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脖子用力梗着,肩膀还不住的抖动,却是又挣扎了几下,脖子顿时一软,四脚朝天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掌柜早已惊醒,躲在后面远远的观看。   眼见自己小店被砸,也顾不上害怕,踉踉跄跄往这边跑来。   “你……你赔我桌子!”   掌柜声音嘶哑的叫喊着。   刘睿影也不知他是真傻还是装样子,怎么看这都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他却是还在心疼店里的桌子。   钱财是很可贵,可没了命又如何花钱?   属实是本末倒置了。   一瞬间,他却又反应过来……普通客栈的掌柜,那里见过这种场面,看着自己店里砸碎的桌子以及地上躺着个只剩下半条命的人,如五雷击顶般,“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体若筛糠,呆呆地望着虬髯大汉起伏,半张着嘴,始终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可没死。”   刘睿影笑着摇了摇头,单手将掌柜提起,用脚勾过一张方凳,扶着他靠着墙坐下,立刻从怀里摸出一定银子,拍在桌上。   方才与那大汉动手之人,也走进了客栈之中,只见来者头戴青白色东坡巾,一身白衣胜雪,点尘不染,倒几分谪仙之姿却是要比刘睿影更像阴阳师。   仅仅是外表,就有碾压性。   唯一令刘睿影感到不足的就是他有一只袖子竟是空的。   相比于身体健全的人来说,残废总是更能勾起人的同情。刘睿影熟悉的两位阴阳师,叶伟是个跛子,萧锦侃是个瞎子。所谓天残地缺,在这师徒俩身上却是体现的淋漓尽致。   好像拥有强大的身份和力量,总要有一些别处残缺似的,人到底是人,不能十全十美,好处都给占去。   “敢问阁下是?”   这人走进来,自己从柜台上拿了瓶酒,不紧不慢的端起酒杯抿了口,微微眯起双眼,冷冷地问道。   “行脚路过之人。”   刘睿影说道。   阴阳师天南地北的走街串巷,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指点迷津。刘睿影先前还不觉得自己这身儿装扮有什么好处,但当真出了中都城往南走时,才发觉果然好用!   南便不比西北。   虽然也有王域划分,王爷坐镇。   但真正的权利,却是掌握在各个世家手中。最显著的,便是下危州中的欧家,连平南王都得礼让三分。   不过在平南王域,可以和欧家平起平坐的世家,起码还有两三个。只是欧家剑太过出名,所以风头上压过了这两家。好在这些大世家各自有各自的营生,各自有各自的地盘,平日里逢年过节,还是礼尚往来,看上去一团和气。其余分剩下的地方,则被许多大大小小的世家瓜分干净。   县官不如现管,远在平南王城里的王爷,哪里有这些世家对于普通人的影响大?   远水解不了近火,重要的还是距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官,在百姓眼里,可比高高在上,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的至高统治者还要有权威。   毕竟他们嘴里粮食多少,皮肉疼不疼,妻子孩子哭不哭闹,都是小官说了算。   久而久之,王爷就成了个象征,平南王域的中坚力量,还要靠这些个大大小小的世家。   “你与他认识?”   这位巾冠书生指着躺在地下的大汉问道。   “不认识。”   刘睿影摇了摇头。   “你常来这家店?”   巾冠书生再度问道。   “碰巧路过,头一回。”   刘睿影说道。   “既然不认识,既然头一回,何必要插手我欧家之事?”   巾冠书生怒目圆睁,言语中没有丝毫客气。   刘睿影一时无言……   他虽然猜到了那大汉偷的应当是欧家剑,缺位想到这位巾冠书生竟然就是欧家中人。   下意识的摸了摸藏在衣袍中的欧家短剑,刘睿影思忖片刻后还是决定虚以委蛇,然后借机离开。   吃饭的地方多得很,错过了这个村,还有下个店。但麻烦躲过一桩就是一桩,这点毋庸置疑。   单凭他与欧家家主欧雅明还有当代剑心之一欧小娥的关系,他却是也不能对欧家之人出手。   “在下从未插手,最多算是看了看热闹罢了。”   刘睿影摆摆手说道。   银两已经放在了桌上,结了酒菜钱,刘睿影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蛮族智集,他快速的又往嘴里塞了几块肉,眼中看着还剩下大半的酒菜,很是不舍,但还是同刘睿影一并起身。   身子还未全然站起,刘睿影只感觉白光乍现。   再凝神,一柄二尺三寸的长剑,闪烁着森森寒光,就已经被那巾冠书生握在手中。   看形状,的确是欧家剑无疑。   剑身连接剑柄的位置,还镌刻着独有的欧家纹饰。   这样的纹饰在寻常可以买卖的欧家剑里,决计没有。不过这也从侧面应证了他的确是欧家之人。   刘睿影还是不想出剑……他张口正想说话,忽然破空声连响数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对面的屋脊后突然蹿出一道人影,手持一张铁胎劲弓,朝着他的方向连拉数下,刘睿影暗道一声不好,忙退,刚要避开,先前躺在客栈里的虬髯大汉又从他旁边窜了出来,挥舞着手中的阔剑,叮铃咣啷挥舞成一团白光,避无可避,结果刘睿影还有没摸到腰间刀柄,只感觉胸前一阵酥麻,身子直挺挺倒了下去。   落地前的最后一刹那,他的身子被一双大手托住。定睛看去,却是那名蛮族智集。   刘睿影不知自己身子为何会那样恍惚,被扶起后,仍然是腿软不已,双臂也使不上力气。   回想起来,只可能是方才那客栈中的酒菜有不对。   客栈门前朝东的大道上, 云雁惊起,嗒嗒马蹄声响,隐隐传来马嘶人啸。   片刻间,双马而至,为首一骑,看来窜行甚急,牲口的嘴角,喷出浓浓白沫。   紧跟一骑,身穿青衫,后负长剑,面孔瘦削,双目炯炯有神,顾盼间,宛如利剑出鞘,满脸肃杀之气。   “便是此人偷了欧家二十七柄剑?”   来人翻身下马,指着刘睿影说道。   “应当是共犯!”   巾冠书生显然同这两人极为熟悉。   但他一开口,却是就给刘睿影扣下了一顶好大的帽子。   也不论证据,张口就仿佛认定一般,迫有指向的将他牵扯进来。   “说我偷了欧家剑,你有什么证据?”   刘睿影冷冷的问道。   这些世家在平南王域嚣张跋扈惯了,此地距离中都城不到百里,却是都能如此颠倒黑白,可想而知他们在平南王域会是个怎样的光景。   一个个目无王法,在他们眼里,恐怕霍望来了,都不会影响到他们自以为是的样子。   后至的两人,刘睿影却越看越是熟悉。尤其是两人手中的兵刃——阔剑与铁胎弓。   早就听闻,平南欧家有两位外姓供奉。在欧家内,除了不能参与族中决议之外,其余的待遇和家主同等。   “一剑”手中的巨剑一出,宛如晴天霹雳,怒涛翻涌,很少有人能在其一剑之下全身而退。   “连弓子”全力之下,转瞬间可用一张铁胎弓射出九九八十一箭,好似密如雨下,遮天蔽日。   现在这两人,无论是外貌还是手中的兵刃,都和刘睿影印象中的“一剑”、“连共子”极为相似。   不过欧家若是一口气丢了二十七柄剑,的确不是小事,这两位供奉倾巢而出,也不是没有可能。   欧家剑丢了不仅是钱财的损失,恐怕后面会有大乱,剑每一把都独一无二,抢夺不说,单是利用剑来滥杀无辜,或者干些旁的事,就够让人头疼。   更有甚者会利用剑炒作,牵涉欧家名声与利益。   当欧家剑并非欧家独给时,欧家的特殊性也就不复存在了。   “可否听在下一言?”   刘睿影还想给自己辩解清楚,觉得这两位成名已久的供奉,应当讲理才对。   不曾想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对方却是就一人动手。   “一剑”的剑的剑称不上剑,应该称之为刀,因为没有剑会铸造的那么夸张,几乎没有剑该有的样子。   刀出,风起。   风一起,什么都就看不到了,飓风将树上的叶子,地上的尘土,统统卷起,遮住了一切,铁环碰撞在一起,宛如晴空惊雷。   几乎同时。   “连弓子”双臂齐振,连连拉弓,你甚至都看不见他弓上的箭,只能看见他的手快成一道虚影,似乎只是在拉一把没有箭的弓。   九九八十一箭羽仙鹤般的冲上九天,密密麻麻、雨点般的箭头在阳光下闪着森森寒光。   巾冠书生口中发出一阵长啸,但他的声音却突然停住……彷佛喉咙里噎着什么东西。   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宛如他一直是个哑巴般。   他看到了一个几乎无人相信的画面。   身为欧家供奉的“一剑”步步倒退,嘴角溢血,满脸惊恐,宛如白昼里见了鬼。   他的双眼里是无边的恐惧,几乎把瞳孔都吞没。   而他掌中无剑!   他的剑已碎!   漫天碎剑散落,七零八落躺着地他的脚下。   更惨的还是“连弓子”……   只见一串一串又一串的银光,连珠炮般直射他的面门,他不得不边退边用手中的铁胎劲弓去挡,一时间手忙脚乱,狼狈至极。   那漫天银光正是从他手中射出的九九八十一箭。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箭毕,弓碎!节节折断。   天地间沉寂了下来,沉寂到每个人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是那么刺耳。   心脉几乎随着那沉寂一同沉寂下。   “一剑”与“连弓子”想来被欧家被称为“天上一剑,地上一箭“,所到之处,都会令人感到闻风丧胆。   两人联手,可攻可守,可进可退,可远可近,称得上是珠联璧合的最佳拍档。世家之中,江湖之上,更是八面威风,睥睨四方。   此时此刻,“一剑“与”连弓子“再无半点威风。   颜面扫地,羞愧难当。   刘睿影稳稳站在原地,竟是连衣衫都没有被碰到半分。 第五十二章 裂变   成名日久的老前辈,最害怕的莫过于出手。   江湖上日新月异,稍有不慎,就会使得自己英名扫地。   眼下,这两人输在刘睿影手里,输的干净彻底,体无完肤。很是惊惧的四下张望了一番,好在没有旁人看见,不至于那么丢人。   “一剑”与“连弓子”互相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自己这张老脸着实是挂不住……断掉的弓和碎裂的剑就这么丢在地上,二人却是头也不回,快步离开。   刘睿影本想说些什么,毕竟他和欧家还是有不浅的交情。要是方才遇到的欧家人,不是那般狂妄,兴许还能解释清楚,帮他们一把也说不定。   他也没有料到,刚出中都城竟然就会遇到这般的情况。   回到这间客栈中时,掌柜的还在不紧不慢的收拾着满地的狼藉。   “成天打打杀杀有个什么意思?踏踏实实过日子不好吗……”   这话虽然是掌柜的低着头说出来的,但恰好刘睿影就站在他面前不远处,自然而然的就觉得这话应当是对自己说的。不自觉有些抱歉……从怀中摸出两块银锭,用手掌心托着,递给掌柜的。   生意人就是生意人,见了钱顿时就笑逐颜开。   顾不得双手沾满了油污,就一把从刘睿影手中将银锭拿过,放在嘴里,用后槽牙狠狠地要了一口。   见到当真是银锭,纯度还很高,开心的从鼻子里直哼哼,宛如酒鬼喝多了宿醉,趴在说上做白日梦时吧唧嘴一般。   收拾东西时,也没见这掌柜的有多么利索,但这两块银锭,却是手腕一翻,立马就不见了踪影。   “客官您这边儿坐!这边儿已经收拾妥帖!”   “哎呦!您可得小心着点儿,这破烂碎词片子千万别踩到,污了伤了您的脚!”   前倨后恭,刘睿影花费了极大的气力才忍住不笑。   抬头看到那位同自己一道的蛮族智集早已经坐在掌柜的引领之处,一只脚搭在长条凳的另一端,背靠着墙,舒舒服服的用胳膊撑着脑袋,但眼睛却望着门外,满满都是恨意……   “怎么,害怕了?”   刘睿影问道。   “他们不是欧家人。”   蛮族智集摇了摇头说道。   “为什么?”   刘睿影问道。   欧家丢了二十七柄剑,除了欧家中人外,谁会这不顾一切的找寻?   “最开始的那人,不姓欧。你应当知道,欧家虽然吸纳外人为族人,但条件就是必须改名换姓,自此之后前缘了断,往后便才算是欧家人。”   蛮族智集解释道。   对于这点,刘睿影当然清楚。   他在刚到定西王域不久时,前往博古楼的路上就遇到了欧小娥,后来结伴而行,自是听说了许多有关欧家的事情。   蛮族智集看刘睿影并未有什么反应,也不似准备接过话茬,就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   “那人一看就是欧家的外围,估计就指着这次事情能彻底进去,换了姓氏。”   “你对欧家竟然这么了解。”   刘睿影不禁赞叹道。   “每一个生活在漠南中的神族人,对于欧家都是这样了解。”   五大王域的人将他们成为蛮族,可他们却自称为神族。很多事情换个角度,大抵就是如此。或许这些“神族”中人,看五王,看刘睿影,觉得他们才是蛮族。   “而且后面那两人也不是‘一剑’和‘连弓子’。”   蛮族智集说完,端起酒杯,仰脖喝尽。   他喝酒的样子像是寻常人喝水,然而喝水的时候,却又好似那水里有着成千上万把刀锋,稍有不慎就会将其开肠破肚一般,因此很是小心谨慎。   刘睿影顾不得分析他喝酒的样子,不过方才这句话倒是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其实刚才一交手,他心里也很是诧异。   按理说欧家的这两位供奉,“一剑”与“连弓子”,成名已经二十年左右。算起年龄的话,应当比擎中王刘景浩还要大上几岁才对。   这么一回想,刚才那两人的确是有些太年轻了,才堪堪是中年。   另外,盛名之下无虚   士。   一个人但凡是在自己所在的行当有了名望,一定都是有所成就。做生意的,赚了大钱,发了大财。剑客杀了不少公认的名家。   想要出名,最本质最简洁的办法就是比已经出名的人更厉害。   人家有千万家财,你就有亿万。人家一日之内屠戮了三个马帮,五座山寨,你就轻轻一剑杀了他。   即便人老力衰,体内的劲气和精神都变得迟缓、滞后,跟不上年轻一代,但出手时的临敌之经验,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速成的。   交手的刹那,刘睿影便察觉到这两人的对敌经验不多。要么是许久未曾出手,要么就是出手的次数着实有限。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你肯定也注意到了,但说不定没有反应过来。”   蛮族智集统接连喝了好几杯酒,给刘睿影留了些许空白思索的时间。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刘睿影反问道。   既然注意到了,那定然就是有了反应。若是根本没有反应,又怎么会注意到?二者相辅相成,本就不能分开单算。   “你也用欧家剑,可曾见过欧家剑碎裂?”   蛮族智集指着客栈外的荒地上说道。   微弱的光照射下来,碎裂的剑身亮闪闪的,随着光线的移动而显得波光粼粼。   刘睿影意识到刚才为何他会那么说。   有些东西注意到了,但就是没能反应过来。用道理说,很慢说的明白,但放在具体的事情上,顿时就懂得了。   “欧家剑会断开,绝不会碎裂。”   刘睿影说道。   蛮族智集点头称是。   对于欧家的了解程度,恐怕许多欧家人都不如他。毕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这句话一出口,刘睿影忽然打了个寒战……   并不是因为天冷,而是因为心寒。   一个人只有在紧张和害怕的时候,身体才会不由自主的抖动。抖动过后,便是呆呆的立在那里,没有动作也没有情绪。   刘睿影发现自己的反应好似比注意总是慢了几分……碎裂的剑经由这位蛮族智集提醒才反应过来,然而刚才的那句话,直到说完之后,却是才想到了其中的诡异……   倘若欧家剑不会碎裂,那么碎裂的剑就一定不是欧家剑。   倘若那不是欧家剑,那么“一剑”和“连弓子”就一定是假的。   将思路整理通顺之后,刘睿影得出了这么一个极为奇怪的结论。   现在的结果就是,为何会有人冒充欧家的两位供奉?欧家到底丢没丢剑?   最开始那位嚣张跋扈的欧家人,亦或只是外围,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这几件事连在一起,让刘睿影感到很是头疼……本来在外面向来小心的刘睿影,竟是也情不自禁的端起了酒杯。   触碰到双唇的刹那,觉得有些清醒,但很快一杯便已空。   几杯酒下肚,不过是回个头功夫,坐在对面的蛮族智集竟是不见了踪影。   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会无声无息蒸发掉了?   就在这时,厅堂内阴风阵阵,门窗齐刷刷合上,所有烛火在风中起伏不定,继之全部火灭烟消。   又闻黑暗中传来悉悉索索,一团乌云从头顶掠过。   厅堂内,一片死寂,再无半丝声响。   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这里还未打烊,其他各处包括中都城在内,全都停歇了下来。   角落里的桌子上摆放着三大坛酒,刘睿影已经忘却了四周的变故,将酒杯换成了碗,一碗一碗又是一碗。喝着喝着,似乎觉得用碗还是不够过瘾,索性抱起酒坛往嘴里灌。   一醉解千愁。   刘睿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喝酒,也不知道对面的人去了哪里,更是将一切都抛在了脑后,现在的他只觉得胸口上像是压着一块万钧巨石,喘不过气来,连带着后脑勺有些昏沉……   晃了晃脑袋,但还是想不明白,干脆不再去想,继续灌酒。   “掌柜的,上酒!”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喝了多少酒,张开五指,瞪大眼睛,无数根手指在眼前重叠摇晃。   “客官,你喝的差不多了,我们小店也准备打烊了。”   掌柜的凑上前去,小心翼翼说道。   刘睿影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庞,甚至连一个字都为说出口来,便彻底的醉倒。   也不知是趴着还是躺着,就在他将要进入梦乡之时,蓦闻得木窗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顷刻,屋子里面亮起微弱的烛光,又刮过丝丝寒凉。   一道倩影,手捧烛台,用衣袖护着光亮,朝着他款步走来。   有些女人看上去第一眼实在是很普通,说不上漂亮,也不能说不漂亮,唯有越看下去,才越觉得有味道。但这道倩影所属的女子,天地间恐怕是没有人敢说是不漂亮。   待刘睿影看清后,看向她时的眼神就完全变了,如同一泓清澈透亮的泉水,连声音都夹杂些许着暖意。   “你怎么一声不吭的就走了?”   女子缄默不语,含情脉脉凝视了一会他,推门而出,不一会手里端着一盆热水,放在地上。   刘睿影知道自己应当是醉了,但却分不清这女子的出现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   闭上了眼,想要让脑中的沉闷继续缓解一二。   很快那女子去而复返,很是小心的将他扶起,上半身依靠在床头上,轻盈的解开他的衣襟,露出胸膛,然后便开始用热毛巾细心擦拭着他的脸,以及前胸。温热的毛巾划过肌肤,可以清晰感受到那缠绵的热意,不知为何,女子看着他,有两颗豆粒大的泪,落了下来顺着她红润的腮,滚落下去。   可是醉酒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些?   如果刘睿影很是清醒的睁眼看到这容颜憔悴的一幕,一定会勾起他万般相思。如果他见了这两滴泪,一定会万分疼惜的将眼前人拥在怀中。   从西北一直到中都,路途遥遥。他朝思暮想,也自知情深缘浅,故而在赵茗茗从中都城离的祥腾客栈不告而别时,才会如此难受……   她为什么要走?   她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   这些问题实在是值得刘睿影好好问上一问。   可惜刘睿影酩酊大醉,早就已经昏睡了过去。   酩酊大醉的人突然肚中一阵翻涌,张嘴欲吐!   赵茗茗赶紧将刚才的盆端到床头,伸手想要去搀扶,没想到刘睿影醉态蒙眬,一把抓住赵茗茗的手腕,直接将他拉到床上,倒在他的身上。   赵茗茗面红耳赤想要一躲,没想到弄巧成拙,胸脯迎到了刘睿影的脸上,于是两个人以一个怪异的姿势,一同倒在床上。   “咚!”   窗户被人一脚踹开,只见漫天寒星吞吐,刹那全都打到床边,没有发出半丝声响。   寒光再闪,如雨点般的箭支劈头盖脸的砸下,赵茗茗大惊失色,一声惊呼,急忙想要闪身躲避,突然又意识到刘睿影就在自己身下,这么一犹豫的功夫,漫天箭支已经射到了离他不足半寸的地方。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倒在床上的刘睿影竟然动了起来,与赵茗茗调换了个位置。   刘睿影手一伸出来,能看到的只有千万条乍现的影子。   影子很淡,依稀透过指影甚至还能看到他微微眯起的双眼,箭支眨眼的功夫已经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突袭之人大惊,身形暴退,闪身到床边跃到街上,刘睿影蓦然睁开了眼睛,淡然一笑,身形纵起。   赵茗茗还未见他怎样作势,刚听到衣袂声响,再一抬眼,他已飘上了屋顶。   那人如同受惊的老鼠,离弦之箭般往远处窜去。   刘睿影身形再动,足下八步赶蝉,身如羚羊挂角一般无迹可寻,又好似风中飞舞的落叶,在空中回旋自如。   那人不断尝试从不同的方向跳出去,但每次都能够被他拦住。那人跳了五次,而他仅仅跃了一次。   眼看刘睿影在身后紧紧相随,他更加吃惊,稍微一愣神的功夫,似见他缓缓伸出一只手,五指一捏,他赶紧腰间一阵刺痛,忍不住吃痛,大叫了一声,刘睿影便猛然停了下来,任由他远去。   刘睿影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赵茗茗的眼前,着实将他吓了一大跳,赶紧起身,让出窗口的位置,令他回到屋内。 第五十三章 幻梦   再回首,刘睿影静静的与她对视,赵茗茗感觉这个眼神是那样熟悉而又陌生,让她亲近彷佛近在咫尺,又彷佛遥不可及,老半天才红着脸回过神来,扬起一双粉拳更是狠狠捶击刘睿影的胸膛。   刘睿影钉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由她捶打,只是觉得她的眸子突然变得好亮好亮。   比旭日照耀下的晶莹露水,昏暗之下的残截烛火还要令人心惊,心静。   赵茗茗消停了下来,一双大眼之中也有雾气升腾,她偏着头想了一会,扑到刘睿影的怀里。   男人总是能纵容自己喜欢的女人吗?或许这就是“打是亲,骂是爱”。   若换作旁人,必挨顿揍,可喜欢之人,不仅舍不得动手,甚至心也会变成柔软的棉花,随着那轻轻的击打,沉沉凹陷下去。   赵茗茗躺在刘睿影的怀里痴痴地想,心中莫名的感到安心。   刘睿影下意识的伸出手来,将她的小手攥住,心跳忽地加快。   咚咚咚。   明明无人敲门,却传来低闷的声响,这声响回荡在刘睿影的耳边,他知道,那是他的思想在跳动。   是她的亲密,让他的思绪飞起,脑海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只有手中这一片小天地。   两个人就这么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掌心中早就已经满是粘腻,可两个人依旧不为所动。   他转过头去望着赵茗茗,赵茗茗也扭过头来凝视着他,两人执手相望。   此刻,在二人的眼中,光芒凝聚,目光中,脑海里,都只有了彼此的身影,像是一道烙印,深深刻在彼此的心中。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当真如此。   天色微亮,鸡鸣三声。   终于,赵茗茗轻叹一口气,最先开口说道:   “你当真有些奇怪,盯着我看了几个时辰,怎么一句话都没有问我,我们都已经分别了这么多天。”   “正是因为我想要问你的实在是太多,我又不知道从何处开口,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先问那个问题。”   刘睿影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说道。   还有就是,时间太短,他若说了旁的,该浪费了,就这么紧紧的抱着,就足以说明一切,也无需再说别的。   “你可真是个呆子。”她顿了顿,又嫣然一笑:“我和你正好想到一块去了。”   赵茗茗一愣,随即叫道。   情到浓处却无言,从古至今,不也是这般吗?   “既然如此,那可就太好了,那你在多看看我吧,我现在所有的问题都被我给藏在了眼睛里面,说不定我也可以从你的眼睛里读到你想要的问题。”   刘睿影点头说道。   “你这个人可确确实实是一个呆子,但是有一个问题,你一定没有办法从我的眼里看出来。”   赵茗茗眼底尽藏笑意。   “那你就说说是什么问题,本来我还不想知道,但是被你这么一说,感觉倒是有些好奇了。“   刘睿影摇着头说道。   “可是我现在又不想说那个问题了。“   赵茗茗皎洁一笑,笑中隐藏的情绪突然让刘睿影觉得有些很不真实。他似乎差距出哪里有些不对,但面对着赵茗茗却又根本反应不过来。   这种抓心挠肝的感觉,刘睿影又恨又喜,他眼前的这个女子,他摆脱不掉,也不想摆脱了。   “因为我发觉自己错了,而且错的很厉害,在一个女人面前,你如果不想让她开口说话的话,在她认为倒是不如一刀杀了她,你已经和她们很不一样了,你陪着我大眼瞪小眼了这么长时间,竟然都没有说一句话,现在你可以随便讲了。“   刘睿影端坐起来,一本正经的说道。   “看来你挺了解女人的,这般的话,你在江湖上的时日也不多,这些东西总归不是查缉司教你的吧?说不定你却是有很多红颜知己……“   赵茗茗愣了愣,不知道他竟然了解的这么透彻,显然有些吃醋。   “女人确实是见过的不多,但也不能算是少。不过可以算的上红颜知己的只有一个罢了。“   “那个人是谁?“   赵茗茗动容,神色有些紧张。   “其实你认识她,就和我躺在一起。“   刘睿影淡淡道。   赵茗茗突然醒悟过来,脸上绯红一片,冷哼了一声,赶紧把头扭到一边,不想让刘睿影看到她的难堪。   “你定是胡扯,你平时是不是见到个女人就这么说?“   然后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举起秀拳便要朝他打来。   刘睿影一闪,握在手里。   “好了,你现在应该想说我最想知道的事情了吧。”   “你又没问我,谁知道你问的是什么。”   赵茗茗努了努嘴。   “方才心思还是那么活络的一个女人,现在怎么就一下子糊涂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就是想问你,中都城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都给叶老鬼说好了,让他去祥腾客栈中给那个小姑娘看病,怎么你们三人却都不在?”   刘睿影问道。   赵茗茗神情陡然有了些许变化,幽幽看着窗外,沉吟了好久都没有开口。   晨曦透过残破不堪的窗纸,散落到屋里,金鳞万点。   刘睿影感到一股寒意,如坠冰窖。   赵茗茗的语调也开始变得阴森恐怖起来。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或许是太过于害怕,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当时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等到我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我周身一片漆黑,我伸手去摸,周围全是实打实的木头,我惊悚的发现,我自己好像被困在一口棺材之中,动也动不了,任凭我怎么张口,始终发不出丁点声音。最怪的那一夜夜,不知何处出来彻骨的冷风,那种渗透到骨头里的冷,让我现在想起都忍不住哆嗦,然后就是天旋地转,再次睁开眼睛时发觉我的前面竟然躺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   “充斥在我耳边的只有呼呼风声,再就是彻骨得冷。”   袋:“还有腐臭味,熏得我直欲作呕,其中还夹杂着一股淡淡青草的味道。“   赵茗茗沉吟半刻,猛地一拍脑。   刘睿影紧皱着眉头,好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从床上跳起,像是被针突然扎了一下。   “安东王中了漠南的一种蛊毒,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姑且称之为‘索命‘。这种蛊毒根本没有入过五大王域,但据说它可以在暗中害人,无声无息,防不胜防。被施蛊者的表现也是千差万别,安东王修为精神,还能保持灵台清明,但大部分人中了蛊毒之后,陷于一种假死状态,甚至还可以让人毫无知觉的任其摆布,只是这种蛊毒无论是制作条件还是施蛊条件,都极为苛刻……我从中都城出来之前,查缉司的秘档中记载过,漠南的蛊毒在发动时,被施术着通常都会闻到一种草木与尸体腐烂的味道……”   还没等刘睿影说完,赵茗茗已经扑到了他的怀里,手脚冰凉,花容失色。   “难道我也是中了这种蛊毒不成?”   “与‘索命’对应的,还有一种叫做‘勾魂’……据说只要被它给盯上一回,就如同阴魂附体般,驱之不去,久缠不散……”   他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因为赵茗茗已经在自己怀里抖成了一团,脸色惨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刘睿影脸上露出笑意,安抚着怀里的赵茗茗,他的眼睛几乎快要眯成一道缝。   世间万物,本就是相生相克,既然已经大致知道这个害人之物是“索命”,那又有何惧,解了它便是。   赵茗茗抬起头,看着坦言自若的刘睿影,心底突然生出了勇气。“有你陪着我就行,这样我就不害怕了。”   说到这里,刘睿影走过去推开了窗户,望着吵吵嚷嚷的大街,顿感神清气爽。   赵茗茗走了过来,搂住刘睿影的胳膊道:“有你在我身边,我再也没有什么顾虑了。”   一个男人,在自己心爱的女孩子面前,总是爱说出一些铁骨铮铮的话来。   “你这小家伙究竟还是想偷听到什么时候呢?”   刘睿影开口朗声道:   一语刚落,果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嘿嘿嘿”的大笑。   “算你还有点良心,知道给我家小姐说些体己话!”   笑声中,一人缓步而来,直直走到赵茗茗身前,来者原是糖炒栗子。   刘睿影苦笑着摇了摇头,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纵使心中千般委屈万般无奈,都不能张口吐露一个不子。   因为他是一个能屈能伸的大男人,而不是一块大豆腐。   当三人下楼走到大厅中时,房梁上急速掠下一道人影,稳稳地落到地上,细看他的手里,捏着一个酒盏,里面酒水点滴未撒。   这个人,眉毛奇绝,竟然伸出了额外。两道眉毛,一黑一白,颇为奇异,他的腰间别着一支巨大的玉石毛笔。   从一落地起,他就一直在笑,那笑声如破风箱一样难听,可是,当刘睿影看到他时,脸上再无了任何笑意,紧皱着眉头,赵茗茗躲在刘睿影身后,紧紧抓住刘睿影的肩头。   这个人的形象虽然是很滑稽,笑起来也是相当可笑,但他的武道修为绝对不可笑,而是可怕。   当他动起来的时候,根本看不见他的人,只能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以及漫天的血和渐渐冷却的命。   崔无声也算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用剑好手,但他的武器明明不是一把剑。腰间的笔就是他的剑,他的剑就是手中的笔。整个平南王域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如果有人说没有听到过他的名字,那他一定就是个聋子。   刘睿影不是聋子,但他却愣在了原地。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奇怪。   按照查缉司的档案来说,这崔无声虽然一直在平南王域各大世家中辗转供职,但明明在几年前就被人杀死了,为什么现在又会完完整整的站在自己面前?   “‘一剑’和‘连弓子’虽然是假的,但好歹也有个说辞,摆明为的是欧家剑。你又是为的什么?”   刘睿影声音极冷,就如同凛冬的冰凌,让人感到发寒。   话音刚落,刘睿影拔剑便刺,幻出百十道剑光,直扑崔无声。   “叮……”   崔无声的玉笔发出一声清脆的长音,一道电闪寒光,好似流行追月,犹如惊雷乍起,迎着那道剑光而去。   “锵……”   一声脆响,两人身影交错而过,刘睿影的剑被直接震断。   一切发生的太过,在电光火石之间,即便有人想要阻止,但是为时已晚,待赵茗茗反应过来,刘睿影已经像一只灵动的蝴蝶般,长袖飞舞,流光溢彩,剑尖已经快要刺进崔无声的喉咙。   崔无声没有动,又或者是他动了没有看清,只感觉一道耀眼的白光一闪即逝,刘睿影倒飞了回来,空中有星星点点猩红落了下来。   他捂住殷红的肩胛,身子朝一旁倒去。   “我不想杀人。”   崔无声脚步都未曾挪动半分,淡淡开口说道。   刘睿影根本不愿与其说道太多,松开护住肩甲的手掌,掌影如水。水是轻柔的,但却可以包容一切,吞噬一切。   崔无声不为所动,依旧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似乎身前的一掌与身后的一剑都与自己无关一般。   他的剑一拔出来,就寻不到踪迹,只能看到漫天的影子,淡到无迹可寻,但散不代表轻,虚也不代表无。   刘睿影只感觉胸口一震,嘴里一甜,整个人都倒飞了出去。   叶风舒展,他也知道终究不是崔无声的对手。   不过崔无声也并不好受,他挡下了前面的一掌,却躲不了身后的一剑,刘睿影在出掌的同时,右手回勾,刺在了他的后背上。   血光飞溅中,崔无声身形不住往后飞奔而去,他掠的比剑还要快,刘睿影趁此情景也不怠慢,全身内力疯狂运转起来,拼命飞刺。   可崔无声终究是修为精深,非刘睿影能敌,一呼一吸之间,一道硕大的毛笔直逼天灵盖而来,一道若有若无的手影闪过,为他挡下了这一击。   赵茗茗的左手几乎全然折断,但另一只仍然奋力的将刘睿影推开,紧接着,他整个人都被打飞出去,像是断了线的风筝。   “你没事吧……”   刘睿影看着赵茗茗,目光里又是内疚又是心痛。   但她面如白纸,早就已经说不出话来。   崔无声剑势极快,不给这两人有丝毫喘息,在用笔杆砸断了他的肩胛后,更是在他胸前狠狠啄了一口。   “哇”   刘睿影张口吐出一血,胸腔早就已经翻江倒海。   突然,他运气一口,继而又动了。   没有太多繁琐花哨的招式,就是简单的跃起,出剑的动作。   崔无声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杀机,弥漫在自己的心头,惶恐、不安,各种情绪不知道从何而来   这一瞬他倾尽所有,将手中的剑舞成一道青光,他不信,自己还会败给那看起来古朴无华的一剑。   剑如闪电,刺入了他的喉咙。   他意外的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躲闪,怎么格挡,始终挡不下那大开大合,一往无前的一剑。   崔无声手中的笔不堪重负,稀里哗啦散落了一地。   看着一地的碎玉,这时他才如梦初醒,整个人如坠冰窟,喉咙上传来的凉意,让他的腿止不住的哆嗦,那不是单纯的害怕,而是对死亡的恐惧。   死亡谈起来不过叹息之间,只有真正经历,在经历的那一刹那,记忆被割裂,希望被泯灭之时,才最真深刻。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地一剑,穿透他密不透风地剑影,穿透了俗世间的繁华,沧桑,像是一段宿命,落在了他的喉上。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剑?这就是洗出风尘的一剑,这是直达生命本质的一剑,无法形容这一剑的不凡,可又不得不承认这一剑的不凡,刘睿影心如止水,没有任何欣喜,也没有拔剑的忏悔,仿佛水到渠成。   崔无声慢慢地倒了下去,脸上竟是笑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能够再一次见识这一剑之姿,足矣。   赵茗茗笑了,很骄傲的笑了起来,刘睿影也跟着笑了起来。   “快看,是太阳出来了。”   糖炒栗子大声叫嚷道。   小楼外,红日冉冉升起。   在太阳下面,所有见不得光的手段都无处遁形。   这世界上总有这么一个人会永远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也无论在什么地方,每当你想起他的时候,都会有止不住的笑意。   但天亮了,梦也该醒了。 第五十四章 一觉黄粱   天亮的时候除了有太阳,还应该有鸡鸣。   可是这里除了升起的红日,并没有任何响动,刘睿影盯着天空发呆了许久,忽然觉得自己的后脑勺有些沉重,像是被棍子从背后猛烈的敲击了一下似的。骤然回头,发现那小楼也不存,身边更是空无一人。崔无声,赵茗茗,糖炒栗子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他孤身站在原地,握着剑,一脸的疑惑。   “酒量不行就不该喝这么多。”   一句话将刘睿影的精神拉扯出来,映日眼中的,却是蛮族智集那张粗糙的圆脸。   刘睿影皱着眉头,抬起胳膊,闻了闻右手。方才这只手,还牵过赵茗茗,这条臂膀也曾将她揽入怀中。两人肩并肩的躺着,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怎么到头来还是在这个破旧的客栈中,面对着一位糙汉子……   “我没醉。”   刘睿影晃着脑袋说道。   他怎么会醉呢,明明那么真实的触感就发生在刚刚,即使醉了,他也愿意醉倒在赵茗茗怀里,再也不用清醒。   人世间有许多不愿面对得东西,若能醉在心间上的人怀里,也不失一件美事。   “没醉怎么会睡着?按照我们的规矩,要是在喝酒的时候睡着,那就是怂包,要被扔到篝火里烤屁股的。”   蛮族智集笑着说道。   刘睿影白了他一眼,根本不想辩解,他的心思还沉浸在刚才的幻梦之中,没有全然脱离。   按照老百姓的说法,梦不论正反好坏,都是一种预兆,最不济也是有所思,便会有所梦。   但他根本没有觉得自己对赵茗茗有什么思念,可在梦中两人却是那样的依恋,又亲密无间。   刘睿影看了看桌上东倒西歪的酒坛子,应当是都被蛮族智集喝了个干净,于是站起身来,准备和掌柜的结账走人。   这里还能依稀看见中都城的城郭,距离漠南的路还很远,着实是没有理由在这里荒废时间。   尽快走,就能尽快到,浪费多一秒,都是虚度。   “官爷您这么急就要赶路?”   掌柜的问道。   刘睿影已经不想再纠缠他为何认出自己是个官爷。   对于这样的人,有几分眼力,也不难理解。毕竟这是他们生存的本钱,要是连一对招子都放不亮,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不如洗干净了脖子等死。   “路远,不得不急。”   刘睿影说道。   “官爷可知从这里到平南王域,没有官道,只能一个一个的循着客栈走。”   掌柜的说道。   “这是什么道理?”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平南王虽然是个王爷,但想必您也知道。整个平南王域真正说话顶事儿的,都是那些个大世家。这位的王爷当的,不但憋屈,还穷的叮当响……要不是欧家还认他这个王爷,按时按点的送东西去王府,他能不能吃饱肚子还得另说。”   掌柜的解释道。   连一个掌柜的都如此调侃平南王,可见这位王爷在这里的地位是多么低下。   刘睿影听后心里一惊……他对平南王域的情况有所了解,但远远不如这位掌柜的说的如此透彻……   再怎么说,也是个好端端的王爷,怎么会穷到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步?想必是掌柜的故作夸张,这里虽然也不是中都城中,可好歹也离得近。编排擎中王的胆量他定然是没有,平南王和他八杆子打不着,说几句坏话,无非让他耳根子发烫罢了,碍不得事。   就是这话茬,刘睿影却是没法接……   他想起在“文坛龙虎斗”时,这几位王爷都打过照面,平南王的衣着的确是最铍铜的,衣领上的金丝绣活,甚至还有线头暴露在外面,一看就是穿的时日不短,洗涮过许多次造成的。   “官爷,您就一直往南走,每过五十里地就能看到个酒招子,要么打尖,要么歇息都可以。错过了一处,可就得再走五十里才行。”   掌柜的看刘睿影和蛮族的智集走出去,连忙高声喊道。   “这掌柜的真是奇怪……你说他热心倒也不假,但世上怎么会有人愿意把钱分出去?他不仅不留我们歇息,反而说前面每隔五十里就有个去处,真是奇哉怪也……”   刘睿影自语道。   其实也是说给蛮族的智集听。   没有大路,来往的人多了,也用双脚踏出一条不窄的小路来。此刻小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这话说出口,   看着说给自己听得,实际上却是闲聊。   蛮族智集不笨不傻,当然知道刘睿影此刻的心思。   路漫漫,人成双,不论先前有什么因果,关系如何,当下却是都得两个人结伴而行。要是一路上都不说话,岂不是能活活憋死?人有三急,话急最为要紧。其他的两个,虽也不能缓神,但终究有结局的方法。唯有说话这件事,要是遇上不投机的人,那着实是一种煎熬。   “他不用刻意挽留,这一路上去往漠南,无论在哪家客栈歇息,他都能赚钱。”   蛮族智集说道。   “因为这一路上的客栈,都是他家的产业。自己坐镇第一家,往后排,是他的三个儿子,三个儿媳,两个闺女,两个女婿。再算上些杂七杂八的堂亲表亲,从中都城外直接通到下危州。”   刘睿影双眼瞪的老大,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要是他所言不假,那一路的客栈加起来,岂不是比纵横天下的祥腾客栈还要庞大?   走着走着,天刚破晓。初秋湿气重,越往南走越重。不过也就短短几百里路是如此,等真正到了下危州,那里却是干的风如刀割。   听月笛说,这几百里中,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干爽的,就连晚上睡觉的被子和床铺,在春秋两个季度都生出了一层青苔。   五十里地不近不远。   以刘睿影和蛮族智集的脚力,小半日的功夫就走完了。   远远就看到一面大红色的酒招子高高飘着,在肃杀的秋季里,显得十分醒目。   客栈不大,两三间低矮的房字,顶上有瓦。不同的是,瓦片下面盖了一层厚厚的茅草,用来隔绝潮气。   相比之下,那酒招子就显得有些过于另类。因为他着实是太高了……中都城城墙上三威军的大纛好像都没有这酒招子高。   还有不到一里地的时候,忽然刮起了大风,是从北边吹来的。   北风一吹,天地间立马就冷了起来。   空气中的湿润,在风的催化下,一瞬间凝结成了琐碎的冰晶,扑簌簌的朝人脸上,身上拍打不停。   刘睿影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南边过个白十里地,风水都能换个彻底,这般激烈的变化让他着实是没有料到。   好在客栈就在眼前,哪怕不吃东西,进去点壶热茶,躲开这阵风也好。   一走进这家客栈,刘睿影才觉得有些古怪。   不是因为这客栈中的所有桌椅都是用黄花梨木打造而成,也不是因为如此坚硬的木头,在桌边、凳腿儿上还能看到许多刀剑的痕迹,而是因为现在明明不是饭口,但客栈的大厅中已然坐满了人。   迈过门槛,掌柜的从柜台后面走出来,脖颈后挂着一条雪白的毛巾,两边肩膀上各自搭着一条,左手中还握着一条毛巾。   算下来,他一人身上就是足足四条毛巾,浑似个毛巾架子。   看到新来了客人,表情很是木讷,只轻微的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即便扭过身子,引着二人走向一张空着的桌台。   刘睿影刚要落座,却被这掌柜的出手阻止。回头看向蛮族智集,他却是一脸笑意的努了努嘴,抱着看好戏的模样。   “这就是那人儿子?”   刘睿影轻声问道。   “长子。”   蛮族智集回答的十分干练。   说话的功夫,掌柜的已经取下脖颈上的毛巾,开始擦拭桌椅的腿脚。   他擦的很仔细,也很温柔。   “哎!还当这些死物件是你婆娘啊!”   “别说,黄花梨的东西,那可真是细腻!说不定比平南王王妃的手还滑,嫩呢!”   大厅中的其他人看到掌柜的这副模样,出言打趣道。他听在耳中,却也并不生气,只是“嘿嘿”笑了笑,手上却是不停。   桌椅都很干净,看得出他是个细心的人,应当是还有一点点洁癖。   荒郊野岭的客栈,还只有一个男人打理,能做到这样属实不易。   擦完了桌椅腿脚,掌柜的手上的毛巾几乎还是雪白,没有改变多少颜色。   接着又是手上的那条毛巾,把桌面和凳子面擦拭了个通透。   这手法在刘睿影看来根本不是为了干净,而是在爱抚或把玩。   最后将那两条搭在肩膀上的毛巾平整的铺在桌面上,掌柜的才对着刘睿影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吃饭?住店?”   掌柜的开口问道。   简简单单的两   个词,只有声调略微提高,体现出询问的语气。   这世上不善言辞的人很多,喋喋不休的人也很多,但像是他这般惜字如金的,刘睿影还真没有见过……   相比于他爹,这当儿子的着实是把话都省下,孝敬给爹说个痛快。   刘睿影进这家客栈,本来只想躲避下大风。   要是没有那些冰晶碎屑,便也就继续赶路。   但现在往这里一坐,也许是触景生情,肚子竟是不自觉的叫了起来,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响动。   他极为不好意思的用右掌心摸着肚子,画了几个圆圈。想到中午下午都得赶路,还是吃点东西的好,便开口给掌柜的说道:   “吃饭。”   掌柜的听后再度微微点头,便拿着毛巾,走向了后厨。   “怎么也不让我们点菜……”   刘睿影说道。   “这里只有三样东西。”   蛮族智集说道。   “哪三样?”   刘睿影问道。   “茶,牛肉,馒头。”   刘睿影听后撇了撇嘴……想到他爹开的客栈里却是什么都有,怎么放到儿子这里,就如此简陋?   这里的陈设怎么说也算是有档次的地方。   黄花梨也分好坏品相,但就是最次的,也比中都城里一多半的酒肆、客栈、茶楼要好的多。   “若是只有这三样,倒是真不用点什么。看着上就行了。”   刘睿影笑着说道。   “不,你若是愿意,还是可以交待几句的。”   蛮族智集说道。   “交待什么?”   刘睿影问道。   “这里虽然只有三种吃食,但每种却是还有三个样子。比如茶分乌龙茶,绿茶,还有花茶。馒头分发面的,死面的,戗面的。肉有红汤卤的,白汤清炖的,还有烤的。”   蛮族智集说道。   “这么一算可不止三种,足足有九种!”   刘睿影说道。   没想到这简单之中却又隐藏着复杂。   要是就三种吃食,倒还省下了选择的功夫,不用动脑子去想。现在一听他这么解释,刘睿影却是又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琢磨下和什么茶,吃什么肉和馒头。   糊弄什么都不能糊弄自己的肚子。   出门在外,吃饱肚子是最基础的要求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掌柜的,茶要茉莉花茶,一定要泡的浓些,多方几多茉莉。牛肉要烤的,但别太干。馒头就要戗面的把,这个新鲜,以前没吃过。”   刘睿影冲着后厨喊道。   “乌龙茶,发面馒头,红汤卤牛肉。”   蛮族智集紧跟着刘睿影说道。   “你也喝茶?”   刘睿影奇怪的问道。   “这里不卖酒……可以自己带,但掌柜的就是不卖。冬天的时候,漫天风雪,来的人都想喝口酒驱驱寒,他也绝不松口,不买就是不卖。”   蛮族智集有些愤愤不平的说道。他也想不通这掌柜的为何有钱不赚。   但刘睿影却是可以理解。   一般这样看似很是奇怪的坚持背后,往往都有个极为悲伤的事情。或许这掌柜的原本无酒不欢,但就在那事情发生的一瞬,他便永远的改变了自己。   这种事情,一定极为重要且令人难忘,才会产生让人拥有改变强大意志的能力。   对于之前拥有的过往,无论好坏,都是一种无法抹除的习惯,而抹除这种习惯,相当于改变他曾经的过往。   馒头最先端上来,还冒着热气。所谓戗面,便是“揉进了干面粉的发面”。在揉馒头时,在已发好的面粉里再揉进去一些干面,吸收一部分发面里的水分,这样蒸出来的馒头吃着更加筋道,出笼后也很漂亮,个头儿大、色泽洁白、表皮亮泽,入口耐嚼,十分香甜。   最关键的是,这种馒头耐存放,不易变质。对于这样荒僻的客栈来说,最为便捷。   既便捷又容易存放的东西,怎能不受欢迎呢?   看着馒头,刘睿影瞟了眼柜台后面的黄历,才发现今天是重阳节。   这是个悲伤的节日,虽是重逢,却是故人重逢,重的只是往日的思念,逢也只能阴阳两隔。   一阵冷风扑面而至,客栈的门被全然打开,呼呼啦啦走进来五六个人,一人占据了一个桌台,整个大厅变得满满当当,再无一处空余。 第五十五章 花酒间,车马前【一】   这几人显然是熟客,极为清楚这家客栈的规矩,故而走到了空余的桌台前,却只是呆呆的站着,并未落座。他们在等掌柜的拿着毛巾来擦拭桌子和椅子。   任何地方都有他的规矩,不论这规矩是否通情达理,只要立在那里,众人就得遵守。事实上没什么规矩是能够让所有人都觉得满意的,期间总有些地方让人觉得压抑、别扭,所以这规矩不管立在哪里,什么时候,都会有人想要去推翻、改变。   好在这客栈的规矩只有两条,第一条是不卖酒,第二条是必须等掌柜的擦拭干净后才能落座。   不卖酒可以通过自己买酒来解决,等待擦拭的过程虽然有些无聊,但干净总比脏兮兮要舒服的多。因此这两条规矩还算是共赢,不会让人过于难以接受。   掌柜的此刻正在后厨里准备刘睿影和蛮族智集的吃食,牛肉刚从锅里捞出来,和新泡的茶一样冒着热气。   他左手从筷子笼里抽出一双筷子,稳准狠的戳进案板上的这块牛肉中,发出“噗”的一声。当这一筷子戳进去,捅的扎实了,右手手起刀落,将这块牛肉切成片状。每一片的宽窄、分量全部一致,这样吃起来的口感才能始终如一。   至于牛肉,都是小牛犊的腱子肉。锅里也有些牛腩,却是掌柜的自己吃的。   牛腩连着些许筋皮,即使肉煮的再软烂,筋皮仍然都会保持极为劲道的口感。一个软烂,一个劲道,同时在口腔里迸发,掌柜的极为迷恋这样的感觉。   牛肉切好,装盘。茶杯上的热气也浅淡了许多,掌柜的用手掌心试了试,刚好八成热。   他把牛肉和茶杯都放在一个大托盘上,从后厨断了出去。   掀起门帘的那一刹那,他看见大堂中竟然座无虚席,显然有点吃惊。   方才在后厨内切肉的时候,他的精神全然都在肉、案板、以及手中的刀上,根本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变化。   刘睿影从他的神情里可以看出,掌柜的并不是在装模作样,他是真的没有分出一丝一毫的精神放在外面。   这样的事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武道修为,只要不是个聋子却是都能做到。   他没有做到的理由很简单,他不想。   不想在做着一件事的时候,还要分心去做另一件事。   这样不仅做不好每一件事,即使做好了也是勉强。   因为他始终都不觉得自己足够聪明,对于笨人来说,想要把一件事做好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提前做,用比旁人更多的时间。二是认真做,倾注比旁人更多的心血。   掌柜的是后者。   他不在乎消磨了多少时间,哪怕今天该做的没昨晚也无妨,只要做完的每一样都让自己满意,那慢些也就慢些。经营个客栈是一辈子的伙计,客人来来往往最多住个两三天,他却是要长久的在这里生活。语气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是糊弄客人,倒不如说是糊弄自己。   糊弄留下的坑洞,都要余生去填补,或许余生都会留下巨大的遗憾和可惜,倒不如一开始就尽心尽力,踏踏实实,让这短暂却漫长的生命,更加的充实和实在。   “你们要的牛肉。”   掌柜的将托盘放在桌上。   一碗白汤炖牛肉放在刘睿影面前,红汤卤牛肉已经切成了片,盛放在盘中。   茉莉花茶的味道缓缓溢散,竟是压过了肉香和外面的寒凉,一个劲儿的往刘睿影的鼻孔深处钻去,逼着他狠狠地吸了一口,让这香气在肺里打了个圈儿,紧跟着又吐了出来,像抽烟似的。   薄薄的气,溜了一圈,没有似的经过,却又似乎留下了许多,它的余香和余香中的清澈,都吹散了污浊,霸占了整个空间。   刘睿影忽然伸手朝自己的后腰处抹去,果然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不由得展颜一笑。   这是一根烟杆。   还是他从老马倌那里顺来的。   喝茶的时候抽烟要比喝酒的时候舒服的多,即使常言道烟酒不分家。   掌柜的看到刘睿影拿出烟杆,脸色骤然一变……快步的走到后厨内,从碗柜里取出一个小碗,往里倒了些清水,端到刘睿影面前。   “烟灰渣子磕进这里,不要弄在桌子上,地上。”   掌柜的说道,神情很是迫切,直到刘睿影认真的点头答应之后,他才舒展开来。   紧接   着又将客站两侧各打开了一扇窗子,凉风呼呼的灌入进来,所有人的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刘睿影是有几分想抽烟的,但事到如今,他却是不抽也得抽。   忽然体会到规矩的一点不好,那就是它不但限制你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还会在有些你不想做的时候,逼着你做。   他想抽烟是自己想做的事,即使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他也愿意承受,可若逼着他去抽烟,在他不想抽的时候,就算给他再大的利益,他也是极为抗拒。   这就是主动和被动的差距,没有人愿意被人颐指气使,或者看人眼色,人的心底都有一份自己的主意,哪怕不对,只要不影响到旁人,就是可以坚守并且坚守到底的。   正如刘睿影现在,手中的烟杆就是胯下的虎,骑虎难下。   他再度伸手朝后腰摸去,这次却没有上次的惊喜……   因为刘睿影把只带了一根光秃秃的烟杆,没有烟丝,也没有火石。   酒杯不装酒的时候,还能用来当做茶杯或水杯,但烟杆没有烟丝,只能用来敲人脑袋或是烧火棍。   敲人脑袋和烧火棍也都不如木头好使,原本宝贝似的东西,失了重要的辅助,火,也成了废物。   没有哪样东西可以自己独立使用,并且使用的很好。   刘睿影悻悻的把烟杆放在桌上,端起碗来,喝了口牛肉汤。   汤里除了盐巴以外没有放任何作料,但旁边却有两个小碟子,一个里面放着葱花和香菜,一个是掌柜的早就调制好的现成蘸水。   他二指捏起一小撮葱花和香菜放进汤里,用勺子搅和了片刻,为的是让肉汤的预热激发出葱花与香菜的味道。   现在这肉汤的口感,要比刚才更加浓郁,刘睿影一大口下去,碗里的汤顿时少了接近三分之一。   当他伸手准备拿起个白白胖胖的戗面馒头就着一块吃时,一道黑影遮蔽了刘睿影的视线,继而落下个锦缎袋子,正巧掉在馒头前面。   “关外的烟丝,小兄弟尝尝?”   此人问道。   刘睿影抬头一看,竟然是个老妇。   生的贼眉鼠眼,一脸的猥琐……为了表示自己的善意,还专门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更是倒人胃口……   不等刘睿影回答,她便将锦缎袋子口系住的绳结解开。刘睿影认出,这绑的是个如意结。再定睛一看,做袋子的锦缎是中都城里“瑞福记”的料子,都是从安东王域进来的货,不但供给王府里,城中的达官贵人,门阀氏族们用的也不少。   “瑞福记”的料子只买整匹,也就是不能裁剪,要么别买,要么买了就是这个价。   刘睿影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买了“瑞福记”的整匹,去不用来做被面做衣服,反而裁剪出个小块来做口袋的。   再往深里一看,袋子的正中央有个遒劲的“瑞”字,这是“瑞福记”的标志,他们家出的料子,每一匹都带这个字,还是在正中间,让人无法裁去。   刘睿影有些糊涂……却是觉得这人难道都如此富足?一匹料子最便宜的,也不下百两银钱。从最中央裁下一块,整匹料子就废了,再也不能用于其他。   说奢靡有些过头,但铺张浪费绝对是够格。   老妇翻开袋子,露出里面的烟丝,抓了一小把放用手托着就要递给刘睿影。   刘睿影赶忙起身,和此人拉开些距离,一边嘴里说着客气话。   烟丝色泽暗沉,但却带着油亮。   客栈外的被北风弄得忽明忽暗,老妇手中的烟丝也一亮一亮的。   他一眼就看出这烟丝是调制过得,依稀可见里面的散碎花瓣,还有阵阵酒香。   老马倌抽烟时就喜欢往烟丝里加几滴农家土酿的浊酒,说是能够提味,也算是种烟酒不分家。   烟丝里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添加味道,刘睿影还从未尝试过。   其实试试倒也没有什么,但在这荒僻的客栈中,来往的人不黑不白的,他哪里敢抽?目光顺着老妇的手,这才发现有十个亮闪闪的东西,却是要比油亮的烟丝更加惹眼。   她双手的十根指头上,竟然都带着一枚又厚有重的金戒指。   “瑞福记”的袋子,十枚金戒指,阔气是阔气,但也着实是土气……   以至于刘睿影差点笑   出声来。   都说人越缺少什么,就越会炫耀什么。想必这老妇不知从哪里发了一笔横财,然后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装点门面,把自己周身都打扮“妥帖”。   “谢过大娘,心意领了,在下本也就没有抽烟的习惯。这跟烟杆是家里长辈的东西,出门带着是为了当个念想!”   刘睿影说道。   没想到话音未落,老妇却已然生气。   托着烟丝的手掌“啪”的一下拍在桌山,眉毛凝成了个疙瘩,鼻孔一开一合,朝上翻起。   脸上涂抹的脂粉都因她如此激烈的表情变化而松散开来,原本还能遮蔽住些许皱纹的痕迹,现在却彻底暴露。   原本刘睿影以为她的年纪不过四五十,现在看来,至少少说了十来岁。   她眼角处的鱼尾纹一层叠一层,足足落了好几重。每一重沟壑里都卡着脂粉,和已经掉落露出的皮肉衬在一起,红白色令人恶心……   可她自己却浑然不绝,将手里的烟丝搓成碎末后,扬在了地上,指着刘睿影,就要开腔。   “萍儿……人家公子……不……不愿意,莫要……强……求!”   大厅正中的桌台,同样坐着一位老夫。   气色极差,煞白的脸上反着些许红光,这是常年肺痨所导致的。   露出的脖子和双手,黄里透青,两条稀疏的美貌斜斜朝下,似是快要掉落一般。小小的眼睛挨的很紧,几乎要把鼻梁夹断。身上穿着的布衫,上面很多褶皱,还有些不太干净。   面前摆着一个就壶,是从背囊里取出来的。   方才那句话每说几个字,都要咳嗽好几声。   但即使如此,仍然牢牢的握住酒杯,好似那不是酒,而是治病的良药。   说完后仰脖喝了一杯,喉咙里发出舒爽之声。   也是奇怪。   这杯酒下肚,刘睿影明显觉得她的起色好了不少。   在他身边还坐着一位少年。   身材匀称,眸子中英华炯炯。   还是热血的年纪,却透露出七分庄重。面庞简直俊俏的不似男子,五官中带着些许阴柔之气。   后背斜插着一柄珠光宝气的短剑,看剑鞘的样式,是欧家剑无疑。但却被他改造了不少,黄金铸成的剑柄上嵌着三枚鹌鹑蛋大小的祖母绿。   他坐在桌边,不吃不喝,只是呆呆的看着刘睿影。   出众的少年,痨病的老妇,在加上身边这位穿金戴银的“萍儿”,刘睿影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精神应该放在何处,但他心底里却还是惦记着那没吃到嘴里的戗面馒头。   “知道啦夫人!您慢着点喝!”   那痨病老妇一开口,刘睿影身边这人立马蹦跳着过去,给她斟满了一杯酒。   语气声调很是娇嫩,和她的年纪极为不相称。   “对不住啊这位公子,是我疏于管教!”   “还不快向这位公子道歉?!”   痨病老妇先是对着刘睿影展颜一笑,继而厉声斥责了身边人。   “这位公子,妾身给您赔个不是啦!承蒙不弃的话,还请同饮一杯!”   说话间倒满了两杯酒,握住的刹那,手指上的金戒指与酒杯触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刘睿影越发糊涂……看这两位老妇说话的架势,那害了痨病的应当是这位的主子。但世上哪有当主子的衣着素朴,而仆俾却如此铺张奢华?   要说痨病老妇是她的仆俾,倒还说的过去。这人与那位黄杉少年,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祖孙俩,无论是年龄还是穿着打扮。   老妇走到刘睿影面前,递过酒杯的同时就要挽起他的胳膊。   惊的刘睿影犹如出了笼的兔子般,急速闪躲,绕着桌台转了半圈。   “好歹也是个大男人!不抽烟也就罢了,怎么连酒都不敢喝?”   老妇性子再度起来,将酒杯往桌台上一磕,插着腰,中气十足的说道。   不是不敢喝……是刘睿影根本没见过喝酒还要被挽着手臂的。在他的印象中只有洞房花烛夜喝喜酒时,才会与自己的新娘子手挽着手,喝个交杯酒,为的是让婚书上写的“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一通说辞做个见证。 第五十六章 花酒间,车马前【二】   脑子里想着这样的情景,再看到这位老妇掀起的鼻孔,刘睿影更是觉得平日里轻盈的酒杯,却是有千斤重……   何况他还沉浸在先前的幻梦之中,想着念着自己和赵茗茗的温存,哪里还能受得了这老妇的威胁?   “这酒你喝不喝?”   这声音传到刘睿影耳中,他猛然抬起头。   说话的并不是那位蛮不讲理老妇而是黄杉少年。   他身上的衣衫很是宽大,语气说是开衫,不如说是一件袍子,将其整个人都罩在里面,长长的袖筒全然遮蔽住了他的双手,露在外面的只有脖颈和脑袋。   先前距离远,刘睿影还未曾看的真切。   现在离得近了,刘睿影仔细一端详,才发现这少年的皮肤却是要比女人更加白皙。   赵茗茗,凌夫人,都是个顶个的美女,平日里也极为注重保养的。但要说这皮肤的细腻和水润程度,黄杉少年犹在她们两人之上。   五大王域之间,唯安东王域和平南王域交界的一块地方生活的人,因为常年阴雨绵绵,不见日光,因此不论男女,皮肤都很是白嫩细腻。   刘睿影不知道这黄杉少年是不是从那里来的人,因为无论皮肤如何,他终究是个男子。   是男子就该有阳刚之气,而不是这般阴柔……   “因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不是大豆腐!”   幻梦中,这句话刘睿影记得尤为清楚。   身为男儿身,不说顶天立地,能有什么大出息,起码要有自己的骨气。   他还未见过如此似“豆腐”般的男子。   黄衫少年静静地伫立在他的面前,就好像一块嫩豆腐。   看了他好一会儿,刘睿影才回过神来,刚才好像是他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但具体说了什么,却已经想不起。   “公子有何贵干?”   刘睿影拱了拱手问道。   他本不想这么客气。   奈何这黄杉少年身上的阴柔之气,却是让他生不起任何强烈的情绪,好似这话说的稍微重一点,他的骨架子就会跟着散开似的。   “这酒你喝不喝?”   黄杉少年又问了一遍。   和刚才一个字不差,就连语气也不曾改变。   但刘睿影却从中听出了隐含的坚决。   仿佛这杯酒不喝就会出什么的大事情一样。   “在下不胜酒力,着实喝不了。”   即便如此,刘睿影还是客客气气的推辞。   两位老妇加上一位少年人的组合着实让他感到怪异,这里又不是中都城里,荒山野岭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刘睿影不想得罪任何人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祸从口出,自古都是这个理。   刘睿影见过太多说错话的人吃大亏,甚至为了一时的口舌之快而丢掉性命。   仅仅一言之差,就会产生许多影响,乃至到了后来,后悔时也已经挽救不了了。   人与人除了眼神,最多的就是语言交流,这语言偏不得人,因此一个人在说话的时候,也能体现的出他的思维。   而说胡话,说错话的,大多都是直来直去没脑子的人。   早在中都查缉司的时候,他便觉得这样做很傻,做这样事情的人一定不聪明。而他自觉自己还不是个笨蛋,又见过了这么多的前车之鉴,决计是不会犯类似的错误的。   话音落下许久,黄衫少年的眸子骤然冷了下去。   刘睿影微微侧过身,左脚不动声色的朝外迈出了半步,右腿微弯。整个身子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这样一来,即使黄衫少年忽然暴起发难,他也不至于被动。   挪出去的步子,可以让刘睿影的身子在一瞬间躲开他的第一剑,弯曲的右腿,顺势让身子矮下去,由此与对方拉开距离。   双眼在紧紧地盯着黄杉少年那柄斜背在背上的剑。   剑柄上那颗硕大的祖母绿,看的刘睿影有些发昏……这样珠光宝气的剑,真的能用来御敌杀人吗?   刘睿影不知道。   但他清楚即使再钝的菜刀,切断手指头也只是刹那间的事情。   刀终究是刀,就好比再烂的绳子,也能勒死人,虽失了效果,但它终究还是那个物件,本性不会变。   这世上所有带着锋刃的东西,却是都不能轻视。   尤其当自己是鱼肉之时,那就更不能轻易尝试。   黄杉少年的目光还在冰冷下去。   紧接着眼皮开始抖动,长长的睫毛不断和下眼睑触碰,有两根脆弱的,已经掉落下来,正巧落在了酒杯中,漂浮在酒汤上面。   “嘶……”   黄杉少年抽动了几下鼻翼,喉头微微一挺,像一阵风般钻到了那位还在桌边坐着的老妇的怀里。   “奶奶……”   刚一开口,眼泪便夺眶而出,然后哭声大作,吵的整个客栈中都不得安生。   掌柜的本来在柜台后面整理着毛巾。   他对毛巾似是有一种执念,其一必须雪白,其二必须整齐。   他的手边放着一口铁锅,里面的汤水呈现出灰黄色,还泛着油性。   一双特质的筷子,搭在锅沿上,要比平常吃饭所用的长很多,粗很多。   掌柜的用这双筷子,伸进铁锅里一抄,便捞出来一条毛巾。   放入盛着清水的盆中,淘洗几遍后,拧干水分,平平展展的铺在桌台上,开始一寸一寸的寻摸是否有还未洗干净的污渍。   铁锅里的水放了很多盐和碱,这样煮沸过后,既能够消毒,还能去油、漂白,当真是个聪明的法子。   只是这样的办法,通常都只有染坊才会使用。   布匹在刚织出来时,或多或少都有些瑕疵,但有些客人就是喜欢纯白,所以染坊就将织好的布匹放入调好的碱水中浸泡几个时辰,再经过多次淘洗后,便可白如雪。   “啪!”   掌柜的用一根筷子压住桌台上毛巾的边角,手腕抖动的同时朝旁侧卷起,整块毛巾顿时就裹在了筷子上。   随即朝着门外一甩,裹在筷子上的毛巾便脱出去,准准的落在门外一个筐子里。   这条毛巾上有个隐约的黑点,掌柜的用手扣了扣,觉得是不干净了,于是决定丢弃。   至于那些能够回归原本样貌的毛巾,掌柜的便将其叠好,放在柜子里,留待下次使用。   不过他这么一个甩毛巾的动作,却是引起了黄杉少年的极大关注。   从老妇的臂弯中抬起头来,两眼直勾勾的看着掌柜的,甚至都忘了哭。   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也来不及擦拭,就等着看掌柜的何时再甩出一条毛巾。   可惜……直到锅里的捞空,他却是都没能再等到……   “你为什么要把那毛巾甩出去?”   少年看到掌柜的即将把叠好的毛巾锁进骨子里时,便冲到柜台前问道。   身法之快,属实罕见……   刘睿影心下再度提高了几分警惕。   这黄山少年看着年纪轻轻,怎么会有如此出众的身法?   “刀八年,剑十年,上下一辈子。”   这句老话只要有武道修为的人,怕是都听得耳朵起茧。   意思是说,练刀八年就能出山,剑要比刀再多两年。“上下”指的是自己的身子,以腰肢为划分,上下合在一起就是整个身子。上下一辈子,便是说身法这东西,却是需要一辈子的功夫勤学苦练。   即便如此,能不能有成绩还是两说。   刘睿影暗自一对比,他虽然也能有那般迅捷的身法,但大多都在临敌之际,和这黄杉少你不同,他似是不知道该怎么控制自己的武道修为,只要挪动身形,便是全力以赴。   “因为它脏了。”   掌柜的说道。   “脏了洗干净不就行了?”   黄衫少年歪着脑袋问道。   但一句话还未说完,他却是又蹿了出去,从框子里捡出了那条被掌柜的扔掉的毛巾,重新放在桌台上。   “哪里脏了?”   黄杉少年指着毛巾问道。   “你看,这里是不是有个黑点?”   掌柜的也不生气,反而很有耐心的给他解释起来。   黄山少你把脑袋凑得很近,但他看了许久,也没有找到掌柜的所说的黑点,急的他围着桌子团团转,不断的追问,声音顿时又有些哽咽起来。   “到奶奶这儿来,莫要叨扰掌柜的!”   桌边的老妇一看孙子又急了,连忙出言劝慰。   “就这么把它丢出去,它该有多伤心?”   黄衫少年泪眼婆娑的问道。   掌柜的顿时无言以对……拿起桌台上这条脏了的毛巾,递给黄杉少年,说道:   “既然你舍不得,那就送给你了!”   黄衫少年听闻后开心的接过这条毛巾,将其贴在脸上,感受着上面的余温。   外面的北风还在“呼啦啦”的吹个不停,这阵温暖变现的尤为难得。少年舒服的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然后便把毛巾搭在臂弯上,轻轻地爱抚着。   那模样,宛如抚摸情人的肩膀和酥胸。   “奶奶你看!”   黄山少年又一个闪身,回到了老妇身边,拉着她的手,开始夸耀起自己的毛巾来。   刘睿影看到这里砸了咂嘴,觉得有些口渴。   桌上寻摸了一圈儿,只有那杯掉入了黄衫少年眼睫毛的酒,便只好作罢,悻悻然的看着他继续与自己的奶奶说话。   “这小伙子好像这里有点问题……”   刘睿影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压低声音,对着蛮族智集说道。   还不等他开口回答,就听得“哐当”一声响动。   有人将吃完的红汤牛肉,碗里剩余的汤汁一把打翻,全都泼在了黄杉少年臂弯处的毛巾上。   雪白的毛巾立马被油污弄脏,一块儿红一块儿白的,极为恶心……   两位老妇的脸上瞬间很是紧张!   刚才还在逼迫刘睿影喝酒的这位老妇,快步走到那泼出汤水的人面前,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金元宝,放在桌上。   “这位大爷,您行行好快点离开吧……我老婆子求你了!”   边说边打躬作揖,腰身弯的就快碰到地面了。   刘睿影震惊不已……   这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没骨气的?   自家少爷被人冒犯,泼了浑身油汤,她竟然还去给挑衅之人赔钱道歉。 第五十七章 花酒间,车马前【三】   黄花梨木的桌台是橙黄色的,虽然在客栈中用的年头不短,但由于掌柜的勤快擦拭,因此没有留下任何油污的痕迹。即使桌台边缘那些刀剑痕迹,也用刷子清理的干干净净,不落灰尘。   可这世间哪里有比黄金更加灿烂的东西?   金元宝放在桌台上,立马就成了整个大厅中最为耀眼的地方。   挑衅之人惊的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金元宝。那样子好似他一眨眼的功夫,这块金元宝就会长翅膀飞走了一般。   刘睿影看着好玩,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一笑,反倒是让那人灵台清明了几分。慢慢挺直了腰杆,立起身子,伸出双手揉了揉脸颊,刻意摆出一副漫不经心、毫不在乎的神情,但双眼扔时不时的向下扫去,不断的确定那金元宝还在不在。   “大爷?”   穿金戴银的老妇颤巍巍的问道。   眼见这人并不理会,便从腰间的荷包里再度摸出一块金元宝,却是要比先前那块更大,成色更纯。   一个人只有两只眼睛,但一块金元宝就足以占据人的全部精神,两块怕是张开了嘴也放不下……   挑衅之人的确是张开了嘴。   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些堵闷……拇指粗细的鼻孔已经不能满足他的呼吸,只能把嘴张开来,才使得自己舒服了许多。   右手抓着衣领,用力的朝外拉扯了几下,让脖颈处宽松了些许。   外面的冷风不断吹着,他竟然开始冒汗!   从头顶,腋下,以及后颈处,有源源不断的白气朝上翻滚,整个人变成了一个蒸笼。   第一块元宝,刘睿影还只是觉得奇怪、可笑。   但第二块元宝一落桌,他就觉得有些可怕……   刘睿影看出第一块元宝是五十两,第二块刚好是前一块的两倍,一百两。   这位穿金戴银的老妇足足拿出了一百五十两黄金来安抚挑衅之人。   要么是她疯了,要么就是不知道这黄金还有别的用法。   可再有钱也经不住造作,何况刘睿影很清楚老妇并没有疯。因为疯子不会咄咄逼人,更不会道歉认错。疯子之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内,谁也进不来,他也不想出去。   要说老妇不知道黄金的用处,那也是不可能的。   毕竟她的一双手上十个手指头都带着金戒指。   一百五十两黄金,起码还能再打造十个金戒指,手指上带满了,不是还有手腕?镯子比戒指废料的多,一双金镯子也比十个金戒指更有面子,更显得贵气!   刘睿影抽动了几下鼻翼。   他闻到了一股浅淡的血腥味。   并不是从后厨中传出来,而是悄无声息的溢散在空气中。   从他一进入这客栈,便觉得有股子腥味。   现在,他终于能够肯定这种腥味是血腥。   不过出门在外,走的是江湖路。这就好像一个大戏台,大家走马灯般转着出场。今日你是英雄,后天或许就成了亡命的浪子。   但无论是何种角色,却是都少不了一种东西,那就是酒。   借酒消愁还是饮酒作乐。   总有人对它爱之如命,也总有人对它恨之入骨。   刘睿影四下打量了一圈儿,整个客栈中只有他与蛮族智集这一桌没有喝酒。其余的,人人面前都摆着一个酒杯。   酒是自带的,酒杯却是从掌柜的这里,交上二十枚大钱作为押金,借用的。   酒杯在这里可是消耗品,最多伺候两桌人,必然就会破碎。   无论是争吵还是无意,酒杯总是经过话语落在地上的。   有人给掌柜的算过一笔账,他每个月就靠这酒杯的押金,都能有上百两银子的收入。   刘睿影也喜欢酒。   虽然不是酷爱,但绝对算不上排斥。   他找来找去,终究是找到了这股子腥味的源头,正是出自黄杉少年手里的酒瓶。   那是一个小口鼓肚子的梅瓶,瓶口处用个裹在红布中的银豆子封口。   这瓶子并不在他身上,而是他的奶奶,那位衣着素朴,看上去谦逊有礼的老妇人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他的。   黄杉少年看到这酒瓶,脸上浮现出痛苦……   好似里面装的不是美酒,而是苦苦的药汤。   人不管到什么年纪,都不喜欢吃药。尤其是很多人自觉身体极好,从不生病,便就从此讳疾忌医。   老妇拔掉瓶塞子后,血腥味便从中涌出,在整个大厅中弥漫。   好在窗户对开着,冲散了许多,但余下的还是没   能逃得过刘睿影的鼻子。   他的鼻子有时候很灵,比狗鼻子还灵,可以在挂着凉风的大堂中闻到如此浅淡的血腥。但有时候却又好似个摆设,闯进了人家姑娘的闺房之中却不自知。   前味血腥,后味醇厚。   的确是酒无疑。   但这酒里,决计有血!   血的味道,哪怕是浓烈的酒,也消磨不掉!   甚至会经过酒的催发,变得更加猛烈和刺激。   两者混为一起,定会产生出铁锈一般的咸腥味。   这个味道寻常人决计接受不了。   除非有浓重口味的草原人,或者在宴席上非喝不可,才会一饮而尽。   用血酿酒,在五大王域中的很多地方都有这个习惯。牛血酒,羊血酒,甚至狗血酒。   刘睿影喝过最特殊的血酒,就是在定西王城中,定西王霍望集结全部玄鸦军时,从他们的兜鍪中倒出来的狼血酒。   那是用草原王庭狼骑的狼血酿造的,入口极腥,还有股子咸味。反倒是让酒味不显著。但喝到嗓子眼里,却犹如刀割一把疼通,当时差点把刘睿影的眼泪都呛出来。   黄杉少年手中的酒瓶里,绝对不是狼血,也不是其他任何动物的血液所酿成的酒。   想到这里,刘睿影打了个冷战……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可他却不愿意继续面对。   这便是人的奇怪之处……很多时候往往知道了真相,却还要装糊涂。这糊涂并不是装给别人看得,却是用来糊弄自己。   糊弄自己有什么好处?   真相是早晚都要面对的。   无论你承认与否,它就是如此,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所做的这一切无非是让自己在这片刻里能够活的安宁,但日后面对起来,恐怕冲突会更加猛烈。   短暂的平和和猛烈的冲突,大多数都会被短暂蒙蔽,而妄想将来那冲突不会存在。   黄山少年凑近瓶口,闻了闻,转而将瓶子轻轻放下。   她的奶奶看到这一幕,急切地从凳子上起身,弯腰弓背,双手托住瓶底,想要给孙儿一股脑灌下去。   可她的速度终究是慢了一步……   当她托稳了瓶子时,黄杉少年已经站在了挑衅之人的面前,原本搭在臂弯处的毛巾,现在却用双手捧着。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这名挑衅的大汉,一字一顿的说道:   “你把我的毛巾弄脏了!”   大汉顿时怔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穿金戴银的老妇急忙挡在黄山少年身前,将他与大汉隔绝开来,双手不断挥动,挤眉弄眼的,让这大汉拿上桌上的两块一百五十两的金元宝你,赶紧离开。   三人腾挪间,刘睿影看不真切,只是发现那老妇带着十个金戒指的手,蓦然垂了下去,没有了生机。   大堂里骤然安静了下来。   站在他身后的黄杉少年,朝着旁侧平移了两步,与老妇肩并肩站着,目光平时前方,看着这名大汉,把毛巾又托举的高了些,几乎就要盖在他的脸上。   刘睿影的全部精神则在那名老妇身上。   只见她的身子骤然矮了一截,但事发突然,再加上光线昏暗,以至于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咚!”   闷响从地板上传来。   刘睿影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客栈里就连地板都是黄花梨木的,看来这掌柜的对于此种木头的痴迷果然是到了一种程度。   能将店内布置都按照这种木头,可见已经不在乎美观与否,只在乎到底是不是那样物件。   有些人对于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只愿意独享,并不愿意大大方方的拿出来示人。   殊不知物件就是物件,藏起来独乐哪里有众人家口称赞来的快乐多?   独乐的同时,也一定会被众乐的欢乐掩盖,并且埋没在一个角落,封闭起来,到那时候想要拿出东西众乐乐,就不是轻易而举的事情了。   掌柜的既小心伺候,又不吝惜,倒是个极为通透之人!   一阵“咕噜噜”的滚动传来,刘睿影正要寻声看去,掌柜的伸出巴掌,五指分开,撑住柜台。   接着腰夸一扭,双腿呈剪刀状,就从柜台后跃出。   还未站稳身形,便在两个桌台间蹲下身子,从地面上揪住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朝门外一丢。   晃了晃脑袋,挂在脖颈后的雪白毛巾姗姗落下,覆盖住地面,很快便被浸润出一大片殷红。   刘睿影猛地站起身来,朝后退去。   剑已在手。   虎视眈眈的看着那位黄衫少年。   方才掌柜丢出去的“东西”,他看的极为清楚,也明白了为何那穿金戴银的老妇身子突然矮了一截。   掌柜的扔出去的,是个人头。   正是那位老妇的人头。   一个人没了脑袋,身子当然就会变矮一大截。   刘睿影知道定然是黄山少年出的手,但他这般如临大敌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看清黄杉少年究竟是在何时,又是如何出的手!   他的双手始终都在托举着那条沾染了红汤的毛巾,剑也始终都在背后斜背着,不曾挪动分毫。   挑衅的大汉也在这瞬间恢复了应有的反应。   好歹也是刀头舔血,走南闯北,见过大阵仗的江湖客。一只手伸出来,个把人命却是跑不了。   区区一个人头,一具尸身,还吓唬不住他。   心中觉得诡异,双手却是不慢。   他的双手血色逐渐退去,化为乌青,还隐隐泛出幽光。   双手一同朝着黄杉少年伸出,十根指头就像十柄出鞘的利剑。速度快若闪电,乌黑色的幽光都化作一道残影。   他的左手朝着桌上的两个金运宝抄去。   右手则对准了黄山少年的脖颈袭来。   他不但要拿走这一百五十两黄金。   也要拿走黄山少年的性命。   黄金虽然不是时刻都能卖,换来性命,但却可以让有限的性命活出无限的快乐。   这么对比之下,一百五十两黄金所带来的快乐,却是能抵得过寻常人好几年的光阴,岂不就是白捡了许多年性命?   三寸……   两寸……   两寸半!   他计划的极为精准。   而他的双手也足以配合他的计划。   右手比左手稍稍快了半寸。   这样当右手中指触碰到黄杉少年的脖颈时,他的左手才堪堪握住金元宝。   黄金到手,心里就踏实了一大半。   因为他不相信有人可以面对面,在如此近的距离躲开他的锁喉,亦或是出剑砍下他的头。   毕竟这样的暗算,他做的多了。   早已是炉火纯青。   也遇上过意外的时候,但他都能用绝对的速度和力量将其化解。   故而从来没有一次失手!   现在他右手中指的指尖已经可以感觉到黄衫少年脖颈处传来的热度。   所以他的嘴角浮现出了一抹笑意。   其实他根本没有想要这黄衫少年的性命。   他真正想要的,只有黄金而已。   出来行走江湖,不管便宜大小,不吃亏,就是占了最大的便宜!   但就是因为如此的想法,传递到他的右手时,手上便少了一分果决……   这次出手好像和以前的千百次没有什么不同,就连个小意外也没有发生。   黄山少年仍旧定定的站着,双手托举着毛巾。   两眼低垂,很是可惜的看着毛巾上的污渍。   他的身子从未异动,他的眼神也根本没有抬起。   出手的大汉却忽然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似的,宁愿让劲气倒流,损伤了经脉,也要将双手撤回去。   口中凄厉的惨叫一声。   刘睿影看到他双臂之上鼓起许多处疙瘩。   这些疙瘩并不是死物,而是活的!好似气泡一般,在这处下去, 另一处又顶起。   剧烈的疼痛让大汉佝偻着身子,几乎都要将脑袋抵在地板上。   颤巍巍的抬起双臂,手腕一翻,张口便咬了下去。   他咬的很深,也很准!   避开了筋肉,只咬破了血管。   一股气流带着鲜血喷出去很远,但却一触即收。   双臂上不断游走的疙瘩,平复下去,大汉的脸上一阵舒爽。   否极泰来的轻松感,是其他任何事都不能比拟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   蛮族着急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走到刘睿影身旁悄声问道。   “放血顺气。”   刘睿影回答道。   强行撤招造成的劲气淤积,要是不及时处理,他这两条胳膊迟早爆裂开来。   方才事急从权,虽然咬破手腕并不算是多么高明的手段,但起码也是一种魄力。   他的双臂算是就此保住,不过手腕上的伤口,却是得好几个月才能恢复如初   只能希望这几个月,他能找到个僻静的地方,不被什么仇家寻到,否则下场会比双臂爆裂更加悲惨…… 第五十八章 花酒间,车马前【四】   “是我有眼无珠,冒犯了五少爷……”   大汉的身躯虽然如同钢铁,宽厚似门板,但经这么一折腾,顿时变得气息奄奄,说话声音极其微弱。   目光不断的闪躲,点头犹如捣蒜。   从刘睿影的角度看去,浑似个弓着背的大虾米。   可他口中的“五少爷”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眼中只有这条肮脏的毛巾,初此之外的东西都与他没有任何瓜葛。   “五少爷”的奶奶深深地叹了口气,走上前来,将桌台上放着的一百五十两黄金拿起,塞进大汉的衣襟之中。随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伸手指向门外。   大汉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直到老妇恨铁不成钢般的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他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踉踉跄跄的出了客栈的大门。   “奶奶,怎的就让他这样走了?”   黄衫少年问道。   “不走难道站在这里等死?”   老妇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   “等死?他为什么要死……”   黄山少年扑闪着大眼睛,满脸疑惑的继续问道。   那单纯质朴的神情,仿佛在询问一件十分日常的事情,就像吃饭睡觉一般,但问出的话语,却又像沉淀已久的江湖客,知晓世俗后,发出感叹……   对生命已经不在乎,对生老病死已经全然淡漠。   可这两种纠结复杂的情绪,本不该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一个人的年龄该固定思绪和念头。   因此旁人更不知解释,也不该如何说起,这个话题十分漫长,也无从解释。   周围人都感受到一种淡淡的悲哀,是对生命流失,时间流逝,感情消磨的无措,和无力感。   这下就连他奶奶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那位穿金戴银的老妇的无头尸身还在两人脚边躺着……这不就是最好的解释?   “唉……”   黄杉少年叹了口气,随即双臂下垂,本来被手托举着的毛巾也落在了地上。   正要转身走回桌台边,脚下却被那老妇的尸体绊住。心中不由得再腾起一股子无名火,踢出一脚,这尸身好似个皮球般,径直从窗子里飞出去,洒下一地血腥。   杀人不眨眼的,刘睿影见过不少。   但对死人的尸身这般不屑的,他还着实是没有见过……   黄杉少年重新在桌台边坐下,脖子一缩,将背后的剑解下来,横放在双腿间。   客栈大堂中的左右人都盯着这柄金灿灿的欧家短剑,回味着刚才那位大汉道出的那句“五少爷”。   众人顺理成章的以为,这黄杉少年就是欧家的五少爷,但刘睿影很是清楚,在欧家之中根本没有“少爷”这个称呼,而且欧家中人都有过相当坎坷的力量,做事讲理,不会这样部分青红皂白的就拔剑杀人,尤其是杀的还是自己人。   “让你喝药为什么不喝?你知道现在一个老妈子有多难找吗?”   黄山少年的奶奶斥责道。   “有什么难找的?多得是有人想穿好衣服,想戴金戒指。”   黄山少年满不在乎的说道。   “再不济,就给二十个金戒指!手指头戴买了,就戴在脚上……!”   说着,他还把一只脚高高翘起,放在了桌台上。   掌柜的见状,立马从打盹中惊醒,手上拿着条雪白的毛巾,将黄山少年的脚轻轻抬起,把毛巾垫在了下面。   刘睿影和蛮族智集对视了一眼,觉得这场闹剧着实是无聊……   要换做平时,看到这样草菅人命的“少爷,他定然要管上一管。但现在他却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这件事事关擎中王刘景浩以及凌夫人的颜面,还有安东王的性命。   他可以不在乎安东王的性命,却不能不在乎擎中王刘景浩和凌夫人的颜面。   掏出银子放在桌台上,算是结账。又从桌上拿了两个戗面馒头,当作这一路上的干粮,两人便要离开。   刘睿影是再不想进任何一家客栈。   第一家客栈莫名其妙的与人动手,五十里地后的第二家客栈又莫名其妙看旁人动手……   寻常老百姓一辈子都碰上的事情,却是被他在不到一天之内碰到了两次!   “你不怕吗?”   刘睿影刚抬起脚,准备迈出客栈的门槛,黄衣少年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却是要比先前更叫阴柔……听的他顿时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我害怕什么?”   刘睿影微微测过身子问道。   “害怕它插进   你的眉心,让你没法吃刚刚揣进怀里的两个馒头。”   黄山少年的脸上露出一抹邪笑。   这话说的很轻,很温柔。但其中的危险却又不言而喻。   “吃馒头用的是嘴,关眉心什么事?何况剑并不是用来插进人的眉心的,通常都是刺破这里。”   他的话总是如此单纯,却又充满复杂,和那少年一般,捉摸不透。   刘睿影抬起下巴,用手指点着自己的咽喉说道。   同时,他的目光却看向了黄杉少年的奶奶。   以为孙子又要发疯,做长辈的肯定要管教。   可老妇却如山般岿然不动,充耳不闻,任凭孙子这般作为。   都是金灿灿东西,金元宝能够令人眉开眼笑,这柄剑却能让人胆寒……   它虽然还未插入刘睿影的眉心,却已经插入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不过他们又对黄衫少年的话,有了些许怀疑。   出其不意,才能攻其不备。这是所有武者都知晓的道理,但他非但不隐藏,甚至还把剑大大咧咧的从腿上,换到了桌台上。   腿在桌子上翘着,是极其放肆且张狂的,他看起来十分有自信,或者根本就是装出来的形式。   这决计是一种炫耀,炫耀中又夹杂着震慑。   但这种炫耀绝对是愚蠢至极……   刘睿影也觉得这并不是个聪明的法子,不过他早就看清这位黄杉少年也不是个聪明的人。   到底是不是蠢货,还不好说。   蠢货会暴露,但极为聪明的人也会伪装,因此这两种都有可能,第一种还好,第二种就很可怕了。   黄山少年显然被刘睿影的嘲讽惹怒了……   一拍桌,剑出鞘落于右手,便向着刘睿影刺去。   他对准的地方正是刘睿影的眉心。   虽然他不聪明,但起码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这样的人,若是不对着刘睿影出剑,他倒情愿交个朋友。   很多聪明人做不成事,往往就在于他们的脑子太活泛,算计太多。一个会儿一个主意,却从不愿意踏踏实实的,完成任何一件具体的事情。   傻子则刚好相反。   认准的路,决计会一条道走下去,碰到了南墙也会推到他,继续往前走。   只要这路选择的不是那么滑稽,都会有差不多的作为,起码要比那些所谓的“聪明人”过得好很多。   这次刘睿影把黄杉少年出剑的过程看的极为清楚,就是不知他是不是为了应对刘睿影嘲讽,所以刻意放慢。   毕竟让对方看清了自己的剑,却无论如何也挡不住。   这样所造成的后果,比寡淡的取走一人性命更加刺激。   显然,黄衫少年还没有傻的透彻,他还知道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快感”。为了能得到这种快感,就得明白随机应变的重要性。   但大堂中的人,看到黄山少年出剑,却都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笑声,有的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不停地咳嗽。更有甚者,却是偷偷用手将眼角笑出的泪抹去。   因为黄山少年出剑的姿势,实在是太过于滑稽……   好似手中有剑,就连基本的平衡都无法保持。先前俊俏迅捷的身法,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左脚先迈出,像是踩到了香蕉皮一般,瞬时滑了出去……另一只脚却没能及时跟上。   两条腿几乎笔直,好似戏子在后台练功劈叉。   为了重新让身形平衡,黄衫少年用力把身子朝后仰倒,但显然是扯痛了双腿之间的韧带,嘴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   刘睿影是整个客栈中唯一没有笑的人。   反而用可怜的眼神,将四周环视了一圈。   因为那些笑的人很快都要死了。   具体是掉了脑袋,还是被刺入眉心,就看这黄衫少年的心情。   当他稳住身形之后,手中的剑化作金色的虚影,以自己为圆心,朝周围扩散开来,就像是平静的湖面中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了圈圈涟漪。   金光并不持久。   出现的突然,消散的更加突然。   但金光消散之后,整个客栈的大厅中再也没有任何笑声。   吃馒头需要用嘴,笑岂不是也要用嘴?而嘴长在脑袋上,一个人要是没了脑袋,自然就没法吃馒头,也笑不出来。   刘睿影没来得及数清楚客栈中刚才到底有多少人在笑,可他数得清出现在还有多少人能笑,不过是他自己,蛮族智集,黄衫少年和他的奶奶,以及掌柜的。   其余的人,身子全都矮了一大截,和那位穿金戴银的老妇一模一样。   许多个人头在地板上滚过来滚过去,他们的脸上还带着未曾消散的笑意。   金光太快了,快到他们根本来不及转换情绪。   对于必死之人来说,这着实是一种仁慈。   在惊恐之下死去,哪里有削掉了脑袋愉快?   死去的人,仍旧矗立着,自己的尸身就像是一座座墓碑。风把大堂中的窗户吹得闭合,明亮骤然不存,整个客栈都变得阴森森、血淋淋。   “呼!”   掌柜的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一盏灯,用火石引燃的绒线点着,然后将其挂在一根钢丝拧成的绳索上,轻轻一拉,灯盏便从柜台的位置逐渐升起,悬挂在了客栈大堂的最顶端。   整个大堂又亮堂了几分   灯火被从窗缝里吹进来的风,摇摆的忽明忽暗,却是要比没有灯盏时更加可怖……   现在却是轮到黄杉少年笑了。   他笑的很开心,一面朝刘睿影扬起下巴,摸着自己的咽喉,一面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无论他笑的多么灿烂阳光,都不能驱散此刻客栈里的诡异。   “看,笑的早不如笑的巧,最后笑的人才笑的最甜!”   黄衫少年回剑入鞘后说道。   “你现在害怕了吗?”   刘睿影并不言语,他足足等了半盏茶的功夫,终于忍不住,再度问出口。   “不怕。”   “死的又不是我,为什么要害怕?脑袋还长在我的脖子上,还有嘴能吃馒头,也能笑!”   刘睿影说道。   他也笑了起来。   不过他越是笑,黄杉少年的脸色就越是难看。   随着刘睿影笑的越发放肆,他又哭了起来……   “可是你要死了,不就不会害怕了?”   黄山少年边哭边说。   刘睿影现在确定他不是个傻子。   傻子是想不明白这些问题的。   他们的脑筋都很死,为了自己的目的根本没有任何余地。   而黄衫少年不是。   他有自己的执念,但却不傻,只能算作是个不聪明的疯子。   因为只有疯子才会这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变脸比翻书还快!   刘睿影对于傻子还有些应对的办法,但面对疯子,他却是一点招数都没有……   他在震北王域的矿场上就曾吃过疯子的亏,眼下又遇到了疯子,当真是觉得自己该去找个阴阳师算算命,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怎的这疯子就喜欢围着自己打转……却是没有想到,他现在身上就穿着阴阳师的袍子,一个阴阳师去找另一个阴阳师算命,那真是天底下最为滑稽的场景之一。   思忖了片刻,刘睿影终究是想出了个法子。   不确定是否一定有效,但起码能让他暂时不要纠缠自己。   “何况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剑杀不死我!”   刘睿影说道。   黄衫少年听后忽然怔住,用力的吸了下已经留到嘴边的鼻涕。   “你的身法是很快,但这些人中有的人身法不一定就比你差多少。身法讲先后,你先动,人无防备,已经赢了一半。而他们所有的精神却都被你手中这柄金灿灿的欧家剑所吸引,殊不知这剑只是个摆设,除了晃眼睛以外,没有任何用途。”   “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睿影所言是黄杉少年的意料之外。   但他这句话一出口,却也从侧面暴露了自己,证明刘睿影所说的的确是事实。   “别人告诉我的。”   刘睿影说道。   黄杉少年目光凌然,下意识的看向自己的奶奶。   “不是活人,是死人!”   刘睿影摇头说道。   “死人?”   “被你砍掉脑袋的那位老妈子。”   刘睿影说道。   黄山少年皱起眉头,想了片刻,却又展颜一笑。   “你骗我!她活着的时候,你连杯酒都不肯喝。她死了,还如何能开得了口说话?”   人在死之前都不会相信自己会死。   故而在死之前能留下言语的人,着实不多。   但有的时候并不需要明说什么,只是临死前的神态,就能传递出许多信息。   恰好刘睿影是查缉司中人,恰好他身上穿着阴阳师的袍子。   所以他对黄衫少年说:   “我可是阴阳师,死人说的话你听不见,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第五十九章 花酒间,车马前【五】   “阴阳师能算活人的命,还能听到死人说的话?”   黄杉少年身体蜷缩成一团,怯怯的说道,似是有些害怕。   这般恐怖的身份,让他既陌生又惊恐,这种人鬼不分的物种,更是让人无从抵防。   在他们的眼里,这是个不一样的世界,不仅仅只有人类一样生灵。   还有正常人类看不到的魂灵。   他们之间已经毫无分别。   刚刚才杀了一客栈的人,现在听到这样荒诞无稽的言论竟然会害怕,十个人有九个人都会觉得他是装的。   但刘睿影恰好是第十个人。   他与旁人的想法都不一样。   他从黄杉少年的眸子里知道,他的害怕不是假的。   至于为什么会如此分裂,因为他是个疯子……疯子不能用常理去揣度,你说牛肉面好吃,他偏偏要说屎尿屁很香。正常男人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姑娘,可疯子就认为她们脸上涂抹的脂粉还不如厨子做饭时的油星好。   在疯子的眼里,所谓的正常人才是疯子,他们不过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却被别人硬生生定义成了不正常的人类。   “你不相信?”   刘睿影问道。   黄衫少年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奶奶,见她对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即便如此,他也未能全然打消顾虑,反而越发相信起刘睿影来。   “那她都告诉你了些什么?”   黄衫少年问道。   “她与后面死的这些人一样,脸上的表情都很轻松,显然事先对你并无防备。”   “她还要好些,后面这几位,脸上甚至还挂着嘲讽与得意。”   刘睿影顿了顿说道。   “这些有眼睛都能看到,算不得她告诉你的。”   黄衫少年拼命摇着头,极力否认刘睿影的说法。   “脑袋被砍下来,无论是从前还是在后,都不是你用这把剑做到的。所有人看着你的剑的时候,其实这只是个假把式,看着热闹而已。真正危险的地方,却被你缠在腰间和脖子上。”   刘睿影说道。   “不过这样的隐秘旁人决计不会提前知道,所以也就没了防备。再加上你那滑稽的出剑动作,就更不会有人把你当回事。视敌以弱,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法子,但却极为好用。它好用就好用在,总会有人相信这一点,从而疏忽大意,最终送了性命。”   黄山少年听后突然“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双手举过头顶,不断挥舞着,还时不时的拍打几下。   “我说对了?”   刘睿影问道。   “说的一点没错!”   黄杉少年鼓着掌,点头说道。   “但他们有人知道我是谁,所以不会没有防范。”   黄杉少年开心过后,眉头一皱说道。   “有人知道不代表所有人都知道。就像一只手上的剑,是幌子,那杀机绝对不会在另一只手上一样。而且已经有个可怜人在先,都是江湖客,看人不会只看一只手。”   刘睿影解释道。   这次黄杉少年想了很久,觉得也能说得过去,才点了点头,示意刘睿影继续讲下去。   但刘睿影可没有耐心和一个疯子聊天。   他也沟通不了,与其在这里白费口舌,不如去干点别的有用的事情。   背后客栈的大门敞开着,外面的风已经小了很多,可以继续赶路了。他的时间可耽误不得……谁知道中都城里那位中了蛊毒的王爷,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天下间起码安东王域着实会乱上一阵子。   刘睿影转过身去,感受了一下外面的天气,便跨过门槛,和蛮族智集一道继续上路。   身后突然传来“噗”的一声。   不等他两人回头,黄杉少年已经站在了他们的面前。   只不过现在的他已经不是黄杉少年,而是个黑衣人。   黑色的衣服,白色的裤子,头上还带着个高高的帽子,帽子顶上有个尖尖的角,角上挂着颗和他剑柄上一模一样的祖母绿。   黑色的衣服将他的脸衬托的更加白皙。   他的双眼在夜晚尤其的亮。   手上提着个雪白的毛巾,里面裹着个圆滚滚的东西,刘睿影不用猜都知道那是个人头。   “看来她也不是你的奶奶。”   刘睿影说道。   “对于年纪大的人,都可以这么叫。”   黄杉少年说道。   “老妈子是雇来的,难道奶奶也是?”   刘睿影反问道。   这不是为了迎合这个疯子,而是他真的没有想明白……   “你不是阴阳师吗?不该早就算了出来?”   黄杉少年一脸戏谑的说道。   “这世上有很多事也是阴阳师算不出来的,比如阴阳师从来算不出自己的命,比如她到底是不是你的奶奶。”   刘睿影说道。   黄杉少年觉得刘睿影说的在理、   他也见过其他的阴阳师,的确是都不会给自己算命。说起别人的事,头头是道,但一放到自己身上,却是忌讳莫深,只字不提。   似乎自己的事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一般,甚至有的会特意隐瞒。   “你说的在理。那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她不是。”   黄杉少年说道。   “不论她到底是不是你的奶奶,你来之间起码咩有什么仇怨。”   刘睿影说道。   他这么说,不是为了配合这疯子,随便说的应景话。   倘若这黄杉少年对他这“奶奶”有仇怨的话,报仇之后一定不会这样开心。   他现在还在笑,甚至听了刘睿影的话后,笑的前仰后合,不能自持。   说到底,这两位老妇都是家中花钱雇来的。奶奶和老妈子根本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钱多钱少罢了。   至于黄杉少年与她们俩似乎也真的没有什么仇怨,最多是些小冲突,这不让,那不允的,到此为止。   “有了仇怨,她死了的时候,不是才应该笑吗?”   黄杉少年问道。   仇恨比爱恋更加催人,往往能成为一辈子的最高目标。当大仇得报时,这种目标就完成了。不仅不会感到快乐,反而会更加痛苦。   因为那人没了,仇恨却依旧存在,甚至会更加浓郁,没了发泄的对象,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但黄杉少年身上,哪里看得出一丝一毫的痛苦?就连落寞都不存在。   这些道理刘睿影并未跟他说出来,主要是觉得疯子不一定能听得懂,所以也就没有必要说。   他听懂了还好,要是听不懂,岂不是要缠着自己一直问下去?   刘睿影怀里只有两个戗面馒头,没有一口水,也没有一壶酒,说道最后口干舌燥的话,馒头只能噎人,并不能用来解渴。于情于理,却是都不能说。   如此情状之下,刘睿影只好对他耸了耸肩。   这黄杉少年虽然杀人不眨眼,但只要不触及他情绪的敏感,疯病就不会发作。就好比老虎屁股不是摸不得,而是得顺着毛捋过去,否则就会被一口咬掉脑袋。   “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要杀了她?”   黄杉少年看刘睿影不打算继续聊下去,连忙出口问道。   “不想知道。”   刘睿影回答道。   这样的事情,知道了都是个不大不小的负累。它既不能作为喝酒时与朋友的谈资,也不能用来换取实际的好吃。知道不知道的,还有什么意义?   “你们是要去哪里?”   黄杉少年继续追问道。   刘睿影一下子变得惜字如金,倒是让他很不适应。   疯子很少能碰到和自己谈得来的人,一旦碰到了,哪能轻易放走?却是得说个过瘾,聊个开心才好。   “下危州。”   刘睿影随口说道。   他们俩已经走出客栈门口三丈远,黄杉少年还在门口站着,挑着嗓门问道。   “下危州!那地方我熟啊!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他腰肢一扭,顿时扬起清风,飘飘然的再度落在刘睿影和蛮族智集面前。   “你熟悉?”   刘睿影问道。   联想起刚才那自开双臂血脉的人,称呼他为五少爷一事,刘睿影觉得他或许是下危州中某个世家的五少爷也说不定。   “莫不是你住在那里!”   刘睿影说道。   “正是。我家在北乡,下危州北乡。”   黄杉少年说道。   “北乡胡家?”   蛮族智集脱口而出。   “你去过我家?”   黄杉少年惊喜的问道。   蛮族智集连忙摇头……他能从漠南出来,都是天星照命……哪还能优哉游哉的的闲逛下危州。   北乡,地处 下危州北边。   整个下危州的布局,其实和太下五大王域的布局没有什么区别。除了平南王在下危州中设了一座行宫。但这座行宫也就是个摆设,从建好到现在,他从未来住过一次。   当初这修建行宫所用的土地,木石,银钱,还都是下危州中的几大世家一起筹集的。   虽然平日里他们并不把平南王放在眼里,可人家起码是个王爷, 走出去代表的可是整个平南王域的脸面,所以这情理上,也不能让人家过得太过于磕碜、寒酸。   否则被其他王域的人看到了,笑话的还不是整个下危州吗?   对于这一点,各大世家们想的极为彻底。   下危州中除了欧家外,最大的世家便是胡家。   下危州还是个小村的时候,胡家先祖远游而来,在这里开了第一个酒坊。酿造讲究,口味独特,便就此扎下根基。   经过这么多代人的发展,现在早已不是当的小门小户、   在名头上,虽然还不能和欧家并列,但聪明人都清楚,这胡家的底蕴早就和欧家不相上下。   毕竟这方天地内,喝酒的人多,拿剑的人少。   莫说平南王域,就是安东王域已经海外的云台,对胡家的酒都有着巨大的需求。   “原来是胡家五少爷,失敬失敬!”   刘睿影拱手作揖,对着黄杉少年很是客气的说道。   “你们也是要去我家的拍卖吗?”   黄杉少年问道。   “正是,不知五少爷可否给引荐一番?”   刘睿影说道。   他哪里知道什么拍卖?去往下危州无非是为了到漠南蛮族部落中寻求蛊毒解药罢了。   但一听黄杉少年这么说,好像下危州内这两天要有极为热闹的事情发生。对刘睿影而言,说不定是个极好的机会。   除了那四大王城,还有坛庭,云台,西北的草原王庭之外,下危州和漠南一直都是中都查缉司的空白。要是能趁着这个机会,从中多获取些有价值的信息,那对查缉司的日后可是功德无量!   “这我没有办法……拍卖这种事情,谁出价高就归谁。何况……”   “何况什么?”   刘睿影追问道。   “何况我家里人都不喜欢我……要不然我也不会在这么热闹的时候跑出来,我最喜欢热闹了!”   黄杉少年说道。   眼瞅着又要哭起来,刘睿影也不知怎么安慰,只好说不用帮忙,只要给说说内里的情况就好。   一听刘睿影又愿意同自己说话,他的话匣子却是又收不住了。   胡家在下危州中的北乡,那是绝对的掌控。整个北乡的土地、街面,无一例外全部都是胡家的产业。胡家的家主,黄杉少年的父亲,平南王域的人在背地里都唤他作“北乡王”。   他明面上辞令严肃的拒绝过这个称号,但明眼人看得出,他心里还是极为受用的,故而在亲近的人之间,这个称呼就保留了下来。   “但你可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他‘北乡王’啊!他会杀了你的……早先年,也是个阴阳师。说是见到我家门楣上王气纵横,原因留下来助我爹一臂之力,但还未见到我爹,便被护院把脑袋砍了下来,喂了野狗。说是什么这人妖言惑众,杀之以正视听!”   刘睿影听后不禁苦笑……   这砍人脑袋的习惯,竟然也是可以遗传的,他着实是没有想到……   “这次要拍卖的……”   “这次要拍卖的,可是家族当时亲手封存的十三坛‘满江湖’中的一坛,起拍价就是一万两黄金。”   不等刘睿影说完,黄杉少年便抢过话头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刘睿影心头一紧……   这哪里是卖的酒?明明就是向全天下买名利!   胡家的酒不敢说是天下第一,也至少能喝其他名酒一起并列第二。   而这坛子“满江红”,却是胡家家祖亲手酿造、封存的,保存至今,光年限的价,恐怕都不止这一万两黄金。   不过这酒和剑一样。   只有在一刹那,才能被称作是最佳。   剑是出鞘的一刹那,酒是开封的一刹那。   不论这“满江红”到底好不好,总而言之,酒只有一坛,想买的人却很多。   想必有不少门阀十足,江湖豪客,甚至是王爷,都做足了准备,正带着金银,赶往下危州,北乡。   可很多时候,有了足够的金银,也还是买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因为他们要的,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坛酒,而是在天下人钱露脸的机会。   金银能够买到的,也不一定就属于自己。因为你还得有本事保住它。   所以现在不论是南北,但凡是想要在这次胡家的拍卖上分一杯羹,露露脸的人,除了足够的金银外,还带了利剑与锋刀。 第六十章 两双手   “这应当是最后一处客栈了吧?”   刘睿影登上路边的小土坡,用手在额头上比划着,遮挡着太阳,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个样式和前面一模一样的客栈。   这两日,他们没有入任何一家客栈中大吃大喝,就这么风餐露宿的,赶到了下危州前。   眼下只要过了这最后一个客栈,再走不到三十里地,就可进入城中。   这条路,蛮族智集走过一次。   黄杉少年虽然也走过,可惜他是个疯子。疯子的话很难听懂,所以也就失去了任何参考的意义。   “是最后一个……”   蛮族智集有些欲言又止。   明明下危州就在眼前,可他却并不高兴。   出门这么久了,马上就要到家,任凭谁都应该兴高采烈的才对。   “咱们也算是一路走过来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刘睿影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知道这一路上你不进任何客栈,是为了避免麻烦,节约时间。但这最后一处客栈,却是躲不过去。”   蛮族智集说道。   “为什么躲不过去?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大不了给他放下买路钱便是。”   刘睿影说道。   他对平南王域这种世家纵横的局面已经深有体悟。   最后一处客栈,是所有前往下危州中人的必经之路,想来也会有些特殊才是。   有钱能使鬼推磨,刘睿影本着这个想法,早就准备好了银票。   “要是你穿着中都查缉司的官服,一定没有人敢拦你,还会把你客客气气的送进城里去。但要是你就这种打扮,客栈却是必须得进去一次。”   蛮族智集说道。   刘睿影想了想,并未往下追问。   因为蛮族智集根本没有必要欺骗自己。   若是真有意外,他大可亮出自己查缉司省旗、诏狱第十三典狱之类的身份。而他一旦暴露了自己是漠南蛮族中人,必定会被捉住,然后活活切死在下危城下。   在这种时候,他唯一能依仗的就是刘睿影。   靠山若是倒了,他要么在外流浪,要么冒死闯一闯。但这两种选择,哪里有舒舒服服,大大方方的走进城里得好?   故而现在他给刘睿影的建议,却是最为中肯的。   即使听上去有些奇怪,但也绝对不是坏事。   “听人劝,吃饱饭。”这道理刘睿影也清楚,都是些老生常谈了。不过一个道理之所以会变得老套,正是因为他好用。用的人多了,道理才会变得老套。要是这道理完全是胡扯,自是也没几个人用,便也能称得上是“标新立异”了。   “这处客栈还是他们一家人?”   刘睿影伸手朝后指去。   “还是一家人,是第一家老板的小女儿,前面几家掌柜的亲妹妹。”   蛮族智集说道。   “他们还有个女儿?你不说都是儿子和儿媳?”   刘睿影反问道。   “这个女儿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蛮族智集耸了耸肩解释道。   他觉得自己一开始就对刘睿影说起过,但眼下被这么反问,他却是拿不准……这几天都在赶路,只顾着埋头走。要不是那黄杉少年是个话痨,不停地叽叽喳喳,即使没有人同他说话,也可以自顾自的说个不停,他的脑袋早就“走”成了一盆浆糊……   方才看到这最后一家客栈,脑子里还能想起些需要注意的东西,归根结底还都是这位“话痨”的功劳。   “抱养的?捡来的?”   刘睿影一下就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这两个词有什么区别?我只知道不是亲生的。”   蛮族智集说道。   刘睿影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他可不是书塾里的先生,这两个词的意思,虽然有很大的不同,却是不影响他理解蛮族智集话中的意思。   看来最后这家客栈,却是个女掌柜。   女人最是难缠……尤其是女掌柜,女老板娘。   刘睿影下意识的想起震北王域矿场上的那位,不过人家可是青府的大小姐,在震北王域也算是一方诸侯。   这家人即便是垄断了从中都城到下围城之间的所有客栈,但终究也是仰仗他人鼻息,在夹缝中讨口饭吃罢了。   下围城中的那些个世家吹口气儿,明天这些个客栈定然就会全部换了掌柜。这理又能到何处去说?谁的拳头硬,谁的剑更锋锐,谁就是道理。   不过这样的小势力能在夹缝中活的如鱼得水,自然也是有的独到之处。蛮族智集告诉刘睿影,他们家之所以能如此,正是因为走通了欧家的门路。   有欧家在上面照拂着,却是谁也不敢打他们的主意。虽然眼睁睁看着人家吃肉,自己喝汤,那也比连骨头渣都不剩要好得多。   三人还未走到门口,就闻到一股子浓重的马粪味。   这说明,的确是没有人能够省略最后一家客栈,就像是进入下围城前的一个必要仪式,谁都得来这露个脸才行。   客栈门口足足有二十几个驻马石,上面已经拴满了缰绳。   平南王域产马,这边的本地马大多个头不高,身材矮小。客栈门口拴着的这些,全都是清一色的良驹。毛色澄澈,每一根尖儿上都泛着油光。还有的四蹄踏雪,额头上一抹嫣红,看的刘睿影却是激动不已。   他本就喜欢马,尤其是在这广阔天地下,这么多的良驹汇聚在此地,更有种澎湃之感。是查缉司内的马棚不能比拟的。   虽然都是马,可马最重要的就是自由和奔放,在马圈的马虽然被精心看护,皮毛鲜亮,牵出去十分的有面子,贵气十足,可那双眼里,却充满了疲惫与无神。   这里的马与其说是马,倒不如称作物品,不能随性奔跑,永远被困在那一角之地。   野外的马虽然满身泥污,却能率性奔跑,呼啸在天地之间。   释放本性还是任人观看,都不是马能选择的东西。   说到底,无论是什么样的马,都逃不过失去自由。   刘睿影下意识的把手伸到后腰,摸了摸那根从老马倌手里顺来的烟杆,想着要是他也在此地,定然会嗤之以鼻。   养马之人,向来都是觉得自己的最好,看不上其他任何。   想到这里,刘睿影不禁笑了笑。   但他还不准备就这么走进客栈中,便在院子里闲逛起来。   门外拴着这么多马,但客栈里却是安安静静。   正在诧异间,刘睿影抬头看了看天,发现现在也就刚刚破晓不到一个时辰,客户中那些住店的江湖客们,昨晚定然是喝了场大酒,现在还没有起来。   不到日上三竿,估计客栈中就会如同个鬼域似的。   转悠了片刻,刘睿影觉得有些无聊,反正客栈的们敞开着,便走了进去,将倒放在桌台上的长条凳取下来三张,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静静等着。   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还在梦乡里,有一人却是在刚刚破晓时,伴着鸡鸣,起了床。   女掌柜先下楼收拾了昨夜的狼藉,然后便将身上沾染了油污的脏裙子脱下,扔到了墙角,连同一双缎面的绣鞋。   刘睿影环顾大厅时看到了墙角处女人的衣服和鞋子,不由得摇了摇头……心想这女掌柜也是个泼辣的主儿。   这样的客栈,往来的都是男人,谁不是刀头舔血,一身火气?再加上赶路日久,不沾荤腥,骤然看到女人的衣服,难保不会想入翩翩。   本就火性难耐,如今更是被牵扯的情难自制。   越是这样的人,想要从她手里讨到一星半点儿的好处,就越是困难。   与刘睿影端坐在楼下,一个人思忖不同的是,女掌柜正在楼上洗澡。   整个客栈共有五层,但房顶上却另外搭建了个阁楼,用作浴室。   女掌柜日复一日,都是破晓时就起床,收拾完昨夜的杯盏,在大堂里脱的一丝不挂后,就一头钻进浴室里洗澡,这一洗,就是足足两个时辰。   女人洗澡本来就慢,但能洗两个时辰的,也着实不常见。   但不一般的人总是有些不一般的癖好,能洗两个时辰的澡,这种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足以见的这位女掌柜的不一般。   中都城里还算是夏天,可漠南的气候靠近沙漠,寒凉要早来很多。现在已经是初秋。   初秋,难得的艳阳天。   即使在干燥的漠南,这个季节雨水也会充沛起来,又是甚至可以下一整夜不停息。   不过此地还是看不出下过雨的痕迹,因为土地和空气都太过于干燥,以至于雨滴从云上落下来,就干燥了一半。落在地上后,却是立马就渗透下去,表面看不出任何。   清晨的空气最是通透。   不管如何,昨夜的雨还是让空气中有了些潮湿之气。   雨云在几个时辰前已经散去,阳光透过顶棚照了进来,照在女掌柜的浴桶里。   桶里的热水盛到三分之二的位置,刚好在她的身子进去之后,可以淹没到脖子。   木桶里的水,很是安静,毫无波澜。   阳光照射在上面,就像是照在一面镜子上,翻身出一大块亮,笔直的打在阁楼的顶棚上,似是要与天上的阳光作对。   按照平时,这位女掌柜应当已经躺在浴桶里,但今日他却磨蹭了些许。   因为昨夜,她的床上不止她一个人。   要是一个人的话,她绝对不会有丝毫耽误。   因为从睁眼开始,每一天要忙活的事情都是固定的。   收拾完杯盏,她就要洗澡。两个时辰之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崭新的绣鞋,就要到后院中切草料喂马。   这个活计却是要比收拾杯盘碗盏更加辛苦,也会把衣服弄得更脏。   但她不在乎。   因为在喂马之后,她会在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却是不洗澡,只换衣服。   等女掌柜换好衣服,再次从楼上下来时,便一头扎进后厨中,切十斤新鲜的牛肉,这是昨晚就准备好,放在木桶里,丢入后院中的井里冰着,保持新鲜。   她要用这十斤牛肉和二十五斤米,煮上一大锅肉粥,当做早饭,给住店的客人们吃。   这家客栈,午饭和晚饭需要自己另外掏钱,但是早饭却是包含在房费之中。   虽然简单,可好歹也有十斤牛肉,算得上良心。   这几日,因为下危州中的北乡胡家要拍卖一坛“满江红”,来往的人多了好几倍,所以她昨晚准备了足足二十斤牛肉,五十斤米。   来的人多了,做买卖的当然开心。   昨夜这些江湖客以及世家子弟,足足把客栈中的酒喝光了一半。   按照一坛酒十斤来算,这些人在晚上的几个时辰之内,却是喝下去了几百斤。   女掌柜从不喝酒。   她不喝酒不是因为受不了酒的腥辣,而是因为她想不通这么多酒喝下去,却是到了身子的哪里……许多人明明看着瘦弱,但又能喝下和自己体重相当的酒。   每次见到这样的人,女掌柜都会在一旁看的心惊胆战,生怕他被这酒胀死了,自己还得给他买棺材收尸。   死人倒还是小事,但人一死,这房钱、饭钱、酒钱却是没了着落。   客栈中来来往往的人不黑不白的,也没个亲属家人,最后还得她自己赔本去买棺材……这般简单的算计,是个做生意的人都清楚要吃亏!   水井里的木桶还装着牛肉漂浮在井水上,井口周围已经围上来了几只野狗。   昨夜有雨,掩盖了肉味。   现在天气晴朗,肉味从井里飘出来,引得这些野狗们吠叫不止。   女掌柜也是被这阵狗叫所吵醒的,一睁眼,已经比平时醒的要晚了半个时辰。   她的头有点痛,身子还被一只手抱着。   很是小心的,想要从这只手里挣脱出来时,这只手的主人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嘴里发出几声呓语,手上不自觉的抓紧了几分,正巧捏到她胸前的敏感,让她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   这张床上除了她自己,从来没有别人睡过。   但凡事都会变得。   没有什么能够一直保持下去。   就像她根本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喝酒,因为被酒涨破肚子这种死法又滑稽,又痛苦。   女人即便要死,到了不死不可的时候,也希望自己是美的。   可肚子一旦被涨破,里面的东西都会稀里哗啦的流出来,怎么样都是不美的。   现在看来,喝酒并不会被涨破肚子,只会让自己的身子变得更加敏感,让脑袋有些疼通。   正是因为半坛子酒,所以她的床才分出了一半给背的人睡,她的身子也分出了一半,被另一只手搂着,最终她却是也起晚了半个时辰,导致她现在还没能在浴桶里躺着。   女掌柜的头发很长,每次沐浴前,她都会把头发仔细的盘在脑后。看着镜子中的样子,着实有几分傻气。但女人洗澡和洗头是两码事,决计不能一概而论。   况且她洗澡都要两个时辰,要是再算上洗头,恐怕再加一个时辰都不止。   好在昨晚客人们都喝了许多酒,今日并不会早起,所以她虽然耽误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去,却也并不显得多么着急。   当她将一条腿伸进浴桶时,桶里的水比头顶的阳光要暖喝的多。   浴桶的边沿垫着一条厚厚的,雪白的毛巾。   这家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对雪白色的毛巾有一种执念。只是各自的用法不同,女掌柜没有血缘的哥哥喜欢用雪白色的毛巾擦拭桌台凳子,而她却是喜欢将三条毛巾摞起来,放在浴桶边沿,洗澡时当做枕头。   整个身子都被水淹没,能漏出来的,只有一部分脖颈和脑袋。   她提着肩膀,用力王上凑了凑,同时脑袋朝后仰去,让脖颈靠在毛巾做成的枕头上。   如此一来,她的身子便不由自主的朝上浮起,尤其是双腿和双脚。   脚指、脚背,还有膝盖,已经露出书面。   但她并不喜欢自己的腿脚。   常年在客栈中操劳的缘故,她的腿要比一般女人的粗了不少。脚却是生来就大,这是爹妈给的,没法埋怨。   以前客栈的后院中没有水井,每日吃水都得用扁担去五里地外挑回来。   这双腿不知走过了多少个五里地,变得粗壮也情有可原。   不过她的腿虽然粗了些,但肌肉却非常紧实,没有任何赘肉,也没有松垮的皮肤。   女掌柜的羡慕那些每日在府邸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殊不知那些女人衣服下面都遮掩了好几层赘肉。   真要光着身子站在一起,谁羡慕谁还说不定。   脚大却是也有脚大的好处。   小脚固然看着可人,但却走不了沙漠,踢不死野狗。   女掌柜这双看上去不那么可人的脚,却是能在沙漠中走上七天七夜不打晃,还曾踢死过五只想偷吃牛肉的野狗。   她对于自己的身子,最满意的地方是双臂个双手。   这一双手,虽然每日洗涮、切草料、熬粥,但依旧那么的白嫩,丝毫看不出一点沧桑的痕迹。   掌心柔软的,就像是最好的美玉雕琢而成的把件,润的一口就能咬下来似的。   按理说,长久的刺激就会使人衰老,不论男女都一样。   但这句话却在她的双手上错的极为彻底。   当一个人对自己的某一个方面或是某一个部位极为满意的时候,便会自然而然的关注起他人相同的地方。   昨晚之所以会喝酒,是因为那人有一双同样好看的手。这双手倒出来的酒,一定是好喝的。即便倒出来的不是酒,而是马尿,她也会毫不犹豫的喝下去。   昨晚之所以会有人上了她的床,也是因为她觉得被这双手搂着身子,一定会感到无与伦比的幸福。   她可以不看这双手主人的脸,也不看他的腿脚是否利索,肚子上有没有赘肉,甚至可以在床上什么都不做。   只要被这双手抱着、抚摸着,那一切就都值得。   再热水的浸泡下,她的头疼得到了些缓解,但又觉得肩膀有些酸痛。   从未被人抱着睡过一整夜,导致她的肩膀不适应。   一夜中,有好几次都因为翻身被这双手和臂膀弄醒,可她却舍不得从中脱离出来。   现在她却是又在想着,要是那双手能给自己揉捏一下肩膀该有多好?   但她知道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虽然是初逢人事,可她也知道男人都是什么德行。昨夜发声的,无非是酒劲上头,两人做了一夜夫妻。说好听点,叫做露水姻缘。   想着想着,她便闭上了双眼。   趁着水还足够温热。她便把这热水想象成那双手,正从四面八方抚摸着她的身子。不知不觉,脸上却是又红如晚霞。   忽然,两股比浴桶中的水还要温柔的东西,贴在她露出水外的肩颈上。   她以为自己定然是在做梦,还自嘲在梦里却是都这样没有出息……   可这触感却又如此的真实,梦里怎么会感觉到温度?   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彷徨……若是睁开眼,这种感觉骤然消失,岂不是让自己更加失落?但要是就这么逼着眼睛,心里又会既不甘心……   “这力道还好?”   言语传入她的耳中。   鼻息喷在她的耳根上。   安静的环境里突然出现的声响,让她心头一缩,睁开眼睛就要从浴桶中跳出去。   那双手差距到了她的意图,立马朝下发力,按住了她的双肩,使得她根本无法抵抗。   她第一次发现,这双手除了温存,竟然还这样有力。   “刚刚好。”   女掌柜说道,重新又闭上了双眼,享受起来。   但这阵舒服却并未持续多长时间,那双手在揉捏了片刻之后就停了下来。   女掌柜惊慌的睁开眼,扭过头朝后看去。   看到他仍在,顿时舒心了不少。   “我知道你一洗澡都是两个时辰,但今天却是不行。”   此人说道。   “为什么?而且你怎么知道我洗澡是两个时辰?”   女掌柜疑惑的问道。   “第一个问题。因为你的客栈中来人了。第二个问题……”   此人说道这里突然停住,对着她笑了起来。   “第二个问题?”   “至于第二个问题,你当真要听?”   此人问道。   “当真!”   女掌柜虽然迷恋他的双手,但更对他这个人所知道的事情感到好奇。   他就像漠南的风雨一般,令人琢磨不透。   昨晚喝酒时,女掌柜就注意到,客栈中的许多人都在看着他,然后交头接耳的嘀咕着什么。   但他却是一副坦然自诺的样子,自斟自饮。一口酒下肚,再吃一口卤牛肉,一粒洒了花椒粉的油酥花生米,最后在喝一口牛肉汤,如此循环往复。   一个被大家所议论的人,不是大好人,就是大恶人。   现在这世道,做十件大好事或许没人知道,但只要做一件不大的坏事,定然就会扬名百里。   女掌柜在客栈中迎来送往,见过的人比漠南的风雨淋过的人还要多,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她着实是想不到这么一双手,究竟能做出什么样大奸大恶的事情来。   “至于第二个问题,是因为我偷看过你洗澡。”   此人说道。   “不可能!”   女掌柜极力否认。   她的浴室是一单独的阁楼,四面都不通透,唯有头顶上开了个天窗。要是有人偷看,她怎么会不知道?   “我说了是偷看,那自然是不会被你发现的。”   此人摇了摇头说道。   女掌柜平心静气的一想,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被偷了东西,正是因为不知道身时候丢的。被偷看洗澡,也是因为不知人什么时候来的。   既然对方打定了主意要“偷”,自然就不会被自己发现。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洗澡需要两个时辰?”   女掌柜接着问道。   “因为我足足偷看了两个时辰。从你进这浴桶开始,一直到你起身离开。”   此人回答道。   女掌柜听后笑了起来。   虽然偷看洗澡并不是件好事,甚至极为下作。对被偷看之人没有任何好处,甚至还很吃亏。   可一个男人若是愿意用两个时辰的时间看一个女人洗澡,那这个女人该有多大的魅力?   这世上没有任何赞赏比方才这人说的话更有效。   即使下作,却又足够直白。   “所以你早就来过这里?”   女掌柜说道。   “三天前。”   此人抬头望着天说道。   “那为何昨晚才进客栈。”   女掌柜很是不解。   偷看了三天自己洗澡,眼瘾是过足了,难道就没有别的想法?三天前和三天后,他的双手不会有任何变化,依旧会让自己意乱情迷。   他若是三天前一到此地,就大大方方的走进客栈,却是也用不着去偷看自己洗澡。而自己却也能多被这双手爱抚两个夜晚。   “我在等人。我以为他昨晚就会到,结果来了风雨,他应当是耽误了行程,所以今早才到。”   此人说道。   女掌柜眼神中闪过一瞬落寞……果然美好并不能长存。   这些男人,习惯了风流。心都是铁打的,脸皮却有无数张。你觉得他对你动情,其实是因为他换了一张脸皮罢了。   她自然而然的认为,他所等的人定然是个女人。这女人的腿比自己要细,脚比自己要小,说不定手也比自己更好看。   此人察觉到女掌柜心绪的变化,终于大笑了起来。   “胡思乱想有什么用?不如自己下去比比。”   女掌柜贝齿轻咬着嘴唇,当下心一横。   他所等的女子不管是怎样的人间尤物,下楼看看又有何妨?这里毕竟是自己的客栈,她身为掌柜,本就该坦坦荡荡。   “哗啦”一声,女掌柜从浴桶中起身。   女人之间的胜负欲,抵消了她对那双手的依恋。   回到房间中,匆匆穿好衣服,鞋子,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收拾,就要匆匆下楼。   刘睿影在大厅中听到楼梯上的响动,立马把目光投了过去。   女掌柜在楼梯的拐角处,放慢了脚步,心里却是又有些发虚。   她拽了拽裙子,让裙摆把自己的脚这样的更多些,同时又挽起了袖子,露出自己最为满意的双手和小臂。   但大厅中的三人,显然让她失望至极……一时间,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第六十一章 有凤来仪   “敢问可是客栈掌柜?”   刘睿影拱手问道。   她身上的衣服和脱在墙角处的,无论是质地还是样式都几乎一模一样。   能在客栈中这样随便的,想来定是掌柜的无疑。   但她的目光却仍旧茫然,脚下木讷的走完楼梯后,甚至还朝着门外看去,以为除了他们三人外,应当是还有别人。   可惜她并未看到任何旁人,没柰何只能冲着刘睿影点了点头。   “在下从中都城来,要去往下危,听走过的朋友说,您这里是最后一处客栈,无论如何都得进来露个脸,所以只好清晨叨扰。”   刘睿影这话说的极为客气。   开客栈做生意的,当然都是喜迎八方来客。人越多,掌柜赚的钱就越多,当然也就越是高兴。   金钱使然,使得店里的掌柜对人气这点极为看重,店里人多,干事都十分利落有劲,若是店里空荡荡的,哪怕兜里有钱,脸上也不会露出笑容。   但这位女掌柜听了刘睿影这番言语,脸上却是不冷不淡的,没有任何表示,反而径直走到后院中。   这极其反常的态度让她和其他的掌柜瞬间区分开来,她这幅模样倒像是替别人看店的,无论东西多少,客人来不来,都与她无关就是了。   既然大堂里没有女人,那她该做的事情却是不能再耽误下去。女掌柜抬眼看了看日头,最多一个时辰,或者还不到,那些楼上睡着的世家子弟、江湖豪客们就该到了起床的时候。   在这一个时辰之内,她却是要把肉粥熬好,才能赶得上,否则就是砸了客栈的招牌,对城里的欧家也不好交代。   井口旁的野狗们,一看到女掌柜的身影,立马呜咽着跑走。每一条野狗走的时候,都会时不时地回头盯着女掌柜的那双脚,生怕那脚再挥过来。   这些野狗和家养的不同,对于吃亏的事情,一次就记得很是牢固。它们几乎都被女掌柜的这双脚踢过肚子,哪里还敢再行叫板?   女掌柜也不理会,这群野狗,就跟那些个喝多了酒,就凑上前来想要占便宜的江湖客一样,好似自己在客栈里吃喝,花了钱,就是大爷,想做什么都可以肆无忌惮。   对于人,可就不只是踢肚子那么简单,得用装满酒的酒坛子在他脑袋上砸碎才能有点用处。   转动着轱辘,把木桶从水井里提出来,里面的牛肉冰凉、新鲜,女掌柜伸手拍大了几下,很是满意的提着木桶回到了大堂中。   她本想直接去后厨,但刘睿影三人毕竟来者是客,还是得先招呼一二。   “你们先等一下。”   女掌柜对着刘睿影嘱咐了一句,还是决定先去后厨处理牛肉。   今天时间有些耽误,为了肉粥的口感,这牛肉却是得先焯水,否则没有了那一口软烂,可就失去了意义。   身在人家的地盘上,刘睿影也只好答应等待。   不过这么大个店面,竟是一个伙计都没有,全凭她一人操持,也着实是不容易。   好在女掌柜干活手脚麻利,很快就将牛肉下入滚水里,扣上锅盖,双手在围裙上揩了几下,便从后厨走出,站在柜台后面,一边摊开账本,一便拨弄着算盘。   “有朋友告诉你们要来我这,那规矩却是都知道?”   女掌柜问道。   “这个自然明白,只是我那朋友也不是最近的事,请问这规矩变了吗?”   刘睿影笑着反问道。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规矩……那蛮族智集方才只顾着趴在桌上打瞌睡,也没有给刘睿影说出个什么一二来。他这样问,无非是想要套女掌柜的话而已。   既能显得自己不是个白痴,会被轻易蒙骗,同时还体现的自己是个老实人,除了想进下危城外,不会惹是生非。   这样的江湖话术,还是他在西北地界上学会的。   不过放在女掌柜这里,显然还是有点不够看。   “你那位朋友是从哪里来的?”   女掌柜漫不经心的问道。   “和我一样,从中都来。”   刘睿影说道。   “那他和你中间,一定有个人在撒谎。”   女掌柜看着刘睿影说道,同时左手一拂,将算盘清空。合上了账本,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把茶壶,三个茶杯,款款走来.   “掌柜的何出此言?”   刘睿影问道,却是用余光瞥了一眼蛮族智集。   但他也是一头雾水,虽然走过一次,可对其中的门道还是不甚了解。   “因为规矩从来都没变过,或者说本来也就没有规矩。我问你规矩,也是在骗你。但你既然顺着我的话说了下去看,不是你骗我,就是你的朋友骗了你!”   女掌柜慢条斯理的倒满了三杯茶,将茶杯一次推到三人面前后,坐下来说道。   “那定然是我的朋友骗了我……”   刘睿影以为自己可以顺理成章的套出她的话来,却是没想到人家第一句就给自己挖好了暗道,只等着自己往里钻进去……   “但愿如此。”   女掌柜说道,随即袖筒里拿出一张告示,平铺在桌上。   “进来城里有两件大事,一个是胡家的拍卖,一个是欧家的《招贤令》。不知三位是为了何时而来。”   刘睿影粗略浏览了一眼告示的内容,题头四个大大的烫金字:有凤来仪。   除却前面许多官样文章不提,唯有最后一句最为重要。“贤才中有能出奇谋行奇迹强欧家者,尽皆尊为宾客,铸配剑,与之共襄。”   平南王域之所以和其他的四大王域不同,主要的原因就是下危城中世家的存在。   在其他王域,虽然也有门阀氏族的存在,比如震北王域的青府,中都城的邓家,但这些门阀氏族已经彻底转变了原有的家庭关系。   整个家族都紧紧围绕在王权周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种家族关系,是千百年前就这么流传下来的。在以前耕种的土地不够,而城外又野兽、强盗,繁多的情况下,人们只能信任并依赖于一种关系,那就是血缘。   所以每一个地方,或者说一片区域内,能够维系平安以及正常运转的,都是一个大家族势力。这样的家族,在本地极具代表性,就像酒肆门前悬挂的酒招子一样惹人注目。   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大多也都是本家亲戚,如果看到陌生的面孔,那便一定是外来的异乡人。   为了更好的生存,这些家族之间选择用最原始也最稳固的方式来进行联合。   欧家中每一代都有一位“剑心”与胡家联姻,用血缘的纽带维持两个大世家之间的关系。   这样的结果就是,各大世家之间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毕竟一代代的联姻,造就了许多亲属关系,所以就能在争夺土地、人才等等资源时共同进退。当然也能携起手来对抗王权。   如此的世家联盟产生后,自然也吸引了许多外人前来投奔。   可以说在平南王域这片天地内,想要做成任何一件事,都需要有世家背景才行,只有世家支持你,或是应允你的事,才能够做的成,否则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再耗费心血也无济于事。   一旦被世家所排挤、放弃,那一夜之间却是就变得连野狗都不如。   尤其是被欧家、胡家这样的顶级大世家所排斥的对象,更是在平南王域中不存一寸立足之地。想要有口饭吃,除非得到世家的原谅,否则就只能远走他乡,凭借自己的能力闯荡。   所以整个平南王域都极为看重这种世家之间的血缘关系和归属感,一些外来投奔之人,为了得到世家的认可,甚至不惜为此放弃自己的性命。   在这样的基础之下,王法根本无法推行。   世家所制定的家规,就是整片土地的法令。   在中都城里,禁止寻衅滋事,打架斗殴,至于杀人更是得偿命才行。可下围城中,此种情况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尤其是“杀人”一事,在别处都是罪大恶极,但在这里只要坐实了“杀人”是为了报仇,那这杀人的罪过就可一笔勾销,概不追究。   比如某个世家中,有亲友长辈无故死亡,那族中之人为其寻仇并不触犯规矩,甚至其他世家还会拿出一笔银钱,联名悬赏。当人命之仇得报后,这位报仇的后背还会得到极为可观的奖赏,甚至一跃成为世家核心也不一定。   这其实是一种自保手段,无非是为了让世家中人对整个家族更加忠心罢了。   但是这样的复仇,一定会引起各大世家之间的矛盾。在利益面前,有时候血缘也会变得极为脆弱。   平南王这么多年没有任何举措,首先是因为世家的势力过于庞大,单凭王府之力还不足以撼动。   即使他有百万大军,可这些士兵都是本地人,他们各自的小家也是各大世家中的一份子。若是平南王下令出兵强行剿灭这些世家势力,这些平日里令行禁止的虎狼之师,定然会就地哗变。   毕竟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大义灭亲?   平南王能做的,只有笼络住这几个势力最强的世家,将他们原本占有的土地和资源,以自己的口吻写下来,重新册封出去。   这样一来,既能保住自己身为王爷的脸面,还不触犯这些顶级世家的利益,他们自然也就不会让王爷难堪。   “阴阳师应当识字?”   女掌柜眼见刘睿影盯着这张不长的告示看了许久也没有反应,不又得皱眉问出来。   “阴阳师当然识字。”   刘睿影觉得她这问题很是奇怪,自己看的是久了些,但却并不是在纠结上面的文字,而是心里琢磨着欧家和胡家到底要做什么。   这两家明明世代姻亲,按理说这样的大举动该当错开时间才对,这么会放在一起?这不是逼着那些小家族以及江湖客们必须做出个选择。   胡家用一坛酒,即便价值万两,但也换不来欧家中的一个身份。来的人都不是傻子,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那你……你能不能念给我听听?”   女掌柜不好意思的说道。   她本来打算让那双手的主人读给自己听听的。   五天前,欧家来了个族人,放下几张告示,让她张贴在客栈中显眼的位置。没有解释什么,她也不敢多问。   像她所在的小家族,平南王域内不计其数,但却不是人人都能攀附上欧家这颗大树。   也不知当初家里是撞了多大的运气,使得她们全家不但全都拜投在欧家门下,还分到了打理从中都到下危这一路客栈的肥差。   如今的日子说白了不过是寄人篱下,仰仗鼻息,可终究是比那些没有门路的可怜人要好过得多,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   刘睿影没有觉得女掌柜不识字有什么奇怪之处。   震北王域矿场上那位老板娘可是青府的大小姐,而她只是小家族中人。按照蛮族智集的话说,还非亲生。   一个没有血缘的女子,在这里能吃饱肚子不饿,不受人欺辱,已经是梦里的日子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功夫去读书识字?   刘睿影细细的给她读了一遍,对于很多难以理解的书面用语,他还加以解释。   女掌柜的听得极为认真。   她并不是找不到人给她读告示,只是觉得这样的事情太丢人,不愿意开口罢了。   刚好刘睿影身上穿着阴阳师的袍子,女掌柜知道阴阳师不但算命,也会接下很多代写书信的生意。吃这碗饭的人,当然不会嘲笑主顾。就像她开客栈的,客人喝多了吐的一地狼藉也不能说什么。   听完后,她点了点头,看向刘睿影的眼神也温和了许多。   “现在我相信是你朋友骗了你。”   “原来直到刚才你还是觉得我在骗人?”   刘睿影笑着反问道。   女掌柜没有回答,起身去往后厨里忙活。   刚才放入锅中的牛肉已经焯好了水,她将捞出后清洗掉上面的血沫,然后用刀切成半寸见方的小块,重新丢尽锅中,和昨晚淘洗好的米一起煮粥。   做完了这些,女掌柜又走到后厨的角落里,这放着一口大缸。上面用菜板封住缸口,还压着一块大石头。   缸里是满满一缸酱牛肉,她将窗子推开,借着光,挑了块最大的切成片,盛入盘中,端了出来。   “算是你给我读告示的谢礼。”   女掌柜说道。   刘睿影也不客气,人情往来不就是如此?互相又帮助的时候,这人情才值钱,要是没用那可就一文不值。   抓了两片牛肉塞进嘴里嚼着,又喝了口茶顺下肚去,刘睿影这才问起进下危城到底有些什么规矩。   “本来是没有的。但因为现在城里胡家和欧家两大世家都有盛会,所以最近想要进城的人都得在我的客栈住一晚,把自己的户籍、姓名,以及从哪来,进城做什么,都写的详细。每日傍晚,欧家会有专人来取走。只有等他们审核过,觉得没问题的人,才能进城去。不然就只有住在客栈里等,或者干脆打道回府。”   女掌柜说道。   刘睿影却是没想到这下危城却是和中都一样严苛。   他现在用阴阳师这个身份为掩护,但写下来总不能说自己是要去城里给人算命?   正在他纠结之际,安静了许久的黄杉少年忽然开口说道:   “不用等一天,我现在就回家让家里给你开一张拍卖的请柬,拿着请柬进城欧家绝对不会阻拦!”   这一路上他左边的耳朵都快他吵聋了……蛮族智集看上去就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他一肚子的啰嗦,唯有跟刘睿影说。   但现在这么一看,自己却也是没有白白遭罪。   胡家的五少爷,即便是脑袋有些毛病,可血缘上的事是无法改变的。弄来一张拍卖会的请柬,应当不算困难。   不过刘睿影却是对着他轻轻一笑:   “那就多谢五少爷了,不过……是不是该叫你五小姐才对?”   话音刚落,黄杉少年的脸色骤变……   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还在不停地壮大,立马就要从上面滚落下来。   “这里最大的骗子,就是你!”   刘睿影伸手指着他的鼻尖说道。   黄杉少年的嘴唇一个劲打颤,却是说不出话来。   但无论他想要说什么,这番表现都代表刘睿影方才说的没错。   一个女子和男子最本质的区别,就是脾气与秉性。   不管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说什么样的话,女子所固有的秉性是决计不会变得。   比如一路山她说着说着话,就会突然窜到一旁,说是要方便,让刘睿影个蛮族智集径直往前走,不许回头。   除此之外,还有她背后的那柄珠光宝气的欧家剑,以及一头如瀑的长发,无不彰显着她其实是个女子。   想必这般打扮也定然是家族中的主意。   少爷疯癫,外人看见最多道一句“纨绔子弟”,但小姐若是如此,那就是行为都放浪,有辱家风。   刘睿影的手指从她的鼻尖移动到她头顶的帽子。   黄杉少年放弃了争辩,将自己的帽子取下。   翩翩青丝倾泻而下,整个人的气质顿时就变了,纨绔少年却是个窈窕少女。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并不是因为失落。   被人看穿自己的女儿身,总比真的以为自己是个臭男人要好得多,起码她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要是刘睿影不说,她也决计不会承认,否则很多已经成型的东西,却是都会变。   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刘睿影知道了自己是个姑娘后,还愿不愿意听自己说话。   “五小姐,家里人是不是发告诉你扮成男的出门更方便?”   刘睿影问道。   “别喊我五小姐……我叫胡希仙。”   话音未落,她便如一阵风般飞到了客栈外,身形化为残影,直奔下危城而去,却是要比先前更快,快的刘睿影眼睛都要跟不上了……   “好身法!”   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刘睿影寻声看去,竟是小机灵从楼梯上缓步走下。   他乡遇故人,尤其是像小机灵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更是难得!   刘睿影惊喜之余,心里却更加沉闷。   小机灵既然现身此地,料想下危城中的热闹定然不会普通。   “文坛龙虎斗”刚刚结束,看来他却是片刻不得闲,那边的事情一了断,便直奔此地,等着新戏开场。   女掌柜看到小机灵,面庞上浮现出两坨红晕。   刘睿影立马知道这两人昨夜定当是有鱼水之欢,当下只觉得自己在客栈中应当不会有什么麻烦,而那位五小姐又答应给自己弄来一章请柬,入城的事也得到了解决,心情又瞬时轻松了起来。   “真是哪里都少不了你。”   刘睿影说道。   “这话我还正想送给刘典……你,没想到却是被你先说了!”   小机灵话说到一半才看到刘睿影身上穿着阴阳师的袍子,当即明白他的心思,却是不想被人叫破身份,故而强行改口,含糊过去。   好在此刻大厅中没有旁人。   蛮族智集早就知晓刘睿影的身份,女掌柜的全部精神却又都在小机灵的双手上,根本顾不得其他。   “粥煮好了吗?想喝你熬的粥!”   小机灵对着女掌柜说道,还伸手帮她将鬓角处的碎发捋到耳后。   他的手一触碰女掌柜的身子,她便打了个寒战……这种身体最本能的反应根本无法抗拒。   尽管她并不想因为一次触碰就产生明显的反应,可身体却是她无法控制的,她甚至觉得这身体已经不是她的了,只是因为触碰,就变成了叛变者。   “应当是好了,我去给你盛来!”   女掌柜温柔的说道。   待她进了后厨,小机灵坐在方才她的位置,开始吃起桌山的酱牛肉。   “刘典狱辛苦!”   一口肉还未咽下,他冷不丁的说道。   刘睿影摇头苦笑。   辛苦这事儿该怎么论?   身为官家人,吃官家饭,当然就得做事,哪里有小机灵这么潇洒?   “卖酒和买人,哪件事把你勾来的?”   刘睿影问道。   胡家拿出一坛满江红,欧家四处张贴告示招揽贤才。他却是想听听小机灵对这两件事作何看法,也好在进城之前计划好后路。   欧家固然是要去的,但不进城,却又无法联系上欧家中人。可他进城却又走的是胡家的门路,兜转之余只想得不要再出什么岔子,节外生枝。   “我想蹭一口满江红喝喝,但却不想给欧家当长工。”   小精灵说道。   刘睿影心领神会,看来这次下危城中的事端,欧家却是被胡家牵着鼻子走了一遭。   女掌柜蹲着满满一碗肉粥走出来时,整个客栈都开始躁动。   那些个世家子弟还有江湖客们差不多都起了床。   昨晚喝醉有先后,今早竟在差不多的时间起来,刘睿影觉得着实有些怪异……   听女掌柜一解释,原来是欧家人每天都在这个时辰来发放进城的通行证,这些人已经百无聊赖的干等了一昼夜,自是不愿意再耽误片刻,一心只想着早点进入下危城中。 第六十二章 四爷的朋友   人很快坐满了整个大厅,所有人的面前都有一碗肉粥,但除了小机灵和刘睿影以外,却没有一人动筷子。   他看见有个小伙子应当是已经饿狠了,盯着面前的肉粥直咽口水,但却也不敢端起碗来狼吞虎咽。   直到之后一人从楼上下来,径直走向最中间空着的一副座头。   众人见了他,纷纷起身行礼,点头哈腰,再不济也是笑着点点头。   刘睿影见着人有些面熟,但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当大家伙儿都开始吃粥时,他和小机灵已经放下了碗筷,桌上那盘子酱牛肉也见了底。   “这人你不认识?”   小机灵最善察言观色,无论在座的有多少人,却是都能看出个眉高眼低来。   “面熟,但不记得了……”   刘睿影摇了摇头说道。   此人身侧挎着一把宽刀,通体乌黑。   这种钢铁刘睿影倒是知道,唤做乌钢。也是用最普通的铁石提炼而成,不过工艺极其复杂,只要少数几个冶铁世家才能掌握。并且从不外传,所以街面上难以得见。   真要比起来的话,却是要比欧家剑还要稀少。   在震北王域时,刘睿影曾看到震北王的车架上有不少乌钢制成的装饰。   那里本就出产铁矿,又有青府这种底蕴深厚的世家,身为王爷,有些稀罕物件也是正常。   不论他喜欢与否,这样的东西就是用来装点门面的吗,穷人家出门还有身体面的衣服。   但用乌钢打造的兵刃却是比装饰更加不同寻常。   从刚才众人对他的态度看来,也能佐证这想法。   “听你的弦外之意,我好像认识他?”   刘睿影问道。   “金爷府邸。”   小机灵压低了嗓音说道。   刘睿影脑中豁然开朗。   他忽然想起,那次在金爷的府邸里喝酒时,包括小机灵在内,有一大桌子人。只是后来绝音书前来寻事,刘睿影不得已先一步离开酒桌,前去解决麻烦,故而对在场中人印象不深。   那一桌子人,都是金爷的朋友。   他很富有,也很豪爽,更不小气。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不愁会没有朋友。   不过这些朋友有多么交心那就是另一回事,但起码有酒喝的时候,他们定当是有叫必来。   而且会专心的只注重喝酒一件事,那一短短的时刻,他们之间将会忘却所有的烦恼,忘记彼此的身份,误会与摩擦。   腰间挎着乌钢刀的人姓陈,单名一个虎字。   再加上他平日里行事作风经常没头没脑,风风火火,给人一种虎里虎气的感觉,便也又很多人叫他“陈虎子”。   这种绰号通常都不敢当面叫出来,都是背地里悄悄的说。   但陈虎却是个例外,他非但不生气,反而很是高兴自己有这么一个朗朗上口的绰号。   按他自己的话说,做事“虎里虎气”,爹娘又将他生的“虎头虎脑”,如此一来,却是四虎傍身。故而还有个诨名,唤做陈四虎。   这个名头要比陈虎子更加响亮,虽然他在陈家排行老大,但家中上下以及外面黑白两道的朋友,都敬称他做“四爷”。   对于一个人来说,“虎里虎气”说明心肠直,心胸阔,不记仇。“虎头虎脑”则看上去有些傻气的同时又不失可爱。   与四爷做朋友,和与金爷做朋友一样,都是不二的选择。   不同的就是四爷所在的陈家,即便算不得最为拔尖的那一小撮,也算的上是平南王域中数一数二的。   那座城里,四爷自己就认识半个城。剩下的半个城的人,四爷不认识他们,但他们却认识四爷。说来说去,却是都能算是四爷的朋友。   物以稀为贵,什么东西一多起来,便不值钱了。   最开始,人们分不清真假,看到“四爷的朋友”来了,都极为殷勤。   恨不得一个个都贴上去,只为了能博得这么个名号,即使这名号并不能为他们带来什么利益,但只要说出去好听,他们也会不惜一切。   但再大的家业也架不住这些“朋友们”天天来造作。   往往都是上一批二十来个人,在陈家下属的产业吃喝玩了好几天,正准备抹嘴走人时,后面一批“朋友”却是又来了,而且两帮人还互相不认识。   就像是去客栈一趟,什么都不用留下,却带走了许多东西,这般亏空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长此以往,陈家也逐渐知晓了这些“朋友”的真相,便严厉的告诉四爷,往后除非他亲自出面或是写字条,否则谁打着他的名号都不好使。   这样的人,要是没有个好家底兜着,一定会穷死在路边。万幸陈四爷名好,自己这个老大虽然不懂营生,算半个武痴,可他的几个弟弟却又个顶个的能干,不愁祖上留下来的产业会坐吃山空。   穷人一种是笨,一种是懒。   但陈四爷这两种都不是。   虽然做事虎里虎气,可从来没有人觉得让他傻。而他对于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也勤快的要命。   可惜他所感兴趣的,都是花钱的玩意儿。分毫不赚,全都是白扔。   平时要么练刀,要么就四处追着和人打赌。   前不久,他刚去了一趟震北王域,和金爷在酒桌上说起中都城里的“文坛龙虎斗”。金爷提起话头,说霍望的老兄弟,上代至高阴阳师叶伟还有他的徒弟萧锦侃也一道去了中都。   金爷本意,是想显摆一下自己认识刘睿影,而刘睿影和萧锦侃的交情又铁的要命,这么代换过来,岂不是说他也认识了当代的至高阴阳师之一——萧锦侃?   但“虎里虎气”、“虎头虎脑”的陈四爷根本听不出言外之意,甚至干脆没让金爷把这显摆痛快说完了。   “不就是个阴阳师吗?神气什么……我和你打赌,只要我愿意学,不出三个月,定然也是这样。”   至于赌注,当时在人家的府邸,身边除了一把乌钢刀以外,就剩下衣裳。   酒劲上头,一拍脑门,便把自己视若生命的乌钢刀当做赌注,押了出去。两人约定三个月后再见,他陈四爷定然要给金爷好好算一卦,最不济也得测个字才算是赢。   陈四爷打赌,从不要对方下什么对等的赌注。   主要是因为他什么都不缺,即使缺了什么他没有,那别人也没有。所以这赌注就变得可有可无。   两人约定好后,连杯中酒都没有喝完,陈四爷就急匆匆的赶回家里,让下人全城搜罗关于阴阳术术的书籍,还在街面上张榜,一万两黄金聘请有真才实学的阴阳师来教他。   这几乎是他自己所有的私产。   几个弟弟一看老大又性起胡闹,连夜将库房的门板加厚了一层,锁芯也换成了新的。   这是有了教训,才能够如此迅速准确的做出措施。   只要不出大事,闹腾就闹腾去,不影响家中营生就好。其实以陈家在平南王域的地位,除非是把天捅漏了,不然哪里还有什么事算的上大事?   想要把天捅漏了也得有这个能耐才行。   陈四爷再“虎里虎气”,那真老虎也不会上天,更何况是他这个假老虎。   这次来下危城,以他的身份是不用在客栈中住一夜,等着欧家开门禁的。   可他在这家客栈里已经住了足足五天,还要比小机灵来的早两日。   下危城内,胡家卖酒,欧家买人,他陈四爷却是也有自己的打算。   陈家所在的地方,满共就那么两三个阴阳师,还都是半瓶子货色。从其他地方闻声赶来的,几乎都是骗子。想着就算拿不到黄金万两,起码也能混几顿好吃好喝。   像极了某些江湖骗子,只留得一时的利益,不顾长久的名声。   没想到陈四爷考校的法子着实别出心裁,他亲自出了三道题,第一题:世上有鬼吗?第二题:世上有神吗?第三题:算算我明天中午吃什么。   前两道题还好说,无非就是有或没有。   既然都装作了阴阳师,那当然要填有。   最后一道题虽然有些难度,但挡不住有人脑筋活泛。   陈四爷在陈家吃什么,花点钱从陈家的下人那里就可以买出来,若是去了外面下馆子,酒肆掌柜更是见钱眼开的主,只要银子给够就只用愁他说的太多,难以分辨,而不是说的太少。   吃这种东西完全是按兴致来的,谁能完完全全的准确分辨,就算给了银子,也不一定能套出个准话来。   陈家的下人一开始极为抗拒,这种世家里,即使是杂役仆俾都有种很强烈的归属感。让他们出卖自己的主子,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更何况这是跟主子息息相关的生活上的事。   不曾想,陈四爷的弟弟们从中嗅到了商机。   他们暗中告诉下人,放心说,大胆说,钱也漫天要。等对面给了钱,随便说几道菜凑合过去,然后陈家与你五五分账。   如此一来,掣肘不存,却是整个陈家从上到下都沸腾了起来。   陈四爷选阴阳师先生才选到一半的功夫,陈家已经快要把他许诺出去的学费赚了回来。   都说杀人放火金腰带,可偏偏就是这么一群傻子,信了四爷的闹腾,上赶着给陈家送钱。   岁大的一笔上千两黄金,花钱的人还乐呵呵的,因为给他透底的人可是陈家的后厨总管。   一想到自己得了最真的信儿,一万两唾手可得,怎么还会在乎一千两?舍不了孩子套不着狼,关键时候没有点魄力根本成不了事。   最后的结果就是,陈四爷看着一张张答卷,简直就像是看酒肆中的菜单。   他来人间吃喝了四十多年,竟是还有很多菜品闻所未闻……一气之下,收了告示,直奔下危城而来。   沿途听说欧家与胡家之事,脑筋一转,就来到这客栈中住下不走。   他却是有自己的打算。   既然胡家的酒和欧家的名头有这么大的吸引,那来此的定然是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其中不乏有真才实学的阴阳师。自己只要好生呆在这里,总是能等到。   要是让欧家知道陈四爷的想法,决计会哭笑不得……奈何他欧家铸剑,乌钢也是其中一种极为重要的材料,整个平南王域里,只有陈家拥有工艺。   陈四爷入主客栈的当天晚上,欧家中就知晓了他的意图。但一想这“虎里虎气”、“虎头虎脑”的四爷只是想找个阴阳师先生,赢了赌注,保下自己的乌钢刀,便随他去折腾,全然装作看不见。   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陈四爷的确不笨,反而聪明的紧!   并且他的耳朵也很好使。   方才小机灵几乎是趴在刘睿影的耳朵旁提了一句“金爷”,竟是就被他听了去。   在四爷的“朋友”里,金爷可是货真价实的朋友。   隔着上千里地,听到有人说起自己的朋友,况且这位朋友现在还和他有赌注在身,陈四爷当即放下碗筷,转过头来。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四爷和小机灵算得上熟识,男人之间只要一起喝过酒,彼此的情谊就会提升的很快。   不过更让他差异的是,小机灵的身边竟然坐着个阴阳师。   陈四爷没有声张,虽然赌注在身,但和老朋友寒暄几句却是更为重要。   “见过四爷!”   小机灵客气的说道。   四爷听罢摆了摆手:   “什么爷不爷的,都把我叫老了!我应当比你大几岁,叫我虎哥就行。”   说话的功夫,陈四爷便端起碗筷,坐了过来,还让女掌柜再给他填一碗肉粥。   “这肉粥的确是好喝……但稀呼呼的,不顶饱。现在喝完,不到晌午就又饿了。”   “那就多喝几碗。”   小机灵说道。   “肚子就这么大,你若是让我喝酒,那多少都能装进去,再不济我先去吐一回。可是这粥……”   四爷连连摇头,目光却始终都在刘睿影身上上下打量。   喝酒的时候,谁都不会有什么好记性,最多只能记住与自己干杯的人。刘睿影那次只和他打了个照面,即便有印象,没有旁人提醒,却是也想不起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没见到?”   四爷吹了吹粥上浮着的热气,喝了一口问道。   “来了三天,没出屋子。要是知道虎哥在,咱们定得好好喝几顿!”   小机灵说道。   “嘿嘿,那是那是!你要是见了我不跟我喝酒,那你以后别想再舒服着看一场热闹。”   四爷说道。   “但你怎么来了三天都不进城?欧家还会卡着你不成。”   “这不是为了等个朋友。”   小机灵指着刘睿影说道。   “这位兄弟是阴阳师?”   借着小机灵的话,他顺理成章的将精神放在了刘睿影身上。   “只是穿了件袍子而已,现在这世道不就是乱穿衣?四爷总不能说穿着铠甲的就是将军,提着刀剑的就是土匪。”   刘睿影说道。   他从小机灵那里已经知道这位陈四爷近来对阴阳师极为痴迷,所以赶紧推脱……要是被这样的人缠上,自己恐怕是连下危城都进不去。   没想到,这番说辞四爷听在耳里,却是极为震撼。   “好一个乱穿衣!”   四爷沉默了片刻 ,猛然一拍桌子叫嚷道。   整个大厅中的人都被吓了一跳,见这位爷不知对什么又来了性质,赶紧将往里的粥稀里糊涂的倒进嘴里,然后起身离开大厅,却是连欧家人也不等了。   四爷虽然口碑极好,但大家还是见了他有些发怵……尤其是当他起了性质的时候,总会无缘无故的波及到旁人。   “阁下定然是一代大师,敢问衣钵承于何人?”   四爷一脸希翼的问道,却是弄得刘睿影不知该如何收场。   “虎哥,阴阳师最忌讳这个。再说了,其他百业不也是如此?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有没有真本事都凭自己的悟性,与修行。您说是不?”   小机灵说道,还对刘睿影丢了个眼色。   事到如今,即便刘睿影还想推脱都不可能……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继而抬手摸着下巴了,看着远处,努力让眼神变得清幽、深邃,装作一副看破世俗,老成持重的模样。   陈四爷正待继续言语,忽然扭转脑袋对着门口。   刘睿影也觉得门口处站着个人影,回眸看去,却是胡希仙去而复返。   她已还换上了女装,鬓角处的发梳成了鸦镐样,弯弯的新月的眉在阳光下竟然显露出翠色。樱桃小口,琼瑶挺鼻,两腮还打了些许分红。身上的黄杉换做了大红,轻袅袅的,身形好似花骨朵。   胡希仙乍见四个男人齐刷刷的盯着自己看,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大笑了几声,晃动着腰肢,挪着步子走了进来。   一只手上拿着个烫金请柬,这是她离开前就应了刘睿影的事。   “你要的请柬,我给你弄来了!”   胡希仙说道。   刘睿影打开一看,果然是胡家的请柬不错,而且还是甲等位。只是提头上没有写名字。   “我不知道你叫啥,等进城的时候自己写上就好了!”   “多谢五小姐!”   刘睿影拱手说道,却又朝她的背后望去。   “你的剑呢?”   “家里人不让我在下危城里配剑出门 ……说什么女孩子太凶了以后会没有婆家。”   胡希仙一脸厌烦的说道。   她根本不知婆家的含义是什么,只觉得不让她配剑,整个身子轻飘飘的,手里也空落落的。   “你是胡家老五?”   陈四爷看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来。   “陈大哥!”   胡希仙反而是在进门的时候就将其认了出来。但因为答应刘睿影的请柬在前,自己与陈四爷又不算陌生,便先放到了后面区处。   “这位大师是胡家的朋友?”   陈四爷问道。   “是我的朋友。”   胡希仙想了想说道。   她却是忘记了自己是胡家五小姐,她的朋友,岂不就是胡家的朋友?   陈四爷听后却是对刘睿影更有了兴趣,觉得自己赢得赌注的希望,或许就在他这位“大师”身上。 第六十三章 倾盖如故   刘睿影拿着请柬,并不急于写上自己的名字,因为他还有件事情没有想好,那就是到底要不要顺着陈四爷的想法,把自己阴阳师的身份坐实。   但这么做倒是有些为难自己,因为刘睿影并不知道该怎么给旁算命,要是胡说一通,漏了马脚,反而是弄巧成拙。   “大师也爱喝酒?”   陈四爷问道。   “只是想凑凑热闹而已,会喝酒,但酒量不济,也谈不上爱喝。”   刘睿影客气回复道。   “都说阴阳师上通天,下知地,这酒喝到肚子里却是去了哪里?我和了快二十年酒,至今没有想明白这个事情。”   陈四爷说道。   刘睿影明白这是他的试探。   好在陈四爷没有拿出那张可笑的答卷来,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难道陈四爷不是最想知道这世上有没有鬼神?“   刘睿影反问道。   “哈哈,这个当然也想知道。就看大师是否愿意赐教了。”   陈四爷拱了拱手说道。   刘睿影沉思了片刻,终于决定还是要在陈四爷面前显露卖弄一把,好在他这里坐实了阴阳师的身份。如此一来,等进入了下危城中,也是个极好的掩护,足以遮蔽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起身走到柜台前,女掌柜正在记账。   今早的肉粥虽然不要钱,但很快那些住店的客人们就要结清房费,她要先把这顿早饭的支出算出来,才能知道自己有多少盈余。   可不光是牛肉和大米的成本,熬粥所用的柴火、锅灶等等也都需要计算在内。   “可否借笔一用?”   刘睿影问道。   女掌柜虽然奇怪刘睿影为何要笔,但还是借给了他。   之间刘睿影提笔在请柬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有问女掌柜买了一坛子酒,这才回到桌子前重新入座。   “既然陈四爷有性质,萍水相逢,也是因缘际会,有疑问在下该当作答。”   刘睿影说道。   在一旁的小机灵读懂了刘睿影的心思,当下“噗嗤”笑出声来,惹得刘睿影狠狠瞪了他一眼。   紧要关头,最怕的就是身边人掉链子。   这样的事情对于小机灵而言无关痛痒,反正有热闹看,他就不觉得自己吃亏。   人多是大热闹,人少是小热闹。   可有些热闹完全不能用人数多少来衡量。   比如当时放生在震北王域矿场上的事情,比如现在发生在这家客栈里的事情。   小机灵也渐渐发现了一个规律。   那就是刘睿影好像比自己还要专业。   所有的热闹以及麻烦,从今年年头开始,一直到现在,就没有他漏掉的。   自己只是个局外人,看客而已,但刘睿影却是实实在在的参与者。   一时间,小机灵甚至皱起了眉头。   他忽然想起一句古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这么两相对照之下,刘睿影经历了这么多事端,谁能说不是老天爷给他的磨砺?让若真的如此,小机灵却是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再跟个无头苍蝇一眼四处乱窜,只要紧跟着刘睿影,就可以看到自己想看的一切热闹!   女掌柜把酒坛子放到桌上,旁边还有些散碎大钱,是给刘睿影的找零。   她放下酒坛子之后并未离开,而是站在一旁看了起来。   客栈中来来往往的,什么人没有见过?但这着实她第一次看到有人在大早晨,刚吃完粥之后就要喝酒。   “大师,酒先不着急喝。”   陈四爷蒲扇大的巴掌拍在坛口上,随后拿出了张告示递给刘睿影。   这张告示正是当时他在陈家所在之地四处张贴的那张,写明了一万两黄金的巨额报酬。   现在拿出来给刘睿影看,却是不用言语,双方都心知肚明。   “大师能否算的出我为何要花费这么多气力,金钱,来做这件事?”   陈四爷问道。   “当着要我算?   刘睿影问道。   “当真!”   陈四爷重重的点了点头。   他和金爷之间的赌注极为隐秘,当时根本没有其他人在场。对于金爷的人品,陈四爷也极为认可,所以断定此事不会再有第三人知道。   可惜他错了……   因为在他前脚离开金爷的府邸时,小机灵后脚就到。   金爷正在兴头上,脑中满满当当的都是等赢了陈四爷乌钢刀之后,该用它来做点什么才能让陈四爷更加堵闷。一见到小机灵,正巧赶上与陈四爷没喝痛快的酒局。   二人你一口我一口的,也不用酒杯,直接抱着酒坛子将省下的酒全部分光,然后歪歪斜斜的跳进浴池里泡澡。   小机灵看到金爷时不时的发笑,就连喝酒时都忍不住,甚至还不慎呛了自己,便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来。   金爷忍住笑意,把与陈四爷之间的赌注从头到尾给小机灵讲了一遍。其实也不是多复杂的事情,说到底,还是陈四爷过于感情用事。   要是金爷不那般激将,二人再少喝半坛子酒,他才舍不得用自己视若生命的乌钢刀来做赌注……   “你知不知道他那把乌钢刀值多少钱 ?”   金爷朝着小机灵问道。   小机灵摇头表示不知。   这倒不是因为他没见识,而是因为乌钢这种珍惜玩意儿,从来都没有人拿出来在市场上单独售卖。   金爷所在的青府有这种手艺,但打造出来的乌钢,向来都是被震北王府和定西王府统一买走。定金付到了十年后,上百个工人日夜加班加点却是都做不完伙计,哪里还有多余的去卖?   何况这乌钢价格极高,一般人根本就买不起,即使放到市场上也只是喝风吃灰而已,却是经年累月都卖不掉。   陈家的乌钢,大抵都被欧家收走,也剩不下多少。偶尔有了多余,陈家自己却是也得打造几件品相好,质量高兵刃,留给族人使用。   乌钢能换来金银,但要想守住这些金银,却还是得用乌钢制成的刀剑。   “起码十万两黄金!”   这是金爷给陈四爷乌钢刀的估算出来的价码,不一定准确,但也足够骇人听闻……   陈四爷一脸希翼的看着刘睿影,甚至还起身,给他腾出位置。   “陈四爷真是什么意思?”   刘睿影问道。   “阴阳师算卦不都得摆些阵仗出来?”   陈四爷很是平常的说道,毕竟他见过的阴阳师都是如此。   这次却是轮到刘睿影“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起码他从未见过萧锦侃摆过什么阵仗。那些个都是装神弄鬼的东西,看上去煞有介事,不过全是障眼法而已……   旁人看的越是热闹,心中便觉得这阴阳师越有本事。   可到底有多少斤两,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   “大师?”   陈四爷再度催促道。   刘睿影长叹一声,提起笔来,在桌上写了一撇。   这一笔极为锋锐。   落笔时刻意顿了顿,压足了墨。收笔时用力一勾,显得苍凉遒劲。   “陈四爷看看,在下算的可对?”   刘睿影用笔杆指着桌上的一撇问道。   “大师这是何意?”   陈四爷盯着看了许久,都没能看出什么名堂。   对于这些舞文弄墨的事情,他一贯没有什耐心,不如直接了当的问出去。   “陈四爷可看出这一笔像是什么?”   刘睿影问道。   他并不直说,而是循序善诱。   一样的话,不同的方式说出来就有不同的效果。   早在书塾里读书的时候,先生就教过这说话有十戒:一戒多言戏言,二戒直言尽言,三戒狂矜之言,四戒攻讦之言,五戒轻诺之言,六戒强聒之言,七戒讥评之言,八戒出位之言,九戒谄谀之言,十戒卑屈之言。   说话不可太多,因为言多必失。有吉德之人,自知为善不足,非不得已不讲话。且又最忌讳急躁,情绪上头,急于自售,话便难免说得多。   话多起来,就会不够顾后果,看上去像是大义凌然,直言不讳的样子,但祸从口出,却是最会引起麻烦。故而一定要含蓄,不能不留有余地。   此刻刘睿影便把持住言语的精当,贵在点到为止,才能起到敲山震“虎”的效果。   而大多数阴阳师,都是仗着自己穿着的皮囊,不知轻重,胡侃乱说。本来什么事都没有,但在这么一顿风雨之后,却是不有的人不信服。然后便自以为是的自矜自夸。   这世上总有人爱说狂话,好像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不说狂话显不出自己有本事。   要是真的没有本事,说了狂话也还是没有本事,有些人人说惯了狂话,不说狂话说真话时反而没人相信。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尊严,言语中不要揭人短处、言人隐私也是要不得的。 更有甚者,借着他人对自己的信任,随便答应事情,所谓“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   刘睿影在心里把这“十样戒律”又重新思索了一遍后,才打定主意该怎么给陈四爷“算卦”。   毕竟言不出位,事不越位,要是个平头百姓,出口总是指点江山,满脸忧国忧民,难免给人感觉很是虚伪。   他却是也咩有必要太过于刻意的表现自己堪破世俗,老神在在,否则以陈四爷的“虎里虎气”,更是拿不准他到底有没有真本事。   胡希仙看到桌上的比划也来了兴趣,赶紧凑过脑袋来看。   “这莫不是一把刀?”   刘睿影笑了笑,并未说对错,他依旧在等陈四爷的回答。   他才是正主,胡希仙不过是凑热闹的看客,和小机灵一样。   不过她这话一出,刘睿影却是看到陈四爷的身子骤然抖动了一下,显然是说到了他的软肋。   但陈四爷也是狠角色,经历过大世面,不见兔子不撒鹰。   他的目光很是坚决的和刘睿影对视,他不开口,自己绝不动摇。   “陈四爷,您看呢?”   刘睿影笑呵呵的问道。   “我看只是寻产的一个比划,没看出什么深意来。”   陈四爷撇着嘴说道。   “可否借刀一用?”   刘睿影问道。   陈四爷想了想,将刀拍在桌上。   刘睿影指了指他的乌钢刀,又指了指桌上的比划。   二者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差别,唯一不同就是大小罢了。   刘睿影这一撇,可是照这陈四爷乌钢刀的模样写出来的,当然是一模一样。   “大师的意思是,我张贴告示的原因,是因为我这把乌钢刀?”   陈四爷问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天下人都知道陈四爷这把乌钢刀乃是不世出的绝品兵刃,但天下人谁都想不到陈四爷竟然会用这把自己视若性命的宝刀拿去打赌!”   陈四爷听后良久默不作声。   收起桌上的乌钢刀,重新挎在腰间,在客栈的大厅中来回踱步。   “不必开口说对错。在下只是算我自己的,要是对了,也是天意使然,我可不敢贪天之功。要是错了,还望陈四爷不要责怪,权当做个玩笑就好。”   眼看陈四爷就要张口,刘睿影却伸手阻止。   陈四爷一句话别在嘴里,不上不下的,却是极为难受……没办法,只能一巴掌拍开酒坛子上的封泥,倒出来两碗酒,自己端起一碗,一饮而尽。   “大师,我敬你!”   “四爷客气了,多谢!”   刘睿影也端起酒碗,缓缓饮下。   他喝的没有陈四爷那般豪爽,却是涓滴不洒,细水长流般全部饮尽。   “大师最擅长算什么?姻缘?富贵?还是好恶?”   陈四爷接着问道。   “我算的比较奇怪,所以很少开张。一般来找我算的人,十年也碰不到一个。”   刘睿影说道。   这话却是信口胡说,但他刚才已经算出来了陈四爷用乌钢刀当赌注一事,所以现在他无论说什么,陈四爷确实都深信不疑。   “不管大师算什么,确实都得给我算一卦。多少钱我都出得起,大不了给我那几个弟弟写封信,让他们从家里送钱来!”   陈四爷说道。   “我只算生死,陈四爷当真要算?”   刘睿影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   听到这个字眼,陈四爷也渐渐严肃。一旁的胡希仙缩了缩脖子……显得有些害怕。她不明白婆家是什么意思,但生死还是懂得的。   在前一处客栈里,她就让十几个生人变成了死人。   虽然她是个疯子,但还没有疯的彻底,还是知道脑袋掉了,人就死了,而且脑袋落地是个极为痛苦的过程……她不想经历,更不想死。   “算生死?!”   陈四爷瞪圆了眼睛问道。   “哈哈哈,好啊!那大师你是要算我生还是算我死?”   “算命的基本就是要知道你的生辰八字,有些阴阳师故作高明,说自己可以逆推出生辰,但在下从来不那样做,所以只算死,本算生。”   刘睿影说道。   “那阴阳师还说一辈子算命不可超过五次,否则就会命比纸薄。可我这告示张贴出去后,见过的阴阳师何止上百?却是没人都给我说道了几句,如此算下来,我却是已经算了上百次命,在大师看来我是不是快死了?”   陈四爷说道。   话语中的狂傲之气暴露的淋漓尽致。   刘睿影明白对这样的人来说,他对于生死只有尊重,但绝对没有恐惧。   陈四爷的确和他想的一样。   手里的乌钢刀剁下过许多人的脑袋,可白日里走在路上,看到有人追着过些老鼠,又打又骂的,他竟会走上去给这只老鼠解围。   按他的道理来说,那些人都是当杀,老鼠却是不该死……人家只是吃了口米面粮油而已,还不都是为了生活?   哪个王域的法规也没有因为偷东西背叛死罪的先例,凭什么要对老鼠这般苛刻……   “不过就算我快死了,这好像也很难里面兑现。如果大师你算我十年死,或是二十年后死,这么长的时间我改如何去应证?”   陈四爷话锋一转问道。   “四爷说的对,所以我这‘死’也不是算你。”   刘睿影说道。   “不是算我那是算谁?”   陈四爷疑惑的问道,双眼在小机灵和胡希仙的身上来回游移。   “我算我自己。”   刘睿影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说完话后将酒慢慢饮尽。   “阴阳师给自己算命,我还真是头一遭见。”   陈四爷说道。   “人生在世,不论早晚,死都是迟早的事情。人们想要知道那个日子,无非是想有个准备。知道了也改变不了,反而是日复一日的恐慌,不知道的却是还能欢乐生活。等那日子到来的时候,虽然也会难过,但迟早都能过去。”   刘睿影说道这里顿了顿,似是在观察陈四爷的反应。   可陈四爷对于他刚才的这番说辞,却是觉得没头没尾,毫无缘由、他也知道阴阳师说话向来都喜欢故弄玄虚,字里行间都藏着所谓的“机锋”,为的就是让人捉摸不透,所以想了一阵便也不再深究,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刘睿影继续说下去。   “对于我的死,只有一句。那就我若给四爷算了死期,那我得死期就是下一刻,就在这客栈里,脑袋就落在酒碗旁。”   刘睿影说道。   伸手把酒碗朝里挪几寸,腾出来一片空余,用指尖画了个圆圈说道。   其实他哪里是算命?不过是在和陈四爷赌心。   一个如此豪气的世家子弟,心比天高,怎么会让自己的命任由阴阳师的嘴里说出?要是刘睿影真给他算了死期,那定然是自己要比陈四爷在先。   因为这样的人从不信命,也绝不低头。   临死前也要出最后一刀。   杀死了刘睿影,自己就算死了,岂不是也胜过了这命数半分?   陈四爷忽然笑了起来,从衣襟中去处两章票据放在桌上刘睿影刚才画出的圆圈内。   两张金票,每一张面值五千两黄金。   这是告示上所明码标价的酬劳。   刘睿影就像没看见一样,只将酒坛子旁边的零钱收起,然后朝着桌上的那一撇泼了些酒水,用指肚子揉搓了一阵,将其彻底擦拭干净。   “大师难道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陈四爷慌张的问道。   “我要进城,而你要去赢得赌注。一万两黄金我也很像要,但只能说是机缘未到吧。”   刘睿影说道。   对这陈四爷恭敬行了一礼,便带着蛮族智集和胡希仙还有小机灵一道出了客栈,朝着下危城城门走去。 第六十四章 山止川行   消磨了大半日功夫,刘睿影来到下危城门前已是傍晚,天色即将擦黑。   城门口排气一条长龙,欧家中人正在挨个检查进城之人是否持有门禁牌。   刘睿影手中的请柬与门禁牌有同等效力,自是不用担心。而胡希仙本就是下危城中的胡家五小姐,欧家定然不会阻拦。   他没有看到小机灵手上的门禁牌,但他并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和刘睿影与胡希仙还有蛮族智集一起顺顺利利的进了下危城中。   “和中都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刘睿影说道。   “惟一的不一样就是这里可不禁止寻仇,所以……”   小机灵摸了下自己的腰间,暗示刘睿影要时刻堤防。因为腰间通常都是配剑的位置,刘睿影的剑现在也挂在这里,藏在阴阳师的袍子下。   “多谢!”   刘睿影说道。   他看的出小机灵是要道别了,他在城中定然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我带你在城里转转?”   胡希仙看到小机灵走后,对着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平静的看着她,有时候他却分不清这姑娘是真疯子还是假疯子……因为她有时候清醒的就像是个正常人,或许还要比正常人更加聪明些。毕竟是胡家的五小姐,见多识广,眼界的差距可不是用多活几个年头就能弥补的。   眼界这种东西,都是从小耳濡目染,刻在骨子里,动不得也教不会的,也不是寻常白银能够买来。   这不是刘睿影所擅长的,所以想了一会儿也没有个头绪,便暂且束之高阁。   “天晚了,你不回家?”   刘睿影反问道。   其实他并不想和胡希仙走在一道。   并不是在乎什么男女之别,而是因为胡希仙的身份。   胡家五小姐,在下危城中可是名人,从在城门时欧家中人对她的态度就可以看的出来。   刘睿影带着一位蛮族智集,着实不宜抛头露面,要是跟着这位大小姐,难免成为众矢之的。   拒绝了胡希仙的盛情后,她显然很是失落……不过刘睿影答应她,明天会去胡家拜会,这才又转怒为喜,咧嘴笑着,又蹦又跳的离开。   送走了这尊“神”,刘睿影终究是能松口气。   他和蛮族智集在街上漫无目的走着,顺带看看下危城中的风土人情。   在来之前,刘睿影读了不少关于这里的资料,但纸上终究来的浅,还是要亲眼看看才有体会。   将军尚且不纸上谈兵,更何况这风土人情本就是一时一事,或许记载的时候是一回事,而如今看到了又是另一番景象。   下危城这个地方,说是襟山带河,但山和西北的不同,这里却是土山。   即便算不得低矮,可一座山要是全部都由焦黄的土构成,看上去也没有什么气势。   城郊有些地方,开垦出了农田,一块块堆叠着,却早已无人耕种,荒废在那里。   皇朝时期,这里还是有人种地的。民以食为天,要是不种地,一家人没吃没喝,只能饿死。   皇朝倾覆,世家势力逐渐强盛,下危城中来往的商客越来越多。原本种地的人发现做生意却是要轻松容易的多,只要将自家住的屋子改成旅店、饭馆、酒肆,那白花花的银子就会络绎不绝。   而且生意最终要的是不必费力气,从辛苦蛮干的劳碌鬼变成高高在上的大掌柜,这种轻松惬意和诱惑是寻常人都不能抵抗的。   最重要的还是那股子指使人的感觉。实在是爽!   世家在下危城中有绝对的权威,但老百姓们对他们没有丝毫反感正是因为如此。   自古以来,挺身闹事者大抵都是因为吃不饱肚子。要是生活富足,谁都愿意安居乐业,哪里还会想着去造反?   城中最好的风景在南边。   南边的城墙上有一座钟楼,上面悬着一口硕大无朋的古钟,具体是什么年代铸造的,已经没人能说的清楚。平日里不会敲响,只有在大节庆还有大事情时才会敲响三声,告知全城的人。   这座钟在下危城里便像是王爷的剑令,钟声响起,所有人都得停了手上的活计。因为钟声一停下,便有世家中人宣布事情,这可是事关全城人,所以没有人愿意遗漏。   没来过漠南的人都觉得这边应当是极为散漫之地,实际上下危城中的人起的都很早。   天刚亮鱼肚白时,街上便已经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刘睿影不习惯早起,尤其是这一路上的确是太过于劳顿,但想要寻一处安静的客栈也不是个容易的事情。尤其是碰上了欧家的《招贤令》和胡家的拍卖会。   到一个地方,想要不惹人瞩目,及得服从这里的规矩和习惯。   他看到街上若是本地人,都打扮的极为朴素,除了世家子弟外,很少有人穿金戴银。   这里因为自然环境又有蛮族傍身的原因,却是要比隔壁的安东王域之人更加吃苦耐劳。因为人口不多,所以爱护桑梓的观念更是深入骨髓。   要是有外地商客在下危城中欺辱本地人,那不论这商客的身份背景,立马就会被赶出下危城中,就连与之做生意的世家也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下危城中要是没了这些百姓,空留世家在此,也没什意思……载舟覆舟的道理,他们可从不糊涂。   一条街从头走到尾,刘睿影觉得有些饥渴,想要寻给地方吃喝些,顺带问问城中可有安静、干净的住处。   本以为这么热闹的下危城,该有个祥腾客栈才是,但凌夫人告诉刘睿影说,几年前就没有了。至于什么原因,她也不清楚。   下危城中任何一个接口,必有一座茶楼。   倒不是因为这里的人有多爱喝茶,只是开张出来,给往来的商客们提供一个可以谈生意的地方罢了。   喝酒时,人的头脑都容易不清醒,价格说错一点儿,那就是天壤之别。所以在谈生意的时候,双方都喜喝茶。待全部妥当之后,便撤去茶具,摆上酒来庆祝。   一般的规矩是,商客们请茶,世家中人请酒。   做生意讲究的是双赢,大家都有钱赚这才能把生意做成。何况世家还占了个地主的头衔,即便是商客也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却是无论如何都要一尽地主之谊才说得过去。   否则这些商客们做成了生意还好,要是做不成又连一顿酒饭都没有,待出了城去,沿路一嚷嚷,岂不是让全天下都知道下危城中的世家竟是这等小气……连起码的待客之道都不懂。   刘睿影一连走过了三四个路口,看到了四五座茶楼,但全都是人满为患,连一副空余的座头都没有。   就在此时,一阵大风刮来,裹挟着黄沙。   刘睿影正在好奇怎么路上的行人纷纷转过身去,原本背朝着自己的众人,忽然变得和自己面对面。   而他们却极为淳朴的看着刘睿影笑笑,伸手指向他的背后,示意刘睿影也转过身去。   但他怎么会将自己的后背留给陌生人?   好在他身旁的蛮族智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将他的身子扭转过来。   “这里的风沙很大,能顺着你脸上的窟窿把你身子里都灌满!”   蛮族智集说道。   风沙来得快,去的也快。   刘睿影还未反应过来,它却是已然吹走。   晃了晃脑袋,足足落下来两斤的沙土,他看了看蛮族智集灰头土脸的样子,不自觉的想笑。但一想自己的模样说不定比他更加狼狈,便就笑不出来了……   风沙过去,街上又恢复如常。   隐约间,刘睿影却是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街边的一处小摊前,低头选着东西。   那是一个卖风巾的摊子。   风巾是这里特有的物品。   本地人不论早晚,也不论天气凉热,都会把风机系在脖子上,为的就是防备这突入起来的风沙。   风沙起时,远方会穿啦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像极了打雷,却又比雷声更加壮阔。   听到这种声音,他们就会解下来系在脖子上的风巾,包裹住脑袋,用手死死的攥住下方,不露出一点空隙。   待风沙过后,只需要将风巾抖动干净,就不会有任何狼狈。   刘睿影在此地并没有熟人,只道是风沙之中,视线模糊,便没在细想,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可身后的脚步声骤然急促起来,似是有追赶之意,却是让他打起了精神。   小机灵的提醒刚过去不久。   这里的人看似淳朴,实际民风彪悍,不可不防。   刘睿影的右手已经握在了怀中的剑柄上,刻意放慢了脚步,只等那人的动作。   莫名的清风吹在他的脖颈上,刘睿影拔剑回身,劈出一道剑光,将空中一抹分成两半,落在地上。   定睛一看,却是一条风巾。   再抬头,只见方才那道熟悉的身影站在自己前方不远处,正是王淼!   “即便不要,也用不着劈了它吧?”   王淼看了看地上的风巾,一字一顿,语气冰冷。   “原来是王姑娘……”   刘睿影一时间有些愰了神。   他根本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碰见熟人,更想不到这熟人会是王淼。   王淼没有答话,从怀中又取出一条风巾递给刘睿影。   “要还是不要?”   刘睿影想了想,还是伸手接过。   本想问问她为何会来下危城,但话都到了嗓子眼里,却就是说不出来。   看见王淼,他就会想起那夜在春暖阁中发生的事情。   归根结底,还是他自己答应的事情没有做到,所以很是愧疚……   “师傅也想喝满江红,所以叫我来看看情况。”   王淼反而很是大方的说道,没有任何作态。   她的师傅,自然指的是通今阁阁主。   文人好酒,并不是个稀奇的事情。   但“文坛龙虎斗”刚刚结束,他便让王淼来下危城中,决计不单单是为了一坛子酒这么简答。   “哦……阁主好兴致!”   刘睿影敷衍的说道,随即便没了下文。   “我都说了我来的目的,你是不是也得凑合着说两句?哪怕是假话也好。”   王淼说道。   刘睿影苦笑……这样的事,让他如何撒谎?真话是决计不能说的,可情急之下却又编不出什么好的借口,顿时抓耳挠腮起来。   胳膊一动,忽然碰到身上揣着的请柬,刘睿影连忙对王淼说:   “我也是来买酒的!”   看着请柬,王淼笑了笑。   她心里明白,刘睿影定然不是来买酒的。但他既然都拿出了请假,自己却是也不好再诘问什么,只能一笑了之。   “你怎么都穿上了本地人的衣服?”   刘睿影问道。   王淼在自己的衣衫外罩了一层本地的袍子,脖子上还系着一条风巾。若是不看面庞,竟是与本地人一般无二。   只是她的脸过于白皙、粉嫩,和这里的人差别极大。   下危城中如此大的风沙,就连世家子弟中都罕有几个小姐是这样肤白细嫩的。   “入乡随俗罢了,总比刘典狱这身跳大神的衣服要好看的多。”   王淼调侃的说道。   “你在城中住在哪里?”   刘睿影接着问道。   王淼是个极为讲究的人。   她住的地方,想来不会太差。   “住在胡家中,难道你不是?”   王淼对刘睿影这个问题有些诧异。   但转念一想,他绝对不是来买酒的,便也说的通顺。   胡家给前来参加拍卖的贵客都发放了请柬,准备好了住处。刘睿影既然拿着请柬,胡家必然应该有所准备才是。   刘睿影听王淼这么一反问,顿时知道自己露馅……先前扯出来的幌子,已然站不住脚……不得已只能叹了口气,将自己这请柬的来龙去脉实话实说。   “既然如此,刘典狱还用担心住处?直接去那胡家五小姐的闺房之中不就好了?我想她定然不会拒绝。女孩子通常脸皮薄,这话还得你先说!”   王淼说道。   虽是调侃的语气,但刘睿影却怎么都乐不起来。   当务之急却是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安顿下来,自己带这个蛮族中人满大街的游荡,多少有些危险。要是被明眼人识破了身份,只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我在前面那家茶楼里包了个雅间,一起吃点东西?”   王淼听到刘睿影腹中一阵响动,却是也明白他刚进城,恐怕连东西南北都摸不着。   刘睿影点了点头。   和王淼一起吃顿饭倒也没有什么,何况也不是第一次吃饭,何况比吃饭更亲密的事情两人之间也发生过。   “你那枚印章的事情可是有了眉目?”   刘睿影问道。   离开中都城前,在查缉司的对街,那个奇怪的织补摊女子先是没来由的对刘睿影出手,后又被王淼不离身的那枚“青铜战事”的印章所吸引。这个困惑始终萦绕着,就连王淼自己也想不明白。   “我问了师傅,他只说从我进通今阁时就带着。当时这枚印章被根红绳子系着,拴在我的脚腕上。后来那根绳子摩断了,我重新打了条银链子,才是现在的模样。”   王淼掀起外袍,摩挲着腰间的印章说道。   “爹娘是通今阁的耕户,后来不知为什么,把我丢在下就走了。阁中的师兄前来收租子时发现了我,把我带了回去,不然我早就饿死了。”   刘睿影没想到王淼竟也有这样的身世,联想起自己,却是有些生怜……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可王淼突然停下,指着左侧,却是到了地方。   下危城中的茶楼有个奇怪的统一。   那便是都没有名字。   门上悬挂着一块牌匾,只写着“茶楼”二字。牌匾上方挂着个灯笼照明,让往来客人都知道这里是个茶楼就好。   但王淼选的这家茶楼却不是如此。   门口的牌匾上赫然写着四个漆黑如夜的大字“四爷茶楼”,牌匾左右以及上方还各有两个灯笼,将门口照的灯火通明。   看到这个牌匾,刘睿影心里就有些嘀咕……觉得这茶楼莫不是和那位配着乌钢刀的陈四爷有什么关系。   结果刚走进门,却是就看到陈四爷一个人坐在大厅中央的喝酒。   整个茶楼里静的出奇,好似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不进去?”   王淼问道。   她见刘睿影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却是就站定了身形,呆呆望着那独坐的人。   陈四爷余光一瞥,发现门口的灯火被遮挡住。   “陈四爷……”   刘睿影硬着头皮打了声招呼。   “哈哈哈,山不转水转!我就说与大师有缘,要不这么大个下危城,大师怎么兜兜转转又来了我这里?”   陈四爷看到门口之人竟是刘睿影,开心的扔下酒杯便上前迎接。   “却也是巧了。城中遇到一位老友,她说在此处定了个雅间,没想到却是陈四爷的庙堂!”   刘睿影说道。   “陈家不在下危城中,所以便造了个地方,供来往之人落脚。这份产业却是由我掌管。反正也不需要操心什么,放在这里自有专人打理,我就做个甩手掌柜!”   陈四爷说道。   “这位姑娘就是今晚唯一的客官吧?不如咱么就做这大厅中,反正也没有旁人,雅间里多憋闷?”   刘睿影不好代替王淼做决定,但王淼却是落落大方,点头应承下来,还和陈四爷客气了几句,自报家门。   “原来是通今阁阁主的高徒,陈某一介武夫,失敬失敬!”   通今阁的名头果然好用……   要不是擎中王刘景浩和凌夫人叮嘱此行最好不要暴露身份,刘睿影却是也要换上诏狱的官服,大摇大摆的走进成来。有时候反其道而行之,说不定还有意外之喜。   “四爷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也没叫几个朋友?“   众人落座后,刘睿影问道。   “我正在等那位喝酒的朋友,就是他离这里比较远,算日子该是今晚到。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你们来了,不都是朋友?”   四爷热情的说道,招呼伙计添酒加菜。   “那位朋友从哪来?”   刘睿影问道。   “从震北王域的戈壁滩里来,够远吧?” 第六十五章 五风十雨   “的确是够远。”   刘睿影说道。   他已经知道陈四爷说的朋友是谁。   震北王域的戈壁滩里,只有矿场,他等的朋友一定是金爷。   刘睿影端起酒杯给陈四爷敬了一杯酒,随后深深的看了眼王淼。   “四爷,在下忽然想起还有件事今晚必须得做。恐怕得先行告辞。”   陈四爷听后有些不满意……   他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有什么情绪和想法全都写在脸上。   “大师莫不是觉得我这里磕碜?”   陈四爷说道。   “岂敢岂敢……真的是有事在身,而且是受人之托。答应了的事情,不做到总是不好!”   刘睿影说道。   他知道陈四爷为人最讲义气,见不得有人不重情义。刘睿影只要把刺中他这处软肋,不怕他不放自己走。   “原来是这样……不错!答应的事情就是掉脑袋也要做到!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颗钉,说话那得掷地有声才行。大师且去,这几日我都在这里,不会离开。等忙完了事情,就来找我喝酒,把今天这顿补上!”   陈四爷说道。   “要是顺利,我估计还能赶回来凑上个热闹。“   刘睿影笑着说道。   事情完全按照他的构想发展,怎么会不高兴?虽然欺骗一个如此重情谊的人有些不好,但事急从权,却是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这个人情,陈四爷不知道,可刘睿影心里却是已经默默记住。   王淼从他刚才的眼神中读懂了含义。   通今阁与王域平起平坐,身为阁主的亲传弟子,对于这些人情世故自是明白的很……她也看出刘睿影与陈四爷不熟,但与他的那位从震北王域矿场上来的朋友很熟。   为了隐瞒身份,暂时避开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这种“熟悉”到底是友情还是仇恨,她却是摸不准。   刘睿影带着蛮族智集走出四爷茶楼时,天色已经全然变黑。他原本有两件必须要做的事情,现在才完成了一半。   茶楼中的一桌酒菜,刘睿影除最后喝了一杯酒之外,其余的根本没吃。可一盘萝卜糕茶点却几乎都被他吃完。   这东西,是用煮熟的萝卜捣成萝卜泥,再混上十余种香料,蒸制而成。入口软糯,回味甘甜,越吃越上瘾。   不似平常糕点清甜,多了种萝卜的咸香,质朴而厚重的味道,让人闻了后鼻翼都是这种香气包裹。   哪怕不爱萝卜之人,也不能否认这味道确实吸引人。   惟一的不好之处就是这萝卜本是“通气”之物,许多药方在服用时,郎中都会特地嘱咐病人不要吃萝卜。否则药房里那些个固本归元的药材,岂不是都白吃了?   也不知是萝卜糕吃多了,还是初来下危城,水土不服……刘睿影腹中忽然一阵绞痛。像是有一双大手在他肚子里拉扯肠胃一般,就连中剑挨刀子都没有这么疼……片刻功夫,却是就逼的他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比刀剑划在身上还要凌冽,让人防不胜防,也无法抵抗,由内而外的虚弱更是无力。   “你没事吧?”   蛮族智集也看出来刘睿影的异样,赶忙问道,还想伸手搀扶。   刘睿影摆了摆手,但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又过了片刻的功夫,只觉得这拉扯之感逐渐朝下走去,惊的刘睿影只想赶紧寻个五谷轮回之所。   但还未等他移动身形,只听得身后“噗”的一声。紧跟着那疼痛与拉扯也都无影无踪。回头一看,蛮族智集却是想笑又不敢笑,忍的着实辛苦。   “想笑就笑吧,但你最好别被我抓住放屁!”   刘睿影说道。   “我不放屁,我打呼噜。”   蛮族智集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似的。   在蛮族的信仰中,放屁是最不吉利的事情……即便这个事情不能避免,但也要极力否认它的存在和发生才能换来好运。   肚子舒服了,刘睿影才有精神和心情做别的事情。   这里晚上很是干爽,因为风大的缘故,几乎永远都是晴天。   他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有月,几乎是圆月,但是没有一颗星。   “你要是想看看,该去河边走。”   蛮族智集说道。   他感觉刘睿影并不想太早休息,毕竟刚到一个地方,四处走走看看,熟悉熟悉这座城是必须的。   “下危城里还有条河?”   刘睿影问道。   “我不知道算是河还是江,这两个字我分不清。”   蛮族智集扣了扣脑袋说道。   他并没有回答刘睿影的问题,但刘睿影也知道了下危城里的确是有条河,或者说江。   “在哪里?”   刘睿影接着问道。   这次轮到蛮族智集抬头看了看天。   不同的是,刘睿影看天是为了舒缓心情,而他看天是为了辨别方向。   蛮族智集对下危城并不熟悉,上次来时就东躲西藏的,根本不敢露头。唯一熟悉的就是这条河,因为这条河不仅仅是在城中,更是一直往南流,直至漠南腹地。   当初他也是顺着这条河一直走才来到的下危城,茫茫大漠之中根本没有任何标志可以用来便时方向。蛮族智集能走到这里,靠的就是脚下的河道以及头顶的星与月。   分辨出方向后,他便带着刘睿影朝前走。   下危城的布局四四方方,全都是正南正北,只要找到了方向,那就很难走错。   两人约摸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走到河边。   因为有几次,却是走进了死胡同,不得不原路退出来,跟着方向继续找别的路。   虽然方向是正的,但并不代表就可以一条道笔直的走下去。   要是熟悉下危城中布局的话,最多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应当就能走到。   “河与江有什么分别?”   两人站在河边,看着夜色下戏水的人群,蛮族智集开口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主观上来说,河应当要宽阔些,浩荡些。江通常要比河长。”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他不是书塾里的先生,没有办法给他解释的明白,只能说说自己的感觉。   不过眼前的景象,你说他是河也行,江也不错。   毕竟水面很宽,从这里望去,每隔半里地就有一座桥横跨两岸。   “这条河在下危城里一点也不好看。”   蛮族智集说道。   这是他第一次站的如此笔直。   “在漠南很好看?”   刘睿影问道。   “很好看,而且就是现在这个季节。河两岸都是胡杨,秋天就会变成一片金黄。距离河岸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许多沙枣树,果子应当已经可以吃了。没吃过的人,会觉得沙枣很酸涩,但习惯了就会上瘾。不好的就是……这玩意儿吃多了牙疼,舌头上还会生疮。但就算如此,还有人忍不住想去吃。”   蛮族智集说道。   想起漠南,他的眼睛里就开始发光。   刘睿影看上去竟是比头顶的月还要亮!   谁能不思念自己的家乡呢……除非这个人是天生的浪子,就像小机灵那样。   但小机灵也是有家的,无根之水,无脚之鸟,就是个说辞,根本不存在。   河面上的风要比城里柔顺的多。   城里的都是疾风,骤然而起,骤然而停。河面上的风却是徐徐然然,带着一股淡淡的湿润和泥土的腥气轻拂而过,无声无息。   刘睿影在河边负手而立,静静的体会着这种清凉之感。   难得的闲适与安静,他已经很久都没有退会过。   在这里站一会儿,路上的疲劳就被一扫而空。   天地间静谧无比,只有偶尔响起的船桨拨弄水面所发出的响声。   响声越发的深沉,城中的灯火与喧嚣都在这声响中渐渐的融化、消散。   忽然,对面的河岸全都亮了起来,灯火通明,犹如白昼。乍然的亮堂刺的刘睿影眼睛生疼,不得已只能眯眼看着。   “对面是什么地方?”   刘睿影问道。   灯火下是一座座高大的府邸,每个都坐拥着不小的宅院。   “下危城中世家林立,咱们站的这边,是老百姓住的。有钱有势的都在对面。”   蛮族智集说道。   “欧家和胡家也在对面?”   刘睿影继续问道。   “论地方的话,的确是在对面,但我不知道能不能这么算。”   蛮族智集想了想说道。   “什么意思?”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欧家和胡家是下危城中最大的两个世家,他们的府邸虽然也在城中,可正门并不能从这里进去。”   蛮族智集说道。   刘睿影突然想起,胡家是在下危城中一个叫做“北乡”的地方,看名字应当是在城北。   下危城城墙的四面中,东面是下危城的城门。北面则被胡家占据,欧家南面。至于西面只有这条河从城中流出,在欧家门口拐一个弯,便直奔漠南而去。   这是请高人算过的。   欧家坐北朝南,背靠下危城,又有河在门前如玉带般流过,自是上风上水的格局。   这一段河流中,欧家特意打造了五把巨大的铁剑,沉入河底,意为“五剑连星”。   在风水之中,往往气脉和水脉的平稳流动,是最为吉祥的征兆。然而如果有遇拐角,很多时候气脉无法平稳过度,就会对反弓的那一面有冲煞。   面前有路面或者河流,弯曲的一方直冲房屋正面的一种形煞,便被叫做反弓凶煞。   欧家在自己门前特意让河道拐弯,正是以自家气运为箭矢,河流为弓,将煞气全部倾斜至漠南之地。但这种做法到底有没有用,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看看这位蛮族智集,便知道欧家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他们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正在此惬意时刻,一阵让人心神俱颤的笑声从半空中传来。   “蛮族!城中竟然有蛮族!”   一个比那笑声更让人震骇的声音已经响起。   灰蒙蒙的河边,忽然有三个鬼魅般的黑影出现。   当先一个满头白发似雪又似白霜,身躯佝偻得极为厉害,背后顶出好大一个鼓包,宛如骆驼的驼峰。同时双肩朝里扣着,说话时每说一个字都要喘气一大口。   面庞漆黑,即使再亮的灯火都照不亮他的脸。   那些光映在他的脸上,竟是被吸收了似的,丝毫没有任何作用。   手中拄着一根漆黑的拐杖,口里不断地发出怪笑,脸上一个个的血红色疙瘩在灯火与月光下愈发狰狞可怖。   右侧一人身材高大,却是要比蛮族智集还要高处半个头去,顶着一张死人脸,毫无血色,也没有一丁点儿表情。   第三人站在这两人身后,体态居然十分婀娜,腰肢细的像是女子,但一张脸上眼小如豆,鼻子却好似个鸿沟,将整个面庞分割成南北两地。   但看外貌,这赫然是三个怪物……   而且还是三个眼力极为毒辣的怪物!   他们一眼就识破了他蛮族中人的身份,更是大声叫嚷了出来,着实是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下危城中抓到了蛮族会怎么样?”   刘睿影平静的看着这三人,同时低声向蛮族智集问道。   “可以从欧家换来一柄剑,胡家换来一坛酒和十万两银子。”   蛮族智集说道。   “我没有多余的欧家剑,也没有胡家的酒和十万两银子……”   刘睿影摇头苦笑。   他们三人想要捉住蛮族中人,也是为了拿去和欧家、胡家两大世家交易。要是刘睿影有对等的东西,却是也可以用来当做等价交换。   可惜的是他没有……   别说他没有,估计全天下能同时拿出这三样东西的人都寥寥无几!   没有筹码,自是也无从商量。   为首的驼子根本不在乎刘睿影嘀咕的内容是什么,他深处手上的木杖,杖头指着刘睿影。   “……你……不……是……蛮……族……”   驼子说道。   短短五个字,他却是喘了六口气。   “我不是。”   刘睿影语气干脆。   听这人讲话,着实是能让人发疯!   “……你……要……帮……他……?”   驼子问道,语调凄厉。   刘睿影不想和他多费口舌,撩起身上穿着的阴阳师袍子,露出腰间的配剑。   看到刘睿影竟是用的欧家剑,这坨子眼神一紧。   欧家在下危城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胡家一起被当做天地来敬仰。   欧家剑在城中因为出自欧家的原因,也被当做极品。尤其是那些对欧家有功之人,被欧家赏赐了剑的,走到哪里却是都可以趾高气昂。   “中都人?”   眼小如豆之人问道。   刘睿影不知他是从何处看出来的,但自己从中都城来并不是见不得光的事情,所以便点了点头。   其实是他的欧家剑所暴露。   欧家在每个王域的王城里虽然都有好几家铺子,但是只有一把极品。刘睿影这柄剑是当初欧小娥翻遍了店铺选出来的,正是那把在中都城中的极品欧家剑。   眼前的三人,平日里并无什么正经营生,但因为武道修为不差,出手又足够狠辣,便被欧家雇佣,负责押送欧家剑去往中都城。   这柄剑正是经他们三人之手去的中都,现在见到当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第六十六章 星离雨散【上】   “这柄欧家剑从何而来?”   三人中的老二问道。   刘睿影忽然想起在客栈中遇到的欧家中人,说中都城里一夜之间丢失了二十七把欧家剑,故而闭口不达。   这三人已经摆明了态度,无法商量,却是多说无益。   不但刘睿影这么想,那驼子也是这么想的。   老二话音还未全然落下,那驼子手中的木杖已经飞击而出,直奔刘睿影面门而去。   同时全身犹如个陀螺般高速旋转起来,带起了一阵旋风,搅动地面上的浮土,以自己为中心,朝着四面散发而去。   刘睿影头一歪,便躲开了木杖的击打。   相比于他身子转动的速度而言,这根木杖着实是太慢了……   慢到刘睿影绝得双眼盯着他一动不动都是一种浪费!   但这么慢的一根木杖,就如此的平平推进,在半空中没有任何下坠的势头,不得不说此人劲气深厚……   木杖通体乌黑,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木头。   之所以知道它是木杖,是因为杖上雕刻着极为繁复的花纹,杖头处还有两根高高翘起的羊角。   木杖的羊角本是直奔刘睿影的眉心而来,躲开之后依照原有的轨迹继续行进。   脱手后的木杖就是个死物。   和暗器的道理差不多。   只是没有人用这么大的暗器罢了。   要是暗器个头都这么庞大,哪里还能起到暗器的效果?   暗器要的就是一个“暗”字。   一般都是精巧的小物件,匕首,银针之类方便携带,藏在袖子里,手指里。   出手时令人猝不及防,即便知道自己必须刻不容缓的做出反应,但却无论如何也躲不开……   要是都像这个是这么大的物件,那不如拿刀剑明打好了。   可是刘睿影明显低估了这根木杖。   他以为木杖不过是个障眼法,扔过来是为了让自己眼花缭乱,然后就会露出马脚破绽,令对方趁虚而入。   殊不知,那驼子旋转不停的身子才是最大的障眼法。   刘睿影以传统暗器来判断这根木杖,如今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暗器,不过是个鱼饵,勾起他的注意,好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木杖在被刘睿影躲开后,杖头的羊角朝后猛然朝后勾起,竟是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瞬的功夫,接着又急促退却。   要不是那羊角在倒立的时候发出了些许响动,让刘睿影觉察,此刻他的脑袋已经被锋利的羊角切下落在地上,像个熟透了的西瓜。   有时候越是亮堂,反而越是看不清细节。   相比于黑暗之中,一个模糊的轮廓都能让人提心吊胆,光明的灯火之下,总给人一种歌舞升平的感觉,让人不知不觉的放松了警惕甚至放弃了戒备。   这根木杖如此诡异的行为,让刘睿影很是心惊!   眯着眼,尽力看清那一团旋风之中的驼子,这才看到木杖的尾端连着一根极细极细的线。   不知是什么制成,但却韧性极佳。   驼子将自身的劲气附在这条线上,只要线不断,他便可以在任何位置操控这根木杖,包括木杖上的种种机关。   刘睿影连续躲开两次之后,驼子显然也有些诧异。   他身子转动的速度又快了几分,木杖却在那根线的操控下直挺挺的立在刘睿影面前。   杖尾离地两尺,杖头朝前倾倒。   上面两个羊角倒挂着,像是生病的马儿耷拉着耳朵。   但羊角内侧和外侧都嵌了锋锐。   薄薄的一层,在灯火下闪烁着寒光,呈现出一种冰蓝,与木杖通体乌黑很是相配。   刘睿影的剑还在手上握着。   不到必要关头,他不想出剑。   好钢用在刀刃上,出剑也讲究绝对的时机。   时机不对,再好的刀剑都会变成一把废铁,发挥不出半点威力,时机到了,就算一根木棍也能变成伤人的利器。   尤其是当下。   他带着蛮族智集还在下危城中,若是与这三人缠斗下去,难免会引来旁。   到时候更多的人都知道有个蛮族中人却是在下危城里大摇大摆,肆无忌惮的,就算刘睿影亮出查缉司和诏狱的身份也护不住……   至于下危城里的两大世家,欧家和胡家,估计也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因为再庞大的势力,都不与天下人为敌。   在平南王域这座天下里,蛮族就是所有人共同的敌人。   言语即便不能伤人,但到底也抵不过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人淹死,更何况是天下人,天下是他们所组成的,他们若反抗,那所谓的天下就会顷刻间分崩离析,变成碎片。   到那时,王者不过是个空有名头的称呼罢了,每个人都有权利来称呼自己为王为帝。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皇朝时期一位还算的上贤明仁德得皇帝所说。将舟比人君,水比黎庶,便有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说。   可惜他的后代子孙却是没能吃透这句话其中的含义。   天下间的黎民百姓看起来微不足道,却又具有改变乾坤的无穷力量。   一个人不算什么,可千百万个人就能组成庞大的队伍,这时候的统治者就是孤身一人对抗千军万马了。   那位先帝作为个凌驾于万民之上的君王,把“人君”与“黎庶”的关系比喻为“舟”与“水”的关系,看似合乎逻辑的。但放在世家之中却又有些发生了许多微妙。   世家与皇朝不同的是,他们与黎民百姓的关系更加亲密,简直是相互依存。   而世家原本也是从普通百姓中崛起,故而更加了解这种生活与心态。   至于那种上下分明,貌合神离的“舟”与“水”的关系,现在在平南王域用来比喻世家与那位被架空了的王爷之间,却是再是适合不过。   大至一个皇朝,一个世家,小到一座城,一个村镇,其中的统御者与广大百姓之间的关系是否融洽和谐,能否得到百姓们的支持和拥护,是关系自身生死存亡的决定性因素。若为如此,便会遭遇“覆舟”的灭顶之灾!   欧家与胡家把这笔账算的极为精明,要是刘睿影将事端闹大,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站在刘睿影这边的。   中都城虽大,查缉司和诏狱虽狠厉,但毕竟离得太远。   他们的根基在平南王域,在下危城中。   不会因为一人暂时的得失而放弃了整个下危城乃至平南王域的大号局面。   这里的百姓们拥护世家,甘愿依附,正是因为他们面度蛮族时的铁血。   就像定西王霍望虽然冷酷无情,但当他的玄鸦军在王城整装待发时,王城的百姓们仍然会行箪食壶浆之事一样。   别的争端他们看不见,别的利益他们也触及不到。关心的无非是安危和吃饱而已,谁给他们满足了这两点,谁就能得到拥戴。   在平南王域做到这两点的,是以欧家和胡家为首的各个世家。   一旦这些世家面对蛮族的态度稍有迟疑,那建立在此为基础上的平衡便会被彻底打破,继而土崩瓦解。   万丈高楼平地起,楼塌也在一夜间。   世家看似家大业大,实则掣肘更多。   尤其是上面还有个名义上的王爷,不知他什么时候就会想要翻身爬起。   这样存在两股飓风之中的,唯有小心翼翼的驾驶,不能被任何一股风所彻底拉扯过去。   这些种种刘睿影在进入下危城前就想的极为清楚,现在却是又彻底透彻。   在将蛮族智集送到漠南的蛮族部落之前,这座城里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自己手中的剑。   念头刚转,一双惨白色的大手忽然从地下伸出来。   枯槁的双手皮包骨头,没有任何血色,简直不像是活人的手!   手上的一根根血管在皮肤下极为醒目,但全都是干瘪的。   指甲长的匪夷所思,一双手上十根指头,每根指甲都和小拇指一样长。   朝里扣着,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灰。   这双手出现在刘睿影的整下方。   他的精神却全都放在眼前的木杖上。   猝不及防之际,他被这双手死死的握住了脚腕。   就像是两个大铁钳,牢牢地将其夹住,使他动弹不得……   刘睿影运气挣扎,这双手却纹丝不动。   他感到这双手正在缓慢增加气力。   每挣扎一下,露出些许空隙,这双手便会再收紧跟进。   弯曲的指甲已经将刘睿影的裤子扎破,扣住他脚腕上的皮肉。   刘睿影运气抵挡,但收效甚微……疼的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不过他在意的仍旧是面前的木杖。   它悬停在这里,看似安静,实则杀机深藏。   因为刘睿影不知道它在何时又会突然暴起,也不知道这根木杖上除了那一对羊角的锋锐外是否还有其他的机关。   刘睿影疼的有些发昏。   木杖还是一动不动……   他抬头看了一眼,只能看到老二那双如豆的双眼,似是两颗跳动的鬼火。   与刘睿影对视之后,他的嘴角微微裂开,流露出一股浓郁的蔑视。   他们三人并不像杀死刘睿影。   可惜刘睿影不知道这一点。   他只知道在下危城中若是捉住一个蛮族中人,可以获得欧家赏赐的一把极品欧家剑,胡家一坛好酒和十万两银子,却不知要是捉住一个与蛮族私通,出卖下危城利益的人,以上的奖励可以翻好几番。   曾有人主动与蛮族接触,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获取信任后,答应带着蛮族中人混入下危城中,然后替他们打通关节,送他们出城。   但这些头脑简单的蛮族人却不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理,兴冲冲的进了下危城后,迎来的却是欧家遮天蔽日的剑光。   至于那人,则早就与欧家、胡家谈好了条件。   开开心心的抱着一坛满江红,揣着二十万两银票,提着一柄极品欧家剑,换了个姓氏就入了欧家的门,做了个管事。后来更是买了三处大宅院,半个月的功夫娶了五房妻妾,真可谓是花天酒地,夜夜新郎。   如此日子谁不向往?   所以刘睿影在他们三人的眼中,哪里还是人?简直是一座长了腿的金库!   对于蛮族中人,他们早已驾轻就熟,知道所有的软肋与弱点。   唯一不可控的,便是刘睿影这个外来人。   他为何勾结蛮族中人,却是无须操心。拿下后自有欧家、胡家去审问,他们三人只要大胆提条件,痛快领赏钱就好。   刘睿影疼的微微蹲低了身子。   他瞅见木杖与地面之间尚有些距离。   只要他能挣脱这双鬼手的钳制,便能运起身法,从那间隙里穿过,站在三人面前。   手中剑短。   他们的木杖和鬼手却要长的多。   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显然是笨蛋才会用的法子……放在其他的事情上,兴许还能落下个有毅力的名头。   但放在与敌相交之中,这法子却是与自杀无二。   何况他又不想过早的出剑。   对面毕竟是三个人。   三个人有六只眼睛。   足够把他看的通透,不漏任何死角。   过早出剑除了把自己全然暴露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砰!”   一声巨响,夹杂着漫天浮土飞扬。   似是有什么重物砸落在刘睿影脚边,他被扬尘呛的剧烈咳嗽起来。   这么一咳嗽,脚下却是又送了些许。   那双鬼手趁势收紧,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烟尘中,刘睿影依稀看到个庞大的身影趴在自己脚边。   片刻后待烟尘稍稍散去,这才看清却是那位蛮族智集。   蛮族中人本就身材庞大,壮如门板,即使趴在地上,看去也是硕大无比。   他为了防备木杖的偷袭,在刘睿影被这双鬼手钳住之后,先是退出了两三丈远,几乎都踩进了河水里,鞋都湿了一半。   蛮族中人不会身法武技,完完全全是凭借身体内的气血之力。   因为他是智集,不是战师,在气血之力上本就弱了不少,所以才要留够余地,从这么远的地方开始起步。   不过智集的在部落中的地位却是要比战士高不少,这倒也不起该,毕竟在任何地方都是如此。   动脑子的人总是要比干体力活的更值钱,地位更高。   几个箭步的冲刺,蛮族智集双膝弯曲,借着疾跑的势头一跃而起,竟是从木杖的上方飞过,然后以肩背着地,结结实实的砸在刘睿影脚旁的地面上。   “你要做什么?”   刘睿影忍住疼痛,低头问道。   但蛮族智集却并不回答。   双腿在地面一蹬,身子又朝前蹿了一截。   胳膊平伸,双手正好可以够到刘睿影的脚腕。   他的手要比这双“鬼手”看上去有力、磅礴的多。   但“鬼手”之所以称之为鬼手,正是因为它诡异无比,难以用常理揣度。   蛮族智集却不管这个道理,本着一力降十会的想法,反其道而行之,也握住了这两只“鬼手”的手腕。   再苍白枯槁的手也是活人所有,那边该有知觉。   他这般一握,刘睿影顿时就觉得自己脚腕上传来的压迫之力少了许多。与之而来的是一阵酥麻……就像是有人将热水倒进了靴子里一样。   蛮族智集喉间发出一声低吼……目眦尽裂,双眼睁出血色,就连虎口处都青白流转。   站在驼子与老二身后的那名娇柔妩媚的男子腰肢一扭,嘴里发出呻吟阵阵……   他的双手刚才一直插入地里,不知修的是什么秘法,竟是可以间隔这么远的距离以手钳人。   但他终究还是没能抵住蛮族的气血之力。   本意是为了钳制刘睿影,让他失去反抗的能力,老老实实的束手就擒。   若是与蛮族硬拼下去,却是得不偿失……没奈何,只好撤招,重新来过。   失去了钳制,刘睿影脚下一软,竟是朝前跪去。好在及时用藏在袍子下的剑鞘撑住了身体,这才算是稳妥。   驼子眼见刘睿影已不再被钳制,急速转动的身形也骤然停止,并且伸手一勾,召回了木杖。   刘睿影好不容易挺立起身子,正在大口喘息之余,看到那老二的眼睛微微眯起,却是显得更小。但其中的光芒更胜先前,刘睿影在震北王域的戈壁滩上所见到的野狼也不过如此。   他双手背负在身后,接着用力一撮,却是就从衣衫下拉扯出一杆长枪出来。   枪长丈二,枪身艳菜如虹,枪尖下的红缨飘动如血。刘睿影并未在乎这枪头是否寒闪,反而将全部的精神都放在了枪头下的红缨上。   枪原本只在军队之中,攻击士卒冲杀敌阵所用,是没有红缨的。   也不知何时这种兵刃却是也被江湖中人所热衷。   临敌之际,长枪这种刺击兵刃必然是不断朝着对方的要害刺去,在刺中的同时,被刺中的伤口往往会喷溅出大量鲜血,这时红缨一斗转,便能将其拦下大部。若是没有红缨的遮挡,这些血液就会大量溅射到自己身上并顺着枪头流到枪杆,导致枪杆打滑,难以持握,进而落败。   同时不断挥舞戳刺的长枪会带动枪上的红缨来回晃动,更因为其鲜艳的红色,能极大的分散对方精神,反而忽视枪尖的威胁,   “坚而不硬、柔而不折、变幻莫测、神化无穷”便是使枪的基本要诀。   长枪上的红缨极其柔软,对力量的反应也相当敏感。   用不同的用力方式挥动长枪,便是不同的枪劲,红缨便会跟随者枪劲的变化而改变摆动的方式。   刘睿影以这红缨为“标尺”,便可摸准此人的枪劲,弥补手中剑短的劣势。   这人似是看出了刘睿影的心思。   抢在手,重重朝地面一顿。   枪尖下的红缨非但没有飘散起落,反而根根下垂,直指地面。   他伸手将这一圈儿红缨拨弄了两下,发出类似珠帘卷起时,“哗啦啦”的声响。   刘睿影心头一沉……   这杆枪上的红缨,竟然是用红铁根根打造而成。   如此一来,刘睿影若是将精神都放在这“红缨”上,非但无法判断枪劲与出枪刺击的轨迹,反而会被它所迷惑,着实是舍本逐末…… 第六十七章 星离雨散【中】   此人趁着刘睿影略一分神,而脚腕还未从先前的麻木中缓过劲来时,蹲底身子,扎下马步,左手握住枪杆尾端,右手居中并朝前滑去。   他将整个枪杆以夹在腰间,朝着刘睿影横扫而出。   枪尖下的那些由铁片制成的“红缨”发出一阵阵响动,好似下雨时飞溅而起的水花。   刘睿影的身子着实还未恢复自如……远不及先前灵敏。   这一枪却是以力破巧,正是掐算准了刘睿影的状态。   眼下除了拔剑力拼之外,唯有伏低身子,冲前翻滚,借此躲开这一枪横扫的万钧之势。   不过这法子刘睿影却是不想用……   没有旁的原因,只是因为太过于丢人。   那般姿势,像极了千年的王八,佝偻着身子,贴在地面上,翻滚的时候又像个球,把地上的腌臜之物都沾了个遍……   何况还没有到需要使劲浑身解数保住性命的关头,那这种丢人的法子却是能不用就不用。   在没命之前,面子就是最重要的。   人原本爱面子,更何况是男人,更是把面子排在了第一位,朋友的眼光,陌生人的评价,都是影响他们一言一行的。   找媳妇为什么找漂亮的?   一方面是都喜欢,另一方面就是面子,带出去好看,有面子!   但能轻易放下面子的,也一定是曾经最在乎面子的人。   他们或许因为什么而改变,能够改变他们的必定是磨难和挫折。   一个人低落到了低谷,才会想着面子和生命哪个重要。   而刘睿影则是还算放得下的。   在他这里头等事是朋友,第二是亲近之人,第三才是所谓的面子。   面子只是人自己给自己的一层屏障,无端的把其他人拦在了外头。   彼此之间都隔着东西说话,虚假的很!   他看着枪尖以及下方的铁皮红缨估算了一下距离,发现这一枪,枪尖并不会挺而刺出,反倒是枪杆上蕴含的劲气所带了韧性着实可怖!   要是被这一枪扫到腰间,定然被打翻在地。   而且腰间两旁各有一个气府,却是上下身子的纽带。要是被这一枪扫中,顿时便会断了劲气的延续。刘睿影又没有蛮族中人常年修炼的气血之力,到时更难以抵挡。   这一枪不上不下,恰好居中。   凡事一旦如此,不论什么都会让人觉得难缠……   书塾里的先生就曾摇头晃脑的讲过“中庸之道”,不过那时刘睿影只把这当作是老学究的死板教条之说,并未理会。先生照本宣科,学生唯有死记硬背。   但“中正平和”这四个字他却是记得很牢。   面前这一枪看似笨拙,毫无出彩之处,实则大巧不工,深谙平衡之理。   倘若他的枪杆再高低半尺左右,刘睿影都不会这般费力化解。   看似简单的一枪,蕴含着包容与利用,两者互相交替,难分彼此。   这种知与行的统一不但需要极为精深的武道修为,其中的心境则更加哪能可贵。   无论刘睿影的状态好与坏,他出枪的性质都不会有所更改。在每一枪出之前,都会做出最为恰当的选择。   因为活着的刘睿影交给欧家和胡家对他们的利益更大,因势利导下出的每一枪不可过分,也不可过于轻浮。却是都得不偏不倚,不行极端,恰如其分。   摸清了对方出枪时的心境,刘睿影便决定反其道而行之。   中庸之法,唯有极端可破。   所谓极端,不外乎上下两种。   他觉得下过于丢失体面,那破解之法只剩下一种。   刘睿影忍住剧痛,调运劲气强行下坠至脚腕处,使得方才被大力压迫的气穴与经脉在一瞬间被冲开。   而后没有丝毫停顿,他的身形犹如一支离弦的箭矢,冲着正上方高高弹起,同时双腿蜷缩,膝盖顶在胸口,低头凝视着枪杆的动向。   显然对方也不曾想到刘睿影会以这般扭曲的姿势化解。   在他的预料中,刘睿影该当是矮下身子,在躲过枪杆横扫时,出剑斩其下盘。   端枪横扫,最是要下盘稳固,所以他才特意扎开马步,还使出了个“千斤坠”的身法,让自己挺腰挥抢时能有足够的气力支撑。   由此一来,他的下半身便不动如山,坚如磐石。可刘睿影手中剑的灵巧,岂是长枪能比?   他稳固的下盘只能来不及变化身形却又成了他最大的弊端。   不过他可不是只有自己一人。   手持木杖的驼子,以及身后那双“鬼手”仍旧虎视眈眈。   三人相处已久,彼此之间的默契要比刘睿影和蛮族智集之间不知高出去多少……   要是刘睿影果真出剑攻其下盘,那根灵活的木杖就会从天而降,锋锐的羊角直插刘睿影的后心。再不济,还有那双“鬼手”,却是足以延缓刘睿影的身形,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横移身子,以求再战。   刘睿影在半空中算计着枪杆扫至自己身下所需要的功夫。   如此出枪,枪尖在他神枪足足画了一个半圆。   当枪杆在这个半圆正中央的位置时,正好是其中蕴含的劲气打到了鼎峰之际。   此时枪杆上只有一往无前的横扫之力,若是从上至下稍微有些许风吹草动,立马就会令其崩溃,着实是四两拨千斤的奇巧。   不到三寸之时。   刘睿影的身形骤然下落,后脚跟猛然踩住这柄长枪的枪尖。   河岸上的泥土除了最上面一层由于大风刮来的虚浮之外,都有些潮湿、泥泞。   刘睿影这一脚用足了十分气力,踩得极为扎实,将长枪的枪尖压入地面两寸有余。   枪杆上的劲气正在巅峰,还未溢散。   枪尖一受阻,枪杆却是弯曲成了半月状。   那人双手只能再度攥紧,以此抵消枪杆上传来的反震之力。   刘睿影看不出,他自己却是知道……这根枪杆是用五十年的白蜡树树心支制成,又在加入了铁粉的桐油中浸泡了三年。   铁粉和桐油顺着木头的间隙浸润其中,早已不分彼此。   这样一来,枪杆既有白蜡树原有的韧性,却又坚硬刀剑,不会被轻易损毁,颜色也变得漆黑如墨,令人分辨不清。   “啪!”的一声脆响。   在灯火通明的河岸边显得微不足道,可听在他耳中却又如天边炸雷!   这是枪杆已经达到极限的先兆!   若是再不迂回,便会从中间断裂成为两半!   到时会刘睿影还未擒获,却是毁了与自己朝夕相处,走南闯北的老伙计,着实是得不偿失……   这般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他可从来没做过。   心一横,却是撤了脚下的马步和千斤坠的身法,任凭身子随着枪杆的回弹朝一旁飞出。   原本极为炫目的一击,竟是被刘睿影如此轻松地化解……三人脸上都浮现出些许凝重。   欧家剑和十万两银子固然诱人,但好东西向来都是给活人准备的。死人拥有的再多除了能放到棺材里当陪葬,还能有什么作用?   像他们这般过惯了潇洒的人,根本就没有想过来世的年头。人死如灯灭,下辈子自有下辈子的命数,这辈子已然如此,却是吃香喝辣多睡女人最要紧。   下辈子就算再辉煌,和这辈子也无甚关系了。   刘睿影看到他被自己的枪杆挑起,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沟壑。   但他并未止住身形,反倒借力飘到刘睿影身侧,想着待枪杆上的余力倾泻完毕,他用力一抽,还能再刺出一枪。   可刘睿影哪里会给他这般机会?   在枪杆余力尚未挥洒完成时,他就松开了脚下踩住的枪尖。   枪尖骤然上挑,刘睿影朝后仰倒,躲开了这道寒光。   只有极快潮湿的泥土被枪尖挑起,落在了刘睿影的头顶,却是无伤大雅,晃晃脑袋便都扑簌簌的重新掉落在地。   一枪出,不但无功而返,还让自己落了一身狼狈。   他如豆的双眼里已经压制不住火气。   临敌之际,最忌动怒。   方才出枪时的中正平和已经荡然无存。   刘睿影这一跳,一踩,却是把他费尽气力调整至最佳的心境彻底动摇。   驼子见状赶忙箭步上前。   长枪一退,围着刘睿影的品字阵型已然出了个缺口,刘睿影要是运足身法,却是能从这空挡中扬长而去。   但他刚跃出一步半,那人便横过长枪,对驼子怒目!那眼神犹如金刚转世,不可亵渎。   驼子深知他的脾气秉性,自己的吃的亏,就得自己把面子挣回来。当即退会原位,还给那位“鬼手”丢去个颜色,示意他只需和自己在一旁掠阵就好。   当他重新握住枪杆时,周身的气质陡然一变。   看不见的华光从他身体上的每一寸皮肤散出,让刘睿影的视线有些模糊。   就连河面上那些因为吸足了水汽的浮云都好似被镶上了一圈边沿,重重的从天幕上朝下压来。   他在半空中挽了个枪花。   刘睿影曾在三威军操练是,看过其中的将军演练枪法。   那将军的枪法虽然蕴含着凌冽的杀伐之意,但远没有此人的潇洒果决。   铁皮制成的“红缨”在空中抖动的好似西风落叶。   只是这叶虽然没有生机,但依旧坚挺的粘连在枪杆上,无声无息间,沉重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朝着刘睿影裹挟而来。   眨眼间,他的墙头笔直朝前,弹了三下,分别对准了刘睿影眉心、咽喉,和小腹。   左手在枪杆尾端用力一转,长枪在他手中高速旋转,同时铁皮红缨瞬间绽放,挡住了他近乎一般的身形和全部双手,让刘睿影难分虚实。   铁皮红缨卷起了呼啸的风,吹得刘睿影面庞如刀割般生疼。   他要紧牙关,仍旧死死的顶住枪尖头上的一星寒光。   可他的精神却被那绽放的铁皮红缨所吸引,只觉得这一枪着实是优雅壮烈!   他本该在此时拔剑,但却因此做过了先机……   眼看枪劲逼杀而至,他只得一腿后撤,摆出弓步,双手横卧剑鞘,朝上抬去,想要先行抵住枪杆,再做谋划。   可就在他的剑鞘要与枪杆接触时,原本绽放的红缨突然收敛,那壮烈的枪劲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刘睿影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枪竟然是虚招!   随即他身子矫健的一扭。   右侧的肩骤然一沉,硬生生的扭转枪杆,使其朝下落去。   枪杆在灯火中化为一道墨迹,而“红缨”则是片片刀锋。   原来他的枪,真正的玄机并不是枪尖,而是枪杆与“红缨”。   枪杆一击不成,但“红缨”却结结实实的拍打在刘睿影的胸口。   他的身子倒退而出,数个趔趄后,才用剑鞘支撑着,勉强站稳身形。   一低头,自己已然站在河水里。   初秋的漠南,气温还未真正寒凉。   可河水却如无数的银针般,不停地扎着刘睿影的浸入其中的皮肤。   几滴鲜血洒落在铁青色的河水里,又很快随着河水的流动而晕染开来,像极了染坊里的染缸。   只不过染坊里用的是染料,而刘睿影用的是自己的鲜血。   他摸了一下胸口,掌心顿时一片嫣红。   那铁皮红缨的两端都被打磨除了锋锐,挂在枪尖下,就是一把把匕首。   刘睿影暗自庆幸自己运气着实不错。   刚才要是再迟疑半分,胸前的皮肉定然都得那铁皮红缨尽皆削去,露出森森白骨。   庆幸的同时却又打了个寒战……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阴毒的兵刃。   他的枪应当从未刺死过人。   死在他枪下的,都是被这铁皮红缨一点点削下皮肉,最后变成一具完好的尸骨。   皇朝时期有种酷刑叫做凌迟,拜师老百姓们所说的“千刀万剐”。   对于犯下大罪的人,处死时将其身上的肉一刀刀割去。   随着皇朝覆灭,这种刑罚已经被五王联名废除,削减为“   八刀刑”。   刽子手用一篓共八柄的锋利刀具将活人肢解开来。第一刀,切胸口第二刀切臂膊,第三刀剔大腿,第四刀和第五刀将手臂至肘部全部斩断,第六刀和第七刀从小腿至膝盖拨开,第八刀则肢解砍掉脑袋。   明面上还未有一人犯下如此罪大恶极的事端,要被处以此种极刑。但刘睿影在查缉司里,却是见过不少……   最可怕的不是死人的尸体以及行八刀时惨烈的场面,而是随着一刀刀切下去,那人从哀嚎逐渐变的静默……绝迹的死气便会充斥着整个屋子,甚至压住了血腥。   “第一枪,切胸膛!”   那人说道。   刘睿影将手掌中的鲜血在阴阳师袍子上擦了擦干净,平和的语气对视。   知道“八刀刑”的人本就不多,更不是这些江湖豪客能够触及到。   “知道‘八刀刑’的人,还需要这样讨生活?”   刘睿影问道。   “拿着一柄极品欧家剑的人,尚且需要穿着阴阳师的袍子来遮蔽身份,相比之之下我们哥仨也没有那么令人想不通把?”   此人反问道。   刘睿影想笑笑,但却有扯痛了胸前的伤口,只好作罢。   至于他为什么想笑,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过现在既然知道了他的枪法是脱胎于“八刀刑”,那应对起来也就有了准备。   唯一不同的是,八刀刑用的是刀,而他用的是一杆长枪。   不过这兵刃毕竟是外物,重在用兵刃的人。   俗话说能抓老鼠的就是好猫,只要能达成目的,却是无须计较其他。   刘睿影觉得他最多只会出七枪,因为第八枪在八刀刑里是砍掉脑袋。   死掉的他一文不值,根本换不来欧家和胡家的奖励。   不论身子再怎么残疾,但凡还有一口气在,欧家和胡家就没法不认账,否则就是失信于整个中都城,他们还担不起这样的后果,否则就会失去家族的根基与命脉。   这人之所以抢势陡变,变得如此狠厉,正是瞅准了这处空子……既能让自己丢掉的面子重新贴回来,还能提着吊住一口气性命的刘睿影残躯去换来一场大富贵! 第六十八章 星离雨散【下】   刘睿影胸前的伤口不算太深,此时已经渐渐凝固了血迹。   想起看过的那些受了“八刀刑”的人,胸膛被切开,血肉一点点刮去,露出累累白骨和仍在跳动的心脏,他觉得自己已经算的上是运气极好。   万幸他身后是一条河,不是什么悬崖峭壁。   否则刚才退无可退,伤势定然就要比现在更加严重。   那人将枪杆在地上重重一挫,地面顿时凹陷下去一个小洞。   浮土犹如水波般泛起了圈圈涟漪,接着又消失不见。   突然而至的杀气,浓烈至于犹如雾、雨、闪电,朝着刘睿影裹挟而来,拼命朝着他的眼耳口鼻中钻去。   有着猛兽般的狂野凶悍,又如漠南最深处的蛮族部落那样原始。   原始只有最简单的你死我活,但其中却又包含着一股参透生死的明悟。   这样自相矛盾的杀气,刘睿影不知它究竟是怎样产生的。   参透了生死,怎又会不死不休?   一个人若是参透了生死,只会明白死不过是另一种活。   其实刘睿影也明白。   但明白和参透是彻头彻尾的两码事……   明白是对这件事的头尾清楚,而参透却是深入其中,不被影响。   孩童经过教学也会明白什么是生与死,无非就是记忆的衍生和消退,而明白这过程后,参透记忆中不舍或执念,要忘却曾经的因果,要缅怀以后的自己。   这些都要做到时,思想已经是脱离世俗之外了。   这世上很多道理人们都明白,可人们却就是参不透。   明明知道此时不可为,却又偏要为之。难道不是明知道理却不遵从这般规律?   不过唯有极短的碰撞才能孕育出巅峰之中的激烈。   刘睿影感到他的心境已然变了……   现在的他,似是不为了那一柄欧家剑、美酒、赏银,而是为了复仇。   一个快意潇洒的人,竟被那情绪左右了身心,实在是不值!   他若不被仇恨左右,也定当是一个浪荡侠子,不会有心思牵绊。   刘睿影和他素味平生,哪里能结下仇怨?余光瞥了一眼蛮族智集,顿时就明白过来……   这人想必有极为紧密的亲朋死在蛮族中人手里,故而看到有人和蛮族勾结,心中的旧恨便会难以自持的被激发出来。   若当真如此,刘睿影更觉难办……   他的心头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巨石的表面包裹着粘稠的杀意。   刘睿影缓缓的朝前走去,让自己不再站在河水里。   可他每上前一步,这人的身形就变得越发高达,也愈发模糊…   耳畔吹来的河风原本湿润、温存,但刘睿影听起却好似厉鬼的嚎哭。   夜深。   寒气起。   混杂着河面上的水汽,让人倍感寒凉。   这样的风和杀意抵挡在刘睿影周围, 宛如一把把锋锐的匕首正在刮擦他的皮肤。尤其是裸露在外的双手和面庞,更是感到刺痛难当……   好在他还未出剑,自身的气势仍没有倾泻半分!   但这样的寒意与杀意,却在无形中不但消磨着他的气势。   出剑了又能如何?   现在刘睿影也没有了把握……   何况这还只是一人而已。   即便他阻止了那驼子和“鬼手”,又能长久到什么时候?   正在刘睿影左右权衡之际,他手中的长枪已经重新提起,笔挺的立在身前,还跨出一步。   身后两个轮廓昂然的脚印,在地面踩踏出的凹陷很快酒杯风中吹带的浮土所淹没。   刘睿影这才发现自己跌背脊已经出了不少汗,将里面的衣衫湿透,和最外面这层阴阳师的袍子贴合在一起。   这件袍子是他从街上随便买来的。   当日那小商贩非要让刘睿影再加上二钱银子,送他本阴阳风水秘术书。据说是十八代单传,要不是看与刘睿影有缘,跟本提都不会提。旁的询家来问价,十两银子都不卖。   一顿吹嘘,把那本书吹的好似得到了就能够天下无敌一般,可若有这种好东西,谁又会拿来卖呢?   都知道这不过是商人为了贩卖货物的手段罢了,刘睿影也就听之任之,待他吹的脸红脖子粗时,还个价,适当的给些银子,便能把这本旷世奇书揣入怀里。   刘睿影暗自好笑……这十八代单传的秘术,却是就以十两银子来对比,着实是够便宜的。   耐不住他一再消磨,只得多付了二钱银子,拿这袍子和抄本走人.   回去一看,那抄本中有半本都是白纸。印出来的字有倒着的,躺着的,歪斜着的,就是每一个正的。内容连起来也是狗屁不通,不知所云,只能当个火引子去烧了。   从这样的伤感手里买来的袍子,质地破烂。   平时穿着还好,现在一出汗,紧紧地贴合在一起,刘睿影背心处一阵没来由奇痒……只能不断的顶起肩膀,让袍子与身子之间出现些许空   隙来缓解。   可刘睿影却又不能脱掉。   因为这件袍子在,他还是个阴阳师。即便拿着欧家剑也一样,都有处说理。   即便如此,他的双眼仍旧死死的盯着对方枪尖下的“红缨”。   看到他的枪尖朝下一抖,刘睿影不在拖延,登时出剑!   剑光与枪上寒意竟是有几分交相呼应之感,映的天上月与地上水都失去了光彩和神韵。   刘睿影的剑径直朝他的咽喉刺去。   这一剑,就连他自己却是都没有想到可以快到这个地步。   全身的筋肉、经脉,在经过漫长的酝酿后,在这一剑出鞘时完美的贴合在一起!   反观那人手中的长枪。   虽然枪尖微微下移,但却就此停滞。   面对刘睿影刺向自己咽喉的剑,没有任何反应。   仿佛一切都本该如此。   甚至在刘睿影的剑逼近时,他的枪尖还稍稍回收了些许,几乎竖直朝上,指着月亮。   长枪除了用枪杆横扫外,便是一枪刺出。   即便他的这柄长枪真正的玄机藏在那些个铁皮“红缨”中也不不能说这枪尖就是无用之物。   欧家剑本来就比其余的长剑要短了三分之一。   相比于长枪而言,没有任何优势。   刘睿影很清楚自己的短板。   用一柄算不上长的剑和一杆长枪对向刺去,显然是极不明知的行为。   就算是要两败俱伤,以命换命,恐怕都做不到。   因为长枪足以在剑尖触碰到自己咽喉前,先刺穿刘睿影的咽喉。   他这么做,自是有别的打算。   剑尖与那人咽喉的距离越来越近。   就连一旁站着的驼子都开始紧张起来,双手不断揉搓着自己的木杖。要不是刚才被阻拦,他此刻早就出手了!   刘睿影的全部精神都在手中的剑,和面前的人上。   对于其他根本毫无防备。   他已经看到,自己的木杖若是击出,那羊角定然可以插进刘睿影的后心之中。   但即便这样想着,他手中的木杖却越放越低……   刘睿影先前以为这驼子是三人中的领头,因为他最先说话。现在却是发现自己错了……这位用长枪的才是。   否则驼子和鬼手哪里会这样忌惮?   不光是忌惮他的威亚,更是忌惮他的脾气。   要是那两人违背了他真心想做的事情,说不得翻脸一枪却是就对着他们俩刺去。   此刻,刘睿影的剑距离他的咽喉不过盈寸。   驼子、鬼手还有蛮族智集知觉眼中一瞬清冷的寒光闪过,却是犹如下危城中的风沙般,骤然而起,骤然而停。   刘睿影的剑极为诡异的停在当空,不进不退,竟是就这么悬着!   出剑需要时机,而撤剑则需要勇气。   刘睿影右臂平伸,剑尖没有丝毫抖动,仍然指向此人咽喉之处,但脚下却运起身法,整个身子如同鬼魅般飘忽不定。   再定身时,已经站在长枪可横扫的半径之外。   “仅有不进,退也不退,这是何意?”   此人很是嘲讽的问道。   刘睿影轻轻一笑,肩膀沉下去,剑也随之贴在身侧。   “这不是退了?”   “剑是退了,但你的心没有退!”   此人说道。   “按你的说法,怎么样才算是退?”   刘睿影反问道。   “乖乖和我们去欧家,就算是退!彻底的退!”   此人说道。   “这未免也有些太彻底……有没有什么折中的法子?”   刘睿影问道。   此人摇了摇头。   他想要的,刘睿影给不了。   交易的本质是让双方都能满意。   当然这也有它的前提,便是能够开出令对方满意的价码。   刘睿影除了手上这把欧家剑之外,再没有第二把。更没有胡家的酒,和十万两银票。   “你是从何处学来的‘八刀刑’?”   刘睿影沉吟了半晌后问道。   “那你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此人反问道。   “我并不会,只是知道而已。”   刘睿影回答道。   “看你的年龄,出生时应当已是五王共治。据我了解,五王共治时的‘八刀刑’只在中都查缉司和诏狱中偶尔得见。”   此人眯起眼睛说道。   他的眼睛本来就笑,现在更是几乎都看不见轮廓。   “我只是个云游的阴阳师,好酒贪杯,赌钱恋色。”   刘睿影随意的说道。   “那就好!”   话音未落,手中长枪就势一个回旋。   枪尖与“红缨”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迸发出的劲气朝着刘睿影袭来。   刘睿影恍然扭转身躯,向旁侧躲闪。   一枪着地,发出惊   天动地的爆响!   河岸上的湿润的土地被震裂出一条沟壑,再明亮的灯火都照不进其中。   刘睿影越看越是心惊……   这沟壑宛如巨兽之口,伺机而待的想要将他吞噬于其中。   刘睿影还未回过神来,蛮族智集发出一声大喝。   只见他双拳激荡,和两肩平行伸出,打出两道刚猛的拳劲。   劲力为止,风已起!   这两道拳对准的正是他的胸膛。   长枪虽然攻势凌厉刚猛,但毕竟长度太长,用于回护难免有些来不及。   不过此人对于蛮族中人异常了解,所以心中毫不在意。   枪尖一挑。   “红缨”飞旋。   欲要格挡住蛮族中人的拳风,在图后,进。   谁料蛮族智集这一拳却是拼尽了全力。   双拳如锤,拳劲浑厚。   浑身上下都被一层淡淡的血光所包裹着,连流出的汗水都沾染了血腥气。   没奈何,他只得后撤了数部,同时枪尖连挑,以此封住蛮族智集的其余的通路。   没想到这蛮族智集竟是不管不顾,完全是舍生忘死的打法。   身子一矮,双膝着地。   脚尖死死的扣住地面,随即将整个身子犹如箭矢般弹射而出。   刚猛的双拳直逼对方的双膝。   刘睿影手中持剑尚且不如长枪的距离,更不用说他此刻赤手空拳……   此人脸上不禁冷笑……   蛮族中人可不如刘睿影值钱。   而且在欧家哪里,对于蛮族可是生死同价。   即便是拖着个尸体过去,只要验明了蛮族身份,照样可以换得一把极品的欧家尖。   不过他却是不想让蛮族智集这样轻易的死掉。   想起当年的惨剧,就算食其肉、寝其皮怕是都不能解恨……   长枪枪杆一弯折,借力让身子破空而起。   枪杆复原时发出的“呼呼”声浪犹如龙吟。   继而在半空中将长枪倒提,枪尖瞬时盘旋至蛮族智集深身后。   一枪刺出,正中肩膀,却仍不收力,将其死死的钉在地面上,枪杆没入血肉一半有余。   待他翩然落地时,又一脚踏在蛮族智集的后背上,刘睿影听得一阵骨骼碎裂之声,蛮族智集喷出一大口鲜血,随即昏死过去……   情急之下,刘睿影剑出如虹,向枪杆劈砍而去,那枪杆果真韧性十足,被欧家剑击成了一道弯月竟是还未这段。   刘睿影感到从自己的剑上传来一股刚猛的反震之力,无奈只得顺势而为,朝后退却。   力道一松,枪杆又恢复了原状,在蛮族智集的伤口内来回震荡,把原本的血窟窿又扩大了一倍不止……竟是把他又疼的转醒过来。   见状,此人朗声大笑。   从蛮族智集身体里抽出长枪,枪花斗转,“红缨”飞舞若游龙,想刘睿影持剑之臂切去。   刘睿影回剑护身,刚好抵住了枪尖。   同时朝旁侧一滑,左肩下沉,堪堪避开了其下搅动不已的“红缨”。   这一剑刘睿影以逸待劳,却是让他长枪一时间有些脱力,差点从虎口处跳将出去。   刘睿影抓住这一空挡。   只见他肩,肘,胯,膝齐齐用力,就连剑鞘也作为手臂的延伸用以支撑。   身子犹如风车般旋起,雪亮的剑光始终不离此人的下盘。   早在第一枪的时候他就看出这人虽然枪法狠毒凌厉,但身法却是短板。   而长枪最忌拖地。   刘睿影这第一剑抢攻而上,便是让他有些狼狈……露出的破绽更加严剧!   趁着此人急于闪躲脱身。   刘睿影剑尖一挑,从侧后再度刺来。   这一剑若是落在他身上,定然能断其一腿。   谁料此人双臂环抱住枪杆,身形骤然下坠,却是一屁股坐在地上。   枪杆从腋下伸出打扮,手中仅仅留住枪尖下一尺半的长度。   如此一来,长枪却是与短剑无异。   对拼至于反而更占优势。   刘睿影避其锋芒,也不再顾及体面。   身子朝前翻滚,移至他后方。   剑光带起的青芒闪动,眼见就要插入背脊之中,耳边忽听得一阵弓弦声响起。   七只箭矢不知从何处而起,一只打在刘睿影的剑身上,将其摊开三寸,正巧避过此人背脊处的要害。另一只打在长枪枪杆的尾端,使得枪尖上挑,无法回刺出。   另外五剑中有三剑分别落在蛮族智集的脑袋旁边,还有驼子与“鬼手”的身前。   最后两剑则落在重新站定身形后的刘睿影与那人之间,将两人分隔开来。   七支箭矢毫无雷霆之势,却又妙到毫巅!   然而射箭之人却仍未露面。   刘睿影看着箭矢尾翼上刻着的一个“欧”字,无奈的叹了口气……这一趟下危之行,终究还是暴露在了世家们面前。 第六十九章 天上一剑,地下一箭   “不知欧家哪位前辈,还请相见。”   刘睿影特意将手中的欧家剑横在显眼的位置说道。   能用上欧家剑的,便算不得普通人。更何况他这柄剑是由欧小娥送的,中都城中惟一的一把绝品。   这把剑放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代表了很多东西。   剑是没有生命的,只是人为铸造出的利器,甚至与斧头无异,但特殊的却是欧家这个名字,说欧家以剑闻名于世,莫不如说这剑靠欧家传扬天下。   一件事物存于世上,总要依附在其之外的名气上。   话音落下许久,刘睿影环顾四周,也没见到有人影出现,只好耐下性子再等等。   脚腕处有些酸胀,刘睿影屈起膝盖想要活动活动筋骨,但就是这么一动,竟是又有一剑不知从何处射出,抵在他刚刚抬起腿脚之处。   刘睿影很是诧异……   这射箭之人明明是有心劝和。   但争与和可不是射出几支干脆利落的箭就能结决的事情。   箭上的“欧”字刘睿影看的很清楚。   不过欧家家大业大,其中之人不知繁几,他也难以猜到这一剑到底是谁射出来的。   这人难道看不到他的欧家剑,还要执意去射这几把箭吗?   正在刘睿影左右思量之际,却是又响起了三声弓弦之音。   随即三支箭矢裹挟着霹雳之势,分别扎在那三人的落脚之处。   匆忙躲闪之余,定睛一看,三人竟是朝前移了好几丈远,再度形成一个品字形,将刘睿影包在中心。   那驼子心思活泛,眼珠一转,便悟出了射箭之人的用意。   “这是欧家大人在试探我等的斤两。咱么可不能不识抬举!“   “此话怎讲?”   “鬼手”皱着眉头问道。   “先前七支箭矢是为了让你俩分开的同时又担心我们捉住空挡,所以先将双方都平定下来。后面这四箭却是逼着我等动手!先射在立身之地,要是我们还悟不透,那在欧家大人眼中咱们也就失去了斤两,后面的箭矢恐怕就得冲着咱哥仨的身上招呼!”   驼子解释道。   另外两人一听,茅塞顿开,看向刘睿影的眼神也变得冷厉起来。   驼子言语的声音很大,但他并不是为了让刘睿影听见,而是说给那位不知身在何处的欧家大人听。   让他知晓自己三人已经洞察了这箭矢其中的深意,也会如数照办。   只要能得到赏识,兴许就此被欧家吸纳为族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是莫大的荣誉,比什么名气都要来的实在,一个百年的世家,若是能加入,也定能光耀后代,子子孙孙都姓欧,衣食无忧,到哪里都有人尊敬。   他们为欧家从下危城中押送货物去往中都城已经有些年头了,就是因为原先身上都背负着些许恶名,所以才迟迟无法被欧家接受。   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三人自是要全力以赴!   毕竟一柄剑,一坛酒和十万两银子只是一时,管不了一世。等入了欧家后,以他们三人的能耐,不愁没有剑、没有酒、没有银子。   再不济,欧家中人的头衔在下危城中乃至整个平南王域都是金字招牌,远比十万银子要值钱的多。   十万两银子也就只能在平南王域里当一个普通的大户而已,可欧家中就连个扫地小厮布衣草履出门,那些大户也得点头哈腰当祖宗一般伺候着,生怕一个不满意,就让自己摊上灭顶之灾。   欧家中人不管高低贵贱,只要从那扇门里走出来,代表的就是欧家。与他自己到底是谁没有关系,去往哪里,身后都有这么一棵大树可以当做依靠,自是高人一等,百无禁忌。   这哥仨虽说是江湖客,平日里开张生意,零散的接受各大世家的雇佣。胡家的事,他们也做过不少,但没有欧家多。   漂泊日久,总想着有个地方能安定下来,不在乎钱多钱少,能有个安稳的日子就好。   何况背后还有不少仇家,能榜上欧家这样的依靠,这些仇家即使来寻仇的时候也得掂量一二。   方才三道弓弦之声响起时,刘睿影想听声辨位,起码知道这射箭之人在哪。   可这弓弦之声却是缥缈虚幻,根本捋不清头尾,只得作罢,转而打起全部的精神应对眼前的局面。   驼子用力挺起背脊,身子显得要比原先高了几寸。   紧接着纵身一跃,在半空中经由鬼手托举,手中的木杖竟是变作两半,一左一右朝着刘睿影攻去。   两截木杖在手中,虽没有原先的长度,但却更易操控。   驼子飞速转动手腕,以巧力御杖。   刘睿影横剑当胸,做好应对之姿,却没想到这两截木杖半途而反,徒留一片虚影。   驼子趁刘睿影疑惑之际,重新将木杖合二为一,用机关牵引着,绕道刘睿影身后,朝他的后脑砸去。   刘睿影本想躲闪,奈何时间不够,只得把剑鞘竖在脑后,硬生生解下来。   震得头晕目眩之余,胸前的伤口却是再度挣破,血流如注。   艰难的稳住身形,可却稳不住因为脑袋被击打所引起的恶心……   看到刘睿影如此,那三人心中松了口气,暗自放下戒备。谁料刘睿影剑锋斗转,闪电般逼近了驼子的咽喉。   一杆长枪从斜地里刺出,带着凄厉的风声,直奔刘睿影的小腹。   他的剑已经全然扑了出去,余光看到枪尖的寒星,这才测过身子,想要避开周身要害。   短暂的耽误,使得驼子有了脱身的机会。   他歪着脑袋,奋力将自己的咽喉避过刘睿影的剑锋。   因为身子歪斜的太厉害,便用手中的木杖当做支撑才能不至于倾倒。   刘睿影虽然被长枪所威胁,但仍然没有收手的势头。   剑锋退而求其次的刺入了驼子的肩膀,将他左肩削去一半,疼得他龇牙咧嘴。   驼背之人本来看上去就十分怪异,现在一侧肩膀少了一块,就像是个缺了条腿,支离破碎的低矮桌台,随时都会在飘摇中毁灭。   “鬼手”伸出双臂,想要帮驼子稳住身形,但却不下心碰到了他碎裂的肩膀,沾染了一手鲜血。   那破碎的肩膀本来还有一丝连接,在这碰触之下。宛如即将崩裂的石头,浑然炸开!   血沫带着碎肉,掉了一地。   “啊……”   一身足以刺破耳膜的尖叫声响起……   那“鬼手”竟是看着手上的血迹,直挺挺的晕了过去。   “他妈的!烂泥扶不上墙!”   驼子淬了口唾沫,刚好吐在他的脸上。   刘睿影看着不由得笑出声来。   “本来三个人我还有点怵头,这位兄弟的手又那般诡异,没想到却是见不得血!”   这“鬼手”想来是有恐血症……刘睿影在查缉司时就见过一位同僚在询问犯人的时候刚抽下去一鞭子,那血珠从皮肤里才冒出头来,他却是就直挺挺的晕了过去,弄得查缉司上下都觉得甚是丢人。   剩下两人被刘睿影说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却无法出言反驳。   “鬼手”这毛病,他们早就知道,所以在一开始就让他站在最后面,起到个钳制之用。   但他却是在此时发病,对于正准备在欧家大人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的两人来说,着实算不上好事……   忽然一道强光压住河岸两边左右的灯火,落在刘睿影身前。   刺的他赶紧闭眼,防止那妄图驱散黑暗的明亮,误伤了他。   光影散去后,他看到一个人影,背对着自己。   双肩平阔,腿微分开。   手上不知扶了个什么东西。   刘睿影下意识的觉得,应当还是根手杖。   甚至心想这那根手杖是不是下危城里什么规矩,驼子用手杖尚且可以理解,但此人四肢健全,身子也无畸形,背脊挺的板正,怎么也需要手杖?   手杖这种依靠性的东西,本应该是避而不及的,别说健全人,就连驼子也不太愿意明晃晃的带着。   “一剑大人……”   刘睿影看不到此人面庞,但那两人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此人正是欧家的两大供奉之一,“一剑”。   “一剑”与“连弓子”向来形影不离,若是“一剑”在此, 那方才射出箭矢的必然就是“连弓子”。   这两位在平南王域久负盛名,驼子的神情也变得极为恭敬。   反观另一人,却是极为怪异。   他将长枪收回衣袍中,走到“一剑”面前,两手抱拳,弯下腰去,恭恭敬敬的叫了声师傅!   “一剑”点了点头,没有丝毫意外。   “你连弓子师叔想让我再等等的。”   “等什么?”   这徒弟在师傅面前不但没有了任何狠厉,反而憨憨的摸了摸脑袋。   “你说等什么?”   “一剑”抬手敲了敲他的脑袋,似是让他赶紧开窍似的。   可这徒弟的脑子却还是没想明白。   满脸疑惑的看着师傅,师傅却又闭紧了嘴巴,一句话也不说。   相比于他的疑惑,驼子脸上的表情更是好玩无比……   他看看“一剑”,再看看自己朝夕相处已有些时日的老伙计,却是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同自己一样漂泊不定,手上不干不净的人,怎么突然就成了“一剑”大人的徒弟……   何况他的兵刃是一杆长枪,身为“一剑”的徒弟,怎么会不用剑?   “一剑”看到驼子的表情,这才露出些许欣慰的神态。   “做的不错!”   话音未落,“一剑”便转过身来,冲着刘睿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刘睿影摸不清此人底细,哪里敢好端端的站着?却是慌忙朝旁侧躲闪。   无亲无故又素不相识的人突然给自己鞠躬,要么是有事相求,要么就是别有用心。   若此人真的是欧家的大供奉“一剑”,刘睿影却是更不敢受这一礼。   要是他有事拜托刘睿影去做,这样的事刘睿影根本不觉得自己能够做到。   可不管刘睿影朝何处闪躲,“一剑”却是都能提前将身子转向他将要停下来的位置。   待刘睿影站定,“一剑”便又深深的弯下腰来,对着刘睿影行礼。   这般闪躲了四五次之后,刘睿影却是也没了心劲……破罐子破摔的站在原地,受了此人一礼。   “前辈是何人?”   刘睿影问道。   即便是大难临头,也不能做个糊涂鬼,凡是都要问清楚才行。   “欧家一剑。”   此人说道。   “一剑”刚过中年。   但平南王域的人都要比其他地方的人苍老的快些。   刘睿影看到他的脸上已经有许多沟壑,两鬓也生出了白发。   但和他先前遇到的那位“一剑”相比,却是要年轻了不少。   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面对前辈,自报家门这是起码的礼数。可刘睿影除了身上这件阴阳师的袍子外,还未来得及给自己想好一个假名字。   “什么都不必说,家主都曾交待清楚。”   “一剑”看出了刘睿影的难堪,摆了摆手说道。   听到家主这两个字,刘睿影顿时放心了不少。   早在博古楼时,他就和欧家家主欧雅明结下了善缘,更是和欧家当代剑心之一的欧小娥关系甚好。   不过刘睿影心中还是音音有些不安……   毕竟他身边带这个蛮族中人,此次前来下危城又是擎中王刘景浩和凌夫人亲口叮嘱,定要保密,但现在却是已经被欧家知道了个一清二楚。   刘睿影清楚欧雅明的行事作风。   看似春风和煦,实则平地惊雷。   他既然给“一剑”交待过,想必从自己出了中都城时便已知道。   这一路上除了第一家和最后一家客栈外,其余的客栈刘睿影都未曾踏入门槛。但从中都到下危的路就这么一条,一路上欧家的耳目到底有多少,怕是数也数不清。   想来想去,刘睿影又觉得不是个坏事。   欧家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行踪,还派家中的两大供奉前来接应,其中的深意是显然易见的,起码不会和刘睿影成为敌人。   至于那位蛮族智集,欧加人明面上的确是将漠南的蛮族恨入骨髓,可这种情感无非是做个样子给外人看罢了。   哪里有长久的仇恨?只有长久的利益。   刘睿影身为诏狱典狱,查缉司省旗,又深受擎中王和凌夫人的器重。他所能给欧家带来的利益要比杀死一个蛮族智集大得多。   这样的世家最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如此顺水推舟的事,做了无伤大雅,还好不费时费力,最后还能在刘睿影甚至擎中王与凌夫人身上落下个人情,着实是天赐良机。   “那驼子……”   还不等刘睿影话说完。   “一剑”朝着自己徒弟丢了个眼色。   这杆刚刚伤了刘睿影前胸的长枪,一瞬间就刺进了那驼子的心口。   他连吃痛的感觉还未反应过来,便一头栽倒在地。   “鬼手”仍旧晕厥。   在睡梦中死去对于他来说真可谓一大幸事。   既不会被自己的鲜血所吓晕,也不用担心被仇家剥皮抽筋,只是轻轻一下之后便安安静静的躺在河水里。   当这尸体沉到底的时候,他终究也是有了个归宿。 第七十章 鹤短凫长【上】   “一剑”有自己的名字。   这世上可能有人姓“一”,但这个姓“一”的人决计不会单名一个“剑”字。   “连弓子”也是同样。   当一个人的绰号比本名还要出名的时候,本名也就不再重要。甚至可以低微到被自己忘记的地步。   连弓子从河岸旁的阴暗处里走出来时,背对着灯火。   刘睿影看不清他的面庞,却发现他的身形魁梧的不亚于漠南的蛮族。   而他的弓却极为精巧,精巧的不像是一张弓,而像是一把手,弩。   这张弓被他那在手里,简直是一种天生的滑稽……要是方才他没有射箭,刘睿影定然会笑出声来。   但现在看到他朝着自己走来,刘睿影却下意识的想退远些……再远些。   这个人物很危险,尤其拿着弓箭,若是旁的也就算了,正常的弓箭手是不会在人前暴露的,都会埋伏在远处,而这个人却相反。   这么大块头的人,竟是可以藏在河岸狭窄的阴暗里不被人发现。这么小的一张弓,竟是可以射出的箭妙到毫巅。   这一箭穿着千百个箭的影子,是这人练习时留下的痕迹。他是如此的专一,竟能靠着一把箭,练到至今的地步。   如果这天底下当真有人说他能一箭射穿星月,那非“连弓子”莫属。   待走近了,“连弓子”微微侧过身子。   他的个子比刘睿影高出了一头还多。   若是直挺挺的站在他面前,却是两人互相都看不清面貌。   连弓子肤色紫红,略微有有些胖。   按他和“一剑”的成名时间来算,“连弓子”与“一剑”的年纪和你差不了多少。   不过“一剑”很瘦。   而胖人总是要比瘦子更显年轻。   因为脸上的褶皱都被撑的极为饱满。   “连弓子”将刘睿影从头到脚细细的打量了一遍半。   在这一遍中,他先从刘睿影的腰身开始,朝上看到头顶,接着目光再回到刘睿影的腰身,朝下看到双脚,最后从双脚回到腰身,看了看他的两只手。   每个人的视线都有自己的习惯,就和一桌酒席上拥有自己爱吃和不爱吃的。   人都会先看自己爱吃的,而不爱吃的,有的会略过一眼,表示客气,有的干脆不看,埋头苦干。   略过一眼的总带着点谨慎,生怕哪个举动不礼貌。或者他就是个多疑的人,因此把每一步都做到。   而一眼不看的也未必单纯,能如此分明的喜好的,也不考虑别人感受的,一定有强大的控制力。   而他却是第一种,一个练箭之人,最首先要练习的就是眼力,能够千米射中首先要看得到才行,针对双目的专门训练,从盯苍蝇,会动的小虫,到微抖的花蕊,不仅仅要大面积的看清,更要精确到那物件的每一次运动。   长久以来,就养成了习惯, 虽然怪异,但刘睿影也不好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情。   “一剑”的徒弟看到“连弓子”,毕恭毕敬的行礼叫了声“师叔”。   “连弓子”用同样的目光把他打量了一遍之后,笑着给他肩膀上来了一拳头。   他的手很重,尤其是右手。   这是常年拉弓弦所造成的。   刘睿影曾听三威军中的老兵说过,常年拉弓射箭的人都会很多暗疾,这些毛病结伴上都留在背部。   外行人觉得拉弓弦这个动作,无非是脚下站稳,两条胳膊发力。实际上却是整个背部为两条臂膊提供足够的支撑,这样才能让弓平稳,射出的箭不至于失了准头。   “连弓子”似是个不善言辞的人。   他并未对刘睿影介绍自己,也没有说什么客气话,更没有像“一剑”那样对刘睿影鞠躬。   但这样反而让刘睿影觉得更加自在。   相比于刀剑的拼杀,这种人情世故的客套总是让人担心会遗漏什么,以至于产生种种不好的后果。   “你去把那蛮子扶起来,我们该走了。不然一会人太多,被看见很难解释。”   “一剑”对自己的徒弟吩咐道。   刘睿影听后也自觉上前,两人一人一条胳膊,这才堪堪将蛮族智集提起来。   他的块头本就很大,现在出于晕厥的状态,浑身上下软烂如泥,没有支撑,更是比平时要重了不少。   刘睿影虽然力气不小,可此刻也是觉得肩上似压了块沉重的石头,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一个几百斤,且还要照顾着不把他弄伤,这无疑更增添压力。   “我叫张毅。”   “一剑”与“连弓子”走在前面。   他的徒弟开口对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并不想和他多说什么,胸前的伤口才再度凝结。   血迹犹在,是被他长枪枪尖下的铁皮红缨切出来的。   即便是人情世故,但也   没有人能大度的这么快。   要是连这种仇怨都可以转眼就抛之脑后,那这人绝对不是大度,而是脑子缺根筋。   “我以前也在查缉司。”   张毅接着说道。   刘睿影眼睛一亮,这句话却是让他没有办法不回答。   早在先前他以一杆长枪行“八刀刑”的枪法时,刘睿影就察觉出了端倪。   现在听到他亲口说起,自是想要听的再多些。   “你说的查缉司是中都查缉司还是某处查缉司站楼?”   刘睿影问道。   “中都查缉司。”   张毅说道。   看着他的面庞,刘睿影沉吟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他的年纪应当和刘睿影一般大,但刘睿影对这张脸没有任何印象。   中都查缉司那么多省,有个把不认识的人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为什么离开?”   刘睿影问道。   他并不关心张毅什么时候离开的中都查缉司,而是关心离开的原因。   可张毅却眼神躲闪,脸上闪过些许纠葛。   刘睿影没有再追问。   他知道每个人做一件事,不轮对错,却是都有自己的原因。   其实张毅的原因很简单,还很俗套。   因为他的离开是为了一个女人。   男人一生里都会有两个最重要的女人,一个是老娘,一个是老婆。   不同的是,老娘是天给的,老婆得靠自己讨来。   尤其是在十八岁到二十八岁这个年纪,不论男女,都情窦初开。脑袋一热,就会做出很多让后来的自己后悔的事情.   看似只有十年,但等到很多个十年后人才会明白,有时候往往这十年就是一生。因为在这十年中发生的事,往往需要用一生去补救,很可能还做的不够好。   张毅的性子和她的名字一样,刚强坚毅。   这样给性子不能说不好,只能说很难……   刚强坚毅的好处,就是做事百折不挠,认准的定然就会认准一辈子。   坏处就是万一他认准的并不是一件好事,或是一个好人,那他这辈子却是就可以一眼望到棺材铺里。   这样的人注定活的很难,得风里来,雨里去的,反复奔波才可以找得到认准的事和人。   但不得不说,他在这十年中的头两年还是极为幸运的,因为他认准的地方是中都查缉司,偏偏这地方还有他认准的人。   两样一下子就凑的齐全,再加上他自己百折不挠的脾气秉性,在查缉司中也能有番作为。不至大富大贵,但起码可以出人头地。   但当认准的地方和认准的人变得不一样时,这种矛盾又改如何选择?   中都查缉司里有个姑娘,算是勤杂。每日的伙计除了洒扫庭院,便是给查缉司中人跑腿忙活。   别看这是个低人一等的事,很多人削尖了脑袋却是都进不来。只是因为这伙计看着低等,但却又能接触查缉司中上上下下的所有人。与这些人都能混个脸熟,以后的路自是不用发愁。   这姑娘全凭自己挣上了这活计,但很快就被有门路的人所顶替。   张毅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认识他的,反正见了第一眼,却是就如同魔怔了一般喜欢上了。   那时候张毅的身上总是臭烘烘的。   原因很简单,他不洗澡,不洗头,也不换衣服。   衣服有那姑娘这种人专门给洗,洗澡水也有她这种人专门给送。   但她洗完的衣服,张毅总是舍不得穿,却是叠起来当做枕头,竟是治好了自己的失眠。   洗澡书一次只要一桶,为的就是多看这姑娘几次。   换一件洗干净的衣服需要一盏茶的功夫,男人洗澡最多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但喜欢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眼。   这一眼看的久还是短都无所谓,反正一眼就够。   这姑娘临离开中都查缉司的那一天,特地来敲了张毅的门。   张毅很是惊喜,觉得书里话当真没有骗他。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张毅开门后看到她手上提着一同热水。   水很热,在仲夏日里还微微冒着白气,刚好是洗澡最适宜的温度。但却仍旧比他的心要冷一点。   这桶水没有倒进张毅浴桶中,而是从他的头顶泼了下来。   “从今往后,你再也没法造腾我了!”   姑娘将桶里的水泼了个干净,将桶重重的丢在地下,头也不回的离开。   对于想要离开的人而言,离开是如释重负。   但对于张毅而言,这姑娘离开时却是留给了他两个这辈子或许都想不通的疑问。   她那么小的个子是如何举起一桶水泼在自己头上的?最后一句话中的“造腾”又是什么意思?   第一个问题相对来说简单的多。   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   若是人急了,当然能做出比狗和兔子更激烈的事情。相比于泼干净一桶热水而言,跳墙和咬人显然更加激烈。   至于第二个问题,他现在也没有完全明白。   “造腾”这个词,字典里没有,辞海里也没有。   他甚至动了心思想去问问书塾里的先生,但又怕这是那姑娘只说给自己听的话,所以才打消了念头。   后来他一度觉得,这个词应当是喜欢的意思。可又觉得如果是喜欢,那为什么要在说喜欢前,泼光一桶热水?   这两个问题乍一看毫不相干,实则环环相扣。   对于张毅这种脾气秉性的人来说,想不通的每一天,都让他如坐针毡。所以他离开了中都查缉司,来到了平南王域,下危城。   他记得偶然一次对话中,那姑娘却是说过,她家乡所在的地方,很荒凉,风沙很大。   可荒凉和风沙大的地方不止下危城,还有整个西北。   他先来漠南的原因却是因为查缉司的大门距离中都城南边的城门最近。   谁料这一来,就待了一个半年头,没再走。   那两个问题究竟想明白答案没有他没有说。   但从他的语气里,刘睿影听得出他是想要知道刘睿影的答案。   这一年半里,他问了无数人,知道了无数种答案。唯有他师父“一剑”给的最让他满意,所以“一剑”成了他师父。   “一剑”告诉他说,“造腾”就是喜欢的意思。至于那桶水,是觉得你身上太臭,必须得洗澡。光说又不管用,便把你浑身泼湿,逼得你不得不洗,算是一种奇怪的关心。   张毅听后醍醐灌顶。   他在被泼湿后的确是去洗了个澡,足足洗了小半个时辰。   这样一来,却是两个环环相扣的问题都有了圆满的解释,张毅着实轻快了好一阵子。不过他还是想亲口问问那姑娘,毕竟这才是及决问题最本质的途径。   刘睿影听完非但没觉得可笑,反而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心中也有想不通的事情。   那姑娘好歹给张毅说了句话才走,可那位却是悄无声息……刘睿影即便想要纠葛,却是都找不到可以纠葛的地方。   一慌神,竟是差点撞在“连弓子”的背上。   抬头一看,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河对岸,正站在一家成衣铺门前。   “一剑”和“连弓子”前后脚进去。   铺子里走出来两位伙计,从刘睿影和张毅的手里接过蛮族智集的身子,径直抬到后厢房中。   三名郎中早就准备在这里,此家成衣铺也是欧家的产业,而且是最微不足道的那种,唯一的好处就是掩人耳目。   “这都是家主安排的。”   “一剑”对着刘睿影说道。   “放心,我出手有数。这一枪只伤了血肉,经络骨骼全都避开。以蛮子的体质,躺一晚上就能下床了。”   张毅说道。   他想拍拍刘睿影的肩膀,但却被刘睿影本能的闪过。   成衣铺掌柜拿来一身新衣服,十足的下危城样式。刘睿影换好后看了看自己除了一张脸略有些白净外,只要不张嘴说话,根本看不出是个异乡人。   换好了衣服,“一剑”引着刘睿影除了成衣铺。   这家铺子开在河边,河堤两旁出摊的商贩已经将地盘占据的满满当当。   “沿河两岸,通宵达旦都热闹。刘典狱要是今晚不出门,那我这徒弟可就难寻你了!”   “一剑”说道。   “我去过太上河,那里的晚上和这里倒是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刘睿影说道。   “非也非也……太上河脂粉气太重,下危城却是血性过胜。刘典狱可曾从这滔滔的流水中听出金戈之声?”   “一剑”笑着反问道。   “眼下四方生平,我却是没听出有金戈之声来。”   刘睿影说道。   “依刘典狱所见,下危城却是属于哪一方?”   “一剑”问道。   “下危曾靠近漠南,隶属于平南王域,自是南方。”   刘睿影回答道。   “刘典狱这套说辞未免太过于官腔……前不久,平南王府里来了个人。我问了他一模一样的问题。”   “一剑”说道。   “那他是如何回答的?”   刘睿影追问道。   “他的回答和刘典狱一模一样。”   “一剑”说道。   “那前辈是怎么回答的?”   刘睿影知道“一剑”不会莫名其妙的和他提起平南王府中人,此处必有神深意。   “我告诉他,下危城四方之内皆不是。”   “一剑”说道。   却是未曾说完,先行查探一番刘睿影的反应。   “这其中难道有什么典故?”   刘睿影问道。 第七十一章 鹤短凫长【中】   刘睿影并不想介入平南王域世家与王府之间的矛盾,但多听听总是有好处。   典故之说并不是指这其中真的有什么典故,“一剑”对此也心知肚明,刘睿影只是想从他嘴里多听听这些纠葛罢了。   “一剑”不是个笨蛋,当说的说,不当说的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所以他对着刘睿影轻轻一笑,便算是敷衍过去。   “哪里有什么典故,无非是看下危城比王城热闹,急眼了。”   刘睿影听罢只能陪着干笑两声。   他未曾去过平南王城,但也知道王城肯定是不如这里热闹。   “方才前辈说过会儿这河两岸便会摩肩接踵?”   刘睿影很是识趣的换了个话题问道。   “不错!下危城的河堤夜市极为出名,而且通宵达旦,直到破晓才缓缓散去。”   “一剑”点头说道。   四人从成衣铺出来后沿着河堤走了好一会儿,看似漫无目的,实则另有安排。   河岸走完了大半,眼瞅着就要从灯火通明之处走进黑灯瞎火之地,“一剑”才停住了脚步,朝右便一指。   “刘典狱应当还未用过晚饭吧?今晚就在这里给刘典狱接风洗尘!”   “一剑”说道。   “欧家主太客气了!多谢前辈!”   在酒肆门口,刘睿影和“一剑”互相推让一番,肩并肩走进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这家酒肆并无什么出人意料之处,反而极为平常普通。   以前的经历告诉刘睿影,越是这样普通的地方,越是要小心谨慎。因为自己根本不知道从何处就会冒出足以毙命的杀招。   整个酒肆中一个人也没有,大厅显得十分安静。   正中间摆着一张孤零零的桌子,比一般的方桌要打出去不少。可无论多么大的方桌,终究也只能坐下四个人。“一剑”,“连弓子”,还有刘睿影以及“一剑”的徒弟。   放桌上只摆了碗筷。   四个座头上,每人却是有三个碗,两个碟子,两双筷子,一个酒杯。   即便是一个饭碗一个汤碗,却是也用不到第三个碗。   刘睿影也从未见过一个人吃饭却是能用这么多餐具。   即便是王爷,也只是菜色多些,手里始终只有一个碗。   “一剑”当仁不让的坐在主位,他的徒弟张毅坐在对面,刘睿影和“连弓子”在他左右。   刚一落座,就有伙计端着酒壶从后厨中走出。   足足有四个伙计,每人手上都端着一个酒壶。   刘睿影盯着这四名伙计看了很久,自他们从后厨中出来时,一直到在自己身后站定为止。   他看的并不是伙计手中的酒壶。   虽然这酒壶有平日里的三倍大小。   可相比于酒壶而言,这家店的伙计更是独一无二。   因为这里的伙计全都是女子。   起码端着酒壶,从后厨中出来的这四人都是女子,还是一等一的美女。   她们的身形几乎一致,年龄相仿,就连面庞的轮廓都有些相似。   这样的女子若是梳洗停当再打扮一番,走出门去定然成为众人仰慕的对象,但现在她们却是穿着一身精干的短打装扮,头发高高束起,用一根剑状的簪子固定在头顶,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不过对于美女而言,无论她们怎样打扮,终究是好看的,刘睿影也不能否认。   四名美女伙计分别在四人身后站定,目光看向“一剑”,等他吩咐。   唯有“连弓子”转过身去,睁大了双眼,一动不动的看着身后的美女伙计。   那双眼变得呆直,往常锐利的视线朦胧不清。   “连弓子大人有什么吩咐?”   伙计轻言轻语的问道。   “新人?”   刘睿影见“连弓子”在嘴里咕哝了好一阵,终于是挤出了两个字来。   旁人看“连弓子”说话觉得费劲,殊不知听的人更累……   那伙计听到“连弓子”这样问,顿时怯的满脸通红,秀丽的面容都拧成了一个疙瘩,让刘睿影都觉得有些不忍……   但一看“连弓子”。   他却是要比这伙计更加不好意思……   一张圆润的脸庞从头发稍红到了耳朵尖,耿直的脖子也低垂下去, 恨不得钻进自己胸前的衣襟里,哪里还有刚才在河岸时那般意气风发的模样?   二人一个通红,一个羞红,两个红碰在一起,活像刚见面的小情人,彼此心绪万千,脑子里百转千回的都是对方的面孔。   埋在心间,却说不出口。   这种晦涩青春的情感,在浑浊的世间极为罕见。   让所见之人无不等同心境,羡慕不已,都回忆起自己曾经年少时,那般单纯傻呆的样子。   “一剑”看出刘睿影的惊讶,却是将右手食指比在嘴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同时还晃了晃脑袋,朝他丢过眼色。   刘睿影不知道这眼色到底是何含义,但那禁声的手势他却是看懂了。于是对着“一剑”点了点头,将目光移向别出。   这些小动作哪里逃得开“连弓子”的眼睛?   射箭之人的眼力最是惊人,悬挂在一丈外的跳蚤,在连弓子眼中也有磨盘般大小。   他故作平静的看了一眼刘睿影,随后又狠狠的瞪了一眼“一剑”,接着便起身离开座位,径直钻到了后厨中。   再出来时,他左手上拿着三头大蒜,右手拎着一个醋瓶。   大蒜放在了自己面前,醋瓶则递给了“一剑”。   “我俩酒量都不太好……听家主说,刘典狱可是海量,所以只能出此下策,舍命陪君子。要是还不能让刘典狱尽兴的话,还请多多包涵!”   “一剑”朝着刘睿影拱了拱手说道。   “欧家主谬赞了……在下的酒量恐怕不及前辈的十分之一。”   刘睿影摇头苦笑。   他不知怎的给欧雅明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也可能是在博古楼时,也可能是在太上河中。   算起来,他与欧雅明的确是喝过两三次酒,但却是没有一次喝的圆满。还未到酒酣时,便被各种各样的事端所打断,却是没能再添酒回灯重开宴。   哪里像其他会喝酒的,喝上一夜也不停歇,他这样的半吊子,只能算得上能喝酒罢了,要说会喝,喝的多而精,还要看那些老酒鬼。   那些人身上常年窜着一股酒气,却闻不出是哪种,大多都是杂七杂八的混合,高堂上和小酒馆他们都钻,只要有酒,什么地方都不是事。   想到这里,刘睿影机警的看了看门外。   人流已经多了起来,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大晚上来河堤夜市上闲逛的人,基本都是外地客商。本地人是不屑于凑这个热闹的,他们满心里想的都是怎么从这些外地商客身上赚取更多的银钱。   还有几人见这酒肆空空荡荡的,想要进来一观,但却被伙计客气的挡在了门外。   若不是刘睿影的目光一直看向门外,伙计早就将门关上,挂上个“打烊”的告示牌。   “在下愿意是不惊动任何人,没想到什么都瞒不过欧家的眼睛。”   刘睿影收回目光,对着“一剑”说道。   “连弓子”不善言谈,只顾着低头剥蒜,在座的四个人里,他那徒弟自是不敢多说话,剩下的就只有刘睿影和“一剑”。   “刘典狱与家主是好友,自然就是整个欧家的朋友,我不过是虚长几岁,比不上刘睿影英姿勃勃,算起来,以前的事都是老黄历了。”   “一剑”不但十分健谈,而且打开了话匣子,就有收不住的势头。刘睿影不得不想起来那位胡家的五小姐,不知道算不算的上是这些世家中人惯有的毛病。   罗里吧嗦,能一句讲完的,他们一定要讲个三五句才算结束。   “大部分人这酒量是跟着年纪变大而衰退,但我们俩好像从来就没有能喝过。刘典狱是不是好奇这一壶粗和三头大蒜如何算上是下策?”   “一剑”笑问道。   刘睿影当然不知。   但他从“一剑”的言谈举止里,却是知道他为何会在欧家中享有如此崇高的地位。   他的语气以及说话时的神情都像极了欧雅明,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人很容易对和自己相似的人产生信任,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共鸣,无关乎其他。   “难道是某种解酒的偏方?”   刘睿影说道。   即便不知道,他还是客气的猜了一句。   刚才沿着河堤走路时,他看到有许多商贩售卖的都是同一种东西,解酒丸。只是个头有大有小,最大的足有半个拳头,最小的却是如同米粒。颜色也五花八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姑娘用的颜值,染坊用的染料。   “刘典狱果然厉害,一语中的!”   “一剑”说道。   刘睿影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胡说的一句竟是说对了!   但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这醋和大蒜如何能解酒。   关于这点,“一剑”却是没再解释。   抬手一招,站在身后的伙计便走上前来,在每人面前的三个空碗里,都倒满了酒。   漠南的酒刘睿影在中都城时就有所领教,几乎无色无味,喝入口中毫无知觉,等感觉到酒劲时,就像有人从后用棒子朝着后脑勺上狠狠一击,立马就晕厥过去,不省人事。   好酒之人,大多喜欢酒劲慢慢腾起,脑子渐渐混沌之感。但这里的酒,直接越过了此种过程,让人猝不及防。   即便是酒经沙场的老酒鬼,也根本拿捏不住这酒的对于自己的斤两。索性便不在权衡,放开了胆子喝。   别处喝酒,一众人看着喝醉的朋友嬉笑怒骂,着实是一种热闹。可在这里,喝酒时比拼的无非是谁晕厥的晚一些。   身后站着的活计除了倒酒之外,还随时防备着有人晕厥过去,从椅子上滑下,摔倒在地。   下危城以前并无土地可以耕种,这里介乎于沙漠和戈壁滩之间。城外有许多陷落处,那里的土地沙化严重,更有数不清的老鼠和狐狸在其中打动穿梭。   行人稍有不慎,便会掉进洞中,最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那些野兽的口中餐。   在世家还未抽出人力物力修路之前,往来的行人都会在背上横绑着一块木板。这样就能在不慎踩中陷落处时,背后的木板就能横在洞口,将人架住,不至于整个身子都掉落进去。   后来这些土地被平整出来,但也依旧荒芜着。酿酒需要粮食,而下危城中的酒全是用长在沙漠中的一种果子酿造的。   沙棘耐旱、抗风沙,所以在下危城乃至整个平南王域内分部广泛。这里的人们把它叫做“黄酸刺”。这是根据树木的行装和果实颜色而得名。   树干上分布着密密麻麻的棘刺,嫩枝为褐绿色,不如秋季则变成了灰黑,在风沙中部分彼此,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   欧家胡家这样的世家虽然一直生活在这里,可世世代代也被这里恶劣的气候所烦扰。沙棘书灌丛茂密,根系发达,成林后可以很好的阻断风沙的侵袭。   沙棘结出的果实酸涩,并不好吃,但用来酿酒却是独一无二的珍品。   刘睿影不清楚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将沙棘果的黄色过滤去,酿出来的酒如水般平顺。但这个法子,最早是胡家人发现的,后来不知怎的就传扬开来。即便如此,其他世家或酒坊酿出来的沙棘酒,还是比不上胡家,这也是胡家的就之所以久经不衰的根本所在。   三大碗酒摆在刘睿影面前,他吸了吸鼻子,没有闻到丝毫酒香。   “连弓子”身后的伙计已经换了一人,依旧还是容貌出众的女子。   她在“连弓子”面前的三个碗里各摆放了一把银勺,而后又在“一剑”的酒碗旁放了根银质的细长管子。   刘睿影看的奇怪,却也没有多问。   想必这也是“一剑”所说“下策”中的一部分。   “刘典狱,请!”   “一剑”端起酒碗,一手托着碗底,一手扶着碗沿。   他的徒弟把那根银质的细长管子放进酒碗里,“一剑”低头含住,吸海垂虹般,只嘬了一口,这碗酒便顷刻间一滴不剩。   刘睿影看的出神,竟忘记了举起酒碗来。   而“连弓子”却是饮酒如喝粥……他拿起酒碗里的勺子,一勺一勺舀起酒,在长大了嘴巴,一口含住整个勺子,几乎连勺柄都要吞了进去。再拿出来时,勺中的就已经吞下肚去。   这两人喝酒,一人用管子吸,一人用勺子舀,唯有刘睿影和“一剑”的徒弟规规矩矩的端起酒碗,仰脖喝尽。   这碗喝罢,“一剑”却是又端起一碗。   朝着刘睿影示意后,又是一吸,碗中见底。   在下危城中,与人接风或送行,三碗为一敬。   刘睿影先前还在揣测这三只碗的用途,没想到却都是用来喝酒的。   三碗喝罢,刘睿影谨慎的感应了一番,觉得自己还未有反应,这才轻松了几分,抬头看向“一剑”,等他言语。   谁料“一剑”脸色突变!   举起右手对着桌子猛地拍下。   “张毅,你给我跪下!” 第七十二章 鹤短凫长【下】   刘睿影刚把酒碗放在嘴边,被“一剑”这举动惊的不知发生了何事。   坐在他旁侧的张毅听到师傅如此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恭恭敬敬的端起一碗酒,对着刘睿影“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刘典狱,方才多有得罪。为了掩人耳目,只能这般行事。”   刘睿影这才知道“一剑”让他徒弟下跪的原因是因为先前在河岸边,张毅与自己伤了自己一事。随即连连摆手,示意无碍。   “不打不相识!”   刘睿影说着扶起张毅,他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恩怨便算是了断。   解决了前因,张毅重新落座,却是要比先前轻松了很多。   刘睿影看着自己面前的三碗酒,颇有些为难之色……奈何盛情难却,只得硬着头皮喝下。   放下酒碗时,他看到“一剑”正拿着醋壶,含住了壶嘴,小口嘬着。“连弓子”却是一口一个蒜瓣。   他吃起算来并不剥皮,用指尖掐住蒜瓣尾巴,用门牙犹如嗑瓜子般一嗑,逛街圆润的蒜瓣便从皮里出来。   这般新奇的方式刘睿影着实是没有见过……不由得啧啧称奇。一时间却是忘记了这三碗中都是醉人于无形的烈酒,喝水似的喝下肚去,没有丝毫停顿。   “刘典狱果然豪爽!”   “一剑”说道。   刘睿影笑了笑,并未言语。   他很是清楚在酒桌上往往说自己不能喝的人,其实酒量最好。而不断劝人酒的,却是最为滑头。   刘睿影这两种人都不是,所以只能小心翼翼的试探着自己酒量的边界,以此来保证不会在人前丢丑。   “看两位前辈这下酒菜着实是新鲜!”   刘睿影说道。   在张毅跪地起身,重新落座后,这接风宴才算正式开始。   从后厨里又走出一排伙计,每人手上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道菜。待摆在桌上,刘睿影数了数,却是有四十七道。   在中都城里,能有十八个菜的席面就算得上是大席面。今晚却是翻了两翻还多了十一道菜,就连刘睿影也没有见过。   如此大的场合,让人震惊,倒不是没有吃过那么多菜,只是一样的菜放在不一样的场合却是就变了味道。   中都有家小店,一道水煮白菜名扬天下,用鸡汤炖煮后捞去浮沫,煮至清清白白,味道醇美带着清香。   只是那道菜在小店里却只卖一两银子,逢年过节还要打个折,放在这宴席上,怕是百金都难买   其中许多菜他都不认识,尤其是摆在正中央的两道。   一道犹如两座丘陵,在盘子上高高耸立。另一道似蹄似掌,比牛蹄大出许多,又比熊掌略显单薄。   面对这一桌子的佳肴,“一剑”和“连弓子”竟是不动筷子,和我那酒后一个饮醋,一个吃蒜。   “刘典狱可是说我喝醋?”   “一剑”说道。   “正是!”   刘睿影点头应道。   醋是酸的,饭前吃开胃,饭后吃不涨肚。但从未有人一边喝酒,一边喝醋的。   “下危城中的酒,在外都叫做漠南酒。别出的烈酒腥辣,这里的就无色无味。我哥俩这习惯也是年轻时候养成的。那时年少,义字当头,尤其是喝酒一事。奈何酒量不加,总是最先醉倒,后来就从僻静处讨来一个偏方,说着醋却是能解酒,尝试之下发现果然有效,便养成了习惯。虽然是下策,不过还算不得是作弊?”   “一剑”大大方方的说道。   以他的身份地位还有年纪阅历,这样的事在一个后辈面前说却也是无妨,反而让人认为他很有气度。就连刘睿影也认为“一剑”要比先前更加亲和。   “这醋真能解酒?”   刘睿影追问道。   “今晚这酒却是试不出来。等改天,咱们喝其他地方的烈酒,刘典狱再试试。”   “一剑”说道。   “至于连弓子……他喝酒吃打算纯属自己摸索出来的歪招。”   酒醉人,辣醒人。   大蒜配酒,却是有以毒攻毒,互相克制的功效。   不管到底有没有用,看到“连弓子”那被辣出的一头汗,就知道方才那三碗酒估计已经解了一碗半。   趁着伙计添酒的功夫,刘睿影伸出筷子,夹起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口中。   喝了这么多场酒,吃了这么多菜,还是洒了粗盐粒的油炸花生米和酒最配。   唯一不足的就是,着酒喝起来着实没有什么味道……以至于花生米吃到嘴里都显得浪费!   刘睿影在“一剑”和“连弓子”为他准备的接风宴上百无聊赖的喝酒时,下危城里却是有三个人不同寻常。   陈家的四爷茶楼今晚关张的很早。   店里的伙计早在知道四爷今晚要来时,睡了整整一下午的觉。   他们知道四爷一来,必然要喝酒。   喝酒必然不止四爷自己,还有他的很多朋友。   四爷在他的朋友里酒量并不算是出众,但他能胜在能挺。   面对着朋友时,从未喝多过一次。但只要朋友一走,立马就会趴在地上,吐得稀里哗啦。   四爷茶楼中的伙计,前半夜得忙着添酒加菜,后半夜得忙着照顾喝醉的四爷,没有片刻时间可以休息。   可今晚四爷的作为却是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四爷的朋友一个都没有来。   就连他告诉刘睿影,今晚必到的那位从震北王域戈壁滩中赶来的朋友也没有来。   刘睿影走后,他和王淼又寒暄了一阵,喝完了一壶酒。   待王淼告辞,陈四爷抻了个懒腰,用手掩住嘴,打了个足足有半盏茶功夫的哈欠,然后便打法所有的伙计离开。   这些伙计都不是陈家中人,只是在下危城中久居,被陈四爷雇佣来茶楼中做伙计。   伙计收拾好东西,一个个走出茶楼时,都会在迈过门槛后回头朝着四爷问安。   第一个伙计出门时,回头看到四爷刚好吹灭了一盏灯火。   最后一个伙计出门时,回头看到茶楼里已经是漆黑一片,四爷刚好吹灭了最后一盏灯火。   这伙计看到四爷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黑暗中,一切东西都变得模糊起来,分不清边界与轮廓。   他忽然觉得心跳的厉害,接着不知从何处腾起一股子浓郁的害怕,竟是都忘了给四爷问安,便飞也似的跑走了。   陈四爷一个人坐在黑暗中,面前摆着一壶酒,这是他在刚才吹灭柜台旁的灯盏时顺手取来的。   朋友不在,他并不想喝酒。   但不喝酒,好像怎么都对不起他现在的心情。   在酒壶和自己之间,没有放着酒杯,而是放着他的那把乌钢刀。   对于真正想喝酒的人来说,有没有酒杯并不重要。他完全可以将酒壶的壶嘴含,入口中,仰脖饮尽。甚至没有酒壶也算不得什么问题,他也可以把头直接埋在酒缸里喝个痛快。   就这么静静坐了许久,陈四爷终于起身,走向茶楼的二层。   茶楼二层的最深处有个小房间。   起码从门上看去,这间屋子都要比其他的屋子小了一半。   因为其他的屋子都是对开门,只有这间屋子是一扇门,还是朝外开。   门上挂着一把精致的黄铜锁。   锁子挂在门上已经有些时候,上面布满了一层疙疙瘩瘩的铜绿。   陈四爷没有这把锁的钥匙,但这把锁的确是他锁上的。   至于今天距离上一次上锁过了多久,他记不得……   陈四爷只有在杀人前,才会进这间屋子,而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杀人。   杀人和喝酒这两件事,他都喜欢。   但他觉得再喜欢的事情,也得分出个主次来才行。   所以他用了五年时间杀人,杀当死之人。又用了五年时间喝酒,喝天下美酒。   杀人的五年里,滴酒不沾。   喝酒的五年里,从不握刀。   过了今夜,便过了喝酒的五年之期。   但他还是没法区分究竟自己更喜欢杀人还是喝酒。   因为在杀人时,他总是想着杀完这个人要是能有一坛子酒喝就好了,最好是陈家的酒,最好是满江红,那这人便杀的最为值得。   在喝酒时,总想着这酒虽然一定比不上陈家的满江红,但也着实不差……要是能在喝完酒之后杀个当死之人这酒便喝的更加圆满。   今晚没有喝到满江红,不过好歹也是陈家的佳酿。   五年之期最后以一壶酒结束。   而在结束的时候,却又有了当死之人。   陈四爷觉得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喷薄。   他为什么要吹熄所有的灯盏?   因为灯盏的光让他原本就足够兴奋的神经更加紧绷,陈四爷知道这是自己太久未曾握刀所造成的,所以他需要冷静。   灯火通明的地方,很难让人冷静。   所以这间独立的小屋中,没有窗户,透不进来一丝一毫的光线。   陈四爷把乌钢刀从刀鞘中抽出来一寸,用这一寸轻轻地碰了碰锁头,铜锁即刻断裂成两半,掉落在地。   他很是满意的笑了笑。   五年未曾出鞘,仅出一寸便有如此锋锐。   这样的刀他怎么舍得输给别人?即使是他最好的朋友也不行。   他在走进这屋子后,从袖筒里摸出一把崭新的黄铜锁,和刚才断裂的那一把一模一样。   摩挲了片刻,便从里面把小屋的门锁住。   在他锁好了门,正要转过身时,小屋里忽然亮了起来。   一个从未有过光明的屋子,竟然亮起了一盏灯!   另一个不同寻常的人,是胡家的五小姐,胡希仙。   刘睿影拒绝了她的好意后,她却是没有回家。   独自一人沿着河堤走了许久。   她想看星星。   这种想法总是来的很唐突,就像人想喝酒一样。   看星星没有任何意义,喝酒也是如此。   可这种念头一旦有了,却是很那打消,非得去做了不可。   其实她带了自己的剑。   只不过藏在了裙子里。   家里不让她配剑在下危城中行走,但以她的性子,怎么会听话?任何一个脾气执拗的大小姐和家里好像都会有些矛盾,更何况这位胡家五小姐还有些疯病。   她也不是全然没听。   否则就不会把剑藏在裙子里,定然会斜背在背上,大摇大摆的走在长街。   河岸两旁的灯火盖住了星光。   胡希仙很是失落。   只有在暗处,星光才能变得耀眼,这个道理她明白。   所以她便闷着头朝暗处走去。   河岸尽头有几座亭子,下危城中这样的亭子里晚上都会横七竖八的睡着人,大多都是白日里做零散活计的力巴。   这群臭烘烘的男人猛然看到一位如此香艳的女子时,脑袋里面想的事情都差不多。   力巴们不认识胡家五小姐,但从她的穿着打扮,举止神态中也知道她定然是世家子弟。   “今夜怎么没有星星……”   胡希仙抬头望天,皱着眉头自语道。   今夜的确是没有星星。   而且在此时,就连月亮都要隐去了。   一听美人说话,这群力巴更是安耐不住。   其中一个胆大的,朗声接话道:   “这位小姐,我知道星星都去哪了。”   “真的吗?那你快告诉我!”   胡希仙急切的问道。   力巴心神一震!   他根本没有想到这样的姑娘竟然会和自己说话……不仅是刚才没有想到,怕是连做梦都不会梦到。   “真的!”   纵然心里无比忐忑,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接着应了下去。   一阵香风拂面。   力巴定睛一看,胡希仙却是站在自己面前。   他背靠着凉亭的柱子坐着,胡希仙弯下腰来,一双杏眼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这力巴哪里和姑娘有个这般亲近?   往日里那些个大小姐见到了却是都捏着鼻子躲开,嘴里还不住的骂骂咧咧。   “你知道星星去哪了?快告诉我!”   胡希仙继续追问。   力巴却沉浸在白日里被那些个世家子弟嫌弃的种种,尤其是今日,他还被个公子哥狠狠地一鞭子抽在了背上,弄得他今晚却是都无法躺下睡觉,只能用另一半脊背靠在柱子上打盹。   其余的人见到胡希仙竟然步入了亭子里,顿时都沸腾了起来。   连最远处亭子里已经入睡的力巴都被这阵喧闹所吵醒,纷纷赶来凑起了热闹。   “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但是……”   力巴就活于市井,最会看人眉高眼低。   他见胡希仙这小姐一脸单纯,因当时极少出门的样子,心里便有了邪性打算。   “但是什么?”   胡希仙急不可耐。   “但是你得给我钱!”   力巴伸手说道,脑子里已经想着一会儿是不是该去迟钝宵夜。看胡希仙这身打扮,出手定然不会小气,起码能买两个酱肘子,外加一斤酒。   但胡希仙身上一枚大钱都没有……而力巴又不会同她赊账。   顷刻间,两人便僵持在原地。   “要不……”   “要不如何?”   胡希仙一看有转机,双眼立刻又明亮了起来。   “要不你亲我一下也可以。”   力巴坏笑着说道,同时把做脸凑过去说道。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要是这样的姑娘真的能亲自己一口,那就是立马死掉也值得。   “怎么亲?”   胡希仙极为认真的问道。   “就是把你的小嘴儿贴上来,再‘啵’一下!”   到了当下,力巴全然忘记了后果。   围观的众人不断起哄,更是让他觉得自己才是下危城中的王。   胡希仙没有任何犹豫,当即亲了他一口。   所有人霎时安静了下来……   甚至有些胆小的,已经开始缩起身子,准备随时跑路。   被亲的这位力巴更是忘乎所以,只觉得自己小腹中有股莫名的火在熊熊燃烧。   “快告诉我星星去了哪里。”   胡希仙站直了身子说道。   “小美人儿不要着急,哥哥这就给你看!”   力巴说着松开了裤带。   裤子垂在脚腕处,指着自己跨下,对着胡希仙说道:   “就在这,你张嘴叫叫,星星就出来了。”   胡希仙望了望天,又看了看眼前。   紧接着,剑锋从裙下抽出,轻轻的斩向他面前所见之物。   胡希仙慢慢抖落剑尖上最后一滴血。   血落入土里,渗入浮土,晕成一朵鲜红如烈日的花。   她的脸上伴随着众人的惊叫声慢慢浮出一抹笑意。   “叫太麻烦了,还不如直接开门放星星出来。”   说道星星,她的眼里闪过些许温暖。   脸上的笑意开始泛滥,但胡希仙的眼中却出现一道阴影,就像是蔷薇花的刺。   她觉得正是这些人的惊叫,才把星星吓的不敢出来,所以当务之急,是要让所有人都闭嘴。   这世上最安静的人,永远都是死人。   凉亭中的力巴和胡希仙来之前一样,还是七扭八歪的躺在亭子里。   他们的脖子上都有一个伤口,伤口完全一样,都是剑伤口。   一柄很快的剑   一剑穿喉。   鲜血顺着亭子流到了河水里,顺流而下……   这些看热闹的力巴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死。   反而是那位想要做个风流鬼的力巴,最后活了下来。   他没有死,也没有晕过去,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疼。嘿嘿笑着,脑子里全是胡希仙亲他时,从唇间传来的触感。   第二天起,下危城中多了十几个死人,和一个疯子。   疯子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一个极为漂亮的姑娘亲了他一口,这姑娘喜欢星星,喜欢微笑。一笑起来,脸上的冷漠就如薄云散尽,嘴角还略略往上牵着。一双杏眼里雾也变成水光潋滟,温暖中带着点狡黠。   最后一人,自然就是小机灵。   他不在下危城中。   他在城外最后一家客栈的屋顶上。   现在星星出来了,小机灵正躺在客栈的屋顶上数星星。   大厅里满满当当都是酒客,小机灵今晚不想喝酒,也不愿意进去热闹。   他是来寻亲热的,弄得一身酒气,难免遭人嫌弃。   这片屋顶上的瓦片已经被他擦得亮蹭蹭。   小机灵偷看了三天女掌柜洗澡,便在这处屋顶上呆了三天。   但今晚他的运气却不太好。   毕竟小机灵向来都与人吹嘘自己运气有多么的好,不但能看尽热闹,还总能化险为夷,全身而退。   所以对于这样一个幸运的人,当他运气不好的时候,那就是真的很不好! 第七十三章 空花阳艳【一】   陈四爷被屋里骤然的亮光刺的睁不开眼睛,可他非但没惊慌,反而嘴角勾起,脸上带着笑意。   “这间屋子你都能进得来。”   陈四爷说道。   一个无人的空屋子决计不会自己亮堂起来。   它之所以有了灯火,定然是有人在里面点亮。   陈四爷早就习惯了这屋子的黑暗,对于哪里有什么东西心中一清二楚,行走间也不会有丝毫磕碰。   但旁人却是不行。   眼睛看不见,就只能似个木桩子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和你一样,是从门里走进来的。”   这人回答道。   陈四爷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还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你是不是早就到了?”   “下午的时候就到了。”   此人说道。   “怪不得……”   陈四爷说着走向旁侧的桌子。   这是一张茶桌,上面没有茶杯,却又两个小茶壶。   陈四爷从抽屉里取出火石和引子,将茶炉点燃后直接将这两把紫砂茶壶放在了炉子上。   从他决定重新握紧刀锋的那一刻起,酒就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不喝酒,总是有点寂寞。   这种寂寞不光是心里,还是嘴里。   所以不喝酒的时候,他都会冲泡很浓很浓的茶来喝,权且当做安慰。   “怪不得什么?”   此人追问道。   “怪不得你身上这么干净。”   陈四爷说道。   从震北王域的戈壁滩来到下危城路途可是不近,而且一路上都是风沙。   “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听到对方如此说,陈四爷却皱起了眉头。   怎么算,他都应当是今晚才能到,除非他会飞。   人又不是鸟,如何会飞?   所以他之所以有时间洗澡换衣服,却是因为他根本不是从震北王域的戈壁滩中来的。   “被你发现了……”   此人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   “老金,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年龄上金爷要比陈四爷小了三四岁,但他看上去却更显沧桑。两人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觉得金爷比自己大了不少,待日后熟络之后,才知原来自己年长,不过这“老金”的称呼已经叫的习惯,改不了了。   “我从中都城来的。”   金爷说道。   “你去中都做什么?”   陈四爷问道。   “偷东西。”   金爷轻描淡写的回答。   但陈四爷却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因为他知道金爷看上的东西向来都很好,而很好的东西一般都很贵。好在金爷很有钱,所以他喜欢的东西都能买得起。   可是这次他竟然用了“偷”这个字。   究竟是什么东西才能让金爷不惜放下身段去偷,陈四爷想不到。   那除非是用钱都买不到的珍品,而珍品就是看喜好了,那东西没有实际用途,最多沾上精品二字,对不喜欢的人来说,就连精品都不算。   这次陈四爷一定是遇到了自己必须得到的玩意,这才不顾身段和脸面。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是不是又想和我打赌?”   陈四爷忽然笑着说道。   他觉得自己想的定然不错,金爷说“偷”绝对是一句玩笑话,做不得数,更不能当真。   其中说不定还给自己埋下了伏笔,如同挖了坑等着自己往里跳。   要是放在以前,这坑跳了也就跳了,反正金爷也不会真的把他活埋在里面。最多是趁火打劫一把,或者作弄腌臜一番。这样的事放在真正的朋友之间非但没有关系,反而还会增进彼此的情谊,甚至是一大乐趣所在。   不过现在陈四爷却是止步于此,不肯再向前挪动一寸。   即便前面没有坑,他都要一动不动的站着。   因为他已经没有可以用来打赌的东西……手中的乌钢刀才还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保住。至于其他的东西,乃至金银,对他俩而言却好似一点意义都没有。   “我没有开玩笑,真的偷了东西。”   金爷正色说道。   脸上没有一丝戏弄和轻浮,双眼里晶晶发亮,写满了肃穆。   语气平和,不似扯谎。   但他越是如此,陈四爷越是不相信。   待他话音落下片刻之后,竟是开怀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还是头一次见这人如此的严肃和死板,就好像一个整日板着脸的突然笑开了花一样惊奇。   就在这时,放在茶炉上的茶壶壶盖突然“啪啪”作响。   壶里的水烧开了,蒸汽将壶盖顶的一开一合,宛如离水之鱼的腮盖翕动。   “先喝茶。”   陈四爷招呼金爷落座,自己转过身去从架子上拿了条毛巾垫在手里,将茶壶端起,放在桌上。   “好久不见,你就请我喝这个?”   金爷摇了摇头说道。   袖筒一抖,从里面掉出来一壶酒。再一抖,却是又落下两只酒杯。   “你这袖子怎么跟个百宝箱似的?”   陈四爷笑道。   金爷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散去。   就这么短暂的功夫,陈四爷却没有忽略。   金爷向来开朗,他只见过金爷生气的样子和喝醉的样子,决计没有见过方才那般的复杂神情。   “好,我请你喝酒!”   陈四爷思忖了片刻,咬咬牙说道。   打定主意的事情也能因为一些更重要的原因更改。   好在陈四爷的乌钢刀还未为完全出鞘,先前那一寸只是为了开锁而已。   想起那完好无损的锁子,陈四爷又想问问金爷到底是如何在不破开锁头的情况下进到屋里来的,但一转念又觉得这并不是件重要的事情。   相比之下,他更想知道金爷为什么会去中都城。所以在金爷将两只酒杯都倒满后,他又问了一遍。   “我说了,是去偷东西!”   金爷说道,语气依旧平静。   同样的话,第一遍说兴许是玩笑。但第二遍还用同样的语气说出来,玩笑也会变得不好笑。   倘若不是玩笑的话,那便是事实。   “你偷了什么?”   陈四爷问道。   金爷脸上浮现出一抹坏笑。   “先喝酒。”   看到他的笑,陈四爷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甚至想放下酒杯,朝着自己的嘴狠狠扇一巴掌。   明知道金爷是挖坑给自己跳,自己却还这么上杆子。别说输掉东西了,就是丢了性命也是活该吗,怪不得旁人。   金爷一句多的话没说,就这么勾着引着,便让陈四爷自己问出口来,正中他的下怀。   但这次陈四爷却是错怪了金爷。   他在郁闷里,一杯接一杯的和金爷把这壶酒喝了个干净。   最后壶里还剩下一杯,他自己拿起酒壶,仰脖喝下肚去。   “酒喝完了。”   陈四爷说道。   “谁说没有了?这不是还有一壶!”   金爷指着桌子说道。   陈四爷定睛一看,桌上果然又多了个酒壶、   “我知道你去中都城做什么了。”   陈四爷十分笃定的说道。   “都告诉你两遍了,我是去偷东西的。”   金爷有些不耐烦起来。   “不,你是去学变戏法的。”   陈四爷连连摆手。   若不是学了变戏法,他的两只袖筒里怎么会藏着这么多东西?   “我把我全部的家当都放在了袖筒里,刚好装下。”   金爷说道。   “快把青府掏出来给我看看。”   陈四爷说着就拉扯住金爷的衣袖。   金爷毫不躲闪,任由他翻看。   衣袖中着实是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没有。   “青府已经没有了。”   金爷说道。   单手把酒壶的盖子揭开,一鼓作气不停息的喝了下去。   “包括我在矿场上的府邸。”   金爷放下酒壶后接着说道。   欧家不知为何突然插手了震北王域的铁矿生意。   一开始,金爷还极为高兴。太平世道,能有这样大笔的生意实属不易。可当欧家将金爷所有的库存全部买空,又将几乎周围的小矿场全部兼并之后,他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戈壁滩上的矿场虽然环境恶劣,但这些丝毫都不会影响金爷。他的府邸仍旧安逸得很,人在安逸的环境下呆久了,自然就会变得不那么机敏,后知后觉。   待他幡然明白过来时,他的府邸连同本家青府已经被震北王府全部查抄。一众老小被发配到矿场上干起了挖矿的苦役,第一天就晒死、累死了了三十多个人。   不得不说,人的性命在脆弱的同时也极为顽强。   至少金爷是这样。   他能很快的适应任何环境,只要不伤及性命,心中就坚信事情仍然会有转机。   当初他在青府时,因为那位小妈的原因可以忍耐若干年,现在也能在强权之下,俯首听命,忍受繁重的苦役。但有时,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甚至没有任何缘由,他却是会突然发作起来,和疯子一模一样。   最初的几天里,金爷并未感到这种苦役有什么令人不能忍受或者异乎寻常的地方。   这里的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   即便不了解的人,当他得知自己要去震北王域的戈壁滩中做苦役时,应当都会想象到自己的下场与后果。   金爷在听说青府被查抄时,还一度竭力猜测自己可能的命运。归根结底,这只是一种面对未知的惊愕态度。   开采铁矿这种苦役本身并不繁重。   金爷过了很久以后才想明白,这种劳动之所以被称为苦役,与其说是在于它的艰苦程度和永无休止,不如说在是一种被迫进行的、不可逃避的强制劳动。   一个自由的旷工为了养家糊口,每天所做的伙计可能要比金爷的苦役还要繁重,甚至通宵达旦地干为了多些银钱也在所不惜。   然而这些自由的矿工们是在为了自己的生活去做伙计,这种生活中拥有极为实际的目的。   比起金爷这样的苦役们,被迫从事的这种对自己毫无益处的劳动来就要轻松得多了。   第三天晚上,金爷便有了个以前从未产生过的念头。   若是要想把一个人彻底毁掉,对他进行最严厉的惩罚甚至将其杀死都不足以。只须让他无休止的做一种毫无益处、毫无意义的劳动就行了。   挖土,开矿,还得烧火炼铁石,抹泥建炉子。渐渐地,青府中苦有的人甚至醉心于这些苦役,甚至希望把它做得更巧妙、更出色。   但金爷知道自己永远不会习惯这样的苦役,要是持续下去,说不定几天之后,他就会把自己吊死在炼铁炉上。   有些人宁愿犯一千次罪,宁愿自己的脑袋被砍下来死掉,也不愿忍受这种侮辱、羞耻和痛苦。   等他终于从戈壁滩上逃出来之后,他才想通这苦役的目的就是为了折磨。折断他的所有羽翼,磨去他的所有锋芒。而他能做的,只有复仇。   左右两种看似都毫无意义,但却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陈四爷质问道。   震北王域的事他管不到,也管不了。但这不代表他会不认今夜这位朋友。   自古以来,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者少。   陈四爷或许根本不知道这番道理,可他却正在按照后者去做。   金爷摊了摊手,没有言语。   他去中都城当然又自己的目的。   追捕他的人一直跟在身后,要不是他熟悉戈壁滩的地形,根本就无法逃脱。   金爷混进中都城的时候,“文坛龙虎斗”刚刚结束,城里正是热闹。而在中都城里,震北王域的人却是也不敢放肆。   他在其中犹如鱼如大海,龙出深渊,好不自在。   陋巷里他曾远远地看到了刘睿影,可眼下的自身的形势对于谁来说都是负累。   金爷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从震北王域的戈壁滩逃出来,进了中都城。在城里只花了一天的功夫就想明白了事端因何而起。   人在困厄中,思绪往往都会清晰的多。平日里吃饱了饭,只想着快快躺下睡觉,但现在没有饭吃时,反倒灵台澄澈。   他告诉陈四爷自己要来下危城,并且特别强调是从震北王域的戈壁滩来无非也是想看看陈四爷究竟是雪中送炭的真朋友还是落井下石的伪君子。   幸好陈四爷没有让他失望。   因为金爷隔着窗户,看到一人独坐在茶楼大厅中等不到自己的陈四爷极为失落。   陈四爷被金爷的事惊的说不出话来。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明明才和自己打完一场豪赌的金爷怎么转眼就沦为了阶下囚?   “但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在中都城里做了什么。”   陈四爷想了想问道。   金爷起身走向屋子的角落。   借着昏暗的灯火,陈四爷这才看到角落处放着一个黑色的包裹。   包裹很是宽大,有自己腰身一般粗。   方才他的精神都在和金爷见面的惊喜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屋子里却是有个不属于他的包裹。   “所以你的家当可不止两壶酒,两个酒杯。”   陈四爷调侃着说道。   从一开始他便觉得金爷是在开玩笑,甚至是说谎。   不过后来这事端决计不是能放在玩笑里说的。   “我的家当就这么多,包裹里的不是我的家当。”   金爷说着将包裹抱起,放在桌上。   陈四爷虽然没有触碰,但他也看的出来这包裹很沉。   金爷弯下腰去,先用双手把包裹抬起一个缝隙,然后双臂交叉环抱住,最后腰一挺,才站起来身子。   连金爷都如此费力的包裹,可想而知其中的分量……   “不是你的,又是谁的?”   陈四爷问道。   “偷的。”   金爷回答的干脆利落。   偷的东西当然不会是自己的,这世上没有人去偷自己的东西。   何况自己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算是偷。   陈四爷努了努嘴,示意金爷把包裹赶快打开。   包裹上系着个如意扣,看山去十分雅致。   金爷将锁扣的活头递给陈四爷,随即重新坐下,拿起一只茶壶,小口嘬着喝茶。   陈四爷结果绳头,用来一扯,包裹像是一本打开的书,朝两边摊去。   “这是……”   陈四爷惊的说不出话来。   “没错,二十七把欧家剑。”   金爷点头说道。   “你不是一再追问我,在中都城里都做了什么?我偷了二十七八欧家剑。” 第七十四章 空花阳艳【二】   二十七把欧家剑平整的摊放在桌子上,这种视觉上的冲击力让陈四爷朝后退了两步,还打了个趔趄。   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欧家剑。   欧家虽然每个月都从下危城中朝分部在五大王域中的商铺运送兵刃,可其中普通的刀剑匕首多,能被真正被冠以“欧”字的剑却是寥寥无几。   寻常人弄不清底细,以为但凡是从欧家中出品的剑,便是欧家剑。其实这内里还有许多门道。   中都城因为是天下中心,其内的欧家商铺也是五大王域中最大、最负盛名的分号,好比欧家在外的脸面。   既然是脸面,那就总得有些能镇得住的东西才行。   而这镇得住的东西,也必须是欧家拿得出手,且唯一能够证明自己的东西。   也必须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东西。   这二十七把欧家剑正是欧家家主欧雅明从下危城欧家动身去中都城参加“文坛龙虎斗”时亲自带去的。   一直到“文坛龙虎斗”结束时,才将这二十七把剑交给欧小娥,由她这位欧家当代剑心送去了商铺,当做欧家商铺在中都城里的镇店之宝。   谁能想到,欧小娥前手刚将这二十七把欧家剑送去,看着掌柜的将其全部所在府库中,十分放心的拿了收条回去给家主欧雅明复命,却是后脚就被金爷敲开府库大门,将这二十七把欧家剑全都投了出来。   “哈哈哈!”   陈四爷稳住身形后,再度凑上前来,仔仔细细的看着这二十七把欧家剑。   他的鼻尖几乎都贴在了剑鞘上。   金爷很是好奇。   这么近的距离,陈四爷如何看清楚的。   但这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事情,相比之下,他更好奇陈四爷为何要发笑。   “不错……不错!不错!”   陈四爷接连说了三个不错,却是让金爷一头雾水。   “什么不错?”   金爷问道。   语气不再平稳,反而有些急迫。   “的确是欧家剑不错!”   陈四爷说道。   “当然是欧家剑……”   金爷撇着嘴说道。   这二十七把剑虽然偷的极为顺畅,但想要人人不知鬼不觉的从中都城里带出来,着实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我的意思是,这不是普通的欧家剑。二十七把都不是。”   陈四爷说道。   “我也知道。”   金爷回答道。   要是普通的欧家剑,也就是内行人所谓的欧家兵刃,并不能被冠以“欧”字的剑的话,根本没有必要将其锁在府库之中。   “有一点你是绝对不知道的。”   陈四爷挤挤眼睛,颇有些卖弄的说道。   金爷瞟了他一眼,显得无动于衷。   虎里虎气、虎头虎脑的陈四爷,最热衷的事情除了喝酒和拔刀以外还有一样,就是故弄玄虚。   以他的身份、阅历,还有武道修为,被他唬住的人着实不少。   尤其是当一个开玩笑的惯犯,骤然认真起来说一件事的时候,却是由不得旁人不信。   等旁人相信了之后,接着追问下去,他便会大笑起来。   金爷将陈四爷的这种行为叫做“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连他自己也吃过几次亏,所以眼下他决计不会上当。   不过这次陈四爷似是没有卖弄的意思。   他将自己的乌钢刀拿起,横放在这二十七把欧家剑的剑身上,然后转过身对着金爷问道。   “你看看这二十七把剑和我的刀相比,有什么不同?”   “你的是刀,这里是剑,你说有什么不同?”   金爷翻了个白眼说道。   心想陈四爷即便是要开玩笑亦或是想胡说八道一顿也得分个场合和时候……现在是什么关口?自己背着二十七把欧家剑东躲西藏的来了下危城,可不是为了来听他瞎扯。   “太肤浅……啧啧啧……”   陈四爷叹了口气,不住的摇头。   金爷听后脸色骤变。   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拿起其中一把欧家剑,拔剑出鞘。   乌黑的剑身将屋子里的昏暗的光线都吸了进去。   “明白了?”   陈四爷笑着问道。   金爷点了点头。   方才他的确是肤浅了……   单论样子来说,陈四爷的是刀,而欧家是剑。可当他拔出剑之后,才发现陈四爷的刀是乌钢刀,而这欧家剑却也是乌钢剑。   “这批乌钢是欧家从陈家定的。那一日刚好我已约了朋友在下危城中喝酒,我那弟弟便托我来时顺道把乌钢带个欧家。当时还不知道他们突然要这么多乌钢做什么,原来是用来铸剑。”   陈四爷说道。   “欧家一共要了多少乌钢?”   金爷问道。   “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打开的欧家府库。”   陈四爷说道。   金爷缓缓一笑。   其中的原因倒是简单的很。   简单到说出来都不会有人觉得是真的。   金爷的客户中有一位怪客,他的府邸要比金爷的更大,住在一处比阳文镇热闹繁华更多的镇子上。   只是这镇子是他一己之力建起来的,在镇子中,他有整整十八座公馆,更别提那些个商铺,酒肆,茶馆了。   而且在这些商铺,酒肆,茶馆忙活的掌柜和小二,都是他的仆从。   这怪客硬生生的用自己的财力,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建造了一座繁华的小镇。   这是需要巨大的耐心,和财力,还要有充足的时间去消耗,因此牺牲所有去建造一个小镇,不可谓不怪。   他之所以被金爷称作怪客,自然是因为怪。怪客的重点就在一个怪字上。每个人都会有些癖好,但他的癖好却是正常中最为奇怪的一个。   他喜欢收藏。   喜欢收藏自己天马行空想象出来的,极为不切实际的东西。比如那和门板一样宽厚的剑,以及百丈长的铁鞭以前他的这些想法只能留在脑中。   一个看到任何东西都能产生奇思妙想的人当他看到包子时,也会想若是面皮里面裹着的是一个铁疙瘩,会不会一口把人的牙齿硌掉?   而在金爷,则可以把他的这些奇思妙想,全都变成现实。   怪客有花不完的钱,金爷是生意人。   只要给够价码,即便是天上的星月都能想办法扣下来一块。   有钱人通常都有很多朋友,比如金爷,比如陈四爷。这怪客却没有一个朋友,在他的生活中,除了收藏品之外就是小镇上的仆从们。   没有朋友的好处是,他的确是省去了很多麻烦,也省了很多钱,这些钱都可以被他用来继续打造新的收藏品。   金爷和他也没有过多的交流,无非是怪客他出钱买铁矿石,买铸造手艺,金爷收了钱便吩咐下去,让师傅把他要的东西原封不动的打造出来,交还给他。   在青府被查抄、金爷的矿场被查封、他被发配去苦役之前,这位很久不曾来的怪客找他定制了十件东西。   这十件东西全部都是门板,怪客规定了尺寸之后,特意叮嘱厚度要有一尺半。   厚一尺半的精铁门板,光是一扇就得八匹马才能拉得动。   怪客还要的很急,只给了金爷五天时间。   不得已,只能加班加点,他自己都撸起袖子,抡起了铁锤。   终于是赶在与怪客约定的日子完成了十个门板,但向来不迟到的怪客却没有来。   像个骗子一般,要了如此困难制造的东西,却甩手就走,这已经不仅仅是怪了,更是疯狂了。   金爷从中午等到傍晚,没有等到这位奇怪的金主,等来的却是震北王府的供奉带着王府的亲兵前来查抄府邸、查封矿场。   那十扇门板还好端端的放在仓库里,金爷眼睁睁的看着那间仓库被贴上了写着朱红色大字“震北王府封”的封条。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给那位怪客定制的门板,竟然会出现在中都城里,成为了欧家店铺府库的门板。   门板上装了锁。   那锁足有百转。   也就是说,需要用十把不同的钥匙,每一把按照预先设定好的圈数,正或反转动十圈,才能打开府库的大门。   金爷不会开锁。   在他眼里,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都是下三滥才会去做,自是不屑。   但欧家人做梦也想不到,金爷竟是如此粗中带细。   从这位怪客第一次来他府上定制东西时,金爷便觉得奇怪。所以在给他制作的每一件东西上都隐隐做了手脚,以备不时之需。   比如那把和门板一样宽的剑,金爷故意在剑柄与剑身的连接处,从里到外挂了一点点缺。要是这怪客用它对付金爷,这处缺就成了致命伤。   这十个门板也是同理。   金爷在左右的接缝处都埋下了一根伏线,需要时只要用匕首沿着缝隙插进去,看似坚固的门板便会在瞬间分崩成左右两半。   要是没有这样的先手准备,金爷就是一头撞死在那却是都打不开府库的门。   这是他做好之前就留了这一手,自己的作品自己当然不能受制于人,连自己都不能左右。   “我还以为是你又学了什么新本事……没想到却是老本事,我不知道而已。”   陈四爷说道。   他有些不高兴……   不论是谁,当得知了自己最亲近的朋友竟然有事情瞒着自己的时候,想必都会不高兴,这是人之常情。   “每人都有后手,为人为己。”   金爷耸耸肩膀说道。   但他话音刚落,却是就后悔了起来……   因为陈四爷这个人,是从来不会为自己准备后手的。   酒桌上逢酒必醉,江湖里杀人必死。   你若是告诉他,酒喝多了也会死,那他必然要往死里喝,然后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朝你吐舌头。   陈四爷听罢金爷的话,沉默良久。   接着猛然拿起自己的乌钢刀,“蹭”的一声拔出刀鞘。   乌黑的刀锋瞬息之间就抵在了金爷的咽喉上。   “那你对我的后手是什么?”   陈四爷问道。   左手食指屈起,在刀背上轻轻一弹。   他用了很大的力道,整把刀都开始抖动。   锐利的刀锋在金爷的咽喉上来回剐蹭,很快便削掉了最外层的老皮,紧接着一层细密圆润的血珠便从下面渗透出来。   只有金爷和陈四爷两人知道。   这把乌钢刀,是陈四爷委托金爷打造的   按照金爷先前所说,这把刀上应当也有他所留下的“后路”。   至于是什么后路,若前者不提,后者就不可能知道。   金爷被刀锋压的难受,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喉结上下一动,刀锋即刻在他的咽喉上划出一道血线。   金爷伸手握住刀背,硬生生的将刀锋压低,随即向陈四爷伸出手去。   他是要让陈四爷把乌钢刀递给他。   陈四爷眯着眼睛,与他四目相对了好一阵,忽然手腕一抖,挽了个刀花。   乌钢刀再度停滞在半空时,已然刀尖朝里,刀锋向下,刀柄正对着金爷。   金爷接过刀,一手握紧刀柄,一手慢慢拂过刀身。   “真是把好刀!比我的刀好多了!”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用的什么钢,是谁的刀。”   陈四爷十分骄傲的说道。   “那我问你,对于刀来说,什么最重要?”   金爷问道。   “刀锋!”   陈四爷毫无迟疑的回答道。   对于刀而言,最重要的地方当然是刀锋。   若是没有刀锋,那一把刀和铁板没什么两样,甚至还不如路边家捡来的石块子趁手。   听了陈四爷的回到,金爷却是摇了摇头。   “难道是刀柄?”   陈四爷狐疑的问道。   但金爷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了……”   陈四爷干脆放弃。   与其这样猜来猜去,不如等金爷直截了当的告诉自己。反正猜不猜,他都会说的。   很多时候人问起旁人问题,并不是真的需要一个答案,而是为了卖弄自己知道答案。   金爷也是一样。   “刀鞘!”   金爷说道。   “刀鞘?!”   陈四爷不可思议的说道。   他想过刀锋,刀柄,甚至刀背和刀身上的弧度、血槽,却就是没有想到过刀鞘!   “为什么是刀鞘?”   现在轮到陈四爷问金爷了。   “因为刀大部分时间都在刀鞘里,所以对于一把刀而言,刀鞘最最重要。好比人的家,没有家的人总想要有个家,有家的人又会拼了命去守护好它。”   金爷解释道。   陈四爷不语……他无法反驳,因为金爷说的着实有道理。   刀不可能时刻都将锋刃暴露在外,所以刀鞘就显得尤为重要。   金爷见状,也不多言,径直将手中的乌钢刀插回了刀鞘中。   “拔刀。”   金爷的声音短促而激烈,透露着一股不可为被。   “什么?”   陈四爷的精神还在先前的问题上,没有听清金爷说了什么。   “拔刀!”   金爷重复道。   “为什么?”   陈四爷不明白。   “拔刀!!”   金爷一声暴喝,震得屋顶都传来一阵扑簌簌的声音。   陈四爷没再犹豫,右手握紧刀柄。   “咔!”   绝世锋锐的乌钢刀,这次却没能利落的出鞘。   好似个恋家的孩子一般,死死的抱住门前的立柱,说什么都不愿意远行。   再试一次,还是如此……   陈四爷忽然明白过来,冲着金爷展颜一笑。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重要的是刀鞘了。”   “倘若刀鞘不让刀出鞘,那刀就是一根烧火棍,甚至还不如。”   他把刀重新递给金爷。   金爷在刀鞘尾端一个极不起眼的地方用力摁了一指,又将其还给陈四爷。   似乎是打开了什么机关,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机关,这次他算是完全轻松了,他再没有印记留在自己的作品上了。   “再试试。”   这次没有任何阻碍,乌钢刀极为顺利的从鞘中出来。   “我在你这已经没有‘后路’了。”   金爷说道。   陈四爷晃了晃脑袋。   他知道金爷说的是实话,只是今晚的得知的事端太多,搅扰的他脑仁疼。   陈四爷没有再追问还有无其他。   因为只这一点便是足够。   让一个刀客的刀无法出鞘,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致命的“后路”?   “需要我帮你什么?”   平复了一番心情后,陈四爷开口问道。   “我要借刀。”    第七十五章 空花阳艳【三】   借刀这个词,通常后面都跟着杀人。   因为刀是利器,能用来切菜,也能用来杀人,一般借刀的,却不是用来切菜的。   刀这种东西不能乱借,尤其是邻里之间,若对方做了什么坏事,那么责任可就都在刀主人身上。   聪明的人借的刀不是刀,而是无形的刀,无形之中,摸不透,看不清,处于关系之中,一击致命。   一刀杀两人,两人争一刀,而这刀杀的是谁,或谁在操控这刀,又是一番说头了。   借刀杀人,假借别人之手,去做伤害他人的事情,而伤人这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已经被人所利用。“借刀”之人将两者都玩弄于股掌之间,自己却不露出任何马脚,可谓是老奸巨猾。   陈四爷听到金爷却是要借刀,顿时冷静下来。   这刀不是不能借,但他要先听听金爷究竟是怎么个借法。   这问不清,他可不敢借,这随随便便借出去的,就不一定是刀了。   说不定,连性命都要借出去。   “你要借刀?   陈四爷问道。   “正是。”   金爷点了点头,回答道。   “是真的借刀还是?”   陈四爷欲言又止。   “你觉得呢?”   金爷反倒是笑了起来,看上去要比陈四爷轻松地多。   有求于人的人按理说是不该这般态度的,但他对陈四爷着实是太过于了解。   要是他不借,那便根本不用开口再确认一遍。若是他如此问了,那这刀却是一定会借给他。   “你还不至于要假他人之首去做事。”   陈四爷沉吟了片刻说道。   “基业没了,骨气还在。我失去的东西,就会亲手拿回来。”   金爷说道。   “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用我的刀。”   陈四爷说道。   金爷也是用刀的。   刀客对刀客,谁能说这两人没有比试的念头?   陈四爷有无数次逼着金爷拔刀,与他过过招,但是金爷却都说先喝酒。   他的个头要比金爷矮了半个脑袋,但换算到酒量上却就不止差了这么多……按照金爷自己的说法,即便他捂起来半张嘴都能喝趴下两个陈四爷。   这样的事当然没有真的发生过。   因为金爷即使捂起来半张嘴,陈四爷也只有一个,哪来的两个让他喝趴下?   不过陈四爷自己也承认,在酒道上和金爷争英雄着实是一件不明智的事情。   他没有本事用酒杯赢了金爷,便也没有机会和金爷拔刀过招。   因此必须在酒上下功夫,才能避免刀上的损失,两样东西,必得有一样强势不是?   眼下却是绝好的时机。   这样的时机,陈四爷做梦想不到竟然真的会发生。   一时间,竟是高兴了起来。   果然这世上的事情都是福祸两相依。   要不是金爷出了这般巨变,他根本不会向自己借刀。   但说到底,他还是不希望自己的朋友有事。   何况他只有金爷这唯一一个“真正的朋友”。   金爷伸出手去,陈四爷没有任何犹豫的就把自己视若生命的乌钢刀放在了他的掌心。   不过金爷握住刀的时候,陈四爷并未松手。   “还有什么条件?”   “我还有一个条件。”   两人异口同声。   说罢后相视一笑。   金爷左手虚引,示意让陈四爷先说。   “咱们认识了这么久,但我从没见过你拔刀。听说青府的刀法冠绝震北王域,我想见识见识。”   陈四爷说道。   金爷神色一怔,接着骤然冷落下来……目光中带着微微的伤感。   “是啊……青府的刀法恨不寻常。要是寻常点的话,说不定不至于变成如今这个局面。”   从自己戈壁矿场上的府邸被查封开始,金爷的心绪就变了。   原本很多被忽略的事情,现在都变得极为清晰,甚至不刻意去想,也会时不时地从脑子里冒出来,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等这样的情况变得越来越频繁时,他才郑重的腾出时间思考其中的原因。   苦役是没有酒喝的。   没有酒喝的日子,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觉得一天过得十分漫长,有了许多清醒又无聊的时间。还有就是朋友少了很多,以前总是高朋满座,现在想找个说话的人都困难。   时间多了,不用来想些以前忽略的事情那可就太浪费了……   但这恰好是金爷最不擅长的事情。   他擅长喝酒,打铁,拔刀,交朋友。其中喝酒是第一位的,交朋友反而在最后。   男人之间相处成所谓的朋友,很多时候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只需要一顿酒,两人就可以从萍水相逢,变成至交好友。   而这不能算是自己擅长的事情,时“酒”所附带的其他,所以才排在最后。   待金爷用不喝酒的时间,把脑子里所有的事端全都理清楚之后,他忽然发现震北王府出手干预并不是为了这些矿场。   矿场就在这里,戈壁滩还是荒无人烟的时候,它便存在于此。却是谁来开采都一样。   欧家作为这天底下顶尖的世家,但他的影响力也仅仅在平南王域一个地方而已。其他的四大王域,除了欧家的剑人人称道之外,对于欧家却是没有什么概念。   震北王府和欧家之所以能一拍即合,应当就是看中了青府的刀法。   这刀法金爷自己会,他的一个妹妹老板娘也会,另一个妹妹青雪青也会。   在沦落成苦役之后,金爷并未看见自己的亲人。所以这两位妹妹的处境,他并不清楚。   现在他逃了出来,更是不知会给自己的亲人带去什么样的变故。   但他还活着,活着就有无限的希望与可能。   虽然夺回失去的一切很难,也许这一辈子都难以做到。可金爷起码有了个奔头,让自己往后即便不喝酒也也有事情可做。   现在在他眼中,这世上只有两种人。   死人和活人。   不管什么角度来看,这两种人都是截然不同的。   活人可以自由自在的思考,有欢笑也有眼泪。而死人什么都没有。   一个人活着,可以拔刀,可以喝酒,可以经营矿场。甚至留下百世芳名或千古骂名。   而且在“活人”这个分类里,还多了一种特殊的存在,那就是朋友。   对于这一点,陈四爷要比金爷想的更通透。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朋友只有金爷一人。而金爷却是在今晚,在先前,才刚刚知道。   “震北王看上了青府的刀法,所以才会如此?”   陈四爷问道。   “不知道。”   金爷摇着头说道。   虽然他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毕竟没有证据。   这可不是喝酒的时候,什么话都可以说,反正吹牛打屁开玩笑本来就是一件百无禁忌的事情。   初次之外,金爷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经过他的反复思量。   听到他这样回答,陈四爷反而不太习惯……   他第一次意识到,一件事端竟是可以将人彻彻底底的改变。   以前他觉得自己和金爷这样的人,却是这辈子都不会发生任何变化,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遇到大的事端而已。   现在遇到了,他才明白没有什么是会不变的。   晴天时,每晚的夕阳都不会是一个颜色,一个样子,更何况是人呢?   “应当就是这样。”   陈四爷说道。   金爷长叹了一口气,却是松开了抓住乌钢刀刀鞘的右手。   屋子里的灯火闪烁的太过于频繁,像是人不停地眨眼一样,让人有些头晕目眩。   灯盏放在屋子角落,金爷走上前去,用指甲把过长的灯芯掐断,屋子里的明亮重新稳定了下来。   紧接着,金爷又转身回到了桌案旁。   这张桌案上放着二十七把欧家剑,每一把都是用陈家锻造出的乌钢支撑。   金爷从中随便挑了一把,握住剑柄,将其从剑鞘中缓缓抽出。   乌钢制成的欧家剑一出鞘,整个屋子里顿时就黯淡了几分。   这便是乌钢的特性。   它好似能吸收所有的光!   不但是光,还有声音。   屋子里除了黯淡了几分外,就连声音也安静了不少。   即使这屋子里只有两个人,而两个人彼此之间都没有言语,屋子里也还是有声音的。   每个人应当都有过这感受。   那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屋里屋外绝对安静的情况下,耳朵边总是有种声音在持续不断的响着。   没有任何拟声词可以用来准确的描述这种声音,它好像和天地同在。只要人还活着,没有喝醉,没有睡着,就能听到这种声音。   但当金爷把出鞘乌钢欧家剑放在自己耳边时,竟是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不得不咳嗽了几声,以此来打破这种安静。   因为绝对安静的环境,人反而不会觉得舒服,却是越发的心慌。   听到了自己的咳嗽声,金爷这才舒服了许多。他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托住剑身,走到陈四爷面前,稍稍倾斜。   接着幽暗的灯火,陈四爷仔细端详了好一阵。   他双手各自伸出一根尾指,紧紧的扣在剑身的正反面,从剑柄处向着剑尖抹去。   整个过程极慢,极温柔。   上一次陈四爷流露出这样的表情,还是在金爷给他寻摸来了一坛甲子陈酿的时候。   好酒配好杯。   一甲子的酒,当然要用至少双甲子的杯。   金爷给这一坛酒配的杯子是玛瑙杯,下面还有个琉璃托儿。   握在手里极为舒服,冰冰凉凉。   玛瑙这种石头不知埋在地下多少年才能成型,反正肯定不知一甲子。而琉璃这种稀罕物件,是在皇朝末年才被人制作出来,到当时正好一甲子。这两样东西制成的酒杯,与这坛老酒,堪称是绝配。   陈四爷抚摸酒杯和酒坛时的动作,和现在一模一样,甚至犹有过之。   金爷敢拍着胸脯打包票的说,就算人间绝色脱光了衣服,站在陈四爷面前,却是都得不到这样温柔的抚摸。   欧家剑本就比其他的剑短一些,从剑柄都剑尖的距离不过一尺半的长度。   这么短的距离,陈四爷足足用了半柱香的时间才摸完,然后又凑近了鼻子,拼命的翕动着鼻翼,却又是一盏茶的功夫。   “嗯。是我陈家的乌钢。”   陈四爷说道。   眼睛看着像,还不是绝对。   天下锻造乌钢的世家不止陈家一家,每一家的配方和手法都略有不同,正是这种在细微之处的差别,才是陈四爷判断的标准。   陈四爷鉴定完毕后,金爷手腕翻转,倒提着剑。   剑尖冲下,笔直的出剑桌台,直至没入一小半才停止。   剩下的二十六把剑,金爷都如此照旧。   当所有的剑都倒立着插好后,金爷再度朝着陈四爷伸出手去。   乌钢刀这次被他握紧后,没有任何犹豫。   不过他却没有里面出刀。   今夜的刀是他的爹手把手教的,那时的青府才是最让他所怀念的。   很多人喜欢回忆年少,不是因为那时候的生活有多么好。不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平民百姓,年少时都会有很多不自在。   之所以去回忆,或许只是觉得那段日子最轻松,最没有忧虑。   不知不觉,金爷站在这二十七把欧家剑前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   刀还握在手里,但他仍然没有拔刀。   金爷的脑子里在反复出现一句当年练刀时,他爹曾对他说过的话你出的每一刀都该当有它独一无二的使命。   这世上有很多事是不用出刀动剑也能解决的。   一旦到了出刀动剑的地步,那就表明这件事若是想要解决,已经再无他法。   金爷也在做着最后的权衡。   这件事端,到底是不是非得出刀不可。   思来想去,反复掂量,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陈四爷站在一旁,双臂环抱在胸前,没有丝毫焦急。   黑光一闪。   刀光如墨。   这种黑不似黑夜的漆黑,反而透着股油亮的生机。   像是雪化后的第一场春雨落在刚刚冒芽的草叶上,亦或是一匹毛色纯正的千里马,在河里洗完澡后上岸的那一刹那,每一根毛发尖上都带着一颗油星。   乌钢刀出鞘的时候,整个屋子都漆黑一团。   灯火仅存的光明,都被这把刀所吸收干净,一点不剩。   当光亮重新恢复的时候,乌钢刀已经回到了刀鞘中。   桌台上插着的二十七把欧家剑,全部齐齐断开。   陈四爷惊的说不出话来,口中不住的啧啧称奇。   一柄欧家剑已是人间利器,二十七把连在一起,又被齐齐斩断,更是前所未有的震撼!   “青府刀法只有一刀?”   陈四爷问道。   “不是。   金爷回答的极为剪短干练,因为他的精神根本不在和陈四爷的对话之中。   他双眼目不转睛的盯着插在最后的一柄欧家剑。   这把剑断裂的地方要比其他剑低了半寸。   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况且也算不得什么要命的错误。   但金爷心里清楚,这刀法他却是还差了许多火候,不过已经超过了他爹。   “我承认,咱俩若是拔刀相向的话,我不如你。”   陈四爷说道。   “还差得远……”   金爷说道。   他早就计算过。   自己在欧家至少要杀二十八个人。   方才自己的刀在断了二十六把欧家剑后,已经出现了颓势。第二二十七把剑能断,纯粹算是幸运。至于第二十八把,那是绝无可能……   何况二十八个大活人,不会像这二十七把剑一样,一动不动的杵在那里,伸长了脖子,等着金爷的刀锋。   “还差多远?”   陈四爷问道。   “起码得能毫无差异的断开第二十七把欧家剑才行。”   金爷说道。   “但你要杀的人却有二十八个。”   陈四爷接着说道。   “现在第二十七把剑能断开纯属好运,当我能毫不费力的断开第二十七把剑的时候,我希望这好运能延伸到第二十八把剑上。”   金爷回答道。   “这种事情寄托在运气上可不是一件好事。”   陈四爷说道。   金爷很认可这一点。   毕竟人的运气都是有限的,一辈子就这么多,用完了就再也没有了。   关于运气的事情,很玄妙。   阴阳师把这叫做命数,不信鬼神的人把这叫做机会。   换一种说法,就会好听的多,也更加容易接受。   比如机会。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金爷要是想抓住这机会,让好运气来的频繁一点,那就要做足相应的准备。   对于一个要去杀人的刀客而言,这样的准备就是练刀。   “你应该还有事要求我。”   陈四爷说道。   “不错,还有一件事。”   金爷回答道。   陈四爷听后从抽屉里拿出纸笔。   这支笔已经干了很久,上面的未洗干净的墨汁结成了一块一块,将毛全部撑开。   陈四爷拿着笔,走到灯盏旁,把笔放在灯火上端烘烤了片刻,待其中凝结的墨汁稍稍融化后,抬眼看向金爷。   “两只烧鸡,三斤牛肉。”   金爷说道。   “没了?   陈四爷问道。   “没了。”   金爷回答道。   “不要酒?”   陈四爷坏坏一笑。   “练刀的时候不喝酒。”   金爷说道。   陈四爷点了点头。   这和他决定拔刀后滴酒不沾是一个道理,还算不得身怪癖。   “不过今晚我不练刀,所以可以喝酒!”   金爷接着说道。   他举着灯盏,和陈四爷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屋子。   屋门没锁,因为等喝完了酒,金爷还要回这屋子睡觉。   在下危城中,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谁都找不到,便也不会有人前来打扰。   举着灯的人应当走在前面引路,但金爷却是走在陈四爷身后。   他对这家茶楼的边边角角都熟悉无比,自是不需要灯火。   “还记得你和我的赌约吗?”   两人下至大厅坐定,陈四爷从柜台后的橱柜里取出一坛子酒问道。   “记得,忘了吃饭睡觉也不会忘了这件赌局。”   金爷说道。   “一开始我觉得自己必输,现在却是不一定了!”   陈四爷说道。   金爷看他说的胸有成竹,料想他应当是遇到了个奇人。   不过现在的金爷早已不是以前的心境。   没忘记归没忘记,但已经对此事没了任何心气儿。   “砰砰砰!”   酒刚入杯。   茶楼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第七十六章 空花阳艳【四】   金爷十分紧张的看向陈四爷。   虽然下危城中仍旧一片亮堂,热闹非凡但是这家“四爷茶楼”已经早早关了张,还在门口摆了牌子。   寻常人即便是外地的商客们也该懂得这个规矩。   都是做生意的人,谁还没个要紧事?再说透彻点……大家都是人,是人就难免有个头疼闹热。   你大可以骂这做买卖的怎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络,却是不能责怪人家为什么如此,人之常情罢了。   更何况这家酒楼的招牌上明晃晃的写着“四爷茶楼”几个大字。   平南王域中或许有不少“四爷”,就连下危城里,世家林立,谁家还没个“四爷”?但要是说起这最出名的和敢把自己的雅号当做招牌挂出来的,那只有陈四爷这一位四爷。   “四爷茶楼”在下危城中也有不断的时候。   因为背后的大主顾陈家和欧家在生意场上一直有极为密切的往来,所以在这下危城中,“四爷茶楼”可谓是一块净土。   平日里不但五人查验,就连寻仇之人也刻意避开此地。   陈四爷自己也乐得如此……   只是这样一来,在省去了很多麻烦的同时,也让他觉得有些无聊。要是真有人有胆量来他的茶楼闹事,陈四爷可不介意让自己的乌钢刀提前出鞘。   “莫慌!”   陈四爷缓缓起身,冲着金爷将手腕一压,手掌稳健的贴合在桌上,示意他却是要镇定自若。不论来这何人,都不要被对方瞧出破绽。   从震北王域的戈壁滩中逃出来后,金爷这一路上都是风餐露宿。尤其是在中都城里偷了二十七把欧家剑,再到下危城里,就算是铁打的人也都成了惊弓之鸟。   好在金爷和陈四爷一样,是世家子弟。   从小听得看的就与常人不在一个层次上,所谓“见多识广”正是这么个道理。看的多,听得多,待真正发生在自己头上的时候就不会那般慌张。   金爷点头应允,不过他的眼神看向陈四爷的时候,却闪过一丝狠厉。   陈四爷的确是他的朋友不错。   但朋友就真的能不顾一切的信任吗?   金爷自己心中也没有底气……   他见过太多人都是因为“朋友”的缘故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相对于敌人来说,朋友更加了解自己,更清楚自己的软肋所在,故而在反目时就能一招毙命,令人措手不及,防不胜防。   依他对陈四爷的了解来说,陈四爷不至于这么做。   告密这种事,太过于下流,上不得台面。陈四爷就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不会如此行事。   但对于现在的金爷而言,人早就被归位了最不可靠的一类。   相当初他还在震北王域的矿场中顿顿有酒有肉,风流快活之时,他的妹妹,那位老板娘九层提醒过他莫要太过于铺张惹眼,否则总会有人看不顺眼。   这道理很是浅显易懂,没读过书的孩童都从长辈的嘴里听过。   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更不用说金爷无论是在青府中还是在戈壁滩的矿场上,却是从没穷过。   因为在青府中的种种事端,金爷对于亲情有种极为癫狂的执念。即便没有任何血缘,只要在酒桌上能聊得来,就连还不错的年轻人,他大手一挥,却是都将其收为了义子义侄。   这么多年过去,他自己都算不清究竟收过多少义子和义侄。其中大部分,都是来去匆匆的,蹭几顿酒饭,再从金爷手里骗过些盘缠,就自此无影无踪。   唯一跟在他身边的,却又在驯鹰时莫名其妙的死了。   现在想想,那或许就是个先兆。   任何事情都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都必定会有引子,这个引子。就是所谓的先兆,若猜透了,则可以避免。   但金爷当时除了悲伤和愤慨之外根本没有往别处去想。   爱喝酒的人,用以发泄情绪的方式里,喝酒都是排在第一位的。   所以金爷为此喝了很多酒。   即使没有情绪起伏的时候,他喝的酒也不少,但遇上这样的事情,却是要比平常多得多。   一来二去的,不断错过机会,现在自己落的这么个狼狈下场,也算的上是自作自受。   脑袋里思绪这么一转,金爷闭上了眼睛。   双手悄无声息的放开酒杯,抽离桌面,放在膝盖上,攥紧了拳头。   无论到什么时候,他都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却是要握紧刀锋,拼到最后。   肉可以被刀剑一点点刮去,血也可以流干,唯有这骨头一丝一毫都不能软。   就像一位刀客,从他练刀开始,握住刀锋并不难,握紧也很容易。难的是到了最后关头,仍旧不放松。   虽然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但若已经是俊杰,何必去识时务?要么被这世道损毁,要么就挺身而出去改变。哪怕只有一瞬间的光芒,昙花一现,也在所不惜。   现在他的手里已经没有刀。   能握紧的只剩下酒杯和拳头。   喝酒让人混沌,握紧拳头却能激发人的血性。两者之间如何选择,不必言表。   陈四爷盯着他的面庞许久,连那急促的敲门声都充耳不闻。   似是还想说些什么,但只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出声响。   “谁在门外聒噪?!”   陈四爷在大厅正中央负手而立,中气十足的问道。   这句话开口之前,他特意将桌上的灯盏挑亮了些。   门外之人听到如此质问,忽的有些偃旗息鼓的架势……   陈四爷听闻一阵低语, 有道人影映在门上,开口说道:   “在下是欧家巡城总管,敢问里面可是陈四爷?“   “门没锁。”   陈四爷没有丝毫迟疑。   但在说话的功夫,却是把桌上的灯盏朝前挪动了几寸。   这样一来,金爷的头颈正好就在黑暗之中,除非凑近了打量,不然就算是亲娘来了都认不出身份.   下危城的巡护向来都是欧家和胡家一人一半,欧家管着河堤两岸等热闹的地方,胡家负责家族所在的“北乡”之地以及周边。   “四爷茶楼”所在的这条长街,正好是欧家与胡家的交界处。   在这条街上开张做生意的人,都是平南王域里有头有脸的世家, 只是家族不在下危城中。   平日里,欧家和胡家也算是给足了面子。不但不搅扰,逢年过节时还都有一份心意。   平南王域的世家,即便也有各种争端,但彼此都清楚若他们之间不能同仇敌忾,那世家靠什么去和王府抗衡?迟早被各个击破。   因此矛盾都在水上,真正盘根错节的关系都藏在水里,却是拧成一股绳。   在这个前提下,陈四爷对这敲门声与来人也很是奇怪。   如果欧家没有换人的话,欧家的这位巡城总管陈四爷是见过的。   不但见过,还一起喝过酒。   因为他所认识的新人,见的生人,基本都在酒桌上。   “打扰四爷了!”   在陈四爷说门没锁后,门外又是一阵低语。   陈四爷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感觉的出,这些人,包括这位总管在内,都不愿意走进自己的茶楼来触霉头……毕竟他脾气不好可是出了名的。   平南王域中一直有个说法。   陈四爷最厉害的不是他手中的乌钢刀,而是他脸上的嘴。   茶楼的门不但没锁,就连门栓也没有插。   不是因为下危城中的治安如此让人放心,而是因为四爷坚信 有自己的积威在,根本没有不开眼的敢于趁黑摸进来偷东西。   要是饿极了,自可以大大方方的进来。   他早就给茶楼中的那些伙计们交代过,遇上吃白食的不要慌,也不要往死里要钱。出门在外,都是大丈夫,要不是遇上了难事,谁会不要脸的来吃白食?   不过这“大丈夫”的标准却是让伙计们很是难办……   万一这人是个大豆腐,却被自己走眼看成了大丈夫,那茶楼的损失,岂不是得自掏腰包补上?   对于这点,陈四爷教他们的方法是这吃白食的人喝不喝酒。   着法子听上去极为不着调,但仔细琢磨一番又有它的道理所在。   堂堂男儿连一顿饭都吃不起的时候,竟然还想着喝酒,这种人定然是一时手穷,而不是一世心穷。   手穷的人只是来解决五脏庙的麻烦,算是江湖救急。但心穷的人一百顿饭都富不起来。归根结底,这法子还是老生常谈的那句:救急不救穷。   茶楼的门被缓缓推开。   那位跟陈四爷回话的总管一马当先,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了进来。   刚迈过门槛,他却就止住了脚步,后面的人也都堵在门口。   “进不进退不退的,到底什么事?”   陈四爷一巴掌排在桌上,震的酒杯都微微跳起,更是让那位总管脖子一缩。   “敢问阁下可是陈四爷?”   总管硬着头皮,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拱手见礼。   “不姓陈,难道和你姓欧?”   陈四爷说话毫不客气,立马就让这总管碰了个钉子。   他尴尬的摸了摸鼻头,说道:   “小的也无意冒犯陈四爷,只是今晚在河边不明不白的死了十来个力巴,其中还有个人是欧家的公子。上面压下来要查明严办,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总管说道。   “死了人你来我这查?是欺负我没杀过人,还是没见过死人?”   陈四爷反问道。   “不不不,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因为这条街上您也明白,家族里担心那杀人者逃进来躲着,所以……”   总管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他的确是见过陈四爷几次,而且都是在酒桌上。   不过陈四爷是坐在酒桌上喝酒的人,他却是在一旁低头垂手等着伺候。   当时他觉得陈四爷和其他的世家中人很是不同,平易近人的同时还很是豪气,给他们这些支应的下人都赏了不少银子。   银子到手后,欧家中的一位老仆役告诉他说,别看陈四爷现在可亲,那是因为肚子里有酒。要是碰上他不喝酒的时候,或是有人不让他喝酒,你的手里捧着的可就不是银子了。   总管不解的问道,那该是什么?   老仆役告诉他说,捧着的是自己的人头……   乍一听,他还未听明白。   转念一想,这头要是被陈四爷的乌钢刀砍掉了,不就正好落在手里捧着?不禁后脊发凉……脖颈都变得有些僵硬。   先前推开门后这总管之所以没有立马进来,正是想看看陈四爷在做什么。   即便先前他问的时候,陈四爷并未直接回答,但从那语气声调中也能知道茶楼里的人正是陈四爷无疑。   后来他敢于走上前去,正是因为借着桌上的灯火,看到了酒坛子和酒杯。   陈四爷正在喝酒!   按照那位老仆役所说,只要陈四爷在喝酒,那便不难说话。   但他没有想到竟是第一句就把自己噎个半死……   “今晚我一直与我这位朋友坐在这里喝酒,什么动静都没有听到。”   陈四爷说道。   “既然如此,小的就先退下了。打扰陈四爷,日后容小的再来专程赔罪!”   总管说道。   “站住!“   总管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要离开。   听闻陈四爷一声断喝,立马站在原地,连头都不敢转,全身上下只有喉结上下移动了几下,脑中满是自己的双手捧着脑袋的画面。   “今朝仇怨不敢明儿,这句话可曾听说过?”   陈四爷背着手,在他背后来回踱步。   “听……听过!”   其实他哪里听过?何况这句话也是陈四爷当场胡诌出来的。   “罚酒三杯,就算是过去了,你也不用再专门跑一趟。这次来是死人,下次是不是又丢东西?”   陈四爷说道。   总管一听竟是这么简单就能了却一桩天大的麻烦,乐的赶紧转身,走到桌边,抱起酒坛子就喝了起来。   知道酒坛子几乎见底,这才长喘着粗气想要将坛子放下。   没想到先前紧张,却是让手心除了一层冷汗……这坛子不慎滑落,摔得粉碎。剩下的最后些许酒,也敬给了土地爷。   “你这小子心眼儿怎么这么实诚?我让你喝三杯,谁让你把一坛子都喝了?还把坛子给我碎了。”   总管哪里还敢多说一个字?   只等着陈四爷收拾自己。   想来他虽然被收为姓欧,名义上还是个总管,但终究还是个外人。在世家林立的中都城里,谁都能和欧家本家中人挂上些关系,便也谁都能不买他的账。   好在下危城中允许寻仇报复,这样就可以把很多说不清楚的事归为此类,搪塞过去。要是没有这个宽限,十条命都不够他丢的。   “哈哈,不过我就喜欢喝酒老师的人,你小子酒量不错!以后没事的时候我要是在下危城里,记得常来找我喝酒!”   陈四爷话锋一转,大笑着拍着他的肩头说道。   一左一右,弄得这总管都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只能把一肚子的客气话全都如车轱辘般说了一遍又一遍,高帽子也送出去了无数顶。直到他觉得任凭谁听了这些话,都改有些飘飘然时,才闭上嘴巴。   “那……陈四爷,小的就告退了。改日来陪您喝酒,喝个痛快!”   陈四爷听后点了点头。   总管见这位阎王再无追究之意,赶紧催促着众人退出去。   他刚走到门槛处,抬腿准备迈过,谁料陈四爷又是一声断喝。   “再站住!”    第七十七章 空花阳艳【五】   . ,   欧家总管的心脏咯噔一下,差点没背过气去……   面庞上的五官都堆挤在了一起,就快哭出来了。   这酒也喝了,好话也说了那么多,更何况方才他陈四爷自己也说让有空来找他喝酒,一切本来都很圆满,只要自己出了茶楼,那便就此过去。   现在陈四爷又叫他站住,属实不知道这位阎王又想起了什么……   “陈四爷,要是还让小的陪酒,那你一句痛快话,喝到天亮也没有问题。不然您就拔刀给我来一下子……这般不停地站住,我就是不喝死也要被您吓死。”   总管转过身来弓腰驼背,摊着一双手,不住的抖动。   “我问你,那欧家的公子,怎么会和力巴混在一起?”   陈四爷问道。   方才只顾着担心金爷的安危,想把他们尽快打发走。   回过头一想刚才这总管说的话,陈四爷这才发现其中好像有些了不得的东西被自己忽略了。   “原来四爷您是想问这个。”   总管松了一口气。   “这位公子叫欧帆,是上一代的某个老爷在外面捣鼓出来的……十来岁才从外面领回来,之后又认祖归宗这些都不在话下。但他身上却沾染了一身外面的习气,和家族格格不入。不过他在铸剑一道却是有着出人意料的天赋。所以家族里很是宝贝,平时对其没有任何限制,想去哪就去哪,想在哪住就在哪住,只要不耽误了铸剑就行。”   总管说道。   “他最喜欢和力巴厮混在一起?”   陈四爷接着问道。   “这倒也不是。不过他最喜欢的去处就是河边的凉亭,说那里有风声,有水声,还有力巴们的聊天谈笑。没想到今晚却是出了这么一件事。”   总管说道。   “欧家那么多公子,就算不是公子的剑心每一辈儿也要不少,怎么这样宝贝他?”   陈四爷问道。   总管想了想,不知道这话该如何回答。   要是如实说了,毕竟牵扯到欧家的一段往事。俗话说家丑不外扬,贸然说出去,日后要是家族里追责起来,倒霉的还是自己。   虽说这些丑事算不得什么,可名誉比天大,一件件小事堆积起来,足够把一个名门世家毁于一旦。   当一个世家起势之时,最注重的已然不是它的根本了,就拿欧家剑来说,哪怕一个普通的剑,印上欧家的名头,也没人敢怀疑真假。   他们对剑并不感兴趣,也不崇拜,只是忌惮垂涎那剑身后的欧家罢了。   只有极少数的人,才是爱剑之人,才不是因为欧家而爱剑,只是因为那是好剑。   因此对于氏族来说,名誉是极为重要的,沽名钓誉虽不是什么好词,却也彰显了地位。   一定位置的人,才会考虑到名誉。   不过仔细思量了一番,他又觉得当年那件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隐秘,何况问话的还是陈四爷,说不定对那件事的了解比自己还要清楚。   “家主在看完他铸造的剑后,说他的天赋不亚于当时的欧厨……有这样的前车之鉴,所以不敢对他限制的太过于严格。”   陈四爷听到“欧厨”这个名字,眼睛顿时一亮。   这位欧家的天才铸剑师,可谓是红极一时。但最后却是惨淡收场……欧家中放出话来,说欧厨已经被逐出欧家,剥夺了姓氏。这些话也就是对普通老百姓扯出的幌子,哪里偏的住陈四爷这样的大世家中人?他们心里却是清楚地很,欧厨是被欧家逼走的,算是叛出家族。   欧家当代家主欧雅明既然对这位欧帆有如此高的评价,想必也起了惜才之心。   这样一位少年天才,在下危城里不声不响的就死了,不仅是让欧家损失了个日后的大宗师,更是让整个家族在城中颜面扫地,怪不得要这般大动干戈。   “行了,你去吧。”   陈四爷叹了口气说道。   本以为这段时间欧家会忙于《招贤榜》一事,胡家的全部心思都在卖酒上。金爷在自己这里可谓是高枕无忧,根本不会有人来打扰。   眼下看来,下危城也不会那么太平……着实是得乱上一阵才行。   何况欧家最擅长的就是变本加厉。   借着欧帆之死这件事端,还不知能做出多少文章来。   总管如释重负的走出茶楼,轻轻地把门带上。   陈四爷重新坐下,将灯盏朝金爷那边挪动了些许,终究是让两人都能互相看清面庞。   相视一笑,却是继续饮酒。   金爷很是开怀,反正生死天注定。他既然选择了来找陈四爷,那外面的这些风风雨雨,自是有他来遮挡。   两人也不多言,就这么一杯一碰的,不停喝酒。   今晚不是个喝酒的日子。   下危城中喝酒的日子是在每个月的月末。   月末的时候,各大世家和商客们的生意都已然完成,该交货的交货,该付款的付款。   现在距离约莫还有五天,今晚在下危城中喝酒的只有两桌人。   一桌是陈四爷与金爷,另一桌便是还在接风宴上的刘睿影。   就在欧家巡城总管敲开“四爷茶楼”的门时,同样也有欧家中人来到刘睿影喝酒的地方,站在门口打了个手势,把“一剑”叫了出去。   “一剑”走了有半个时辰。   期间一直都是他的徒弟张毅在和他谈笑饮酒。   “前辈可是有要事?”   “一剑”回来后,刘睿影问道。   他早就在这冗长沉闷的接风宴上坐不住了……张毅虽然以前是中都查缉司中人,还算是和刘睿影有些话题,但越聊下去刘睿影越是发现他的很多想法着实是怪异……   说句不好听的,要自己是那查缉司中的勤杂姑娘,当然也会受不来……一桶热水泼下去都是轻的,换成滚开的沸水也不奇怪。   至于“连弓子”……就像个木桩子。   一句话不说,喝酒时也自顾自的,从不与他们俩碰杯。   双手不停地拨着大蒜,一个接一个的朝嘴里丢去。   也不嫌辣,像嚼豆似的,一口一个,十分干脆。   刘睿影甚至觉得,他不同自己说话,是不是因为嘴里吃了太多大蒜的缘故,不好意思张嘴……   毕竟会有很浓郁的臭味。   “家族中有点小事,刘典狱还请见谅!”   “一剑”说的极为轻巧客气。   但刘睿影心里明白。   能消磨“一剑”半个时辰的事情,怎么会是小事?他只是不想对自己说罢了。   只有不想说的,才会客气。   “要是有事,前辈还请自便。”   刘睿影说道,语气极为陈恳。   >   />   “一剑”听后揣摩了一阵,觉得刘睿影的确是没有责怪之意,这才端起酒杯,和他相碰饮尽。   “其实也不算是族中的事物,而是中都城里的。”   “一剑”咽下口中的酒水后说道。   “欧家和下危城不分彼此,城中事也就是欧家之事。”   刘睿影说道。   “我听这不成器的徒弟说过,中都查缉司在查探一道颇有建树心得,不知刘典狱能否不吝赐教?”   “一剑”思忖了半晌后开口问道。   “承蒙欧家与前辈礼遇,日后在城中乃至平南王域还要多多劳烦,自当效命!”   刘睿影拱手说道。   “多谢刘典狱相助!还请移步别出!”   “一剑”说道。   随即吩咐伙计将酒壶与酒杯装在托盘中,自己则引着刘睿影朝岸边的凉亭走去。   “真是没想到在漠南之地还能有如此繁华的夜市!”   出了茶楼,刘睿影看着河边的盛况,不禁感叹道。   穿越下危城的河流只有一条,但河道却有四条。   南城墙处的叫河道是除了欧家与胡家之外的其他世家专供之地,由西南的城门入城,曲折环绕,从东南的门流出,河上有桥十一座。   流经城中的叫河道,主要是供给城中百姓和往来,,也有漕运北方东北方粮食的用处。凡是东北之地的土产,也都从这里运入下危城中,无论公私所需,都依赖此河。   这条河道上只有桥一座,此桥没有桥柱,全以巨木凌空架造,用红色颜料涂饰,犹如天上飞虹,近旁供行人上下土桥也如此。   但流过欧家与胡家门前的河道最为宽阔,凌驾于其上的桥也最是雄伟。   桥柱全都用青石筑成。   桥上的石梁、石柱、栏杆及近桥两岸,石壁上全都雕镂着海马、水兽和飞云的各种形状。   桥下密密地排列着石柱,这些石柱从河岸两旁的道路上生发,东西两侧的阙柱、楼观相对耸立。   桥的西边有方形的浅船三只,船头安置又粗又长的铁枪数条,岸上有铁索五条。   每到夜晚将方船绞上水面。   “一剑”说,这是为了防止遗留火种在船上,引发灾患。   从刚才喝酒时的茶楼出来,一直到那座下危城中最雄伟的青石桥,当街有许多伤感出售镳肉、肉干。   还有些固定的商铺售卖着从下危城外,漠南沙漠边界处猎来的獾肉、野狐肉、野鸡。   桥对岸确实要比刘睿影等人走的这边更是琳琅,现煎现卖的羊白肠,加工过的醃鱼、瓒冻鱼头、姜豉、剿子、抹脏、红丝、批切羊头、辣脚子、姜辣罗卜等均有商贩叫卖。   现在已经入秋,“一剑”说夏天的食盒,中都城里能吃上的沙糖冰雪冷丸子、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荔枝膏、间道糖荔枝、锯刀紫苏膏、金丝党梅、香橙丸子等这里却是都能吃到,还全都用梅红色的盒子盛貯。   “刘典狱若是不急着走,待冬天,我和‘连弓子’亲自去往漠南打猎,那盘兔、野鸭肉、还有尚未上冻的水坑里掏出来的滴酥水晶鲶、那才叫一个好吃下酒!”   刘睿影并不好吃,可一时间听到这么多吃的,有的甚至连名字都不曾听过,也不禁吞了口唾沫。   “不过,我在下危城中看到的尽是茶楼,酒肆却是没有见过几家。”   刘睿影说道。   一开始他以为下危城中人都喜欢在茶楼中饮酒,故而酒肆寥寥。   但“一剑”听了后却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只是突然指了指河对岸,然后带着刘睿影过了桥。   “刘典狱一看便知。”   从这里到下危城中的酒肆所在并不算远,绕过一条角巷,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   箱子里都市百姓人家。   街心处同样是做买卖的地方,在晚间尤为兴盛。   角巷入口处,欧家和胡家共同修建了一座迎祥池,池边垂杨夹岸,池中菰蒲莲荷,凫雁在其间游泳嬉戏。   迎祥池中桥梁、亭阁、楼台、水榭,星罗棋布,相对耸峙,不过寻常百姓只有在每年春节时才准百姓入内烧香、游观半日。   走出这条角巷,便到了酒肆所在之处。   凡是下危城中的酒肆,都扎有彩帛装饰的门楼。店门直对的,是一条笔直的长约百步的主廊。   南、北天井两边的走廊旁都是一间间小房间。   入夜后,灯笼、蜡烛点燃得明亮辉煌,上下相互映照,又有浓妆艳抹的女子数百人,聚集在主廊的廊檐下,等待酒客的召唤。   其中最大的酒肆,当属丰乐楼,是胡家的产业。   大院里有五座楼房遥遥相对。   各楼之间,用装有栏杆的悬桥,或明或暗,相互联通。   珠子的门帘、刺绣的门额,在灯烛光下晃动,犹如漫天繁星,闪动非凡。   丰乐楼对每天之内先到的十位酒客,赠金旗一面。   刘睿影仰头看去,这街市上的酒肆,各个彩楼相对,旌旗招展,几乎遮蔽住整个天空。   “家主特意交代过,来酒肆吃喝时,他要亲自奉陪,所以今晚便在欧家一处茶楼中给刘典狱解封。”   “一剑”看刘睿影对这里极有性质,连忙开口说道。生怕他觉得是自己等人怠慢,放着这么好的去处不去,反而在个僻静的茶楼里枯坐个把时辰。   “欧家主真是太客气了,在下荣幸之至!”   刘睿影说道。   言谈间,周边的灯光剑尖稀少,不远处已经能看到凉亭的形状。   空气里酒香、肉香不存,取而代之的是粘稠的血腥。   这血腥味几乎要糊在刘睿影的脸上是的,从这点他便可以判断出这里定然是死了人,而且还死的不少。   不过一般人死,不该有这样浓郁的血腥气。   只有两军对阵之际,彼此冲杀,才能酝酿出这般浓郁的血腥味来。   凉亭周围站着不少人。   手上都提着灯笼。   有的灯笼上写着“欧”字,有的写着“胡”字,几乎半对半。   两大世家中人已经将这几座凉亭彻底封锁,任何人不得通过。   但他们锁的住人的步子,却是锁不住流水与晚风。   晚风早就将这气味送至全程,喝水也从青黑变成了粉红,引得河岸两旁的商贩行人纷纷惊惧侧目。   “家主的贵客。”   一位欧家管事模样的人看到“一剑”来此,赶忙上前行礼。   “一剑”冲他微微颔首,随即指着刘睿影说道。   那管事听后没有丝毫迟疑,当即冲着身后摆了摆手,那些提着灯笼的欧家人立马向两边散开,腾出条路来。 第七十八章 空花阳艳【六】   “在下初来乍到,不太懂欧家和城里的规矩,要是有什么阿模范之处,还望前辈海涵!”   刘睿影对这“一剑”说道。   他特意把欧家摆在了下危城前面,“一剑”听着十分受用,哪里还会在乎些细节上的不周到?只是和刘睿影又客气了几句,便让他随意查探,还命在场的欧家其他人对刘睿影有求必应。   其实不管在何处,就算是各大王域的王府中,所有人也是以家族的形势来维系各个层面的稳固。   没有家族的王爷,同样会任人唯亲。   只有跟随他长久,得到了彻底信任的人,才能够担任要职。   出生或投靠的世家、当权者力量强,那么成就也会跟着水涨船高。反之,则被格局所限制,在旁人眼中犹如井底之蛙,终其一生只能看到井口大的一片天空。   “一剑”年奇怪的时候,还有很多人想要单枪匹马的在这世道上闯出一片天,但到了后来才发现这条路并非行不通,可是很难走……   就像有很多事并不是办不了,而是很难做到一样。不过很那做到的事,颠倒过来也和办不了没什么区别,甚至更让人心神不宁。   这一点都无须讳言。   在这样的世道中,一个人想要有所作为必须要借住家族的力量或是取得当权者的信任。   再有能耐的人也需要机遇与巧合,所以千里马长有而伯乐不常有。   如此的地方无法人为的改变,就像西北和漠南,自古都是边乱不断,故而民风彪悍,武德丰沛。前朝每次征兵,都是在这两个地方优先。   但若是论起读书写文章,西北除了一座博古楼外,其余地方基本都不见点墨。只有在安东王域这样富余安逸的地方,不愁吃喝,才能静下新来读书、写字、做学问。   还有很多小地方,虽然名气地盘相比于王城相差甚远,但也有自己专属的独到。   归根结底,现在的世道一个人想要如何却是太难……难道几乎等同于不可能。   一个世家想要从无到有,再强为欧家这样的层次,首先得在一个好地方,或者搬到一个好地方。   这种好地方不一定各大王域的王城,但一定要有其因为积淀形成的特殊属性。   寒门出贵子本就是不是个容易的事,遇到这样的好苗子则更多的是耽误。   贵子无疑需要更多的资源才能持续培养,这点是寒门无法做到的,寒门里的人眼界就没有那么长远,他们只会看到此刻会失去的东西,而不会想到暂时失去却能得到未来的长远。   最为可悲的是他们不仅不懂得付出,还一味索取,同样是贵子,世家出身的就优秀至极,寒门的远远不能比,这都是时间与精力的差距。   比如震北王域的青府就是这般。   一个家族可以用自身优质切绵延不断的资源和传承来培育出一代又一代的后代。   “一剑”和“连弓子”虽然有天赋异禀,但却出生于寒门。   毁灭的,是一代代年轻鲜活的贵子们。   他们俩算是极为明智。   在正当年的时候,就选择了投靠欧家,为自己日后寻了一处庇护。   在这差距下,寒门贵子的心理也会产生变化,认为自己的才学并不输于人,却能相差那么大?   寒门也会认为,为何都是贵子,别的贵子就比自己的优秀许多,因而进行攀比。   这一套思想往复循环,因此寒门出贵子,是悲哀而不是荣耀。   虽然刘睿影在他面前是个晚辈,可他头上顶着的名衔却不能被忽视。   名衔越是重要,他的尊重也就越是值钱。   没人会在意一个乞丐时候会对施舍的人道谢,因为他的感谢没有任何意义。但却没有一个人敢于无视诏狱典狱、查缉司省旗的客套,即便再没有意义,也得与其继续客套下去。   按照普通老百姓的话说,便是做好了棺材板——老有所依。   久而久之,这些外来的投靠者也与世家生出了极为艰深的羁绊。人有了归属感,就成了唇亡齿寒。   刘睿影给欧家面子与尊重,也就是给他“一剑”面子与尊重。   下危城天天都在死人。   有很多来到这里想要找机会偷跑进漠南辟祸的人,最后被仇家寻到,杀死在这里。   他们以为偏僻的地方应当最轻松最美好,殊不知却是让自己送命更快,少活了不少时日。   刘睿影从旁人手里要来了一盏灯笼,自己提着朝前走去。   从“一剑”开口求助时,他便打定主意自己绝对不能多说什么。否则岂不是显得欧家中人太过无能?   何况这事端显然不简单……   但当旁观者静下来沉思时,又会觉得无所适从。因为刘睿影最终也没有在他的言语中说出一个十分明确的结论。   可他的确是促使着旁人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进行思考,其中每一个与这事端有关人物都能表明自己所存在的理由。   就好像音律中的“回旋”。   在查缉司里,刘睿影学过一种方法。   简单的归纳总结起来,叫做顾左言他。   明明他说的不多,但听者往往会有一种感觉,似是刘睿影在引导者旁人,借他人之口说了许多实际的问题。   就连对错本身都会发生陡然间的转变,所以这明确的定论却是根本没有办法去下。   这种做法毫无任何倾向,但却最能用来应付差事。   低级的应付是搪塞。   正常人思考问题,总是一个基调,最多在心里自我附和。   现在却是出现了两个相互争鸣的轨迹,两条轨迹不断的交织、回旋,互通有无。   因为刘睿影清楚,在一个人的性格里至少有两重的变数,不论是作为善还是恶,都不可能一语道破事物的真谛。   至于谁谁的手笔,刘睿影心中隐隐有了判断。   他更关心的是一位坐在最后一个凉亭台阶上的老者,看打扮也是个力巴。   老者年约六十,身材矮小,白发苍苍。   最高级的应付是让对方明知道你是在敷衍了事,但又根本找不到任何把柄所在,只能吃个哑巴亏。   刘睿影丝毫没有关注凉亭中那些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   那些尸体一目了然,全都被切下了脑袋。   他们心领神会的告诉刘睿影,这位老者算的上是下危城中出了名的下力之人。   年轻的时候,众人都叫他“蛮牛”,这个绰号在力巴中极为出名。   下力的力巴都是最穷苦的人,他们不比吃穿,更没有家财,有的甚至一辈子光棍。能比的无非是谁能扛起多少斤的货品。   但他和其他所有刘睿影见过的力巴都是那么不同。因为他的眼神十分平静而安详,即便身后都是尸体,血流成河,他的眼神也没有丝毫的波动。   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眼角边布满了细细的鱼尾纹,让刘睿影看着很是舒心。从这眼神中就可以看出来,他是平时很少见到的善良、温厚之人。   刘睿影指着他,看向身边的欧家中人。   这么大的力气用来扛活却是太浪费了……若是用在逐渐上,绝对要比旁人厉害不少。   可惜,逐渐这活计虽然也算是下力,但却得童子功。   上了年纪后,他便不再亲自下力。而是借用自己年轻时在这个圈子里建立起来的威望,做起了掮客的行当。   至今下危城的中扛活最多力巴还是“蛮牛”。   年轻时,曾由此在城门口,用单肩扛起了二百八十斤,引的欧家和胡家的家主都来观看。   若非他已过了年纪,欧家家主甚至都想把他招揽进来,学习铸剑。   也许是上了年纪的原因,老人家的笑容里,都会有许多阅历积累下来的沧桑,可他的笑中还含有很多孩子般的稚。。   当他发觉刘睿影的目光朝他看来是,他顿时笑了起来,刘睿影觉得这笑容不知怎么与他的白发特别相称,但他也得承认这笑容的确很让人舒心。   有时候,甚至可以根据笑声去了解一个人。   哪里有需要力巴的伙计,主家只需知会他一声,定然就能安排的妥帖。   经他介绍出去扛活的力巴,总是干的又快又好!没有一个人偷奸耍滑,主家也从未丢失过货品。   再加上他性喜交际,总是对人笑口常开,和其他力巴的那种粗鄙、猥亵的笑不同,他的笑却是爽朗、安详。   “蛮牛”放下手里的烟杆,伸出指头点了点自己的鼻尖,似是在询问刘睿影,可是在叫他?   “官爷,有何吩咐?”   看到刘睿影点头后,“蛮牛”吃力地从坐着的台阶上站起,用烟杆当做手杖。   初次相逢,倘若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笑声使自己感到愉快,那么这个人不论以前做过什么,他在此刻都会是一个好人。   “老人家!”   刘睿影冲着这位年老的力巴说道。   “蛮牛”说道。   常年的下力生活,已经压弯了他的脊柱。肩膀也因为挑扁担的原因,一高一低。   不过他的身材依旧匀称,肌肉还很紧实。   “今晚你一直在这里?”   刘睿影问道。   “回官爷的话,今晚小老头一直在这里。”   坐在那里时,是个慈祥、和蔼的老人,还带着几分落魄。现在他的目光虽然依旧平静,可眼底中却时不时的闪过一瞬精明。   刘睿影顿时就没了和他继续聊下去的念头。   因为精明的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最为难得老来瘦,说的就是似他这般。   沉重的货品压弯了脊柱,但却没有压垮他的精神。   刘睿影发现当他站起来的那一刻,周身的气质突然全都变了。   那就是为何都在凉亭中,唯独他没有死?   “因为我没有去凑热闹。”   “蛮牛”说道。   不该说的说多了,就是蠢笨。   他能活到这个岁数,不光是凭借下力挣的一副好身板,更靠着能关注自己嘴和眼睛。   刘睿影撇了撇嘴,现在对他只有一个疑惑。   既然是热闹,那便得说说究竟是什么热闹。   毕竟每个人对热闹的定义都不同。   自己觉得的热闹,或许在旁人眼中只是喧嚣、吵闹。   “你说的热闹是指什么?”   刘睿影问道。   若是他东拉西扯出一堆废话出来,刘睿影只能当自己徒劳。但他一开口,却是就说先前发生的事是异常“热闹”。   即便看出了他眼底里的精明,却是也没有料到他却是到了这般地步。   人多的地方自是热闹。   荒无人烟的戈壁滩,谁能说他热闹?   “就是很多人围在一起。”   “蛮牛”说道。   刘睿影从鼻子里粗粗的喘了口气。   “这把年纪,该凑的热闹都凑够了,早就没那个心思。官爷还年轻,没有感觉,这上了年纪的人,先是眼花耳聋,接着就是闻不到味儿,连吃饭都寡淡。”   “蛮牛”慢条斯理的说道。   话音刚落,他却是对着刘睿影笑了起来。   而人多的地方,所有人又都围在一起,这定然是热闹无疑。   刘睿影顺着“蛮牛”的话想了一遍,竟是觉得有些好笑。   “我若继续问下去,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因为人都围在一起,所以你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本以为刘睿影会在一开始问他,为何除了事端还不走?   对此,他的应对是自己眼花耳聋,鼻子闻不到气味。所以周遭到底如何,他都可以一概不知。   纵然那些力巴就是在他身边,空气中血腥味粘稠的令人作呕,他也可以用自身的原因加以推脱。   也许是刚才起身后他气质的变化,刘睿影看着这笑总觉得有些狡黠,似是阴谋得逞。   面对这种笑,刘睿影无计可施……   “蛮牛”不仅把刘睿影的每一个问题都回答的极为完全,甚至还给自己铺好了后路。   之所以选择不走,是因为他并不耳聋。   相反,他的耳朵甚至要年轻时更加敏锐。   年轻的时候,他的眼神极好,人人都说“蛮牛”身上长了一双鹰眼。没想到这年纪上上去之后,却是颠倒了过来。   至于他为何不趁早离开,那却是他更加精明的所在。   死了这么多人,只要不是个木头,都会有所察觉。   “蛮牛”在发觉之后,应当也是想过要走。毕竟人总是趋利避害,远离麻烦与争端。更何况他只是个年老的力巴,即使现在做了掮客,仍旧是生活在下危城的最底层,无依无靠。   直到现在,欧家每个月都要买来大量的铁矿,还是由他牵头,带着力巴前去装卸。   存放铁矿石的地方以及欧家的铸剑房他都亲眼见过,和那少年说的一模一样。   “蛮牛”知道他不是在吹牛。   有了这一副好耳朵,先前那群力巴们说的话很清楚。   尤其是其中一人在大谈特谈欧家中的事情。   “蛮牛”曾给欧家下过力。   “多谢老人家!”   刘睿影眼看问不出来什么,便客客气气的道谢,请欧家中人提着灯笼将其送走。   “蛮牛”摆了摆手,健步如飞。   周围人的吹捧,让那少年性质越发高亢。   情绪激动起来,说话更是没有边界,将自己的身世也同一种力巴全盘说出。   “蛮牛”也暗自诧异,为何欧家的公子哥喜欢和一群臭烘烘的力巴厮混在一起,不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性格习惯。兴许这位公子哥就是喜欢这种感觉。   从现场得惨状来看,所有人都一致认为,他的全部尸体却是掉进了河里。   眼下天黑,从下游打捞很是困难。   万一再被水草、枯木牵绊住,沉了下去,那却是更难搜寻。   不多时,就走出了黑影,淹没在河岸旁的人群之中。   刘睿影注视着他的背影,片刻后晃了晃脑袋,步入了凉亭中。   欧家中人已经清点出,总共有十五具尸体,所有的尸体身子都能和脑袋一一匹配。其中唯独少了那位欧家公子的尸体,既没有尸身,也没有头颅。   “啪叽!”   刘睿影一脚才下,鲜血溅起,将他的两条裤脚全都打湿。   亭子里的血,已经将那一圈边沿灌的满满当当。   凉亭中,鲜血已经开始凝固,呈现出酱紫色。   亭口处有三级台阶,台阶上横着一道低矮的边沿,刘睿影蹲下身子用手量了量,差不多一寸的高度。   这道边沿在亭柱的外围包了一个圈,所以凉亭中的血液几乎没有外溢出去,都被圈在亭子里。   他发现这些人脸上的表情都出奇的一致。   眼角和嘴角上挑,舌头反卷,舌尖顶着上颚,口中津,液四溢。   又看到,死者颈部间的伤口微微发青。   他只有蹑手蹑脚的,才不至于将鲜血溅射。   欧家中人在比对过尸首与尸身后,又将现场恢复了原状。   刘睿影提着灯笼,仔细看过每一个尸首。   刘睿影让欧家中人取些糟、醋清洗尸体,以及藤连纸、白抄纸衬尸。   随后他命人从中抬出一具尸体,放在平稳的地面上,大致检验一遍后,用清水冲洗干净上面的血污。   洗毕,用糟、醋拥罨尸体后,仍用死者的衣物覆裹,而后将煮热的醋浇淋其上,待尸体透软了,左右撤去拿覆盖的衣物,重新用清水冲去糟、醋。   在春季的头三个月里,尸体经过两三天,口、鼻、肚皮、两胁、胸前,才会肉色微青。但凡过了十天,便鼻、耳内有臭水流出,尸体也会随之膨胀发臭。夏天则更加迅速。   现在是下危城的初秋,天气刚开始转凉。   中都城里尸体在秋季经过两三天,也会先从面上、肚皮、两胁、胸前的肉色发生明显变化。但这里要比中都城干燥的多,何况距离这些尸体的死亡时间不过一个时辰左右,伤口处以及连带的部位出现明显的变色显然是极不正常的情况。   若是刀,以这么大的力度劈砍像人的颈部,定然会让颈骨碎裂开来,这些碎屑会扎进皮肉之中,看上去像是星星点点的白斑。   “刘典狱有什么发现?”   “一剑”走上前来问道。   发现尸身上没有其他的伤口,也无中毒的迹象,唯一的致命伤便是脖颈处。   从伤口看,是剑伤。   剑比刀的锋刃窄、长,因此伤口也会变得更加秀气。   “所以杀人者是个高手?”   “一剑”问道。   “的确是个高手,而且还有一把好剑!”   看着刘睿影忙活了好一阵,却是也该出言问候几句。   “一剑毙命,还都是被砍掉了脑袋。”   刘睿影说道。   一把能连续站短十五甚至十六个人颈骨的剑,除了杀人者出类拔萃的武道修为外,其次就是剑的品质。   在下危城乃至整个平南王域,却是都找不到比欧家更锋锐的剑。   “刘典狱的意思是,这些人死在欧家剑下?”   从伤口来看,这些人几乎都是在同一瞬间殒命的。   而且没有一人顾得上逃跑。   这就说明杀人者出剑太快,没有任何人能够反映的过来。   他听懂了刘睿影话中的意思。   细细一想,因为这位公子的出身,家族中的确是有人看他不顺眼。   何况他的生父,虽然是族老之一,但在欧家中并没有什么实权,属于空挂了个名衔的边缘人物。   “不是说其中还有位欧家公子,但还未寻到尸首?”   刘睿影说道。   “一剑”点了点头。   要不是发现他在铸剑一道的天赋,因此受到了家主欧雅明的袒护,说不定早就被人嫁祸一场,然后从欧家里赶出门去。   这般把前因后果仔细一琢磨,“一剑”顿时就觉得刘睿影所言不无道理。   家族中压抑的环境,以及族中人的不友善,使得这位公子更不愿意在家族中待着。   平日在家族中,众人客气,见面时才会打个招呼,背地里却是都叫他老东西。   尤其是一把年纪还为老不尊的在外风流,更是让家族中人觉得折损颜面。   至于这位公子,明明没有任何过世,但父债子偿,就连仆役们都私下里将其叫做“野种”。   刘睿影说道。   毕竟牵扯到了欧家的内务,刘睿影作为外人不方便多言。   “刘典狱可否还有其他发现?但讲无妨。”   有心之人摸清了他的活动规律,想要杀死他却是易如反掌。   其他的力巴们,只能埋怨自己命不好……偏偏要和他凑近乎。   “这只是在下的推测。”   “没死?”   “不错。”   “刘典狱如何断定?”   “一剑说道。”   “那位公子应该没死。”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人活着有三六九等,死了竟也还分个高低贵贱……要么说这世道着实该变变,要么就是这些力巴早就逆来顺受成了习惯。   若是那位公子无恙,便无大师。   其余的力巴,只要给他们的家人一笔抚恤银子就能妥善解决。   “一剑”急切地问道。   “因为杀人着出剑太快,那位公子是决计无法闪躲的。在场的尸体齐全,唯独少了他的。都是在一瞬间被切下了脑袋,脚下的位置该当没有移动。所以这里要是没有那位公子的尸体,他应当没死,甚至在杀人者出剑时,根本就不在凉亭之内!”   刘睿影解释道。 第七十九章 仓箱可期   “一剑”听了刘睿影的话,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位欧家的欧帆公子,性子古怪,一身都是不同寻常的癖好。要是他真的死在了凉亭中,对于“一剑”来讲,还算是个好事。起码他不需要再去费劲心思寻找。   身为欧家的大供奉,人家给了这么高的地位,又吃着这碗饭,自是该当效力。尤其死人这种事情,无论放在哪里都算不得小事。   欧家让“一剑”来调查此时,也是做出个姿态让整个下危城看,让生活在城中的老百姓们安心。   “旁人都说,查缉司要是想找一个人,就算是他钻进了地缝都没能扣出来。”   “一剑”展颜一笑,对着刘睿影说道。   这话不只是夸赞还是激将法。   刘睿影上一次听到这话,还是在震北王域戈壁滩的矿场中。   当时那疯子远遁,震北王似是有些埋怨刘睿影为何不斩草除根,故而这样说了一句。   刘睿影影后只是笑笑,并未多言。   不过“一剑”并不是震北王,他可以对震北王客气,但却没有理由对也如此。   “藏在地缝中的是老鼠,并不是人。只要是人,他就得吃喝,只要他吃喝,就会暴露行迹,除非他一动不动的,不吃不喝。”   刘睿影说道。   “不吃不喝岂不成了死人?”   “一剑”反问道。   刘睿影瘫了摊手。   “一剑”又笑了起来。   看来刘睿影对自己的本事极为自信,只要是个活人,他就能将其找出来。至于“不吃不喝”的死人,就算能找到,却是也没有必要。   “还请劳烦前辈给我多说说这位欧帆。”   刘睿影说道。   说起一个人,有很多种开始的方式。   从面貌、个头,或者是语气语调,生活习惯,性格秉性等等。“一剑”挠了挠头,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他和欧帆并不熟悉,满打满算只说过一句话,见过几次而已。   那句话还是在他回到欧家后,认祖归宗的仪式上说的。“一剑”身为欧家大供奉,还是老前辈,免不了要对后生晚辈劝勉一番。至于话中的内容,都是有专人写好的,他只负责照本宣科。   这么多年来,同样的话“一剑”重复过无数次,虽然没见到谁当真按照话中的劝勉去做,但欧帆的确是最为与众不同的一个。   认祖归宗后,欧家给其冠以姓氏,又重新起了名字,意味“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名字淳朴而稳重,但对于年轻人来说,有些老气横秋……   一个人的名字从来都不是以自己喜欢为主,而是以旁人喜欢为根本。这些“旁人”,大抵就是自己的血亲长辈。只要他们觉得寓意极好,叫起来上口响亮,那便是个好名字。   除了姓氏和名字之外,欧家还给欧帆发放了一块令牌。   令牌正面只有一个楷体的“欧”字,背面则镌刻着欧帆的姓名,家族身份地位,目前供职于何处等等信息。   欧家中人美人都有一块,用以辨别身份。   身为欧家血脉的欧帆,拥有的令牌是红色,由血丝玉制成。   “一剑”和“连弓子”则是黑色,看上去庄重威严,很是符合两人的气质身份。   “一剑”之所以说欧帆是最不同的一人,是因为内外两点。   当家主欧雅明亲手将临牌交付于他时,欧帆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那种神情,平静的根本不像是一位少年。“一剑”将想起自己当初加入欧家的样子,得到供奉的令牌时,他激动地险些将其掉落在地上。   欧帆虽然没有言语。   但“一剑”可以从他的心中感到一股浓浓的不屑。   一块破令牌算什么?   既不能卖了当钱花,又不是烧饼饿了可以垫垫肚子。   往后行走欧家内,有时会碰见欧帆,但视线遍扫全身,却是都看不见他佩戴令牌的痕迹。   只有遇到护院盘查时,他才会极不耐烦的从怀中掏出来,提溜在手里,朝着护院们晃一晃。   几天过去,就连欧家中的下下人们都在窃窃议论,说这位刚认祖归宗的少爷,架子可是不小。   欧帆流落在外十多年,别的本事没有,最会看人眉高眼低。   这些议论难免传到了他的耳朵里,由此欧帆出现在欧家中的次数就更少了。   有时甚至能在床上躺一整天,双眼目不转睛的盯着房梁发呆。   欧家的少爷的屋子,可要比露宿街头舒服的多。   光是铺在床上的,就有十来层。   这十层都是极尽奢靡难得的材料,每一张都有所不同,各有最独特的作用。   最下面铺着猞猁狲的皮毛,用以隔绝潮气。   下危城中本就十分干燥,但人在睡觉时,机体放松,最容易被寒凉、潮气侵袭。除此之外,光是用今年的新棉花续的褥子,就有三层之多。   欧帆第一次躺在上面,就觉得跟躺在云彩上似的。   身子径直在床铺上砸出一个坑卧,然后缓慢的朝下沉沦。   从寒饿交织,骤然到如此舒适的地步,欧帆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睡觉。   街头上,睡觉要比吃饭还难。   吃饭无论如何都能讨要到,甚至捡到。   可睡觉却不是哪里都合适。   下危城的春天雨水还算是丰沛,夏秋两季又多风沙,至于冬天则是一番寒彻骨。   为此,睡觉得找个能挡雨、避风,还保暖的去处。   回到欧家认祖归宗之前,欧帆最舒服的睡觉地方是被人家的烟囱旁。   有些富户会昼夜不惜的烧着炉火驱寒,炉烟从烟囱里冒出去,烘烤的烟囱都变得暖暖的。欧帆蹑手蹑脚的爬上屋顶,然后靠着烟囱睡下,全身都暖起来。   只不过这样睡觉有两个弊端。   烟囱只能烘烤一面,睡到半夜,要么是前胸太热,要么是背心太冷……总得翻个身子。遇上更冷的天气,却是一夜里得翻来覆去好多次才行。   另外一点,便是谁在旁人房顶上,但凡弄出些声响,惊动了屋里人,就会落下一顶“梁上君子”的帽子,牢牢的扣在头上。   这帽子可不是谁想要就能要的,也不是轻易能够取下。   欧帆心气十足,被冤枉了几次后,宁愿受冻,也再不剑走偏锋。   天气不冷的时候,他就日日带在凉亭里,因此和那些下力的力巴都成了好友,更合“蛮牛”成了忘年交。   “蛮牛”上过几天书塾,将自己识得的几个字都教给了欧帆。除此之外,还教了他象棋。一老一小,平日里“蛮牛”不出工的时候,就蹲在凉亭里下象棋,日子倒还过得有滋有味。   他在欧家中足足睡了好几日,觉得睡了彻底缓过神来,这才走出门去吃了顿饱饭。惊人的食量让丫鬟都惊的合不拢嘴,从未见过如此能吃的人……欧帆个头不高,身子瘦弱,她们甚至都想不通,那么多食物到底都装去了哪里?   要不是一次偶然,欧雅明发下欧帆对逐渐极有兴趣,让他试了两锤,还着实发现不了他的任何长处。   在此之前,他一睁眼就跑出欧家,一直到天黑在吹来吃饭睡觉,俨然一副把欧家当做客栈的架势。   好在欧雅明珍惜他在铸剑一道的天赋,这才百般庇护,挡住了家族中所有关于欧帆的风风雨雨。   “前辈的意思是,欧帆对下危城中的一草一木都熟悉的很。”   刘睿影说道。   “正是如此。”   “一剑”尴尬的点了点头。   外来的龙,哪里比得上地头蛇?   这龙虽然十分强大,造诣也远在蛇之上,甚至在百姓心里,也是如此。   可地头蛇却不是一般的蛇,它是混迹了多年的老蛇,比那嫩的不行的小龙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这是它的地盘,怎么能被旁的东西强去?   就像是远方的官员,也比不过地痞流氓。   流氓的那一套,可比官员那一副假正经来的好使。   下危城虽然没有中都大,好歹也是个城。   而且城中世家林立,各种势力错综复杂。   欧家在其中自是说一不二的存在,但也有很多世家与其面和心不和,暗自较劲。   自从欧帆认祖归宗之后,欧家门口张灯结彩了三日。   对于这样的世家来说,添丁进口可是大事,代表了世家否能延续繁荣。   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使命,当他们昨晚自己这一代中该做的事情后,所有的精神都会朝后看。   这些世家真正比拼的不是一时一刻的兴衰,而是持久的绵延之力。   说到底,就是拼后代。   谁家的后代更多,更有出息,那谁家便能永远稳压一头。   因此后代不仅是孩子和繁衍,更是一代世家的希望和盼头,也可以说是他们的遗憾和惋惜。   对于孩子来说,又是一个个压力,抗在肩上,沉甸甸的,他们从小背负长大,直到下一代的希望诞生,就可以甩掉包袱了。   世家也是普通人家打拼而来,并不是生而高贵,其中的后代里既有纨绔子弟,还会有不少傻子。   克服这一点的法子除了像欧家这般,吸引外人加入以外,便是多生。   一个后背子孙,可能会不成器。那十个、二十个,总该有几个能里的住扛梁的吧?   看似最简单,最笨的办法其实最有效。   所以在欧帆的身份成为欧家的血亲后辈时,城里很多势力也会蠢蠢欲动。   若他只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还好,但欧家早就走出风声,说欧帆于铸剑一道的天赋才能,不亚于曾经的欧厨,这可是家主亲自认可的。   放任一个如此天才的少年持续成长下去,对于其他任何世家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倘若欧帆一直呆在家族中,足不出户,他们也没有任何办法。   下危城中还没有谁胆大到敢于公然潜入欧家中绑人行刺。   不过欧帆却是个另类。   除了铸剑和睡觉外,其余的时间基本都在河岸旁的凉亭里度过,这对于有所图谋的人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一个作息与轨迹这般清楚的人,还没有什么武道修为,身边跟着一群下力的力巴,简直是天赐良机。   刘睿影在听完“一剑”对其分析的下危城中的局势之后,心中也渐渐混沌起来……先前那个隐隐的答案,似是有些站不住脚。   “前辈可知城里何处看星星最好?”   刘睿影冷不丁的问道,让“一剑”摸不着头脑。   “看星星?”   “一剑”反问道、   “正是。”   刘睿影点点头。   “刘典狱说的是头顶的星星,还是……”   他甚至以为这“星星”是某种暗语,刘睿影不好明说,只得这般指代。   “就是头顶的星星,日月星辰之星辰。”   刘睿影笑着解释道。   “在城里这么多年,老夫还真没这个闲情逸致。不过在胡家所在的北乡附近,有片开阔地,若说看看星星的话,那里应当不错。”   “一剑”说道。   刘睿影听后又向“一剑”打听了下去往胡家的方向,便转身离开。   他并没有对“一剑”答应什么,他连刘睿影为何要去看星星也没有多问。两人之间甚至没有约定号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   这种心照不宣只会存在与如此两人之间。   “一剑”看着刘睿影离开的身影,双臂环保在胸前,臂弯中插着他的那把大剑。   “连弓子”一言不发的走上前来,朝“一剑”看去。“一剑”缓缓的摇了摇头。   “真的不用?”   “连弓子”问道。   这是他今晚说的第二三句话。   不过他一张口,便是股浓郁的大蒜味……熏得“一剑”都有些睁不开眼睛,把脑袋朝一旁偏去。   “这毛病你才真的需要改改!”   “一剑”用手捂着鼻子说道。   “连弓子”置若盲闻。   他除了射箭射的准以外,还有一个绝活不想听的话就可以听不见。   前者可望不可即,后者恐怕是全天下又不少人都想拥有。   “三丈,三丈一,三丈三……”   随着刘睿影的脚步,“连弓子”闭起左眼,口中说的,正是自己距离刘睿影的距离。   箭与剑不同。   剑从背后伤人是无耻下作,但箭却往往是冷箭或是暗箭。   无论是正面还是背后,能伤人的箭便是射的好!   这也是为何“一剑”和“连弓子”能如此配合的亲密无间。   “一剑”给刘睿影指的方向是一条新路,并不路过先前经过的酒肆。   不过刘睿影抬头看了看那些酒肆上空悬挂的金灿灿的酒招子,心里一阵澎湃!   忽然有种冲动想,想要进去看一看。   要是不去的话,今晚连觉都睡不安稳……、   他在心里盘算了下方向。   下危城修建的还算是方正,即便是找不到路,鼻子下面不还长着一张嘴?去酒肆里点一壶好酒,不信那伙计不给自己指路。   至于欧帆的下落,却又不是刘睿影的差事。   他答应帮忙,是出于礼数。   礼数可不是本分。   欧家的事自有欧家中人去忙活,他就是个敲边鼓的而已。   现在那蛮族智集也在欧家中养伤,以他的气血之力,也得大明日才能恢复如初。   今晚刘睿影却是没有任何负累,可以尽情的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般想着,脚下的步子不自觉的就快了些。   走出角巷,迎面就是扑鼻的酒香。   这些酒肆不光售卖下危城中地产的漠南酒,还有商客们天南地北贩运来的各地佳酿。   刘睿影一转头,便在其中一家酒肆摆在外面的柜台上看到了震北王域的名酒,三太岁。   不知为何,他忽然对当时的事情有些感慨。   也许是因为下危城中的风沙和震北王域的戈壁滩十分相似,还有在入城前,那位客栈中的女掌柜却是像极了金爷的妹妹,那位风骚放荡的老板娘。   “客官,里面坐?”   伙计看到有人驻足,立马出来招揽生意。   刘睿影的精神都沉在回忆里,却是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待抬起头时,只看到两排洁白的牙齿。   “你不是这里人吧?”   刘睿影问道。   “会客观的话,小的生在这里,不过爹娘是从安东王域来的。”   伙计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三太岁是从震北王域买来的?可是够远。”   刘睿影说道。   “咱家店,就属震北王域的商客们来往多。所以必须的卖三太岁,不然这些老爷们没酒喝可是要骂人的。”   伙计说道。   “地产酒虽然烈,醉人醉的浑然不觉,但外地商客老爷们还是愿意喝酒香浓郁的酒。”   “这里的酒肆,还有专门招待一说?”   刘睿影听着好奇,忍不住问道。   “开店做生意都是喜迎八方客,哪有我们挑理的地方?主要是这些老爷们喜欢抱团儿,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都凑在一起,呼啦啦的就来了,久而久之,这些酒肆便有了区分。咱家是震北王域的老爷们常来,斜对面是安东王域的,本地的人都在最东头聚着。一帮人有一帮人的话聊,要是天南海北的都聚在一起,一句话不投机,再加上酒劲,指不定就打起来了……所以,嘿嘿,还是这样好!”   伙计说道。   “客官是哪里人?”   “中都。”   刘睿影回答道。   “哎呦!原来是中都的老爷,里面请?”   伙计一听,顿时更加殷勤。   中都乃是天下中心,向来都是旁人去,在外地遇见个中都人,不自然的就能高人一头,也不怨这伙计势力。   这家酒肆不到,装潢的极为粗狂,倒是很符合西北的审美。   酒单是用刀刻在桌上,却是没有固定的菜单。   伙计说,凡是震北王域的特色,这里的厨子都能做。   掌柜的为了伺候好这群震北王域的老爷,专门委托朋友,开高价,从当地请来的厨子。一应食材也是原产地运来的,保证新鲜地道!   对于后者,刘睿影深信不疑。   但震北王域距离这几千里,“新鲜”二字刘睿影无论如何都不相信。   要了一坛三太岁,又让伙计搭配了几个下酒菜,刘睿影美滋滋的坐着酒菜妥帖。   但邻桌酒客的议论之言,却是让他心口骤然一缩。    第八十章 抹月批风   “诸位可曾听说近来震北王域的变故?”   这座酒肆名曰“北往”,   刘睿影点的“三太岁”刚被伙计端上桌子。   拍开封泥,但见酒色纯碧,酒气芬芳,入口香甜温和,令人满口生津。   不过这酒的后劲则是十分霸道,所以酒客往往是细细品味,一般也就是三五杯。   此刻,“北往”二楼上上一间称作“凌天阁”的雅间内,一位身着浅碧色锦缎长衫的客人,面前已经摆了十五个空杯子。   他竟然一口气喝了十五杯三太岁,并且每一杯都是仰脖,一饮而尽。   这一阵狂灌之下,他不但没有丝毫醉态,甚至脸上都没有些许酡红。   就像是那些浓烈的酒被倒入了酒杯之中,悄无声息的化为乌有。   甚至连一丝感觉都未曾留下,好像那酒并不是酒,而是水。   他的皮肤很偏,也不知是不是喝酒太多让人显得浮肿的缘故,此人脸颊上本来高高凸起的颧骨,都变得不再醒目。   细长的眼睛,从中射出的光芒锐利而明亮。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然打开了一般,那酒就像是浇在了一面镜子上,把上头的灰尘清洗的干干净净。   霸道刚猛的酒劲没有让他的精神变得混沌,脑子反而要比平时转动的更加迅速。   他说出刚才那句话后,扫视了一眼桌上其余的众人,又喝下了第十六杯酒。   其余的人,皆身着蓝衣,左手边放着一把刀,右手边摆着一壶酒,一个酒杯,自斟自饮。   雅间的门并没有关,刘睿影所在的位置刚好一抬眼就能将里面看的一清二楚。   剧中的一位蓝衣人,左手袖口上绣着特殊的纹饰。   他静静地看着桌上的酒杯。   现在无风。   但酒杯中的酒水却微微荡漾,使得他自身的倒影在其中破碎开来,无法仔细端详。   他们已经来这家酒肆半个多时辰,期间这位居中的蓝衣人却是涓滴未饮。   似是这酒,与这地方,对他没有任何的吸引。   唯有刚才在那人开口说话时,他的脑袋才微微动了动,手也扶在了酒杯上。   “什么变故?”   蓝衣人问道。   酒杯已经从桌子上拿起,放在唇边。   似是这“变故”的因果要比整桌菜肴还要下酒。   “青府被清算,连带着戈壁滩的矿场也都被兼并。”   那人说道。   “这些都是老黄历了。”   蓝衣人将杯中就饮尽后说道。   这是他今晚喝的第一杯酒。   不过关于青府和矿场的事情,的确算不得新鲜。   都是旧事,旧事配酒,真是可惜了这杯酒,非得新鲜的,能引起人兴趣的事情下酒,才不算是无趣。   从震北王域的王城来到下危城,若是不赶时间的话, 需要走足足一个月。   身为商客,时间就是金钱,确实没有人不赶时间。   只是那么多货物却是需要马队一个蹄印一个蹄印的拉来,根本着急不得。   青府的事情,蓝衣人是走在半道上听所的。   他所在的商行,不大不小,有一套独有的欣喜渠道,因此对于这些消息掌握的十分迅速。   青府作为震北王域中有头有脸的世家,遭到清算,动荡不可说不小。但对于这些商行们而言,他们更在乎的是自己手中的货物能否顺利出手。   否则光是从震北王域的王城去往下危城这一趟,光是成本就有上千辆银子,再家大业大的商会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他们手中的货物,大多都是粮食与铁矿。   震北王域幅员辽阔,地广人稀,有大量的土地用于耕种。下危城出于平南王域和漠南的接壤之地,土地沙化严重。这里的人们一无土地,二无农具,自然也就没有粮食。   粮食卖给胡家酿酒,铁矿卖给欧家铸剑。   蓝衣人手中的铁矿,全都是从金爷那里买来的。   他的铁矿质好量大,向来都是商会的不二选择。   从金爷手里收来的每一块铁矿上面都带着他的标记,现在青府被清算,矿场被兼并,就金爷自己却是都成为了苦役。   “何兄,你手中的铁矿,还有金爷的标记吧?”   那人开口问道,带有几分戏谑。   “当然。这铁矿收来的时候,金爷还是金爷。谁能想到走到半路的时候,他突然成了阶下囚?”   蓝衣人说道。   话音落下,却是再饮了一杯酒,含在嘴里,许久都不曾咽下,显得有些苦涩……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铁矿上即便有金爷的标记,却也没有什么。毕竟一个标记无法改变铁矿石本身,它还是能用来铸剑,欧家没有不要的理由,最多是因为这种种的变故,刻意压低价格。   这一趟只要不亏钱,就算是赚了。   日后能不能再做这个生意,谁都不知道。   按照商会的门路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清算青府虽然是震北王府所谓,但其中也有欧家的影子。至于那些矿场的兼并,欧家更是没有任何掩饰,一群人带着银子做的大张旗鼓,轰轰烈烈。   往后这铁矿石的生意,便是欧家左手倒右手,旁人休想从中分一杯羹。   “那你可知,金爷已经不在震北王域?”   那人接着问道。   听闻此言,蓝衣人却是大惊……   金爷被发配为苦役,该当在震北王域的戈壁滩上挖矿采石头,怎么会不在震北王域中?   “他怎么逃脱的?”   蓝衣人问道。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金爷在戈壁滩上经营了这么多年,不乏有很多衷心不二的死士。何况狡兔三窟,王府虽然清算了青府,封了金爷的府邸,但那么大的戈壁滩,随便找地方挖个坑就能埋藏下百万两银子。金爷这些年几乎垄断了整个震北王域的铁矿开采与买卖,积攒下的家底何止这些?”   那人说道。   他也不知金爷到底是如何从苦役中逃脱,并且走出了震北王域。不过他的推测却是有几分道理。   刘睿影边听边喝,不多时,却是将一壶酒都喝了个底朝天,越听越有滋味。   那有趣的事配上酒,着实让人越喝越上头。   他忽然想起,今晚早些时候,他和王淼一同去了陈四爷的“四爷茶楼”,茶楼里陈四爷说自己正在等一位从震北王域赶来的朋友。   陈四爷与金爷是至交好友,其他的朋友就算是从震北王域来,却是也不值得陈四爷这般郑重的等待。   此事越想越是离奇古怪,不过刘睿影心知青府和金爷应当的确是出了大变故。   “钱可通神。”   蓝衣人感慨了一句。   一直在说话的那位,忽然觉得背后有道目光,正在迥然的注视着他。   回过头去,便和刘睿影四目相对。   他眯起的眼睛骤然睁开,死死的盯着刘睿影身上的阴阳师袍服。良久,忽然展颜一笑,冲着伙计招了招手,然后一把将雅间的门关上。   不多时,伙计走下楼来,步履轻盈,神采奕奕。   “客官,楼上的几位客官请您上去喝酒。”   “是那雅间儿中的?”   刘睿影问道。   伙计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刘睿影的机敏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不过阴阳师普通人眼里都是神神叨叨的,吃的就是能掐会算这碗饭,所以刘睿影能说出来,伙计也没有太过于惊奇。   “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请我喝酒?”   刘睿影问道。   酒钱虽少,可也是银子,他不相信一个人会平白掏出口袋里的银子,拿出本该自己喝的那份酒,送给别人。   这个问题,伙计根本无法作答,只能站在一旁,拨弄着手指头,又催促了两句。   刘睿影觉得刚才那雅间中人的谈话还有几分意思,正巧自己闲来无事,喝一杯便喝一杯。他现在已经与欧家有了接触,这在下危城中等同于拥有了一道免死金牌,却是无人敢找他麻烦。   再一看自己这壶三太岁已经喝完,正巧还有些余兴,干脆起身,让伙计领着自己朝楼上的雅间儿走去。   推开门,在那与自己刚才对视过的人身边已经加了一把椅子,添了一副碗筷。   “兄弟应当不是震北王域中人吧?”   那人问道。   大男人穿红衣,总是让人觉得有几分别扭……尤其是在灯火的掩映下,却是刺的刘睿影有些睁不开眼睛。   “阴阳师游历四方,早就忘了自己是哪里人。阁下几位可是有事?算卦卦资凭缘分,但测字的话,一个字纹银十两。”   刘睿影说道。   “哈哈哈,兄弟也是爽快人!”   那人端起酒壶,给刘睿影满上一杯,随后又端起自己的杯子,与之轻轻一碰。   刘睿影喝酒从不马虎,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更不能丢了面子。   手起杯落,一杯三太岁仰脖饮尽,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任何停顿。   “测字为什么要比算卦贵?   那人问道。   明明算卦比测字要麻烦许多,而且字能看出的东西也并没有卦准。   这不是指着金子说不值钱反而把银子抬高价吗?   “在下可没有说卦资便宜,而是卦资随缘。若是愿意,给一百两银子我也不会拒绝。”   刘睿影笑着说道。   “可惜……我们不算卦也不测字。”   那人摇着头说道。   “既然如此,几位为何要请我喝酒?”   刘睿影明知故问。   他知道这些人请他喝酒,因当是发现他对于方才的谈话极为关注,这才有意试探。   “朋友可是金爷的故人?”   那人问道。   “故人算不上,倒是有过一面之缘。”   刘睿影说道。   他斟酌一二后,还是觉得应当虚虚实实。   金爷在震北王域名头甚大,为人又豪爽仗义,三教九流、黑白两道都有交集。   刘睿影即便作为个走南闯北、能掐会算的阴阳师,和金爷见过一面根本算不得什么。即使他说在金爷矿场上的府邸里盘桓过些许时日,在坐的众人也不会奇怪。   “方才看朋友对我等所聊之事极有兴趣,想的或许是金爷的故人,这才唐突相邀,还请见谅!”   那人说道。   还不等刘睿影回答,他便举起酒杯,起身饮尽,将空空的杯底冲着刘睿影晃了晃,算是自罚一杯。   “阁下客气了,在下虽然算不得金爷故人,但对他的遭遇也是极为唏嘘……”   滑到此地,刘睿影竟是颜面长叹一声,似是对这种兴衰荣辱一眼看了个通透。   好在他的演技经过这么久的磨练,已经算不上拙劣。阴阳师的袍子穿在身上,无形中也给他这般表现增添了不少可信。   “敢问各位都是从震北王域而来?”   刘睿影开口问道。   先前是对方试探自己,现在却是倒转过来。   他总觉得向这些人不白不黑的,看着像是商客,但心思却又不全在做生意赚钱上。   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选择在今日喝酒。   “一剑”早就告诉过刘睿影,下危城中商客们喝酒的日子,大多集中在月末。   这个时候,世家们已经将货款结算清楚,风尘仆仆的商客们也算是能顺利离开,于是便喝酒庆祝。   这家酒肆的伙计都说,他们做的是“震北王域”中人的生意,今天大堂里却也是空空荡荡。   刘睿影坐下的时候,只有三三两两,零星几桌。   而且都是点菜吃饭,并未要酒。   实打实坐在这家酒肆中喝酒的,除了刘睿影之外,就只有这么一桌客人。   “他们是,我不是。”   那人指了指在座的蓝衣人后又指了指自己。   “阁下从何而来?”   刘睿影追问道。   “中都城。”   听到这三个字,刘睿影眼睛微微抖动了几下。   虽然他掩饰的很好,但还是被那人清楚地看到。   “都是好地方啊……这次要不是奔着欧家的《招贤榜》,我也去中都城走一遭。”   刘睿影说道。   “原来朋友是为了此事而来。”   “想做生意但却没有本钱,幸好早些年在讨生活的时候得到一位异人传授天数,这些年走南闯北给人消灾就难,也算是有碗饭吃。”   刘睿影说道。   “这般日子多潇洒?要知道世家中的规矩琐碎而繁多,远远比不上在江湖里闯荡。”   那人说道。   刘睿影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股苦涩……似是有难言之隐般。   那人见状,立马收住话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算是安慰。   每个人都有些只属于自己的往事,遮掩的个事情,自己不想说,旁人也不该问。   只是这话题顿时就清冷起来,整个雅间内,无一人在言语。   刘睿影看到蓝衣人又喝了一杯酒,清了清嗓子后,将目光转向了他。   “这位大师既然得异人传授天数,咱们不放问一问,也好图个安心。”   这话虽然是看着刘睿影说的,但却是说给旁人听。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符合。   “阁下想算什么?”   刘睿影硬着头皮问道。   要说测字,他还能用点皮毛功夫糊弄过去……就像当初在客栈里糊弄陈四爷那般,让人看不出端倪。   只要糊弄过去,无论准不准,都另当别论了。   但真要说算卦,他可是一点不会,很容易露出马脚,暴露身份。   不过转念一想,那些行走江湖的阴阳师们不都是靠着坑蒙拐骗?又有几人有真本事?只要自己把架子扎起,派头做足,料想这群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毕竟是他们有事相求,哪里还有挑理的余地?   “这次我等兄弟从震北王域而来,带了十车粮食,十五车铁矿。粮食倒是不愁,胡家酿酒定然需要。只是这铁矿,因为震北王域的种种变故,我等担心血本无归。”   蓝衣人说道。   “原来是问营生。”   刘睿影点点头。   随即又问了蓝衣人的生辰八字,然后用食指沾着杯中的“三太岁”,在桌上写写画画。   左右之人饶有兴趣的看着,但却根本看不懂刘睿影在桌山写画的是些什么。   看着像字,却又有很多不认识的图形。   其实刘睿影哪里会什么天数?无非是将许多生僻的字左右上下颠倒过来,再加上许多他在定西王域时看到的草原王庭极有特色的纹饰。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刘睿影觉得差不多,心中也想好了该如何应付。   “阁下所问之事目前看来风调雨顺,却是无忧。不过阁下真正所想之事,恐怕有些困难。”   刘睿影说道。   蓝衣人默不作声,但刘睿影身边之人,却悄悄将手放在了刀柄上。   “大师玩笑了,生意人满脑子都是赚钱,只要这买卖能够不亏本,哪里还有什么其他的打算?”   言毕,却是朝着那磨刀之人丢去个眼色。   那人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收回手,从自己怀里弄出个五十两的银锭放在方在刘睿影面前,算是卦资。   刘睿影伸手一抄,毫不客气的揣在怀里,道了句多谢。   随后众人又举杯寒暄了一阵,他便先行告退。   雅间的门一关。   蓝衣人便对方才摸到的人扔去一只酒杯。   精铁铸造的酒杯砸在砸在他的脑袋上,当即便开了口子,血流如注。   那人疼的龇牙咧嘴,但连流出的鲜血却是不敢伸手擦去。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阴阳师既然都这么说,咱们还是该稳妥些。”   蓝衣人说道。   那人听后冷哼一声,对他充满了不屑。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阴阳师。”   “为何?”   蓝衣人皱眉问道。   “因为他的身上还有没散去的血腥味。”   此人在来酒肆之前,经过河岸时便看到欧家与胡家的家丁提着灯笼,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将河岸尽头处的几座凉亭全部封锁。   接着灯笼的火光,看到凉亭中的血却是要比他身上的衣服更加鲜艳。   刘睿影刚才一进雅间儿,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便让他知道刘睿影决计不是阴阳师。   那样的地方,阴阳师决计不会去凑热闹,只会远远的绕着走。   旁人喝酒,越喝越是迟钝。但他却不同,酒喝的越多,感官越是灵敏,尤其时鼻子。   刘睿影拿着那五十两银子付了酒钱,揣着找回来的银两正准备出门,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笛声。 第八十一章 离娄之明   长街东头,正有一人在吹笛。   距离太远,刘睿影卡不清此人面貌,不过从身形判断,是为女子。   相比之下,她手中的笛子更加显眼,约莫二尺长,金灿灿的,似是黄铜铸造。   转眼间,整条长街的氛围骤然转变。   两边虽然都是热闹的酒肆,但这笛声却掩盖住了喝酒时的粗狂豪放。   笛声里蕴含着难以言表的雄壮,似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随着笛声的韵律逐渐高亢,这般慷慨却是越发清晰。刘睿影的眼前都看到了刀剑相交的铿锵。   这首曲子名为《铁马冰河》。   曲名原子通今阁中一位先贤的绝句,“铁马冰河入梦来”。   刘睿影曾听过这首曲子,不过在处处都是亭台楼阁的中都城里听,和在此临近大漠的下危城中听,感觉截然不同。   那女子穿着一袭水蓝色的裙装,这一抹颜色却是让下危城中的秋沾染了几分春意。   绿色要比蓝色更贴近春。   至少千百年来的人们都是这把说辞。   可在此时此刻,借着此情此景,刘睿影就觉得蓝色才和下危城中的春更加贴合,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出原因。   “吱呀”一声,方才酒肆二楼雅间的窗户被人推开。   先前请刘睿影喝酒的安惹,微微扭过头,将目光从窗户里伸出来,显然也是被这笛声所吸引。   他的视线和刘睿影略一触碰,随即便对他笑着点点头。   刘睿影客气回礼,但他的精神全都在那吹笛的姑娘身上。   遥遥看去,即使面庞不清不楚,刘睿影也能感觉到这是个寂寞的人……   一曲终了,忽然吹起晚风。那吹笛的女子,衣裙随着晚风疼起,悠忽一下,不见了踪影。   刘睿影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刚才发生的总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人不论喝酒多少,有时候都会产生幻觉。有时候是因为疲惫,有时候是因为过于惦念。   也是因为那些疲惫和惦念,才会想要喝酒,说到底喝的不是酒,只是无法面对那深沉的疲惫感和发自肺腑的惦念,哪怕清醒一刻,他都会受不了。   因此只能靠那浓烈的酒,来麻醉自己,只有在麻痹之下,他才能得到许久以来片刻的歇息。   刘睿影知道自己很累,从进入下危城后,他还没有片刻安稳。   累并不是身体上的,夜里也会睡觉,只是一直折腾之下,心性越发浮躁混乱,再也恢复不到之前的平静。   但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他还有一个地方要去,或者说有个人要见。   去了正确的地方,就能见到正确的人,这个道理想必谁都明白。   但有时候却是还需要一点点气运和时机。   若是时机不到,即便去了正确的地方也无济于事。   刘睿影对下危城中的布局毫不了解,还好这条长街算是热闹,而下危城中的人都很热心。只要自己知道的,那便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问了两三个人,刘睿影才最终确定自己要去的方向,在婉拒了一位热心人提出带路的帮助后,独自从这片灯火中走出去。   “一剑”告诉他,在城墙根下有道暗门,唯有世家子弟才可在夜间进出。   从这道暗门出去,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漠。   绵延五十里的范围内,都是下危城与漠南蛮族之间的缓冲带,除了欧家和胡家的值守巡视之人外,什么也没有。   没有旁人,没有楼阁,没有灯火。   要说看星星的话,这里着实是最佳选择。   城中的灯火足以遮掩星光。   星光虽然璀璨,但毕竟遥遥的挂在天幕之上,离人太远。要是它们足够近的话,人间又岂会需要灯火?   走到暗门前,刘睿影发现这里无人守备。   想必是因为寻常百姓即便知道此处暗门,但因为夜间不能通行,所以不会来此。至于那些世家子弟,更是抓紧时间花天酒地,更不会有这般闲情雅致来看星星。   出了暗门,一股磅礴的冷峻将刘睿影吞没……   像是在二八隆冬时,掉进冰窟窿里似的。   寒凉、孤寂,似是走马灯一般在他心底里你方唱罢我登场。从足底开始,逐渐向上蔓延,很快就吞没了他的脖颈咽喉。   “一剑”不知刘睿影为何突发奇想的要看星星。   不过现在是晚上,他告诉刘睿影在白天时,大漠里每隔一段就很是规律地载排着干芦苇。   但更多的则是沙漠里特有的植物——梭梭与红柳。   即便现在是晚上,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海里,它们的略微绿色也显得很是耀眼。   远处一个个高低不一的沙丘,安静而平和。   似是少女的肌肤般,光滑圆润,金黄灿烂。   风在这些沙丘上雕刻了出许多栩栩如生的浪花,在星月的掩映下,犹如片片鱼鳞,银光闪闪,甚是壮观。   刘睿影看的甚是欣喜,甚至忘记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像是有许多积淀在他的梦境这里,接着又似流沙塌陷般如潮水涌来。这些阔别已久的记忆,堆压在心头,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刘睿影在静寂的空地中,碾了碾脚下的砂砾,抬眼看沙丘起伏,看月光如水,耳畔甚至都响起了悠悠的驼铃声。   风将大漠掀起一角,流动的沙粒中包含着旋转的岁月、繁华的街市,一切都在不断演变、分裂、再重组……   这是刘睿影第一次直面大漠,但他从小就对这心生向往。   喜欢它的一望无际,喜欢它的亘古不变,想要有一天能实实在在的站在砂砾中间,用手拂过沙丘的身躯。   更喜欢它与生俱来的潇洒自在,任意变换,但无论怎么变换,它依旧是它,那片金灿灿的沙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远处腾起一律白气,在没有风的干扰下,笔直冲天而起。   这里不同于西北的苍凉,也不同于安东王域山的秀丽和温柔。   不知为什么,刘睿影伫立如雕塑,望着远方太阳落下的之地,好似这世间最为孤独的一抹,连岁月都无法抹去。   “你也喜欢大漠?”   一道清丽的女音在刘睿影耳边响起。   还不等他回过神来,这声音却是就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我喜欢大漠是因为它总是那么沉静,像睿智的长者,看着所有的变迁,它平静的能够容下所有喧嚣,同时又博大的可以容下所有沧桑。当我的指尖触碰到砂砾时,我就希望可以倾听它那黑暗般沉重的心事。白日里,我就站在城墙的钟楼上,看往来商队们那悠悠的驼铃,一晃一晃的,尤其是迎亲的时候,那新娘的倩影更是好看。”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下。   一双眼睛扑闪着,看向刘睿影。   刘睿影扭过头,却是没有先看她的眼睛,而是停留在她的睫毛上。   胡希仙的睫毛很长,还想上卷曲。这样的睫毛,可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   刘睿影在中都城里,还看见过专门商贩兜售一种名为“火钳”的东西。那些女子们买来之后,将其放在炭火上微微烘烤,然后“啪”的一下夹住睫毛,用力朝上提去,就能让这睫毛又弯又翘。   胡希仙显然不需要用这样的工具,老天总是会对有些人过度的偏爱。   别人没有的,她轻易就有了,甚至还觉得自己拥有的并不是最好的。   因此人生来本就承担着不公平,想要寻求所谓的公平,也就是以这说辞来弥补自己空洞的内心罢了。   人的欲望不会因为公平而停止,每个人都想要做最好的,可最好的在旁人眼里却也评价不一,因此最好的人们,只存在他们自己本身的心里。   当她一把将脸庞捂在飞巾里时,她的双眼和睫毛就变得更加摄人心魄。   刘睿影匆匆将头转开,不敢多看。   何况一个男人要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一个姑娘的脸,总是不太好。即便这个姑娘有些疯傻也一样不好。   “我也喜欢。”   刘睿影将头转开后,淡淡的说了一句。   他没有说谎,甚至还觉得方才胡希仙说的很有道理,和他想的几乎一模一样。   在他们俩脚下现在踩着的砂砾上,曾经无数次的发生过与漠南满足的战斗。马蹄踏碎的沙粒混着鲜血,将旧迹全都洗涤干净,只有呼啸的风,似是还带着点当年的时光,但也被月与星光一一刺破。   身后的角门,便是大漠的原点。   这么来说,刘睿影和胡希仙都是特别的人,延误了灯火阑珊和亭台楼阁的喧嚣、拥挤,想要亲自感受这天下无人领略的辽阔和壮美。   “你不说今夜不出门吗?怎么还会逛来这里?”   胡希仙忽然想起了什么,揪住刘睿影的胳膊不放,语气极不客气。   刘睿影一时语塞……   但一转念,却是就想出了敷衍之词。   “你不也说要回家,之后便不出来,明日再见?”   胡希仙听后,扑闪着眼睛,松开了揪住刘睿影胳膊的左手。   她的确是这样说过……   被刘睿影提出来之后,脸上顿时露出了怯意……   胡希仙回到家的时候,已经算是入夜,只不过夜还不算很深。   白天的欢闹远去,朦胧的光洒下来,使这位在胡家高墙之中的姑娘,心中更加多了几丝悲凉和凄清。   从来没有人愿意和她透彻的说说话,因为大家都觉得不管是疯子还是傻子,却是都不会有悲伤。   胡希仙坐在屋里的梳妆台前,她的梳妆台上空空如也,只放着一面镜子,一个灯盏。   蜡烛在黑夜里发着昏黄的火光,一只飞蛾扑棱着翅膀飞来,一下子跌进烛油里,挣扎了两三下便不再动弹。   “唉——”一声长叹。   胡希仙用挑芯针挑动那个可怜的`家伙。   “何苦呢?”   谁也不知道这声叹息是在哀婉这可怜的生命,还是在叹息她自己的孤独。   总之,这屋子里除了她之外,惟一的灵动也失去了。   即便无法一切都尽如人意,但对于她而言,不如人意的未免有些太多……看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庞,脑子里蓦然腾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八个字。   以前,只要胡希仙上街,那些世家子弟们争抢着向她献殷勤的暧昧的笑脸,看得她胃里直翻。   想起这些,她的嘴角不自觉轻扬,然而眉头紧皱,舒展不开那忧愁。   望着床榻上婢女送来的新衣服,胡希仙不禁又一声长叹……   眼底的忧伤化为晶莹的泪水从两颊滑落。   夜越来越沉,心越来越重,情也越来越伤。   她注定今晚睡不着,所以才要出门走走。   一开始,她便准备直奔这道暗门而去。   从她现在和刘睿影站立的位置,往南直走二十里地,便是一座陵园。里面埋着胡家所有在与漠南蛮族的征战中死去的家族中人。其中包括胡希仙的二哥,整个家族中唯一愿意花心思陪她玩闹,听她说话的人。   上一次她去陵园祭拜,正值中秋季节。   风和日丽,是漠南最温柔的时候。   此刻的大漠里,没有冬天的严寒,没有夏日的炎热。   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沙海中,她骑着的骆驼像一叶小舟漂流着。偶尔一阵风起,愤怒的扬尘便随后混沌突进,将人劈头盖脸倒灌的全是砂砾。   身边沙丘如浪头,一个连着一个,突兀而千姿,泛着无数有序的波纹。   午夜而起,天亮即达。   胡希仙即喜欢大漠夜晚的星星,也喜欢大漠的日出。在即将日出钱每一刻,都让她充满了焦急和期盼。   “我睡不着,所以出来看星星……”   胡希仙辩解道。   她还想说自己也想看日出,但话到嘴边,却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还有一个时辰。”   刘睿影说道。   “一个   时辰之后就要日出了。”   胡希仙说道。   “你喜欢日出吗?”   刘睿影问道。   “喜欢。”   胡希仙用力的点了点头。   刘睿影也喜欢。   虽然他没有见过,但有些东西去,却是听到名字就会喜欢。   刘睿影喜欢,是因为它的广阔。   它在明暗交替之间,尽可能地包容了天地间的一切。光线绘出的苍穹,大漠的宁静与黑暗,以及不时出现的明亮都是它的其中之一,这般丰富的构成,这难道还不足以让人喜欢?   相比于湖海的日出,大漠的日出更加直接。   刘睿影觉得自己好像伸伸手,就能接近那片红色的火焰,去接近那引导生命跳动的脉搏。   思忖了片刻,他决定为了那光亮的火球越出大漠的一刻多等一个小时,不过他说出口的,却是愿意和胡希仙一起看大漠的日出。   胡希仙的双眼中红满是惊喜……   不自觉的,却是扬起手中的底子边唱边跳。   “原来刚才在长街上吹笛子的,就是你啊。”   刘睿影明知故问的说道。   他已经摸清了胡希仙的脾气秉性。   对于她不想说的话,无论旁人如何质问,确实都一个字不说。但要是随顺着她的感兴趣的东西,那胡希仙就会自己把刘睿影想听的一字不落的说出来。   “好听吗?”   胡希仙问道。   “好听。”   刘睿影说道。   胡希仙笑了起来。   无论男女,都喜欢被人称赞的。   笑玩之后,她把覆盖在脸上的飞巾扯下,将笛子放在嘴边。   嘹亮,悠扬,激越的笛声,在静静的大漠中荡漾着,慢慢地消失在沙丘的尽头。笛声渐渐舒缓变小,如同渔舟泊岸而眠,刘睿影的心也随着节奏沉浸在如歌的旋律中。   忽而又渐远,其中淡淡的忧伤里,两人都回到了曾经的天真的之中,勾勒起对过往的无限怀念。   整个大漠都被笛声暮景渲染得诗意迷茫,升到那有着星辰与皎月的深空里,和着云丝曼妙轻舞。   天上人间的喧哗化作一片绚烂织锦制成的灵动画卷。这一曲,清新玄妙,和先前的铿锵有力截然不同。   一个人吹笛,风格怎么能变化的如此之大?   刘睿影虽然粗通音律,但这个问题,他却是想不明白。   相比于之前,此刻的笛声和雅清淡,恬静悠远。   如一弯淙淙的溪流,婉转清脆,轻吟浅唱。   又像一道故乡的远风,没有铅华雕饰,自然清丽。   横笛在胡希仙手中上下飞扬,似是要逗弄着大漠间的一切,干枯的芦苇也因为笛声的错落,伴着风一起涤荡不已。   “谁家吹笛画楼中,断续声随断续风。响遏行云横碧落,清和冷月到帘栊。曲罢不知人在否,余音嘹亮尚飘空。”   笛声余音袅袅,绕空不去。   远处的天际骤然一闪。   刘睿影眯眼看去,大漠天边一层层低沉的云雾使这一刻失去了光芒万丈的震撼,却也让他看到了一个因云雾的遮挡而形成的别样风情。   日头再圆润。   低压的云层遮住了上半部,使之看似一块火红的城砖。   云层将红日分割成了好几份的光亮。   而初升的朝阳则尽力将霞光散射到这片黑暗当中。   就在这自然的角力当中,晨雾中的大漠变的亮堂起来。   轻纱笼罩下的红柳和梭梭,如同墨尖皴笔画出来的,虚幻而意味深长。   天空也渐渐变红。   红色的朝霞扫去了乌云的阴霾。   刘睿影低头,脚下沙粒还有远处几个深浅不一的骆驼蹄印已在晨光中清晰可见。   常言道“钓胜于鱼”,这话放在此时一点都不假。   其实在金光闪耀的瞬间,红日就已开始消散。   最明艳的时刻,它在与云层的争夺中互相消磨。   胡希仙转头看向下危城城墙上的钟楼。   “好了,我要回家吃早饭!”   胡希仙收起了笛子说道。   “刚才的曲子叫什么?”   刘睿影问道。   “你是说在长街上的还是在大漠中的?”   胡希仙反问道。   “大漠之中,日出之前。”   刘睿影回答道。   “二十四桥明月夜。”   胡希仙说道。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刘睿影重复道。   “正是这句的前一半。”   胡希仙点头。   “这不是洞箫曲?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笛子也能吹。你喜欢洞箫还是笛子?”   胡希仙歪着脑袋,却是又将已经收好的笛子去了出来。   “我听琴听得多。”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他在笛子和洞箫之间着实难以做出选择。   “我不会弹琴……”   胡希仙拿着笛子的手无精打采的垂在身侧,然后低着头,朝暗门走去。   “我陪你看日出,你可要答应我一件事,还记得?”   刘睿影对着她的背影突然开口说道。   “记得!”   胡希仙转过身来随口说道。   其实刘睿影根本没说过,胡希仙也未曾答应过。   虽然遮掩欺骗一个有些疯傻的姑娘并不好,但刘睿影却也没有其他办法。   他有很多事想要问问胡希仙,不光是今晚“一剑”拜托他的,还有在酒肆中听说的。   “你陪我看日出,我什么都能答应你。你要我陪你做什么?”   胡希仙背着手,走上前来问道。   “先陪我吃早饭!”   刘睿影笑着说道。   折腾了一整夜,他也着实是饿的潜心贴后背,就连说话却是都有些底气不足。 第八十二章 哀矜勿喜   “你想吃什么?”   胡希仙问道。   两人在下危城里肩并肩走着,她的剑藏在裙子里,手上只拿着那根黄铜笛子,在掌心拍打着,敲击节奏。   一上一下,在莹白中间晃荡,带着虚无的黑影,夹杂着几抹劲道的风。   “这里的早饭都有什么?   刘睿影反问。   他其实没有吃早餐的习惯。   就连在书塾中读书时,都是睡到最后一课才起来,匆匆收拾东西,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吃。   吃饭对于读书的学生来讲,就是忙碌的时间里多余的事情,好学的通常利用这多余的时间来再背背书,贪玩的会利用这段时间多玩一玩,总之相比之下,吃饭这件事情,就显得很是不重要了。   这顿饭对刘睿影来说是早饭也不是。   毕竟他昨晚开始就没怎么吃东西,现在已然日出,中间差不多有三四个时辰。   只能说是午饭又早,早饭又有点晚,干脆混了称呼,叫早午饭。   “我也不知道……早饭一般都是在家里吃的。”   胡希仙皱着眉,认真的思考。   好在她还算是经常出门,对下危城里还算熟悉。   两人走到一处面摊前。   这个时候很多铺子还未开张。   至于河堤两岸的夜市,则刚刚开始收摊。   对于不知道吃什么的人来说,吃面最不会出错。   面条是主食,劲道爽,滑,加着菜,有汤,可谓是干湿合并,十分统一。   面也有讲头,有的喜欢宽面,一大片放在碗里,一口一口提溜着吃,还有的喜欢头发丝般的一面,吸溜一口大半碗就没了。   刘睿影在深夜吃过很多碗面条,在赶路的途中也吃过。巧的是,他吃过的面摊,老板或多或少都有些怪异。   这处面摊,看上去极为普通。   但越是普通的地方,越是能显露出不普通之处。   刘睿影挖空心思找寻了许久,却是都没有发现。   无论是老板本人,还是他下面的灶台,切配小菜的刀、案板、与手法,都是极为的普通。   这样的情况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老板掩藏的太深,太好,要么这里就真的是个极为普通的面摊,没有任何其他。   胡希仙点了两碗牛肉面。   和别出的面都是一层肉哨子不同,这里的牛肉面是货真价实的大块卤牛肉。   一碗面上满满的覆盖了一层,肥的多,瘦的少。   来这里吃面的人,大多都是收了夜市的摊贩。消磨了一夜,卖了多少银钱却是等回家之后再算账,当务之急是先填饱肚子。   一口肉下去,满嘴冒油。   再配上面条一起咀嚼,喝一口面汤将其顺下去,从里到外顿时就暖了起来,整个人也便得极有精神。   那牛肉是卤过的,看着油腻,实则不然。   刘睿影轻咬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耐不住肚中饥饿,三口并两口的就将一碗面吃了个底朝天,连面汤都没有剩下。   胡希仙并不饿。   也许是因为这里的面太油腻,不和她胃口。   她用筷子挑出几根面条,在一旁的水碗里涮了涮,勉勉强强吃了几根,就此停住。   刘睿影手中的面碗落桌,胡希仙已经结完了账,正准备起身离开。   四周已经渐渐开始上客,刘睿影也觉得此处发问有些不妥,便也紧跟其后。   “熬了一夜,你不困吗?”   刘睿影问道。   “我不困,我经常这样!”   胡希仙回答道。   她似是有些不高兴,以为刘睿影是在借故想要离开。   “不过我昨晚的确是很不开心!”   一提起昨晚的事,胡希仙却是又打开了话匣子。   这正暗合刘睿影的心意,便引着她继续说下去。   “日出也看了,还在外面游荡了一整夜没有回家,这还不痛快?”   “我不开心是因为有人骗我!被骗和看日出是两码事!看日出的开心是看日出的开心,被骗的不高兴是被骗的不高兴,怎么能算在一起?”   胡希仙很是嗔怪的瞪了刘睿影一眼。   刘睿影立马识趣的闭上了嘴……女人不分年纪大小还有阅历高低,却是都浑身长嘴,从头到脚都是理。你若是想好了一句,那她更有一百句,一万句在等着你。   想在这样的掰扯中占据上风是根本不可能的,刘睿影能做的只有转移她的精神,让她把昨晚发生的事情继续说下去。   “你这么聪明的人还会被骗?”   胡希仙一听刘睿影说她聪明,顿时就眉开眼笑。   再疯傻的人,也知道“聪明”是个好词,能分辨出旁人话中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   “昨晚我本是想看星星的,然后就顺着河岸一直往前走。因为尽头处没有灯火,我觉得星光应该更醒目。没想到昨晚的天上什么都没有……亭子里的有人说告诉我哪里可以看到,结果他在说谎!我一气之下就把他们都杀了!”   胡希仙说道。   她说起杀人时,没有任何情绪。   若一定要分辨的话,那只有她被骗的生气。   如此在大街上坦然说出自己杀人之事的人,刘睿影着实没有见过……还好他清楚胡希仙并不会朝着自己拔剑,不然他一定会在刚才日出之际动手。   因为那时候,胡希仙的全部精神都在欣喜里,根本分不出旁的来戒备刘睿影。   “他们怎么给你说的?”   刘睿影追问道。   “他们告诉我,星星在这里!我看了一眼没有,那人还让我张嘴叫,说叫了星星就会出来……我又不是傻子,星星也没有姓名,怎么能叫的出来?你说这是不是骗我?他们该不该死?”   胡希仙一连三个问题,让刘睿影根本无法回答。   星星的确没有名字,但胡希仙真的有点傻……骗人的的确不应该,但骗人的确罪不至死。   刘睿影又问她那人说的星星是在何处,胡希仙用手中的弟子,撩起衣角,指了指自己的私隐之处。   她好像还知道这里不是个能明说的地方,尤其是姑娘家对一个男人。   刘睿影看罢,迅速将脸转到一旁,生怕胡希仙看出他的尴尬。   现在他能确定凉亭中的人有些该死……   无论出于什么缘由,调息姑娘总是一件大错事。   胡希仙不管是出于什么情绪动手杀人,却是都能说的过去。起码在下危城的规矩里,和她的身份背景之下,这不算是什么大事。   刘睿影还想问问她对欧帆可有印象,但看她气呼呼的样子,再追问下去只能是火上浇油,便打住了念头。   两人走着走着,却是来到了一片开阔地。   和别出不同,这里犹如傍晚。   两边许多高耸的塔楼,楼顶上拴着绳扣,支起一块块黑纱帐。   这些黑纱帐连在一起,一眼望不到头。   阳光从上面投射下来,被这些纱帐遮蔽了打扮,余下的光线极为孱弱,像是地平线上仅剩的夕阳。   “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胡希仙抬头看了看那黑纱帐说道。   “这里是什么地方?”   刘睿影问道。   “胡家的酿酒地。你看这些纱帐,为的就是遮挡阳光。酒浆要是被阳光直射的话就会变了口味,所以干脆把这一块的天全部遮住。”   胡希仙解释道。   刘睿影心里啧啧称奇。   胡家不愧是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大世家。   为了酿酒,竟是能做到遮蔽起这么大的一片天空来。这一不单单是银钱的花销,更是霸气与魄力的象征。   远远看去,这里就像是常年被乌云笼罩,云层下是胡家依为根基的产业。   秋风一吹,这里没了太阳?,便生出了些寒意。?   胡希仙带着刘睿影从正门走了进去,奇怪的是这里并无人守备,而且门大敞着,任凭出入。   胡希仙却不以为意,自顾自的朝前走着。   “这地方小时候我经常和爹一起来,这几年却是来的少了。”   胡家家主把这胡家的酿酒之地修建的如同一座园林。   黑纱帐除了为酿酒方便之外,更是因为这里移栽了许多名贵较弱的花草树木。   它们经不起下危城中的风沙和日头,黑纱帐给了它们保护,使得可以在这里存活。   胡希仙的父亲,胡家家主经常在其中踱步,他衣衫华丽,长身玉挺,脸上满满都是少年气,根本看不出已是五个孩子的爹。   腰下斜斜垂着一柄绿鲨皮剑鞘、紫金吞口的长剑。   胡希仙则一手捧着一方青石端砚,一手拿着两枝紫狼毫笔,跟在她爹身后,气喘吁吁地。   每当他爹踱步时起了诗性,便提笔些两句,然后泡在酒缸里。   宣纸浸润之后,字迹立马变得模糊不清。   不过她爹写诗纯为了自娱自乐,根本没有想过拿给旁人品鉴传抄,自是也说得过去。   现在换做刘睿影跟在胡希仙身后,但他的手中只有一柄剑,却是少了青石端砚和紫狼毫笔。   又亲行了数十丈,泉声忽地震耳而来。   刘睿影抬眼一看,只见正面前一座用巨石人工堆砌而起的悬崖如刀砍斧削般,下面流淌着一条条宽有五六丈的河水。   ?胡希仙目光一闪,抢先数步。   刘睿影俯视河道,觉得其深至少十丈有余。   山泉自悬崖顶部流下,银龙般地飞舞着,随后又撞在河道中的沉石之上。   珠飞云舞,映日生辉,波涛荡荡,水声淙淙,与四下秋风透过黑纱帐吹起木叶的簌簌之声,相与鸣和,好似江南春日之际,空山回响,显的极为清壮。   刘睿影看的有些痴。   他还未想明白这水流究竟是如何从河道里上到了悬崖顶端,再如同山泉之状倾泻而下。   待他回过神来时,胡希仙已经不在目力所及。   刘睿影伫立在这河道旁边,以为再也无路。   突然飞珠溅玉,水滴一粒粒溅到他的身上,让他却是以为胡希仙一头钻到了河底。   愣了半晌,目光四顾,忽然瞥见右侧有条独木小桥,从那局势悬崖背阴面的崖头,斜斜挂了下来,搭在这边的河岸上。?   刘睿影唯恐这桥上有机关,一步步走的很是小心。   过了桥后,黑纱帐要比先前更加浓稠。四面垫着灯笼,高高挑起,随风晃动。   前面有灯的地方,必有人家,这是赶路之人都知道的道理。   现在虽然不是真的山林之间,但看到了灯火,刘睿影还是安心了许多。   “你平常胆子不是挺大的吗?现在怎的如此害怕?   刘睿影一扭头看到了胡希仙的身影。   原来她还在河道对岸,尚未过桥。   胡希仙沉默不语,眉宇间竟是第一次显露愁容。   她呆呆的看着桥下的河水,只觉得心神不宁。   不知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胡希仙将笛子插在腰间,拔出了配剑,抚剑无言。   神色之间,意气甚豪,忽的迈开大步,向那独木小桥走了过去。   刘睿影这才注意到,独木小桥凌空而架,宽虽约莫两尺有余,但下放河水幽深,水流甚急。   胡家家主有意在此将河道收的窄了些,故而波涛激荡,势若奔马。   寻常人要不是有几分胆魄,光是站在桥头,朝那下方的河道看上一眼,便会觉得头晕目眩,更不用说要从这桥上走过去了。?   方才刘睿影也是因为找寻胡希仙甚急,因此才忽略了这座桥的险要。   现在回头一看,心中却也是有些后怕。   这胡希仙虽世家子弟,但生性刚强,是个宁折毋弯之人。   能把杀人一事说的风轻云淡,平日里胆魄亦在常人之上,更不让男儿。   此刻见了这绝险的独木小桥,在手中握剑之后,心中更无半分怯意。   微微一眯眼察看,便大步从桥上走去。   每一步之间,极为平稳,却是要比刘睿影更加自如。   只是当她行至桥中时,一阵大风吹过,吹得头顶的黑纱帐飘摇不已,更吹得胡希仙身上的衣裙,猎猎作响。   借着风势,胡希仙运气身法,眨眼之间,两人都行到了对面。   “哪里是不是有座屋子?”   刘睿影问道。   灯笼最集中处,被树丛掩映,看不真切。   “我记得是有的,那里应当是护院的休息之处。”   胡希仙说道。   话音刚落,胡希仙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拨开树叶只差,朝着屋中一望,面色不禁突地一变,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刘睿影顿感不对,急忙跟上,一看之下,胡希仙的面色更已变得煞白,身子剧烈摇晃,几乎要跌倒地上。?   顾不得查探屋中的情状,刘睿影扶着她的肩膀,拦着腰,将其搀至独木桥旁。   草丛中有一套轱辘,上面拴着粗麻绳,绳头挂这个木桶,应该是护院之人取水所用。   刘睿影将木桶丢进河道之中,任凭水流将它冲到。待桶里装满了大半桶水之后,这才缓缓提起。   胡希仙看到清凉的喝水,不管不顾,一头扎了进去。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都不见动静。   刘睿影在一旁有些焦急,但见桶里水面从下起了一连串泡泡,这才略微心安。   “有鬼……”   胡希仙将头从木桶里提起,顾不得湿乱的青丝,便死死抱住刘睿影的胳膊,将头藏在他背后,只露出一只眼睛看向那屋子,颤巍巍的说道。 第八十三章 纳履踵决   刘睿影显然不习惯这种亲密的姿势,顿时身子有些不自然的僵硬。他微微偏转肩膀,想要让胡希仙的脸颊悬空,但她的脸就像个牛皮糖般,牢牢的站在他的背部,无论刘睿影怎么晃动,却是都紧紧地贴在其后。   没奈何,刘睿影只得转过身子,抬起右臂,将手搭在胡希仙的肩头,以示安慰。   没想到胡希仙的身子骤然一缩,游移之际,刘睿影的手顺势滑到了她的背部。   隔着衣衫传来的体温,带着极为细腻的少女体香。   温热在手掌,体香在笔尖。   刘睿影心头微颤,有些难以自持。   他也是男人,尽管自觉控制力极强,可身体的反应却让他无法抵抗,他不由自主的就会被吸引过去。   哪怕一丝暧昧的味道,亦或者是旁人感受不到的热气,都会带的他情绪高涨,内心波澜不定。   无论是他还是别的男人,对于这种清纯的少女,都会把控不住,如果能完全视若无睹,那除非他是个太监。   哪怕是个太监,看了也会重拾男人的心情。   他强行分出精神,盯着前方的木屋。   胡希仙不会无的放矢。   这世上真有鬼吗?   刘睿影也不知道。   很多时候,人心却是要比鬼可怕的多。   人有思绪,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的想法都千奇百怪,但无一例外的是,都是为了自己。   鬼虽然听起来可怕,可到底不过是个跟人不一样的东西罢了。   这个可怕的形容,也仅仅是人对未知的事物的评价。   对于鬼来说,人也是另类。   鬼是死人变得,而死人却是活人杀的,其中的因果不言而喻。   感觉到胡希仙背部的起伏渐渐平稳,刘睿影这才把手收了回来,对着她说道:   “你在这里不动,我去看看。”   此刻任何变动都会对胡希仙造成惊扰。   她一看刘睿影准备起身离开,顿时像个受惊的小兔子般,死命的揪住刘睿影的一衣袖不撒手。   刘睿影冲他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胡希仙似是感受到传递而来的心安,这才松开了手,任凭刘睿影前去查探。   走上前去,拨开树杈枝叶,刘睿影站在小木屋旁,确实没有立即推门而入。   这间木屋的坐落朝向极为怪异,世上大多数房子,即便是西北草原王庭的毡房庭帐都讲究个坐北朝南,而这个小木屋却是坐西朝东、   如此一来,屋子一天之内就会被太阳两次直射。东晒、西晒之下,屋子里定然闷热难当。   不过刘睿影一抬头,看到上面挂着的黑纱帐以及密密丛丛的树杈枝叶,顿时就明白过来。   在这个园子里,根本就不存在阳光的走向。   越是往里,越是黑漆漆一片,大白天都需要提灯点蜡,朝向又有什么关系?   刘睿影现在面对的是小木屋的窗户。   窗户只是在一根根横木拼接而成的墙壁上挖出了个窗户,然后从里面钉上了快厚厚的黑纱帐。   屋子里昏暗时,从外面根本看不清里面。但在木屋中的人,却可以接着外面灯笼的火光清楚的看到窗户外的人。   刘睿影发现钉在窗户上的黑纱帐有被人掀开的痕迹,应当是方才胡希仙所为。   但他不准备从窗户入手,而是选择从门口进去。   若是其中根本什么都没有,只是胡希仙的敏感所致,日后被居住在其中的胡家看园人问起,也能有个明了的说法。   从窗户进去屋子内,那便是百口莫辩。   门在另一边,刘睿影朝胡希仙那看了一眼后,才轻轻推开了门,走进去。   屋子里放着一张石桌,上面有些狼藉的杯盘碗盏。   石桌周围,每一边竟是都倒着一具尸体,这些尸体都极为壮硕,但脑袋却已不在脖颈上连着,全都七零八落的滚到屋子的角落。   刘睿影点燃桌上的灯盏,驱散模糊,这才看清那四个脑袋的表情去,全都是一脸“本该如此”的模样。   如此安详的表情,怎么会出现在他们的脸上?   被人砍下脑袋不是个体面的死法……   世人对死这件事,说白了只有两个讲究:落叶归根,全尸入。   脑袋被人砍了下来,这全尸已然留不住。   面色上的安宁祥和是怎么发生的,刘睿影一时间也想不明白。   不过他却是能肯定一件事情。   那就是这屋子里没有鬼,只有可能变成鬼的四个死人。   出了门,他冲着胡希仙招了招手。   胡希仙颤巍巍的走过来,问道:   “鬼走了吗?”   “走了,一点上灯,它悠忽一下就不见了。”   刘睿影说道。   胡希仙大力吞咽了口唾沫,这才抬腿迈过门槛,进入了屋内。   面对这四个屋头的尸身,她显然还是极为紧张,瑟缩着躲在刘睿影的背后。   刘睿影觉得奇怪……在客栈里,还有河边的凉亭中,这位姑奶奶可是杀人不眨眼,一剑出就是十几条人命带走,十几颗人头落地,怎么这会儿看到四具尸体却是就变成了这样?   “我说五小姐,这人都死了,也没有变成鬼,你在怕什么?”   刘睿影笑着调侃道。   胡希仙无言以对,从裙摆中抽出自己的剑,双手紧紧攥着,十分警惕的扫视着屋内的一切。   刘睿影恍然大悟……   她害怕的并不是死人,害怕的是不是由她亲手杀死的死人。   很多事自己动手和眼观旁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对于有些疯傻的胡希仙来说,这种概念之间的界限极为模糊,却是很难划分的开。   屋外突然想起一声鸟鸣。   这种鸟叫声刘睿影在西北也听到过。   当地人把它叫做沙雕,喜欢栖息在戈壁滩中的沙枣树上。   下危城中,刘睿影没有看到沙枣树。不过在大漠旁的土地,其实和戈壁滩根本没有什么区别。至于沙雕在这里栖息在什么树上,又为何会出现在园中,却是不得而知。   “咱们走吧?”   随着鸟叫,胡希仙浑身打了个机灵,对着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的精神却全部都在屋里的四个死人身上。   这是他出于查缉司中人的本能。   连“一剑”遇上死人的事情,都会找他帮忙,更不用说这次他却是自己遇上。   胡希仙一扭头就看到刘睿影已经俯下身子。   他举着灯盏,一边细细打量这四具尸体脖颈上的伤口,一边琢磨着他们生前却是在做些什么。   他们为什么会死?   桌上的灯盏的灯油还剩下大半,说明他们是在进屋子不久后就被人砍下了脑袋。   刘睿影又拿起桌上的一只碗,放在鼻前闻了闻,一股子酒糟臭味扑鼻,引得刘睿影赶紧将其放下,皱着眉头将脸转向了旁侧。   隔夜的酒碗,倘若不及时清洗,碗底的酒汤干在上面,第二天就会发臭。   这四个人临死前却是在喝酒。   对于护院来说,喝酒应当是一天里最为难得且放松的时刻。   但这出园子是胡家的产业,整个下危城中应当都无人敢碰,所以在这里做个护院定然极其舒服。除了例行的巡视外 ,丝毫不用担心其他。   正是在这种心态之下,他们才会失去了戒备,还沉浸在酒所带了惬意安详中,就被人砍下了脑袋。   不过杀死他们的人,定然是熟人。   唯有熟人金屋,这四名护院才不会有任何惊惧,反而招呼着此人一同喝酒。   桌上有酒壶只有一把,酒碗却有五个。   第五只酒碗,应当就是那杀人者所用。   刘睿影忍耐着,将桌上的五个酒碗全都闻了一遍。其中有四个味道相差不大,一只明显要浅淡的多,而且还不是单纯的酒味,似是混合了些许脂粉的清香。   这种味道很难在男人身上出现。   因为这世上却是没有几个男人会涂脂抹粉。   用脂粉的,基本都是女人。   而且用这种极为明艳刺鼻脂粉的,基本不会是什么好女人。   不过刘睿影转念一想,这些护院领着月钱,做着没有压力的活计,隔三差五的想要找找乐子,放松一下,也是正常。   当护院的,大抵都是曾经的江湖草莽,身上都有些杂七杂八的坏毛病。   “这四个人你认识吗?”   刘睿影放下酒碗问道。   “嗯……”   胡希仙点了点头。   这四个人都是在胡家十年以上的老护院,胡希仙小的时候随父亲第一次来这园子里时,这四人就住在这屋中。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不知多少个寒暑。   虽然现在她来这处园子并不频繁,但无聊的时候,还是会从街上买些酒肉来这里和他们四个人一起说说笑笑,喝酒打牌。   胡希仙忽然跑到屋子角落里,站在一个脑袋旁,指着他对刘睿影说道:   “这个人不是这里的。”   “什么意思?   刘睿影问道。   “他不是这园子的护院。”   胡希仙解释道。   “你没有见过他?”   刘睿影追问道。   “我见过,但不是在这里,是在北乡的回家宅邸中。上次我出门前,他站在门口第一排第一个,所以他的脸我记得很牢。”   胡希仙说道。   像胡家这般的大世家,护院向来都如同钉子一般,牢牢地钉在某地,不会轻易更改。家族府邸里的护院突然出现在这里,是一件极为奇怪的事情。   不过他起码不是杀人者。   因为他的脑袋也没有连在脖颈上,而是和其余三人同样,滚落在了墙角。   刘睿影忽然想起,在中都城里时,与邓鹏飞喝酒,他曾说过家族中的护院调动一事。   在一个地方做久了同样的事情,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疲惫。换一个新地方,在不同的环境中,自是能够重新打起精神。   不过说到底,大世家里让这些护院随时变动,还是怕他们监守自盗。   这么说来,被胡希仙认出的此人,却是也难以判断。   胡家里安排护院这种琐碎的小事,她这位五小姐当然一概不知。   “咕噜噜……”   胡希仙却是将墙角散落的四个人头,如同踢皮球般踢到了桌子下,这会儿她却是又不害怕了。   刘睿影本想出言阻止,毕竟死者为大,这般做法着实太不尊重……可想到胡希仙的脾气秉性,她恐怕都不知道“尊重”一词的意思。   这样的世家子弟,本来就学不会尊重人的,自幼在一片恭维里成长,即便当真是个傻子、疯子,却是也无旁人敢指指点点,说一个不字。   经年累月下来,若是期望这样的人能明白什么事理?   刘睿影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的吞了进去。   还未想好进退,胡希仙就从屋里出去,跑到屋后。   “用不用通知一下你家里?”   刘睿影紧随其后。   胡希仙咬咬牙,心想自己跟爹找来的师傅学剑时,曾说起过这江湖侠客并非是痴情凌弱而是要扶贫济困,扶弱惩强,这才能对得起一个“侠”字。现在遇上了这等事情,自己身为胡家五小姐,岂能袖手旁观?   她也知道旁人都觉得她疯傻,就连下人们都是面子上过得去,背地里窃窃私语……好歹也要干出点像样的事情给他们瞧瞧!   至此,胡希仙心中顿时豪迈慷慨。   木屋后,在林地中用石板铺出一条阶梯。   刘睿影和胡希仙相互一望,便顺着这条阶梯蜿蜒朝前。   绕过去,却是那巨石堆砌而成的悬崖后侧,紧拎着一座水潭。   水面平滑如镜,将天上的太阳都映成了月般,阳光照在黑纱帐上,如同点点繁星。   水潭旁有条引水渠,竟是一大片田地,里面种着水道还有麦子,但更多的则是沙棘与葡萄。   这个世界,稻田和麦田已经收割完成。   葡萄藤和沙棘树上却还挂着不少果子,尚未采摘。   田地之后,屋影栋栋,盖着一片宅院。   “那里就是我爹平日里游玩写字的地方。”   胡希仙说道。   话音未落,一阵风起,吹过水,穿过崖,风声如泣如诉,将她的后半句话折腾的模糊不清,几乎听不见。   头顶的太阳也被这阵风吹来的云层遮蔽住,四下里弥漫起一股寒凉。   胡希仙缩了缩脖子,对刘睿影说道:   “跟我来”。   随即踩着田垄,快步而行。   左侧的引水渠越来越宽阔,变成另一条有两三丈宽的河流。   水势很是湍急,波涛荡荡。   好在两侧都有石板镶嵌在泥土之中,否则这水流非得把整个田地都冲垮不可。   乌云之下,山石林木、田地水流,都幻成一片神秘的紫色,像是夕阳之后,日出之前的景象。   眼见快到那屋宇纵横之处,胡希仙却突然转弯,运气身法,足尖轻轻点第,跨过河流,站定身姿。   刘睿影不知她想去哪,做什么。   但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寸步不离的跟在胡希仙身后。这样无论遇上什么意外,却是都能解释的清。   刚才被山崖遮挡,现在却是看清这里原来还有座孤零零的大庄园。   “这又是做什么的地方?”   刘睿影问道。   “是我爹写字游玩的地方。”   胡希仙回答道。   刘睿影记得刚才胡希仙就是这么说的,但和一个有些疯傻的姑娘理论这些,显然是挤不明智的选择。   摇摇头,只能跟着她走到近前。   庄园外的围墙高耸而厚实,绛红色的大门,坐北朝南,却是大敞着,上面挂的紫铜门环,微微晃动,似是刚刚有人推门而入。   “这里平日也是这么安静?”   刘睿影疑惑的问道。   “我来的时候都热闹极了!种地的种地,酿酒的酿酒,省下的人排着队伺候我爹。”   胡希仙说道。   “那竟怎么如此空空荡荡?”   “可能是都在睡觉把……也可能是……”   胡希仙话说一半,却是戛然而止。   “也可能是什么?”   刘睿影连忙追问。   “也可能是死了!”   胡希仙笑着说道,还伸出手重重的拍大了几下门环。   门环和门板撞击在一起,发出铿锵的声响,在这空旷无人烟的园中,悠悠转转,久久不绝。   刘睿影看着她的笑,心中猛地闪过一丝冷意。   这样的笑容在胡希仙脸上他曾见过一次,是在客栈中,她拔剑杀人之前。   这般想来,却是有些嗜血……   任凭胡希仙叩击了门环半晌,庄园里却是连半点回应都没有。胡希仙也不客气,反正都是自家宅院,当即便闯了进去。   谁料胡希仙骤然止步。   在她拔剑出鞘的同时,天上掉下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啪叽”一下砸在地上。   一只沙雕,嘴里衔着一串葡萄,被胡希仙的剑将脑袋切下来,掉落在地。   断开的身子,似是还未反应过来,翅膀仍在扑打着。   刘睿影也被这动静惊的拔出剑来,回身持剑,闪目而望。   但除了那仍在抽出的沙雕尸体唉,四下仍是一片静寂,甚至静寂得有些可怕。   从他跨入这庄园的门里,全身便又不由自主地泛出一阵寒意。   “哈哈哈!”   胡希仙大声笑了起来,打破了寂静。   她的笑声有些尖,还有些凄厉,让刘睿影听着心里不是很舒服。   “你笑什么?”   刘睿影略带埋怨的问道。   “我笑你刚才还一脸镇静,怎么一只鸟就把你笑的出剑都不稳?”   胡希仙笑弯了腰,眯着双眼说道。   刘睿影难以辩驳。   自从进了这里,处处都透着诡异。   先是木屋中的四具尸体,然后又是毫无人影的深宅大院。这些场景换做是谁,都会心惊胆战,刘睿影能跟着一个疯傻的大小姐一门心思走到这里,已然实属不易。   “死人终归不是好事!”   刘睿影说道。   “生生死死,自有定数,又不是你杀的人,何必怕这因果?”   胡希仙说道。   刘睿影很是诧异。   有的时候,他不但觉得胡希仙没有疯傻,反而聪明、精明的可怕。   生与死本就互为根本。   生是死的根本,有生必有死,死是生的根本,有死必有生,这种规律没有人能打破,就通恩益与害处一样。   恩害相生,亦同于生死。   有些人将死当做恩典,生乃是害处。   这样看来,生死内里的因果,却是复杂到没人能说的清楚。   既然说不清,那就根本不必在意。 第八十四章 玉汝于成   刘睿影被胡希仙嘲讽了一番后,随她走进了内院。   不得不说,这位五小姐虽然奇怪,但她的记忆李着实惊人……从描述中,刘睿影听出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来过这里了,但对以前的摆设,还是历历在目。   就连一座水缸挪动了几寸位置,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刚说时,刘睿影并未在意。   直到他走近,朝那水缸下面一瞧,发现果然有挪动过的痕迹,这才对她信服。   “这院子有几进?”   刘睿影问道。   “不知道,记不清了。”   胡希仙的脑袋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   对于那些细节,她记得极为清楚,反倒是这种谁都能记住的事情,她反而说记不得,刘睿影心里有些疑惑,但什么都没有说。   从他现在站着的位置来看,这处院落起码还有个内院,就在两人正前方。   刘睿影朝前指了指,胡希仙点点头,随即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院里粉墙环护,绿柳周垂。   正对着三间垂花门楼,四面还围着抄手游廊。   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   隔着老远,刘睿影都能看到前方半空中悬着的五间抱厦上挂着字幅斗大匾额。   即使没有明亮的灯火映照,整个院落也显得富丽堂皇,雍容华贵。、   至于山石之间的锦簇团花,更是剔透玲珑。游廊旁搭设的爬架上,蔷薇憋了一连串的花骨朵,将开微开。   可刘睿影一低头,就看到门槛的正中央有一个人头,而院子的正中央躺着一具尸体。   这具尸体的死法和先前小木屋中的那四人一模一样,都是脑袋被砍下。   除此以外,身上没有别的任何伤痕。   就好像是异常锋利的剑,瞬间划过他的脑袋,连一起反抗都不曾有,也做不了什么抵抗的举动,甚至连平常的斗殴都不存在,就那么悄无声息的身首异处了。   刘睿影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院子里的人,莫非都死了?   胡希仙看到这具尸体,没有先前的害怕,反而走到院子两边的抄手游廊中,把挂在柱子上的灯火拨弄了一番,使其更加明亮。   不知为什么,这内院中的灯火让刘睿影觉得极为清冷,没有丝毫暖意……   或许是鲜血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这里实在是太过诡异,空气中都充满了铁锈味的血气,让人忍不住皱眉头,哪里有心情欣赏什么灯光好风景。   灯火照在园中,映出地上一大滩血迹。   血迹红中透紫,已经开始凝固。   内院比外面更加昏暗,刘睿影的双眼适应了好一阵,才看出围绕着内院的房屋中,都点着灯,但却没有任何人影闪动。   薄薄的窗户纸中透出光亮来,和抄手游廊中的灯盏交相呼应,竟是有几分压迫之气,让刘睿影额头之上冷汗涔涔。   “你不喜欢这灯火?”   胡希仙幽幽的问了一句。   刘睿影的精神似是被这句话拉扯,回到了现实。长舒了一口气后,伸手拍了拍胸口。   还不等回答,只见胡希仙右手一挥。   手中那把珠光宝气的欧家尖再度出鞘。   一瞬间的璀璨遮蔽了所有。   在这剑光闪烁之际,围绕着内院的两条抄手游廊上所有的灯盏全部熄灭,只有从屋子里透出的光亮,让刘睿影能够看清地面。   “这个人你认识吗?”   走到尸体旁,刘睿影问道。   光线实在太昏暗了,又没有脑袋。   不过胡希仙显然对此人十分熟悉,仅凭身上的穿着,就说出了他的性命。   却是先前应当在木屋中的护院,不知为何来到了这座内院之中。   “你们胡家的护院,是不是经常变动?”   刘睿影接着问道。   “从我小时候张叔就在那里,按照资历和入家族的时间来算,怎么都该是个总管了。也许回来被调入这处院落中当了个总管也说不定。”   胡希仙回答道。   这个解释很符合逻辑,刘睿影也能想得通。   不过当他俯下身子时,却从这具尸体上闻到了浓浓的酒气。   “他死前喝酒了,而且喝了不少!”   刘睿影说道。   胡希仙显然没有意识到喝酒这件事和死人之间能有什么关联,但刘睿影却知道,如果这个人在喝酒的话,他说不定是和先前那木屋中死去的四人一起喝的酒。   要是刘睿影估计不错,木屋中第五个酒碗,应当就是眼前这死人的。   他的脑中拼凑出了一个故事。   胡家府邸里的一位护院,和这里的几人乃是好友。   在他不当值的日子里,前来找好友喝酒。   这本是人之常情,刘睿影在无事可做的时候,也会自饮自酌两杯,算不得什么。   不过这里的护院们,本是不该喝酒的。   奈何胡家在下危城中积威太深,着实无人敢来闹事。久而久之,他们便也放松了戒备,平日里饮酒找乐子,都算不得什么。   酒席之间,这位总管不知想起了什么,离开木屋,前来这处院落。   没想到他刚一走,木屋中的四个人就被砍下了脑袋,而他也被随后赶来的杀手寻到,未能幸免。   一帮人,因为几碗酒送了命,时也命也,他们若不偷懒,也不会送了命,可让普通人丝毫不松懈的看着,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这偷懒是必然,这死也是。   杀手定是早有判断,料定了他们会如此放松的喝酒,也准备好了时机,在他们喝的最畅快,最洒脱之时,手起刀落,血飞起,落在酒里,化为了红色的酒。   那手也不在端着,而是垂了下来,酒杯倒在地上,血酒顺着土地渗透进去。   本来刘睿影以为,所有的矛盾都指向在木屋中喝酒的第五人,但现在看来,第五人也已经横尸于此,却是把先前的推论全部掀翻。   胡希仙的剑气所致,内院中厅堂的门悠忽一下打开。   从这里走到厅堂只有几丈远的,但现在刘睿影却心生退意,无论如何都不想走进去。   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这里发生的事情太过于诡异,出乎意料之外。   回过神来,胡希仙已经登上了厅堂门口的阶梯,朝着里面大喊了一嗓子:   “可有人在?”   自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厅堂中一应家具摆设的很是妥当,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当中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垒摞着许多名人发帖还有酿酒之道的书本。   一对质地极好的端砚,内里还有未用完干涸的墨汁。   案子右边的博古架上,设着三尺多高的一个汝窑花瓶,里面零零总总,插满了从院子里摘回来的稀罕花儿。   尤其是居中一个,刘睿影看着都可人不已。   在一众蔷薇的簇拥下,一朵枝叶好似紫水晶的黄白菊居中闪耀,这种色泽与搭配,就算是在擎中王府里却是都没有见到过。   厅内的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烟雨图》,不知是谁的手笔,在画的左右,乃是一副对联。其词云:酒后高歌,听一曲铁板铜琶,唱大江东去;茶边话旧,看几许星轺露冕,从淮海南来。   画下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   刘睿影看到正中的桌子上还摆放着茶具,伸手一抹,茶壶虽已冰凉,可烧着橄榄壶的小火炉还未彻底熄灭。   这样的火种若是埋藏在灰烬中,可以保存好几个时辰,故而也无法判断这屋子里有人喝茶的时间。   他仔细数了数,总共有九只茶杯,其中四个茶杯里还有茶汤,其余五个干干净净。   从中都城出发前,凌夫人就曾对刘睿影说过,胡家虽然依仗酿酒立足,但历代却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家主不准饮酒。   胡家中人上到耄耋之年,下到垂髫小童,人人擅饮。家主不得饮酒这条规矩,着实是奇怪异常。   不过从胡家立家开始,一直延伸到现在,还没有一位家主敢于破了这个规矩。   这其中的原委,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会知道。   “你爹是不是也不喝酒?”   刘睿影试探性的问道。   “你怎么知道?!”   胡希仙吃惊的说道。   她一直觉得胡家中人不喝酒,或是酒量不好,是一件极为丢人的事情……   所以当她知道自己的亲爹,在做了胡家家主之后,却是滴酒不沾,她一度对其疏远、抵触。   后来全家上下一致觉得胡希仙疯疯傻傻,这种疏远与抵触才颠倒了过来。   有些毛病不是在小时候就能看出来的,而是随着成长渐渐暴露。   胡希仙记得小时候,她爹还不是族长,每天都喝酒喝得极为放肆。   刘睿影惶惶脑袋,挺直了思量,他觉得自己想的越多,反而和真正的因果相差越远。   大厅中只有一道侧门。   刘睿影不留神,胡希仙已经从侧门中闪出身影。   侧门连着的是一条“回”字型的走廊,雕栏玉砌,修建的极为精美。一步一景,将庭院深深衬托的淋漓尽致。   院中只觉异香扑鼻,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牵藤引蔓,累垂可   爱。在黑纱帐的起伏下,也都觉得摇摇落落,似是追忆故人之态。   但黑纱帐上的血珠却要比白花瓣上的更为醒目。   刘睿影觉得头顶有些湿润,伸手一抹,却是从黑纱帐上滴下来的鲜血……   走廊之间有三条汉白玉堆成的小路,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处。   刘睿影扫视一眼,看到三条小路最中间的那条,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他招呼了一声胡希仙,便当先走了过去。   这团黑乎乎的东西,果然还是一具尸体,脑袋照例被砍下,但却齐整的摆放在脖颈之上,从上面看去,只有一条血线。   刘睿影发现这具尸体的穿着打扮和先前的很是不同。   他身着绫罗,胸口正中央还有个用金线攒成的“胡”字。   腰身左右各挂着一把刀鞘,双手紧握在刀柄上,刚刚抽出了三分之一的长度。   “这是胡总管!”   胡希仙看到此人的样貌和穿着后,惊呼道。   “胡总管?是胡家人?”   刘睿影问道。   “这里的人都是胡家人。”   胡希仙回答道。   她显然误解了刘睿影的意思……   胡家和欧家一样,都会顶起招揽许多外姓之人入了家族,从事各种活计。   刘睿影从胡希仙口中听到此人姓胡,以为是胡家本家之人。   “胡总管不算本家……不过是凑巧姓胡罢了。从我记事起,他就是胡家的大总管,跟随了两任家主。前一任家主是我伯父,意外生了重病,又膝下无子,便将家主之位传于我爹。胡总管便又鞍前马后的跟着我爹,几乎是寸步不离。”   胡希仙说道。   刘睿影听出她语气之中的伤感。   他不知道,胡总管算是胡家中为数不多还愿意真诚对待胡希仙的人。   旁人都觉得这小姐疯傻,连她的爹娘都不例外。   除了二哥之外,就剩下这位胡总管,还愿意为了她的事情操心一二。   当初在客栈中刘睿影见到的那两位随从,便是胡总管花大力气找来的,并且还是自掏腰包。就是因为眼看着胡希仙在家族中过得兵不痛快,于心不忍,所以想找个法子,让她出去散散心。   胡希仙说完就有些更咽……   她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觉得开心便大笑,觉得难过便大哭。   在大多数时候,旁人把这样的情况就叫做疯傻,其实在刘睿影看来,胡希仙只是要比那些旁人更纯粹,更真诚罢了。   一个不善于隐藏自己情绪的人,一定也没有什么心机。和这样的人待在一起,刘睿影觉得极为轻松。   胡希仙看到胡总管竟是死不瞑目,连忙伸出手去,覆盖在他的面颊,轻轻地将他的双眼合起。   随着她手的动作,刘睿影看到胡总管的嘴里似是咬着什么东西。   凑近一看,发现是块蓝布片子。   这蓝色让刘睿影顿时就想起了在酒肆喝酒时,坐在雅间儿中的那一群蓝衣人。   说是震北王王域来的商客,但当时刘睿影就觉得他们应当是在密谋着什么大事。   不过仅凭一块布片就下了结论,还是有些武断。   刘睿影心中一凌,继续超期那走去,结果每走三五步,就能看到小路上和路旁插着几柄断裂的长剑。   走到小路尽头,又有两具尸体映入眼中。尽皆身穿蓝衣,右手握剑,间隔很远,面庞冲下,趴在地上。   从背部刘睿影看不到任何伤痕,也不知这两人是如何死去的。   用剑鞘将这两具尸体翻过身来,这才看到脖颈出有一道细细的血线。   这两人身死,还是因为脑袋被砍了下来。   只是出剑之人的速度太快,使得脑袋和脖颈还未来得及奋力,身子已经直挺挺的倒下。   接着往前每走一段路,就能看到一个蓝衣人的尸体。   刘睿影数了数,总共有八具,刚好和他在酒肆中记得的人数相匹配,也和厅堂里茶杯的个数吻合。   “这八个人是来你家就喝茶的。”   刘睿影说道。   “来这里的人都是喝酒,除了我爹外,胡家没人喝茶。”   胡希仙很是不耐烦的说道。   对于茶,她有种天生的抵触。   在安东王域,有不少世家是做茶叶生意的。他们却是胡家最大的竞争对手,毕竟这世上喝茶的人多一个,喝酒的人便会找一个。   不说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却也彼此很不对付。   但嘲讽的是,堂堂胡家家主却不能饮酒,只能喝茶。这便也成为了安东王域那些做茶叶生意的世家,用以编排胡家的主要说辞。   “这些蓝衣人我昨晚还见过。”   刘睿影说道。   “你见过?在哪里……”   胡希仙差异的问道。   “在酒肆中,听说那家酒肆还是震北王域商客们常去的地方。”   刘睿影会回答道。   “所以他们是震北王域的人?”   胡希仙问道。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刘睿影回答道。   这些人在和刘睿影喝酒的时候,并没有表露出身份。先前刘睿影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些许。   不过此刻他们究竟是哪里人,已经无关痛痒。   重要的是,他们都已经死在了这里,还带走了胡家大总管的性命。   小路的尽头,坐落着个凉亭。   亭子呈八角,每一个飞檐上各有一个酒坛当做装饰。亭前的石阶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渍。   他无须多看也能知道这亭子里应该是还有不少尸体。   刘睿影刻意绕开亭子,踩着旁侧的草地走过。   他对尸体已经麻木……   不过亭子的栏杆处,还是有个尸体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老人浑身珠光宝气,和胡希仙的剑一样,却是穷尽奢华。   身材瘦削,下半身横在地面上,左手握着一根镶嵌着祖母绿的黄金拐杖,跨过栏杆,斜插在泥土中。右手紧紧地扣住栏杆。   老人掌力、指力惊人、   整块条石砌成的栏杆,竟然在他一抓之下,几乎断裂成了两半。   他的脑袋也是这里唯一没有被砍下来的。   左手中的黄金拐杖上有道极深的剑痕,却是替他挡住了些许剑气。   但即便是如此,他的脖颈还是被切开大半,耷拉下来,垂在胸口。   从背后看去,这老人仿佛还端坐在亭中,只是低着头而已。   只有从绕道正面才能看到他惨烈的死状……   要不是他的手扣在亭子的围栏上,他的尸身也会和先前那些人一样,毫无尊严与形状的扭曲在地上。   刘睿影刚想问问胡希仙此人是谁,却是就听到不远处的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刘睿影快步上前,他的目光已转到一个身穿轻红罗衫的绝色少妇身上。   这少妇的尸身,是和一个亦是通体红衫的剑眉修鼻的中年汉子倒卧在一处。   灯火斜照,他们两人也是尸首分离,浑身血渍淋漓,将红色衣衫印染成乌黑色。   但即便如此,却仍然掩不住这一对男女的绝世姿容。   刘睿影心中叹息一声……   想要伸手拍拍胡希仙的肩膀。   他反无法分辨出刚才她那一声惨叫之中包含的意味究竟是什么,想必是惊恐和悲愤的混合。 第八十五章 目乱睛迷   “这是,我的爹娘。”   胡希仙一字一顿的说道。   刘睿影当即大惊……   “你说什么?”   他明明听清了胡希仙的话,但这句反问却是脱口而出。   “我说,这是我爹娘。”   胡希仙再度重复了一遍。   刘睿影还是不敢相信。   堂堂胡家家主,和家主夫人,竟然在自家的庄园里被人砍下了脑袋。   说出去真是贻笑大方,庄园可是他们的地盘,每个角落都是他们熟悉的,可谓是最安全的地方,在最安全的地方被谋杀,真是离谱。   虽然不知道胡家家主的武道修为如何,但想必不会太差。   更何况这里是下危城,谁敢对胡家出手?   刘睿影一瞬间,想到了欧家。   是了,下危城中有胆量、有能力对胡家出手的,唯有欧家。   别的家族只会望而生畏,亦或者是攀龙附凤,怎么可能,也怎么敢去针对胡家呢?   想要杀人,也得看看有没有那本事。   但两家时代姻亲,即便有各式各样的摩擦与隔阂,始终都有族归与血脉束缚着,从未起过这样大的争端。   在来之前,刘睿影也未曾听闻欧家与胡家之间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仇怨,以至于要这般痛下杀手。   天上的云层渐渐变得厚实起来,风中裹挟着一股湿润的味道。   这是漠南快要下雨的征兆。   和别出不同,漠南雨水极少,可一旦下起了雨,就会下的非常大。   雨水在地面根本留存不住,顷刻间就会渗透进干旱了许久的土地中,不见了踪影。   漠南入秋以来,还未下过雨。   今年的天气有些反常。   别的地方都是一场秋雨一场寒。   但漠南干旱,冷热都晚,得好几场雨过后,才能让地温降下去。   不过大漠中生长的之物,红柳、梭梭、沙棘等等,都没有什么绿色,秋在这里并不显眼。   只有葡萄的枝叶上可以一眼看出秋天。   西北的葡萄树和漠南的葡萄树都无法在外自然渡过冬天,学得有人将葡萄藤蔓上的新枝剪去,只留下老枝,然后如同叠被子般,层层下压,将其紧贴于地面。后盖上席子,再覆一层薄土,用以保暖,方可安稳渡过冬天。   等来年开春时,再将其挖出,把老枝搭在铁架子上,一一捆绑固定。   刚入这园子时,刘睿影记得园中的葡萄虽已果实累累,但枝叶仍旧苍翠欲滴。   现在抬眼一看,却是发现不远处的葡萄藤竟是有些枯黄……   他揉了揉眼睛,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正如他无法相信地上这两具尸体,是胡家家主和家主夫人一样。   “他们……”   刘睿影接连说了三个“他们”,却是不知道后面应该说些什么。   是出言安慰胡希仙,还是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手上的长剑,软弱地垂了下来,剑尖触到石板铺成的地上,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太阳彻底隐匿在了云层之后。   下危城中的风,是黑色的。   其中夹带了许多尘土与砂砾。   风将四周不多的灯火吹得摇摇欲坠,十分凌乱的闪动着,不偏不倚,刚好照在亭子中那老人的尸体上,将他的影子拉扯的很长。   一瞬间,刘睿影借着影子,看到那老人的双足却是站立着的,以为他似是又活了过来,。   阳光此刻和月光极像,阴影越发的浓重,从刘睿影背后笔直吹来的风,却吹不干他方才惊出的一身冷汗。   风穿过抄手游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女子的哭声。   刘睿影低头看了一眼仍蹲在地下的胡希仙。   他觉得胡希仙应当会哭。   不管她有多疯傻,也该知道地下的两具尸体是她的爹娘。   这种躺下和睡觉不同。   睡觉时,睡醒了还能起来。   他俩却是再也起不来,也不能睁开眼睛,张开嘴巴。   “他们真的死了吗……”   胡希仙自语道。   刘睿影听见,赶忙走到她身旁,出言安慰道:   “他们只是睡着了,你耐心等一会儿,明天他们就会起来。”   这种拙劣的话术,想必三岁孩童都不会相信。   但此刻刘睿影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先稳住胡希仙的情绪,能拖一阵算是一阵。   “睡觉?”   胡希仙歪着脑袋问道。   “没错,他们在睡觉。”   刘睿影点头说道。   一个谎言出口,只能在用无数个谎言与遮盖、弥补。   然而只要是谎言,就没有不拙劣的,迟早都有被戳穿的那天。   “睡觉为什么不在房子里?为什么不躺在床上?”   胡希仙追问道。   “因为……因为这里凉快!”   刘睿影说道。   这里的确要比外面凉快些。   尸体放在此处,恐怕连生出尸斑的时间都要延长不少。   “那他们俩睡觉为何不脱了衣服?”   胡希仙丝毫没有放过刘睿影的意思。   她就是要刨根问底,要把着随口一塞的理由问个清清楚楚。   但这个问题,刘睿影着实不会回答,也不能回答。   死者为大,无论怎么说,总有些调侃的意味。   可他不说,胡希仙就一直问。   正在刘睿影无可奈何之际,前方一道人影不知从何时开始伫立在不远处。   刘睿影只觉头皮发麻,犹如一根钢针刺入了他的脊柱,带来抽搐的寒意。   刹那之间,这种寒意便从脊柱中朝他的四肢百骸散发而去。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连对方的面庞身影都未看清,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怎么就会带来这样大的压迫?   即使当初在定西王域,面对定西王霍望的刻意刁难时,刘睿影都能强自镇定下来,如今却是连握着剑的右手都因这寒意而变得麻木。   刘睿影想要翻转一下手腕,让自己的右臂起码不这么僵硬。   可是他的手却根本不听从使唤,就连想要让小拇指弯曲一下这般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   顷刻间,刘睿影的额头、鼻尖上就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冷。   彻骨的凉意。   从外侵袭进来,又从里生发出去。   刘睿影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被冻住,每一下脉搏都是异常艰难的破冰之做。   他梗着脖子,想要抬起头。   即便自己也会被砍下脑袋,躺在这里,死在园中,刘睿影也要看清这人的高矮胖瘦,是男是女。不能做个糊涂鬼,就这样没了声响动静。   忽然,他的身子又骤然暖和了起来。   先前的寒凉犹如一场梦,是那么的不真实。   刘睿影飞速扭动了一下手腕,发出一阵“咔咔”声后,整条右臂又恢复了原本的灵活。   大惊之下,刘睿影转过腰身,超旁侧错步横跨。   抬起目光,看见前方不远处还有坐和自己身后一模一样的亭子,亭子前的石阶上站着一个人。   他的双足是立着的。   身后那亭子里,双足立着的人,不是因为他没死,而是因为他死前将右手用力扣在了栏杆里,所以让他即便是死了,也能保持身形不坠。   但面前这人却不是如此。   他的双足立着,因为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活人不需要依靠其他,就能够自己站立着。   此人黑衣黑袍,宽大的风帽遮住了脑袋,还用一条黑色的飞巾蒙住面庞。   不得不说,这种打扮的着实是土气……   刘睿影从小听到的说书先生口中的话本传奇里,杀手坏人就是这副打扮。   不过此人的身材极为瘦。   衣袍在他身上,宽大异常,像是用床单裹住了一根枯木。   此刻这个人出现在这里就很是奇怪和诡异,就好像干净的水域被撒下一把泥土,瞬间打破了原有的平静。   更何况刘睿影刚被那奇怪的力量限制一番,这个人就出现了。   他的两只眼睛露在外面,犹如草原的藏鹰,犀利且灵动,死死盯着陆瑞镛不放。   他的手中没有任何兵刃。   刀、剑,乃至棍棒,什么都没有。   看着刘睿影,垂手而行,全身上下没有任何旁的动作。   刘睿影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走路姿势。   他的肩膀不动,双臂也没有任何摇摆,甚至膝盖都不折弯。   犹如在地面上平移一般,就这么一寸一寸的朝刘睿影靠近。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刘睿影问道。   他本不该说话。   此刻谁先开口,谁的气势便卸去一般,会被对方稳压一头。   “包括胡家家主和家主夫人?   刘睿影接着问道。   既然已经开了口,那便问个痛快。   不一次问个清楚,就是让他死,他都死不瞑目!   他早就被这院子里诡异的场景憋得够呛,眼下说了两句,反而觉得轻松了很多。   有些事就是需要倾吐为快,要是常常憋在心理,岂不是要憋出病来?   人这一辈子既短暂又压抑,何不借这大好时机,一次释放个干净?   因为将埋在心里的释放透彻,他身上的血脉也流转的更加顺畅,先前因为紧张与寒凉而僵硬的身体,顿时恢复如常。   两人目光对视之中,对面之人突地露出杀意,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掌,朝着刘睿影胸口抓去。   他的手上带着一双银色的手套,毛皮厚实,在空中挥动时,像是月光划过树梢时拖拽而出的影子。   刘睿影手臂微抬,将手中的长剑平胸抬起。   哪知这此人突然五指平伸,掌心舒展开来,犹如白玉,又冷如生铁。   手掌化作一把森然利刃,朝着刘睿影的持剑的肩膀,自下而上横挑。   刘睿影一时间应对不及。   只能接二连三后退数步。   对方虽然来势汹汹,但好像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   一看逼退了刘睿影,速度顿时慢了下来,似是有意卖给他破绽。   不过他的手掌一直在刘睿影周身徘徊、游走。   时而双拳紧握,时而五指分开,却是将刘睿影全身上下的各处要害都笼罩在内。   无论他朝何处闪躲,都难以彻底拜托。   在辨别不清对方底细的情况下,刘睿影不敢贸然硬拼。   万一他的手确实要比自己的剑更锋利更坚硬的话,那硬拼之余,只能是自己饮恨当场。   情急之下,为彻底翻身,扭转颓势,刘睿影右手猛然一挥。   手中的剑大开大阖,犹如秋风扫落叶般,朝对方的脖颈出劈砍而去。   这一剑刘睿影用了全力。   剑身化作一道流光。   锋刃处,与空气摩擦出点点火花,竟是很快连成一片,将剑身彻底包裹住。   剑罡!   刘睿影在这般事态下,却是一剑成罡!   那人显然被刘睿影这一剑所震慑。   犹如万载寒潭冰彻骨的眼神,此时也泛起了剧烈的波动。   眉心中间皱起,呈出一个浅淡的“川”字。   双手攥拳,好似断了一般,突然下落至身体两侧,在蜷缩至胸前防备。   身子朝后仰倒。   脚下滑动,顿时和刘睿影之间拉开了距离。   微微偏转脑袋,发现自己却是又站在了亭子的石阶前,脚后跟刚好抵住。   刚才这一剑刘睿影消耗过大,以至于现在有些脱力。   他把剑鞘拄在地上,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大口大口穿着粗气。   同时分出些许精神,朝四周望去,却是根本没有看到胡希仙的身影。   疑惑间,余光里忽然闪过一道白。、   定睛一看,却是胡希仙全力刺出一剑。   她的身子悬在半空中,和剑同样笔直。   哪知剑到中途,她却只觉全身一震。   手腕处莫名有些算账,不自觉的松开了手。   再一回头,手中那把富丽堂皇的欧家剑已经被对方握在了手里。   那人捏着剑尖,轻轻一挥,这柄欧家剑竟被折成两段。   剑柄落在胡家家主与家住夫人的尸身之侧,省下的一半,青光闪烁之际,牢牢的钉在刘睿影身前三寸的土地上。   “小心!”   刘睿影还未回过神。   就看见对面一抹遮天蔽日的黑影朝自己扑来。   抬手用剑格挡,谁料却被对方伸手抓住剑锋。   随即用力一甩,刘睿影的身形飞出好几丈远,落地时还打了个趔趄。   再一抬头,就看到胡希仙的剑,刺穿了那人的手掌。   鲜血随着剑身上的血槽朝剑柄处流去,眼看就要将血槽灌满时,胡希仙抽出剑锋,嘴里冷笑连连。   刘睿影大为惊骇!   他明明看到胡希仙的剑被此人折断,却是从哪又冒出来一柄一模一样的剑?   再看方才那把断剑,剑柄已然掉落在胡家家主和家住夫人的尸体旁,断裂的那部分,隐如泥土,只露出一点点,还在微微反光。   隐约想起刚才耳中听到的那声“小心”,结合眼前的场景,刘睿影忽然明白过来。   这突然冒出来的枯瘦之人其实并无心要杀死刘睿影。   他只想将其逼退,给自己理由方便罢了。   刚才胡希仙这一剑,其实是冲着刘睿影来的。   从两人一开始动手时,她便隐匿在一旁,伺机而动。   后又在关键时刻挺身出剑,好让刘睿影看到自己却是要与他合力。   待剑被折断后,刘睿影便更不会将精神放在胡希仙身上,转而全力以赴对付眼前的枯瘦之人。   否则他们两个人谁都走不脱。   铺垫到如此地步,胡希仙才可行他真正想做之事。   但刘睿影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她究竟为什么要对自己出剑?枯瘦之人又为何要救自己性命?   若是他方才不出手,而是冷眼旁观,胡希仙这一剑早就将刘睿影刺了个通透。   他疑惑的看向胡希仙,却让她脸上的冷笑更加放肆。   这笑和她以往的表情不同,满满当当都是嗜血之意。   枯瘦之人全身都在抖动。   方才刺穿的是他左手的手掌,然而现在他的半边身子却都开始麻木,就连肩膀也朝着旁侧倾斜。   剑上有毒!   当枯瘦之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用右手将左手手套摘掉后,刘睿影看到伤口已经是乌黑发青。   这显然是中了剧毒。   在剑上下毒,向来被正道所不齿。   胡希仙身为胡家五小姐,怎么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刘睿影刚想开口问,就看到胡希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当着他俩的面,张口吞了下去。   “看见了吗?”   胡希仙眉头一皱,艰难的吞咽后,又展演笑了起来说道。   这话也不知谁对谁说,但她的动作刘睿影不但看见,还看的极为清楚。   “那是惟一的解药,现在在这里!”   胡希仙摸着自己的肚子说道,说完还深处舌头,舔了舔嘴角。   “为什么要杀我?”   刘睿影问道。   “哈哈哈……”   这话不知从何诱发了胡希仙的情绪,却是笑的弯下腰来,难以自持。   “你不是觉得我是疯子吗?疯子做事,哪有原因?”   胡希仙好不容易止住笑说道.   刘睿影无言以对,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但当下更重要的是,他的双脚开始有些麻痹。   和先前惊惧之余的麻痹不同,这种麻痹是从血脉经络中开始的,他能看到如同老鼠打洞一般,村村朝上游移,很快就到了膝盖下放。   刘睿影也中了毒……   他甚至不知是在什么时候。   脚下猛地一软,身子朝后倒去,结结实实的坐在地下。   只觉得头晕目眩,胸口燥热,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的大声干呕起来。   看到刘睿影这副模样,胡希仙转而一副极为心疼的表情,小跑着来到刘睿影身边,关切的问道:   “你怎么了?没事吧?”   刘睿影想要把她推开,但胳膊却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刚抬起,却是就弄掉了手里的剑。   剑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胡希仙的目光顿时变得呆滞。   顷刻之间,却是又换了一副面容,十分得意的说道:   “知道这些人都是怎么死的吗?你以为是被砍下了脑袋?”   “砍下了脑袋地球会死,不过除了胡总管以外,其他人都不是因为被砍下脑袋死的。他们是死了之后才被砍下了脑袋!嗯……有的或许还没死,应当是正在死,没彻底死透的时候被砍下了脑袋,因为剑锋从他们的咽喉上切下去的时候,有几人的眼珠子还转了转!”   胡希仙也不管有没有人回答,却是就这般一股脑的说了下去。    第八十六章 引足救经   人哪里有“正在死”一说?   死这件事情只有两种结果,死了和没死。   它从来都没有一个变化的过程。   或许有人写人的死亡很慢,慢到经年累月,但对大多数人来说,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情,就像这院子里的所有人。   “他们的脑袋都是被你砍下来的。”   刘睿影说道。   这句话不是提问,也不是感慨,就是平静的叙述。   他已经心里有数,也不用得到什么回答。   答案显然易见,而她自己也这么说。   “不错!都是我砍下来的!”   胡希仙话语中颇为骄傲,好似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   那副神情,就好似小孩子一样单纯,可她做的事情,却是最残忍的,那是她们胡家人,她竟残害自己的亲人,并且看样子没有半点悔过,甚至觉得是件功劳。   亲生父母死在自己手上,正常人都会伤心难过,更别提这是她亲自动手。   陌生人死了旁人都能动容,她是多么的冷血与无情,才能手起刀落,看着父母在面前身首异处。   刘睿影舔了舔嘴唇,身体的麻痹和燥热让他觉得嘴唇很干,口中舌头都快和上颚粘在一起,几乎都分不出彼此。   没想到这一舔,刘睿影却是将舌头黏在了嘴唇上,废了好大的气力才将二者分开。   下嘴唇被拨掉一大块皮肤,鲜血渗透出来,随着唇纹,铺满了整个嘴唇。   刘睿影闭上嘴去,却是用自己的鲜血,将这个嘴巴浸润一遍。   自己的血,没有那么浓重的腥味。   反而有些微微发甜。   从嗓子眼里流下去了些许,刘睿影竟是觉得身体上的麻痹好了不少!   但他一声不吭,没有暴露丝毫,仍旧瘫坐在地,用剑和剑鞘撑住身体,表现的极为艰难、   “他们真的是你爹娘?”   刘睿影抬了抬下巴问道。   胡希仙顺着刘睿影的目光走到那两具尸体旁。   她娘的头上带着一根朝阳五凤挂珠钗,即便已然身死,看上去仍旧极为端庄。   胡希仙蹲下身子,从母亲的头上将这根金钗取下,转手插到了自己头上。   一番调整后,看向刘睿影问道:   “好看吗?”   刘睿影摇了摇头。   她带着的确不好看……   不是这根金钗的原因,也不是胡希仙的原因,而是有些东西它就和有些人不般配。   不是自己的东西,更是无法融合,这钗子是她娘挑选的,即使是她抢了过来,也是像偷戴了大人的东西。   即使强硬的凑在一起,也会让人觉得是假的。   现在这根金钗带在胡希仙的头上,虽然不至于如此,但却像极了未长大的孩童,偷偷穿着大人的衣裳、配饰来假装游戏。   着实不好看!   听到刘睿影这样说,胡希仙的整个面庞都扭曲在一起。   她愤愤的将金钗从头上拔下,两手一掰,将其断为两截,扔到地上。然后走到自己娘亲身旁,对着她的脑袋用力一提。   那脑袋就如皮球般飞出去拉远,滚落在林从中,湮没了踪迹。   就像是举个手,抬个脚一样的正常举动般,连多余的眼神都没给那张看了十几年的脸。   刘睿影看的心里“咯噔”一下。   对于自己的娘亲竟然都能如此狠心,这个女人到底多冷血?   天上开始飘起雨水。   细密的雨滴刚好可以透过头顶的黑纱帐。   雨水落在刘睿影的脸上、手上,是粉红色的。   黑纱帐上挂着许多血肉,这会儿被雨一淋,全都落了下来。   这些蕴含着血肉的雨水,对草木来说是最好的养料,但对刘睿影来说,却是人间最可怖的场景。   他就像掉进了血河里,这里面似乎有数不尽的尸体,到处都是血雨肉沫,让人身体僵硬,无法动弹。   胡家家主旁躺着的已经是一句无头尸身,胡希仙被雨水一淋,癫狂的眼眸中似是恢复了几分清明。   她缓缓走向刚才人头飞去的地方,寻摸了好一会儿,才将自己母亲的人头抱了出来,重新安放在脖颈前。   刘睿影却注意到,这颗人头的左边面颊因为刚刚被胡希仙大力踢踹,所以出现一个坑洼。   面颊皮肉下的骨头都被踢断,皮肉跟着凹陷下去。   让刘睿影疑惑的是,坑洼处并未出现淤青,还是原本的皮肤面貌。   人死后,血液停留在身体里,血管变脆,稍稍一用力,就会爆裂开来,鲜血从中流出,蔓延蛰伏在皮肤下,就会形成淤青。   即便是被人砍下了脑袋,流光了体内大半的鲜血,脑袋中仍然有些许留存才对。   可现在这个脑袋却好似面团揉捏的一般,没有任何改变。   先前一动不动的精致时,刘睿影还未发现这个异常的情况,如今看在眼里,心下止不住的开始琢磨。   谁料胡希仙却是抱起他爹的脑袋,放在怀里。   也不顾鲜血淋漓,反而一遍一遍的抚摸过头发,额头和脸颊。   嘴里喃喃自语道:   “你怎么就我喜欢我呢?我那么……”   后面的话因为雨声渐盛,刘睿影没有听清。   但胡希仙抚摸他父亲的脸庞的时候,那手中倾注的情感全然不是一个女儿对父亲所该有的情感,而是女子对自己所爱慕的情郎。   这种畸形的情感,让刘睿影觉得匪夷所思和不解。   这种事情,竟然发生在刘睿影面前去,让他哭笑不得。   不过,如此一来却是确定了一件事情。   胡希仙的确是有疯病,而且病的不浅,有时好时坏。   有疯病的人,头脑就会有混沌的时候,这便是胡希仙的弱点。刘睿影只要能抓住这个弱点,至少能从这园中走脱。   至于身上到底中的什么毒,有没有解药,却是后话……若是从这园中都走不脱,即使有解药也没有任何意义。   雨势到了最大,淋漓酣畅,让刘睿影几乎睁不开眼睛。   四下里一片漆黑,仅剩的灯盏也被雨水浇熄。   地面被冲刷了一遍又一遍,刘睿影终于闻到了该是雨中时泥土与草木的味道。   这种香气难以形容,是血脉之中的依恋。   没有人能脱离土地而存在,天空中的鸟儿也不行。   刘睿影的耳边出现了瀑布的声音,在雨听后还久久萦绕。   但他却透过黑纱帐,看到远方的天上有几点明亮。   雨水将空气之中的污浊全部冲刷干净。   雨停了,云也散了,太阳早就 落了下去。   现在的夜,属于星空。   漫天繁星,将夜点缀的丰富繁杂。   一眼看去,竟是不知道该将目光聚焦到何处。   漠南的天就是这么奇怪,昨夜虽然万里无云,但却一颗星星都没有。   回过神来,发现胡希仙正在目不转睛的盯着头顶的星空,双手不住的颤动,眼中泪水连连。   刘睿影试探性的叫了她两声,却是都不为所动。   转念一想,这却是个离开此地的极好机会。   他绷直了腿脚,发现还能使得上气力,站起来应当不是个难事。   不过该怎么绕过胡希仙的视线,从她身后溜走,却是让刘睿影着实费了番脑子。   刘睿影脚腕使力,先把剑鞘扔到一旁的林丛中,待其落地后,看发出的动静没有引起胡希仙的注意,便将左手撑在身子后面,缓缓抬起臀部。   腰跨一用力,身形翻转,蹲在地面上。   胡希仙仍然看着星空出身,仿佛这星光却是给她下了定身咒一般,动也不动。   刘睿影来不及思考这些,拖着仍旧有些麻痹的身子,慌忙绕到她身后准备离开。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呜呜”之声,回头一看,却是方才与自己交手之人。   他的左手已经彻底变的乌黑,肿成猪蹄般,嘴里已经说不出话来,唯有眼神还能看清些许大概的轮廓,发现面前闪过一道人影,本能的发出了声音。   刘睿影瞥了一眼胡希仙,发现她仍是一动不动。   心里按耐不住……因为他也着实是好奇这人到底是谁。他先与自己动手,后来又救了自己性命,该当是认识才对。   刘睿影走上前去,观察了片刻,发觉此人当真是丧失了行动能力,这才用剑鞘挑起他脸上蒙着的飞巾。   >   >   撩开后,刘睿影吃惊的叫嚷出来……   “金爷!”   躺在地下的枯瘦黑袍人,正是千里之外,震北王域矿场中的金爷!   只是和当时相比,他变黑了,也变瘦了。   黑的不多,瘦削的却极为明显……   若不是从五官中还能看到曾经金爷的那种豪爽神气,刘睿影即便是认出来却也不敢相信。   刘睿影顾不得其他,无论金爷是要来杀自己还是就自己,毕竟是为故人,眼下的情形,两人又共同的敌人,却是先结伴出了这院子再说。   一把将金爷搀扶起,两人拖着步子,一瘸一拐的绕道了园子更深处。   四下寂静无人,连虫鸣鸟叫声都听不见。   这样一动弹身子,金爷觉得身上松快了不少。   反手拔出刘睿影的剑,将自己的伤口切成了一个十字,用力把毒血从中挤出来。   挤出了大约一茶杯后,左手上的乌黑色明显淡了许多,本来已经蔓延至手腕处的黑线,现在重新退回到了虎口上。   刘睿影收起剑,双臂环抱在胸前。   金爷靠着林丛中的一块石头,抻了抻背部,受伤的手插在胸前的衣襟里掉着,另一只手从后腰里摸出个精巧的烟杆。   他对着烟锅用力一吹,将上面覆着的烟灰吹散,随即对刘睿影说道:   “帮个忙。”   刘睿影想了想,走上前去。   金爷把烟杆咬在嘴里,身子侧起,露出要上挂这个的一个黑布袋子,里面装着火镰。   烟点燃,金爷深深吸了一口,极为享受的朝天吐出。   “我瘦了很多,难得你还能认得出来。”   刘睿影笑了小,并未说什么,只觉得在酒肆中,那些雅间儿中的人说的的确没错。   人的体型很多时候和心情牵扯。   心情好了,胃口大开,吃的多就会发胖。心情不好时,什么也吃不下,当然就会日渐消瘦。   “我听说了一点。”   刘睿影说道。   金爷满不在乎的摆摆手。   曾经的暗些对他而言已经不再重要。   若说彻底放下,定然是没有。   没有人能够接受这种从云端到泥土深处的落差。   “我比你来这园子要早一个多时辰。”   金爷说道。   “你来时,这里是什么样子?”   刘睿影反问道。   两人都心照不宣的避开了令人难堪的话题。   “已经是这样了。”   金爷说道。   “没有一个活人?”   刘睿影追问道。   “有。”   金爷思忖了片刻,点头说道。“那些蓝衣人。”   蓝衣人要比金爷来的还早,他们进入园中时到底是什么情状,金爷也不知道。   不过这些蓝衣人却是死在他的手里。   至于为何都是同样被砍下了脑袋,是因为金爷不想被人看出破绽。   胡家的园子,早晚会被胡家中人知道其中的血腥。   对于这样的的大世家来说,即便家主死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最多是折损颜面而已,胡家的所有产业仍旧照常运作,只要尽快选出一位新的家主,然后整个家族在新家主的带领下,让杀人者偿命,一切就都能回归至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   这道理旁人很难想通,金爷却能。   他出生的青府也是同胡家一样的大世家,无论规模和产业,其中的准则却是一模一样。   “所以蓝衣人在你之前,而你杀了他们。”   刘睿影说道。   “不错。弄出了些响动,不小心被他们发现,只得出手。”   金爷说道。   “为什么要来胡家的园子?”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从那群蓝衣人的话中,刘睿影知道暗害金爷和青府的,其实是欧家。   冤有头,债有主,说什么却是都不该来胡家的园子里才是。   何况现在欧家正在到处寻找金爷的下落,自从他逃出了震北王域的戈壁滩后,欧家始终担忧不已。   若是再将其捉住,恐怕就不是苦役这么简单……非得将其彻底了断不可。   “欧家这样的庞然大物,不是我一个人能够撼动的了得……算上整个青府都不行。更不用说如今青府不存,我举目无亲,山河无故人。”   金爷说道。   刘睿影很想问问关于他的两位妹妹,那老板娘和小姑娘青雪青的下落,但话到嘴边去,却是又咽了回去。   若是金爷不想说,那问也没用。   也许他根本不知道,也许已经有了别的变故,他不想提起。   但从金爷的话中,刘睿影却清楚了他为何要到胡家的园中。   打垮一个大势力最好的手段就是借助另一方。   这一方不一定要和他有仇怨,只要势力能够匹敌就行。   金爷知道,所有相匹敌的势力之间,和平与友好都是暂时的。即便胡家酿酒,欧家铸剑也是一样。   而这种平和与友好根本不是用姻亲就能束缚的住。   俗话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早就不能算是自己人。   所谓的姻亲只看双方有没有利益冲突。   金爷想做的,无非是勾起胡家与欧家之间的矛盾。   他在其中便可犹如个绣花针般,见机行事。   没想到事情刚刚开始,却是就遇上了胡希仙这个变数……   左手的伤势,起码要半个月才能恢复。   到时候胡家的拍卖和欧家的《招贤榜》所带来的热闹,应当是已经过去,整个下危城中又会恢复成从前,两大世家堪比两块铁板,横在城中,让金爷无从下手。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将身上的余毒出去,否则托着身子,就算胡希仙不追上来,他们也会被胡家中的其他人寻了麻烦。   解药被胡希仙吞入了肚中,当着两人的面,这点做不得假。   刘睿影记得,在查缉司中听过这毒药有三解,其一就是与之对应的解药,其二便是与其中成分对立之物,其三便是放血自养,不破不立。   如今第一和第三,着实用不得……   解药无法找寻,此处也没有自养的条件,唯有从这毒药的性质成分入手。   刘睿影仔细查探伤口,发觉这毒除了让身体麻痹之外,还从伤口中透出丝丝寒凉。   以类型区分的话,应当属于阴毒的一种,需以热药内服外敷,方可驱散   园子中,除了林丛山石,再无其他,却是去哪里寻找?   一筹莫展之际,刘睿影忽然想起胡希仙曾说,这个园子是胡家用以酿酒的地方。   烈酒却是最好的热药。   即便不能彻底解毒,起码也能让毒性消散不少,其余的也能抑制,不让其蔓延开来。   刘睿影将这想法和金爷一说,两人都觉得是个门路,纷纷在周围寻找起来。   窖藏刚酿制出来的原浆酒,陶土是为传统容器。   小口为坛,大口为缸,透气性好,可以促进酒体老熟。不过容易破碎,密封性差,酒劲容易挥发。   胡家用的是血料容器。   把荆条或竹条编成的筐,内壁糊以猪血料所支撑,称作酒海。   用猪血加石灰调制而成的一层膜,就能防渗漏,不容损坏。   放入酒窖储藏时,窖坑的大小,通常有一至两丈深,墙壁通常是用泥土或石块砌成墙壁的,否则酒味就不浓。   窖坑顶端用本地的黄泥封住,不能透气,不过每个坑洞都会留出一个出入口,在窖期时经常检查、洒水,防止干裂进气只用。   胡家的酒,并没有挖坑储藏在地下,而是用山石搭建出类似天然的山洞来储藏。   “山洞藏酒有三不选,奇异干洞不选,洞中必有水,方具其魂;其二湿洞不选,水势汹涌则魂不纯;其三小洞不选,洞天广阔方容“洞神”自在清居。”   金爷说道。   窖洞内唯有恒温恒湿,酒体才能够自然老熟缓慢而均匀。而空气干净,可以帮助催熟,酒越放越醇香。   无论藏的多么隐秘,都不能掩盖酒与外部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凭借金爷刚才说的诀窍,刘睿影很快找到一处山石搭建的洞穴,借着星光朝里一看,里面全是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大酒海。 第八十七章 挂一漏万   刘睿影和金爷令人用剑切开酒海外面的封泥,每人猛灌了几大口,闭目调息片刻,果然觉得身心舒爽。   不知不觉,脚下一轻,竟是还有了三分酒意。   从山石搭建的藏酒洞绕过去,后方是一排马厩。   让刘睿影和金爷惊喜的是,马厩里刚好有两匹马。   胡希仙只给人下了毒,未曾波及这里,两人骑上马后,扬鞭上路,奔驰很是急促。   刘睿影还有许多疑问先要和金爷问问清楚,但此刻马蹄奔驰之际,风声阵阵吹过耳朵,却是开口了也听不见,只得将这些话都憋在肚子里。   行了不知多久,刘睿影抬头看去,只觉得头顶似是已经没有了黑纱帐覆盖,应当是走出了胡家的园子。   方才只顾着策马狂奔,也没辨识方向。   这会儿两人勒紧缰绳,四下一看,暮云之中透出点点灯火。   刘睿影以为该当是回到了下危城中,便招呼着金爷朝那灯火处奔去。   行了好一阵,那灯火之处非但没有离得近些,反而更加遥远。   “西北有句话。”   金爷鞭子一挥,骑马走到刘睿影身边说道。   “什么话?”   刘睿影问道。   金爷已不似先前那般豪爽豁达,就连说话都先抛个引子出来,等刘睿影问了,才继续说下去。   “望山跑死马。”   金爷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   刘睿影问道。   “意思是,看着山似乎很近,但就是把马都跑死却是都跑不到。”   金爷解释道。   “你的意思是,咱们走错了方向?”   刘睿影反问道。   金爷点了点头。   那灯火之处看着并不遥远,但实际上可能距离他们有十万八千里……至于为什么能看到,金爷也说不清楚道理。   就像那句西北的俗语一样,望山不可能真的跑死马,只是形容山看着很近,实际距离却很远。   但不管到底有多远的距离,只要一门心思想要去,总有到达的时候。   以前金爷对这样的事情最是坚定,可现在他却驻马不前……   几个月的苦役生活对人的改变竟是如此巨大。   刚毅果敢已经荡然无存,现在只剩下踌躇。   当一个人开始思前想后的时候,要么是变得稳重,要么是变得怯懦。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刘睿影无法确定金爷是前者还是后者,但他能确定的是,如果放在以前,金爷却是会毫不犹豫的一往无前,根本不会在意那灯火之处究竟会不会到达,只要不停歇的在路上,他就能获得一种充实。   但无论是前者后者,都说明金爷已经再不是原来豪爽的金爷了,时间会改变人这句话没有人信,但也没有人反驳。   改变人的不是时间,而是经历,一件件不经意的小事堆积过来,就给人一种是被时间磋磨的感觉,可时间何其无辜?   它发生在每个人的头上,只是这时间过的是对是错,就不是它本身能够决定的了。   金爷就是所有人其中的一个,十分平凡而普通,他理所应当也恰如其分的跟随轨迹,变成了该变成的样子,选择了当初并不想要的道路。   忽然,马儿猛的一甩脑袋,发出嘶鸣。   刘睿影若不是紧紧扯住缰绳,却是就会被掀翻在地。   嘶鸣声刚落,远处又传来一阵规律的马蹄声。   “八匹马,六个人。”   金爷侧耳听了一下后说道。   刘睿影没有金爷这般本事,他不知道这是凭借什么判断出来的。不过令他更想不通的是,六个人为什么需要八匹马。   马蹄声渐近,金爷对着刘睿影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躲闪到路边,给马队让开道路。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马队的轮廓清晰起来。   果然是八个人,六匹马!   先头的六匹马上都骑着人,最后头用绳索牵着两匹空马。   六人在快行到刘睿影面前时,却突然分开。   最前头的两人,忽然加速,朝着远处奔去。路过刘睿影身边时,竟然连目光都丝毫没有倾斜。   中间两人却朝着刘睿影这边看了看,黑暗之中,刘睿影似是看到这两人冲着自己微微点头。   惊异之下,最后牵着两匹空马的,干脆在他身边停下来,翻身下马,对着刘睿影纳头便拜。   “刘典狱,金爷,还请换马。”   两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刘睿影和金爷对视了一眼,这两人是什么来头,竟是对他们了解的如此清楚。   他们可未曾见过这人,如此定当是查了什么吧?   处心积虑的过来,也不知他目的为何,是好是坏。   不过既然对方叫破了身份,想要纠缠抵赖也无济于事……不如大大方方的应承下来,还省的被看了笑话。   等有了事,再说解决的办法,总之一时的势头不能败。   “为何要换马?”   金爷十分警惕的问道。   “回金爷,您和刘典狱胯下的马,已经被喂了药,最多能坚持半个时辰,超过这个时间,立马就会倒地不起。”   说话间,金爷胯下的马,脑袋一垂,接着四肢发软,栽倒下去。   金爷伸手在马鞍上一撑,从上跃下,稳稳站在那两人身前。   刘睿影见状,赶紧下马。   他刚一落地,身后的马便瘫软下去。蹄子无力的在地上蹬了几下,彻底没了气息。   果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若是没被拦截,在半路上泄了气,怕是连他们都得交代进去。   “你们是哪里来的?”   金爷回眸看了下刘睿影后问道。   “在下几人是陈四爷的下属。”   那人抱拳回答道。   礼数十足,极为客气。   金爷点点头,冲着刘睿影招呼一声,便朝着那两匹空马走去。   行至半道,刘睿影忽见眼前闪过一道乌光。   他面前的两人一个朝前,一个朝后,皆是直挺挺的倒下去。   鲜血从脖颈涌出,嘴里“咯咯”声不断。   刘睿影不待思索,也立马出剑。   先前走过去那四人,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摸索回来,伏地身子,蹲在路旁的草丛之中。   夜色掩映下,若不是刚才金爷出刀之际的乌光,刘睿影根本看不见四人。   他反手一提,剑锋精准的扫向草丛中埋伏的四人。   两人登时被割断了喉管,其余两人被刺穿了肩膀,挣扎着想要逃跑。   刘睿影刚想追赶,却被金爷摁住肩膀。   “别追了,没必要。”   金爷摇摇头说道。   “他们是什么人?”   刘睿影问道。   “我不知道,但绝对不是陈四爷的下属。”   金爷回答道。   刘睿影知道金爷和陈四爷乃是至交好友。   昨夜他和王淼去往四爷茶楼里时,陈四爷说自己正在等一位震北王域来的朋友,这位朋友就是金爷无疑。   他们之间应当是极为了解。   金爷说不是,那就定然不是。   “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睿影想了想接着问道。   不清楚的太多,憋在肚子里迟早会出问题。   眼下刚好是个空挡,不如把想问的全都问个干净。   “因为陈四爷从来没有下属。”   金爷说道。   “没有下属?”   刘睿影很是吃惊……   他好歹也是陈家家主的长子,即便无心家族事物,该有的派头起码也会有的。   “陈四爷只有朋友。而且他的朋友,只会叫他四爷,不会在前面加上一个“陈”字。”   金爷接着说道。   六个人,八匹马,转眼就剩下金爷和刘睿影两人,却是八匹马都空着。   他们俩从中挑选了两匹健壮的,再度翻身上马,只是不知该去向何处。   金爷抬头望天,似是在辨别方位。   不多时,手中马鞭一指,便带着刘睿影继续飞奔。   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四下里开始出现房屋,两人扯紧缰绳,让马儿慢了下来。   “这里是哪里?”   刘睿影问道。   “下危城的东边。”   金爷说道。   大抵一座城,都是北贵南贱。   下危城中却是东边最为贫贱。   这里聚集着无数从各大王域前来躲债或是寻仇的浪子流人,平日里他们并不会从东边出去,而下危城中的本地人和商客们也不会来此,否则就是送上门的肥羊。   下马前行了一段,刘睿影看到一处客栈。   折腾了一天一夜,他觉得自己起码能睡上六个时辰。   金爷来这里的本意也是如此……   要是没有足够的精神,那便是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不过这家客栈却是奇怪的紧……   天才刚黑下来,客栈却是大门紧闭。   哪里有关门这样早的客栈?   刘睿影一时间心里泛起了嘀咕,但金爷却是走上前去,叩响了门环。   四下里光秃秃、黑漆漆的,唯有客栈门口点着两盏灯笼,将门前几尺地映照得通红。   门环叩击在这两扇极有年代感的木门上,却是没有发出多少响动。   两人等了片刻,也不见有人出来支应,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个缝隙。   不知怎的,刘睿影却是想起了他第一次出查缉司,前往定西王域西北边界处的集英镇时,那家祥腾客栈的门也是如此,极有年代感。   当时他满心之中俱是沸腾的热血,飞扬的豪气,正准备用热血和豪气,在江天下间闯荡闯荡,做一番事业出来。然而现的心境和他上次出行时的心情不大相同,因之他此刻的行事,便也和昔日迥然而异。   门已开,他却暗自怀疑……   这扇门走进去,会不会又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要知道他这些日子以来,所遇之事,件件惧是超于常规之外,是以他此刻对人对事的想法,便也不依常规。   正在他胡思乱想间,客栈中的伙计睡眼惺忪,打着哈欠,单手将两扇门全部推开。   “这么晚还要住店啊!”   却是一脸的不耐烦。   刘睿影笑了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说了句天黑风大,赶路耽误。   伙计从鼻子里应了一声,也没有伸手棒两人牵马的意思,反而跟个大爷似的,走在前面。   刘睿影从未见过这样的店伙计。   住店的人反而成了跟班的,而店伙计倒像是个收账的。   进了门去,伙计朝旁侧一指,刘睿影看到一排修剪整齐的马厩。   里面拴着不少马匹,全都是一等一的健壮。   他真想不出,这样的客栈竟是还会住了这么多人。   不过还是遵照伙计的意思,和金爷一道把马拴在了马厩中,还用叉子从一旁的草垛里叉出了些草料喂马。   “一叉子草料要一两银子!”   伙计冷冷的说道。   刘睿影的双手顿时僵在原地。   他一直帮老马倌干活儿做事,对这一套最为熟悉、清楚。就是一整垛草料都卖不了一两银子。   伙计如此要价,却是个黑点无疑。   但现在却不是和他掰扯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   人困马乏,刘睿影只想赶紧躺下。   只有身子在舒服的时候,头脑才能更加清醒的想一想今天所发生的种种。   从衣襟里掏出一锭银子,刘睿影信手抛给伙计。   他丝毫没有收钱的喜悦,却是看也不看,揣在袖筒里就走进了客战之中。   前院里点这几盏灯笼,将整个客栈映衬的有几分温暖之意。   刘睿影和金爷紧跟着伙计走进客栈之中,发现大厅里更是灯火通明,似是在等着什么人。   朝深处看去,一张八仙桌放在大厅的最里面,桌上摆着三个灯盏,还并排放着两把出鞘的短剑。   从制式看来,却是欧家剑无疑。   金爷心神一颤,从陈四爷那里借来的乌钢刀瞬间出鞘,笔直的对这那伙计。   伙计被刀锋逼着,非但没有任何害怕,竟是还对这金爷和刘睿影两人诡异的笑了笑。   随即微微躬身行礼,从柜台的抽屉里拿出火镰,走向那张放着欧家剑的桌子。   “咔”的一声,火镰将八仙桌上的灯盏点着。   刘睿影这才看到原来八仙桌旁却是都坐满了人。   两侧分别是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   胖子肥头大耳,隆起的肚皮死死的顶在桌沿处。   至于那瘦子,刘睿影只觉得这样的瘦人,却是他平生仅见……   这两人皆是穿着一身黑绸衫,在并不明亮的烛火下,显得有些可怖!   尤其是那胖子,在抬头看了眼刘睿影后,却是很快的低下脑袋,像是做错了事被父母训斥的孩童一般。   这样的举动,更是让刘睿影不明就里。   这三人是谁?   难道他们却是在刻意等自己和金爷?   但这三人却又如何知道自己和金爷要来这处客栈?   转念一想,来这里却是金爷的主意。   现在刘睿影却是不敢相信任何人……更何况他与金爷本就没什么焦急。   他扭头一看,好在金爷还在自己身侧站着,却是让他稍稍安心。   突然,那瘦子和胖子站起身来,将八仙桌另一边的椅子拖出。   一位满身罗衣的少妇从后方的漆黑中走出,头上竟梳的是一丝不乱的"灵蛇簪"。   将发分几股,似拧麻花地把发蟠曲扭转,盘结于头顶或两侧。这种发式灵活旋动,很助美姿。   据《采兰杂志》记载:“甄后既入魏宫,宫庭中有一绿蛇,每日后梳妆则盘结一髻,形于后前,后异之,因效而为髻,故后髻每日不同,号为灵蛇髻。”   刘睿影站在她身前,却觉得这青丝有如仙子头上的云儿,加上她满头的珠翠,青山般的黛眉,秋水般的明目,其美艳真是不可方物。   “你……”   待看清了这少妇的面庞,刘睿影却吃惊的牙齿打颤……   “刘典狱是想说,妾身怎么会在这里?”   少妇婉儿一笑,唇齿轻启,柔声说道。   刘睿影看向金爷,发觉他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这位少妇,他们俩在不久前刚刚看到过。   只不过当时的“她”躺在地上,脑袋和脖子分家,是一具血泊之中的尸体。这才过了最多一个时辰,怎么就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   怪不得方才觉得那发簪有些眼熟。   才见过的东西,就算是傻子也不会这么快的忘记。   “见过胡夫人!”   紧要关头还是金爷反应迅捷,对这这位少妇拱手说道。   “金爷不必客气。”   少妇仪态万千的坐在那一胖一瘦给她拉开的椅子上,随即又让两人把桌上的剑捧起,递给金爷。   金爷看着这两柄欧家剑,端详了好一阵,才抬头对胡夫人说道:   “多谢。”   这两柄欧家剑都是欧家之人的自用剑。   凡是这样的剑,都会在剑柄处刻下欧家之人的名讳。   方才这两把剑上,全都刻着名字。   一个单名“伟”字,还有一个叫做“思彤”。   欧家人,剑离身时便是身死之日。   现在这两柄剑都在此处,想必这两名欧家中人已经死在了不知何处。   金爷知道这两人应当是胡夫人派人下的手。   名言看上去,是帮了他一个忙。   但人情背后到底还有什么等着他,金爷却是不敢想。   就在这时,胡夫人忽然暗自垂泪。   灯火把她的泪珠映的浑圆浑圆,从脸颊上颗颗滚落。   这场景看的刘睿影和金爷却是就要动了恻隐……可理智却告诉他俩,绝对不能相信一个女人的眼泪。   宁愿相信女人的笑,却是都不能相信女人的眼泪。   因为一个女人的笑往往都是发自内心的,但哭却是任何时候想有就有。   这种眼泪,是手段,更是兵刃。   那一颗颗浑圆的泪珠,滚过脸颊,落在地上,岂不是和用锋刃一下下割去血肉般令人痛苦、煎熬?   “还请刘典狱和金爷务必要帮帮妾身,帮帮胡家!”   胡夫人竟是“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不住的叩头。   刘睿影膝盖微弯,双眼瞟了眼大厅内门窗的所在,却是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有了上一次“汪老大”跪地不起的经验,刘睿影觉得在这种时候逃跑不失为一个极为明智的决定。   胡夫人的身份背景在下危城中却是要比汪老大强出太多,连她都觉得为难的事情,刘睿影还能有什么法子?   她兀自哭诉了一阵后,见刘睿影和金爷毫无反应,这才在那一胖一瘦的搀扶下,重新坐在椅子上。拍拍手,命伙计端来了三壶酒,几碟小菜。   那一胖一瘦却是闪身进了大厅深处的漆黑里,不知去做什么。 第八十八章 曼妙杀机   “刘典狱有话不妨直问。”   胡夫人邀请刘睿影和金爷三人分宾主坐定。   向来都是有话直说,他还是头一回听人说有话直问的。   刘睿影的确有很多不解的地方,但胡夫人这么一提,他却是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   “胡希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来想去,刘睿影还是问了出来。   这个问题是经过他反复思量的。   若是胡夫人能回答的彻底,却是就能将刘睿影肚子里一半的疑惑全部解决清楚。   “她是个疯子。”   胡夫人的回答直接了当。   但这显然不是刘睿影想要知道的答案。   疯子这个词不论用在谁的身上却是都和没说一样。   不是疯子的人,会有发疯的时候。当真是疯子的人,旁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被迫发疯一定是一瞬间的爆发力,情绪达到极致后的癫狂时刻,而真的疯子则时时刻刻都是疯疯癫癫,或喜或悲,没个目的和正形的。   刘睿影也不知道胡夫人是有意搪塞还是无从开口。   “她害了疯病?”   刘睿影接着问道。   这样的话,要么不问,要么就问到底。   既然已经开了头,那边放下所有顾虑,一门心思的刨根问底。   “不,胡希仙的疯病不是后天害的,是先天就有!”   胡夫人落寞的说道。   胡希仙乃是她怀胎十月所生。   哪有当娘的不想孩子好?更不用说像胡家这般的顶级世家。添丁进口是大事,不论男女,都是胡家血脉的延续。   当初胡希仙出生的时候,整个胡家上上下下着实热闹高兴了好一阵子。   唯有胡夫人显得有些一筹莫展。   因为她有时却能从胡希仙的眼睛里,看到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知子莫如母,就连她亲爹都忽略了这一点,胡夫人却是止不住的担忧。   在她长到成人后,这毛病更是已经从眸子里脱离出来。   胡家的花园里,时常能看到胡希仙在一个人自言自语,自问自答。甚至还有吵架的时候。   一个人用两种不同的语气语调,唱和不止,不管怎么看,都是极为不正常的行为。   胡夫人请了不少郎中,开了不少药。   甚至还请来了平南王域中有名的阴阳师来跳大神。   可惜这么多法子,却是没有一个在她身上奏效,后来只能不了了之……   “刘典狱,你觉得我可像是疯子?”   胡夫人看着刘睿影问道。   这话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要单论问题,的确像是个疯子问出来的。因为正常人不需要证明自己正常,而疯子总会不遗余力的求证自己不是疯子。   刘睿影讪讪的笑了笑,没有回答。   胡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落寞……看得出他很像从刘睿影口中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所以胡夫人的意思是,胡希仙的脑袋生的不一样,里面却是长着两种……”   刘睿影话说一半,及时收住。   当着一位母亲的面,说人家的孩子有问题,是一种极为不明智的举动。   何况这位母亲还是胡家的家住夫人,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身份地位,在下危城中可以算是半个城的支配者。   从她的面庞上,刘睿影就能感觉到她性格之中的刚毅与坚韧。   胡夫人长相极佳,可算得上是少见的美女。这个年纪的女人,按理说眼角处和鼻翼两旁都该有些许皱纹才对,她却光洁如新。   以下危城中的风沙,再保养却是都无济于事。   有的世家夫人,每天都服用从安东王域运来的珍珠粉,但该衰老的时候,根本挡不住皱纹的生长。   胡夫人能做到如此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的脸上很少会出现表情。   像是刚才的大哭,估计在胡夫人脸上也极少出现,否则她绝对不是现在的模样。   以控制表情保持面部肌肤的平整,这位胡夫人可谓是把美容这件事做到了极致。   这样的女人,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的如此精准,可想而知她的袭击有多深沉。   与其和她虚以为蛇的打机锋,不如干脆利落,让她摸不着头脑。   心机深沉的人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想得太多。   她会想以她的开始,和多种结束,一但对方的路数不在她的操控之中,她就开始慌了。   本来是极为单纯简单的人和事,放在这样的人眼里,却是都能生发出无穷无尽的脉络。   “两种人!”   胡夫人接着刘睿影的话头说道。   “一个是我的女儿,另一个是仇人,无时无刻不想杀死我和她爹。”   “然后你们就安排了一场假死?”   刘睿影强行忍住笑意,又觉得自己身前这位母亲着实可怜……   天下父母心大抵都是如此,可以为了自己的子女付出一切。现在虽然是假死,但若是当真要了她的性命才能让胡希仙好转,想必胡夫人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只是这次碰到了二位,算是被外人看见。”   胡夫人说道。   刘睿影沉默不言。他在等胡夫人的后话。   既然是第一次被外人看见,那定然还有后话。   “我有两件事,要拜托二位。”   胡夫人长舒了一口气后说道。   “刚好一人一件?”   刘睿影问道。   “刚好一人一件。”   胡夫人说道。   她话语中最后一个“件”字刚出口,那一胖一瘦两人从黑影中闪电而出。   双手舞动迅捷,化为了一团残影。   其中有数十道寒光,朝着刘睿影和金爷的袭来,笼盖住了他们身前的所有要害。   速度太快,刘睿影难以辨别清楚。   金爷抢先一步站在刘睿影身前。   他的手上不知何时又带上了那双奇怪的手套。   双手迎着寒光废物来的方向一抄,顿时就将面前的暗器打落接住大半。   剩下的自是也扑了个空。   因为方才金爷这一阻拦,已经留给了刘睿影足够的躲闪时间。   他身子朝旁侧倒去,将其余的暗器看看避过。   只见地面上犹如星光点点,蛇形镖、燕子当……却是有五六种之多。   再看向前方,胡夫人已经坐到先前摆放着欧家剑的八仙桌旁,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冷眼旁观。   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焦急的情绪,亦或是她对这一胖一瘦恨与信心。觉得以二人之能,将刘睿影和金爷这两个看到了不该看的外人清理干净应当不是难事。   这里又是下危城中的流人聚集地。   且不说金爷本来就是逃脱苦役的囚犯,就是刘睿影这位诏狱典狱、中都查缉司省旗,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也有足够的理由能说得过去。   下危城中没有查缉司站楼。   刘睿影在城里可谓是孤立无援。   一个能来相助的人都没有。   胡夫人知道他是领了命前来办事的,而且所做之事大抵见不得光。所以即便杀死了刘睿影,中都查缉司和诏狱想必也不会来大张旗鼓的找麻烦,只能吃个哑巴亏。   正是有了这番计较后,胡夫人才毅然决然的对刘睿影出手。   他在胡家园子里看到的,要是传扬出去,那日后胡家在下危城中可是再也抬不起头来。   更何况胡希仙不但是胡家的五小姐,还是这一辈用来与欧家联姻的对象。   这么多年,胡家都把胡希仙隐藏的极为完好。   就连欧家也觉得胡希仙只是有些疯疯傻傻,嫁过来之后只要严加管教,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   他们哪里知道,这胡希仙却是脑子里有两个不同的人,另一个发作起来,却是可以屠戮胡家满门。   金爷刚从衣衫下拿出乌钢刀,却冷不丁被那伙计打出的一枚燕子当击中手腕,乌钢刀应声而落。   刘睿影的剑也因为方才躲闪的缘故,跌落甚远。   情急之下,金爷脚踢刀背,乌钢刀激射而出,暂时逼退了那伙计,让刘睿影能够将自己的剑重新拾起。   剑刚入手,那胖子却是又打出一连串的暗器。   暗器碰撞,竟是发出火光来,刹那间将客栈的为幔帐点燃。   火光冲天而起,带着滚滚浓烟。   刘睿影不慎被呛了一口,便觉得嗓子里犹如吞下去了几把烧红的刀子似的,用力咳嗽起来。   趁此机会,那瘦子却是钻进了烟雾之中。   他似是有什么闭气的法诀,在浓艳中穿梭自如,丝毫不受其影响。   刘睿影本想尽快从浓烟中脱身,没想到却是被他逼的越来越深入……   瘦子眼看刘睿影退无可退,躲无可躲,抬手击出一掌。   劲气凌然,犹如龙卷般将浓厚的雾气全都卷起。   一时间刘睿影分不清虚实所在,只得强打气精神,眯着眼睛盯住那瘦子的一举一动。   直至他的掌力逼近自己面部,刘睿影才抬起有,连带着剑鞘一柄朝着他手腕处的薄弱切去。   谁料这瘦子似乎早就聊到了刘睿影会如此,冷笑一声后,右手在胸前画了个半圆,左掌平推,刚好在空档中隔开刘睿影的剑鞘。   这一来一去,着实是妙到毫巅。   虽然刘睿影的剑还未出鞘,但也着实凶险……   若是他能用剑鞘切实在瘦子的手腕处,那他的手腕定然登时断裂开来,只有皮肉相连。   瘦子后出的一掌,却是避开刘睿影面门,直取前胸而去。   恰好刘睿影那一切落空,身子本能后撤,让那瘦子这一掌只擦到了他衣襟边缘。   这瘦子似是没有想到刘睿影竟是躲开了他这一掌。   同胡夫人一样,这一胖一瘦两人,也精于算计。   能出一掌的,绝不会多动一下身子。而在出掌前,早就计算好了可能出现的所有变数。   事实上不能说他计算的不够准确,只能说方才刘睿影的运气太好。   不到一寸的距离,却是让他摧毁了异常极为精准的计算。   偏差一分,都会影响大局,决定生死。   迟疑片刻,浓烟越发强烈,几乎都要烧着了房梁。   瘦子双掌一错,左掌再度斜挥,于半空中忽然攥拳,攻向刘睿影的左腰,同时右掌已挥向他的咽喉。   刘睿影心中正盘算着在何时出剑,忽见此人攻来,他心头一凛,只见四面竟仿佛都是这人的指风掌影。   无论向何处闪避,这次却都是无法躲过。   窗外忽的吹过一阵风,将浓烟撕扯开来,从外飞快地掠入一条人影。   站在刘睿影面前,却是不答话,扬手就是一剑,斜斜的朝这瘦子挥来。   此人手中的剑发出一道金光,看起来有些华而不实,但威力却颇为惊人!   金光一溜,犹如闪电,刘睿影却因为浓烟再度合拢过来,却是看不见他这一剑的方向。   待看清来人之后,刘睿影心下骇然,却是再无犹豫,当即拔剑出鞘。   相比于那瘦子来说,这替他出剑的人反而让他更为忌惮。   那瘦子也看清了来人的面庞,大惊之余慌忙后撤,想要退出浓烟之中的战圈。   此人眼见自己一剑逼退了敌人,倒也不再追击,反而转过身来,朝着刘睿影说道:   “你这人怎么连招呼都不打就走?”   刘睿影哪里还敢接话?   按照胡夫人所言,胡希仙犯病起来却是亲爹亲娘都能下得去手。方才在园子中,他也领教过胡希仙狠厉的手段,确实不比她娘差。   话音刚落。   风又把窗子吹开。   寒风里夹杂着片片湿润的冰凉,拍打在刘睿影的脸上,顿时就湿了一片。   不过这风却是将浓烟吹开的同时,助长了火的势头。   原本客栈中高悬的幔帐已经被燃烧殆尽,开始朝着房顶窜去。   房顶上下三道大腿粗的横梁,尽皆刷了清漆,对火的耐受还能经得住片刻熬炼。   但屋顶上的盖顶已经被火缭绕的一块乌黑,一块焦黄。   最多一盏茶的功夫,这客栈的屋顶就会车塌陷下来,砸在刘睿影等人的身上。   借着风吹开浓烟,胡夫人也看到刘睿影面前站着一个自己颇为熟悉的背影。   “将小姐带出来!”   胡夫人对着胖瘦二人说道。   “不许伤到小姐!”   紧跟着又补充了一句。   两人面露难色……   虽然胡希仙剑法惊人,用的又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利刃,但以他们两人联手之力,却是丝毫不惧。   他们俩主修掌力与拳术,身上还带着无数暗器。   只要能避开胡希仙一剑,那便能贴近了身去,将其击倒。   可现在胡夫人却严令二人不可伤了胡希仙分毫……这般尺度,却是极难把握。   掉一根头发算不算伤?若是胡希仙和自己二人应聘到底,拳掌刀剑无情,到时候就不是他们俩能够掌控的。   不过刘睿影也没想胡希仙竟然会在此刻突然现身,她一双眼眸却是牢牢定在刘睿影的面庞上,其中带着幽怨和徨急。   不等胡希仙说出第二句话,那胖瘦二人却是懂了身形。   双人四臂舞动成一团阴影。   一簇簇暗器飚射而出,将胡希仙周身方位全部封死,招式亦是狠辣与快捷,兼而有之。   胡希仙丝毫喘息不得,挥动短剑,但见金闪闪,也施展出一套凶险无比的剑法,招招式式都径直欺入对方的怀里,直似肉搏。    第八十九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站圈外,胡夫人要比刘睿影更加着急。   她生怕自己的宝贝女儿伤在这一胖一瘦手里。   这两人是她花费了很大气力才寻到的,天下间的武修,用兵刃的多,使拳掌的少。   按道理说,这武道修为各种路子却是不分高低。但所有人都知道,肉身上的功夫,大多着落在拳掌腿上,得从小开始练。   这是条看不到边际的路数。   就像小机灵大可以出来指点江山一番,说谁的剑法最高明,谁的刀招最凌厉。可他却说不出来谁的拳头嘴硬,谁的腿踢的最绝妙。   这一胖一瘦就连胡夫人也不知是哪里人氏。出身,师从,一概不清楚。   两人在江湖上名声不显,但手底下却是又真功夫。   第一次见面,胡夫人默不作声,这两人自是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既然来了,就是把自己当做个物件买卖,几斤几两当然得给买家瞧瞧。不然价开低了,难免被买家嫌弃,若是开高了,又会被怀疑到底值不值。   想要好的价格,必须亮出真本事,不然就只能被淘汰,灰溜溜的滚回家。   一旦选择这种方式卖自己,就要做好被人挑拣的准备,把所谓的心气放在地底下,银子至上。   瘦子问胡夫人要来一把欧家剑。   欧家剑的硬度比不上陈四爷的乌钢刀,但韧性极佳,犹在乌钢刀之上。   瘦子接过递来的欧家剑,左手握着剑柄,右手攥拳,只伸出两根指头合在一起,将剑身插入指缝中间,轻轻一发力,这柄欧家剑就如脆骨般“咯嘣咯嘣”断成一截截,掉落在地。   这功夫可谓是惊天骇人,那可是欧家剑!   若是普通的剑,碎个十把胡夫人都不会在意,可欧家剑如此的独特和坚韧,竟也败在了他手上,这说明但凡比欧家剑差的,他都是无懈可击的!   世间有哪些兵器比欧家剑还强?   至于那胖子,则是艰难的蹲下身子,捡起掉落在地的断剑碎片,信手一捏,再摊开掌心,那些碎片便已化成了粉末。   这些虽然卖弄的成分过多,但也不难看出两人这一身横练功夫着实有它的读到之处。   胡夫人对此很是满意。   毕竟他要找的是保镖,而不是杀手。   保镖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替主家挡住刀剑之锋锐,杀手却还得时时刻刻地方自己是不是会成为他的下一个目标。   后来胡夫人经过多方打听,得知这两人以前在平南王府中做事,后来因为王府财政捉襟见肘,付不起他二人要的银两,这才离开另谋差事。   对于贪钱的人,却是最能放心。   只要给他足够的钱,就不担心他会轻易改旗易帜。   至于钱,胡家虽然不说富甲天下,但雇佣两位保镖的钱还是出得起的。   胡夫人大手一挥,在他们原有的报价上又提升了整整一倍。   惊喜之余,两人也知道这次的活计定然不会简单,故而时刻都不敢掉以轻心。   这是他们第一次跟着胡夫人出来。   毕竟这样的铁神护卫,在外抛头露脸的次数越少越好。   旁人没见过,就不知道胡夫人身边还有一对如此厉害的底牌。   别人知己不知彼,等真到出事的时候,定然会措手不及。   当然胡夫人还有更深的计较,那便是这两人不用兵刃,所以在动手时只要把握住力道,便不会伤了人。   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堤防自己的宝贝女儿胡希仙犯病。   假死这种事,胡夫人已经安排过许多次。除了她和胡家家主外,就只有那位胡总管是知情人。   头顶上的房梁“嘎吱”作响。   刘睿影抬头一看,那大腿粗的木头只剩下一小半,整个客栈很快就要塌了。   四下里,距离他最近的出口是一扇窗户。   顾不得眼前许多,他直奔那窗户而去,但嘴里却鬼使神差的冲着胡希仙喊了句“小心!”   话音刚出口,胡希仙隐约听到。   一回头,刘睿影已经从窗户里跳出去,站在院落中。   也就是这么一迟疑的瞬间,她的肩膀被一股巨力捉住,挣脱不开。   手腕一翻,剑尖上挑,想要刺穿这胖子的胳膊,却又被瘦子握住剑锋,进退不得。   胡夫人见状登时欺身上前。   她害怕这两人拿捏不住力道,将自己的女儿弄伤。   她的身子可是金贵。   不光因为她是胡家五小姐的缘故,更是因为胡希仙还担负着和欧家联姻的重任。   一山不容二虎,胡家欧家两大顶级世家都盘踞在城里,彼此间做的营生虽然井水不犯河水,但关系依旧是敏感脆弱的。   胡夫人呵斥一声,那胖子手下立马送了两分。   胡希仙得到喘息,立马蹲下身子,腰肢一扭,想要挣脱,但后颈部却被重重的砸了下去。   双眼一黑,瘫软在胡夫人的怀中。   “哐啷”!   头顶的房梁彻底断裂。   绝大的木块如雨点般落下,带着滚滚烈火,将客栈大厅里的桌椅杯盏全都杂碎。   胡夫人将自己的女儿拦腰抱起,让那胖瘦二人随护在左右身侧,便朝着门口飞奔而去。   从这里到门口只有两丈远,但她们四人却走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   途中不断有火球坠落,不管是房顶上铺垫的茅草还是瓦片、横梁,全部化为一团团实质的烈火,似是长了眼睛一样,朝她们四人扑来。   胖瘦二人频频出拳掌,将其破碎亦或是推开甚远。   这两丈远的路虽然凶险,但却没有一颗火星落在胡夫人和她怀里胡希仙的身上。   前脚刚冲出客栈,顾不得站稳,客栈大厅便彻底垮塌。   火势也被压下去打扮,但附近的石头却有些耐不住高温的炙热,变成了砂砾。   胡夫人将胡希仙从话中放下,有命瘦子从马背上的行囊里拿来一个水壶。   打开后,即便刘睿影和他们相距甚远,却是都问道一股子腥臭……   这水壶里不知道放的是什么,怎的味道如此难闻?   刘睿影担心有毒……当时在院中全身麻痹的情况还让他心有余悸。   “放心,没毒。不然我会给自己的女儿喝吗?”   胡夫人看到刘睿影朝后躲闪,愤然说道。   刘睿影没有回答。   这世上有女儿处心积虑要杀了娘,那自然也有娘想要杀了女儿。   一切都是相对的,有这样的人就会有那样的人。   胡夫人拿着水壶,让胖子蹲下身子,把胡希仙的脑袋放在他厚实宽阔的大腿上,接着便用壶盖当做杯子,一口一口的朝他嘴里将这腥臭难当的液体灌进去。   有些从胡希仙的嘴角流出,刘睿影看到竟是碧绿之是,其中还混着些许蓝。   “这是草药?”   刘睿影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东西会呈现出这个颜色。   他见过鲜红的狼血酒,还有漆黑如墨的茶汤。这碧绿之中带蓝的,恐怕只有各种草药熬煮在一起后才能生发出来。   “正是。”   胡夫人点头书多。   手底下却丝毫不乱节奏,仍旧一杯一杯的朝胡希仙嘴里灌去。   “既然有药,她怎么还会犯病?”   刘睿影追问道。   金爷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侧。   那伙计也着实了得,竟是和金爷缠斗了这么久,只有左肩肩头处中了不疼不痒的一刀。   “这药不是药。”   胡夫人回答道。   刘睿影摸不着头脑……刚才她还亲口承认这是草药。   “药有两种,一种治病救人,一种毒害杀人。”   胡夫人补充道。   “所以这是后者。”   刘睿影脑子不笨。   她既然这么说,那违反常规的一定才是真相。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毒药害命。但对我女儿来说,毒药救命。”   胡夫人接续说道。   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因果,刘睿影想不明白。但他很清楚这世上的确有很多道理是反其道而行之。   正如胡夫人现在将毒药灌入胡希仙口中决计不是在害他一样。   水壶中的草药全部灌完,胡夫人将其交给瘦子,胡希仙则依旧在胖子的腿上平躺。   胡夫人看了看刘睿影和金爷,忽然想起了什么,双手在腰身间好一阵摸索,最后取出来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两粒淡黄色丹丸,每个都有指头肚子大小。   屈指一弹,两粒丹丸朝着刘睿影和金爷飞来。   他伸手捏住,放在眼前仔细端详,面带疑惑的看向胡夫人。   “解药。”   胡夫人言简意赅。   “解什么毒?”   刘睿影问答。   “你俩喝了我胡家洞藏酒海里的酒,算是聪明。但那酒纯度还是不够,你却是得喝一百来斤才能彻底清楚身上的毒素。不然的话等你夜里睡觉,超过两三个时辰不动弹,第二天你的双脚就废了。”   胡夫人说道。   刘睿影暗自骇然……   没想到这毒药却是如此霸道!   他本以为喝了酒海的酒,身上的僵硬感消失,却是就再无大碍。哪里能想到这毒药却是还能潜伏下来,在睡觉这般人体技能最薄弱的时候悄然爆发。   和金爷对视一眼,他倒是果断的很。   刘睿影还将丹丸捏在手里,金爷却已经咽了下去。   心一横,料想胡夫人也没有别要用此坑害自己,刘睿影也张嘴吞咽下丹药。   一股浓郁的酒味在口中升起,烫的他舌头犹如针刺般疼痛。   果然是浓缩的酒海酒……   他也算是喝过不少烈酒的人。   不说别的,定西王霍望麾下玄鸦军兜鍪里的狼血酒,还有那震北王域的三太岁,都是当今天下有名的烈酒。   但和这丹丸一比,却是蚍蜉撼树。   不敢让它在嘴里过多停留,赶紧用舌头卷着,把它咽了下去。   一条火舌从舌头中间眼神至胃里,要是刘睿影的忍耐力差些,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也说不定。   双手攥紧拳头,拼命忍耐着,让这股子烧疼过去。   也不知道多长时间,他回过身来时,双眼都被额头上流下来的汗水打湿,雾蒙蒙一片。   “当真是可以……怪不得这小丫头喜欢你……”   胡夫人看着刘睿影的样子喃喃自语道。   身后还有被烧毁的客栈大厅不住的传来“噼啪”声,刘睿影没能听请胡夫人的这句话。   他全身石湿透,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一样,连鞋袜也不例外。   晚风一吹,浑身打了个冷颤,双臂不自觉的环抱在前胸。   出了汗再吹风,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刘睿也朝前走了几步,往火堆旁凑了凑,想要借着火势的余温将身上烘烤的干爽些。   “既然这毒药如此厉害,胡夫人为何要给她喝下这么多?”   金爷忽然开口问道。   胡夫人目光顿时黯淡下去。   为母则刚,唯有她的孩子才能触及到她内心最深处的柔软。   “这药的毒,主要是麻痹。麻痹经络血脉,让血流不畅,时间久了内里的器官和外部肢体就会发黑坏死。但只要被动让血液匀速流动,便不会有事,除了整个人一直出于昏厥状态。”   胡夫人解释道。   “血液流动?难不成还能有人把手从胸膛里伸进去给她捏捏心脏?”   金爷冷笑道。   他说话毫不客气。   面度这样的人和事,金爷再也没法子大度起来。   “胡夫人,还要我俩的命吗?”   刘睿影趁热打铁。   “我女儿很喜……很重视你,我要是杀了你,她醒来会不高兴的。”   胡夫人说道。   刘睿影笑了起来。   没想到自己的性命竟是和一个小姑娘看重与否想挂钩。   这母子俩也着实好玩,开始是女儿想杀了自己,后来却不惜挡在自己身前出剑。做母亲的为了女儿的名声清白,也想杀了自己,后来又因为看到女儿挺身而出,所以又打消了念头。   不过说到底,为人母,胡夫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女儿,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她便一直这么睡下去?”   刘睿影觉得身前被火烘烤的暖洋洋的,但背心还有些发冷,便转过身子,用手提起后背被汗水浸润通透的衣衫。   “只需要一天半。”   胡夫人说道。   刘睿影皱起眉头。   即使是需要的时间很短,胡夫人说出一天半来也着实有些奇怪。   对于时间,刘睿影觉得她因当个只是个大概估计,但转念一想,今夜已经过去了一半,算上明天一个整天之后,就是胡家的拍卖会。   作为胡家的五小姐,这一代与欧家联姻的所在,她定然不能缺席。   从胡夫人的话中,刘睿影才得知欧家中要与胡希仙成婚的,却是当代家主欧雅明自己!   两人年龄相差了接近二十岁,身份也不可同日而语。   但胡希仙的辈分却是和欧雅明同等,最后双方算来排去,这桩婚事却是就落在欧雅明身上。   他十六岁时,胡希仙才刚刚出生。   作为胡家的小姐,当然要被明媒正娶的走进欧家,不可能是侧室或侍妾。   欧雅明一等,便又是二十多年。   刘睿影听完后真为欧雅明所惋惜……   这样的世家身份,对于人来说当真是个围城,城外的人眼巴巴的想进去,城内的人一出生就是,却这辈子都无法脱出。 第九十章 小机灵不机灵   胡夫人的心思全都放在自己女儿身上,身边一胖一瘦以及那位客栈伙计没有胡夫人的指示也当即收手,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刘睿影用残存的火驱散了身上的寒意,觉得自己也该走了,便走到胡夫人面前,对着她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却是一个字都没说。   从马厩里迁出自己和金爷来时的两匹马,客栈伙计很知趣的将门打开。   原来这大门处的门槛却是可以拆下。   伙计把旁侧的一个挂钩提,接着双脚朝前一踩,整个门槛就从竖直变得躺倒在地上。   刘睿影不敢耽误,和金爷纵马疾驰,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别忘了‘满江红’的拍卖会,刘典狱还是贵宾!”   胡夫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混着呼呼的风声砸入刘睿影的耳中。   他胡乱应了一声,也不知胡夫人有没有听清楚。反正自己不回答了,就不算是亏欠。   何况客栈周围因为刚才的火光,已经围拢过来不少人。   他们不敢踏入客栈一步,是知道这里乃是胡家的产业。   要是进去后得罪了谁,这可就是得罪了整个胡家。   胡家家大业大,颇有势力,虽说名声不错,但毕竟是大家族,要是得罪了谁可不好说,到那时候的威严可就不是他们能承受的起的。   大世家抖三抖,他们就要丢几条命,这谁敢惹啊。   居住在下危城中的流人,做事要更有分寸。始终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不出去。遇上该低头的,却是膝盖软的比谁都快。遇上能任凭自己拿捏得,那只能怪对方运气不好。   当他们看到刘睿影和金爷一前一后从客栈中出来,原本围拢的圈很是自觉地闪开一条道路。   刘睿影隐约的看到,有人的刀锋动了动,刀尖微微上翘,但却被身边之人压住了手腕,轻轻摇头,示意不可。   一阵奔驰过后,马喘着粗气,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耳边传来阵阵水声,料想是回到了河边。   “金爷去哪?”   刘睿影问道。   黑暗中,金爷坐在马上,一动不动。安静的像是一尊雕塑。   唯有他坐下的马儿,是不是晃动着脖颈和脑袋,但却是都未能让金爷的肩膀与双手有丝毫动摇。   “你有能去的地方吗?”   金爷问道。   刘睿影想了想,自己能去的地方喝多……但到底去哪儿,却是没有想好。   他大可以去欧家。   “一剑”拜托自己帮忙的事情还没有着落。   他能确定欧帆没有死,但却根本不知道他身在何方。   也许该去再问问老力巴“蛮牛”,可“蛮牛”居无定所,他在下危城中又再无熟人,着实是不好打听。   “那咱们就此别过!”   金爷对着刘睿点点头说道。   还不等刘睿影回答,便听到了轻快的马蹄声。   望着金爷远去的背影,他有些落寞……   刘睿影知道金爷会去哪里,一定是去了四爷茶楼。   他的好朋友陈四爷能把自己最为宝贝的乌钢刀借给他,当然也会给他一间屋子,一张床铺。   相比于刀而言,这些简直都不能算是事情。   不过刘睿影考虑的则是陈四爷背后的陈家到底是什么态度。   陈四爷如此行事到底是出于江湖义气,还是得到了家族授意?   若是江湖义气的话,刘睿影说不得要高看他很多……自古以来从不缺落井下石和锦上添花者,但雪中送炭的人的确是少之又少。   陈四爷豪放粗狂不假,但他并不是个傻子,脑子里能分得斤两。   在外面喝大酒,赌大钱,玩女人,哪怕把自己的乌钢刀当作赌注抵了出去,都算不得什么。因为这些事情对陈家的根基没有任何损毁。   可金爷现在要做的事,是凭一己之力抗衡整个欧家。陈四爷若是选择和他站在一起,哪怕只是借了刀,这件事情的性质便上升到了陈家与欧家两个家族之间的争斗。   这两个家族都在平南王域之中,陈家距离下危城也就大半天的路程,算不上多远。   陈四爷要是真的到了家族授意才如此行事,按时间上算也完全足够。   其中的内里,刘睿影不知道,却是也没法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在今晚还省下的几个时辰里,不能去欧家,不能去胡家, 也最好不去陈四爷的茶楼。   那他又能去哪儿呢?   干脆翻身下马,把马拴在一旁的树上。   河边的树,水分充足,都长得很是粗壮。   缰绳拴在上面,把马的脖子提的很直。   刘睿影一屁股坐在河边的草甸子上休息。   屁股下的草甸子已经开始发慌。   平南王域的秋季很是明显,但却又短暂。   秋天,湿度和风沙对于酿酒来说都是最适宜的气候,所以胡家才会选择在这时候举办“满江红”的拍卖会,同时也会再酿造一批新酒入库中贮藏。   老家主可以酿出满江红,你新家住为何就酿不出来青玉案?   正在刘睿影胡思乱想之际,不远处又是两人并排骑马而来。   只是这两人的形状有些怪异……他们中间间隔着很远,似乎还横着一个东西。   待稍微近了,刘睿影才看到两匹马中间横着的是一条诺达的黑布口袋。   口袋里不知装的神秘,很是沉重,两匹马竟是都有些吃力的样子。   好巧不巧,这黑布口袋一路颠簸,在走到刘睿影身前时,不小心被树枝挂了一下。   线头瞬间崩开,蜿蜒曲折的蔓延而去,整个黑布袋子顿时裂成了两半。   刘睿影眯眼看去,里面掉出来一大团白花花的东西来……   “他妈的……!”   黑布袋子开裂,导致骑在马上的人重心不稳。   马儿挣扎着,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背上坐着的人却险些被这晃动一头栽下来。   黑布袋子一头一尾是帮子两人的马鞍上。   现在袋子破了,却是得将其解下来,重新捆绑好。   骂娘的那人先从马上跳将下来,解开黑布袋子绑在这一头的绳结。   用力一抽绳头,只听“咚”的一声闷响,这黑布袋子的一段重重落在地上,没有任何缓冲。   刘睿影本来不在意。   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去看了看,这条路是下危城中通往东面的唯一一条路,也就是旁人口中说起的流人区。   在那里面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这两人看样子因当时驼子。   这驼子不是指驼背,而是流人们给镖师的别称   相对于镖师的正规、严禁、忠诚,驼子恰恰相反。   他们只看钱。   钱给的多,他们什么都敢送。   不过要是半道上遇见出钱更多的主儿,他们也会当即把货物反手卖掉,赚两份儿钱,毫无信义可言。   在他们眼里,钱大于一切,什么信义和职责操守,都通通抛在脑后,哪怕是运送人的尸体,或者盗贼的赃物他们都无所谓,只会盯着银子够不够。   也从不担心会有人报复,他们掌控了送货之人的秘密,若是被灭口,这秘密也定会传出去。   驼子通常都不知道自己运的是什么。   对于他们,知道了反而是个麻烦。   只管收钱,然后送到目的地,再收余下的钱,岂不是最为容易?   脑子里只用担心两件事,如何顺利的拿到余下的钱和如何顺利的全身而退。   方才那个驼子一见布袋烂了,开始骂娘,是因为他看见了里面的东西。   虽然没看清,但白花花,明晃晃的,还是映在了脑海里。   “你来吧,赶紧绑好赶路,今晚就能把这活儿了了!”   他对另一人说道。   另一驼子不说话,绷着脸。   显然也是因为布袋开裂而有些不高兴。   他手里拿着绳索,准备想将布袋捆扎结实,然后再像先前那般固定在马鞍后面。   结果刚一走进,这布袋却是动了起来!   他惊的当即弹起,朝后退好几步。   刘睿影也伸长了脖子,看的津津有味。   没想到这俩驼子这次运的竟然是活物。   先前骂娘的驼子见状立即扑上前去,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压住那袋口开裂的地方。   接着用手上下一抹,脸色顿时变了。   “不好,是人!还活着……”   隔着袋子,他摸到了一个人的脑袋、肩膀还有手腕。   这些特征人和动物、牲畜截然不同,还有温和的体温传出来,更加让这驼子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但里面的人好似没什么精神,被驼子压住,便再也一动不动。   “现在咋个不动了……”   另一人问道。   “笨蛋,你说咋个?!”   压在布袋上的驼子骂道。   这么大个活人,要是没有受伤或是没被下药,怎么会老老实实的被装进布袋之中。   定然是方才解开绳头时的颠簸,让他略微有些清醒。   趁着他现在还在混沌之中,两名驼子却是得赶紧想折。   他们除了前面说的那两点担心外,更担心被这“货物”看清自己的脸,记住自己的声音。   行当内曾有一人,送了个被绑票的大人物,最后那人有幸逃脱,运送他的驼子用火把脸烧到毁容,又往嗓子里灌下热油,烫毁了声带,却是都没逃脱。   想起这种种,两名驼子不禁打了个寒战 ……   “要不……”   另一人抬起右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压在布袋上的驼子想了想,还是摇头否定。   “你把那一头儿也解开!”   另一名驼子不知为何,但他自己该是个没主见的人。   解开之后,他手下不顾轻重,当即松开,使得这一头也“咚”的一声砸在地面上。   这一下让两人彻底没了耐心。   刘睿影听到那驼子捏着嗓子,压低声音,趴在破开的袋口说道:“兄弟,各自讨生活而已,千万别记恨!”   说罢,抽粗腰间的短刀,双手握住刀柄,就要朝下使劲插。   袋子里的人忽然哼哼了一声。   声音不大,还很敦促。   但刘睿影却熟悉的很!   这声哼哼的主人,前不久,在下危城外,还和他一并喝了酒。   驼子的刀尖已经触碰到布袋时,突然像是插在了石板上一样,进退不得。   无论怎么用力,却就是插不下去。   低头一看,发现刀柄下被什么东西架住。   顺着瞧去,却是刘睿影站在旁侧,伸过剑鞘,从下放撑住驼子的短刀,让他无法寸进。   “哪里来的杂碎,也敢管爷爷我的事!”   他刀锋一转顺着刘睿影的剑鞘向上滑动,刘睿影反手再一压,却是给他手腕重重的敲了一下,险些让他拿不住刀,当场撒手。   “不好,遇上个硬点子……”   驼子暗想。   不过他们有两人。   在自己与刘睿影争斗的那一下时,另一人已经摸到了刘睿影身后。   这空荡里,他细细打量了一番刘睿影。   看到他身上的阴阳师袍服时,顿时轻松了许多。   道上有很多驼子,也是身穿阴阳师的袍服当做伪装。   一个是因为阴阳师走街串巷,走南闯北,居无定所,不容易被人摸清行踪。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阴阳师的袍服为了在做法事时跳得开,扯不坏,故而极为宽大,里面可以藏得下很多东西。   “君是君来臣是臣,敢问仙家是哪人?”   手持短刀的驼子,当即把刀尖倒转,对着刘睿影说了句道上的话。   “路人。”   刘睿影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无非是要打探他的底细而已。   总不能直截了当的告诉他,自己是查缉司省旗,诏狱典狱。路人却是最为恰当。   “路人……”   那驼子还信以为真,正在脑袋里盘算。   刘睿影却是已经出手,将身后之人打翻在地,用剑鞘提着他衣领,用力一甩,把他甩到了同伙身边。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又没当你的发财路,你为何要砸我的聚宝盆!”   那驼子扶起同伙,对刘睿影嘶吼道。   远处的流人区因为这一声却是都亮了几盏灯火。   “你的独木桥挡了我的阳关道!   刘睿影上前一步说道。   那驼子还想争辩什么,忽然看到刘睿影手中的欧家剑,顿时没了脾气,陪着笑脸儿说道:   “原来是剑仙家的大人,可否留个名讳?不打不相识,权且算是交个朋友!”   他这话却是有两重意思。   下危城里,用着欧家剑的虽然不一定都是欧家人,但和欧家必然有不浅的关系。欧家依仗铸剑立足于天下,在江湖人的口把式里自然就成了“剑仙家”。   谁想和欧家牵扯上不好的关系呢?   那损失的可就不单单只是这一趟的利益了,恐怕以后都没人再敢找他们运送。   问名讳不过是给自己兜个底。   毕竟这趟差事,他们已经收了一半的钱,回去怎么着也得有个交代。只要说被欧家中人拦了东西,那想必雇主也不会过多为难。   “怎么,下危城中就非得是剑仙家,不能是酒仙家?”   一道声音从后方传来。   刘睿影回头一看,却是胡夫人带着胖瘦二人,骑马而来。她亲自把女儿揽在怀里,双手紧紧握这缰绳,走的很慢。   那驼子似是认识胡夫人。   抬眼一看,登时头皮发麻……   他打死都想不到,这三更半夜的,胡夫人怎么会在城东的流人区闲逛?   她这般身份的,不该左拥右护,更别提出现在这闹市,万一有了损失,岂不是整个城东都要受难?   当即道了声多有得罪,给同伙丢了个眼神儿,两人当即翻身上马,鞭子不住抽赶,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发觉后面无人追赶,驼子这才松了口气。   接着想到,胡夫人夤夜在此,八成是来幽会什么人的吧?这流人区虽然肮脏混乱,但却胜在无人是非。   再想起刘睿影那模样,算是个小白脸无疑。   心中一拍盘算,觉得这趟不但没有亏本,反而大赚了一把。等到天亮,在胡家拍卖会之前,自己把这消息找个地方卖出去,掀起多大的波澜他不管,但到手的银子可是实实在在的。   “多谢胡夫人。”   刘睿影转身对胡夫人行了个礼。   “没想到刘典狱还是个热心肠,行事如此有侠义之风!”   胡夫人说道。   “在下向来时有了麻烦,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不瞒您说,先前在客栈中,您求字刚一出口,我却是就像钻窗户逃走。”   刘睿影笑着说道。   “那这次怎么在路上和两个驼子硬碰硬?”   胡夫人也有些好奇。   当时他感觉到了刘睿影想要逃跑的心思,奈何身后大门紧闭,唯一的窗户又被店伙计守着,而他站在几乎大厅中央的位置,无论到哪都有一定的距离。况且还摸不清胡夫人的底细,自是就没有轻举妄动。   可现在刘睿影却是率先开口出手,从两个驼子手里把人家的货物截了下来。   胡夫人不相信刘睿影是对着货物感兴趣,更不相信他会真的路见不平。   早些年的时候,她和查缉司中人有过交集。   对他们惟一的印象就是冷血麻木,简直不像个人。   相比之下,刘睿影还算能说道说道,在加上自己的女儿对他很是欢喜,不由得让胡夫人也在 她心里对刘睿影高看了不少。   “因为这里面装着的好似是我的一位故人。”   刘睿影说道。   “这里面是人?!”   饶是胡夫人听后也惊了一跳。   就在这时,那布袋正好动了动,里面的人似是抻了个懒腰,在布袋外完全勾勒出个人体的行装。   “刘典狱的故人怎么会在布袋中?”   胡夫人接着问道。   “这……我也不知。有些人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悟。有些人太精明,精明也会被机灵所耽误。”   刘睿影有意说的很大声。   但他和胡夫人距离很近却是根本不必如此。   布袋里的人在方才抻了个懒腰后已经悠悠转醒,这句话钻入他的耳朵,他瞬间就听出了刘睿影的声音,而话中的内容更是让他想大笑一场。   不过眼下如此决计是不合时宜,忍的他极为辛苦,在布袋里不停地抖动……   没想到却是触碰到了布袋中的另一人,此人口中“嘤咛”一声娇嗔,在夜里极为响亮。   刘睿影和凌夫人也顿时闭上嘴巴,气氛骤然尴尬起来…… 第九十一章 满江红【一】   布袋一阵蠕动,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来。   刘睿影见了哭笑不得,因为这脑袋他极为熟识,却是小机灵。   “这么快又见面了!”   小机灵对自己的处境丝毫不以为然。   他大大方方的对着刘睿影打了个招呼,然后伸出自己两条光溜溜的胳膊,抻了抻身子。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刘睿影问道。   “唉……不知道怎么说。”   小机灵叹了口气说道。   接着目光又转向刘睿影身后的胡夫人身上,拱手行了个礼,算是见过。   刘睿影见他对自己隐晦的招了招手,便朝前走了几步。   “刘典狱,借你一样东西。”   小机灵说道。   “当初在定西王域霍望问我借剑,刚才胡夫人找我帮忙是要我的性命,你不会也是想让我不痛快?”   刘睿影问道。   “不会不会,不但不会不痛快,而且一点都不麻烦。”   小机灵用手撑着脑袋,手肘拄在地上说道。   “你要借什么。”   刘睿影想了想,又靠近了些问道。   小机灵现在身子裹在布袋里,手无寸铁,而且以他的行事作风不似会给刘睿影找麻烦的样子,料想应当无事。   “借你的衣服。”   小机灵说道。   “我的衣服?”   刘睿影不可思议的反问道。   “正是,借你身上这件阴阳师的袍子。”   小机灵说道。   刘睿影突然想起刚才从布袋中传出的那声“嘤咛”,很是玩味的笑了笑,将身上的阴阳师袍子脱下后没有立即递给小机灵,而是按在手里,不住的整理。   “刘典狱,这样可就没意思了。”   小机灵撇着嘴说道。   他清楚刘睿影是在拿把自己,但他又没有别的办法。要是没有旁人在场,说不定小机灵会低三下四的恳求一番,可当着胡夫人的面,再加上布袋中的人,他着实放不下面子。   “我知道,你借这袍子不是给自己,而是给她。”   刘睿影指了指布袋说道。   话音刚落,布袋立即抖动了一下。   小机灵见状无奈,只得对着刘睿影露出央求的神情。   男人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总喜欢装作强势,如果一个男人对女人抠门、小气、示弱,那只能说明他根本不喜欢这个女人。   刘睿影不知道小机灵会喜欢她多久,但他知道当下小机灵一定是很喜欢她。   手中的袍子终究是递了出去,小机灵接过后往布袋里一塞,随即整个身子从布袋中钻了出来。   赤裸着上身,光着脚,只穿着一条白色的衬裤。   这模样着实有些狼狈,可惜刘睿影再没有第二件袍子可以借给他。   胡夫人在刘睿影身后轻轻咳嗽了几声。   “既然无事,刘典狱,拍卖会上见。”   刘睿影行礼道别,看到胡希仙仍旧昏昏沉沉的在马背上托着,胖子扶住她的胳膊,一行三人不紧不慢的朝胡家走去。   胡夫人刚出了流人区,下危城中的巡城人就飞速赶来。   一群人中全是胡家人,吵吵嚷嚷,提着灯笼声势浩大,从路上走过。   但他们对刘睿影等人却好似根本看不见一般,与其擦肩而过时连眼神都未曾倾斜。   这些人是替胡夫人去料理后事的。   方才那客栈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肯定有旁人察觉。   虽然流人区里向来混乱,但若是被有心人之人看到再加以利用,传出去折损的还是胡家的脸面名声。既然乱,那就快刀斩乱麻。   流人区里撕掉个把人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事情。   只要清理的干净,就不会有人将今晚的事情传出去。   这里随随便便就能死个上千人,一个人不过是一千分之一罢了,连眨眼的时间都不用,生命在这里就是笑话,只有强大的力量才能在这里生存,或者背靠什么有势力的人。   “马给也给你了。不过不是借给你,是送给你。”   刘睿影说道。   “为什么要送我一匹马?”   小机灵问道。   “因为你们有两个人。”   刘睿影说道。   “两个人,一匹马?”   小机灵挠挠头。   “因为我只有一匹马,但若是我有两匹马,我还是会借给你一匹。”   刘睿影回答道。   “因为你要留给自己一匹?”   小机灵笑着说道。   “因为你们两人一匹足够。”   刘睿影指了指布袋说道。   “你借了我袍子,还送了我一匹马,我得想想该怎么报答你。”   小机灵说道。   “别忘了,我在震北王域的时候还救过你一命。”   刘睿影提醒道。   “我记得,但救命这种事通常都是你情我愿,所以我不算在心上。可袍子却是我开口借的,马也是你送的,这两件事我一定得报答你不可。”   小机灵说的斩钉截铁,刘睿影听了却只想笑……   天底下哪里有什么厚脸皮的人?   救了性命说成是应该的,反而把一匹不是那么好的马,一件破袍子当做宝贝。   难不成这性命比破马和袍子还要珍贵?   当真是草菅人命且半点不怜惜生命,这般冷血无情的人,也不配活着。   小机灵在等刘睿影提出个要求。   刘睿影也确实这样想了想,但他什么都没有想出来。   索性对着小机灵摇了摇头,转过身朝流人区外走去。   “你今晚住哪?”   小机灵问道。   “这样的事不该是你这个衣不蔽体的人考虑的?”   刘睿影问道。   小机灵没有回答,看了看脚边的布袋。   刘睿影立即明白过来。   怀中的女人是个客栈的女掌柜,他还用担心自己住在哪里?   至于刘睿影的去处,当然是欧家。   刚出流人区,东边已经出现鱼肚白。   他努力睁了睁眼睛,想要让混沌得脑子清醒过来。   现在刘睿影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任何知觉,就连是渴是饿都不知道。   就像是浑身酥麻,没有腿没有手,更没有脑袋,只有一个意识告诉他,他还活着,只是这样活着还不如说是死了。   这样的感觉下,让他体会到能够活动是多么的幸运。   从流人区出来的人都会被下危城中的人另眼相待。   好在现在街上人不多。   刘睿影这么提着剑走出来,还不至于太引人注目。   做早餐的店铺刚刚拆卸下门板,准备忙活开张。   他发现这家铺子有些眼熟,走进一看,发现是上次胡希仙带自己吃过的这家,没想到他却是距离下危城里的流人区这样近。   老板看到远远有个身影走来,拆到一半的门板骤然停下,从门后暗自握住一柄铲煤的铁锨。   因为刘睿影所来的方向是流人区,故而老板十分戒惧。   待看清刘睿影面目后,他才缓和精神。“公子,这么早啊!”   老板说道。   他记得刘睿影是和胡希仙一起来的。   胡希仙身为胡家的五小姐,自是不会带着乱七八糟的人吃早饭,所以刘睿影定然也是位公子。   “老板,开张了吗?”   刘睿影问道。   “公子要是吃……用早饭的话,现在只有粥,包子小菜那些还得登上半个时辰左右。”   老板回答道。   他记得在戏文里听到过,这些大世家中人,言行举止都很是讲究。吃饭不说吃,要说用。至于具体是什么原因,他不知道,总觉得有些别扭。但在刘睿影面前为了表现礼数,他还是把这一直存在脑子里的别叫词儿用了出来。   “我不吃,但要向你打听一件事情。”   刘睿影说道。   “公子请讲。”   老板颇为客气,当即给刘睿影摆出一张桌子,还把自己喝的大碗茶给刘睿影倒了一碗。   “其实是两件事。”   刘睿影斟酌片刻后说道。   “你可知城里哪里有卖阴阳师袍子的?”   老板听后却是犯了难……   下危城里,人大多不信鬼神。   再加上两大世家害怕阴阳师动摇民心,所以城中几乎没有这等人。偶尔来一个,也很快就会被欧家胡家赶出城去。这次刘睿影能顺顺当当的进来,一个是靠着胡希仙给的请帖,另一个原因就是欧家的《招贤令》中写明了这次各类人才不限。   “这……小人不知。”   老板很是为难的说道。   他也闹不清刘睿影怎的会问起阴阳师袍服,这东西他不禁没见过,就连阴阳师都没怎么碰见。   “城中可有阴阳师?”   刘睿影接着问道。   “公子说的可是算命的司命?”   老板想了想回答道。   这倒是个新鲜的称呼,刘睿影还从未听人提起过。   但他在来之前,曾在档案中见到,这是漠南蛮族部落中的称呼。却是要在智集之上,比部落盟主还要高处一位。   刘睿影本以为漠南蛮族的相关在下危城中忌讳莫深,眼看来这位老板说的非常随意,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   “算命的司命的话,小的老宅家隔壁以前就是。不过后来城里风声紧,他已经不做这个营生很久了。”   老板说道。   刘睿影觉得有些奇怪……风声紧,老板怎么还敢告诉自己?   老板看出刘睿影面色迟疑,慌忙解释道。   “公子不要多想,只因为以前这下危城中的算命之法和平南王域里其他地方的不一样。其他地方都是公子先前所提及的阴阳师,但下危城中却是从漠南蛮族传来的。后来蛮族屡屡侵扰城内,两大世家下决心清理,便将这算命之法算作为邪佞之术,在城中不得使用。”   “原来是这样……”   刘睿影点头应道。   “那对于这些曾经的算命先生,也就是司命,两大世家没有清理?”   刘睿影追问道。   “没有。不光是没有,两大世家还给他们发放了一笔银子用以补偿。”   老板说道。   不曾想这两大世家却是如此人性。   这般一来,更是把下危城中的民心牢牢抓住。怪不得平南王这么多年,却是连根针都插不进来。   “不知老板可否待我去见一见这位老邻居。”   刘睿影拱手说道。   抬手时不经意间落下一锭银子,正巧被茶碗遮住,只有他们二人面对面坐着时的角度才能看的见。 第九十二章 满江红【二】   老板看着银锭,目光若即若离,想伸手拿起,却又不好意思。   “没什么,你也是生意人。何况我求问之事,的确是比较着急。”   听刘睿影这么说,老板立马舒坦了许多。身子一松,伸手将茶碗移开,把银锭笼在袖子里装好。   “公子请跟我来。”   这一锭银子足够他今天的赚头,所以这摊子今早开不开也在两可之间。   刘睿影始终对他怀有堤防,殊不知他就是个老实巴交的生意人。过了中年还没讨到老婆,不是因为赚得太少,而是因为着实过于老实……   也有女人相中她,但都是要么带着孩子,要么是个寡妇……他却是又看不上。   刘睿影跟在他身后不急不慢的走着。   老板的老宅距离门店并不远,可路却是七扭八绕。   有些巷子,狭窄的一个人都得侧身而过。刘睿影提着剑,无奈只得高高举起双臂。   这姿势极为不雅,万幸的是没有人看见。   走在他前面的老板,也顾不上回头。   “公子,就是这里。”   老板停住脚步,指了指左手边说道。   刘睿影点点头,老板便先走了进去。   “乒乓!”   话刚开口说了一句。   他就被一堆杂物劈头盖脸的扔在身上,赶出门来。   哭丧着脸对刘睿影说:   “公子……这家伙油盐不进。”   说完还把刚才刘睿影给他的银锭拿了出来。   刘睿影心想这人果然老实。   旁的生意人哪有如此做事的?到手的银子还能还回来,这样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别说还不回来,还要再从你身上扒下一层去,甚至扒完了还要惦记你家里的,直到把你扒的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商人和奸商已经构成了一个体系,商必奸,如果没有什么坏念头,想做生意的话必须有点别的念头才行,无论是正道还是歪门邪道,总之每个商人都有每个商人的独特手法。   但无论用什么手法,都是逃不过坑人这一条路的。   因此一个商人能把银子这种能够代表他品行的东西还回去,说明他还有点良知。   一个有良知的商人发不了大财,但于自己和旁人都是最好的。   他赚的钱花出去很爽快,因为他都是实打实的靠本事,靠能力赚得。   “我去和他谈谈。”   刘睿影笑着推开老板递过来的银锭看,走进了门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左手握着剑,右手提着一个粉白色袍子走了出来。   老板还在等在门口。   这是他第一次应这样的事情,心里也没有底。   觉得刘睿影若是办成了还好,若是没办成,回头他在五小姐那里说自己几句不是,他那个小摊子,可经不住胡家的雷霆之威。   现在看到刘睿影没有空手而归,心里的顿时松了口气。   “公子可是要到了东西?”   老板问道。   “要到了,要到了!只是有点脏,不过洗洗就好。”   刘睿影说道。   解决了袍子的问题,他也极为轻松。   老板这位老邻,的确是个识时务的人。   趁着下危城里还迷信,就自学成才,当起了阴阳师。后来两大世家欧家、胡家不允,他便立即舍弃。还将自己知道的所谓阴阳师和司命全都说了出来。   为此,还收到了欧家主的奖励。赏给他的银子,却是这辈子吃喝不愁。   刘睿影进去之后只做了一件事。   他往桌子上放了三样东西。   一锭银子,手中的剑,还有“一剑”给自己的那块欧家令牌。   三样东西平行摆在桌面上,只要不是个傻子,或是老板那样的老实人,都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三样已经代表了全部言语,根本不需要多余的废话。   银锭是酬劳,剑是要命,令牌是威胁。   被威胁的人若是没有能力反抗的话,只能选择妥协。   何况这妥协还不需要付出什么。   不仅不付出,他还能白得一锭银子。   这样的妥协他巴不得天天有。   既然对方是欧家人,那这袍子给了也就给了,算不上什么大事。   刘睿影在下危城中也待了两日多,对欧家和胡家的行事作风有所了解。   他们丝毫不会为难城中的升斗小民,反而客气尊重。但对于那些危害家族利益的,却都在暗地里解决干净,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回去的路是从另一边出去的,要比老是宽敞的多。   刘睿影一边拍打袍子上的灰尘一边走,等回到了老板的摊子前,已经差不多干净。   这么些年,袍子都压在箱子中,也没有见光。所以沾染的尘土,都是从木箱子的缝隙中钻进去的,浮在表面上,一拍就掉。   老板总觉得自己拿了刘睿影一锭银子,却没有给他办成事情,心里过意不去,执意邀请刘睿影吃早饭。   看看天光,再摸摸肚子。   重新找到了一件阴阳师的袍子,他也是心情大好,立马赶到了饿意,便答应了老板。将袍子穿在身上后,踏踏实实的坐在桌子上,等着早饭。   这会儿刘睿影心里什么都没盘算。   全部心神都被那熬得粥勾了去。   方才这一折腾,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锅里的粥熬煮的更加软烂。   端上桌,刘睿影低头吹开碗面上浮着的热气,用勺子一搅,看到粥里有精瘦的牛肉,粒,还有切成碎块的皮蛋。   皮蛋瘦肉粥,他在中都城里也曾喝过。   皮蛋是安东王域产的,平南王域也有些人会做。   不过这东西不分会不会,却是得看地方。   很多地方气候不到位,即便是会做也无用。   刘睿影也不知道自己吃过的皮蛋算不算的上是正宗,但皮蛋都有自己一种独一无二的味道和颜色,放在粥里和肉一煮,和米肉混合在一起,令人食欲大动。   醇香的肉味加上清新的米,那香气直冲人头顶。   顾不得烫,端起碗来,呼噜呼噜几口就喝了个碗底朝天。   他放下碗时,老板才拌好三碟子小菜走出来。   看到刘睿影已经吃完,也哑然失笑。   “公子果然雷厉风行!”   老板夸赞道。   “老板读过书?”   刘睿影反问道。   “雷厉风行”这样的词可不是一般人能说出来的,起码得读过几年书塾才行。   听到刘睿影这么一问,老板有些紧张……   将拌好的小菜放在桌上后,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说道:   “哪里有钱读书……年轻的人时候和一群狐朋狗友在城里厮混,迷上了喝酒听大戏,这才从戏文儿学了点词,不至于说话丢人。后来他们都把营生做的不小,起了小楼,娶了不知一个老婆……就我落魄,便也不好意思再来往。”   老板说道。   这话刘睿影信不信尚且不论。   但老板说的的确有鼻子有眼,丝毫不差什么漏洞。   刘睿影想来这也不关他什么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说不出的苦衷。即便他可以隐瞒自己读过书,或许是读书这件事的后面牵扯了更多隐秘。   又从系统里摸出几枚大钱排在桌上,刘睿影和老板打了个招呼便欲起身离开。   “公子……小的却是说什么都不能再要钱了!”   “先前的银子是给你带路的,现在的钱是这碗粥的,一码归一码,你且安心收着。”   刘睿影说道。   袍子往身上一批,走出没两步却是又折返回来。   “老板,还有一件事……”   他找不到去欧家的路。   才想起来,这里不是中都,他来的时候是晚上,白天的时光都在胡家的院子里,头顶上蒙着黑纱帐,太阳如同星月似的。   现在看附近的一切,却是哪里都不认识,只能去而复返,再问问老板。   不过刘睿影没有直接询问欧家的所在,而是问他河边的凉亭该怎么走。   没想到竟是有条小路,从老板摊子东边儿的一条巷子里笔直的穿过去,抬眼就看到了河边。   欧家的人还将凉亭封锁着,闲杂人等一概避让。   其中胡家的人已经离开。   毕竟欧家有位公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刘睿影刚刚靠近,欧家中人就将其拦下。   看过了令牌,这才拱手见礼。   “‘一剑’大人有过吩咐,说只要您回来了,就带您去那成衣铺。”   欧家中人说道。   “一剑”并未告诉他们刘睿影的身份,所以他们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只能在举止上更加客气了些,生怕有哪里不妥,得罪了刘睿影。   走到成衣铺前,这家店已经开了门。   这么早谁会去买衣服?想必是一整夜都没有开门。   “前辈起的早!”   刘睿影一进门就看到“一剑”在中堂里坐着喝茶,“连弓子”却不在他身边,不知去了何处。   “人上了年纪,睡觉都是一种奢求。躺下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很快就又醒了。每次都是天不亮……强行躺着,却是又背疼的厉害。再加上那老东西每次都在差不多的时间醒来,然后‘邦邦邦’的敲我房门。”   “一剑”说道。   “今日怎么不见‘连弓子’前辈。”   刘睿影问道。   既然是“一剑”先开了话头,他这么问也算不上失礼。   “胡家的拍卖会家主要参加,因此让他去帮趁着。”   “一剑”轻描淡写的说道。   不过刘睿影却看到他手边还有一个茶杯,“连弓子”应该刚走不久。   要真是“一剑”所说的缘由,“连弓子”应当根本不会来才对,但他却突然离开,显然是欧家里有了什么紧急的事情。   “那蛮族智集恢复了吗?”   刘睿影问道。   一剑面露难色,起身拿起茶壶,给刘睿影倒了杯茶。   “这事我正要和刘典狱说……本来今天我是要和连弓子一同去的,但家主命我特意等在这里,给刘典狱交待清楚。”   刘睿影听一剑这么说道,心中顿时“咯噔”起来……   “还请前辈实言相告。”   “昨晚他就醒了。刘典狱想必对蛮族的体质也有所了解,他们气血之力极为蓬勃,对于任何伤害都恢复的很快。但负责看护的欧家护卫,都是年轻人,从没有接触过蛮族中人,因此疏于防范。今早这家成衣店的店主跑来急匆匆的给我说,那蛮族人打翻了护卫,将其手脚困在一起,不知去向……”   “一剑”说道,   刘睿影骤然沉默……   这种变故是他意想不到的。   此人要是在中都城里丢了,刘睿影有完全的自信可以把他找回来。   但这里是下危城……距离漠南只有一墙之隔。   “一剑”告诉他的那道小门,在晚上的时候并没有人值夜,却是可以随意进出。   当初他能走进这城里,再去往中都,现在也能从这城里再逃回漠南。   人丢了可是件大事。   倘若找不到,刘睿影不知该怎么回去和擎中王刘景浩以及凌夫人交待。   让他带着人去往漠南,是为了从蛮族部落中要到接触蛊毒的法子。   想到这里,刘睿影脑筋一变。   要是他能找到这法子,那人丢不丢却是就没有关系。   “前辈,我想剑欧家主。”   刘睿影直截了当的说道。   “家主已经知道了此事,不过这两天他因为《招贤榜》还有胡家的拍卖会忙的焦头烂额,顾此失彼。他说在拍卖会后亲自和刘典狱致歉。”   话音刚落,一位欧家中人不等通报就径直闯了进来。   “你是谁的下属,怎的如此没有规矩!没看到我在接待贵客?”   一剑厉声呵斥道。   “一剑大人……不是小的不懂规矩,是家主要我必须在一盏茶的功夫内把这东西送到大人您手里,小的紧赶慢赶却是都晚了一些,一会儿回去还要到惩戒堂领板子。”   这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说完话,双眼中直勾勾的盯着桌上的茶壶不放。   一剑接过他手中的信封,上面并未任何字迹。   再看他这般模样……却是要比夏日里的狗喘的还要厉害。   “行了,惩戒堂你就不用去了,我就当你按时送到。喝杯茶,去给家主复命吧。”   “一剑”指了指桌上的茶壶说道。   从欧家府邸里,家主的屋子到这成衣铺,就算骑马也得有小半个时辰才行。   此人一看就是抄近道,走小路,全凭自己两条腿跑来。   办事踏实,脑袋又灵活,一剑觉得这小子着实是个可塑之才。今日算是打了个照面,日后自己还得依仗这些人跑腿办事。   更何况他也上了年纪……   虽然在欧家中地位不俗,又深得家主信任,但在这样的世家里,血脉才是能够抗衡年龄老迈的唯一。   “一剑”没有欧家血脉。   他唯有多多扶持些与他同样的外来之人,才能给自己一个极为舒坦的晚年。   不然等他挥剑不动的时候,曾经的功劳也会一并封存,欧家上下谁人理会一个无用的老人?   最多是有吃有喝的供养着,可这般落差他却是接受不了……   那人如饿狼一般,扑到桌上,拎起茶壶,就往嘴里灌。   茶水把他胸前的衣襟全部打湿,样子极为狼狈。   喝完之后,对着“一剑”和刘睿影分别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这一幕刘睿影看在眼里也觉得此人极为不错。   进退有度,心思实诚,脑袋却还足够灵活。   这样的人世间极为少见。   心思实诚的人,一般脑袋也和铁打的一般。遇上这样需要动脑子的事情,不知变通,手足无措。   能二者兼备,再有“一剑”提携,日后必定是欧家的中流砥柱。   待这人离开,“一剑”对刘睿影道了声歉,然后打开了信封。   信笺上是欧家家主欧雅明的亲笔。   只有短短的两行字,却说了三件大事。   第一行字说那失踪的欧家公子,欧帆,已经回到了欧家。第二行却是两件事挤在一起,前半段说有人在流人区见到了那位蛮族智集的身影,后半段说胡家的拍卖会突然提前到今日正午,让“一剑”带着刘睿影按时参加。   “一剑”将这三件事一字不落的告诉了刘睿影,尤其是关于那蛮族智集的事情,还得他那个主意才行。   “胡家的拍卖会改在今日午后?”   刘睿影问道。   “正是。”、   “说来也奇怪……这样的大事怎么会突然更改时间……”   “一剑”也想不明白,但欧家家主欧雅明定然不会说谎。   刘睿影朝门外望了一眼。   现在距离正午还有好几个时辰,足够他再去一趟流人区,摸清那蛮族智集的踪迹。   “前辈,正午前半个时辰我会按时到此。”   刘睿影说道。   “要不要派一队欧家巡城跟你一道?流人区里面错综复杂。”   一剑说道。   虽然刘睿影没有明说,他也知道刘睿影要去做什么。   “不必了,人多反而容易打草惊蛇。昨晚我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应当还能找得回去。”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一剑”听闻他却是去过流人区,一时间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刘睿影去酒肆,甚至去青楼他都能理解。但他不明不白的去流人区做什么?   顿时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   中都查缉司一直都想在下危城中建立站楼,但都被欧家和胡家不声不响的挡了回去。难不成查缉司已经在流人区里建立了中转?   除此之外,“一剑”却是再也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如此重要的发现,他准备在刘睿影走后直接面见家主说明,看看他如何定夺。   走出成衣铺,阳光已经彻底亮堂起来。   街上人来人来,要比先前热闹许多。   走过一条街道的拐角,刘睿影便发现身后有人跟着自己。   想来想去,只可能是欧家中人。   方才自己说曾去过流人区,定然是引起了“一剑”的怀疑。他还不至于敢对刘睿影硬来,派人偷偷尾随无非是为了摸清刘睿影在城中的动态罢了。   正在思量对策之际,右手边忽然路过一个庞大的商队,足足有十几辆马车。   刘睿影朝旁侧一闪躲,当即运起身法,借着马车的遮挡,甩掉了身后的尾巴。   结果再一抬头,自己却是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四爷茶楼”门前。 第九十三章 满江红【三】   “四爷茶楼”还未开张。   喝茶的人都是来谈生意的,而谈生意的没人起的这么早。   不是因为这些商客们不想赚钱,是因为和他们做生意的那些个世家都比较慵懒散漫。   每日都是临近中午才起床,这生意得双方都在才能谈,所以下危城里的茶楼一般都在日上三竿左右才会开张营业。   他们也很喜欢这一模式,双方慢慢悠悠的,就把生意谈完了,要是起个大早,无论是买家还是卖家晚了,都免不了一顿争执。   又回到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上,做生意要讲究诚信,这诚乃是心意和态度,信就是及时赶到,并遵守信用完成这单生意。   哪怕结束以后,也要抱着能牺牲的态度去谈,才叫守诚信。   而这晚起首先就失了信和诚,更别提对方还带着一肚子起床气,更没法谈了。   就算双方都很准时,但那起床气也是个关键。   人白日往往都带着气性,哪怕什么都没做,也平白想发火。   这一但发火,生意也是做不成的。   于是这慢慢悠悠不仅关乎着生意的重要,更是决定了两方以后长久的合作。   如此模式合作舒适了,一定会一直保持下去,毕竟如果换一家,还要磨合不是?   慢调子很难养成,养成了也很难摆脱。   刘睿影站在茶楼前沉思了片刻,还是走上前去。   未等他敲门,门却是从里面打开来。   “四爷在里面等您。”   一位伙计说道。   听到这,刘睿影却是又有些迟疑……   本觉得陈四爷大大咧咧,但现在看来他竟是这般细致。   点点头,还是走了进去。   伙计引着刘睿影直奔二楼,大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影。   二楼最西边,阳光照不到的一间房子里,门大敞着,从里面飘出来阵阵茶香。   “兄弟请坐!”   陈四爷看到刘睿影,立马起身,右手虚引。   走进门内,他才看到陈四爷对面还坐着一人,正是金爷。   刘睿影露出一抹恍然的微笑,冲着陈四爷和金爷都打了招呼。   “四爷怎么开始喝茶?”   刘睿影问道。   他不知道陈四爷已经决定拔刀所以不再饮酒,只觉得喝茶这件事与他和金爷都不太相称。   陈四爷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他从金爷哪里已经将刘睿影的身份了解清楚,故而他的称呼也从“大师”变作了“兄弟”。   至于“典狱”这个官名,金爷告诉他,刘睿影不愿意旁人如此称呼,他便就听从避开。   “四爷可知道胡家的拍卖会改在了今天?”   喝了一杯热茶,刘睿影浑身上下都暖暖的,由内而外很是舒坦。   他极少又这般闲暇用来喝茶,忽然觉得偶尔这么坐坐还着实不错!   “听说了。”   陈四爷说道。   放下茶杯,从茶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请柬,放在桌上。   刘睿影看到这请柬的样式和胡希仙给自己的一模一样,只是内里的日期和时辰发生了更改。   他的请柬是走后门得来的,陈四爷却是胡家真真正正的邀请来的。   所以一旦有了变动,胡家立马会派人通知。   即便陈四爷并没有买酒的心思,正所谓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陈四爷当然不算是没钱的,只是没钱不想买的。不过他往那里一坐,代表的就是陈家,这分量胡家也不敢小觑。   “四爷对那就可是动了心思?”   刘睿影接着问道。   “要是几天前,我说没动心思一定是撒谎。但现在,我都端起了茶杯,要是再动心思,那就是对不起自己。”   陈四爷说着还举起手里的茶杯朝着刘睿影示意了一下。   刘睿影笑而不语,目光转向了金爷。   “我要!”   他忽然开口说道。   却是让陈四爷都所料不及。   “你要买胡家的‘满江红’?”   陈四爷吃惊的问道。   金爷重重的点了点头。   刘睿影也觉得不可思议……   若是青府还在,金爷仍旧是震北王域矿产上的霸主,那买一坛好酒对他来说轻轻松松,就算是满江红也不例外。   可现在他只是一个逃犯,或者说是个流人。   下危城中的流人虽然不少,但基本都居住在流人区里。金爷要不是有陈四爷这样的朋友,在城里只怕是寸步难行。   “不错,我要买这坛胡家的满江红,而且是志在必得。”   金爷说道。   陈四爷不知他有什么计划,当着刘睿影的面却又不好问出口来,只能自己坐在那里干着急,一杯接一杯的喝茶,如同鲸吞牛饮。   刘睿影不懂茶,但也知道这么喝茶,与喝酒喝水有什么区别?只能解渴罢了。   “无妨,他也是我兄弟。”   金爷看到陈四爷这副猴急的模样,伸手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说道。   但陈四爷还是不知该从何说起,眼见一壶茶喝到底,他却还是一个字都没憋出来。   现在却是轮到刘睿影有些尴尬……   陈四爷与金爷之间肯定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事情,要是金爷不说刚才那句话还好,可他说了之后,刘睿影总觉得是自己横插一刀,打破了陈四爷和金爷之间的默契。   将杯中茶饮尽,他便准备离开。   这时,陈四爷忽然开口:   “此次胡家拍卖都是有请帖的人才能入场,你要怎么进去?”   金爷听后笑笑不语,从胸前的衣襟里掏出个和陈四爷一模一样的请柬出来。   刘睿影知道这是假的,但乍一看却又没有任何区别。   陈四爷拿起自己的请柬和金爷的,走到灯盏下一对比,才发现请柬的质地有略微的差别。   胡家的请柬用的是上好的缎面儿,“请柬”连个烫金大字,用的是真正金水。   而金爷这个,手艺虽好,但质地却远远不及。   虽然也用的是缎面,不过这缎子颜色暗沉,放在灯盏下,颜色有点发乌。   “请柬”两个字的金色也不够纯正,是用一般店家书写牌匾的金漆写成的。好在字迹比划临摹的惟妙惟肖,间架结构也很恰当。   “做工着实是上乘,不过还有点些微的差距。”   陈四爷端详了好一阵说道。   “你觉得在阳光下,人来人往,热闹异常的拍卖会上,胡家人会看的这样仔细?他们巴不得人越多越好。而且据我所知,这次拍卖会,他们有意放出了许多空白请柬,流入黑市。就是为了让许多有财力,但却又见不得光的人能够买到,然后自己写上姓名前来参加。”   金爷说道。   “这么说来,你是早就决定要参加?”   陈四爷追问道。   “不,昨晚才决定。”   金爷摇摇头说道。   “那你是如何这么快就做出了一张假请柬来?”   陈四爷觉得不可思议。   以他的能耐,在还剩下几个时辰的时间里,也不可能是凭空弄出来一张请柬。唯有用钱砸,从已有的人那里买来。   但这样就算是冒用身份来,一旦被胡家察觉,会被直接从拍卖会里丢出去,甚至还会驱赶出城。   金爷现在的身份,驱赶还算是小事。   万一胡家将其擒住,交给欧家,那他这辈子却是别再想有酒喝,见天光。   “流人区里人才济济。”   金爷说道。   陈四爷和刘睿影顿时明悟。   他因当时在见识了胡家的院子,以及胡希仙的疯病之后才下决心要参加胡家的拍卖会。   带着刘睿影去往流人区的客栈,也是为了先安顿下来,当夜找好伪造匠人,制作出一封以假乱真的胡家请柬出来。   没想到胡夫人却是技高一筹,等在客栈之中。   好在最后护胡夫人转变了态度,金爷才能有机会去做成这件事情。   “那昨晚你为何不问胡夫人直接要一张?”   刘睿影问道。   “我去拍卖会不是为了胡家。”   金爷的情绪骤然低沉下来。   刘睿影没听懂他话中的意思,但坐在他对面的陈四爷却脸色一变,似是想到了什么。   金爷也察觉到似是自己的情绪让刘睿影有些疑虑,立马有端起茶杯,大笑几声,和两人轻轻一碰。   三人又寒暄了一阵,刘睿影起身离开,约定拍卖会时再见。   走下来到大厅中,茶楼也到了开张的时候。   大厅里坐了两三桌。   都是外来的商客与世家中人。   早期的鸟儿有虫吃,这些商客们没有什么大本钱,只能靠着一年到头劳劳碌碌,养家糊口。   他们若是再不勤快些,就连现有的营生都保不住。   世家中人也个个都是看人下菜跌的主儿,面对这些小商客,却是摆足了家族。   往往他们说了半个时辰,世家中人却是一言不发,只顾着喝茶吃点心。等商客们实在说不出来什么,桌上的茶也淡了,点心也凉了。他们便擦擦嘴,抬腿走人,只留下一句话:回去等信儿。   刘睿影下楼到一半的时候,有为商客因当时忍无可忍,冲着一位世家众人厉声说道:   “已经十天了!还让我回去等信儿……我卖的可不是经放的东西,全都是各地土产,还有点鲜活海货。要是再这么放下去,最多两天,全都得臭了、烂了!”   “这和我有关系吗?上面没信儿下来,你就老实等着!哪来的废话?!”   世家中人将手中一块萝卜糕我那个盘子里一甩,也摆起了脸色。   “是,东西坏了本来就该我负责。但你们白家,没说要也不说不要。但凡给个痛快话也行啊!”   商客据理力争,但那白家人却根本不理。   白了他一眼后,又慢悠悠的端起茶杯品着。   “我白家,不缺你这点儿。要是等不住,后面大把的人想做,趁早靠边站!”   听到这里,刘睿影又朝下走了两级台阶,看到那所谓的白家人,一身管事打扮,估计是家族中的采办之一。   他之所以如此刁难,还是因为这位商客和那早餐摊子的老板一样,过于老实……   现在做生意,不得四面八方,牛鬼蛇神都敬到了。缺了任何一面都不行。   他以为做生意就是在商言商,规规矩矩谈价钱,但实际上根本不是如此,从这位白家采办的态度中就可略知一二。   听到这里,刘睿影便失了兴趣。   长叹一口气,从楼梯上下来,朝门口走去。   引刘睿影上楼的伙计看到他,急忙上前支应。   “您走好!”   刘睿影摆摆手,给他赏了些散碎银子。   “小的可不敢要您的赏钱……”   伙计慌忙后退说道。   “四爷茶楼的伙计就是不一样,现在却是要了吧?”   刘睿影看了看掌心,以为是这伙计嫌少,于是又给添了些。   “不敢不敢……咱家四爷特意交代过,您是他的朋友,所以小的不敢要赏钱。更何况小的根本没有伺候您,无功不受禄,就算是拿了也不安心。”   伙计一通说辞却是有理有据,让刘睿影跳不出毛病。   只好点点头,收起银子,跨步走出。   不知道身后本在争执的双方,因为刘睿影这么一下楼,却是都忘记了吵架,心思全都放在他的身上。   “阴阳师……”   白家采办很是疑惑的嘟哝了一句。   陈四爷好酒、讲义气是出了名的,但他从不迷信鬼神,这一点也是众人皆知。   忽然有个人身穿阴阳师袍服,说是他的朋友,怎能不让人意外?   白家采办回过神后,冲着商客重重一哼,将桌上还剩下的两块点心,一块塞到嘴里,一块拿在手上,大摇大摆着出了门。   这次却连句“回去等信儿”的话都没有……   不过这位商客并没有先前的火气,反而看着刘睿影的背影,笑嘻嘻的。   刘睿影走在街上,却是又不知道该从那条路才能去往流人区。   没奈何,只能在街上瞎转。   “大师!”   忽然背后有人叫他。   但刘睿影还未习惯这样的称呼,便没有回头。   “大师!”   这人却还不甘心,跨步走到刘睿影身侧,一揖到底。   这下就是个傻子也该知道此人却是有事寻来。   刘睿影转头一看,正是方才在四爷茶楼内和白家采办起了争执的那位商客。   “你再叫我?”   “这长街上虽然人流熙攘,但却只有一位大师。”   商客说道。   虽然老实,不会巴结取巧。但商人都有几分话术,刘睿影若真是个阴阳师,说不得还会因为这句话而开些许。   “找我有什么事?”   刘睿影问道。   脑子里还在飞快盘算着该如何脱身去往流人区。   “在下的确是有个不情之请,不如找个好去处和大师细说?”   商客说道。   刘睿影哪里有时间和他东拉西扯?全部的心思都挂在那失踪的蛮族智集身上。   “大师可是在找什么?”   商客还不死心,接着问道。   “我在找路。”   刘睿影随口说道。   “大师要去哪里?”   “流人区。”   刘睿影回答道。   想来他要是知道,也算是不错。起码省了自己几两银子的问路钱。   “巧了,在下也正好要到流人区去,不如和大师同行?”   商客说道。   “你也要去流人区?去那做什么。”   刘睿影差异的问道。   “城中仓库太贵,所以在下的货物都存放在流人区里,折算下来一日不到二钱银子。”   商客说道。   刘睿影看他还算实诚,正巧自己也不知道该走那条路,便答应同行。   结果这商客却里面转身掉头,原来刘睿影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   路上刘睿影得知这位商客是震北王域中人,也姓白,算是下危城中白家的远亲。   正是有了这层关系在,他带着货物进城之后才会优先会找到白家。却是没想到白家采办竟是那种嘴脸,明明是同根同源,却形同陌路,丝毫没有通融。   说起这些,他便很恨的牙痒痒。   一想起马上入冬。   雪下了之后,到年关的日子可就过得飞快。这批货要是赚不到钱,这个年就得过得紧巴巴的……不由得惆怅,连连叹气。   不等刘睿影旁敲侧击,他却是直白的说明了自己所求何事。   他在下危城中也不算是新人,对于该了解,该知道的,心里也有一本账。   “四爷茶楼”算是城中顶好的茶楼。   无论是装潢、茶水,还是点心。   尤其是其中的萝卜糕与榴莲酥,却是可以在下危城中拔得头筹。   做这两种点心的厨子,是陈四爷特意从中都城里请来的。人家放着大好的地方不待,反而来了漠南,可想而知陈四爷为了请这两位厨子,出了多高的价码。   出了这些,“四爷茶楼”里还有个奇怪之处。   它的楼上几层从未开放过,只有四爷和他的朋友才能在伙计的带领下上得楼去。   这位姓白的商客正是看到刘睿影从楼上走下,以及茶楼里那伙计对他的态度觉中感觉和他和四爷的关系应当非同一般,所以希望刘睿影能代为牵线搭桥,认识一下陈四爷。   陈家虽然不在下危城中,但在城里也颇有产业。若是能搭上陈家这根线,不说日后大富大贵,起码不用再发愁过年的钱。   刘睿影与他寒暄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昨晚上客栈时的岔路口。   “出了什么事……”   白姓商客看到去往流人区的各处路口竟然都站满了胡家的巡城。   刘睿影看在眼里,却是一言不发。   他知道这是胡夫人做下的事情。   流人区里一座客栈被焚毁,还有人三更半夜大动干戈,定然被不少人看见。   谁也不知道这些人看到了多少,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如何说起这件事。惟一的法子就是让看见的人和听见的人什么都说不出来,在没有彻底解决这件事情前,流人区里却是进出禁止。   “敢问上家这是有什么变故?”   白姓商客走上前去问道。   “外来商客?”   巡城斜着眼问道。   “正是。”   白姓商客恭恭敬敬的说道。   阎王易躲,小鬼难缠……最难应付的就是像巡城和采办这样的小吏。   手中有些权利,却总爱拿着鸡毛当令剑。   好在这些巡城对外来商客向来比较客气,不会刻意刁难。毕竟这些商客来,是给他们送钱来了。挡住谁都不能挡住自家的财路。 第九十四章 满江红【四】   可这次他外来商客的名头却不好使了……胡家的巡城在听到之后,非但没有收敛语气,反而用一种更加质疑的态度问道:   “外来商客为什么要来流人区?难不成这里还有人等着和你们做生意?”   “大人,在下的货物存放于此处。之所以来流人区,正是来取货的。”   白姓商客不卑不亢的说道。   “外来商客们的货物,都在城中有地方统一租赁给你们,怎么会放在流人区?”   这一番解释下来,胡家巡城非但没有相信,周围的其他人却是都渐渐围拢过来,摆出了架势。   刘睿影见状,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为首的这位胡家巡城他是认识的,正是昨晚在这条路上和他打过照面却置若盲闻之人。   他觉得此人应当是胡夫人的心腹,该知道些什么,或许不会为难自己。   至于那白姓商客,刘睿影本不想管他的闲事,可现在两人都在一条路上,又被胡家巡城所阻挠,却是不想管也得管,起码得让他也进入流人区里才行。   何况刘睿影自己对流人区里的情况并不了解。   他所清楚地,就只有那一个客栈而已。   但现在客栈已经被焚毁,留下的只有一大块被烧的焦黄发黑的土地,别的什么都不存。   流人区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听说里面暗道沟壑纵横,整个下危城里见不得光的生意都在这里面完成。   一个人若是有心要在里面躲藏,除非调来千军万马把它给踏平了,否则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看这白姓商客好似是对立面熟门熟路,否则也不会找到地方愿意存放他的货物。   鱼龙混杂之处,水有深有浅。   刘睿影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进去淌水,还得借住些许此人的力量。   “这位管事,可还记得在下?”   刘睿影走上前去,对这他负手而立。   为首的胡家巡城是不是管事的,他也不清楚。   管事在世家之中是个职务,不过他却是这里的管事不假,因此刘睿影的称呼也算不得有错。   这位巡城已经让白姓商客交出了他的入城令查看,还在询问他入城里是和哪一家做生意。   白姓商客还未说出来白家,就听得刘睿影插嘴进来。   胡家的巡城被打断了自己的流程很不满意,抬头一看却是又觉得刘睿影有几分眼熟。   “你是……”   现在的下危城中,遍地都是大爷。   不是来参加他们胡家拍卖会的人,就是被欧家《招贤令》请来的能人异士。   得罪了谁却是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胡家人当然对自家的事情最为上心。   刘睿影也是摸准了对方的脉搏,所以在回答之前,已经拿出了胡希仙给他的请柬。   这胡家巡城一看到请柬,脸上的神色顿时松快了许多。   “昨晚,这条路上,胡夫人,。”   刘睿影这才开口解释道。   胡家巡城跟着这三个词,脑筋转的飞快。   昨晚不是他当值,正约了几个朋友在酒肆里快活吃酒。   三个人,竟然点了五斤牛肉,两只烧鸡,一条鲜活海鱼,再加上一人一坛子酒。   从胡家放出消息要举办拍卖会拍卖“满江红”一来,他却是一个囫囵觉都没睡过,一直在当差。   眼瞅着马上就要举行了,家主却突然大发慈悲一般,给了他一天半的假期。   当值的时候,只想好好睡他个三天三夜,结果等闲下来了,却又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与其如此,还不如去喝酒。   等就近上头,回来倒头就睡,把明日的半天全然睡过去,下午神清气爽的起来继续当值。   牛肉和烧鸡是现成的,只需加热一下就好。   但鲜活的海鱼得现杀现做,吃的就是新鲜。   鱼刚被棒子打晕,还未刮鳞破肚,他就收到了胡夫人的传令,命其带着人,去往流人区,把进出流人区的道路彻底封锁。至于里面的事情,自有其他人去完成。   刚被刘睿影一提醒,他的思绪立马衔接起来。   酒喝到一半时,半醉未醉,最是难受。   他便是带着浑身的难说劲儿,在这里又当值了半夜的功夫,整个人都是混沌的。   “想起来了吗?”   刘睿影看出他眼中的朦胧,再度出言提醒道。   这一下,他终于是想起来了刘睿影自己是在哪里见过。   “小的记得!”   胡家巡城对着刘睿影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说道。   “我和这位朋友,进去有点事要办。”   刘睿影接着说道。   “原来是这样,大人您请进!”   胡家巡城当即让开身子,还对着其他人等挥了挥手。   那些人的手本来已经握在了刀柄上,看到领头的如此,自是也让出路来,放下了所有戒备/   他把白姓商客的进城令交还回去,还对着他满是歉意的笑了笑。   刘睿影则没有任何表现,挺直了胸膛就朝里走去,再也不说一个字。   这一幕看在白姓商客眼里去,却是觉得刘睿影越发神秘、强大。不但和陈四爷关系极好,可以上到“四爷茶楼”的二楼喝茶,就连胡家的巡城见到他都得毕恭毕敬。   白姓商客心里很是欢喜。   觉得自己这次眼光着实不错!   更多的却是在祈祷自己这好运别太早消失。   从震北王域出发之前,他还特意去当地的财神庙拜了拜神仙泥塑。   老实的人,就连拜神时许下的愿都很老实。   他很本没有求财神给他什么大富贵,只希望自己能安稳平顺的过个好年,然后时来运转。   现在看来,这财神爷的贡品可不是白收的。   在“四爷茶楼”里和那白家采办吵了一架后,果然是来了运气,得以结识刘睿影。   要是在以前,这样的人物却是他骑在墙头上都够不着,更不用说一路同行,有说有笑了。   其实他哪里知道……   就连那胡家的巡城也不清楚刘睿影到底是何人。   只是昨晚接到胡夫人的传令后,放下酒杯赶到此地,就看到刘睿影和胡夫人前后脚。   此刻他又说自己是去往流人区里办事,他本能的以为又是办胡夫人的事情,哪里敢阻拦?   不过刘睿影身上阴阳师的袍子却是让他很是在意的多看了几眼,毕竟下危城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装神弄鬼的人出现了。   “大师真是深不可测啊!”   将胡家巡城摔在身后,白姓商客心有余悸的说道。   要是方才刘睿影不替他出头,那他的存放在流人区里的货物可就凶多吉少……   欧家和胡家早有规定,所有外来的商客们所携带的货物要统一在城中固定的地方编号存储。   每人都会得到欧几个胡家联名开出的一张凭信,供以调度货物使用。若无凭信,或是擅自将货物存放在别出,那欧家和胡家则有权查处、抄没。   但这样的地方要征收一笔不低的管理费。   白姓商客只想赚点钱,回去过个好年,这一路上都是风餐露宿,能省则省,根本不舍得再出一笔钱存放货物。   打听了一番,才找到门路,知道流人区里却是有地方可以存放。   价格是欧家胡家的一半,而且不限时间,随取随用。惟一的坏处就是不能被人发现,否则只能靠使银子才能重新将货物赎买出来,却是得不偿失。   刚才他也不知怎么了……   嘴皮子上下一哆嗦,却是就说自己是来取货物的。   万幸巡城不管商客,又有刘睿影在一旁帮衬,这才否极泰来。   “呵呵……不过是认识些人而已。”   刘睿影知道现在心中做的什么打算,不过就是这般让对方看不清、摸不透,才能便于他自己行事。   一段土坡路,走的白姓商客气喘连连,刘睿影却毫无感觉。   他就是个普通生意人,哪里能和拥有武道修为的刘睿影相比。   足足等了他两三次,歇着喘了口气,他才走的上来。   即使如此,也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我记得你是震北王域人?”   刘睿影问道。   “在下正是!”   白姓商客还不忘拱手回话。   只是他现在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双手也只是意思意思而已,根本都没有抱拢在一起。   “震北王域我是去过的,那里地处边境,多戈壁。家家户户都有修武的习惯,不说在武道上有多么精深,起码身体康健。你怎么这般无力?短短一截土坡就把你累成了这样。”   “大师竟然去过震北王域?”   百姓商客顿时来了精神。   出门在外的人,听到有人谈起自己的故乡,大多都是如此。   否则那人间四大喜事中,也不会有一条叫做“他乡遇故知。”   刘睿影算不上故知,但既然去过震北王域,白姓商客自然而然的就生发出许多亲近之感。   “在下自幼体弱多病,父母早亡之后就寄主在姑母家里。家穷,也没钱治病,只能日日卧床静养。这体质,便比不得旁人。幸好卧床的时候,读了几本闲书,现如今还能做点小买卖糊口。”   白姓商客解释道。   越说越是利索,看样子是全然换过起来。   刘睿影点了点头,也未作什么评价,径直朝里走去。   方才他观察到,这白姓商客步履虚浮,的确是没有任何武道根基。   但一转念却又是想到,从震北王域来下危城,行路何止千里。这么远的距离,再加上风餐露宿,他竟然还完好无损的抵达,也是奇事一件。   “这……这里怎么了?!”   刘睿影唯一熟悉的地发,就是昨晚被焚毁的客栈。   他根本不用记住路,只需要跟着气味走就能找到。   经过了半夜的风吹,空气中还是有很大的焦糊味。   走到近前,那白姓商客看到这里竟是荡然无存,不由得惊呼出声。   “都烧完了。”   刘睿影淡淡的说道。   “我刚进城的时候,前来这里存放货物,还在这里住了一晚。没想到才两日的功夫,就变成了这样。”   他开始担心起来自己的货物安危……   后悔当初自己不该贪图便宜,将货物都存放在这里。   现在看到被焚毁的客栈,才知道下危城里关于流人区的种种传言,一点都不假。   刘睿影四下张望,想要找到昨晚那伙计的踪影。   但除了焦黑之外,空无一人。   “你的货物存放在哪里?”   刘睿影问道。   “离这里不远。”   白姓商客回答道。   “走,先去看看!”   刘睿影说着腿已经迈开步子。   白姓商客感激涕零。   以为自己的努力,终究是博得了刘睿影的好感。   他想要去查看货物,定然是要帮助自己给陈四爷牵线搭桥。   再度想起方才胡家巡城对刘睿影的态度,白姓商客甚至觉得能和胡家做成生意也不是不可能。   刘睿影却根本没有这么多念头……   他提出先去看看白姓商客的货物是因为在这流人区里,除了那座被焚毁的客栈之外,其他的地方全都是两眼一抹黑。   不如先跟着他走一走,看看这流人区里到底是什么情况,然后借着他所认识的人,也好打听自己的事情。   生意场上的事,刘睿影什么都不懂。   但要是他真的给自己帮上了忙,不管无心还是有意,刘睿影也都愿意去帮衬他一把。   此种事情,两人非亲非故,当然算不上人情,只能算是因果。   人情难还,但因果更难了断。   刘睿影不信鬼神,但却对这因果之说很是推崇。   大因果也是由无数个小因果组成,慢慢积累起来的。待有朝一日滚雪球般,大到超脱了承受范围,那这“果”爆发出来,却是能给人带来惊天彻底的影响与改变。   所以他不愿意和白姓商客有任何沾染。   他带自己来了流人区,那自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他说两句好话,便算是了结。日后各有各的路,兴许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   朝被揍了两盏茶的功夫,白姓商客在一处院落钱停下脚步,上前很有节奏的叩击了五声。   前两声短促尖锐,后面三声显得极为悠长。   不多时,院门里响起了脚步声。   “是你!”   当门打开后,门里的人和门外的刘睿影异口同声的说道。    第九十五章 满江红【五】   开门之人不是旁人,正好是刘睿影在流人区里唯一见过的那位客栈伙计。   刘睿影和这伙计僵持了半刻,双方都无话可说。   良久之后,还是那伙计先开了腔,问道:   “你又回来做什么?”   “总不能是再烧你一间客栈。”   刘睿影笑笑说道。   既然对方还愿意和自己说话,那就说明彼此的关系不会彻底僵硬。   若是连话都不说,让刘睿影吃个闭门羹,那却是更加难以收场。   “我也没有第二家客栈给你烧……别说我没有,流人区里也只有那么一家,再无分号。”   伙计说道。   门始终半掩着,只开了一条缝隙。   在伙计的角度,他根本看不见刘睿影身旁还站着人。   但他知道,方才那敲门之人定然不是刘睿影。   因为敲门的节奏是他和白姓商客约定的取货暗号,旁人根本不知。   “你俩怎么会碰到一起?”   伙计说着将门彻底打开,看着白姓商客问道。   白姓商客想要解释,但又想到自己和刘睿影之间虽然只认识了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可期间发生的事情却极为繁杂。要是真事无巨细的说起来,不但耗费时间,还有点不好意思……   有求于人的人,当然不希望有旁人知道自己的心思。   毕竟这也算是一种示弱。   可以对自己有需求的一方示弱,不代表愿意在人人面前都示弱。   百姓商客即便老实,但老实人通常都有骨气。   他的骨气就是正正经经做生意,不偷不抢,不坑蒙拐骗,也不行那下三滥的套路与招数。   那些阴谋诡计就不是老实人能玩的,他们的良心也过意不去,毕竟他们就是被坑过的那群人,也知道被坑是多么的难受。   他们做生意就是混个口腹,倒也不必为了那些钱财过来害人。那样他们祖宗八代都不会好过。   不过这样的骨气放在生意场上,也难怪他被那位采办所针对。   不针对他针对谁?毕竟这样的极其好欺负。   骨气用对了地方,便是好汉一条。用错了地方,就是愚蠢至极。生意里赚不到钱,江湖里丢了性命,朝堂中满门抄斩。   “在下前来取货。”   白姓商客极为客气的说道。   当初在一位熟人的引荐下,他才得以结识这位伙计。   那熟人只告诉他,万万不可得罪这位流人区里的包打听。伙计虽然孤家寡人,但他在流人区里却有错综复杂的根基。否则又怎么能开得起这流人区里惟一的客栈?   这里的赚钱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耽误了五天日子,这钱可不能按照先前的来算了!”   伙计一边领着他们进门一边说道。   “这是自然,不过在下想先验验货。”   白姓商客说道。   迟了日子就该多给钱,这道理即是公理也是真理。   至于这多出的五日到底该给多少钱,伙计是不是会狮子大张口,敲他一榔头,却是说不好。   当下他只想看看货品是否完好无损,不管多少代价,却是都先取出去。然后自己再下功夫求求刘睿影,让货物今早出手。这样一来, 既能挽回损失,又不得罪这位伙计,手头上还能有点闲钱,回家可以过个好年。   “你自便!”   伙计对刘睿影没有好脸色。   朝着屋子里一指,就带着白姓商客先去验货。   外地的土产放在菜窖中,温。湿恒定,能保存很久,他不担心。但那些个从安东王域进来的鲜活海货却是不能久久存放,若是死了,只能扔掉。   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买来的,扔掉一点,白姓商客都觉得是在割自己的肉一般。   他特意买了许多海盐,一路上都靠着自己调配的海水,维持这些海货的鲜活。延迟了五日,海盐也快用的见底。   无比忐忑的打开木箱,心中却是才安稳下来。   “多谢小哥照看!”   白姓商客说道。   “谢不谢的无所谓,我给你算算这五日的银钱。”   伙计摆摆手说道。   两人回到屋子里,准备拿出纸笔好好算账。   伙计走来走去却是没有在屋子里寻到东西……   刘睿影笑着将茶壶的茶水倒入杯中。   这架势好似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伙计和白姓商客反而成了客人。   伙计不解的看着刘睿影,觉得这人是不是昨晚着火,把脑子烧傻了……   在寻摸纸笔之际,他却对自己笑着,倒了杯茶水,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笔墨,就不能以手代笔,以水代墨?”   刘睿影说道。   伙计恍然大悟,赶紧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写画画。最后算下来,一日合计一两三钱银子。   这个价格合理公道,白象商客也觉得极为妥帖。   付了钱之后,白姓商客让手底下的人收拾货物,准备从流人区里运送出去。刘睿影却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在等伙计忙活完,安安静静的坐下来,好好听自己说话。   “你就算渴了也用不着来我这里喝茶。”   伙计收了钱,心情愉悦。   转头看到刘睿影竟是又拿了个茶杯,自斟自饮起来,颇为诧异。   “胡家里什么茶没有?犯得上来我这喝茶叶沫子……”   伙计白眼一番说道。   “小哥这是还有怨气?”   刘睿影笑着放心爱茶杯说道。   昨晚的事情当然没有那么快能过去。   伙计没忘,刘睿影也不可能忘。   想到那蛮族智集的事情,他就一阵头疼……可惜这事儿却是还得着落在这伙计身上。   现在刘睿影也有求于人,不得不耐着性子,好话说尽。   “胡家出名的是酒,而且下危城中的规矩不是谈生意时只喝茶?”   刘睿影说道。   “你要和我谈生意?”   伙计反问道。   “不错!”   刘睿影说道。   “咱们没得谈,喝完这杯茶,还请出门右拐。”   伙计闷着头说道,右手已经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当然当然……有恩怨在,无法心平气和。所以我想先和小哥把这恩怨化解,然后再来谈生意。”   刘睿影说道。   这恩怨,当然就是昨晚客栈被焚毁一事。   虽然和刘睿影无关,但他毕竟是主要的参与者。   何况这伙计的态度明显就是把刘睿影当做了记恨的对象,他也着实没有别的法子。   “你要怎么化解?”   伙计沉吟了半晌后,开口问道。   刘睿影心中一盘算。   那胡夫人和这伙计应当也只是合作关系,说白了也是做生意。   做生意,就得在商言商,就得谈钱。   胡夫人给了足以买下两个客栈的钱,伙计才答应将自己的客栈交出去,让她随意造作。至于他出手相帮,那就是另外一笔生意。当然价格肯定不低,否则整个下危城里包括流人区中,怕是没人愿意掺和胡家的家务事。   “这客栈,我赔你一座。”   刘睿影说道。   伙计听后顿时眉开眼笑。   即便胡夫人已经给了他钱,而且在客栈被焚毁后,又再追加了一份。不过谁会嫌钱少?自然是越多越好。   刘睿影也陪着他一起笑了会儿,觉得自己提出的化解方法,他应该很是满意。   “还是不谈!”   没想到伙计笑玩之后,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当即收了刘睿影面前茶杯,逼着他不走不行。   刘睿影无奈,眼看对方这个态度,他总不能强行逼迫。   流人区里,鱼龙混杂,刘睿影也不敢用强。省的惹出麻烦来,错过了午后的胡家拍卖会,那可就因小失大了。   叹了口气,却是就要从屋里走出去。   忽然小腹胀痛,似要接手,赶忙问了伙计茅房的去处。   解决完之后,浑身轻松。   心思也没那么紧绷。   诺达一个流人区,还能找不到个打探消息的去处?   只要银子使够,使足,就不怕找不到自己想找的人,听不到自己想听的消息。   茅房在屋子的后院中,院墙角落里摆着一个火盆,立马盛满了灰烬。   刘睿影觉得奇怪。   这伙计屋里连寻摸纸笔都极为困难,又怎么会无缘无故的焚烧这么多纸张?   不过又怕是伙计最近遇上了什么白事,或者是他什么亲人的忌日,贸然上去翻找,有些太过于失礼……刘睿影便假意在后院中溜达,抻抻腿脚,借机想要看清那火盆里烧掉的都是什么样的纸张。   恰好那白姓商客忙完了事情,重新回到屋中,想要和伙计谈一谈长租的事情。   他觉得此地甚好,安全、安静,价格又适中,着实是日后能再下危城里长久落脚之地。   只要人住在城中,搪塞过欧家和胡家的各种检查,那货物存放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再有刘睿影的关系,想必对方也不会要求查看自己这些货物的出库单。   即便是要,伪造一份也就是了。   那些个世家才懒得拿去仓库一一验证,只要东西货物保质保量,就会付钱照单全收。   刘睿影靠近火盆,看到里面都是一张张写满字的纸。   大多都已经化为灰烬,只有最上面的一张,不知何故,还剩下一半,上面还剩下一句绝句:桂酒徒盈樽,故人不在席。   反复品读了几遍,只觉得给人一种寂寞空灵之感,一切都很淡,都很静,有飘浮不可捉摸之感。   空灵飘远,极富意境,刘睿影读来只觉得眼前有高山环绕、云雨流离之感。   字面一拆,字字无奇,字面一合,顿时有百倍的意境。   可见,意远在言外,是为冲淡的一笔。   在本该是生机复发、百鸟歌唱、心情舒畅的时刻,作者却逆意而行,对“寂”作进一步的渲染,那淡淡的愁丝几乎已经洋溢出字面,懒懒地在心中潜行了。   整句话无一字提“愁”,无一字提“思”,但是寂寞惆怅之感已经伸手可及,全然浸满心灵。一切的愁绪只因故人不在。   即便是美酒盈樽,对面无人,才更形伤感。   这样的诗句哀而不伤,朴实不事雕琢,感情自然不矫饰。机心藏不外露,自然天成。   看似信笔而来,实则颇有匠心。其中情思,缓缓流淌,由朦胧而至清晰,圆满无缺。   刘睿影料定那伙计不会写出这样的诗句。   即便是佳句偶得之,也不会将其烧毁。   而且这种诗句,必得有与之对应的心境方才可写出。   伙计是个粗人。   哪怕是粗中带细,也不会有这样的寂寞幽旷。   看来这流人区里的确是有高人隐居。   刘睿影从火盆里捡起纸片,想要找伙计问问清楚。虽然明面上看似对他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帮助,但说不定这就是一个暗藏的突破之地。   弯腰捡起纸片,忽觉得头顶有东西闪动。   抬头一看,二楼上正对着小院的窗户,有连襟抖动,应是有人藏在帘后。   刘睿影全做没看见,重新回到了屋内。   白姓商客还在与伙计争论价格。   谁都不愿意在钱上让步。   对于商客而言,自己付出的成本越多,便代表着他所能得到的利润越少。   反之则亦然。   伙计也想多点银两,毕竟碰见一个长期的主顾是个极为难得的事情。   两人掰扯之际,刘睿影将手中那半边纸片放在伙计面前。   伙计一见,旋即大惊!   赶忙提起茶壶,对着纸片上泼洒茶水。   墨迹晕染开来,很快就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伙计这才送了口气,继而恶狠狠的瞪着刘睿影。   “你从哪里寻来的?”   “后院中的火盆里。”   刘睿影实话实说。   “我的东西,你怎能随意触碰!”   伙计恼羞成怒,站起身来,和刘睿影嘶吼道。   “这不是看你们又在算价钱,怕没有纸笔,小哥算不清楚,吃亏了?”   刘睿影极为平和的说道,丝毫都不与他着急。   伙计吃了个软钉子……无话可说。   只得把满心的怒火都发泄在那已经被茶汤浸湿的纸片上。   抓起之后,在手里不断揉搓,直至化为一坨碎屑。   “作诗人让你焚毁,你却粗心大意。要是被那人知道,你也有不小的麻烦吧?”   刘睿影说道。   看伙计的反应,就知道这人对他应当极有威慑。或者是两人之间的立即纠葛精深。   “我不管你是谁,也不论你和胡夫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但这里是流人区,还从来没有人威胁过我!”   伙计将茶台抽屉一拉开,里面竟是有柄没有剑鞘的欧家剑。   剑尖直至刘睿影咽喉。   但刘睿影却连眼皮都不眨动一下,更是让他在愤怒之余有些心惊。   昨晚他见过刘睿影的身手。   而他自己也是能和金爷颤抖许久的高手。   这样的人对自己向来都很有自信。   “看来你开的客栈也不光彩。”   刘睿影用手轻轻拨开剑锋说道。   这下却是彻底戳住了伙计的痛处……   客栈是黑店不假,但黑店也有黑店的规矩,并不是对谁来了都下死手。   不过刚才出剑的一瞬间,伙计已经下定决心,却是不能让刘睿影活着走出去。即使后面胡夫人追查起来,他也有千百种理由能敷衍过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若是活着不见人,死了也不见尸,你能说这人是死是活? 第九十六章 满江红【六】   “慢着!”   一道倩影从楼上走下来。   刘睿影觉得身影很是熟悉,随之而来的气味刘睿影,也让刘睿影觉得很是熟悉。   这两种熟悉之下,他却是有些害怕……   自己从未来过这里,更是一个人都不认识,怎么会对这里出现的人,有了熟悉的感觉?   不熟悉的地方有了熟悉的人,按道理应该开心才对。   但刘睿影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因为他知道,熟悉就意味着麻烦。   麻烦很多时候不是陌生人带来的,而是熟人。   陌生人带来的麻烦也只是单纯的麻烦,而熟人的麻烦却是牵扯了许许多多。   要是可以,刘睿影根本不想有这么多熟人。   认识的几个就好,多了非但没有任何用处,而且还要为这段还算熟悉的关系付出一些代价。   这种代价是没有回赠的,只是单纯的付出,因此熟人多了也很吃亏。   是福还是祸,是祸躲不过。   脑子里飞快的计较了一会儿后,刘睿影终于抬起头来。   可他只看到了一双脚。   一双穿着蓝色缎面儿绣鞋的脚。   这样的鞋子只有女人会穿,但穿女人鞋子的脚却不一定就是女人的脚。   鞋子可以套在任何人的脚上,因为鞋子自己不会跑,也不会说话,因此被谁利用了,都是说不定的事。   刘睿影在中都查缉司的时候,记得有过一个案子。   杀人者为了给自己洗脱嫌疑,竟穿着女人的鞋子在现场走了好几圈,只为了误导旁人。   效果也很显著,这种误导一般人都发现不了。   从这种作案方式来看。只要有心人。什么奇奇怪怪的方案都能做出。   因此也不能用常人的思绪去判断。   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刘睿影根本不敢确定此人到底是男是女,也就无从知道自己为何会有熟悉的感觉。   除了双脚之外,此人的其他身子都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刘睿影眯着眼,才辨别清楚此人身上应当穿着一剑水红色的纱裙。   在下危城如今的天气里,也算的上轻薄。   “刘典狱怎么如此生分?”   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刘睿影这下却是听出来了是谁。   但他却不敢相信……   来了下危城,接二连三的碰到好几位熟人。   先是小机灵,然后又是金爷,现在这位……也是从震北王域大老远来的。   “你是和金爷一起来的?”   刘睿影问道。   倩影沉默了半晌,缓缓走下,刘睿影看清面庞,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果然是在震北王域戈壁滩矿场上的老板娘,金爷的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刘典狱,早就告诉过你,我和他各走各的路。”   老板娘从楼上彻底走下说道。   “剑收起来吧,怪刺眼的。”   她对着伙计瞥了一眼说道。   伙计点点头,将剑重新放入了抽屉里,自己则退到屋外,不知去忙活些什么。   “这诗是你写的?”   刘睿影扬起手中的纸片问道。   “是我写的,写的好吗?”   老板娘妩媚一笑。   “写得好,只是前面的没有看到。”   刘睿影说道。   “我也记不清了,这种玩意儿向来前写后忘。”   老板娘说道。   话音落下,刘睿影久久没有开口。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应该出言安慰两句,还是直白的问自己想问的事情?   “什么时候你也变得婆婆妈妈起来?我记得当初第一次在矿场上见到你时,你可是极为刚强。“   老板娘调侃道。   “没办法,人总是会变得。”   “人一直在变!”   不等刘睿影一句话说完,老板娘抢过话头接着说了下去。   即便听懂了她话语里暗示的意思,刘睿影也不能做任何感慨。   自己身为诏狱典狱,中都查缉司省旗,不能平白无故的介入震北王域的内政。   当初追查饷银,是得到了震北王的首肯。   现在就是刘睿影想帮忙也无处发力。   “我帮不了你……”   刘睿影说道。   “我知道,所以就没抱过这个心思。”   老板娘说道。   她拉开茶桌的抽屉。   不是放着欧家剑的那一个,而是它旁边的那一个。   这个抽屉里放着的都是一壶一壶灌满的酒。   老板娘从中间提出一壶,放在桌上,将壶盖打开,伸手把酒香味冲着刘睿扇去。   “好闻吗?”   “甘醇浓厚,烈中带柔,好酒!”   刘睿影说道。   “我酿的。”   老板娘开心的笑着。   被人赞美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尤其刘睿影长得还不算坏,也有点酒量,谈吐举止很是温和。   被这样一个男人夸赞,老板娘觉得自己这笑很值得。   何况刘睿影还不止夸了他一次。   从一开始的诗算起,这次再见面,却是已经夸了她两次。   “可惜我现在不能喝酒。”   “陪我喝酒!”   两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然后相视一笑。   刘睿影不喝酒,是因为他有事在身。老板娘想喝酒,是她实在受够了一人喝酒的寂寞。   “我丈夫也死了。”   老板娘忽然悠悠的说道。   “死在苦役上?”   刘睿影问道。   “不,死在我的刀下。”   老板娘说道。   “他是我的丈夫,但却不想和我一起去做苦役,你说我该不该杀了他?”   老板娘问道。   “该!”   刘睿影回答的很是干脆。   这并不是奉承,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夫妻本是同林鸟不假,但若真的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话,岂不是太薄情寡义?   如此划分的清楚的,怎么能叫夫妻?   就算是朋友也不会放任不管,更何况夫妻这种特殊关系。   薄情寡义的人,留着也是累赘,不如杀了清净。   老板娘这次没有再笑。   而是拿过两个茶杯,用茶汤将其涮洗一遍,然后分别摆在自己和刘睿影的面前。   “酒你还是要喝的。虽然你无法帮我,但你喝了酒之后我就会帮你。”   老板娘说道。   “帮我什么?”   刘睿影反问道。   他根本没有透露自己的来意,老板娘又是如何猜出来的?   “刘典狱没必要这么正经,试想你一个人,怎么回来下危城?这里一无中都城的繁华,二无太上河 那么多姑娘。一个未成家的男人,即便是找乐子,也犯不着来这里。”   老板娘说的不急不缓,犹如抽丝剥茧般,将刘睿影一点点剖析开来。   “再加上你的身份,所以我判断出你来下危城,一定是办事,而且还不是小事。”   老板娘说道。   “我身上穿着阴阳师的袍子,算的都没你准。我知道老板娘会煮肉、炒菜、杀人、开客栈、酿酒、造棺材。但还真不知道你能掐会算。”   刘睿影摇着头说道,脸上尽是无奈。   “每个地方都有他运行的规律,你在怎么超脱,却是都离不开这种规律。所谓的阴阳师,即便如高仁,萧锦侃那般,无非也是比普通人提前知道了些许规律而已。”   “知道归知道,他们也无力改变。不然高仁怎么会输在你手里?”   老板娘说道,还对着刘睿影眨了眨眼睛。   她算不得人老珠黄,但也早已青春不在。   这种少女面对情郎时撒娇的表亲,她做出来竟是无比的自然,没有任何违和感。   刘睿影一时间怔住……丢了魂儿似的,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还未与我干杯,自己却是就喝了……”   老板娘有些埋怨,但也无可奈何。   酒已经喝到了刘睿影的肚子里,总不能让他再吐出来。   她举起酒杯,和刘睿影的杯子轻轻一碰,然后也一饮而尽。   “走吧,我带你去找人。”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还未回过神来。   不然他肯定让老板娘说清楚是怎么知道自己在找人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屋门。   院子里,伙计正在准备草料喂马。   看到老板娘和刘睿影走出来,便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直勾勾的看着刘睿影。   刘睿影觉得一侧面颊被盯的滚烫,转过头正好和他四目相对。   “这是我的朋友,以后莫要在为难。”   老板娘指着刘睿影说道。   伙计听后点了点头。   “他为何这样听你的话?”   刘睿影的思绪回转了些许。   “因为我给了他富贵。”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当然不相信只有这么简单。   女人想让一个男人听话,很多时候根本不用银钱。或者说有了除了银钱外,还有一万种方法能够让他们听话。   老板娘不知用了哪一种。   但这伙计一看就不是能轻易被驯服的人。   “你要带我去见谁。”   刘睿影接着问道?   “这几天,流人区里来了不少外人。但这些外人来流人区的目的却都一模一样。”   老板娘说道。   “他们都是为了什么而来?”   “为了一双手!“   老板娘笑的很是玩味,刘睿影难以区分出其中的真伪。   有的人行走江湖,根本不用兵刃,他们用的兵刃, 就长在自己身上。”   老板娘说的这人,他的兵刃就是一双手。   第一次看到这双手时,刘睿影看不出与普通人的手有任何的不同。只是更加修长白皙罢了。   但这双手的每一寸皮肤、骨骼,都在告诉刘睿影:   “这世上没人能看清我出手。”   此人没有说话,云淡风轻的,好似从手上展露出杀气,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轻蔑、不屑、藐视。   这种感觉相当过分。   太过分的感觉就相当于一种挑衅。   一双手可以成为江湖客的武器,所有人都不信。   刘睿影也不信。   重重压力之下,他几乎都要跳起,因为他已经受不了这赤裸裸的挑衅。   “那好,就让我看看你是怎么出手的。”   老板娘双手叠放在小腹上,屏气凝神的看着刘睿影出手。   震北王域矿场的客栈里她错过了好戏,现在想要看看刘睿影到底是什么水平。   剑是名剑,人也是名人。   此剑一出,天地为之黯淡。   然而,结果却让刘睿影失望。   刘睿影手中的欧家剑并没有被自己握在手里。   他的大袖依旧空空荡荡,好像从来都没有一物,从来都不存一物。   岂但剑没有在手。   刘睿影的脸上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面如死灰,五官几乎快要扭曲成一团,身体也开始微微抽搐起来。   “你是怎么做到的?”   刘睿影颤声问道。   手中一空的食盒,他感觉到还有一只手窜到他的身旁,指动如风,道道残影,连点他心脉附近的三处气府。   这人的手,不止会夺剑,还会破府。   气府一旦被封住撑破开来,将直接动摇一个人的武道根基,乃至危及生命。   屋外忽然来了一阵阴风,天骤然黑了下来。。   屋里屋外都寂静的可怕,闻不到半死声响。   刘睿影觉得自己的身子徒然往下一沉,他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要发生——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感觉,就像猛兽天生就具有的警觉一样。   也可能是他的第六感,那本是专属于女人的感觉,而他也忽然之间就有了那种特殊的感觉。   忽然身体一轻,两支剑羽,险而又险的贴着他的头皮划过,令他浑身汗毛根根竖起,头皮炸裂。   眼看又有数支箭羽飞至而来 ,刘睿影竟然没有起身闪躲,而是就地躺下,朝旁侧翻滚。   箭光散尽,两声惨叫暴呼。   原来是老板娘出了手,如若奔雷之势,使得两位凶手来不及变换方位,正中心脏。   一击毙命,十分准确。   “他们是来找我的,连累了你。”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爬起身子,拍拍阴阳师袍服上的泥土,很是木讷的点点头,目光重新看向那双手的主人。   他的剑已经完好无损的放在桌上,刘睿影随时都可以拿去。   但他却不像……   这柄剑在被夺走的一刹那,已经不属于他了。   能被夺走的东西,有了第一次,迟早也有第二次。   对于这样的东西,刘睿影打心底的厌恶,提不起丝毫喜欢。   这双人没有片刻得闲。   他拿出了一匹红绸子,用手量好尺寸,接着裁剪开来,将四个角用钉子钉在桌上,固定好。   然后又以同样的尺寸,裁减了另一块,固定在旁边。   提起旁边的狼毫笔,选了一根中等粗细的,饱蘸金漆,在一块红绸缎上写下了“请柬”二字。   “我知道来流人区的外人都是为了什么……都是来找这双手做事!”   刘睿影说道。   这双手既能夺走他的剑,还能伪造胡家的请柬。   那是不是别的一切都能通过这双手造出来?   “你若是也要请柬的话,就得在一盏茶的功夫里付钱。不然到时候金漆干不完全,被人看出了破绽,我可不负责!”   这双手的主人只有在等金漆凝固的时候,才略微休息片刻。   他的身后立这一个高高的架子。   每一隔断都分成了四个小抽屉,上面写着各式各样的材料和工具名称。   但凡是刘睿影见过、听过的,这里却是应有尽有。   “我不做请柬。”   刘睿影摇摇头说道。   随即收起了自己的剑。   “难道你要仿铸欧家剑?”   这双手的主人即便是疑问,语气上也没有一点波动。    第九十七章 满江红【七】   刘睿影确实没有想到这人竟然连欧家剑都可以仿造。   他见刘睿影不吭声,以为自己说中了心思。   停下手里的活计,来到柜子后面,推出来一口大缸。   大缸足足有一人多高,放置在滚轮上,否则根本难以移动。   此人把大缸口上的盖子揭去,指了指里面说道:   “现成的很多,大概有五六十把,你自己挑去吧,价钱都一样。”   刘睿影踮起脚尖朝里一看,果然不假。   这些剑密密麻麻的插在里面,似是笔海一般。   不等数清楚,却是就让刘睿影有些头昏脑涨……   有种大批发的感觉,一个锭银子能买一大堆。   “你竟然仿造了这么多欧家剑,欧家难道没有找你麻烦?”   刘睿影惊异的问道。   “欧家招我麻烦和你有什么关系?”   此人头也不抬的说道。   “我虽然不是欧家人,但却和欧家关系极深。”   刘睿影略带威胁的说道。   此人一听,却是笑了起来。   他根本不相信刘睿影说的。   和欧家关系极深的人,犯得着来他这里买仿造的欧家剑?欧家里每日都能出产几柄剑,大部分都是家族内部使用,但怎么样也能匀出一柄来给这位“关系极深”的人。   自己明明没有,却要用没有的东西来吹嘘。   不笑他笑谁?   可刘睿影一脸平静的看着他。   丝毫没有别的表情。   这人独自笑了一会儿,见刘睿影毫无反应,便也只能干咳几声来掩饰尴尬!   本来他笑是想让刘睿影尴尬……   没想到最后尴尬的却是自己!   风水轮流转,但这次也转的太快了些!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   会不会刘睿影真的和欧家关系极深,他来仿造欧家剑是要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欧家产出的每一柄剑,都有独一无二的名字和编号。   旁人看不见,只有欧家中人用一种专门的镜子,朝剑身上或锋刃所造成的伤口上一照,才能反射出来。   所以欧家剑要是杀了欧家人,欧家就能通过这个方式,很快确定到底是那一把剑杀了人,也就确定杀人者究竟是谁。   毕竟买卖欧家剑没有什么别的规矩,只有一条,不许对欧家中人出剑。   要是连这条都无力维护,欧家凭什么来的刀族人的拥护与信任?   每卖出一把剑,就等于多了个死敌。   这样的事情,欧家是不会做的,否则便是自损手足。   此人伪造欧家剑,其实欧家也是知道的。之所以留着他,没有清理门户,是因为他做的剑的确太好,太真!有时候欧家行事不便,竟也让人拐着弯前来购买。   至于其他的种种,假的和真的即使没有区别也影响不大。   像是进出下危城的令牌,还有胡家的请柬等等,都是无关痛痒的东西,做了也就做了,不能彻底断绝人家财路。   这其中的种种,他自己也清楚。反正欧家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自然就不会杀他。   不过即使欧家有一天不再需要,转而痛下杀手,他也有足够的自信靠自己一双手全身而退。   方才只一下就夺了刘睿影的剑,那也可以一下就夺了来杀他的欧家中人的剑。   “到底买什么?”   有本事的人,也有脾气。   很多时候,这脾气却是直接和本事挂钩。   本事越大的人,脾气也越大。   “我不买东西,我是来问事儿的。”   刘睿影说道。   “那你还是请回吧,我虽然造假,但从不违心。造了加东西卖给别人,自然也不会告诉别人谁来买过。不然不是自毁长城?”   此人说道。   刘睿影一听,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这已经不是用钱能衡量的,而是一位手艺人的良心。   老板娘眼看刘睿影陷入僵局,在身后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到屋外说话。   “怎么了?”   刘睿影问道。   “你知道他是谁吗?”   老板娘问道。   刘睿影想说不知道。   不过既然老板娘这样问了,就说明此人绝对大有来头,所以他选择沉默。反正他说不说,老板娘都会告诉他。   “他是南阵的亲弟弟。”   “南阵?”   刘睿影觉得这名字很是耳熟,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老板娘抬起手腕晃晃。   手腕上带着一个极为精致的金镯子。   看似浑然一体,实则处处机关。   刘睿影早在震北王那隔壁矿场上的客栈里就体会过。   “我想起来了!”   这只金镯子就是南阵的手笔。   被称为天下第一巧手匠人的他,可不是浪得虚名。   当时晋鹏过寿时,南阵还特意来祝贺。   虽然双腿残废,但他的一双手可真是机巧如神明。   “这兄弟俩都是靠手艺活儿吃饭,但这弟弟却专心伪造……真是造化弄人。   伪造在旁人看来,和偷东西没什么区别,毕竟是把人家千辛万苦弄出来的东西,   刘睿影感慨道。   “他叫北阵。”   老板娘接着说道。   兄弟俩一南一北,用的都是花名而非真名。   不过真名无人识,“南阵”却是极为响亮。   “官府白道里,南阵名声大。但在下九流中的黑道中,北阵才是个宝。”   老板娘解释道。   两兄弟一南一北,一黑一白,也算是齐全了,只是黑白有别,他们的关系也因此受了影响。   刘睿影点点头表示理解。   “他们兄弟俩关系可好?”   要是这兄弟俩关系好,刘睿影却是想提一提自己和南阵的缘分,借此和北阵拉近关系,套套近乎。   兄弟的兄弟不也是兄弟?   成了兄弟,就不算是外人。   不能告诉外人的东西,却是可以告诉兄弟。   他只要把和南阵的关系告诉北阵,岂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到想要的?   刘睿影这么想着,顿时又来了精神。   撬开一个人的嘴不难。   用皮鞭,辣椒水,烙铁,都可以做到。   难的是让他心甘情愿,事无巨细的说出来。   想要做到这一点,就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恩威并济。否则极为容易将人得罪到死。   要是得罪了一个人,恐怕以后就很难再讨好了。   刘睿影记得南阵的脾气就极为古怪,不知他的弟弟如何。   毕竟是有血缘关系,会不会也受到影响,喝南阵一副德行?   要是一副德行,恐怕就很难弄了。   “水火不容!”   正在刘睿影畅想时,老板娘一句话,像盆凉水,让他的心绪大起大落。   北阵和他的亲哥哥南阵水火不容……还好自己没有动用这个所谓的关系去套近乎。   不然就彻底把北阵得罪了个完完全全……   刘睿影不明白的是,师兄弟之间闹别扭,甚至你死我活的,还情有可原。   亲兄弟之间,怎么会结下这样的愁怨?   除非是触及到了底线的东西,否则再怎么样都不会翻脸的。   毕竟说到骨子里,还是一家人。   “两人之间到底有些什么仇怨我也不知道,很可能就是些针尖大小的事情,积累在一起,成了解不开的结。你知道有本事的人还有什么吗?”   老板娘反问道。   “还有小心眼!”   不等刘睿影回答,她却是自己给出答案。   刘睿影惨淡一笑。   心眼儿这个东西着实不能以一代之。   南阵的脾气就很大,心眼儿也很小,现在看来他弟弟也是如此、   “不过……”   刘睿影忽然想到一个事情却是可以让北阵动摇。   他走上钱,用手敲了敲桌子,北阵放下手里的活儿,茫然的看着刘睿影:“还有啥事?”   刘睿影不回答,从怀里去出一大叠银票,全是千两的面额,足足有十几章,上万两。   这么多银票放在北阵面前,若是没有动容是不可能的。   刘睿影看到他仍然在坐着活计,但速度已经要比先前慢了许多。   忽然一下,手中的针失去了准头,竟是戳破了他左手的食指。   一颗鲜红的血珠,顿时冒了出来,圆鼓鼓的,看上去还有些骇人.   “唉。”   北阵叹了口气。   他正在做的东西是一件锁子甲,环环相扣,一旦开始便不能停止。   要是停了一步,就会影响之前的成果,把所有努力毁于一旦,因此他没有万全准备的时候,是不会轻易动手的。   往常都有两位助手在他身边,挂着他的吃喝拉撒,即便是睡着了,也得用专门的工具将其固定。   其他人做这样的伙计,都是好急人分工完成,最后一人在统一整合,把锁子甲练成一体。   但这样制成的锁子甲,结合部位有些脆弱,挡不住生猛的箭簇。   唯有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制造完成的东西,才能够抵挡住刀尖的劈砍和箭簇的冲击。   刘睿影看这剑锁子甲质地柔软,人性极强,因当时贴身穿的,外面在套上罩袍。不过这种式样的甲胄,寻常人根本穿不到也穿不起。   那些江湖豪客们,更是个顶个饿的自负,觉得老子武功天下第一,却是谁都不用怕,更没必要穿这种锁子甲。   所以在平南王域里,需要穿这等甲胄的却是只有一人。   “平南王给了你多少钱做事?我出双倍,而且事情还没有这么麻烦!”   刘睿影骤然开口说道。   北阵被说中了心思,手底下一颤,又是一针走偏,将左手食指彻底扎了个通透。   但见他丝毫不慌乱,井井有条的从头顶上扯下来一个夹子,夹住锁子甲还未完成风口的地方,而后又从抽体力取出砂布,包裹伤口。   末了,还取出一个扳指套在伤口处。   见到这扳指,刘睿影突然眉头一皱。   他想起自己在前往下危城前,有一女子在诏狱对面摆了个织补摊,实则暗藏杀机。   那女子用的兵刃便是一连串的顶针……   当时这顶针就打在刘睿影面前,因此记得极为清楚,决计错不了!   银针,金线,顶针…   三个人的面目从他的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   张学究的夫人——银星,还有那位织补摊女子,以及现在的北阵。   这三人之间到底有什么瓜葛?   不起眼的顶针竟然反复出现…… 第九十八章 满江红【八】   “你要做什么?   北阵问道。   手里的活儿却丝毫不停,神情也恢复了方才的淡定,显得胸有成竹。   不过他的眼神一直在那堆银票上扫来扫去,显然是有些心动。   刘睿影细看了片刻,微微笑了笑,觉得此事有门儿,这才开口回答道:   “我要做一枚出城的令牌。”   “你要做出城的令牌?”   北阵匪夷所思。   刘睿影怎么会需要这样的东西?   以他的身份而言,下危城该当是进出自如,哪里需要什么令牌。   单凭查缉司还有诏狱的名头,都能让他成为欧家和胡家的座上宾。想在下危城中办什么事情,还不是一句话,动动嘴皮子就行。   “为什么,难道不该是给钱就做的生意?”   刘睿影伸手摁在那堆银票上。   “恕难从命。”   北阵想了一会儿说道。   北阵慢条斯理的说道。   “在下洗耳恭听。”   足足上万两,寻常人一辈子都赚不到,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做生意有个毛病,想必刘典狱还不知道。”   这是毋庸置疑的一点,有本事的人得到的多,也怕失去的多,周围一定有过多吹捧,或许一开始他很谦虚,可越来越多的奉承会让他沉迷于那种生活之中。   当他突然被撕扯出去,少了奉承的时候,会很不适应,甚至愤怒,因为他把那些逐渐当做了生活的一部分。   刘睿影拱了拱手说道。   有本事的人除了有脾气外,都好面子。   再加上刘睿影认定他很需要这上万两银子。   虽然书上说,以色懂人心,以财帛动人心,都非长久之计。唯有以仁义德行,才能经久不衰。   所以让他落了面子,就是把他从那场合里剥夺出来,他又怎么能忍受呢?   只要给足了面子,他的脾气自然也无从触发,所求之事也就好做。   以财帛动人心虽然片面,但却极为好用。   眼下他拿了钱,告诉了刘睿影事情,二人之间便算是两清。往后还有没有机会见面都不知道,起码这次算是互不得罪,结了个善缘。   但刘睿影又不需要和他交朋友,拜把子。   只想从他这里得知那位蛮族智集的下落,所以也就不需要什么长久之计。   “这么说来,却是有人找你做了出城的令牌?”   刘睿影眉毛一挑。   “我一天之内,不会做两个相同的活计。”   北阵说道。   现在这个档口,欧家公布了《招贤令》,胡家拍卖会又即将开始,怕是想要出城的人寥寥无几,排队进城的却是车水马龙。   既然北阵说一日之内不做相同的活计,想必另一个找他做出城令牌的人,就是蛮族智集无疑。   这正是他想知道的。   自己还未问出口,北阵却是就说了出来,当然算是惊喜。   但仔细一想,他只是告诉刘睿影自己做事的习惯而已。   客人的身份当然要保密,可自己的习惯也不能说改就改。   “正是。”   北阵沉吟了片刻,似是觉得自己说漏嘴了什么。   “既然有这个习惯,那我也不好勉强。就是不知您和那位客人约定什么时候取货?”   刘睿影问道。   要是朝令夕改的话,习惯还算是什么习惯?还不如干脆没有习惯!   这般容易改动的,也不能让人信服,况且他并不缺客人,凭什么要为了他们而改变自己?   “在下着实有些着急……不知能否各退一步?”   刘睿影再度伏地身子说道。   “你问这个做什么?”   北阵一脸困惑。   “一日的功夫我等不起,可否在那位客人取货后便立即给我做?”   刘睿影说的颇为真诚。   “怎么个各退一步法?”   北阵反问道。   “罢了罢了,就依你说的。不过此事你知我知,切莫传扬,否则旁人知道了,日后我生意难做。”   北阵说道。   北阵抬头看了看他的眼睛,眸子清凉澄澈,觉得不似作伪。   再看看那一堆上万两的银票,只得叹了口气。   实际上不过是他们用来彰显自己的身份或者地位,让自己的层次变得更高一些的手段罢了。   不容易得到的会更被珍惜。   刘睿影一看北阵同意,当即大喜,点头应允。   这些有名声,手底下有真章的手艺人,都喜欢给自己设定些奇奇怪怪的规矩,对外说起时,都叫做习惯。   轻易能做到的,总会被质疑,不让人花点心思,怎么能成贵品呢?   两相应承下,便就此达成了一种默契。   要是少了这些,似是就会折损他们的手艺一般。   恰巧客人们偏偏就认这些奇奇怪怪的规矩,也觉得若是没有,这手艺人的手艺定然不精良。   刘睿影看着屋外的天,心中计算了一下时间。   现在距离正午还有两个半时辰。   “一个时辰后你再来。”   北阵说道。   一日之计在于晨。   今日他就胜在出门的早。   护甲的拍卖会在午后,怎么也超过了一个时辰。   只要这边顺利了解,刘睿影带着蛮族智集直奔胡家而去,时间应当是刚刚好。   从北阵屋子出去后,老板娘立马走上前来。   看到他一脸春风得意的模样,也知道事情办的顺畅。   往日闲来无事,上午有一般的光阴都在床上虚度。今日却觉得无限充裕。   果然早起有早起的好处!   借着光,刘睿影看到老板娘的面色有些蜡黄。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变化。   老板娘还是那样平静,不悲不喜。   日头已经完全升起。   老板娘没想到刘睿影竟然冷不丁的冒出来这么一句。   记忆中他好似告诉过自己,但却又记得不那么真切。   “你哥哥还好。我已经见过了。”   刘睿影说道。   但现在老板娘没有做梦,也没有喝酒。   她听得很是真切!   或许是一厢情愿,把脑海中做想的,当做了现实。   她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类似的事情,思虑过重时,就会把凭空想象出来的东西,当做是真实发生过的记忆。无非是一种自我安慰罢了,这样的记忆总能让人轻松愉快起来。   若说一点都不关心,那是假话。   兄弟姊妹之间,血浓于水。   刘睿影的的确确红口白牙的告诉自己,他的哥哥挺好,而且两人还见过面。   “他……他也在城中!”   现在家族遭遇变故,又怎么能不担心彼此的境遇?   金爷在矿场里做苦役的时候,老板娘在另一个矿场里给苦役们烧水,做饭。   有再大的愁怨,都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直至消散。   老板娘和金爷之间虽然有诸多不同,但他们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她始终都在经营自己的小店,虽然那店不黑不白的,但这并不妨碍欧家和震北王的利益是,所以对老板娘也就算是宽容。   “在城中。”   这是旁人极为羡慕的活儿,一般都得给监工使银子,上下打点一番才能做的上。   如此安排,确实是因为是老板娘与青府纠葛不深,与金爷的生意也纠葛不深。   “想说什么?”   刘睿影问道。   刘睿影说道。   老板娘听后欲言又止,丹唇几次开合,却是都未说出一个字来。   “刘典狱,当时在矿场客栈中,我虽然多有得罪,但咱们之间毕竟是没有仇怨。如今我厚着脸皮求您一件事情,万望答应!”   老板娘抢过话头说道。   老板娘低着头,银牙紧咬,默立良久后,扑通一下跪在刘睿影面前。   “你这是……”   刘睿影转向何方,她便行至何处。   最终无可奈何,刘睿影也扑通一下跪在她的面前。   刘睿影不敢受她这一礼,赶忙侧过身子。   但老板娘却不依不饶,用膝盖跪行。   刘睿影身子朝后倒去,坐在自己的脚跟上,算是跪坐在他的面前。   “现在咱们都跪着,却也不算谁求谁,只当朋友之间帮个忙。不过这忙能不能帮得上,却还是得看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敢对你有所保证。”   “老板娘,咱们也算得上是故人。有话为何不能好好说?”   看到刘睿影跪在自己的面前,老板娘着实没有想到……心下一惊,更是吞吞吐吐,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我在来下危城前,见过一位青府中忠心耿耿的老仆人,他告诉我说我哥在中都城里做下答案,一口气偷了二十八把欧家剑。你让他带着这些剑来流人区,定能卖个高价,到时候我们兄妹俩带着这些银钱远走高飞,再也不过问这庙堂江湖的纷争。”   刘睿影听后久久不语……   “我哥来下危城中,定然是要找欧家报仇。他也算曾经帮过你,?刘典狱能不能护他周全,让他留的性命?”   老板娘说道。   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也是如此。   他的生意做的大是不假,但他的名头却比生意还大。   金爷在有钱有势的时候,为人豪迈,行事也有些拐杖放肆。   说白了就是太出风头,张扬过甚。   欧家和震北王联手扶持起来的人,自然就是他们豢养的一条狗,让朝谁叫就朝谁叫,让咬谁就咬谁。   这世上最难的就是客服自身的秉性。   欧家不缺钱,他们有足够的钱去震北王域戈壁滩的矿场上买铁矿。但金爷的存在始终是他们心里的一根刺,就是因为他的名头太大,行事作风过于张扬,对于欧家来说不可控的因素太多。   与其让铁矿握在这样一个人手里,不如把他彻底换掉,让整个震北王域的铁矿势力重新洗牌。欧家即便不站在台前,也是在幕后牢牢控制着一切。   沾染上其中的弊端也是无心之过。   但正是这一点点的弊端,累积起来,就成了致命的弱点,最后使得乾坤倒转,天下倾覆。   善贾而无市井气,善文而无迂腐气,善兵而无豪迈气。但这样的事说到容易做到难,又有几人没有弊端?   有些事只要做了,就会被其所束缚。   他不忍拒绝老板娘?,不忍拒绝一位妹妹对自己亲哥哥的关切。   但他着实不能答应。   “他是定然要报仇的,现在的金爷和以前不可同日而语。”   刘睿影说道。   于是也没有再说什么,默默起身,对这刘睿影深深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开。   走出一丈远时,却又回过头来。   何况这件事,他答应了也做不到。   老板娘的眼神黯淡下去……她知道刘睿影这是拒绝了。   他很能理解这种感受,但着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独自理了理思绪,突然发现快到了取货的时间,立马闪身躲在巷子里,静静等着。   “我就住在那里。”   刘睿影点点头。   待脚步声近了,刘睿影突然现身,站在他面前。   背着光,蛮族智集也不曾看清他的面庞,眯着眼还未回过神来,刘睿影当即一脚踢出,踹中他小腹。   不多时,看到地面出现一道人影。   从宽窄上判断,来人定是个大块头,应当就是那蛮族智集。   刘睿影拔剑出鞘,锋刃抵住他的咽喉,缓缓朝上抬起。   这下他却是看清了到底是谁。   蛮族智集吃痛。   捂着肚子,弯下腰来,一脸痛苦。   刘睿影冷冷的问道。   两人的关系从中都城一路走来,已经有所缓和,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半个朋友。   冲着刘睿影咧嘴一笑,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根本没有逃跑的心思。   “怎么不跑了?”   现在他人在流人区,这“信誓旦旦”的保证,却是比一阵风去的还快,刘睿影当然无比生气。   “我知道你不会是杀我。”   但无论是朋友,还是陌生人之间,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欺骗和背叛。   刘睿影亲口答应过,定会护他周全,把他平安的送回漠南蛮族部落之中。而他也信誓旦旦的保证过,绝不使诈,并且一回到部落,就将蛊毒的解药交给刘睿影。   “如果你觉得这样就能威胁我,那就是大错特错!”   刘睿影说着手中又加了几分力,剑尖刺破了他咽喉的皮肉,鲜血流了出来。   蛮族智集说道。   “因为你还等着解药!”   “我没有逃跑!?是他们逼我的!”   蛮族智集高喊道。   蛮族智集脸色骤变。   他没想到刘睿影竟然真的伤了自己。   他说话时喉结上下异动,却是又让剑尖刺进去了些许。   蛮族智集也不解释,撸起右臂的袖子,露出胳膊。   “怎么逼你?”   刘睿影问道。   他说的是欧家负责看守的几人。   这些欧家中人都是外姓之人后来加入,和蛮族之间都有血海深仇。蛮族智集算是羊肉虎口,怎么能放走?   刘睿影看到大臂上有一片烫伤,伤口处已经起泡,但有的却破烂开来,还在流水……   “我若是再不走,他们就要杀了我!”   屋子里也无别的东西,无非是一个炉子,一壶热水。   再行尽了折磨之后,他们便准备在小睡片刻,在天亮前将其杀死。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蛮族中人的肉体,几壶滚水浇在寻常人身上早就烫的半死不活,可蛮族智集还能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挣扎着逃出来,一路跑来了流人区中隐藏行迹。 第九十九章 满江红【九】   “所以你想告诉我,你不是逃跑,而是为了活下来?”   刘睿影手里的剑收了些力,剑尖从他咽喉处的皮肉中拔出来,带出一连串的血花。   “正是如此。”   蛮族智集点点头说说道。   他点头的时候,下巴刚好磕碰在剑锋上。   从剑身的反光看到了自己的双眼。   一时间,他竟是没有认出这是自己的的眼睛,极为陌生。   事实上任何一个人但看自己的眼睛,都会觉得很是陌生,这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   这么就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照镜子。   身为男人,还是漠南蛮族,本来就对自己的仪表不太在意。   或者说,他们的审美和五大王域中人很不一样。   具体审美标准,刘睿影也不清楚,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但就是觉得从刘睿影剑身中映出来的自己,有些奇怪。或许是一昼夜没有休息,眼神中带着疲惫。亦或是经过这么长久的消磨,却是磨去了他眼神中的狂野和嗜血。   无论是哪种,都让他在一瞬间觉得自己这样是否真的意义?   漠南,还真的能回去吗?   不过想起部族中的妻儿、亲人、朋友,他必须得回去。   否则这些和他亲近的人,就会一同变成叛逆,被司命在下一次问天时当做祭品,活生生的剥掉皮肉当做桌布,掀开头盖骨盛放酒水。   “我不怪你。”   刘睿影彻底收了剑。   他注意到蛮族智集喉头处的伤口已经停止了流血,开始缓慢愈合。   这样的种族天赋,旁人羡慕不来。   但刘睿影却发觉他似乎很怕烫。   不然胳膊上滚水浇下的印记,经过了一夜好几个时辰不该这样明显才对。   这一点,刘睿影并没有出口想问。   若真是他的弱点,那藏在心里,用在该用的时候,却是最好不过。   要是提前问了,让他有了堤防,弱点就不能被称之为弱点,反而变成了他最为强悍的地方。   “现在在你面前有两条路。”   刘睿影沉吟片刻后说道。   “反正一条必然是生,另一条你也不会让我死。”   蛮族智集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说道。   “我说过,解药威胁不了我。当真急了,我擎中王域大可集结三威军,叫你漠南再无人烟。”   刘睿影淡淡说道。   声音不大,也不洪亮,但却说的极为坚定,掷地有声。   随着他的话音,蛮族智集忽然打了个冷战。   他的眼前似是看到千军万马扑面而来。   铁骑扬起的尘土,要比部落司命搭建的问天台还要高。   刀光落下。   他的妻子抱着年幼的孩子一并人头落地。   鲜血飚射而出,染红了半边天空……   没有去过中都城的人,根本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唯有去过的人,才知道这盛世繁华之下隐藏着多么强大的力量。   犹如一条沉睡的巨龙。   无人侵扰时,它闭着眼,很是温顺。可一旦边河胫金鼓之声响起,这条龙便会爆发出它所该有的气势,一爪凌天。   漠南蛮族,虽然凭借这肉体的优势,这么多年来可以和下危城中的欧家、胡家,两大世家相抗衡,得以偏安一隅。   但若是擎中王当真尽起中都三威军,那漠南的抵抗便形如以卵击石,毫无意义。   即使所有的蛮族部落联合在一起也是一样,何况现在明面上还是散沙一片。   他需要时间,整个蛮族部落也需要时间。   刘睿影的这句话他没有当做威胁,反而深信不疑。   虽然刘睿影只是中都查缉司省旗,诏狱典狱。可当他从嘴里说出来这句话的时候,却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我……我想活!”   蛮族智集挣扎了好一阵后开口说道。   “想活就按我说的做。”   刘睿影负手而立。   随即指了指北阵的屋子,示意他先去把定做的令牌取了。   “等等!”   当蛮族智集走到他身旁时,刘睿影忽然叫住了他。   蛮族智集身子一僵,双眼死死的盯着刘睿影的剑。   好在他没有出剑的意思。   空着的右手深入怀中,搓捻了一下,取出五张银票,递给蛮族智集。   “把这些银票交给北阵,就说我不做那出城令牌了。不过有言在先,是我毁约,所以愿付一半的钱,当做赔偿。”   蛮族智集木讷的结果刘睿影手中的银票,转身走进院中。   不一会儿,手里多了个令牌,但刘睿影给他银票,却还在手里攥着。   刘睿影不禁皱起了眉头。   自从他刚才说完那三威军之后,就觉得蛮族智集有些晃神,现在却连亲口答应的事情都能转眼忘记,不由得更是奇怪。   即便蛮族中人大多头脑简单,可他身份不同凡响,却是其中的智集。况且一路走来,刘睿影觉得他机灵多变,根本没有呆傻之状,怎的一句话就能变成这样?   “看来你是不想活……”   刘睿影说道。   左手微微抬起,剑柄笔直的指向他的胸口。   “是他不要!”   蛮族智集连连摆手说道。   “他还说了什么?”   刘睿影追问道。   “真没都没说!递给我令牌后,我将银票放在桌上,他只轻轻的说了声拿走。”   刘睿影沉吟良久,终于叹了口气。   罢了,一日一日缘不同,不能非得争这一朝一夕。   万年虽然太久,但有些事太着急了,只能显得目光短浅,心胸狭窄,没有半分气度。   今日他和北阵既然能得见,就说明有缘。   北阵不肯收他的银钱,就说今日缘尽于相见。   等他日说不定还有什么机会,可以互相亏欠。   刘睿影和蛮族智集一前一后走在流人区中,路上有几个赌鬼酒虫,刚刚散了局,摇摇晃晃的走在街上。   赌鬼好似丢了魂儿一般,酒虫却满脸稀奇洋洋。   赌鬼定然是输了钱,酒虫却是遇到了好事。   赌鬼看不过,出手将酒虫打翻。   两个都犯浑的人碰在一起,就是麻烦事一桩,一个心里不清醒,一个意识模糊,或许打了起来,他们都搞不清楚状况,只会平白的把周围人连累个遍。   酒虫却还不知道疼,摊在地下十分满足的打着酒嗝,任凭赌鬼翻看他的口袋。   他兜里怎么可能有银子呢,要说这银子,恐怕只有他肚子里有。   最后的二两银子,也被他换做了黄汤下肚,裤兜里连半枚钱都没有。   好事归好事。   但好事不一定都是财运。   人这一声霉运和好事定然是交织前行。   累积到限度,就会发生转换。   赌鬼心有不甘,正巧刘睿影走来。   他丝毫没有将刘睿影放在眼中,但却十分畏惧他身后的蛮族智集。   论个头,赌鬼只到这蛮族智集的腋窝,力气也没有丝毫优势。   不过蛮族智集十分乖巧的跟在刘睿影身后,他已经选择了彻底的臣服。   想要让蛮族五体投地很难。   刘睿影却用一句话就做到了,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他看到赌鬼不善的目光,停下了脚步。   流人区里,每天的都在死人,下危城也一样。昨夜害死了十几个力巴,不是寻仇,照样不了了之。   所以在这里,出剑杀人,刘睿影没有任何压力。   只看这赌鬼够不够聪明,要钱还是要命。   到了这个程度,赌鬼早就忘记了钱不买命,命却能赚钱这个道理。   即便看到刘睿影身后亮出来的欧家剑,他看在眼里仍然是白花花的银子。   包括刘睿影身上身上穿的衣服,脚下踩的鞋子,都被他换算成了银钱,所以义无反顾的朝着刘睿影扑过来。   刘睿影侧过身,闪避开他的冲劲。   赌鬼一头撞在蛮族智集身上,还未缓过神来,脖子就被扭断,瘫软在地下,随后跟一片破布般,被丢了出去。   刘睿影静静的看着,只觉得杀了个人后,他眼中好像恢复了些许神采。   拐过弯,就到了那客栈伙计的住处,也是老板娘现在的栖身之地。   这次,不等刘睿影抬手敲门,门便自动打开。   老板娘站在门后,似是早有准备。   看到刘睿影,盈盈一礼,右手虚引,将两人请了进去。   “知道我会回来?”   刘睿影问道。   “看出你还有事会找我。”   老板娘笑着说道。   “从哪里看出来的?”   刘睿影追问道。   “哪里都能看得出来。”   走到屋内,伙计并不在屋里。   原本桌上的茶具,也换成了酒具。   “你是要请我喝酒?”   刘睿影说道。   “对于一个马上就能喝到‘满江红’的人来说,什么酒应当都入不了眼。”   老板娘说道。   刘睿影并不在意老板娘的揶揄,看到桌上已经有个倒满了酒的酒杯,毫不客气的端起,一饮而尽。   “在我看来,喝什么酒不重要,重要的是喝酒的心情和朋友。”   老板娘面色凌然,白的吓人,犹如雪片。   烈酒入喉下肚,刘睿影身上却也没有丝毫暖意,老板娘冷若冰霜,使得这酒都变了味儿。   “他也曾说过这话,和你说的一模一样。”   老板娘口中的“他”,现在只有她的哥哥,金爷。   “一个字都不差?”   刘睿影把玩这酒杯问道。   “一个字都不差。”   老板娘点头说道。   “下危城里,我在他不会死,我走也会尽力劝他走。”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多谢!”   老板娘愣了片刻,这才起身行礼道。   这话不算是答应,也不算是承诺,但她可以从中听出刘睿影的真心。   “至于……”   “至于他当然可以先待在我这里,好吃好喝绝对伺候的舒服。”   老板娘抢着说道。   刘睿影笑了起来。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   以至于自己还未说出什么,她却是就猜到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不想报仇?”   刘睿影临出门前,老板娘忽然问道。   “不知道,也没必要。”   刘睿影摇晃着脑袋说道。   其实他很讨厌这种没有营养且故作深沉的聊天,这才算是真的没有必要。   但很多时候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拽弄一番这样的机锋,还显得自己深沉,令人捉摸不透。    第一百章 金风红雨   屋外,天色已是正午。   下危城中的太阳,似是比别处都要亮堂很多。   刘睿影抬头看了看天,觉得这太阳也太大看了些。   只有在地势高的地方,才会觉得太阳大。   阳光刺眼,刘睿影看了一下便移开了目光,双目中泪水充盈。觉得自己着实有些白痴……好端端的看什么太阳!   但今日这太阳大的有些不同寻常,下危城又不是高原,怎么会如此?   刘睿影没能想明白,回过神,已经走出了流人区。   流人区外,一人见到刘睿影出来,立即翻身下马,走上前来,躬身行礼。   “刘典狱,一剑老爷命我在此等候。”   此人说道。   刘睿影看到他还带了一匹马。   两匹马缰绳拴在一起,马头低不得也高不得,不断碰撞。   他点了点头,随即跟着此人一起上马,朝着城中疾驰而去。   “今日这日头也太大了些……”   刚到地方,马蹄还未全然停住,刘睿便听到这位欧家中人抱怨了一句。   下马后,一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冲着刘睿影笑嘻嘻的打招呼。   “刘典狱!”   刘睿影本以为他会问起自己在流人区中是否找到了那位蛮族智集,没想到他却只是客套,对于这件事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这倒是出乎刘睿影的意料之外,他都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尤其是关于为何没有将其带回。   至于老板娘,他是定然不会是活的。   一则刘睿影无心插手这些世家之间的恩怨,二则老板娘的确是帮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忙,于情于理都不能出卖对方。   现在一剑不问,他正好也省的撒谎。   刘睿影比原先更加杀伐果断,但对于说谎一事,还是不太在行……   更何况这谎言一出口,却是永无止境。   必须要再用无数个谎言去延续、遮蔽。   “胡家好大阵仗!”   刘睿影抬眼一看,称赞道。   只见从他下马出,一直到拍卖会的主场地,全部都用红毯铺着,上面洒满了花瓣,天地间都变得芳香四溢。   一瞬间宛如进入了烟花之地,暧昧气息让人挪不开眼,也躲不过去。   这个季节,全天下有花开的地方莫过于安东王域的沿海。   可那里距离这里十分遥远,且不说距离,单单是花瓣的脆弱如何能保持得住完整,就是一番费心思的活。   胡家竟然能从那么远的地方运来花瓣,而且还保证了它们的新鲜。顶级世家之力,可见一斑。   都说前朝皇帝娶亲时,将军捧剑,百里连席。这胡家的拍卖一坛满江红的阵仗,丝毫不必当初皇帝娶妃封后时差。   可以说这胡家俨然成了类似于皇帝的存在,不在乎于地位,只在乎于其强大的财力和势力。   一路运送花瓣,花费财力是小,这路上的关卡才是大头。   “满江红是胡家初代家主所酿制,而且酿制完成后,一把火少了配方。以至于这种酒竟在世上成了绝世孤品,所以胡家这么重视也理所当然。”   一剑说道。   “既然这样珍惜,为何不好好保管?说不定哪一代人出了个天才酿酒师,就能破开这其中的配方,将绝世美酒再现。”   刘睿影问道。   “呵呵,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一剑说道。   刘睿影看他不想明说,便也不强行追问。   两人再度客套了一番后,并肩携手朝前走去。   “刘典狱!没想到在这里又见面了!”   即将进入拍卖会场地外临时搭建起的一个拱形彩门时,忽然有人从身后将刘睿影叫住,还叫破了他的身份,引得周围之人纷纷侧目。   刘睿影觉得奇怪,这里根本没有人认识他才对。   唯一知道他身份的,除了欧家人、胡家人,就只剩下金爷和老板娘兄妹俩。这些人都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根本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叫破他的身份。   而认识他,又不知好歹的随意乱叫的,恐怕也没有几个,却是让他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就连一剑也有些纳闷……   此人叫破了刘睿影的身份,对欧家也没有任何好吃。   旁人看到堂堂欧家大供奉和诏狱典狱走在一起,会作何感想?   尤其是胡家中人。   一剑已经在人群之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都是胡家人扮作前来参加竞拍的商客模样,混在人群之中,暗地里监视八方动向。   刘睿影警惕百倍的转过身来,看到来人,却是哭笑不得……   叫破他身份的竟然是中都三大家,邓家大公子的好朋友,毕翔宇。   身为五大王域首屈一指的大商贾,他前来参加拍卖会自是情理之中。   “毕老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刘睿影劲气传音,将话语径直送入他耳中。   毕翔宇听后,身子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摸了摸后脑勺,朝一边走开。   有一剑在身旁,胡家中人只对着刘睿影鞠躬致意,丝毫没有检查他请柬的意思。   过了拱门后,毕翔宇这才再度走上前来。   “前辈,我给你介绍下,这位是闻名天下的大老板,毕翔宇。我和他在中都就是好朋友。”   刘睿影指着毕翔宇说道。   二人早就知道彼此,但却一直没有见过面,今日也算是机缘巧合。   “毕老板!久仰久仰……我欧家之中的海货可全都得仰仗您!”   一剑客气的说道。   “一剑大人哪里话? 府上如有什么需要,承蒙不弃,在下定当效犬马之劳。“   毕翔宇说道。   寒暄过后,毕翔宇压低声音问道:   “刘典狱来这里可是公干?”   “正是,所以毕老板还是不要叫破我的身份。”   刘睿影说着,扯了扯身上穿着的阴阳师袍服。   毕翔宇心领神会,当即改口为刘大师。   作为一个生意人,认识个把阴阳师算不得身稀奇的事情。   生意人往往迷信,对于鬼神之说要比寻常人更相信些。   尤其是毕翔宇这般做海货生意的,隔三差五的就要出海。海上的风雨,要比内陆更加变化多端。刚刚还是晴空万里无云,霎时间就能风暴骤起,导致船毁人亡。   “这些花瓣可都是你的手笔?”   刘睿影问道。   除了这位海上的富商,刘睿影想不到还能有谁能把花瓣完好无损的运过来,毕竟在陆地上有许多波折,可在海上只要封存得当,那么花瓣就会安然无恙。   连最基本的磕绊都做不到。   “正是,胡家要新鲜的,可是费了我许多功夫。”   毕翔宇说道。   “毕老板对这次胡家拍卖满江红怎么看?”   刘睿影继续问道。   商贾之言有时候也有其中的道理。   毕竟商场如战场。   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而放到商场上却是“无父子”。可见这生意上的事情,一点都不比战场温柔。   “已在下之见,却是作秀成分多。”   毕翔宇脱口而出。   看来他对此事早就有思量,所以刘睿影一问,他就能立马回答。   “胡家身为顶级世家,这意义何在?”   刘睿影似是自语,也像是发问。   “刘大师岂能不知一山不容二虎这句话?”   毕翔宇笑着说道。   刘睿影点点头。   英雄所见略同。   果然大家的心思都是如此。   胡家和欧家都在下危城中。   这么多年,都是并肩而立。   但其中的摩擦想必也不少,可终究还是未能分出个高低。   都是相互制衡,却相互忌惮的关系,一方强了弱了都影响颇大。   这次接着欧家《招贤令》的机会,胡家行此拍卖之事,无非就是想和欧家在名声上分庭抗礼吗,争取城中以及天下人心,不让其过分倒向欧家。   刘睿影正想问问中都城里的情况,一剑却领着欧家家主欧雅明朝他走来,不由得只能中断了谈天。   “见过欧家主!”   刘睿影躬身行礼。   “刘大师不必客气!许久未见,神采依旧!”   欧雅明回礼说道。   看得出,他今日心情不差。   往日的欧雅明,虽然时刻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说起话来让人听着如沐春风。但今日,他的高兴却是由内而外,从骨子里生发出来的。   像是得了什么好事一般,竟连脸上都掩盖不住了。   这不是一大家主平常的做派,到底是何事让他连这般的隐藏都懒得做了。   刘睿影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是让欧家家主这般高兴。   “刘大师还不知道,今日家主可是有喜事。”   一剑说道。   “喜事?”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明明是胡家的拍卖,欧家何喜之有?   “胡家的五小姐,今日要与家主订婚。”   一剑说道。   欧雅明笑着点点头。   人生的四大喜事,排名之首的便是洞房花烛夜。   这当然是喜事,还是大喜事!   只是刘睿影没有想到,胡家的五小姐,胡希仙竟然还未和欧雅明订婚。   从胡夫人那里,他就知道了胡希仙和欧雅明之间的特殊关系,可两家竟然把这样一剑大事放在今日,估计全城之人都没人想得到。   这样的顶级世家若办喜事,该当提前许久就昭告天下,也好给足各位时间奔赴下危城中祝贺。   却是没有这般隐藏。   除非此事是仓促而定,事先欧雅明并不知情。   “原来如此!胡家五小姐生的国色天香,欧家主可谓是快意人间!”   刘睿影祝贺道。   “你见过胡希仙?”   欧雅明敏锐的问道。   刘睿影一时失语,却是说错了话……   好在他应变能力不弱,不紧不慢的从怀中去处当日胡希仙给他的请柬,道明其中原委。   “哈哈,没想到刘大师和内人竟然还有这么一段缘分!”   欧雅明说道,还高兴地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   拍卖会共有十八张桌子。   最前面三张,每张摆着六把椅子,其余的都是十把。   欧雅明的座位,在最前排三张桌子正中。   他的身旁,特意给刘睿影留下了一个座位。   这座位就连一剑的都没有资格。   这无疑是给足了刘睿影面子。但也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欧家主如此礼遇,在下十分感激!”   刘睿影说道。   “刘大师何必客气?你我又不是外人,不用弄得这样生分。想当初还在博古楼时, 刘大师年少英豪就令我震撼颇深。”   欧雅明说道。   他这句话说的声音很大,似是可以说给旁人听的。   刘睿影明白他的用意,为的就是让旁人听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   否则他坐在如此显眼的位置,不明不白的,欧雅明也怕旁人闲话。   两人感刚刚坐定。   城里便挂起一阵风。   这风竟然是金色的,紧接着又下起了雨,红色的雨。   金风,红雨。   风没有温度,没有气味,却有颜色。   雨没有淋湿众人,却带着一股浓郁的酒香。   刘睿影闻了闻,没有分辨出来是什么酒。   会场内的所有宾客都被这一阵金风红雨吸引了全部的精神,其中有人诧异,有人兴奋,有人恐惧,还有人期待。   最期待的的,当属刘睿影身旁坐着的欧家家主,欧雅明。   他闭上眼睛,任凭这金风吹佛在他的来你上,任凭红雨落下,从他的领口倒灌进去。   金红灼目,辉煌无边。   欧雅明享受了片刻,突然睁开眼来。   他的眼中也绽放出金色的光芒,却是要比这阵风更加激烈。   目光所及之地,金风和红雨纷纷避让。   欧雅明缓缓扫视过会场,金风红雨随着他的目光,渐渐隐去,悄无声息。   紧接着,他站起身来,朝着会场右侧走去。   行至一般,站住脚跟,和身边的人友好寒暄几句,便负手而立,翘首以盼。   会场左右分别堆着一座酒山。   左边的无字,右边的用红色的封泥拼出来一个“胡”字。   胡子,古月。   欧雅明站在那里,正好挡住了胡子的左边,仅仅留下右边的一个“月”。   数道人影从酒山后方鱼贯而出。   为首的,正是胡夫人。   今日她穿的雍容华贵,头戴银丝髻,周围金累丝钗梳,珠翠堆满,上着藕丝衣裳,下着翠绫裙,脚上却是穿了一对儿红鸳绣鞋。   这样的鞋子,一般都是未出阁的大姑娘所穿戴。   胡夫人身为胡家的家主夫人,穿着这样的东西,显然有些不合适。   未等欧雅明打招呼,胡夫人便先说道:   “欧家主若是还叫我胡夫人,则是显得生分了!”   “那依胡夫人之间,在下却是该如何称呼?”   欧雅明想了翔说道,不知不觉,还是以胡夫人称呼。   即便今日要与她的女儿订婚,现在也不能这样着急改口。否则就会被在坐的众人耻笑,觉得他堂堂欧家家主,似是没见过女人一样。   更深的,则是他不愿意在事情未定前,就当着众人的面,在辈分上矮了胡夫人一头。   若论起年龄,两人却是相差不多。   这位胡夫人并不是胡家家主的原配,而是填房。   胡家家主的结发夫妻,是她的亲姐姐。   长女亡故,次女配之,故作填房。   但熟悉内情的人都知道,这姐妹俩除了长相相似,都是天生丽质外,性格、脾气、秉性迥然不同。    第一百零一章 今日立冬   面对欧雅明的问话,胡夫人并未作答,而是轻轻笑了笑,尽显妩媚。   作为东道主,她的座位在左右两座酒山正中央。   胡家家主常年重病,卧床不起,胡家上下的一应事物都由胡夫人打理。   至于刘睿影在胡家园子里看到的那位胡家家主的假死尸体究竟是谁,恐怕除了胡夫人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   现在距离拍卖开始还有半个时辰的光景。   胡夫人辗转于各个桌台,和她所熟悉的人一一寒暄。   欧雅明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刘睿影发现,刚才他的好心情突然变得荡然无存。   他的眼角忽然抽搐,露出几条细密的皱纹。   欧雅明正是壮年,可他的脸上却已经有了皱纹,鬓边生了白发。   看来欧家家主这个位置也不是常人可以做得了的。   正在他浮想联翩之际,忽然觉得有人在注视自己,抬起头扫视了一圈,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又觉得口渴,想要喝口茶,欧雅明却将一只装满酒的酒杯放在他面前。   “我欧家同意在下危城中建立查缉司站楼。”   刘睿影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但却没有反映过来他到底说的是什么。   “欧家主何意?”   欧雅明却不再解释,只是平静的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他自己也知道,这事儿说的太过于突兀,没有任何铺垫。刘睿影听不懂也是情理之中。   “这事刘典狱可以做主吗?”   第二遍说完之后良久,欧雅明见刘睿影没有任何反应,接着问道。   “在下却是做不了主,不过欧家主既然有这般合意愿,等这边事情了断,回到中都之后,定然会将家主的意思分毫不差的转达给擎中王以及凌夫人。”   刘睿影斟酌再三,觉得这样说最为合适。   中都查缉司想要在下危城中建立站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凌夫人甚至亲自前来接洽,都吃了闭门羹。当时欧家与胡家态度强硬,毫不松口,下危城被他们经年累月打造成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却是连凌夫人都没了办法。   凌夫人这般厉害的人物都没有法子,可见这两俩合并起来是多么的强大。   “如此甚好。”   欧雅明满意的点了点头,长舒口气,似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胡夫人走完最后一张桌子,准备回到中央的座位上。   众人忽然发现,她的座位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没人看清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没人知道她是谁。   只能看出她是一个女人。   论容貌不再胡夫人之下,甚至身段儿还要比胡夫人更加匀称、出彩。   不过这女人的脸色不太好……   施了粉黛,仍然遮掩不住她的沧桑。   尤其是她优美细长的脖颈,好像是在大太阳底下呆久了,有很多晒伤的痕迹。   众人不认识。   刘睿影看了却是大惊失色。   因为坐在胡夫人座位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老板娘,金爷的妹妹。   “这位客人,你怕是坐错了位置!”   胡夫人冷冷的说道。   身后跟着的胡家中人已经蠢蠢欲动,但她却打了个手势,示意不要动手。   好端端的一场盛会,她不想在刀光剑影里开场。   这不是砸她的场子吗?   更称得上是打她的脸,这是她的宴会,谁敢动手。   本意是为了提升胡家在下危城中的威严,这样的事情处理不慎,就会闹出笑话,反而弄巧成拙。   “这位置难道不能坐?”   老板娘问道。   却是身子往后一靠,翘起了二郎腿。   “能!”   胡夫人想了想说道。   若说不能,岂不是她自己都坐不了?   “既然能,我坐这里有何妨?”   老板娘反问道,嘴角勾着一抹笑意。   漂亮的女人不论做什么都让人生不起气来。   老板娘显然是胡搅蛮缠,但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人站出来替胡夫人出头说话。   来买酒的,大多是男人。   而男人怎么会和漂亮的女人过不去?   尤其是现在两个漂亮的女人为了一把椅子起了争执,这样的事情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几次。   于是所有人都抱着看乐子的心态,美滋滋的眯着眼睛,静静揣摩事态究竟会如何发展。   “这椅子有些人坐得,有些人坐不得。”   胡夫人的耐心正被一点一点消磨。   她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出这句话来。   刘睿影都能听到她的牙齿互相摩擦的“咯咯”声。   “比如你能坐,我却不能。”   老板娘低着头说道。   这句话一出口,众人却是一阵唏嘘。   不因为其他,只是因为老板娘这句话的语气极为叹惋。   其中蕴含的意蕴,着实是我见犹怜。   在场的人无比心生情愫。   这可比戏台上那些浓妆艳抹,看不出真是面貌的戏子表演真实、精彩的多。   ““知道还不退下,给本夫人让座。”   胡夫人下了最后通牒。   老板娘重新抬起头来,目光却没有看向她,而是转到刘睿影身上,接着与欧雅明四目相对。   “知道,但也不让!”   老板娘的目光一触即收。   但胡夫人还是从中看出了端倪。   她知道刘睿影的真实身份,但却不知道刘睿影来下危城中的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刚才看到他和欧雅明极为熟悉,心中便隐隐约约有不好的预感。   心想果然不错!   这女人绝对是欧雅明派来搅扰场面的。   要不是欧雅明,还能有第二个人如此胆大包天?就算是找遍了女子,也每一个敢的,但她后背的靠山足够强大,便能丝毫不惧。   不管她最后到底让不让座,胡家都会折损名声颜面。当务之急,是如何以雷霆之势将局面平息。   “好。”   胡夫人竟然答应了老板娘不让坐。   她命人重新搬来一把一模一样的椅子,放在老板娘三尺之处,重新落座。   在场的众人谁都没想到老板娘竟然会这般处理,就连欧雅明也皱起了眉头。   “刘典狱,这女子是谁?”   不光是胡夫人看出了端倪,欧雅明也从刚才老板娘扫视而来的目光中察觉出她应当与刘睿影相识。   她的直觉准没错。   刘睿影不知如何回答。   他全部的精神都用在揣摩老板娘来此的真正目的上。   结果还不等她回答,也不等胡夫人说几句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一束白光就从她的身后腾起。   胡夫人猛然低头。   虽然早有防备,但还是有一缕头发被老板娘的刀光削去。   “都退下!”   胡家中人一拥而上,却被胡夫人呵斥。   不得已,只能松开握住刀剑的手,重新站在一旁。   若来闹事的是个男人,胡夫人大可命人将其毙命于乱刀之下,不用顾忌任何后果。   可老板娘是个女人。   她便不能够如此,否则即使杀了她,也没有任何光彩之处。   对付女人,最好的武器还是女人,也就是她自己。   胡夫人重新将头发盘好,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也不言语,当即欺身上前。   软剑灌注劲气,霎时就挺立起来,笔直朝天。   但却又比普通的长剑多了几分灵动与韧性。   老板娘的刀不长。   藏在袖筒里。   她的袖中刀,刘睿影早在震北王域戈壁滩矿场上的客栈中就领教过。   这会儿重现眼前,却是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袖中刀最重要的便是第一刀。   以为内刀身藏在袖中。   如何出刀,旁人看不见。   不知她会从什么角度,以什么速度,劈向何处。   但老板娘的第一刀却失手了……   头发虽然长在头上,可却和脑袋不同。   头发削掉了还能再长,脑袋只有一个,没了就是没了。   老板娘的第一刀之削去了一缕发丝,距离要了胡夫人的命还有十万八千里。   往后只会一刀比一刀艰险。   胡夫人见多识广。   当即认出了胡夫人的刀法路数。   “袖中刀可谓是再女人不过的刀法。”   “我本就是女人,为何不能练袖中刀?”   老板娘反问道。   胡夫人脸上尽是轻蔑。   短短的时间,她已经对老板娘的身份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觉得她应当是个落魄的大小姐,走投无路,前来下危城中,不知如何搭上了欧家。   来此间闹事,应当就是她能入欧家的投名状。   同是女人,先前又是差不多的身世。   但现在胡夫人已然是胡夫人,她却是天地一浮萍,不能左右自己的方向,只能听命于人、受制于人。   相比之下,一种自豪与骄傲有人而生,却是愈发的盛气凌人。   是非不到钓鱼处,荣辱长随骑马人。   普通老百姓哪里有这么多烦恼?   倘若老板娘就此认命,找个人嫁了,踏踏实实讨生活,却也不用这般凶险。   打打杀杀一直不是女人该做的事情,都说巾帼不让须眉,但漫漫人间却是又有几个巾帼?   “都是女人,我不想为难你。现在扔了刀走人,我保证你能安然出城。”   胡夫人说道。   “进城就很难,什么都没做,出去更难。”   老板娘摇摇头说道。   听得出胡夫人方才那句劝告极为真心,可她却又万般无奈。决计不能丢掉手里的刀,也不能轻易出城。   胡夫人见劝说无用,当即也不再费口舌。   她挺剑直刺,仗着自己手中的软剑要比胡夫人的刀长处不少,于是有恃无恐。   刘睿影脸上却突然落下一滴冰凉。   疑惑之际,发现竟是天上落雪。   忽然想起,今日却是立冬。   雪花片片随风舞,寒枝点点梅花香。   纷纷扬漫天皆白,飘飘然行人匆匆。   胡家在拍卖会场钱立着的拱门,被风吹雪很快落满,卷起来一些寒意。   漫天的雪飘混沌了天地,仰首时白雪满眉眼,俯首时飞絮盈白头。   下危城中的雪,通常稀疏于早晨,浓密于黄昏时分。   像今天这般骤然而至,一瞬间便大的惊人,一会儿功夫就漫天皆白,万物尽被白色掩盖的情况还鲜有发生。   刘睿影的心境一下子被拉回了初春时节的西北,那会儿定西王域也是这样冰天雪地。   定西王霍望围炉沏茶,红泥温酒,待朋至。几人面上客气,实则各怀鬼胎的消雪煮酒惶论英雄,倒也是别有一般风趣。   这样的雪夜,不谈经不论道,咬文嚼字凡夫子。不抚琴雅余兴,弹筝怡深情,似是都有些对不起。   刘睿影朝远处望去,下危城城墙上的沟壑已经被风雪抹平,分不清哪里是岭哪里是谷。   偏偏头顶的太阳还在,被雪花的反光映衬的世界一片皆白。   城中星星点点的人家的屋顶冒出来的炊烟,变得十分醒目。   会场里想起了一阵奇怪的声音,那是雪略微凝固后,踩上去的所作。   漫天大雪,老板娘与胡夫人双方即使距离很近,但也视线受阻,因此双方都不急于出手。   尤其是胡夫人。   他穿着一双绣鞋,脚腕脚踝都裸露在外。   雪很快把她的双脚淹没,只漏出一点红红的鞋头出来。   红色的绣鞋,洁白的雪吗,很是般配好看。   要是在平时,说不得胡夫人还会低下头来,自我欣赏一阵。   但现在他却是没有这心情……   冰凉的雪片侵没到她的脚脖子,转瞬间便被体温融化,将袜子湿透,紧贴着皮肤,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鞋子不合脚啊!”   老板娘揶揄的说道。   “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   胡夫人说道。   她的鞋子不是不合脚,而是不合时宜。   毕竟谁也没有想到今日竟然会在艳阳天里突然一反常态,下起大雪。   更不会想到,还会有人如此不知趣,前来搅扰胡家的大事!   “不如换换?”   老板娘提议道。   她提起自己的裙子,露出自己的双脚。   赫然是一双靴子。   一双铁做的靴子。   银白色的镔铁,和雪花几乎一致,   雪片落在其上,看上去让老板娘的双脚显得极为臃肿。   她朝前踏出一步,厚重的铁靴子在雪面上压出两个深深的足迹,同时抖落了雪花。   “怎么换?”   胡夫人看着老板娘的双脚问道。   老板娘想了想,觉得自己这提议并不恰当。   这一双镔铁靴子,是她在矿场上当苦役穿着的。离开之后,也不曾脱下,为的就是让自己铭记家恨。   而胡夫人不是她的仇人。   她所想的和自己的哥哥金爷一样,无非也是借刀杀人罢了。   索性直接将双脚上的铁靴子托起,赤脚踩在雪地上。   立冬出雪。   地面还未变得那么僵硬。   脚底的温度融化了积雪之后,踩在土地上,反而有种湿湿,软软的感觉。   胡夫人眼看如此,也不甘示弱。   当即也脱去了绣鞋,和老板娘一样,赤脚踩在地上。   雪花落在脚背,很快融化,变作水珠滚下,借此融化了更多的雪。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对立。   都在等风小些,或是风口倾斜。   片刻功夫,脚边便堆积除了一滩雪水。   风向突变。   从原本的凌乱,变成纵横吹拂。   雪花本要落下,却又重新卷起,吹响旁侧。   刘睿影觉得自己的视线稍微恢复了些许,却又被一道比阳光映雪更加刺眼的银光所充斥。 第一百零二章 白阳天   “你这又是何苦……”   欧雅明长叹一口气说道。   银光隐去,刘睿影看到一柄刀锋架在欧雅明的脖颈上。   刀尖在前,刀柄在后。   刀柄上握着一只手。   这只手枯瘦有力,皮肤偏黑,但其中隐藏的气血之力却极为旺盛。透过皮肤,刘睿影甚至可以看到他的血液奔腾,似大江大河,有搬山移海之能。   不过令他奇怪的是,这柄刀不是白色,而是乌黑。   一把乌黑的刀,如何能发出银光?   刘睿影想不通……   方才那一瞬发生的太快,以至于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反观欧雅明,却丝毫没有慌乱。   手中甚至还端着酒杯,慢慢啜饮,时不时朝着酒面吹一口气,让其起来波纹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   酒汤随之荡漾,直到撞在酒杯壁上,才逐渐收敛势头,回归于平稳。   似荡然的音律,于无形之间激起万般律动,将气流层层分割,风也变得破碎,余音消散,风又重聚,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握刀之人听见欧雅明所说,久久不语。   刘睿影从这把刀和握刀的手,已经知道此人是谁,可他并不像抬头确认。   因为他不知该如何面对。   全天下的刀,大多都是银白。   至于其他颜色的刀,不超过十把。   这十把刀无论是各种颜色,却都是逃不出权贵之手。   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陈家陈四爷的乌钢刀。   现在这柄乌钢刀暂时换了主人,它已不在陈四爷的手中,而是被金爷借去。   乌钢刀在此,握刀之人当然就是金爷。   欧雅明也识破了来人的身份。   整个下危城中,敢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人还没有产生。   即使放眼天下,就连擎中王刘景浩见到了这位欧家家主,也得以礼相待,不曾刻意为难。敢于如此的,当今只有金爷一人而已。   他的妹妹先行搅扰,现正在台上与胡夫人相对。   做哥哥的,却又出刀胁迫欧家家主欧雅明。   任凭谁了解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都会以为这兄妹俩是商量好的,一前一后,一明一暗,就是为了复仇。   这俩人倒是十分干脆利落,也极其和谐,没有二心,只奔着复仇的目的,妹妹身为女子,能够思想如此坚定,也实在不易。   但只有刘睿影清楚,老板娘不可能和金爷有所商量。   他们俩只是恰好做了同样的事情,在同样的时间。   追根溯源,就是因为他们俩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思考问题的方式大致一样。   欧雅明喝完了杯中酒,伸手想要把架在他脖子上的刀锋推开,但试了试,刀锋却纹丝不动,不由得抻了抻脖子。   不管是谁,被一把刀架在脖子上,都是一件不舒服、不愉快的事情。   “这把刀要是我没有记错,应该是陈四爷的乌钢刀吧?我知道她在下危城里,来都来了,却不找我喝杯酒,未免有些太见外了。”   欧雅明接着说道。   金爷还是沉默相对,一句话不说。   刘睿影似是做足了准备,终于抬起头来看向金爷,却发现金爷双眼紧闭,眉头紧锁,用力抿着嘴角,满脸都是纠结。   “用了一辈子剑,最后被乌钢刀架在脖子上,也真是造化弄人。”   欧雅明微微扭头,看向刘睿影,笑着说道。   刘睿影尴尬的陪着他一同笑了笑。   金爷的事,他早就清楚,但却一个字都没有对欧雅明说。   他没有想到,金爷却是选在这样一个时刻动手。   正好他坐在欧雅明身旁,这让他如何选择?   袖手旁观,两不相帮都说不过去。   “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欧家主第一次尝到滋味吧?”   金爷睁开眼说道,手里的刀却依旧不动分毫。   “的确是第一次尝到。”   欧雅明说道。   “感觉如何?”   金爷继续问道。   “感觉很不错,甚至音乐有些期待。”   欧雅明又笑了起来。   直到现在,他的神情依旧平静。   在这样的情况下,这般平静的神色,着实有些吓人……   其中蕴藏的意义不言而喻。   能坐上欧家家主之位,欧雅明自然不是普通人。   他平静的面色下,到底有什么样的魄力,无人知晓。   “期待什么?”   金爷眉头也舒展开来,不紧不慢的问道。   两人似是许久未见的老友在叙旧。   双方因为日久天长,未曾见面,所以对互相的境遇都不够了解,但又顾惜往日的轻易,所以只能这么慢吞吞的,东拉西扯,没话找话。   “期待你手中的刀锋还能出现什么变化。”   欧雅明说道。   他左手攥拳,在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一旁严阵以待的一剑,立马领会了意思,拿起桌上的酒壶,往喝空的酒杯里倒酒。   眼看着就要满溢出来,欧雅明却仍旧没有喊停。   酒汤在杯口鼓胀,呈现出一个圆弧。   一滴酒落下,将圆弧打破,酒汤瞬间如洪水般,顺着杯壁,倾泻,出来,在桌面上淤积出了一滩。   迅速膨鼓起来,似有涨破之意,却被边缘聚拢住,只能拼命耸动,却无法流出半分。   这时,欧雅明才终于又敲击了一下桌面。   一剑手中的酒壶,应声而停。   他用左手端起酒杯,这次却是一饮而尽。   扬起脖子的时候,金爷手中的刀锋有意识的朝外移动了半寸,避开他的皮肉。   “痛快!”   欧雅明放下酒杯说道。   “欧家主果然不是常人,能再在这种情况下喝酒的,我只见过两类人。”   金爷沉吟道。   “可否说说?”   欧雅明对此极为感兴趣。   “一类是妆模作样,一类是有恃无恐。”   金爷说道。   “错了错了……一个人能妆模作样的原因,也是因为他心中有恃无恐。所以这两类人其实是一类。”   欧雅明说道。   “你不是想知道我这刀锋还能有什么变化?”   金爷话锋一转问道。   “正是。”   欧雅明点了点头。   金爷再度沉默良久,突然收了刀,从欧雅明背后走到他面前。   “来,看座!”   欧雅明右手虚引。   一剑愤愤的搬来一张椅子,放在金爷身后。   金爷毫不客气的坐下,将刀横放在腿上,没有收进刀鞘之中。   “讨杯酒喝。”   刘睿影看他这话却是冲着自己说的,也不假思索,当即倒了杯酒,递到金爷手上,   对刘睿影倒的酒,金爷很是放心。   接过之后,立马喝空。   酒汤从嘴角流下,用袖子一抹。   “既然你收了刀,那就证明咱们可以聊聊。”   欧雅明说道。   “你怎么知道刚才我不会杀了你?”   金爷问道。   “你若是想杀我,刚才就不会只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欧雅明胸有成竹的说道。   方才那一刀,他也没有反应。   其实他知道金爷对自己满怀杀心,但这里却不是动手的地方。   即使他能杀了自己,也无法全身而退。   一剑就在身边,连弓子隐藏在暗处,张弓以待。   锋利的箭头已经瞄准了金爷的眉心许久。   只要欧雅明下了决心,这一箭定能将他头颅射穿。   欧雅明虽然坐在这里不动,但却有一百种方法可以给连弓子暗示。   刚刚那杯满溢出来的酒,就是其中之一。   酒杯如月,月满则亏。   要是太满,月光便会如酒水般四溢而出。   欧雅明让一剑不停的倒酒,就是倒给连弓子看的。   意思是,这酒杯有限,酒却无穷。对应在他和金爷身上,便是自己的命数有天定,而他只动了刀,却没有动杀心,所以要再等等。   满溢的酒水有桌子接住,他的性命虽然被金爷的刀锋架着,但也不是没有退路。   连弓子自然收到了这个信号。   本以如满月的弓,随着右臂放松,渐渐合拢,但箭矢却仍然搭在弓上,没有撤下。   他还在等。   等欧雅明再次的暗示。   “我当然想杀了你,这点你没有说对。”   金爷摇着头说道。   “但不是现在,不是这里。”   欧雅明一针见血。   金爷无言以对。   一个人若是铁了心做一件事,是不会有任何犹豫的。   对于复仇之人,最痛快的,无非就是看着自己的仇人人头落地,血溅三尺。   金爷将自己的双眼闭上,证明他的心里还在反复衡量,并未做下最终的决定。   他也知道欧雅明身边有两大高手,一剑和连弓子。   趁着大雪纷飞,遮挡视线之际出刀,本是为了躲避连弓子例无虚发的箭矢。   但谁能想到这雪被风卷走,只在一瞬间就移开了。   他还未下定决心,但天意却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   金爷又信心避开一剑的一剑,却没有信心躲开连弓子的一箭。   一剑从地上来,一箭却是从天上来。   天地都被封住,唯一留存的生机便是撤去刀锋。   否则欧雅明或许会死,他自己也决计无法离开。   对于欧家而言,死去一位家主当然是大事,但只要再选出一位,主持大举便好。   可他却是青府的不多的希望。   若是死在这里,那青府的随后一缕香火便就此中断。   孰轻孰重,他心里还是有个分寸。   “你从震北王域离开时,我便收到了消息,但我没有追究。前去杀你的人,都是你们的王爷手下。你到了中都,抢了我欧家二十八柄欧家剑,我也知道,但我还是没有追究。不然即便你能出的了中都城,也决计进不来下危城。”   欧雅明语重心长的说道。   这口气,和晚辈苦口婆心的说教不成器的后背一模一样。   “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你才是。”   金爷很是嘲讽的说道。   “这是两次,我都放了你一马,算上刚才这次,总共三次。老话说,事不过三,你可懂得?”   欧雅明伸出右手,伸直三个指头说道。   “有些事,一次就够。”   金爷恶狠狠的说道。   “我并没有对青府赶尽杀绝。”   欧雅明说道。   “不然你怎么会还留有性命去做苦役?看守苦役的人,哪里是你的对手,迟早都会逃跑的。我之所以让你去做苦役,难道你没有想过就是给了你一条生路?   欧雅明眉毛一挑,高高在上的说道。   刘睿影心中凌然……   这才是真正的欧雅明,这才是欧家的家主。   起底青府上下,使其在朝夕之间崩溃,害的全府人颠沛流离,竟然还能冠冕堂皇的说成自己对他有恩。   这已经不是无耻二字可以形容的了的。   说出这样的话,不但需要脸皮,还需要定力。   能脸不红,心不跳,还说的这样冠冕堂皇,欧雅明二者兼备。   “那第四次,是不是我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金爷问道。   “你从来没有运气,你的运气就是我是否愿意。不过你的确在我这里很讨喜,因为我愿意再给你第四次机会。”   欧雅明睥睨的说道。   “刚才不是还说事不过三?欧家主这般朝令夕改,怎么在下危城里作威作福,岂不是也让今日在坐的众人耻笑?”   金爷反问道。   “凡是总有例外,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事不过三,但对你可以多一次。”   欧雅明说道。   “我倒是想听听。”   金爷干脆将乌钢刀收回了刀鞘。   听人说话,起码得有个好态度。   既然方才自己没有对欧雅明下死手,现在却是也没必要将刀锋露在外面。   一个东西再具有威慑力,用的多了,就会便的寻常。   好钢用在刀刃上,出刀当然也要算准时机。   “将你盗走的二十八柄欧家剑还给我,我放你出城,从此不再为难。但是震北王域你不能再回去,除了这里之外,天下之大,任你安身,我还会给你一大笔银子。我想以你金爷的本事,即便换个地方,也能过得很好才对。到时候我还是当我的家主,你愿意做你的江湖豪客也好,当个富家翁也罢,任凭你选。”   欧雅明两手一摊。   金爷的眼神开始有些许闪烁。   混迹这么多年,他也知道这仇怨二字的分量,却是世世代代无穷已……   今日若是了解,便也了解。   问题就在于,了解的方式到底是什么。   “这样好了,咱们各退一步。那二十八柄欧家剑我就当你是买来的,我现在还想买回去。一柄剑当时在中都城里卖多少钱,我付三倍的价。如此却是你有面子,我有里子。”   欧雅明看到金爷开始游移不定,连忙趁热打铁。   “你是在告诉我,真正的仇人不是你,而是震北王?”   金爷低着头问道。   欧雅明大笑着,让一剑再度给自己和金爷都倒满了酒。   他觉得自己已经解决了面前的敌人。   对付复仇之人最好的法子,除了被其杀死之外,就是让他有了新的、更大的仇人。   有了更大的仇人,且不说能帮助自己一起对付他,还会给他带来无穷的麻烦,就算他大仇得报,那个仇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这却是如同轮盘般,永远都在转动,仇恨也永远无法消散。   震北王那要比欧家大得多,震北王也比欧家主更位高权重。   这样一个现成的替罪羊,却是拿来就用,何乐而不为? 第一百零三章 取来银钱买酒喝   对于金爷的话,欧雅明不置可否。   他本就是这么想的,也在这么做,更希望金爷被他彻底说动了心思,也跟着他的话去做。   但金爷不是小孩子,不可能一会儿一个想法。   他之所以决定在这一刻暴露身形,就代表他已经做好了绝对的准备。   即便杀不死欧雅明,也不会让他就这么容易的离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计较,除了刘睿影。   他的心思太过于唯一,甚至可以说是单纯,别人的思绪里已经掀起万丈波涛,他的脑海却只有潺潺小溪流淌,甚至近乎趋于平静。   说难听点就是一根筋,直来直去,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也没有多余能力去想那么复杂。   但这不是蠢笨的表现,恰恰因为他的专一独断,让他在每一件事上都能够给出准确并且颇有依据的评断。   在做每一件事时也异常的专注,绝对不会分心。   他还在琢磨方才欧雅明给他说的关于在下危城中建立查缉司站楼一事。   为什么他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表明自己的心意?   难道他早就料到金爷会抽刀现身,所以要将刘睿影和自己牢牢绑在一艘穿上,这样才能发挥刘睿影的全部力气,同时也让他自己和欧家更加安全。   这会儿,两人却是又将矛盾如绣球般抛给了震北王。   接着绣球的,却是今晚就能洞房花烛。但接住矛盾的,说不定就得丢了性命,无论是金爷还是震北王。   金爷身子朝后靠了靠,伸出小拇指塞进了耳朵眼里。他坐的位置正好是风口,雪覆盖了他的全身,连发丝、耳朵也不例外。融化的雪水,顺着耳朵淌进去,一股子钻心的亮,让金爷的嘴角都抽出了几下。   他把小拇指塞进去的之后,这感觉并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有种越演越烈之感。   金爷不得不歪着脑袋,将身体侧着,然后用力的甩动几下,才算是让流进耳朵的雪水彻底干净。   一阵舒爽传来,让他不自觉的眯起了眼睛。   对于刚才自己和欧雅明说了什么,却是已经有些模糊。   低头一看,自己已经变成了个雪人,通体纯白。   雪花被体温一暖,下层融化,上层又继续覆盖,很快就变成了个硬壳子,似是将人全都装进了个套子里。   “你是在等我的选择?”   金爷忽然站起身来,将身上的雪抖落了不少,然后又跺了跺脚,想要把靴子上的雪花震落。可惜靴子不比衣服,却是更加贴身,雪花已经完全融化,正在一点点的渗透进去。   对于这点冷来说,金爷毫不在乎。   可湿透的衣服和靴子却能够让他的身形变得不那么灵动。   高手临敌之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金爷不敢大意。   所以他一边和欧雅明说着话,一边用乌钢刀的刀鞘将靴子面上的好残存的雪片一一刮去。   “当然,我说了不杀你,便是不与你动手。”   欧雅明说道。   他最是有恃无恐,   如光刚才金爷的刀没有犹豫,说不定已经带走了他的性命。   但他的刀没有落下,错过了那次机会,可就再也难留住他。   金爷笑了笑。   他的笑已经远没有之前在震北王域矿场上时的豪迈,只有无尽的悲凉。   刘睿影看着这笑容,心里有股子说不出的滋味。   人都会笑,也会哭。   开心时笑,伤心时哭。   但一个人的笑若是透露出了悲凉,那该是种怎样的心境?   或许是孤独到一定的境界,亦或者是无奈加无措,已经对种种事情毫无为力。   他没有经历过,自是体会不到。   悲凉的笑,却是要比哭更难看。   金爷将靴子上的雪彻底弄干净后,并没有回答欧雅明的话,而是持刀走到一旁,冲着严阵以待的欧家中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让开条路。   他们怎会听从金爷的吩咐?   梗着脖子,全当没有看见眼前的手,甚至还觉得他碍眼的很,那手若是再晃荡几下,恐怕就会被凌空斩断,化成血雨滴落。   一双眼死死的盯住金爷的同时,又不断看向欧雅明和“一剑”,在等这两人拿主意、做决定。   金爷眼看没人愿意听自己的,倒也放下了手,丝毫没有着急生气。   只是雪中突然想响一阵清脆、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这里周围十里地都被胡家所清空封锁,就连一只苍蝇都没有剩下,怎么会平白无故的跑出一匹马来?   这马一定是不同凡响之马,马走过的路多了,可敢如此走胡家的路的马,当真是头一个。   这马的主人胆子得有多大,才敢纵容它撒野。   刘睿影朝着马蹄声响起的地方看去,一匹白马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过来。   “小心!”   不等“一剑”的话语传到那些人耳中。   这匹马就把围在金爷面前的欧家中人撞翻了两三个,然后趾高气扬的站在金爷身旁,用蹄子刨地。   白马身上臃肿,这和它方才跑动的速度根本不匹配。   刘睿影仔细一看,这才发现它身上的臃肿是因为落雪。   大雪纷飞之际,天地一笼统。黑马身上变白,白马自然就会变得臃肿。   金爷拍了拍他的前额,这匹白马用力晃动身子,将雪片纷纷抖落,转眼间就恢复的健硕起来,鼻腔中喷出一股热流,白气熏天。   欧雅明也惊的站起身子,负手而立,皱眉看着金爷,不知他莫名叫来一匹马到底是和用意。   还是刘睿影眼尖,看出这匹马的不同凡响,因当是一匹来自西北草原王庭的战马。西北出产的战马,在体格与耐力上,都要胜过其他地方的马匹甚多。   然而这匹马最特殊的地方,却是它能听懂人话,甚至可以吩咐它去做一些并不复杂的小事。   金爷冲着马耳朵兀自嘟哝了一阵,谁也没有听都他究竟说了什么。   说完之后,他再度对着那些欧家众人摆了摆手。   这次没有一个人胆敢站在原地,纷纷朝着两侧推开。   “一剑”看到,正待厉声训斥,却被欧雅明拦住。   这匹白马又在金爷的肩膀上蹭了蹭面颊,随后一声嘶鸣,撒开四蹄,飞奔而去。   先前被他撞飞的几人中,有一人已经断了气。   他的腰部被撞断,脑袋也被马蹄狠狠地踩了一脚,后脑勺出现个巨大的凹陷。   这样的死法极为痛苦,甚至还不如被人将脑袋一刀砍下来的痛快。   不过好在没有见血,还能给他留个全尸。   欧雅明大手一挥,让下人把尸体尽快抬走,不要放在会场上碍眼。   刘睿影四下一看,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欧家中人已经用银白色的幔帐将这里团团围住。   对于幔帐里面所发生的争端,会场里的旁人一改看不见,也听不到。   虽然人人都知道出了事端,但看不到   终究就只能瞎猜,无法知道的透彻。   “好马!”   欧雅明重新坐下,赞叹的说道。   被马撞烂的幔帐已经重新填补齐整。   “的确是好马,当初花了不少钱。”   金爷说道。   “这匹马有多贵?”   欧雅明问道。   “记不得了,但买马的钱要比后来调教的钱少得多。”   金爷说道。   欧雅明点点头,的确是这个道理。   铸剑中最难得往往是最后一步,买马只要付钱就行,可调教却要付出心血。   更何况剑是死物,马是活的。死物跟活物本来就没有可比性,更不必说这匹马是从西北草原王庭买来的,五大王域根本没有这个品种。   “你不会只是叫来这匹好马给我看看这么简单吧?”   欧雅明问道。   “当然不是,我是让他去帮我取个东西。”   金爷回答道。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欧雅明明知故问。   “你看我像是能走得了吗?况且你会让我这么容易就走?若是我走了不回来,你再想找到我就难了。”   金爷笑着说道。   这次他的笑并没有苍凉,反而很是轻松。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会回来的。”   欧雅明没有任何多余的思考,脱口而出的说道。   “没事,好在我的马懂事,能帮我取来。”   金爷说道。   “能问问是去取的什么?”   欧雅明有些好奇。   先前那般胸有成竹的样子烟消云散,十不存一,取而代之的是慢慢的疑惑与好奇。   他想不出在这个节骨眼上,金爷能去取来什么东西。   这东西定然要紧是不假,但他取来,又能对眼下的境遇造成什么改变?   “钱。”   金爷没有任何遮掩,直接了当的说道。   “取钱?”   欧雅明瞪大了眼睛反问道。   金爷重重的点了点头。   “我也是来参加拍卖会的,没有钱怎么能买的了酒?”   金爷说道。   欧雅明侧着脑袋,朝前看了一眼。   胡夫人不知和老板娘去了何处,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两把椅子。   欧雅明叫来“一剑”,对着他耳语一番,“一剑”立马点头应承,走到旁边前去安排。   很快便又是手持扫帚,将整个会场彻彻底底的打扫干净。   空中的雪还在飘,但雪片要比先前小了很多。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先前铺在地面上的红地毯就再度暴露出来,显得很是喜庆。   欧雅明看了刘睿影一眼,接着重新起身,将身上的衣袍整理过后,大大踏步走到台上,面对众人。   “诸位贵客宾朋,胡夫人有些紧急家务事需要处理,所以这次拍卖会,却是就由在下代劳。说起来,我也算是胡家未过门的女婿,想必这种事代劳一二,大家都不会有意见吧?”   欧雅明冲着大家拱手行礼,然后朗声说道。   这段开场白,不紧不慢的,还有几分幽默。   甚至自降身份,说自己是胡家未过门的女婿,那却是在辈分上就矮了胡夫人一头。   这般谦逊之下,在场的胡家中人也挑不出礼来,更不用说那些外来的商客们。他们根本无心各大世家之间的博弈,尤其是胡家与欧家。他们只想快些知道这一坛“满江红”的起拍价到底是多少。 第一百零四章 刻画无盐   其实根本不必等欧雅明说这一坛满江红需要多少钱起拍,因为这些来到的商客们自然就会把价格哄抬上去。   哪怕这一坛根本就不值钱,他们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和财力,也会以此作媒介,疯狂的加价,好像这一坛酒的价格等于他们的身价。   况且这酒是平常,但出现的场合却是不一般,这可是欧家的地盘,沾了欧家味道的酒。也就成了欧家的酒。   欧家两个字本就价值不可估量,这小小一坛酒自然也是被炒作的价值不菲了。   说是买酒,不如是买个露脸的机会,最后的竞拍者,一定是在所有人的面前都表现到极致,被各大势力世家所记住了。   “好,现在诸位自由竞家价!”   欧雅明一看气氛被调动起来,立马说道。   他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伴随着马蹄声。   这样好的机会,是个想要以此谋利的商人都不会放过。   这无疑是最好的效应。   商客们一不修炼武道,二不舞文弄墨,只能靠着比拼自身的财力来决定高下。   “托您的福,再者,我虽然读书不多,但狡兔三窟的道理还是知道的。”   金爷说道。   欧雅明笑笑,不动声色,却还让欧家中人帮忙把马背上的大木箱子卸下来,放在他的面前。   刘睿影看了看旁侧,那匹白马去而复返,马背上背着一口硕大的箱子,里面不知道装的是谁什么,但刘睿影却有些隐隐不安,他倒是能对其中的东西猜测出一二来。   “看来金爷却是还有不少钱。”   欧雅明对金爷说道。   所以这开场时的第一印象却是极为重要。   旁的拍卖,都爱找来些风骚,女子,站在上面搔首弄姿,时不时撩拨几下,却是让人血脉喷张,忍不住为了面子使劲加价。   胡家不屑于用这种方式,因为他们所拍卖的东西以及“胡家”这个金字招牌就足够让众人信服、疯狂。   “我记得拍卖会的规矩,除了现金现银之外,东西也能拿来做钱用是吗?”   金爷看都不看自己面前的箱子,直挺挺的站起身,对着站在台前的拍卖师问道。   这拍卖师正在酝酿自己的开场白,毕竟给胡家如此的顶级世家做拍卖,他也是头一回。若是做得好了,日后这饭碗不仅端的稳当,更能打开局面,络绎不绝。   “十万两!”   众人一阵唏嘘。   十万银子到底有多少?换成一万两一张的银票,都有鞋底子厚。换成一千两一张的银票,足有茶杯高。   “回这位大人的话,的确是如此!”   拍卖师说道。   话音刚落,却是就有人喊出了自己的报价。   刘睿影心里有一本明账。   中都城里最好的宅子,连带前后两个大院子,后院子里还有个不小的湖,湖面修了个凉亭,不过也就三万两左右。   而寻常人家,升斗小民,一年到头的衣食住行,不过百两银子。当然花钱这样的事情,却是多多益善,不过万两银子能享受生活,百两银子却是也能吃饱肚皮。   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在短短一辈子几十年的光景里,赚的出十万两银子?   有十万两银子的,决计不会用十万两银子来买酒。   有一千两银子的,可能会和几十两的酒。上万两银子的,买得起上百两的佳酿。至于十万两银子,很多人听都没听过,更不用说见过,只那就也不会去想他到底能做什么。   放在一起,着实是一座山。   那话本传奇里的金山银山,谁都听过,但绝少有人见过。   今天却是可以大开眼界,看看这十万两银子的银锭堆放在一起,到底能有多高。   “现银!”   还不等拍卖师说话,众人的惊呼声本来已到末尾,却是又再度高亢起来。   十万两银子的现银……   这酒埋在地里发酵的时候,大多数都是用坛子盛放。   刘睿影扭过头去,扫视了一圈,这才发现出价之人,就坐在他身后,正是毕翔宇。   “毕老板好魄力!”   那坛满江红就放在拍卖师的右手边。   小小一个坛子。   瓷用的不是好瓷,外面还糊着许多脏东西,根本看不清原貌,只能从行装上大概估计,   这次拍卖会所准备的一应海货,以及地面上铺着的新鲜花瓣,全都是毕翔宇从安东王域运来的。   成本虽然高的离谱,但胡家付钱也是极为爽快,甚至因为毕翔宇送来的及时,货品质量又是上乘,还多付了一万两银子当作赏钱。再加上这一趟他可不知做了胡家一家的生意,总共算起来,却是有个十五万两上下。   如今当先喊出十万两的竞价,对他而言丝毫没有任何负担,还让毕翔宇在下危城的各大世家面前挣足了面子。有些商客本来还想和他暗自抗衡,争夺市场,现在却也浇熄里念头,心中只有不甘和嫉妒。   刘睿影夸赞道。   “刘典狱说笑了,正巧在下危城里赚了点钱,花完回去心里也畅快舒服!”   毕翔宇说道。   因此他是决计不会得罪毕翔宇这位金主。   只要毕翔宇在安东王域,王爷必定会请他入王府喝酒。   临了了,还亲自出门相送,一直目送他的马车消失在视线之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走的那位才是王爷,站着的反而是个随从。   在中都城和安东王域,无人敢和毕翔宇竞争,是因为谁都知道他背后站着邓鹏飞这位中都三大家之首邓家的大少爷。安东王域的王爷,则是个见钱眼开的主,谁在这里买货最多,谁缴纳的税款最多,谁就能成为他的座上宾。   毕翔宇依仗着关系,自是懂得这人情却是需要往来维系。对于王府中人,甚至王爷本人,出手从不扣扣搜搜。   安东王有那么多女人要养活,这些女人不光是吃饱肚子那么简单,还得穿好衣服,戴好首饰,这些加起来,若是没人孝敬,单凭王府一己之力供养起来也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既不能让他饿着,却是又不能喂得太饱,令其生出贪婪之心。   “这位大人出价十万,可还有大人加价?”   拍卖师终于回过神来,张口问道。   好在毕翔宇行事一直极有分寸。   他知道一个王爷的胃口是永无止境的,而他赚钱即使赚的再多,也需要时间来周转。   所以这其中的“度”就需要精准的把握。   “二十万两,银票!”   又有一人说道。   刘睿影不认识此人。   一个拍卖师的本事,是靠着他所拍卖的物品累积的价格来计算的。   现在不管他以前拍卖过多少东西,随着毕翔宇这一声竞价,他都已变成了十万两拍卖师。   如此激动地时刻,光是佣金就足以让他在太上河里花天酒地,舒舒服服的过上三个月。   刘睿影隐约想起来,这人好似在哪里见过。   原来是在进入拍卖场的拱门处,此人被值守的胡家中人拦下,查明是否有请帖在身。   那值守之人刘睿影以为只是装装样子,并无实际。   但这位报价之人却是个女子,长得很是刁蛮,不知是哪个世家的小姐。   这种抛头露面的事情,大多都是由男人出面。   整个拍卖场里,乌泱泱一片方言望去,全是男人,几乎看不到女子。   现在看到了正脸,看到她竟然还描眉画眼,脸上扑了粉,还打了两团腮红。   只是这化妆的水平,却是让刘睿影暗自心惊……   一双眼睛一高一低,眉毛经她那么一描,和男人的胡子与几分相似……   没想到竟然真的会拦下人来查验。   刘睿影好奇之余,变多看了两眼。   可惜当初只看到了此女一个侧身,再加上她生的高大的,大手大脚大脑袋,说话还是个低沉的大嗓门,更没有觉得她会是个女子。   鼻梁几乎看不见,人中短的可以忽略不计,嘴巴却是要比常人打出两三倍去。   卤好的猪肘子,感觉这女子一口就能吞下大半。至于她能不能咽下去,就要看嗓子眼是不是顺溜,而不是嘴巴的大小。   刘睿影看着心里不舒服,便转过头去,让侍者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完后,感觉冲淡了些许心中的不适,这才继续将目光转向了拍卖师。   试问有谁的胡子会长在眼睛上面?   男人尚且不愿意如此,更不用说女人了。   那两团腮红,红的像是沾染了鲜血一般,挂在脸上。远看好似猴屁股,近看却是因涂抹的太厚,像极了夕阳下的土墙,泛着红光的同时还在掉渣。   若是个娇滴滴的女子,这样说道,怕是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但这样一个身材壮硕的,却是还要卖弄,已然不是令人生厌这么简单,而是让人恶心。   “这位小姐……”   “这位大人……”   “叫小姐!”   这女子如牛喉般说道。   会场里已经有人受不了这般,开始干呕,她却丝毫不在意,应当是已经习惯。   “您出价二十万两?”   拍卖师小心翼翼的问道。   拍卖师咽了口唾沫,伸手抚了抚胸口,改口说道。   “叫本小姐什么事?”   一听拍卖师改口,他立马笑盈盈的说道,像是在撒娇。   这报价要是从其他小姐口里说出,拍卖师那一肚子赞美之词,定然如江河涛涛般倾泻而出。但现在却一股脑的都堵在胸口,上下不的,甚至还怀疑她到底能不能拿的出二十万两。   这次拍卖会,胡家特意交待,不设门槛,因此来参会的众人,连一两银子的保证金都没有交过。   拍卖的两大忌讳,除了主家找人恶意哄抬价格外,就是有人拍下了东西但却付不起钱。若当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按照规矩,这拍卖的物品只能算作流派,等着下次继续。   在坐的众人非富即贵,都不是他能开罪起的。   不过人的脸,是传递出去的第一印象。不论长得好看与否,起码得端庄、大方。   她这般,却是在脸上打翻了染缸,让人从头到尾都觉得别扭。   “不不,在下听得很清楚,只是……”   “只是什么,莫要在这里吞吞吐吐!我买下了酒,还急着用它洗澡呢!”   这女子一拍桌子说道。   倘若真的如此,拍卖师不但名头倒地,还拿不到任何佣金,所以他必须得谨慎。   “怎么,你耳朵聋了?听不见本小姐竞价?”   这女子厉声说道。   谁碰上在这么一个刁蛮壮硕的女子,都会有理说不出。   再看看她那身板,足足要比拍卖师宽阔出一个半来,想必动手都不一定能留有命在。   “你这小厮!莫不是怀疑我没有钱买酒?”   桌上酒杯中的酒水都被她这一巴掌震出来些许,坐在她旁边的人,却是连打气都不敢喘……   “只是拍卖有拍卖的规矩,您说银票,我得验证一番。”   拍卖师断断续续的说道。   每一张银票都是面值一万两,这里总共有而是张。   拍卖师只看了第一张,便放下了夹在脸上的器具,省下的十九张,只是随便翻了翻。   “怎么样?”   这女子气愤异常,当即将手伸进胸前的衣襟里,胡乱抓出一大把银票,朝前洒了出去,如同一阵纷飞雪飘。   胡家的下人连忙上前捡起,一张不落的送到拍卖师的面前。   拍卖师老神在在的拿出一个器具,用上下眼廓夹住,认认真真的查验起来。   这位管事拿这银票一看,发现这些银票全都是下危城中,胡家银号所开具出来的。   胡家银号开局出来的银票,除了表面上能看出不同外,最大的防伪之处,是印刷银票用的纸张都用一种特质的药酒处理过,这种味道经久不散,外人或许闻着不明显,但胡家中人只要一过鼻子就能知道真假。   用气味当做鉴别银票真伪的方法,还是现在这位胡夫人的独创。   胡家中人小声问道。   “不用验了,你自己看吧。”   拍卖师将银票递给他说道。   她从鼻子冷哼一声,下巴高高抬着,对管事的丝毫不理,看着拍卖师说道:   “现在可以继续了吗?”   刘睿影诧异非常……觉得自己也有些以貌取人了。   当时所有人都不看好,没想到却成了胡家银号开具出来的银票,至今没有人能够成功仿造的根本依仗。   “这位小姐,是我们多心了,拍卖结束后,无论您是否拍得了这坛满江红,我胡家都会送您一坛珍酿当做赔礼。”   管事的双手捧着银票,毕恭毕敬的送还给这位女子。   看到刘睿影的样子,他也明白过来。   可一个大活人总不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起码有人生,有人养。要么是生养之人有本事,给她二十万两银子来买酒,要么就是自己有能耐,赚来的这么多。   这却是刘睿影正想问他的问题。   “刘大师可认识这女子?”   欧雅明低声问道。   欧雅明已经懂了心思,一定要查明白这女子的底细不可。   否则下危城里进来了这么大一尊神,他作为欧家家主却是都不知道,岂不是太说不过去? 第一百零五章 胡家飞钱   “一剑”要比欧雅明更加见多识广。   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下危城里转悠,甚至出门办事。走南闯北的多了,见识自然就多。   欧雅明则不同,他大多数时候都待在欧家里,唯有必须不可的时候,才会去往图个固定的地方。   当然,太上河除外,欧雅明去往太上河纯粹是为了自己开心。这种开心,男人都想要。只是有的男人有能力去开心,有的男人只能眼巴巴的望着,在脑子里想一想。   “家主……”   “一剑”对着欧雅明摇了摇头。   从那女子一张口说话时,“一剑”就注意到了她。   后来更是被她阔气的出手所震撼。   但“一剑”看着这张丑脸,较劲脑汁却是都想不到此女子究竟是谁,又是谁家的大小姐。   “这位小姐叫价二十万两!”   拍卖师把声调拖的很长,目光不断扫视在坐的众人,似是刻意要激起愤怒,让价格上涨的更加疯狂些。   “一坛“满江红”,欧家初代家主的珍酿,留到现在为止,整个欧家上下,只剩下不到一掌之数。难道就值得区区二十万两吗??”   拍卖师眼见众人没有动静,赶忙继续吆喝道。   往日里,这般吆喝的套路他早就烂熟于心,说出来脸不红心不跳。但今日,却是无论如何都觉得有些别扭……   一坛酒,再是什么珍酿,也不该值得二十万两银子啊!场上没有人出家,这是极为正常的。对于拍卖师自己而言,他已经心满意足。二十万两,他能得到的佣金起码又有千两左右,还不包括胡夫人一开心给他的赏赐。   如今的天下,稀罕物件基本都被王府和各大世家瓜分完毕,极少有流落在外的。   拍卖师这个行当,很多人都开始自谋生路。   没想到天大的好事儿却是被他碰上,当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他已经盘算好这笔银子的用处,可千万不能随随便便的花掉,必须有个计划才能细水长流。   拍卖师想要找个靠谱的商会,将这银钱投进去大半,然后每年就躺着赚来分红与利息。这样既不用去工作,不用去应酬及交际,还能每天都有闲钱去吃喝玩乐,多快哉!   他看向第一次出价的毕翔宇。   想在拍卖结束后,和他攀攀交情,熟络熟络。几千辆银子对他而言定然是九牛一毛,只希望他能看在自己是拍卖师的份上,给个面子罢了。   “二十万两,真的没有人在出价了吗?”   拍卖师再度吆喝了一嗓子。   看来这两位加价加的的确是有点凶狠……以至于全场鸦雀无声,十分寂静。   欧雅明深深皱着眉头,心想要不要自己举手,把这坛酒下来,回头在转赠给胡夫人。   反正现在也算是明码标价,只要高于二十万两,谁都可以出。   但他还有其他的犹豫的原因。   那就是这位女子不但来路不明,而且样貌奇丑。   如果是毕翔宇竞拍成功,买下了这一坛“满江红”的话,也还算是好。毕竟毕翔宇样貌端正,举止得体,还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大商贾。相比之下,那女子丑的让人不忍直视,怎么能把“满江红”让这样的人买走?   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这么贵的酒,怎么能与胡夫人相比?   她要是得了酒,那胡夫人又该怎么去想。   “欧家主可是在烦恼?”   刘睿影问道。   欧雅明闭着眼睛,后脑勺靠在椅子上。面色看起来平和,但凝成一团,似是要结冰挂霜的脑门中心将他心里的不安展现的淋漓尽致。   他复杂的心绪代表了他此刻纠结的心情,他是一个情绪都浮于表面的人。   “是啊……刘大师可否给我算一卦?”   欧雅明睁开眼睛说道。   刘睿影笑笑。   这真是为难他了……   陈四爷的思维和旁人不同,刘睿影还能用个“测字”之法糊弄过去。但欧雅明哪里是普通人,更何况他对于阴阳师一道什么都不会。   “刘大师在城外客栈中给陈四爷测的那个字极为精妙,乍看之下毫无道理,但细细一想却都在情理之中。还望不要推辞,给在下也测一个字。”   欧雅明说的十分恳切,令刘睿影无法拒绝。   得到刘睿影同意后,他用手指站着酒汤,在桌上一笔一划的写了个酒字。   这个字他几乎写成了两个字。   左边的三点水和右边酉,分的很开,中间足以放下一个酒杯。   刘睿影看了看,只好挖空心思,尝试着说说。   “左边是三点水为偏旁,证明家主此时烦忧的事情与水有关。心有所想,字又所现。水事需用土来破,而五行中,关系互相生生不息,又互相克制。所以即便要用土,也还得动金戈。”   刘睿影说道。   竟是老神在在的,把自己都说绕了进去。   常言道扯闲篇吹牛皮的最高境界,便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更是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着弥天大谎,直把人说的绕在里面出不来。   这下刘睿影却是有了体会。   “按照刘大师所言,今日还会动金戈?”   欧雅明问道。   金戈便是刀兵,动了可是要见血的。   “不一定。金戈动有很多种,不是各个都会拔刀拔剑拼个你死我活。”   刘睿影想了想,摇头说道。   他在努力自圆其说。   其实就是把所有的可能都摆出来,只要碰上其中的一种,那便算是自己说对了。   这种打概率的游戏,无论输赢都会擦点边,他说了那么多种情况,从各个方面分析了个完整,若无意外,总有套进去的时候。   反正他也不是真正的阴阳师,无非是陪欧雅明做个游戏,排解忧闷罢了。   欧雅明也一定了解他的水平,两人都知道这是一场游戏,也都不互相揭穿。   “刘大师所言有理,还请继续。”   欧雅明亲自给刘睿影斟了杯酒。   “右边是个‘酉’字,酉地支第十位,农历八月,晚晴十分。”   刘睿影一口气把脑子知道的关于“酉”的东西,一股脑的全部倒了出来。   农历八月,太下大热。   酉指代的具体时辰,又在傍晚。   两相对冲,便是这事情宜迟不宜早,若是太早着急,反而会弄巧成拙。   刘睿说完之后,欧雅明长叹一口气,望了望天色。现在才是下午,距离真正傍晚的晚晴起码还有接近两个时辰的样子。   这两个时辰该如何打发?“满江红”究竟花落谁家?自己到底要不要出手?   那丑姑娘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那坛“满江红”,已经被她视为了囊中之物。   拍卖师最后一次叫价,若是这句话音落后一盏茶的功夫里,再无新人竞价,这“满江红”可就当真归了丑姑娘,被她拿去洗澡。   二十万的银子被当成水一样对待,哗啦啦的洗了个丑陋的身体随后化为泡影。   这般可惜的事就要发生,众人都面面相觑。   “毕老板不再考虑考虑?”   刘睿影问道。   “本来就是图个热闹,能买到更好,买不到吆喝一嗓子也着实痛快。二十万两的价,不是出不起,而是不必划算。我又不是嗜酒如命的人,否则就算是两百万两银子,高低也要买来尝一口。”   毕翔宇说道。   “买不起就是买不起!还什么高低两百万两……有本事你比我叫的高啊!现在才而是玩两就跟不上了,吹牛前照照镜子,也不看清楚自己是啥德行!”   这话却是钻进了那丑姑娘的耳朵里。   没想到她耳朵不大,但却挺尖。   一阵冷嘲热讽下,毕翔宇根本不理会她的挑衅,自己慢悠悠的喝着酒,宛如尘世仙人。   丑姑娘一看更是来气!   但转头想想,距离那一盏茶的功夫,已经快要到了。   等自己抱稳了“满江红”,定要走到他面前,好好将其羞辱一番。   “三十万两。”   一道平静异常的声音传来。   它并不高亢,如同春风拂柳。   下危城中的风,都夹杂这碎石和砂砾。   风起时,若是不带飞巾的话,一不留神就是满嘴筛子。   长此以往,这里的人说话都很是粗糙。   哪里有这人圆润清爽?   更何况声音虽然不大,但其中的内容却让人震撼非常。   在这场子里浑然炸开,惊的众人纷纷惊叹。   有人提价!   而且又提价了十万两!   现在一坛“满江红”,已经卖到了整整三十万两!   这可是整整三十万两,天价的酒!   换的上许多平常人的好几辈子,此刻却轻飘飘的就提了上去。   它到底是多好的酒?它真的值这么多钱吗?   再封泥没有拍开前,谁都不知道……就连胡家家主和胡夫人也不知道。   “是哪位大人出价了三十万两?”   拍卖师颤巍巍的问道。   他清楚地听见了竞价之声,但却分不清是谁说的。   本以为“满江红”被那丑姑娘以二十万两银子的天价买走,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谁能猜到这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却是又提价十万两。   “是我,欧家家主,欧雅明。”   欧雅明起身说道,引得众人哗然。   “拍卖师,对于我的财力,想必是不用验证了吧?   欧雅明接着问道。   “不用不用,您的财力当然不用验证!”   且不说他是欧家家主,现在还在下危城中。   就是放在其他地方,借给他几个胆子,拍卖师却是都不敢去验证欧雅明到底有钱没钱。   欧家和胡家之所以能一直繁荣昌盛,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赚钱多。   这世上总有人要喝酒,同时也有一大半的武修用剑。   真正的欧家剑珍惜异常,可欧家也不全都是精品之剑,在那之余,还有很多年轻铸剑师的来练手之作。   这些剑相比于真正的欧家剑要差了一大截,不过因为也是欧家出品,在用料上以及铸造工艺上极为考究精细,所以市面上也把他们叫做“欧家剑。”   这样的“欧家剑”,价格从上千两道几千两不等,却是欧家售卖的主力。   即使欧雅明给不出来银子,只需要让家族里送来些剑,经过评估审验后,却是可以和银子一样好使。   “这不公平!”   丑姑娘大声嚷嚷道。   “这位小姐此言何意?”   欧雅明亲自问道,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摸摸她的底细。   “方才我的二十万两,还是银票,都得查验半天。为什么你只动动嘴皮子就行?”   丑姑娘接着说道。   “因为我是欧家家主,欧雅明,而这里是下危城,就这么简单。”   欧雅明眉毛一挑,说道。   “我不管你是主还是仆,欧雅明欧雅暗的,我只知你的钱没有经过查验,到底能不能拿得出来三十万两,本小姐存疑!这样说听懂了吗?”   看着丑姑娘不依不饶,欧雅明也没了办法……只得从袖筒里掏出一块贴牌,让“一剑”递给拍卖师查验。   这块铁牌是下危城中胡家银号开出的飞钱凭信,在下危城中乃至整个平南王域里,不管距离间隔有多远,只要手持凭信,都可以从银号里支取出银子来用。   欧家没有进入票号生意。   等回过头来,已经被胡家抢占了先机与时常,便就此作罢。不过欧家每个月账目明面上的流水,却是都由胡家银号经手,由此带来的利润也算是两家一起吃肉喝汤。   铁牌飞钱凭信上正面写着五十,有下家有个万字。背面镌刻着凭信的编号,银号中的经办人,以及持有人等等信息。   虽说银号只人凭信不认人,但这些个信息还是要事无巨细的记录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拍卖师看到这块铁牌飞钱凭信的编号竟是一连串的“零”,末尾一个“一”,说明这是胡家银号里办法出来的第一块铁牌飞钱凭信,价值五十万两。   “这块凭信,还是我成为欧家主那年,胡家主送我的贺礼。钱多钱少先不论,但却是胡家银号中开具出来的第一块铁牌飞钱凭信。老实说,还有点纪念意义。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贴身带着,即是我和胡家主的友谊见证,还为了不时之需。今日本来没想参与竞拍,但我这人向来想一出是一出,多有得罪, 还望大家海涵!”   欧雅明说道,还朝着四周拱了拱手。   “验明真实,欧家主飞钱凭信五十万两,竞价三十万两!”   拍卖师的话音立马接上,和欧雅明二人一唱一和,配合的天衣无缝。   那丑姑娘赌气坐下,却是觉得丢了面子。   但她着实没有三十万两。   她的袖筒里还有总计五万两左右的银票,看来这次拍卖她已经出局了,和“满江红”无缘。   “欧家主出价三十万两,还有大人加价吗?”   这句话出口时,太阳刚好开始偏西。   日头只要一偏西,下危城中立马就会起风。   刘睿影眯着眼看了看太阳,距离酉时最多半个时辰。   难道自己竟然是算对了?这可真是歪打正着的奇事一件。   欧雅明却不这么认为。   他出价后,眼睛便死死的盯着金爷,盯着他面前的那口大木箱子。 第一百零六章 两杆旗   金爷稳如泰山,丝毫不动。   他好像感觉到了欧雅明的目光正在看着自己,嘴角却是得意的勾起,抬起腿,踩在自己的箱子上。   “本小姐有异议!”   那位丑女子忽然开口说道。   “这位小姐有什么异议?”   拍卖师客气问道。   长得丑的人,往往不会被客观公正的对待,更不用说语气温柔。但拍卖师看在她曾拿出了二十万两银票的份上,还是硬着头皮询问。   “他是不是欧家的家主?”   丑女子问道。   “这位大人正是欧家的家主。”   拍卖师说道。   “欧家和胡家算不算姻亲?”   拍卖师的额头已经渗出一片细密的汗珠。   “什么叫做算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姻亲这种东西,还能不认自己老婆?即便未过门,也是未婚妻吧?”   丑女子咄咄逼人。   “算……算是吧。”   “这位小姐,在下和胡家五小姐胡希仙早就有婚约在身,只是一直没有过门而已。若说姻亲,也是算的上的。再加上我欧家世代都有一人与胡家联姻,这辈分之间纠葛极深,早就分不清楚。只是不知小姐提出这般异议是为何?”   欧雅明解释道。   丑女子说道。   牵扯欧家与胡家的家务事,拍卖师不敢多言,只好将目光投向欧雅明,寻求帮助。   很多商家为了让拍卖有足够的噱头,甚至会安插许多托儿混迹其中竞价,让众人眼看着把价格哄抬至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但实际上只是左手换右手,丝毫无折损。   现在这丑女子怀疑欧雅明联手胡家做局,也是不无道理。   丑女子见欧雅明承认,不由得有些的得意。   拍卖最忌讳的便是熟人、亲人哄抬价格,造成竞价虚高。反正都是自己人,到最后这银子究竟付没付,谁也不知道。   欧雅明问道。   他思忖了片刻,情急之下着实想不出好办法来解决。还不如将这问题一动不动的扔还回去,让她自己说出个法子来,解铃还须系铃人。   关键就在于欧雅明如何洗脱自己的嫌疑。   “那依小姐之间,在下应当如何做才算是公平合理?”   欧雅明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很是平静的看着这丑女子。   拍卖会还长着,他有五十万两胡家银号的飞钱,更是有恃无恐。而且说到底,这酒他买不买都是一回事,愤然出手,主要是为了试探一下这位“小姐”的底细。   这一下,却是让那丑女子也一时语塞。   她只想刁难欧雅明,并不想帮他解决问题。开口刁难的人,之所以觉得这是刁难,便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解决的办法。   以往欧家要在下危城中查个人,不要一盏茶的功夫,定然查个底儿掉。就连他这几天在下危城里住在哪,吃的什么,和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又和谁喝了几杯酒,走的时候给了伙计多少赏钱,全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但面对这丑女子时,欧家好似是个外来户,在城里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一剑已经派人去查验,但到现在还没有回话。   欧雅明有些焦躁……   “本小姐没有办法,反正你参与了竞价,我就有异议!”   丑女子想了半天,却是也拿不出个主意,只好这样说道,有些耍赖的意味。   越是这样的人,欧雅明越是不敢得罪。   万一真的碰上什么不能招惹的人或势力,最后难堪的岂不是自己?   欧雅明说道。   丑女子听后觉得有几分道理。   欧雅明怒极反笑,说道:   “既然小姐没有想好,那就多想想。再说还不一定是在下能买的了这坛子满江红,若是一会儿有人竞价比我高,岂不是也让你的异议不攻自破?”   现在他信心十足,甚至幻想这一坛酒能突破百万天价。   最后一次机会。   虽然她不相信还有人能出价高过三十万两,但想要闹事就必须的隐忍,忍到最后,闹得事才能越大,这个道理她是明白的。   拍卖师一看欧雅明解决了麻烦,顿时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接着继续吆喝起来。   一股紧张至极的气息弥漫开来。   刘睿影小心翼翼的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生怕喘气的声音重了,让旁人关注到自己。   还剩下片刻。   会场上鸦雀无声。   刘睿影将目光转过去后,发现他原本踩在箱子上的脚,已经放了下来,右手缓缓举起,对着拍卖师打了个响指,将会场上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二十五万两,估价。”   突然!   金爷的身子朝后挪动了少许,连带着凳子“吱呀”一声,极为刺耳。   有些人来竞拍时,身上没有足够的银钱,便会带上十分贵重的东西,让拍卖师现场评估,做出价格,然后以此当做银钱用。   这种方式是拍卖师最不喜欢的。   金爷说道。   拍卖师心中一喜,当即便吆喝出奇,却是忽略了他所说的“估价”二字。   激动完后,拍卖师心中便开始犯嘀咕……希望金爷拿出来的东西不要太旁门左道,超脱他的认知。否则难以估价不说,还会平白无故的得罪一位大人,却是两头不讨好,得不偿失。   “这位大人请把要估价的东西送上来。”   因为东西的价值有高有低,谁都无法保证。有些东西忽然就贵了起来,但更多的东西却是忽然就不值钱了。若是时候发生这样的情况,中间的折算的差价,就得拍卖师自己承担。   毕竟是他做的评估,若是错了,归结到自己头上也只能自认倒霉。   箱子很久,黑色的木头外面刷着红漆,漆面已经斑驳,大块大块的掉落,露出箱子本来的木头颜色。但漏出来的地方,还糊着一层油腻腻的东西,不知是什么,看上去就像是树干身上生出的瘤子一般,不平整光滑,令人作呕。   最要命的是,金爷在摸了一下锁头后,竟然没有将其打开,反而用指甲朝着那油腻腻的地方使劲一扣,扣下来老大一块污垢。   拍卖师对着金爷说道。   金爷慢条斯理的弯下腰,伸手抹在木箱子的锁头上。   箱子很旧,但锁头却是全新的。   金爷看着锁头,沉默了片刻,猛然抽出乌钢刀来,惊的刘睿影和欧雅明却是都身子一震。   屈指一弹,这块污垢落在地面上,摔的四分五裂。   但木箱子也随之变得更加脆弱,音乐可以借这光,从扣掉污垢的地方,看到其中的东西。   里面放着一个个圆柱状的物体,用麻布很仔细的包裹着。   看到这东西的样子,欧雅明心中顿时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却又碍于颜面,无法发作。   乌钢刀的锋刃在锁头上轻轻划过,锁头顿时断成两截。   他用刀柄把锁头彻底砸开,接着收刀入鞘,伸手掀开箱子。   哪怕是伤了人,只要达成了目的,自己只要慷慨的说一番训诫的话语,场面上过得去,便算是过得去。   金爷从中取出了三个外观看上去一模一样的东西,递给侍者,再转交给拍卖师。   心想着一剑怎么还不回来……   有些事他不好出言出手,一剑却是可以自如应付。   竟然是一把欧家剑!   欧雅明只觉得脑袋轰然……   拍卖师两手两手捧着,生怕不留神弄坏了其中的宝贝。   放置在桌台上,将绳头解开,慢慢的剥下外面裹着的麻布,露出里面的东西。   这种事他欧家都不知道,并且他还偷坐在这里喊价,顿时觉得脸上热气上涌,煎熬不已。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血气上涌,激的他两边太阳穴“突突”的跳着疼。   欧家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是拿来拍卖!   没想到他却是要用这些剑来估价买酒。   这些欧家剑,各个都是极品。   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他先前提出条件,要以市场价的好几倍将金爷从中都城里偷走的欧家剑赎买回去,但却遭到了拒绝。   白日里拿出来展览,晚上就会锁回密室中。   欧雅明至今不知道那样厚实的钢铁门板,如此复杂的千机锁,金爷是如何打开的……   而且还是他这位家主亲自监工铸造的。   放在中都城里,是因为中都城中的欧家店铺,却是五大王域里最大的,需要些好剑放在那里镇镇场子。   一定会议论纷纷,但大多数的话都是见风使舵,火上浇油,毕竟虽然欧家的地位很高,但越高的地位嫉妒的人越多。   嫉妒的远比崇拜和敬畏的要多且敢于行动。   不过这些已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这些欧家剑全部脱去包裹,暴露在众人眼前时,大家如何想,如何评说?   现在这些剑竟然大大方方的出现在胡家的拍卖会上,还被人用以估价。   这人还大大方方的坐在自己身边,同自己有说有笑。   他们不过是在等时机,等一个能发泄的好时机,如今的事就是最好的时机。   几乎全天下黑白两道,各大世家,乃至王域官府都知道欧家丢了二十八柄极品欧家剑。   也就胡家能做的出这种事了。   换成随便一个世家,都不敢如此挑衅欧家的脸面和尊严。   这不是把欧家的脸拿出来狠狠踩在地上吗?   欧家的东西被拿出来拍卖,所得银子却不是给欧家,还让欧家的人过来付钱买自家的东西。   欧家也算是生意人。   生意人最重要的便是口碑。   胡家也不过是仗着自己能和欧家比拼一下,才敢做如此不道德的事情。   难保不被人议论这欧家说丢了剑,实际就是个幌子,监守自盗罢了,无非就是为了抬高身价,让欧家剑日后卖的更加昂贵。   谁都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后招。   欧雅明全身上下忽然蔓延出一种无力感……   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被旁人知道,谁能堵得住悠悠之口?传出去不到三五天,欧家的辛辛苦苦花费这么多时间精力所建立起来的口碑便彻底垮塌。   而且这只是金爷的第一招。   和平的太久。   和平有时候不是一件好事。   原来他不是想让自己死,而是想要搞垮整个欧家。   想通了这个关节,欧雅明心中的无力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万丈豪情。   金爷的举动就是一块磨剑石,让他重新绽放出了该有的璀璨与辉煌。   拍卖师看到其中包裹的竟然是欧家剑后,下意识的看向欧雅明。   对于寻常老百姓来说,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可对于欧家这样的顶级世家来说,和平便意味这消磨。日子久了,原本的锐气就会荡然无存。   欧雅明觉得自己先前就像是一把古剑,已经有些陈旧。虽然还不至于锈迹半半,但出剑回鞘之际也已经有些不够灵活。   首先看外观,剑的装具质感是否高雅,即可断定其保养之品质。   所有套件是否牢固、完整、区位是否正确、质材是否实在及有否更新痕迹。若有,则必定要知道原因。因为都是影响估价的折算标准。   欧雅明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拍卖师这才仔细端详起来。   而后细看剑身。   拍卖师以左手握住近鞘口处,握把朝自己,置剑于身体右侧,用右手握剑轻轻拔出刃身。   其次要检查鞘外装涂是否完整,与柄材是否成套。   拍卖师以两指勾住佩带,将剑提起,观其角度是否正确。护手与鞘口是否密合,代表了造剑师之工艺水准。   欧家剑刃面两面,包括剑尖处,是绝对对称的,开刃也极为平整。毕竟开刃的技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造剑之工艺能力,刀剑的价值,开刃实占其叁分之一以上之比重,欧家向来极为重视,甚至有专门的“开刃师”,区别于“铸剑师”。   拍卖师正断线间,欧雅明却是坐不住了……走上台前,以左手握剑,右手轻拍剑首,以试其弹性,发出“铮铮”之声。   其刃部、锋尖是否有崩口,是否平直,刃面是否有锈蚀成孔,剑脊是否直成一条线。   欧家剑不带血槽,若是有血槽,则要注意其是否平直、均匀、收头部分是否流畅。   一通舞动后,唯有金爷拍手交好。   “不知欧家主觉得这欧家剑如何?”   随后挽了个剑花,在众人面前舞动起来。   平提剑具时颇觉重量,单握剑柄舞动时却又轻若无物,即为上品。而这柄欧家剑在平提时,重量均匀,舞动时恍若清风拂柳,是为极品!   欧雅明说道。   这却是出乎了金爷的意料。   两个“欧”字他咬的极为清楚,其中的嘲讽之意不用言明。   “这当时极品欧家剑,一并部下十万两!”   即便是极品欧家剑,市面上一柄也就在五万两银子左右,怎么从欧雅明嘴里说出来就莫名翻了一倍。   两个人台上台下,一唱一和,就像两杆旗一样。   常言道树大招风,旗帜立在当空,更是惹眼。   刘睿影正在盘算着彼此的厉害关系、冲突纠葛,突然那胳膊被人挽住,一股香风扑面而来。 第一百零七章 情势   刘睿影回头一看,发现挽住他胳膊的不是旁人,正是胡家五小姐胡希仙。   “你……”   “你是不是来晚了?方才我找了好大一圈都没有看到你。”   不等刘睿影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胡希仙抢先说道。   “我按时来的,一直坐在这里。”   刘睿影回答道。   他想把胳膊从胡希仙的怀里抽出来,但却是没能移动分毫。身旁欧雅明斜眼看着,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这算怎么回事?   胡希仙是他未过门的媳妇,算的上未婚妻。一个男人即使再大度,也不会让自己的未婚妻和别的男人这样亲密。更何况这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数百双眼睛都在看着。   这样的风言风语传出去,欧家的脸面何在?他欧雅明的脸面又何在?   胡希仙却没有任何感觉,干脆蹲下身子,靠着刘睿影,趴在他耳朵旁边不断絮絮叨叨。   说的话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   一会儿说自己还没吃早饭,但现在已经是下午。一会儿又说自己昨晚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去了个自己不曾去过的地方,还有熊熊烈火,其他的就记不清楚了。   刘睿影除了被她抱着胳膊极其别扭之外,还在担心她会不会又在下一刻犯病,突然拔剑刺向自己。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她不能说是人,是存在于人世间的异类,或许是人们口中的妖魔鬼怪,也或许是冒充道士,招摇撞骗的人口中的妖孽。   可她却更像一抹清冷的月光,透过夜色撒下来。   分明极冷,却衬的人心暖烘烘的。   刘睿影在她那里就像是得到了归宿,他可以停留的地方很多很多,接待他的也不少,下到平民百姓,上到世家。   但那只是途径,并不是终点。   他不清楚这个终点是不是他要去的方向,但起码他到达后不会后悔。   那个嘻嘻哈哈的身影伴着她,时不时的出现在刘睿影的脑海中,就像现在。   欧雅明斜眼看了一会儿,便收回了目光。   现在更重要的,是解决金爷的事情。   他给金爷带来的欧家剑,每一把都估价翻了一番,为的就是让金爷顺利买下这坛子满江红,然后成为众矢之的。   金爷独身一人,若是和他的妹妹联手,躲在流人区里,说不得就连欧家也难以查询到两人的踪迹。   可若他带着一坛满江红,那所有商客们的眼睛都会变成欧家的探子。他们总想知道一个花了几十万辆来买酒的人,在买完酒之后到底会做些什么。   是以更高的价格转卖?还是自己喝掉?   总不至于也像那丑女子一般,用去洗澡。   二十八柄欧家剑,在欧雅明的授意下,拍卖将每一把剑都估价在十万两上下,总计二百八十万两。   “这位大人,您是估价竞价,然而这每一把欧家剑的估值都在十万两,所以您只能十万两十万两的加价。”   拍卖师说道。   这倒不是针对金爷,而是因为一把剑总不能折断成两半,一般五万两银子。完好无损的一把剑,价值十万两,若是折成两半的话,却是一文不值。   金爷没有任何犹豫,点了点头。   由此,他的竞价也就变成了四十万两。   这样的价格,全场已经再无一人负担得起,拍卖师问询三便后,这坛子满江红,却是归了金爷所有。   “等一下。”   就在胡家下人捧着酒坛,走向金爷时,欧雅明忽然站起身来说道。   “欧家主……这已经成交,还是莫要为难小人。”   拍卖师神情复杂,以为欧雅明要推翻成交的结果,重新加价。   “我有异议。”   欧雅明一字一顿的说道。   拍卖师愣在原地。   包括左右在场的商客们都不知道欧雅明会有什么异议。   看起来,他与这位金爷应当很是熟识。   而且那欧家剑,却是他亲自估算的价格,怎么会有差错?   等成交了之后又说有异议,如果坐实了还好,万一除了偏差,这面子可就丢大了,会被外人说成是输不起。   这不是开玩笑的。   那丑姑娘听到欧雅明现在却是也有了异议,立马笑了起来。心想这风水轮流转,却是现在轮到了他难受。   一转念,觉得自己这次兴许还有希望拿下这坛子满江红,顿时再度打起精神来。   “敢问欧家主有什么异议?”   拍卖师问道。   他已经开始后悔……   后悔不该接这单生意……   可能他这辈子就是个小拍卖师的命,非要来上杆子凑这热闹又是何必?大世家,大人物之间的博弈,着实不是他能够插手的。估价轮不到自己说话,好不容易坚持到最后,撑完了整场拍卖会,欧雅明却是又提出了意义。   “我记得拍卖的规矩有一条,那就是用以估价的东西,必须得是自己的。自己的东西,无非是旁人赠与,家族传承,还有自行购买,这三种途径,是也不是?”   欧雅明问道。   “正是。”   拍卖师点头说道。   欧雅明这说的的确不错。   “所以如果我能证明,这用以参与竞拍的估价之物不是他本人的,是不是这交易就要作废?”   欧雅明接着问道。   “正是。”   拍卖师接着应允道。   欧雅明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他拍拍手,一剑立马带着一对人走上前来。   这些人全都是欧家的铸剑师,总共是四个人,刚好是那二十八把剑的铸造者。   这样的极品欧家剑,每一把剑上都有铸造着的姓名。欧雅明让拍卖师和他们的姓名一一对应,然后从怀里取出当初这二十八把剑在铸造之前的图纸。   “想必在座的诸位有人听闻我欧家在中都城里的店面失窃,丢了二十八把镇店之用的欧家剑。本以为这些剑却是再杳无音讯,没想到今日得以重见天日。”   欧雅明朗声对着众人说道。   “所以欧家主的意思是,这些用以参与竞价的剑,却是赃物?”   一人回应道。   刘睿影寻声看去,觉得此人有些眼熟。   仔细想了想,发现是胡希仙血洗凉亭那夜,封锁现场的欧家管事之一。现在却是穿上了外地商客的衣服,混在人群里,当做普通人。   欧雅明这样布局,正是为了不时之需。   像刚才这般,若是没人接过话茬,全由他自己说出来,那就有些掉价。总得一唱一和,搭档配合才显得真实。   这名管事话音刚落,金爷突然大笑起来。   “欧雅明,我不算英雄,但你可是真小人!”   欧雅明一脸平静,任由他嘲讽。   自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现在人证物证俱在,即便金爷不是行窃者,也和欧家丢失的二十八柄欧家剑有脱不开的关系,将其缉拿后带回欧家再做区处,却是一点都不过分。   这二十八柄欧家剑可是欧家半年多的心血,欧雅明也不舍得就这么拱手送出。   不过他也没有骗人。   先前给了金爷机会。   所谓的高价赎买,正是给他的机会。   可惜金爷没有抓住,他不会轻易向欧雅明低头。   归根结底,还是他在震北王王域戈壁滩的矿场中过得日子太平,这些权谋手段早就化在酒里,忘得一干二净。   这会儿被欧雅明摆了一道,属实怪他自己,怨不得旁人。   二十八柄欧家剑已经被一剑收走,现在欧雅明再无投鼠忌器之感,可以放开手脚,收拾金爷。   金爷也不慌乱。   剑没了,但刀还在。   欧家剑本来就用不管,可从陈四爷案例借来的乌钢刀还卧在手里。   没有任何犹豫,当即挑起,站在欧雅明对面,却是就要出刀。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想到的是,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欧雅明,而是刘睿影。   刘睿影横剑当胸,将欧雅明牢牢护在身后。   在欧雅明告诉他,自己答应在下危城里建立查缉司站楼的时候,刘睿影就知道自己才是这局棋的点睛之笔。   有些事可以一辈子都不明白,但有些事,却是明白了也要装糊涂。   查缉司喜欢人多的地方,还有偏远的地方。   这两点看起来有些冲突。   因为人多的地方,定然热闹,而热闹的地方,怎么会偏远?   到现在为止,刘睿影都不清楚查缉司建立站楼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倘若真的是这两条,为何各大王域的王城却没有?   明面上说,是给其余四王一个面子。毕竟谁也不愿意活在旁人的监视下,就像老猫枕着一条鱼干睡觉,它能睡的踏实吗?总得半夜醒来咬一口。   结果不是被鱼刺划伤了喉咙,就是一鼓作气把鱼干吃个精光。   那些王府和查缉司正是如此。   他们不想被查缉司划伤喉咙,查缉司当然也不想被王府吃个精光。   下危城,这座不是王城却又最像王城的地方,一直是查缉司的忙点。   光是刘睿影知道的,就曾排过不下十批人马,但最后一个人都没有回去复命。   欧家胡家与查缉司互相心照不宣。   很简单的证明就是,欧雅明因为文坛龙虎斗去了中都城后,擎中王刘景浩和凌夫人还会请他喝酒,欧家在中都城里的店铺还是天下间最大最气派的。   不是擎中王不敢得罪欧家。   属实是因为欧家太远,又肩负着抵御漠南蛮族的责任。   好坏很多时候都是相对的。   擎中王也不喜欢霍望。   但他还是选择对霍望以礼相待。   霍望甚至可以对他动剑, 擎中王还是放了他离开。   不是因为有多少顾忌,就是因为他镇守西边,让草原狼骑这么多年无法踏过一步。   无论他做了多少件不好的事,甚至错事。   但仅此一件,就能抵消这些所有之后,还有富余。   “你当真要护着他?”   金爷问道。   这会儿雪彻底停了,气温骤降,说话时口中的白气蒸腾,都可以挡住面膜,模糊视线。   刘睿影没有说话。   他站在这里就是无言的肯定。   他还需要说什么?   剑已出鞘。   在他起身挡在欧雅明面前时就已经出鞘。   他怕不出鞘,心里还会有犹豫。   现在剑已经出鞘,却是再无退路。   这是一种态度。   欧雅明提出建立查缉司站楼,是在向刘睿影表达态度,现在却是到了他回馈的时候。   “听说,你剑法很好。当初在我府邸里,和绝音书那一战,我很很可惜没有看到。”   金爷说道。   “不可惜,能亲身尝试的事情,都不可惜。”   刘睿影说道。   金爷笑笑,他觉得刘睿影说的不错,的确是这个道理。   “我是不是不该来下危城?”   金爷忽然问到。   事到如今,他竟是开始反思。   可他已经来了,而且他早就该明白,凭一己之力,怎么能掀翻整个欧家?   刘睿影没有回答。   这样的问题是不用回答的。   他能这么问,就表明金爷已经有些后悔。   对于一个后悔的人,总是要大度些,即便做不到雪中送炭,也不该去落井下石。   金爷见刘睿影没有言语,便也握住了手中乌钢刀的刀柄。   刀鞘上都有逼人的杀气,迫在眉睫的想要绽放。   他又张嘴吐了口气。   白雾中,一道光芒闪过,黑中带青,又有几分白,不知是沾染了哈气的缘故还是将半空中仅剩的雪片炸裂开。   金爷的刀,刁钻、狠辣,不符合常理。   至于常理是什么,刘睿影也解释不出来。   总之一个人用刀,大开大阖才是常态。要么劈砍向人的脖颈,要么就是,腰夸,大腿等等要害部位。   但金爷的刀却是刺出。   犹如剑一样刺出。   刺向刘睿影的胸口。   刘睿影本以横剑当胸,现在他的胸口是守备最为厚实的部位,没有任何破绽。   金爷如此反其道而行之,到底是轻蔑还是算计?   他的刀在刁钻之余,却还稳的出奇。   但刘睿影胜在他的剑已经出鞘,所以他出剑的速度要比金爷更快。   刘睿影手中的欧家剑,也是极品。   可比起金爷手中的乌钢刀,还有不及。   刘睿影也决定反其道而行之,所以当金爷的刀锋已经逼近他的胸膛只剩下不到一寸时,他的剑还在一往无前。   欧家剑与乌钢刀的长度相差无几。   但金爷卧在刀柄稍稍靠后一些的距离,这样一来,乌钢刀便比欧家剑长了一寸半。   此消彼长之下,刀锋刺入刘睿影胸前半寸。   半寸不多,但也足够流血。   好在刘睿影身上穿的阴阳师袍服半黑半白,金爷刀锋刺入的地方刚好是黑的部分,所以鲜血流出来,并不显眼,只是让黑更黑,黑得深邃、深沉、安静。   他的刀直插入半寸便再也动弹不得。   因为刘睿影的剑,已经逼在他的咽喉。   刘睿影面不改色,但金爷的脸上却变了。   胸膛和咽喉虽然同样致命,可金爷却不敢用这样以命搏命的方式。   他不知道为何刘睿影会这般刚猛,亦或是他本来就是这样。   两人僵持在原地,口鼻中呼出的白气将眉毛和睫毛都熏蒸的挂了一层白霜。   金爷仿佛看到了自己被刘睿影的剑刺穿咽喉的悲剧。    第一百零八章 终了   金爷双眉与睫毛上的霜,再要彻底遮蔽住眼睛的时候,他的眼皮微微动了动。   刘睿影看到他眼珠子一转,心神紧绷,以为他又会有所动作,没想到他的右手却垂下,乌钢刀也跟着无精打采的耷拉下去,刀剑指地。   “我杀不了你。”   金爷说道。   言语中刘睿影能听出不甘,但他说的却很坚决。   金爷不是个拖拖拉拉的人,他想好的事情,一定会去做,至于能不能做到,这不是做事情前该考虑的问题。若是因为觉得做不到而放弃的话,那这件事就没有任何余地。何况有些事,一开始毫无可能,正是做着做着才发现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过刘睿影明白,他此刻放下刀,还有一种意思蕴含在里面,那就是义气。   能让一个干脆的复仇者有所顾虑的唯一原因,就是义气。   男人极重义气,甚至有的人把义气当做了比命还重要的东西,要他的命可以,但不能让他失去义气。   孩子老婆在他眼里也不算什么,唯独义气二字。   他们终生都为此抛头颅洒热血,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因此义气重要,但旁的感情更为重要,更何况这大奸大恶之人众多,若义气对错了人,怕就是白付出一场。   刘睿影对金爷算是义气,起码在下危城中见到他时,没有任何旁的打算。但凡刘睿影告诉了欧家此事,金爷也不会有机会大大方方的站在这里,用自己偷来的二十八把欧家剑来当做估价之物,参与拍卖。   在刘睿影这里,义气就是占比不高,但必须要有的东西,他对金爷够义气是因为金爷是个值得他付出的人,并且金爷本身也是个够义气的人。   眼下看来,他的刀尖刺破了刘睿影的胸口,可是刘睿影的剑却逼在他更加要害的部位。   金爷在脑子里演变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可能。   其中可能性最大的,便是刘睿影身子一歪,同时再朝前迈出一步。   这样的话,金爷的刀只能刺穿刘睿影左边的肩胛,而刘睿影的剑却能刺穿他的咽喉。   刘睿影只是重伤,他却能丢掉性命。   就在刘睿影稍稍放心的时候,金爷手中的乌钢刀却又猛然举起,逼在刘睿影的咽喉。   “你……”   印象中,金爷不是这样反复无常的人,但这样的举动,刘睿影实在无法理解。   金爷却摇了摇头,很是无奈的对刘睿影说道。   “我还不能把刀放下。”   “你想让我给你当挡箭牌,出了城去?”   刘睿影顿时反应过来。   金爷笑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   刘睿影想了想,觉得这忙自己帮不帮尚在两可之间。   主要是该如何让欧雅明有个台阶下。   说起来,自己被他当枪使,刘睿影心中也不是很痛快。但情势所迫,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   现在既然有了缓和的余地,刘睿影也当然要动动旁的心思。   直接了当的扔掉手中剑,显然做不到。   不过刘睿影做了个更绝的事情,他将手中的剑缓缓收回了剑鞘之中,然后转过身,朝后靠了靠,让金爷的刀从后搭在自己肩膀的同时,还把锋刃逼在脖颈上,和金爷一开始对欧雅明做的一模一样。   这样一来,刘睿影正面对着欧雅明,两人一言不发却是心照不宣。   旁人看来,却是刘睿影不敌,被金爷用刀胁迫,朝会场外走去。实际上却是愿打愿挨,两人合力唱的一出双簧。   欧雅明眉毛一挑,左手在酒杯边沿轻轻敲击了两下。   破空之声起。   一只箭矢以雷霆之势,朝刘睿影和金爷袭来,速度之快,就连眼睛都来不及反应。   刘睿影从听到声音,到看见这支箭时,他已经插在金爷持刀的右臂上。   金爷惨叫一声,但还尽力保持着稳定。   但架在刘睿影脖颈上的刀锋,却不断抖动,剐蹭着他的皮肤。   这种感觉很不好,就像一阵阵的凉水泼在身上。可他还不敢打寒颤,因为自己的身体稍微抖动,简直就是把脖颈送到金爷的刀锋上。   没有人会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刘睿影也是同样。   欧雅明显得有些兴奋。   因为连弓子出手的次数着实不多,尤其是被他亲眼目睹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   如此精准的箭法,可以称得上是神乎其技“天上一箭”,这个名头果然不凡。   金爷歪过头去,用嘴咬住箭杆,想要将其拔出来。   但这箭矢是特制的,尤其是箭头,   当有外力施加在箭身上时,箭头就会在皮肉里炸裂开来,散成一朵花,由此带来更大的杀伤。   那疼痛是平常箭头的十倍。   这一次,金爷没能忍住,他的右臂终究是垂了下来。   欧雅明没有再让连弓子射箭。   毕竟这也算是暗箭伤人。   第一次,他可以用救刘睿影之说搪塞过去,但在对方已经垂下了刀后,再射出一箭,就显得不道德,不是大家作为。   所以他选择亲自上前。   只见欧雅明,利落起身。   足下一蹬,犹如鹞子般翩然而起,落在那拍卖师身旁。   拍卖师手边放着那二十八柄欧家剑。   欧雅明看也不看,从中抽出一柄,欺身上前,锋刃直指金爷的咽喉。   刘睿影转过头来。   他的剑还在手上。   若是出剑,定然可以挡得住欧雅明。   可是他为什么要出剑?   出剑一定得有足够的原因和理由。   现在出剑的原因,只可能是为了救金爷。   欧雅明虽然对着金爷出剑,可他的双眼以及全部的精神都在刘睿影身上。   他在赌刘睿影出不出剑。   他赌刘睿影不会出剑!   不过欧雅明与刘睿影之间的关系极为微妙。   两人没有私交,刘睿影本来今日根本不必出手相帮,为的就是欧雅明那句可以在下危城中建立查缉司站楼的承诺而已。承诺最是空泛,今日可以这么说,明日又可以那样说。但以欧雅明这种身份,说出来的话一定经过细细斟酌,否则最后做不到,连带着整个欧家都会受到牵连。   欧雅明并不迷信,但有时候也讲究气运之说。   行慷慨事,走康庄道,一个人连同家族的气运就会昌盛。居于上位者,最忌讳朝令夕改,反复无常。至于议论他人的闲话,更是写在了欧家的祖训中,“但看花开落,不言人是非”。   一个年轻的家主,不论世家大小,也不论传承久短,只要想有所作为,尤其很多时候得面临善恶之地的极端选择。无赖者可成事,这句话不假,但成的都是小事,即便阴差阳错,一时富贵,也长远不了。   若是放在寻常人家,无非种地读书两种选择,能修武道的少之又少。   书读好了,金榜题名,光耀门楣,随后和大多数人一样,学而优则仕,甚至还能在几大王府里某个差事。既能让爹娘挺直腰杆走路,不受人欺凌,自己却也扬眉吐气,吐气扬眉,不辜负那十多年的寒窗苦读。当然也有人愿意读一辈子书,做一辈子学问,终日躲在博古楼或是通今阁的一方小天地里,自得其乐,和圣人终日神交,也是快事一件。   但放在世家钟姨,这些道理却要统统打破。   世家中必得有人学文,也必得有人修武。   学文是为了长远的发展,修武是为了保护现有的基业。   欧家之中,本来除了家主之位外,还设一位和家族地位相当的族鞭。   这个职务每个世家都有,不过有的是一个人,有的是许多人。   由于家族中能参与议事的人,是由全家族选出,如果每个议事之人都以自己所在利益或良心为名各自行事,那么一个家族就无法统筹运转,甚至停步发展。这时候便由族鞭出面,在家族中代表族长的意志,贯彻纲纪,执行族规。   欧家到了这一代,族长族鞭却是由欧雅明一人担任,这在欧家历史上乃至全天下的世家中,都极为罕见。   如此一来,组长的权利就毫无限制,可以尽情挥洒自己的创意吗,推行发展。若是遇上贤明之人,则可迎来一代兴旺,反之则衰败也在情理之中。   虽然欧雅明赌刘睿影不会出剑,但他实际上渴望刘睿影阻挡自己。   他和金爷还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虽然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刀剑相向,并不愉快,但从笼统上说,他们都是世家中人,对彼此也能有足够的理解。若是没有利益纠葛,欧雅明很愿意坐下来和金爷一起喝杯酒,聊聊青府与欧家的区别,谈谈震北王域和下危城的趣事。   只是以前距离隔得太远,欧雅明虽然经常去博古楼找鹿明明喝酒,但却始没能腾出时间去往戈壁滩上的矿场。错过一次后来也就成了习惯,不用心根本想不起来这种事。   欧雅明的剑有意放马了速度,似是要给刘睿影留出足够的思考时间。但再远的距离,只要不停歇,终有抵达时候。   刘睿影看着剑尖逼近,不由自主的朝剑柄握去。   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喊,却是打断了刘睿影和欧雅明之间的默契。   寻声看去,却是胡夫人站在不远处。   她已经离开了很久。   去的时候是和老板娘一起,现在回来却没有看到老板娘的身影。   刘睿影定了定神,发现胡夫人的样子有些奇怪。   她的表情极为不自然,抿着双唇,眉头微皱,似是有什么话想说而不敢说。   身上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件极为宽大的袍子,套在外面。   袍子底部蓬松异常,大大的张开洒在地面上。   “放下剑!”   声音从胡夫人身上传出,但诡异的是她的嘴吧连动都没动。   而且这音色也不是胡夫人自己的,刘睿影对他的声音很是熟悉。冷漠中泛着高贵,时刻透露着不容置疑、不可侵犯的韵味。   但这声音却很是焦急,颇有几分鱼死网破之感。   “欧雅明,放下剑!”   声音再度响起。   这次刘睿影听清了说话之人究竟是谁,却是老板娘,金爷的妹妹。   她着实是聪明。   知道连弓子例无虚发,所以在制服了胡夫人之后,找来一件硕大的黑袍子,不透光也不透风,罩在胡夫人身上。自己则躲在其中,隐藏躯体,使得连弓子找不准她的身形,便也无处下手。   着法子虽然有些耍赖,但却极为有效。平心而论,刘睿影、欧雅明、金爷这三个大男人绝对想不到。   胡夫人应当是被剑逼着,无法言语,她的嘴微微张了张,欧雅明看到后停住脚步,手中剑黯淡垂下。   胡夫人的神色也放松了些许,毕竟要是欧雅明不放剑,老板娘定然没有任何怜悯,毫不犹豫的将剑刺入她的要害,以命换命。   一剑从旁侧想要趁不备之机动手,却被欧雅明摆手制止。   隐藏在暗处的连弓子更是恨的牙痒痒。   目标遮蔽了视线,就等同于把神箭手变成了瞎子……即使他的箭再快再精准,也无济于事。   “你想要做什么?”   欧雅明问道。   “欧家主明知故问。”   老板娘说道。   “明知必得故问,你不说清楚,我又这么知道该怎么做?”   欧雅明两手一摊说道。   “送我们兄妹俩出城。”   老板娘说道。   “对不起,办不到。”   欧雅明说道。   “办不到你为何还会撤剑?何况这件事你堂堂欧家家主都办不到,还有谁能做到?”   老板娘继续说道。   她比一开始更是焦急……多拖一刻,危险便多增加一分。   “如果只是我和你们青府的个人恩怨,那我倒是愿意平和对待。冤家宜解不宜结,什么事都好商量。刚才我就提出了个法子,只是你哥没有同意。不过这法子多种多样,不止一个,这个不行,总有个行的。”   欧雅明说道。   袍子抖动了一下。   老板娘的忍耐到了极限。   听欧雅明东拉西扯这么多,她却是再无心言语。   剑锋从袍子斜斜刺出,逼在胡夫人的下颌。   冷冽的寒光刺的众人眼睛一疼,欧雅明也正色起来,看向了胡夫人。   胡夫人高高扬起脑袋,但她抬高一寸,老板娘的剑就跟进一寸,容不得丝毫喘息的余地。   余光看到欧雅明正望向自己,胡夫人忍住剑尖刺破皮肤的疼痛,微微点了点头。   “好,我送你们兄妹出城!”   欧雅明立即换了个说辞。   “不劳烦欧家主大驾, 只要让欧家与胡家的众人退开便好。”   老板娘说道。   欧雅明挥了挥手,一剑赶忙呵退众人,在会场里让出一条路来。   金爷看着欧雅明和刘睿影,一脸玩味。   他却是没有立马随着老板娘离开,反而走到台上,从拍卖师面前拿起了那坛满江红。   径直排开封泥,牛饮一口。   “不过尔尔!”   随即高高举起酒坛,朝着地上用力一摔,会场里霎时间酒香四溢。   这一摔,不仅摔碎了三十万两银子,还有欧家与胡家的在下危城,在天下商客们面前的全部尊严。 第一百零九章 万顷波中得自由   听说,越是朝着漠南的深处走,便越是暖和。   即便下危城中已经立冬,还下了大学,漠南的深处依旧温暖如春。   唯一和别处春天不同的是,那里的春天没有桃花,没有杨柳,没有细柔轻薄的春风。不论暖和与否,也不论是在何种季节,漠南的风都像刀剑的锋刃一般,吹在脸上生疼,垂在耳旁犹如金戈之声。   当然在,这些都是听说。   听下危城里的众人所说。   金爷和老板娘在挟持着胡夫人的情况下顺利出城去。   他们只管大闹一场,其余的却是都不用操心。   欧雅明也没有多少,把刘睿影送到城门口时,只说了这样一句。   刘睿影笑笑答应下来。   他本想感谢几句,但又觉得还太早。   至于欧家和胡家折损的颜面,更是他们喜闻乐见的,哪里会有担忧?   欧雅明的面子都快绷不住,胡夫人更是气的彻底将自己关在了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刘睿影没能在走之前和她打个招呼告别。   “刘典狱,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中都。”   八面玲珑要的是他的行动力和聪慧劲,能把事办好,办的干脆利落,不留痕迹,这需要极强的口才和脑子。   八面玲珑的人很难找,但也随处可见,有的会伪装,他看似聪慧,把所有人都把握在手,实则自己才是被戏耍玩弄的那一个。   而有的人不露面,就能掌控全局,能轻易指派任何人去替他做事,还极能隐藏身份,让人看他都称是平常人。   不是他觉得自己回来还太早,而是在一个地方建立查缉司的站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要选址,这就得考虑各个方面的因素。   其次站楼看着小巧,实际上五脏俱全,实则内里有乾坤。各种机括、密室、地库,修建起来可不是个小工程。   最后便是选派的人员,须得是八面玲珑,又不能过于油滑。   他离开的时候,人脉与财富,都会统统带走,丝毫不剩。   因为这种人比不会做事的还要令人厌恶,他心存二心,并不忠心,贪欲过重。   因此用这种人,还不如用个平常却不会起二心,找麻烦的人。   这般的才是真的八面玲珑。   而八面玲珑过了劲,就是油滑,这种人往往把雇主也算计在内,进一切最大可能维护自己的利益。   看似在帮人做事,实则都是在暗自积累自己的资本。   浑身的皮毛没有一丝杂色,却是和雪一样洁白。每一根毛尖上都泛着油星,夕阳下闪闪发光。   马鞍上悬着一把崭新的欧家剑,是欧雅明特意送给刘睿影的。   黄铜色的吞口,白银色的剑身,剑柄上还镶嵌着五块小翡翠,拼凑成一朵梅花的形状。   曾有别处的查缉司站楼,修建好后,因为用人不当,导致整个站楼犹如一个空架子,却是还不如派人隐姓埋名,开个酒肆茶楼之类,能收集刀的信息还比天天呆在站楼中,与世隔绝,要多上不少。   欧雅明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回去,“一剑”前来两匹马。   马是正宗的“白雪卷飞霜”。   刘睿影说道。   他本不想换剑。   手中这把,从中都城里欧小娥给他后,已经用到了现在,算是习惯。   剑鞘更是考究,外面包裹了一层从安东王域来买的鲨鱼皮。   刘睿影从“一剑”手里结果缰绳,剑鞘随着马蹄,很有节奏的捧在马镫上,发出一阵悦耳的清脆。   “真是把好剑!”   尤其是出门在外,不知会遇上什么样的麻烦。一把趁手的剑要比身边跟着十来个人更加重要。   不过想了想,刘睿影却是把手中的老剑递给了蛮族智集。   “继续往南,却是得你我互相扶持。”   剑客频频换剑,不是个好事。   用惯了的剑都能换,别提别的了。   每一把剑都有它自己独一无二的脾气秉性,一时半会儿难以琢磨透彻。   两人翻身上马,冲着“一剑”拱拱手,算是道别,就此上路。   城门外有条宽阔的护城河。   不知是错觉,还是当真如此。   刘睿影说道。   “一剑”见状本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蛮族智集却是已经接过剑,他便也不好再言语。   这是刘睿影自己的事情,他不能干涉,更不能对中都查缉司还有诏狱指指点点。   风吹过。   护城河河面上的水,泛起一阵水波。   河水的流速并不快,还隐隐发绿。   刘睿影这刚出城门,朝南走了几步远,就觉得身子要暖和很多。   他下意识的想松松身上的袍服,却才发现自己早在出城前,就把那阴阳师的袍服换了下来。   西安阿紫身上穿着的,是从欧家成衣铺中拿来的现成衣服。质地轻薄,但却保暖耐寒。穿在身上丝毫没有负累之感,剪裁的也极为得体。   这身衣服的胸襟左侧里面,封了个口袋。   口袋装着厚厚一叠银票。   具体有多少,他也不知道。   刘睿影和蛮族智集骑着马,从小桥上缓缓过去,风吹起了他的衣衫。   衣衫的确是挡风。   但有个地方却更加厚实。   但他也直到欧雅明这手笔并不是单纯给自己的,而是给身后的查缉司、?诏狱、擎中王刘景浩,还有凌夫人。   刘睿影也不缺钱,这些银子既然人家给了,却是也没有退还的道理。等着回了中都之后,上交给凌夫人,就算是在下危城中建立查缉司占楼的第一笔款项。   “唉……”   这身欧雅明的手笔,总不能当着他的面,从衣服里的口袋中掏出来,数一数吧?   不过他知道欧雅明的手笔从来不会小。   这一叠银票起码有好几万两,甚至十万两有余。   “怎么了?”   蛮族智集问道。   对于刘睿影的相信,他也有些感动。   过了桥,刘睿影看着前方寥寥大漠,忽然叹了口气。   他有心事。   这心事并不能似风一样刮走,也不能和被风吹皱的河水那样快的平复。   刘睿影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忽然勒住缰绳,驻足不前,甚至朝身后看去。   他想起一件事情。   人非草木,从来都是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   刘睿影给了他一把剑,却是要比说一万句话,喝一百坛酒都好使。   “嗯……”   倒不是为了出城之用,而是为了避免很多麻烦。   现在掉回头去不能说来不及,只能说没有必要,说不定还会被“一剑”这些欧家人笑话他没有胆量。   下危城外,有百余里地,都是和漠南蛮族部落之间的缓冲区。   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本该向欧雅明要一件东西的。   一块和进城一样的令牌。   漠南蛮族中人。   一个有地位的蛮族中人,可以在下危城里换来一个世家的头衔以及不少奖赏。   流人最渴望安定,有世家的庇护,是他们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欧家和胡家明令禁止城中的居民以及外来的商客们和蛮族部落交易,但纸包不住火,有需求,有利益,自然就会有交易。   城中的流人区,最大的买卖,便在此处。   所以这百余里地面上,却是黑市盗匪横行,而流人区中的留人,在这里最大的买卖,商品却是人。   不过,要是有一块欧家的令牌在,刘睿影会轻松虚度。   因为这些流人最惧怕的便是欧家。   他们擒拿里蛮族中人,大多也是送往欧家领赏。   为此他们甘愿铤而走险,甚至前往漠南深处,抓捕落单的蛮族中人。   刘睿影不是没有想过遮掩一下身边这位蛮族智集的身形。   但蛮族中人的衣帽特征着实是太过于明显,遮蔽只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让有心之人更加注意。还不如就这么大大方方的朝前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日落之前,他们大约能走出去三五十里地。   刘睿影计划用两天时间通过缓冲区。   当然这只是计划。   “什么心事?”   蛮族智集看到刘睿影呆立出神,开口问道。   “没什么,继续走吧。”   刘睿影的心情顿时又轻松了些许,觉得这漠南要比震北王域的戈壁滩舒服多了。   那里缺水,也没有什么绿色,现在该是冰天雪地。   “前面就会有吃饭睡觉的地方。”   计划不如变化。   没人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   好在一条水流始终跟在刘睿影的身旁,哗啦啦的流水声马蹄声及交相呼应,显得极为有趣。   听到“吃饭睡觉”这个词,刘睿影不禁想笑。   因为他们总是说打尖住店,极少有人和蛮族智集这样遣词造句。   “还有多远?”   蛮族智集指着前方说道。   到了这里,他就是活地图。   刘睿影手上也有一份欧家给的地图,但纸上画的,哪有人嘴里说的生动?   刘睿影点点头,双腿在马肚子上磕碰了几下,马儿聪颖,立马加速前进。   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眼前出现了星星点点的人家,院子里都种着腊梅。   这里虽然不是水乡,但却水道纵横。门口的梅花很漂亮,水道里的鱼也很鲜美。   刘睿影问道。   “天黑前肯定能到。”   蛮族智集看了看天说道。   想要去“吃饭睡觉”,看着虽然尽在眼前,但水道弯弯曲曲,却得盛船拐过好几个弯才行。   两人的马各自盛一条,刘睿影和蛮族智集本来要同盛一条,但船工看了看蛮族智集的身材,摇了摇头,让他上了另外一条。   红柳和梭梭编织而成的船底,踩在上面有种很不踏实的感觉。编织的再细密,还是会透水,不过刚好浸在刘睿影的鞋底,没有染湿鞋面。   漠南的蛮族,不放牧,不种地,还是原始的渔猎。   缓冲区的人们,生活习惯和他们相似。再加上一无土地,二无农具,只能靠着啥便吃啥。   小船总行在河道里,船底使用红柳和梭梭这样的沙生植物编织而成。   船家问道。   “反正没有这里水多。”   刘睿影笑着说道。   “船家,这里明明不缺水,怎么还会有大漠?”   刘睿影奇怪的问道。   “这位客官是从哪里来的?”   这番话说的通俗易懂。   虽然没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会一半流走,一半沉降,但对于只想知道个大概其的刘睿影来说,也是足够。   下了船,马不需要人牵,自己从船上一跃上岸。   “我们这里,看着水多的,但是存不住……一半流走,流到蛮族的地界去,一半却是沉降到土里,没了踪影。面上的图越来越干,就连石头都酥了,风一吹,便成了沙子,沙子堆积多了,不就是大漠?”   船家解释道。   刘睿影点点头。   蛮族智集没有会带,朝前一指。   刘睿影看到十来个年轻小伙子,正从船上将一筐一筐的鲜鱼抬上岸来。面上的几条,不屈不挠,奋力拍打着尾巴,从筐子里挣脱出去,重新回到水道中。   溅起的水花,喷在小伙子脸上,引来几句咒骂,却是对那逃跑的鱼丝毫不理。   刘睿影看到如此机敏聪慧的马儿,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颊。   “这里都有些什么,你知道吗?”   刘睿影向蛮族智集问道。   这里虽然没有那么多种类的河鲜,只有这种大尾胖头鱼,但胜在繁衍快,量大,算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你爱吃鱼吗?”   刘睿影环抱着双臂,接着问道。   “真没想到这里竟然吃鱼!”   刘睿影说道。   西北牧场盛产牛羊肉,安东王域沿海,海货不缺。平南王域水流多,太上河有一多半都在王域内,因此河鲜最受欢迎。   刘睿影四下张望过后,像是自言自语。   “跟我来!”   蛮族智集想了想说道。   “在部落里都是有什么吃什么,去了趟中都城,反而变得嘴馋了。”   蛮族智集笑了笑说道。   “这里怕是家家户户都做鱼,哪一家最好?”   这种的诗歌体裁,简称七律。讲究声律、对偶。要求诗句字数整齐划一,由八句组成,每句五个字,每两句为一联,共四联,中间两联要求对仗工整。   但在园门牌匾的右下方,还有一块装裱好的告示,上面写着七条戒律。   此处非交友之地,隔桌亦不买单。   牵着马,引着刘睿影朝西头走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刘睿影便看到一个大园子,园子门口高挂着的匾额上写着“七律”。   看到这两个字,刘睿影首先反应以为是说那“五言律诗”。   此处非圣贤之居,不可轻信人言。   刘睿影一一读完,觉得这不像是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反倒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学究的清修之地。   可他既然要清修,又何必门户大开来做生意?做生意的人都希望自己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又怎么会定出这么多的条条框框来限制客人?   此处非是非之地,熟识亦不玩笑。   此处非赌坊妓馆,无牌九与女人。   此处非炫耀之地,财帛不可市人。   下危城外的缓冲区里竟然有这么一个地方,着实是新奇。   “你再看最后一句。”   蛮族智集说道。   刘睿影凑近一瞧,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写着:每月三、九、带三带九,不论。 第一百一十章 帮倒忙   “你说这里的鱼做的最好?”   刘睿影问道。   “反正上次,我是在这里吃的。”   蛮族智集说道。   刘睿影点点头,未在言语,背着手,绕着这座“五律”园走了一圈,看到这座园子,被一丈有余的木头围栏围着,围栏上下两端雕饰的很是精美,还刷上了红漆。   漠南的东西,大多古朴、原始,像这般雕饰过得,着实不常见。   根本的原因还是不实用。   这三个字就否决了平民百姓购买的欲望,不然哪管是漠南还是漠北,都会有人去购买。   雕饰过得东西,难免要勤快维护。   尤其是木头制品。   就连上面刷的漆,起码每个月都得再刷一次,否则就会被风中的砂砾打磨干净,木头本身都会受损,影响品相。   能花力气在这里建造一座讲究、雕饰的园子的人,先不论是什么身份,但一定很有财力。   这世上有财力的人不一定有身份,但有身份的人一定财力不差。   名利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有了身份,便能有名,有了名,还能缺钱?   反正刘睿影是没有见过哪一个有名的人,会为了钱发愁。反倒是有些极为有钱的人,绞尽脑汁的在想自己该如何才能出名。   名气比金钱来的重要,也更难获得,众人眼里都知道的人,一定会给他个光环,认定他一定不同凡响,因为这种人就属于偷了个机会,借着别人的眼光,就能轻易获得财务。   一个闻名天下的人去借钱,想必所有人想到的都是攀附他的名气,沾光,恨不得上赶着给他花钱,而没有考虑过他会不会还。   一个有钱没名的人去借钱,根本没人搭理,一方面是所有人都觉得,呵,这么有钱的人还管他们借钱?   真丢脸!   瞧不起这种人,哪怕他会按时归还。   而有名的人手里的债,简直可以说是没有。   他轻易就能找到借口,说一堆说辞,而不还钱。   “五律园”只有一个门,进出都是这里。   没奈何,刘睿影只能返回门口,带着蛮族智集牵马走了进去。   刚迈过门槛,他却是忽然驻足不前。   “你说的上次,就是去中都城那次?”   刘睿影问道。   从漠南深处的蛮族部落想要去往中都城,必得通过下危城。而入下危城,却是又不能绕开这片缓冲区。   缓冲区里的人家,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而且家家户户都做鱼,为何蛮族智集偏偏选择这最气派的一家?   殊不知越是气派,他暴露的可能性也越大?   “其实我去过好几次中都城,碰到你们是最后一次。不过我说的上一次,就是指的那一次。”   蛮族智想了想说道。   同样的事情,一次和好几次,从根本上的区别不大。   尤其是现在他已经走到了这里,蛮族部落近在咫尺。他觉得有些事情说出来也无妨,刘睿影总不能因为他多潜入了几次中都城,就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要是刘睿影当真这么做了,只能怪自己命不好,没能及时管住自己的嘴。   他信命,但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和感觉。   他判断刘睿影不是一个弑杀的人,感觉刘睿影不会因为自己多说了什么而过不去。   好歹是蛮族智集,要比其他的蛮族中人更会用脑袋。   但他还是没能揣测出刘睿影内心真正想问的问题。   也许是因为他有恃无恐。   有时候人做出一个选择的时候,并没有去考虑太多。只是觉得那一刻自己想这么做,想去这个地方,想吃这一道菜,想喝这一杯酒,便就这么做了。   旁人看到这样的举动,或许会妄加揣测出很多不同寻常的东西来,但这些都不是当事人的真是想法和意图。   刘睿影一边思考,一边朝里走去。   园子里布置的很雅静。   本以外面那样气派,里面应该也是雍容华贵才对。显而易见,刘睿影想错了。   不过这样的环境倒是很符合他的审美。   两人在园中站立了许久,才有人从屋里走出来,抬眼看了一眼二人,懒洋洋的问道:   “吃饭还是睡觉?”   刘睿影听后顿时笑了起来。   看来这般说辞并不是因为蛮族智集没学到家,而是这里的人都这么表达。不过如此清雅的地方,支应的伙计却这般俗气,不免让刘睿影很是失望……对他们做的鱼也没有了任何期待。   “也吃饭,也睡觉。”   刘睿影回答道。   伙计应了一声,随即重重打了个哈欠,竟是转身又走回了屋子里。   刘睿影皱起眉头,站在原地等待,即将没有耐心之际,伙计去而复返,手上还拿着一根长柄网兜。   “吃什么,吃多少,自己去那个池子里捞。马就放在这里吧,我给你们牵到后头去。”   伙计说道,将手上的长柄网兜递给刘睿影。   这法子倒颇为新奇,竟是还得自己动手。   “走,去瞧瞧!”   刘睿影招呼着蛮族智集朝园子里的水池走去。   每天清晨和傍晚,都有专人前来送鱼,共计两次。刘睿影刚走到水池边,就看到有三个年轻人,每人手里提着两筐鱼走来,将鱼一股脑全都倒在了水池里。   鱼在红柳和梭梭混编的框子里时,极为安静。但一入水,就好似重新活过来一样。硕大的尾鳍和脑袋大力摆动,拼命想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探索完这水池中的每一寸地方。   自己捞上来的鱼,味道总是要好些。这算是心里作用,总觉得要更加鲜美。   刘睿影捞了两条鱼,一条通体乌黑,一条鱼鳞斑驳。随后将网兜递给蛮族智集,让他交给伙计。   这里天气并不冷,所以外面还摆了桌子。   雕饰精致的红漆木栏杆旁,腊梅中央,放了十几张桌子。   刘睿影看不出是什么材质。   摸上去不似金属那般冰凉,但却要比木头坚硬的多。   这里景色着实让刘睿影很是称心,即便没吃没喝,干坐在这里都觉得异常舒服。   两人挑选了一张不算太居中的桌子坐下。   这回伙计倒是很勤快,立马抱着一个酒坛子走了出来,小拇指上还挂着两个酒杯。   这酒杯足有手臂粗,手掌高。   即便在西北那般喝酒豪迈之处,刘睿影都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酒杯。   “这一杯能装多少?”   刘睿影问道。   似是从来没有人问起过伙计这般问题,他皱着眉头,敏思苦想了一阵,回答道:   “差不多半斤。”   刘睿影听后更是唏嘘不已……这一杯酒的量,在其他地方却是都能装满一壶。   怪不得这里没有酒壶,只有酒杯。   酒杯这么大,却是也不需要酒壶。   “要吗?”   伙计问道。   “要!”   刘睿影干脆利落的说道。   有鲜鱼下酒,岂不是人间美事?   两条鱼,一条清蒸,一条红烧。   虽然新鲜的鱼,清蒸味道更好,但难免有些寡淡。赶路几十里地,刘睿影和蛮族智集都想吃些味道重的东西。   伙计熟练的打开封泥,抱起坛子。一手抓住坛口,一手托着底部,将坛子里的酒,朝杯子中倒去。   却是涓滴不撒,水平极高。   凡事都讲究个熟能生巧。   这伙计不知天天都倒多少杯酒,才练成了这般水准。   并且一定是摔碎过不知多少个酒杯,挨了客人和老板的骂,又自己暗自哭过多少次,才慢慢从什么都不会的毛头小子,变成熟练掌握伺候人的规则的老油条。   这就是成长,他被迫成长。   “二位,门口的规矩,想必都看到了吧?”   伙计倒完酒后问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看到了就好。”   伙计兀自嘟囔了一句,抱着酒坛子离开。   他没有回到屋子里,而是去了旁边的桌子。   就在他给刘睿影和蛮族智集倒酒时,这里又来了几桌客人。   看打扮,不似流人,但却给刘睿影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蛮族智集坐在他对面,佝偻着肩膀,瑟缩着身躯,尽力掩盖自己的身形。   但却是有点欲盖弥彰之嫌。   尤其是当他的手端起酒杯时,酒杯被他的手掌衬托的极小,更是引来旁边几桌人的侧目。   其中有一人,打扮像是个书生,手上还拿着一把扇子。   他身板坐着的,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把他夹在中间,跟个小鸡仔一样。   不过他的面前已经摆了六七个酒杯。   之所以不能确定,是因为有一个摆在他和那群壮汉们之间,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六七个杯子,说明他起码已经喝了三四斤酒。   这酒量着不但不差,而且还很国人。   刘睿影也喝了一杯。   酒虽然不算烈,不算浓,但刚坐下就接连不停地喝下这么多,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说醉不醉,这么多酒汤,身体是怎么承载下来的?   酒量好的人都会对酒量好的人产生兴趣。   按理来说,这“书生”应该看向蛮族智集才对,毕竟块头大的人,一般酒量都不差。   可他的双眼却都盯着刘睿影。   被一个男人这样饶有兴致的看着,刘睿影不禁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特别是他还对着刘睿影笑了笑,更是让刘睿影连吃鱼喝酒的心思都没有了。   “两位也是来这里吃饭睡觉?”   书生开口问道。   刘睿影长舒一口气。   这话是看着他问的。   不回答显得不礼貌,容易得罪人……可回答了,却又不知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兄台不必多虑,在下也只是来这里吃饭睡觉罢了。”   书生再度说道。   “我俩也是。”   刘睿影拱了拱手说道回答道。   再不言语,这人说不定就会上来脾气。   虽然是书生打扮,但刘睿影已经看出来,他决计不是一个书生,而是个富家子弟。同桌的那些膀大腰圆的壮汉,应当是保镖之流,陪着少爷出门找乐子。   至于这漠南到底有什么乐子,刘睿影也不清楚……   这样的二世祖,最喜欢的就是酒与女人。   可这个地方,只有酒,没有女人,意思本就少了一半有余。   “那就好,那就好!”   “书生”说道。   “好在何处?”   刘睿影反问道。   “既然同是吃饭睡觉,那时间就很充裕,不用着急。”   “书生”摆摆手说道。   “敢问是有何见教?   刘睿影想了想问道。   此人桌上有些奇怪……   说什么时间充裕。   即便刘睿影和蛮族智集要在此地“吃饭睡觉”,第二天却是还要早起赶路,哪里有什么充裕的时间?   刘睿影这么一问,那“书生”反倒沉闷起来……   张开嘴,深深地叹了口气,冲着身边之人一挥手,立马有个壮汉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个绸袋,放在刘睿影的桌上。一句话不说,只是对他行了个礼,便退回去,重新落座。   “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听这意思,绸袋里装的应该是银钱。   但他不明不白的,送来一袋钱,又是何故?   “在下是想让兄台帮个忙。”   “书生”说道。   刘睿影看了眼钱,决定还是先听听这忙到底是什么。   并不是他缺钱,而是这样求人帮忙,还算是有点诚意。   “把我灌醉!”   “书生”说道。   刘睿影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此人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要求?   全天下的人,都想自己千杯不醉,但他却花钱让人来灌醉自己。   如此反常的事情,刘睿影可不敢答应。   再说他身旁围了一圈儿壮汉,各个看上去都是能喝的主儿。这么多人,合力起来,喝倒一个瘦弱的小伙子想必不是什么难事。何况他已经喝了这么多酒下肚,应当是快要到极限了才对。   人在快要喝多的时候,都会变得兴奋。   和旁人搭话,脑子里产生欲念,大多发生在这个时候。   所以刘睿影觉得,此人不过是外强中干,看着还清醒,但其实已经醉了。   “兄台莫要在意他们,他们只听我家老爷子的话。出门前,我家老爷子让他们一滴酒不许喝,他们便就滴酒不沾……而我却又先天落下个不算毛病的毛病。”   “书生”说道。   “难道这毛病是无论喝多少酒,怎么喝,都喝不醉?”   刘睿影说道。   “哈哈,兄台当真是聪明人!不过只说对了一半!”   “书生”笑着说道。   “不但是怎么喝都喝不醉,更是连酒味都尝不出来。”   “书生”说完后,张开嘴,吐出舌头,指着说道。   “在下不胜酒力。”   这样的忙,刘睿影有心无力。   他有多少量,自己很是清楚。   对方既然敢这么说,不论真假,肯定要比他能喝的多。   栏杆外的水道上,突然开来一艘画舫。   两人的目光同时转移,盯在这艘画舫上。   画舫是从下危城的方向开来的,沿着护城河,一路走来。   朱红色的顶。朱红色的栏杆。窗棂上的雕花,却是和这座园子的栏杆一模一样。   能从护城河开出来的画舫,定然是世家所有无疑,或许就是欧家或胡家其中之一。   但不论是哪一家,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的行船来此?难道就是为了吃鱼不成? 第一百一十章 邀约   画舫停在栏杆外,许久,船身左右摇摆了几下,这是有人要从船舱里出来的先兆。   但先从船舱里出来的,却不是人,也不是任何活物,而是一个鸟笼。   一个极为精致的鸟笼,用积雪木制成。   这种木头虽然名字里带个“雪”字,但却不是白色,而是血红色。应当叫做积血木更为贴切。也许是因为这个“血”字过于渗人,所以才将其撤换。不论怎么说,颜色却是改变不了。红彤彤的,尤其是在夕阳下,更显得惹眼。   鸟笼里当然有鸟。   否则提着一个空鸟笼的人肯定或多或少有些毛病。   鸟笼不可能凭空飞出来,自然得有手提着,这只手便是提着鸟笼的手。   却是要比鸟笼里的鹦鹉更加雪白,比鸟笼的构造更加匀称。   刘睿影见过不少人的手。   积血木制成的血红色鸟笼里,养着一只通体雪白,头顶凤冠的鹦鹉。   它很是安静的站在鸟笼中的横岗上,随着船的晃动而摇摆身子,双目紧闭。   鸟笼出来之后,接着是一只手。   疑惑的原因正是因为他见过不少人的手,应当从手就能判断出这人的身份和性别。   不同的个人,手上的特点也不同。   读书人常年握笔,中指第一个指节会磨起茧子,显得很是突兀。剑客刀客,手掌会变得粗糙,手背上青筋显露,一看就是常年发力所导致的。   因为对武修而言,尤其是剑客,手比腿脚更重要,甚至比脑袋还重要。   右手便可以握剑,可以保护自己的身体。但要是没了手,就只能任人宰割,被砍下脑袋,刺穿喉咙,也是活该。   但刘睿影却有些疑惑……   大小也很是适中。   虽然肤色白皙,但这世上不乏有些男子的皮肤却是要比女子更加柔嫩。   本以为,这只手从船舱里出来,人很快就能看个真切。   至于男女的手则更好分辨。   皮肤颜色,手掌大小,都是标准之一。   可这只手,手背和指头没有任何痕迹,像是用砂纸精雕细琢而出的一块美玉。   一位侍女从船头走来,接过这只手上提着的鸟笼,默默站在船舱旁垂首等候。   那只手在将鸟笼递出去后,朝里一缩,登时不见了踪影。   刘睿影看的焦急。   但这只手却停在原地。   一动不动,给人一种静止的感觉,好像那天地间污浊的气息染脏了这手,让他无法动弹。   也好像是给人一个钩子,让人的眼光都留在上面,却无法窥视进去,又像是制止,给要看下去的人一个警醒。   特别是这般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更是欲罢不能。   好在船舱里的人似是体会到了外面人的心情,没有刻意拿捏,而是选择大大方方的走了出来。   是位女子。   一回头,原来所有人都和他一副模样。   就连刚才与他说话的那位富家少爷,此刻也目不转睛的盯着画舫,想要知道从船舱里走出来的究竟会是个什么人。   未知的东西,总是给人更多的吸引。   现在夕阳正红。   她身上穿着翠绿色的裙装,交相呼应,使得整个人都被镶嵌出了一圈儿碧蓝的边。   接着,她双臂举过头顶,抻了个懒腰。   还是位绝代佳人。   她的眼睛似是会说话,只是浅淡的透过栏杆,朝园子里面瞟了一眼,刘睿影就仿佛听到了耳边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女子站在甲板上,收回目光,朝远处看去。   难道这女子,也是个豪饮无节制的酒鬼不成?   “小姐,头疼好些了吗?”   提着鸟笼的侍女问道。   胳膊虽然遮挡住了她的半个面庞,但刘睿影还是听到了她打哈欠的声音。   一阵风从画舫另一端吹来,垂在女子的身上,又透过栏杆,扶在刘睿影等人的脸上。   他没有问道任何女子身上的香味,反而闻到一股子浓郁的酒气。   “无妨,吃鱼的时候再喝点回头酒就好。”   “小姐!你不能再喝了!鱼汤醒酒,我先去捞鱼,让后厨早早入锅。”   侍女说完,便将鸟笼放在地下,提起裙子,一跃登岸。   女子歪着脑袋,似是在感觉,随即又用手拍了拍脑袋,说道:   “没有。”   那侍女一脸焦急,女子却毫不在的笑笑,接着说道:   但这位侍女却很是轻松地越过,甚至在起落之际,船不摇,地不晃。   稳稳的落下,连尘土都没有震动飞扬。   这需要极高的身法和协调才能做到。   刘睿影心中一震……   画舫还未去全然靠岸。   从甲板上到岸边的距离起码有接近一丈。   原来这座园子不止一扇门,一个出入口。   在园子的侧面,还有一道隐藏的门。   从外面看上去,和栏杆一模一样。   刘睿影贴合自身想了想,觉得换作自己,说不定都做不到这般完美。   不过更令人吃惊的,是那懒散的伙计这次却勤快的要紧,早早就站在栏杆处。   看到侍女一上岸,他立马打开一段栏杆。   “你这门该上油了!”   侍女说道。   “姑奶奶说的是,一会儿小的就去来给门上油!”   入地的部分有个机括,打开后用力一推,才能将栏杆打开。   这道门应该是许久未用。   开门时,传来一阵刺耳的“吱呀”声。   进了门后,轻车熟路的走进屋里,再出来时,手里已经拿着长柄网兜,在水池里捞鱼。   看来这却却是此处铁打的规矩,谁都不能改。   背着光,刘睿影没能看清她捞的是什么鱼,但网兜下坠的很深,要么捞了好几条,要么就是一条很大。   伙计点头哈腰的说道。   “不是我教训你,是这声音要是惊扰了小姐该怎么办?小姐今日可是头疼的紧……而且一会儿要伺候好小姐吃鱼喝酒,这门你抽空是拾掇了就好。”   侍女说道。   “不,今个儿我坐外面。”   小姐说道。   她的目光定格在刘睿影脸上,忽然笑了笑。   当栏杆处的暗门再度“吱呀”一声响起时,那小姐已经走进园中,伙计将栏杆复原。   她扫视了一圈儿园内的桌子,伙计站在一旁,开口说道:   “小姐,还是屋里的老位置吧?”   一个陌生的女子,忽然对着他笑,让他头皮发麻,心里发毛。   尤其是这女子还是一位大小姐。   大小姐的脾气,通常难以捉摸。   笑起来时,她的鼻尖皱起,眼角跟着弯曲   皱起的鼻尖像是被吹皱的一潭春水,而眼角则像是挂着两弯新月。   但刘睿影却没有心情欣赏这笑容……   可此刻她却对刘睿影笑了,这不是一件好事。   刘睿影干脆地下头去,不与她对视,专心于吃鱼喝酒。   越是心里有事,越是要用些别的事情来掩盖。   这会儿对你笑,等会说不定就会对你咬牙切齿起来。其中的原因,怕是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翻脸比翻书还快,这是大小姐脾气最显著的特征。   不会对陌生人多给好脸色,这也是大小姐脾气的显著特征,她们是不会轻易露出笑容的,这样会破坏她们的矜持和身段,也会将她们在众人面前的形象拉下去。   不用咀嚼,也不用甄别,喝到嘴里咽下去就好,最能在心里有事情压着时缓解些许。   不知不觉,刘睿影竟是接连喝下去了三杯还没有任何觉察。   加上前面的一杯,已经整整四杯,两斤酒。   吃鱼肯定不是最佳选择。   因为鱼里有刺,吃的时候得小心翼翼。刘睿影不擅长吃鱼,虽然还未出国大错的,但也只能吃吃鱼肚子上的部分。   还是喝酒畅快的多。   他刚想说不必,却突然发现那姑娘竟然坐在了他旁边的桌子。   小姐的侍女坐在对面,桌上还放着鸟笼。   不过鸟笼此刻是空的。   一数桌面上的杯子,刘睿影顿时吓了一跳。   他不敢再继续喝……虽然现在还没有什么感觉,但若是继续喝下去,猛然醉了,耽误了正事,惹出新的麻烦,可就不好。   伙计抱着酒坛子走来,要给刘睿影添酒。   “小姐,它是闻到了鱼肉和鱼汤的鲜味,嘴馋!”   侍女说着,后厨中走出一位师傅,手里捧着个精致的盘子,里面放着一块切割齐整的鱼腩,还有三个鱼漂。   凤冠鹦鹉一看到鱼肉和鱼漂,立马兴奋起来,头顶的凤冠不断舒张又闭合,嘴里像是阉人捏着嗓子般,不断重复着:   因为那凤冠鹦鹉,已经站在了鸟笼顶部,睁开了双眼,变得活泼起来。   “绿儿的晕船好了!”   那小姐开心的说道。   吃完了之后,凤冠鹦鹉却是叫嚷道:   “绿儿还要!绿儿还要!”   侍女嘴里不耐烦的嘟哝几句,手底下却不停。不一会儿,就把一整块鱼腩切割完毕,连带着鱼漂一起放在它面洽。   “绿儿要吃!绿儿要吃!”   “你个小东西,啥时候饿过你一顿?天天还这样嘴馋……”   侍女念叨着,却是从袖子里取出一把锋锐的匕首,把那块鱼腩切割城更小块,用刀尖挑起,放在手掌中,托着喂给它。   刘睿影这一笑,却是又让那小姐的注意力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赶忙扭过头去,却是已经来不及。   “都是喝酒的人,怎么这样腼腆?”   凤冠鹦鹉激动地从鸟笼顶上非下,爪子扣住桌边,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刘睿影看的稀奇,不由自主的笑出了声。   他从未见过鹦鹉吃鱼,况且一只通体雪白的凤冠鹦鹉竟然叫做“绿儿”,也是奇事一件。   “这位小姐,在下不胜酒力,着实是喝不动了。”   刘睿影说道。   那小姐仿佛充耳未闻。   小姐说道。   “伙计,给这位公子满上!”   也不管刘睿影同不同意,却是强行就让伙计给刘睿影再添了一杯。   “大丈夫这么喝酒,只怕会被人笑话!”   这位小姐看到刘睿影如此,立马冷漠的说道。   刘睿影觉得自己先前想的果然没错。   静静看着伙计重新倒了一杯酒后,自己也举起杯子,示意刘睿影干杯。   刘睿影举起杯子,但却没有一饮而尽,只是极为浅淡的喝了一口。   他爱喝酒,但却不是这般喝酒。   想了想,还是重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小姐,在下有要事,明天一早还要赶路,要早些休息,不能再和小姐干杯,万望见谅。”   刘睿影喝完这杯,起身说道。   这样的大小姐,翻脸却是要比翻书还快……一则女孩子家,未曾出门,接触这纷繁的世道,对于很多人觉得已成为规定和情理之中的事情都不甚了解。二来,这般出身的女子,大多娇生惯养,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根本无人敢于违拗她们的意愿,久而久之,也就把这样的事情当成了习惯,觉得旁人就该对自己如此。想要做的事,必须得做到,做成,而且是立即马上。   对于刘睿影这种人,竟然敢不遵照自己的心意做事,当然就会不假辞色。   方才那伙计连她的侍女都唤做“姑奶奶”,那这位小姐岂不是姑奶奶的姑奶奶?辈分太高,刘睿影算不清楚,只能尽量避免招惹。   这样的姑娘,着实招惹不得!   何况这园子里还有一条规矩就是说的男女之事。   鱼也吃的差不多,刘睿影和蛮族智集急匆匆的朝屋子那头走去。   措辞极为客气妥帖,即便最挑剔的人也说不出什么大毛病。   那小姐看到刘睿影喝完了杯中酒,再听了这么一番说辞,竟是转怒为喜,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刘睿影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   刘睿影摆摆手说道。   “咱家的酒,喝多了不上头,睡一觉就什么都过去了。”   伙计却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依旧劝说道。   “客官不多喝几杯?”   伙计看到刘睿影走来,迎上前问道。   “不喝了,明早还要赶路,带我们去房间吧。”   “两间上房!”   刘睿影又吩咐道。   伙计讪讪一笑,给刘睿影解释起来,说这园子里的房间都一样,只是比别出的上房要逼仄些许。   刘睿影有些不高兴……这不是强买强卖?难道这里还有什么店大欺客不成!   “小的只是建议,客官要是实在想休息,这就带您去房间。”   伙计看刘睿影面上有些愠色,立马改口说道。   还未坐下,刘睿影又觉得方才好像没有吃饱,便问起伙计这园子里除了鱼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吃食。   伙计想了想,告诉他说,寻常的菜色只要有材料都能做。   刘睿影胡乱点了两道,一道青椒肉丝,一道柿子鸡蛋,都算是极为普通且常见的菜色。   反正只是睡一觉而已,刘睿影两人也没有多少行礼,房间大小不重要,只要干净卫生就好。   进了房间,果然如同伙计说的那样。   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却好似该有的都有。   给了伙计些赏钱后,便吩咐他做好后端到房间里来。   他却是不敢再出去吃喝。   除了那小姐之外,还有个拼了命想要灌醉自己的二世祖。   这两尊大神却是都缠上了刘睿影,让他根本不敢露面。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朋友的故人   “从这里到蛮族部落,还需要多久?”   刘睿影问道。   “日出之前出发的话,估计能再后半夜到。”   蛮族智集回答道。   一般来说,从下危城到蛮族部落,需要三天的功夫。但要是一门心思赶路,估计不到两天半的时间就能抵达。   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   先前喝酒吃鱼的时候,觉得自己一眨眼的功夫就能睡着,可现在真正有床了,躺在上面时,除却身体的疲惫,脑子里却清醒的要死。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   每当刘睿影的身体疲惫到极致时,头脑反而要比平时加倍的清楚,运转飞快。可不论脑子里想些什么,身上却是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动弹。   他尽力的摒弃脑子里的各种想法,但丝毫没有作用。   想的最多的,还是中都城里的事。   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其余的四王有没有离开。   和欧雅明在下危城中时,他有意无意的说起过平南王域的一些事情。听那弦外之音,平南王因当时还未从中都城中返回。至于安东王,他更是不会离开。虽然他放不下自己王府里那些女人,但不管是女人还是美酒还是金银珠宝,有多少不算本事。这几位王爷,除了平南王因受制于世家,所以寒酸些外,谁还能少了这样的身外之物?有充足的性命去享受,才是实打实的道理。   要不是他莫名其妙的中了蛮族特有的蛊毒,刘睿影也不会大费周章的前来漠南。   海里出产的红珊瑚可以克制,想必安东王在去中都城时,淫,荡准备了足够。这种东西虽然珍惜,不过以他的本事和面子,即使每天当馒头米饭顿顿吃都没什么问题。   况且凌夫人还坐镇于中都城里,刘睿影和擎中王刘景浩不熟,两人之间更多的是地位与身份差距带来的尊卑。但凌夫人却不同,他让刘睿影有一种极为放心且舒心的感觉。她所吩咐的事情,一定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即便两人彼此接触的时间不长,却不影响情谊。   这种情谊是悠久且持久的。   脑子里每闪过一个画面,刘睿影就用力咳嗽一声,想要转移精神,把这些抛到脑后去。   最后干脆翻个身,侧躺着,注视门口。心里不住叨念,那伙计怎么还不将饭菜送上来,吃喝总能让人全神贯注,起码能不这么浮想联翩。   这间屋子西晒。   漠南的傍晚,似是要比别处长久很多。   因为这里没有任何遮挡,因此阳光可以肆无忌惮的铺满大地,眷恋而不离开。   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映照在门上,刘睿影竟是看到一个影子在门外立着。   这影子依稀可见人的轮廓。   双腿,双臂,头上定然还带着帽子,不然没有人的脑袋会这么长,这么高!   “谁在门外?!”   刘睿影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站立起来,同时剑在手,朝着门口厉声问道。   那黑影一闪而逝。   刘睿影立马追出,发现外面空无一人。   他忽然想到,刚才那黑影有个极为显著的特点,就是个子不高。   站在门口比划了一下,方才那黑影即便带上帽子,才刚到自己的肩头。若是将帽子除去,或许才有刘睿影胸口这么高。   漠南的人生的高大。   不光是蛮族,就连下危城里的男女老少,也很那看到个子矮的。   刘睿影转身回到屋子里,随手把门关上。却看到蛮族智集指了指他的身后。   扭过头一看,门外又出现一个人影。   但这人影和刚才截然不同。   身材纤细、匀称、高挑。   “是谁?”   刘睿影机警的问道。   这两道人影前后而来,彼此间有什么关系?   高和矮从来不能成为评判一个人的标准。   门外的人影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   刘睿影思忖了片刻,走上前去,缓缓抽出剑,用剑尖挑着,将门打开,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那小姐的侍女。   “小姐有何贵干?”   刘睿影问道。   手上的剑还未收回。   这侍女看到刘睿影手中的剑,笑了笑,也不答话,反而不紧不慢的走进屋子里。   “有朋自远方来,该当如何?”   侍女问道。   “不亦乐乎。”   刘睿影脱口而出。   这句话乃是圣贤之言,早在书塾里念书时,就已经背的滚瓜烂熟。可以说天下间但凡是识字的人,就没有谁会不知道这句话的。   刘睿影方才之所以接上,也是因为脑海中重复了千万次的习惯。没想到却是不知不觉,中了对方的计谋。   既然他自己都说了,这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若是不开开心心的请这位“朋友”进屋坐坐,倒一杯茶或酒,却是就对不起朋友,有违圣贤教诲。   一时间,刘睿影陷入了两难。   他并不像和这侍女成为朋友,更不想和她喝酒或是饮茶。但“不亦乐乎”的确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要是表现的太过于冷漠,说不定麻烦会更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侍女大大方方的坐在刘睿影床边,一双眼睛扑闪着,对他说道。   这一瞬,刘睿影忽然想到了糖炒栗子。   赵茗茗身边的这位侍女,向来古灵精怪,比起面前这人来,不逞多让。   只是她们从中都城里的祥腾客栈离开后,音讯全无,也不知现在身处何方。   要是她们也在,定会热闹欢快许多。   有些人出现的突然,消失的也突然,曾经刘睿影几乎以为接下来的旅途就是要和她们一起,结果还是不如人意,她们就像是风烟一般,散的了无踪影。   想要去找,却无从找起。   “小姐还会看相?”   刘睿影极为敷衍的问道。   有人来了屋中,即便不是朋友,起码也是个客人。场面上的应付,还是有必要的。   “我可不是什么小姐,楼下外面坐着的那位,才是小姐!”   侍女摇着脑袋说道。   “她是你的小姐,但你俩在我眼中,都是小姐!”   刘睿影说道。   “看不出,你这人嘴还挺甜!”   侍女开心的说道。   无论是哪个女人,被当做大小姐对待,都会十分开心。   尤其是叫惯了别人小姐的人,她们的心已经自然而然的把自己往低处放,此刻有个还算不错的人把她们抬起来,抬到以往她们不敢肖想的位置上,这无疑是给她们加持了最大的荣耀。   她们怎么能不开心呢?   “嘴甜不甜,也能从面相上看出来?”   刘睿影问道。   “看不出,再说我又不是相面的。不像有些人,穿着阴阳师的袍子,在城里四处溜达,却还当真会测字。”   侍女说道。   双脚耷拉在床边,不断晃悠。   刘睿影听后心中一冷。   握住剑的右手,立刻紧绷起来,随时准备着。   这侍女方才说起“有些人”,不正是他?   但她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在下危城里穿着查缉司的袍子,还给人测过字?   看来这主仆二人,绝对不是近水相逢这么简单,而是早就在关注着他,说不定连他的身份都一清二楚。   这必定是有所图谋或者身份不凡之人,而且小姐知道他的身份也就罢了,这个小小丫鬟的身份,也能知道这么机密的事情?   这很危险。   刘睿影没有丝毫犹豫,寒光闪烁,剑锋已经架在侍女秀美的脖颈上。   “你是谁?”   刘睿影问道。   这侍女大张着嘴,吓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伸手在身上胡乱摸索了一阵,颤巍巍的拿出一个令牌来,递给刘睿影。   刘睿影斜眼一看,上面赫然一个大大的“欧”字。   “你是欧家人?”   刘睿影再度问道,语气却是缓和了许多。   侍女点点头。   刘睿影沉吟了片刻,回剑入鞘,将令牌接过,仔细查看起来。   这块令牌和在下危城里,“一剑”给他的那块略有不同。   那一块要比这块更加古朴,纹饰上也大方的多。   不过欧家这么大的家族,有多种不同样式的令牌也是合情合理。中都查缉司里,每一层职级不同,令牌也会随之更换。   “你家小姐是谁?”   刘睿影将令牌还给侍女问道。   “去了……去了你不就知道了……”   这姑娘显然被刘睿影方才的出手吓坏了,哪里还有刚进门时的古灵精怪?却是连一句话都说的磕磕绊绊。   她一个女儿家,素来胆子小,哪里禁得起这么惊吓?   更何况这人刚刚还好好的。   “你家小姐,找我?”   刘睿影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   侍女怯生生的点了点头。   恰好这时,伙计敲门,送来菜饭。   看到那侍女在刘睿影屋里,脸上露出一丝坏笑。   “客官,您要的菜饭!”   伙计放下托盘后,搓着手说道。   刘睿影懒得戳穿他的小心思。   放下菜饭,赖着不走,无非就是想再要点赏钱罢了。   拿了银钱,这伙计跟登时便从屋子里窜出去,临走时,还点头哈腰的对刘睿影说什么“不耽误客官好事儿!”,弄得他哭笑不得。   刘睿影让蛮族智集在房中自行吃喝,却是不要再下楼露面,自己跟着那侍女,一前一后走出屋子,重新回到园子中。   那小姐仍然坐在桌边。   刘睿影看到她动作极为刻板。   提起筷子,夹住一块鱼肉,送到嘴里嚼几下,便放下筷子,端起酒杯,豪饮一大口。   一杯酒,三次便喝到见底,同时也吃下去三块鱼肉。   待刘睿影走到近前,这小姐极为瞥了她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怨念……   刘睿影很是奇怪……自己明明没有得罪过她,就连认识都不认识,哪里会有这么大的怨念?   “坐呗,难道还得我给你把椅子拉开,伺候大爷您坐的妥帖?”   小姐冷嘲热讽的说道。   刘睿影讪讪一笑,兀自拉开椅子坐下。   夕阳还剩下最后一点。   天气陡然转凉。   鱼上冒出的热气变得更加明显,蒸腾在桌面上,让一切都变得有些虚幻。   “伙计,倒酒!”   小姐吆喝一声。   伙计走来时,不仅抱了个酒坛子,身后还跟着一人举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两碟小菜。   一盘牛肉干,使用红油凉拌的。另一盘却看不出来是什么,不过颜色鲜亮,应该是下酒的好菜。   “小姐,这是东家送的。还需要什么,您随时吩咐!”   伙计毕恭毕敬的说道。   看到刘睿影也在,他眼神骤然一亮,显然是没有想到。   但这样的眼神,却让刘睿影放心了很多。   起码这伙计与主仆二人不是事先串通好,一起给他下套。   欧家中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足为奇,可这伙计却没有那么可靠安全。   “酒坛子放下,有事叫你。”   小姐举着筷子,挥挥手说道。   伙计应了一声,将酒坛子放在桌边,领着那端菜的一同退了下去。   这桌上三个人,两位姑娘,只有刘睿影一个男人。   所以他打算君子一些,主动给二人添酒。   结果刚拿起舀子,那小姐就把整坛子酒抱了去,直接撸起袖子,站起身来,一手抓住坛口,一手托着坛子底部。   坛子太多,杯口很小,这么倒酒,自然控制不住,满溢出来。   要不是刘睿影躲开的及时,这满溢出来的酒水就洒在了他的裤子上。   “先喝,后说话!”   刘睿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当然逃不过这小姐的眼睛。   只见他一脚踩在凳子上,端起酒杯,仰脖饮尽。   刘睿影无奈,只能同样喝完。   “欧小姐是有何贵干?”   刘睿影干脆直白的问道。   看这小姐的架势,也不像是个矫情的人。   尤其是她喝酒时的样子,着实不像个女人。   但她偏偏又生的很美,这般反差之间,不只有多少人会拜倒在他石榴裙下,就算是“五陵少年争缠头”也没什么夸张之处。   “不是我有何贵干,是你需要我。”   这欧家小姐刚喝完一杯,立马又给自己加满。   一边喝,一便摇晃这右手食指,对刘睿影含糊的说道。   “那敢问欧小姐……在下何处需要你?”   刘睿影话锋一转,换了个问法重新问道。   “既然是你有求于我,那是不是该我先问你?”   欧家小姐狡黠笑着问道。   刘睿影长叹一口气。   论起这样的掰扯,他着实比不过,只能任命的点了点头。   “你和欧小娥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喜欢她!”   欧家小姐放下酒杯,身子前倾,几乎趴在桌上,和刘睿影脸对脸的问道。   刘睿影已经能感觉到她的鼻息喷在自己的脸颊上,很是不好意思的朝后退了退。   至于她问的什么,却是没有听清,只记得最后好像是着落在喜不喜欢上。   他下意识的回了一句,不喜欢。   结果这欧家小姐却是将脸贴的更近,咄咄逼人的问道:   “那就是她喜欢你了?”   刘睿影抬头与其对视,茫然的反问道:   “喜欢什么……”   “那我怎么知道,你得问你的小情人啊!反正在我眼里,你喝酒不够痛快,倒酒也扭扭捏捏,真不知道哪里值得喜欢!”   欧家小姐缩回了身子,重新坐回椅子上说道。 第一百一十二章 欧小芹   刘睿影被她说的一头雾水,双眼迷离的看着这位欧家小姐。但她却全身心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断念叨着,还上下打量刘睿影,弄得他无比尴尬。   “在下……孑然一人。”   刘睿影把刚才她说的话细细回想了一遍,斟酌再三,开口说道。   “咦?”   欧家小姐难以置信。   “你孑然一人?我知道了!”   “小姐知道了什么?”   刘睿影急切的问道。   他实在不想再被人误解。   “男人出门在外,都会这么说。不然岂不是会少了很多桃花?”   欧家小姐说道。   刘睿影哭笑不得……   他当真没有什么情人,此次出门更不想要什么桃花。最好是安静且平静的把那蛮族智集送去漠南,然后优哉游哉的带着解药回到中都城里。   日后还会不会来下危城,来漠南,谁能想得到那么远?即便是至高阴阳师也算不清楚。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却是天意难违。语气想的太远让自己焦急、劳累,不如做好眼下的事情,操好眼下的心。   深吸了一口气,刘睿影只当这欧家小姐是在调侃自己。总不能莫名的跟一个姑娘置气,何况这姑娘还有极为不同寻常的身份地位。   “若是欧小姐没有别的事,在下就先回去秀气了。听说漠南晚上气温低,风更是干冷。欧小姐在外喝酒却是注意莫要着凉。”   刘睿影起身拱手说道。   言毕,便转身准备朝屋里走去。   “哟!这么贴心?还说走就走……欧小娥那姑娘傻,你这套关心加欲情故纵的把戏,不知多少人用过。骗得了她却骗不了我!”   欧家小姐的声音从刘睿影身后传来。   刘睿影总算是知道了这嘲讽的根源,竟是着落在欧小娥身上!   方才这一走,算不上是欲擒故纵,但也着实是谋略,硬要说的话,勉强可以算作激将。   不长时间的接触,刘睿影一经发现这位欧家小姐定然不是冒充的。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以及嘴不饶人的毛病,唯有在大世家中才能样的出来。   说来也奇怪。   那些个官宦人家的姑娘,也被称作小姐。   但其中的大部分都显得知书达理。   能言善辩的,自然侃侃而谈。不乐意抛头露面的,也举止上进退有度,礼数周全,却是罕见这种盛气凌人,极尽挖苦之事。   反观世家之内,这样的小姐少爷比比皆是。   根本原因,还是由于现在的太下五王,包括擎中王刘景浩在内,对待这些世家的态度极为暧昧,让这些世家的生存条件过于优渥。   居安才能思危,这些世家根本没有生存的压力,后代子孙当然不通人情,不明世故。而五王崛起的时间并不长,五大王域的历史相较于世家而言,最多算是个壮硕的孩子。   后起之秀,即便再强硬,也得给前辈几分怀柔。   想要坐拥天下,霸道可万人敌,扫清寰宇。仁义可安民心,顺民意,而这缺一不可。   现在还不是能对世家们霸道的时候。   趁着太平,这些二世祖们尽可造作。   但有朝一日霸道降临,便是五雷轰顶,神形俱灭。   “欧小娥?”   刘睿影胡思乱想着,嘴里不留神念叨了一句,脚下的步子也不知不觉停止。   “怎么,想承认了?”   欧家小姐笑嘻嘻的说道。   以为刘睿影终于装不下去,没法再演戏。   “欧小姐是欧小娥什么人?”   刘睿影转过身来问道。   “嘿嘿!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还是那句话,我先问你!不过我问你也是同样的问题,现在肯说了?”   欧家小姐说道。   举起坛子,又给刘睿影倒了一杯酒,右手虚引,做了个“请”的手势。   刘睿影想了想,干脆回来重新落座,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喉咙里发出一声舒爽。   “偶欧小娥是我的朋友,但不是我的情人。至于她的情人是谁,我也知道。”   刘睿影邪邪一笑。   话音刚落,却是立马就反客为主,占据了主动。   “是谁!”   欧家小姐激动地问道。   不自觉,身子又趴在桌面上。胸前的饱满十分坚挺,从刘睿影的角度看去,似是将他整个身子拖起来一样。   眼神无法笔直朝前,只好地下头来。   “你问我的我已经说了,你说你先问,我也是先回答。现在是不是该我问你?”   刘睿影说道。   他根本不会告诉她欧小娥的情人是谁。   何况这只是他自己的推测,虽然八九不离十,但终归是没有得到那两人亲口承认。   对于自己,尽可以开玩笑,怎么样都不过分。但对于朋友,说的没一句话都得慎重万分。因为有很多人,并不用自己的眼睛看人,而是用自己的耳朵。   即便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从旁出听来的关于一个人,难免有失偏颇,一个人到底如何,还得亲自交往一番才是。   刘睿影并不知道这位小姐与欧小娥的关系,当然不敢信口开河,乱说一通。   欧家内部,这些小姐、少爷之间,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关系,刘睿影并不知晓。但有人的地方就有竞争,欧家将有天赋的下一代,都称作“剑心”,派出去历练,也是一种让他们彼此竞争的方式。   等到了日子,各自武道修为,人脉基础,就是他们日后在欧家地位如何的本钱。   “我是她姊妹!”   欧家小姐刻意放缓了语调说道。   但她很是失望……   因为她想在刘睿影脸上看到的表情,根本没有发生。   这不仅脱离了她的预期。还拉低了她的期待。   刘睿影不仅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还觉得有些可笑。   不过他没有笑出声来。   取笑一个姑娘不是君子所为,尤其是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就连街上暗些混子都不会取笑,更不用说刘睿影了。   那些人都以君子自称,各方面都端的正正的,哪怕一丝脏话和不该存在的都不会有。   他们也不是生来就是君子,而是被人教导而之,或者自己学习,学习那些已经被称为君子的一言一行。   什么文雅之风,之乎者也,诗词歌赋,用嘴上功夫来代表自己的品行和分量。   “你这人……好没意思!”   欧家小姐赌气说道。   却是连酒杯都不用,端起摊子,仰脖猛灌了一口。   刘睿影这下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是我没有意思,而是你的话着实无聊!我都知道你是欧家的小姐了,那你和欧小娥是姊妹,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还要卖弄着,一字一顿的说出来,你又想让我有什么样的反应?”   欧家小姐骤然一愣。   怀中摆着酒坛子,想了想,觉得的确是这个理。   欧家中的同代人,当然都可以用兄弟姐妹相称。   “你说的对,那我换一种说法。”   欧家小姐清了清嗓子。   “欧家我这一代你知道有多少人?”   “不知道。”   刘睿影摇摇头,他当然不知。   “三百一十七。”   欧家小姐说道。   “真不少啊!”   刘睿影感慨道。   大世家的底蕴果然非同一般。   同代人三百一十七,若是四世同堂,这人口怎么也得几千人。还只是欧家的嫡系,若是将各处开枝散叶的都算上,估计得数以万计。   “所以我们说的姊妹,就是关系极好的意思。和你们寻常人嘴里的姊妹意义不同!”   欧家小姐说道。   却是又恢复了那一副趾高气扬,高高在上的样子。   “是,小姐说的是!在下着实不懂这样的大世家,大府邸里到底是怎样的光景。”   刘睿影说道。   他这话完全是平心而论,但这位欧家小姐却以为刘睿影生气了!   不通人情世故的人,有时会偶然开窍起来,却是要比旁人更加敏感。   “我叫欧小芹!”   欧家小姐说道。   刘睿影听到她与欧小娥的名字竟然只有一字之差,两人即便是孪生姐妹也无人猜疑。   就算相貌上略有差别,但欧小娥也很美。只不过她的好看要比这眼前的欧小芹更加大气。   毕竟刘睿影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定西王城的祥腾客栈里,当时还有汤中松,后来还有酒三半。三人眼睁睁的看着欧小娥,点了最烈的酒,桌上放着最快的剑,还揪着伙计的耳朵让他给自己上最辣的菜!   如此的姑娘,全天下也没有几个。   这欧小芹只有喝酒的样子和欧小娥有几分相似,但也是豪爽有余, 气度不足。   不过同在欧家,想必能名字都如此相似的,定然不多。欧小芹与欧小娥之间绝对有不浅的纠葛。   “原来是这样,朋友的姊妹,那我就托大也算作姊妹了!”   刘睿影说道。   这次不等欧小芹说话,那位侍女抢先说道:   “真能顺杆子爬!”   刘睿影恍若不闻,没有任何表情和言语。   反倒是欧小芹出言斥责了一句,那侍女吐了吐舌头,不情不愿的给刘睿影道了歉,便转身逗鸟,不再理会这桌上的事情。   “我与欧小娥,同年同月同日生,又是同一天入的欧家。她上午,我下午,所以自然就比旁人能更加熟络。”   欧小芹转向刘睿影说道。   “想不到你们俩姊妹还有这样的巧合!”   刘睿影说道。   “是啊,无巧不成书!”   欧小芹眨眨眼说道,似是有什么言外之意,看刘睿影能不能悟的出来。   “那欧小姐来这里找我也是巧合?”   刘睿影心领神会,看破不说破,反问道。   “这可不是。不顾也算吧,毕竟是我争取来的。”   欧小芹不想告诉刘睿影关于欧家的太多,但又着实不好回避这问题,所以只能这样含糊其辞的说道。   她和他还不是很熟,尽管欧小娥和刘睿影认识,但她和欧小娥的关系却不是很亲密。   和刘睿影方才认识了几句,就了解了这个人。   刘睿影刚出下危城的城门,欧雅明回到欧家,忙活完事务回到自己的书房里时,忽然一拍脑门,想起自己却是忘了给刘睿影一样东西。   这东西正是刘睿影也想到的“令牌”。   也许并不是以令牌的形式出现,也许就是一句话。   但有了这个东西,刘睿影在抵达蛮族部落之前,就可以不被这些游荡在缓冲区里的流人骚扰。即便有的人胆大头铁,也得掂量掂量自身的分量,是不是经得住欧家剑一剑。   欧雅明意思到自己的疏漏之后,本想让一剑给刘睿影送去,但一剑却是和连弓子一道在处理拍卖会的善后。   胡家拿出来的满江红被人砸了个粉碎,这场拍卖会名存实亡,那些商客们怎么会心甘情愿?无人敢闹事,但心里却也极不舒服。   对此,胡夫人和欧雅明却是想到了一处。   那就是以欧家和胡家的名义,给城中的各处世家打好招呼,给参加过拍卖会的商客们优先结算货款,并且说定在下次交易时,让利至少一成。   商人逐利。   他们心有怨气,无非就是因为这次拍卖会没有捞到任何好处。   现在欧家和胡家将赤裸裸的好处,送到他们嘴边,这怨气自然而然就平息了下去。   货款拖延一天,就意味着这些商客们要晚离开一天下危城。早一天走,就能早一天开始新的生意。至于延误一天要损失多少钱,他们自己也算不出来。总之让他们在路上奔波,即使不赚钱也心甘情愿,因为没有旁人怪罪,若是因为货款不结算而逗留在此,他们不怨天不怨地,更不骂娘,全都怪在这些世家头上。   除了优先结算外,还有下次让利一成!   这些商客们哪里见过这等好事?做生意从来都是漫天要价,坐地还价。尤其是这些个世家,出来个管事都大马金刀的坐在上位,话音都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他们自己还嫌口袋的不够满,哪里会给商客们让利?但现在有了欧家和胡家的交待,要是不顺着心意去做,那可就是灭顶之灾。今天还在世家里当个管事,人五人六的,明天可能就是街上的一条狗,一只臭虫。   这利对于商人来说,可是命,根子,少一点都觉得不舒服,甚至呼吸都觉得少了些新鲜。   他们哪怕利润不高,但见了利也是喜笑颜开,合不拢嘴的。   巴不得这天下所有银两,尽皆揣入他们怀中。   甚至自己的家人他们都不会多分享,只告诉管家的夫人一个虚数,这中间倒腾的大额数目,都被他们用来投资和用在年轻姑娘身上了。   他们投资年轻姑娘,也是一把好手。   拿平常的银子,买下姑娘多少年的青春和笑颜,这其中一般还是花在了自己身上。不可谓不划算。   待欧雅明忙活完这些事情后,估摸着刘睿影已经快到了现在身处之地,思来想去,想到了欧小芹。   她不但与欧小娥交好,而且正在府邸中。今日拍卖会时,听下人说起,欧小芹要到这里吃鱼,正好可以让她把东西送来。   欧小芹与刘睿影之间还有个熟悉的人,想必说起话来也要方便得多。 第一百一十三章 去往的讲究   “却是要多谢欧家主了,想的如此周全。”   刘睿影说道。   “你谢谢他,难道就不谢我?”   欧小芹皱了皱鼻子,有些不满的说道。   “当然当然,欧小姐才是最该感谢的人!”   刘睿影连忙说道。   “这还差不多!”   欧小芹满意的点点头。   “走着!”   刘睿影看她起身,不知是何缘故。再一转头,看到那侍女也把鹦鹉赶回了鸟笼之中,将鸟笼提在手里。   “欧小姐什么意思?”   刘睿影开口问道。   “别问那么多,跟着我就行了!”   欧小芹头也不回的说道。   但话音落下许久,觉得刘睿影还未动弹,扭头一看,他果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没听到我说的?”   “我让你……”   “我听到了!”   刘睿影打断了欧小芹的话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动弹!”   欧小芹双手叉腰,摆出了大小姐的架子。   若是刘睿影没有听清楚,那不知者不怪罪。但刘睿影既然听清了,却是还不动弹,这不是看不起自己?   这种明知故犯的错误,不可原谅。   尤其是在她这里,犯错二字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小事一桩,或者对方道个歉就可以了事,可在她这里,却是天大的事情。   但凡犯了错的,就是不在乎她,拿她不当回事的,不然怎么会犯错误?   想她欧小芹什么时候有人敢违背过他的意愿。   就连欧雅明都不行。   这一代欧家子弟,还在家族中的少爷小姐,全都参加了拍卖会,这是欧雅明强制要求的。唯有她欧小芹,让前来通知的下人告诉欧雅明,说自己没空去,因为要来这里吃鱼。   那欧家下人熟悉这位小姐的脾气秉性,当即点头离开。反正他只是个传话的,小姐去不去他管不了,只要把小姐所说的一字不落、原封未动的给欧雅明传回去就好。   欧雅明听到后,竟也只是点点头,没有任何责怪。反而想起了刘睿影的事情,亲自去找了一趟欧小芹,才算是让她接下来了这活计。   但她做这事,和欧雅明亲自来不来没有丝毫关系,如果她不想,就连欧雅明也得吃个闭门羹。之所以愿意,主要是因为她想看看刘睿影这人是怎生模样。   她的好奇心是最重要的,其余的都不算什么。   如果她没了这点好奇心,是肯定不会来的。   早在欧小娥寄回来的信中,欧小芹就知道了刘睿影的存在,却是把他当做了自己这位姐妹的意中人,故而非得亲眼看看才行。   不看看她可不放心,小娥那丫头太过于单纯,外面男人花花肠子那么多,要是诓骗了她可该如何?   她又是耿直的性子,爱上个人到死也不会变,这赌上性命的事情,她不给把控着,谁来把控?   再一个就是看他配不配她的小娥。   “不知小姐要去哪,做什么。”   刘睿影问道。   “你觉得我会害你不成?”   欧小芹厉声问道。   刘睿影沉默不言。   出门在外,还是小心点好。万事都得堤防些,否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刘睿影,你要是不信我,那你就在这里自生自灭吧,一辈子都别想去到漠南!”   欧小芹脾气上来,放下句狠话,转身快步离开。   刘睿影想了想,还是快步跟上。   赶在她即将走出栏杆门的时候,刘睿影闪身挡在前面。   “好狗不挡道!”   欧小芹怒目而视。   “欧小姐莫要生气,即便要走,不是也得把我那朋友叫上?”   刘睿影打着哈哈说道。   女人都是需要哄的。   懂事的女人不是不需要哄,而是她们见得多,经历的多,更能忍耐。像这般的姑娘,又是个大小姐,却是一丁点委屈都受不得。   她觉得不痛快了,非得十倍百倍的找补回来不可。   欧小芹对刘睿影翻了个白眼,朝前努了努嘴,刘睿影看到那蛮族智集已经站在画舫的甲板上。   他一个人的重量却是就抵得过欧小芹和她侍女加起来的,等剩下的三个人上得船去,画舫的吃水线要比先前深了接近一倍。   “柳儿,开船。”   船舱里坐定后,欧小芹吩咐道。   “你的侍女叫柳儿?”   刘睿影好奇的问道。   “怎么样,这名字不错吧,我取的!”   欧小芹洋洋自得的说道。   短短的时候,刘睿影已经发现了她两个特点,一个是脾气很大,另一个是极为自信。   只要她认为这是好的,那便一定是好的,旁人不许说半个不字。这样的人若是放在皇朝时期的宫廷里,估计也是个黑白颠倒,指鹿为马的角色。   不过脾气大的人,兴许本事也大。   刘睿影到现在为止,虽然还未看出她的本事,但想必不会差。不然哪有底气,对待自己家族的组长欧雅明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   “好,杨柳岸,晓风残月! 柳这个字,的确是诗情画意,而且柳这种树,也是婀娜多姿。用在年轻漂亮的姑娘身上,最是契合!”   刘睿影说道。   却是一顿夸赞吹捧,听得欧小芹“咯咯”大笑,不住的说刘睿影有水平,有眼光。顺带着,还告诉他,自己有三个侍女,分别是花红柳。“花红柳绿”四个字,本该有四个侍女,但最后一个“绿”字,却被那凤冠鹦鹉占了去,所以只有三个。   听到这名字,刘睿影尴尬笑了笑,搜肠刮肚的寻摸词汇用来夸赞,但最终只能反复说道,这名字连在一起听,可真是喜庆!   “花红柳绿”……不知道的以为是哪一家青楼楚馆里姑娘的花名谁的花名……   “喂!再喝点酒不?”   欧小芹笑完之后觉得有些无聊。   “船上也有酒?”   刘睿影问道。   ‘当然有,也不看看是谁的船!’   欧小芹骄傲的说道。   随手拍了拍船舱的舱壁,弹出来一个夹层,里面密密麻麻的放着各种各样的酒。   有震北王域的“三太岁”,草原王庭的“马奶酒”,安东王域的“竹叶青”,甚至连定西王霍望王府里珍藏的“狼血酒”都有。这种酒可是专供他的玄鸦军,旁人恐怕连名字都未曾听过。   寻常人吃的血块,无非是猪血鸭血,最多加上鸡血鹅血。狼这种动武,除非深山老林,或者大漠隔壁,其他地方根本难觅其踪,跟不用说用狼的血液来酿酒。   欧小芹竟然连这狼血酒都能找来,刘睿影算是见到了她本事的冰山一角。   能拥有稀罕的东西,无非两种情况,很有钱和面子大。给人家一个难以拒绝的价格,想必没有人不会心动。嘴上说着什么忍痛割爱,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对于一些着实不愿意卖的东西,面子就显得有为重要。面子足够,就会让人有所斟酌,最终为了做个人情,便顺水推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霍望何等人物?   他既不缺钱,也不会给任何人情面。   即使面对擎中王刘景浩,也只是表面上客套几句,过得去场面就好。   “你想喝哪一种?”   欧小芹侧过身子问道。   “你这狼血酒是哪里来的?”   刘睿影走上前去,指着柜子里的狼血酒瓶子问道。   欧小芹这里所有的酒,都不是原有的包装。全部是统一的素胚坛子,上面贴了个红纸,用墨以正楷字体标明是何种酒。   “你去过西北,应该知道这狼血酒是定西王霍望麾下玄鸦军的专供吧?”   欧小芹十分卖弄的说道。   “正是知道这个,所以才好奇。”   刘睿影说道。   “嘿嘿,我不告诉你!”   “不过要是你陪我喝开心了,说不定我就会说漏嘴。看你本事!”   欧小芹调皮的说道。   最终,她从柜子里拿出来的却是一坛子竹叶青。   酒坛刚入手,欧小芹的脸色立马变了变。   “柳儿!”   侍女闻声赶忙走进船舱,看到自家小姐正端着竹叶青的坛子,脸上的轻快也顿时当然无存……   “小姐何事……”   侍女低着头,上手叠放在小腹处,怯生生的说道。   刘睿影见状,脑筋一转,便想明白应当是酒少了。   这主仆二人都是嗜酒如命的酒鬼,还都是姑娘,着实少见的紧。他突然想到,也许欧小芹和酒三半更加般配,起码在喝酒这件事情上。两人可以对饮无数个日出日落而不分高下。欧小娥虽然也喝酒,但却没有酒瘾。她喝酒只是为了刺激,若是有别的法子,能让她感受到同样的刺激,说不得立马就会将酒杯扔掉。   欧小芹丹唇张开又闭合,终究是碍于有外人在场,才没有发作。   刚打开酒坛子,却感到画舫已经停下。   “这么快就到了?”   欧小芹看着侍女问道。   按照往常的经验,起码得有半个多时辰,可今天最多走了一炷香的时间。   “小姐,今天风向和水流都合适,所以就快了喝多。”   侍女回答道。   欧小芹点了点头,招呼着刘睿影下船。   走出船舱,夕阳还剩下最后一点余光,挂在地平线上。好在大漠没有阻挡,因此还算是亮堂。   站在甲板上放眼望去,刘睿影看到画舫停靠的地方竟然是一处镇甸模样,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没想到漠南深处还有如此热闹的地方。”   刘睿影感慨道。   “这里被称为小下危,就是因为它热闹。”   欧小芹说道。   “沿着这条水路,是不是就能一口气抵达蛮族部落?”   刘睿影接着问道。   “能是能,但却没有人这么做过。”   欧小芹回答道。   刘睿影没有在追问为何,既然欧小芹这么说了,自然是有她的道理。反正都已经跟着她走,那怎么走,朝何处走,悉听尊便就好。   “看到那条路了吗?”   下船后,欧小芹伸手一指问道。   刘睿影准者他的之间看去,一条用石板压成的路,在大漠中蜿蜒,望不到尽头。   “这就是去往蛮族部落唯一的路。”   欧小芹说道。   “但是走这条路有它的讲究。”   刘睿影十分笃定的说道。   欧小芹笑着点点头。   刘睿影说的不错。   的确是有他的讲究。   这条路叫做“华容道”,因为修建它的人叫做华容夫人。据传,她是蛮族和下危城中人私交所生,父亲是蛮族部落中,一个不落的盟主,地位崇高。因此她变成了蛮族部落与在缓冲区里唯一认可的人,但凡有外人想要进入蛮族部落,都得先见见这位夫人,而后由她决定。   “华容夫人的标准如何?”   刘睿影问道。   这次欧小芹却闭口不言。   刘睿影害怕坏了什么规矩讲究,便也老老实实的闭上嘴,跟在身后。   这样的事情无非是银两和人情。   他与华容夫人素昧平生,人情是谈不上,那就只能靠银两。这方面刘睿影倒是不缺底气,只要华容夫人愿意坐下来谈谈,相信能找到一个让双方都觉得合适的价码。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位蛮族智集,不看僧面看佛面,华容夫人应当不至于太过为难他。   欧小芹与这里的所有人都极为熟悉,尤其是开店面铺子的。她一马当先的走在前面,那些个老板掌柜纷纷打招呼,叫一声欧小姐。欧小娥频频点头回礼,还时不时站定身子,和他们闲话几句,聊聊家长。   看着热闹的镇甸,其实并不大。才走了这么点时间,就已经来到了“华容道”的路口。   这里几乎没有行人,左侧有三间石头砌成的房子。   欧小芹说,这里风沙更大,若不用石头砌墙,用不着一年,房子就能被风连根拔起。半夜醒来,身子下面是傻子,眼睛正对着漫天星星。   三间石头屋子成品字形,独立的同时又彼此相连。   屋子中间围着一块空地,空地上中心放着一块巨大的势头,中间被凿除一个空洞,插着根旗杆。   刘睿影顺杆子看去,旗杆顶部的棋子已经被风沙磨损的千疮百孔,颜色也几乎全然退去。但上面的字还依稀可见,“华容道。”   “华容夫人就在这里?”   刘睿影问道。   “她的确是在这里,就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见你。”   欧小芹说道。   “有欧小姐在,华容夫人说什么也会见的。”   刘睿影不声不响的拍了个马屁。   但这次欧小娥却没有像先前那般高兴,反而转过身来,对着刘睿影正色道:   “在这里谁的面子都不好使。即便我带着家主欧雅明亲笔写的信也一样,只能说增加点几率罢了。华容夫人若是心情好,见你一面,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给,照样放你过去。要是赶上她烦闷,你就是把整个中都城送给她,她都是臭脸一张,让左右把你乱棒打出。”   欧小娥说完,看刘睿影有几分目瞪口呆,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嫣然一笑,权作安慰。   刘睿影虽然知道她的画中应当有些夸张的成分,但世上没有空穴来风的事情,能被夸张,起码也是根据实际的情况。   回过神,欧小芹已经走进了屋内,刘睿影心里忐忑不安,但也只能快步跟上。    第一百一十四章 权衡   华容道不仅是个道路的名字,还是个酒肆。华容夫人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了这条道路,又以这条道路,命名了这家酒肆。   同时,这里还是她的家。   可这家酒肆却并不是她经营的,华容夫人不是这家酒肆的老板娘。   一个住在酒肆里的人,却不经营酒肆,只能说明她很喜欢酒肆。   喜欢的酒肆人,一定爱喝酒,爱喝酒的人,酒量往往不差。   越是擅长的事情,做起来越是得心应手,便越是喜欢去做。擅长喝酒的人,因为每次都能把旁人喝醉,所以很是自得,便就会经常喝。   刘睿影大体对这位神秘的华容夫人有了些许把握,心里也不再那么彷徨。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与华容夫人之间,虽然不会舞刀弄剑,但也难免一番唇枪舌战。不过她若真不应允刘睿影从华容道去往蛮族部落,说不得刘睿影也只能出剑。   手中的剑是他的唯一退路。   这样的权衡中,谁的剑快,谁的刀锋利,谁说的便是对的。   道理硬不过锋刃。   刘睿影紧了紧手中的剑鞘,静穆下心思,大大方方的站在欧小芹身边。   “别这么紧张,这里挺有风格,你可以随便看看。”   欧小芹打量了一会儿刘睿影,笑着说道。   刘睿影被看穿了心思,也不恼羞成怒,只是同欧小芹一样笑了笑。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欧小芹在心中频频说你了。”   欧小芹叹了口气说道。   “为什么?”   刘睿影问道。   “因为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起码和我们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欧小芹说道。   “都是两条腿,两个胳膊,一双眼睛,一个脑袋,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何况我也不觉得自己比别人长得帅,个头也不算高。”   刘睿影摊摊手说道。   “就是你这般坦然的样子不一样!”   欧小芹说道。   她与欧小芹接触的基本都是世家子弟,其中女的矫情,男的虚伪,尤其好面子。要是轮到他们,欧小芹像方才那样一语中的,说破心思,指不定就要开腔骂娘,甚至动手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刘睿影只是笑了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若是他干脆利落的承认,欧小芹反而有些看不起了。一个男人,男子汉大丈夫,即便不能顶天立地,也要有几分骨气。虽说欧小芹自己是领了家族欧雅明的命前来照拂,但县官不如现管,归根结底,能不能走华容道还是找落在她的身上。所以刘睿影谄媚也情有可原,只会让欧小芹觉得他流于油滑。   要是大怒否认,那不就和世家子弟没什么区别?欧小芹从未接触过查缉司和诏狱,最多是在家族中人的闲谈中有所耳闻。可以说刘睿影的谈吐举止,就是一面镜子,映射出查缉司和诏狱的种种。如果他没有分寸,毫不讲究礼数,那这笔账却是要算在中都查缉司和诏狱的头上。   “欧小姐玩笑了……我最多是比旁人有了几分自知之明罢了。”   刘睿影晃着脑袋说道。   “这一点就极为难得!”   欧小芹说道。   眼神忽然间变得有些复杂。   刘睿影一愣,不知她到底怎么了。但这种眼神,若是自己还和她对视,难免有些失礼。   既然她说这里极具特点,让随意看看,那便随意看看,到底有什么新奇之处。   相比于先前吃鱼的地方,这里可以说是简陋的要命。   靠着窗户有一排敞开式的货架,顶到房顶,最上一层得踩着梯子才能够得着。刘睿影退后几步,伸着脖子敲了敲,发现最顶层什么都没有,空在那里吃灰。   下面的三层,每一层中间打着隔板,又分为了三层,一个挨一个的摆着盘子,里面盛着凉菜。   个数虽多,但样数着实少的可怜,只有四种。   小葱拌豆腐,熏豆干,红油豆皮和牛杂。   除了一道荤菜以外,三样都是豆腐。   这却是让他想起了震北王域戈壁滩矿场上的那家酒肆,老板娘的店里,虽受欢迎的也是豆腐干。   货架旁边散乱的摆着几张桌子。   说是桌子,实则木板拼凑而成。彼此搭在一起,凑整了个平面,可以放置小菜和酒碗。   每个“桌子”下面,都放着一个酒缸,要比寻常寻常酒坛子大出不少。   这样的环境,着实是没有什么值得看的。   太过于稀松平常,甚至可以说是破败不堪,不知欧小芹为什么要那么说。   一转念,刘睿影却是就明白过来。   城里人没种过地,连麦苗和韭菜都分不清。欧小芹身为欧家的小姐,长年在下危城里,即使偶尔去往外面,也是锦衣玉食,侍女伺候,面面俱到的都给安排妥帖。   乍一见这般充满了乡土气息的酒肆,当然觉得新鲜。   方才那样说,并不是觉得多好,只是觉得新鲜而已。   每个人的认知都有偏差,看待这世道的眼光,造成喜好的不同。欧小芹无疑是极为幸运的,她的幸运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自打出生起,就注定了天赋,这是日后进入欧家的基础。   虽然也失去了爹娘,但欧家所能提供给他的眼界,又有几家爹娘都给得了?   很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腿脚伶俐,脑子活泛,原意下力气或是学手艺,但终究局限于自身的眼界。   看似两耳不闻窗外事,个人自扫门前雪,但实际上已经与整个世道脱离,能吃口饱饭就已然很是不错。   对于这样的人,有了闲钱,想闹两口,只能来这样的酒肆,却是见怪不怪,稀松平常。要是他们去了下危城或是中都里的好馆子,那才是要和欧小芹颠倒过来。   “想什么呢?”   欧小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没,听你的,随便看看。”   刘睿影说道。   欧小芹找了个台面坐下,招呼刘睿影和蛮族智集同坐。一位伙计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手上按着四个酒碗,一双长柄筷子,一个长柄舀子。   酒碗整整齐齐的码放在台面正中。   多出的一个稍稍有些倾斜,刘睿影伸手想要将其扶正,但却被欧小芹用眼神阻止。   伙计放下酒碗后,蹲下身子,从桌子下,将酒缸拉出来。   酒缸用木头盖子盖着,上面压了块石头,看上去分量不轻。但这伙计却用一只手就将这石头托起,刘睿影有些不可思议。   看来这伙计也不是普通人。   寻常人即便力气大些,但没有掌握发力的方法与技巧,根本做不到这般自如。   伙计虽然穿的宽松,可刘睿影还是看出他的左手在伸向石头以前,双腿已经绷直。腰身弯折,背部坚挺,肩膀开阔。大臂与小臂呈现出一个倒钩的相撞,五指分开犹如鹰爪,却又形成了五个小倒钩。   大小相互配合,一同发力,很是顺当的将这快速石头托起。   右手从台面上将舀子一抄,“哐哐哐”三下便干脆利落的打好了叁三碗酒。   木盖重新盖在酒缸上,石头却没有再压。   “小菜几位随便盛,都是一个价,按碗收费。”   伙计托着石头说道。   随后对着欧小芹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   刘睿影看到这伙计竟是将那石头当做球耍,在手里抛起又抛落。   “从刚才你就魂不守舍的,到底在想什么?”   欧小芹很是不满的说道。   还从未有人和她在一起时这般的心不在焉……   “方才你让我随便看看,我便看了看这货架上的下酒菜。前三样都是豆腐,自不必说,但第四种可是牛杂。伙计说都是一个价,这豆腐和牛杂什么时候成了同样的东西?况且做豆腐容易,熏豆干却是还得有火工。难道连柴火钱都不要?”   刘睿影当然不是在想这个事。   只不过他的应对之力经过这些时日的锻炼而变得非凡,临时想了个所谓的事情,用来搪塞欧小芹。   好在这个事不算太蹊跷,更何况刘睿影还借用了她自己的话,是欧小芹让四处看看的。既然看了看,那就总能发现点不同,不然看的意义何在?   “你知道按碗算是什么意思吗?”   欧小芹一看有刘睿影不知道的事情,立马卖弄了起来。   “不知道,第一次听说。”   刘睿影摇头回答道。   其实这哪里有什么难想明白的?按碗算,无非就是一碗多少钱,这一碗中,只要你能放得下,摞的再高,也只算一碗的钱。   那些干活的力巴们,出力多,胃口大,一天三顿都在这样按碗算的罐子里吃饭,图一个实惠。   每盛一碗,都用筷子压的实实在在,不留一点空隙,只求能多装一点。   他们最喜欢的菜便是土豆。   既能下饭,还能当粮食。   遇上土豆丝、土豆片,都用筷子将其捣碎,以便装的更多。   这种人喝酒,只要有酒喝就行,根本不会在乎环境。能有个台面,放平酒碗,再来个下酒小菜,那就是神仙日子了。   刘睿影耐心的听欧小芹解释了一大通,让她把想要卖弄的都卖弄出来,终于是说到了这里一碗菜的价格。   “这样一碗菜要十两银子?!”   刘睿影吃惊的说道。   “对,怎么了?”   欧小芹反问道。   以她的认知,根本不觉得这样一碗菜卖十两银子到底有什么问题。   身份的不同,有些认知上的偏差无法弥补。   刘睿影没有与他继续掰扯,这样的事情也没有讨论争辩的必要。   “你的侍女?”   刘睿影转移话题问道。   “会情人去了。”   欧小芹喝了口酒说道。   刘睿影一时语塞……这主仆二人不但好酒,说话做事也疯疯癫癫,十分不靠谱!万一这小姐再出了什么问题,他说不定还得腾出精力来照顾她。   “就刚才那活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柳儿看对了眼,就把我的柳儿骗走了……所以我每次出来吃鱼,都要来华容夫人这里坐坐,为的就是让两人见面说说话。一来二去,便就和华容夫人也熟络起来。”   欧小芹说道。   “其实我知道你去蛮族部落干什么,你是去救人的对不对?”   欧小芹忽然压低了呻吟,跟做贼似的,神秘兮兮的说道。   刘睿影不置可否,端起酒碗,和欧小芹的轻轻一碰,说了句“干杯”。   没想到欧小芹这个一贯来者不拒的人,竟然抓住刘睿影的手腕,双目炯炯的看着他。   “去蛮族部落的,要么是为了发财,要么是为了救人。”   欧小芹一字一顿的说道,看着架势,非得逼着刘睿影说实话不可。   “难道就不能是杀人?”   既然酒喝不进嘴里,干脆放下酒碗。   “杀人不也是救人?”   欧小芹说道。   “救人一命,和杀人害命怎么能一样。”   刘睿影的语气有些冷漠……   杀人这件事,难分对错,但对人命如此漠视,甚至于颠倒黑白却是就不对了。   “救人是救旁人,杀人是救自己,难道自己不算是人?”   欧小芹反问道,却是让刘睿影无话可说。   他还从未在这个角度想过。   自己当然算是人。   一个人如果去杀人,俺就说明他实在是无路可走。杀人便是活路,不杀人则是死路。这么看来,杀人的确是一种自救的法子,说是救人也无可厚非。   “哎呀,小姐!我过会儿再来,什么都没看见啊!”   欧小芹还抓着刘睿影的手腕。   柳儿却和伙计一前一后,从门口进来,看到这一幕,立马极尽夸张的说道。   欧小芹毫不在意。   不紧不慢的松开刘睿影的手腕,转头静静地看着柳儿,一句话不说,   柳儿见到自家小姐脸色变了,才想起来她最不喜欢旁人用男女之事打趣。可以和男人喝酒,喝倒一桌男人,但绝不能说她和不明不白的男人有什么苟且。   “小姐,华容夫人昨晚喝多了,却是睡到今日下午才醒。刚刚洗完澡,正在收拾梳理,一会儿就来。”   柳儿赶忙说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 华容夫人   柳儿话音落下不久,屋子里骤然暗了一下。   门口的光被人挡住,刘睿影不禁抬头看去,发现有人正站在门口,朝这里看着。   光从这人身后照来,随着此人走入屋里,遮挡住的光线被放出来,刘睿影这才看清来人。   无论是谁看到此人,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尤其是男人。   能被男人多看两眼的,一定是女人。   但这个女人被多看两眼的原因不是因为其他原因,而是因为她的容貌和身材割裂太大。   皮肤白皙,一张圆圆的鹅蛋脸,极为可爱。五官精致小巧,每一个部位似是安上去的,灵动异常。这样的娃娃脸,着实应该配在一个娇小的身段儿上,可这女子却身材高大,肩宽膀圆。   尤其是她上身只穿了一件羊皮坎肩,两条臂膊光溜溜的露在外面,很是粗壮,其中的肌肉蕴含着的力量,不必先前那伙计差。   伙计可以把压在酒缸上的石头当球抛着玩,但这“球”对于她来说或许不称手,因为轻了些。   想必这就是华容夫人。   刘睿影先前听欧小芹说,华容夫人有一半蛮族血统,但到底是爹还是娘,他记不清了。   现在见到了真人,刘睿影心想这华容夫人的身材一定是继承了蛮族血统,而脸蛋则是典型的江南人长相。   刘睿影起身,朝着华容夫人行了个礼,还未开口,就看到华容夫人对他摆了摆手,然后在欧小芹身边坐下。   她两条胳膊压在台面上时,整个台面骤然朝她所在的方向倾斜了几分。   原本就不结实的模板,突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快要断裂开来。   华容夫人却毫不在乎。   招手唤来伙计,指了指外面,又指了指桌面。   伙计心领神会,在柜台下方摩挲了一阵,拿出来了个灯盏,放到台面上点亮。   光不强,但很温暖。   屋子里要比外面阴冷几分。   可这灯盏一亮,顿时就暖融融的,让人不禁深吸了口气,全身上下都舒畅无比。   华容夫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但她的目光,从刘睿影的脸上,移到了欧小芹的脸上,最后定格在蛮族智集的脸上。   蛮族智集脸色有些难看,微微低下头去,想要避开华容夫人的目光。   华容夫人也没有为难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便又将目光放在了欧小芹身上。   “妹妹,你好久没来了!”   这是华容夫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她的声音很清脆,很好听。   和她的样貌极为般配,但和她的身材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我的好姐姐,你在这里可是清闲得很,我在家里琐事一大堆。”   欧小芹笑着说道。   “来,先喝一杯。”   华容夫人的面前已经放上了酒碗,是先前伙计拿来灯盏时便准备好的。   酒碗里盛满了酒,刘睿影没注意是什么时候倒上的,心里一惊。   对方既然能在他注意不到时倒酒,也能在他注意不到时出刀动剑。前者没有什么关系,但后者若是晚一分,那便是性命之忧,大意不得。   不过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才更让刘睿影心惊!   只见华容夫人端起酒杯,并未和欧小芹相碰,而是伸出端着酒碗的手臂,穿过欧小芹的面前,将她拿着酒碗的手臂一绕,随后又缩回来。   两人互相挽着彼此的手臂,故而贴合的很紧密。   这样的喝酒方式,叫做“交杯酒”。   在五大王域中,只有新郎官和新娘子入了洞房,揭开盖头,才会用的饮酒方式。   华容夫人和欧小芹怎么会这样喝酒?   她俩都是女人。   女人和女人之间,如何成婚?   “在我们漠南,交杯酒只有关系极好的兄弟和姐妹才会用。”   蛮族智集看出了刘睿影的困惑,出言解释到。   刘睿影点点头。   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不同的风俗习惯,这倒是不难理解。听了解释后,他只觉得很有趣,很好玩。   本以为这交杯酒喝完,华容夫人却是就该说道说道自己去往蛮族部落的事情。   哪知这两人的交杯酒喝起来便没了头。   一杯一杯,转眼的功夫,却是酒下肚了十几杯。   要是真的计较起来,她们恐怕都交了不知道多少次杯了。   女子疯魔起来,却是比男子更加恐怖。   终于,欧小芹伸手摸了摸肚子,鼓胀的打了嗝,华容夫人这才收回自己的手臂,将酒碗放在台面上,看着她,笑嘻嘻的说道:   “妹妹今日是怎么了?这可不是你的酒量。”   “前面吃鱼的时候已经喝了不少……脑袋倒是没什么感觉,肚子里却涨得难受。姐姐等我休息片刻,应当就好了!”   欧小芹说道。   一句不长的话,她却是打了好几个嗝才说完。   华容夫人也不强人所难,欧小芹既然喝不下了,那就喝不下。   要是再喝,这顿舒坦的酒就该不舒坦了,人做什么事都要适度,哪怕到极致,也要留出几分,不然水满则溢,这事做绝了,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自己一人重新拿起酒碗,又喝了好几碗。   “姐姐也莫要喝的太快,听说你昨晚喝多了?”   欧小芹说道。   “来了几个经年故友,一时间不自觉多喝了几杯。主要是最后一个朋友说喝点浓茶缓一缓,我跟着喝了些许……谁知道这浓茶和酒根本一点不搭,弄得我胃里七荤八素的,还头疼的厉害,今天在床上躺了大半天才缓过来。”   华容夫人说道。   一边说,还一边喝酒。   欧小芹趁她抬头喝酒的时候,朝刘睿影使了个眼色。   刘睿影心领神会,双手端起酒碗,对着华容夫人说道:   “夫人一人饮酒,不如在下陪你同饮。”   华容夫人听到后,丝毫没有任何反应。   她手中的酒碗里,还有一半的酒没有咽下。   半碗酒若是与人碰杯,在漠南的讲究里,这是绝交断义的意思。   华容夫人和刘睿影此前并无交集,也无任何情谊,便也没有交个绝,没有义可断。   等她喝完了这一碗后,刘睿影的手还在纹丝不动的端着。   华容夫人给自己满上了一碗,瞥了一眼刘睿影的酒碗,问道:   “你酒量很好?”   刘睿影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句问的不知所措,只能将目光投向欧小芹。   谁料欧小芹却刻意转过头去,根本不理会刘睿影。   这一刻,刘睿影感觉自己被抛弃了,方才好好的还在协助他的伙伴,一瞬间就变了样子,成了对方的心头好。   “在下酒量欠佳。”   刘睿影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生怕不顺华容夫人的心意。   “那你的酒量不好?”   欠佳本就是不好的意思。   她又何必再问一次?   难不成真是喝醉了,糊涂了?   刘睿影这次不敢轻易回答,也没有点头摇头,静静地看着华容夫人。   华容夫人抿了抿嘴,用右手食指敲了两下酒碗的边沿。   刘睿影这才发现,她的酒碗倒的极满。酒汤在碗口都有了一层微微的凸起,差一点就能满溢出来。   这是往死里灌啊,他还是头一次遇见对自己这么不留手的女人。   一般女人都会自己留三分,给对方六分。   喝酒更是,她们深知自己的酒量比不过男人,因而一开始灌酒的时候,就会多倒上几杯,自己杯子里却是轻抿一口。   刘睿影见自己的酒不满,赶忙拿过舀子,给自己的酒碗加满。   但这样一来,稍有摇晃,酒汤就会撒出来。好在他双手端着酒碗,很是稳定。   华容夫人看到刘睿影将酒碗加满,立即笑逐颜开,端起酒碗和刘睿影轻轻一碰,仰脖饮尽。   这一碰,刘睿影的酒碗中还是洒出了些许酒汤。   他只能伸着脖子,凑到近前,先喝了一大口,这才放心的把酒碗拉到面前,和华容夫人一样,仰脖饮尽。   因为喝的太快,还是有几滴酒,从刘睿影的嘴角流下。   反观华容夫人,她面前的台面却是连一滴酒都没有洒出。   这需要极高的肌肉控制力才能做到。   华容夫人和刘睿影连喝了三碗才停下,缓缓放下酒碗,却不是对着刘睿影,而是对着蛮族智集说道:   “这次去的时间好短。”   蛮族智集尴尬笑了笑,余光撇了一眼刘睿影,没有做任何解释。   华容夫人这里,是去往漠南蛮族部落和从蛮族部落到五大王域的毕竟之地。   中都城到下危城之间的客栈,只要愿意风餐露宿,还是有办法可以避开。但华容夫人这里,却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   所以他从这里经过几次,去往中都城,华容夫人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不过前几次都是部落盟主前来和华容夫人接洽的,具体谈了什么样的条件,他根本不知道。   最后一次,倒是他亲自来。   不过华容夫人从头到尾一个字没说,只是和他喝了三碗酒,临走前嘱咐了一句“小心”。   事到如今,果然被她一语中的。   偏偏就这最后一次,蛮族智集最为小心的一次,偏偏落在了中都查缉司手里。   受的那些皮肉之苦不必说。   以蛮族人的强健体魄和气血之力,身上就连个疤痕都留不下来。   可蛮族人也讲究面子。   各部落之间,明里暗里都会派人去往下危城或是其他王域。   能顺顺当当潜入中都里的,他是第一个。   这样的事,只要开了头,就不会轻易结束。   一旦栽倒一次,先前的功劳就会全部抹杀,还会沦为其他部落的笑柄。   “你要去部落?”   华容夫人终于看向刘睿影问道。   不怕她要求多、要求高,只怕她没有要求。   什么样的要求,只要尽力,都能满足。但若是没有要求,不是因为她清心寡欲,而是她要的太多,并且很清楚刘睿影给不了。   “正是。”   刘睿影说道。   “好端端的,不在中都城里待着,去漠南深处做什么?哪里可没有中都城里好。”   华容夫人说道。   刘睿影想了想,正准备开口回答,伙计走上前来,手里端着个木盘,里面装满了新鲜的樱桃。   现在这个季节,万物肃杀。   唯有安东王域还算是温暖,可以出产新鲜的蔬菜与水果。不过从安东王域运来这些东西,路程遥远。胡家拍卖会时,那些鲜花定然是花费了重金。可华容夫人就这么三间简陋的房子,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能在冬天吃上安东王域新鲜的樱桃。   “我不爱吃水果,你们随意。”   华容夫人把盘子超中间推了推说道。   刘睿影也不爱吃。   唯有欧小芹不客气,一把抓了好几个,全部塞到嘴里,腮帮子都鼓掌起来,看上去像个小仓鼠。   “夫人,中都城虽然好,但在下也是有命在身,不得不来。还望夫人能高抬贵手,理解一二。”   刘睿影说道。   既然对方连安东王域的樱桃都能吃到,那知道他的身份也在情理之中。   对有些人,谎话比实话管用,却是得一骗到底。但在华容夫人这样的人面前,最好是实话实说,不要耍心眼,留后路。   华容夫人听后没有任何反应。   她也在权衡其中的利弊。   中都城虽然离的远,但毕竟是天下中心。五王以擎中王为首,天下以中都城为央。离得远,不代表他的手就够不到这里。更何况中都查缉司闻名天下,号称躲到地缝中的人和东西,都能决堤三尺的找出来。   这里算是下危城和蛮族不落的枢纽,也是缓冲区的边界所在。   华容夫人身上流淌着一般蛮族的血,但还有一半不是。   血脉不能代表任何,但却可以分割她的立场。   一般来说,华容夫人不愿意和管家打交道。那些人说话总爱绕弯子,喝酒也想尽办法躲避。她总觉得这些人不坦诚,打交道多了,说不定自己都被出卖还不知道。   而且从这里去往蛮族部落的人,华容夫人相当于给他们作保,保证不会闹事,不会让部落出事。   流人区的那些流人,根本不会招惹部落,他们只是想去漠南深处发财罢了。有许多东西,漠南有,别处没有。运出去,就能卖个好价钱,发一笔不大不小的财,起码够喝几天酒,找几个女人,过一阵舒坦日子。等钱花完了,再提着脑袋去赚就是了,有一个子儿,便都要拿去快活,根本不想明天。   除了这些零散的流人外,华容夫人和下危城里的世家也不少打交道。   明面上他们对蛮族斩尽杀绝,私下里却是交易不断。   不然怎么会有蛮族部落中人频频潜入下危城?都是因为城里的世家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只要不被人发现,不再下危城中多逗留,那就随他们去。   与之交换的条件,便是从蛮族部落手中得到种种漠南深处才有的资源。   世家利益至上,只要双方都能受益,事情就不会是死路一条。   但中都查缉司不同于世家,也不同于官场。华容夫人从未打过交道,还想要继续探探刘睿影的底再做决断。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另一间屋   华容夫人心里还是更偏向于下危城中的各大世家,那些世家更受到五大王域的认可,与这些世家接触,要比和漠南的蛮族部落接触更加安全。毕竟在明面上,漠南的满族部落,会收到排挤和清算,下危城中只要有人看到了蛮族中人,就会那住他们前去领赏。   那些世家,以欧家和胡家为主,虽然和蛮族部落有不同的利益纠葛,但也很清楚自己抵挡不住城内众人的悠悠之口,因此只要有人拿住蛮族之人,他们便会照价给钱,而且这蛮族中人的性命也就此了断。   一手交钱,一手交命,这人命就如草芥般被生硬而冷冰冰的银两操控了,最可笑的是这银两却不是给死之人,岂不是典型的被人卖了替人数钱?   没权没势的人活着就是这么悲哀。   华容夫人对下危城中的事情极为了解。   尤其是各大世家间的错综复杂。   其实从刘睿影进城开始,她这边就收到消息,说下危城中来了个身份不简单的阴阳师。   既然身份不简单,那就不会是阴阳师这么简单。   她曾在五大王域内闯荡过,不算是走南闯北,也算是见多识广。知道阴阳师乃是最为方便的掩护,以此为身份,旁人难以判断兄。毕竟算命这件事,不需要什么真才实学,只要大致讲的对,那边算是正确。   如果刘睿影伪装成其他的身份,说不定还会因为不擅长而出穿帮,阴阳师既符合他的气质形象,又和他的言谈举止不互相背离,着实是上上之选。   “你领了谁的命?”   华容夫人问道。   这却是让刘睿影难以回答。   其实对华容夫人说了实话也不是不可以,但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趟漠南之行到底是算谁的命令。   说是擎中王刘景浩,华容夫人未免不会相信。因为中都城里的任何事都可以算在擎中王刘景浩头上,要是就这么说出去,未免听上去有些以势压人,弄得华容夫人不高兴。   至于凌夫人,刘睿影根本不想提起。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地方,哪能有两个夫人?   刘睿影打从心底里,就不准备说出凌夫人的事情,故而她这么一问,就会有些无所适从。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华容夫人追问道。   她似是想到了刘睿影这般态度,所以语气中轻描淡写,没有任何严厉的措辞。   “不难。”   刘睿影摇头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回答?”   华容夫人对这个问题不依不饶。   即便语气中没有任何严厉的词汇,但心中还是极为在意。   “那你为什么不说?是怕说了我生气吗?”   华容夫人用手梳理了一下耳边的碎发说道。   刘睿影忽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明明什么的没说,但华容夫人却好似什么的都知道。   这种感觉着实不好。   似是有一双眼睛,从他的身体里长了出来,可以看大他的一切,不单单是此时此刻心里想的什么,还包括过往的许多事情。   所以刘睿影选择不回答。   闭上嘴巴的时候,整个都会变得安静。   尤其是方才,两人针锋相对的说话,现在骤然停了下来,一下子觉得有些不习惯。   不过这种不习惯,刘睿影还能接受。毕竟他的脑子还在飞快的运转,想着该如何应付华容夫人。可欧小芹与蛮族智集就觉得自己很多余,坐在这里左右不是,浑身难受。   欧小芹已经吃光了那一盘樱桃,但华容夫人却并没有让伙计再一盘。没有一个固定的事情做,刚刚形成的动作习惯却又被打破,所以欧小芹就觉得很不舒服。   “姐姐,你俩这是做什么呢?”   欧小芹将手指含在嘴里问道。   手指上沾染了樱桃的果汁,在白皙的皮肤上,鲜红很是惹眼。   华容夫人破天荒的没有理会欧小芹,自顾自的喝起酒来。   “我知道查缉司有很多事不能说,即便说起来也不知道从何开始。但起码你要从我这里去往部落,于情于理都给个交待是不?若是我就让你这般过去,什么都不问,你也什么都不说,那日后部落中人问起来,我却是左右为难。”   华容夫人说道。   刘睿影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   要是自己什么都不说,华容夫人不清楚状况,的确是让别人难做……可真要说起来,他的确不知道如何去解释。思前想后半天,刘睿影却是避开了她刚才的问题,说道:   “在下去往部落,是为了救人。”   “好人坏人?”   华容夫人问道。   刘睿影笑笑,好人坏人该如何区别? 就拿这蛮族智集来说,他在中都城和下危城了一定是彻头彻尾的坏人,但他在不蛮族部落中,说不定又是个大好人。人的好坏从来都不是由自己的举止行为决定的,而是身处的环境。   不同的环境下,做同样的事情,好坏就会调转。   安东王中了蛊毒。   刘睿影来漠南是为了寻找解药。   安东王在刘睿影眼里,绝对是个好人。前提是他根本不知道安东王在安东王域的所作所为,只看到了他参加文坛龙虎斗时,在中都城里,彬彬有礼的样子。   “你要说救人,那真是巧了。”   华容夫人本来已经端起酒碗,准备喝酒,听到刘睿影这么说,却是放下酒碗,也笑着对他说道。   “何巧之有?”   刘睿影问道。   这种巧合他不愿意有。   但凡是有了,估计也没有什么好处。   刘睿影觉得自己被华容夫人下了套,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除。   就在此时,华容夫人突然站起身来,冲着刘睿影招招手,嘴里说道:“跟我来。”   她只交了刘睿影一人。   所以欧小芹和蛮族智集已然坐在原位。   刘睿影跟着她朝深处走去,快到尽头时右转,穿过了一条长廊,来到了三间屋子中,最右面的一间。   长廊逼仄狭小,走到一半连一丝光线都没有。刘睿影全靠着听华容夫人的脚步来行走,一路上磕磕绊绊。   明明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长廊,他却觉得走了许久。   出了长廊后,刘睿影眼前骤然亮堂起来!   这不是因为这间屋子有多么明亮,而是因为他的眼睛在没有光的长廊中待的太久,骤然见到亮光有些不习惯。   当眼睛慢慢适应了之后,他看到华容夫人手上举着个灯盏,样式和先前在喝酒时,放置于台面上的一模一样。   灯盏发出昏黄的光,还是暖融融的。   华容夫人看到刘睿影跟上,便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   这个房间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即使连先前那个屋子简易的台面也没有。   骤然一下,刘睿影还很不适应。   这样的不久必然有这样布局的理由,华容夫人不说,刘睿影也不知道。   整个屋子里,只有一个房间。   华容夫人走早房间门口,站定等着刘睿影上前。   刘睿影还未走到门口,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脂粉味。这味道不是从华容夫人身上传来的,而是从门缝里钻出来的。   由此可见,这扇门里一定有女人。   而且还是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这样的脂粉,一般的女人不会用,用的大多都是青楼女子。   这样的房间,刘睿影不想进去。但不进去却是也没有办法,因为看华容夫人的架势,却是非要让他进去不可。   就在华容夫人打开放门的刹那,刘睿影听到了一阵极为高亢、清晰的摇骰子的声音。   骰子在筛盅里来回碰撞,引出的声音极为刺耳。   屋里的人显然正在赌钱。   这也是刘睿影所不擅长的事情。   要说赌钱和喝酒,他宁愿选择喝酒。   喝酒即便喝多了难受,吐一下,睡一觉也就没事了。但赌钱难受得,却是整个身心。要是赢了还好,若是输了,即使再少的钱,也会让人不痛快。   更何况刘睿影根本不会赌钱。   牌九、麻将,还是骰子,他都不会。   非要让他玩的话,这里面骰子还相对简单。   毕竟点数一目了然,谁摇出来了什么,直接比就好,不需要动脑子计算。   但骰子也是最容易出老千的赌局。   正是因为他简单,所以才会有人不计后果的想要赢。   所谓十赌九诈,不管是玩骰子也好,牌九还是麻将也好,都跑不了这一个“诈”字。   当们彻底推开时,刘睿影看到屋里作者六个人。   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   对于赌徒来书,只要能放下一张赌桌的屋子,都不算小。   真正的赌徒从来不会挑剔地方,只要能赌钱就好。   赌桌也不是真正重要的。   重要的是人。   和他赌钱的人。   一个人是没有办法赌钱的。   想要赌,起码也得两个人。   因为赌钱,绝对会有一个人赢钱,也会有一个人输钱。   一个人,岂不是自己输给自己在,左手换右手?   唯有人多了才会刺激起来。   输得多,但赢得也多。   赌徒根本不会在意这一句自己会输多少。   他们的眼里只有赢,甚至是每一把都觉得自己能赢。   已经赢了的人,想要让自己赢的更多,本钱翻翻。输了的,也觉得自己即将时来运转,翻盘只在下一刻。   在中都城里,刘睿影去过宝怡赌坊。   在哪里的一晚,刘睿影对这种赌徒深有体会。身体发肤来自于父母,不可轻易折损。但那赌徒却连自己的腿都能毫无顾忌的当赌注抵押出去。   屋里的六个人,其中有四个男人,两个女人。   四个男人正在摇骰子。   没人面前一个筛盅,两个骰子。   玩的应该是最基本的比点数。   这种玩法,最刺激也最直接。   四个人同时摇,同时拿开筛盅。里面的两个骰子,点属想加,然后进行对比。最大的人赢,最小的惹你输。   一局一局进行的飞快。   但这玩法的弊端就在于,不管多少人玩,每次的输赢却就只有两个人。只要不是骰子点数最多或者最少,其余人等就只能算是作陪。   不过喜欢的人,要的就是这种刺激。   而且只要不是最小的点数,便不会输钱,可以一直把赌局进行下去。   屋子里另外两个女人没有玩骰子。   这两个女人正在伺候一个男人。   一个光头,独臂,身材魁梧的男人。   这男人只有一只手,刚好用来摇晃骰子。   大冷天,穿着一件背心,竟然还觉得热,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手里拿着个扇子,不断的给他扇风。   另一个女人,双腿上放着个盘子,里面装满了樱桃。正在一颗一颗的,喂给这男人吃。   华容夫人推开门,四个男人刚好摇完骰子,正在互相比较。   华容夫人也不着急,就站在门口看着。   也不知这四人是喝多了,还是什么原因,看了半天,竟然是都没有比出输赢来。   华容夫人等的不耐烦,凑山前去,看了一眼。   “这不是明摆着你赢了?”   光头独臂的男人努力睁大眼睛,再度看了一眼,这才发现的确是自己赢了。   “哈哈,姐姐一来,我就时来运转!”   光头独臂的男子说道。   “你也不看看是谁的地方!”   华容夫人骄傲的说道。   其实这光头独臂的男子今晚一直在赢,从没输过。   而且他还没有作弊出老千。   这样的运气,着实是骇人听闻!   赌桌上有讲究。   什么尿个尿,洗个手,就算是换了风水,原本的的运气就会消失不见,转移到别人的身上。   可他今晚在玩骰子前,喝了需多酒,自然会去了很多次茅房。可这收起一直没变,不管其余三人摇出什么点数,他都会比最大的人再大出几点来。   “赢了多少?”   华容夫人问道。   “刚好够付今晚的酒钱!”   光头独臂的男子说道。   华容夫人点点头。   酒肆也不是她经营的。   酒钱多少,付不付,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谈不上开心还是不高兴。   华容夫人点头之后,身体朝一旁侧过。   光头独臂的男子看到了刘睿影。   眼神中本来还有三分酒气所带来的混沌,但当他的目光和刘睿影四目相对的刹那,这些混沌之感顿时消弭的无影无踪。 第一百一十七章 奇怪的赌客   “原来还有新朋友。”   光头独臂的男子看着刘睿影说道。   这样的形象,无论是放在哪里,谁看到,都会觉得凶狠异常。毕竟寻常人是不会莫名其妙的将自己的头发剃光,也不会好端端的少了一条胳膊。   这男子知道自己的形象并不讨喜,但形象并不妨碍他赌钱喝酒。   他友好的朝刘睿影笑笑,反手又开了一局。   这次他换了一个方式摇骰子。   仅剩的右手,拿起筛盅,在桌子上一抄,那两枚骰子好似自己钻进去一般。   筛盅杯口朝冲着虎口的反方向,先是定格不动,接着激烈的摇晃起来,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犹如爆竹般的响声。   这般摇骰子的功夫,刘睿影也会。 只是看上去唬人而已,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   而且也不难学,不需要经年累月。反应快、悟性好的,只需要一两个时辰就能学会,着实不算什么可以卖弄的本事。   这般基础的伎俩,在赌场上要是说自己不会,就别出来丢人了。   不过当光头独臂的男子将筛盅重新落桌后,他的嘴角隐隐勾起笑意。   那是稳操胜券的笑容,他觉得自己赢定了。   赌桌上最忌讳露出表情,被旁人看到, 猜透心思。   愚蠢的人才会把自己的心思暴露出来。   但他们玩的是比大小,摇了点数之后就得开,没有任何技巧和心思。   不是别的需要心机与手段,   光头独臂的男子率先打开筛盅。   两个六。   这已是最大的点数。   而且他还是庄家。   即便是同样的点数,庄家也比闲家大。   这一句,他又赢了!   算上先前的,他今晚已经连续赢了三十五局。   酒钱早就回本,多余出来的,还能再喝两三顿酒。   另外三人看到如此,却是连看看自己之下点数的必要都没有……一拍桌子,长叹一声,将筛盅连带着骰子推到桌子中央,开始计算起自己的筹码。   他们用的筹码,却是以筷子代替。   等其余三人清算完毕,将该给的筹码递给光头独臂的男子后,他面前的筷子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   “还玩吗?”   光头独臂男子瞥了一眼面前的筷子问道。   其余三人看看手中的筹码,有两人决定继续,但有一人已经输光了,摇摇头起身准备离开。   “三缺一,新朋友,玩两把?”   光头独臂男子看着刘睿影问道。   这又不是麻将,摇骰子哪里有什么三缺一的道理……他只是想和刘睿影赌罢了。   刘睿影当然不敢自己决定,将目光转向了华容夫人。   但华容夫人的眼神却不置可否,意思是玩不玩都行。   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最让人讨厌……   玩骰子又不是什么的大不了的事情,刘睿影也不是没有本钱,玩就玩了,不玩就不玩。   思量再三,刘睿影还是走进了屋里,坐在刚才空处的位置。   华容夫人既然带自己来了这,肯定不是让他摇骰子这么简单。既然赌局不重要,重要的就是赌局中的人。   刘睿影方才已经观察了这四个人,除了那光头独臂的男子外,其余的三人看上去都中规中矩,很是老实。   不过看上去很老实的人,说不定一肚子坏水。有些人长得凶狠,说不定性格软弱,极好说话。   “买多少筹码?”   光头独臂的男子问道。   “这筹码怎么卖?”   刘睿影反问道。   光头独臂的男子笑笑,比划出了一根指头。   刘睿影不信一两银子一根筹码,他觉得在这里玩骰子的人,看上去不起眼,但应当都是豪掷千金的主,该当时一百两一根才对。   刘睿影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都是一千两的面值,总共两千两。兑换成筹码,应该有二十根筷子。   他把银票递给光头独臂的男子,以为要从他那里购买。毕竟现在桌上他的筹码最多,最是富余,卖给刘睿影二十根的话,自己还够用。   谁料,刘睿影这边刚把银票递过去,他身边那位一直给他喂樱桃的女人就抢先接过。   她从自己坐着的凳子下方,取出来一个坛子,将银票丢了进去,重新盖上坛盖。   另一个女人则从身后提出来一个小箩筐,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放着筷   但当筹码递给刘睿影时,他却傻了眼……根本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   “怎么只有两根?”   刘睿影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两根筷子问道。   两根筷子刚好一双。   可他又不是为了吃饭,而是要以筷子当做筹码。   两根筷子,最多玩一局。   若是碰上自己坐庄,输了三家,却是连一局都玩不起。   “朋友,一根筹码,一千两银子!”   光头独臂的男子再度伸出指头说道。   姿势和方才一模一样。   刘睿影不可思议的再度看向他面前的筹码。   若是一根一千两银子的话,这光头独臂的男子,已经应了好几万两。   光头独臂的男子给刘睿影解释完之后,并未出言催促,甚至还打了个响指,让那管理赌注的女人,重新将坛子抱起,打开盖子,把刘睿影方才给的两千两银子的银票取出来,重新放在桌上。   这意思很明显。   如果不能接受,那便不玩,两千两银子照旧退换。   毕竟赌钱这样的事,必须得几方都乐意才行。有些人好赌,但只能玩得起十两银子一局的,即便是乐意,也没有本钱。   显然在这个屋子里,他们玩的赌局中,两千两银子根本不够看。   正在刘睿影思考间,屋子的门突然关上。   关门声惊的刘睿影匆忙回头,却是华容夫人离开。   眼下他觉得自己有点像热锅上的蚂蚁,被强行架在了火上炙烤。   不是他玩不起这赌局,而是这赌局参与的有些莫名其妙……   刘睿影是带着目的来的,就是为了去漠南深处的蛮族部落。半路碰上欧小芹,说是领了欧家家主的命令,前来给他引路。到了华容夫人这里,先是喝了许多酒。这还不算什么,毕竟有求于人,陪人家喝些酒,也是在清理之中。   但现在这赌局却是不明不白。   很花钱不说,刘睿影连桌上的人是谁,做什么的,都不知道。这样的赌局,就算是参与了,意义何在? 他不是个喜欢赌钱的人,赌局根本让他提不起任何兴趣……何况前不久在中都城里的宝怡赌坊发生的的事情,更是让他对赌钱这件事心有余悸。   骑虎难下,只能随波逐流。   刘睿影思考了半晌,终于又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叠银票,数了数,从中抽出十八张。加上前面的两张,一共是两万两,合计二十根筹码。   “痛快!”   光头独臂男子一声大喝!   在那女人给了刘睿影二十根筷子后,他又从自己面前的筹码堆里,随便抓了半把,放在刘睿影面前。   “这是……”   刘睿影不解的看着平白无故多出来的筹码。   不是自己用钱买来的,用着总会有些不放心的感觉。   “送你的,别客气!”   光头独臂的男子嘴里嚼着樱桃,含糊不清的说道。   “那就多谢了!”   刘睿影拱了拱手说道。   赌局重新开始,在刘睿影刚准备把骰子扔进筛盅,开始摇晃时,那管理赌注的女子,却站起来,伸手从后腰一抹,摊开掌心,对众人说道:   “完了一晚上比点数,不如换个新鲜的?”   “怎么玩?”   在场的除了光头独臂男子和刘睿影以外,剩下的两人异口同声的问道。   光头独臂的男子不说话,可能是因为他已经知道要玩什么。刘睿影不吭声,却是因为他想听听这女人到底怎么说,再做决定。   “很简单,一人多加一颗骰子,三个骰子一起摇,点数自然就会增加些花式。”   女人说道。   她摊开的掌心里是四颗骰子,刚好一人一颗。   这玩法也不算是新奇,起码刘睿影知道该怎么玩。   说起来还是托了萧锦侃的福,当初在中都查缉司的食盒,他喝酒总是喜欢拉上刘睿影一起。半推半就的,刘睿影就学会了不少喝酒赌钱的游戏,方才那女人说的这种也包括在内。   三个骰子,最大的牌面是点数一样,不管是几点,只要点数一样就叫做“豹子”。其中一点最大,一点的豹子压制所有,包括六点。   豹子之下是链子,三个连续的点数就是链子,其中“一二三”最大,克制四五六,循环往复。“四五六”的链子也被称作“小地龙”,“一二三”的顶帘子却是“大天龙”。   再下来,便是对子和单张,规矩就变得和两颗骰子时一样。   女人解释完规则之后,其余两人连同刘睿影都没有异议。   待四家全都确认完毕,这女人不知从何处又摸出来一个瓷勺子,方载桌子中间。   刘睿影这才发现,桌子中间竟然有个圆形的凹陷,不深,刚好可以当做这瓷勺子底部的照例点。   女人的目光再度将四人扫视了一遍,随即魅惑一笑,转动了瓷勺子。   勺柄飞速旋转,像个陀螺。好在下方的凹陷可以将其固定住,不至于飞出去。   最终瓷勺子停下时,勺柄却是指向了刘睿影。   “庄家不出底!”   其余三人纷纷从自己的筹码中抽出一根筷子,扔到桌子中央,刘睿影正要这么做时,光头独臂的男子伸手拦住。   刘睿影点点头,将手收回来。   庄家输了就得起码得赔一家,甚至可能输三家。底钱不出,也算是一种保障。   光头独臂男子还是那样的摇法,一阵激烈过后,将筛盅扣在桌上,目光炯炯,极为自信。   刘睿影不会这般花里胡哨的方式,中规中矩的摇晃完毕后,落桌当即打开。   其余三人伸长了脖子看来,唯恐自己看慢了一步,酒杯旁人沾染了便宜一样。   刘睿影运气不错。   甚至可以说是很好!   第一局竟然就舀出了一点的“豹子”。   看到这样的点数,众人不再言语,只顾着互相计算输赢,看看自己要付出多少根筹码。   “你看,这不就转运了?”   光头独臂的男子指着刘睿影的三枚骰子,看向他身后说道。   刘睿影方才的全部精神都在摇骰子上,根本不知道背后什么时候来了个人!   扭头一看,却是自己这位置的前主人。   若说光头独臂的男子今晚运气最好,那这人运气就最差。   他离开桌子的原因,是因为他输光了所有的筹码。   来的时候,口袋里满满当当,现在却是只剩下两片布。   运势来了,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刘睿影不管是坐庄还是坐闲,或多或少都能赢钱。   要是运势不好,就算是坐在赌桌上,都会输得很惨。   运势这种东西让人难以捉摸,有的人跪着求半天也不一定会有,有的人不屑一顾却又有了。   因此可以看出,不能急切的想要去做一件事,越急越把控不好。   不到半个时辰,却是又有两人因为输光了筹码而退场。   现在屋子里就剩下刘睿影和那光头独臂的男子,以及两位浓妆艳抹的女人。   两人的筹码大致相当,都在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两人的气运也大致相当,若是真玩起来,说不定玩个通宵输赢还难分胜负。   光头独臂的男子右手一直紧握这筛盅,现在却突然松开手,从桌子下面拿出一根烟杆,开始吞云吐雾。   这烟草味道很香,刘睿影没有闻过。   光头独臂的男子,抽了两口之后,打开筛盅亮给刘睿影看。   原来他用的筛盅是特质的。   顶端留有一个暗格,暗格下连着一个拨片。   只要提前将一个骰子放进去,波动拨片,就能让这个骰子固定在某个点数。等落桌的时候,用力一磕,卡在暗格里的骰子就能落下。只要筛盅没有打开,就仍有摇晃的机会。   这时再不懂声色的用里一推,就能把原有的骰子中,一颗未调整点数的升上去,卡在暗格里,周而复始。   只要他的手时刻握紧筛盅,旁人就发现不了这个机括的存在。   刘睿影骤然紧张起来……心思飞快的盘算。   他不知这光头独臂的男子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无端把自己的秘密暴露给外人,这外人的下场通常不会很好……   毕竟是人就有泄露秘密的可能。   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死亡的威胁,并且这种是人强加的威胁。   一个人想要置人于死地的时候,就会故意泄露点什么,好找个借口,毕竟就算是坏蛋,杀人也会要个理由不是?   显得自己不是那么的蛮横无理。   这人的举动明目张胆的在告诉刘睿影,他想杀他。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人完全是没有头脑,就是无意间暴露了心思。   但在这里都是老手,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何况刘睿影是一位“新朋友”,更不可靠。   “再精致的机括也抵不住运气好,刘典狱,你说是吗?”   光头独臂的男子说道。   还将自己面前的筷子全都推给刘睿影,让那凳子下放着赌注坛子的女人结算。    第一百一十八章 厌结   刘睿影醒过来时,正躺在一辆马车里。   这辆马车很是宽大,完全舒展了身子都不会有任何拥挤的感觉。   尤其是他的身子下面软乎乎的和躺在一张床上没什么两样。   脑袋还枕着枕头,刘睿影回过神来后,觉得一阵头疼……连带着眼睛似是都要爆裂开来,夺眶而出。   恍惚中,朝左右看了看。   马车里很是亮堂,车窗大开着,阳光可以从外面照射进来。   这样的阳光绝对不是夕阳。   夕阳的颜色不是这样,要更加深沉。   现在的阳光,应该还没到正午。正午的时候,阳光已经从头顶正上方,照射在马车的顶棚,不会像这般,从窗户里径直照进来。   刘睿影努力侧过身子,用左边的手臂支撑住身体,勾着脖子,打量起马车里的东西。   这马车除了地方宽敞以外,并没有其他任何特点。就连个桌台摆设都没有。   但没有东西,却有个比东西更引人注意的。   马车里除了刘睿影之外,还有两个人。   蛮族智集和那光头独臂的男子也坐在车里。   刘睿影心里一惊,下意识便要伸手摸剑。   他的剑就摆在自己的身旁。   当刘睿影的手掌重新握住剑柄时,心里顿时安稳了几分。   可很快,他的手却又松开。   不是因为刘睿影放松了下来,而是他的手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气。   “刘典狱,不必费力了,你是握不住剑的。“   光头独臂的男子开口说道。   他的脸上有一种莫名的自信,说出的话虽很是狂妄,但眼中闪烁的得意坚定让人莫名相信。   分明是个看起来满口谎话的人,可这一句却让刘睿影听进去了半分。   因为他知道,如果一个经常爱说谎的人突然一本正经的去和你讲一件事,那么这件事一定是最真实可靠的,比那些诚信至上的人都要可靠。   因为说谎的人的脸上是不会出现正经这两个词的,他们言于心,都是随意轻荡之人。   这种正经不是一时就能学会的,若不是突然改变了心思,是怎么都伪装不出的。   刘睿影想要回答,但尝试了几次,却连嘴都张不开。   脑袋莫名的一阵眩晕,让他的左臂都支撑不住身体,干脆重新躺下,尽力睁着眼睛,盯着车厢的顶部,保持清醒。   忽然他的脑袋被一只大手托起,刘睿影看到是蛮族智集。先要挣扎,可身子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   蛮族智集一只手托着他的脑袋,另一只手拿了个水壶,不由分说,就朝着刘睿影的嘴里灌进去。   一股腥咸的味道从口腔里直冲脑门。   蛮族自己灌进他嘴里的,绝不是水或者茶,在他的记忆中也没有任何酒会是这样的味道。   他只能祈祷不是什么恶心的玩意,只要是人能喝的,他都等接受,要是什么马尿之类的,他一定会恶心个半个月。   刘睿影无法拒绝,喉头被动的吞咽着。   蛮族智集将水壶中的全部液体都灌入了他的嘴里,才重新将他的脑袋放在枕头上。   因为吞咽的太过于急促,刘睿影不禁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脑袋受到了些许的震动,可方才的疼痛和晕眩却如潮水般消退。   紧接着,他感受到了自己有力的脉搏。   从未有这么一刻,刘睿影能把自己的心跳听得如此清晰。   在这般强有力的脉搏之下,血液迅速恢复了活力,从胸膛中央流向四肢百骸。   刘睿影显示动了动手指,发现竟然可以自如的抬起。接着又扭动了一下脚腕,伸缩也很是自如。   闭上眼,重新安定了片刻。   刘睿影腰部发力,直接坐了起来,扭过上半身,握住了自己的剑。   剑锋瞬间出鞘,在眼光的照射下,把车厢里映的要比先前更亮!   但他的手还是不由自主的在抖动……微弱的频率,肉眼不可见,但反应在闪光上,却是极为清晰。   闪光浮动在车顶,犹如水波涟漪。   这样的手是不该握剑的。   或者说这样的手,握住了剑,也无济于事。   仅仅是停顿在这里,就已经抖动的如此剧烈,若是再刺出去,恐怕瞄准的是人的咽喉,等逼近了对方的身子,就已经变到了脚脖子的位置……   “这是哪里?”   刘睿影抿了抿嘴说道。   所有的感觉恢复之后,就觉得口渴无比。   干涩的舌头   即便舔了嘴唇也无济于事……现在的刘睿影觉得自己能喝下一大缸子水。而身上的燥热,可以让他奋不顾身的脱光衣服,跳进水里泡着,贪图那一瞬的清凉。   “我们在华容道上。”   蛮族智集说道。   刘睿影面无表情,心里却是天翻地覆。   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赌桌上。   那女子将所有的筹码全都兑换成了银钱,一股脑的推到刘睿影面前。这其中的一半,也许是一多半,都是光头独臂的男子的筹码。   刘睿影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送给自己,何况这样不明不白的钱,他也不敢收。   要是收了,说不定就把自己或者自己的朋友卖了呢,钱不会白来,谁会平白无故给别人钱呢,如果收了,就会因为这一层交易关系受许多限制。   银子是身在之物,要是因为这些影响了自己,那就是本末倒置了,对于刘睿影来说,能吃饱喝好,有酒就行,其他什么大富大贵,他都不需要。   没有人讨厌钱多,刘睿影也一样。   但钱多钱少,都得有命去享受才好。   刘睿影不想为了些许银子,就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不过这会儿看来,自己还不如干脆拿了那些银子。   起码当时,他就是那个地方最富有的人。至于性命,现在不也是落在了别人手里?和之前所担忧的又有什么区别?   “你们想要做什么?   刘睿影沉吟了片刻问道。   他已经不想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至少他还没有死,还有心跳,有呼吸。   活着,总有机会能改变。   就像昨晚赌桌上刘睿影的运气竟是能强压出千的光头独臂男子一筹。   “请你去厌结部落做客。”   光头独臂的男子笑笑说道。   马车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骤然停住。   光头独臂的男子朝外说了句刘睿影听不懂的蛮族话,立马就有人抬着个桌案,送进车向来。   桌案上有酒有肉。   酒装在壶里,没有一丝气味泄露,闻不出是什么酒。   肉但看颜色,有羊肉,有牛肉,最中间还摆着一条鱼。   不过除了这条鱼之外,牛肉和羊肉好似都没有煮熟……从肉块的 缝隙里,还有粉红色的血水流出。   最让刘睿影在意的,是桌案上距离自己最远的地方,却是有一杯茶。   透明的水晶杯,里面泡着一杯毛尖。   茶叶根根竖直,品质极好。   看茶汤的颜色,就和刚下来的新茶没有差别。   可现在是冬天。   新茶基本在清明前后。   距离清明,已经过去了半年多。   据刘睿影所知,目前世上还没有什么地方,能将新茶保存的如此完好。   西北有些陈年的冰窟,冰雪一年到头都不会融化,温度极低。那里的人们,经常把冰窟用来保鲜。就连定西王霍望,也把定西王域大军所需要的草料、粮食,冻在其中,以备不时之需。   可西北并不产毛尖。   从毛尖的产地,去往定西王城需要大半个多月的路程。而从定西王城,经过中转,再去到陈年冰窟,又需要大半个月。   即使从毛尖采摘下来,就马不停蹄的送往西北,等抵达了冰窟,新茶也变成了陈茶。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刘睿影只想喝水。   他的身子虽然恢复了力气与知觉,但行动上还是有些艰难……尤其是当他的脑子转动飞快时,身体却跟不上。这种脱节的感觉,令他十分痛苦。   好在蛮族智集看出来了他的意图,将茶杯端起,放在刘睿影面前。   刘睿影立马扑上去,贪婪的喝着,但却差点没有端稳茶杯。   这茶杯着实是太重了……看着通透,实则是一整块水晶雕刻出来的。   一鼓作气喝完了整杯茶,连同茶叶也一起吞下肚去,刘睿影才觉得身子又恢复了几分。   “刘典狱,身子怎么样?”   光头独臂男子问道。   他问的很真切,还有几分小心翼翼。   但刘睿影却听得极为刺耳,甚至觉得虚伪至极。   “托你的福,还没有死。”   刘睿影没好气的回答道。   光头独臂的男子咳嗽了一下,似是遮挡自己的尴尬。   “长兴,你来说说吧。”   光头独臂的男子看了一眼蛮族智集说道。   直到此刻,刘睿影才知道这位蛮族智集的性命,原来是叫做长兴。   想两人一路从中都城来到这漠南之地,竟是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刘睿影不由得有些愧疚……但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和昨晚混沌的记忆,这种愧疚感顿时又荡然无存。   “刘典狱,现在知道我的名字了?”   长兴半开玩笑的说道。   刘睿影无奈的点点头。   一个人的名字果然很重要。   以前不知道名字,甚至有时候都觉得这位蛮族智集只是一个东西, 不似有生命一般。   现在知道了名字,整个人在他面前就变的丰满起来,有血有肉。   “我先为昨晚的事情道个歉。”   蛮族智集接着说道。   同时微微弯腰颔首,以示歉意。   “不必。”   刘睿影说道。   虽然还不是什么好的语气,但比起先前已经不那么强硬,有了些许温度。   “昨晚是用迷药迷倒了你,不顾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做。平平整整的将你抬到车上,一直到刚才你醒来。”   长兴说道。   “何时上路的?”   刘睿影问道。   “今日清晨,抬眼刚刚升起的时候。”   长兴回答道。   算时间,这条华容道应该已经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   刘睿影记得欧小芹说过,华容道的路程和天气相关。若是赶上好天气,晴空万里乌云,那只需要一日多就能抵达蛮族部落。若是天气不好,大风引起了沙暴,那就得原地等着。   遮天蔽日的沙暴,连骆驼都睁不开眼睛,只能停留在原地,等它过去之后再行赶路。   而这沙暴的长短也不固定。   有时候几个时辰便能过去,有时候却得好几天!   看日头,今天肯定算是个好天气。   所以天微微亮时便出发,争取在天气好的时候多赶些路。要是能一直这么好,今晚晚些时候应该就能抵达蛮族部落。   有长兴和刘睿影交待,光头独臂的男子抽出烟杆,含在嘴里,准备点燃。   刘睿影看到这烟杆,猛然想起昨晚迷晕自己的迷药,定然就是放在这烟丝里。   他在去到那赌局之前,丝毫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   摇骰子的时候,身子与头脑也没有任何不适。   直到最后结算筹码时,这光头独臂的男子点燃了烟杆。刘睿影的记忆便也止步于此。   两相核对之下,迷药定然就在烟杆里。   但这会儿,他却是又拿出烟杆来,难道还想在迷晕刘睿影一次?   “刘典狱放心,盟主这次只是想抽烟而已。”   长兴解释道。   不愧是部落中的智集,察言观色的能力着实不同寻常。他立马感觉到,刘睿影看见烟杆之后神色不对在,这才出言宽心。   “盟主?”   刘睿影看向光头独臂的男子。   据查缉司中的卷宗记载,漠南蛮族一共有六个部落,每个部落中都有一位盟主。部落的名字,也是根据盟主的姓名而定。新盟主可以以自己的名字更改部落的称呼,也可以将原有部落的名字继承下去。   不过蛮族部落中,权利最大的却不是盟主,而是司命与天官。司命负责观察星辰的移动,以此对部落中的重大事物做出决策,而天官则是他的徒弟。一个不落的盟主,只是司命决策的执行者而已。   传说,蛮族不落的先祖,是在群星闪耀时降临在漠南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   那时的漠南还不是连天的大漠,而是分布着座座山脉。   山脉的下连接着起伏不定的丘陵。   天空中也没有砂砾,而是乳白色的。   蛮族的先祖们在山脉中落脚,依托山脉的走势和山峰丘陵的高矮,修建了许多聚集地。   这些聚集地被很好的隐藏在层层叠叠的山脉里,从外面根本观察不到任何踪迹。   这样的世外桃源,使得蛮族得到了安稳的空间,用以生存发展,但同时也格局了他们与外界的交流,所以发展的极慢,在五大王域人眼中,成为了落后和野蛮的象征,蛮族也因此而得名。   不知多久以前。   这个日子就连蛮族中一直没有断了传承的司命也对那个日子含糊其次。   总之,现在的漠南,只有无尽的大漠,根本没有山脉的踪影。关于先祖的事迹,也被当成是司命为了稳固自己的神秘与地位而编造出来的故事而已。   毕竟大漠中的山脉太过于骇人听闻,而群星虽然时刻都在闪耀,却也过于遥远。   “是的。这位就是我所在的厌结部落的盟主,厌结。”   长兴说道。 第一百一十九章 座上宾与阶下囚   刘睿影极为震惊的看着光头独臂的男子,他曾想过很多种此人身份的可能,但就是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厌结部落的盟主,厌结。   厌结部落在漠南的六大部落中,传承最久,实力最强,并且和下危城中的欧家与胡家联系最为密切。   他开始重新打量起这位光头独臂的男子。   其实从一开始,刘睿影根本就没有觉得他会是蛮族中人。毕竟他个头不高,身材也算不上健硕,更何况还丢了一只胳膊,看上去和流人的样子差不多。   这位盟主,没有更换前任盟主的名字,因为厌结部落的称呼和他本人一样,在漠南都是传奇。   光头独臂的厌结十岁外出行猎,十二岁杀人,十五岁就是部落中最为出色的猎手之一。要知道蛮族中人不放牧,不耕种,生活来源全有限的与下危城之间的贸易和渔猎生活。   至于那条胳膊具体是怎么丢掉的,没人知道。只知道在他丢了这条胳膊回到部落之后,就成为新的盟主。   这一条胳膊换个盟主,可是所有人都不敢想,也不敢坐的事,偏偏他做到了。   哪怕有再多的人反驳和不服从命令,看到那一只残臂也默不作声了。   他们没本事断个胳膊,就别嘟嘟囔囔的。   起码比别人更狠,才有质疑别人的权利。   那一年,他整整二十岁,便成为了蛮族部落中最强大且最年轻的盟主。   而且无人说不,一个个的目光都是敬佩。   如今也才过去五年。   论年龄,他和刘睿影相仿。   本该是喝酒吃肉耍风头混朋友的年纪,却提早做了旁人不敢做也不会做的事。   但也不知是磨难的风沙太过于骇人还是部落中需要操心的事物太多,单看长相,他却是要比刘睿影大出十来岁。   中都查缉司中的卷宗中,有关于他的资料,说他擅使一口落地齐腰的大刀。   想起在点,刘睿影连忙在他身子周围扫视了一圈,可却并没有发现任何兵刃。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不带刀岂不是和不穿衣服一样?   一个正常人决计不会光着屁股走在街上,一个蛮族部落的盟主也不会不带刀就出门。   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他对自己的实力有着极度的自信。自信到即便是两手空空,也能随性出行。   不过他虽然没有带刀,但他身边却带着自己最为依仗、信任、器重的心腹——这位部落中的智集,长兴。   矫健的身手比不上险恶的大脑,智集的作用往往比刀锋更加致命。虽然这位蛮族智集的脑子,刘睿影并不觉得有多么好用,但说不定在部落里,却是顶尖的存在也说不定。   “身为部落的盟主,你怎么会亲身付险?”   刘睿影问道。   “你把华容夫人哪里叫做险地?”   厌结反问道,然后看着长兴大笑了起来。   他笑的很放肆,但长兴却顾及刘睿影的颜面,只是应付着,微微笑了笑。   很快厌结也感觉到了不对。   因为对于刘睿影来说,只要出了下危城,往漠南走一步,都能算作是险地。   就连漠南城里,也不是绝对的安全。   中都查缉司没有站楼的地方,除了那四大王域的王城之外,就只有下危城中没有站楼。   没有站楼的地方,定然不够安全。要是有什么事,就连个支应的人都找不见。当然,这还是在胡家和欧家对待查缉司中人相对友好的氛围下。若是他们再刚愎自用一点,就算是让刘睿影有进无出,彻底消失在下危城中,查缉司也没有任何办法。   “我是去流人区里买东西。”   厌结说道。   果然!流人区和漠南的蛮族部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刘睿影也想过这个问题。   欧家和胡家这般强势的统御下危城,但为何还会容忍流人区的存在?这个地方,是不是就是为了给欧家和胡家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当替罪羊之用?反正出了事,自己就能推的一干二净。即便是五王追问起来,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盟主亲自出马,买的东西定然非同小可。”   刘睿影说道。   看似没话找话,实际上却是在套话。   只有这样的细节积累的够多,刘睿影才能对这位厌结盟主把握的更加全面。   “刘典狱说对了!就是买马!”   厌结一拍大腿说道。   刘睿影先是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厌结应当是没有听懂“出马”的意思,还以为刘睿影猜到了他是去买马。   实际上刘睿影听他说话也极为费劲……他的语调很重,一句话说出来,虽然语速快,但由于重音掌握的不好,所以很难听懂。   厌结的表情忽然扭曲起来……   他刚才拍打大腿的右臂,悬停在空中,久久不能放下。   刘睿影看着这种表情,也变的纠结起来。   这是疼!   疼痛的时候,人的表情大致都一样。   不过有些是心疼,有些是身子疼。   看厌结的样子,绝对是身子疼,错不了。   紧接着,刘睿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车里的空间虽然宽敞,宽敞到可以摆得下一张床和桌案,但这也是相对于马车而言。三个大男人,同在马车中,床占据了一半的位置,省下的全部空间已经都被血腥味充满。   顺着厌结悬停在半空中的右臂,刘睿影看到鲜血从腋窝里流出,滴滴答答的在手肘凝聚,然后落下。   厌结受了伤!   而且还伤得不轻!   长兴弓腰上前,伸出双手,缓缓托住厌结的右臂,让其放下。然后和刘睿影对视了一眼,长兴叹了口气,重新坐下,对着刘睿影说道:   “盟主已经三个月没有回部落了。”   这句话给刘睿影的冲击力,却是要比先前长兴告诉他这个光头独臂的男子就是厌结部落的盟主厌结还要大!   身为部落的盟主,三个月不回部落,部落该是怎生模样?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部落同样也不能没有盟主。说不定等他回到部落,厌结部落已经改头换姓,根本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这三个月,厌结都在下危城的流人区里。偶尔会到城里转转,当然都是在晚上或清晨,人最少或最多的时候。人少便不会被看见,人多反而看不见,这两个时间对一个蛮族中人来说,是下危成里最安全的时候。   这三个月,他都在等一样东西——马。厌结从十岁拼杀到现在,整整十五年,没有喜欢过任何东西。但他第一次看到马的时候,就被那昂首的身姿所吸引住。成为盟主之后,厌结每个月都要去一次下危城中的流人区,那里有从西北来的马贩子,将草原王庭出产的骏马中金卖给厌结。   这三个月,他一匹马都没有等到……显然是一件很不同寻常的事情。但厌结不觉得,对于自己极为喜欢的东西,他丧失了一个猎人起码的精绝。熟悉的马贩子,三个月都买来,他却没有任何怀疑,反而一天天的等下去,即便是长兴竭力劝阻他返回部落也无济于事,反而把他打法到中都城去,美其名曰搜集情报,实则求个自己耳根子清净。   所以最终这三个月等来的不是马贩子,也不是草原王庭的宝马,而是三个致命的刀客。   能成为盟主的人,着实有些不同寻常之处,按照迷信说法,就是他的命硬。   无论谁,被一把三四十斤重的鬼头大砍刀砍重肩胛骨,一定会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可他不但能动,还能稳稳地站在地上,手上也稳稳地握住自己的刀,这当然能算是命硬!   除此之外,再按照迷信说法,能成为盟主的人,一定有大气运傍身。   而他的运气也着实不错!   三个月的功夫,等来三个武道修为和他旗鼓相当的致命刀客,这三名刀客在一件和马车车厢差不多逼仄狭小的房间里朝他同时挥刀砍去,他却只挨了一刀,这当然能算是运气好!   有了这两点加持,厌结不但没有被那致命的刀客取走性命,反而将他们三人全部杀死。代价只是右边的肩胛骨挨了一记重刀之外,就搭上了自己的佩刀。   这样的代价,换一条命,着实是划算的要死!   所以方才刘睿影在他周身扫视的时候,根本没有看到刀的愿意不是因为他没有带,也不是因为他自信,而是因为他的刀已经在和那三名致命刀客的一战中碎裂,什么都不存。   昨天正好是三个月零一天。   厌结本该马不停蹄的返回部落,不过下危城中的线人却告诉他,长兴回来了。但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边还跟着一位诏狱典狱,中都查缉司的省旗,刘睿影。   得知了这个消息,厌结打消了立刻返回部落的念头,而是选择在华容夫人这里等长兴和刘睿影来。   他虽然不知道刘睿影跟着长兴一起来漠南有什么目的,但他知道刘睿影定然是需要长兴带路,去往部落。   并且在华容夫人这里,也能用钱买到他需要的东西,除了宝马。   厌结需要最好的金疮药和最好的消遣。   金疮药可以止血,治疗身子上的伤口。消遣则能让他三个月憋闷在胸口的一团恶气彻底发散。   所以才有了刘睿影所参加的赌局。   那三个人都是华容夫人找来的托儿,目的就是为了让厌结玩的开心,尽兴!他们明知道厌结手中的筛盅是特制的,可以出千作弊,也丝毫不会在意。因为厌结已经付了他们该得的钱,至于赌桌上的筹码,全都是厌结用买马的钱换来,再分发给他们的。   到头来,厌结没有输掉一两银子,却还得到了他心中最为舒适的消遣。   不过赌钱的乐趣,不就在输赢银两上?那种患得患失,总想着翻身的感觉,让人欲罢不能!如果没有输赢,只是自己的银子转来转去,哪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刘睿影理解不了厌结这般做法。   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消遣的方式,他却是没有资格职责。   况且刘睿影现在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厌结的座上宾,还是阶下囚。   “那厌结盟主想必也知道我的来意了。”   刘睿影避重就轻的说道。   他无心厌结的私人恩怨,但他很是在乎厌结到底还是不是部落的盟主。   以蛮族部落的机制,即便盟主上面还有司命和天官,盟主的影响力也不容小觑。   毕竟他曾经是最勇猛、机警的猎人,会打猎就意味这部落在他的带领下,能有更多的食物。因此求得个蛊毒的解药,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长兴都给我说了。不过按照描述,这总蛊毒不是我厌结部落的,应该是白慎部落。”   厌结说道。   他脱下了上衣,一身结实的肌肉,即便是刘睿影这个男人看了,都羡慕不已。左臂连同肩膀处,齐根消失。右肩与后背血流如注,连同他的裤子还有车厢的地板上都淤积了一大滩。   伤口还没愈合,方才他那一拍大腿,却是又把它重新拉开。   厌结拒绝了长兴的帮助,自己一只手很是艰难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药粉,用牙齿撕烂外面包着的油纸,勾着手臂洒在肩胛骨上的伤口。   但药粉洒在上面,很快就被血冲的干净。   要是换做旁人,没有蛮族这样的气血之力,光是这样流血也流没了几条命出去……更何况他的肩胛骨被全然砍碎,必须在缝合伤口后,静养一段时日才能愈合。如今这般单纯敷药,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不知这个部落,厌结盟主可否有所交集?”   刘睿影看厌结处理了一番伤口,起码不似先前那般血涌如泉,这才开口问道。   “没有。还是仇家!”   厌结说道。   这句话本来没有什么。   刘睿影清楚漠南的蛮族部落不像西北草原那样,都由狼王一人统领。漠南的六大部落,貌合神离,摩擦不断。当真有仇,估计是积攒日久,不算是奇怪。   但厌结说完这句话后,却对着刘睿影微微一笑,看得他心里发毛…… 第一百二十章 猎人与猎物   马车突然停止,刘睿影从车厢的窗户看出去,发现外面还是一望无垠的大漠,根本没有任何生活的痕迹。   但长兴和厌结却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有人推开车门,将桌案抬了出去,刘睿影借着空挡,看到正前方却是个营地。   随着长兴和厌结一同下了马车,他的身子还是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抻了抻胳膊腿,路边的一只大公鸡引起了刘睿影的注意。   大漠之中,竟然还能豢养家禽,这是他所没能想到的。   大公鸡很是神奇的瞥了一眼刘睿影,随即高高翘起屁股,然后踱着步子,缓缓走远。   刘睿影笑了笑,这大公鸡算是大漠中为数不多的颜色,让他心情舒畅了许多。   阳光下,他发现厌结的脸色不太好看,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虚弱。   长兴站在他身边,一手搀扶着,还在耳边不断嘀咕。他说的越多,厌结的眉头皱的越紧绷。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出了什么事?”   刘睿影问道。   现在他的手已经能握住剑。   虽然手背还有些僵硬,但已经足够自保,护住身前的三尺之地。   厌结听到刘睿影的问话,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又将目光转向长兴。   长兴冲他点点头。   厌结甩开长兴搀扶着自己的胳膊,对刘睿影说道:   “有些麻烦,不过已经派人去解决了。”   他说的很是含糊,刘睿影心头不解。   不过那只大公鸡再度踱着步子,从旁边走过,映入刘睿影的眼帘中,他才忽然意识到,厌结说的问题,应当是说那前方的营地之中。   公鸡作为家禽,该是圈养才对。可这只大公鸡却没来由的在外 闲庭信步。   大漠不比别处,外面根本没有任何食物。   不论是人还是家禽,生存都是首要的目标。有东西吃,有水喝,是第一位的。但这只大公鸡却从圈养之地独自出来,在荒僻的大漠中游荡,最大的可能便是那营地中出了变故,以至于惊扰了它的安稳,所以才会如此。   刘睿影再看看厌结和长兴身后,原本马车周围该跟随了十数骑,现在只有他们的马还在,人却已不知去向。   结合厌结方才的言语,这些人应该是前去应敌,解决麻烦。   至于麻烦究竟是什么,厌结不想说,他却是也不会多问。   这样的事情,多问一句都是凶险,还是不知道的好。知道了,难免就会担忧焦虑,还不如就干脆信了厌结的话,这麻烦很快就会解决。   就这么干等了一炷香的时间。   厌结的身子越发虚弱。   铁打的人也架不住这样缓慢的流血。   不得已,只能走到马车旁,倚靠着。让车厢分担一部分身体的重量,双腿和腰部便能轻松几分。   长兴双手环抱在胸前,双目平视前方。   刘睿影看向他时,他很是艰难的从嘴角挤出一抹笑意。这笑并不发自内心,反而是让刘睿影宽心的成分更大。   从这笑中,刘睿影知道事情或许并不似厌结说的那样简单。   他身为盟主,要顾及的因素很多,尤其是脸面。   在刘睿影面前示弱,岂不是输了自己面子和阵仗?   但长兴是不落的智集,相较于权术,他更懂得权衡利弊。   厌结作为盟主,三个多月没有回到部落。而他却又因为劝诫过甚,被派去了中都城打探消息。这期间,部落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两人都不知道。跟随的这些嫡系心腹,也和厌结同样在下危城里的流人区里待了那样长的时间。   一只老虎若是聋了耳朵、瞎了眼睛,还是百兽之王。可要是眼睛与耳朵同时聋了、瞎了,那却是和阴沟里的老鼠美神两样。   厌结这三个月里,就是一只又聋又瞎的老虎。   何况这老虎还是受了不轻的伤。   要是落在猎人手里,这的确是狩猎的最佳时机。厌结身为曾经部落中最优秀的猎手,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有时候猎人和猎物之间的转变,就是这样突然。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自己射出的剑,反而回过头来,插入自己的眉心。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厌结的脸色也变得很不好看。   他用手肘撑着,使自己的身子离开马车的车厢,挪着步子,走到一匹马钱。   脚下划出一道腥红的血线……   不知是不是犹豫紧张的缘故,厌结背后的伤口再度迸裂出血。已经浸湿了裤子和鞋袜,随着他脚步的移动,流淌在地面上。   右手掀起马鞍包,探入里面摸索了一阵,抽出把刀来。   这柄刀很有大漠的特点。   刀身宽厚,刀面又半个巴掌大,没有刀鞘。   漠南的蛮族人,用刀从没有刀鞘。   为的就是保证最快的出刀速度。   对方还在拔刀的时候,他的刀已经斩向了敌人的胸膛。   看上去有些胜之不武,但在这里,生存才是第一位。   中都城里,可以有人为了几两银子杀人越货。在漠南,也有人为了一捧粮食如此。   当很难吃饱肚子的时候,生存就是惟一的愿景。竭尽全力才能活下去,没有人会有心情去享受其它。   “走,去看看。”   厌结咬咬牙。   他的身子已经支撑不起挥刀的动作。   以前握在在手里,恍若无物的刀,此刻重达千金,坠在手上。   长兴挡在他面前,想要从他手中将刀夺走,却被厌结用脑袋撞开,结结实实的摔倒在地。而他也因为反震之力,朝后打了个趔趄。快要摔倒之际,用刀插入身后的沙子,这才稳住身形。   厌结已是强弩之末……   刘睿影走上前去,想在长兴还未站起来之前,先搀扶一会儿厌结。   但当他俩的眼神相对时,刘睿影却停住了脚步。   厌结的眼神很是平静。   可其中去蕴含着一种力量。   这种力量若是爆发出来,足以将一切撕碎,包括刘睿影在内的这片天地。   此时此刻,厌结不相信任何人,也不会让任何人夺走他手中的刀。   一只受了重伤,有瞎又聋的老虎,起码还拥有利爪。要是连利爪都被夺走,那便真的只能任人宰割!   他的利爪,就是手中的刀!   作为一个顶级的猎人,现在的部落盟主。厌结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殊死搏斗,更重要的是,旁人哪怕经历过一次,就足以吹嘘一辈子。但他却把这一切看做是吃饭喝水般简单,甚至是必须!   所以他从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手里有刀时,便会握紧刀锋。   手里有剑时,便会剑锋直指。   即便什么都没有,他还有一身不屈的意志,一颗悍不畏死的心!   厌结知道前方的营地中,有一场殊死搏斗正在等着他。   这是命里注定的。   他喜欢马,因为盟主的身份,让他更加接近、拥有所喜欢的东西。但同时也让他被如此算计,中了阴谋。   但他不会从这样的殊死搏斗中退却,作为统御部落的盟主,任何时候都得展示出自己强悍的一面。不能有惧怕,更不能有同情,因为后者要比前者更加软弱。   软弱是在漠南死亡的唯一原因。   很多人死去,不是因为他们的体魄不够健壮,手里的刀锋不够锋利,而是他们的心没有似铁石般冷酷。   杀人或者被杀,饿死或是吃撑,这就是漠南中唯一且永恒的法则。   何况厌结是盟主。   他手中刀,并不全是为了自己挥出。   他能赋予刀特定的意义,向死而生,但实际上这刀却是护住了他身后整个部落的同胞。   没有人希望自己的部落分崩离析,被其他的部落吞并。父母妻儿都沦为奴隶,最终在繁重的劳作和少得可怜的粮食里累死、饿死。   在这种时候,厌结还具有他身为部落中人极为忠诚的一面,这样的献身精神,令刘睿影敬佩不已。但他同时也具有野兽的嗜血和狡猾,不会闷着头冲上前去白白送死!   生存就是这样,不比生活。   一旦倒下去,一切就结束了。   而生活却在每一个日出前开始,延续到日落后还不结束。   “你伤的很重。”   刘睿影说道。   厌结此刻会对任何他觉得有威胁的东西出刀,包括刘睿影,所以他选择开口说话,起码表现出自己并没有敌意。   “谢谢,但不必了!”   厌结气喘吁吁的说道。   他干脆坐在了刀柄上。   沙子不必泥土,没有那么大的阻力。   这柄刀又足够锋利。   在他体重的压迫下,慢慢深入其中,厌结的身子越来越矮短。   刘睿影闭上了嘴巴。   厌结的话已然终结了他所有想说的。   插手倔强之人行事做法的行为是很傻的,因为倔强的人之所以倔强,是因为他们不会轻易放弃。这种坚持不是死板、不变通,而是在关键的时候,他们知道自己该守护什么。有时候是自己的性命,有时候是身后的部落,但往往是这二者合一。   刘睿影转过身,从剑鞘里拔出了剑。   他被厌结的豪迈与慷慨感染。   最可怕的对手,是热血中还保持这底线的理智,正是他此刻的模样。   剑尖从剑鞘中全然出来后,在阳光下隐隐闪烁着蓝光。   这蓝色要比天空跟深沉,比天涯更悠远。宛如大海波涛,被明月所调和之后所呈现出来的颜色。   大漠的黄,和剑光的蓝,彼此不能交融,反而互相争锋。   到底是这蓝能破开黄,还是被黄所吞没?   刘睿影心里也没有底……   不过前方的应敌刮来一阵风沙。   风沙不到,其中并没有多少砂砾,但却送来了阵阵血腥。   干燥的大漠中,这血腥夹在在风里,竟然让人觉得有些微微湿润。   这湿润的感觉竟是从血和风里寻找,也很是可笑。   最不可能出现湿润的地方偏偏出现了,这让人无法去苛责他的残酷与无情。   风沙用可怜的一点湿气,抵消了它所有的干涸和尘土。   刘睿影贪婪的深吸了一口。   这血的味道,和以前他所闻过的不同。   风沙过。   不远的前方,站立这三个人影。   此刻正午。   阳光正好从头顶照下来,让一条小虫都无处遁形,更不用说是三个人了。   就连影子都缩成一团,仿佛对这个世界满怀恐惧的孩童,蜷在爹娘的脚边。   这三个人手里都握着刀。   刀都没有刀鞘。   无论是看他们的身形,还是手中的刀,都能轻而易举的知道,他们是蛮族人。   何况他们并没有遮挡面貌。   截杀一位部落的盟主不是一件小事。   但他们既然选择不遮挡颜面,证明这三人心中没有任何顾忌。   “原来是你们……”   厌结抬头看了一眼,自语般说道。   “你认识他们?”   刘睿影问道。   “他们是沙漠中最大的悍匪,流人的统领。”   长兴代替厌结回答道。   大漠之中竟然还有悍匪,这是刘睿影所没有想到的。   因为这里并没有规律的商队,蛮族部落也不生产任何东西。悍匪能去抢些什么?   “他们抢人。”   厌结接着说道。   “人?”   刘睿影反问。   “没错,就是人。”   长兴与厌结异口同声的说道。   “人是大漠中最稀缺的东西。一个部落的实力高低,完全凭借这个部落的人口多少。人多的部落,越是能多出色的猎手,即便成不了盟主,也能成为战师。作为盟主之下的最强战斗力,战师从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一个部落的兴衰。”   长兴解释道。   “所以他们抢人,是为了培养自己的战师?”   刘睿影追问道。   “是为了猎杀。他们以人为猎物,游走在各个部落之间,接受相互敌对部落的各种委托,上到司命下到普通部众,都在他们的狩猎范围之内。”   长兴解释道。   刘睿影豁然开朗。   大漠中的悍匪,和王域内的赏金杀手一模一样。   现在看来,却是有部落盯上了厌结,想要要他的命。   “长兴。”   厌结忽然叫到。   刘睿影和长兴回头,看到厌结已经重新站直了身子。   “回去之后帮我给白慎带个话。就告诉他,很快就有下一个厌结,去他的帐子里砍了他的脑袋,然后把皮剥了当酒碗。”    第一百二十一章 同进退   长兴沉默应对。   他不敢回答厌结的这句话。   他也没有想好究竟是该答应还是该阻止。   厌结的想法很危险,他已经决定要和这三名刀客拼命。   人的运气不可能总是那么好。   上次他被三名刀客围攻,只挨了一刀。虽然性命仍在,但那一刀却也让他现在只剩下了不多的精力和精神。这次他就算仍旧只挨一刀,却是会把自己彻底留在这里。   所以他让长兴给白慎传话,更像是交待后事的遗言,代表厌结已经下定了决心。即使杀不死这三人,也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厌结会死。   但还会有新的继任者。   不论这继任者对他持有何种态度,身为盟主,就应道保护自己的部落,保护自己部落中的同胞,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如果可能,厌结还希望自己的部落与白慎部落之间的仇怨有一个彻底的了断。   和解已然是不可能。   了结仇怨的方式只有一个,你死我亡。   只有死人才会清净的彻底,什么都不留下,也带不走什么。   长兴目眦尽裂,隐隐充血,太阳穴上的青筋鼓胀起来。他和自己的盟主一样,也下定了决心。   至于传话的事情。   人死如灯灭,即便是告诉了白慎又有何用?   赢家不需要惧怕输掉的死者的威胁。   即使他活着的时候再令自己畏惧、害怕,输了便也死了,一切回归起点。   厌结部落与白慎部落这么多年的争斗,白慎部落都被厌结部落稳稳压住一头。虽然厌结部落也没有能耐将对方彻底吞并,但这种憋屈的感觉着实不舒服。就像有人骑在自己的脖子上拉屎……就算闻不到臭味,脖子也无法直立起来,只能时刻佝偻,看上去很是猥琐。   不过这样的事情,只要没有被彻底消灭,就还有翻身的余地。   可以输很多次,甚至是无数次。但只要赢了最后的一次,那便是,赢了彻底。   论实力,厌结部落即便可以压制住白慎部落,但却也难免自己的消耗。拉锯战中,对彼此的坚韧与耐力都是巨大的考验。   为此,不得不连孩童都拿起弓箭兵刃,外出渔猎,弥补人手不足的情况。   白慎部落已经耗不起。   这样的持久战太过于消磨。   所以他要想彻底的解决这个问题。   一旦能杀死厌结部落的盟主厌结,不说能彻底让厌结部落臣服,但也足以让其怨气大伤。短时间内,无法与之争锋。   这样的机会不仅能给白慎部落以喘息,更能让他们咸鱼翻身。若是操作得当,彻底吞并了厌结部落,使之成为白慎不落的附庸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刘睿影看了看两人此刻的样子。   心里忽然升起无限的感慨……   但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感慨些什么,就是一种极为错综复杂的感觉。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厌结方才的话,虽然听不出善意,但一股子浓烈的悲壮之情却满溢出来,似是要将人吞没其中。   刘睿影叹了口气……   他原本以为将长兴这位蛮族智集送回到部落里,然后再凭借他的身份地位,得到蛊毒的解药,是一件极为容易的事情。谁能料到竟是生出了这么多的旁支错节来……   漠南的六大蛮族部落,互相征伐,明争暗斗,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也正是因为他们彼此不够团结,下危城中的欧家和胡家才能稳坐钓鱼台,权衡利弊,维护和平安定。   他们密切关注着六大部落之间的动向,谨慎的与之接触。根本的目的除了不让他们任何一家独大外,还要挑拨离间。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虽然他们的口号喊的极为响亮,什么肃清蛮族,换来安宁大同。但这么多年来,欧家家主和呼家家主,即便在和蛮族对峙的时候,就连下危城的城头都没有走下去过。更不用说什么肃清了……要是当真肃清了蛮族,这两大世家还能靠什么在城中树立威严,积累微信?   贼没了,捉贼的人自然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欧家和胡家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相比于漠南的满族部落居无定所,在大漠里漂泊,靠着渔猎过活的日子,下危城的城墙很是坚固,城里物资充沛,和五大王域贸易往来密切,世家中高手层出不穷,他们耗得起。   “你们觉得,这三个刀客,都是白慎部落派来的?”   风沙彻底停下。   空气重新变得澄澈、透亮。   刘睿影重新打量了一番那三人后说道。   “错不了!”   长兴说道。   刘睿影却不这么想。   他努了努嘴,长兴随之看去,但还是没有看出这三名刀客有什么古怪之处,不得已,只能继续疑惑的望向刘睿影。   “你看他们手中的刀。”   刘睿影说大。   长兴这才发现,这三位刀客手中的刀,样式虽然和自己以及沿街的没什么区别,但刀身的颜色似是不同。   正午的阳光过于强烈。   以至于很多东西变得失真模糊……看不出它本来的颜色。   大漠之中,一匹骆驼都会被映衬的如同一个小黑点,更不用说人手里的刀。   除非这刀有门板宽厚,兴许才能在这大漠的天地间拥有些许自己的颜色。   但即使这样,不同的颜色还是有不同的光影。   长兴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刀。阳光下,无路是什么角度,却是都发不出那三名刀客手中刀的颜色。   这便足以证明,他们三人的刀,起码在颜色上和自己的刀不同。   可这又能代表什么?   黑猫白猫,能捉住老鼠的就是好猫!   刀也是这个道理。   不管是什么形状的刀,什么样的刀身颜色,只要能杀人,那便是好刀。   长兴不知道刘睿影为何会如此执着于刀身的颜色。   但这么久的接触中,他也明白刘睿影不是个舍本逐末的人,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既然他提出来了问题,一定是有他的道理,说不定还至关重要!   “他们的刀,是黑色的。”   刘睿影说道。   有时候人的眼睛会欺骗自己,就算是脑子反应了过来,眼睛也会极力否认。不经刘睿影说,长兴的脑子也知道那三名刀客手中的刀是黑色,但不知为什么,眼睛却在极力的否认。   “黑色的刀……”   长兴嘀咕了一句。   显然他没有意识到,刀的颜色到底有什么关系。难道黑色的刀比白色的刀更加厉害?   “这世上据我所知,只有一种黑色的东西能打造刀剑兵刃。”   刘睿影说道。   “是什么?”   长兴问道。   “乌钢。”   刘睿影说道。   这种东西,长兴没有听说过。   “我知道!”   厌结突然结果话茬。   “当初,我有一支乌钢做成的箭头。皮毛再厚的野兽,同样的力气,一箭都能射穿。甚至有一次还把那野兽的脊柱射断了。”   刘睿影点点头。   乌钢的确是要比寻产的钢铁更具坚硬,更具有韧性。这样的东西不管是做成箭头还是兵刃,在同等力道和机巧的操控下,杀伤力更加强大。   不过这并不是刘睿影要说的重点。   乌钢这东西,不说很是罕见,但也不算寻常。   一块好的乌钢,需得四万八千锤才能成型,多一锤少一锤都不可。   但这还只是钢坯,若是铸造城刀剑,还需要更加复杂的技艺,比普通的钢铁麻烦十多倍不止。铸造的工艺复杂,自然就会延长铸造的时间。这样的铸造出来的兵刃,费事费力,价格不菲,买得起人很少,因此产量不高。   大多是有人订货,才会开炉铸造。   中都查缉司中的司卫,就配有乌钢刀。但却也做不到人手一把,而是只能在值岗之时佩刀,下了岗哨,就得及时交还。   那刀属于特制,而司卫们又不是专属,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变换,那时候刀落入他们手里,可就不好拿了。   还有个原因就是防止有人借刀杀人,但凡谁丢了刀没有定数,那把刀身上落了人命,查起来就是个浩大的工程了。   因此不只是刀少,而是人为的控制其数量,不能够多。   每一把都记录在案,隔段时间都会有专人查问这刀途径何处,都做过什么事。   还会有特殊司卫检查其刀身的伤痕,判断其来源,若有不对之处,便可很快能发现。   只要不用特制的乌钢刀做坏事,就好调查了。   天底下最出名的乌钢刀,当属陈家陈四爷的那一柄。之所以陈家的乌钢刀出名,是因为陈家掌握了最好的乌钢冶炼技巧。和其他地方,乌钢钢坯的四万八千锤不同,陈家的乌钢钢坯却是要经过三个人,六种不同的锤法以及锤子的敲打,却是每一种都需要四万八千锤。   捶打的次数越多,乌钢的坚硬度和韧性也就越强。   这么多年来,钢坯师傅都以能突破四万八千锤为目标来敲打乌钢。但只有一人成功,也只是比四万八千锤多出了三锤而已……这块钢坯便成了绝世乌钢,用它打造的乌钢刀,正是陈四爷的那一把。   但不管这乌钢是出自陈家还是别家,它的钢坯起码都需要一次四万八千锤的历练。   漠南的流人,根本用不起这样的乌钢刀。即便是有人买卖,也不会卖给他们。   所以这乌钢刀,定然是旁人给予的,为的就是让他们在截杀厌结这位盟主时,胜算更大。   “白慎部落是否与欧家和胡家交好?”   刘睿影问道。   长兴想了想,回答道:   “蛮族六大部落间虽然不和,但绝不会投靠下危城中的世家。反而在这一问题上出乎意料的统一! 我们都把各自部落间的争端当做家里事,五大王域不是有句话说,家丑不外扬?正是这个道理。世家虽然一直在其中搅动风雨,但又何尝不是被各大部落利用?不瞒你说,各个部落之间,只要是关于世家的事情和情报一律是互通有无,不存在隐瞒。”   刘睿影听后,却是更加疑惑。   照先前的分析,厌结觉得这三名刀客定然是白慎部落派来的,就是为了杀死他,彻底击垮厌结部落。   但白慎部落并没有能力给他们提供乌钢刀。   这说明雇佣这三名刀客的,应该另有其人。   事情越发扑朔迷离起来……线索太少,除了神仙之外,没人能在一时半会儿想通其中的因果。   刘睿影晃了晃脑袋,上前跨出一步。   “不管是白慎部落派来的,还是他们勾结了世家。这乌钢刀,只有我手中的欧家剑才能抵御一二,你们的兵刃,在乌钢刀面前犹如豆腐块一般,不堪一击。”   “我没有让你帮忙的意思。”   厌结沉默了片刻,说道。   他心里很是清楚刘睿影说的是对的。   他手中的刀,决计是挡不住乌钢刀的一击。   若是单打独斗,在他身体无恙,状态巅峰的时候,还不足为虑。可以用自己的武道修为和体内跟我给磅礴的气血之力将其彻底杀死。   但现在他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即便手上有刀,也只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光有个空架子罢了……   至于长兴。   他本来就是智集,是部落中动脑子、出主意的存在。要论起武道修为,比寻常人倒是强出了不少,但在对面都是三名手持乌钢刀的战师的情况下,就显得很不够看。   厌结说完之后,自己笑了起来……   想他的双手十岁便沾血,到头来却是被外族人相救。   不过他并没有什么感慨。   满族人不是一个会感慨的民族,他们要比其他任何人更迷信,或者说更信命数。   西北的草原王庭中人,比之于天地,更尊崇自己的祖先。   而蛮族的先祖,在口口相传的历史中,便是来自于群星之间。   厌结抬头望去。   正午的阳光之下,天幕上连一朵云都没有。   更不会有星星。   这是三岁小童都知道的事情,白天看不到星光。   但厌结却就此松了口气……   按照蛮族的说法,每一个蛮族中人在临死前,不论是白天亦或是黑夜,却是都能看到天河之上,群星璀璨。那是古老的先祖,凝神屏息,注视着自己的后代子孙。   后人将沐浴在先祖的闪烁、短暂,却又更古长存的目光之中,得到永远的安宁。体内的气血,冲天而起,以肉眼看不到的方式和速度,去往那璀璨之间,化为闪烁。   现在厌结看不到星空。   这说明他还不到死的时候。   这样的精神力量,在绝对的困境之中很是管用。   以至于他的身体里莫名的又涌出了不同寻常的气力。   厌结也上前一步,和刘睿影肩并肩站着。   “愿意和我喝一杯交杯酒吗?”   刘睿影先是一愣,接着点了点头。   厌结却是想和他成为结拜兄弟,毕竟此刻在他们之间已经是刎颈之交。   “但愿这三个杂碎还没有把营地中的酒肉吃喝干净,还能给我俩各自留出一杯。”   厌结低语到。   当猎人变成猎物的时候,唯有同进退才能搏出一线生机!、 第一百二十二章 错综   刘睿影对厌结表现出来的友好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表现,即便两人能成为兄弟,也得在解决完面前的麻烦之后。很多后话,之所以是后话,是因为里面蕴含了太多的如果。做不到前提,后话就会变成空话,没有任何意义。   对面的三名刀客呈品字形站立,居中的一人,双臂紧贴在身体两侧,刀尖指地。   这时候,那只大公鸡再度出现在一旁,却是朝着三名刀客身处的位置缓慢前行。   为首的刀客看着大公鸡的步子,嗜血的笑了笑。   待它走近之后,刀光一闪。   但似是没有影响到任何。   因为这只大公鸡仍然高高翘起屁股,朝前踱步。   它却没有一直到自己已经掉了脑袋。   鸡头被为首的刀客斩下,此时正托在刀身上,收回胳膊,放在眼前,细细查看。   此时他已经收敛了笑意,那种嗜血荡然无存。双眼中竟然还充斥着满满的童趣,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对这个世界有极大的渴望与好奇。   一个鸡头,他不可能没见过。   可刘睿影从他眼神中看出来的情绪,也不似伪装出来的。   况且他根本没有必要伪装。   杀死一只鸡,算不得什么。   对于他这样的大漠悍匪,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手里的人命应该比他的指头都多。   虽然大公鸡也算是一条生命,但在这片土地上,生存都成了问题,生命自然也被以不同的价码区分,有了高低贵贱。   在大小的世界里,公鸡比人小太多,因此它的生命也比人渺小太多,杀死十只鸡也比不上剁了一个人的手指头来的狠厉。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竟是让刘睿影喉头发紧,差点吐出来……   这位为首的刀客,张开嘴巴,一口将刀身上还在淌血的鸡头吞到了嘴里,大嚼着,从嘴角出流出粉红色的肉沫与血沫。其中夹杂着许多细密的气泡,像是夏日荷塘沿岸的水藻所带来的。   这种稠密,不规则的气泡让刘睿影越看越是恶心……不由得呸了一口,顺带清了清嗓子。   也不只是大漠干燥还是阳光角度的原因,他吐出来的唾沫,竟然也是粉红色的。看到如此,嗓子里顿时涌出一股腥甜,像是喝了一大口血。   相由心生。   何况正午的大漠,随着日头的强烈,空气中的水分被征伐的几乎没有,四周的景色都或多或少的有些扭曲、压缩。本来一望无垠的沙漠,静悄悄的存在着,突然犹如水波般,荡漾起圈圈涟漪。   刘睿影将自己的视线从为首刀客的脸上转移开来,让恶心的感觉稍稍缓解片刻,再稳定精神,应付大漠这样罕见的自然现象。   “为了等你,我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吃肉了。”   为首的刀客说道。   鸡头已经被他全然吃下,却是连骨头都没有吐出。   似乎他吃这东西已经成了习惯,半点不适应都没有。   “我在下危城中,虽然蜗居在流人区里,但也起码顿顿有肉,天天有酒,还能赌钱。没想到你这个要我命的人,却连肉都没得吃。”   厌结极为嘲讽的说道。   听着话,他们俩应该是认识,并且有不浅的交集。   “没办法,收了钱的事情。这年头,想赚钱就得先吃苦。想吃饱,就得先学会挨饿。”   为首的刀客耸了耸肩说道。   “我想知道白慎给你了多少钱。”   厌结说道。   为首的刀客却突然沉默。   “怎么,害怕我抢了你饭碗?”   厌结笑着追问道、   不光是他发笑。   就连刘睿影也觉得这为首的刀客太不大气……   这样的事情,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双方的仇怨已经明摆着放在了桌面上,此时此刻狭路相逢,无关痛痒的话多少几句料也无妨。   杀人的,总是希望对方死的明白。   被杀的,何尝又不是如此?   谁都不想做个饿死鬼,更不想做个糊涂鬼。   查缉司和诏狱处死犯人前,还要安排一顿好酒好菜,名为断头饭。有什么心事,不会写字的可以说出来,有专人记录,名为断头话。这里吃的没有,酒也没有,但说话总有人听,有人记住。   断头话的意义,并不是如同遗嘱一般,交待给旁人去做,而是为了了解一下自己的心愿罢了。有些话若是临死前还不说,就会像个石头压在胸口,憋闷的喘不过气来。说出去,即便什么都不能改变,心里也要舒服的多。   为首的刀客想了想,或许觉得这是厌结的断头话。自己虽然做杀人越货的勾当,但盗亦有道,起码还得让人痛快上路。这样的事情,就算告诉厌结,他也只能带到地底下去,难不成还会与旁人知道?   “不是我不告诉你,是这次的金主,根本就不是白慎。”   对于这个回答,厌结一点都不奇怪。   先前刘睿影长兴的对话中,他已经知道这三人手中的刀非比寻常,乃是极难炼制的乌钢刀。   “哪个世家,让我想想和他们到底有什么仇怨。”   厌结继续问道。   但为首的刀客却摇摇头。   话到如此,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说出来之后厌结会不会相信。   若是厌结不信,觉得自己用些莫须有的来搪塞敷衍,未免就会大怒,说不得还破口大骂。   人偶还有三分泥性,堂堂一个部落的盟主,怎么会没有脾气?   可他也有脾气。   把别人的性命不当回事的人,同样也会轻贱自己的性命。每当他手中得刀,为了钱杀死一个不该死的人,这刀锋同样也会砍向他自己。   杀死一个人,自己也会被自己亲手杀死一次。拥有的只剩下醉生梦死,夜夜笙歌所带来的麻痹之感。   但就是这样一个已经泯灭了人性的的嗜血“动物”,在厌结的追问不断深入时,脸上的神色开始有些不自然起来。   刘睿影眉头一皱。   这种表情,是害怕!   他在害怕什么?   三个人,三把乌钢刀,面对一个半死的伤者,一位智集,一位年轻人,他没有任何原因害怕。   “厌结,这次的金主是难以想象的超脱存在。你或许和她没有任何仇怨,但有的时候你的存在却会妨碍到她的计划。”   为首的刀客说道,竟然有些语重心长。   其中蕴含的,深深地无力感,让刘睿影觉得更加怪异。   脑子里隐隐想到了什么,把从进了下危城后,经历过的所有事情全都在脑子里回忆了一遍,但就差一根将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的线绳。   这样的事情,想要明白,不仅需要一个出色的脑子,更需要好的记忆里和时机。   其中时机往往显得尤为重要。   很多道理和人情世故,明白归明白,但就是难以做到。不过只要能明白,距离做到也只相差一个机缘罢了。   很多人没有办法通透的原因,要么是因为道理懂得的太少,时机到了也无法抓住。要么就是因为活的太短、太单调,没有等来时机出现的时刻。   刘睿影在默默分析为首刀客话中的深意。   正所谓听琴听声,听话听音。弦外之意才是最重要的,甚至他说话时的语气、手势、面部表情,都能暴露出来很多不曾言明的东西来。   厌结因为失血过多,脑子里早就是一片混沌。   他还能站在这里已经实属不易,着实不能要求他更多。   长兴虽然身体无恙,但这么久没有在漠南部落,对于近来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了解,如同个傻子一般。   太阳晒的刘睿影额头出汗。   他伸出袖子摸了一把。   突的看到那为首的刀客竟然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看来他已经发现,刘睿影是他杀死厌结的最大阻碍。   这个人太过于危险复杂,比任何人的危机感都重。   对于已经剩下半条命的老对手,嗜血的悍匪提不起任何兴趣。而刘睿影这个外来人,看上去身子单薄,面色白皙,该当是个很好欺负角色。   即便他手中的欧家剑看上去不凡,但在这个悍匪的眼中,也只是送上门的宝物而已,早就在心里兑换成了银票,想着该去哪里喝酒潇洒,晚上是让老鸨叫来一个姑娘还是两个姑娘。   “你是一定要让我当个糊涂鬼了。”   厌结说道。   为首的刀客抿了抿嘴,似笑非笑。   但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忍不住,裂开嘴大笑起来。门牙上还贴着一块血肉,看上去很是渗人。   “哈哈哈,厌结,你是不是怕了!”   为首的刀客笑的前仰后合,断断续续的从嘴里蹦出来一句话。   “是。”   厌结点头说道。   “你真的怕了?”   为首的刀客听到厌结这么痛快的答应,笑容登时僵在脸上,重新问道。   “我怕了。”   厌结再度肯定的说道。   “你要知道,即便你怕了,我也不会不出刀。”   为首的刀客凶狠的说道。   嘴角朝一边斜着,十分狠厉,像一条饿了好几天,落单的狼。   “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但我真的害怕了!”   厌结很是诚恳的说道。   “哈哈哈!你竟然害怕了,你竟然害怕我!”   为首的刀客笑的更加癫狂。   连握着刀的手都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错了。”   厌结忽然改口,让为首的刀客猝不及防。   “又不想承认了?一向说话掷地有声,没想到你也会变卦!”   为首的刀客说道。   “我不是害怕你,而是害怕死。”   厌结说道。   为首的刀客深吸一口气。   他虽然把旁人的性命和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但他也怕死。即便在这个世上他没有任何牵绊和挂念,可一旦死了,那些东西就再也享受不到。   女人,烤肉,美酒。   蛮族人没有地府一说,更不信轮回。这辈子享受到的,就是这辈子的,根本没有下辈子。   对于部落中的苦人,或是沦为奴隶的蛮族中人,死是一种解脱。群星的怀抱定然要比日日出力干活儿,吃不到肚子还得挨打要好过的多。   “厌结,在不落的时候我就不服你。觉得你只是比我运气好而已,但现在我服了,因为我做不到像你这样坦然。”   为首的刀客说道。   他曾经也是厌结部落中的一员,还是厌结竞争盟主最强有力的对手。两人同是优秀猎手,自然就会争锋相对。但气运只会在一个人身上,起码一段时间内,就会如此。   气运这次选择了驻足在厌结身上,所以他无论做什么的,都能强压对方一头。   在厌结当上盟主之后,他便离开了部落,成为了蛮族流人,勾结下危城中的流人,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专门与游走在部落之间,尤其针对厌结部落。   他一直觉得自己并不比厌结差,即使司命直言相劝,他却也当做耳旁风一般。   直到此刻他在明白过来自己与厌结之间到底差了什么。   不是气运,而是气度!   或者说,气运会选择有气度的人。   这气度中,包含勇气与决心,已经最后关头的淡定自若和坦然相对。   厌结轻轻一笑,缓缓抬起他仅剩的手臂。   “你不恨我让你丢了一只胳膊?”   为首的刀客看到他握刀的右手问道。   “没必要,而且没意义。”   厌结说道。   多说一个字,对他的身体都是极大的负担。   他宁愿自己死在出刀的瞬间,也不愿意站在这里,引颈就戮。   “让你失望了……其实我不是来杀你的!”   为首的刀客将目光转向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浑身的肌肉骤然紧绷,他从刚才起就有的不好预感终于变成了真实。   “刘典狱,我倒是可以让你不做糊涂鬼。”   “那最好了!因为我实在是想不到有谁会在漠南勾结流人杀我。”   刘睿影说道。   麻烦没开始前,总是会提心吊胆。   当真来了,反而没有那么惧怕。   “你真的不知道?”   为首的刀客根本不相信刘睿影说的。   在他的认知中,如此大的仇怨,当事人怎么会不知道?应该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才对。   要么就是刘睿影得罪的人太多,并且人人都想要他的命,所以才会分辨不出到底是谁。    第一百二十三章 跗骨之蛆   人生易变。   有时候故人往往会变成敌人。   而且故人变成的敌人,要比寻常的敌人,伤害更大。因为这样的敌人,曾经是故人。   故人,故旧之人。   以前一定发生过在生命中占据相当分量的故事。   并且这段分量一定不会比好的人分量轻,因为悲痛才是令人印象最深刻的。   都说一时喜一世悲,喜很快就会忘却,可悲痛发生过就像侵蚀般,永不消散。   刘睿影的生命还没有多长,开始的也不久,能真正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就是从他走出中都查缉司的大门,带着一身少年侠气,和写满了江湖中规矩的小册子,单枪匹马,前往定西王域。   出门在外,免不了要和人打交道。   即便刘睿影带了足够的银子,他还是需要“吃饭睡觉”,打尖住店。就算他能抗住,他胯下的马也需要休息。   去的路上,和大多数赶路的行人一样,只是平静的赶路,没有发生任何故事。或这说发生的,都不能被称之为故事,因为着实是太平淡了些……   去的路上也遇见了很多人。   但定西王域很大,光进入了地界算不得到达。   他的目的地在定西王域,西北边陲的小镇,集英镇。   只是遇到的人,和刘睿影之间,也没有发生任何能占据分量的故事。所以这一路极为的平淡。   当他抵达定西王域的时候,还是白天。日头尚未升到最高处。   这个晚上,他在祥腾客栈里,遇见了许多人。   这些人,以及和他们发生的故事,足以改变刘睿影的一生。   刘睿影抵达集英镇的时候,天色刚刚暗下来,华灯初上。等他来到祥腾客栈门口时,天已经黑透了。   有人说,晚上发生的故事,要比白天多。晚上遇见的人,也要比白天更漂亮。   岩子是新客。   李韵算是客栈的“自己人”。   集英镇的祥腾客栈并不大,厅中只能摆得下十来张桌子。每天这些桌子都会被很多不同人坐。他们坐在这桌子上划拳拼酒,高谈阔论。但却没有几个人,能一直常来。   张学究算是常客。   他只想听旁人说些什么,不想自己主动和他们发生些什么。   但按照小册子上写的,还是出了大错。   刘睿影却不知道该怎么界定自己。   因为他来祥腾客栈就不是当客人的,而是当耳朵。   一开始,刘睿影知道她是青楼女子。而自己和青楼女子,注定没有任何交集,也无法成为朋友,这辈子都没有办法。   后来发现她不是青楼女子,而是东海云台中人。前半句变了,后半句还是照旧。   这个错,一直到现在,都不能避免。   刘睿影以为,按此在定西王域,对李韵说了再见,就真的再也不会见。谁知道,再往后的每一个关键节点,李韵都会不请自来。甩都甩不掉,也逃不脱。   他们俩成为敌人倒是极为顺畅,没有任何阻碍。   似是有些人,天生就被定好了关系。无论怎么努力,却是都无法更改。兜兜转转的,早晚要绕回来。不管时间消耗了多长,都得变成确定好的那样。   刘睿影和东海云台中人就算是有交集,也不会成为朋友,这辈子都没有办法。   不过不能成为朋友,不代表没有其他的特殊关系。   这是命数,人力不可违背。   好在敌人也是一种特殊的关系。   就像有些人什么都没做,但就是被人所喜欢。而有些人明明做了很多,但就是被人莫名其妙的讨厌。   李韵应该是刘睿影注定的敌人。   不过他从未有过恋人,不知道互为恋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但恋人总相思。   在两个男人之间,互相为敌甚至要比互相为友更加了解。在男女之间,互相为敌甚至要比互为恋人更加亲密。   起码刘睿影是这么觉得的。   一个人静下心来,夜深时分,无论喝不喝酒,都会想起今天白日里的种种以及曾经白日里的种种。   李韵总是刘睿影逃不开的记忆。事实上他也没有想要过逃开。   该当时日日想,夜夜盼。   敌人之间不也是如此?   可这次,刘睿影却少想了一步。   其实并不怪他没有多想,而是这一步根本就不会有人想到。   忘记自己的恋人很难,忘记自己的敌人很危险。   只有比敌人多想一步,才能让自己永远安全。   就连至高阴阳师都说自己只能解读天机,最多一时遮掩。但定数就是定数,谁也改不了。   刘睿影想的再多,定数中,他注定想不到这一步,那也是无济于事,全部徒劳。   他想起自己的好朋友,那位住在博古楼中的至高阴阳师——萧锦侃的口头禅,人算不如天算。   的确是如此。   为首的刀客看到刘睿影忽然笑了起来,以为他疯了。   毕竟生死是这世上最大的压力,很多人为了活命,不惜去吃屎喝尿,装疯卖傻,更不用说有的人会真的被这种压力所逼疯。   现在他看着为首刀客的脸,轻轻一笑。   这世上没人能敌得过定数,那还不如人泰然自若。   疯子的眼神是不会这样的。   “看来你已经知道是谁了,那也不算是个糊涂鬼。”   但为首的刀客转念一想,看向了刘睿影的眼睛。   他的眼神依然澄澈,通透。   他的确是知道是谁。   而且还在短短的时间里,想明白了其中内涵的因果。   为首的刀客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都觉得江湖市井中人没有庙堂中人可靠,嘴上不把门,容易乱说话。   刘睿影却觉得恰恰相反。   他前来漠南,是绝密。   整个中都城里加上擎中王府、诏狱、查缉司,知道的不会超过十个人。其中一半在庙堂,一半在江湖市井。   至于下危城里的欧家和胡家,更没有必要出卖中都查缉司。否则偶家的家主欧雅明,还特意告诉刘睿影他的决断,同意在城中建立查缉司站楼又是何意?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对于无关痛痒的事情,江湖市井中人的确是喜欢炫耀显摆,但遇上这样生死相关的大事,他们却是要比谁都藏的严实。   所以他来漠南的事情,不可能是从中都城里传出来的。   安东王中的蛊毒是刘睿影前来漠南的根本原因。   安东王域紧靠大海,和云台隔海相望。现在看来,安东王中的蛊毒,也和李韵有脱不开的关系。   那便是李韵早就知道刘睿影会来,一直在这里等着他。   只要确定一个人会来,不管多久,他都会来。用心等,早晚能等到。   她的妹妹李怀蕾已经顺理成章的埋伏在了诏狱之中,刘睿影的身旁。   只要时机成熟,发动这颗棋子,定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她定然是算计到了安东王决计会起中都城找擎中王刘景浩帮忙,然后就会有刘睿影这一趟漠南之行。   但刘睿影想不明白的就是,既然李韵已经计划的如此周祥,为何还要亲身涉嫌,在文坛龙虎斗时前去中都城,袭杀凌夫人?   既然刘睿影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那他也不再多说。   这群蛮族的流人可不讲什么道义。   刘睿影还来不及将这一点想透彻,就看到乌黑的刀光在面前闪过。   刀客已然动手。   好在更大的阵仗刘睿影都见过。   在太上河中时,云台部众结成剑阵将刘睿影团团围住。但他仍然找到了突破口,破剑阵而出。   更没有单打独斗之说。   三人一拥而上,将刘睿影围在中间。   “杀人这种事,还需要教?”   为首的刀客和左右同伴相视一笑说道。   “你们的金主只顾着花钱,难道就没有教教你们怎么杀我?”   刘睿影不屑的说道。   漠南的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男人必须从小就学会生存的本领,然后为部落出立。   生存的压力,使得蛮族中人要比王域中人早熟很多。但也造成了他们封闭的性格,不爱与旁人打交道,性子急躁,乖张。   “我在你还吃奶的时候,就已经拿刀了!   刘睿影耸耸肩,并不否认他的话。   “因为你们的主子想杀我很久了,而我现在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话音刚落。   “你们肯定是要比我会杀人,但你们杀不了我。”   刘睿影说道。   大漠的砂砾还能把大部分的声音都吸收干净。   不过刘睿影还是感触到了气流的变化,身子稍稍测过,让这一刀紧贴着自己的背部砍下。   站在他身后的刀客率先出刀,朝他的后背砍来。   背后没有长眼睛。   惊扰的刘睿影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衣服一破,仅有的风就从裂口处钻了进去。   锋利的乌钢刀的刀锋极其锋利,仅仅是贴着刘睿影的背,还是把他身后的衣服划出一道口子。   布料撕碎的生意,很是刺耳。   这就意味着刘睿影不管朝着哪个方向突破,他都会同时面度两个刀客,一左一右的加攻,还要时刻堤防身后的刀客袭杀。   一个人的精神,能一心两用已经实属不易,更不要说分成三份。   刘睿影干脆脱了外衣,反而更加利索。   他们三人将刘睿影围困在正中,还是品字形的布局。   他自己有足够的信心能够脱困脱困,但要是长兴盲目插手,便会打破刘睿影的计划。   长兴读懂了他的眼神,但手中的刀仍然没有放下。   不过从缝隙中,刘睿影看到长兴正握着刀,站在圈外,虎视眈眈。想要随时挺身而出,帮助刘睿影解围脱困。   刘睿影深深地看了长兴一眼,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他决定速战速决。   只要解决了刘睿影,不但能和金主李韵交差,收拾那个已经剩下半条命的盟主厌结还有智集长兴更是手到擒来。   只要他还握着刀,即便自己只是个部落中的智集,也能给这三位刀客不小的威慑。让他们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神,来堤防自己。这样一来,虽然他没有任何行动,但还是能帮刘睿影分担不少压力。   为首的刀客发现了刘睿影和长兴之间的眼神交流。   还不等他反应,却是当空劈出七刀。   刀锋的角度极其刁钻诡异,沿着刘睿影的眉心一路向下,将整个身子都笼罩在其中。   为首的刀客出手极快。   闪闪乌光,刹那间已经逼近刘刘睿影的胸口。   为首的刀客赶忙抽刀动身,向着自己心中预判的刘睿影将要落下的地方劈砍而去。   刘睿影心思一沉。   刘睿影双膝微弯,双脚蹬地,平地跃起,在空中翻了个身,恰好躲开另外两人从斜地里捅出来的一刀。   眼看刘睿影就要落在三人的包围之外。   乌钢刀却只有一阵极为短暂的嗡鸣。   这一剑的目的,只是让自己的身形能再朝相反的地方移动些许罢了。   奈何身子在半空中没有借力之处,无法改变方向。情急之下,奋力扭动身子,头朝下,脚朝上,手中剑出,与乌钢刀激烈碰撞。   刘睿影手中的剑发出一声清脆。   “欧家剑我也用过,还是没有这乌钢刀好使!”   为首的刀客说道。   为首刀客眼睁睁的看着刘睿影脱困而出,心里很是气愤。   不过当他看到刘睿影手中的剑上竟然出现了一小块凹陷时,顿时又转怒为喜。   “既然如此,你费尽心思跳出来,是不是想要逃跑”   为首的刀客问道。   “乌钢刀质地坚硬,的确是要比欧家剑更耐用些,在这样的情况下,兵刃你占了上风。”   刘睿影说道。   他根本没有这样想过,难道自己看起来,像是个会逃跑的人?   “金主说了,只要你逃跑,我们不许追。杀了长兴和厌结,一样有钱,只不过这两人的死,却是就嫁祸在了你的头上。”   “逃跑?”   刘睿影疑惑的反问。   为首的刀客解释道。   刘睿影一听,就知道这定然是李韵的法子。   要是刘睿影为了自己的性命,先行离开这里,长兴和厌结必定难逃一死。日后他便是整个漠南蛮族六大部落的敌人,所需的解药,更是没处求得。   至于远的,刘睿影脑子里腾起一个念头,却是让他都有些不寒而栗…… 第一百二十四章 故人敌人   为首刀客和刘睿影面对面站着,将刀抗在肩膀上。   刘睿影跳出了圈子,反倒是让他轻松了很多。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留不住刘睿影,更杀不死。   李韵在找到他们的时候就说,尽量先保住自己的命,后面还有更多的钱等着他们去赚。   一听还有钱,他们这些亡命之徒哪里会上去拼命?更不用说在金主有言在先的情况下。   这时候拼命不是傻子吗?钱也没了命也丢了。   但刘睿影和他们想的正好相反。   自己来漠南蛮族部落中最大的目的就是得到安东王身中蛊毒的解药,要是没有得到这解药,岂不是白来了一趟?即便凌夫人在他出发前,特意叮嘱万事小心,性命第一,解药第二,但刘睿影却不会因为三个阿猫阿狗拦路就索性放弃。   尤其是这三个刀客今日总得杀人。   不是刘睿影死,就是长兴和厌结死。   于公于私,刘睿影都得护住这两人的周全。   不然解药没有着落,还会显得自己的人品有问题。   人一旦产生了愧疚,便会动摇本心。   本心动摇了,日后做事就不能放开手脚,反而有所顾忌。   有所顾忌后就会束缚颇深,被一切可能阻碍他的事情阻碍到,自己的心境也会很不稳,变成随意变换。   刘睿影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所以此刻他能做且必须做的,就是要了这三个刀客的性命。   为首的刀客静静站立了一会儿,看到刘睿影还不走,反而有些疑惑。   “你怎么还不跑?”   他问道。   “跑去哪里?”   刘睿影反问。   “朝这个方向顺着车辙印记一直走,就能回到下危城。”   为首刀客说道。   刘睿影摇了摇头。   他要去的地方不是下危城,而是刚好相反的漠南深处,部落之地。   为首刀客看到刘睿影拒绝,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一个马皮水袋扔到他脚边。以为刘睿影是没有任何补寄,觉得自己走不出去,所以才迟迟不动身形。   水袋落在刘睿影身前,他看都没有看一眼。   因为他要的根本不是水袋,而是这三人的性命。   俗话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这为首的刀客,只要一死,剩下的两人不说方寸大乱,起码也会没有恋战之心。   刘睿影的眼神一下凌厉起来。   就像是咋沙漠中忍耐饥渴行走了十几天的人骤然发现了一汪清泉。   为首的刀客看到了这般眼神,立马明白了刘睿影的意思。随即冲着他微微颔首。   这是一种敌人之间的尊敬。   即便是踩死一只蚂蚁,也要满含敬意。何况这是个活生生的人,手里还有剑,要比蚂蚁难对付的多。   事实上,为首的刀客没有太相信李韵的话。   他不觉得刘睿影在自己三人的围攻下还能活着走出大漠。   当然,前提是他不愿意逃跑。   如果刚才他逃了,为首的刀客也留不住他,更不会追赶。   钱当然要赚,却是越容易越好。   有些钱太难赚,也就没有了赚的必要。   为此搭进去的时间还有精力,有时候不是钱所能弥补的。   要是在受了伤,像厌结那般少了条胳膊,更是得不偿失……   可现在刘睿影既然选择不走,他也只剩下一战这个选择。   两人虽然怀着不同的目的,但这目的想要完成,都得通过杀死对方才能做到。   刘睿影的眼神从他手中的刀,转向了他的手。   刀是死的,手是活的。   不管这刀多么锋利,没有手的操控,也是死物一件。   兵刃的关键还是在于驾驭它的人。   为首刀客的这只手,皮肤很是粗糙。皲裂的皮肤上,还挂着血痕。可想而知他的生活状况并不是很好,恶劣的很。   这样的手握着刀,要比一只细皮嫩肉的手更加凶狠。   甚至可以说他根本不懂刀,只知道如何杀死一个人。   不论他手里握着的是刀、是剑,甚至是别的什么,哪怕是一根树枝,一只筷子,他也会毫不犹豫、奋不顾身的插进刘   睿影身上的要害,将他杀死!   可惜的是,刘睿影从这只手上没有看到任何弱点。   皮肤皲裂算不上是弱点。   初次之外,这只手宽大、厚实、有力!掌关节棱角分明,着实是一只生来就该握刀的手。   既然手上没有任何弱点,刘睿影只得将目光再度移开。看向他的胳膊、肩膀、身躯。   蛮族人特有的宽厚身材,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这样的身躯,可以经受得住寻常人难以经受的风暴。若是不能伤到他的要害,凭借蛮族中人的气血之力,几乎很难杀死。   刘睿影足足花了一盏茶的功夫观察。   但最后还是没有发现任何机会。   既然静立中发现不了,那就唯有让对方动起来。   可他又不是小孩,没法哄骗。更不是狗,丢点吃的在地上,就会眼巴巴的跑来讨好。   能让他的移动身形的,唯有手里的剑!   刘睿影转而看向自己的剑和手。   欧家剑比刀客手里的乌钢刀要窄了几分,好在乌钢刀的长度有限,和欧家剑差不了多少。这样一来,对方便失去了一个优势。   刘睿影脚下微微一动。   身子骤然又挨了些许。   他忽然想到,这里是大漠,脚底下踩着的都是沙子。只要移动,脚下由于身子的重量,就会朝下压迫,使得身子陷落。   如此这般,行动就会受到影响,最先反映的就是速度。   身子动得快,才能带动肩膀、胳膊和手。   剑也才能快!   若是身子被砂砾影响,每一步都会陷落些许,自然就无法达到其他地面上的效果。   刘睿影原地踩了几步。   渐渐摸清了自己的体重在沙子上究竟会陷落多少。   心中有了数,手里的剑握的更加稳健!   他朝着为首的刀客出了第一剑。   平平无奇,甚至极度乏味……   就连这刀客也没有想到刘睿影会刺出这样的一剑。   对于刘睿影,他有个起码的了解,当然是从李韵之口听来的。   旁人说话,他向来只信三分。   更何况,李韵还是个女人!   女中口中的话,他一分都不信!   之所以能耐着性子听完李韵的唠叨,完全是看在钱的面子上。   不过刘睿影那“中都查缉司”的名头,还是有些骇人。   听说鬼听说,具体有多骇人他也没有见过。   这般的亡命之徒都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见到的,摸到的,闻到的。你若说这个酒好喝,他非得自己尝一尝不可。同理,你若说这个人厉害,他也得自己出刀试一试。   方才刘睿影虽然身法俊秀的从围困中跃出,但为首的刀客知道这是因为他自己的身份着实是不够看。   单凭身法的灵动,刘睿影远在他之上。   李韵也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说,要是刘睿影跑了,那就随他去。不是因为她不想让刘睿影死,而是她知道自己雇佣的这些刀客们,在刘睿影铁了心想走的情况下,谁也追不上!   但此刻刘睿影不想走。   不但不走,他还对着刀客出了剑。   这一剑的平平无奇,在于没有任何角度,任何技巧。即使一个从未练过剑的人,都会这样出剑。   极度乏味是因为这一剑的速度着实是太慢了……慢到能把人看困,等睡着……   几乎是在挪动。   为首的刀客对这样的一剑,根本提不起任何性质。   但他潜意识里,却猛然闪过一丝警惕。   这种感觉使得他全身肌肉紧绷,气血之力不断翻涌。   如临大敌之际,他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可如今面对如此平庸的一剑,这种感觉来的过于奇怪!   不过他很相信自己的感觉。   这么多年来刀尖舔血的日子,也让他经历了许多死里逃生。   这种感觉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是从一次次死里逃生中积累起来的一种冥冥。   没人能说清楚原因,就连他自己也不行。   但这种感觉的确救过他许多次,让他比危险降临在身上时,提前了片刻。这片刻的功夫,就能让他保下自己的性命。   所以他没有迟疑。   当即后退了好几步!   同时横刀在胸前,护住要害,警惕的观察着刘睿影的脚步。   腿脚一定要比身子先动。   而手上的剑又要比身子更后。   剑出的快,只能证明出剑的人缩短了腿脚和身子之间先后的时间。他的整个身子要比其他人更加协调、灵活!   刀客后撤之际,看出了刘睿影这一剑的不同寻常。   他的腿脚完全没有动分毫!   这一剑是站在原地刺出的!   可即便他不后退,先前与刘睿影之间的距离,凭借刘睿影手中剑的长度也根本够不到!   他想不明白刘睿影这一剑的意义何在。   刘睿影决计不会平白无故的出剑。   这样没有目的,没有意义的剑,一定有隐藏的杀机,只是他没有看出来罢了。   想到这里,刀客决定再次后退了几步,直到背后和那两人只有不到三尺的距离,他才稍稍安心。   刘睿影看到这一幕,手中的剑骤然变的软趴趴的,垂下去,紧贴在身子旁侧。   对着为首刀客,笑了起来。   这笑里,嘲讽的意味浓厚!   为首的刀客皱眉想了想,立马勃然大怒!   “你小子耍我!”   刘睿影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脸上还挂着笑意。   这样子在为首的刀客看来,嘲讽之意比先前更甚!   “我以为你有多勇,结果还不是怕的连连后退?”   为首的刀客已经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想要奋不顾身的冲上前去,和刘睿影拼个你死我活。   但他左侧的另一名刀客却突然拉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头。   为首的刀客立马冷静下来……   心想这绝对是刘睿影的激将法!   他平生最怕被人看不起。   在部落时,没有成为盟主,觉得会被看不起,所以才离开了部落。身为流人拼杀了这么多年,用自己的拳头和刀,迎来了所谓的尊严,终于觉得这世上没有人再会看不起他,结果又被刘睿影这样嘲讽。   虽然在同伴的提醒下还是忍住了脾气,不过心里的膈应一时半会儿却消除不了。   “刘睿影,你别以为用这种下三滥的方法我就会上当!告诉你,你若是刚才跑了,我的确没本事杀你!但你自己找死,还有什么好说?”   为首刀客越想越不痛快,即便冷静下来,身子没有动,但心情还是得通过言语发泄几句。   只是他一着急,说的话中夹杂了几个蛮语词,刘睿影没有听懂,转而又嘲笑起他的口音来,还学着他的话嘟哝了两声。   为首刀客怒极反笑,一挥手,让两名同伴率先冲了上去,一左一右,逼杀而至。   刘睿影却是三面受敌,唯有后退才能解围。   不曾想,他身形却是突然暴起!   速度恍若惊鸿,在眼光下就连残影都不存。   眨眼间,在左右两名刀客还未合拢之际,就突破出来了,冲到为首刀客的面前。   刘睿影手中剑,势头不缓,当即刺出。   为首刀客猝不及防,正待起刀格挡,突然觉得自己的后衣领被一只手抓住提起,身子凭空朝侧面闪开,让刘睿影刺了个空。   见状,刘睿影当即收住势头,但却不急着转身。   反手将剑背在身后。   “当啷!”   果然那为首刀客趁势劈出一刀,以为刘睿影没有堤防。   但刀锋却刚好看在了刘睿影的剑身上。   刘睿影除了受到些反震之力外,没有任何损伤。   这下却是平心静气的转过身子,面对刀客身旁的空地说道:   “不管是故人还是敌人,总该出来见见吧?想从文坛龙虎斗算起,也有个把月没见了。”   大漠中寂静无比。   尤其是长兴和厌结,都不可思议的看着刘睿影,不知他在做什么,怎么对着空地说了这样一番话。   刘睿影也不着急,更没有解释什么,抬头看了看太阳,静静的等着。   终于,在那为首刀客的右侧,一道水汽蒸腾,让空间都变得虚幻、扭曲,而后一个人影浮现。   “不该在这时候见你的。”   李韵说道。   “因为一见你,我却又不想杀你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诡异的结盟   真要说起两人有多长的时间没有见面,刘睿影仔细算了下,也就是一个月左右。但在这段时间里,刘睿影却是过的要比其他时候更加充实的多。   事情一件接着一剑,让他根本腾不出空隙去想那些还未发生的事情。何况在中都城里,李韵已经失败了一次,第二次可再也没有那么好的机会。   刘睿影平静的看着李韵。   她依然打扮的美艳动人,甚至在大漠和眼光的阴沉下,更似是一朵略微缺水的玫瑰,让人爱怜。   单凭她的样貌和身材,即使不花钱,也能让许多男人抢着为她办事。而这点舍得,他早就想通了。当初在定西王域,集英镇里的祥腾客栈时,她就是这么做的。   但透过妆容,刘睿影可以感觉到她的气色并不是很好。眼神中喊着疲惫,似是许久未睡,都在劳累奔波。   “现在不知道如何称呼你了。”   刘睿影说道。   这句话算是自己的开场白,初次之外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像他和李韵这样的关系,开头第一句话总是很难。但只要说了第一句,后面的自然而然就能带动出来,不需要耗费任何心力。   没想到,这句揶揄的话,李韵听到后,却是开心的笑了起来。笑容中没有一点杀机和杀意,只是单纯的开心。   “忘了告诉你,姐姐我现在已经是云台台御了。而且是四大台御之首。”   李韵说道。   一个“姐姐”的自称,却是又把刘睿影思绪拉回到那家祥腾客栈里。李韵还用这化名,李秋巧,在大厅内坐在刘睿影身旁,双手托住香腮,一脸好奇的歪着脑袋打趣他。   直到太上河中,两人彻底站在对立面,激烈争斗之后,李韵还都只是东海云台的台伴。   故人的记忆永远不会变,只要一个引子,就能如滔滔江水般,倾斜不决,甚至刘睿影感觉自己因为这句话一瞬间年轻了不少。   台伴有六人。   台御只有四人。   人数上少了,权利和重要却远在牵着之上。   云台的端长,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甚至还有传言说他早就不再云台之内,甚至早已身死。云台中的日常一应事物和决断,都是由四位台御来决定。台御之首,也被成为大台御,在云台内可以说是只手遮天,呼风唤雨。   “那好,大台御阁下!是多大的海风,把你刮来了这一滴海水都没有的漠南?”   刘睿影拱手躬身,弯腰行礼说道。   李韵收敛起了笑意。   已经是大台御的她,的确是不用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倘若她有不得不来的理由,想必这事情图谋不小。   “你不知道我来做什么,当然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在此地。”   李韵回答道。   刘睿影没有言语。   李韵若是想说,不用她问,也会说出来。若是不想的话,再怎么问也无济于事。   所以刘睿影便静静地等着,等李韵告诉他。   “不至于真的让我做个糊涂鬼吧 ?”   刘睿影等了半晌,李韵却还是没有说话,不得已,只能这般催促道。   “好端端的人不做,为什么要去做鬼?!”   李韵不解的问道,却是一脸嫌弃。   “你来不就是杀我的 ?”   刘睿影冷笑。   李韵是个天生的演员。   旁人需要不断的体悟剧本,才能渐渐入戏,她却是什么都不需要,眨眼之间就会入戏。   所以对于她话,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刘睿影直把她的话当做是明知故问。   “我都说了,一见到你,就舍不得杀你了!”   李韵说道。   同时一挥手,水汽蔓延,将脚底的沙子凝成一把椅子,顺势坐下。   作者要比站着舒服。   她用眼神询问了刘睿影。   刘睿影却摇头拒绝。   他绝对不会坐李韵的椅子,也不会吃她的东西,和她的水。   这个女人虽然不用毒,但她浑身上下都是毒。何况这次安东王中了蛊毒,估计也和她有逃不开的关联。   这种争斗实则要比刀剑更加凶险,真正的赢家往往不是因为他有多聪明,而是因为他有多谨慎。谨慎过头,看上去迂腐不堪,不懂得灵巧变通,但实际上却能避免很多危险。   刘睿影自觉论起聪明程度,或许还不如李韵。那唯一能做的,就是要比他更加谨慎。   哪怕是过了头,也不要做冲动的事情,不然吃亏的还是自己,李韵就连后悔的机会都不会给他。   这次见面,两人之间的感觉很奇怪。   李韵似是对他真的没有杀心。   但要是李韵不想他死,那又为何要雇佣三个流人前来截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想不出答案来。”   李韵打断了刘睿影的思路。   不过她说的没错。   刘睿影的确想不出任何。   与其说打断了思路,还不如说他脑子里此刻一团乱麻,根本没有思路。   毕竟那三个流人,刘睿影可以应付自如。起码保住自己的命还有厌结与长兴的命不成问题。但要是算上李韵,说不得他们三人今天一个都活不下来。   偏偏这李韵自从出现之后就东拉西扯的,现在还优哉游哉的坐在这里,浑身轻飘飘,好似真的是来和故人见一面,唠唠家常,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至于杀人,那就更谈不上了。   最可怕的,就是这种难以捉摸。   刘睿影揣测不出她的心思,李韵就更加有恃无恐。   “你也不肯说,我只能胡思乱想。”   刘睿影回答道。   “我说我是来找你帮忙的,你相信吗?”   李韵清了清嗓子,略微有些尴尬的说道。   刘睿影当然不信。   他连笑都懒得笑……   这都什么时候了,自己的命被她捏在手里,却还口口声声说要找自己帮忙。   “你不信?”   李韵有些生气。   双手环抱在胸前,更是凸显身材的丰腴。   若是只把她当做一个女人,无疑是极有魅力的。她的身上既有少女的天真可爱,还有成熟女人的风韵气质。   要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子,看在这气质和长相的份上,刘睿影定然不会拒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会拒绝一个美女的求助?   但要是这个美人心如蛇蝎,那却是离得越远越好。   “你这人,怎么不听人家把话说完?!”   李韵带着几分娇嗔说道,弄得刘睿影很是为难……   “知道我这台御是怎么当上的吗?”   刘睿影当然不知。   家丑不外扬,何况李韵这个大台御当上的并不光彩,就连云台内部都有很多人不知道,消息没能传出来,也是正常的事情。   包括整个中都查缉司都以为李韵的妹妹,李怀蕾假意投靠查缉司,后来再叛出,都是李韵授意的,为云台谋利益。实际上,李怀蕾却是为了自己。   她不仅出卖了自己的姐姐,养育自己的云台,还有刘睿影和查缉司。   这些年,李韵都在内陆。云台中的事物,都由李怀蕾全权负责,也不知为何生出了反叛之心,如此颠来倒去。   “我这妹妹啊……有时候觉得很了解她,有时候又觉得我一点都不了解。就比如这次。”   李韵叹了口气说道。   “我有一个问题。”   刘睿影想了想,忽然想到当初在太上河的画舫上,李怀蕾说自己从小被李韵喂了一种丹药,就是为了控制她之用。一旦发坐起来,人将沦为野兽,最终丧失所有人性,疯癫而亡。   “那是她自己吃的,等我发现,已经晚了。”   李韵很是自嘲的说道。   刘睿影心中大为震撼……若事情真如李韵所说,那她当真是为自己这妹妹承担了许多。   “她从云台去往太上河时,带走了云台一样很珍贵的东西。后来她归顺查缉司,都是为了自保而已。”   李韵说道。   “那她为何又要叛出查缉司?”   刘睿影追问道。   如果进入查缉司是为了自保,这还是符合逻辑的。   但从李怀蕾进入查缉司算起,到她叛逃,不过短短十来天的功夫。这十几天里,她和她手下的云台部众几乎没有离开过诏狱,最多也只是在中都城里闲逛几圈。   如此短暂的时间,她既没有得到查缉司和诏狱的完全信任,对中都城也说不上熟悉。甚至刘睿影还接到查缉司的线报,说有云台众人秘密却潜入中都内,似是冲着李怀蕾而来。   这个线报无疑偏转了刘睿影等人的思绪。   连同凌夫人在内都觉得李怀蕾的确是叛除了云台,不然不会被这般大费周章的缉拿。   但恰恰是固定的思维,让所有人都犯了错,李怀蕾也借此得到了信任,背后来再度叛逃,埋下了伏笔。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刘睿影将这件事彻彻底底的回忆了一遍,按照李韵所说,的确能解释的通顺,但他怎么知道,这会不会又是一出戏?   “就凭我没有杀你,而是坐在这里和你心平气和的说话,你就该相信我,相信这是真的。”   李韵摊摊手说道。   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刘睿影知道李韵有多想让他死。   这么好的机会,李韵是不会平白无故的错过的。   她之所以没动手,一定有别的目的。很可能就如同她自己所说,是来找刘睿影帮忙的。   “那我能帮你什么?”   刘睿影问道。   归根结底,还是找落在利益之上。   李韵找刘睿影帮忙,是因为刘睿影能做到她所做不到的。但这件事刘睿影做了,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他和李韵不是朋友,只有生死相搏的交情,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要是为了帮李韵的忙,付出了其他什么,可就得不偿失。   “帮我混进蛮族部落里。”   李韵说道。   “你要混进蛮族部落?”   刘睿影下意识的反问一句。   李韵点点头。   “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但我能给你你最需要的东西。”   李韵说道。   胳膊一抖,从袖筒里滑出一个小瓷瓶。她伸手扬起,冲着刘睿影晃了晃。   “猜的到吗?”   “这里面应该是解药。蛊毒的解药。安东王身上中了的蛊毒的解药。”   刘睿影说道。   从刚才说要他帮忙开始,李韵就一直在和刘睿影以劲气传音。其他人看上去,他们俩只是站在原地,实际上却一直在交流。   “不错!像你这般模样的,往往没有脑子。又有脑子,又有模样的,着实不容易!”   李韵极为媚态的说道。   “想你这般,就是不平衡了。因为脑子太过 !”   刘睿影嘴不饶人。   李韵脸微微一冷……   再成熟的女人,也不喜欢旁人说她不好看、不漂亮。   刘睿影说她的脑子太过,岂不是就是脑子压过了面貌?   不过现在是李韵有求于人,所以还是很快的平复了心情,脸上重新挂起一抹不浓不淡的笑,接着说道:   “当然,你肯定不信。毕竟这样的瓷瓶子很多,多到一两银子能买来一大堆。就算是我把里面的解药倒出来,放到你眼皮子钱,你也认不出来。不过只要你带我混进了蛮族部落,立马就可以知道真伪。”   “你要用人试药?”   刘睿影立马反应过来。   检测解药到底有没有用,只有这一个办法,就是亲自试一试。   “部落里有很多奴隶,大多是其他部落的俘虏。这些俘虏身上都有各自部落的蛊毒,怕的就是他们被俘之后,失去了限制,给部落造成损失。”   李韵说道。   刘睿影知道这一点。   何况厌结部落与白慎部落向来为敌,彼此的部落中想必有不少彼此的俘虏。厌结先前很是肯定的说,这蛊毒不是出自厌结部落,而是出自白慎部落。那只要回到厌结部落之中,找到一个白慎部落,身具蛊毒的俘虏,然后让他吃下李韵的解药,就能知道这解药的真假。   要是他把左右的希望都寄托在厌结身上,待他前去白慎部落中要来解药,不知得话费多少功夫……   思忖了半晌,刘睿影觉得这个法子可行。   但算不上他给李韵帮忙,两人却是互帮互助。   “还有一点。”   李韵伸出一根食指说道。   “蛮族部落向来排外,你我得同心同体才行!”    第一百二十六章 盟主的后手   刘睿影没有立即答应,他还在下左右权衡。   要是按照李韵所说,他们两人一并进入了部落之中,自己就能得到蛊毒的解药,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进入部落之中,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可不是个能够帮助别人的人,在这个女人身上,他从来没见到过什么乐于助人的美德。   或许在大街上一个乞丐她都不会理睬,哪怕手里有了硬币且离得很近她都不屑于丢进去。   更别提这么复杂困难的事了。   一个人只要开始思考这其中的利弊,说明他已经有所动摇。李韵看出了刘睿影的犹豫,但她却一句话都没有多说。现在催促,适得其反,她要等刘睿影自己做好决断,只差临门一脚时再加把火,定然能够完成自己的目的。   转眼,已经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   突然,刘睿影抬起头,看着李韵,说道:   “我不会和敌人妥协,即便你能给我再大的利益也不行!”   李韵本以为刘睿影却是要答应,已经准备好了满脸笑意堆在脸上,可听到刘睿影的话,这笑容顿时就僵住,变得不可名状起来。   刘睿影如此干脆的拒绝,当然不是他话里说出来的这么简单。世上哪里有永恒的敌人?只要利益相同就是朋友!刘睿影只是突然想起,自己在那吃鱼的地方,欧小芹的侍女上去屋子叫下自己之前,门口有个矮短的人影,这人影越来越像一个人。   现在李韵却是又找他来结盟,两件事看似没有任何联系,说不定内涵着千丝万缕的因果。连带起来一想,觉得漠南的其概况着实没有以前认为的那样纯粹,何况李韵和刘睿影脑海中的那人,都不简单。若是他们两人当真碰在了一块,不知该说是般配,还是说彼此臭味相投。   “你不同意?”   李韵问道。   刘睿影摇头。   眼已至此,无须多说。   李韵舒缓了一下面容,将手里的小瓷瓶解药收好,然后去处一叠明晃晃的金票,冲着那三位刀客说了句:   “杀了他们三人,这些算是额外赏钱!”   随即自己便退到一旁,翘着二郎腿,衣服看大戏的模样。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三名刀客一见这么多额外的赏钱,不由得两眼放光。   为首的刀客,让一名同伙看住长兴与厌结,生怕他们跑了。现在这两人包括刘睿影,可都是长着脚的金票,跑掉一个都是巨大的损失。   为首的刀客甚至脑筋一转,都觉得自己在干完这一票后,就能金盆洗手。到时候只要花点钱,买通下危城中一个小家族的管事,从他哪里弄个正经身份,就能在平南王域里畅行无阻。   平南王域在靠近安东王域的地方,山清水秀,风景秀丽,民风也极为纯良。在平南王域,这一块的地方被称作小江南。   不过为首的刀客看中的可不是那里的自然环境,出身漠南满足的他,早就习惯了各种恶劣,却是觉得哪里都比漠南好。他看上的无非是那里的姑娘罢了,白白嫩嫩,腰肢盈盈一握,仿佛能掐出水来。   当然现在这些还都只是幻想,若是不能杀死刘睿影、长兴和厌结,他什么都得不得,甚至还会赔上自己的姓名。   有了金钱的刺激,他的刀也变得更加凌厉。   一改先前的凌乱,反而变得极有章法。   刘睿影登时察觉到不对。   一个人的刀法可以多变,但性格怎么会在一瞬之际就发生改变?   但此刻已经顾不上想这么多,因为他的刀锋已经逼杀至近前。   况且对方还是两个人。   为首的刀客出刀后,另一人反而没有任何动作,这让人觉得着实怪异!   蛮族人向来不讲战术,都靠着一身蛮力来胁迫。   谁比谁的拳头硬,谁比谁的力气大,谁就掌握了真理。其实在别的地方,也是同样,只不过蛮族对此毫不掩饰,将其赤裸裸的摆在明面上。   有一人在后掠阵,刘睿影不敢轻举妄动。   临敌之际,最要紧的是弄清楚对手的目的。   他们的目的,无非是杀死自己。   但想要达到这个目的,不是凭空想象或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做到,而是要用自己的刀。   这需要一个过程,刘睿影想要知道他的刀到底会怎么做。   眼看着刀锋已经到了必须得回击或是闪避的地步,刘睿影脚下已经做好准备。   这一刀,他仍旧不想和对方硬碰硬。   如今之计,唯有看他多出几刀,才能让自己进一步弄明白他想要达到目的的做法。   可片刻之后,刘睿影却犹豫的站在原地。   因为他看到为首刀客的这一刀,越是逼近他的身体,偏差就越大。   一开始,笔直的冲着面门袭来,但现在已经偏移到了身子的左后方。   这样一刀,着实是太对不起他自己出刀时工整、严谨的章法。   刘睿影只需朝着右后方,后撤一两步,就能轻而易举的躲开。   他之所以眉宇这样做,是因为他不相信对方的这一刀会如此简单。   虽然人们常说不变应万变,但却往往忽略了万变不离其宗这个道理。   为首的刀客的面庞也跟着逼近,他对于刘睿影没有任何反应丝毫都不觉得奇怪,似是该当如此一样。   迎上这副面孔,刘睿影更觉得心里不踏实。   他的刀,朝刘睿影身子左后放用力斩去,接着便停留在半空。   还不等刘睿影侧目看去,一股巨大的反震之力袭来,将他的身子硬生生掀飞了出去。   半空中,刘睿影无法稳住身形。   扬起的砂砾更是遮蔽了他的双眼。   烟尘起。   刀光现!   隐约中,刘睿影看到一个刀尖从沙幕里钻出来,逼向他的喉头。   刘睿影只得奋力扭转身形,同时将剑架子身子前方。   那钻出来的刀尖似是有灵性一般,察觉到刘睿影有了防备,立马缩回,不再逼迫。   巨力过去,刘睿影落地摇晃了三两下,终于稳住身形。   他觉得左侧身子一阵剧痛。   这痛来的太过突然,以至于霎时麻木了半边身子。   风沙落下,刘睿影眯着眼看到那两人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纹丝不动。   唯有那为首刀客脸上带着一抹笑意,极为玩味的看着刘睿影。   “这是什么刀……”   刘睿影说道。   更像是自语。   他从来没有拼死搏杀时和对手聊天的习惯。   有些人生来话多,不管什么场合都能谈天说地,即使吃饭喝酒,出刀剑、出拳头也不例外。   但刘睿影不行。   他不但话不多,还觉得有时候话多会显得一个人很蠢!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双方已经刀剑相向,刘睿影和他之间只剩下你死我活,又能有什么可说道的?   这句话完全是无心之言,不小心脱口而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为首的的刀客听到刘睿影这么说,立马出言解释道:   “这便是气血之力,我们从先祖那里继承来,从群星闪耀处获得,即便你再羡慕也不会拥有。”   刘睿影听后轻蔑一笑。   这话若是从厌结或是长兴口中说出来,刘睿影或许还会有几分兴趣,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简直是对漠南蛮族的一种侮辱。   身为蛮族的一份子,他有责任也有义务守护这片土地。既然他对自己的先祖那样尊崇备至,为何又要离开部落,做下这些有损部落同胞的勾当?   这里的一沙一石,他都极为熟悉。人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应当感到最温暖的才对,但刘睿影看不出他对这片土地的任何眷恋。   既要享受先祖带来的恩惠,还没有任何的担当,这样的人在哪里都会被唾弃。   “你的刀,没有温度。我不会羡慕。”   刘睿影说道。   为首的刀客听后身为不解。   刀本就是乌钢铸造,冰冷异常,怎么会有温度?   他不知道刀剑本无温度,更无情。温度在手中,情在心里。   心中有情,手中自然就有了温度,刀同样也会受到感染。   刘睿影不能大言不惭的说自己的心中情深款款,但他的手绝对要比这为首刀客的更有温度,手中的剑,则亦然。   对于这些,刘睿影根本不想和他解释太多。   知道自己的剑比对方更有温度,这就足够了。   温度在此时代表的是力量。   一直在那里,作壁上观的李韵听到刘睿影的话,却是有些动情。   她默默看着刘睿影的背影,心想自己做的这一切,不也是为了东海云台?这三名刀客手中的刀没有温度,心中也没有情。可是她有啊! 对云台的情,传递到手中,让她的剑都带上了温度。   可是怎样的道理,此前自己从未这般想过。   反倒是被刘睿影,这个当时的“小弟弟”说的如此透彻!   她忽然腾起些许复杂,这复杂里夹杂着懊悔。   要是自己不站在刘睿影的对立面,他们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即使不会成为恋人,也会是知己吧……能说中自己心思的人,着实不多,甚至一个都没有。   统御云台的端长枝迟不行,她的妹妹李怀蕾也不行。   到头来,这个人竟然是刘睿影。   先前,李韵对他说的那句“舍不得杀你”,只是个玩笑,算是自以为幽默,又略带嘲讽的开场白。   现在她确实当真舍不得杀了刘睿影……   让他活着,虽然会给自己不断的制造麻烦,但却也总能给她不同的惊喜。   这种感觉,已经许久未曾浮现。   其实她更多的,是后悔自己雇佣了这三名刀客。   李韵来漠南,是为了追缉自己的妹妹,李怀蕾。   她从文坛龙虎斗之后,便来到了此地,孤身一人查询线索。   漠南这里,虽然广袤无垠,但又世家林立。人多了反而行动不便,她只好让同来之人留在下危城中的流人区里。   结果这么长的时日,她不但没有找到李怀蕾的踪迹,却是还被世家的探子盯上。   也难怪,漠南流人纵横的地带,突然出现了一个大美女,这当然是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而且这美女竟然还没有被那些流人糟蹋,岂不是更加罕见?   她和这些流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本以为他们能代替自己在漠南活动,搜寻李怀蕾的下落,没想到这些流人和部落之间的关系极为微妙。一方面部落利用他们抗衡敌对的部落,另一方面却又看不起他们,认为他们背叛了先祖,背叛了闪耀的群星。   要是李韵当时能再果断些,直接找到其中任何一个部落去,她也总有办法能获得对方的信任。想必没有哪个盟主愿意自己的部落中出现一个外人,而这个外人还有自己的图谋。   但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刘睿影又不同意和她结盟。   李怀蕾的事,还得着落在他自己身上。   忽然李韵差距到脚下的沙子微微震动,侧耳一听,好似远方来了不少人。   举目望去,看到正南放的天空,沙尘蔽日,就连太阳都成了紫色。   刘睿影和三名刀客也注意到了这般异动,抬眼望去。   “哈哈哈!”   厌结在此刻却是大笑起来!   “你知道你为什么当不了盟主吗?就是因为你太听司命和星官的话!”   为首刀客顿时明白,这是厌结安排的后手。   但他不知道,厌结是何时传信回去的。   整整三个月,他都呆在下危城的流人区里,身边的人也一个都没动。从这里到厌结部落,起码还需要半天的光景,若不是提前商量好,根本来不及。   为首的刀客怒气冲天,再也不管不顾,提起刀,就冲着厌结而去。   但他的刚冲出半丈有余,就感觉手腕一凉。   低头看去,自己握刀的手腕,整齐断掉,落在沙子上。就连鲜血还没来得及反应,待他嘴里叫唤出声,鲜血这才喷薄而出。   “大盟主,这个人情你认不认都行,但我李韵却是把他废了。小弟弟,后会有期!”   李韵伸手抹去剑上的血珠,对着厌结和刘睿影说道。   没人想到她会在这一刻对那为首的刀客出手。   但这一幕看在刘睿影眼中,却要比杀死他更让人胆寒……    第一百二十七章 困境   李韵扔下这一句话,飘然离去。   刘睿影没有动身形,也没有再言语,只是静悄悄的看着她离开。   对于李韵,刘睿影没有完全的信心能把她留住。何况这女人心机过于深沉,不知道还准备了什么后手。   厌结只是个蛮族部落的盟主,尚且有后手,难道李韵就会毫无防备?刘睿影不相信,所以他选择不出手。   一个人时刻都要记住自己的主要目标,不能被其他的旁支错节打乱计划。他来漠南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死李韵,而是为了得到部落的信任,得到安东王身中蛊毒的解药。   所以现在不是和李韵硬碰硬的时候,不过他的出现也让刘睿影绷紧了一根弦,知道她游荡在漠南,就像一根刺,不知何时就会扎自己一下,得时刻提防着才行。   至于那为首的刀客,被李韵砍下了持刀的右手,现在如同一条死狗般,趴在地上,身体不断踌躇。   那两位同伴,早在看到自己的老大被砍断了手,以及天边扬起的尘埃后,便选择逃之夭夭。   利益维护起来的关系,在利益崩溃的时候,也会骤然分崩离析。因为利益是这世上最脆弱,同时也最坚强的东西。没有人能保证利益的永恒,当他存在的时候,彼此之间是牢不可破的联盟,当它消失了,这联盟却是从内部就会自动分解。   无关对错,只是一种规律。   但天下间又有什么关系,不是基于利益之上?就算是朋友之间,也少不了会互相帮忙,最终欠下的人情债,说到底还是利益。   而且能够成为朋友,一定是脾气、秉性合拍,追求的利益大致相同,这样才有能够成为朋友的基础,剩下的全凭一点缘分。缘分到了,便是朋友,缘分不到,便是极为合拍的陌生人。   刘睿影走到那为首刀客身旁,先是一脚将他掉在地上的刀,刀柄上还挂着他血淋淋的断手。   对于这种亡命徒,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毕竟他还有左手,还能握刀,甚至张开嘴,用牙咬住刀柄也不是不可能。   刘睿影将这把乌钢刀踢远,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但关于这个人到底如何处置,还是要听厌结的意思。   从先前两人的对话中,刘睿影知道这两人之间有很深的纠葛。已经很那用仇敌或是故人这样一个简单的词汇来判断。   人心本就复杂。   一开始的好兄弟,后来的竞争对手,再到现在的你死我活,始终在变。昨天还笑脸相迎,今天就恶言相向,都是常有的事情。   “大盟主,这人情你收不收?”   刘睿影学着李韵的腔调,看向厌结问道。   “哈哈!”   强敌破除,厌结心情大好。再经刘睿影这么一打趣,顿时大笑起来。结果笑又牵动了背部的伤口,疼的他嘴里倒吸凉气。   带过了那一阵钻心的疼,厌结提着刀,托着步子走上前来,朝着那为首刀客的肩膀踢了一脚。   “别装死!掉一只手算得了什么?我这只胳膊都是被你害的,你这还不算是还清!”   厌结说道。   但那他还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甚至还将连埋在沙子里。若不是能看到他背部因为呼吸而起起伏伏,刘睿影还真以为他死了。   “兄弟,你说他害我丢了一条胳膊,现在他因为要杀我而丢了一只手,这帐算是还清了吗?”   厌结转而向着刘睿影问道。   “他害盟主你丢掉一条胳膊的时候,是想杀了你吗?”   刘睿影问道。   厌结仔细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时间间隔的有些久远,他记不得。   但那个时候,两人之间的矛盾似乎还没有那么剧烈。孰是孰非,却是得半对半拆开。因为厌结也有害他之心,只是没能如愿。两边都有同样的想法,却是只有一人做到,无非是实力和运气。   要是两人实力相当,那就要看运气站在谁边。   上次的运气,站在厌结的对立面,这次却全然颠倒过来。不得不说,天道着实个轮回,至公至允。   只是有时候即便有气运的加持,不过是丢掉一条胳膊,人还能好端端的。有时候明明只是断了只手,要是诊治的及时,说不定还能接回去,但却会因为这只手而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为首刀客之所以没有任何反应,干脆趴在地上装死。与其遭受一顿侮辱,最后丢掉性命,还不如就这么被干脆利落的杀死,还能落的一场痛快。   “这么算,是还不清了……他还不清我,我也还不轻他。”   厌结说道。   随后原地坐下来,从腰间摸出烟锅,用嘴叼着。一只手握着两枚火石,中间夹着一块碎绒布片。“啪嗒”一下,火星四溅,绒布片熊熊燃了起来。   厌结赶忙将这火引子,丢进烟锅里,然后拼命的吮吸着。   烟雾升腾,一股极为特殊的味道弥漫开来。   刘睿影对厌结的这个烟锅,有种本能的抗拒……   因为他就是被这烟锅之中夹杂的迷药熏倒的。   此刻看到厌结再度点燃,刘睿影立马朝后退了几步,还捂住了口鼻。   厌结余光察觉到了刘睿影的动作,扭过头朝他笑笑,还扬了扬手里的烟锅,表示没有问题。   刘睿影有些不好意思的放下遮挡口鼻的手。   也得亏厌结是蛮族中人,不知道王域内有句话流传深广,叫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若是他把这句话说出来,刘睿影真得有几分无地自容的感觉。   “兄弟,我对王域内的事情知道的不多,也不认识你们的文字。但是不是有句话叫‘以什么之心什么之腹?’”   厌结猛咂了一口烟,问道。   刘睿影的脸色突然变了。   当他看到厌结脸上的笑意时,知道他绝对没有忘记,只不过是想听着刘睿影说出来罢了。   刘睿影这会儿着实是有些无地自容了……但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是小人,对方是君子,所以他只能尴尬赔笑,一句话不说。   厌结深吸了一口,朝着趴在地下的那刀客缓缓吐出,几个烟圈嘴里喷薄而出,慢慢放大,缓缓地套在他的脑袋上。   连续喷了好几口,刀客终于动了动身子,最后一个机灵从地上站立起来,大声咳嗽着。   “你知道我不能闻烟味,为什么还要熏我?”   “死人也会闻到烟味?”   厌结反问道。   刀客无话可说。   刘睿影看到他断掉的右手血流已经不似先前那般汹涌,蛮族中人的气血之力果然不同凡响!   “不叫醒你,你还会继续装死。等他们来了,你可真得死!”   厌结努了努嘴,先前还远在天边的扬尘,已经逼至近前,最多一盏茶的功夫就到。   “你不杀我?”   刀客十分惊诧的问道。   他以为今天必死,根本没有想到厌结竟然会放他一条生路。   “刚才我兄弟说的话,让我仔细盘算了一遍,你不欠我的,但你一直很想让我欠你。与其杀了你,不如干脆颠倒过来,让你欠我的,而且是直接欠个大的。”   厌结说道。   自己一条胳膊,和一只右手,算是对等。毕竟吃饭出刀,用的都是右手。现在他已经失去了右手,若是自己再放他一条生路,他却是就欠了自己一个大人情。   这些年来,虽然他为非作歹,善恶不分,但盗亦有道,起码还是讲究有仇必报,有恩必还。   “厌结,你别以为我会谢谢你!”   刀客说道,还朝着地面呸了一口,吐出一块裹着唾液的沙子。一定是刚才他脸朝下趴着的时候,钻进嘴里的。   “我本来也没有这个指望。”   厌结轻轻的,缓缓地,将烟杆插入土地里,任凭它熄灭。   随即指了指后方的马车和马匹。   刀客明白意思,厌结却是让他骑马离开。   又是一阵砂砾飞扬。   马蹄踏在沙子上,是没有声音的。   远处的烟尘在刘睿影身前五丈远止步。   待其缓缓散去后,渐渐露出后面的峥嵘。   俨然是四队人马,手握钢刀,严阵以待。   每一队人马最前方,都有一人领队。厌结告诉刘睿影,这四人,就是部落中的四大战师,是为盟主之下的最强战力。   不过说完之后,刘睿影却看到长兴皱了皱眉头。   “盟主,安明没来。”   话音传到厌结耳中,他却似没有听到一般,冲着那四大战师招了招手,他们立即翻身下马,挎着刀,走上前来。   “拜见盟主!”   四人齐齐说道。   厌结满意的点点头,测过身子,拍着刘睿影的肩膀说道:   “来,见过我的这位好兄弟!要不是他,我连等你们来的机会都没有!”   厌结说道。   四大战师又冲着刘睿影躬身拱手行了个礼,却是标准的王域中礼仪。这样的东西,在蛮族部落里向来都是被遗弃的,刘睿影觉得甚是怪异。   厌结看出了刘睿影的奇怪,但却没有出言解释。   随着四大战师来的,还有郎中,看样子是个王域中人。   厌结又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之后便让郎中给他诊治、包扎。   趁此机会,长兴走到他身旁,对刘睿影说道:   “部落里总共有十位战师。”   “那怎么只来了四个?”   刘睿影问道。   “因为……刘典狱了解我漠南部落的构成吗?”   长兴话锋一转,反问道。   “知道一点,不过也是点点滴滴而已,并不完整。”   刘睿影回答道。   “盟主之上还有司命和天官。”   长兴说道。   “这个我知道。司命是天官的师傅,等司命老去,再从几位天官中选拔出继承人来接替自己的司命之位。”   刘睿影点头。   这个过程和王域中的至高阴阳师类似。   至高阴阳师也会收徒,最后在从中选出一位来继承自己的衣钵。   “不错。厌结部落中,最具权威者,实则是司命。但现在部落中的司命已经垂垂老矣,在我和盟主离开前,他已经到了每天需要喝下十几斤汤药来续命的地步。”   长兴说道。   刘睿影顿时明白过来,厌结部落现在是到了一种困境。   老司命只剩下半口气,随时随地都会一命呜呼,而他的徒弟,几位天官之间,恐怕现在为了司命之位已经争执的你死我活。   “老司命由于身体原因,现在却是都不能出自己的营帐,所以也无法观星,对于继任者一事,还悬而未决。”   长兴的话证实了刘睿影的想法。   果然是因为继任者的问题,恐怕天官之间也拼命地在部落中拉力量,必要时只能一力降十会。成了便是部落最至高的司命,若是败了,不是被自己的师兄弟分为奴隶,就是自己退出部落,成为流人。   这两种情况,都不好,没人希望发生在自己身上。   现在在这里的四位战师,算作盟主厌结的嫡系,剩下六位没有来的,应当已经被各个天官瓜分干净。   毕竟战师是一个部落的根基。   拉拢到越多的战师,自己在部落中的势力就会越来越庞大,直到占据所有的话语权。   “所以厌结盟主,想把战师都控制在自己麾下。”   刘睿影说道。   “不,部落的人不会接受部落由盟主完全统治,即便所有的战师都归顺盟主也不行。”   长兴说道。   不同的文化孕育出不同的规则。   在漠南这片土地上,规则就是如此。   即使厌结想要统帅整个部落,也必须要符合这个规则。   所以他需要一个代言人,一个听话的司命。   现在他手里只有四位战师,还不足以左右整个局势,若是他手里有半数的力量,那就能够拥护一位完全听从他吩咐的天官继任司命。   如此,便能将整个厌结部落都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里。   刘睿影脑筋一转,想到方才长兴询问的那位战师安明,应当就是这次厌结是否能统御整个不落的关键人物。   倘若安明来投,顿时就会打破平衡,解开困境。   但刘睿影深知,自己身为一个外人,又有求于厌结,对他们部落中的事物,还是不要多说,更不能插手。以先前在下危城中对待欧家与胡家那样,应该就能相安无事! 第一百二十八章 司命之邀   刘睿影抵达厌结部落,漠南也已经入夜。   马蹄伴随着最后一缕太阳的光线消失在地平线的西面。   一入夜,大漠更显得深邃。   长兴告诉刘睿影,每天刚入夜的时候,漠南都会有一两个时辰十分寂静。没有一丝风,天上也没有一颗星。   刘睿影本来对蛮族部落十分期待,觉得定然有不一样的地方。整个内陆除了西北草原王庭外,就只剩下漠南这一片地方,堪称是与世隔绝。   结果映入眼帘的,却是让他有些失望……   整个部落还是一种极为原始的存在,当然也可以用“质朴”这个词来形容。部落中的男男女女,身上披着经过简单裁剪的兽皮,肌肤大片大片的裸露在外,更有甚者,却是只包裹住了隐私,部位。   有些人穿着类似下危城中人的服饰,也没有赤裸双脚,一看就是部落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   这些人在看到盟主回归部落之后,都静静地站在两旁,停下手里的一切活计。不过还是有人发现了刘睿影的存在,顿时大片大片的目光转动过来,纷纷盯着刘睿影。   黑夜中虽然没有一颗星,但这些人的眼睛却是要星辰和部落中点燃的篝火更加明亮!   这种目光看的刘睿影十分不舒服,还有些不好意思。   目光中透露出的,全是纯真的好奇,并没有夹杂其他任何复杂或者不友好的情绪。   在中都城里,文坛龙虎斗时,刘睿影也有过这般万众瞩目的经历。但当时看向他的眼神中,没有一双是这样单纯的。里面有嫉妒、有不屑,还有凌然的杀意。   对于那样的目光,刘睿影丝毫不惧怕与他们对视。   他的眼睛就会变得像剑锋般锐利,与他们的空中激烈的碰撞。这是一种无言的挑衅,无声的对战。目光不会像刀剑相交那样,发出金戈之声,绽放出火花,但却能够证明一个人的气势,和心境的坚定程度。   现在这些蛮族中人看向刘睿影的目光,他着实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应对。   一个人可以改变面貌,改变声音,甚至伪装性格。但唯有眼神是最难改变的,因为透过眼睛,才能折射出心底里最真切的想法。   眼神是伪装不了的,哪怕一时改变,但最无措的时候也会立马暴露。   因此想要窥视一个人的内心,就要从他的眼神开始。   应当是很久很久,刘睿影都没有碰到过这样纯然的眼神了,他本该报以友好,但却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   长兴察觉到了刘睿影微弱的变化。   他原本还在左顾右盼,却突然低下了头,似是在沉思。   刘睿影不知道长兴在想什么,但肯定和现在部落中的困境有关。   众人一路骑马,慢悠悠的走到盟主所在的营帐。   厌结在两位战师的搀扶下下马,却没有立马进去,反而驻足在营帐前,等待落在后面的刘睿影和长兴。   待他俩到了,厌结热情的帮刘睿影牵过缰绳,随即递给了一位奴隶,让他把马匹牵到后面去喂些草料。   刘睿影胯下的马儿,包括这四位战师所骑乘的,都是厌结花费重金,让马贩子从西北草原王庭偷运出来的宝马。   说是偷运,其实狼王明耀早就知道自己草原的宝马,每天都被人运出西北,流入各大王域。   他之所以禁止这个行为,并不是不想赚钱,而是他不愿意草原的宝马变成了王域的铁骑,反过头来再攻打草原。尤其是定西王域,定西王霍望最为精锐的玄鸦军,全都是骑乘着草原的宝马。   当初狼王明耀知道这件事之后,还并未放在心上。觉得马和狼怎么能比?宝马虽然能成铁骑,但却不如狼骑凶狠。毕竟马是吃草的,狼是吃肉的。即便是一群马在一起,也远远不如几只狼有威慑力。   可当他在和玄鸦军的交战中吃了大亏时才发现,霍望玄鸦军的铁骑,竟然能在短短几日之内,奔袭八百余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狼骑身后,以至于草原王庭的军队腹背受敌,大败而归。   狼骑虽然凶猛强悍,突击速度极快,但却耐力不足。无法像宝马一般,长久的奔波。   于是狼王明耀就输在定西王霍望的插入纵深的大迂回战略之中。   痛定思痛,这马匹却是就此禁了。   虽然明里暗里,还是有个别为了利益,铤而走险的人,可这样流出的宝马,想要变成一直骑军是绝无可能的,充其量只能进入各大世家以及门阀贵族的府邸里,当个稀罕玩物,成为那些老爷和二世祖们用以炫耀的资本。   除此之外,漠南的部落算是草原王庭宝马的“大客户”,尤其是厌结部落。   厌结部落历代盟主,除了都叫做厌结之外,还都喜欢宝马。   要知道在大漠之中,马的机动性远远赶不上骆驼。   骆驼被称为“沙漠之舟”,行走于沙海,和楼船航行于海上一样,稳如泰山。宽大的脚掌能足以支撑它的身子不陷入柔软的砂砾,厚眼皮与长睫毛还能抵挡的住风沙的侵袭。   虽然速度要比马匹慢上了不少,但胜在稳健。   厌结部落所处的位置,还不算大漠的最深处,这里的沙子还比坚硬,不至于让马蹄陷入,所以厌结部落中的马却是要比骆驼多。   正是因为如此,历代厌结部落的盟主,都通过马贩子和西北草原王庭的狼王有书信往来。就连现在的盟主厌结,和狼王明耀也算得上是神交已久。每次马贩子运来的宝马,都是狼王明耀派专人挑选的,要比寻常马贩子能弄到的,高出不止一个档次。   但此次事发,让厌结对草原王庭也有了隐隐的情绪。马贩子迟到了三个月,不可能全然耽误在路上,他觉得一定是草原王庭方面出了什么变动。   可所有的厌结部落中人,包括他盟主和智集在内,却是都没有去过草原王庭。长兴还算是领略过中都城这天下第一城的风光,厌结最远只到过下危城里的流人区,却是还得昼伏夜出,憋屈无比……   “兄弟,请!”   厌结掀开营帐的门帘,请刘睿影先进。   他当然是一番客气推让。   没想到厌结虽然只剩下一只胳膊,还有重伤在身,却仍然力大无穷。肩膀一顶,就把刘睿影撞了进去,还让他打了个不小的趔趄。   还在厌结在把刘睿影“顶”进去之后,回头用蛮族语和那几个战师交代了几句,没有看到刘睿影的样子。待他和长兴一前一后进入营帐时,刘睿影已经恢复如初,没有被看到窘迫的样子。   “兄弟坐,别拘束!”   营帐内一张条桌,还有五六把椅子,不过都很低矮。   条桌后,放着一张宽大的桌案,上面却是空空如也,没有一本书,一支笔,一张纸片。   还有些其余的摆设,大多都是兽骨和兽皮。   但在就寝之处的旁侧,却还立着一个高大的博古架,上面放满了同一种头骨。大致形状相同,只有大小有些微的区别。   “那都是我的马,死了之后还是舍不得,就把脑袋留下,冲洗干净,摆在屋里。”   厌结看到刘睿影的目光注视着博古架上的马头,里面出言解释到。   “看来盟主是真心爱马,不是叶公好龙!”   刘睿影说道。   “叶公好龙?”   厌结显然没有听过这个成语。   “就是说曾今有个叫做叶公的人,自称非常喜欢龙,家里到处都摆着带有龙的物件,就连墙壁和地面都有龙的纹饰。结果真龙得知天下竟然有人这样喜欢自己,便想来看看,没想到叶公见到真龙后,竟然吓的昏死过去。形容那些喜欢东西只是流于表面,而不是真心实意。”   刘睿影解释道。   话音刚落,厌结就大笑了起来。   “这么好玩的故事,你怎么从未给我讲过?”   他一边笑着,一遍诘问长兴。   只是这种语气,着实没有任何威严所在。   厌结不识字,但却能说一口算是流利的王域话。其他关于王域的了解,都是从长兴口中。在他不忙的时候,每天都让长兴来给他读书。说是读书,其实就是讲讲王域中的各种故事,不管是历史上的,现在的,还是那些虚无缥缈,由文人瞎编乱造的出来的,他都听。   听得多了,对王域的文化也就越发了解。   那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便是从长兴这里知道的。   “因为盟主对待什么都是真心实意,从来不会有‘叶公好龙’的举动,所以也就不需要知道这样的故事。”   长兴回答道。   刘睿影微微侧目!   原本以为长兴也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说话不会拐弯,更不懂的什么机锋马屁。   现在看来,都是没有碰对人和时机。   一旦遇上对他而言重要的人,这种,马屁话却是说的极为自然流畅,不需要任何雕饰就能吐口而出。   拍马屁这种事,除了对人以外,还得对时机。   即便是正确的人,那不正确的时机也不行。   碰上刘睿影刚说完这个故事,要是长兴在诘问下只顾着道歉认错,却是就没什么意思……借着机会迂回过来,就能哄得盟主高兴,然后宾主尽欢,岂不美哉?   “不错不错!兄弟啊,长兴说得对!按照你们王域中的话,我就是实在人,不知道那些弄虚作假。喜欢就是喜欢,不存在什么例外。”   厌结说道。   刘睿影看到他面色开始转而红润,说明他体内的气血正在慢慢恢复。   先前就是因为得不到诊治。   毕竟在流人区中,即便欧家和胡家不管,行事也得加上小心。何况流人区里没有郎中,里面的流人遇上个头疼脑热,都得自己凭身子骨硬生生抗过去。要是受了重伤,就只能烧香拜神仙,自求多福。   刚才郎中只是简简单单的缝合了一下伤口,敷了些金疮药,厌结立马就有了好转。蛮族的先天优势,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就连刘睿影看着都眼热!   厌结给长兴丢过一个眼色。   长兴起身,从后面的桌案抽屉里,取出一壶酒,两个酒杯,却是没有自己的。   “我在部落里极少喝酒。”   还不等刘睿影问,他却是就自己解释了起来。   长兴在部落里是智集,得时刻保持清醒。否则遇上什么事端,他就不能及时的给厌结出主意。   “兄弟,还记得我说要和你喝个交杯酒吧?”   厌结提起酒壶,倒了满满两杯。   这酒杯也是兽骨制成的。   森白的外表极为不规律,上面还有很多褶皱和凸起,不知道是什么野兽的骨头。除此之外,这酒杯分量极大,握在手里沉重如刀剑。,刘睿影从杯口看了一眼,却是足能装下半斤的分量!   这一杯下去,可是得喝出个好歹!   遇上酒量不行的,一杯就到了头。   越是烈酒,越要柔着劲儿喝。如果喝的太猛、太快,一下就会上头,犹如被重锤击打一般。   “盟主看得起,当然不敢不用命!”   刘睿影笑着说道。   “这一杯酒下去,以后咱么就是兄弟!他们叫我盟主,你就喊我兄弟!和我喊你一样!”   厌结端起酒杯说道。   他刚把胳膊伸过来,准备和刘睿影相互交叉,营帐的门帘忽然掀起,走进来一人。   “盟主,司命大人叫你去一趟。”   来人是个清瘦高挑的年轻人。   个子虽高,但看体型根本不像是蛮族中人,因为他着实太瘦了。   三根筋挑着脑袋,就连手腕也和女人一样纤细。皮肤还很是白皙,下危城中的一些世家小姐看了都会自愧不如……   这样一个人,竟然是蛮族中人,而且他对厌结说话的态度还十分倨傲,更是让刘睿影产生了好奇。   “我这里有客人。”   厌结冷冷的说道,都没有抬头睁眼看过他。   “司命大人叫的很急!想必是有要紧事。”   这人淡淡的看了一眼刘睿影,然后对着厌结说道。   “另外,司命大人知道部落里来了贵客,让盟主一并带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秘密   厌结端起的酒杯重新放下,低着头沉吟了半晌,然后从嘴里吐出干巴巴地三个字“知道了”。   这高瘦的年轻人点点头,转身离开了营帐。   这般居高临下又及不客气的态度,好似他才是这营帐的主人,部落的盟主。   门帘掀起又落下,厌结猛人抬起头,狠狠地盯着那高手年轻人一闪而逝的背影,眼中杀意昂然。   “盟主,这安明看来是铁了心要站在对面了。”   长兴低声说道。   现在外面无风,营帐也没有多宽敞,门口还有人。若不压低嗓音说话,却是就能被那人听得一清二楚。   刘睿影听到长兴所说,也朝那门口看了一眼,原来这高手年轻人就是安明。   先前只有四位战事前去接应厌结,少的一人,正是这位叫做安明的战师。   厌结没有言语,自顾自的将杯中酒小口小口的吞咽下去,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舒爽的叹息。   “还是坐在自己的营帐里喝酒舒服,你说是吧,长兴。”   厌结放下酒杯说道。   “毕竟是自己的地方,熟悉又亲切。”   长兴说道。   刘睿影也极为认同。   长兴去过下危城,也去过中都。相比之下,漠南部落中的条件地定然是最差的,和这城里着实是天壤之别。但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哪里都换不来这地方的自由和随性。   “要是再能没有苍蝇嗡嗡叫,那就更好了!”   厌结叹了口气说道。   他说的苍蝇当然不是指真正的苍蝇,而是说部落中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情。   刘睿影第一次见到厌结时,就觉得他和一般的赌客不一样。当时他还不知道厌结却是部落盟主,只是因为他的双眼中没有对金钱的贪婪。   换做别的赌客,这种精神是可控制不了得。   即便他想要控制,也管不住自己的手脚身心。   但刘睿影却从厌结的眼神中看出了别的东西,那就是野心。   厌结有野心。   他甘愿只当一个傀儡盟主,处处受制于人,被身后的司命和天官们摆布。   他要做一个部落真正的王。   刘睿影知道,一个人的野心,是永远没有尽头的。   之所以称为野心,也是因为一开始就有了贪心,这贪心慢慢放大,把所有可以满足虚荣心的东西都吞并后,就变成了野心。   就和赌桌上那些赌鬼的贪欲一样,没有满足的时候。   当他真的成了厌结部落中惟一的王,他的目光就会方言整个漠南,想要做漠南的王。   尤其是厌结部落还是漠南六大蛮族部落中,实力最强大的。   历代盟主都在从西北草原王庭买马的同时,都很羡慕狼王在西北所拥有的地位。   草原王庭也是由一个个不同的部族构成,狼王却能成为这些部落独一无二的存在。他是草原上部落的太阳,翱翔于雪山之巅的雄鹰。   反观漠南,却是一盘散沙……   各部落之间除了在面对下危城中世家的问题上能够团结在一起外,其他时候都是各自为战。   从不想着怎么从外面获得好处,全部的精神和力气都用在内斗上。从别的部落抓来几个人成为奴隶,就能让一个部落上至盟主下到普通部众都开心好几天。   这样的沿街和格局着实太小了……   不仅小,而且还可笑!   不过厌结却想的更为深远,他觉得蛮族若是继续这样下去,迟早有覆灭的危险。到时候不需要世家们出手,蛮族自己却是就能把自己消耗个干净。   “兄弟,你可能对我们部落有点了解,但我现在要告诉你的,却是连下危城里的那群两脚骆驼都不知道的。”   厌结似是终于做出了什么决定,语气低沉且缓慢的开口给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觉得把下危城中的世家们称作是两个脚的骆驼,这种说法很是新奇。应当是在蛮族人眼里,那些人身体瘦弱,不会任何的渔猎技巧,着实是没什么用。当了奴隶也只能做些骆驼都会做的事情,所便有了这个极为蔑视的叫法。   但从厌结的语气里,刘睿影也能感觉到,他解下来要说的事情定然非同小可。   刘睿影静静地等着,可厌结说完那句话后,却迟迟没有再开口。   又是许久过去,门外传来一阵踱步的声响。   那安明已经要等不及了。   厌结毕竟是盟主,他仗着司命撑腰,可以对厌结倨傲,不恭敬。但他也不敢强行算作什么,毕竟厌结自己的实力足可以凌驾于所有的战师之上。要是他真把厌结惹怒,说不得自己的姓名就得交待在这里。   蛮族部落虽然原始,但也是一个构架完整的文明。文明是由人所创立并且延续下去的,这个过程中间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冲突。在这个构架之中的人,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盘算。   厌结的野心是一种盘算。   安明当然也有他自己的盘算。   除了有司命撑腰之外,他最大的依仗就是自己年轻。   安明足足比厌结年轻了十二岁,在王域中,十二年是一轮,足以让生肖全部转一圈。   在漠南,十岁的男孩就已经可以拿起弓箭和猎刀,跟随着各自父辈的身影,学习渔猎机巧。   十二年吗,可以改变很多事。   相比于厌结,安明拥有更多的时间。   更多的时间也就代表着更多的机会。   时间的长短不重要,时机要比时间更重要。   可要是没有足够长的时间,实际也很难出现。何况没有人能保证自己可以抓住所有的时机,总会有错过的可能,因此谁拥有的世间更多,谁的胜算就越大。   厌结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老,但自从安明出现之后,就像他当时成为部落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一样,他终于感觉到了危机。这种危机感,是岁月是时间造成的。   可惜,安明选择站在了司命的一方,没有选择盟主。   不过年轻也不往往都是好事。   年轻人往往急躁,考虑不周。   即便蛮族中人大多脾气火爆,但上了年纪的人总是要比年轻人更加平静些。   厌结比他大十二岁,这十二年里,经历过的人和事乃至战斗,都数不胜数。心境自是要比安明更加沉稳,考虑问题也更加详细周全。   所以他也在等一个时机。   等安明安耐不住心境,出错的时机。   刘睿影还在等厌结说事,但厌结用手敲了敲桌子,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他起身走到就寝之处,从博古架上的那些马头里,第三层,从左往右数第四个马头的头骨中掏出一块兽皮。   兽皮摊开,放在桌案上,刘睿影看到这是一幅画。   应当不是画在兽皮上的,而是有人将其临摹了下来。   “这是厌结部落中一直留存下来画的,具体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这种兽皮其实总共有十二块,其他部落中都是由司命掌握。我的这张是趁他不在营帐时,偷偷临摹下来的。”   厌结说道。   刘睿影举着灯盏,仔细看起来。   兽皮的触感很是柔软,但仅靠触摸却无法知道是什么皮质。   临摹的笔触也极为粗糙幼稚,而且因为存放日久的原因,很多地方已经变成了漆黑一团,好在这是厌结亲自临摹的,话中不清楚的地方,他脑子里去明白得很。   和刘睿影寻常时候看到的画不同。   这幅画没有任何的构图可言,整个画面也没有丝毫美感。东一块,西一块的,全都是独立的存在。   “我是按照司命那张兽皮一定不差的临摹下来的。有些地方画的不好,但位置没有任何改变。”   厌结解释道。   从左至右,刘睿影一块一块的看去。   这张兽皮上,大的画块又三处,小的五处。   其中小的里面,有两处变得模糊不清,漆黑成团。   厌结说这两处画的是太阳和月亮,不过在日月的背后,都有无数黑点,似是形成的意思。   刘睿影渐渐理清楚了画块的顺序。   最中央的一副最大,上面画着的是一座座冷峻的山脉。   厌结黑色、粗糙的笔触,让这画块虽然只是临摹下来的,但古老的感觉却丝毫不减,扑面而来。   这些山脉,陡峭,高耸。   不似是天然形成,反倒像是有人用一块完整的岩石雕刻出来的。   但有谁能具备如此能力?除非是那些在神庙中享受香火与供奉却什么都不做的神仙当真存在或许才行……   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刘睿影向来不信。   所以他压根都没往那方面去想。   自然的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及,也非人脑所能想。   这般雄起壮丽的山脉,即便是在西北多山多陡峭的地方,刘睿影都没有见过。漠南只有一望无际的沙子,沙子最多只能形成沙丘,怎么会有高耸入云的山脉?   “我曾听说……蛮族的先祖好像是来自天上?降临之后,就住在一片黑色山脉里。”   刘睿影皱着眉头说道。   “没错。”   厌结肯定道。   刘睿影记不清这话的来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听了一耳朵。其实这话就是厌结说的,他告诉刘睿影,蛮族的先祖来自于群星闪耀指出,降临在漠南的一片黑色山脉里。那会儿漠南还不是一望无际的大漠,时周围还有不少村落、镇寨。   先祖们在山脉中站稳脚跟后,与这些附近村落、镇寨的人发生了交流和碰撞,后来彻底走出了山脉,与这些人渐渐融为一体,才有了如今的蛮族。   这是蛮族部落中连小孩都知道的故事。   刘睿影却不觉得这是个故事,这应当只是个传说。   就像很多小孩子会纠缠着爹娘不停问,自己是从哪里出来的,往往得到的回答都是什么从树上摘下来的,路上捡来的等等。   一个普通人的出生,尚且都需要用故事遮掩,便览史书,那些个前朝皇帝,各个出生时都是天生异象,显得极不寻常。   蛮族经年累月的居住在大漠中,与世隔绝,编造出些许这样的故事来哄骗后背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看罢这片山脉,另两处大的画块都是关于天象和大地。   有河流,有树林,有日月形成,还有熊熊燃烧的大火和从天上接连到地面的闪电。   这些自然的伟力,王域中的先民也有记录和相信习惯。   什么雷公电母,火神水神之类的神庙,现在还有不少,而且香火供奉不绝。   整个兽皮画快看完,刘睿影有些失望……   本以为厌结会说出多么了不得的事情,结果只是给他看了一块蛮族先祖记录自然之力的原始画作而已……   厌结看刘睿影不言语,知道他并没有将这些画块当回事。   “兄弟,这画块每个部落手中的都不一样。只有六个司命才完整的看过,所以看不出什么也是正常,说实话我这个族人都没有看懂,更不用说你了。”   厌结收起兽皮,小心翼翼的重新放回博古架上的马头里。   “去年,各部落的司命聚在一起,待了三天三夜。说了什么没人知道,但各自回到部落之后,便组织最为精干的年轻人,前往漠南的最深处寻找那画块上的黑色山脉,并将其称之为祖地。”   “为什么忽然要去寻找祖地?去年发生了什么?”   刘睿影问道。   司命的存在虽然是神神叨叨的,但六大不落的司命绝对不会一起发疯。何况仅仅凭借着一块画片和几句传说就去寻找什么祖地,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对他们在部落中的威严没有任何好处,若是找不到,反而会动摇根基。   这种不同寻常的事情,刘睿影觉得其中定然有隐情。   “因为从去年开始,不知为何,部落里男人的气血之力下降的厉害……以前能很轻松搬动的东西,现在却是得用上全部的力气。而且……而且部落中的孕妇,也继而连三的出现以外,以至于一整年里,有的部落连一个人口都没有增加。”   厌结解释道。   繁衍是任何文明想要传承的头等大事。   但蛮族六大部落却一起出了问题,这着实是足以动摇整个漠南的诡异。    第一百三十章 礼物   厌结把兽皮图放好之后,便朝着门口走去,长兴和刘睿影也一道起身,准备跟随而出,却被厌结拦下。   “兄弟你现在营帐里谢谢,我去司命那里看看。实在不行,非要叫你过去的话,你再去。”   厌结说道。   用的是极为客气的商量语气。   身在别人的地盘上,只能听从安排,刘睿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重新坐下。   看着杯中的酒汤,伸手把玩起这个骨质的杯子。   虽然乍一见,觉得很是奇怪,手感也不好,但却是有某种魔力,让人握住就不想松开。   刘睿影浅浅一笑,觉得自己似是发现了蛮族中人的一个秘密!   用这样的杯子喝酒,根本不会有人愿意松开,那酒岂不是越喝越多,不醉不欢?   这样轻松地事情,想起来什么压力都没有。营帐虽然不到,但最够高,因为蛮族中人首先是个头,其次是体型。若是矮了,走到哪里都会碰到脑袋,难受的劲……   高的地方就会显得空旷,不拘束。   刘睿影抻了抻胳膊,接着又扭动了一下肩膀,发出几声清脆的“咯咯”声。   这种声音有种说不出来的舒服。   初次之外,只有酒被喝下肚去,划过喉咙的吞咽声能够与之媲美。   想了一阵乱七八糟、无关痛痒的事情之后,刘睿影看了看仍旧被自己握紧的酒杯,缓缓将其举起,准备喝上一小口。   所有人都觉得刘睿影的酒量很大,起码喝酒的时候不会逃酒、不会耍赖,极为老实痛快!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酒量到底有多少……   他喝酒不能着急。   要是为了一个目的而却拼命地灌醉自己,除了有酒瘾的酒鬼外,就是傻子。   喝酒喝的更多是氛围,这种氛围是所有喝酒的人一起培养出来的。   一个人和酒,不是不行,但总是觉得缺了点什么,空落落的。   于是他端起的酒杯又放下。   还未全然落在桌子上时,门帘闪动。   待刘睿影转过头去,已经走进来一个人。   这人站在灯火黯淡处,双手叠放在身前,但受被笼在袖子里,脸被笼在黑影里,都看不清楚。   身上穿的衣服,和蛮族中人有些却别,也和下危城中的人不太一样。   颜色却是大红!   就像是挨了刀剑后,从身体里第一刻流淌出来的鲜血的颜色。   在灯光昏黄的营帐里,这一片大红红的浸人心脾,把刘睿影的眼睛牢牢的拴在上面。本来是一个点,看着看着却又不断的迁移发散。知道最后,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红,这红竟然还流动了起来,朝刘睿影包裹。   在会过神来,却是分不清刚才是幻觉还是真实。   这红的的确确逼近在他的眼前。   但这红不是死的,而是活的!   想水一样流动,还能像柳一样佛摆。   因为这红是一件丝袍,穿在一个女人身上。   女人身材高挑,即使站在刘睿影面前,但还是看不清他的面庞。   裙子很薄,里面的身体若隐若现。   可以看到她的皮肤很是白皙,双腿笔直,双脚极为精致灵巧。   尤其是她的脚,着实有些太小了……和她高挑的身子比起来,刘睿影觉得他走路一定十分困难,非得小心翼翼不可,否则都有点站不稳的感觉。   朝上看,肩膀不算宽厚,但却很是平整。胸前的饱满恰到好处。太平了,显得没有女人味。若是太过,则总是让人觉得有些低俗之气……   不看面貌,单论身材,这姑娘着实是一等一的好!都可以去成衣铺里当个“衣架子。”   所谓“衣架子”,就是指身材极为标准的人,被裁缝当做模板,用以裁剪衣服。这样剪裁出来的成衣,既得体,又合适。比裁缝光凭干巴巴的尺寸和脑袋里的空想剪裁出来的要合适的多!   只是这种合适太过于挑剔,只能用来给那些不平也不是很饱满的人,所以衣架子一个词从来都是为个人所有,而不能所有人都得。   甚至女人眼里的衣架子还是令她们嫉妒,并且颇为羡慕的人。   她们节衣缩食拼命想要成为衣架子,却忘了本身衣架子就是个限制,限制了她们的身体,限制了她们的思维。   “衣架子”缓缓坐在刘睿影的对面。   刘睿影这才看清她的面庞。   有些人身材极好,但面庞却不值一提……   相对来说,“衣架子”的脸还算的上是好看。虽然不是角色,但肯定不丑。   尤其是在这蛮族部落里,大部分人不论男女全都是五大三粗的,刘睿影着实欣赏不来, 眼前这“衣架子”算是刘睿影进入部落里看着最顺眼的女人。   “衣架子”冲着刘睿影眨了眨眼睛。   随即将厌结刚刚用过的酒杯拿至自己面前。   她的手也很小,不过笔力很好。   手小的人,往往指头都短。   她的指头即便不长,可和手掌一对照起来,却极为符合比例。   “我手真是太小了……不过按照王域的说法,小手抓宝,是吗?”   衣架子说道。   她倒是一点不怯生。   这口气乍一听,以为她和刘睿影已经认识了十几年,这次偶然咋蛮族部落里相遇,却是找了个营帐喝两杯,叙旧说闲话。   “是有这个说法。”   刘睿影点点头。   他不想多知道关于这女的任何。   他很清楚这女的走进来,一定是有目的。   要么是她自己的目的,要么是让她进来之人的目的。   要是没目的,这个女人根本就不会接近她,女人是不会做无谓的事的,没有好处的东西,女人根本就懒得弄,更何况是和陌生男人搭讪,这更是不可能。   “可惜……”   “衣架子”叹惋着摇了摇头。   过了半晌 她发现刘睿影仍然在低着头发呆,根本没有接过话茬的意思。   她本以为,自己说了可惜,刘睿影立马就会反问,然后这话题才能继续下去。   刘睿影这般显然是不符合常理。   不过不合常理的事情多了去了,不合常理的人也不少。   “衣架子”并不着急,也不生气。   就自顾自的,接着那话说了下去。   “可惜这里没什么宝让我抓,一只抓包的手,用来抓酒杯,真是可惜……”   刘睿影听后笑了笑。   不是真的为她可惜。   而是觉得这话有点意思。   手的大小什么的都不能决定,至于什么手小抓宝,手大卖力,都只是一种说法而已,没什么真凭实据。   想起来凌夫人的手就很小,但却握了一辈子的剑。   现在可能握酒杯的时候比剑多,但起码也证明了手小不止可以抓宝。   第一通话说完,她见刘睿影除了笑笑,什么反应都没有,眼神中闪过一丝失落。   不过从她走进这个屋子里开始,她便怀揣着极度的自信!   相信自己绝对能让刘睿影相谈甚欢。   甚至还不止这些,若是刘睿影有其他的需要,她也会尽力的迎合、满足。   只能说有的男人慢热,有的男人好酒不好色。   但只要是个男人,就一定会有自己的嗜好。   尤其是喜欢在女人面前展现自己的嗜好,让对方了解到自己的强大和嗜好的坚定。   从这一点上来说,人和猴子,和狗,都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人用来展现的方式和方法更加多种多样。   人有能酿酒喝醉,能做生意赚钱,能盖高楼修庭院,等等这些都能在女人面前展示。不管是有心的还是无心的,说出来都是一个用途。   刘睿影想了想,觉得也不能对这“衣架子”太过于冷漠。若这是厌结安排的,那自己这样岂不是不给他面子?   于是端起酒杯,看着她的脸。   “衣架子”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亦或是在假装后知后觉。   略带仓促的端起酒杯,和刘睿影相碰了一下,然后仰脖喝了一大口。   方才还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刘睿影,突然要和自己干杯,这的确是重大的转折,没有反应过来也是正常。   但对她而言,这样的场合应该是司空见惯,如鱼得水。   女人在适当的时候装傻,会显得可爱纯真。   谁会不喜欢可爱纯真的女人?   但要是事事都装傻,那却是就有点过头……要么是真傻,要么就是完全不想花费心思。   两人碰了一杯后,刘睿影换了个姿势,要比先前更自然些。   “衣架子”也放松了不少,至少看起来是如此。   心想这个男人既然肯和自己喝酒,那一杯之后还有第二杯,喝完酒之后还有其他,总不至于就这么空空的喝完一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那她反而要怀疑刘睿影是不是不正常……   刘睿影的余光看到对面的红袖子动了动。   再一看,不知她从哪里取出了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   水果在漠南是极为稀罕的东西。   有钱都买不来。   厌结可以花重金去买马,但他绝对不会买葡萄。   一匹好马,足足能骑十余年。   但一串葡萄,说不定还不等回到部落,就已经坏的化成了水儿…… 酸臭难当。   能有一串成色这么好的葡萄,属实难得。   一颗颗饱满,泛着晶莹的绿,和她身上的红裙很是冲突。   有时候越是冲突的颜色放在一起越是能吸引眼球,就连刘睿影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方才她的手就和酒杯放在一起,着实小的可怜。   但现在拿着葡萄,却又觉得正常。   和不同的东西放在一起对比,这大小也是时时都在变化之中。   “衣架子”从这串葡萄的最顶端摘下一颗,放在掌心托起,滚动了几下,随即放在桌上,不予理会。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你在做什么?”   刘睿影终于忍不住问道。   好奇心人皆有之。   有时候多问一句话,就得用命去听。   不过葡萄不是暗器,也不是毒药,想必不会有什么问题。   蛮族的气血之力可以将石块捏碎城齑粉,但柔软的葡萄想要成为致命的兵刃,除非泡了毒。   一串葡萄不多时间就被她全部摘了下来,放在桌上分成两堆。   刘睿影看不出什么区别,也不知道她方才那样将每一颗都在掌心滚动一番是为了什么。   “挑葡萄给你吃!”   “衣架子”将手中已经被揪光的葡萄枝杈随手一扔说道。   “这里的,都是不够饱满的,或者说不够圆润。这里的,都是近乎于完美。”   “衣架子”指着两堆不同的葡萄解释起来。   这下子刘睿影却是理解了方才她的动作。   够不够圆润,的确是得滚动一番才能知道。   圆润的葡萄,会沿着一个放下,一直滚下去,只要接触面足够的平整。要是行装稍有改变,那就会偏转方向,并且随着滚动的距离越远而改变的越大。   “哪一堆是给我吃的?”   刘睿影问道。   “这一堆!”   “衣架子”指着圆润的那堆说道。   说罢,率先从里面拿起了一颗,也不剥皮,径直丢尽嘴里,咀嚼了几下,就咽了下去。   “看,没有毒!”   咽下去后,“衣架子”张开嘴,指了指自己的舌头说道。   刘睿影无奈……   他本来没有想这么多的,而且她也不爱吃葡萄。   现在被这“衣架子”这么一说,却是必须得吃上一个,不然就是不知好歹!   葡萄入口,很甜,稍微有点酸涩,是葡萄皮上传来的。   “我还内给你剥皮呢!”   “衣架子”说道。   当即拿起葡萄,用指甲在顶部划破,呈一个十字,然后顺着往下剥去,一颗葡萄被完整的剥下四片皮,然后递到刘睿影面前。   刘睿影想要伸手接过,但她却不允。   秀眉一挑,刘睿影只得张开嘴,任凭她喂给自己。   这次全是甜,没有一点酸味。   但刘睿影还是不喜欢葡萄的味道。   说不出为什么,冰冰凉凉又湿乎乎的在嘴里,就让他很难受……   咽下葡萄后,刘睿影赶紧喝了口酒。   结果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衣架子”却是把那堆圆润的葡萄,全都剥了皮。   这会,正抱着腿,蜷缩在椅子上,脑袋枕住自己的膝盖,歪着脑袋看向他,乖巧的像只猫,极尽温柔。   她懂得什么时候给男人剥葡萄。   也懂得什么时候让男人剥去自己的衣服。   等刘睿影不吃葡萄、放下酒杯,就该是这个时候了。   起码她是这么想的。   知道吃葡萄要剥皮的人,一定是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知道男人通常都喜欢自己亲手给女人脱衣服的人,一定是个懂得让男人享受自己的女人。   恰好她而这都占,所以才会成为厌结部落中招待贵客的礼物。   刘睿影吃了两三颗葡萄,刚好把杯中的酒喝完。   重重的喘了口气。   瞥见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人隐晦的抿着嘴角。   虽然这样的事她早就不是第一次做,但每一次都是不同的人,还是会有紧张。   紧张至于就是新鲜。   这对两个人来说的第一次,当然有几分刺激之感。   “回去告诉安明,我应该喝不过他,但要是他愿意找我喝酒,我一定尽力!”   刘睿影说道。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语惊人   听到刘睿影这么说,女子脸色微微变了变,但时间不长,很快就恢复过来。   她的右手本以放在衣带上,只等刘睿影有所表示,她便能赤裸相对。   衣衫滑下的一刻,该逆转局面,以她为主导,她届时想要做什么,就不是刘睿影能定的了。   可如今,显然不是时机。   这种事情自己愿意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是为了目的,她还不如换种方式,何必牺牲自己又不一定能达到目的。   事实上,她还没有摸清刘睿影的脾气秉性。   有些人喜欢喝酒,有些人喜欢银钱,还有些人好色。   可人一定有自己的癖好,这种癖好也可能是目的,甚至为了达成某种目的,培养出来一种新的癖好也不是不可能。   女子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胸膛,让自己傲人的饱满显得更加突出。   不得不说,刘睿影的话让她有些尴尬。   万一他不是个好色之人,岂不是白费苦心?   她看刘睿影喝酒的样子,觉得他应该不时嗜酒的人。至于好色和贪财,却是无法这样简单的就看出来。   有些人从不遮掩自己的欲望,但有些人却能隐藏的很好,很深,让旁人差距不出丝毫。   既然刘睿影猜到了她是安明派来的,那也就用不着继续隐瞒。   她做这样的事,不是因为自己的兴趣,也不是为了完成自己的目的,纯粹是他人的工具。   工具是别人的东西,要被使用才能体现出意义和价值。   缓解尴尬最好的办法就是转移话题。   “没想到你刚来,就已经知道安明大人了。”   女子带着几分醋意说道。   就算办不了,起码也得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日后不管是什么场合见面,都会矮人一头。   “刚见过。”   刘睿影说道。   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拥有者,让他能获得好处,这个好处就是刘睿影的人情。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收了好处,欠下人情,就得为别人办事。   但他忽略了这里是厌结的营帐,身为盟主,他的营帐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   部落里的众人看到厌结、长兴带着一位外人走进了营帐,也看到后来的安明,然后紧跟着看到厌结和长兴走出来,去往司命的营帐,最后看到这女子走进来,却是很长时间都没有出去。   真的发生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种可能性。   话音简单而有力。   显然是拒绝的意思。   不过他不愿意明说,他希望这女子自己放弃,怎么走进来的就怎么走出去。   她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显然也是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拖延的时间越久,刘睿影就越是脱不了干系。   “你觉得我怎么样?”   刘睿影笑着反问道。   只要这女子待在营帐中,那就挡不住任何人的猜测。   “你觉得安明大人怎么样?”   女子问答。   女子沉吟了半晌后说道。   “没问题!”   刘睿影当即答应下来。   对于一个只见过短短一面的人,如何能评价?这显然是没话找话,而且过分的生硬可笑。   女子撇了撇嘴,虽然她是别人利用的工具,但无论如何也是个漂亮的姑娘,应该收到怜惜和疼爱。刘睿影的这般反问,着实有些太过于挤兑,不知趣。   “安明大人想和你聊一聊。”   女子问道。   “就现在吧!”   刘睿影说道。   快的不可思议。   就连这女子都没有反应过来,竟是开始自顾自的解释起来,说了几句话,才意识到刘睿影已然答应。   “那……那什么时候方便?   这次什么的都没有付出,只是闲谈了几句,喝了一杯酒,着实是算不了什么。   女子仿佛被刘睿影的痛快所震惊,盯着他一动不动的,自己在考量的同时也在观察刘睿影到底是不是出于真心。   刘睿影目光不闪不避,迎面而上,与她四目相对。   女子皱了皱眉,似是觉得不该这样顺利。   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包括付出自己的肉体、灵魂、尊严。与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陌生人,赤裸相对,睡在一张床上,盖在一个被子里,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很多人不得不这样做,着实是因为生活所迫。   但凡有一技傍身,谁都不愿意活的这样没有尊严,甚至根本不城人样。   女子冲他摆摆手,示意不要张嘴。   还弯腰弓背,略微低头,顶着风沙,走在刘睿影前面。   她的个子和刘睿影相差不少,但身材纤细,无法完全挡住风沙吗,不过好歹能分担一些,已是不错。   良久过后,两人相视一笑,及有默契的同时起身,朝营帐外走去。   入夜已经过了时候,大漠中刮起了晚风。   刘睿影刚想说话,就被扑面而来的砂砾糊在嗓子眼上,剧烈的咳嗽起来,呛的一个字都说不出。   兜兜转转,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女子骤然停下步子。   刘睿影抬头一看,两人站在一处营帐前,门帘朝里卷起,里面漆黑一片,看不出有人的样子。   风沙眯眼,刘睿影稍一低头,再朝前看时,那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低着头,刘睿影根本看不到前方。   这部落里,没有任何熟悉的东西,四处的营帐只有大小的区别,其他看山去都是一样。脚下踩着的沙子,当抬起脚后,立马就看不出痕迹,根本不知自己在朝何处走。   好在身旁还有不少营帐,刘睿影并不担心这女子会把自己诱骗出去。   亮的要比砂砾更加刺眼!   刘睿影当即出剑格挡。   但那刀芒极为诡异,似是有了心智一般,看到刘睿影的剑锋出鞘,立马一闪而逝。   心中暗道不妙!   但还是晚了刹那!   一道刀光破开风沙,从营帐深处的漆黑中飚射而出。   结果四周忽然亮堂起来,犹如白昼。   仔细体悟,却又与白昼不同。   这光源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却并不统一。   随着刀芒的逝去,周围的风沙渐渐小了很多。   刘睿影心里稍安。   觉得老天爷起码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他从未见过如此明亮星辰,或者说他不知道星辰竟然还能这样明亮!   永恒的形成之光,从亘古照来,却又比亘古更加古老。   刘睿影定睛看了片刻,整个星河中所有的星都在永恒的亮着,没有闪烁。   刘睿影咬咬牙,分出些许精神,追寻着光亮看去,竟然是天上的繁星。   风沙过,天幕上星河璀璨,漫天繁星镶嵌其上,犹如一件用珍珠织造成的衫子。   刘睿影不由得有些呆了……   当流星出现的时候,星河就会变得生机勃勃,不在那么死气沉沉……   可这里却没有流星。   整个星河便像是画出来似的,有些虚假。   这却是让他极为不解……   他曾见过的星河,虽然不如这里的明亮、通透!但这里的星河却太过于安静了,安静的连一颗流星都没有。   流星光芒虽然短暂,没有那么明亮,但却能再那一瞬间极为的辉煌、灿烂。   刘睿影松了口气……   果然,全天下的天空都一样。   这里的天空和中都城,以及东海云台,没什么区别。   刘睿影驻足抬头,等了许久,终于在远方,目力所刚好能及的地放,看到了一个针尖大小,不断闪烁的亮点。   几个眨眼的功夫,两点就从针尖大,变做了碗口大。   这是流星!   从刚才的瓶口大,已经变作了车轮大小,不紧不慢的从天幕中压下来。   而且流星的光芒怎么会这样长久?   从发现它的存在,到此刻为止,刘睿影记得自己扎眼了十五下。   只是因为大漠更加空旷,且没有什么灯火,所以这些星辰才会显得特别低,特别亮!   但很快,刘睿影就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因为这颗流星变化的着实太快!   至于刘睿影为什么会记得自己眨眼的次数,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是因为这流星从一出现就有些怪异,激起了他心中的本能的反应,才会默默的几下自己眨眼的次数。   终于,刘睿影分辨出这根本不是流星!   寻常的流星,不会超过三次眨眼,定然消失不见。   所以才会有遇见流星,许愿要抓紧,万万不能贪心!要是在流星的光芒消失之后,愿望还未说完,那就会适得其反。   若是这流星的光芒能这样持久,却是不会有这样的劝慰之言传世。   四下里变得更加安静。   本来还有些许的风声,从刘睿影的耳边呼呼吹过,此时也变得空无一物。   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安静更令人疯狂?   而是刀光!   一道如流星般闪烁的,又如春天般灵动的刀光!   当刘睿影的剑锋和这颗“流星”碰撞的时候。   他想要用力跃起,但柔软的沙地却根本借不上任何力气……   只能通过不断交错脚步的方式,让自己不至于彻底落下去,被大漠这张巨口所吞噬。   陷落还在继续……   绝对的安静代表着绝对的狂暴。   物极必反这个道理,万事万物都是如此……   很快,刘睿影发现自己脚下的沙子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陷落。   如此僵持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脚下的沙地渐渐恢复原状,手臂上的压迫也烟消云散。   刘睿影有些脱力……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过。   压在他剑锋上的“星光”却在慢慢加力!   刘睿影能清楚地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压力。   不得已,只能弯曲胳膊,用另一只手抵住手腕。   先前漆黑得营帐,忽然明亮起来,灯光温暖无比,还从中春来阵阵肉香。   先前消失的女子,扭动着腰肢,从里面款款走出,看着刘睿影有些狼狈的样子,轻轻一笑,右手虚引。   “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从剑锋上,他感觉得出,对他出刀的人,除了能勾动沙子的变化外,没有任何其他的机巧。之所以能稳稳地将刘睿影压制,除了用过脚下沙地的异变将其钳制外,就是凭借着蛮力。   一力降十会,有时候只要力气足够大,的确是可以忽略任何的机巧,因为在绝对的力气面前,任何技巧都会显得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刘睿影喘着粗气,横剑当胸,警惕的察觉着四周。   他总不能钻进对方的脑子里,看看她究竟在想写什么。更不能掉头就走,那样的话岂不证明自己弱了阵势。   走进营帐,内里却是要比厌结住的更加精致。王域风格显著,甚至有些江南水乡的特点。   最令刘睿影吃惊的是,营帐中央竟然放着一张和凌夫人在诏狱内“三长两短”堂里一模一样的榻!   刘睿影看到她,心知对方的试探到此结束,应当是不会再出手。便也收起了剑,厉声问道。   女子还是一言不发,又做了一遍“请”的动作。   刘睿影无奈……   刘睿影自从在马车上吃了两口东西后,现在还真有点饿了……   人可以假装,五脏庙却骗不了人。   一阵“咕噜噜”的声响,引得那女子“咯咯”笑了起来。   女子随着刘睿影走进营帐也跟了进来,将卷起的门帘放下,然后乖巧的坐在侧面的炉子旁,转动炉火上烤着的野兔。   野兔已经通体金黄,散发出阵阵浓郁、诱人的香气。   女子从脚边提起一个小桶,里面盛满了调制好的酱料。刷子沾着酱料,仔细又均匀的刷在烤兔子的表面。一股混合着腥辣的刺鼻味道,顿时弥漫开来。   “吃吧!”   女子说道。   随即撤下了另一只兔腿,朝榻上扔去。   放下小桶,手里换做扇子,将炉火扇旺了些、   “滋滋滋”的烧烤声大作,在油脂化作的细密小气泡渗透酱料,在高温之下,噼啪炸裂,女子眉眼一挑,抬手将穿着兔子的木棍挑起,扯下一只兔腿扔给刘睿影。   刘睿影借住,却很是烫手,左右倒来倒去,很是滑稽。   安明用刀接住,刀锋穿过腿骨的缝隙。   这不仅需要眼力和速度,更需要对兔子身体构造的了解。   “凌夫人还好吗?”   安明撕下一条兔肉,放在嘴里嚼着说道。   热气从口中弥散,随着他的话音一同传到刘睿影的耳朵里。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两种立场   刘睿影僵在原地,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很确定榻上的人就是安明,因为先前他走进厌结营帐中的时候,有曾仔细看过。年轻的面庞,有几分俊俏,再加上瘦削的身材,在蛮族中人力鹤立鸡群,过目不忘。   他也的确听清了安明的话,里面明明白白的提到了凌夫人。   只不过刘睿影根本不敢详细安明口中的凌夫人和自己所知的凌夫人是同一人罢了……   这样的事情任凭谁都无法相信。   尤其是双方的身份地位,以及所在的地方相差如此之大!   倘若安明年纪再长些,说自己与凌夫人认识,那还说的过去些。单看他的年纪,只比刘睿影略微大了几岁,又深处漠南的满族部落,怎么会认识凌夫人?   “不知阁下说的凌夫人是谁。”   刘睿影沉默了良久,缓缓开口说道。   短暂的片刻,竟是让他的声音都有些嘶哑,这是由于太过激动,喉咙间充血所导致的。   嘴角像是被什么东西粘住了一般,就连张开嘴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费力、迟缓!   “凌夫人你不认识?”   安明疑惑的问道。   话音刚落,却又轻轻地笑着。   他一转念,就明白过来刘睿影为何会这样问。肯定是拿不准自己和凌夫人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不过他也不是个喜欢吹嘘炫耀的人,认识就是认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谎话总有戳穿的一天,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却是根本没有必要。   刘睿影再度沉默。   他也明白安明没必要用凌夫人来欺骗自己。   骗人是这个世上目的性最强的事情之一。   行骗需要手段,也可以说是门艺术。   手段老练的人,举手投足之间都能让人相信,这和刚入门的新手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刘睿影见过不少大骗子,也被不少人骗过。   吃一堑不一定长一智,但绝对能积累不少经验。   从这些经验里来看,安明不如用萧锦侃来骗自己更加有说服力。   “凌夫人很好。”   这次还是刘睿影主动打破了沉默。   既然对方问了,不管是什么目的,,自己知道起码得说一声。   否则会显得自己很没有礼貌和气度。   王域中人把这里的人称作“蛮族”,便是觉得自己彬彬有礼,处处文明,要是刘睿影连这点礼数都没有,岂不是让人笑话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蛮族”?   安明听后点了点头。   “凌夫人应当说起过,她在漠南有个熟人。”   刘睿影也点了点头。   因为凌夫人的确是说起过。   甚至在他刚出了中都城,走水路绕过大道,蔽人耳目的时候,还曾有人以神秘奇怪的方式引导。   不过那引导极为短暂,以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让刘睿影把这一茬忘了个干干净净……现在一想起来,安明的话果然能和凌夫人所言对上。   “我和凌夫人算是忘年交,你也应该是吧。”   安明说道。   又冲着那女子挥了挥手,女子立马会意,乖巧的抱来一把椅子,放在刘睿影身后。   这张椅子不知是木头还是技术活制成的。   因为它的靠背和座子上的捆绑着厚厚的垫子。   看上去极为臃肿,但坐起来应当极为舒服。   刘睿影客气谢过,随即一屁股坐了下去。   这柔软蓬松的感觉,就像是一屁股坐在云彩里似的。   马车里颠荡了许久,在厌结的营帐中也是硬硬的椅子,现在一下坐在如此柔软的垫子上,一股浓烈的满足感从心底里升起,很快扩散至刘睿影的四肢百骸。   他尽力控制着表情,不流露出舒服的感觉。堂堂诏狱典狱,中都查缉司的省旗,要是因为一把椅子坐起来舒服而觉得满足,定然会被人笑话!   落座的时候一低头,这次看到自己手里还拿着个兔子腿。香气因为温度流逝的原因,已经不如先前,但隐约萦绕在笔尖的味道,还在不断的勾起刘睿影五脏庙里的馋虫。   “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气!”   安明说道。   他手中的兔子腿,已经快吃完。   刘睿影顿了顿,定了身后,也大口吃了起来。   饥饿让他吃的极快,三两口,一个兔子腿便只剩下光光的骨头。   看着手中的骨头,刘睿影有点后悔……   自己应当再忍忍的。   没想到一根兔子腿就让他丢人现眼。   “阁下和凌夫人是怎么认识的?”   刘睿影斟酌的问道。   “这说来话长,当年五王共治建立之后,待中都城安稳下来,凌夫人曾独自一人周游过天下。不过这是她告诉我的,毕竟当年五王共治发生的时候,我也才刚刚出生而已。”   安明说道。   说来话长,他的确是长话短说。   这段话刘睿影停在耳朵里,和没听一样。无非是解释了一下,他和凌夫人的确是忘年交。初次之外,再无其他任何。   至少刘睿影所关心的,他一个字都没说。   “阁下既然和凌夫人交好,那找我来是何意?”   刘睿影继续问道。   现在他毕竟是盟主厌结的座上宾,被厌结当做兄弟。安明则摆明了立场,和盟主厌结势不两立,坚定的站在司命一边。   这个节骨眼上,他找刘睿影来自己的营帐中,肯定不是简简单单的吃个烤兔子肉。   安明好似也没有想好该怎么和刘睿影解释……亦或是他没有做好准备,只是想先看看刘睿影,试探一番底细。   对于刘睿影要来的事,整个漠南他是最早知道的。算起时间的话,还在下危城中的欧家家主欧雅明之前。   百闻不如一见,虽然凌夫人在传信中将刘睿影大力夸赞,但安明也不是小孩子,更不是傻子,不会人云亦云的让人牵着鼻子走。   他现在可是漠南六部落中,实力最强的厌结部落中,最有实力与潜力的战师。可以说要是不出意外,他早晚可以成为部落的盟主。   这样一个人,察言做事一定有自己的规矩和标准。   “先前对你出刀,十分不好意思。”   安明话锋一转,竟然给刘睿影道歉起来。   还十分真诚的站起身,微微鞠了一躬。   刘睿影没有任何反应。   趁人不备,算不上君子行径。虽然临敌之际,讲究诡异多变,但这般莫名其妙,还是让他心中有气。   不过对方给自己道了歉,出于什么缘由暂且不论,刘睿影还是极为大度的表示无碍。这大度是装出来的也好,真心地也罢,只是为了个双方各自一个台阶而已。   一方道歉,一方接受,这个事情就可按下不表,彻底翻过。   “凌夫人说你此行前来是求药的,安东王中了漠南特有的蛊毒,借着文坛龙虎斗的机会前去中都城找擎中王帮忙,最后这麻烦事就落在了你身上。”   安明说道。   这些都是凌夫人在传信中告诉他的。   看的出凌夫人的确是对他很信任。   刘睿影前来漠南蛮族部落一事,乃是绝密。至于来的原因,更是绝密中的绝密。   众所周知,蛮族的蛊毒是漠南特有,除了炼制蛊毒的部落之外,其他地方和势力根本没有解药。   而蛊毒的配方在部落里都是极为隐秘的存在,只掌握在司命和盟主两个人手里,由一位最受信任的天官和战师分别掌握一半,在需要的时候,这两人合起来,才能炼制完整的蛊毒和解药。   “的确是个麻烦事……毕竟我这个人比较懒,从中都城来这里很远,走这么远的路对一个懒人而言,就是天大的麻烦。”   刘睿影耸耸肩说道。   “能者多劳!”   安明笑着说道。   然后从自己榻上的柜子里,拿出一块兽皮,让女子递给刘睿影。   蛮族没有文字,只有语言。所以关于族中的事情,都是采用口口相传的行事,因此很多事情没有得以保留。往往是还没来得及说,掌握这个事情的人就死于非命,这件事便由此烂在肚子里,再无旁人知晓。   长此以往,蛮族的传承就出现了许多亏空。这些断档全都是这么造成的,后人只能加以揣测、想象。然而各部落之间,并不会对这些事情互通有无,所以就造成了对于很多事情,却是有六种不同的说法。   蛊毒也是一样。   一开始,蛮族作为一个整体,蛊毒并不是一种毒药,却是一种可以增强他们体内气血之力的补药。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完全的整体,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分裂成了六块。补药的配方也被口口相传这种弊端所害,变成了毒药……且六个部落各执一词,每个部落都不相同。   安明递给刘睿影的兽皮上,却是正反两面都有印记。   正面是画,反面是字。   画是雕琢精深的工笔,字是王域中字。   据刘睿影的了解,王域中没有地方是习惯在兽皮上作画写字的。   他疑惑的看着安明,难道这张兽皮上的字画,竟是出自他之手不成?   “你有问过厌结关于解药的事情吗?“   安明又让女子割下一块兔肉,边吃边问道。   “他说这种蛊毒不是厌结部落所有,而是出自白慎部落。”   刘睿影说道。   “看来他真是把你当兄弟了……”   安明叹了口气说道。   手中的兔子肉也悬停在半空,刚刚撕下的一条,放在嘴边,迟迟没有吃进去。   “难道不是这样?”   刘睿影问道。   “他没有骗你,安东王中的蛊毒,的确是白慎不落的玩意儿,厌结部落中没有解药。”   安明回答道。   “这张兽皮上,图画和文字都是解药的配方。”   安明指了指刘睿影手中的兽皮说道。   “是白慎部落的还是厌结部落的?”   刘睿影刚才看时,隐约有感觉,现在感觉得到了确定,更加仔细的翻看起来。   上面的图画描绘的都是植物,从根茎到枝叶和果实,都一清二楚。   背面以此写着这些植物的名字,并且还标注清楚了采集的地点.   安明是厌结部落中目前最为出色的战师,因此他手里有一半配方也是在情理之中。不过这张兽皮一定是他私自做的抄本,因为蛮族人的笔触不会如此精致,更不会书写王域的文字。   “这是白慎部落孤独的解药,可惜只有一半,不然你现在就能拿回去交差了。这些材料虽然有的是漠南的特产,但只要不缺钱,在下危城中的流人区里都能买得到。然后再按照记录,随便找个郎中,熬炼一番,服下去,就能解了毒。”   安明轻松地说道。   以至于刘睿影因为他的语气,待说完之后,还没意识到身为厌结部落的战师,怎么会有白慎部落中蛊毒的解药……   等他反应过来时,心中的惊涛骇浪不必从安明口中听到“凌夫人”三个字时小……   “你……不是这里司命最信任的战师吗?”   刘睿影没敢用背叛两个字。   安明能得到白慎部落蛊毒的解药,即便只有一半,也足以证明他的心思。   在刘睿影看来,这根本没有必要。   脚踩两只船是个极为危险的事情,一旦被发现,却是两边不是人,整个蛮族部落没有一处容身之地。朝夕之间,就会从高高在上,受人敬仰的战师变作过街老鼠,最后的下场只能是成为流人,做起下三滥的勾当。   而且这种日子注定不会安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人这一生安稳两字极为难得,如此就过上了颠沛的生活实属冤枉。   “因为我爹是曾经白慎部落的司命,当年要不是碰上凌夫人,我被大漠中的野兽啃干净了!现在厌结部落里那个老不死虽然对我很好,但我要的他能给得了吗?!”   安明双手攥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当一个人有两种立场的时候,最痛苦的却是自己……   刘睿影当即明白过来。   安明想要的,不是厌结部落的任何,而是他在白慎部落中失去的一切!   手中的兽皮,顿时就变得极为烫手,重达千斤。   刘睿影将兽皮整齐叠起,缓缓闭上眼睛,刚准备开口说什么,一阵凉风从背后吹来,营帐的门帘被人从外面掀起。 第一百三十三章 蝴蝶翩然   刘睿影还没来得及转过身看清来人,他就闻到了一股味道。   这种味道他再熟悉不过。   是血腥味。   很新鲜的血腥味。   是从刚才掀起门帘的那一刻涌进来的。   不管是进来的人身上的味道,还是营帐外的味道,刘睿影都知道刚刚应该在部落中肯定是死了人。   至于为什么是死人,而不是杀鸡宰羊,是因为人血的味道和其他所有东西的都不同。是一种极为厚重、粘稠,其中又带着些许甘甜回味的复杂。   第一次问道这种味道的时候,刘睿影仿佛把人血喝到了嘴里似的,堵在喉头,无论怎么样都下不起,就是卡在那里!   后来问道的多了,也就习惯了……甚至能分辨出这味道的新鲜程度。   但更加令刘睿影不可思议的是,安明忽然目眦尽裂,嘴角不断的抽出,而后一偏脑袋,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方才他吃的兔子肉,喝下的酒,全都从胃里泛用出来,吐的一干二净,什么都不剩……   即使是这样,他却是还收不住。   干呕越发剧烈,刘睿影从他的口中看到有黄绿色的胆汁,这说明呕吐已经到了一种地步,若是再不能停下,却是要把整个身子都吐空了不可。   最关键的是,刘睿影根本不知道安明为何会突然如此。   难道是他的身子有什么陈年的疾病,在这一刻突然发作?   一旁的女子,赶忙上前去,揪住他的衣领,把脑袋掰到后仰的位置,然后朝着安明的嘴里灌下了一大壶酒,也不管他能不能喝下,就是这么强硬的灌了下去。   安明并没有挣扎,而是听之任之。   待酒进了肚子后,他停住了干呕,开始不断的打嗝。不过他每一次打嗝,都会从嗓子眼里冒出一点酒,酒味直从咽喉直冲鼻子,让他的双眼都变得泪汪汪的,似是刚哭过一样。   刘睿影看到安明的眼神,虽然有眼泪的遮掩,但还是难挡涣散。   这显然是醉了。   唯有醉酒的人,眼神才会如此。   蛮族中人即便酒量惊人,也很喜欢喝酒,但谁都架不住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喝进去这么多。   尤其是刚刚呕吐完,肚子里空无一物。   空着肚子喝酒是大忌讳。   能喝酒的人没有一个人会如此行事。   起码都得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让胃里有些缓冲之物,再行拼酒之事情。   不过安明此刻虽然有些醉意,但神态却很是清醒!   他丝毫不在乎方才的失态,反而让正在收拾他呕吐物的女子,再去搬来两把椅子。   直到这时,刘睿影才腾出空当来,转过身,看清了进来之人。   厌结冲他咧嘴一笑,几乎都能看到他的后槽牙。   长兴却是严肃异常,眉头凝成了一个疙瘩,不知道又在琢磨着什么事情。自从回到部落之后,他便一直是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部落是他的家,按理说家是最温暖的地方,何况路上的时候,长兴还告诉过刘睿影,部落中他已有妻儿。   不论是大家还是他个人的小家,都是极为圆满的存在,怎么会这样心事重重?   女子将椅子摆在刘睿影旁侧。   厌结毫不客气,大步的走上前来,大马金刀的坐下,从自己腰间取出一个酒囊,打开盖子就猛灌了几口。喉咙中发出一阵舒爽,随后又把酒囊递给了刘睿影。   “兄弟,这酒不一定好,但足够老!”   刘睿影木讷的接过酒囊。   也许是受到先前安明被灌酒的样子的感染,他也仰脖喝了一大口。   这酒果然不错!   入口优柔,醇香无比!   他很难相信这是漠南的蛮族所能酿造出来的。   因为这里的酒,大多粗糙,只讲究浓烈。能喝醉的就是好酒,其余口感什么的,是无所谓的东西。   “怎么样兄弟,还不错吧! ”   厌结看到刘睿影喝完后砸了咂嘴,似是在回味,立马问道。   “这酒有多老?”   刘睿影没有回答,反而如此问道。   “嗯……让我算算……”   厌结伸手托着下巴,嘴里念念有词,另一只手的手指头不断伸开又蜷缩,但算了许久,却是都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九十二年。”   一旁的长兴冷不丁说道。   “九十二年的老酒!怪不得……”   刘睿影震惊的说道。   时间能够改变一切。   就算是以蛮族中人极为粗暴野蛮的方法酿造的酒,经过这么长久的沉淀,口感也会变得温和起来。   “我只是估算,因为再过五天,就是司命的九十三岁寿辰。这酒一直在他床头的柜子里藏着,从来没有人见他拿出来过,所以我觉得是九十二年。”   长兴说道。   刘睿影点点头。   他的估计不无道理。   一个马上就要活到第九十三个年头的人,有些老酒根本不奇怪。即便是不需要这么长时间酝酿的东西,放置了九十二年,也会变得是极有沉淀感,古色古香。   放在王域中,九十多前的东西,都是皇朝遗物,可以算得上是古品,在黑市上能卖不少钱。起码寻常人家,一家老小一年的吃喝是不用发愁了。   刘睿影将酒囊还给厌结。   他本来是还想喝几口的。   但听到这酒竟然是九十二年以前的,那喝一口就少一口,却是用金子都买不来。也不知道下危城中的胡家有没有这么老的酒,但他们这次拿出来拍卖的“满江红”,好像也只是六七十年的陈酿,比九十二年,足足差了二三十年。   很多人的一辈子还指不定能活到二三十年,一坛酒却是就出去了好几代人,其中的珍贵不言而喻。   在厌结伸手接过的时候,刘睿影看到他的手上有很多深色的斑驳。   尤其是当他的手伸过来时,血腥味极其浓烈。   刘睿影定睛一看,不光是厌结的手。还有他的身上,全都是斑驳的血迹。   上面还挂着些许碎肉……纹理结构和人的一模一样。   血腥味是从厌结身上传来的!   刘睿影确定了这点。   现在惟一的疑惑,就是厌结身上的血肉到底是谁的。   看着他手中酒囊,结合先前所说的,刘睿影忽然想到了什么。   “咳咳……”   主座上,安明终于停下了打嗝。咳嗽了两声后,站起身来,走到刘睿影登时三人面前,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对面,看向厌结说道。   “恭喜盟主大人一统厌结部落!”   女子把烤兔子放在桌上,又给四人拿过三个酒杯,偏偏没有刘睿影的。   刘睿影抬头诧异的看着女子,她却对刘睿影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着自己先行离开。   营帐外,是一片空地。   这会儿风刮的正是劲头上,尤其是空地当中,没有任何遮掩,刘睿影被吹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低着头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万一在风沙中迷失了方向,再想回来,肯定要耗费很大的功夫才行。   恍惚中,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的朝一个方向拽去。刘睿影本想抗拒,但从自己的手腕上传来的温热和不可抗拒,让他打消了这种念头,老老实实的跟着走去。   很快,又来到了一座营帐前。   刘睿影四下张望,空气中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昏黄一大片。   砂砾被风扬起时,和下大雪没什么区别,都让整个天地变成了一片大笼统。   既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刘睿影干脆也不多想。   至少眼前人的身影他还算是熟悉,是那女子。手中剑也握的很紧,给他了许多底气。   “快进来,傻站着干什么?”   女子一晃神就钻进了营帐里,只有一句话从门帘的缝隙中钻出来,被风沙卷走了大半,刘睿影之听了个模糊。   走进营帐里中,女子已经点燃了灯盏。   这里面的灯盏要比厌结的和安明的营帐里黯淡许多。   不过大小却是相当,借着灯火,刘睿影飞速的扫视了一圈,发现这女子的营帐虽然简陋的,但却井井有条。   床尾摆着一个大浴缸,最是引人瞩目。   女子举着灯盏,走到浴缸旁,把边沿上搭着的一条毛巾轻柔的扔给刘睿影,说道:   “把你头上的沙子掸一掸。”   刘睿影接过毛巾,点点头照做。   不但把头上的沙子全都拨弄干净,还把脸和脖子全都仔仔细细的擦了一遍。   这条雪白的毛巾,顿时成了黄褐色,难看无比……   刘睿影顿时有些尴尬,这毕竟是个姑娘的东西,被自己弄脏成这样,有点说不过去。   但那女子却丝毫不在乎,还告诉刘睿影只需要扔在地上就好。   刘睿影虽然仍旧是点头答应,但却没有照做。   他把毛巾整整齐齐的叠好,走到门帘处,弯下身子,放在了旁边。   “这里是你住的地方?”   刘睿影问道。   “那你觉得是谁住的?”   女子翻了个白眼说道。   没想到温和的她一旦离开了旁人,却是就变做了一个火药桶。   “你不会以为我和安明住在一起吧?”   女子骤然停下手上的忙活的事情问道。   刘睿影无言……因为她就是这么想的。   女子招呼刘睿影坐下,还端出了一盘烤鱼,周围围着几个土豆,都在冒着热气。   “这里的鱼做法和王域中不一样,没什么调料可放。最多刷一层油,然后就架子火上,直到烤熟为止。”   女子说道。   “你应该不是蛮族中人吧?”   刘睿影问道。   “你觉得我像吗?”   女子反问道。   她的每一句回答,都不是好言好语的说出来,全都是反问的语气,着实是让人听着不舒服。还好两个人先前在厌结的营帐中见过,不至于太过见外。否则刘睿影都准备直接抬屁股走人,即使站在外面的风沙中,也比在营帐里受气好。   “我不是蛮族,我和你一样,是中都人。”   女子似是有所感觉,知道自己这样说话有些过分,这句话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刘睿影惊讶的看着她,不明白一个女子为何会从中都城来到漠南的部落里,而且看样子,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对部落中的一切都极为熟悉,还学会了蛮族话,能够和他们交谈自如。   “湖边的丰豪茶楼,我以前在那里做事。”   女子看刘睿影应当是没有相信,继续说道。   刘睿影眼睛一亮!   丰豪茶楼,这可是中都城里数一数二的地方。   是中都三大家蔺家的产业。’   说是茶楼,实际上也是青楼和酒肆。   里面喝茶的人少,喝酒的人多。聊天的人少,听曲儿的人多。   不说姑娘如何,单说安茶牌和酒单还有菜谱,连起来就能有两三百页。深冬时分,中都城里只有不超过五个去处能弄来海边新鲜的海货,还有江南的杨枝甘露,丰豪茶楼就是其中一处。   “你在那里做了多久?”   刘睿影问道。   这样的底细本来不该问。   但若是不聊这些,两人之间着实只能大眼瞪小眼,或是看着烤鱼和土豆发呆,却是更没有意思。   “三年零三个月 。”   女子说道。   “记得这么清楚!”   刘睿影说道。   “女人对这样的事情,总是会记得很清楚。你们男人就不同了,就算是记得,也得拼了命的忘掉。”   女子又白了刘睿影一眼说道。   “男人为什么要拼命忘掉……”   刘睿影不解。   虽然他听懂了这女子说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事,但不明白这样的事情男人拼命忘掉有什么好处,难道不是一一记着,当做炫耀的资本吗?   “若是不忘掉上一个,怎么面对下一个?各个都不忘,却是怎么能风流的起来?男人就像是蝴蝶,在空中飞来飞去的。蝴蝶喜欢花,但又何尝在哪一朵花上停留的久?”   女子说道。   刘睿影瞥了瞥嘴,拿起一个土豆,摆成小块塞进嘴里嚼着。   那没有滋味的烤鱼,着实是没有任何食欲,这土豆看着软软糯糯,甚是可口。   “也算是老乡,怎么称呼?”   刘睿影眼下一口土豆问道。   “蝴蝶!”   女子说道。   “叫我蝴蝶就行!”   刘睿影抬头正好和她的眼神撞在一起,刚刚咽下的土豆顿时噎在胸口,令他疼痛无比。 第一百三十四章 更长梦短   方才还在说男人风流成性,就像是蝴蝶,在每一朵花上都不会停留很久,现在却又告诉刘睿影自己的名字是蝴蝶。   蝴蝶肯定不是她的真名。   一个女人叫做蝴蝶,未免有些太香艳了些……应该是她在丰豪酒楼时的花名。   一只蝴蝶,生命只有短短一个春天,过了春天后,或许飞舞的落叶都会成为她的伙伴,没有生机,只剩下平淡和苍白。   华丽而短暂的光彩,是她一生的照映,因此她给自己起名蝴蝶,不仅仅是因为她们生命相似,更是因为那光彩也很像。   刘睿影好不容易吞下去了噎在胸口的土豆,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这才反应过来,自从这女子说自己叫做蝴蝶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再说过一个字,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面色平静,好似脑道理空空荡荡,不知道是在回忆,还是只是出身而已。   突然她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并且很是反常。   一般人,即使是哭,也会先流眼泪,再肿了眼眶。可她不同,却是还未流出泪珠,眼眶已经肿了起来。尤其是眼睑下方,已然高高堆起,将眼睛挤成了一条缝。   这个样子的确不好看,但却十分可怜。   若是放在中都或是下危城里,恐怕任何一个人见到了她,都会毫不犹豫的给出自己的同情。   刘睿影觉得自己应该出言安慰一番,但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对于这样的女子,身世定然复杂,所经历过的,也不是刘睿影可以理解的。   就算是同在丰豪茶楼中的姐妹或许都不能理解蝴蝶的心思,更不用说刘睿影了……   他能做的,只是拿起桌上的酒囊,给她面前的杯子倒了满满一杯,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和她轻轻一碰。   也不等蝴蝶有没有反应过来,刘睿影已经仰脖饮尽。   在他放下酒杯后,蝴蝶仿佛才回过身来,眼睛十分迷茫的看了看刘睿影,又低头定格在自己的酒杯上,轻声说了句:“谢谢”,然后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量真好!”   刘睿影说道。   这句话当然不是真心地。   一两杯酒,就算是个孩子也能硬着头皮喝下去,更不用说是个大人,更不用说是曾经丰豪茶楼的姑娘。   “逼出来的。”   蝴蝶轻描淡写的说道。   刘睿影顿时感觉到很沉重……   这四个字里面透露出来的无奈,他却是懂得。   虽然他的无奈一定和蝴蝶不一样,但人生在世,无奈本就是常态,各有各的无奈更是常态。很多事刘睿影也不愿意做,还不是被逼出来的?   蝴蝶或许被逼着唱曲儿,被逼着陪酒,被逼着接客。刘睿影则是被逼着拔剑,被逼着杀人,被逼着跨马扬鞭。   都不是为了自己,但兜兜转转,却又是为了自己。   因为不这样做,很可能就会饿死,渴死,被别人杀死。   “以前我不叫蝴蝶。”   蝴蝶给刘睿影倒了杯酒说道。   “叫什么?”   刘睿影忽然对眼前的女子很有兴趣。   无关于情欲,单纯是对她的过往,对他这二三十年的经历,以及对她以后的希望,全都想要了解。   “不说也罢。但我明白你的无奈,你却只明白我的一半。”   蝴蝶自斟自饮的说道。   冥冥中,刘睿影似是明白了什么,就像一间漆黑的房子,总是能看到些亮光,但又寻摸不到……每次都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一摊开手,却又以极快的速度从指缝间溜走!   “你也杀过人?”   刘睿影直接了当的问道。   蝴蝶拿着酒杯的手微微停顿了刹那,抬眼看着刘睿影,回答道:   “难道看不出?”   刘睿影笑了笑,这种事情哪里是能用眼看的出来的。   谁都没有把好坏写在脸上,谁也不会把杀过多少人绣在胸前的衣襟上。   但她这么说,起码让刘睿影知道,蝴蝶是杀过人的。   白天是蝴蝶,晚上说不定就是吸血蝙蝠,专吸人血。   蝴蝶和蝙蝠一样,都会飞,也都很孤单。即便蝴蝶总是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出现在花丛里,但它榨取的却是花粉和花蜜,与蝙蝠吸人血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至于为什么人们喜欢蝴蝶而讨厌蝙蝠,纯粹是因为相貌上的原因。   人们往往更愿意用虚假的表象来麻痹自己,却是不愿意相信事实,哪怕这事情明白的一清二楚也不愿意去相信。   或许曾经的“蝴蝶”就是“蝙蝠”,后来她走出了阴暗无光的洞穴,还把自己的身子翻转过来。   “方才为什么要带我来这?”   刘睿影话锋一转,问道。   他看得出,蝴蝶不愿意多说自己的过往。既然过去不想聊,那就聊聊现在。她把刘睿影带来自己的营帐,绝对不会是毫无目的。不管是出于什么打算,起码都有个原因才对。   “你在那里,他们很多话不方便说。”   蝴蝶说道。   “安明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刘睿影追问道。   在厌结和长兴走进营帐前,安明刚刚勾起些许情绪,说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却是酒杯厌结所打断,接着就开始呕吐起来。   “你想我长话短说,还是娓娓道来?”   蝴蝶问道。   刘睿影笑了笑。   蝴蝶的确是个高手,不但会聊天,更会讲故事。   说起讲故事,刘睿影想起了另一个人,小机灵。同样也是走南闯北,同样也是能说会道,而且他更爱凑热闹,就靠这一张嘴给人讲故事四处混吃混喝,还不被人讨厌,着实是厉害。不知道小机灵和蝴蝶若是碰在一起,究竟谁更能说,谁的故事更精彩。   “你觉得怎么舒服就怎么说,我听不懂也无所谓。”   刘睿影摊了摊手。   蝴蝶轻轻的放下酒杯,   这动作当真是像蝴蝶!   蝴蝶飞翔从来没有声音,看着翅膀扑闪,却连一丝风都带不起。   刘睿影从未见过有人有这么轻的动作,也想不到有人真的和自己的名字一模一样。叫蝴蝶,却也就是蝴蝶。   “当一个人变成孤儿的时候,有些人会觉得轻松,有些人会开仇恨。安明是怎样的,想必你也看得出来。而且他还沾染上了一个特殊的毛病。”   蝴蝶说道。   她的话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停住,勾的刘睿影心里痒痒的……明明知道蝴蝶在拿捏自己,却又欲罢不能。   其实这事情不问也罢,不听也行,但开了头,总是想要个有始有终的结局。   “什么毛病?”   刘睿影问道。   他猜到应该是和剧烈的呕吐有关,可单凭一次呕吐,根本想不通其中的缘由。   “他怕血,甚至可以说是恐血!”   蝴蝶说道。   刘睿影瞪大了眼睛。   再三确定蝴蝶没有开玩笑。   相反,她说的极为认真,比先前所说的一切都要认真。   不过有些人就是喜欢用认真的语气和神色来开玩笑,事实到底如何,无法分辨。   但怕血的人如何能成为部落中的战师?   蛮族中人野蛮好斗,最喜争强好胜,现在还保留着决斗的传统。所有的战师更是从猎手成长起来的,即便不杀人,也得去狩猎。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臣服,有时并不是因为死亡。但野兽没有人的智慧,只有你死我亡。   更不用说,这些野兽是蛮族中人的食物。对它们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世上最残忍的死法就是饿死,感受着自己的肚子里一点点的空落,身子一点点的衰弱,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身体里还犹如烧着一团火,剧烈的炙烤着自己……这种疼痛的感觉,让人根本无法安详的死去。   惧怕鲜血的猎手,除了被野兽杀死吃掉外,根本没有其他任何出路。   “所以他每次出刀前,都要喝很多酒。只要麻痹了自己,就能掩盖住惧怕。”   蝴蝶接着说道。   刘睿影震惊的表情,令她很是满意。   厨子都希望自己做的饭菜被人夸赞,讲故事的同样也希望自己说的故事能让所有人都耳目一新,惊诧不已。   很显然,她做到了。   “酒的确能让人麻痹……但麻痹的人又如何出刀?”   刘睿影自语道。   蝴蝶摇了摇头。   这就不是她所能解释的范畴。   讲故事的人只讲别人的故事,很少说及自己。   因为自己的故事,说起来,总是很难客官。稍微有些许的主观影响,就能改变听者对整个故事走向的把握,这是大忌,是万万不能犯的错误。   “我理解不了孤儿的心境的变化,可能这让他激发出了某种天赋,能再喝酒后还能稳稳握刀。”   蝴蝶还是回到了刘睿影的自语。   不管他需不需要,这样做起码尽职尽责。   “不管什么样的毛病,你都很帮他。”   刘睿影说道。   “你是说我帮他和男人睡觉拉关系,还是说帮他在犯病的时候灌他酒喝?”   蝴蝶反问道。   刘睿影不知该怎么回答。   和男人睡觉是帮,犯病了灌酒也是帮。   这两者之间哪里有什么明确的界限?   反正都是帮忙,帮的是这个人,而无所谓什么事情。   “其实,我也是孤儿。不过我一出生就是,和安明还不一样,所以那种情感上的落差,我没有经历过,也不懂……”   刘睿影缓缓的说道。   安明在蝴蝶的心中有不可动摇的地位,方才刘睿影说帮忙,似乎是对安明有些不认可,蝴蝶的反问中已经有了明显的不满。他只能再度转换话题。   果然,蝴蝶在听到刘睿影竟然也是孤儿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眼神要比刚才反问时,缓和了很多。   无论是谁,孤儿都是一个绝对值得被同情的人群。   孤寂的在人生的旅途上,无论是开心还是痛苦,都没有人去分享。至少在拥有朋友前,是这样。但朋友不可能时时刻刻的陪在身边,起码在小时候,朋友还不能算是朋友,最多只是玩伴。后来大浪淘沙,玩伴兴趣各异,留下来志同道合的,才算是朋友。   对于刘睿影来说,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   况且孤儿要比其他人更有权力爱和被爱,查缉司里他感受到了这种温情,后来凌夫人的关照更是让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同。即便有缺失,也没有什么大的关系。   女人的感情要比男人的更持久。   虽然蝴蝶用蝴蝶打比方,用来嘲讽男人有些过头,但刘睿影不能否认这一点。   她们的心,是慢慢被腐蚀,然后一点一点的凉透。而男人的失落,则极其猛烈,像是被一头饥饿的狼撕扯成了碎片。   “其实这部落里,大多都是孤儿。蛮族中有个奇怪的规律,女人往往寿命很短,最多只能等孩子长到十来岁。这几年,好像是因为他们的气血之力又出了问题,孕妇要么流产,要么难产,所以活的更短。”   蝴蝶说道。   每当部落中有人生产,她都会去帮忙。   不是为了自己,却是为了安明。   这也是帮忙的一种。   虽然那些孕妇不是安明的女人,生的孩子也不是安明的种。   但他毕竟是这个部落的战师,有着极高的威望。蝴蝶作为他身边的人,前去帮忙之后,这份人情却是都算在了安明的头上,让他的威望更加高昂。   “……哐……哐……哐……”   蝴蝶刚张开嘴,想说什么,营帐外忽然传来三声巨响。   她脸色变遍,惊慌的骤然起身,双手不断搓揉,脸上都没了血色。   “这是什么声音?”   刘睿影问道。   “是着急所有部落部众的信号。”   蝴蝶说道。   “都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事?   刘睿影接着问道。   蝴蝶没有说话。   她早就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但当它真的到来时,还是觉得过于突然。   对于自己不想接受的事情,再做准备都显得无济于事……   照样是心惊肉跳,寝食难安……   “我们也要去吗?”   刘睿影也站起身来。   蝴蝶看着他点了点头。   不论他们俩算不算是部落的部众,这么晚集合全部人,一定是出了大事。要是错过了知道,对自身也不是一件好事……   有些热闹去了不是为了凑热闹,而是为了更好的活!    第一百三十五章 惯例中的反常   刘睿影和蝴蝶从营帐中出来的时候,外面还在刮风,只不过要比先前小了不少。   他下意识的用手遮挡住口鼻,低着头,双眼只看着脚下的沙地,却觉得手背一阵冰凉。   漠南下雪了。   雪混着沙子,变成了昏黄的颜色,犹如营帐中的灯盏,让人更加分不清困顿的现实。   不过这雪还是有些白。   每一座营帐上都像是带了个尖尖的帽子,在苍茫的大漠上极为醒目。   能再这样的风沙里,依旧停留在营帐顶端的雪,极为倔强。就像是刘睿影手中的剑。有时候明知不敌,但也要出剑,否则连一点可能都没有。   部落中已经到了不少人,都聚集在盟主厌结的营帐前。   蛮族中人的个子都很高,遮挡的密密麻麻,让刘睿影看不清却前方。   正在焦急之际,忽觉得自己的手腕又被人握住,传来的温热触感和先前的一模一样,知道应该还是蝴蝶,索性便放松了身心,任由她抓住,牵着自己朝旁侧走去。   斜地里,没有人遮挡,能够看得清前方发生的一切。   盟主厌结的营帐,门帘紧闭,但从缝隙中透出的灯火,映照出闪烁的人影,证明里面是有人的,只是还未出来。   蝴蝶告诉刘睿影,眼下不落的人还未举起,站在这里的,最多三分之一而已。   刘睿影粗略一估计,除却在外渔猎的猎手以及他们的帮衬,整个厌结部落应当三四千人的规模。   不得不说,这漠南最强大的蛮族部落,人口也着实是少的可怜……所以他们才会对新生儿有这样执着的渴望。   毕竟对一个部落来说,人口代表着一切。从中可以选拔出更多的猎手,然后等这些猎手慢慢成长为战师。至于那些脑子好用的、开窍早的,就可以成为智集的学生或是司命的徒弟——天官。   不论这些孩子将来的路是什么样的,有了他们,厌结部落才发展的可能,否则只是个虚假的架子,只能一天天的衰败下去……迟早被其他的部落一口吞掉,沦为附庸和奴隶。   刘睿影看到很多人手里提着工具。   有的人牵着骆驼,还有的人提着布袋,都是有备而来。唯有他和蝴蝶两个人,手里空空。   本来就不是蛮族中人,是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来到了这里。平时除了相貌和身材以外,倒也不显得突兀,直到此刻他俩才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外人。不被这个部落所接受,也不懂得这里的任何习惯、习俗。   但这只是刘睿影的一厢情愿。   他觉得蝴蝶和自己一样,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   事实上,蝴蝶了解的,远比他要多得多!   这些人手里的东西,是为了制作肉干。   漠南的天气入冬要比王域内晚不少,但一旦入了冬,整个漠南就会成为一片死地。除了蛮族中人以外,难再发现任何活物。本来还有些为了赚钱甘愿冒险的流人商队,这时候也会慢慢不见了踪影。   因为下雪和几乎不停息的风沙,从下危城中通往漠南的唯一道路,华容道,会被完全遮掩。   在没有任何可以辨识方向的大漠中,若是在失去了道路,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   流人们虽然贪财,但他们更惜命。   只有留的性命在,赚的钱才能拿去享受。   这个道理,他们最是明白。   所以在冬季来临时,这些流人们甘愿吃糠咽菜,瑟缩在家徒四壁的屋里,也不愿意冒险搏一搏富贵,前往漠南部落中跑生意。   如此一来,却是就切断了漠南和外界的联系,使得这里变得更加孤立,仿佛不存在似的。   但这些蛮族中人还得活着。   他们活着并不是为了完成什么目的,或者做到什么事。活着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不愿意死。   活着平淡但却不能死,毕竟没有人愿意死,谁都想活着,并且活得好!   至于怎么是活的好,这就是看个人的想法,有人混吃等死,有人奋斗不停,区别只在于他们的终极目的在哪个阶层高度。   任何人都没资格指责平平无奇,蒙混度日的人,因为他们的目标并不高深,在他们眼里,也许日日奋斗的人是个傻子,怎么样都是一辈子,何不轻松自在,何必给自己找头疼呢?   但仔细想想,活着这件事最根本的理由,其实就   是为了不死。   冰雪封盖的大漠,即便是最为出色的猎手,都寻找不到猎物的踪迹。偶尔能走个运,捕获到一头没有冬眠的熊,或是几只野兔,也不够全部落的吃用。   私藏食物和肉在部落里是要被杀死的重罪,而且是绑在立柱上,在星光下,活活烧死。   这般死亡的方法,光是想想就足够可拍……更不用说亲自体会。不到万不得已,却是没有人敢于尝试。   对于冬天,蛮族中人有自己的应对法门。   他们会把最后获得的猎物,全部做成肉干,储藏在固定的营帐中,按照定量分配给部落众人。虽然吃不饱,但也不至于饿死。而且入冬之后,却是没有任何旁的事情要做,每个人都蜗在自己的营帐里,除了吃,就是喝酒睡觉。   事物短缺,酒确实能御寒。睡觉则可以尽最大程度保存体力,不至于消耗的太快。   蝴蝶冲着刘睿影努了努嘴,示意他看向前方。   有人已经架起了锅,从布袋中倒出来和小石子一样大小,且极为粗糙的盐巴。   下锅炒热,待冷却后揉搓在肉食的表面,即可放入坛子中,封进专用的营帐里。   这种坛子,是蛮族中人自治土窑中所烧制而成的泥瓮。   半只手臂的深度,坛身很瘦,表面涂有莫名的釉彩,画的多是星空或是部落中流传的一些英雄人物的故事。   那都是历史的印记,每一笔上面都烙印着远古的味道和气息,使得人一眼看去,就仿佛深深陷入了沙漠里,怎么都挣扎不出来。   不过在制作肉干前,盟主和司命会请全部部众大吃一顿,算是一年的犒劳,也算是标志着冬日的开始。毕竟从这一顿之后,大家就要过起码两三个月的苦日子,待春回大地之后,才能再有这样可以敞开肚皮吃喝的机会。   厌结营帐的门帘终于掀开。   他和长兴肩并肩走了出来。   刘睿影看得出,人们有些疑惑。   因为往年都是司命走在前,他的徒弟天官们跟在后面,然后才轮到盟主、智集、战师等等。   不过厌结在部落中还是有相当高的威望,众人虽然觉得不符合常理,却也没有人提出质疑。万一触碰了什么忌讳,弄得自己最后一顿饱饭却是也吃不舒坦,该当如何?   但更多的人看到厌结出现,却是既兴奋又忐忑。   兴奋的是可以有一顿酒肉管够的宴席,忐忑这一顿结束,不知有多少同胞熬不过这一个冬天。   即便每个冬天,部落的高层都会很有计划性的发放肉食和粮食,但还是有很多老人和孩子渡不过去。   漠南有句话流传很广,熬过一个冬天,就能再多活一年。可想而知冬天对于这样的原始部落而言,能够看做是十足的天灾。   厌结出现后,扫视了一圈众人,最终定格在刘睿影的身上,对他笑着点了点头,却也没有说话。   继而闪开身形,让后面的几位战师走上前来。   这些战师每人手上都提着两只野猪,每一只看个头足有二百来斤重,也就只有这些膀大腰圆,力气惊人的战事才能一手一个,将其提起。   野猪已经宰杀完毕。   部众们看到野猪,纷纷欢呼起来。   战师们在这一片欢呼声中,手起刀落,很快就把这些野猪剥皮去毛,分割成拳头大小的肉块。   蛮族中人的烹饪方法,除了烤,就是炖。   不似王域中那么丰富。   终归是缺少物资和调料,不然谁不愿意出有味道的食物?   架起的大铁锅,是从流人商贩手里买来的二手货,都是下危城中的人家淘汰下来的,有些边沿处还有破损。但这些都不重要,部众们的激情和热情足以掩盖炊具的不足。   当肉都丢进锅里后,蝴蝶也撸起袖子,上前帮忙。   刘睿影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但站在原地总是不好,便也上前去和厌结打了个招呼。   “兄弟,咱俩的交杯酒还没喝,一会儿肉炖好了,一定得喝了!”   “承蒙盟主看得起,在下却之不恭,只得从命!”   刘睿影拱手说道。   厌结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刘睿影发现先前他手上和身上的血迹已经全然不见了踪影,只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还萦绕着。   不过这里刚刚分割了好几头野猪,血腥味混合在一起,难分彼此   ,刘睿影也不好判断。   “盟主这么晚召集部众炖肉,除了宣告入冬以外,还有事情要说。”   长兴对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早就知道,定然不会是吃吃喝喝这么简单,否则这样的事情推迟一天又有什么关系?   厌结这么着急,定然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而且那群战师里,并没有安明的身影。   作为厌结部落中最为年轻且出色的战师,他无论如何也不该缺席的。   还有未到场的司命、天官等人。   刘睿影越发觉得这深夜的集会并不简单……看似吃喝热闹,实则血腥无比,波涛汹涌。   不过长兴却很是轻松。   从回到部落开始,他一直没有舒展的眉头此刻却是异常平整。   在对刘睿影说完了那句话后,竟然还哼起了调子。   长兴的声音很好听,哼唱的调子极为辽阔悠远,和眼前的天地也脚下的大漠很是般配。   刘睿影和他看着众人往炖肉的锅里里面相继放入整个的萝卜,这种事情多少带点仪式感。   宰杀放血的野猪肉,已经蒸发了多余的水分,显得有些萎靡不振,然而在放入锅中加水后不久,在旺盛的火的裹挟中,它开始变得透亮,吗,慢慢发出了肉的香味。   这种野猪肉要比家里喂养的腥味更重。   刘睿影有些闻不惯,但看到部落中许多孩子,不住的咽口水,却是把这种腥味当做肉香气。   野猪肉在锅里翻滚,慢慢变色。   厌结背着手,走到这一排炖肉的铁锅前,清了清嗓子,准备说点什么,但长兴却突然挡在了他的身前,指了指锅,又摇了摇头,示意他还不到时候。   厌结皱了皱眉头。   性质被人打断,换做是谁都不会高兴的,部落中高高在上的盟主更是如此。   好在他不是个暴君,也了解长兴的忠诚,知道他的话即便不全对,至少没有大错,更不会害自己,所以还是照做。   一个身影从后方挤进来,所有的部众犹如水流般自动分开,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安明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皮袋子,颜色很深。   这深色不是皮子本身的颜色,而是被浸润了个通透所导致的。   皮袋子里面装着满满一袋子青口贝,还很新鲜。   漠南的水流里只有鱼,而且一入冬,冰封水面,鱼都沉到了最低。一开始的年头,只要凿破了冰面,用些许饵料,就能捕捞上吃用不尽的鲜鱼来。   近来这几年,鱼也变得精明起来,甚至要比蛮族中人还聪明。即使被凿破了冰面,它们还是倔强的沉在水底,根本不理会那些饵料。   反而蛮族中人每年都有不少人因为凿冰捕鱼而不慎落水,最后被活活冻死,就连体内那天生茁壮的气血之力也不能挽回分毫。   没人知道安明从何处找来了这一袋子青口贝。   他把青口贝交到蝴蝶手里时,蝴蝶迟疑了片刻,才接过攥紧。   “想怎么吃?”   蝴蝶问道。   “随你,送你的。”   安明说道,随后站在厌结身旁,两人深深的对视了一眼,彼此间心照不宣。   在丰豪茶楼的时候,蝴蝶从不干活。她的手只用来举起酒杯或是伺候男人,若是因为干活而变得粗糙,却是就得不偿失……   那会儿,丰豪茶楼请了八个人伺候她,其中有三个人,专门负责呵护她的手,省下的人分别伺候着身段儿和脸蛋。   相比于其他两处,手更容易受伤,也更容易老。   无论是什么危险的东西,除了用眼睛看,用鼻子闻以外,都是手第一个触摸。   但现在蝴蝶的手,衰老而粗糙。   上面布满了皱纹,还有裂痕。   这样一双手,没人会喜欢,但一定有人心疼。做出的青口贝,无论是什么味道,却是都能让人感觉到满满的心意。   蝴蝶架好一口新铁锅,朝里倒了油,待油温起来时,把已经切配好的葱姜蒜扔了进去,还滴了几滴老酒。   青口贝倒进去时,滋啦声起,炖肉的锅也开了。   再过不到半个时辰,肉块就能熟透,厌结也该说明他今晚集会的真正目的。   不过他对和刘睿影喝交杯酒这件事极为执着。   一转眼,已经摆好了桌子,将酒杯对放,右手虚引着,邀请刘睿影落座。 第一百三十六章 唯一的盟主   不过刘睿影却并未看到厌结的邀请,他的全部精神都在注意着蝴蝶炒青口贝上。   “你也会做饭?”   蝴蝶问道。   常言道,君子远庖厨,这句话在五大王域内很是适用。一个大男人,好端端的,在厨房里泡着,就会被人说成是没出息……可这世上大部分的厨子,却又都是男人,当真是极为奇怪的事情!   很少能看的女厨子,顶多厨房里会多几个女下手,来给厨子打打杂。   而那些下厨的人自然不是君子,君子很少见,因此平常人和厨房的联系还是很密切的。   男的比女的多把子力气,况且女子不能豪放的出门,也不能和男丁们讨论菜肴,限制很多,相比之下,男的做厨子更为合适。   而女子心思细腻,手巧玲珑,用来切菜配料最为合适。   刘睿影不是厨子,但他是一个男人。   一个不是厨子的男人,喜欢看旁人做饭炒菜,那只能说明他也会,并且对此很感兴趣。   “我不会……”   刘睿影摇摇头说道。   蝴蝶差异的看了她一眼,这却是自己没有想到的……   刘睿影何止不会做饭炒菜,就连热水都没有亲手烧过一次。   这样说出去,旁人或许会觉得他是什么大世家的弟子,应当是前呼后拥十来个人没日没夜的伺候着,就像蝴蝶在丰豪茶楼中的日子一样。   其实是因为查缉司中,这些琐事都有专门的人去做。有人烧水,有人做饭,有人炒菜,全都不需要自己。   刘睿影不是第一次看人做饭,但如此野蛮的环境,如此庞然的大锅,还有如此秀气的女子,这三者结合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动人!   当她的手握这锅铲,在锅里上下翻飞的时候,刘睿影觉得就是一只蝴蝶正在翩然起舞。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蝴蝶的手好看。   即便后来这双手什么活计都得做,但皮肤的白皙却是天生的,一辈子都改不了。   当年在丰豪茶楼里,就有无数人贪恋她的这一双手。   这本也没什么……有些人喜欢脸蛋,就会有些人喜欢双手。   都是长在身上的部位,尤其是手,时时刻刻都暴露在外面,没有任何隐私可言,更是让人能看个痛快。   但蝴蝶却因此很不高兴……她觉得自己哪里都美,但为何旁人却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一双手上?   现在看来,连刘睿影都是如此庸俗……   蝴蝶将自己的袖子朝下拽了拽,彻底遮住了自己的手背。这样一来,即便手里握着锅铲,旁人却也看不到她的手。   刘睿影微微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   捂住双手的原因有很多,何况现在天气并不暖和。女人总是要比男人更怕冷些,所以把双手藏在袖子里也无可厚非。   “现在还觉得有意思吗?”   蝴蝶问道。   “有意思。”   刘睿影点头说道。   他看的是蝴蝶炒青口贝,至于她的手,只是附加品罢了,在刘睿影这里并不能喧宾夺主。   现在她把手藏在了袖子里,可手中仍然握着锅铲在翻动,整体上看去,并没有什么区别。   “你真是很奇怪!”   蝴蝶停下手里的动作,站直了身子,扭过头看着刘睿影说道。   “哪里奇怪?”   刘睿影反问道。   喜欢看人做饭不是什么罪过,也算不上古怪。民以食为天,谁都得吃饭,只是有的人会做,有的人不会做……不会做的人,也不代表他不敢兴趣,可能只是没有机会而已。就像刘睿影,以前没有机会,现在却是赶上了,那当然得看个过瘾。   面对刘睿影的反问,蝴蝶张了张嘴,却又摇了摇头。明明是有话说的,目光却朝他后面忘了一眼,没有说出来。   刘睿影也注意到自己身后有人走来,回头一看,却是安明。   刚才他将这一袋子青口贝交给了蝴蝶后,不知去了哪里。这会儿出现,不但换了一身衣服,手里还提着刀。   那些战师,没有一个人带刀。   他们全都围在炖肉的大铁锅前,闻着肉香,说说笑笑。   战师们没有普通部众的顾虑。   冬天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个普通的季节,而且要比其他季节更加清闲。   他们是部落的中流砥柱,在冬天里,可以获得充足的配额,甚至还能分到酒。   战师们的冬天,就是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吃肉。   他们把互相的配额都放在一起,这样就能够有更多的酒肉。   总有人喝的少些,或吃的多些,这样一来彼此将就,就能够都吃的肚圆,喝的尽兴!   安明显然不是那个合群的人。   因为但他刚才走过那群战师身边时,他们立马闭上了嘴巴,同时极为警惕的看着安明,看着他手中的刀。   除了他以外,此刻手里有兵刃的,只有刘睿影和厌结。   厌结手里的也有刀,不过是割肉的小刀。一会儿吃肉时,盟主总得讲究些,不能抱着一块拳头大的肉就这么硬生生的啃,却是得用刀切割成小块,再送入口中。   不过虽然是小刀,但若是捅进了身体里的要害,也一样致命。   只是蛮族中人块头太大,这样的小刀他们根本不看在眼里。况且盟主又不会无缘无故的杀人,这里都是他的同胞兄弟。   杀人是立威的最好手段,可要是杀的太多,他的盟主之位也做不安稳。   更何况,这些战师知道的事情比普通部众们更多,他们很清楚今天的盟主,应该是不会杀人的。即便要杀人,死的也不会是他们。   但安明则不同。   这家伙平日里在部落内总是阴沉着脸,好像谁也没有见他笑过。   部落里的生活简单重复,着实是也没有什么有乐趣的事情,但一个人很少笑甚至从来不笑,这也是决计不正常的事情。   可现在他正在笑。   这笑是对这蝴蝶的。   安明先闻了闻锅里青口贝的香气,然后冲着蝴蝶微微一笑。   “你又不爱吃海鲜,笑什么?”   蝴蝶说道。   “我的确不爱吃,但也不妨碍你做的好吃。”   安明说道。   “我记得我曾经给你说过……”   “我记得你对我说过,放心,我一定守信!”   安明打断了蝴蝶的话说道,   蝴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安明说完便离开了,和那些战师们凑到了一起,主动说笑,看上去很是轻松。   但那些战师却不这么觉得……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们死死的盯着安明手中的刀,生怕这把刀会在他们说笑到最高兴时,忽然朝他们的脖子看下来。刚好下方是一口锅,人肉也是肉。   从本质上来说,人和野猪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尤其是在漠南。   蛮族人要是失手,就会被野猪拱死,然后成为它们的食物。   只是野猪不会生火,也没有铁锅,仅此而已。   “你来之间有不少故事!”   刘睿影说道。   “是我在还债。”   胡蝶回答道。   “你欠了他钱?”   刘睿影追问道。   “没有。”   胡蝶说道。   “人情债,比钱更难还。”   刘睿影点点头。   钱是个数字,即便再多,多到这辈子都还不清,起码也有个盼头。   但人情这东西,不知道该怎么评判多少。   有时候可能只是很小的一件事,对方帮了忙,但这件事对日后的影响却极为深远,那这个人情究竟算小,还是算大?   以前刘睿影在中都城里听过一个笑话,若是这施恩的人很是好看,那女子就会说这辈子以身相许。若是长得很困难,那就只有下辈子做牛做马。   想起这个笑话,再联想到方才蝴蝶说的还债,刘睿影突然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锅里的青口贝已经炒好。   蝴蝶把它从锅里盛出来,放在一个白色的瓷盘子里。   青口贝虽然带个“青”字,但颜色却偏深发黑,盛放在白色的盘子里,很是衬托。   不得不说,蝴蝶的手艺的确不错。   一盘青口贝的香味,竟然盖住了那好几个大铁锅里的肉香!   野猪肉和海鲜都拥有自己独特的味道,刘睿影也不爱吃海鲜,但此刻他却迫不及待的想尝尝。   蝴蝶端着青口贝,轻盈的走到厌结盟主所在的桌子。   身后飘着一串儿香味,引的部落里的孩子都跟在后面。   不过这些孩子也知道桌子旁做的是盟主,所以当盘子放在桌上后,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馋的流口水,却一步都不敢上前。   厌结再度招呼刘睿影落座,这次他看见了,也没有客气,大大方方的坐在厌结的对面。   “真香啊!兄弟你应该吃过不少海鲜吧?”   厌结凑上前去闻了闻,然后闭上眼对着刘睿影问道。   “中都城里,各式各样的海货都有,但我不太喜欢吃。”   刘睿影实话实说的回答。   厌结睁开眼,看到部落里的孩子们,都在眼巴巴得瞅着这里。   展颜一笑,冲他们招了招手。   得到了盟主的许可,这些孩子们一窝蜂的涌上前来,围着桌子。   厌结伸手从盘子里挑选了各大又饱满的青口贝,还不忘沾上汤汁,然后一人发了一个。   这些孩子在得到青口贝后,连谢过盟主都忘了说,又是一窝蜂的离开,捧着自己手中的青口贝到一边去继续玩乐,等着肉熟。   安明拿来的青口贝本身也也没有多少,被厌结一分给孩子,盘子里最多还是剩下十来个。   蝴蝶这时也坐在了桌旁,拿起一个青口贝,放在嘴里一抿,舌头和牙齿就将其中的肉刮了下来。   这吃法极为老练,一看就是需要吃很多青口贝才能练出来的。   蝴蝶好似对自己做的前腿骨口碑不是很满意,因为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锅太大了,火候不好掌握……而且调料也不全,只能算是勉强。”   刘睿影没吃,但他知道绝对不是勉强而已。   好吃的人,通常都会做饭,并且在这方面会要求很高。   他看着这一盘青口贝,微微有些走神,但却被一杯递到面前的酒打乱了思路。   “兄弟,请!”   这杯酒是厌结倒的。   从他和刘睿影一起面对那三个李韵雇来的流人刀客时,他就说要和刘睿影喝一杯交杯酒。本来这事早在他的营长中就能完成,却是被安明所打断。   这会儿已经比先前又过去了一两个时辰,迟来的交杯酒,让刘睿影险些都忘了这件事情!   和一个大男人喝交杯酒,刘睿影这杯子估计就只会在蛮族部落里会有这样的经历。   结果根本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甚至丝毫没有波澜。   除了胳膊互相挽着以外,再无什么奇怪的地方。   “交杯酒喝了,按照漠南的规矩,咱们就是兄弟了!这就想爱你光当以你们王域中说的那个……结拜!”   厌结说道。   “盟主看得起在下!”   刘睿影说道。   话音还未全然落下,厌结却是大怒,把酒杯在桌上重重一磕,说道:   “难道我厌结就不配和你成兄弟?”   刘睿影见状顿时改口,厌结这才转怒为喜,开心起来。   “兄弟啊,从这个冬天开始,我就是部落里惟一的盟主了!”   短短一句话,厌结却说了很长的时间。   每说几个字,他都会停下来喝一杯酒。   一句话说完,他已经喝了四五倍酒下肚。   这一杯酒,大约有半斤的分量。   厌结在短短的时间里,喝下去了这么多,却是让他面露红光,精神健烁。但不可避免的,舌头也有些僵直起来……   刘睿影看出他很是开心。   开心之余还夹杂着些感慨。   但方才那句话他却没有听懂……   厌结部落中本来就只有一位盟主,而且厌结坐上这盟主之位的日子也不算短。   这样的话听来没头没尾,甚至还莫名其妙!   “我的意思是说,以后这部落里,只有我一人说了算,再没有人能对我指手画脚,能骑在我脖子上拉屎!”   厌结说完,自己也变得激动不已。   他站起身来,看向辽阔无垠的大漠。   黄沙上点点白,那是先前落下的雪。   苍茫遒劲中,这些从亘古就在此黄沙和落雪,都不知道这个冬天,漠南之上的这些人究竟会迎来什么样的变数。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夤夜来访   从厌结的话中,刘睿影大概知道了方才部落里发生了什么。   想必那位安明口中“老不死”的司命,已经死了。   当然,肯定不是老死的。他的死,和厌结先前身上和手上的血污有说不清的关系。   刘睿影又回头看向那几位战师。   安明似是已经融入了他们,正一团和气的言笑风声。   对于厌结部落来说,司命的死亡是一件大师。   这样的大事在今年入冬时发生,也算是一个定数。   不过恐怕没有人会想到,这世上竟然有司命都熬不过的冬天。   他活了太长太长的时间,足足有九十多年。   年过半百,在王域之内就可算作是黄发老人。年逾七十更是古老稀少,就是已经比一甲子还要多了三十年,刘睿影还从未听说过有人如此长寿。   现在部落里的所有人,不论是年龄还是辈分都要比司命矮。   这还是其次。   一个普通老人的过世,最多让儿女孙辈们黯然神伤一阵。但活人的生活还要继续,不可能总是沉浸在回忆之中,所以这怀念之情也是有限度的。   但司命的身份在部落中非同凡响,若是处理不好,则会造成极为猛烈的动荡。   长兴之所以先前拉住厌结,让他不要那么急于公布,正是因为如此。   有些话,尤其是重要的事情,要是说的太着急了,考虑不全面,效果会适得其反,还不如不说。   可事情已经做了,说不说已经不是问题,大家伙儿早晚都会知道。惟一的问题就是什么时候说。   当时间不是最要紧的时候,时机就成了关键!   然而这些方方面面的琐碎,并不是厌结所擅长的,却是长兴该做的事情。   厌结作为盟主,最重要的事情是统帅部落。   他甚至不需要万事都冲在第一个,但绝对要善于用人。   智集给他出谋划策,战师给他足够的武力支撑,猎手负责供应全部落的食物口粮。只要人人都各司其职,那他这个盟主就当的极为称职。   自己做事,只要会做,都不难。   难的是让被人死心塌地的为自己做事。   事情无论做不做,他都在那,是死的,不会自己生了脚逃跑。但人心却极为活泛,一会儿一变。   上一刻还是笑脸相迎,下一瞬就会放翻脸不认人。   其实他们认的大多都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那人屁股下面坐着的椅子。   做在什么位置上,便能拥有什么样的身份。   敬重的是那身份所带来的附加,无论是谁坐在这个位置上,都能得到相同的东西。   换言之,想让一个人死心塌地都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夫妻之间,还有大难临头各自飞一说。更不用提没有血缘和感情的陌生人。   “兄弟,中都城中有这样辽阔的景色吗?”   厌结双手叉腰,背对着刘睿影。   他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似是满怀壮志不知该如何抒怀。   刘睿影看着他这副模样,自己却是也莫名的激动起来。   想当初,他单人单骑,出了中都城的那一刻,只觉得这天地大为广阔。   中都城中虽然繁花似锦,但待久了,人总有一种压抑敢。   就像江南的人看惯了小桥流水,就会向往大漠孤烟。   西北虽然没有大漠,但却有广袤无垠的隔壁,那种苍凉与遒劲之感,与这里相差无几。   怪不得刘睿影心中会对漠南生出亲近之感,若不是厌结这样问,他还不会如此对比的思考这个问题。   现在他这么一说,刘睿影反而豁然开朗。   “中都城太过拥挤,繁华归繁华,时日长久了,也就看腻了。不过要说起繁华,恐怕还是蝴蝶姑娘更明白些。”   刘睿影说道,眼睛转向了蝴蝶。   蝴蝶正在吃青口贝。   她每吃一个,就会喝一口酒。   而且是一大口。   半斤分量的酒杯,三口便喝完,面前的桌上也就多了三个空的青口贝空壳。   “那看惯了这种寂寥,是不是也该享受一下繁华?”   厌结反问道。   刘睿影从这话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但一时间却又感觉自己抓不住其中的要害。   蝴蝶一直坐在这里,把他和厌结之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可她却恍若是在无人之地,全部的精神都在面前的青口贝和手中的酒杯上,即腾不出脑子来回答应付这些言语,也没有多余的嘴用说话。   人只有一张嘴,当然要做更重要的事情。   眼下,吃青口贝、喝酒,对蝴蝶来说显然是头等大事,其他任何事情都可以先放放,算不得那么要紧。   “可惜我没有长兴那么好的命,下辈子我也要做个智集,起码能走南闯北的到处看看。”   厌结自问自答。   “智集还有这等好处?”   刘睿影问道。   他一直觉得长兴能去两次中都城,不是因为他是部落智集的原因,而是因为他和厌结的关系最够好。有些人是心腹,有些则是心腹大患。长兴定然是前者,所以去往中都城这样的“肥差”自然而然的就能着落在他的身上。   “漠南总共有六个部落,这一点兄弟你肯定知道。”   厌结说道。   “不错。”   刘睿影回应道。   “六个部落中,每个部落的建制都大致想通,除了战师和司命的徒弟,天官有所差别外,只有三个位置是独一无二的。”   厌结继续说道。   “司命,盟主,和智集?”   刘睿影一算,也就剩下这三个位置,却是有点脑子的人都能反应过来。   “智集之所以能成为智集,除了听得多,读得多以外,还得看得多。按照王雨中的话,见多才能识广,所以每个部落的智集,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起码都去过很多次下危城。当然,是我们这里的大世面,和兄弟你见过的肯定比不得。”   厌结解释道。   刘睿影点点头。   王域内除了见多识广这个词外,还有句话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说的都是差不多的道理,只是不同的圣贤说出来,总结的角度和表述的方法略有不同。   “这么看来,智集的确不错。起码能领略旁人一辈子都难以领略的风景!”   刘睿影带着几分感慨说道。   “正是这样,我才会羡慕他啊!”   厌结说道。   他抻了个懒腰。   在双手举过头顶的一刻,纷纷扬扬的小雪,骤然停了。   风也顿时清淡了不少。   没有了风雪,气温骤然降低了很多。   刘睿影却是都打了个寒战……   “大漠里干燥,雪一停反而比下雪时冷。这道理我讲不清楚究竟为何,但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兴许长兴知道其中的缘由,等会儿问问他。”   厌结转过身来,刚好看到刘睿影身子一抖,冲他笑着说道。   “无妨,适应片刻就好。”   刘睿影说道。   相比于漠南干燥,他更讨厌江南的的阴冷潮湿。   那里虽然不下雪,看上去四季如春,但那冷气却是从四面八方,像利刃出鞘一般,裹挟而来。穿着再多的衣裳都无济于事,它却是可以一点点的渗透进人的骨头缝里,这种从内而外的凉意,对于不适应的人来说,根本无法抵挡。   此刻,距离刘睿影打寒战刚刚过去一会儿的功夫,刘睿影却是就觉得自己身上暖和起来。   干燥大漠上的沙子,把雪的湿气全部吸收,即便温度还是不高,也比南方舒服的多。   更不用说四周还有许多大铁锅正在“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炖肉,每一口大铁锅下面都坐落着一个火炉,全都在散发热气。   被这么多火炉包围着,即便是冷也是暂时的。   刘睿影身子刚舒服过来,斜地里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驼铃声。   寻声看去,远方的沙丘上,出现了一条黑影,宛如大黑蟒在卷曲着身子,不断前进着。   驼铃声优雅,并不吵闹。   但随着声响越来越近,本来围着大铁锅谈笑风生的战师们却都变了面色。   除了安明之外,其余人等尽皆急匆匆的离开,返回自己的营帐中。   几乎是风还要快的速度。   等他们再出现在刘睿影身旁时,每人手上都握着刀。   “兄弟,说不定今天你要办的事就能有眉目了!”   厌结看着远方的黑影说道。   “难道来的是白慎不落的人?”   刘睿影反问道。   厌结点头,算是承认了刘睿影的说法。   不过他不知道厌结是通过什么办法辨认出来的。   只是远远地一道黑影而已,根本看不清来面貌身形,就连到底来了多少人都说不清楚。   但厌结如此笃定,自然有他的道理。   “漠南的六大部落,每个部落的驼队和马队配的铃铛都不一样。这声响一听就是白慎部落的。”   蝴蝶吃完了青口贝,刚好也喝光了杯中的最后一口酒。   “他们来做什么?”   刘睿影问道。   夤夜到此,必有要事。何况厌结早就对刘睿影说够,白慎部落和厌结部落乃是世仇,双方有永远化解不开的梁子。   “黄鼠狼给鸡拜年,还能是什么好事?”   蝴蝶指了指锅中正在炖的肉说道。   肉已熟,但还未软烂。   负责炖肉的部落中人,把炉灶中的柴火撤去一般,转为小火。还在锅上扣了锅盖,再闷炖片刻,就能彻底软烂。   黑影近了,刘睿影都听到了骆驼的喘息。   借着火光,他看清了驼队的身形。   每个骆驼上都骑着一个人,总共有十三个。   十三匹骆驼之间,用绳子互相连着,好长一支队伍!   若不是知道他们来者不善,这还着实是一番风景,值得好好欣赏。   “白慎盟主今天怎么得空来串门?”   厌结迎上前去说道。   虽然仇敌,但双方的矛盾一直没有爆发出大规模的冲突,都是底下的部众们小打小闹,就连战师都没有介入过一人。所以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起码面子上不能撕破脸,还是得过得去才行。   “你这里的肉香传出了百里地,把我肚子里的馋虫勾起来了,想来讨口饭吃。”   白慎从骆驼上一跃而下。   相比于厌结,他则更要年长些。一身肌肉线条匀称,却有不突兀。站直了身子,要比骆驼还高出一截。   一头长发略微带些卷曲,胡须应当是很久没有修剪的缘故,极为放肆的朝外喷张着。   如此一个糙汉子,身上的穿着也极为朴素,根本看不出是个部落的盟主。   身上唯一不协调的地方,就是他的手。   和身形比起来,白慎的手有些太小了……   手掌很窄,掌心很薄。   虽然对刘睿影来说,这双手还是很大,但放在他的身上却又一种说不出的奇怪。   随着白慎下了骆驼,驼铃声渐渐停止。   骆驼却是比马还要听话。   主人离开之后,全都乖乖的原地卧下,微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一动不动。   “我这点烂肉,还能如你的眼?”   厌结玩笑着说道。   但却一点让其走进部落营地的意思都没有。   再不清楚对方来意的情况下,厌结也不敢冒险。   尤其是今夜。   整个厌结部落刚发生了开天辟地的大事,死对头却是就找上门来。   白慎笑呵呵的看着厌结,没有理会他的揶揄之词,反而闭上眼睛,用力的吸溜着鼻子。闻了好几下,才睁开眼睛说道:   “不行啊,还缺了点东西。”   “缺了什么?”   厌结问道。   白慎一挥手,身后走出一人,递给他一个布包。   刚一打开,刘睿影便闻到了气味。   是花椒。   王域内极为平常的调料,但在漠南却是极为罕见、稀缺的东西,尤其是入了冬。食材通常都是白水煮熟,只放一点咸盐。仅仅是能吃而已,没有任何味道。   蛮族中人早已习惯,也没有什么挑剔之心。   当然,若是有的话更好。   毕竟谁都不愿意吃没有味道的食物,尤其是肉。   虽然食能饱腹是很好,但仅仅只是填充肚子的话却就苦了嘴巴,这两样缺一不可,嘴巴长期没滋没味,使得人整个感官都受到了影响,虽然不面黄肌瘦,可也眼神暗淡,唇无血色。   “多谢白慎盟主!”   还不等白慎说什么,厌结就开口谢过,还把随他来的一众人等请进了营地。 第一百三十八章 斤两   花椒从厌结的手里,经由长兴,递给负责煮肉的部众。   他打开袋口,将里面的花椒倒在手上,仔细拨弄了几下,然后又凑到鼻子近前闻了闻。如此小心,怕的是白慎在其中下毒。   再三检验,才终于把花椒扔到了锅里,同肉一起煮着。看似鼓鼓囊囊的布袋,实则也没有多少。但在入冬的蛮族部落里,能弄来花椒就是一种能力和身份的象征。   不过这两点有时候很容易混淆。   到底是有了身份,才会有这般能力。还是有了能力,才能获得这样的身份,很难分清。   白慎和厌结一样都是部落的盟主,不同的是,他已经拥有这个位置的时间要比厌结长出去不少。   都说所在的位置更能磨砺人,那白慎要比厌结经受的磨砺更多,自是就用拥有了更高的眼界,更宽广的人脉,这些都是能力的一部分。   “这些花椒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厌结问道。   他的部落要比白慎部落更加靠近下危城。   出了华容夫人的华容道,第一站就是此地。按理说白慎部落中没有的东西,其他部落更不可能拥有。但今日白慎却大大方方的拿出了一袋花椒,着实让厌结有些想不明白。   即使还有胆大的流人商队,也应当先行路过这里,再往大漠更深处进发。   厌结部落之所以能成为漠南六大部落中最强大的,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地理位置上的优势。   不管是流人的商队还是其他,能够携带的货物都是有限的。最先挑选的人最有优势,只要有钱,甚至可以把他们携带的货物全部买空。   长此以往下去,厌结部落相比于其他部落而言,有了更充足的物资物,便也能得到更长远的发展。   毕竟所有的发展都离不开这一点,人多了没有粮食吃只能饿死,所以哪个部落拥有的更多,实力就会越强。   这种买断的大手笔,也必须是狠下了决心,下了本钱才能做到,没有个果断绝厉的王,没有绝对服从的人民,都办不成这项几乎以命相搏的事。   “前一阵那个流人商队你还记得不?”   白慎反问道。   他搓了搓手,一名部下十分有眼力的递过来一根点燃的烟杆。   烟草却是要比花椒更加稀缺的物品。   蛮族中人个头大,体内又有极为旺盛的气血之力。即使是最烈的酒,他们也能喝下寻常人的好几倍才会有醉意。   抽烟也是一样。   像刘睿影,最多抽掉一袋烟,就会觉得胸口憋闷,脑袋发昏。觉得是睡意来袭,一闭上眼睛偏偏又兴奋的睡不着。   但蛮族中人要是烟草足够,却是可以一锅接着一锅,抽一整天都不用停歇。   这样的本事,不知道老马倌有没有。   反正刘睿影每次见到他,要么是在吞云吐雾,要么就是在清理自己的烟袋锅子,准备吞云吐雾。   厌结没有回答白慎的问题。   但他所说的流人商队,厌结记得一清二楚。   那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情了,在他前往下危城去找马贩子买马的前两天。   对于马上就要得到自己喜爱东西的人,最后的这几日可真算的上是度日如年,天天摆着指头,恨不得一个时辰抵了一天。   不过比那流人商队更让他在意的,却是白慎的烟杆下吊着的一个装烟丝的绸袋。   上好的绸子,在中都城里都是不菲的价格,在大漠之上很多人一辈子连见都没有见过。   这样的绸袋,既不能当做粮食,也不能装太多东西,着实鸡肋的要紧。   厌结好宝马,毕竟还能使用,算不得花瓶一般的摆设。   但这绸袋却是一点用都没有,他敢断言这绝对不是白慎花钱买来的。   双方既然是死对头,也就对彼此不落的实力更为了解。   白慎部落虽然赶不上厌结部落,但也算不上落后穷困,起码在大漠之上是如此。   不过要说他们突然阔气到连装东西的袋子都可以用绸缎来制作,厌结是绝对不相信的。   白慎一定是发了笔横财,而且还和那支三个月钱的流人商队有关。   “你不是来吃肉的。”   厌结说道。   白慎刚好吐出一口浓烟。   烟雾遮挡住了他的面庞。   恍惚中,他眯着眼,歪着脑袋,饶有兴趣的冲着厌结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你是来炫富的!”   厌结说道。   “炫富?”   白慎惊诧的说道。   甚至自己口中的烟还未吐干净。   剩余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冒了出来,乍一看上去,似是七窍都在出烟。   “没错。”   厌结也拿出自己的烟杆。   毫不客气的解开白慎装着烟丝的绸袋,从里面挖了满满一锅烟丝,然后将其送到鼻子下闻了起来。   老烟枪一下就能闻出来这烟丝的好坏,甚至是产地。   厌结不算是老烟枪,但好坏新旧还是能知道的。   这烟丝是今年的新货。   以往流人商队带来的,都是下危城里不知道囤放了多少年的库存。   酒越存越老,历久弥香。   烟丝却不一样。   放久了,在如此干燥的地方,几乎都没有了味道。看似大片大片的烟丝,用手稍微一碰就碎成了渣子。放在烟袋锅中,抽一口,满嘴都是碎末,还得边抽边吐痰,很不舒服……   而这绸带里的烟丝,却是经过考究的工艺精心烘焙过的。   适当的火候,不但能锁住烟丝中的水分,还能更好的激发出它的香气。   抽一口,不说赛神仙,起码也觉得离头顶的群星们更近了些。   当然,这些厌结并未说出口。   没必要当着自己部众们的面前,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只是静静地抽着。   等白慎对这自己为何要夤夜来“炫富”做个合理得当的解释。   不过白慎似是没有听说过这个词。   还是一旁的智集长兴解释了一句“炫耀富贵”,他才恍然大悟般的点点头。   “真是从城里来的!说起你在城里呆了三个多月,也没带回来些身好东西,给老哥我开开眼?反倒是吃了我的花椒,抽着我的烟丝,还出言挤兑。”   白慎说道。   烟杆随即递了出去。   分给随他而来的部下们,一人几口,轮着抽了个干净。   厌结的目光和脸色越发冷峻。   他已经说了自己所有能说的。   有些话虽然他想说,但却不能说,也没有必要说。   至于白慎这些弯弯绕的东西,听不听都一个样,却是连一个字都不想回答。   “我还有个东西要送你!”   白慎拍拍手说道。   “送,只要是好东西我都收,收了就请你吃肉!”   厌结喷了一口烟说道。   白慎再度一挥手。   方才给他递烟杆的部下,从骆驼上取下一个木盒子,捧着放在了桌子上。   刘睿影一眼认出这木盒的不凡。   倒不是因为上面有什么特殊的花纹或是铭刻。   而是这木头本身。   光洁平整的木盒表面,只刷了一层清漆。   这木头却是沿海地区特有的鸡血红杉。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木质的颜色内里极为鲜红。切开砍断时,里面还有些粘稠的液体散发着腥味,看上去像极了鸡血,由此得名。   这种红杉木成长周期不算慢,但能用来制作盒子的,都是木芯中那最坚韧的一块。   所谓百木三盒,就是说一百棵鸡血红杉,能有三个木芯能够用来做盒子,都是极为难得。   这样的东西以及工艺,在漠南绝对不会有。   刘睿影甚至敢断言,下危城里能用的起的,无非也就是欧家和胡家两家而已。其余的世家,都还差了些资格。   一想到沿海,刘睿影脑子里就浮现出两个人。   一个是做海货生意的大老板,毕翔宇。另一个就是李韵……   何况先前还在路上与李韵狭路相逢。   她既然会雇人杀厌结,那正好证明了她与其他的部落定然是有所接触。   花椒、烟丝、木盒,这些东西对她来说不值一提,但放在大漠之中,却是收买人心的利器。   “肯定是好礼物,先不要着急!”   白慎笑嘻嘻的说道。   厌结看了一眼长兴,又看了一眼刘睿影。   长兴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白慎如此行事,证明这木盒里的东西他觉得肯定能够打动厌结。   看看又不吃亏,不看却是心里就有个疙瘩堵在那里。   “而且,最好是你亲自打开。”   白慎伸出去的手,又缩回,卖了个关子。   厌结从鼻子里冷哼一声,用手里的烟杆挑着,将木盒打开。   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恶臭扑面而来……   却是连浓厚的烟雾都覆盖不住!   木盒里盛放的,赫然是个人头。   而且这人刘睿影也认识。   正是在半道上截杀他们的那三名刀客中为首之人!   当初厌结只废了他拿刀的右手,算是放他了一条生路,没想到这天道轮回,最终他还是难逃一死。   “怎么样,这份礼物还不错吧?”   白慎问道。   “送我个死人头,按照王域里的话说,叫做晦气!哪里不错?”   厌结并不领情,用烟杆一敲木盒的盖子,让它重新扣上,将难闻的气味全都重新关在里面。   “你没看清这是谁?”   白慎伸长了脖子追问道。   “看清了。”   厌结把烟锅在木盒上种种一磕,烟灰和烟渣倾泻而出。滚烫的烟锅也在木盒的盒盖上留了个黑乎乎的圆形印记。   白慎看着一阵肉疼的表情……多好的盒子!即便是装过腐烂发臭的死人头,只要洗干净还是能用的。   蛮族人又不讲究这些,只要是好物件,这里没有的,管它之前是做什么的,却是都一样。   “我既然当时没杀他,那就证明我不想他死。你拿着他的人头来当做礼物,当真是送错了。”   厌结毫不留情的说道。   白慎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尽力陪着笑脸。   “真说要有仇,也是我这兄弟和他有仇。好端端的赶路,莫名其妙的,被人阻拦,打了一架。你要是送礼,送我这位兄弟倒是没错。”   厌结看向刘睿影说道。   白慎扭过头来,这才看到落座的还有刘睿影和蝴蝶。   他的眼神在蝴蝶身上只停留了片刻,然后就定格在刘睿影身上。   “原来还有高人在,失敬失敬!”   白慎对着刘睿影拱手说道。   这些蛮族中人,看似与世隔绝,但其中的高层却又对王域中的礼仪、行事作风,乃至说话的切口了如指掌。   白慎的王域话甚至要比厌结的更好些,若是不看他的身形样貌,只听声音的话,根本不知道这人竟然是蛮族。   刘睿影客气回礼。   毕竟外来是客。   就算厌结把他当做是自己的兄弟,刘睿影也不敢真把自己放在这个位置上,在面对白慎时托大。   “既然厌结盟主这么说,我这里恰好有个东西,可以送给这位兄弟!”   白慎说罢站起身来。   他的腰间不知何时挂了一把刀。   说是一把刀,其实还不如一条丝巾厚重。   微风中,这把刀竟然随风飘起。   刘睿影看着这把刀,很难想像出它被人握在手里的样子。   有的人一辈子都不会认识,就像路人,永远是擦肩而过。   有的东西一辈子都不能拥有,就像这把刀,虽然能被风吹起,但又好想能避开风的灵魂。   薄薄的刀身在风中摆动。   有点像是少女的舞姿。   刘睿影并未看过少女起舞,可在这一瞬间,他却固执的认为,少女的舞姿就该是这样!   一把比风还要轻薄的刀。   轻薄的没有分量。   不过刘睿影知道,轻薄的刀就和轻薄的人一样,最难对付。   轻薄的人,注定不会快乐。他们的心里有爱,有善良,骨子里或许还坚守着某种纯粹,但却要表现的冷漠与不在乎。他们总是多愁善感,相比于其他人更容易感知美好,也更容易体会到悲伤。心里想的很多,说出口的很少。   就像这把刀。   它杀人。   甚至都看不见血。   “白慎盟主的这把刀,当真是有斤两!”   刘睿影沉吟了片刻后说道。   “王域中的说法,宝刀赠英雄。兄弟可像试试这刀?”   白慎轻笑着问道。 第一百三十九章 如风   晚风收起了它的最后一丝放肆,极为乖巧的趴在人的脚边围着打转。   刘睿影从未见过这样的风,却是能吹得这么矮,这么温柔。   他听清了白慎方才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楚。也理解他话中的意思,说是试刀,无非是要试试他的斤两。   漠南的蛮族部落并不排外,之所以没有外人的原因是因为这里太过于偏僻,也可以说是贫穷。   偏僻的地方,想要去很麻烦。贫穷的地方,什么的没有,生活起来很不舒服。   所以这两点总是相互依存,只要是偏僻的地方,必然是贫穷。   刘睿影发现自己今晚总是走神。   这可不是个好事。   容易走神要么是太过于疲惫,要么就是心思沉重。   他不能否认自己的心思,但感觉了一番身体后,也觉得自己不算是疲惫。   疲惫的人,走神之后就是静静的睡去。   但刘睿影闭上眼睛,脑子里却精神的很!似是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兴趣。   一个人处于陌生的环境中,很容易如此。   毕竟陌生这个词,就代表着周遭的一切他什么都不知道,既然不知道,那就会感兴趣。   动物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都需要一个熟悉的过程。   刘睿影作为一个人,情感当然要比动物熟悉的多,感知起来自然就会变慢,这个过程自然而然的延长。   有时候情形自己是人,可以比动物拥有更多的美好,有时候却又甘愿去当一条狗,起码没有这么多困扰。   不过狗是爬着走,人却是站着。   或许停止腰杆的前提,就是要能担得起这些困扰。   若是担不起,即便用两条腿走路也和爬着没什么两样。   刘睿影努力收回自己的目光,不再去看那奇怪的风。   他将目光收拢到自己手中的剑上。   这剑,还是那一把。   便也还是老样子。   看了又看,着实也看不出什么新意来。   但刘睿影还是要看看,甚至看的极为认真。   剑垂在自己的面前,下端靠近腿脚。   低矮的风吹起砂砾,打在剑鞘上,发出一阵“沙沙”声,仔细听去,仿佛有点像是金属撞击的声音。   这些砂砾是风化的石头,而铸剑的铁矿,也是蕴含在石头里。本质上说,它就是剑的一部分。只是以不同的形式和形状来存在。   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用砂砾制成的剑。   但在一个剑客的心里,万事万物都可以当做剑来用。   刘睿影又看向白慎腰间的刀。   它轻的如风。   砂砾也打在刀身上,发出的声音却要小很多。   一把如风的刀立在大漠中,随风荡漾。   这是一种何其孤独,何其苍凉的景象。   “试刀,是用血还是用命?”   刘睿影喃喃说道。   这话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   亦或是他曾经在哪里听过,此情此景却是触发了他关于这话的记忆,不自觉脱口而出。   白慎听到这话,面色微微变了变。   转头看向厌结。   厌结干脆将目光移到别出,对此不置可否。   不得不说,刘睿影的话很是尖锐。   白慎所谓的试刀,无非是比划比划,做不得真。   他一开口,却是就要用血,用命。   大漠苍苍,又下了雪,入了东。哪里来的其他生灵?若是非要用血和命来试刀的话,那只能是人血、人命!   白慎不是个傻子。   傻子是当不了盟主的。   所以他不会在对刘睿影毫不知情的条件下,就拿起刀和他硬碰硬。   不管是流血还是要命,对他都不是好事。   受了伤才会流血,但身为白慎部落的盟主,在厌结部落的营地内,被一个外人用剑伤了,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荣耀的事情。   要是没有流血,直接丢命,那说不得明早天一亮,整个白慎部落都会成为厌结部落的附庸。   现在厌结对自己的兄弟如此放任,摆明了态度不会插手,白慎只得自己解决。   他极为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又轻轻咳嗽了几声。   这些小动作,只要是尴尬的时候,人都会这样做。   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但能让自己心里觉得舒服很多。   “东边二十里地,有一棵树,是我们通常用来试刀的地方。”   就在白慎一筹莫展之余,他身后一人突然上前说道。   这人即便不是智集,也是白慎的心腹。   先前的花椒,还有后来的烟杆,都是经由他手递给白慎的。   只有最放心的人,才能离自己最近,甚至都没有距离。   他此刻分明是再给白慎解围。   白慎一听,顿时轻松起来,将目光投降刘睿影,在等他的答复。   “好!”   刘睿影答应的很是痛快。   但是神情却有些木讷……不知道心里在想写什么。   厌结虽然看似精神不在这里,实则一直竖着耳朵听。   听到他们却是要去那棵老树下试刀,也来了性质。   他让长兴留在营地,操持张罗。又吩咐煮肉的人让肉多在锅里待一会儿,不要那么快就关火出锅。闷炖的时间越长,肉越软烂,也就更好吃,这道理谁都懂得。   很多时候都是因为部众们等不及,甚至肉块最里面还没有熟透,就匆匆从锅里捞出来。一口咬下去,粉红色的血水就从牙缝和嘴角里冒出来。   即使这样,他们也觉得喷香无比,一口接一口的吃个不停。   但现在有了盟主的命令,却是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老老实实得等厌结回来。   一位战师牵来了四匹马。   两匹是个自己的盟主厌结,以及刘睿影的。   另外两匹,则是准备在这里,看看白慎和他的部下是否会骑乘。   毕竟他们是带了骆驼来的。   大漠上有的蛮族中人不喜骑马,只喜欢骆驼。   当真比较起来,马是要比不上骆驼的安稳。骆驼一步一步,走的都很扎实。但马却总想着要奔驰,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沙地上,就会时不时地磕绊。   “这就是厌结盟主的宝马?”   白慎走上前去,摸了摸马脸,继而又拍打了一番它的厚实健硕的腹部说道。   “四个人,快去快回,试完刀刚好吃肉。”   厌结说道。   白慎点点头。   和他同去的,自然是那位心腹。   个头身材在蛮族中人里,只能算是平均。长相也是中规中矩的平均。   这么一个看似都极为平常的人,能成为白慎的心腹,想必在其他方面绝对有他的过人之处。   四人上马,厌结单手把持缰绳,快马当先,走在最前面。   刘睿影见状,急忙匆匆跟上。   他见刘睿影到了近前,刻意收进缰绳,将速度放缓,对刘睿影说道:   “兄弟,一会儿试刀用不着手下留情。”   “此话怎讲?”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虽然先前他的话更为狠厉,但他着实没有想过要杀人。   尤其是对方还是白慎部落的盟主,自己需要的解药,还要从这个部落中想办法。   要是得罪了盟主,刘睿影即便是个外人,也算是和白慎部落结下了梁子。后面若是再有求于,这话却是再难说出口。   “他提出来试刀,就是为了试探你的底细。既然他想知道,那就大大方方的给他看,省的天天疑神疑鬼的。”   厌结说道。   他的话语被呼呼的风声吹得稀碎,刘睿影并未听全,只是隐约的抓住几个关键字,大体上明白了厌结的意思。   路程不长,加上胯下着实是宝马,一溜烟的功夫就已抵达。   还未停下,刘睿影就看到一棵足以遮天蔽日的大树耸立在面前不远处的沙坡上。   大漠之中极少有生灵。   不光是野兽,也包括植物。   至于原因,也极为简单,仅仅是没有水而已。   虽然部落的营地周围喝到纵横,但那些仅有得水,根本不能满足整个大漠的需求。   沙子就像是海绵,似是给它多少水都能通通吸收,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渗透下去,不见了踪影……   这样可怕的消耗,即便是把整个太上河搬来也无济于事。   所以大漠中的植物,通常都低矮,类似灌木。并且尽可能的舍弃了枝叶,也不怎么开花。   这棵大树显然是大漠之上的异类,甚至都不应该存在。   按照厌结和白慎这两位部落盟主所说,当然他们也是听老一辈的讲起过。以前大漠中,这样的大树有很多,星罗棋布。后来渐渐地都衰老、   枯死在沙海里,沉降下去,被黄沙所埋没。   现在只剩下这一棵,孤零零的在这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粗壮。   刘睿影仔细看了看,发现这棵树几乎难以辨认出它的枝干在哪,全部被一层层混乱不堪、毫无规律的树枝与藤蔓包裹着。   也许这棵树看上去的粗壮不是因为它的树干,而是因为外部这些包裹住的复杂。   树冠上面更是凌乱不堪,茂密的纸条编织成了网状,似是要把所有来到这棵树下的人都包裹起来似的。   刘睿影透过仅有的空隙,朝上看去,觉得最高的树杈,甚至都能够上天幕的星光。   “这棵树真是生的壮丽!”   刘睿影感慨道。   “老司命说,这棵树从他小时候就是这样,一直没有变过。”   长兴解释道。   “它还活着吗?”   刘睿影继续问道。   树杈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将整棵铁灰色的树全然遮蔽,看不出本身的颜色。   不过从有些监空隙中,刘睿影觉得这树的颜色过于死气沉沉,不似活物。   “还活着,春天发芽,秋天落叶,一切照旧。”   长兴说道。   两人话音刚落,树后忽然走出一个人影。   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和树干与纸条一样,都是铁灰色的,乍一看还以为是树枝活了过来。   当他彻底暴露出身形时,刘睿影才看出此人竟然是安明!   安明冲着刘睿影和长兴摆了摆手,示意两人朝旁侧让开。   刘睿影不解……   但长兴却犹如一颗钉子般,牢牢地钉在地上,分毫不让。   “安明,你要做什么!”   长兴出言呵斥道。   这语气和神态,都让刘睿影感觉到不同寻常。   何况安明到底是何时来的?   他最后的印象中,安明还是在和那些战师们围着炖肉的铁锅,有说有笑。   “这不管你的事。”   安明同样恶狠狠的对着长兴说道。   厌结也注意到这里突然多了一个人,连忙走过来查看。   却是看到安明站在此地,不由得也大惊失色!   不过想到安明的身份背景,顿时知晓了他要做什么。   “安明,现在回部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会儿这边事了,我回去咱们还是吃肉喝酒!”   厌结说道。   安明没有回答。   而是转身面对着老树,嘴角不断的踌躇着,极为动容的样子。   他的手摸在树干上。   然后缓缓抽出腰间的刀,将树干外围包裹的复杂全部清楚干净。   有很多藤蔓、干枯的落叶,还有些不知到由什么东西构成的腐败物质,全都被他手中的刀锋砍下,落在脚边的沙子里。   铁灰和昏黄,成了绝对的对比。   随着这一块树干被安明清楚干净,刘睿影看到树干上竟是有许多写写画画的印记。   笔触极为稚嫩,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深有浅。   该当是不同的时间刻画上去的。   上面具体刻画的是什么,已经随着树干的变化而有些模糊不清。   好在有那些藤条、枯叶之类的保护,否则就连这仅有的印记估计都看不清楚。   但这些印记对安明定然有极为深刻的特殊含义。   否则他不会在面对着这些印记的时候如此赶上,眼角处都涌现出了晶莹……   “安明,不是时候!”   厌结再度出言说道。   安明斜过眼神,眼神冰冷的看着他,还是一眼不发。   沉默良久,才从嘴里硬生生的挤出几个字来:   “今天是立冬。”   刘睿影第一反应是立冬早就过了。   但漠南的立冬和王域中的节气立冬不一样,却是根据天气的变化,时刻改变的。今年是今天,明年就可能退后或是提前几天。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厌结眉头皱起,紧接着重重叹了口气。   “先让我兄弟试完刀,等回去吃了肉喝了酒,你想怎么样都随便你,行不?”   厌结用极为客气口吻和他商量。   安明想了想,扭动了下僵硬的脖子,沿着来时的路重新绕到大树的背后。   一声马儿的嘶鸣声响起。   铁黑色的身影朝着厌结部落营地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一百四十章 恶意   老树下几乎没有风。   白慎腰间的刀耷拉着,刀尖指地面。   这把刀一定不是大漠之中的东西。   因为大漠中的兵刃,刀没有刀鞘,剑没有剑鞘。   但这把如风的刀,却是有刀鞘的。   就连厌结也十分好奇这把刀的来历,可他不会问,只是自己闷在心里想着。   有些问题想的时间再长也想不明白,若是没有知情人的帮助和提点,就是想一辈子也无济于事。   因为他们的思维就限制在原有的地方,没人给打破。也不会有什么缝隙,更不可能会出现什么奇迹。   奇迹都是有迹可循的,没有半分努力只怕是空想。   而空想还要有能想象的能力,天是蓝的要见到才能想到,而风是冷热要经历才知道。   穷人家的孩子永远想不到房子能有多华丽,吃食能有多美味。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经历。   因此时间不是能够说通一切的,行动才是,空有时间,就算是挤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本源。路在脚下,哪怕挪动一步,也可能离答案近一些。   刘睿影却没有厌结的那么多顾虑,他想要知道什么,大可以直截了当的问出来。   “白慎盟主,这把刀是从何而来?”   厌结也竖起了耳朵,这正是他想知道的。   不但想知道这把刀的来历,还想知道那袋花椒,以及木盒,还有木盒里的人头,新鲜的烟丝,这些都是怎么得到的。   倘若只有一袋花椒,白慎用流人商队还可以搪塞过去。   但现在这以上的种种,已经不是流人商队能够得到的东西。   厌结对于那些商队还是极为了解的。   他们最多贩卖些生活上必备的物资,其中以粮食为主。蛮族中人从不耕种,这也怪不得他们,而是大漠之上的自然条件着实恶劣至极,根本种不出任何作物来。   至于其他的,最多有些下危城里,平民百姓淘汰下来的旧物。什么铁锅、瓷碗、破衣服等等。   决计是不会出现兵刃。   对于这些生活上的必需品,包括粮食在内,下危城里的欧家和胡家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也不希望蛮族部落彻底覆没。   世家的威信和荣耀,全都是建立在抵御蛮族之上,若是蛮族不存,那这好不容易用几代人的鲜血与汗水建立起来的一切,就会在转眼之间烟消云散。   想要找到新的替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最好的法子就是维持现状,只要蛮族不来找事,他们的存在就被以欧家和胡家为首的下危城世家们默许。   当然,这些世家的默许,仅仅是存在。   并不希望他们得以发展。   兵刃可以让蛮族中人具备相当程度的武力,这是世家们不愿意看到的。   这些流人商队在出城时采取荫蔽分散的手段,但这些小伎俩哪里逃的过世家们的眼线?人总有吃饭睡觉解手的时候,便是一盏茶的功夫,世家的眼线们也能弄清楚他们包裹里的货物到底都是些什么。   如风刀,新鲜烟丝,木盒,决计不是能被世家允许所带出来贩卖的东西。   何况这些物件,凭借流人的本事,在下危城中也很难弄到。   流人区里大多都是穷鬼。   有了几个子儿,就去吃喝嫖赌,花个干净,然后再想办法去弄钱。   也有个别极为有钱的,却是借着下危城中独特的报仇规矩,藏在流人区里躲事。   比如金爷的妹妹,老板娘。   这些人不会轻易露面,他们要做的就是隐藏行迹而已。   两方一思量,从源头上这些流人就无法得到这些东西。   那白慎能够拥有,定然是有别的机缘。   “高人所赐!”   白慎想了想说道。   却是给支棱着耳朵仔细听的众人打了个机锋。   不得不说,蛮族中人已经和生活在王域里的没什么两样。一样会勾心斗角,一样有爱恨情仇,一样会撒谎骗人,剑走偏锋。   似乎只要有文明存在,最终都会难以避免的走上这样的路子。刘睿影说不出到底是好是坏,但起码现在并不好。因为他真的很想知道这把刀的来历。   突然,刘睿影的脑中涌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是针对眼下的环境,也不是因为面前的蛮族众人,而是“高人”这个词,让他一下子想起了很多。   在震北王域的矿场里,后来那位在背后操纵一切的人,正是萧锦侃的师兄,差一点就能得到至高阴阳师传承的“高仁”。   高仁的仁,是仁慈的仁。   和普通的高人不是一个字,但说起来却是同样的发音和语调。   这一瞬间,刘睿影极为偏执的觉得,白慎口中的高人所赐,一定就是那个身材矮小,但却心如蛇蝎的疯子高仁。   这种念头一旦在心底里成型,就会源源不断的散发出来,到身子里的每一寸骨骼、皮肤、血肉。   以至于,刘睿影的身子都忍不住有些颤抖。   高仁留给他的,却是比定西王霍望那冷冽的杀伐还要你深刻。   按时一种面对扭曲、混乱的事实的无力感。   明知道事情的走向绝对不是如此,但在高仁的算计下,却是就这么不可思议的发生了。   “能让我先看看的刀?”   刘睿影客气的问道。   不管到底是不是高仁,现在的唯一线索就着落在这把如风的刀上。   白慎盟主想都没有想,极为痛快的从腰间解下,递给刘睿影。   刀鞘是用透明的纯白水晶石打造,一眼就能看到内部。   这水晶石被打磨的薄如蝉翼,像是琉璃一般,捏在手里,稍一用力就会破碎开来。   刘睿影把玩的极为小心。   毕竟这样的刀,他也是第一次剑。   刀身从刀鞘中抽出来,这才发现刀身也是用水晶石打造的。   水晶石虽然好看,有自然的不同颜色以及无与伦比的通透性,但却没有韧性,极为生脆。   一般都是门阀世家用来当做装饰只用,打造成兵刃着实是华而不实。   这样的刀在刘睿影眼里,别说是杀人了,就是切个苹果都得柔着力道,担心自己一不留神,就把这刀给用断了。   就在刘睿影要把刀还给白慎时,刀身偏转。   在这个特定的角度下,这把水晶刀的刀身突然变亮了起来,犹如夜空中的繁星点点,甚是好看!   刘睿影又缩回了手,托着刀身,放置在眼前,再度仔细打量起来。   果然在刀身中,刘睿影看到了许多微小的碎片。这些碎片和纯白水晶做成的刀身格格不入,但却又巧夺天宫的夹在在其中,令人难以分辨出到底是天然形成的,还是人为镶嵌进去的。   碎片的形状毫无任何规则可言,但刘睿影越是看的仔细,就越觉得自己的精神深陷其中。每一个碎片中所传递出来的那种古老与混沌,让刘睿影的脑子里出现了一瞬一瞬的混乱。   杂七杂八的回忆,以及这辈子都觉得不会再想起的场景,走马灯一般的旋转着,此起彼伏,似波浪一般涌现。   但这些画面中央,却都被一团不可名状的光芒所遮挡。   刘睿影根本无法通过语言来形容这些光芒。   光芒中传递出了很多信息,就像是下了学堂的孩子,一窝蜂般的涌出。这些信息蛮不讲理的钻到刘睿影的那还中,极为霸道的抢占地盘,想要在他的脑海中占据一席之地。   如此激烈的争斗,霎时就让刘睿影的脑门上冒出一片细密的汗珠。   他觉得自己的精神被那光芒不断的撕扯,下意识的抵抗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紧咬关头,刘睿影体内那黯淡已久的太上台骤然爆发出冲天的光芒。   一直在太上台上的那位五官模糊,由星光构成躯体的大宗师法相忽然一跃而起,扫空了先前的萎靡。   大宗师法相抬抬腿,就进入了刘睿影的精神。   当它出现的时候,那些本来还在撕扯、争斗、抢地盘的外来光芒顿时收敛,静止不动。刘睿影甚至感觉到了它们对大宗师法相的惧怕,全都瑟缩着,像是犯了错的孩童生怕大人关注到自己一样。   但大宗师法相根本没有客气。   扬起手臂,就是片片巴掌。   那些外来的,全都被大宗师法相一巴掌一个,从刘睿影的脑海中清除出去。   刘睿影顿时感觉舒服了很多。   随后这大宗师法相又在刘睿影的脑子里忙碌了片刻,似是布下了什么阵法,用来抵抗那光芒的侵袭。   回过神来,刘睿影松了一口气。   本以为经过了好长的时间,实际上却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   刘睿影好不容易把自己的精神从那碎片之中拔出来,但仍然是心有余悸……根本不想再多看一眼。   可这些碎片恍若是活过来了一般,始终在他的脑海里不能彻底抹除。   耳边甚至还听到了某种低沉的呓语。   乍一听像是蛮族语言,但又和厌结等人所说的有些区别。   刘睿影不懂蛮族语,可大体上这呓语只有几个相似的发音。   “可否问下白慎盟主,那位高人是谁?”   刘睿影问道。   现在的他更加坚信这刀必然不是凡物,而且它的前任拥有者,必定是个极为混乱、逾越规矩、满怀恶念之人。   这样的人,刘睿影只能想到高仁。   李韵和定西王霍望虽然也不是好人,但他们起码有自己的原则和目的。   而高仁所做的事情,到目前为止,全都都像是一拍脑门就做下的决定一般,根本毫无规律可寻。   对于这样的敌人,最是难以对付。   除非和他一样都是疯子,都极为混乱、预约规矩、满怀恶念,否则就不能琢磨他的想法,做不到先发制人,只能被动的接受因为他的恶意所混乱的现实。   听到刘睿影这样问,白慎显得很是谨慎。   他的目光看向厌结,随即说了一大段刘睿影根本听不懂的蛮族语。   厌结听后,眼中闪烁着奇异的神采,然后便低着头,陷入了沉默。   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告诉刘睿影白慎说了什么,长兴也没有解释。   在场的人中,只有刘睿影听不懂,气氛一时间有些诡异。   他把刀还给了白慎,觉得这刀着实是个不祥之物,片刻都不愿意在手里多拿。   白慎接过刘睿影递来的刀,将刀拔出刀鞘,对着老树的一根枝丫,轻轻一挥手。   锋锐的刀锋立即将这跟枝丫砍成两半,没有一丝犹豫。   刘睿影看到那断裂的切口极为整齐,这足以说明刀锋的锋利。   他又伸手去捏了捏这根枝丫,发现远超一般木头的硬度。   能毫不费力的将这跟树枝砍断,这刀远比刘睿影想象中的要坚硬的多。   “怎么样,这位兄弟,刀还不错吧?”   白慎说道。   刘睿影木讷的点了点头。   这把刀的确是不错。   但他一点都不喜欢。   刘睿影这会儿的精神仍旧有些恍惚,还未从刚才的混乱中全然恢复过来。   先前厌结一番挤兑,白慎才展露了自己这把刀,说是给刘睿影的见面礼。   他却是得找个好借口,敷衍过去。   这刀是万万不能要的。   “可惜我用剑,用不惯刀。”   刘睿影说道。   却是拒绝了白慎的好意。   眼见如此,白慎也就顺坡下驴,和刘睿影客气了几句,重新将刀拴在自己腰间,任凭其荡漾着。   现在试完了刀去,却是可以回去吃肉喝酒。   众人在上马的瞬间,一直跟在白慎身后的那位心腹,莫名的对着刘睿影邪邪一笑。   刘睿影不知他为何会如此,但又觉得那笑中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他从未来过漠南,更为接触过蛮族中人。   仅有算得上认识的,只有厌结,长兴,安明三人。   对于白慎部落包括白慎在内,却是只在查缉司里看过卷宗上的介绍,就连凌夫人都未曾提起过。   要说安明和凌夫人有旧,总不至于这人也和凌夫人有交情……   若是没有,他又是何必对刘睿影如此?   从白慎带着驼队到来之后,刘睿影就一直一种不好的预感,现在这种感觉却是越发的强烈起来。   他已经想好,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能喝醉,否则很可能错过极为重要的事端。   尤其是这事端说不定是恶意满满的冲着他而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混乱   从这棵老树回到厌结部落营地只有短短的路程,当初来的时候,骑着宝马,和厌结说这话,并不觉得漫长。   但现在情景却突然变了。   漫天的风沙莫名其妙的就刮了起来。   在这种自然的伟力之下,任何人都无法幸免。   刘睿影慌乱的从马上下来,把自己的脑袋紧紧地贴在马肚子上,用马的身体抵御风沙。   但是这风沙渐渐的就成了沙暴,遮天蔽月,不分方向的,极为混乱的刮来。   刘睿影抱着马脖子,扭转马的身子,想压让他朝向风沙吹来的一面,可努力了许久后,才发现这是徒劳,他根本无法做到。   这样的努力,只能让他白白耗费自己的体力,是的沙子从领子里灌进去不少,连带他的嘴里也全部都是沙子。   那些沙子似乎像长了眼睛,在他身上有孔的地方肆意钻进钻出,又像无处可多的刀子,锋利而准确的划过他的每一寸肌肤。   虽不至于流血,可不断地磨梭至生疼的感觉,就像凌迟一般,片片的割肉,一点点的将疼痛蔓延至全身,使每一寸血肉都剧烈的抽搐起来。   风太大。   以至于刘睿影想把嘴里的沙子吐出来都做不到。   刚张开的嘴,还是一个缝隙,但沙子就会有更多的灌进来。   一开始他还能在沙暴中看到厌结和长兴的模糊身影,毕竟厌结只有一只胳膊,还是光头,即使在昏黄的沙暴中也极有辨识度。   但当他调转了几次方向之后,厌结的身影就彻底丢失在他的视线中。   混乱的沙暴遮蔽了所有,慌乱中刘睿影忽然摸到了一个粗壮的物体,结合方才上马的位置,他意识到这应该是那棵老树。   这棵老树太过于庞大,以至于刘睿影如此移动身形,却是还在他附近打转,一伸手就能摸到。   他却是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人在视线被蒙蔽的时候,对于方向是没有任何认知的,他以为自己应当移动出去了很远,但实际上并不是如此。   有了老树当做依靠,起码是个标志,让刘睿影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   手中还拖拽着马的缰绳,但另一边的马却挣扎的极为奋力,似是要想从中挣脱出来。   刘睿影思索再三,还是放开了手,随它而去。   作为漠南的生灵,它应当比刘睿影更加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突入起来又极度混乱的沙暴。   让它自行离去,说不定更好。   马比人在方向的辨别上要强大的多,即便被沙暴遮蔽了视线,应该也能跌跌撞撞的回到部落营地之中。   就在刘睿影松开手的一刹那,缰绳悠忽一下就不见了。所谓脱缰的野马,想必就是如此,虽然他没有见过。   刘睿影缓缓转过身子,背靠着老树,想要坐下来。   风把沙子朝上掀起,刘睿影刚坐下一个位置,很快身下的沙子酒被风掏空了,整个身子立马失去了平衡,朝旁侧倾倒。   刘睿影意识到这样的危险,所以急忙扶着树,重新站起身子。   这样强烈的沙暴,有足够的力量倾覆大漠上的一切。除非有坚实的墙壁可以抵挡住风,而且这墙壁还得有艰深的根基才行。   然而在大漠之上,没有一处地面是坚硬的,可以当做根基用来砌墙。   沙子虽然和水不同,但也有相当程度的流动性。   即便是想要打个桩子,在木头被锤子砸下去的时候,沙子也会本能的避开。   这样的流动导致根本无法建立坚实的墙壁。   刘睿影现在连站立都从成了问题。   他必须不停地原地踏步,否则沙子就会不断的覆盖上来。稍微停下片刻,低头就看到自己的双脚,因为全都被沙子做掩埋。   即使他片刻不停的踏步,整个身子还是歪歪斜斜的,依旧无法保证自己的平衡。   刘睿影觉得他必须得像个其他的法子。   这沙暴不知道要持续多久,要是一直这样歪斜着身子,原地踏步,还不等沙暴结束,他就会把自己的体力全部消耗干净。   不过眼下这等局面,他着实没有碰到过,也就没有任何经验。   对于空白的事情,只能靠自己摸索。   起码他现在背靠着老树,算是有了些许安慰。   刘睿影忽然想到,其余的人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   毕竟这棵老树太过于庞大,十个人手拉着手都不一定能合拢。   他用自己的身子衡量了一番,发现在自己目力所及的地方,这棵老树的一部分就能肩并肩的站下两三个人。   当树干足够庞大的时候,从某些角度看上去,本来该是圆弧形的树干就会变成一个平面。   刘睿影只要围着这个庞大的树干走一圈,兴许就能发现其他人的身影。   在这般伟力之下,人的存在当真是太过于渺小……刘睿影虽然不算是顶级强者,但自认不差,武道修为已经是地宗境界,但现在却连自己的身子都控制不了。   虽然不停地踏步的确是他自己的思想以及身体的反应,但这种反应和思想都是被动的,在沙暴之下他不得不如此。   当这举动成为不得不这样做时,人就已经成为了这沙暴的奴隶。   而沙暴却又是自然的伟力,甚至可以说只是其中不大的一部分。   可即使只是一部分,刘睿影都觉得自己难以承受……要是真如那词语说形容的“天威降临”,那人间该当时一副怎样的末日画卷?   脑道理胡乱的思考着,刘睿影的脚下已经开始朝前迈了出去。   一只手扶着老树,可以让他不用顾及方向的问题,肆无忌惮的朝前走去。   但现实却和刘睿影脑子里构想出来的极为不符……他围着老树大约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却连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刘睿影气喘吁吁的停下来,靠着老树,身侧忽然看到有风沙正在不断的灌入树干之中。   好奇驱使着他走过去弯腰看了一眼。   这里竟然有个树洞!   足足有一人高!   树洞里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一点光亮,洞口已经堆积了许多黄沙,都是这阵沙暴起来后被吹进去的。   刘睿影还未决定是否进洞躲避片刻,背后突然传来一股巨力,在他猝不及防时,将其推进了洞中。   刘睿影一脚踩在洞口的黄沙上,却因为没能保持住身子的平衡,跌了个大跟头,滑行出去好远。   他警惕的拔出了剑,回过头去厉声质问道:   “是谁!”   但除了洞口还在源源不断灌入的黄沙之外,根本没有其他任何活物。   但刘睿影极其确信,方才绝对是有人推了他一把,才使得他跌入树洞之内。   因为沙暴的力量是均匀的,而刚才那一把,却是极为集中的推在他的背心处,现在还有些隐隐作痛。   没奈何,刘睿影只得朝前走去。   这树洞极其宽大,大概占据了整个老树三分之一的位置。   刘睿影冲着树洞深处吼了几嗓子,当做试探。既然他可以发现这处树洞,那些蛮族中人也应当对这里极为熟悉,说不定沙暴一开始,他们就躲了进来。   树洞里虽然阴暗无比,但总是要比外面吹风吃沙子强得多。   他的声音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甚至连回声都没有听到。   但这不能说明任何,木头本来就能隔绝声音,即便是足够深邃,足够宽敞的地方,只要用木头阻隔,也能避免回声的出现。   而且外面的沙暴仍旧呼呼的吹着,从树洞的洞口倒灌进来。   刘睿影觉得自己已经用了最大的力气呼喊,但实际上这话音刚一出口,酒杯那倒灌而入的风撕扯成了碎片,根本传不出很远。   想了想,他仗剑朝着深处走去、   这树洞内部蜿蜒曲折,犹如迷宫一般,岔路极多。刘睿影停在低头第一个岔路前,左右两个选择,他开始犹豫……   虽然这个点地方已经足够舒服,既没有沙子吹进来,还将那些令人厌恶的呼呼风声隔绝在身后,但深处总是对刘睿影有一种莫名的好奇和吸引。   尤其是在树洞内。   这棵树本来已经足够奇怪了,更不用说他的内部还有这样一个曲折如迷宫的空间。   突然,从左边岔路的尽头传来。   这是一阵极为凌乱,毫无规律可寻的声音。   似是人的脚步,但若当真如此的话,决计不止一个人。   一个人只有两条腿,每一步走出去,只会有两个动静。但传到刘睿影耳中的这阵嘈杂,却渐渐腾起,好似有两匹马在里面奔跑。   声音就在要从彻底的黑暗中露出身形时戛然而出。   刘睿影眼巴巴的盼了许久,却是骤然间,整个树洞都变得寂静无比。   先前还能隐约听到从身后传来的风声,现在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绝对安静的环境里,人待久了,是会发疯的!   刘睿影现在还未有出现什么不适之感,但他吞咽口水的声音以及脉搏的声音都变得无比刺耳。   平时并不觉得,但现在却发现这个声音能让他的脑袋都震的嗡鸣不已……   不过,他的眼睛似是渐渐的适应了树洞中黑暗的环境。   现在能看到些许光亮。   但刘睿影很快就发现,这不是他眼睛的功劳,而是头顶处不知何时竟然冒出来了点点星光。   这棵古书太过于高大。   以至于它的顶端已经伸出了沙暴所在的范围。   沙暴遮蔽的只是地面上渺小的人的天空而已,却遮挡不住直插苍穹的老树拥有星光的照耀。   星光要比风和水更加无孔不入,它们从树干间的缝隙里照射进来,洒在树干上,透露出一种难以言明的古老斑驳。   借着星光,刘睿影看清了这树洞内部的构造和纹理。   像是干旱已久的大地,寸寸龟裂开来。   又像是人身上的伤口没有得到及时的包扎,开始溃烂、腐败,里面的肉向外翻转,极为臃肿。   好在树皮很是干燥,没有脓疮中那样的粘液……否则刘睿影定然坚持不住。   但即便是如此,面对如此扭曲又古老的树皮纹理,刘睿影还是觉得有些不适……喉头发紧,忍不住干呕了两声。   最后什么也没吐出来,但他的嘴里还有不少沙子。   刘睿影用舌头在嘴里剐蹭了一遍,吐出两口混着沙子的口水,然后四下看了看,觉得方才传来那声响的地方似乎星光更加明亮些,便决定走进去瞧瞧。   那莫名的声响和沙暴一样毫无道理。   大漠的沙暴是常态,但在寂静的树洞中,怎么会有这般剧烈的动静,突然发生又突然停止?   不管那声音的源头是什么,刘睿影都得去看个究竟。   即便到最后发现是他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也比现在这样瞎猜要好得多。   这无关好奇心。   而是对自身安全的保证。   若是这树洞里当真有其他具有威胁的存在,刘睿影也能事先有所准备。   这条岔路现在有了温和星光的招摇,似是要比之前看上去善良的多,而且也并不长。   走进其中,刘睿影便能一眼看到尽头。   岔路的尽头,似是有个宽敞的大厅。   他不知道另一条岔路是否也通向这里,但起码另一个岔路自始至终都是寂静无声的,没有传出来任何响动。   在岔路行经到三分之二的位置,刘睿影停下了脚步。   这里的星光最为明亮,他想看看地面和四周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景象。   这里风吹不进来,自然也就不会有沙子覆盖遮挡痕迹。   但刘睿影仔细查探了一番,却是没有发现任何不同寻常的东西。依旧是那般古老且复杂的树皮纹理,只是这里透露出来的气息更加孤寂荒凉,似是能牵动心神,让刘睿影莫名的有些悲伤。   忽然,前方宽敞之处的星光黯淡了下去。   刘睿影警惕的直起身子,横剑当胸,看到一个“东西”自上而下缓缓爬来。   不是人,也不是他知道的任何活物。   而且这动作也不能说是爬,像是壁虎一般,贴在墙上游走。   在距离地面还有三尺远的距离时,这“东西”轰然落下,却又轻飘飘的,没有发出任何响动。 第一百四十二章 超脱   刘睿影惊诧的几乎不敢呼吸。   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担心错过了什么剧烈的异动。   剑在他手中已经出鞘,刘睿影完全可以毫不顾忌的出剑。   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想看看这种“东西”还能有何种的变化。   这“东西”落地之后,纹丝不动,似是在思考,或许本来就不是个活物。但方才那种诡异的移动方式,已经突破了刘睿影的认知。在他的印象里,不会有任何活物可以用这种“东西”的方式来移动,更不会制造出那样的响动。   马蹄声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只有马蹄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牛蹄,驴蹄都不行。若是可以混为一谈,那这个世道就会混乱不堪,再无任何精准和规矩可言。   所以当一个“东西”能制造出犹如马蹄奔跑时的响动,同时又能以壁虎般的身子在几乎竖直的树干上来回游移,还能轻飘飘的落下没有一点分量时,刘睿影觉得自己对这个世道的认知都出现了偏差,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感从他的心里生发出来。   不是恐惧害怕,而是一种超脱了认知之后的无力感。   这无力感一出现就立即遍布全身,让他手中的剑似是都化为了不存在的虚无。   上一刻,他还能感觉得自己用力握着剑,感觉到自己跳动的脉搏,和喉结上下移动时吞咽的口水。但现在他连脑子里的精神都是空空如也,四肢若不是肉眼可以看得到,那便可以等同于不存在。   要是因为过度疲惫所造成的无力感,睡一觉就能恢复过来,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刘睿影现在的无力感,却是从精神深处的无尽虚无里生发出来的。他能隐约感觉到,但却如星月的光芒一般不可琢磨……   刘睿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努力提醒自己,想要将精神之中的无力感全部去除,然后专注于眼前这诡异的“东西”和手中的剑。   这么做的确是有些效果。   但也只是暂时的……   因为那无力感并不是被他彻底从脑子里身体中驱逐了出去,而是被他坚定且强大的意志力所压下。就像是一只躁动不安的猎狗,被放在箱子里还总想着跳出来,为此只能用一个更重的重物压在箱子上,才能让它暂时的安静片刻。   这个法子治标不治本,只能说刘睿影的意志力太过于出色,否则在见到了如此打破认知上限的东西时,很多人或许都会在那一瞬间变得疯魔吃痴傻。   刘睿影很显然没有变得如此,他还守住了最后的清醒和理智。靠着这最后的坚守,才能让自己恢复过来,把那“猎狗”死死的关在箱子里。   忽然,那“东西”站立了起来。   没有任何动作,就是这样直挺挺的立了起来。   若是一个人趴在地上,他起码得用胳膊撑起自己的身体,然后拱起背部,双腿回缩蹬地,这样才能站直身子。   可这“东西”没有任何准备与反应,犹如身后被吊着一根看不见的牵引绳般,被缓缓拉起,直到竖直。   刘睿影后撤了半步,调整好身形,准备随时出剑。   脑中刚刚被强行压下去的无力感,此时又开始躁动不已。虽然还不至于像先前那样影响到他的全身,可精神中一直有个不听话的角落,便让他好似如鲠在喉般,备受煎熬。   不过现在看去,那“东西”已经恢复了一些样子,起码可以看作是一个佝偻着身子,头发很长时间都没有梳洗,穿着破烂的人。   像个穷苦邋遢的乞丐,脸上挂着不知积攒了多久的土,嘴唇干裂了也不自知,麻木的动弹一下,就是代表着他生存的样子。   他们往往只会盯着一样东西,吃食和水,为了活命,他们会到处转悠,用身上破烂的行装来博取人们同情。   这样的人,放在中都城里就是蹲在墙角,拿着一个破碗,冲着来往的众人不断用哭腔说着一些央求的好话,以此希望获得些许施舍。   刘睿影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符合他认知的形象放在眼前这“东西”身上,但他忽然想起来,自己现在所处的是大漠之上古树的树洞里。这里怎么会有乞丐?   乞丐乞讨是为了生存,并不是什么修行的隐士。   哪里都会有乞丐,有人的地方一定就有这种人,但这种人出现的契机也是要某个地方有粮食,或者热闹人多,不然人们就算是饿死在家里,也不会出去当什么丢人现眼的乞丐。   这里罕无人烟,根本不具备任何乞讨的条件,便也不会有乞丐的存在!   想到这里,刘睿影有些着急……   他急于用脑中现有的已知的来把眼前这“东西”解释的更加合理,起码要让他自己能够接受,觉得这“东西”不再那么超脱,那脑海里的无力感便会老实下来,不会再这样时刻躁动着……   那股无力感让他感到迷茫和害怕,让他觉得未知的感受是极其的难熬,就像是一个瞎子,在黑夜里摸索,不知脚下的路,不知前方有何物品。   他们也不能用脑子去想,因为他们的世界里只有黑暗。   就和刘睿影一样,他现在的猜测也是一片空白,不知从何说起。   可思来想去,刘睿影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已知东西来强加在眼前这怪异上。   他活的年纪是不久,但也算的上是走南闯北。   到目前为止,见过最超脱的东西,就是进入岩子那一方天地内,帮凌夫人脱困的那次。   黑色的河流,两岸全都是几乎竖直的陡峭巨石,顶端放着白骨,不知道是人的还是野兽的。若隐若现的窗户每个都是紧闭着且破碎的,雾气蒸腾,头顶惨淡无光,令人眼花缭乱。从河流里冒出来的阵阵腐败的恶臭更是时刻都让人止不住的干呕起来……   这些虽然都是极为超脱认知的存在,但都是写死物。现在刘睿影回想起来,那黑色的河水好似从未流动过,就想一块豆腐般,颤巍巍的堆积在河道里。   最关键的一点,岩子起码还是个人。   肩膀上架着一个脑袋,双手双脚健全。   除了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有蚯蚓般的疤痕外,其余的再没什么诡异。   可眼前这从老树的树洞到这“东西”,全都存在于常理之外,没有任何是普通的,可以让刘睿影轻而易举理解的。   胡思乱想了一阵,刘睿影发现这着实是徒劳。既没有解决眼前的诡异,也没能彻底的消除精神中的无力感。显然以他现在的认知,想要找到个差不多的东西来和眼前这诡异放在一起,还做不到,甚至差的很远。   那诡异在立直了身子后,又是纹丝不动的战力了很久。   它的左右两侧缓缓出现了轻微的动作,似是人的双手在大衣里寻摸着什么东西一般。   这个动作大概只持续了片刻,就又重新归于平静。   刘睿影的耳边忽然传来奇怪的声响,和先前的完全不同,像是笛声。但远没有笛声的清脆悦耳和空灵,反而让刘睿影产生一种难以描述的恐惧,总觉得这笛声能从老树树洞更深邃的内部召唤出来些诡异的东西。   声音是最捉摸不透的,谁也不知道那从何而来,要做什么,想要闭耳不听,却发现那东西拼了命的往你耳朵里钻,像个迫切的魔物,要打破一切障碍。   笛声之间还穿插着一种极为怨毒的哀嚎,声音不到,但明显是配合着这笛声出现的。原本这样的声音并不能让刘睿影感到恐怖,可在这样的环境下,又是从如此诡异的“东西”那里传来,就会化作在心头徘徊不去的神秘。   笛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汗珠从刘睿影的额头、鼻尖渗透出来,鬓角已经全然被汗水打湿。呼吸之间,他觉得背心处先前被莫名的巨力推搡的地方开始燥热瘙痒。   就在他几乎都要松开手中的剑,用双手不顾一切的堵住耳朵的时候,笛声突然戛然而止。   那诡异的东西,将身子又挺立了几分,似是抬起头来,从树洞的缝隙里,凝视着头顶的星光。   一只手从高高抬起。   的确是手!   和刘睿影的手一样!   有五个指头,手心和手背的普通的手。   刘睿影长舒了一口气。   一瞬间的毛孔又合闭起来,汗也蒸发了,整个人仿佛从火海中刚捞出来,被丢进了水里。恢复了呼吸。   终于能确定眼前这诡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是个人,而且是个男人。   因为这只手极为粗糙,皮肤上还覆盖了许多脏东西。长长的指甲应当是很久都没有修剪过,里面藏了一层黑黑的油灰。   这只手在虚空中抓挠着,不断的张开又攥拳,极为有节奏感。但空中空无一物,这样平白无故的抓取,除了能活动一下手掌外,刘睿影再想不到任何用处。   总不至于真的有人能觉得自己可以抓住那星光?   要是他真的是这么想,也在这样做的话,那他一定是个疯子……   这只高高抬起,举过头顶的手,在抓握了一阵后,忽然拍下。   用力一提,将覆盖在身上的残破外衣整个抓起,扔了出去。   这已经不能被称为是一件衣服,因为它着实是太破太旧……几乎全部碎成了一条条的布丝,然后拼凑在一起。   脱去这一层破布,整个人身彻底露了出来。   现在那种无力感已经从刘睿影的精神中被彻底打消,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警惕。   这人是谁?   为什么会出现在树洞中?   方才吹奏的奇怪曲子又是什么深意?   这些刘睿影都不知道。   但当他看清了这人的穿戴后,却是就觉得极为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   这人头身材矮小,头顶上带着又高又尖的帽子,脚下踩着一双厚底靴,和戏台上的唱戏的戏子一模一样。   如此怪异的打扮绝对不是任何地方的风格。   中都城里刘睿影没有见过,漠南也不会存在。   、    第一百四十三章 筹码   这一肚子疑惑,全都汇聚成了脑海中一段并不重要但极为奇怪的记忆。   刘睿影想起来,在刚出了下危城后,来到一个吃鱼的地方。那座园子叫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之记得哪里风景很好,装点雅致,鱼很新鲜。   关于那短暂时间的其余记忆,大部分都着落在欧小娥的那位姐妹,欧小芹的身上。   虽然如此,但他还是能想起来,当时因为不知道欧小芹是谁,害怕给自己带来新的麻烦,所以他带着长兴先回了房中。   在欧小芹的侍女上来叫他下去时,借着夕阳,刘睿影看到门外有个奇怪的人影。   个子不高,双肩朝里扣着,头上带着一定尖尖的帽子。双脚正好被门框遮掩,所以刘睿影看不见他穿着什么靴子。   当时他只觉得那人影极为奇怪,尤其是头上的帽子。   刘睿影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这样的装束,也在此地没有熟人。   何况要是这人真有事,为何不直接敲门而入?站在门口,不进来,却又暴露出自己的身形,这总是有种说不通的奇怪。   现在刘睿影看到眼前这诡异之人的头上,也带着这样一顶尖尖的帽子,不由得让他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只是星光不比夕阳,刘睿影还没能在脑海中完全还原出当时的景象。   好在那极为怪意又混乱的笛声已经停止,让他能腾出来脑子仔细想想自己的处境和情况。   从进了树洞之后,似是都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推着他朝前走。甚至连进入这树洞,都不是刘睿影自愿的,而是被人推进来的。   只是身后并没有什么人影,是一股无名的力量,像风一样轻,从自然而起,又归于自然,无处可寻。   这一切定然都有个始作俑者,说不定就是眼前这诡异之人。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刘睿影不知道他的目的,但很显然这人一定是对刘睿影有所求,否则不会大费周章的如此行事。   一个人想要找另一个人帮忙,首先得客客气气的有个好态度,其二自身要有足够的筹码,不能两手空空,只动动嘴皮子就觉得对方应该且必须答应。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和规矩,更不会有事情这样轻而易举的就能办成。   可现在刘睿影站在这里,眼前那诡异之人,却是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他好像切断了自己与这周遭一切的关系。   刘睿影甚至觉得,即便他现在提起剑,刺入他的背心中,他也不会闪躲挣扎。   把背后暴露在旁人面前,是一件极为不明智的事情。   一个普通人在走夜路的时候,还会十分警惕的左顾右盼,回头看看走过的后路。   哪怕身后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也会让人毛骨悚然,人的大脑会迅速的给出讯号,让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升起危机的意识。   眼前这人不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但他仍旧如此。   说明他有足够的自信。   要么是根本没有把刘睿影放在眼里,要么就是他知道刘睿影决计不会出手。   但刘睿影这次偏偏想要反其道而行之。   他的剑在手中静悄悄的提起。   甚至连丝毫空气都没有带动。   剑尖笔直的指向了对面之人的背心。   在先前刘睿影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的时候,的确是不敢贸然出剑,但是现在,他已经确定了对方就是个人,   是个和他一样有手有脚有脑袋的人。   不论这个人在怎么诡异,他都无法超脱一个人存在与世道上的极限。   若是他超脱了,要么是武道修为的境界超过刘睿影太多,要么就是他已经舍弃了人的身份,成为了另一种全新的存在。   刘睿影猛然此处。   这一剑没有任何劲气,是最为纯粹的肉体力量,所以看似极快,实则没有任何动静。   对于成熟的剑客来说,出剑的刹那,能有多少把我,自己心中已经是一清二楚。   刘睿影这一剑,本就是用作试探,所以他根本没有任何期待,只想着能够逼出对方的真实就好。   “我记得你不是这样一个趁人之危的人。”   刘睿影的剑刚刚刺出,距离原先的位置才出去不到一尺,对面之人突然开口说道。   他当即止住身子,手中的剑也重新垂在身旁,脑子里仔细回味着此人刚才说的话。   这话说明他认识刘睿影。   就算没有多熟络,起码也见过面。   刘睿影的确不是一个趁人之危的人,这算不得是秘密。   不过这人接下来说的话,却是让刘睿影极为惊诧……   “现在应当叫你刘典狱了,却是比先前的省旗又前进了一大步,但我怎么觉得,这主要是我的功劳呢?”   此人接着说道,同时缓缓转过身来。   这张脸,刘睿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甚至在先前很长一段时间中,还常常会梦到。   若是个漂亮的姑娘,那就算是夜夜入梦也没有什么,反而会让这个梦变得香醇可口。但这个人却只能让刘睿影从头到脚的一层层冒出冷汗,有时候连被褥都能湿透。   现在重新看到他的这张面孔时,反而没有任何惊惧,就连吃惊的情绪也只是短暂的一瞬,就回归为了平静。   彻底的平静。   刘睿影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些神庙里的泥塑神像一般,香火已经在泥塑的外围熏陶除了一层坚固的壳子,这层硬壳混着油污和灰尘,犹如刷墙的腻子一般,日夜增加着厚度和重量。   泥塑的神像本来就是泥土一团,没有思想更没有知觉。现在又被封锁在这样一层厚厚的壳子里,即便是有些面貌上的神情变化,旁人也看不见。   何况神像本来就是高高在上,受人敬仰供奉的存在。去往神庙的人,面对神像时绝对不会有任何倨傲的态度,否则就是不敬。   或许还等不到那所谓的神明惩罚,就会被同在神庙中的信仰者揍得鼻青脸肿。而那泥塑始终都冷眼旁观,一言不发,即便这些人在打斗中碰到了供桌也与其无关。   头顶的神明接着供奉,却只是常年落灰,半点事情都没做,想想那神明的雕像也是人的产物,用凡人的土捏成的,怎么会有什么奇迹呢?   不过是人自己幻想的某种不存在的东西罢了,在人低落的时候,需要一个慰藉来发泄依靠。   现在的刘睿影就是这样的心境。   着实不算是什么大彻大悟,要是一定描述出来的话,那就是冷漠。   眼前这个人,只能唤醒刘睿影心中无穷无尽的冷漠。   何况他现在还未全然转过身来,刘睿影只是看到了一半的侧脸而已。   对于他的两句话,刘睿影也没有任何回答。   因为对于这样的人而言,一切的回答都是盲目且无意义的。   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他的思维,当有人尝试着去理解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当此人彻底转过身来,正面对这刘睿影时,这张萦绕在他脑海中很久的脸,算是全然展露。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此人问道,脸上还带着微笑。   不得不说,他笑的很优雅。若是刘睿影不知道他的底细,一定会觉得他是个饱读诗书,知书达理的人。   可刘睿影不但知道他的底细,还很是清楚他的精神究竟有多么的混乱。所以刘睿影根本不会理会他的问题,更不会同他闲聊。   何况他最大的混乱之一,就是说话从不需要旁人附和。尤其是当他用反问的语气说出来的时候,这件事即使丝毫没有勾起旁人的好奇心追问下去,他也会极为自觉地将答案说出来。   刘睿影静静地听着。   他并不着急。   事实上,也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他放下眼前的人去做的。   当这个人出现的时候,刘睿影甚至敢断言整个漠南的格局都被改变了……   要是不解决了眼前的麻烦,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那自己来漠南就是一场徒劳。   最要命的一点是看,刘睿影面对他时,根本没有任何把握。   上次在震北王域的矿场中之所以能侥幸赢了一次,是因为有月笛、晋鹏,还有震北王等人的帮助。   刘睿影记得很清楚。   在他刚踏入那片犹如废土一般的矿场时,身边带着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而他却没有任何的办法去停止……   那会儿以为杀人的,是老板娘和他的丈夫,但最后才知道有这么一个几乎可以说是集中了世间所有的混乱与恶意的人在默默冷笑着,操控者一切。   初次之外,刘睿影又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绝美的女子。   说来也奇怪,这样的人从未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只有一次太过于玄妙,却是让刘睿影分不清真假。   这般丑陋的“东西”却反复出现在刘睿影的梦里,日子久了,反而会掩盖住那些自己真正想要记得的。   “你不会不认我了把?都说贵人多忘事,但我怎么都=想都觉得我才是你的贵人!”   他伸出枯槁的手,带着指甲缝隙中的泥垢,在刘睿影面前晃了晃。   因为从他的角度看去。   刘睿影有些走神……   他不喜欢旁人在自己说话的走神,必须的全神贯注才可以。   其实他也知道刘睿影绝不可能忘了他,这样说和做只是为了调节一下气氛罢了。   当然刘睿影并不会这样觉得,任何一个正常的都不会这样觉得,这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高仁,你是不是我的贵人我不知道,但你真的是高人!却是能找到这里来。”   刘睿影慢吞吞的说道。   听上去好像是夸赞,但却没有任何语气。刘睿影甚至说的很小心,每一个字出口前都经过了反复的斟酌与思量。   “不错不错!你果然还记得我,现在认识我的人可当真不多了!   高仁激动地说道。   还把头上带着的尖顶帽子摘下来,用手捋一捋油腻腻的头发,再重新把他带上。   这样的动作持续了好几下。   直到刘睿影开口说:   “因为认识你的人大多都死了,而我算是特例。要是这么说来,你算是我贵人也行。”   刘睿影说道。   高仁却神情一遍,他恶狠狠的问道:   “当初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小贱人在哪?”   刘睿影被这莫名其妙的问题问的头脑发蒙……   他不知道高仁所说的小贱人是谁,也回忆不起来到底有谁跟着自己。   只知道他说的当初,应该指的是在震北王域矿场中的时候。   “就是最后出手的那个女人!”   高仁看刘睿影一脸茫然的神色,着急的挑脚说道。   “赵茗茗?”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高仁不卖饭的挥挥手说道。   但刘睿影已经确定,他所说的小贱人,定然就是赵茗茗。   “她走了很久,我也不知道在哪。”   刘睿影说道。   “八成是回了九山…… 骚狐狸精,等我能从这里出去,第一个弄死的就是她!”   高仁呸了一口老痰,泛着绿色,极为粘稠的挂在树洞壁上。   “九山?她为什么要去九山?”   刘睿影的心里咯噔一下。   一瞬间那个已经近乎模糊的窈窕身形,幻化在他的脑海里,他仍记得她清雅而平淡的脸庞,似幽潭深邃的眼,那眼里谁也装不下,没有这世间的任何物品。   身边跟着糖炒栗子,那个像糖一样甜蜜的女子,整日追着他要栗子吃。   这种奇特的组合,本就不是人世间能构成的。   虽然这件事他早就有些预感,但高仁这么直白的说出来,他还未做好全然的准备。   “难道你不知道?那小贱人是个狐狸精,异兽化形!”   高仁说道。   刘睿影紧了紧牙关。   高仁脏嘴里说出的恶心话,一瞬间让他的思绪惨烈开来,脑海中那冰清玉洁的花染上了灰尘。   顿时把赵茗茗以前的种种奇怪全都联系在了一起。   那些奇怪不合乎常理,但要是建立在她是异兽化形这个前提上的时候,那一切都能解释的过去。   和高仁说话,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脑子反应太快不行,太慢也不行。因为他的话中总是有太多废话,夹杂着许多无用的事情,只能让人感到混乱。   真正有用的,可能就是那么一两个字眼,若是忽略了,或许高仁自己都会忘得一干二净。等他再度提起,却是已经把那堆毫无意义的废话如同车轱辘版反复说了许多遍。   虽然最终还是能绕回来,可很多人根本没有那个耐心……   刘睿影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那样的耐心,但他知道赵茗茗无论是什么东西,都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九山和中都城,都距离这里很远。   在他眼前的,只有高仁。   然而刚才高仁却说“要是自己能出去”!   这几个字被刘睿影敏锐的抓住。   这说明他却是被某些原因困在了这树洞里,若是想出去,说不定只能着落在刘睿影身上。   有了这个筹码,刘睿影立马晃动了下僵硬的脖子,变得轻松起来,甚至还对高仁笑了笑。 第一百四十四章 引火者   “你笑什么?”   高仁看到刘睿影脸上的笑意,表现的有些惊诧。   他的思维和逻辑虽然混乱,是个常人眼里的疯子,但他绝对不傻。关于这点,早就有无休止的争论。   很多人包括博古楼和通今阁中的那些圣贤都认为之所以一个好端端的人会成为疯子,是因为他们有极为偏执的想法和追求。   这样的想法使得他们不明白什么是放弃或是包容,长此以往的积累下去,不达目的不罢休,就会变得魔怔起来,也就是常人严重的疯子。   可这样的人也有清醒的时候。   至少一个疯子从不会觉得自己不清醒。   因为他的世界中虽然已经和正常的世道格格不入,但同时却又建立起来自己的一套体系。   在这个体系里,用发疯般的思维和精神去思考以及行动就会显得如鱼得水般舒服,甚至还会试图去影响旁人,让他们的精神和自己产生共鸣。   当然这个方式刘睿影也知道。   但他时刻谨慎的把握着自己的精神,害怕被高仁所影响。虽然和他有所功名之后,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对他有所了解,甚至提前判断出他的行动,防患于未然。可刘睿影更担心的是,自己是不是在结束了这些麻烦之后,还能把自己的精神干干净净的抽离出来。   就像是染坊中的染缸,本来都是盛满了清水,但随着各种各样的颜料入缸中,搅拌融化开来,这清水就会改变了颜色,有的黯淡有的耀眼,可无论好看与否,却是就再也无法恢复到本初。   清水可以变成任何颜色,但已经改变了颜色的,很难或是几乎不可能再倒退回去。   刘睿影不觉得自己是白纸一张。   毕竟也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 每一件事都会在精神上留下独一无二的特殊烙印。   不过和高仁一比较,刘睿影觉得自己还是太浅薄……   那种复杂的跳脱,以及混乱的程度,刘睿影觉得若是自己按照他的方式去思考的话,那些思维在涌入精神里的刹那,说不定就会把脑袋撑爆开来!   所以刘睿影都会很小心的分析高仁说的每一个字,尽可能的试图去用自己的精神和思维方式去理解,以此来保证他不被高仁所影响,便就能杜绝变成疯子的可能。   “我笑是因为我想笑。”   刘睿影说道。   他按照高仁的方式回应了他的问题。   高仁听后显示愣了愣神,接着也笑了起来。   “想笑好,多笑笑更好!笑一笑十年少,大家都能变得年轻又好看!”   刘睿影对高仁这样的混沌之言从来都是嗤之以鼻,不做理会,但有时候又会架不住他嘴里反复念叨,只能抛出新的问题用以打断。   现在他看到高仁又有了这样的预兆,所以刘睿影只好话锋一转,说道:   “你是怎么被困在这里的?”   高仁打开的话匣子顿时紧闭……   眼神中充满了怨毒。   双手在空中不停地胡乱挥动着。   甚至他那独门的兵刃算筹都随着他激烈的动作掉了一地……   嘴里还嘟囔着刘睿影听不懂也听不清的话。   就和先前那低声一样。   乍一入耳觉得很是普通,但只要听下去,脑海里就会莫名的多出许多无法言表的东西。就像接受了某种极为新鲜又超脱的概念,一时间无法理解,全部堆积在哪里一样。   这种感觉说不上难受。   倒是和吃多了积食有点类似。   早在萧锦侃还在中都查缉司的时候,有次他醉酒时,对刘睿影说,人的脑袋和肠胃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有所不如……   刘睿影当然没有接着他醉后的胡言乱语说下去,这样一来反倒是让萧锦侃把他这套看似奇怪实则有道理的想法完整的说了出来。   他没有喝酒,所以听得很清楚,记得很牢靠。   总的来说,肠胃和脑袋一样,都是被动的吸收和笑话。只不过肠胃是靠嘴,脑袋是靠眼睛和耳朵。   若是吃的不好,人就会拉肚子,可脑袋不会。   它着实是这世上最能包容的东西之一。   无论双眼和耳朵看到听到什么东西,他却是都能照单全收。至于能不能消化理解,每个人都不同。有时候看书多了,也会头疼,觉得整个太阳穴突突的跳着。   好在高仁的胡言乱语持续的时间不长。   这一段发泄似是让他舒服了很多,于是便靠着树洞壁,一屁股坐在地下,然后将刚才散落在身旁的算筹一根根捡起。   刘睿影都听到了高仁身上的布料和树皮摩擦的声音。   “你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我也不记得,一开始我还会用指甲在那树皮上刻画‘正’字来计算日子,可后来也放弃了……”   高仁很是颓然的说道。   刘睿影顺着他说的地方看去,果然有一片地方的树皮被剥了个干净,上面布满了许多横七竖八的刻画印记。   “正”字应当是五比划。   但高仁刻在上面的全都是四比划。   每一个正字都有意识的将最下方的一道横去掉,不知是有什么深意。   即便是如此,这里刻画的缺了个比划的正字有不少于二三十个。   这还是极为清晰,能一眼辨认出来的。   还有的过于潦草,或是痕迹太浅淡。   要是再把这些都算上,却是能多一倍。   一个少了比划的正字,就是四天,十个便是四十天。   刘睿影在心里算了算,却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却又没能捉住本质。   沉吟了片刻,忽然意识到,按照刻画的痕迹来算,高仁在树洞中已经呆了起码好几个月!   按照时间推算,他应当是在离开了震北王域矿场不久之后就来了这里,然后一直在树洞中苟且。   若是如此的话,那当时刘睿影借着夕阳,看到的诡异人影又会是谁?   天底下和高仁一般的疯子不多见,但绝不至于没有。   但要说连身形和头顶带着的帽子都一模一样的,决计是没有。   高仁无父无母无兄弟。   更没有朋友。   尤其是在漠南,他在这些蛮族眼中恐怕和老鼠没什么两样,根本不会有人愿意帮他。   刘睿影本来以为高仁的出现,却是能把此次来到漠南的所有不合理之处全都解释清楚。但现在,这个愿景却是落空了……   高仁是不会伪造这些的刻画痕迹的。   不是他想不到,而是他觉得没有必要。   就和交朋友一样。   高仁虽然身形是个侏儒,长得也极为丑陋,但他毕竟还是前任至高阴阳师的太白的大徒弟。   在阴阳道中的修为定然要比那些江湖骗子,只会跳大神的高处一大截。   何况他还有不弱的武道修为。   手中的算筹不说出神入化,也是神鬼莫测。   这样的人要是想交朋友,并不是一件难事。   毕竟现在这个世道,朋友之间看中的更多是利益,而非情谊。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刘睿影问道。   这是他最为好奇之处。   说这里只是个普通的树洞,刘睿影是决计不信的。   这世上能困住高仁的地方不多。   除非是他愿意自己呆在一个地方不离开。   但现在的样子,分明是他很想离开,却做不到。   “这里……”   高仁欲言又止,声调都有些颤抖的更咽。   刘睿影浮现出些许凝重,能让高仁都如此难以开口的地方,定然有它的不简单。   不过高仁还是很快调整了精神,平静又缓慢的叙述起来。   刘睿影从未见过他用这般精炼、准确,又不掺杂着抱怨与咒骂的语句来描述一件事情。   更诧异的是,他在叙述中的逻辑极为清楚,思维正常的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这使得刘睿影听得更加全神贯注。   一个人越是反常,代表着就代表着他即将说出来的话,亦或是即将发生的事情不同寻常。   所以刘睿影更加不想错过任何。   从震北王域矿场上的事端了却后,高仁实则收了不轻的伤。   这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更是内在更深层次的。   这辈子从未给自己算过命数的高仁,竟是拿出算筹,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借着月色,给自己好好算了一场。   算局内出现的奇异与古怪,他却是没有对刘睿影提及。   但他却告诉刘睿影,这产算局总共持续了三天半的时间。   直到他汗流浃背,筋疲力尽,阵阵作呕时才不得不停下。   高仁很清楚,这是精神和体力都被掏空的征兆。   他本来就是个侏儒,虽然有武道修为,但体力终究还是欠佳。可当算局中出现了即便以他那样荒诞离奇的精神都无法理解的混乱和复杂时,他也和正常人一样出现了害怕的情绪……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看刘睿影。   发现刘睿影皱着眉头,听得极为认真。   这倒是给了他些许慰藉和继续说下去的动力。   “我知道你把我当疯子,不止是你,你们都是……不过我的确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就像煮饺子时,你们都会用长柄勺轻轻地推动水面,生怕让那饺子破了,里面的馅料漏出来。但我却会胡乱搅和一通,这锅里的东西越是混乱越是无序,我就越是开心!”   高仁突然这样说道。   这句话说的极为真诚且中肯,以至于刘睿影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一个疯子怎么会承认自己是疯子?   虽然高仁没有这样直说。   但他却说了自己对混乱和无序有种莫名极端的痴迷,这就够了,和承认自己是疯子差不多是同一个意思。   至高阴阳师的存在,和蛮族部落的司命和天官一样,都是为了指引和规避。   指引正确的方向,规避不必要的灾祸。   像是王朝覆灭这样不可逆的大事,他们不会去刻意改变,甚至为了这大势早些到来,进行的更为顺利,还会去设身处地的推动。   叶伟便是这样和现在的定西王霍望走到了一起。   替他指引和规避,由此让王朝覆灭的早些。   但至高阴阳师所做的一切都是合乎规律,并且有迹可循的。   一个王朝,横征暴敛,草菅人命,那本就该灭亡。即便没有至高阴阳师的推动,也无非就是再苟延残喘几年罢了。   可高仁自从失去了传承之位后,他手中的算筹也跟着他的精神开始混乱无序起来。   不过他却从中窥探到了新的规律。   那就是至高阴阳师们所谓的指引和规避,其实是一种欺骗。   让上位者能够仁义,让百姓们能够安居乐业。   不过混乱是不可避免的,这一点那些至高阴阳师早就知道。   只是他们全都选择了缄默其口,只字不提。   高仁觉得整死自己看透了真实是,所以才会对至高阴阳师的位置错失。   由此引发的出可怕的执念,便是他要不遗余力的证明自己是对的。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乃是常态,但他却在混乱的大势根本还未出现任何苗头的时候,就想要人为的去制造出来,并且想让它犹如滚雪球般,愈来愈大。   震北王域的矿场上,他失败了。   没能顺利的挑起西北草原王庭和震北王域的战火。   三天半的算局结束后,他重新确定了自己的方向,漠南。   漠南的蛮族和西北草原王庭不论是力量还是头脑,都没有任何可比性。   但这恰好是高仁想要的。   太理性的人,思考起来有条不紊,却是就不容易收到外界的干扰。   尤其是蛮族中人,死在下危城下的人已经够多了,着实是为了传承也不能再硬碰硬的送死。   不过他么骨子里的荒蛮还在。   气血之里能够让他们的伤口愈合的飞快,也能很大限度的提高蛮族中人的生命力,可变相的也让他们的头脑简单,极其容易受到挑唆。   至于另一边的下危城里。   对于高仁来说,条件更是得天独厚。   震北王域只有一个王爷,但下危城里却是世家林立。   最顶尖的,都有胡家和欧家平起平坐。   这些世家和王域不同,不是铁板一块。   只要能满足各方的利益,或是让他们各自都对现有的利益不满,那矛盾计划就是早晚的事情。   何况矛盾一直存在,只缺一个点火人。   当蛮族的六大部落可以成为引线,漠南与下危城的利益成为火药的时候,高仁却是自告奋勇的要成为这个点火人。   刘睿影听到这里,心中不禁冷笑……   这家伙还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尤其是他还把点火人换了个更加隽永的说法,叫做引火者。   知道了自己的目的地在漠南后,高仁躺在戈壁滩上不吃不喝的渡过了好几日。   刘睿影很吃惊他没有被白天的烈日晒成人干。   高仁是个疯子不假,但他并不傻,尤其是重新获得了目的地和方向之后,更不会这样就死去。   在这样偏执的人的精神中,可以容忍自己的失败,但却不能原谅自己放弃。   “从震北王域到这里的一路上我都在尽可能的研读蛮族那少的可怜的被他们口口相传成为历史的神话,但越是深入,我就觉得越是不可思议。”   高仁说完了自己的目的,突然话锋一转,终于是要着落在这久居于大漠深处的人们身上,身后却又出现了异常的响动。 第一百四十五章 勾连   “不用紧张,你俩应该早就认识了!”   高仁说道。   一听到身后的响动,刘睿影瞬间肌肉紧绷,还对着高仁浮现了杀机。   他根本没有耐心和他闲聊,也根本不感兴趣。   刘睿影始终都是一个思路清楚,目的明确的人。他也有过迷茫,但决计不会混乱。   漠南对于他的意义只有一个,那就是可以拿到治疗安东王蛊毒的解药。除此以外,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更不用和高仁闲聊。   之所以听到响动,刘睿影就会如此紧张,是因为他太过于清楚高仁的为人。   一开始,他觉得高仁只是单纯的叛逆,或是因为失去了至高阴阳师的传承之后,想要报复和毁灭。   后来才发现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人世间的所有美德、道理、规矩、律法对他而言全都是废纸,根本不会去遵守。   既然他眼中从未曾有过这些东西,那也就谈不上打破。   所以从某个角度上来说,他的确是应该能再漠南如鱼得水。因为蛮族中人虽有自己独立的体系,但宏观上,也和王域中的种种没有丝毫关联。高仁的那套混乱又无序的想法,在漠南上恰恰是珠联璧合,极为适用。   六大蛮族部落,互相征伐,这就会带来无穷无尽的混乱,也就成为了高仁乐趣的圆圈。   刘睿影敢说,他一定不是在刚到漠南的时候酒杯困在这树洞之中的。高仁肯定穿梭在各个部落中,观察、挑拨,然后渐渐地,他又觉得无趣……   因为仅仅是蛮族中六个部落的相互征伐,已经不能蛮族他那日渐膨胀扭曲的混乱欲望。   他渴望更大的混乱。   就好比寻常人见到打架就会觉得热闹,继而驻足观看,但若是上过战场的军士,面对过尸山血海,那打架对他而言无非是小孩子过家家般的普通游戏。   当眼下的环境已经无法满足高仁的胃口之后,他自然就得寻找更刺激的事情。   对他而言,更刺激的无非是规模更大,更血腥残酷的纷争罢了。这样的纷争带来的混乱与无序,都可以让他激动到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全都打开。   空气中的血腥味和惨叫声是他这辈子觉得最为美味的东西,虽然这两样不能真正的吃进嘴里咀嚼,但每当这些萦绕在高仁身旁的时候,他总是不自觉的吧唧嘴。   甚至还想过烧开的眼泪泡茶喝。   因为眼泪中往往蕴含着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之所以烧开是为了过滤掉眼泪中的盐分,否则就会影响口感。   不得不说,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扭曲所能达到的境界。   在此之前,刘睿影根本想不到会有人变态到如此恐怖的地步!   但这个人就活生生的站在他前面。   刘睿影的确不是个会落井下石的人,但高仁却不在乎这些。   他还可以做到一边与人相谈甚欢,一边用削尖了的算筹插入对方的咽喉。   奇怪的是,他虽然没有朋友,但总是能吸引到很多同行者。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与他有些相似的地方。   但最主要的是,他们能从高仁制造出来的混乱中,活的利益。   俗话说,一个绳上的蚂蚱,只要其中的一个蹦跶,剩下的连皮带肉都会觉得疼痛难当。   想要拥有利益就必须得舍弃点什么,刘睿影不知道这些人都和高仁做了什么样的交易,但他们最开始的舍弃,一定是努力说服自己和这样的扭曲与怪异完美融合的人打交道。   为了做到,就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一部分理智。   清醒的人不会喜欢凌乱,大多数邋遢的人都是因为懒,而不是因为他们本就如此。   若是有人愿意给他们打扫收拾的干干净净,那他们也会很乐意享受这种清明的环境。   想要从心底里把这当做常态,就得试着去按照高仁的想法思考琢磨。越是如此,越是让自己本身靠近混乱和无序越近。   尤其是当刘睿影看清了那响动到底是谁制造出来的时候,方才这些想法全都得到了验证。   “安明……”   刘睿影念叨着。   的确不是陌生人,但也谈不上多熟络。   他来这里的唯一目的,那就是来找高仁。   先前刘睿影看到他走了,以为是回了营地,其实他只是骑着马出去兜了个圈子。   沙暴来袭时,他在老树的另一面,所以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身形。   不过这样剧烈又突然地沙暴着实让安明也废了一番功夫才能找到树洞的入口。   结合先前在应敌内,安明对刘睿影说的话,他不难猜到这两人之间的密谋到底是什么。   无非就是为了白慎不落的盟主之位。   同时安明的到来也解释了另一个刘睿影先前没能想通的问题。   高仁虽然欧混乱至极,但他终究还是个人。   是人就得吃喝拉撒。   困在这里出不去,即便没有人找上门来报仇,他也会被活生生的饿死渴死。   可现在高仁依旧好端端的在这里站着,想必是多亏了安明的功劳。   “大家都认识,那就更好说话了!”   高仁拍拍手说道。   显然安明的到来,让他更加欣喜,却是比见到刘睿影还要高兴一百倍。   安明没有言语,冲着刘睿影点点头,和他擦肩而过,走到刘睿影身后,取下固定在背上的一个包裹。   包裹外面的是一块带毛的兽皮,颜色灰白,看质地应当是熊皮。   熊皮最是保暖。   在定西王域的时候,刘睿影曾听人说,用熊皮包裹住的热汤食盒,即便是在冰天雪地里快马走出大半天去,打开都还会保留些温度。   熊皮叠的很齐整,长长的毛刚好是隔绝砂砾最好的保护。伞。   沙子被隔绝在外面,风又吹不透,刘睿影不知里面包裹的是什么东西,却是值得那名这样宝贝。   不过在他打开熊皮掖进去的一角后,刘睿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   是肉香。   刚出锅的野猪肉!   其中还带着些花椒的麻味。   这种味道鼻子刚问道,嘴里就会流口水……   倒不是因为刘睿影嘴馋,而是这新鲜的野猪肉和花椒炖煮在一起,着实是滋味十足!   一共两个罐子。   另一个却是装的慢慢的青口贝。   刘睿影只闻了闻,就知道是蝴蝶的手艺。   这姑娘做青口贝当真是不错!   在新鲜的海货运送到漠南来,都会有一定程度的变质。但即便是如此,她却是还能做的如此好吃,着实是手艺高超!   简简单单的两道菜,安明又从腰间取下一个酒囊。   和高仁一对比,安明却是把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   酒囊里的就也是温热过的,同样用熊皮包裹住,打开的瞬间还有热腾腾的白气冒出。   安明甚至还会准备了三个酒杯。   看到这酒杯的数量,刘睿影不由得再度紧张了起来。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   三个酒杯,明明应该是他和高仁两个人才对,若不是给自己,那多出来的这个又该是给谁准备的?   难道这小小的树洞里,却是还有一个自己不曾发现的存在?   浮现连篇之际,安明已经倒好了一杯酒,放在刘睿影的面前。   刘睿影看到他的发丝中还有星星点点的砂砾,这说明外面的沙暴还未停歇。   既然走不了,这里有酒有肉,还有人说话,倒也算不得是多么难熬。   “不用奇怪,是他告诉我会多一个人。你和他认识,肯定知道他的本事,能掐会算。但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多出来的那个人会是你。”   安明解释道。   “我知道,我早就算出来了是他!”   高仁已经捞出一块排骨大叫着,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   刘睿影不置可否。   高仁的确是有这样的本事。   毕竟曾经是至高阴阳师的大弟子,想要算出一个人到底来不来,或者什么时候来,不是一件难事。   这样的小事,至高阴阳师不屑于去做,但更大的天机,他们即便知道了,却也不能说。   这样后果就是游走在江湖间的所谓“阴阳师”们变得越来越多,而其中基本上都是骗钱的主儿。就连刘睿影为了隐藏身份,也不得不穿着阴阳师的袍子,借着欧家《招贤令》的契机,混进下危城中。   安明举起酒杯,和刘睿影轻轻碰了一下。   刘睿影浅浅的喝了一小口。   他向来不喜欢温热过的酒。   即便很多人都说,这样的酒不伤胃。   喝酒本来就是一件从不痛快中找乐子的事情。   伤胃、头疼,失忆、呕吐,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要是想彻底杜绝这些,还不如把酒杯倒扣在桌上,干脆不喝。   用温热不伤胃这样的借口给自己开脱找补,着实是没有什么必要。   其实归根结底,是刘睿影不敢让自己喝醉。   酒和高仁的作用一样,都能让人变得时空混乱。   若是再和高仁说话的同时,仍旧频频举杯,那刘睿影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把持……   所以他只是出于礼貌,客气的喝了一点点。   “他答应了你什么?能让你坐上白慎部落盟主的位置?”   刘睿影放下酒杯问道。   安明笑了笑,算是默认。   “厌结部落的司命是不是死了。”   刘睿影接着问道。   安明仍旧笑笑默认。   司命不光是死了,就连他的弟子,天官们也一个都没能活着。   至于他们的尸体,安明盯着高仁手中的排骨有些走神。   刘睿影立马心领神会……   应敌中的那些铁锅里,炖煮的可不全是野猪肉,还有司命和他弟子天官们的人人肉……   怪不得安明吃,   即便是蛮族,但很多人也做不到吃人的地步。   “我知道这不是野猪肉,但他们和野猪又有什么区别?在我眼里甚至还不如。”   高仁说道。   他吃的津津有味,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这一刻刘睿影觉得对他的认知还是远远不足……他已经完全不是个人了,或者说只是借用人的躯壳,但内里的一切早就蜕变成了别的东西。   “等他成为了白慎部落的盟主后,我就是他的司命。当然,我不会命令大盟主做这做那,遇到事情肯定是商量着来!”   高仁笑着说道。   他的门牙缝隙里还卡着几根腥红的肉丝,刘睿影连忙将视线移开。   这画面本来就恶心……   尤其是当他知道了高仁吃的还是人肉的时候。   突然刘睿影发现自己竟然对这件事情没有多么的反感,虽然他不会吃,但这会儿想起来也没有任何不适和恶心的感觉。   “但你也得先从这里出去才行。”   刘睿影有意挤兑。   高仁捧着排骨的手放下,嘴里咀嚼的速度和频率也变慢了许多。   他费力的咽下一大口肉后说道:   “我想出去的话,随时都可以出去。我不出去的原因不是出不去,而是我自己把自己困在了这里。”   刘睿影细细品味了一番,这句如同文字游戏的话,明白的指出他的境遇。   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定然是无法理解。   什么样的人才会把自己困在树洞里,以至于煎熬到连刻画记录日子都不想的地步,只有高仁。   放在旁人身上不可思议的事情,换做是他就都能说得通,还很是合情合理。   刘睿影没有表现出惊诧,反而送了口气。   这表面在树洞里并没有什么诡异的东西,高仁完全是因为自己给自己逼迫才使得他一直留在这里。   “因为有个问题我刚刚捉到了眉目,还没有想透彻。刘典狱,你不觉得这里的环境很适合思考?”   高仁问道。   还不等刘睿影回答,高仁就接着自说自话起来。   “这里没有风沙,白天晚上差不多都是一个温度。老树虽然老,毕竟还活着,所以相比于外面,却是要湿润的多。我最受不了干燥的地方,每天醒来鼻子里都被血块塞的满满的,但我又不能用嘴呼吸,因为嘴是用来吃饭的,鼻子才是呼吸的,你说对吗?这世道还不够乱,但即便再怎么乱,鼻子和嘴巴也不能混淆……”   高仁的喋喋不休让刘睿影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当啷一声清脆。   刘睿影抬眼一看,只见高仁把啃的干干净净的“排骨”丢在饭盒旁,搓搓手,背靠着树洞壁,站的笔直笔直的。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捅破了那最后一层窗户纸。现在外面的沙暴已经停了,你们改回营地去应付着白慎吃肉喝酒,儿我也有我的事会做。最晚明天这个时候,你们就能听到我的动静。刘典狱,到时候你也能得到你最需要的,不过得帮我一个小忙!”   高仁双眼中的身材不断交替闪烁着,连语速都快乐很多。   这是情绪激动所致。   刘睿影被他这一番话说的云里雾里,但最后那“帮忙”二字却是听得清楚。   事已至此,高仁起码说对了一点。   那就是刘睿影的确得和安明尽快回到营地中去。   至于沙暴到底停息与否,刘睿影没有怀疑。   因为高仁翻不找用这点无关痛痒的小事来欺骗自己需要寻求帮忙的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交待   刘睿影和安明离开这处树洞最深处的宽敞时,高仁已经吃饱喝足,拍拍肚皮,转过身去,背对着两人。微微低下的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安明对树洞内部的岔路极为熟悉。   刘睿影顺势问起他,这老树究竟是什么来历。这也是高仁一直说要告诉刘睿影,但知道他们离开却也没来得及说的。   可安明仿佛置若盲文一般,丝毫没有理会刘睿影的问题,只是走在前面不紧不慢的带路。   走到岔路口时,他还很细心的放满了脚步,似是等待刘睿影。   刘睿影本想道谢,刚张开嘴,还未说出一个字,安明却快步朝前走去。   刘睿影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如此。   明明两人先前在他的营帐中聊的还算是投机。   安明也告诉了应该算是隐秘的事情。   比如他曾是白慎部落盟主的儿子。   虽然这里的部落并不是父死子继,而是有能者居之,但安明的在厌结部落中是最为优秀的战师,想必也有足够的能力成为白慎部落的盟主。   其实不用他说,刘睿影也能自己将他的经历在脑海里充实起来。   无非就是一幕报仇雪恨的戏码,这样的桥段在说书人嘴里和戏台子上都已经说烂了,唱烦了。   刘睿影对此没有任何感觉。   毕竟这仇恨没有发生在他的身上,对此无法做到理解,最多是些许的同情。   走出了树洞,安明和刘睿影一前一后站在大漠上。   沙暴果然已经停了。   刘睿影回头看了眼树洞中的深邃,越发觉得高仁的诡异……   并不是因为他算准了这沙暴停止的时间,而是他不管在哪都能利用自己的能力让人死心塌地为他办事。   即便这种“死心塌地”里,充斥着满满的利益,极为短暂和脆弱,但同时又极为高效。   用感情和仁义来维系住的志同道合,虽然要比这样稳固的多,但其中难免会爆发争执与分歧,这就意味着很多时候会有莫名其妙的本来可以避免的原因拖慢整个目的的完成。   然而在高仁和安明之间,完全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因为双方在拥有统一的利益前,还有各自的盘算。   人只有在为了自己时,才会拼尽全力,甚至是性命。   高仁其实并不需要做什么,他只要能把对方这样的想法和动力迪点燃,那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刘睿影眼中突然传来些许明亮,方才他正在走神,视野内全是一片灰黑。这束明亮,就像是纳鞋底的的锥子刺破鞋底的瞬间,这光刺入了刘睿影的眼眶。   他回过神来,看到大漠东方的天空上,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也许是因为沙暴吹拂了很久的缘故,此刻的光十分明亮,甚至还有些刺眼。   刘睿影努力的眨了眨眼睛,才算是恢复过来。   四周一张望,安明不知何时站在他的侧面,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在想什么?”   安明问道。   刘睿影摇了摇头。   不是他想撒谎,而是他着实什么都没想。   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茫茫的黑色,不,连黑色都没有,那是一片虚无,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存在,像深邃处暗藏了不知多年的怪物,吞噬了他一切思想。   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即便他想告诉安明,也不知该从何说起。都是一个个片段拼接在一起,没头没尾的事情。   自己算是经历过的人,当然可以用冥冥之中的线索将它们都联系在一起,但安明这样的局外人,就会摸不着头脑。与其花费功夫解释,还不如就说自己什么都没有想。   一件事要是花费的功夫比收获还大,那么干脆还不如不去做,也省的功夫和损失。   只有傻子才会做没有利益的事,明明还要倒贴精力,却无动于衷甚至义无反顾。   安明叹了口气,很是无奈。   并没有什么追究责怪刘睿影的意思,只是一种深深地无力感。   这样的无力感和先前在刘睿影精神中出现的有些相似之处,但也还有不同。   刘睿影那种无力感是因为看到了超脱他认知存在的事情所导致的,其实是一种渺小所带来的自卑感。   安明的无力感中更多的是沧桑,是一种看破世事的悲凉。   可即便都能看透,他也没有能力和勇气跳脱出去。   有些路,除非走到头,否则没有别的出口。但很多人根本做不到,所以这条路上总是尸横遍野。   但说到底,这条路终究还是自己选的。   并没有人把刀剑架在他的脖子上逼迫他必须要走上这条路。   刘睿影静静地看着安明。   东方的微亮,让他的眼神格外澄澈。   人的好坏不会写在脸上,但却会从眼神里透露出来。   要是这句话是对的,那安明绝对是个好人。   起码刘睿影从他的眼睛里是这样看到的。   “我喜欢蝴蝶。”   安明突然没头没脑的说道。   刘睿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他早就看出蝴蝶和安明之间互相有男女之情,绝对不是蝴蝶说的那样简单。   在她的描述里,蝴蝶把自己比作安明的工具,而安明是他的恩人。为了报恩,成为对方的工具,帮他做事,这不丢人,反而很有情义,很讲道义。   但若是只为了报恩的话,这些东西留在自己的心里就好,却是没有必要对第一次见面的刘睿影说出来。   蝴蝶是个聪明的姑娘。   能再丰豪茶楼那样鱼龙混杂的大染缸里生存下来,还混出名堂的姑娘,没有一个是笨蛋。   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看出旁人的眉高眼低。其次就是取悦与讨好,蝴蝶知道对方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有些人喜欢直白的好话,有些人喜欢隐晦的夸赞。   思前想后,蝴蝶之所以对刘睿影这样说,其实是说给自己听。   那样地方出来的姑娘,其实比任何人都对感情敏感,同时也更加脆弱。但丰富的经验也让他知道,有些感情可以接受,甚至转化为金银几两,但有些却是绝对不可能的。   对于这样的不可能,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次次的说服自己,直到彻底打消仅剩的希翼,把它彻底深藏在心底里。   她对刘睿影这样说,实则证明蝴蝶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放弃。   现在他听到安明的心声,更是确信了这一点。   “但她迟早要离开,她不属于漠南。”   安明有些悲伤的说道。   “地方怎么能限制人心?心有所属的地方就是归宿。”   刘睿影说道。   说完后他又掉回头想了想,觉得自己这话说的虽然是老道理,但也有几分新意,就是不知安明会怎么想。   安明听后微微皱了皱眉,显然是反应了片刻。   紧接着又是一声叹气……   这次叹气中的无力感更深,连刘睿影都觉得自己似是受了些影响,心情也变得压抑了起来。   “这些道理我都懂,但你不了解漠南,这里不是个能被外人当做归宿的地方。”   安明说道。   “怎么讲?”   刘睿影顿时提起了精神。   安明正在渐渐地往他想知道的地方靠近。   “按照你们王域的说法,就是诅咒。就和蛊毒一样,都是诅咒。这片大漠是被诅咒的地方,想你这样的外人不会理,也没法理解。只有身在其中的我们最能感同身受。”   安明说道。   “所以你们想要离开?”   刘睿影追问道。   安明点了点头。   漠南除了寸草不生以外,也没有任何资源。入了冬,就连吃饱都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   这样的地方本来就是一种诅咒,在这里生活的人苦不堪言,和身中诅咒何异?   “这里,我死后应该也会来。”   安明指着身后的树洞说道。   刘睿影这才明白,原来这棵老树却是蛮族中人的坟墓。   但他却没有一点不适之感。   王域中人,最忌讳这一点。   哪怕是自己坟头,也不愿意多待片刻,更不用说这里。   不过刘睿影体会过活人的可怕,自然就不会害怕死人。   活人可怕的也不是他们本身,不是手里的刀剑,而是他们内心中不知何时就会酝酿出来的恶意。   对于这个话题,安明显然不想多聊,话锋一转,看向厌结部落的营地。   沙暴散去,营地若隐若现。   “咱们回去之后,你知道该怎么说吗?”   安明问道。   “说什么?”   刘睿影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   按理说,这样的弯弯绕,他该比蛮族中人强得多才对,应当只有智集才能和他勉强见招拆招,可现在却是安明对他极不放心,还想着要交待他如何说话应对。   “咱们俩在一起,本来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安明说道。   这点刘睿影并不否认。   尤其是厌结把他看做兄弟。   无论他心里怎么想,但毕竟还按照漠南的规矩喝了交杯酒。当着所有部众的面,还有智集和战师,做不得假。   在遭到流人刀客截杀之后,安明身为战师,却并没有前来接应,这就算是一种立场。即便后来刘睿影知晓了他的出身和目的,明白他应当也没有和厌结部落中的那位老不死的司命站在一道。   可有些事就将就那么“嘎巴”一下,厌结落难的时候他并未出现,这样的后果就算厌结知道他不是敌人,也不会把他算作是自己人。   “你是说,厌结会问什么?”   刘睿影说道。   “沙暴真是太大了……”   安明没有回答。   反而用手捂住口鼻说道。   但此刻天地清明,天上没有一丝云,地面上没有一丝风,哪里来的沙暴?   不过一转念,他却是就明白了安明话中的含义,两人彼此对视,会心一笑。   “白慎应当还没有离开。”   刘睿影说道。   他也想从安明这里听听白慎来的真正目的。   自己从厌结哪里知道的只言片语,只是两个部落之间的鸡毛蒜皮。内里的根本,刘睿影什么都不知道。   “白慎肯定还没有走。”   安明肯定的说道。   就好似他有千里眼,能跨过十几里地的大漠,能看到白慎正在和厌结有说有笑,吃吃喝喝一样。   刘睿影没有结果话茬,而是在等待安明的下文。   结果安明却蹲下身,抓了一大把沙子,从自己头上洒下,然后用力晃了晃脑袋。沙子有些顺着头发的缝隙钻进去,更多的是落在他的脸上和脖子里,把他的眉毛和睫毛都涂上了一层昏黄色。   刘睿影有样学样,也抓起一把沙子洒下。   这样两个人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起码在打眼看上去,足以证明在沙暴中迷失的说辞。   “我迷路情有可原,但你迷路,能说的过去吗?”   刘睿影突然问道。   他发现按照安明所说的情况,却是有个致命的疏忽。   “你知道部落中的人为什么一直都是这么少吗?”   安明反问道。   刘睿影摇摇头。   没有足够的食物当然是一个主要的问题,但安明既然这样问出口,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这也是诅咒之一。”   安明并未解释,反而有些神叨叨的说道。   刘睿影以为他在看玩笑,但看安明一脸严肃,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撇着嘴,带着心里的疙瘩,还是翻身上马,和安明一起朝营地奔驰而去。   刘睿影不知道他在哪里寻到了自己的马,不过他记得自己这匹马的前额有一道紫青色的印记,四蹄雪白。出发前,厌结就告诉他说,这匹马叫做“紫电清霜”。   风尘仆仆的样子可以假装,但这么短的时间,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准备出一匹一模一样的马来。别说时间不够,就是在中都城里,尽查缉司之力,也很难办到。   两人一路快马飞奔,营地应景近在咫尺,刘睿影已经闻到了空气中的肉香。   自从知道了这肉的来源后,他对这香味就很是抵触。   安明忽然勒紧缰绳,座下的马儿一生嘶鸣,用蹄子在沙地上刨几下,才算是站稳。   “我要去别的地方,前面就是营地。”   还不等刘睿影说话。   安明一鞭子狠狠的抽在马屁股上,身后沙粒飞扬,顿时吞没了他的背影。    第一百四十七章 对峙   “他妈的……真是晦气!”   刘睿影看着安明远去的背影忍不住骂了一句。   他很少说脏话,着实是被逼迫到了极点,这才爆发了出来。   想想这次来漠南,要比前一次去西北更让人难受、憋屈……   西北那边虽然有强势的定西王霍望,但他至少是个王爷,知道规矩,也懂得规矩。退一万步来说,他还对擎中王刘景浩心里存着三分忌惮,所以对刘睿影的查缉司身份有所顾忌。   即便是后来去了震北王域的博古楼,那一群酸腐的读书人,虽然没什么心胸,但他们却最好面子。没有面子的事儿,或者是他们觉得会丢面子的事情,决计是不会做。   对待每个人,他们脸上都挂着百种表情,甚至最亲近的人都看不出。   这样想想,反而是在博古楼中刘睿影最是轻松。   漠南世家纵横,同一世家中还派系林立,互相之间看不顺眼。这群蛮族中人则更是毫无规矩道义,亦或是当真如安明所说的那样,刘睿影是个局外人,他终究不属于这里。   哪怕心里有点啥,面上也一定会保持和平,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格局。   不计较小事,只论大事,但这种所谓的格局很虚伪,真正的格局应该是心底而发,自然的显露出来,不用什么人去称赞,那不过是他们浑然天成的罢了。   而所谓格局者,都是极其在意旁人的褒贬,并没有那么纯粹的想法,显得十分虚伪且假面。   原本的想法正在一点点落空,这让他觉得极为颓败。   以为蛮族中人原始,未开化,只要威逼利诱得当,就能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当初智集长兴在自己手里的时候,用他来交换解药。   没有被大漠所接受的人,就无法理解这其中的规则。   刘睿影骤然从一个规则中进入到另一个规则里,就像是一个在大漠上生活了一辈子的人,突然搬到了海边,定然是有诸多不适。   刘睿影现在感觉很是迷茫……   何况在这里刘睿影所拥有的名头没有丝毫作用,什么诏狱、查缉司,对于蛮族中人而言,还不如一袋花椒,一锅烟丝有价值。   刘睿影仰头望天,用鼻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空气显然还没有天上的亮光澄澈,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鼻腔中划过许多细小的颗粒。   但现在他发现蛮族中人部落的部众们的确是简单蠢笨,可这些智集,盟主,丝毫不好对付……   他们经常出入下危城,有些甚至还到过中都。   使得他们对王域也有所了解,自然知道刘睿影会用什么法子来对付他们。   再晦气的事,也还得面对。   进入营地,刘睿影翻身下马。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几口炖肉的大铁锅,还在冒着热气。   这些颗粒应当是被沙暴所扬起,但因太过于细小,所以还未落地的砂砾。   但这种感觉却让刘睿影莫名的有些上瘾,吸了几次后,连心情都轻松了很多。   再看看那厌结部落近在咫尺的营地。   但他知道所有的巧合,背后都有缘由。。   至于巧合,只是个说辞罢了。   人在精神中,总是得给自己虚构出来些许美好的存在,不然的话,又有几个人能坚持的下去?   其次就是蝴蝶的手。   她的手在刘睿影还未下马时,就接过缰绳,将马牵着,走到营地后的马厩里。   刘睿影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巧,就站在营地入口处。   “我以为你第一句话会问我为什么要站在营地门口。”   蝴蝶头也没回的说道。   “我知道你为什么在营地的门口。”   蝴蝶一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个比她脑袋还大酒壶,边走边喝。   “你为什么这么爱喝酒?”   刘睿影跟在她身后,奇怪的问道。   “你在等人。”   刘睿影回答道。   “这个不算。”   刘睿影说道。   “为什么?”   蝴蝶对刘睿影如此笃定的语气来了兴趣,停下脚步转过头来问道。   蝴蝶沉默不语,良久之后,接着说道。   “门口这地方,要么离开,要么是归来。不管走或者留,终究都是要人送,要人等的。”   蝴蝶说道。   蝴蝶摇摇头,转过身重新朝前慢慢走着。   “怎么不算?难道这不是原因?”   刘睿影追问道。   而且等的是谁,刘睿影也知道。   “他去了哪里?”   蝴蝶问道。   刘睿影想了想,觉得蝴蝶说的十分有道理。   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但却没有人这样思考过。   不过蝴蝶这样说,倒也变相的证明他的确是在等人。   其实刘睿影的确是没有反应过来,蝴蝶问的这么突然,他根本没有和安明联系起来。   “不用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   蝴蝶轻蔑的说了一句。   “你说谁?”   刘睿影反问道。   蝴蝶白了他一眼,觉得刘睿影在明知故问。   她没有想到刘睿影也是这样的人,同样刘睿影也不知道自己却是被蝴蝶如此误解……   一直到马厩中,把马拴好在桩子上,两人之间都没再说一个字。   蝴蝶犹如泄愤一般,用力的抽拉了几下缰绳,然后又朝着马脸上重重的拍了一巴掌,这才算是解气。   刘睿影这样的行径,她很是看不起……   稍微觉得自己知道了点什么,就能借此以为可以拿捏住别人。   就和有些土财主暴发户一样,机缘巧合赚了钱,甚至还是从赌桌上赢来的,立马就找不到北,觉得全天下都没有他厉害。什么事情,自己都能一条道走下去给蹚平了。   不管是为了报恩还是感情,蝴蝶只会询问和安明有关的事情。   果然!   蝴蝶听到这句话之后,本来要喝的酒,酒壶也悬停在半空,胳膊僵直了好一阵子,微微颤抖了几次,这才重新放下。   “安明应该是去了白慎部落。”   刘睿影终究是反应过来蝴蝶说的是谁。   这里他唯一关心的人应当就是安明。   蝴蝶强行镇定了片刻,重新拿起酒壶,仰脖猛喝了一大口。   这一口太大,太长。   以至于刘睿影一直在等这酒汤从她的嘴角里流出来。   “他还是去了……”   蝴蝶喃喃自语道。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但当它真正发生的时候,先前做好的所有准备还是无济于事。   毕竟还是个姑娘,这样粗鲁的行为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把酒壶别再腰间,蝴蝶带着刘睿影朝营地中央走去。   厌结部落的营地不大,所有的营帐修建的很是紧凑。这便平白无故的多了许多逼仄狭窄的巷子。   可等了很久这一幕都没有发生。   而酒壶已经空了……   蝴蝶用衣袖擦了擦了嘴,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在即将走出巷子前,蝴蝶转头对刘睿影说:   “锅里的肉,你知道都是什么吗?”   刘睿影点点头。   蝴蝶走的显然是一条近路。   但到底是不是,刘睿影也不敢确定。   这样的巷子,要还不是近路的话,刘睿影就想不通走这里的必要。   “你吃了吗?”   刘睿影接着问道。   蝴蝶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酒壶,继续转过身朝前走。   “难道一点野猪肉都没有?”   “有,不过能不能碰到得看运气。”   蝴蝶说道。   中央摆着一个大盘子,里面还有不少肉。   刘睿影仔细看了看,这盘子里的肉都是野猪肉无疑。不过这桌子的确不是谁都能坐下来的,蝴蝶说得靠运气也不算错。   厌结看到刘睿影,目光有些微的停顿。   营地的正中央,摆着一张桌子。   厌结和长兴坐在桌子一侧,白慎一人独自坐在另一侧。   桌上杯盘狼藉,全都是被啃的精光的骨头。   刘睿影也笑着说道。   这样的谎话根本骗不住厌结,然而他却不知道厌结也不是真心发问,却是为了给坐在桌旁的白慎一个交待。   当然,这不代表白慎就会相信。   紧接着便大笑站起,迎着刘睿影走来,连连拍着肩膀说道:   “兄弟,怎么现在才回来?”   “沙暴太大,迷了路。”   之所以说这借口是个笑话,是因为没有一个在沙暴中没迷路的人,还能活着回来,告诉别人自己晚到的原因是因为如此。   所有在沙暴中迷路的人,永远都留在了沙暴里。   或许日后还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但没有人知道这个机会是几天,还是几十年。   事实上,在沙暴中迷了路这样的借口,在漠南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并不是说,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   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很多,甚至多到每次沙暴都会有人迷路。   刘睿影回到道:   “正是。”   “这就奇怪了……”   厌结对刘睿影的这个借口不置可否,热情招呼他入座,还用自己的独臂给刘睿影倒了一杯酒。   本以为这样的敷衍足以糊弄过白慎,谁知他皱着眉头,颇有些不依不饶的问道:   “我记得兄弟是骑着马去的,对吧?”   眼下这个局面,厌结是不会开口相帮的。   说到底,刘睿影还是个外人。   兄弟不过是个场面上的叫法。   白慎故作思考般,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白慎盟主觉得哪里奇怪?”   刘睿影问道。   就和那些世家在下危城里让所有人对蛮族同仇敌忾一样,其实蛮族也是用的同样的办法来维系自己的统治。   “马是最能记住路的。厌结盟主的马都是经过调教的,按理说不会迷路才对。”   白慎说道。   他再讨厌、痛恨白慎,可白慎毕竟还是蛮族中人,是他的同胞。   要是厌结强行为了刘睿影出头,得罪白慎算不了什么。但白慎和他身边的人却是会把这件事传扬出去,最后厌结反而落了个吃里扒外的名声。   这些部落中的高层蛮族,明里暗里和王域中人以及下危城里的世家们接触,但这些决计不会让那些普通的部众们知道。   “而且几匹马,好像都是厌结盟主才从下危城里的马贩子手里买来的,说不定还没有顾上调教。对大漠上的沙暴估计也是第一次见。”   白慎被刘睿影这一通话说的没了脾气……   双方就这样平静的僵持着。   刘睿影笑了笑,举起手中的酒杯,一口喝了一半。   “王域中有句话,叫做老马识途。不过这记住路的前提是老马,厌结蒙着来这里的马,都是年轻力壮。就和人一样,小孩子玩心重,对其他的事情就没有那么上心。就算是记住了,一时间忘记也是情有可原。”   刘睿影说道。   白慎面前的酒杯突然碎成了两半!   切口极为光滑,平整。   像是用锋锐的刀锋和剑刃切开的一般。   长兴的身子稍稍朝旁侧让了让。   相比于厌结,他的心思更加细腻,更能体会到这般平静之下的惊天骇浪!   突然,当啷一声!   尤其是长兴。   他隐晦的抬了抬眼角,正是对着刘睿影的方向。   刘睿影平静依旧。   然而这张桌子坐着的四个人里,却没有一个人拔刀出剑。   这酒杯就如此莫名其妙的裂开了……   没有人看清这个过程到底是怎么样的,但同时又对这是到底如何发生的心知肚明。   对于一件自己已经知道结果的事情,的确是用不着故作惊诧。   但刘睿影并不想和白慎动手。   他要做的,是让白慎知难而退,不要再步步紧逼般的为难自己。   眼神,举止,言语,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仿佛那酒杯并不是碎裂在自己面前一般,而是碎裂在千里之外的中都城,查缉司大院中,诏狱里的“三长两短”堂一样。   又仿佛他早就知道这酒杯就会在什么时候碎裂,碎裂成什么样子。   刘睿影看到营地里的红柳从中,躲藏着一只圆滚滚的鸟儿,因为天光大亮的原因已经醒来。锁着脖子,想要从里面钻出来。   寂静中,本来不大的声音,顿时变得极为刺耳。   四周的空气都变得寂静……   这一招,算是出招,也算是无招。   就看白慎自己怎么想。   白慎犹如醍醐灌顶一般,将面前的酒杯碎块拨弄到一旁,说道:   “这酒杯真是太不结实了……方才只稍微用了点力气,碰杯时凶了点,竟然就开裂成了这样!” 第一百四十八章 极端   刘睿影的剑横放在腿上,他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和最坏的打算。   其实这样的事情没有什么好准备的。   只不过每一次出剑前,打算还是有必要。   不管自己有什么身份,出剑这种事情有两种结果。   要么被人杀死,要么杀了别人。   没有人愿意被人杀死,但有时候却不能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所以为了让自己能体面些,还是得多想想。   一旦死去,就是凄凄惨惨冷冷清清。   刘睿影听到白慎这么说,显然是让步。   谁都不是傻子,这样的交锋看似步步紧逼,还是有内在规律可寻。   白慎低头笑了笑,没有其他任何反应。   但刘睿影却看到了他眼底里的一抹杀意。   眼看白慎让步,刘睿影也大度起来。   他主动从一旁拿过个酒杯,放在白慎面前,给他倒满了一杯酒。   正中间那盘肉,已经被吃的精光,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盘子。   众人却突然沉默了起来。   不知不觉,觥筹交错间,刘睿影已经在桌旁坐了半个时辰。   日头从他身后升起,朝着头顶的正上方移动。   后来厌结告诉刘睿影,他并不爱赌钱。   一个不爱赌钱的人为何要坐在赌桌旁,他没有怎么解释。   尤其是厌结,本来还有说有笑的,甚至邀请白慎去自己的营房中赌两把。   刘睿影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是在赌桌上。   无论是谁被人算计,都不会开心的。   刘睿影也是人,何况这种算计还是最为阴险的用迷药加在烟草里,把他熏晕过去……   或者说刘睿影并未相信他的解释,所以才没有记住。   不过那次在赌桌上给刘睿影的记忆并不怎么开心。   但他从长兴的闪烁的眼神中却明白了些东西……   厌结绝对不是真的想和白慎赌钱。   白慎没有正面回应厌结的邀请。   刘睿影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总之却是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   刘睿影不知道大漠之上的赌局,一般输赢的是什么。   不过按照蛮族人的习惯,以及两个部落之间的仇怨,即使他们用彼此的性命来下注,刘睿影也不会觉得奇怪。   所以这赌局也不单单是赌钱这么简单。   其实赌局并不一定非要赌钱,用来当做筹码的赌注可以是任何东西。草原王庭的人,赌钱时喜欢用牛羊骏马。太上河则是用身边的女人。世家按照惯例都用欧家剑。只有中都城中的那些真正的赌坊里,输赢的才是真正的金银。   这话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的。   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有些扭捏,腔调中满是忐忑。   “其实我这次来,是想和你何解。”   白慎开口打破了沉默。   早在厌结邀请他去营帐中赌钱时,酒壶里就已经没有酒了。   白慎很是尴尬的重新坐下,搓了搓手,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话音刚落,还不等有人回答,白慎便起身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一杯酒。   但酒壶早已空了。   在桌上发出闷响。   沉甸甸的样子,里面定然是装满了酒。   “咚!”   一个酒壶落在他的面前。   “你和我之间,需要和解什么?”   厌结反问道。   蝴蝶放下酒壶后,就像个蝴蝶一样,又轻飘飘的自飞走了。   白慎看了看她翩然离去的背影,有些走神,但手上还是拿起了酒壶,给自己倒酒。   按照先前厌结告诉刘睿影的,以及他说起这些事情的情绪来判断,这两个部落之间应该只有你死我活。   听了厌结的所言,白慎放下酒杯,皱着眉头仔细思考了片刻,苦笑着说道:   从他嘴角的挂着的笑意中,刘睿影知道他显然没把白慎的话当当做认真。   也可能他根本不想同白慎和解。   蛮族中人那体内的气血之力除了带给他们极为出色的生命力之外,还让他们变得喜欢争雄斗狠。   面对威胁,几乎不知道害怕是什么,更不会当真被威胁,从而选择妥协。   “的确是没什么好和解的,那你就当做我在威胁你吧。”   厌结顿时来了兴趣。   厌结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懂了白慎所说的威胁到底是什么。   “没错,那老家伙就在这里。”   “你用什么威胁我?”厌结问道。   白慎没有回答,而是起身走到众人身后的哪些炖肉的铁锅旁,用那把挂在自己胸前,如风一般的刀,从里面挑出几块吃剩的骨头,丢在厌结面前。   白慎站在铁锅旁,用刀不断的在锅里搅动着。   锅底的剩下的肉汤,带着令人作呕的血沫,在这般搅动之下,不断的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   厌结说道,同时一脚将那骨头狠狠的踩进沙子里。   “你要用这个威胁我?”   明明精神上很是抗拒,可他的眼睛就是离不开……   没奈何,他只能把眼睛闭上。   以刘睿影的个子,刚好可以看到锅底。   这种恶心的景象立马就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司命不可能一直不出现,再漫长的冬天也会过去。”   白慎说道。   反正只要竖起耳朵听两人之间的对话就好,也没有什么值得看的。   闭上了眼睛,反而能让听觉变得更加敏锐在,这样的话,更不会忽略两人对话中的每一个字。   入冬的最后一次盛宴上,部众们没有看到司命的身影,若是开春时再看不到,厌结该作何解释?   刘睿影听出了白慎此言的真正意思。   依据部落中的传统,司命一年中起码要在部落里了露脸两次。   一次是入冬,一次是开春。   “这不需要你帮我操心!”   白慎的话显然有了效果,厌结变得有些急躁。   他并不是要威胁厌结。   而是将本来就会发生的困难说的更加夸张些,以此来让厌结体会到更大的压力。   “我倒是有个很好的司命人选。”   白慎接着说道。   “不过,这件事也不是没有余地。”   听到白慎话锋转变,厌结抬起头,极为疑惑的看着他。   “我说你这么多年一个人独立支撑不容易,缺个爹,你看我行吗?”   厌结说道。   厌结冷笑一声。   好不容易把骑在自己头上的老不死除去,他怎么会自找麻烦再寻来一人当祖宗供奉着?即便是需要再立一个司命,给部众们慰藉,也不会选择白慎推荐的人。   小不忍则乱大谋。   白慎不一定知道这句话,但一定知道这般道理。   白慎气的紧咬牙关,脸上的筋肉起伏不断。   不过他最终还是忍住了脾气。   其实两人已经达成了某种约定。   至少没有让两个部落间的愁怨上升到盟主彼此动手的地步。   何况他本就是报着谈判的心态来的,要是一动手,先前的努力就全部白费。还不如在一开始就隐蔽了身形,趁着厌结部落中正在大吃大喝的时候猛然出手,还能打个猝不及防。   厌结喝完了杯中酒,觉得和白慎已经没有什么继续聊下去的必要。   没什么话好说,总不至于继续留下来耗着,再吃顿午饭。   白慎部落距离厌结部落不算近,骆驼走的比马慢,怎么着都得大半天的功夫。即使现在出发,等到了也是下午。   只要这冲突保持在有限的范围内,能够完全掌控,双方都会觉得是自己掌握了主动。   白慎也觉得自己的确是该走了。   双方的关系似是有所缓和。   正当白慎放松下精神,和厌结开着无关痛痒的玩笑时,斜地里忽然闪现一抹刀光!   入冬对于所有的漠南蛮族部落而言都是一件大事,身为盟主,白慎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太久。   两人互相客套了几句,厌结和他肩并肩朝着驼队休憩的地方走去。   像是蝴蝶的翅膀,在花丛中起舞。   白慎顶了顶精神,弯腰屈膝,扭转过身子,右拳攥紧,径直一拳轰出,想要用自身磅礴的气血之力将这刀光轰碎。   这刀光轻飘飘的。   仔细看去竟是有两半。   蝴蝶虽然飞的很低,很慢。   但飘飘然,就是不选择一朵花落下来。   但蝴蝶并不是用蛮力就能击败的。   每个人的童年,应当都有想要抓住一只蝴蝶的愿望。   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足够的耐心和果断来和一只蝴蝶斗智斗勇。   最后没有抓住的原因,多半都是因为放弃。   即使很有耐心的等它落定,稍微有些风吹草动,还是会让它重新煽动翅膀,再度飞起。   这般举棋不定的样子,像极了人的犹豫不决。   紧接着又是一拳打出。   这次的拳风看似刚猛,实则刚柔并济。   白慎如此激烈的拳风,还未接触到那蝴蝶般的刀光,却是就惊扰了它,悠忽一下飞到了相反的方向。   他丝毫不惧。   为了一口食物,可以一直等下去,直到有绝对的把握时才会出手。   这一次,拳风透过了刀光,打在出刀之人的身上。   蝴蝶最大的敌人是那些栖息在林间的小鸟。   他们没有雄鹰的速度和力量,但却又超乎寻常的耐心。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就要在蝴蝶的脑袋上补一拳。   这拳头,比炖肉的铁锅还应。   蝴蝶的胸膛顿时凹陷下去一块,喉咙中热流翻滚,鲜血不自觉的从嘴角留下,整个身子都瘫软在地上,抽搐喘息着。   白慎当然是个没有任何怜悯的人。   这是金属贴在皮肉上才会有的感觉。   白慎不敢回头。   要是落在实处,蝴蝶定然会落个脑浆迸裂的下场。   白慎的拳还未逼近蝴蝶的脑袋,他的后颈却是感觉到一瞬清凉。   刘睿影的剑锋。   从后颈处刺进去,就可以穿透白慎的脖子,剑尖从咽喉钻出来。   因为他知道贴在自己后颈上的是什么,也知道这个位置是自己的要害。   贴在他后颈上的,是剑锋。   但他还是看到了一点边缘,是刘睿影的靴子。   漠南的蛮族,没人穿这样的靴子,所以他才能确定是刘睿影对自己出的剑。   即使他身上的气血之力再强,这样严重的伤势也无法愈合。   所以他一动不敢动,拼命地用余光朝身后大量,但目光中却是一片空白。   现在自己受制于人,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不过只要知道了对方的目的,那就不难周旋。   白慎心头稍微松了口气……   因为他觉得自己知道刘睿影出剑的原因。   这话从一个酒肆小厮的嘴里说出来,极为正常。但从白慎这么个膀大腰圆的部落盟主嘴里说出来,刘睿影觉得有些可笑。   “她已经对你没有威胁了,何必下死手?”   “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白慎很是谄媚的说道。   先前他料定刘睿影出剑就是为了护住蝴蝶,而不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现在只要他撤拳,刘睿影定然也会收剑。   刘睿影说道。   白慎心中更加镇定了几分。   拳头慢慢松开。   刘睿影的剑并未加重力道。   “习惯了。”   白慎回答道。   随着他站直身子,刘睿影看到蝴蝶已经从地上坐起。   嘴角挂着的鲜血,用袖子擦去大半,但仍有些许猩红,看得人触目惊心。   而是随着他挺立的身子不断后移。   不过剑锋还是贴在他的后颈上。   刘睿影问道。   趁着他开口的刹那,白慎骤然一跃,从刘睿影的剑锋下逃离。   皮肤越是白皙,鲜血越是显眼。   “没事吧?”   他的不是为了杀人。   若是想,现在白慎已经是一具尸体躺在黄沙上。   刘睿影并未有任何惊骇的神情。   白慎想的没错。   但这次,刘睿影却挡在了白慎的面前。   横剑当胸,用剑身抵住了蝴蝶的刀光。   刘睿影弯腰收起剑,没想到蝴蝶却是低吼一声,重新握住刀,就要再度扑上去。   她对杀死白慎有种莫名的执念。   白慎看着背对自己的刘睿影,似是明白过来了什么。   他伸手拍了拍刘睿影的肩头,说道:   “我不会让他杀了你,但也不会让你杀了他。”   刘睿影冷冷的说道。   “兄弟要是有空,可以来我白慎部落坐坐,不会比你在这里吃喝的差!”   刘睿影没有回答。   他的全部精神都在蝴蝶身上。   从蝴蝶的眼中,他竟是看到了比草原王庭的狼骑还要嗜血的神情。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戮马   刘睿影没有再理会蝴蝶的异样,而是贴身护着白慎朝他的驼队走去。   驼队停在营帐的最后,马棚的旁边。   厌结的宝马,每一匹都有单独的屋子,却是比部落中有些部众的营帐还要舒服。   大漠干燥,但厌结为了让自己的马毛色油亮,还让人按时往马鹏里洒水。   至于其他的梳洗,则是隔一日就一次。   这些马虽然被娇生惯养,但的确是不负宝马之名。速度快,耐力好,可以连续奔驰好两个多时辰。   今日刚好是它他们要梳洗的日子。   部落中的马倌总共有五个。   旁人都觉得,伺候马是个累活儿,脏活儿,吃力不讨好,但在厌结部落中可不是这样。   相反,马倌却是个肥差,无数人打破头都想争抢到的位置。   因为成为厌结的马倌,可以得到更为充足的分配。尤其是在冬天,这五位马倌不仅自己能吃的肚儿圆,还能每日带回家不少肉和酒。   相比于其他人家在冬日里的难熬,伺候这些马也就不算是什么难办的事情。   何况马是一种极为温顺的动物,它们的身材极为优美,眼神中也充满了善良。   它们一辈子都是忙忙碌碌,只知道脚下的路还有多远,或者主人的行李能否再驮一些。   偶尔发发脾气也只是随便得叫唤几声,吃些干草也不会挑剔,不吃饲料也照样能行千里。   除非是生病不舒服,否则基本不会拒绝主人的要求。   这些宝马血统纯正,按照人的脾气秉性来划分的话,都有些心高气傲。   一开始,还看不起这些马倌。   不过相处时日长久之后,便也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亲昵,像对待同类般和蔼。   马倌们对马的梳洗通常在中午。   这是一天里最暖和,阳光最大的时候。   马和人一样,也是会感冒的。   尤其是当他们的身子湿漉漉,再吹来一阵风时,最容易感冒。   正午的温度和阳光虽然不能完全避免感冒的发生,但起码要比其他时候更妥帖些。   距离营地不远的地方,就有条河流。   给马洗澡并不复杂。   只要牵着马,让它们全都站在水里,然后用桶将它们身上泼湿,再用刷子把毛发书里梳理干净就算是完成。   五位马倌此时刚从各自的营帐中出来,手里提着水桶,里面放着刷子等等梳洗用具。   现在距离正午还有大约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刚好可以用打扫马棚。等这些琐碎的活计一一做完,日头差不多也到正中央,便可以带着这些马儿去水流里洗澡。   这五人出营帐的时间,和刘睿影与白慎从桌边起身的时间相同。   要不是蝴蝶横插一刀发生了些许变故,刘睿影和白慎应该已经到了马棚所在之处。   可这会儿,他们俩却是落后了马倌约莫一盏茶的功夫。   众人正在朝那行走着,刘睿影忽然听到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但很快,这些尖叫声又化为了低沉的呜咽……   人只有在惊恐之际才会发出尖叫,在害怕至极时才会如此呜咽。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才会让人的情绪骤然之间产生如此大起大落的转变?   厌结面色骤然凌冽!   他听出声音是从自己的马棚那边传来。   这些马,是他最为宝贝的东西。   身为部落的盟主,可以为了一匹宝马,三个多月在部落中不见踪影。   这到底算是极尽热爱,还是玩物丧志?   厌结的身后出先一顺残影。   他调动了体内所有的气血之力,以远超寻常的速度,朝着马棚飞奔而去。   蛮族中人不修炼身法。   并非是他们不想,而是所有的功法武技基本都被下危城中的世家所垄,他们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   厌结和白慎身为盟主,自是有条件接触过。   但这些功法武技,太过于简单,其中大多都是启蒙。三岁的孩子练剑,会觉得这些东西高深玄妙,但对于十来岁就和野兽薄命的蛮族中人来说,实在是入不得眼……   尤其是那些身法。   不仅要改变原有的习惯,甚至全力使出来后,还不如自己平时随便跑跑的速度快。这已经不是“鸡肋”,而是彻底无用的垃圾。   刘睿影和长兴对视了一眼,立马紧随其后,朝着马棚飞奔。他展开身法,眨眼间就将长兴甩在身后。   几乎是前后脚。   厌结刚站稳,刘睿影便也到了。   眼前的场景不禁让请他倒吸一口凉气……   刘睿影从未想到会有人用这样残忍的手法来杀害一匹马!   马只是人的坐骑。   即便是和骑马的人有仇,但马也是无辜的……   杀了马并不是解气,更何况马根本就无力反击,这相当于是用人的优势去欺负马,连基本的人性都不存在了。   老马倌曾经告诉刘睿影,他说杀意再重的人,当他和马四目相对时,都会被其中的温良所打动。虽然不能说彻底改变一个人心中的杀意与恶念,但起码在那一瞬,他也是善良的。   而眼前的场景,却无声的驳斥着老马倌的话。让刘睿影觉得他错的体无完肤!   世界上真的有坏到极致,不顾一切的人,甚至还不止一个。   一个人坏到极致,任何喘气的东西在他眼里都是障碍,他只要扫除这些障碍就行。   他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甚至连畜生也比不得。   在场的人里,只有刘睿影不知道厌结到底有几匹马。   但现在马棚的顶部被人拆去大半,仅剩下的部分还有个巨大的窟窿。   支撑马棚的立柱原本应该是九根,可目前折断的就有四五根,其余的也都残缺不全,似是被什么狰狞可怖的巨兽用牙齿啃咬,仅仅连着些许木皮。   马棚已经彻底倾倒。   马虽然温顺,但绝不愚钝。   事实上,他们比人更加敏锐,尤其是当危险来临之际,马儿的反应要比人们迅速很多。   所以当马棚的顶棚被毁,立柱折断后,它们朝外跑出。   但在马棚外的,才是真正的噩梦。   眼前支离破碎的尸体,不知是多少匹马杂糅在一起。   刘睿影从其中可以看到棕色的马头,黑色的马尾,白色的马腿。   这显然不是一匹马可以同时拥有的。   是好多匹马的各个部位组合在一起。   类似这种的还有好多,个个都骇人无比,他们的脸上都挂着惊愕的神态,显然是在极其痛苦的情况下死去的。   这些马的尸体,切口部分都极为不整齐,臃肿异常。还有很多伤口的位置,骨头都变成了渣滓,血肉化为烂泥……混着血,粘连在黄沙上,像是一血痂。   这样的伤口,要么是被人用刀背将其砸断,要么就是被拥有并不锋利的牙齿,却同时力大无穷的野兽生生撕裂开来。   厌结全身发抖……   但他很快压制住了怒气,甚至用比以往更加平静的声音,朝那五位马倌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五个人中,有两个被吓的说不出话来。   还有两个人,在看到厌结时,显然是反应了些许功夫,然后双手抱着脑袋,紧紧捂着太阳穴,嚎叫着抛开,往营地之外的广阔黄沙之中跑去。   厌结并未理会那两个逃走的人。   陆陆续续有战师前来,有人想要追上去把那两人捉回来,或是就地杀死,但都被厌结拦住。   他的目光看向最后一名马倌。   五个人,两个跑了,两个丢了魂儿,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还算是正常。   起码从表面上看去,他的眼神依然又身材,脸上也没有任何怪异的表情。   不过正是因为如此,刘睿影反倒是有些奇怪。   他觉得这人正常的有些假……   此人要么是被吓的也丢了魂儿,要么就是有异于正常人的本事。   同时丢魂儿的人,每个人的反应也会千奇百怪。   要是都一模一样,那才显得更为不正常。   厌结的目光看向他时,他的目光也回应过来。   刘睿影竟是从这目光中看到了笑意!   紧接着,不光是目光,而是他当真笑了起来。   他的嘴角开始裂开……   先是左边,再是右边。   嘴角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弧度,朝他的耳朵根裂去。   然而他的神情还是平静的。   除了他从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欢愉,以及裂开的嘴角外,其余的地方根本看不出他的高兴。   不论死的是马还是人。   在这样一个血腥的地方,能笑出来的,绝度不是普通人。   “你在笑什么?”   厌结问道。   他在用最后的意志,克制住自己的怒意。   杀了这个马倌很简单,无非是一刀的事情。但真相可比杀死一个人要复杂的多。   厌结并不知道这马倌只比自己早到了一盏茶的功夫。要是他知道这人什么都没有看见,或者说他所看见的和厌结自己用双眼看到的一模一样,那厌结定然会毫不客气的挥动刀锋,朝他的脖子上看去。   失去这些宝马有多么悲伤和愤怒,那这马倌的尸体上就会在他死后多出来多少刀痕。   杀死一个人,一刀便足以。   多出来的这些刀,无非是为了泄愤罢了。   人无法时时刻刻都做到那么冷静,总是得有些情绪,需要不同的途径来宣泄。   有些人选择喝酒,有些人选择睡女人,有些人却是选择杀戮。   一刀杀死一个人是理智,无数刀砍在尸体上,把这没有生命的肉体剁成肉泥是情绪。   理智和情绪总是无法统一,有时候就得依仗外力来完成。   马倌的嘴角并未因为厌结的话有所收敛。   他甚至还冲着众人突出了。   刘睿影看着心里一颤……   一个人的两边嘴角朝后裂开的同时,还吐出长长的猩红的舌头……这画面要比那些马儿被虐杀至死还要诡异恐怖的多!   他终于消耗尽了厌结的所有耐心。   不过在厌结出刀之前。   这马倌却弯下腰,从脚旁的水桶里,拿出一把骨头制成的小刀,双手握着,用力捅进自己的咽喉里。   鲜血顺着他伸出来的舌头滴滴答答的流在地上。   理智告诉厌结,他已经死了。   但情绪却让厌结手中的刀仍旧朝他的脑袋砍去。   无论是什么东西,落在沙地上,都不会发出声响。   人头也不例外。   马倌的脑袋,被厌结的刀锋砍断后又高高的挑起,飞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在不远处的黄沙上。   刚好是那马棚在未被毁坏前,一根立柱的位置。   马倌用自己的脑袋,代替立柱,也算是死得其所。   脑袋从脖子上被砍下后,两边的嘴角开始缓缓收拢,嘴巴也闭了起来。唯有沾满鲜血的舌头,还在将嘴里省下的鲜血不断的引出来。   睁开的双眼开始变得混沌……先前蕴含的欢愉也荡然无存。   厌结踩着马倌的无头尸身走上前去。   马棚的入口已经被坍塌下来的顶棚和折断的立柱压垮,他不得不得弓腰、猫着身子走进去。   响动只持续了两声,厌结便退了出来。   里面着实没什么可看的。   到处都是粘稠腥臭的马血,以及被分尸的马肉碎末和骨头渣子……   这血腥味,冲的刘睿影都觉得阵阵恶心……   他不得不移开视线,看向旁边,试图来分散下自己的精神。   和马棚只有一道木板间隔的地方,白慎的驼队什么事都没有。   十几头骆驼安静平和的卧在地上,仿佛那些马儿的惨状和他们丝毫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也是看不见似的,像个冰冷的大石头,一动不动。   只不过这些骆驼的主人一个都不在。   先前他们明明是在吃完肉后,就来到这里靠着骆驼休息。   他们很是清楚,自己在厌结部落中不受待见,所以匆匆吃完肉之后,就很知趣的离开。   但现在却一个人都不见踪影……   “白慎!”   厌结语气低沉,背对着众人说道。   “嗯……”   白慎是最后到的。   本来他想趁着长兴和刘睿影都离开的档口,用他的铁拳,把蝴蝶的脑袋打碎。   蝴蝶毕竟是个外人,下死手也不算不得他对厌结部落出手。   如此狠辣,一个是因为脾气,最主要的是他不能容忍有这样一个威胁和挑衅的存在。   但不知为何。   也许是想起了方才刘睿影的剑贴他后颈上的冰凉触感并不怎么好,所以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你的人,都去了哪里?”   厌结问道。   “我不知道。”   白慎摊了摊手说道。   他没有撒谎。   他的确是不知道。   先前的时间里,白慎从未离开过厌结和长兴的视线。   若是以常理来推测,厌结不知道的事情,白慎也定然不知道。   但这些骑着骆驼同他一起来的,都是白慎部落的战师。   每一个人都有徒手撕裂一匹马的巨力。   现在自己的马全部惨死,而白慎的骆驼们却好好地。   即使再有理智的人,也不会相信这是巧合。   就连刘睿影都觉得这是不是白慎特意设计好的,为的就是要激怒厌结。   唯有在暴怒的境况下,厌结才会暴露出破绽,这正是彻底打败他,击溃厌结部落,了断双方世世代仇怨的最好办法! 第一百五十章 逼迫   对于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情,白慎是不会承认的。   况且眼前这局面,对他没有一丝好处。   打心眼儿里,白慎的确是希望厌结部落出个大乱子,能让他趁虚而入,若是能彻底解决,则是最好。   但做到这一步的前提是,他自己能够保证绝对的安全。   现在白慎一个人在厌结部落中,还被对方的战师们包围着,带来的部下全都不见踪影。   要是说错了话,说不定自己都没命回去。   不过白慎很熟悉厌结的作风,以及脾气秉性。   虽然互为仇人,但仇人有时候却比朋友更加了解彼此。   甚至朋友不知道的事,仇人都一清二楚,毕竟想要恨一个人。必须要足够的了解他,才能进而做到将之杀掉。   心里也会更加惦念。   若说朋友是想起来就会觉得温暖的人,那仇人便是无时无刻都在牵挂揪心着。   甚至都不希望对方死了。   因为那样的话,自己就不能报仇。   “你的人,你不知道?”   厌结再度问道。   语气中逼迫的成分已经极为明显。   “不知道!”   白慎说道。   厌结沉默了下来。   如此看,只有两种可能。   白慎真的不知道,和他知道了也不说。   但无论是这两种可能的哪一种,厌结都没有破开困局的办法。   他没法逼迫一个不知道的人说话,即使真的说了,也是瞎话。而这个人要是不想说,那就是杀了他,也不会松口。   这点骨气,厌结知道白慎是有的。   对于有骨气的人,逼迫根本没有任何用处。性命在他们眼里,无非是用来彰显自己骨气的工具罢了。   连性命都不在乎的人,更不用说用金钱去诱惑。   钱能买的来酒肉,能买的来和自己喝酒吃肉的朋友,但决计买不来骨气!   白慎的骨气也不是买来的。   是他在一步步的生死历练中迸发积累起来的,直到成为盟主。   现在的他,不但有骨气,还有面子。   或者说,面子也是骨气的一部分。   他可以丢面子,但绝不能没骨气。   面子可以日后再找补回来,骨气却不能。丢了一次,日后腰杆就再也站不直了。   白慎想了想,他这一辈子,只对司命弯过腰。   虽然心里很不服气,但大漠之上的六大部落,有谁不是如此?   当这样的事情成为习惯的时候,那就算不得丢人,而是规矩。   其实他很羡慕厌结,还带着嫉妒。   同时也掺杂着后悔……   白慎总觉得踏出这一步的,应该是自己才对,没想到却被厌结抢了先。   不论他日后怎么安抚部众。   是用酒肉还是刀锋。   厌结都是这部落中惟一的王。   再也不会有“司命”这样的人骑在他脑袋上,把盟主当做傀儡。   即使为了平和过度,也是由厌结立一个听话的心腹,把他当做司命。   但这个司命却是蹲在厌结脚下的,比他低了不止一等。   就和酒肆房顶上立着的酒招子一样。   看不看这招子,大家都知道酒肆是喝酒的去处。   但没有招子,总是有点怪异。   若是把挂招子的旗杆,每天砍断一点,让它渐渐矮下去。众人慢慢习惯了,这招子没有也就没有了,算不得什么。   循序渐进和突然为之是很不一样。   同样也能放在白慎身上。   他笃定厌结不会因为泄愤这样极为可笑的理由,突然杀了自己。   那样的话,他对整个漠南都无法交待。   步步蚕食,不但是最好的方法,也是最稳妥的。   想到这里,白慎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他觉得这些马,都是厌结自己杀死的。   而他带来的人,自然也和这些马的命运一样。   白慎部落的战事,虽然都不是庸手,但这里毕竟是厌结部落的地盘。强龙不压地头蛇,厌结有无数种办法可以让他们消失。   说不定自己那些部下的尸体,现在正在某处黄沙下面渐渐被干燥,直至下场沙暴料临时,要是运气好,才能把他们吹出来,重见天日。   相比于打败一个部落,这些宝马再珍贵也不值一提。   兼并了白慎部落后,厌结部落就会成为漠南绝对的霸主。日后纵横驰奔,无论是马还是骆驼,都不会受到任何阻碍。   厌结就可以集合两个部落的力量,一点点的将其他四个部落吞并至自己麾下。   甚至不用他亲自出手。   一旦白慎部落沦为了厌结部落的附庸,其他那四个部落定然会闻风而降。臣服有的时候比占领更为有用,这些不落的战事,就会成为厌结的马前卒,替他继续攻伐,刀锋直指下危城中的世家们。   这个念头让白慎不寒而栗。   在他都没有注意到自己打了个冷战时,厌结已经转过身来,双眼直勾勾的看着他。   “你发抖了。”   厌结说道。   白慎先是一愣,接着摇了摇头。   方才那一瞬,他的确是感觉到了从心底里升起的寒意。   可他并不知道自己当真打了个寒战。   发抖和打寒战不一样。   前者是懦夫的象征。   身为大漠之上的勇士,可以因为冷而打冷战,但绝对不能因为害怕而发抖。   勇士的定义便是勇猛之士。   勇猛的人不懂得什么是害怕。   摇头之后,白慎忽然看到胸前挂着的那把如风的刀。   他看了看刀,又看了看厌结。   刘睿影敏锐的察觉到,白慎的眼神有些不对……   他竟然想要出刀!   这次出刀和先前对蝴蝶出拳不一样。   对蝴蝶出拳,是因为他要维护自己的面子,清除任何可能的威胁。   但现在出刀却是因为害怕!   白慎害怕了……   害怕自己变得和那些马鹏里的马一样,更害怕自己变得和那些随他而来的部下一样。   这些马,能看到已经死了。   即便死的很惨,但至少已经解脱。   他的部下们,说不定还在什么地方遭受着非人的折磨。   相比于死,折磨最能让人失去骨气,丢掉尊严。最后活的还不如一条狗。   趁着自己现在还是个人,就该奋起一搏。   要是能离开这里,回到白慎部落中,那他还是盟主,还能卷土重来。   想到这里,他的右肩微微晃动了一下。   这是要提起手臂,握紧刀锋的前兆。   这些小动作,刘睿影看的很清楚,自然也没有逃过厌结的眼睛。   就连长兴这位靠头脑吃饭的智集都看的一清二楚。   他冲着后面跟来的战师们使了个眼色。   那些战士们立即心领神会,戒备异常。   还有几人已经弓腰,蹑手蹑脚的朝两边异动,想要在白慎出手前一拥而上。   单打独斗,他们都不是白慎这位盟主的对手。   但双拳难敌四手,独虎不架群狼。   这么多战师,白慎也无法顺利应对,决计会死在乱刀之中。   对于身后的异动,他也有所感觉。   不过白慎心里很清楚。   想要打破这困局,除了厌结相信自己的说辞,并且放他离开之外,惟一的法子就是让自己的刀锋架在厌结的咽喉上。   这样一来,其余的人定然会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部落里的战师都是一群头脑简单的家伙,到时候定然是得让智集长兴拿个主意。   这边是白慎能脱身的最好机会。   “厌结,你的马死了的确与我无关,但我的人去了哪里,我也真不知道。不如咱们都死活不论,你看如何?”   白慎说道。   他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毕竟让自己的刀锋架在厌结的咽喉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能动动嘴皮子就解决的事情,何必非得出刀?   厌结冷笑连连……   “你这是非逼着我承认杀了你的人?”   “我没有这么说,只是双方都有损失的情况下,是不是该同仇敌忾?”   白慎说道。   这话还颇有几分道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厌结和白慎本是敌人,但若这马和他的部下都死在其他人的手里,那的确是给了双方合作的可能。   厌结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   其实他的头发已经长出来了半寸左右,还没来得及剃掉。   这是他从成为部落猎手时就养成的习惯。   “我和你本来就有仇。”   厌结思考了半晌后说道。   白慎也闭起了嘴巴。   多说无益。   他们俩之间的仇,除了自身的过节之外,还承载了太多。   已经不是能三两句话就说明白的。   厌结说完后,重新转过了身。   抬起独臂,在半空中挥了挥。   刘睿影身边的战师立马看向了长兴。   对于厌结的手势,他们生怕自己理解错了。   平时错,不要紧。   现在错了,可就是翻天的大师。   但长兴却对着他们极为坚定地点了点头,这让已经合围在厌结身旁的战师们再无顾及,嚎叫着一拥而上。   刘睿影来不及反应。   他下意识的出剑,拦在了冲的最快的一位战师面前。   剑刃和刀锋相撞,击出了一连串的火花。   好在这蛮族战师身材魁梧,抵挡住了刘睿影剑刃的冲击,但也推后了好几步,打了个趔趄。   合围之势,最讲究配合。   这些战师从左右后三方裹挟而来,现在已被刘睿影破开一路。   但其余的两路,并未受到影响。   这些战师在拿起刀锋的时候,全身心就只省下杀戮。   在他们眼里,只有生死。   杀死一个人和杀死一个野兽没什么分别。   不过他们也不是傻子。   看出来刘睿影是最大的阻碍。   但他们对刘睿影却有些迟疑……   毕竟他是被厌结盟主称为兄弟的人。   作为盟主的兄弟,他为什么要帮外人,战师们想不通。所以他们将目光再度转向了长兴。   可这次长兴也没有给他们任何明确的答复。   他没有点头,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任何情绪。   而是极为平静的转过身子,和厌结肩并肩站着,看向远方浩瀚无垠的大漠。   为首的一名战师,咬了咬牙,冲着其余人大吼了一句。   他说的是蛮族语,刘睿影听不懂。   但其中昂然的杀意却不需要语言来表达。   一瞬间,这些战师们的犹豫一扫而光。   在围困住白慎的同时,纷纷调转刀锋,朝着刘睿影逼杀而来。   尤其是那为首的。   一个跃步,跨至刘睿影近前。   他右手握着刀。   左手却从腰间接下一根系着石块的绳套。   这是真把刘睿影当做野兽来狩猎了……   第一次不被对手当人,刘睿影心里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但无论自己是什么,活命都是第一位的。   相比于野兽来说,他有更加清醒理智的头脑,更加矫健腾挪的身法,以及比野兽的牙齿和利爪更为锋锐的剑!   而且他也能变得和野兽一样嗜血拼命。   野兽有的,人也能有。   何况他还比野兽多了三个优势。   所以刘睿影觉得自己定然不会成为这绳套下的亡魂,而是作为反杀了猎手的胜利者。   刘睿影知道这种套绳一般都是奔着脖颈而去。   石头作为重物,可以让轻飘飘的逃生扔的更远,更准。   所以他分出了一部分精神,盯住那套绳的轨迹,同时刻意的晃动脖颈,让对方无法瞄准。   当套绳出手后,刘睿影发现这准头错失的太过于严重……   战师都是优秀的猎手。   不该犯这样的错误才对。   野兽虽然没有人的智慧,也是极尽狡猾的存在,很少能留给猎手第二次的机会。   至于人,尤其是刘睿影,则更不可能!   但刘睿影没想到的是,这套绳竟是奔着他左臂而来。   就在那石块即将缠绕在刘睿影的胳膊上时,他不得已,只能回剑,想要砍断了自己胳膊上的套绳。   可战师手中的刀却向着刘睿影的腹部直挺挺的砍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   刘睿影回剑当空,突然停住。   左臂平抬,任由那套绳缠住。   随即用力向后甩去。   战师被刘睿影这一下弄得很是惊慌。   套绳的另一端还系在他的腰间。   竟是被拉动的身形朝前跌倒。   刘睿影针锋相对,手里的剑笔直刺出。   只等着他跌倒后,自己撞上剑柄,便能捅个通透。   如此千钧一发之际。   那战师的身子,却停留在半空之中,不上不下。   刘睿影抬眼一看,却是厌结出手,用独臂拉住了他的后腰。 第一百五十一章 “倒戈”非“兄弟”   厌结终于还是出手了。   他拉住这战师的后腰,让他没有撞在刘睿影的剑锋上,得以保住了一条性命。   刘睿影松开了左臂的拉扯,让那套绳松懈下来,垂落在脚边。   战师的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刘睿影那明晃晃的剑尖,刺的他眼睛难受。   要不是厌结助了他一臂之力,这剑尖已经刺穿他的胸膛,从心脏的中央穿过,带着温热粘稠的血液,从后背重新冒出来。   这画面想一想就觉得令人觉得毛骨悚然,无论是谁,被吓出一身冷汗都不觉得丢人。   毕竟人都怕死,要是谁说自己不怕,那他一定很虚伪,就算他嘴上再强硬,等尖利的刀快要捅进他眼珠子里时,他也会毫不犹豫的闭眼躲开。   他的身体反应是最实诚的,迅速的传递到大脑里,控制着全身血液的流淌,把四肢都变得僵直,一瞬间头皮像是被掀了起来,虽看不到血,却仍旧承受着剧烈的疼痛。   那是从心底里散发出的恐惧,足以将一个壮汉压制下去。   “兄弟了,你当真要下死手?”   厌结颇有些动容的说道。   刘睿影张了张嘴,看着他这副算是真诚的面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过转念一想,他的战师们也没有对自己留手。   套绳和刀锋全都是冲着要害袭杀而来。   所以自己这样做,只能算是自保罢了。   不管是道义还是良知上,刘睿影都觉得自己站得住脚,所以他顿时又来了底气,开口对着厌结厉声说道:   “是你的人先动手的。我若是不出剑,难道还得站着等他杀了我不成?   厌结听后,眼神微微闪烁了几下,接着便深深的叹了口气。   似是极为不舍。   一旁的白慎十分隐秘的走到刘睿影身旁。   现在刘睿影就是他所能依靠的大树。   能够为他遮风挡雨,荫蔽一切。   只要刘睿影还站在这里,他的手中还握着剑,白慎就觉得无比安全。   事实上他的手里也握着刀。   那把薄如蝉翼的如风刀。   这刀飘荡在风中的时候,看着就像枯叶掉落。安静、沉稳,和拼杀血腥这样的事情和字眼完全联系不到一起。   可现在被白慎握在手里。   刘睿影透过那几乎透明而又薄薄的刀身,似是看到其中有成千上万的怨恨所化为的魂灵蕴藏其中,正在不断的挣扎、扭动。   下一秒就要大军压境般朝他冲来,又像饥饿多时的猛兽一样把他吞噬嚼碎。   他整个人都会被那些漆黑的东西缠住,把他的灵魂从躯体里碾碎,连剥离的机会都不给。   只看了短暂的一眼,刘睿影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先前也握住过这柄刀,但当时并没有这样的感觉。   相同的东西在不同的人手中当然能发挥出不同的效力,这个道理刘睿影也很清楚。   对于一个顶级的猎手来说,寻常人眼中的树枝、藤条、石块,枯叶,在他看来却是一个极好的陷阱,最适合那些从冬眠中刚刚苏醒,肚子空空,脑袋里还不怎么清明就急于出来觅食的棕熊。   这把刀在刘睿影的手中只能算是个极为精巧的工艺品,因为他不能否认这把刀的造型的确很美,样子也十分隽永秀丽。   但换到白慎手中,就成了一把杀伐果断的凶器。   刘睿影不知道这把刀在他手里到底杀过多少人。   可从刀锋边缘处隐隐的一道红线上,刘睿影看得出这把刀没少见血。   甚至这把刀杀的人,可能比他见过的人都多,只是那些人来不及呜咽逃跑,就成了一滴一滴血。   刘睿影有时候觉得刀才是最残忍的,它可以轻易剥夺一个鲜活的生命,可现在他觉得人才是最恐怖的,因为他是人控制的刀。   如此的质地,唯有在鲜血中浸泡的时间足够长,才会被鲜血浸润其中,留下一道浅浅的很近。   想必白慎也不是那么百无聊赖的人,会把自己的刀莫名的浸泡在鲜血中。   定然是经年累月的杀戮所造成的。   他以为自己来到刘睿影的身侧悄无声息,事实上所有人的精神都在注意着他,连刘睿影也不例外。   斜眼瞥了一下白慎。   白慎立马冲着刘睿影摆出了一个十分尴尬的笑容。   就像是从脸上硬生生的搓揉出来的,丝毫感觉不到愉悦的心情,只能看到堆在一起的褶皱和朝两边裂开的嘴角。   这尴尬的笑容里,更多的是谄媚和讨好。   蛮族中人虽然比王域的人要野蛮许多,但他们对于生存这件事却有着先天的酷爱。   一个民族就算他们真的是从群星之中走来,扎根在这荒无人烟的大漠之上,需要解决和克服的问题不是刘睿影在中都城里的长街上闲逛时拍拍脑门就能想出来的。   在这种非人的境遇下,他们最为惧怕的就是死亡。   但蛮族中人始终没能征服大漠。   就像草原王庭的也没能征服草原一样。   因为大漠和草原是比他们更加古老的存在,久远到难以想象!   想要在这里生存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低头。   像大漠中的一切低头,就像后来的晚辈见到老前辈时躬身行礼一样。   若是连这个态度都没有,那蛮族中人早就在这大漠之上绝迹了。   现在白慎所做的,和当初他的先辈们对大漠所做的事情一样。   这一切不过是往复循环,罪恶一代又一代的传递罢了。   他此刻正在向刘睿影低头。   仅凭着白慎的一己之力,他是绝对无法从这里安稳回到自己部落中的。   唯有和刘睿影一起合力,才能看到些许生的希望。   刘睿影收回了眼神。   白慎脸上的笑,着实让他很不舒服。   索性不看。   眼不见心不烦这句话虽然是自己骗自己,但在某些情况下着实是很有用!   不过当他的眼神从白慎的脸上移开后,便又重新着落在了厌结的脸上。   被他救下的战师正在对他说着什么。   看那神情,刘睿影即便听不懂蛮族语言,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无非就是感恩戴德的表忠心……   鞍前马后,刀山火海……   脑子一转,就能想起十来个词儿。   就是不知道蛮族中的语言有没有如此丰富。   厌结很是享受这个过程。   因为他没有任何打断那战师的意思。   静静地等他说完,这才抬起独臂,轻轻挥了挥手臂,让他先行退下。   “兄弟,你最好让一让。不然我怕会误伤到你。”   厌结看着白慎的脸,但嘴里的话却是对这刘睿影说的。   “他不能死。”   刘睿影说道。   厌结疑惑的皱起眉头。   他想不通刘睿影什么时候和白慎成为铁杆,竟然在这样的关头还不惜护在他身前。   “你知道我来漠南是为了什么的,所以他不能死。”   刘睿影这话是对着站在最后面的长兴说的。   长兴本来低着头。   忽然觉得有一道目光正迥然的注视着自己,抬头一看竟是刘睿影。   也许是心里有所亏欠,所以他并不敢和刘睿影对视。   要知道从中都城里一路走来,刘睿影起码救过他三次性命。   一次是在刚出了中都城不久后。   剩下两次却是都在下危城中。   人可以不讲道义,不念恩情,但不能没有良心!   长兴是个有良心的人。   但他同时也明白在很多时候,道义和恩情会成为牵绊。   长兴走上前,凑在厌结耳边,嘀咕了一阵后,厌结的眉头才重新舒展开来。   “兄弟,你要的他死了之后我照样能给你!”   厌结指着白慎说道。   刘睿影却摇了摇头。   他根本不再相信厌结。   即便他对厌结也有救命之恩,但他却应当不似长兴那般有良心。   刘睿影早就对他说了自己来漠南的真实目的,当时他买口答应,但现在却又忘得一干二净,需得在旁人的提醒下才能想的起来。   这样的人,当然是不可靠的。   更不可信!   所以刘睿影只能转换一下想法和做法。   既然这蛊毒的解药,只有白慎部落才有。   那他为何不以白慎的性命为交换,借此得到解药?   解药一到手,刘睿影立马就能远走高飞,离开漠南。   带回到了下危城中,这些蛮族中人即使把他恨得牙痒痒,又能奈何?   刘睿影测过身子,剑尖指地。   正面对着白慎说道:   “你想活还是想死?”   这个问题显然是个白痴都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有真正的傻子分不清生死的区别,才不会回到。   白慎显然没有想到刘睿影会这样问。   先是一愣,然后使劲的点了点头。   “我想活!我想活! 我知道你是高人,只要你能送我出去,什么条件都行!白慎部落不必厌结差,你要的我那里肯定也有!”   他听出刘睿影先前的话中似是对厌结不满。   更何况所有来到大漠之上的外人,都是有所图谋。没有一个外人会平白无故的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看看这么简单。   白慎不知道刘睿影要的是什么。   但眼下的境况告诉他,刘睿影和厌结之间一定是出了问题,否则他不会站在自己这边,对抗那还把“兄弟”挂在嘴边的人。   “既然你想活,那我和你谈一个交易。”   刘睿影压低了声音说道。   他和白慎之间的距离很近。   哪怕是只用气声,也能准确的传入他的耳朵里。   这样一来,既不用担心被厌结等人听到,还能和白慎提前谈好条件,不怕他后来返回。   “我同意!”   白慎连连点头。   “无论是什么,我都同意!”   “我要你部落里特制蛊毒的解药。”   刘睿影说道。   “这解药我向来随身带着!”   白慎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道。   解药并不在他胸前的衣襟里放着,而是在腰带的缝隙里。   不过这些无关痛痒的细节,刘睿影不会在意。   既然白慎同意了这笔交易,那刘睿影就会把他平安的带出厌结部落的营地。   等脱困之后,各走各的路,或许这辈子都再不会相见。   即便漠南后来乱成一锅粥,又和刘睿影有什么干系?   在刘睿影和白慎谈妥了交易的时候,厌结抽出了自己的刀。   这把刀和他先前用的并不是同一把。   从皮质的刀鞘中抽出来后,森然的刀光顿时闪烁在周围所有人的眼神中。   刘睿影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是不输于陈四爷那把乌钢刀的宝刀。   刀身中央起来一道龙脊,刀刃锋锐,犹如寒星点点。   有巴掌宽的刀面,在刀中算是罕见的。属于窄身宽刃,轻盈修长。   这样的刀,还兼具了剑的灵动活跃,不似那么笨重。   “兄弟,你是用剑的。说实话,你觉得是刀好用,还是剑好用?”   厌结一边欣赏着自己的刀一边问道。   “刀和剑看用在什么地方,看是什么人用。”   刘睿影说道。   “杀人!”   “我用!”   厌结说道。   两个词,四个字,简短利落的回到了刘睿影的问题。   “那自然是刀好用。”   刘睿影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   厌结点头称是。   刘睿影什么原因都没有说出来,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厌结便觉得是对的。   事实上他根本不是在问问题,他无非是想从旁人的口中再得到一次确认罢了。   从厌结的刀出鞘的时候,刘睿影看到他的眼神中已经被这把刀所填满,没有任何空余。   若是他当真犹豫,想要听听刘睿影的意见,你他的眼神中决计不会是充盈。   厌结将皮质刀鞘递给了身旁的长兴。   刘睿影这才看到,厌结的这把刀,刀柄很长,却是得两手紧握。   当他的双手一上一下,握在刀柄上时,他周身的气质骤然一变。   就像是一匹落单的孤狼,正背对着夕阳走来。   身上的毛发沾染着血腥,嘴角还挂着肉渣。   看似是漫无目的的游荡,实际上是在寻找着今晚的归宿。   不过这匹落单的孤狼并不是因为迷路或是被抛弃。   而是它抛弃了其余的所有同胞,选择孑然一身。   厌结手中的刀,就是孤狼的利爪和尖牙。   他提起手中的刀,横在身子面前,轻轻地挥动了一下。   刀锋所到之处,一切都变得更加荒芜……   大漠上,本就是春草不生。   可厌结的刀,却是能令得这本就荒芜的大漠,更加荒芜!   紧接着,厌结倒提刀锋,弯下身子。   劈砍,斜刺,直削,挑撩。   刀在他手里运转如飞,身子也连带着霹雳如闪电,腾跃如老猿。   刘睿影见脚下的黄沙都被扬起,如雪花般在空中纷纷扬扬。   倒是别有一番景象,只是这景象之下的惨烈。却无人在乎。   但厌结的刀锋,却能精准的把每一粒沙子全都从中劈开,分成极为均匀的两半。   这刀时而极快,时而极慢。   快的时候,刘睿影目眦尽裂也看不清厌结的脸。慢的时候,似是定格了时空,亦如大江大河被高山巨石滞阻般,正在积蓄令人震撼的力量!   “呼……好久没有练刀了!”   厌结骤然停下。   把刀重重的插在面前的黄沙里。   双手杵着刀柄,微微弯腰弓背。 第一百五十二章 猫与鱼   引而不发,着实是极为高明的刀法。   法和招不同。   招式只是一种架子,就像那些门阀氏族家里都会放置几个博古架,上面琳琅满目的摆了许多稀罕物件。   不能说这些物件没有用。   起码他们摆在那里,就会受到来往客人的夸赞。   但摆设终归是摆设,没什么内涵。   法则是一种内在。   领悟了法,再选择与之适应的招式,亦或是自创出来些新鲜的招式,也是顺理成章。   刘睿影对此算是颇有些心得。   这种体会很难遇到,但出现之时若是能抓住,立马就能让自己的武道修为上一大台阶!   厌结的刀中已经蕴含了意境,这便是“法”的存在,而绝非是普通的招式。   不过这意境到底有多深厚,是否圆融,单凭他方才那短短的片刻却是看不出来……   “厌结盟主有多久没练刀了?”   刘睿影问道。   厌结似是有些疲惫,拄着刀柄,双目微闭,正在养神。   听到刘睿影的问话,眼睛缓缓睁开,还有些茫然掺杂其中。   “让我算算……”   厌结将刀再往黄沙下又插了几分,直到它能自己立住,不需要外力搀扶,这才腾出手来,掰着指头,嘴里念念有词。   这模样不像是在回忆,反而有几分那些江湖阴阳师的样子。   看一眼,问个八字,便开始装腔作势,以手代笔,嘟哝不断。不明事理之人,还以为这几个指头肚子互相碰触几次,就真的能知天道,断纲常似的……实则都是些故弄玄虚的把戏。   刘睿影也不信厌结当真得这样才能算的清楚。   尤其是他也算是个武修,怎么会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练刀?   不过也是做假把式罢了,外表糊弄人,耍耍一些无知的小朋友。   可他并不傻,反而看他觉得像是在看傻子。   厌结摆弄了好一阵,这才抬眼看向刘睿影,伸手比划了三根指头出来。   “三个月?”   刘睿影说道。   厌结摇了摇头。   不是三个月,总不至于是三天。   对于三年这个期限,则是更不可能……   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   任何事情一旦搁置的久了,都会生疏。   就不运动的人,偶然有事出门,走个十几里路,第二天都会腿疼的下不来床铺。更不用说武修了,本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事情。倘若真三年没有练刀,恐怕连把刀从刀鞘中拔出来都费劲……   “三年!”   厌结说道。   刘睿影轻哼了一声。   他当然不会相信。   不过他更奇怪的是,厌结为什么要用这种无关痛痒的事情来撒谎。   即使他说自己从未摸过刀,或是连一只蚂蚁都没踩死过,还要比这件事更有信服力些。   虽然刘睿影都不会相信,但这样的谎话起码要比先前的更有意义。   厌结是个绝对利益至上的人。   没有意义的事情他不会做,没有意义的话也不会说。   因为这样的事情和话除了浪费时间外,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利益。   反而还得让他绞尽脑汁一番。   毕竟所有的谎话不论再怎么不可思议,也都还需要动动脑子才能说出口来。   要是什么都得不到,又被别人发现自己在撒谎,着实是得不偿失……   这种就是白费精力,还自讨苦吃,既拉低了别人的看法,又将自己的可信度消耗的一干二净。   “兄弟,我知道你不信。但我当真三年没有连过刀。”   厌结重新说道,语气中极为郑重其事。   “那厌结盟主当真是天赋异禀!”   刘睿影带着几分揶揄。   天赋异禀大部分时候都是个好词,是夸赞,但这是对于孩童来说。   厌结身为部落的盟主,已经一把年纪了,若是还只有个“天赋异禀”能拿的出手,那可就算不上是夸赞,而是骂人了。   俗话说勤能补拙,即使没有天赋的人,也能通过后天的勤奋来达到自己想要完成的高度。要是一辈子只有个“天赋异禀”,却是只有一身小聪明,而无大智慧!   只混吃等死,用先天给的那点优势,早晚会山穷水尽,只有凭借自己的努力,用汗水走出一条路,才是稳扎稳打的事情。   “剩下一只胳膊后,我就再没练过刀。”   厌结说道。   这样解释刘睿影倒是有了些信服。   虽然厌结断掉的是左手,但对于武修而言,哪怕是只少了一根指头,情境都会大不相同。   剩下的右臂,纵然还能握刀,可整个身子的平衡已经出现了变化。   先前所掌握的不论是“法”也好,招式也罢,却是都得推翻,重新来过。   对他的心态也极为重创,他右手挥剑的时候,左手的每处空荡都在提醒他,他是个残疾,而那断臂掠过风,使得他整个人都好似被分裂成了两半,一般是浑噩,一般是清醒。   刘睿影的目光重新定格在厌结手中的刀上。   先前在他“练刀”前,刘睿影就发现他这把刀,刀柄很长,以当时需要双手持握。   刚才厌结在“练刀”时,刘睿影觉得自己恍然间,似是看到了厌结用两手牢牢地握住刀柄,纵横劈砍,睥睨的刀光在大漠之上恣意的挥洒出一片片荒芜之意。   但现在看去,厌结还是只有一只独独的右臂和一只孤零零的右手。   想要用一只手来完成两只手的平衡不仅需要天赋,更需要足够的时间来练习。   “我刚丢了这只胳膊的时候,就连走路都成了问题。日日躺在床上不动弹,身上都胖了一圈儿,全是赘肉。就连我最喜欢的马,也驮不动我。”   厌结接着说道。   他并未说自己是如何适应,又是怎么将身上长出来的赘肉重新除去,恢复了干练。   但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刘睿影知道这个过程定然不会那么简单。甚至还有几分危险。   这个漫长的过程极为考验人的心性,能承受这一切的人必定能承受一切旁人承受不了的事情。   一次次的溃败和磋磨,还有每日睁眼醒来,下意识的用左手,却发现空荡荡的怅然失落。   这一切都能将一个正常人折磨成疯子。   他不但没疯,还获得了重生。   厌结说完,抻了抻胳膊。   以肩膀为圆心,让胳膊从后至前,画了个圆。   刘睿影听到关节骨骼发出的“咔咔”声不绝于耳。   本以为厌结昨晚这套看似磨洋工的准备,就会提到上阵,起码得和二人来一场厮杀,结果他却伸手从长兴那里要回了皮质刀鞘,将刀从黄沙里拔出,重新插入了刀鞘中。   这却是更让刘睿影觉得不可思议……   明明已经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结果却是这般惨淡收场,像极了戏台上的闹剧。   “你们走吧!”   厌结说道。   “走?”   刘睿影听得很清楚,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相信厌结竟然就这样放走他和白慎。   要说厌结不愿意为难自己,那还有情可原。   毕竟自己也算是救过他一名,只要有良心的人,都应该把这情记住,该还时就会还。   但厌结可是盟主。   现在的部落,没有了司命,没有了星官,没有任何能制衡他的人,厌结就是部落里惟一的王。甚至比王域中那五个王爷还要滋润的多!   每一座王域起码还有些门阀氏族的力量,像是那金爷所在的青府,就是最好的例证。   虽然在王府眼里,这些门阀十足不足为虑。只要他们听话,彼此间就会相安无事。   不过这样的关系就像是猫住在河边。   河里的大肥鱼,整日游来游去,悠哉快活,哪里会知道这猫的爪子什么时候就会伸进水里捉鱼?   而猫虽然不缺吃食,但一种东西吃多了,吃久了,总想着换个口味。   今天不捉鱼,明天不捉鱼,总有捉鱼的时候!   到了那时,鱼还没有反应,却是就已经被捉到了岸,被猫的利爪开膛破肚。   这样的事,每天都在持续不断。   可既不能怪鱼,也不能怪猫。   猫不会让这河里一条鱼都不剩,那河也就不能算是河了。可猫也不愿意看到有些鱼长得太肥,否则就会勾的它心里发痒,嘴里发馋。   此消彼长之间,双方保持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但无论是猫还是鱼,都缺乏彻底的魄力。   鱼不愿意游去远方,猫也就蹲在岸边耐着性子,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出手。   厌结也是一只猫。   不同的是,部落中没有鱼,只有和他一样或者是更为强壮的猫。   所以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等一个能彻底解决一切的机会。   终于,那只比他强壮的猫老了。   衰老的强者已经不能算是强者,岁月夺走了曾经的一切。   都说老人如小孩。   不光是说脾气和秉性,还包括他们的能力。   老人与孩童一眼,很多事情都做不了,也做不到。   而老猫膝下的小猫们还未全然成长起来,还在为了蝇头小利内斗不休。   这样的机会,便是厌结所等待的彻底!   现在,他就是这部落中惟一的猫。   至于鱼们,天天沉浸在水里,对猫心生畏惧,只要他们听话,却是就能多活一阵子。   厌结反而觉得,这是他给部众们的一种仁慈与怜悯。   相比于刘睿影。   他没有觉得厌结会感恩。   因为一个彻底的人是不会有良心这种东西存在的。   一旦有了,就算不得彻底。   “不错,你们走吧。”   厌结重新说了一遍,还让重新围拢的战师们,让出一条路来。   刘睿影眉毛一挑。   却是没有立马动身。   他知道厌结应该还有些没说完的话。   他在等。   有些话听了或许也做不到。   但是总得听完才能有决断。   倘若真的都是做不到的事情,那还不如不走,拔剑一战。   刘睿影不是个彻底的人。   起码他还有良心。   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存的原因和活下去的理由,不会把这样的事情看做是一种恩赐和宽容。   但对于有些事情,却是必须得彻底。   比如厌结的后话是什么,听完后到底该如何区处。    第一百五十三章 解决【上】   刘睿影在等待的时候,厌结也一个字不说,紧闭着嘴巴。   这反而让刘睿影觉得极为奇怪……   按理说,以他的性格,怎么会就这样坦然大度?   不说别的,光是死了这么多宝马,厌结也该把白慎的性命留下。   反常之余,定然有其中的合理之处。   可现在厌结却是没有后话,让刘睿影心里很不踏实。   沉吟了片刻,刘睿影还是回剑入鞘。   看到刘睿影有离开的意思,厌结冲着长兴丢去个眼色。   长兴立马会意,走到马棚旁,那群安稳的骆驼旁边,从中牵出两匹,把缰绳分别递给了刘睿影和白慎。   “多谢厌结盟主!”   刘睿影拱手回礼,随即腰夸一扭,骑在了骆驼背上。   “大漠茫茫,单凭脚力是走不出去的。真要论起来的话,骆驼比马更适合。”   厌结说道。   他只感到身子骤然倾斜,差点从骆驼背上掀翻下去。   要不是长兴出言提醒,刘睿影及时握住鞍头,借力稳住身形,可就真一头栽下去,吃的满嘴沙子……   此前他从未骑过骆驼。   不知这骆驼起身时,竟是先站直后腿。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刘睿影不回头,光凭耳朵,也不知道是长兴还是厌结。   走出营地的时候,刘睿影只觉得浑身轻松。   对于长兴的好意提醒,刘睿影并未有任何表示。   表情极为冷漠的骑着骆驼从他身边经过,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倾斜。   若是为了先前那些事情,以厌结的头脑和手腕,还有他身为蛮族盟主的骄傲,也绝不至于如此……   他定然是有更多的理由。   厌结虽然对他客气,但着实城府太深。   一直到现在,刘睿影都没想明白他为何要这么执着的与自己称兄道弟。   放他走,还算是结个善缘,不至于得罪到底。   毕竟刘睿影是中都来人,查缉司和诏狱的名头,吓唬不住那些普通的部众,但还是能让这些蛮族中的高层上等人有所顾虑。   或者说本来他希望用情来打动刘睿影,替他做些事。   但后来他需要刘睿影去做的事情,却是出乎意料的顺畅,那刘睿影便也没有了价值。   这次最困难的,就是在体会过这种便利之后,却要极力隐藏……即使后来该知道的人,都瞒不住,但先前的努力总不是无用功。   正值正午。   身份可真是个好东西。   刘睿影已经不是第一次体会到了。   胯下的骆驼的确走的极慢……   而且还极为平稳。   日头挂在正中,央。   大漠里已经看不到残雪,只剩下一座座相连着,起起伏伏的沙丘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想要把这睡意赶走。   眼皮开合已经十分费劲,就好像里面支撑了个棍子,怎么撑都撑不开。   刘睿影低头看去,发现它的脚掌果然如同船一样宽大。踩在沙子上,并不会有下陷,当真不愧“沙漠之舟”的名号。   顶着大日头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刘睿影在这般“平稳”之上,竟有些打瞌睡。   苍茫大漠,身后还跟着白慎,决计不是能打瞌睡的时候!   先前刘睿影一直很小心的用精神感应着背后的情况,生怕白慎不老实,再做出什么事端。   没想到却是越摇越沉重……   哈欠连天之余,泪水都从眼睛里挤了出来。   为了这个目的,什么都能做的出来。   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什么偷鸡摸狗,都是小事,争抢豪夺更是十分常见。   这些蛮族中人,完全没有任何情谊与道德。   在生存的压力下,他们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怎样才能活下去。而且还要活的足够长,足够好。   人性与兽性在他们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结合,还发挥的淋漓尽致!   为了保持清醒,刘睿影不得不把自己的剑鞘贴在脸上。   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但刘睿影却觉得,这群人不但是光着脚,甚至还有的时候是人,有的时候是疯狗,是饿狼!   浑身入同被摔入深渊之中,触地即碎,变得粉身碎骨。   趁着这个档口,刘睿影干脆扯筋缰绳,让骆驼停下。   欧家剑无论何时都带着清凉。   剑鞘上的清凉,接触了刘睿影的脸颊,瞬时就入了他心里,让精神都为之一振!   第一次骑骆驼,它竟然这么给面子,刘睿影暗自有些开心。   就像是驯服了一匹烈马般,十分的自豪与拥有成就感。   感觉到缰绳上传来的力道,跨下的骆驼很是乖巧的站在原地。   像是有了灵性,能明白主人的意思。   就连刘睿影停下,调转过身子,正面对着自己都没能注意到。   猛然间一抬头,这才立马拉住缰绳,强行在脸上扯出一抹媚笑,问道:   缓缓扯着缰绳,让骆驼调转过身形,这样一来,自己正好面对着白慎。   白慎不知在想写什么,恍恍惚惚的,眼神中尽是混沌,双眼失神。   倒不是因为他不喜白慎。   对于这些蛮族中人,他全都是一般态度,谈不上个人喜好?厌恶。   “兄弟怎么停下来了?”   刘睿影皱起眉头……   这些想法在他心里一晃而过,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   毕竟他还在漠南,还在蛮族中人的地盘。   不过“兄弟”这个词,在这几日里他却是听得太多,都听烂了……以至于现在一听到,心里就不舒服。   一杯酒就能彼此之间称兄道弟,那他现在实打实的救了白慎一名,是不是就能当祖宗?   锦上添花,远不如雪中送炭。   刘睿影还是觉得要在他落难时,对他客气三分。   在别人的地盘,做什么都要有顾虑,每一处都是眼线,一举一动都落在别人掌控之中。   现在白慎是落了难,孤零零一个人。可他却还是白慎部落的盟主,带回到了部落中,仍旧是一呼百应的存在。   他巴不得白慎死。   但又不想自己动手。   起码面子上要过得去,不至于解药还未到手,两人却就在半道上反目成仇。   要当真变得如此,最开心的唯有厌结。   何况两个部落之间的愁怨早就大的无边无际。   别说是这代人,就是再往下数十代,能不能化解都还是未知数。   也不愿意白慎死在厌结部落中。   单凭白慎部落的一己之力,若是想要报复,他并不害怕。   居安思危,唇亡齿寒。   厌结今日敢杀了白慎。   但轻易杀死一个盟主,这名头可不好听……   厌结能抵得住白慎部落的报复,可其他的部落也不是傻子。以前的先辈都是同仇敌忾的经历过与下危城中世家们的血腥争端。   厌结虽然狂妄,野心十足,但还远远没到自以为是的地步。起码他明白,仅凭一己之力,哪怕带上身后的部落,还是万万不可与整个漠南为敌。   不过要是白慎死在外人手里,死在茫茫的大漠之中,和他不沾染一点关系因果,他还是很乐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出现的。   那他明日是不是就会把刀锋指向其他的部落?   在如此的威胁之下,说不得那些部落就会拧成一股绳,顿时成为铁板一块,把厌结和厌结部落视为大敌。   厌结在赌刘睿影定然无法从白慎这里顺利拿到解药,两人必然会起新的争端。   争端起。   方才刘睿影一直在等厌结说后话,谁料没有等来。   他哪里知道,厌结心中并无后话,只有一场豪赌!   这是个为难的抉择。   厌结不是个赌徒。   花落谁家?   到底是刘睿影的欧家剑更快,还是白慎那如风刀更轻盈灵动?   白慎张张嘴,还未说出一个字来,厌结就能把他的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   而刘睿影,虽然并不了解。   所谓的心中豪赌,也是基于他对白慎和刘睿影的了解。   他和刘睿影相处时日不多,但和白慎却是经年累月的老熟人,“老朋友”。   蛮族中人需要在恶劣的大漠之上求生存,刘睿影同样要在查缉司里求生存。   两边的生存之道截然不同,但却是一样的凶险,甚至刘睿影还犹有过之。   但厌结清楚他的身份所赋予的使命势必会成为他自己的执念,人有了执念便和疯子无异,却是不达到目的不罢休。   这样想即便有些夸张,但若是忽略了刘睿影的理智,也差不多就是如此。   白慎装模作样的看了看太阳的方位,眯着眼朝前一指。   “咱们走的就是对的方向。”   “白慎部落在哪边?”   刘睿影问道。   但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   他深深地看了眼白慎,却是让对方紧张起来,小心翼翼的绷直了身子。   白慎说道。   刘睿影点点头。   白慎陪着笑回答道:   “当然没忘,兄弟你放心!只是现在距离这边太近,那边太远,还是劳烦兄弟再陪我走一段!”   “咱们说好的条件,白慎盟主不会忘了吧?”   刘睿影再度问道。   他心中的赌局着实赢面很大。   其实这个赌局说到底,不论是怎么样的结果,厌结都是受益者。   刘睿影当即就笑了起来。   看来厌结想的不错。   因为他已经知道白慎不是那种掷地有声的汉子,而是能屈能伸的枭雄。   真汉子讲道义,重信用,。   一个赌局总得有人坐庄,有人坐闲。而这一局,庄家闲家都是他自己。赢了输了,也都是左手倒右手的事情罢了,根本不会有任何失去。   刘睿影这一笑,笑的不是他自己,也不是白慎,却是替厌结高兴。   骆驼走得慢,要是厌结还有宝马,几鞭子抽打就能赶上。   白慎拖着刘睿影每多走一步,就会距离白慎部落更近,也就会更安全一分。   枭雄却会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   眼下的确是距离厌结部落的营地还算不上远。   “这……兄弟!从厌结部落到白慎部落不近不远,以骆驼的速度,差不多得半天的左右的光景。但往这个方向,不出一个时辰,就会路过个热闹之处。咱们就以那为界,你说可好?”   白慎说道。   “还请白慎盟主说的明白些,这一段儿到底是多长多久。按照先前的约定,咱们已经出了厌结部落的营地。”   刘睿影背对着白慎说道。   茫茫大漠之上,除了部落的营地外,怎么会还有热闹之处?   要么是白慎在骗他,要么就是那所谓的“热闹之处”里面含着蹊跷。   “热闹之处?”   刘睿影反问道。   刘睿影更是不解……   镇甸他可见过不少。   “不错,正是热闹之处。按照兄弟你们那的说法,好像是叫做镇甸?”   白慎解释道。   “到底是个什么去处。”   刘睿影当机立断的问道。   起码周围得有交通。   即使没有农田耕地,也得依山傍水。靠山的吃山,靠谁的吃水。这里除了沙子还是沙子,什么东西都种不出来,镇甸中的人靠什么生存?有限的野兽也被蛮族的部落全部分个干净,现在又入了冬,想要捕鱼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镇甸这个说辞,刘睿影是决计不相信的。   杂七杂八的说了一大堆,刘睿影听得耳朵疼、脑子累。但可算是从里面听懂了那“镇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去处。   其实也就是个营地而已。   白慎没想到刘睿影却是如此强硬。   没奈何,只得支支吾吾解释起来。   城里流人区的流人,大多都是王域中人,身上犯了事儿,或是惹了仇家,前来避难。   下危城里虽然允许寻仇,但这个机会却是给双方的。要是寻仇不成,反而身死,那是能怪自己没本事。更何况,这里地处偏僻,世家林立。就算是知道了仇人在此,想要在城中寻到,也得花费一番功夫上下跑动打点。   不过这营地不是蛮族中人的,而是蛮族中人和那些流人一起操持。   这群流人和下危城中流人区的流人互相之间有联系,但又有所不同。   不但有王域中背着人命的杀手,甚至还有西北草原王庭中犯了事被赶出草原的破落贵族,以及像先前袭杀厌结的刀客之流等等。   几乎是这天下能想到的去处,都有人在那营地中混迹,俨然是个恶人之家。   要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却是没人愿意花费这气力前来下危城中。   白慎所说的这处营地,与流人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其中的人来路极为复杂。   通往漠南深处的路,只有一条华容道。   其他的地方若不是有蛮族中人带路,?贸然进入迟早被风吹成干尸,埋在漫漫黄沙之中。   这些家伙聚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   无非是因为大漠之中却是要比下危城里更加偏僻,更不容易被找寻到。   由此一来,这个营地反倒是更加安全。   其中的人即便心怀鬼胎,各自为战,但为了生存也不得去做一下就连蛮族中人也不愿意做的事情。   因为这营地距离白慎部落相对较近,所以白慎和他们接触甚多,也很是熟悉。   不过刘睿影对这样的地方却很是怵头……   可为了解药,为了早点离开漠南,回那大好中都交差,就是龙潭虎穴也得迎着头皮闯一闯。 第一百五十四章 解决【中】   白慎说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刘睿影足足走了有两个多时辰。   但他没有丝毫不满。   毕竟在大漠上,方向比速度更重要。   要是没了方向,即使走的再快,也到不了正确的地方。   总不能奔着那天边去吧?   望山跑死马,要是奔着天边而去,那却是连人都能白白耗死。   白慎这个向导,就是安全的首要保证。   大漠之上,除了人心险恶以外,还有这恶劣的自然。刘睿影不得不把自己的精神拆分成两半,一半用来提防人心,一般用来提防自然。   临近白慎所说的营地时,刘睿影忽然感觉到一股温润的湿气迎面而来。   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润。   贪婪的翕动着鼻翼,想要让这些温润从鼻腔运转到肺部,然后再漫游到整个身子。   大漠中着实是太干燥了……   初到的时候,刘睿影几乎都高声说话。   些微的震动,都会让他鼻血不止。   这会儿沐浴在这几位湿润的空气下,刘睿影觉得十分惬意,甚至还闭上了眼睛,享受了片刻。   “这里便是那营地?”   刘睿影问道。   “不错,正是这里。”   白慎点头说道。   “那咱们的交易是不是就完成了?”   刘睿影问道。   白慎尴尬的笑了笑,打着哈哈,示意刘睿影先进去坐坐。   刘睿影没有反对。   至少白慎还在他手里,并且以白慎的武道修为,决计不是自己的对手。   何况没有人会为了一瓶解药而搭上自己的性命。   尤其是身为盟主的白慎。   这倒不是说,盟主的性命就比普通人的更值钱。   是因为么盟主要比普通人更怕死。   地位越高的人,越是怕死。   身上的牵绊太多,挂念太多,以至于他舍不得死。   相比于自己的性命,一瓶解药着实算不了什么。   刘睿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若是解药不在白慎身上,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放他离开。   哪怕是当真万不得已,得杀了他,那也得在能用他的性命换来解药的时候。   两人同时下了骆驼,朝营地中走去。   营地刚好建在一道河湾中,背靠一座沙丘。   但这沙丘和大漠纵横的有所不同。   表面上还有一层坚硬,似是那石头和土块还未完全风化,变成沙子。   历经千百年,从原来势不可挡的坚硬磐石一点点被轻柔的风总时间打磨,直至千疮百孔,脆弱不堪。   或许石头从来也没想过,那压根不能把它吹动半分的风最后可以让它逐渐消磨。   它太安逸了,甚至将风狂暴的攻击当做挠痒痒,就那么正面迎上去,丝毫没有警惕。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它也不该这么狂妄自大,而获得最终粉碎的下场。   而沙子就很乖觉,它们从一开始就顺着风的力量存活,无论风刮了多久,它们始终都是原来的模样。   趋炎附势不是好词,可对于要生存的人来说,那是必须有趋炎附势的能力的。   许多像石头一样的人,顽固不化,迟早会沦为风沙的手下败将。   但随风飘洒的沙子也并不是那么好过,风让他们去哪他们就必须去哪。   两者都是有利有弊,想要自由,就让自己成为风一般的人。   这样的沙丘,在大漠之中,等同于王域的山峰,不会轻易垮塌。   不但如此,就连脚下的地面都变得坚硬起来。刘睿影用力踩着,也不会下陷,更不会有细密的沙子侵入到靴子里。最多算是较为松软的土地。   “这里的地面不是更适合用来搭建营地?”   刘睿影说道。   “地面的确是适合,打下的桩子也能极为牢固,但是……”   白慎欲言又止。   “白慎盟主有什么不可说的?”   刘睿影追问道。   现在还未踏进营地的范围。   他当然想从白慎这里听到更多更详细的情报。   要是单凭自己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精神去感应,即使再细致的人,也还是会有遗漏和疏忽。   “但是这里不算是我们族人的地盘。”   白慎定了定神说道。   “这里难道不是漠南?”   刘睿影觉得好生奇怪……不明白白慎为何会这样说。   不论蛮族中人的先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们都是这片大漠上独一无二的主人。   可现在身为白慎部落盟主的白慎却说这里并不属于他们,难道还能属于这些流人不成?   “兄弟,你们说的漠南,是指下危城以南。我们所说的地盘,是黄沙所在之处。方才你也说了,这里的是介于沙和土的中间,所以不算是我们的地方。”   白慎压低了声音说道。   这般解释,倒也说得通。   不过刘睿影还是心中存疑。   什么“黄沙所到之处”……听上去好似有几分霸气,实则就是自己给自己台阶下。   整个漠南,按道理来说都是黄沙,只有一片大漠。   硬生生的拆分出什么“介于沙土之间”的东西来,那不是借口还能是什么?   尤其是白慎还以这种语气说出,更让刘睿影觉得其中有隐情。对这营地到底是进不进,还需要三思而后行。   营地外修建着整齐的栅栏,丝毫没有任何混乱的感觉。   刘睿影甚至觉得这里就是一处普通的农家小院,里面的人生活的怡然自得。   不过到底如何,单凭外在和旁人说是无济于事的,还得自己进去看看才知道。   “希望白慎盟主能遵守信义!”   刘睿影对他郑重其事的说道。   白慎当然是点头答应不止。   这个节骨眼上,他还不敢和刘睿影翻脸。   刘睿影再度沉吟片刻,便牵着骆驼步入其中。   刚走进栅栏内,就听到很是密集的“叮当”之声,很有节奏,似是不少人都在敲击着什么。   营地内一座座帐篷搭建的也极有章法。   刘睿影四顾一圈,却是没有看到一个人。   他朝前踏出一步,突然耳朵动了动,连忙闪开到旁侧。   先前站的地方,再看去时,已经插了一根箭矢。   这跟箭矢没有尾羽,只是一根光秃秃的箭杆和箭头。   没有尾羽的箭矢是如何在射出去之后保持平衡的?   这射箭之人的功力想必极为艰深!   刘睿影一瞬间想起了欧家的“连弓子”。   在他所见过的人中,关于射箭一道,再没有能出其右者。   但这一箭显然不是“连弓子”射出的。   “连弓子”的箭,每一根都极为考究。尾羽使用孔雀的翎毛制成,箭杆上还有极为繁复细密的雕花。   这样的箭矢,寻常人根本用不起。   但是个孔雀翎,下危城中都没有。却是得从相对温暖的安东王域买来,并且还得尺寸统一,否则就毫无用处。   这样的东西即使放在中都城里,都是那些夫人小姐用来做首饰,或是装点衣裳的贵重之物。   在鸟不拉屎的漠南,根本就不可能出现。   再看这根插在地下的箭矢。   就连箭杆打造的都有些歪斜,上面还可以清晰的看到铁锤敲击的痕迹。显然是一个不怎么专业的铁匠,打造出来权当做凑合的。   刘睿影在博古楼下,曾拜鹿明明为师想,学弹琴打铁。   虽然这琴弦还未拨动一下,但铁锤却是挥动过不少次。看过鹿明明的打铁技艺,算是对铁匠这一行当有所了解。再看这跟箭矢,怎么看都是个残次品,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玩具。   “不许再靠前!”   刘睿影想拔出箭矢,细细大量一番。   结果一道很是稚嫩的声音压住那些“叮当”之声,传入他的耳朵。   寻声看去,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左手提着弓,身后背着箭袋,从一座帐篷的拐角处露出身形。   看到刘睿影后,立马再度弯弓搭箭,箭头直指刘睿影的眉心。   刘睿影笑着将剑别在腰间,空空的双手朝着这稚气少年挥动了几下,示意自己并无敌意。   稚气少年见状,顿时也安心了不少。   先前瞄准着刘睿影眉心的箭头,现在已经下垂了几寸,改在胸膛的位置。   这个位置虽然也一样致命,却能从中看出这稚气少年对他的敌意已经没有刚才那样剧烈。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到这里来?”   稚气少年厉声问道。   不管是在他出箭时,还是现在问话,那些“叮当”的清脆敲击声始终都没有停下。   一开始刘睿影还觉得很有节奏,听多了就觉得心里生出莫名的烦躁……   他没有心思被这稚气少年审问,转而扶着白慎的肩膀,把他推到了身前。   在厌结部落营地中那般不可一世的白慎在见到这稚气少年时,竟然有些紧张。   刘睿影的手扶在他的肩膀上,看似是扶,实则扣住了他的筋骨。只要白慎有什么异动,刘睿影稍加发力,就可将他这条胳膊拿捏住,让他跑也跑不得,更不用想出刀的事。   “你是谁?看着有点面熟。”   稚气少年打量了一番后说道。   “在下白慎部落的盟主,白慎。小哥忘记啦?前天我还和一位大人前来,从这里买了花椒和烟丝。”   白慎说道。   刘睿影全神贯注的听着。   听到他说“一位大人”时,身子也骤然紧绷起来。   能让白慎服气的大人,绝对不是蛮族中人,定然是和他一样的外人。   刘睿影思来想去,最终还是着落在李韵和高仁这两人身上。   至于下危城里的那些个世家,除了欧家和胡家外,其他的世家根本没有能力压服白慎以及整个部落。   要是那两大世家有心扶持,白慎部落早就一统大漠,哪里还须和厌结虚以为蛇。   不过这两个人,却是刘睿影平生大敌……   想起来就觉得头痛不止。   没想到白慎竟是会和他们扯上关系。   早在厌结部落中的时候,刘睿影就觉得他能拿出花椒和烟丝极为诡异,现在看来这诡异之外果然是有原因的。   想通了其中的症结所在,反而还好。   不说能先发制人,起码也是有备无患。   “我想起来了!”   经由白慎这么一提醒,稚气少年眼睛一亮。手中的箭矢重新插回了背后的箭袋之中,弓也挎在肩膀上,完全放下了戒心。   “那他是谁?”   稚气少年又指着刘睿影问道,不过语气中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敌意。   “这是我部落的贵客,从中都城来的。”   白慎回答道。   听闻中都城三个字,少年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愕然,好似从未听书过这个地方。   不过少年的心气就是如此。   即使没听说过,还得表现的极为老成持重。   他故作姿态的点了点头,对这白慎说道:   “盟主还请里面坐。”   白慎看了眼刘睿影,但刘睿影当然不会一马当先。   别再腰间的剑,重新入手。   他跟在白慎后面,始终白痴这半丈远的距离,进了帐篷。   帐篷里的布局不像是居住只用,反而像是个小饭馆。   里面摆着三张半桌子。   完整的三张桌子呈品字形摆在中,央,另外半张摆在角落,为了迎合帐篷的构造,还特意锯断了一半。   看上去有些局促,但局促的地方有时候能让人觉得有极为强烈的满足感。   “小哥,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进了帐篷,白慎显得轻松了许多。   “什么事都得等我师傅回来,我做不了主。”   稚气少年回答道。   白慎顿时闭上了嘴。   但刘睿影的目光却始终挂在他脸上,他不得不再行对刘睿影解释一番。   “兄弟放心,解药我定然给你,只要再等等……”   “在厌结部落中说的是出部落,出了部落又说来这里,来了这里却还要再等等……厌结盟主莫非是觉得我好骗?”   刘睿影再无耐心和他消磨。   手中剑“啪”的一声拍在桌上,看架势下一瞬却是就要出鞘。   “营地中不许打架!”   稚气少年本来在给两人倒水,看到刘睿影似是要出剑,立马走上前来呵斥道。   刘睿影眼中已经起了杀意。   猛然看向那稚气少年,却是把他也吓了一跳。   他虽然箭法高潮,但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   看到刘睿影这般的凶神恶煞,心里有所害怕也是理所当然……   “师傅的规矩……”   稚气少年嘟囔了一句。   听到这句话,刘睿影不知为何,却是心气消了大半。   重新落座后,把剑放在了身旁。   稚气少年看到刘睿影没有再动手的意思,也松了口气,重新跑到炉子前烧水。   “解药当真在你身上?”   刘睿影问道。   白慎一言不发……低着头,却是连眼神都不和刘睿影产生交集。   “解药不在你的身上吧,是在部落中?”   刘睿影再度问道。   话音刚落,白慎的肩膀颤了颤,但还是一言不发。   “我听说,这蛊毒的解药,配方只有各不落的司命知道。而且盟主即使想用,也得经过司命同意。想必是不能那么轻松带出来的。”   刘睿影不顾白慎的反应,接着说道。   他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但还是对白慎抱有一丝希望。   毕竟这解药要是他随身带着,着实是省却了很多麻烦。   “你说的不错,解药的确不在我身上?你知道刚才我照着小哥有事,是什么事吗?”   “我是想他找人去部落送个口信,让人来接应我俩,好回去拿药。”   白慎自问自答,脸上却挂着笑意。 第一百五十五章 解決【下】   很多事情自己想到结果是怎么样的,和后来当真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是完全不同的心态。   刘睿影早就想到,白慎应当是没有把解药带在身上,不过现在听到他这般直接了当的说出来,心里还是咯噔一下,极为失落……   他心里的预期已经达到了圆满,就像充满了气的气球,被人用尖利的刺猛然捅破。   砰的一声,炸的人毫无防备。   “白慎盟主,这样是不是太不讲道义了?”   刘睿影问道。   看着白慎脸上的笑意,他真想一拳打上去,在用剑刺个稀烂。   不过这样的事情想想很是解气,但若真的这么做了,反而没有任何意义。   任何事情都是自己的选择,刘睿影既然选择了从白慎这里获得解药,那他就只能继续下去,一条道走到黑。   没有任何反悔的余地。   好在白慎还在他眼皮子底下。   刘睿影下定决心一定要死死地盯住他,就连去茅房都不能离开一步。   这样虽然有些恶心……甚至是变态,但却是最好最有效率的办法。   “兄弟,道义这种事情看你怎么想。危机关头,我话说得稍微有点过火,也是情有可原吧?这只能算是没有说话算话。道义这种事情,无非是双方都有好处,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罢了。比如当下,我最想要的就是回到部落,你最想要的就是得到解药。”   白慎解释道。   刘睿影哑口无言……   一个人若是把不守信用说的如此清新脱俗,那任凭什么方法也无济于事。   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但光脚的也抵不过无赖。   无赖什么都没有,只有烂命一条,甚至连这命都可以不在乎。   白慎这般践踏自己的尊严,在刘睿影眼里看来的确是作茧自缚。   但他却能通过这般耍无赖的手段获得最大利益。   只要白慎平安回到部落之中,他还是高高在上的盟主。   现在他可以对刘睿影卑躬屈膝,是因为自己的安全还没有得到全然的保证。   不过要是让他回到了部落,或是部落中有人前来接应。   白慎底气足了,腰杆自然也就硬。到时候他还会遵守和刘睿影的道义吗?这点刘睿影自己也摸不准。   稚气少年端着两个粗瓷碗,放在刘睿影和白慎面前。   粗瓷碗里面只有几片茶叶,但刘睿影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上好的铁观音。   放在中都城里,一两铁观音至少都得好几两银子。下危城地处偏僻,该当更贵些。   能喝的起铁观音的,一个是有钱,一个是好喝。   喝酒能成瘾,喝茶当然也能。   甚至成了瘾之后,比赌瘾还大还厉害!   有酒瘾的酒鬼,无外乎是日日想喝醉。在他们眼里,胡家的”满江红“,街边小酒馆里几枚大钱就能买半斤的散酒没什么区别。   那散酒的酒劲比满江红更大。   喝起来反而更加痛快!   但茶叶则不同……越喝人越是清醒。要是三五好友在一起聚着,一斤茶也就是半天就能喝完。   喝完后并不难受,反而浑身舒坦,可若是满身苦难的人喝了,恐怕心中的苦会更加的苦涩。   但一斤铁观音和一斤散酒的钱,如何能相提并论?   “小哥,这是哪里来的茶?”   刘睿影看了看茶汤,随后抬头问道。   “是我师傅的茶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这稚气少年倒也是个老实人,刘睿影问什么,他都一五一十的回答。   “你师父爱喝茶?”   刘睿影接着问道。   “武修一般都爱喝酒,但我师傅滴酒不沾。”   稚气少年每次说起他师傅的时候,眼睛里都有浓烈的神采在闪耀着。   看得出,他对自己的师傅极为尊重崇拜。   “你师父都教你什么?除了射箭。”   刘睿影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聊下去。   最主要的目的是想从他嘴里知道些关于这营地的东西。   他发现白慎似是对这营地极为忌惮。   这种忌惮还不到害怕的程度,但言行举止中,白慎都变得极为谨慎、收敛。和先前在厌结部落里的时候截然不同。   面对着厌结,即使两人都是各自部落的盟主,可那里毕竟是仇人的地盘。白慎依旧是一副有恃无恐,大大咧咧的样子。   但这会儿,整个营地里露脸的只有个稚气少年,可白慎却诚惶诚恐,一脸客气。   就连那少年端着粗瓷茶碗走过来时,他都微微起身,然后双手接过,嘴里不住道谢。   以上的种种,更是让刘睿影疑惑,同时也更加坚定了想法。   那就是这个营地里,绝对有能制衡白慎以及他身后整个部落的存在。   只是这个存在因为什么限制或者本身就是不屑出手,才让白慎一家独大,但他不出手并不代表不存在。   就像一根刺,时不时让他疼一疼。   这个存在白慎决计不会自己透露。   虽然他嘴里对刘睿影左一个兄弟,右一个兄弟的说个不停。可实际上心里是如何想的,刘睿影也是一本明账。   只要能存这稚气少年的嘴里,知道那让白慎忌惮的存在到底是什么,刘睿影就有机会反客为主。   他已经决定,解药的交易绝对就要在这应敌中进行,绝不能再跟着白慎去往部落之中。   收拾白慎一个人,刘睿影不说绰绰有余,起码是手拿把攥。   但要是去到了部落里,刘睿影要面对的就是整个部落的力量。   除了那些个野蛮彪悍的战师外,还有蛮族部落中最为神秘的司命和星官。   司命这样的存在,在蛮族部落中绵延传承了这么久,定然有他独一无二的道理。   再加上先前在古树的树洞里遇到了高仁,他那一番话中虽然难免有夸张的成分,但也变相的让刘睿影知道蛮族其实并不想简单,起码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而这些机密,应当大多都是掌握在了司命的手中。   面对这样未知的敌人,刘睿影还是觉得能不碰上就不碰上。给自己避免麻烦的同时,还能尽可能的节约时间。   “还有读书写字。”   稚气少年想了想说道。   “泡茶!”   “看来你师父还是个很有雅趣的人。”   刘睿影感慨道。   在这样的大漠之中,除了生存的杀伐外,再无其他。   但这稚气少年的师傅,竟然还有余兴教自己的徒弟读书、写字、泡茶。   “雅趣是什么意思?”   稚气少年问道。   刘睿影以为他既然读过书,该当是明白这个词的含义。这般一问,却是把刘睿影问住了……他不是先生,不知道这个词该怎么解释。   绞尽脑汁想了一番,开口说道:   “就是好的兴趣。”   这般解释有些牵强……   好在是都用的稚气少年能听懂的词。   所以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还从抽屉里拿出纸笔,递给刘睿影,让他把这个词写下来。   “你要我把‘雅趣’这个词写下来?”   刘睿影茫然的接过笔问道。   不知少年究竟是何意。   “嗯!我师父说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现在咱们这里刚好三个人,你教会了我不懂得一个词,那你就是我老师!   看着少年如此坚持,刘睿影只好提笔写下了这个词。   写一个词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可他没想到自己的地位一下字就变成了这稚气少年的老师。   教书育人这种事情,着实是不适合他……想要让一个人变好,让他知书达礼,守规不逾矩,远比杀人要难的多。   一个是塑造,一个是毁灭。   猛然听到被人这样称呼,刘睿影还有些不好意思。   “这就是‘雅趣’二字?”   稚气少年指着纸上的两个字问道。   “正是。”   刘睿影说道。   纸上这两个字,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是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兀自嘟哝了一句:这读书写字真是奇怪……射箭一支箭只能命中一个地方。相同的放在一起却就成了别的意思……   刘睿影听后笑了笑。   “你师父怎么教你射箭的?”   “他说什么时候我看天上的飞鸟不动,水里的游鱼不动,风吹过的树叶不动,就算是能出师了。”   刘睿影脸上闪过一阵错愕。   毕竟他见到这稚气少年用的弓箭时,只觉得他师傅应当很是一般。   哪个师傅不愿意把最好的东西分给徒弟?   可这个当徒弟的用的箭矢却连尾羽都没有,箭杆上还有极为粗糙的敲击痕迹。怎么看都不能算是用心之做。   师傅如此怠慢徒弟,徒弟能有什么出息?   但刘睿影却是没想到,这稚气少年的师傅竟然能说出如此有哲理的话来。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射箭技法,而是武道真理。   飞鸟不懂,游鱼不动,落叶不动。   三不动看似离谱,像是决计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就如“连弓子”交道自己的弟子,是要把很是细小的东西,看做庞大。   比如把衣服上的线头,看做一条巨蛇。   把空中的飞虫,看做是会飞的凶兽。   这位师傅却是让少年把动的东西看做径直。   对于射箭来说,这两点都极为重要。   小的东西,经过射手的目力被放大,却是就变得容易被射中。而速度极快的东西,要是能够在视觉中静止,得到的效果也是相同。、   “你现在做到了吗?”   刘睿影问道。   “我……还没有……”   稚气少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尴尬的挠着头。   “不过我已经能做到看飞鸟,游鱼,慢了很多。至于树叶……大漠上没有树叶,我也从没去过有树叶的地方,所以还不知道。”   少年接着说道。   刘睿影还想问什么,但他的耳朵听到帐篷外传来一连串轻快的脚步声,立马闭上嘴,伸手抚在旁边的剑上。   稚气少年也听到了动静,但他却以为是自己的师傅回来了,满心欢喜的上前迎接。   可走进来的人,他却不认识……   反而刘睿影认识,白慎也认识。   只不过这人白慎恐怕是不想见到。   “你怎么来了这?”   刘睿影对着来人说道。   来人正是安明。   两人从古书的树洞里离开后,行至厌结部落应敌附近,他便策马离开。   “我从白慎部落来。”   安明说道。   “等等,现在应该叫做安明部落!”   一个矮小的身影从安明魁梧的体型后闪出来,对着刘睿影说道。   看到此人……刘睿影当即把剑握在了手里,随时做好了出剑的准备。   矮小之人当然就是高仁。   刘睿影不知他何时从那古树的树洞里出来,也不知他何时与安明碰到了一起。   但他却听懂了方才那句话中的意思。   白慎部落已经该拆换代。   满足部落一般用盟主的名字当做部落的名称,当然后继盟主也可以选择延续,只是很少有人这么做罢了。   毕竟谁都希望自己的名声能响亮些,再响亮些!最好的法子,就是把部落的名字换成自己的,由此传扬至整个大漠,以及中都城里。   高仁说罢,迈开小短腿,快步走上前来。   他走的虎虎生风,迥然的目光死死盯着刘睿影的双眼。   但他的嘴角上还挂着笑意。   这笑意不是开心,而是得意。   人在完成一件事之后,难免都会有得意的情绪。   小事得意的小,大事得意的大。   从高仁的嘴角里,刘睿影虽然看不出高仁得意的大小,但却能从中感觉到他的满足。   显然这件事无论大小,高仁都做的很满意。   能让一个疯子所满意的事情,决计不会是一件小事。   高仁在距离刘睿影仅有一尺之遥时,忽然停下了脚步。   “刘典狱,口渴了,能喝碗茶吗?”   高仁问道。   刘睿影没有回答。   他还在全身心地戒备着……   这个人确实比李韵好要危险!   甚至听到他的名字,刘睿影就觉得心口一缩!   要是回到他这不要紧的问题,就会让自己凝聚起来的全部精气神泄了。   万一高仁在此刻暴起发难,却就是个措手不及……   “请我喝茶,我送你个好东西!”   高仁接着说道。   刘睿影心中冷笑……   高仁怎么会有好东西送给他?   上次高仁说送他个东西,到头来却是要他送命。   这次刘睿影可不会再上当。   结果高仁一跃而起,扑倒桌子上,端起茶碗就仰脖喝完。   碗里那几片茶叶也都被他嚼着吃的干干净净。   “真舒服!还是这样的粗瓷大碗茶解渴!刘典狱,就当是你请我喝的吧,这个送你!”   在高仁跃起的一瞬,刘睿影就闪开身形,朝后退了半丈之远,几乎背部都要贴在帐篷的底端。   高仁喝完茶后,盘腿坐在桌子上,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扔给了刘睿影。   刘睿影用剑托起,丝毫不敢靠近自身。   谁知道这小瓷瓶里装的是什么……万一是毒虫毒药,伤了自己,那说不得就得交代在这里。   “瞧你那点出息……”   高仁一副恨铁不成高的模样,对着刘睿影指指点点的说道。   “这是你要找的蛊毒解药。”   安明忽然开口说道。   “白慎部落的蛊毒解药。不过,现在的确是该改口了,安明部落。” 第五卷 沉浮 第一章 混沌与恍然   刘睿影全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营帐的,等他回过神来后,发现自己正骑在骆驼上,在荒无人烟的大漠里漫无目的的走着。   至于前进的方向是何处,他也不知道。   大白天的,刘睿影也没有喝酒,怎么会什么都忘记?   那种忘记还不是一般的忘记,就仿佛完全没有存在过,怎么都想不起来,哪怕只言片语。   要是酒喝多了,出现“断片”,那还情有可原。   刘睿影有过一次“短片”的经历,是在晋鹏的生日宴上。那晚喝了多少酒,他自己也记不得。反正醒来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极为口渴,满心想着喝水。   现在他不禁不口渴,反而觉得浑身舒坦,极为轻松。   就像是睡够了觉,吃饱了饭一样轻松惬意,整个人都被浸泡在安然的环境之中。   这种感觉是如何产生的,刘睿影努力拍了拍脑袋,仍旧是想不起来。   思忖片刻,不由得有些烦躁。   他急忙检查了下身上带着的东西。看有没有丢失或遗忘。   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   无非是一把剑,一叠银票,些许散碎银子,和一个小瓷瓶。   小瓷瓶被他揣在怀里。   还不是简单的放在胸前的衣襟中。   而是紧贴着胸口的皮肉,这般揣着。   像一个宝贝一样,神神秘秘的遮掩着。   在看到小瓷瓶的瞬间,刘睿影还有些糊涂……因为他连这小瓷瓶是什么东西,哪里来的,都记不得。   可能肯定的是,它一定对自己十分的重要和特殊,不然他怎么会把它塞进瓶子里呢?   但这小瓷瓶显然已经在他的怀里很久,外表已经变得很是温热。   大漠之上虽然还是大太阳,但却并不算是暖和。   刘睿影又骑在骆驼上,体温恒定持久。能暖热这个小瓷瓶,证明这东西已经在他胸口前贴合了很长时间。   至少得有个几天了,说不准有半个月。   突然,他看到眼前有个黑点。   大漠上的黑点,只有三种可能。   野兽,飞鸟,人。   现在已经入冬,野兽大多冬眠,十不存一。   剩下还未进入冬眠的,也尽力减少消耗,不会离开自己的洞穴太远。   看了会儿,这黑点逐渐变大,紧贴着地面。   如此也排除了飞鸟。   因为飞鸟是不会飞这么低的。   大漠上的飞鸟,以游隼为主。   这种猛禽,体型要比鹰小不少,但眼力不差,速度极快。   并且和鹰一样,总是在高处盘旋。   当它们的眼睛锁定了猎物后,才会收拢翅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上方俯冲下来,一招避免。   这样想来,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   黑点是个人。   而且是个前进速度极快的人!   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怎么会出现人?   这人笔直的冲着刘睿影而来,不由得让他极为戒备。   在他冲到刘睿影面前的时间里,刘睿影总共做了三件事。   先是把手里想不明白来历的小瓷瓶重新放回先前的地方,也就是贴着自己胸口皮肉之处。   这件事最为重要,也最值得刘睿影反复思量。   他觉得小瓷瓶即使现在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但被当时的自己如此珍重对待,一定是极为重要。在想不起来历之前,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至于为什么要放会远处,而不是随意的塞再袖筒里或是别在腰间,是因为刘睿影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万一是需要自己体温时刻维护的宝贝,被自己这般贸然弄坏了,岂不可惜?说不定还会铸成大错!   他可不想恢复记忆后,得知这瓶子传奇的来历和重要性后后悔莫及。   他才不是那种愚蠢之人。   把小瓷瓶放稳妥后,他接着抽出了自己的剑。   抽剑的同时,四顾了一圈。   连背后也没有放过。   没有人会在背后长眼睛,但看不见的地方往往是最为危险的地方。   而人常常都忽略了自己的背后,导致频频受难。   很可惜……   刘睿影的背后什么都没有。   他完全是谨慎过头了,在明确知道自己失忆的情况下,他的心性会比不知道更加混乱,起码他会焦虑不安。   眼前是黄沙,身后是黄沙,周围全是黄沙。   被黄沙包裹着的他。   即使手上有剑,也显得孤立无助,有几分凄凉之意。   不过他转身朝后看去时,还是有所发现的。   刘睿影发现太阳在他的身后。   混沌中不知道时间,但从太阳所在的方位也能大致判断出来,现在应该已是下午,并且临近傍晚。   太阳东升西落。   背后既然是日落之处,那面朝的就应该是东方。   剑出鞘的时候,他一寸一寸看过。   确定这就是自己的剑。   并且这剑没有任何缺损,也没有任何变故。   尤其是当他在剑锋靠近剑柄的位置处,看到了几个紧挨着的浅浅的豁口,更是确定了先前所想。   这几处豁口,像是快要被木材磨平了的锯子。   是刘睿影和厌结、长兴一起,遭遇李韵所雇佣的流人刀客交战时造成的。   那三名流人刀客,用的都是上好的乌钢刀。   刘睿影手中只是普通的欧家剑。   按理说,硬拼是决计不如乌钢刀的强度和韧性。好在刘睿影用劲气包裹住刀身,使得它能够经受得住乌钢刀强烈的击打。   但即使这样,还是在锋刃上留下了豁口。   这么一来,这柄剑就算是废了……   若它不是欧家剑还好。   是欧家剑,任何一点瑕疵都让它变得连一根木棍都不如!   欧家剑铸造的工艺太过于复杂。   以至于让完成的成品十分金贵且精确!   对于刘睿影而言,金贵不是问题。   他与欧小娥交好,更与欧家家主欧雅明熟识,要来一把欧家剑,哪怕是花钱买,也算不了什么。   重要的是精确!   欧家剑要比那游隼从空中俯冲下来,对已锁定的猎物一招毙命还要精确。   如此精确的剑,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改变。   现在刘睿影手中的剑,看似完好,还是浑然一个整体。实际上已经从那几个细小的豁口处,开始分裂。   只不过这个过程太过于缓慢,用眼睛根本看不见罢了……   但刘睿影却可以用自己的精神以及剑握在手里的感觉中得知这一切。   先前他握着剑时,觉得它活力十足。   纵然剑是个死物,没有直觉。但刘睿影还是认为它要比握着它的自己还要活力百倍!   可现在他却发现……   这剑已经如同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   老人的机体无时无刻不在丢失着活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死气……   死气沉沉的躯体,这柄剑就像是枯槁的手。   上面褶皱堆叠,生机寥寥……   好比被榨干所有汁水化成一堆渣滓的甘蔗。   这世上有很多中办发能榨出甘甜的甘蔗汁来,用工具,甚至自己的嘴巴和牙齿。但这世上却没有任何办法把榨干了汁水的甘蔗重新充盈起来。   这就是刘睿影对自己手中剑的感觉。   他一寸寸缓慢的抽出来,实际上是为了给自己心里的念叨留些足够的时间。   “老伙计……再挺一挺……等回到了下危城,我一定去找欧雅明,让你入了欧家的剑冢……再挺一挺,就快了,很快就能到了!”   如此的话车轱辘般不停地说着。   待剑身已经出鞘一半时,原本这藏在心里的念叨,竟不自觉的说出口来!   全然出鞘后,这剑好似通灵一般,完全了解了刘睿影的心意。   在他的掌心握紧剑柄后,刘睿影又看到了一股活力。   虽然比之先前,要差的很远。   放在人身上,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坚持不了多久。   但刘睿影只要这一会儿。   一会儿的功夫足以。   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就能确定下来安“黑点”到底是什么人,对自己有无敌意。   最后一件事,便是勒紧了胯下骆驼的缰绳。   这骆驼还是很乖巧。   轻轻一拉,便懂得了刘睿影的意思,安稳停下了步子。   刘睿影摸了摸它脖子上的长毛。   马儿很喜欢这样,喜欢自己的主人对它表现出善意的亲昵。   不知道骆驼喜不喜欢如此,但刘睿影也没有别的办法。   结果是,骆驼对刘睿影的示好无动于衷,一点反应都没有。除了被威风吹动的毛发,和扬沙刺激下微微闭起的眼睛外。   做完这三件事,那黑点已经变成了一道魁梧的人影。   对面之人也骑着骆驼。   但他胯下的骆驼却是在奔跑。   刘睿影还不知道该如何让骆驼跑起来,甚至一度以为骆驼只会这样不紧不慢的行走。   但现在看来,自己却是错了……   骆驼也是会奔跑的,而且跑的还不慢。   这“黑点”还未至近前,就给刘睿影上了一课。   他自嘲的笑着,摇了摇头。   反过来脑袋中忽然想起了什么东西。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这句话很是突兀的从脑海里冒出来。   刘睿影不是个好学生。   可当初在查缉司里教他读书识字的,却是个好先生。   那先生每日都在苦口婆心的劝诫和刘睿影一样的孩子,不能只习武练剑而荒废了课业。不识字,便不明理,不明理便不断是非,不断是非即使剑法卓然,修为盖世,终究也是匹夫一个。   当时的刘睿影还不知什么是匹夫,但他却明白这肯定不是个好词。   所以刘睿影就听了这位先生的老生常谈,认真花功夫的背了背书中那些圣贤的话。   “三人行……”这句话他现在还记得。   他奇怪的只是自己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起来?   脑中那模糊的记忆,似是而非。   想要捉住看个清楚,中间却总是隔了一层薄纱样的雾气……   没奈何,只得先搁置一旁。   因为那“黑点”,已经到了面前。   先前的担忧顾虑,顿时松懈了很多。   “黑点”已经变作了魁梧的人影,骑在骆驼上,立在他面前两丈远的位置。   这说明此人对刘睿影也有堤防。   堤防刘睿影是否对他有恶意。   他的腰间挂着一把刀。   但他的手却没有摸向刀柄。   他的背上斜挎着一张弓。   弓弦勒在胸前,勾勒出他胸前饱满的肌肉,竟是连衣襟都被撑起。   弓头两端,各有一个龙头,但龙头却被笼子困住。即使龇牙咧嘴,张牙舞爪,也无济于事。   此人的右手扶在胸前。   手背对着刘睿影,却唯独看不到大拇指。   他的大拇指勒在弓弦里,将其和自己的身子之间,分个出些许空挡。   这样一来,他却是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就把斜跨在背上的弓取下,弯弓搭箭,向刘睿影射来。   这也正是他为何要距离刘睿影两丈多远的原因。   在这个距离,刘睿影的剑根本够不到他。   不过两丈的距离根本算不得多远。   要是刘睿影运足身法,还是能有一搏的余地。   试试是自己的剑更快还是他的箭更快。   但现在刘睿影却全然打消了这个念头……就在看到他大拇指的动作之后。   刘睿影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   但他却依然只保持了两丈远的距离,说明在这个距离下,已是有恃无恐。说明他有极度的自信,认定这世上没有人在和他相距两丈远的距离下,能比他的箭更快。   何况任凭谁一眼都能看出来刘睿影是个外人,相貌和体型的特征极为明显。   一个外人,竟然敢孤身游走在大漠之中,绝对也是有本事的。除非是个傻子,对自己的本事错误估计,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   但刘睿影显然不是后者。   先前他做的三件事,此人都看在眼里。   如此小心且周全的人,不但不是傻子,也不会是个错误估计自己的白痴。   在他观察刘睿影的时候,刘睿影也在观察他。   双反越看越是觉得奇怪……   刘睿影发现他也不是蛮族中人!   虽然他的身材很是魁梧,样貌粗狂,须发喷张之余还穿着蛮族中人的服饰。   但他眼睛中却没有蛮族中人的征伐和杀戮。   那是一种刻在骨血里的东西,根本无法被掩盖。   此人没有,那他一定不是。   “你不是蛮族,也不是流人。”   此人率先开口说道。   “你也不是蛮族,也不是流人。”   刘睿影用一模一样的话回答道。   双方都没有问对方是谁,但这重复的话语里,疑惑的气氛是溢于言表的。   刘睿影说完后,对方却是皱起了眉头。   似是刘睿影的脸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般,甚至了脖子,上本身还前倾,仔细的看了看。   “你从部落里来?”   此人问道。   刘睿影不知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   他只记得自己带着白慎从厌结部落中全身而退,但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是如何在这里漫无目的的游荡,全都一无所知。   至于到底是不是从部落中来,承认了倒也没有什么。   但这段丢失的记忆到底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刘睿影不敢妄下判断,所以他选择闭口不言。   “原来如此……”   此人看了一会儿,露出恍然的神情。   慢慢的取下了背上的弓箭。 第二章 所谓归途   此人的动作不快,甚至很是缓慢。   刘睿影看子眼里,明明知道不应该让他取下弓箭,拿在手里,但是他的身子却好似来不及反应般,就这么直勾勾的定着。   当他弯弓搭箭时,刘睿影想要做出些反应,但是却来不及了……   破空之声响起,三支箭径直从刘睿影上方飞过,落在他身后,插入黄沙之中,只露出尾端的羽毛,其余的箭身部分一点不存。   当这三支箭落地之后,刘睿影忽然觉得自己的精神澄澈了许多。   他立马掏出贴在胸口的那个小瓷瓶,现在这小瓷瓶表面不但有他的体温,还沾染了不少汗液,黏黏的,有些恶心……   黄沙之中,就连血迹都不存。   就仿佛人没有出现过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毫无声息。   那稚气少年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这般血腥场面。   现在刘睿影已经全然想起来了这小瓷瓶的来历,也想起来了自己在营地中经历了什么。   最终,他还是选择相信了高仁。或者说,相信了白慎部落的新盟主,安明。而白慎部落也彻彻底底的变成了安明部落,因为刘睿影在离开营地前,亲眼看到安明的刀把白慎的脑袋看了下来,然后一脚踢出了帐篷。   他这一脚使出的力气很大,以至于刘睿影走出帐篷后,没有看到那人到底滚向了何方。   何况大多都是昼伏夜出的。   若是把虫蛇之类都算上的话,却是也用不着弓箭。   经验丰富之人,徒手就能抓得到。   虽然他先前还很是骄傲的说,自己即便没有达到师傅的要求,但手中这张弓已经能做到例无虚发,死在他弓箭下的走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这话一听就是吹牛。   整个大漠之上的野兽有没有一千还是个问题。   野兽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和人不一样。   但当他看到一个和自己一样,都是用两条腿走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的人忽然被看到了脑袋,留下个和喝茶用的粗瓷碗一样大的疤时,这种震悚让稚气少年全身都止不住的颤抖……   刘睿影想要上前去安慰一番,可身子刚有动作。   不过人要是吹牛,一定是有所依据的。   这少年既然说自己的弓箭下死过那么多野兽,想必也是货真价实打过猎。至于到底猎获了多少,那就不知道了……   人不比野兽。   一剑无功而返,却是还有许多次机会。   但拉开一次弓,却是只能射出一支箭。   虽然很多人,比如“连弓子”,还有面前之人,都可以拉开弓一次,射出好几支箭。可他们终究是特例,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偶家的大供奉,也就说明不是每个人都是“连弓子”。   甚至只是在脑子里这么想了想,身子还未有任何行动,那稚气少年似是就感觉到了,里面张弓搭箭,箭头直指刘睿影。   不过刘睿影看到他那颤抖的手腕还有游移的眼神,就知道这一箭即使自己动也不动,就站在这里,当个标靶,让他射,他却是都射不中……   射箭不比出剑。   一个让稚气少年彻底蜕变的为成熟的契机。   刘睿影深深的看了眼安明和高仁。   安明报以目光,同时轻轻点了点头。   刘睿影见状,也就不再刺激那少年。   少年本来在这两个字前就加了“稚气”二字。   稚气之人没有见过太多的世面,也不怎么懂得人情世故。不过这次的事,反而是一个契机。   很多事情,点点头也就过去了。要是再刨根问底,反而坏了场面和氛围。   所以刘睿影咩有再去思考安明这点头中有什么深意。   但高仁却对着他做了个鬼脸。   刘睿影不知道这点头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和安明早就没有了稚气。   成熟的首要法则,便是不懂装懂。   老马倌曾告诉他,人这一辈子总会遇见无条件去爱的人,或是无条件爱自己的人。但无论如何,都会遇到至少一个把自己恨得死去活来,可称之为一生之敌的人。   这话中的道理很浅显。   不需要旁人告诉,刘睿影自己也能明悟。   对于高仁。   刘睿影根本无法理解一个疯子,所以他早就已经放弃了……   但他知道,自己和高仁之间就像是一种宿命的羁绊。   走出那帐篷后,刘睿影听到稚气少年低吼着,说营地内不能动刀剑,更不能杀人。这规矩是他师傅定的,从未有人破坏过。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何况死规矩还是活人制定的。   但他没有明悟的是,为什么旁人最多只有一个一生之敌,自己却有两个……   一个是李韵,一个是高仁。   这一男一女,就像是压在他心头的两座大山,压得他是不是都得张打了嘴巴才能穿的过气来……   这些记忆犹如潮水一般涌起,但很快又平静下来。   刘睿影甚至清楚地想起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忘记的。   是在他骑上骆驼,即将走出营地时,耳朵里突然钻进了一阵奇怪的笛声。就和他在古树的树洞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何况稚气少年的师傅现在营地中。   用一个不存在的人,和极为虚无的规矩来限制安明和高仁,只能证明这稚气少年远比他的长相和表现出来的气质更加稚气!   纵然他的师傅就在营地中,估计都威胁不了安明和高仁,更不用说现在不在了。   刘睿影飞速的检索了一遍记忆,是为了更好的应对眼前的情况。   看似是无用功。   但他却有了个重要的发现。   随后,他便什么都不记得。   再回过神来,只觉得胸前有个东西在膈应自己。   然后便到了现在。   他已经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江湖上提名字,本俩就是个双刃剑。   提对了,就会被对面高看一眼,就此化解一场干戈,也不是不可能。   那就是结合先前,刘睿影断定眼前之人就是那稚气少年的师傅。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师傅和下危城中的“连弓子”定然有些关系。可这样的话,却是不能轻易问出口。   这里面圈圈绕绕的太多,他若是轻易开口,必定不会有好结果,祸从口出,多少人因为几个字改变了一生,也是愚笨至极。   “多谢前辈!”   “谢我作甚!”   这人没好气的说说道。   但提错了,说不定能化解的局面,确实都得必须见血才能了解……   而且往往出现的都是后者。   刘睿影想了想,没有轻举妄动,而是骑在骆驼上,对这对面之人拱手行礼,道了句:   哪怕原来并没有自己的脾气,也会被各种千奇百怪的人激怒磨炼,到最后不得不将身段提高,凌驾于众人之上,从此摆脱了自我,成了旁人眼中的独一无二的强者。   要说他们牺牲了自己,可他们却也获得了更多别人得不到的东西,这种牺牲放在旁人身上,即使豁出性命,也恐怕得不到半分利益。   因此强大的利益驱使他们能够重新塑造自己的性格,让自己变成周围人眼中不可侵犯挑战的圣人。   刘睿影被硬生生的怼了一句,但他却丝毫没有生气,只是淡淡一笑。   有能耐的人都有脾气,即便少数几个没有的,也有怪癖。   有能耐的人多少都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他们都是从无形性格之中锻炼出来了自己独特的个性,让他们能脱颖而出。   这一番话说的极为讲究。   既没有过分吹捧,但字里行间都在夸赞。“神功”一词,刘睿影从未说过,不知怎么,刚才顺嘴就说出来了。   可惜他现在身上没有穿着阴阳师的袍服,否则更像是个江湖骗子。   要是这位前辈的怪癖正好就是讨厌别人道谢,那只能怪刘睿影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活该罢了,怨不得别人。   “方才晚辈丢了一段记忆,但在前辈射出三剑后,立马就恢复了。虽然不知道前辈这是什么神功,可着实是帮了晚辈大忙!”   刘睿影说道。   方才听完刘睿影的话后,脸颊竟是都有点微红。   “在下有些事,却是得去蛮族部落中解决。”   刘睿影斟酌一二,如此说道。   “没什么神不神的……小伙子你独身一人为什么要来漠南招惹蛮族?”   此人胡乱摆了摆手,然后话锋一转问道。   看得出,他有些不善言辞。   “你中了司命的手段,这种手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也说不清楚。在部落中,司命就是靠这种手段掌控一切,让盟主都对他又敬又怕。”   此人接着说道。   刘睿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这大漠上来来往往的,全都是一套说辞……”   此人显然不满刘睿影的解释,不过他也没有纠缠什么。   毕竟他也不能揪着他的说辞不放,要么拿出相应的证据,要么彻底推翻他的说辞,可如今他十分被动,只能听他一派胡言。   难不成他已经成了蛮族部落的司命?   刘睿影正想的出身,又被对方之人一身呵斥打断。   “前辈有何见教?”   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蛮族之中,最为神秘的当属司命。   不过刘睿影是在听到笛声后失忆的,而那笛声却是来自高仁。   刘睿影此刻更加确定他就是那稚气少年的师傅。   不过到底要不要说实话,他并未想好……   要是说路过,那对方再行追问下去,却是该如何解释?谎话出口就要做好露出马脚的准备。   刘睿影极为木讷的问道。   “看你来的方向,你是不是路过过一片营地。”   此人问道。   “嗯……你倒是老实!”   此人说道。   手中的弓重新背在背后,看上去已经对刘睿影全然放下了戒备。   刘睿影还未考虑清楚后果,所以他不想贸然开口。   但从他来的方向,却是不可能不路过。   权衡再三,刘睿影决定还是实话实说。   在这个距离,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射出致命一剑。   “我不但路过,还进去了,而起前辈的徒弟还给我倒了一碗茶。只是茶叶放的太少,有些小气!”   刘睿影说道。   但刘睿影很清楚,这只是给自己看的而已……   他取下弓只需要一瞬间,即使背在背后,只要他感觉到任何不妥,立马就能有所反应。   毕竟现在他和刘睿影之间的距离还是那么远,丝毫未变。   此人接着问道。   “因为他和你一样,都是用弓箭的。”   刘睿影回答道。   此人听后,微微一笑。   脸上尽是温暖与呵护,显然是对自己的徒弟极为宠爱。   “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的徒弟”   此人问道。   “去下危城。”   刘睿影说道。   徒弟用弓箭,又说是跟师傅学的,那师傅自然也是用的弓箭。   师承关系,不就是如此?   “你现在要去哪里?”   刚要拽过缰绳,朝着此人指的方向出发时,却是有被他叫住。   “你可认识欧家大供奉,‘连弓子’?”   刘睿影眼神微微一闪,但嘴巴却没有片刻迟疑的说道:   刚好他不清楚从这里去往下危成的方向。   “那你要往这边走。骆驼在沙漠里不会迷路,你把缰绳拽过去,他就会沿着这个方向一直走。”   刘睿影再度道谢。   “从这里到下危城很近,这一带水一半你喝,一半喂给骆驼,足够了。算是弥补我徒弟的小气!”   刘睿影接过水袋。   水袋的表面已经被太阳晒的温热。   “不认识。”   此人目光顿时凌然,却又很快消散。   他从自己身后摸出一个水袋,扔给刘睿影,说道:   结果这人却是一眼就认出了刘睿影。   那日河边的凉亭中死了许多力巴,“一剑”带着刘睿影去现场勘查时,此人正好负责外围的警戒。   “刘大师!您回来了!”   再度道谢后,便将骆驼的脑袋摆正方向,任凭它慢悠悠的朝前。   刘睿影抵达下危城下时,趁着日落前的最后一丝余辉。   他一身蛮族中人打扮,自是被门口的值守之人拦下盘问。   “我立即去禀报族里,让‘一剑’大人来接您!”   此人话音刚落,就要转身急步离开,但却被刘睿影叫住。   “不用了,我自己去,早就和他约好了。”   看到刘睿影,此人立马迎上来行礼问好。   “嗯,回来了。”   刘睿影掸去头上和肩上的黄沙说道。   进城之后,刚走了几步,就看到个可以寄放马匹和骆驼的地方。这般牵着骆驼,大摇大摆的走在街上的确不是个事儿,花了三钱银子,骆驼好吃好喝的被伺候着,刘睿影拿了一纸票据,继续朝前走去。   肚子饿了……   虽然说一路上都骑着骆驼,但这般消耗也不少……   刘睿影说道。   看他如此说,此人也不便再如何。   再度行了个礼,就放刘睿影入城去。   一路上,背对着夕阳,暖烘烘的太阳晒过来,让他衣服都湿透了。   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吃顿饱饭,再找个澡堂子舒服服的洗洗个热水澡。   要是这两样能连在一起,那就更好了。   只是刘睿影对下危城并不熟悉,又不想张口询问,唯有走街串巷的,一点点找寻。 第三章 莫名   既然是找寻,那便是没有目的。   何况刘睿影很是清楚,最多一顿饭的时间,“一剑”定然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下危城城门的那位欧家值守之人,怎么会听他一个外人的话?   刘睿影让他不要告诉,他假意听从,无非是知道刘睿影身份特殊,给他个面子罢了。   看到个路口,刘睿影便走了进去。   这里并不是一条大路,而是个逼仄胡同。   胡同里有一座门脸儿小小的酒楼,但上面挂着的牌匾却极为气派,写着三个苍凉遒劲的大字“青石台”。   但看名字,着实看不出是酒楼,反而像是个烟花之地。   青衣在石台上飘动,曼妙的身姿携着月色的清冷,引的夜幕垂垂,河畔几只烛船映出水下墨色的草。   景色宜人,美人诱人,实乃一处令人流连忘返之地。   只一个名字就引的人心神一动,这里面怕是更令人难以忘怀。   不过从中弥漫出的饭菜味与酒香,着实是勾起了刘睿影肚子里的馋虫。   何况这名字听起来也不错,颇有几分雅致之意。   刘睿影虽然不是读书人,但还是喜欢这样有几分意境的地方。   走进青石台,里面的客人不多,看不出生意红火,好在干净整洁。   小二正低头打着算牌,没有注意到刘睿影走了进来。   他走到柜台前,伸手敲了敲柜台,又从怀里把所有的散碎银子都掏出来,放在小二面前。   “呦!客官,您多担待……手头活儿多,没看见!”   小二被这响声惊动,抬头看见刘睿影,里面拱手行礼,口中的词更是客气异常。   满嘴的中都口音,让刘睿影听得极为亲切,自然也就不会怪罪他什么。   看来也是个苦人。   不然的话,谁会愿意背井离乡,从那样繁华的中都来到下危城中讨生活?   “无妨,给个清净的座头,一个人,雅间儿更好。钱不差你的。”   刘睿影摆摆手说道。   “客官,实在不好意思……店小,雅间儿只有三个,晌午刚过就已经都订出去了。现在两间来了人,还有一间未来。但您要是坐了,店里就我一个伙计,怕收拾不及,也怕那客官突然来了,小的不好交代。咱虽然不是什么大去处,但也得讲究个先来后到不是?”   小二满脸歉意的说道。   刘睿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并不是因为坐不成雅间儿而不满。   而是因为这小二说话竟是能这般滴水不漏,让刘睿影丝毫挑不出礼来。   三两句话,即把雅间儿的情况交待明白,显得极为诚恳,更是不卑不亢、有理有据的说了当下的情况和难处,最后来个先来后到。   除非遇上无赖,但凡是有点修养的,都生不起气来。   如此一个小店,能有这般聪慧凌厉的小二,实属不易。   看来这小二在中都城里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就连现在被刘睿影这目光审视着,都丝毫不见游移的神情。   右手虚引,左手已经提起了茶壶。   壶嘴微微冒着热气。   然后对着刘睿影微微一弯腰,便自顾自的走在前面,引着他朝前走去。   店内本就客人不多,座头都算是清净。   不过小二还是找了个最里面的,也算是最让刘睿影称心。   其实再往里还有两张桌子。   但一般的客人都不喜欢坐在角落,刘睿影也不喜,好似自己是个要饭的,在小二眼里划分了三六九等,被区别对待一般。   舒心落座后,小二将茶壶放在桌上。   茶杯倒扣在壶盖上,取下放在刘睿影面前。   滚烫的茶汤刚从壶嘴里流出来,小二同时也开腔问道:   “客官要点什么?”   刘睿影想了想。   看到正对面的墙上用正正规规的楷书写了半面墙的菜单,就仔细读了起来。   青石台店面不大,东西却是不少。   其中大多数还都是中都的特色菜,看的刘睿影亲切无比。   想必这里的老板和小二一样,也都是中都人。   可惜下危城中的中都人算不得多,不然这里肯定是夜夜高朋满座,热闹非凡。离乡之人,几乎都想从筷子头和舌尖上找寻些安慰。   不过选择越多,越是难以选择……   刘睿影一时间不知道该吃什么。   反复看了一阵,只得有些无奈的说道:   “什么都行,只要是特色,你看着安排。先来两壶酒吧。”   小二应了一声,便快步走去后堂安排。   刘   睿影本来没想过喝酒。   可这一坐下,整个人犹如在云端飘着。   骑骆驼骑的太久,却是整个人现在还是晃晃悠悠……   不一会儿,小二端来了两壶酒。   一壶温热过,一壶没有。   自己喝酒的人往往不希望被打扰。   小二自是也明白这点。   所以他在放下酒壶后,一言不发,悄然离开。   刘睿影拿起酒壶闻了闻,果然也是中都的风味。   漠南的酒,很多无色无味。这样的酒,除了醉人以外,没有任何滋味……也不知这里的人喝酒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一心求醉?   想到这里,刘睿影突然对自己身为中都人有些骄傲。   起码这酒就比漠南的好了喝多。   至于更好的,什么胡家的“满江红”,刘睿影也没喝过,不知道味道。   对于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的东西,就连羡慕和向往的心情都生不起来。只能生出一句话,六个字:随它去,爱谁谁!   酒入酒杯,刘睿影喝了一口,醇香无比。   接二连三的,在不知不觉间,刘睿影就喝空了一壶。   这时,小二端着一个托盘,从后堂走来。   菜色极其简单,只有两荤两素。   不过刘睿影一个人,却是足够吃了。   “客官还要点什么?”   小二问道。   刘睿影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举箸夹菜。   这菜看着清淡,但滋味十足,令他很是满意。   尤其是觉得这菜和酒当真是绝配!   “这酒,再来几壶!”   刘睿影说道。   “是要温热还是?”   小二追问道。   “不用热,拿来就好。”   刘睿影说道。   转眼的功夫,又是两壶酒摆在刘睿影面前。   又是一壶酒下肚,刘睿影全身都已经暖气来。   心中连连夸赞这青石台的酒菜着实不错,同时手中的筷子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剩下一壶酒,刘睿影决定带出门去,透透气,边走边喝。   “结账!”   刘睿影吆喝了一声。   小二应声从柜台后走出来,手里拿着多余的银钱。   刘睿影吃喝的开心,已经忘记自己却是在刚进来的时候已经付过账。   这小二不仅精明,还很老实。   要是这会儿再问刘睿影要一次银子,他肯定二货不说,朝付不误。   可他却没这么做,加之是老乡的缘故,让刘睿影更多了亲近。   随即大手一挥,找回来的银子也不要了,全算作给这小老乡的赏钱。   小二连声道谢,还告诉刘睿影,这酒壶尽可以带走。刘睿影起身之际,还不忘让他有空再来。   刘睿影双眼惺忪,精神放空,全身都舒坦异常。   满心想着一会儿出了青石台,在街上吹吹晚风喝着小酒,人间滋味也不过如此……   但还未走到门口,一道熟悉的身影迎面走进来,让刘睿影本来因为酒劲微微发热的脑门,瞬间冷却下去。   来人竟是蝴蝶。   她已经换了身衣服,也是中都式样。   不过在入了冬的漠南,她这一身纱裙显得很是不伦不类。   更奇怪的是,她看向刘睿影的眼睛中,杀意满满。   刘睿影见到熟人,本还想添酒回灯重开宴,邀请蝴蝶一起喝一杯。   毕竟她也是从中都来的,应该适应这青石台的口味。   但蝴蝶显然不是来喝酒的。   来喝酒的人一定是全身欢愉,而不是满身杀气。   蝴蝶的手中倒提着一把短剑,样子是欧家剑的制式,但做工有些粗糙。   倒像是高仿,用烂的材料来做出欧家的形状。   这种东西一般都是不知名的匠人,图着欧家的名头,去刻意模仿,想要把东西卖出去,并且会卖的很贵。   贵的不是剑本身,是那欧家的名头,他们和傍在欧家脚下的人没什么不一样,甚至更加可恶,他们什么都不用付出,甚至压根不用认识欧家的人,就像个吸血鬼一样,一点点把欧家的血榨干。   他们不会愧疚,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漠南的市面上,很多仿制的欧家剑横行,以至于在下危城,欧家眼皮子底下也不能全然杜绝。   这些假冒的欧家剑,剑鞘做的惟妙惟肖。剑不出鞘时,完全可以以假乱真。但真派上用场是,就漏了馅了……画虎画皮难画骨。剑鞘要比剑本身容易的多,欧家铸剑的法子可不是那么容易模仿的,不然欧家怎么在这弱肉   强食的漠南安身立命?怕是早就被其他世家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蝴蝶的神情和举止已经足够奇怪,但更奇怪的是,她手中的这柄剑并没有剑鞘。   剑锋上挂着干涸的血迹。   厚厚一层,看颜色似是已经干涸了很久。   新鲜的血是鲜红的,不到一个时辰就会转为紫红色。   而蝴蝶剑上的血迹已经是乌青发黑,这是已经干透了才会呈现出来的颜色。   刘睿影很难想象一个穿着纱裙的美丽女子,提着一把血迹斑斑,没有剑鞘的剑走在下危城的长街上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可这确确实实发生了。   就发生在刘睿影的面前。   不但他注意到了蝴蝶的奇怪,青石台里其他的客人也注意到了。   这些人中有的十分害怕,随时准备跑路离开。有的却是饶有兴趣的看着蝴蝶,觉得她手中的血剑、眼中的杀意,和她清丽秀美的身材与面庞有种说不出的反差之美,极具诱惑。   蝴蝶手中的剑,定然是杀过人的。   不过刘睿影只想对了一般。   蝴蝶不见杀了那个人,还把她的半截身子都剁成了肉泥。   这得多大的恨意才能做出如此之事?   可事实却是蝴蝶根本不认识那个人……   那人既不认识蝴蝶,也没有刻意的挑衅调戏。   他只是老老实实的走在长街上,却是就遭受了这般无妄之灾……   世上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听起来看上去悲哀,想想又觉得极为奇怪可笑之事。这人的死,的确刻可以算的上是一剑。   他的尸体就在胡同里,距离青石台的门庭很近。   晚风把血腥味送的很远,刘睿影又喝了酒,所以没有闻见。   何况那人并非武修。   面对蝴蝶的剑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所以他的死便也没有任何动静。   以上的种种,都让蝴蝶的怪异很是突兀,毫无铺垫。   这样的奇怪是真的奇怪,不具备丝毫的因果与逻辑。   但很快,刘睿影就发现事情并非这样简单。   蝴蝶手中的剑,虽然被厚厚的血污所覆盖,但剑刃中段却有好几个细小的缺口。   仔细看去,缺口上并无血污,还能映出明晃晃的光亮。   这是刀所留下的痕迹。   蝴蝶不止和一人交战过。   甚至可以说是很多人,她在那么多人的围攻之下,还能保持刀不断裂,只能说是这刀十分强大。   用刀的,该是个武修,并且刀法不弱。   可惜的是,他的刀法不弱,脑子却不太好使……   遇上蝴蝶这样已经杀红了眼的人,最该好汉不吃眼前亏才对。   也有可能是他见蝴蝶是个女子,就生出了轻敌之心。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用了自己的性命结账。   只能希他下辈子在练刀之余也多都长长脑子。   刘睿影分析完了这一切,回过神来,再看向蝴蝶的双眼。   她的双眼依旧冰冷无情。   但其中的杀意似是没有先前那样浓烈。   “真巧啊,这里又见了!”   刘睿影说道,想要缓和下气氛。   胡蝶听后,默然不语,手中的剑却缓缓举起。   突然朝着距离他最近的一位酒客斩下。   剑锋砍断了对方的胳膊。   还来不及叫喊,血线就从断裂的伤口中迸射出来。   蝴蝶没有停手的意思。   一剑又一剑的,挥斩断极快,将迸射出来的一道又一道血线纷纷斩断,同时将他的半边身子都剔成白骨。   电光火石之间,刘睿影都来不及反应。   但他放下酒壶,握住剑柄时,那人已经成了只剩下一半血肉的尸体。   靠近蝴蝶的那一半,丝毫未伤及骨头。   白森森的尸骨,连血色都不存,全都被极速的剑锋刮的干干净净,像是用象牙雕刻而成的艺术品。但和另外半边身子一对比,却宛如黄泉碧落中才有的景象……即使是刘睿影也觉得不寒而栗。   歪倒在地的尸身,将椅子也带翻了两把。   蝴蝶的剑上又出现了一道道新鲜的血痕,顺着短剑低落。   整个青石台中静的出奇。   所有人都因为恐惧而发不出一点声影,身体僵硬。   只有血珠落在地面上的轻微响动。   滴滴答答的声音,却是让蝴蝶的神情越发平静。   她像是获得了解药般,唯有在莫名的血腥与杀戮之下,才能够体会到自己的存在,克制住体内那些莫名的、更加疯狂的念头。‘’ 第四章 自始至终   刀上的能低落的血珠,已经全部滴落在地。   但蝴蝶的表情依旧冷漠,眼睛里面还是没有丝毫的温度,仿佛一点感情也没有。   那冰冷的目光和冷漠的表情,仿佛她已经变成了一块寒铁。   这种目光刘睿影从未在旁人身上感受到过,但他自己却领略过一次。当时他只觉得自己的万念俱灰,对所有人,所有事,都提不起意思兴趣。即便是平时最喜欢做的事情,他都没有任何兴趣。   虽然他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事情。   最后的清醒让他应该去往长街上走走,但四肢乃至全部的身体却不听从使唤,脑子里也如灌入了铁水一般,硬邦邦的,整个精神都处于极度的萎靡之中。   她喜欢还干净,哪怕那剑上应该存在的血她都不愿其存在,因为会闭眼,就像那些该死的人在她眼前乱转,让人厌烦的很。   现在她手中的剑已经要比原先又厚实了些许……这样的剑握在手里,早就失去了平衡。   很快,蝴蝶的眼神转向了她手中的剑。   用力甩了甩,似是想要让上面已经彻底干涸的血污从剑上落下。   不过蝴蝶只是象征性的甩动了几下,紧接着便飞速的舞动起来。   就像只真正灵巧的蝴蝶,飞舞飘逸的在天空翱翔,不顾风的阻挡,破开那充满灰尘的困境,在一片尘埃之中找寻到了自己的心境。   若是每一次都得重新适应手中的剑,那持剑者定然就会落於下风。   刘睿影不知道现在蝴蝶的精神中还保有多少理智的存在,但她出于本能,还是希望自己的剑能重新变得轻薄、灵动。   只是这种舞蹈也渐渐的开始渐渐变得畸形,变得模糊。   随着她手中剑的挥舞,最终彻底消失在空气里,只留下了一团隐隐约约的雾气,若是不仔细看,仿佛蝴蝶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般。   她手中的短剑越舞越快,仿佛化成了漫天飞舞的蝴蝶。   同时身子也开始诡异的闪烁,似是在翩然起舞。   可蝴蝶的身影的确是在他的眼前化作了混沌。   这已经不能用常理来解释。   刘睿影全神戒备……这样诡异的身法,闻所未闻。   身法再快,也不能让人彻底从眼前消失。   这阵风和普通的风不同。   漠南的风本就和别处的不同。   就像是变成了风,只能感受她的存在,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从青石台外,忽然刮进一阵风。   或者说它竟然可以被刘睿影清楚的看到其中的光亮!   一阵带着光亮的风,自是极为奇怪。   但这阵风却更加的不同……   这风竟然有颜色。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风便停歇了下来。   与此同时,蝴蝶的身影也重新显露。   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把路上的光色都席卷了进去,将自己变成一道奇异的妖风。   这阵风很快便和蝴蝶所化作的混沌融为了一体。   两道伤口在她的肩膀上交织着,形成一个极为扭曲的十字。   惊愕骇人,惨烈爆开的伤口赤裸裸的暴露在空气中,和那明亮纯白的肩头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她的手腕处,有一条细长的伤口,一道鲜红的血液顺着这条细长的伤口缓缓流淌着。   右肩也有一道伤口。   这两道伤口,出现的极为莫名其妙。   完全是凭空而落。   也让这完美的人儿身上出现了一丝破裂,打碎了她优雅的形象。   蝴蝶的手上还拿着那柄沾满血迹短剑,剑在青石台的灯火下下反射着比先前更加血红的光芒。   不过刚才蝴蝶的身法已经不能用常理来揣度,但一个人再诡异,最多是由正常变成了个疯子……总不至于还能影响整个自然。   方才那阵风,以及风中带着的透亮,像是匕首闪烁的锋芒,把蝴蝶的身上划出了两道深浅不一的伤口。   一阵风,怎么会带来如此大的伤害?   就像是道道利刃,将人滑的遍体鳞伤,但血却半点都不曾流下。   结局如何,已是一目了然。   刘睿影没法探究清楚那阵风的险恶,但从几乎脱力的蝴蝶身上,他却是也觉得一阵胆寒……   这么一想,刚刚她那诡异的身法,更像是一种自卫。只是在躲避那些剑光。   蝴蝶已经预感到那诡异的风就要刮来,所以才以那般身法相抗。   在蝴蝶不断的舞动着的剑影中,整个青石台的桌椅、杯盘,全都被斩断掀翻,把本来极为雅致情景的地方,弄得一片狼藉。   她的身影也再度开始变急切和虚幻,手中的短剑已经在空气中留下了一连串的残影,让人难辨其真假。   此刻,蝴蝶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她深吸了几口气,调整好自己的气息。手中剑也重新如穿花蝴蝶般令人眼花缭乱。   蝴蝶也感受到背后传来的劲风,左手轻轻一转,手中的短剑也同样刺向背后的刘睿影。   但刘睿影还是技高一筹,速度要比蝴蝶的反击更快。   这时,刘睿影忽然动了。   他的脚步一顿,身形猛的窜到了蝴蝶的背后,右手中的短剑直刺向蝴蝶的后背。   这是她脸色第一次发生改变。   从进来这青石台之后,蝴蝶就如同神庙中的泥塑一样,始终都是那么冰冷无情。   在蝴蝶的剑化为全然转向之时,他手中的剑,已经刺在了蝴蝶的后背之上。   蝴蝶的身躯跟着一颤,左手臂也是一阵酸麻……脸色骤然巨变,因为她感觉到背后传来了极为强烈的痛意。   但这个部位却是特地挑选的。   剑刺入这里,相同的力道和深度,却是要比其他部位要更疼三分。   这会儿好歹是感觉到了疼痛,至少证明她还是个活人。   刘睿影的剑刺的并不深。   剑光舞动之际,在她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她的身影瞬间钻入到了漩涡中去。   刘睿影的眼神中闪烁着一股狠厉的神情。   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   蝴蝶的脸上立即又转为冰冷,身影也随之一动。   刘睿影没有丝毫轻松,脸上反而带了一抹凝重。   在他看来,蝴蝶实力不弱。但今日却是如此强劲,大大出乎了意料之外。   他的右手一挥,又是一道白色的刀刃划向漩涡,这个漩涡被刘睿影用手中的剑轻易破除。   蝴蝶的身形重新浮现。   这些气流就仿佛是一柄柄利剑一般,朝着四面八方射去。   一个又一个幻化成为蝴蝶的刀剑,一把又一把利箭,一道又一道火花……   蝴蝶手腕一翻。   一股股强烈的气流涌动着。   但他并没有躲避这些攻击,而是迎着这些攻击,身形朝着蝴蝶扑去。   那些利剑和火箭全都精准的射到了刘睿影的身前,但他都在最后一刻以同样的精准躲闪开来。   就如同是一颗颗流星雨一般,朝着刘睿影袭去。   刘睿影的脸色一紧。   蝴蝶眼看阻拦不住,只得倒退了两步,接着身形一顿。   她的身体再次消失在空气当中。   这般大动静,却没有能够伤到他分毫、。   而他的身形也在不断闪动之际,迅速接近着蝴蝶。   难的是自己在明,敌在暗!   当蝴蝶的身形再次出现在刘睿影的背后时,这一次她并没有用剑,而是一拳打了过去。   刘睿影的眼中闪过一道惊惧……   对付一个敌人不难。   他的身形跟着一闪,避开了蝴蝶的拳头。   但是蝴蝶的拳头并没有收回来,而是继续朝着前方轰去,即使这一拳注定是要落空。   这一拳在十分的突兀之余,也十分的迅速。   刘睿影感受到了危险。   明明知道要落空,但还是照旧出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蝴蝶的嘴角勾勒出了一道笑容,不过笑容却非常的阴森。   拳风呼啸而过,在地上留下一道深达三尺多深的沟壑,一股尘土也随着这股尘土扬起。   刘睿影想不通她这一拳的用意。   但是他的身形刚一窜出去,就再一次被蝴蝶的拳风扫中。   整个人就好像是皮球一般的弹了回来,在半空中又倒飞了数丈远,最后撞在墙壁上,才停了下来。   嘴角还未收敛,她已经出现在刘睿影的身后。   刘睿影身体猛的向前蹿去,想要躲开蝴蝶的偷袭。   蝴蝶的力量太过强悍。   而且她的身法诡异至极,速度更是奇快无比,出手的角度也变幻莫测,并且每一击都蕴含着极强的威胁力。   连带着蝴蝶的的身形也在半空中一晃,这才再次稳立。   刘睿影的身体再度感受到了一股反震巨力……他的眼睛里面露出了一抹不敢置信的神色,他的心中也充斥着浓浓的惊骇和疑惑。   他的想法已经有些动摇……   甚至开始怀疑眼前之人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什么人?   刘睿影沉声问道。   这一刻,蝴蝶展示出了自己的全部力量,她的身形也变得更加灵活,速度也更快。   就仿佛是一只美丽的蝴蝶一般,在半空中翩跹起舞。   蝴蝶当然不会回答。不过在听完了刘睿影这句话后,她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狰狞的杀意。   随即右脚一蹬,整个人也跟着朝着刘睿影冲去。   当真就犹如蝴蝶一般的灵动,在翩翩起舞。   正当蝴蝶翩翩起舞之际,她的右拳上也散发着淡淡的紫色光晕,散发着一股狂暴的气势。   蝴蝶的身上也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紫色,她的衣衫也在这一刻被吹的猎猎作响。   半空中,身法变幻多端。   他心知避无可避退无可退,也不能再忍让包容。   剑在手。   在这股气势下,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抽干了一般,她身周的空间也都开始扭曲。   刘睿影也在这个时候出剑了.   两个人的剑在空中相遇,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空中激荡出一道道的火花。   叮!   已出鞘。   刘睿影身上也爆发出了一股凌厉的杀气,他的剑也跟着一挥,朝着蝴蝶刺去。   这种感觉让蝴蝶的眉毛微皱。   她的眼神一凛,脚也跟着轻轻一点,身形也再次朝着刘睿影攻击而去。   蝴蝶的手腕轻微的抖动了一下,她的手臂上也出现了一条细长的裂痕。   这条裂痕虽小,但是这条裂痕却给蝴蝶增添了一丝诡异的感觉。   这一剑,也蕴含着极为霸道的意境,这一剑的速度快如闪电。   蝴蝶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抹诧异之色,似是不明白刘睿影的目的,但她的身体却不慢,紧随刘睿影气候,向着上方腾升而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相互并拢,轻轻的抵在了剑尖之上。   刘睿影再次挥剑,身体紧跟着跃起,双腿一弯,朝着蝴蝶俯冲而下。   剑尖同时朝着蝴蝶点了出去。   尤其是当他她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甲上还涂满了紫色的豆蔻。   蝴蝶的手指的指甲修建的十分的锋利。   她的手掌在身形达到顶端时缓缓伸开。   这是一个奇特而又诡异姿态,看上去古怪之际……   刘睿影闻到她的食指上,还残留着那一股刺鼻的香味。   手掌摊开,她的剑尖也被径直弹开直接被弹开,剑也跟着脱手而出,掉落在了地上。   这一下碰撞,让她的手指有些发麻。   这种酥痒的感觉,蝴蝶感到很不舒服。   蝴蝶的眼中露出了一抹惊讶之色。   显然她没有预料到,刘睿影这一剑的速度竟然如此之快。   而刘睿影的剑则朝着她的胸口处刺了过来。   这一剑非常的迅速,几乎是眨眼间就已经逼近了蝴蝶。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银色的亮光在空气中闪烁,紧跟着就听见“噗嗤”一声。   一道血雾也从蝴蝶的腹部绽放而出。   蝴蝶顾不得其它,她的身形快速的往后掠去,这一瞬间拉近了和刘睿影的距离。   先前那般诡异的漩涡再度浮现,眼看蝴蝶的身影又要进入那漩涡之内,变得虚无。   但是事实已经发生了。   这一道血雾绽放出来的时候,也随即弥漫开来。   这一切的发生也实在是太过于突然。   就连蝴蝶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只箭矢要比寻常的,粗大数倍。   若是这一剑射在脑袋上,定能让她的头爆裂开来。   一股淡淡的腥臭味道也在空气中飘荡着……   刘睿影看到蝴蝶的腹部出现了一个骇人的血洞,身前三尺之地,插着一支箭矢。   身子跟着歪斜下去……   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在地上。   可射箭之人没有这么做,算是有所保留。   蝴蝶捂着自己的腹部,手掌尽力向下压着,想要阻止住血洞中不断涌出的鲜血。   刘睿影看到青石台那已经破败不堪的门口,站着两个人。   一人持剑,一人张弓。   掌中间也送开来。   血雾与银光散去。   这样粗壮的箭矢,一般的弓是射不出的。   而能射出这样箭矢的弓,一般人也拉不动。   张弓之人手中的弓,弓弦还在微微抖动。   方才这一剑,正是出自他的弓下。   整个下危城乃至整个漠南,唯有“连弓子”才可以。   他便是那张弓之人。   至于持剑之人,毫无疑问,正是“一剑”。 第五章 再会   “刘典狱,没事吧?”   ‘一剑’开头问道。   刘睿影还未回过神来,茫然的看了看‘一剑’与‘连弓子’,随即摇了摇头。   “多谢二位前辈!”   刘睿影木讷的说了一句。   ‘一剑’走上前来,扶住刘睿影的肩膀,在他身上反复审视了片刻,然后微微一笑。   “回来了就好,什么时候进城的?”   “不到一个时辰,太阳就快落下去时进城的。”   刘睿影回答道。   对于‘一剑’的明知故问,刘睿影也佯装不知。   从他入城那刻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无法逃开欧家的眼线的。   对于下危城,欧家还是有绝对的掌控力。   在‘一剑’和刘睿影寒暄之际,已经有两个年轻的欧家人,一左一右,搀扶起蝴蝶,朝外走去。   “前辈怎知这里出了事端?”   刘睿影问道。   ‘一剑’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他是不会告诉刘睿影,整个城里都是欧家的眼线,他的一举一动,每间隔一盏茶的功夫都有人给汇报一次。   ‘一剑’不但知道刘睿影何时入了城,还知道他何时进了青石台。就连他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与青石台的小二说了什么话,全都一清二楚。   就像是随时都跟在他身边一样,甚至比随从都要清楚,就好像是黏在他的身上,寸步不离。   不过这些东西,都是彼此之间心照不宣。   没有人会将其捅破。   刘睿影不会,‘一剑’更不会。   “这妖女,不知是从何处入城的,进城之后便滥杀无辜!从今日正午到黄昏,在城里四处行凶,目前知道的,已经有六个人死在她剑下,也有可能更多。”   ‘一剑’说道。   原来蝴蝶到达下危城的时候,却是要比刘睿影还早了半天光景……刘睿影是在黄昏的最后十分到达,而她却是正午。   但‘一剑’说的是,蝴蝶在正午十分已经开始行凶杀人,所以她说不定到的更早。   从刘睿影离开厌结部落来算,也只是不到一天的光景。   上一次见到蝴蝶时,她还极为正常,除了对白慎抱有敌意之外。   不过这敌意她曾解释的很清楚,是为了报恩。   为了报答安明的恩情。   安明则是为了自己报仇。   刘睿影想到这里,又摸了一下一直揣在怀里的小瓷瓶。   解药还在。   证明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但一切却又是那么的虚幻诡异……   好端端的,一个清丽的姑娘就成了杀人恶魔。   按照‘一剑’的描述,蝴蝶在下危城中可是‘滥杀无辜’……   城中虽然允许报仇,但绝不允许滥杀。   蝴蝶杀死的人,都和她毫不相干。   就连性命都不知道,哪里来的生死大仇?   可刘睿影更奇怪的是,她为何会找来自己。   自己不但和她没有仇,反而有恩!   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来找自己的错,真是忘恩负义!或许那些人也和他一样,对她有恩,却被她当作仇。   要不是刘睿影将剑夹在了白慎的后颈上,蝴蝶早就成了一律香魂,不知飘向何处。   如此的行为,恩将仇报,的确是不符合蝴蝶的秉性……   她虽然刚烈,但总体上还是个温婉的姑娘。   杀人定然是杀过。   她的刀锋与剑刃,绝不会挥向无辜之人。   更何况,方才她的神情和神色都极为不自然,像是个提线木偶一般,不由自主……   就像是被什么控制了一般,那控制她的力量一定与自己有关,或许那对面的敌人才是真正他的敌人,蝴蝶不过是个工具人罢了,被人利用后又被抛弃。   “家主说要见你。”   ‘一剑’开口打断了刘睿影的沉思说道。   “什么时候?”   刘睿影问道。   “家主没有说具体的时间,你先好好休息休息。下危城也算是来过两次了,还没好好转转吧?”   ‘一剑’说道。   刘睿影苦笑着点点头。   他倒是也想游山玩水。   但一个人的精神终究是有限的……总不能把自己分成两半,一半玩乐,一半去做正事。   不过今晚却是例外。   换句话说,刘睿影的正事已经做完了,的确是到了可以享受享受的时候。   下危城,作为漠南第一城,却是要比王城还热闹。玩了的地方自是少不了,就看这想玩的人,能不能找到地方,身上够不够银子。   能找对地方,再有足够的银子,无论在哪个城里,却是都能快乐似神仙!   “刘典狱就交给你了!”   ‘一剑’冲着门外说道。   刘睿影寻声望去,青石台门外走来一位手持折伞,身穿白衣的俊俏公子。   距离太远,面庞五官未能看清。   在加之刘睿影的精神还在逐渐回味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上。   因此冲着那公子胡乱拱手行礼,算是见过。   心想欧家无非是派了个不中用的公子,来陪自己消遣而已,用不着多认真。   只是这公子也是好玩……竟是和话本戏台上说的讲的那些纨绔子弟一模一样。   这都已经入冬了,手上还拿着一把扇子。   不是真怕热,就是脑子多少有点问题……   至于那一身白衣,就更别说了!   自古话本儿里,将军白袍,公子白衣。就连那些行走江湖,惩恶扬善、劫富济贫的大侠们,也喜一身白衣。   话本儿里的终究是故事……故事有真实的底子,但更多的都是后人所杜来的。看官无非是听歌热闹,遐想一番,自得其乐。   倘若真有人这么穿,这么做了,非得被人骂一句“傻子”不可!   “刘典狱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呢!”   这位公子看到刘睿影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却是出言揶揄。   刘睿影听到这声音,身子顿时怔住……   明明是位公子,怎么说话如此婉转动人?似是个姑娘。   再一抬头,这“公子”已经走到他面前。   刘睿影看清了他的面庞五官,只觉得很是面熟,应当是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半会儿,又刚经历过极为凶险的打斗,却是想不起来。   “你点了四壶酒,但只喝了三壶。还有一壶准备带去边走边喝,却是还未喝到嘴里。难不成三壶酒,就把千杯不醉的刘典狱喝的连人都不认得了?”   “公子”俯下身子,再度说道。   刘睿影盯着这张脸,记忆瞬间涌现。   没奈何,只能再度苦笑一番……   “公子”非公子,却是个大小姐!   而且这大小姐有什么别的能耐他不知道,酒量却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上次见面时,她从画舫里走出,身边跟着个侍女,侍女还提这个鸟笼。   鸟笼里那只极通人性的鹦鹉,让刘睿影印象颇深。   这位“公子”不是别人,正是欧小娥的姐妹,欧小芹。   “看样子刘典狱还没有喝多,终究是能认得人的。”   欧小芹站直了身子说道。   “大小姐怎么这身打扮?”   刘睿影问道。   “领了家主之命。”   欧小芹解释道。   刘睿影皱起眉头,极为疑惑。   家主之名便是欧家家主,欧雅明的命令。   但欧雅明怎么会平白无故的让欧小芹换上一身男装,做公子打扮?   这也未免有些太过于奇怪……   家主之名,岂可儿戏?   刘睿影想不通欧家主欧雅明怎么会如此交待欧小芹做事,不过这样的话,欧小芹也应该不会随便乱说。   毕竟‘一剑’和‘连弓子’这两位位高权重的大供奉还在这里,胡乱编排家主,或是假传家主之令,即便是家族小姐,也是个不轻的罪过。   就算要开玩笑,也该等这两个老家伙都走了再说。   “家主让我陪你好好消遣,把下危城里好玩的去处都逛逛。但我又是个女儿身,很多去处多有不便。想要配好您这位典狱大人,就只好如此。”   欧小芹两手一摊说道。   “那真是多谢欧家主一番苦心了!”   刘睿影说道。   “你谢他,难道就不谢我?”   欧小芹气鼓鼓说道,两手叉腰。   一副不饶人的样子,她的威严不允许人来挑战!   “都谢,都谢,尤其要谢欧小姐您!”   刘睿影连忙改口说道。   欧小芹这幅脾气到现在还是不改,像她家人一样,都火大的很。   欧小芹这才算是勉强满意,冲着刘睿影点了点头后,抬手一挥,示意他紧跟着自己。   刘睿影和‘一剑’与‘连弓子’拜别,随即快步赶上。   这两人还要和青石台中别的客人以及店小二交待几句。   起码得赔付先银两,这是息事宁人的最根本态度。   走出青石台,刘睿影看到门口左侧停着个诺达的车架。   架子上有欧家的标识。   不过这车架上放着的不是车厢,而是一个用精干制成的大铁笼子。   蝴蝶被浸了水的麻绳反绑着双手和腿脚,眼睛也用黑布蒙起,关在笼子里,蜷缩成一团。   刘睿影看着有些出神……只觉得心里一阵复杂。   想起在自己刚到厌结部落的时候,蝴蝶独自来到他营帐中,再想起后来她做的那盘好吃的青口贝,更是有些感慨。   “你认识她。”   欧小芹的声音传来。   刘睿影点了点头。   认识就是认识,没什么可隐瞒的。   何况在下危城里,对欧家中人撒谎,是一件极为不明智的事情。   刘睿影不傻也不笨,更不疯。   所以他不会做这样不明智的事情。   “是在漠南?”   欧小芹接着问道。   “厌结部落。”   刘睿影回答道。   “她喜欢你,还是你喜欢她?”   欧小芹调皮的问道。   “她挺漂亮的,身材也好。”   “在你眼里,男女之间的感情是不是只有喜欢和不喜欢?”   刘睿影正色反问道。   这下却是让欧小芹哑口无言……   她只是个玩笑,没想到刘睿影却是这么认真。   “那你是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   刘睿影轻轻一笑,接着问道。   向来伶牙利嘴的欧小芹忽然低着头,害羞的有些脸红。   刘睿影见状,心知自己说错了话。   要是欧小芹听到,把他冲一顿,还比现在这反应要好得多……   可是这般样子,着实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无限懊悔顿时从刘睿影的心里生发出来……千不该万不该,怎么能跟着欧小芹有样学样来调侃?   “你要带我去哪里逛逛?”   刘睿影赶紧岔开话题问道。   “你的事都办完了?”   欧小芹一听刘睿影不再逗弄自己,也变得随意轻松起来。   “你知道我要办什么事?”   刘睿影很是警觉地问道。   “不知道。但你从中都大老远的来蛮族部落,要不是为了办事,还能是什么?蛮族中吃的也不好吃,姑娘也不好看,酒更是不好喝。”   欧小芹说道。   “都办完了。”   刘睿影说道。   “那的确是该好好逛逛,不光是逛,还得庆祝!”   欧小芹说道。   “你说的庆祝,不会是又要喝酒吧?”   刘睿影有些害怕的说道……   他并不害怕酒,而是害怕和欧小芹一起喝酒。   尤其是刚才她还露出了那般表情,更让刘睿影有所顾忌。   “酒当然是要喝的,不过不是现在。”   欧小芹眉毛一扬,似是早就打好了小算盘。   “那先做什么?”   刘睿影问道。   “先把你这一身沙子洗洗干净。”   正说着,脚下步子却不停。   抬眼已到了座店家门口。   这店门口颇为奇怪,只点着一只灯笼,并且从里面还传来阵阵湿气和香气。   刘睿影看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这是个什么去处。   “不满公子说,在下早在进城的时候,就这么想过了。吃顿饱饭,再泡个通透的热水澡。”   刘睿影说道。   欧小芹笑笑,唯做理会。   不管刘睿影说的是真是假,两人来都来了,而且欧小芹的确就是这么安排的。   即使刘睿影不喜欢,她也会让人把刘睿影按进澡盆里,洗个干净。   现在看来,却是省了动手。   “我在前面喝茶等你,你从这里进去,自有人引你。”   欧小芹说道。   她虽然是一身公子打扮,但毕竟还是女儿身。   可以和刘睿影去往烟花之地,也可以去赌钱喝酒,但这澡堂浴室却是万万没法相配。   就连同为男人之间,有时候坦诚相待都令人极为困扰,跟别说这还有个男女之别,礼教大防。   “多谢了!”   刘睿影拱手道谢,便一头钻了进去。   整日的大漠赶路,着实是让他的难受异常……尤其是双脚,更是钻心的痒痒!   一名伙计引着刘睿影,来到了一间暖房之中。   澡堂浴室里,也分三六九等。   环而列于厅室,为下等。居于两旁,为中等。暖房,谓之上等。   房间不大,却很精致,可躺可睡,又靠近头池的炉灶。相比于脱去衣衫后,被旁人环视的尴尬,以及冰冷空气的吹佛,这暖房内着实是舒服得多。   刚刚坐定,那伙计便上来一套茶具,上好的瓷杯里放着大红袍。紧跟着又有一名茶博士,手领铜壶,内装滚水,分三次将滚水倒入杯中。   动作干净利落,滴水不漏,却是称作‘凤凰三点头’。   “客官,您喝了酒,还请先饮热茶,发散了酒气再沐浴。”   伙计说道。    第六章 事宜【上】   刘睿影喝了半杯热茶,身上开始微微冒汗,先前已经剩余不多的酒气,全部从毛孔中散发出去,很是舒坦。   不过一想到欧小芹就在外等着自己,却是不敢耽搁……   本想在池子里多泡一会儿,泡的全身酥软再被人搀扶出来,也不得行。   只能忍着那享受舒服的劲,像是从寒冬温暖的被窝里出来,刷的一下裹入冰霜里,整个人带着冰壳般,里头的热气还在留恋,外面的冷气已经开始肆意。   匆匆洗了干净,便换好干净的衣衫,从浴室里收了出来。   衣衫是欧小芹提前给准备好的,就放在暖房之中。   伙计见刘睿影这么快就出来,也是有些诧异。   毕竟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享受。   不光是洗澡,还有等等等等的服务。   像刘睿影这般,如此迅捷的,还着实是头一回见到。   不过客官大过天。   在这样上档次的浴室里,更是如此。   伙计没有说什么,待刘睿影换好衣服后,客客气气的将其送出俩,并为他指明了欧小芹的等待之处。   “这么快就洗好了?”   刘睿影迎面走来时,她手里正端着个杯子。   还为止近前,刘睿影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   欧小芹的杯子里并不是茶,而是酒。   这个姑娘真是无酒不欢……时时刻刻都想来上两口。   让她喝茶,却是要比登天还难。   按她的道理,茶不禁苦涩,还让人越喝越清醒。酒多好,有滋味不说,还让人越喝越糊涂。糊涂的时候,看什么都是可爱的。平时讨厌的东西,也没有那么讨厌。心底里压着一直过不去的事情,好似也没什么大不了。   即便等就行了,讨厌的还是讨厌,过不去的还是过不去,可起码在眼下这档口,自己是轻松惬意的就够了。   “不是怕你等的着急?”   刘睿影说道。   他的头发还湿漉漉的,没有完全干燥。   好在这里四处都点着炉子,暖和的和夏天似的,不同担心会着凉生病。   “我不着急,我有什么可着急的?都领了家主的命,就得好好完成才行。”   欧小芹说道。   还不忘把杯中剩下的酒汤,一饮而尽。   刘睿影笑笑。   她不着急是因为这里暖和,还有酒喝。   要是真让她枯燥的干等着,说不定早就发脾气,跑的没影了……   什么家主的命,都是托词。   不过刘睿影并没有揭穿她。   一是因为,两人的关系还未熟络到那种地步。还因为别人不管是出于什么心态,至少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等,这份情不能抹杀否认。   欧小芹让刘睿影先坐,自己却丝毫没有走的意思。   这里的椅子都放了软垫,坐上去很是舒适。   刚好刘睿影的头发上还挂着水珠,想爱在这暖炉的烘烤下,也得又一炷香的时间才能干透,所以也是不急。   今夜反正都得听这位欧小姐安排,他自己再着急也无处可去,还会在欧家面前折损口碑,说他不够讲究礼数。   但他这般不着急的样子,却是让欧小芹有些不习惯……   如坐针毡一般,身子在垫子上扭来扭曲的。   索性一拍桌子,将放置在身侧的酒壶打开盖子,“咕嘟咕嘟”几口,一饮而尽。   “走!”   饮罢一壶,还未全然咽下。   却是已经抬腿起身,招呼着刘睿影朝外走去。   刘睿影只得匆忙用袖子抹了一把还未干透的发梢,快步跟上,也来到了外面。   “咱们去哪?”   刘睿影问道。   欧小芹的东看看,西瞧瞧,没有回到。   接着又皱眉沉思良久,才终于开口说道:   “我不知道。”   刘睿影定了定神。   这待客之道真是新鲜!   方才看欧小芹那踌躇满志的样子,以为今夜都被她安排的妥妥帖帖,极为丰富,却是没有一点空余。   但现在却又不知道,岂不是徒留刘睿影一人尴尬?   “不知道?”   刘睿影反问道。   “真不知道!”   欧小芹正色说道,不似在开玩笑。   “你平时都不出门?”   刘睿影追问道。   “家里什么都有,为啥要出门?就算出门也不再城里,没意思……”   欧小芹说道。   这却是让刘睿影无力反驳……   顶级世家的大小姐,说什么都是那么理直气壮。   但她说的也着实没错。   欧家中什么没有?   下危城里没有的,欧家也有!   住在这样的家里,当然是不需要出门的。因为外面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勾的起她的兴趣。   “你经常出城玩?”   刘睿影问道。   “我经常去吃鱼喝酒,那地方你也去过,难不成还想再去一次?”   欧小芹眼睛一撇。   “不想去……”   刘睿影摇摇头。   那顿鱼算是他漠南之行中仅有的松快记忆。   有些地方去一次很美好,再去一次说不得就会出什么事端,决计是不该再去。   “那不就是了!”   欧小芹摊摊手。   百无聊赖的原地踱步,转悠了两圈。   “城里你还有什么地方想去?”   想去的地方一定是自己没去过的地方。   刘睿影想了想,下危城中他就去过陈四爷的茶楼,胡家的庄园,以及流人区。至于其余还有什么地方,他也不知道。对于不知道的地方,想去不想去该怎么说?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   刘睿影先是告诉了欧小芹自己去过哪里,最后这样说道。   其他两个地方还好,但当刘睿影说起胡家庄园时,欧小芹的脸上闪过一瞬难以遮掩的厌恶。   虽然只是一瞬,可这厌恶着实是深刻而沉重。以至于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都让刘睿影看的心头一紧。   “要不……咱们还是去喝酒吧?”   欧小芹有些难为情的说道。   她清楚刘睿影和她不一样,不是个酒鬼,不会动不动就想来两杯。   但无数有趣的事情,有趣的话,不都是在酒桌子上说的想的?   就像是一个桥梁,可以沟通两端。   一端是无聊,一端是趣味昂然。   可惜的是,这两端除了一座“酒桥” 外什么都没有,更没有渡船。所以想要过去,就必须得喝酒。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今晚不管欧小芹说什么,刘睿影都不会和她争辩。   不置可否的回应了一句,欧小芹立马来了精神,带着刘睿影,选定了个方向,就头也不会的走去。   “这地方,是你常去的去处?”   刘睿影问道。   两人走在路上,若是一句话都不说,反而有些奇怪。这倒不是刘睿影故意没话找话。   “不是。都给你说了,我不怎么出门。”   欧小芹说道。   “那你为什么执意要去这里?”   刘睿影好奇的追问道。   “因为没去过,还总是听说哪里有意思。不过那地方,也就我穿成这样才方便去。”   欧小芹说道。   刘睿影一听就知道那地方定然是个烟花之地,说不定里面的胭脂味都能压住酒香。   欧小芹如此回答,刘睿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跟着她无言走路。   四周越走越热闹,看来离那去处已经不远。   刘睿影忽然闻到了一阵香味,似是从长街的尽头传来。   “你也闻到了?”   欧小芹也在吸着鼻子,被刘睿影这么一问,只得点点头。   两人心照不宣的朝那香味的来源处走去,却是一家卖烧饼的小摊。   但这香味却又不是烧饼……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刘睿影环顾四周,发现烧饼摊隔壁还有个摊位。正中央摆着一口黑铁锅,锅里正在炒着栗子。   原来那香气却是烧饼和糖炒栗子混在一起所产生的,怪不得单独文一个味道觉得不对。   糖炒栗子的摊位前,站着两个人,正在等这锅栗子出锅。   “二位公子小姐,这栗子也是小的亲手炒制的,一个味儿,只要稍微给你们回锅温热片刻,还是照旧香甜!”   卖糖炒栗子的小贩是个年轻人。   看面庞,和刘睿影相差无几。   年轻人都有股子戾气,做生意的尤其体现的明显。   显然是这两位客官想要新鲜   出锅的糖炒栗子,但这小伙子觉得麻烦。虽然答应了,可又觉得还得抱怨几句才舒坦。   这两位客官背对着刘睿影,看不清面貌,但从衣着上看来,也不该是有多少年纪。   一男一女,丝毫没有抱怨,耐心的等在摊子前。   欧小芹看到是烧饼和糖炒栗子,顿时就没了兴趣……   这两样东西都算不得是下酒菜。   下酒菜除了花生米以外,就得是肉,或是其他清凉爽口的吃食也行。   烧饼这东西,能在漠南卖的出去,纯粹靠它能保存的持久。   这里已经够干燥了,所以人们都喜欢吃些温润的事物。   至于糖炒栗子……欧小芹觉得太甜,腻嗓子。吃一个,却是连酒都喝不下去了。觉得它始终都糊在胸口哪一块,不上不下的,嘴里还都是渣子,像是无数个小虫子在爬,极为难受。   欧小芹刚想开口叫走刘睿影。   忽然也被旁边这两位一男一女吸引住,当即上前拍了拍那女子的肩膀。   女子骤然回头,熟悉的面庞映在刘睿影眼中,竟是他和欧小芹都没有想到的惊喜!   这女子当即认出了刘睿影,吃惊的说不出来话,却是把欧小芹冷落咋一旁。   “哟,还说是没情分呢……眼里只有男人,连姐妹看都不看一眼!”   刘睿影无奈笑笑。   对于面前的女子,他极为熟络,什么玩笑都能开,不存在任何失不失礼的问题。   不过他身边的男子,刘睿影早就认出来了,只是一直静静站在他身后,想等他拿到刚出锅的糖炒栗子时,自己转过身来看到。   可惜酒三半的精神全然都在那摊贩的锅铲之间,丝毫没有意识到身旁发生的一切。   他的酒葫芦别再腰际,而不是拿在手上,这倒是颇为新鲜。   刘睿影依旧站着,他在等欧小娥和欧小芹这对姐妹寒暄完毕。   她俩也有好些日子未见了。   虽然同是欧家剑心,但欧小娥喜欢出去闯荡,欧小芹则喜欢窝在下危城中。   按照规矩,欧家剑心必须都得外出游历,可欧小芹却是去了那吃鱼的地方,找了个屋子把自己关在里面,过了两个月醉生梦死的日子。   “早听说你来了这边,没想到竟是在街上碰见!”   欧小娥对着刘睿影说道。   她已经和欧小芹寒暄完毕。   嘈杂的长街上,刘睿影也没听到这两人说了些什么。   恰好这时,酒三半拿着一个油纸包,里面盛着刚出锅的糖炒栗子。   说起来,他们俩这习惯还是在中都的时候,跟着糖炒栗子学会的。   先前这两人都不喜欢吃甜食。   尤其是欧小娥,必须得用最辣的菜配最烈的酒才行。   酒三半看到刘睿影,也是出乎意料!   但他的嘴里正吃着一颗滚烫的栗子,腾不出来说话,只得用力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刘睿影问道。   “这话得我问你才对吧?这里可是我家!”   欧小娥俏皮的说道。   刘睿影轻轻一笑,自己的确是有些反客为主了。   不过也的确是巧,他和欧小娥还有酒三半都是今日才到的下危城。   欧小娥一进城,停下奔波,就觉得肚中饥饿,想吃东西,所以便带着酒三半直奔这里。   而酒三半来下危城的原因很简单,这里有他从未喝过的漠南的酒。   四人站在街上一通说道,最终都情不自禁的朝着酒肆走去。   这四个人里,有三个都是酒鬼,其中还有个顶级的。   早在吃鱼的去处,刘睿影就对欧小芹说起过酒三半。   这下却是能看看这两人到底谁的酒量更好。   欧小娥对于下危城异常熟悉。   和她的姐妹不同,她的酒都是城里喝的。   从卖糖炒栗子的摊位去往欧小娥熟悉的酒肆,不过一盏茶功夫的路程。   四人很快就到了那家他常去的酒肆门口。   但酒肆门口却站着两人,全都穿着欧家服饰,腰跨短剑,显然是等在这里许久。   见到众人到来,两人立即拱手见礼。   欧小娥和欧小芹一看是本家人,便知道应当是有了事端。   好不容易提起了的性质,只能化成一口长长的叹气…… 第七章 事宜【中】   “见过两位小姐、刘典狱、酒三半大人。”   这两名欧家中毕恭毕敬的见礼。   欧小芹在欧小娥面前,收敛了很多。   这样的事,还是以她为主。   “是家主让你们来的 ?”   欧小娥问道。   “小姐说得对,正是如此。”   两名欧家中人说道。   对于这样的情况,欧小娥并不觉得意外,就连刘睿影都认为很是正常。唯有酒三半吃惊的瞪圆了眼睛,一副极为不可思议的样子,似是在说自己刚刚进城,怎么欧家家主就知道了?难道这人和博古楼中的萧锦侃一样,能掐会算不成?竟是还能提前知道自己等人要来这里喝酒,所以专门派人等在此处……   但他看着刘睿影等人却都是一脸坦然,便也平复了情绪,继续专心对付手中油纸包里的糖炒栗子。   欧小娥和欧小芹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有些不甘心……   尤其是欧小娥,刚刚回来,正准备轻松愉快的渡过今夜。碰到刘睿影纯属是意外之喜,但现在这惊喜去都变成了家主欧雅明的惊吓。   他让人特意等在此地,绝对是有极为要紧的事情。否则以欧雅明的性子,不会这么急着就找她们两姐妹回去。   “姐姐,你就踏踏心心回去吧,我估计家主也不会找我有什么事。何况他交待我的事情,还未完成呢!”   欧小芹冲着欧小娥吐了吐舌头说道。   欧雅明让他今晚带着刘睿影好好闲逛下危城,现在才刚刚入夜,长夜漫漫,还有起码五六个时辰的时间。   而且她也清楚,自己在家主那里没有什么分量。   这个分量不是说她不重要,而是指她欧小芹不如姐姐欧小娥那般顶事。   欧小娥点了点头。   对于这些,她心里也十分清楚。   不过酒三半是得和他一起回去见见家主。   他现在好歹也是博古楼的‘一世龙门’,在整个博古楼中只位居楼主狄纬泰一人之下,着实是地位显赫。   欧家这样的顶级世家中虽然以铸剑为营生,修武道为主流,但同时也不能少了读书人。   没有读书人的世家,都是一群匹夫莽汉,是长久不了的。   一个世家想要传承,必须得有自己的独有的文虎,这些文化就得靠读书人来归纳总结,并且记录下来,留给后人研习。   所以不论如何,酒三半的到来都对整个欧家乃至下危城意义重大,家主欧雅明是必须的见上一见的。   “两位小姐不用纠结,家主并不在家族中。”   欧家中人开口说道。   这话颇有机锋,卖了关子却又不直说家主到底在哪,何事之有。   “家主在何处?”   欧小娥问道。   他最不喜人这样说话。   何况这两人只是欧家中的普通执事,身份地位与她简直是云泥之别。   再看面孔,欧小娥思索一番也觉得自己以前没有见过,想必是新人。   要怪就怪她离家太久了……以至于这些新人根本不知道她脾气秉性。欧家人虽然铸剑、练剑,但性子都十分柔和,这还真是托了家主欧雅明的福。   身为家主,当属全族表率。   欧雅明时时刻刻都慢言轻语,让人如沐春风,自是就会影响整个欧家的上上下下。   除了欧小娥还是形如烈火,喜欢直来直去之外,其他人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都是不碍的。   这两名执事看到欧小娥好像是生气了……也收起了先前的态度,分列在门口两侧,右手虚引,正色说道:   “家主就在里面。”   欧小娥有些诧异……   她没有想到欧雅明竟是在酒肆之中。   他平时不怎么喝酒,喝酒的时候都是极为必须的情况。   因此酒肆这样的去处,他是基本不来的。   何况欧雅明身为欧家的家主,出门一次,都得大动干戈。而经常这样招摇又不好,所以要么不出门,要么就悄悄出门。   但今日,他带着两位年轻的执事来这酒肆,已经算是昭告天下,他欧家家主,欧雅明就在这里。   欧小娥一马当先。   刘睿影等人紧跟气候。   欧小芹倒是无所谓,浑身轻松。一想到,等会家主欧雅明和他们谈事的时候,自己就能坐在一旁喝酒,心里觉得美滋滋的! 顿时又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酒肆中空无一人。   看来欧雅明已经将这里都包了下来。   所有的桌椅也都被撤去。   正中央放着的一张桌子,和这酒肆的风格有些格格不入,显然是欧雅明从家里带来的。   刘睿影见过自带酒水的,也见过自带酒具的,却是第一次见自带桌子的!   欧雅明一身劲装,坐在桌旁。   身后还站着两名年轻执事,随时支应招呼。   但在他的面前,却还坐着一人。   一位端庄雍容又长相极美的夫人。   刘睿影多看了几眼,这才认出来是谁。   上次胡夫人的头发高高盘起,这次却是梳成了个如意结,中间横叉着一根素朴的原木簪子。   看到四人走进来,欧雅明率先起身,笑意昂然的迎上前来。   “刘典狱,酒龙门!”   欧雅明拱手打着招呼。   “见过欧家主!”   刘睿影和酒三半异口同声说道。   只是酒三半口中还有一半未曾咽下的糖炒栗子,说话有些含糊。   好在刘睿影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压过了他那含糊其辞。   不过这样无关痛痒的细枝末节,欧雅明也不会在意。   打完了招呼,大家一团和气的分宾主坐定。   胡夫人看向刘睿影的目光有些复杂……似是还未从先前的事情中完全抽离出来。不过碍于欧雅明的颜面,她还是冲着刘睿影轻轻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人家本就是夫人,矜持些也是正常态度,刘睿影也挑不出礼来。   “刘典狱此次漠南之行看来是大功告成!”   欧雅明特意让刘睿影和酒三半坐在自己左右,这样部分主次,还方便他说话。   “一波三折,但最终还算是顺利。”   刘睿影说道。   “不知刘典狱都去了那几个部落。”   欧雅明接着说道。   对于大漠之上的蛮族部落,欧家却也鞭长莫及。   已经有很多年未曾和蛮族有过来往。   不过欧家和胡家每个月都会派人去往流人区内送上一大笔钱。   这笔钱主要是分给各个流窜在下危城和蛮族部落之间的商贩,用于购买情报。   但这些商贩全都是流人。   只剩下一条烂命,却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稳妥的拿捏住他们。   对于这样的人,惟一的办法就是砸钱。   他们做生意,也是为了赚钱逍遥。显然欧家给的钱更容易,更干净。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些流人反过来把欧家看做待宰的肥羊。   很多事情都是说一漏万。   想要知道完成彻底的,就得话更多的钱。   欧家虽然不缺钱,但钱也不是这么个用法。   流人区的这些无赖,完全是个无底洞……给他们多少钱都不会满足他们的贪欲。可这同时又是欧家对于蛮族部落唯一的信息来源。失去了,便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极为矛盾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很久。   他们不断的砸钱之下,家族等人都变得哀声怨道,倒不是欧家缺什么钱,只是平白的少了一大笔钱放在没有用处的东西上,属实十分浪费。   况且他们自愿给和别人要挟的感觉简直天差地别,是个人都忍受不了被人威胁的感觉。   欧家之人本就高高在上惯了,如此被一群低下的人用流氓手段制裁,可谓是气大于伤。   长久以往,那些流氓就成了他们眼中的沙粒,可以任意去除。   欧雅明和胡夫人商谈过多次,一直想要打破这种被那群流人区的无赖垄断的窘迫境地,却是都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   现在刘睿影算是彻彻底底的深入了一回,欧雅明极为迫切的想要听听现在的蛮族部落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个冬天,欧雅明莫名的觉得大漠之上要发生些惊天动地的大事。   虽然这只是一种感觉,但这种感觉放在欧雅明身上和旁人身上是决然不同的。   与其说是感觉,不如说是直觉。   最根本的依据就是以前花钱还能从那些流人区的无赖嘴里买来些实实在在的东西,现在却是加价好几倍都无济于事。他们说的还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要么就是关于哪个部落丢了几头骆驼,哪个部落从他们那多买了三斤白糖这种毫无意义的琐事……   这些种种都让欧雅明很是不安。   与蛮族打交道也有好几代人了,可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   一种可能是这些流人无赖收了蛮族的钱,才对欧家虚以为蛇。但这种可能很快就被欧雅明所否定。   因为蛮族中着实没有太多的富余,而且这些流人之所以是无赖,正是他们没有任何信义。   信义二字在有些人眼里重于泰山,放在他们身上还不如一个屁放的轻巧!   况且他们又怎么会和钱过不去?   两边都能吃钱,当然是最好。这些流人无赖归无赖,但并不傻,脑筋转的比谁都快!   也知道用写老事情和无关紧要的话来糊弄欧家不是长久之计,要是真惹恼了欧家,到时候雷霆震怒,整个流人区都能移平了,让他们这些人死无葬身之地。   欧雅明深思熟虑之后,断定这些流人无赖手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是因为他们开始被那些蛮族堤防。   后来他们也说,以前都是能直接进入蛮族不落的营地中交易,现在却是都在营地之外很远,经常是部落中派人来到华容夫人的客栈之中接头。   如此之下,他们却是看不到这些蛮族部落之中的具体。这也正是欧雅明对刘睿影这把急切的根源所在。   “我只去了厌结部落。”   刘睿影说道。   “厌结部落,是蛮族之中最强盛的部落。”   欧雅明说道,更像是在自语。   “不够厌结部落之中出了个大变故。”   刘睿影话锋一转。   “是什么?”   欧雅明眉头紧皱。   就连欧小娥和欧小芹都被吓了一跳。   他们还从未见过家主这把焦急的模样。   毕竟欧雅明任何时候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厌结部落的盟主厌结,除掉了部落里的司命和天官。现在他是整个部落中惟一的王,所有人都得听他的。”   刘睿影说道。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是让欧雅明惊的半晌都没反应……   伸手想要端起酒杯,喝杯酒压压惊,但精神却又不在桌子上,手背一不留神,将酒杯碰翻,酒汤洒了出来。   “欧家主,咱们要开始准备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胡夫人突然开口说道。   刘睿影也没有预料到这件事对欧雅明和胡夫人的冲击如此之大……这两位跺跺脚,整个平南王域都会发抖的人,竟然因为听到厌结除去了部落中的司命和天官而方寸大乱,着实是离奇。   “欧家主……您……”   刘睿影欲言又止。   这节骨眼上,他不说话不好,话多了也不好。总得有所表示,到哪还得把握住分寸和尺度。   “是在下有些失态了,刘典狱多包含!”   欧雅明顿了顿说道。   却是又恢复了那般风轻云淡的态度和如沐春风的语气。   “欧家主客气了,不碍的。”   刘睿影连忙说道。   “除此之外,刘典狱还有什么新发现?”   欧雅明问道。   “除此之外,我对蛮族部落的了解有限……不过有两个人是值得欧家主与胡夫人都得万般主意的!”   刘睿影说道。   “李韵和高仁,不知二位是否认识。”   刘睿影说道。   胡夫人不常出门,对于外面的事情了解不多。   欧雅明却是刚去过中都城参加‘文坛龙虎斗’   在这盛会上,李韵和她所属的东海云台“大放异彩”。   旁人不知当时擎中王府内旌旗飘摇是出了什么事,欧雅明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李韵可是个连凌夫人都敢截杀,并且还是在擎中王府里动手的狠人。她突然出现杂漠南,欧雅明的确是不得不防。   “高仁是谁还情刘典狱告知。”   欧雅明说道。   刘睿影想了想,不知该怎么说起。他和高仁之间的纠葛太深, 也太沉重。很多事他根本不想重新提起。   “欧家主看知道去年在震北王域发生的饷银一事?”   刘睿影说道。   “记得。说那震北王几百万两边军饷银被劫夺。不过这不是草原王庭的一位部公所为吗?还是刘典狱帮忙追讨回来的,这件事着实是让刘典狱轰动天下!”   欧雅明说道。   “草原王庭的那位部公,只是个棋子。真正的主使,就是高仁。”   刘睿影说道。   相比于熟悉的李韵,高仁更加让人不寒而栗。   仅仅凭借着刘睿影的一句话,欧雅明便又皱起了眉头……   他本想从刘睿影这里听到些好消息,然后众人一起痛痛快快的喝顿酒,最后再谈谈关于下危城中建立查缉司站楼的事宜,却是宾主尽欢。   但现在看来,不先把这头疼的问题想明白、捋通顺,这就却是也喝不下去…… 第八章 事宜【下】   “刘典狱对这高仁很是了解?”   欧雅明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好似不够用了……最近积攒的事情太多,让他心无余力。   尤其是高仁他根本不了解,也不知道。当初震北王域饷银多被劫夺一事,弄得天下震动。虽然震北王极力的封锁消息,不想引起任何动,乱,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纸包不住火,这样的事情终归是会在一群乌合之众的人云亦云下,变得面目全非。   不过最关键的信息,还是被掩盖了下来。   就连欧雅明的地位和人脉,也只知道饷银是被西北草原王庭的一位部公所劫夺的。   猛然听到刘睿影口中的高仁竟然是这件震动天下大案的幕后主使,一时间震悚万分!   “我对他没有任何了解……”   刘睿影不知从何说起。   关于高仁的种种,他可是拼了命的想要忘掉。   但欧雅明这么问了,自己也不能一个字不说。   “他就是混乱本身,行事作风看不出一点意义。不过对于他的背景和近况我算是了解一些,如果欧家主想听的话。”   刘睿影顿了顿说道。   “愿闻其详。”   欧雅明当然想听。   即便刘睿影说的东西毫无意义,对局势没有任何帮助,也总比两眼一抹黑要强得多。   “抛开这个人的脾气和秉性不提,高仁是个极为出色的阴阳师。”   欧雅明没想到刘睿影第一句话就如此强烈!   阴阳师在天下有很多。   大多数阴阳师都是江湖骗子。   几钱银子,买个阴阳师的袍服穿在身上。再从说书人那里听来几句所谓的玄妙之语,然后去往那偏僻之地,蛊惑人心,骗取钱财。   消灾化难是他们常用的手段,更多的是看病救人。   更有甚者,还会去往村子里的井水里下毒。待村里的人中都后,再大摇大摆的出现,为其解毒,以此获得信任。往后这骗子就摇身一变,成了整个村子的大救星,犹如神明降世。   所以这个行当,在天下间的口碑两极分化很是严重。   对于那些有真才实学的阴阳师,是能给普罗大众指点迷津,指明方向。那至高的五位,更是收到王域的王爷们以及顶级世家的家主尊重。   方才刘睿影说起高仁时,用了“极为出色”这个词来形容,欧雅明就知道高仁该是有真才实学的阴阳师,而不是那些混迹于江湖,行骗耍滑,只为了讨口饭吃的骗子无赖。   “刘典狱可知他师承何人?”   欧雅明接着问道。   “这……”   刘睿影有些犹豫。   眼神瞥向了欧雅明身后的两名欧家执事。   在座的,除了欧小芹不知道高仁以外,酒三半与欧小娥都清楚的很,而且也算不得外人。   高仁的师承,说出来还是有些惊天动地的。   悠悠之口没法全都堵住,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他们知道。   况且这样的事情,知道了对他们两名年轻的执事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   对这世道了解的越多,其实也是一把双刃剑。   有些人会么萌生出无限的动力,但大部分人却就此黯淡沉沦。   所以在拼打的年纪,还是心思幼稚些好。   刘睿影就觉得自己正是因为知道的太多,所以时常会莫名的低沉感慨。   不过他控制的很好。   既给自己发泄的渠道和时间,又不让这种情绪把自己彻底侵蚀。   但对于那两命年轻的执事来说,就不一定能够如此。   欧雅明领会了刘睿影的意思。   扭过身子,冲着自己身后的两名执事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   两名执事对这欧雅明一行礼,便朝着门外走去。   刘睿影望着他俩的背影。   直到确认这两人彻底走出了酒肆,才放心的回过头来。   “刘典狱这般谨慎,想必是有大实话要说!”   胡夫人开口说道。   其中的揶揄之意,溢于言表。   刘睿影冷笑一声,说道:   “胡夫人的意思是,先前我说的都是大假话?”   胡夫人被戳破了心思,有些恼羞成怒……紧皱着眉头,撇着嘴角说道:   “不过是一句玩笑,刘典狱何必如此上纲上线?”   刘睿影淡然蔑视,不做理会。   重新将视线放在欧雅明身上,开口说道:   “不知欧家主可知道上一任至高阴阳师——太白是谁?”   “叶伟。定西王霍望的生死兄弟,这次在中都城,借着文坛龙虎斗之际,我还和他寒暄了一二。”   欧雅明说道。   刘睿影点点头,接着道:   “叶伟大师当年有两个徒弟,一个是萧锦侃,另一个便是……”   “是高仁?!”   欧雅明抢过话茬说道。   “不错!而且高仁还是叶伟大师的大弟子,萧锦侃是后来的。只不过最后得到叶伟大师至高阴阳师衣钵的,却是萧锦侃,而不是大弟子高仁。”   刘睿影接着说道。   这下胡夫人也再说不出什么挤兑的言语。   因为刘睿影说的不但是大实话,还是事关这天下至高阴阳师的隐秘。   其实刘睿影也没有料到他们两人竟然会是这般反应。   毕竟这事,他知道的时日已经很久。而且在当初刚知道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念头。   兴许是在当时,自己涉世未深,对于至高阴阳师的了解也不够彻底,才会觉得没什么所谓。   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是真的不怕,而是因为出生的牛犊根本不知道老虎的厉害。   现在当他知道了这其中的种种之后,反倒是可以理解欧雅明和胡夫人这般反应的缘由。   刘睿影安静的等待着。   这个消息着实是让人一时间难以消化。   即便是欧家家主和胡家家主夫人,也得花点功夫慢慢缓缓神。   趁着这个档口。   刘睿影起身拿过桌上的酒壶,和两只酒杯。   两只酒杯分别放在酒三半和欧小芹的面前,随即一杯酒倒的满满当当。   这桌上的人中,真正的酒鬼只有两个——欧小芹和酒三半。   从坐下到现在,刘睿影和欧雅明以及胡夫人说话已经有小半个时辰,这两人怕是早就忍不住了,口渴难耐。   看到面前的酒。   欧小芹还十分矜持的望了一眼自家的家主。   酒三半却是没有任何顾虑,仰脖饮尽。   杯子落桌后,还意犹未尽的看着刘睿影,示意他再给自己满上一杯。   没奈何,刘睿影摇头笑笑。   再度起身拿来一个酒壶。   连带手上已有的这个,将这俩酒壶分别递给了欧小芹和酒三半。   欧小芹看到家主正在思索,却是无心管她喝不喝酒,喝多少酒,便也没了顾及,放开手脚,自斟自饮,大喝起来。   欧雅明眉头紧锁,修长的手指在桌山不断敲击着,却是节奏凌乱。   他是通晓音律之人。   一个通宵音律的人在平时里想要敲出凌乱的节奏,还得刻意为之,花费一番功夫。   可现在欧雅明却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说明他心思着实是混乱至极,全部的精神都用在思索之上,至于敲击什么的,完全是出乎于本能。   “没想到这高仁竟是有这么大的来头……”   胡夫人感慨了一句。   “现在胡夫人还觉得我是小题大做吗?”   刘睿影反问道。   胡夫人移过眼神,和刘睿影四目相对。   却是径直起身,拿过一只酒杯,倒满了酒,双手捧着对刘睿影说道:   “刘典狱,先前的都一笔勾销。方才在下的确是有些揶揄,这里给赔个不是,还望不要计较!”   见到胡夫人突然客气起来,刘睿影也有些手足无措。   但人家的酒杯举在那里,自己也不得不表示一番。   刘睿影在烧了自己那初出茅庐时带着的小册子后,就一直奉行一个原则,那就是不能得理不饶人。   冤家宜解不宜结,尤其是对方都递过来台阶了,那自己定然要顺坡下,否则只会让那些不痛快再度变本加厉。   若是闹成了这样,日后想要再寻个机会消了梁子,可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胡夫人言重了!”   刘睿影也举起酒杯,双手端着,与胡夫人轻轻一碰。   “往后却是还得仰仗刘典狱了。”   胡夫人放下杯子,接着说道。   “尤其是小女,却是每天都得念叨刘典狱许多遍,似是对您极为信任依赖!”   这话从胡夫人嘴里说出来,着实是让刘睿影有些尴尬……   他已经感觉到欧小娥和欧小芹两姐妹的目光,朝着自己炯然射来。   其实他也不用心虚,毕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同时刘睿影也明白胡夫人为何要在这个档口说出这种话。   无非是表明自己胡家与刘睿影的关系可不只是表面上这么简答。   方才这话,有一大半是说给欧雅明听得。   欧家和胡家各自占据下危城的半壁江山,但也都知道一山不能容二虎的道理。   对于地盘和权势,谁也不愿意退让半步。   要不是这次刘睿影回来的及时,说了许多震人心魄的消息,说不定两家已经开始大闹一场。   在刘睿影离开下危城钱,胡家的拍卖会以及欧家的“招贤令”就是最为明显的信号。   “胡小姐身体可好?”   刘睿影斟酌再三,还是客气的问了一句。   这样也算是礼数周全。   “身体就那样,就是很惦念刘典狱您。”   胡夫人说道。   刘睿影立马闭嘴,表情更加尴尬……却是觉得自己不该问这么一句。   在他和胡夫人寒暄的档口,欧雅明也回过神来,眉头重新舒展,让欧小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道:   “今天本事给刘典狱重回下危城的接风宴,顺带小娥也回来了。结果被这些琐事耽误了许久,差点都忘了正题,刘典狱还请不要见怪。”   欧家主这般客气,刘睿影唯有比他更加客气。   众人共同举杯,饮尽了杯中酒后,欧雅明拍了拍手,站在门口的执事听到响动,这才重新走进来,招呼着上菜。   菜品多是凉菜,精致、清爽、可口。都是现成准备好的,上菜速度极快。   两名年轻执事,两手各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两盘凉菜,一趟便是八道,两趟功夫,十六道菜,瞬时摆在了桌上。   菜品上完之后,欧雅明再度对着他们俩挥挥手,两人知趣的重新退至门口,对立面的事情充耳不闻。   “不知这几日,下危城内可好?”   刘睿影提起筷子,夹了一块凉拌牛肉送入口中。   牛肉是用红油拌的,但却没有腥辣之感。油泼过的辣椒,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和今晚的酒极为适配。   不知不觉,刘睿影就吃空了半盘子。   “先前那些事端都妥当了。”   欧雅明说道。   “刘典狱,我知你和震北王域的金爷算是朋友。但欧家也有自己的难处。”   刘睿影听罢,筷子在空中微微一顿。   本来是指向牛肉的,却突然转开,夹了一根去皮青瓜。   这却是要比牛肉更加爽口。   嘴里的清凉,压住了酒汤的热辣。   刘睿影缓慢咀嚼着,想听听欧雅明提起这话头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一直到他把嘴里的去皮青瓜嚼碎,咽下去,欧雅明都一言不发,似是在等刘睿影说话。   放下筷子,沉吟了片刻,刘睿影微微一笑,说道:   “金爷不是我的朋友,我和他也不会成为朋友。”   欧雅明一愣。   他没有想到刘睿影会从这个角度来说。   本以为刘睿影定然是草草敷衍几句,说些冠冕堂皇的套话。但如此单刀直入,欧雅明听后反而在心里更加佩服了几分。   “查缉司和诏狱的确是个无情的地方。”   欧雅明感慨道。   “职责所在,谈不上有情无情。”   刘睿影说道。   欧雅明很是中肯的点点头。   这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刘睿影有自己的职责,他身为欧家家主,当然也有自己的。   这两种职责截然不同,但却又同根同源,极为类似。   欧家为了生存和长远的发展,不能之拘泥于下危城一城或是平南王域一域。   这次把手伸向了震北王那,算是欧家的第一次试探。   现在看来,已经是绝对的成功。   一将功成万古枯,虽然是形容战将,但放在世家之间的利益争夺,早就和战争无异。   欧家已在震北王那立住了脚跟,必然就有一个原本的世家覆灭。   再大的山也架不住一群人吃,否则早晚坐吃山空。   相比于青府,震北王左右权衡之后,还是选择了欧家。   至于其中的原因,欧雅明不必说,刘睿影自然清楚。   欧家的根基还是在下危城中。   即便现在震北王域的矿场被欧家全盘接手,也只是有相对的管辖权,并未彻底的统御。   再强盛的世家,隔着万水千山,也还是有些鞭长莫及……   相比于得罪一个王域中的老牌世家,还不如将这利益托付出去。明面上似是与欧家平起平坐,实则最为获利的还是震北王自己和整个震北王域。   这一点,欧雅明自是也清楚。   但他更知道老树不能移是因为什么。   老树的根系四通八达,不知道那一条就会与其他的地方产生错综复杂的关联。    第九章 变天   越是与每个王域,每位王爷都产生交集,欧家自身就越是安全!   在刘睿影离开下危城之前,胡家的拍卖会上,欧雅明对刘睿影说,同意中都查缉司在下危城中建立站楼,却是第二步。   覆盖全天下的势力,除却那些暗地里的,中都查缉司一家独大!   不过查缉司努力过无数年,却是都无法在铁板一块的下危城中立足,可以见的先前欧家与胡家对查缉司的排斥有多么强烈。   突然间的态度转变,刘睿影也考虑了很多。不过他脑海中想的所有可能,全都被一一排除。后来去了漠南,那么多事端的耽误之下,让他根本没有功夫静下心来好好思索一番。   刘睿影凭直觉,清楚欧雅明却是要重新提起这事。   总的来说,在下危城之中建立查缉司的站楼对于查缉司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即便建立之后,会遭到欧家和胡家的严密坚实,但楼已经平地起,谁都说不得什么。   欧雅明最多是在查缉司站楼所拥有的特敕上和刘睿影讨价还价罢了,只要不涉及原则性的问题,很多条件也不是不能商量。   与其被动等着欧雅明开口,不如自己主动提及,还能抢先一步看看对方的反应。   “不知欧家主对上次提起的在下危城中设立查缉司站楼一事,可有考量?”   刘睿影径直问道。   欧雅明平静的看了胡夫人一眼。   胡夫人不喜凉菜,所以要了一碗热汤,莲子银耳羹。   欧雅明看她的时候,她正低着头,专心喝汤。   一直到刘睿影话音落下许久,却是都没有抬头。   这已经摆明了胡家的态度,是要与欧家同进退。   只要欧雅明和刘睿影谈妥了条件,胡家便也能够接受。   见状,欧雅明亲自拿起酒壶,给刘睿影满上一杯,说道:   “这件事在刘典狱走后,我和胡夫人处理完事端,便商谈了很久。胡家和欧家对此都是鼎力支持。不过刘典狱也知道下危城中的情况,这些世家们虽然都以我们两家马首是瞻,但若是他们联合在一起,也是足以匹敌欧家和胡家的力量。所以此等大事,却是还得知会他们一声。”   欧雅明话说一半,骤然收声。   抬手举杯与刘睿影干杯,实则观察他的神情颜色。   见刘睿影一脸平淡,如常照旧,心中也踏实了不少。   喝完杯中酒后,继续说道:   “不过这些世家尽皆都是趋利避害,料想我和胡夫人对他们陈明利害之后,应当是不会有异议才是。现在就看刘典狱这里了,毕竟就连我和胡夫人对查缉司站楼也不甚了解。”   欧雅明说道。   对于这些问题,刘睿影早有准备,说起来也是成竹在握。   他最早接触的查缉司站楼,便是在定西王域中。那位站楼的楼长,刘睿影如今已经记不得名字,但也正是从那时开始,他才对站楼有了整体的印象。   毕竟长期居于中都城的查缉司本部,对站楼没有多少了解。前一趟去往西北,算是对这一极为特殊的存在有了整体的认识。   其实说到底,站楼就像是查缉司安插在对方地盘上的一颗钉子。钉子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让人不舒服,没有人愿意自己的身上或是脚下踩着的地盘里扎着一颗别人的钉子。   这种感觉就像是身上起了个鼓包脓疮,即便郎中告诉自己不能动手去挤,但还是会忍不住的多看两眼。   站楼属于查缉司,而查缉司的背后是擎中王刘景浩。   擎中王之所以能坐镇中都,成为五王之首,在天下间拥有其他四王都不曾拥有的口碑,最关键的还是靠着中都查缉司以及它分散与各地的站楼。   甚至在很多地方的百姓们还会产生一种错觉,认为擎中王刘景浩就是以前的皇帝!不然他的楼怎么能盖在这里?   其他的王爷明面上对查缉司的站楼不置可否,心里实则也厌恶至极。   好在擎中王刘景浩不是个得寸进尺的人,在其他四位王爷的王城之中没有设立站楼。   如此也算是给这些王爷留了最后的颜面。   “查缉司的站楼主要是站楼所拥有的特敕。”   刘睿影说道。   接着便把站楼所拥有的特敕与欧雅明一一讲清楚。   这样陈述性的话语,总是会让人瞌睡。   好在桌上有酒,有凉菜。   还有欧小娥这位极有眼色的姑娘。   在欧小芹和酒三半自顾自的喝酒时,欧小娥始终竖起一只耳朵,听着刘睿影与自家家主欧雅明之间的对话。   在适当的时候,他便给两人的酒杯中添满一杯酒,然后举起自己的杯子与两人轻轻一碰,权且当做调节,不至于太过苦闷枯燥。   一开始,刘睿影所说的无非是些老生常谈。   但当他说道,查缉司站楼所占有的土地全部归于查缉司所有,并且只听命于中都查缉司本部,所在地如有需要协同处理事端,站楼所属也得等到查缉司本部命令之后方可采取行动,否则便只能是静默态度时,欧雅明显然极不满意。   这无异请了个“老爷”回来养着,还得伺候这他的脾气,要是一不小心这老爷生气了,还得哄着,并且能不能哄得好还是另说。   就是哄好了,中间少不了他们卑躬屈膝,损失惨重,这种卖了面子又贴里子,还得不到半分利益的活,谁愿意做啊。   他们可不是傻子,傻子也不会做那些倒贴的事,有时候傻子还比人机灵,傻子不用考虑好坏冷热,跟个孩子似的,只知道自己的不能给别人,别人的不能轻易拿。   而太聪明的人反而装傻,觉得拿了也无所谓,或许别人不在乎,殊不知别人都在看他笑话。   “刘典狱,可否让执事进来一位,把你方才说的这些做个记录?”   欧雅明问道。   他没有立即对刘睿影表示不满,而是采用了一种极为迂回的方式。   刘睿影当然不会拒绝。   这是人家的行事作风,自己无权干涉。   一名执事走进来,在旁边一张桌子上落座,铺好纸笔。   欧雅明慢条斯理的,将方才刘睿影告诉他的内容再度复述出来。末了,还不忘问一句:   “刘典狱,在下说的可有遗漏错误之处?”   刘睿影细细听过。   欧雅明说的,不但没有任何遗漏错误,甚至在某些地方表述要比刘睿影更加贴切妥当。   所有的条款整理完毕后,这名执事将纸张装订好,双手捧着,递给欧雅明。随后很是自觉地走出门去,不打扰他们的商谈。   欧雅明接过纸笔,圈起了最后一条,正是刚才让他脸色骤变的所在。   “刘典狱,这一条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   欧雅明指着说道。   “欧家主有何顾虑但但说无妨。”   刘睿影右手虚引,做了个“请”的手势。   “查缉司站楼若是这般独立,那它在下危成中能带给我们什么好处?世家们一直不同意设立站楼,就是担心自己的权益受到折损。这样的条款,虽然没有折损世家们的权益,但却也没有给他们任何好处,想必让他们点头是有些困难……”   欧雅明解释道。   刘睿影心中冷笑……   明明就是他欧雅明抠字眼后,从这些条款里没有发现任何漏洞,所以才这么说。欧家和胡家得不到好处,非要说成是整个下危城中的世家们如何如何……   把自己的利益牵扯到所有人身上,引的所有世家一起和他反驳这些条例,可真是太奸诈。   这欧家主看似谦谦君子,实则心机城府颇深。   法不制众,擎中王也难挡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只要他把下危城中的世家们全都搬出来,摆在前面,却是就让刘睿影骑虎难下,不得不退让。   而且他还会成为众世家心中敢说话的人,不懂的都会以为他是在帮自己说话,还会十分感激。   刘睿影沉吟了半晌。   仔细会为了一番欧雅明方才话中的意思,却是也开始抠求了字眼儿。   “欧家主的意思是,若查缉司站楼在下危城中建立对世家们没有好处,他们便不会点头同意。这时候即使有欧家和胡家主导,他们也会阳奉阴违,出工不出力,对吗?”   刘睿影反问道。   “刘典狱着实是心思缜密,一下就说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欧雅明带着些许夸赞回答道。   “要是当真这样,下危城的世家们就会不再信任欧家和胡家,久而久之便会心生间隙,甚至站在欧家和胡家的对立面。”   刘睿影接着说道。   “正是如此!这也是在下极为为难的一点。”   欧雅明面露难色,看上去极为诚恳。   “可欧家主却是忘了一点。”   刘睿影话锋一转说道。   “还请刘典狱提醒!”   欧雅明疑惑的说道。   同时已经开始思考刘睿影从何处抓住了自己的漏洞?   思量一番后,欧雅明更是觉得自己方才那番话滴水不漏,怎么会被刘睿影抓住破绽?   他从博古楼时就认识了刘睿影。   当时便看出刘睿影的将来不可限量。   不过将来毕竟是将来,想要追上自己还得有很远的功夫需要花费,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能把刘睿影彻底拿捏,不动刀剑也能牵着鼻子走。   现在猛然听到刘睿影却是想要反过来压制自己,欧雅明更是来了兴趣。   浅浅的喝了一口酒,又拿起个麻团慢慢吃着,等刘睿影说出什么惊天动地话来。   欧雅明不得不承认,今天刘睿影已经说出了不少让他和胡夫人都觉得惊天动地的话来。但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只是不同的身份所带来的信息差而已。   要是欧雅明铁了心想知道一件事,了解一个人,这天底下恐怕还没有谁能瞒得过他。   “下危城虽然独立,但终究还是平南王域的地盘。查缉司在其他王域建立站楼,须得王爷点头才行。这一点欧家主不会不知道吧?”   刘睿影说道。   欧雅明霎时无言以对……   这一点他当然知道。   可他和胡家却从未把这位王爷放在眼中。   欧雅明和平南王一同去了中都城,参加文坛龙虎斗。会场上明眼人都看出来,欧雅明时刻都居于平南王之前,毫不掩饰自己的傲慢与霸道。   即便他是王爷,但欧自觉已经有足够的力量与之相抗衡。   更何况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平南王连王府都是由欧家出资建造的,一应吃穿用度,更是由欧家和胡家两家分摊。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欧家自然而然的把平南王搁置在一旁,觉得自己足可以决定这些事情。   但现在被刘睿影将这事放倒了明面上,欧雅明却是就不能继续置之不理。   “平南王殿下想必不会有意见。”   欧雅明说道。   语气中已经有些不满。   任凭谁都不愿意被人压一头。   下危城流人区里面的无赖也不愿意,更不用说身为欧家家主的欧雅明了。   “那是自然!平南王与欧家和胡家同气连枝,而且下危城中要不是有您们两家坐镇,想必早就被蛮族中人破城而入,到那时才真的是心腹大患。有二位在此,平南王也能高枕无忧。”   刘睿影一人唱足了红脸与白脸,即使如欧雅明这般老练成熟的世家家主,面对这样有理有据的阳谋也没了任何主意和办法……   “话虽如此,但刘典狱考虑的还是要比在下周全。我这就派人快马前往平南王府,将今日咱们之间的商议送去,请平南王阁下定夺!”   欧雅明说道。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他也要为自己家族争取最大的利益,哪怕别人会亏损,可这干他何事,他最大的忍让就是少挣一点,面子上也得过得去。   能做到如此,刘睿影十分满意……   倘若方才欧雅明不同意,哪怕是当场翻脸,都在情理之中。   还好这欧家主还没被自身的权势冲昏了头脑。   傲慢霸道之余,该讲的规矩一点都没少。   刘睿影之所以要执意如此,并不是对平南王有多么尊重,而是为了多牵扯一股力量来制衡罢了。   下危城与平南王的关系始终微妙至极。   但现在查缉司要在此地建立站楼,却是打破了这种已经维持了许多年的微妙平衡。   一股新的势力涌入,整个下危城中必然要重新洗牌。   即便查缉司站楼再超然于物外,也不能阻止这些世家们心里的想法。   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平南王也牵扯进来,却是能把这潭水越搅越浑。   到最后查缉司的站楼依旧屹立不倒,争锋的两面却换成了世家们与王城之间的纠葛。   负责送信儿的人还是先前记录的那名执事。   这年轻的执事应当是欧雅明近期着重栽培的心腹。   不然如此重要的事情,欧家中多得是人可以做,哪里轮得到他?   欧雅明更是亲自送这名执事出了门去,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回来。   他又秘密交待了什么,刘睿影不得而知。   这下危城中,变天是迟早的事!    第十章 私事   有了前面的种种铺垫,这酒局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喝酒。   众人除了欧小芹和酒三半这两人之外,也都没有了任何喝酒的兴致,反而有些各自心怀鬼胎的样子,草草敷衍了着。   酒过三巡,欧雅明以家族中还有事为理由,先行离开。   不过他临走之前,却是还特意交代了欧小娥和欧小芹姐妹俩,要把两位客人招待好。   两位客人当然就指的是刘睿影和酒三半。   酒三半算是博古楼中人。   不过在文坛龙虎斗之后,他却是没有回去过,跟着欧小娥一路闲逛,来了下危城之中。   对此,博古楼楼主狄纬泰倒也没有什么意见。   读书人,除了读书以外,最重要的便是看天下。   只有看遍了天下,才能够懂事,有见识,不至于读死书,只认书本上的字,而不通情理,不懂道德,不讲礼法。   读万卷书要紧,行万里路也同样要紧。   不多看,哪里来的学以致用?   博古楼向来尊崇“知行合一”,要是只看不做,怕是积累了一肚子的假道学。在关键的时候排不上一点用场,甚至会拖累的自己也变成不伦不类的存在。   狄纬泰曾经也游历过大半天下,后来因为九族覆灭,成为了博古楼楼主,琐事繁多,即便仍有游历之心,也无可奈何……   酒三半可不是笼中鸟,而是一只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鹰。   任何笼子都困不住他,任何人都无法束缚他的翅膀,他想要去任何地方,不需要顾虑和犹豫,逆风飞翔就可。   雄鹰不会困于一地,须得时刻展翅才行。   困在困境的雄鹰,那就没有自由的麻雀,甚至连麻雀都不如,鹦鹉尚且能扑腾翅膀,虽然被人教舌,但选择开口还是不开,到底也是他们决定的。   身为博古楼的一世龙门就可以看出狄纬泰对酒三半的期望之高。   但他同时也知道酒三半绝非常人,不能以寻常手段来对待。   他不笨,如果谁想用骗傻子一样的方法去骗他,那他自己一定会成为个傻子。   因此还是先由他去。   待多多游历之后,终究还是会发现博古楼最适合自己。   对于这一点,狄纬泰有着绝对的自信。   只是刘睿影发现酒三半时刻因为酒而混沌的双眼,竟是在看向欧小娥的时候会散发出截然不同的神采来。   不知最后是他留在这下危城欧家,让博古楼少了个一世龙门,还是欧小娥随他去了博古楼,让欧家缺了一位剑心。   想到这里,刘睿影笑着摇摇头。   “你再想什么?”   欧小芹问道。   她看到刘睿影无故发笑,忍不住问出口来。   印象中,刘睿影都是严肃的神情。   或者说,严肃中带着些许腼腆……   如此的模样却是最讨姑娘欢心。   严肃的男人在姑娘眼里只像个石头,石头是无趣的,她们也不会有什么兴趣去碰,腼腆也是不知趣,不禁逗的模样,这样姑娘们都无法热情起来,连最知冷热的姑姑都会变得黑脸。   试问天底下谁不喜欢一身正气,看似咄咄逼人之中又夹杂着些许腼腆与羞涩的男人?   “没想什么。”   刘睿影说道。   “我不信!”   欧小芹大声叫嚷道。   欧雅明一走,她便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再也没有任何束缚。无论是言行还是举止,都变得轻薄放肆起来。先前说话还轻言细语的,这会儿就能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冲着刘睿影拍桌子叫嚷!   “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总不能把我的脑子掰开让你看看吧?”   刘睿影笑着说道。   这话却是把欧小娥也逗乐了!   “你以为人的脑子是橘子还是大蒜?剥开来还是一瓣一瓣的?”   刘睿影不置可否。   他没有见过人的脑子。   杀人不过头点地,最多从脖颈处砍断便好……毕竟这世上也没有那么多仇怨能让人有足够的冲动把对方的脑子都剥出来。   “没想什么怎么会无缘无故发笑?”   欧小芹不依不饶。   刘睿影差异的看着她。   想要知道这姑娘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和自己较劲。   可看了半晌,除了看出欧小芹的五官很精致,面庞很好看之外,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她身上带着的那股子满满的骄横却是可以掩盖住其他的所有……   “只是觉得轻松,轻松了就想笑笑!”   迫不得已,刘睿影只好出言解释道。   这当然不是实话。   但却是他在转眼间能编出来的最真的谎话。   欧小芹托着香腮思索了片刻,觉得刘睿影这话不无道理,便也当真信了。   重新坐下后,抬手举起手里的酒杯,说什么要让刘睿影更轻松些,笑的更灿烂些。   佳人敬酒,本是乐事。   不过这其中的“乐”,都是酒后之乐。   遇上欧小芹这样的酒鬼,除了酒后还是酒后……这“乐”到底是少了还是多了,刘睿影也算不清楚。   桌面上的酒壶在欧小芹和酒三半的努力下,很快便喝的一干二净。   酒肆中只有他们几人,一张桌子,显得极为无聊……   欧小芹先行坐不住了。   起身说道要带众人去个热闹的地方。   即便不再喝酒,也不想继续坐在这里静悄悄的。   尤其是门外的长街上喧嚣异常,和酒肆里面的反差太大,是谁都会不舒服……   对于欧小芹的提议,酒三半当然是举双手赞成。   他除了喝酒外,就喜欢热闹。   热闹的地方总是有酒喝,或者说总是有人喝酒。   一个平时再寡淡的人,二两下肚后,也会变得热情激烈起来。这世上着实是没有比喝酒更让人热闹的事情了!   刘睿影看想欧小娥,现在这里的人中还是她说话最为管用。   欧小娥与刘睿影对视了一眼,又立马看向了欧小芹和酒三半,眼里流露出些许无奈。   过了片刻,似是有了决断一般,干脆利落的起身,抬手一挥说道:   “不管去哪,去做什么,先出了这门再说!”   刘睿影听闻,也当即起身,跟在她的身后朝门外走去。   刚出了酒肆大门,刘睿影的脚步忽然定住!   左边的侧脸有些火热,似是有人目光炯炯,在死死的盯着他一般。   就好像是个要他死的人,此刻正在用眼神凌迟他,一片片的割下他的肉,把他的骨架也拆的粉碎,把他的筋膜也剥的干净。   但回顾四周,除了熙熙攘攘的热闹人群外,刘睿影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一遍不成,他的目光和精神变得更为细致,如篦子般,再度细细的审视过一遍。   这次他终于发现在自己左前方的位置,有一条逼仄小巷。   巷子口,灯火昏黄,极为黯淡……   可深处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对刘睿影有着一缕淡淡的召唤……   “稍等我一下!”   刘睿影冲着其余几人说道。   不等回答欧小芹在身后的追问,他便快步走到那巷子口。   脚步没有丝毫迟疑便一头钻了进去。   这条箱子十分矮短。   上面被两边的住户搭出来的棚子所覆盖,几乎都要压在刘睿影的脑袋上。   右侧的墙壁上挂着一盏微弱的油灯。   灯座用钉子固定在墙上,灯芯外围有个罩子,用以遮挡风沙。   等下站着一个人。   刚好是黑影里,刘睿影看不清面庞。   但从身段和衣着,他已经知道了是谁。   刘睿影忽然想起一句词: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只不过这词里的意境和现在刘睿影的境遇相差甚远……   “胡夫人”。   刘睿影平静的说道,径直叫破了对方的身份。   胡夫人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是对刘睿影的话充耳不闻。   兀自愣神许久,她才缓缓转过头,看向了刘睿影。   又是好一阵无言……   待刘睿影已经有些开始不耐烦的时候,胡夫人才丹唇轻启,话音徐徐吐出。   “刘典狱,在下有要事,请刘典狱务必相帮!”   “敢问胡夫人是什么事。”   刘睿影谨慎的问道。   以胡家的力量,若是还需要帮忙的话,想必这事绝不会小。   刘睿影不会贸然答应,但也不会断然拒绝。起码得听听她怎么说,说什么事,再做考量。   “是关于小女。”   胡夫人说道。   “胡小姐有什么需要?”   刘睿影问道。   “我想……我想刘典狱带她去中都!”   胡夫人说道。   刘睿影心中有些震悚,但其实并没有多少惊讶。   早在先前的酒肆里时,刘睿影便看出胡夫人还有心事。   不过这心事怕是不适合放在台面上,当着那么多欧家众人的面说出来。   所以现在她私下来会刘睿影,便也顺理成章,丝毫不奇怪。   “胡小姐想去中都城?”   刘睿影反问道。   对于胡夫人会来找他,刘睿影没有任何疑虑。但他却是没有想到,胡夫人一开口,就是关于那大小姐胡希仙要去中都城。   “不是她想去,是我让她去!”   胡夫人说道。   “原来如此。”   刘睿影不紧不慢感慨了一句。   胡夫人想让胡希仙去往中都城,定然不是为了玩了。   “我知道刘典狱您和叶神医关系极好。”   胡夫人接着说道。   刘睿影心中暗笑……同时也觉得自己和叶老鬼当真是有缘……甚至还可以说是难解难分!   不但救了自己一命,后来还继而连三的给他找了许多麻烦。   叶老鬼虽然脾气古怪,嘴上抱怨连连,但只要刘睿影能找到他,每次都会阴差阳错的发生些小插曲,让刘睿影最终都能轻而易举的完成自己的心愿。   “叶神医……脾气古怪,想必胡夫人也是知道的。所以他和谁的关系都极好,也可以说和谁的关系都极不好。”   刘睿影绕口令一般的说道。   胡夫人抿了抿嘴,从鼻子里长长的出了口气。   “还望刘典狱在离开下危城前,知会一声。”   “定然,定然!”   刘睿影拱手行礼说道。   胡夫人一言不发,转过身朝着巷子的另一头走了出去。一晃,身影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刘睿影从巷子里出来,重新站在长街上时,眯着双眼适应了好一阵子。   他仿佛差点从这世界上消失了,并不是身体的消失,而是整个思想差点被磨灭,在那深渊之中,他所有的感官都被封闭了。   “一出门就不见了人影,看样子这下危城里你却是要比我还熟悉!”   欧小芹伸手拍了拍刘睿影的肩头。   刘睿影转过身,笑着反问道:   “你知道查缉司是做什么的吗?”   欧小芹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个答案来。   “查缉司”这个词在下危城中极少能听到,主要还是因为城里没有查缉司占楼的缘故。   不过欧小芹身份不同,她身为欧家的小姐,自是知道的要比旁人多很多。   所以她隐约大概知道查缉司是做什么的,但却是很难描述出来。   “我要是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欧小芹眼珠子一转,指着刘睿影鼻子尖说道。   “但说无妨,我还没那么小气!”   刘睿影回答道。   “查缉司就是擎中王的鹰犬,也就是狗腿子!”   欧小芹不愧是欧小芹……   语出惊人!   尤其是他这句话还说的极为大声,竟是让周遭的不少行人和商贩全都停了去。   一时间,无数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欧小芹和刘睿影。不知道这两位赶在长街上大放厥词的青年男女到底是什么人……   即便“查缉司”在下危城中算是个无人问津的东西,可身为天下人,擎中王的名头若是再不知道,那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敢公然说什么擎中王的“狗腿子”这样的话,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刘睿影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关系。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便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人死死扣住,拉扯到一旁的僻静处。   原来是欧小娥实在听不下去自己这妹妹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她清楚刘睿影不会因此生气动怒,但长街上的那些行人和商贩怎么想,却是没有办法一探究竟……   保不齐里面就混着几个居心叵测之人,将这话添油加醋之后传的沸沸扬扬。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欧家和胡家本就与平南王之间的关系极为微妙。   自家家主突然同意了在下危城中设立查缉司站楼,无非是为了多引入一方势力,打破原有的格局,借此寻求新的平衡。正所谓不破不立,要是一直这样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只有让把当下的局势盘活了,才能作壁上观,稳收渔翁之利!   “你这孩子!以后再嘴上不把门,我就给你缝起来!以后话也别说,酒更没得喝!”   欧小娥被自己这妹妹弄得脾气上来。   刘睿影从未见过欧小娥以如此快的语速说话……向来少言寡语的她,此刻却如同个老母亲念叨自己的不孝儿一般,喋喋不休起来。   “她不是小孩子,你也不是教书先生。”   刘睿影忽然出言打断了二人。   “我忽然想起还有些私事要去处理一下。先说个地方,一会儿哪里见?我直接去找你们。”   刘睿影接着问道。    第十一章 诚意   欧小芹嘟嘟囔囔抱怨的声音还在从刘睿影的背后不断传来,但刘睿影没有时间顾及,快步朝前走去,转眼自己的身影就隐没在了人群之中。   这长街,越走越人烟稀薄。   可刘睿影始终有极为准确的方向,即便这个地方他从未来过。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停下脚步。   身边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面摊,香气并不浓郁。   刘睿影伸着脖子看了眼,发现这面摊卖的却是一种清汤面。漠南之人口味都重,这样的清汤面味道寡淡,因此面摊上的人并不算多。   “客官,吃面?”   面摊的老板是个中年男子。   年轻人做生意,身上总有种化不去的戾气。老人机则是一种全人前放飞自我,爱谁谁的豁达。唯有中年人,上有老,下又小,最是和颜悦色,不敢得罪顾客。   刘睿影没有立即回答,四处张望了一圈,看到最远处的偏僻座位处有个人背对着自己,正在“呼噜呼噜”的吃面。   “这面有这么好吃?”   刘睿影坐在此人对面问道。   “好吃!”   此人正在吸着面条,艰难的从嘴里腾出一点缝隙回答了刘睿影的问题。   “清汤面能有什么好吃的……”   刘睿影很是不屑。   “客官,咱家可不是清汤面。”   面摊老板插话说道。   “是阳春面。”   刘睿影仔细看了看,发现这家的阳春面和别处不同,竟是用牛肉汤作为汤底。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阳春面该用鸡汤,冲兑猪油,才算是正宗。   如此被店家改良后,味道上当然有了极大的变化。   刘睿影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当即也点了一碗。   这面摊只卖一种面,分大中小三个规格。   他点的是小碗份。   小的和拳头大小差不多,薄溜溜的碗边上沾着汤,油腻的水珠紧贴在碗壁上,面清清的躺在汤中,一根根分明的很,细长均匀,看起来倒不像是手工做的。   面端上来时,刘睿影对面之人已经吃完。   刘睿影刚想开口,他却指着面碗,说道:   “趁热吃,凉了的话汤底会有股子腥味。”   没奈何,刘睿影只得提起筷子吃了起来。   小份的阳春面,三五下就能吃完。   但刘睿影却吃的很慢……   因为这面着实是太烫了!   骨汤粘稠,即便从锅里盛放到碗中,也凉的极慢。   刘睿影刚挑起一筷子面,还噘着嘴正在吹凉,却是就从面条的缝隙见看到了一缕剑光。   那道剑光直奔自己的咽喉而来。   下一刻似乎就会划破那面,来到刘睿影面前,把他的血管割破,到时候定会落的满碗面汤。   刘睿影赶紧用手中的筷子去挡。   却不想那附着了劲气的筷子竟在与剑光接触的刹那间便被剑锋削断。   筷子怎能与剑相比?无疑是螳臂当车,多此一举。   而那剑光依旧朝着刘睿影的咽喉飞刺过来。   刘睿影心知不妙……   急忙向旁边一闪,同时也将手中的筷子丢了出去。   方才坐在他对面之人,却早就没了踪影。   "铛"的一声脆响。   那根筷子与长剑相交,发出清脆的碰撞之声。   此时非彼时,这次刘睿影的筷子竟然硬生生的将那剑光与剑气给挡了回去。   这一次的筷子与方才不同,隐隐之中见得阵阵力道,倒像极了一把细小的剑,将锋利都隐藏其中,待人挥舞时破泄而出,把那比它长且宽的长剑的剑光击落。   筷子上面还带着一些碎屑。   那些碎屑落在了地上,犹如金属板,发出了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刘睿影惊慌治愈,看了眼自己的手掌。   发现自己的手掌上沾满了面粉。   而刚才那一次硬抗,竟是使得刘睿影的手掌微微的颤抖起来。   心中暗暗吃惊。   "好快!"   方才这道剑光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快到刘睿影根本来不及出剑相抗了,只能遵照身体最为本能的反应,将手中的筷子当做御敌之兵刃,抛将出去。   同时身体这虽然做出了在当时那般情况系最为尽力的躲避反应,但是还是被划伤了一点皮肤……   伤口很轻。   甚至比自己刚才吃饭用筷子挡住长剑时还要轻。   但只有刘睿影自己知道这其中的万般凶险!   一双筷子是挡不住一柄长剑的。   一双筷子可以吃面、夹菜,甚至杀人,但就是挡不住一柄利剑。   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刘睿影也解释不清楚。   他只知道这事已经发生了,并且发生的很诡异,这让他选择默默接受,毕竟所有东西都不是能够非得讲清楚的,将清楚的不一定就是正确的。   许多事都是这样,讲不清楚原因,归根结底只能说一句“本就如此。”。   与此同时,第二瞬剑光从面摊后方爆发开来!   面摊的后方是一个低矮的平房,房门被纵横的劲气直接一分为二。   一个人影从门外倒飞而入,重重的砸落到地上,身体蜷缩成了一团,脸色发白,浑身抽搐,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先前坐在刘睿影对面之人,此时正站在屋内。   屋中还有两人对峙。   这两名男子面对面站着。   一人两手空空,一人手持银色短剑。   手拿着一柄银色短剑的男子定定的站在那里,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带笑,仿佛正享受着眼前的景象一般。   突然间他转头望向一旁倒在地上,已经彻底断气的男子。   说来也是奇怪……   面摊后方的动静一起,方才对刘睿影出剑之人眨眼就没了影儿……   顾不得深思其中的因果,刘睿影操起自己的剑。   以手撑桌案,越过桌面。   再立住身子时,他已经站在了平房门口。   紧跟在先前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其后,刘睿影也冲进了屋里。   地下躺着的人,身子还在微微抽搐。   但是他的胸腔已经深深的凹陷下去,决计是难以存活。   “他活不了了……”   那人对刘睿影说道。   “肋骨根根断裂后,再反插入自己的肺部,使得每一次呼吸都极为痛苦……”   刘睿影点点头说道。   不可思议的是,这人在看到刘睿影后,眼睛中却有些许神采。   就像是胜利一般的喜悦,可他都快死了,却好像他还能活着一般激动,这让他的死变成了不被唾弃的一种,这种他心甘情愿的死,可比忍受磨难,生不如死的人强百倍。   他努力的张开了嘴,但只有气声,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刘睿影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人自己见过。   正是先前在酒肆中,站在欧雅明身后的执事之一。   再抬眼看看屋中,欧雅明面色铁青,两手背负身后,牙关紧咬。   他看自己的执事躺在地上,已无多命,当即胳膊一甩,短剑在手,提剑便刺。   手中剑尖直奔那人胸口处。   眼见就要穿透他的胸膛。   那人却猛的收剑后退,同时一拳朝欧雅明面门击去。   好在欧雅明反应极快。   身体往左侧偏移躲避了过去,随之抬脚踢向男子裆下。   那人早就有所准备。   只见他双手护住裆部,躲避过去。   同时挥剑砍向欧雅明。   但是欧雅明预料到如此,所以身体往后退了几步,躲过了这致命一击。   随之,欧雅明身形一动,再度攻向男子。   男子身影连忙闪避,可这次却没能全然躲掉,右臂上被欧雅明的剑气所伤,刮破了衣衫。   他身躯踉跄的向后跌倒。   欧雅明见状连忙上前,一把抓住男子的衣领。   他并不想杀死这人,而是想要个活口。   毕竟死人不会开口说话,而欧雅明想要知道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妄为,竟然赶在下危城中对他这位欧家家主公然行凶。   欧雅明离开了酒肆之后,便朝着欧家走去。   半道上突然一时兴起,想要看看这下危城中的夜究竟有几分热闹。   于是让其余三名执事先行回族,自己只带着一人绕路远行,从长街北端进入,朝南走来。   刚走出热闹长街,欧雅明心情大好之际,却是有人突然袭杀而至。   要不是身边的执事反应快,当机立顿的挡在了欧雅明身前,现在躺在地下的说不定就是欧雅明自己。   眼下,欧雅明揪住此人衣领,还死死地扣住他的锁骨。   忽觉手掌中传来一阵刺痛,却是没想到又被他以金蝉脱壳的身法逃脱。   待欧雅明还未回过神来。   此人将剑换至左手。   对准欧雅明心脏部位就是狠狠的刺去。   欧雅明大惊,急忙躲闪。   剑锋划过空气,竟是在虚空之中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白痕。   "叮!"   剑锋与剑身撞击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响声。   欧雅明被震退了几步才堪堪抵挡的住。   但那人似乎并不打算放弃!   一个纵跃,再次冲向欧雅明。   欧雅明不断躲避,心中惊骇莫名,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个突然袭击。   "嘭!"   那人手中的剑直接刺穿了房顶。   将房顶上铺着的三层木板刺破,露出漆黑的洞口。   刘睿影满脸惊骇之色……只此一剑,足可至此人剑法之快、之锐利。   从房顶的破洞之中,天光乍落。   月光与星光混合在一起,掩盖住了最为隐秘的剑光。   转瞬一刹那!   剑尖已经到达了欧雅明的咽喉部位。   只需轻轻一点便可将欧雅明杀死。   欧雅明不敢停留。   身体一晃躲开了这致命的一击。   那人剑光一转,再度直刺欧雅明胸膛。   房内空间逼仄狭小,刘睿影有心相助,却根本没有空隙能出手   情急之余,只能大声提醒欧雅明小心。   欧雅明仍旧急速闪躲。   却还是被对方的剑锋擦伤。   从小臂上传来了阵阵剧痛,欧雅明便知道自己受了伤。   这种感觉已经许多年未曾有。   不是从他成为欧家的家主开始,而是在此之前许多年。   伤口上隐隐有些怪异的烧灼之感,由此欧雅明不敢怠慢,从怀中立马取出一瓶药粉洒落在小臂的伤口上,随即抽剑回离,横剑当胸,全做守势。   刘睿影鼻翼翕动。   他闻到了一阵血肉的烧焦味。   欧雅明也是松了口气,看来这药粉已经发挥了作用。   那人也停止了攻势。   脸上的错愕之情跃然而出,。   他似是没想到欧雅明竟然能够抵挡住这一剑!   不过吃惊之余,他似是更加坚定了要将欧雅明击杀的决心。   “欧家主,后会有期!”   就在这时,此人的耳朵忽然动了动,随即对着欧雅明如此说道。   欧雅明的眼神猛然看向刘睿影,示意让他拦住此人,可惜此人身法极快。   刘睿影来不及反应,他便从先前屋顶刺破的大洞中逃出生天,难觅踪影。   “欧家主没事吧?”   刘睿影上前问道。   “无妨……只是让他跑了!”   欧雅明尽力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但他胸口接连不断的起伏已经说明了一切。   尤其是当他看向地上那具执事的尸体时,那年轻的执事死不瞑目……眼角处似是还有泪滴流出。   “真是个好孩子……可惜了!”   欧雅明摇着头说道。   看得出,他对这名年轻的执事极为器重,否则不会在自己闲逛的时候,还单独把他带在身边。   没有完全成长的人,即便再天才也无济于事。   人已死,回天乏术。   就算名满天下的神医,中都叶老鬼在此都无济于事。   欧雅明俯下身子,用手掌轻轻拂过他的面庞,帮他把眼睛闭上。最后又从袖筒里取出一方手帕,盖在他面部。嘴里念念有词的说了一番,声音小到连近在咫尺的刘睿影都没有听清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多谢这位大人!”   欧雅明念叨完毕后,起身对着刘睿影身旁之人拱了拱手说道。   刘睿影这才又想起自己来这面摊是收到了晋鹏的劲气传音,在他的指引下,一路摸索过来。   结果两人还未说上几句话。   刘睿影夹起的面条还未吃进嘴里。   却是就面摊外和面摊里都被人出剑,破坏了氛围。   “欧家主不必客气!”   晋鹏恭敬回礼说道。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还是先帮欧家主分析一番这眼下。也算是咱们查缉司诚意!”   晋鹏看着刘睿影欲言又止的表情说道。   刘睿影点点头,这档口的确也不适合说别的。   晋鹏应当是从中都城里特意来的,一定带着凌夫人的信儿。当着欧雅明的,要是自己问了他不说,显得失了礼数。但很多事情还是有个内外之别,想必欧雅明也能立即。最好的办法便是不问,后说。   “不用劳烦大人,我心里已经有数了。”   欧雅明开口说道。   “欧家主知道是谁?来的可有两人。”   刘睿影问道。   “整个平南王域想要我命的,无非是两种人。一种人在城里,一种人在上面。此人袭杀的手段如此干脆利落,甚至临走前还不忘大放厥词,证明他着实是有恃无恐。城里的恐怕谁都没有这等手段和胆魄,那便只能是上面的那位。”   欧雅明说着,伸手指了指天。   这里是漠南,是平南王域。   平南王域的天,除了平南王爷一人之外,还能有谁? 第十二章 隐秘之隐   欧雅明倒是把问题想的极为通透。   但刘睿影看他的样子,知道这事绝对没有面上看起来的这么简单。   下危城中的世家与平南王的冲突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即使是在外人面前,平南王都很是谦卑、低调。   全天下人都知道平南王过得不容易。   大的世家就像山脉一样坐落在他的身上。   欧家、胡家,刚好压在他的肩头。   剩下的小世家们,如同一把把锋利的锥子,顶在他的后背上,稍不留神,就会被刺穿个通透……   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像是猫和老鼠那般,把自己的命藏在不可告人的阴暗处,若自身受袭,还能有一线生机。   那脆弱的后背正是他必须隐藏的,可那些眼睛都精明得很,一个个都眼巴巴的盯着他,让他挪动都费劲,更别提把后背隐藏起来。   雄狮也怕蚂蚁,虽然并不会致命,但一次一次的瘙痒,也会让雄狮变得崩溃,蚂蚁会躲藏在雄狮碰不到的毛发里,如果它想要根除或者去消灭那些蚂蚁,那便只能将自己的肌肤也抓破,可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那些蚂蚁才是最为让人憎恨的,但也许不单单只是它们,雄狮一旦失去了能力,那么所有曾经拜倒在它爪下的动物都会轮番攻击起来。   因此欧家若是有那么不能动弹的一天,必将是灭亡之时。   欧雅明在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后,便开始低头沉思。   在刘睿影看来,地上躺着的尸体,却是一面扬起的战旗。   战旗可以投诚,也可以宣战。   这次显然是后者!   平南王正式向欧家宣战了。   并且还是“擒贼先擒王”。   欧雅明即便不怕,却是也得想好应对之策。   就在他沉吟的档口。   欧小芹、欧小娥两姐妹从另一边匆匆赶来。   她们里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尸体。   “这……这是……”   就连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欧小娥都被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更不用提欧小芹了。   人之所以会惊讶,是因为看到了打破自己认知,并且极为不符合常理的东西。   死人当然是在欧小娥的认知之中,她自己都杀过不少人。   下危城里的死人,更是不计其数,算不得不符合常理。   但当“下危成”和“欧家”这两个字眼放在一起时,所有的东西都会变得微妙起来……   起码在欧小娥的印象中,这还是第一次在下危城之中看到欧家中人的尸体。   从来都只有欧家人杀人,何尝见过欧家人被杀?   杀与被杀虽然不是恒定的,但在这座城里,从来都是如此、   刘睿影一直在注视着欧小娥的反应。   他担心以欧小娥的暴脾气,说不定会立即提剑上马,直奔平安南王府。即使不能一剑刺死平南王,也要在王府门口大吵大嚷的问个明白。   不过欧小娥这次却一反常态。   脸上尽皆是平静……   这种平静让刘睿影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一个人的脾气和秉性是很难在短时间内改变的。   刘睿影心里默默算了一遍,从自己上次见到欧小娥,到如今,也不过就是一个多月的光景。   这一个多月内,除了下危城中有些动荡之外,其余的地方全是祥和无比,没有任何事端。   既然不是外因使得欧小娥骤然改变,那便是她内在的想法。   也就是说,欧小娥着实是对下危成中死了个欧家执事没有过多的考虑。   一开始的惊讶,有可能是逢场作戏,也有可能是真情实感。   但只要她转念一想,却是就明白了这件事背后的真正原委。   但她闭口不言。   一个字也不说。   和刘睿影一样注意到欧小娥举止反常的还有欧雅明。   当欧小娥低头盯着实体的时候,欧雅明反而直勾勾的看着欧小娥。   欧小娥不知在想写什么。   眼神孔洞,超然物外。   嘴角还时不时地抽出两下,似是想要发笑!   “小娥!”   “……”   对于欧雅明的声音,欧小娥充耳不闻。   “小娥!”   欧雅明再度开口。   站在欧小娥身旁的欧小芹连忙用胳膊肘碰了碰欧小娥,才使得她回过神来。   “家主!”   欧小娥匆忙答应道。   “最近我可能要出门一趟,你替我约束好族里的人,让他们少出门,出门也不要惹是生非。若非必须,更不要离开下危城。”   欧雅明吩咐道。   “是,家主!”   欧小娥答应的极为干脆。   “另外,给欧家位于全天下五大王域的店铺都要传信,告知他们最近切记不可用欧家的名头行逾矩破礼之事。要是他们把握不住分出,那就暂时先关门几天。至于其他的,你要等我再想清楚些。”   欧雅明接着说道。   这两条已经足够。   足够让欧家之中产生不小的震荡。   刘睿影作为一个外人,并不了解欧家的机制,但他从欧小芹的目光中却读出了些许错愕。   欧家之中,家主之下,还有长老,供奉。   长老多是血脉荣誉,有很多长老的地位和权利与实权供奉之间相差甚多。   尤其是欧家还有两位名满天下的大供奉,“一剑”,“连弓子”。   有这两人坐镇欧家,再加上欧雅明手中的这柄欧家家主剑,欧家可谓是固若金汤,在整个平南王域独领风骚,在当今天下之中也有逐鹿之资。   按照以往的惯例,欧雅明身为家主,外出办事,定然会带走“一剑”和“连弓子”其中的一人。   剩下的一人负责镇守家族。   可方才欧雅明的口气,似是要将两人都带走。   如此的结果只有一个。   那边是欧雅明已经做好了决定。   做好了这个让他决定要孤注一掷的的决定。   但基本如此,欧家中也轮不到欧小娥站出来操持一切。   不过欧雅明威信太高,对于他的决定,从来无人质疑。何况在此非常阶段,整个欧家的命运都息息相。若是有人跳出来内斗,则是极为愚蠢的行为,会让整个欧家都步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事发突然,在下得去准备准备,两位还请见谅!”   欧雅明冲着欧小娥交待完毕,便朝刘睿影和晋鹏拱了拱手,随即运起身法,跃上房檐,几个起落之际,身影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刘睿影看了看方向,欧雅明却是直奔胡家而去。   想起方才胡夫人还在小巷中和自己聊了两句,也不知她这会儿到没到家。   不过欧雅明此刻的做法却是最得当,最稳妥的。   无须费多大的力气来劝说胡家,只需要四个字:“唇亡齿寒”,胡夫人立马就能想明白一切,然后不遗余力的站在欧家这一侧,共同抗衡那片“天”。   “酒三半呢?”   刘睿影问道。   却是为了缓和下凝重的气氛。   欧小芹已经通知了欧家,很快便有人来收走这位年轻执事的尸首。   “他在酒肆中喝酒。我大概估摸到这里出了事,所以没有待他。”   欧小娥说道。   “往后你可得好好辛苦一段时间了。”   刘睿影笑着说道。   “在外面潇洒,回来就要辛苦。谁不是这样?那些干活儿的力巴,忙完一整天后还能喝几被小酒,烫烫脚,睡个好觉。这辈子不都是苦乐交织,一半一半!”   欧小娥说道。   刘睿影听后笑笑。   她这几句话说的倒是很有水平。   “这话是谁教给你的!”   刘睿影笑完之后问道。   欧小娥一时语塞……支支吾吾的,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最后只得跟着脖子,用近乎于无赖的语气说道“我自己想的,不行嘛?”   刘睿影再度回以轻笑,不可知否。   他心里很清楚,这决计不是欧小娥能想出来的。   她的性格,即便是再活一百年,也不是个能够相出这样话的人。   而且告诉她这话的人,一定还是刘睿影所不认识。   若这人刘睿影认识,以欧小娥和他的交情,当然会直言相告。   这般支支吾吾的,说不定还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   欧小娥临走前把酒三半所在的酒肆所在告诉了刘睿影。   好巧不巧,她竟是带着酒三半去了“四爷茶楼”。   看着两姐妹离开后,晋鹏转头问道:   “那个地方你去过?”   “去过!”   刘睿影说道。   “你给我说实话,喝酒是不是和月笛学的?”   晋鹏忽然极为正色的问道。   “你也给我说实话,去那个小镇里当个站楼楼长是不是因为月笛对你的示好没有兴趣?”   刘睿影反问道。   晋鹏被噎在当场……   很是尴尬的咳嗽了两声。   但这次,他的咳嗽声没有替他遮掩任何,反而是让尴尬变得加倍!   “想知道那是个什么去处?”   刘睿影继续问道。   晋鹏一看刘睿影主动递过来了台阶,便也顺坡下驴,转换了话题。   “当然。欧小娥不会毫无目的的去一个地方,也不会去一个毫无意义的地方。”   晋鹏说道   这句话,刘睿影着实在嘴里反复咀嚼了两遍才明白过来意思。   记得刚见到晋鹏的时候,他整个人邋遢又粗俗。   大部分人的邋遢是指外在,比如脸黑的像是抹了一层锅底灰,凌乱的胡子湿湿黏黏,仔细看去甚至能找到昨天午饭时菜汤之中的菜叶。   晋鹏的邋遢是精神上的,与外在无关。   他的眼神、面色,以及说话时的举止,都能让人觉得他是个懒散入骨的家伙……   一开口,不是问候爹娘,就是问候天地神明。不带这话把子就不会说话似的。   这样的人,在回到中都城里没多久,竟然就开始咬文嚼字起来,不得不让刘睿影咋舌。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故人诚不欺我……”   刘睿影嘟囔了一句。   “陈四爷开的茶楼。”   “漠南陈家的那个陈四爷?”   晋鹏追问道。   “正是。恐怕他也是全天下最有名的陈四爷了吧?”   刘睿影说道。   晋鹏点点头。   他与陈四爷也有一段故旧,是在南阵的家中。   那日,晋鹏正与南阵在家中喝酒,陈四爷忽然登门造访。   两人早就听说过“陈四爷”的大名,第一次见,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模一样。   陈四爷来找南阵,是为了让南阵给自己的刀鞘上镶嵌些小玩意儿。   这样的活计,街边随便找个珠宝店,里面的学徒都能给做的漂漂亮亮。   果不其然,南阵在听了陈四爷的要求后,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了句话,便把他赶了出去。   “杀鸡焉用牛刀。”   要是南阵知道陈四爷带来的刀,就是日后那把名震天下的钨钢刀,会不会后悔当时自己那么武断的决定。   晋鹏说完之后,刘睿影却大笑不止。   但晋鹏却没有询问缘由。   因为刘睿影停下笑之后,绝对会告诉他的。   “南阵非但不会感到后悔,还应该非常骄傲!”   刘睿影说道。   “却是为何?”   晋鹏不解的问道。   “陈四爷钨钢刀的刀柄,现在还是光秃秃的。这说明除了南阵以外,谁的手艺他都信不过!”   刘睿影解释道。   晋鹏当即恍然大悟。   这的确是对一个手艺人最高的赞美。   即便南阵恐怕不知道此事,可他的手艺却已经在世人心中有了这般高度。   二人闲谈间,距离“四爷茶楼”还有最后一个路口。   刘睿影和晋鹏忽然同时停住了脚步。   静……   太静了!   眼前的这条长街,一个人都没有。   不但咩有人,所有开张的铺子里也都没有一点声音。   门口的的灯笼亮堂堂的,把牌匾映照得直冒金光。   可就是一个人都没有。   在夜间。   这般亮堂的去处却荒无人烟,却是要比黑咕隆咚的更加诡异恐怖。   “人都去哪了?”   晋鹏问道。   这也是他第一次来下危城,还以为是什么特有的习惯。   五大王域中有些地方,对于鬼神之说极为笃信。   每个月都会在特定的日子里,搭建起特殊的店铺,里面摆放好酒肉。就连布匹、胭脂、香片等等都一应俱全。凡是人间有的,在这里也都有。   整整一夜,所有人都足不出户。   每个月轮出一人请神,实际上就是在店铺门口悬挂的灯笼里添油加蜡。   待第二日鸡啼日出,才算是结束。   这样的店铺名为“鬼市”。   是人间专门为鬼神建造的。   乍一看,这条街和那“鬼市”极为相似。   晋鹏还以为是城中特有的风俗。   毕竟漠南偏僻落后,人们迷信鬼神也是正常的事情。   这些世家们能在此地作威作福,有些程度上也是将蛮族进行了鬼神化之后的结果。   “你见过鬼神吗?“   刘睿影问道。   “小时候被鬼压床过。”   晋鹏回答道。   “我听说鬼吃过的东西,都没会变得没有味道。”   刘睿影接着说道。   “但是这里的空气有股子血腥味。”   晋鹏结果话茬说道。   “所以这里没有鬼。”   刘睿影接着说道。   “这里只有死人!”   一道声音响起。   却是从两人的前后同时传来。   刘睿影和晋鹏都出奇的平静。   比先前这条无人的长街还要平静。   这句话不是他们俩中任何一人说出来的。   说这话的人,正一前一后站着,把刘睿影和晋鹏夹在中间。 第十三章 隐秘之隐   “去而复返可不是君子所为。”   刘睿影看着面前的人淡淡的说道。   言毕,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之人。   晋鹏已经转过身去,和刘睿影背靠背的同时,面对着另一人。   刘睿影惊讶的发现,一前一后虽然是两个人,但却长得一模一样。   如此想象的两个人,必然是兄弟,否则没有任何原因能解释。   这是血脉的力量,已经超脱了人间所能控制的极限。   但兄弟两人同做一件事,却也极为少见。   不过眼下倒是有一个好处。   刘睿影身边还有晋鹏,也是两个人。   二对二,不算是落了下风。   尤其是这兄弟俩从站位上就证明了他们每个人已经选定了自己的目标,而不是一拥而上。   兄弟之间的默契不是刘睿影和晋鹏能够比的上的。   但现在他们俩选择将自身才分开来,反而让刘睿影和晋鹏轻松了许多。   “刘典狱从哪里觉得我是君子?”   此人微微一笑说道。   接着嘴角裂开的弧度越发放肆。   有些话,乍一听不是那么好笑。但回味片刻后,就觉得越来月好笑。   此人似是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开过玩笑。   以至于这样很平常的一句话,都让他反应激烈 。   “对不起,你不是。”   刘睿影摇摇头说道。   在长街之上将人前后堵截,仅凭这一点,就不是君子的做法。   “没错,我不是。他也不是。”   此人说道。   脸上的笑意收敛起来,极为认可刘睿影后面的这句说辞。   “你是谁?”   刘睿影问道。   “杀手。”   此人干脆利落的回答道。   “众所周知,杀手决计不会是君子。”   不等刘睿影说什么,他又补充了一句。   “杀手为什么不会是君子?”   刘睿影反问道。   “因为杀手杀人是为了挣钱。把人命用钱衡量的人,怎么会是君子?”   此人解释道。   这个解释极为合理,还很通透直白。   人命无价,但要是非给它标明价码的话,就显得过分牵强和可笑。   但标价权在别人手里,如果他觉得你值这个价,并且有人认同的话,那大抵这个定价就是合理的。   可笑和不可笑只在于第三个人,第三个人是帮谁的也是取决于金钱。   所以对于人来说,没有什么是不能买的,孩子,妻子,丈夫,儿女,对于任何人来说,他们首先是自己,才是另一个身份。当他们贫穷到极致,只剩活命的念头的时候,或许他们就会觉得亲人是有价值的。   他们值钱。   当然也有把亲人当做是命一样的人,但他们的都不外乎产生过那种念头。   但这样的事情又的的确确有人在做。   比如刘睿影眼前的这人。   每个人在他眼里都是一袋行走的银钱。   只不过有些袋子大,装的鼓鼓囊囊。有些袋子小,甚为干瘪……让人看一眼就提不起任何欲望。   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可以买一座大房子,还能在房子里养许多个漂亮的女人。干瘪的钱袋子,可能连一个素馅儿的包子都换不来,当然让人提不起任何欲望。   “但是杀手也可以杀该杀之人。”   刘睿影说道。   此人又笑了。   这次他不是觉得刘睿影的话好玩,而是觉得刘睿影极为滑稽 。   就像是戏台子上故意笨拙的丑角。   明明很简单的事情,非要弄出个一波三折来,引得哄堂大笑才算是打到了目的。   “那刘典狱觉得什么样的人算是该杀之人。”   此人反问道。   “十恶不赦。”   刘睿影说道。   “那十恶?如何不赦?”   此人追问道。   刘睿影没有回答。   因为他着实不知道该怎么说。   但他确定了极为重要的一点。   那就是这两位自称的杀手虽然来势汹汹,却并不是要真的杀死自己和晋鹏。   作为杀手,刘睿影看得出他俩是专业的。   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看的出来。   杀手的头等要务就是不能让旁人看出自己是个杀手,越普通越好,最好是丢在人堆里,根本找不到。   这是他们职业素养的一部分,如果他们长得太过于 显眼和浮夸,那么刺杀行动将会很困难。   刘睿影眼前这人,个头中等,面庞大众,身材匀称。眼睛不大,眉毛也不粗。即没有黑痣,也没有缺门牙。   一眼看上去,却是没有任何特点。   没有特点的人,最方便隐藏自己。   把自己隐藏好了,才能让自己的猎物放松警惕。   除此之外,他的全身很是放松。刘睿影感觉不到一丝杀气和紧张的氛围。   他站在这里,又好像是空的。   可以随着一阵风而来,也可以瞬间融进淡淡的月光之中。   能随时随地的成为树的影,酒的香。   你明明能看到他的存在,却又感觉不到。   如此缥缈、矛盾。   以至于盯着他看的久了,连自己都会产生幻觉,努力的眨眨眼睛,自我否定起来。   “想必你也看得出,我不是来杀你的。”   此人见刘睿影沉默良久,重新开口说道。   “所以你是有话跟我说?”   刘睿影问道。   杀手最忌讳暴露自己。   他选择正大光明的站在刘睿影面前,就已经是暴露了自己。   待下次他真的要对刘睿影动手时,将不再拥有任何优势。   哪怕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普通也没有任何帮助。   此人听罢后,笑了笑。   证明刘睿影说对了。   “不过这不是我的话,是旁人让我带给你的话。”   此人接着说道。   “旁人是指谁?”   刘睿影追问。   “这我不能告诉你。不过凭你的脑子,听完之后应当立马就猜出来了。”   此人说道。   “我试试。”   刘睿影说道。   “早点离开下危城,别和欧家胡家走的那么近。至于查缉司站楼什么的,好像也不归你管。”   此人说道。   “说完了?”   刘睿影等了片刻,发现没了下文。   “说完了,就这么多。”   此人说道。   “多谢!”   刘睿影拱手行礼。   “不必!”   此人也同样回礼。   这架势,若是被旁人看见,倒真相是两位君子在街上碰面。   说完最后一句,夹着刘睿影和晋鹏的一前一后两位兄弟杀手,便各自转过身,背对着他们俩,朝前走去。   没有运起任何身法。   脚下的步子也稀松平常。   但每走出一步,他们的背影在刘睿影眼里就淡了几分。   待三五步走出去,就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和夜色融为了浑然一体。   “这俩人倒是有意思。”   晋鹏说道。   “哪里有意思?”   刘睿影反问道。   “站在你面前的是哥哥,我面前的是弟弟。哥哥走路先迈右脚,弟弟则正好相反,先迈出的是左脚。”   晋鹏说道。   “你观察的真细致。”   刘睿影调侃道。   “没办法……他一直在和你说话,我面前的一句话不说。无聊的时候, 看东西总是会特别仔细。”   晋鹏两手一摊,极为无奈的说道。   “你怎么知道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刘睿影问道。   “感觉。”   晋鹏用了个极为玄学的字眼。   感觉,说白了就是瞎猜。   按刘睿影的推断,这两人应该是双胞胎。   既然是双胞胎,无非是谁先后从娘胎里出来。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硬要分个哥哥弟弟,着实是没什么意思。   就算分出来了,也不过是个大小之争而已,分不出来也不影响什么。   “四爷茶楼”就在前方不远处。   刘睿影突然转过头,看着晋鹏问道:   “那两人你觉得他们是谁派来的?”   “那还用说?欧雅明不是已经回答你了。”   晋鹏说道。   刘睿影皱起眉头……   他心中还有个疑惑没能解开。   若这两人真的是平南王派来的,为何要对自己好言相劝?对于杀手而言,动嘴皮子远不如动刀剑来的容易。   他们一定是有特别的原因,才会这样做。   晋鹏看出了刘睿影的心结,开口说道:   “有些事等你回去问问凌夫人就懂了。不过千万别说是我让你问的!”   “为什么?”   刘睿影更是不解 。   “因为我不敢保证你问了她就会告诉你。”   晋鹏朝刘睿影挤挤眼睛说道。   走进“四爷茶楼”。   今晚人不少。   大部分的桌子都坐满了人。   伙计一看有客人来,立马上前来迎接。   “是您!”   这伙计见过刘睿影两次。   所以一下子就把他认了出来。   能在“四爷茶楼”里被伙计恭敬对待的人不多。   刘睿影和晋鹏顿时就吸引了全茶楼大部分人的目光。   没柰何,刘睿影只得压低声音说道:   “先给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   伙计带着刘睿影和晋鹏直接上了楼。   踩在楼梯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果然这下子却是更加引人注目了!   低着头,赶紧进了个雅间,这才松了口气。   “您今天是和东家有约?”   伙计问道。   他口中的东家,正是陈四爷。   “不,我有个朋友应该是先来了。我来找他喝酒。”   刘睿影说道。   “原来如此。您的朋友是哪一位?帮您带上来。”   伙计客客气气的说道。   刘睿影转念一想。   酒三半是和欧小娥一起来的。   这里的东家是陈四爷,伙计也都不寻常,该是有些眼力见儿的才是。   眼前这伙计只见过自己两次,便牢牢地记住自己和他的东家有旧,说不定也认识欧小娥。   要是这样的话,酒三半也应该在这楼上的雅间中才是。   “是和欧家小姐一同来的那位。”   刘睿影说道。   伙计一听,登时反应过来。   但很快,脸上去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怎么了,他惹什么事了吗?”   刘睿影连忙追问。   “这倒是没有。欧家小姐陪他喝了两杯后,很快就离开了。离开前特意交代小的要仔细伺候。后来不知我东家怎么听说欧家小姐来了,但他来的时候,欧小姐已经离开,便没有碰上。”   伙计回答道。   “所以陈四爷现在在茶楼里?”   刘睿影说道。   “正是,而且就在和您的朋友喝酒。所以我才会问您们是不是约好的。”   伙计说道。   刘睿影沉吟了半晌,觉得有些好笑。   天下的事当真就能这样巧合。   早在中都城的时候,自己带着欧小娥闲逛时,就听她说起过自己与陈四爷认识。   但从刚才陈四爷的表现上来看,两人非但认识,还一定是好友。   “他们也在这楼上吧?”   刘睿影问道。   “左边第三个雅间就是。”   伙计回答道。   刘睿影点点头,给了他些赏银,便先行告退。   伙计走后,刘睿影还未将目光转向晋鹏,就听到他率先开口说道:   “凌夫人令。”   “你怎么非要现在说?”   刘睿影差异的问道。   “因为一会儿你觉得要喝酒。”   晋鹏说道。   刘睿影愣了愣。   却是一时间没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但晋鹏脸上那不怀好意的笑,让刘睿影知道了他话中的意思……   自己唯一一次喝到不省人事,就是在当初晋鹏担任查缉司站楼楼长的小镇中。   方才晋鹏这样说,实则在揶揄打趣。   意思是,刘睿影酒量不好,一会儿必然要喝多,所以中啊哟的事情得提前说。   对于自己的尴尬,刘睿影没什么好辩解的……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怎么辩解都无济于事。   “凌夫人有何命令。”   只能话锋转变,先听完晋鹏说了一半的正是。   “着诏狱典狱,查缉司省旗刘睿影立即前往安东王域,将解药送至安东王府。”   晋鹏煞有介事的说道。   “凌夫人怎么知道我拿到了解药?”   刘睿影反问道。   晋鹏笑而不语……   很快=,刘睿影也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着实是蠢的要命……   下危城中虽然没有查缉司站楼,但不代表没有查缉司的耳目。   甚至在漠南的华容道上,都有收了查缉司钱,供给情报的流人也说不定。   “安东王离开了中都城?”   刘睿影问道。   “我出发时,刚好他也动身。算日子,也差不多快到了,就在这两日。”   晋鹏说道。   “中了蛊毒,还要四处乱跑。中都城里待着多安全!”   刘睿影撇着嘴说道。   “你是中都人当然会这么说,人家可是安东王域的王爷。更何况他走了这么久,却是连家都快被人拆了。”   晋鹏说道。   刘睿影叹了口气。   本以为可以借此机会,去看看海边的风光。但听晋鹏这句话一说,却是明白 并不是什么好差事……   “先去喝酒!”   郁闷了片刻,刘睿影站起身,对着晋鹏一挥手说道。   不等他出门。   雅间的门却是从外面打开。   酒三半搀扶着陈四爷,两人都面色红润,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   见状,刘睿影和晋鹏赶紧腾开地方,让他俩坐在外侧。   “你一进门我就听到你说话了!我听你声音就人听出来了! ”   陈四爷指着刘睿影的鼻尖说道。   这动作要是放在平时,却是极为挑衅。   但刘睿影现在看了,只有努力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   因为陈四爷已经喝得眼神发直。   这会儿为了指准刘睿影的鼻尖,双眼使力非常,竟是在不自觉中变成了对眼,极为滑稽……    第十四章 上路   这一晚,刘睿影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   反正他来者不拒,且状态极好。   他只记得陈四爷那样指着自己之后,两人却是同时都笑了起来。然后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声,该喝酒了,众人便犹如听到了神明之令般,立马坐下,开始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昨晚的酒局好似都无人玩笑,也无人游戏,喝的极为严肃。   第二日,下危城改变了一如既往的好天气,阴沉沉的。长街上的行人和天气一样,都变得极为萧瑟。   “四爷茶楼”外,一名欧家执事牵着一匹宝马站在对面,似是在等什么人。   刘睿影知道他在等谁。   他在等的人就是自己。   欧家已经知道他要离开。   从下危城去往安东王城。   城与城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远到若是不留心,却是一辈子都到不了。近到兴许不用走,闭上眼睛想想就能到。   距离在于人心,喷要是觉得他远,一步也是天涯,要是觉得近,就算是奔赴千里都觉得不过如此。   所以当一个人对一个目标没有信心的时候,是鬼距离它很远的,要是很坚定,就会距离很近。   “刘典狱!”   欧家执事看到刘睿影从四爷茶楼门口走出来,立马迎上前来,恭恭敬敬的行礼。   “有事?”   刘睿影背着手问道,却是明知故问。   自己尽力的表现出平静的神色。   实则因为喝了一整夜的酒,他的眼睛有些水肿,嘴巴里还有些涩涩难闻的问道。   所以他在说话时努力把头仰起来,冲着天。   使得自己嘴里的味道尽力不让对方问道,否则就会有些丢人……   虽然男人都喝酒,但大多是为了一时的麻痹和浇愁,但往往只会徒增烦恼,酒后失言,头痛,浑身无力还有呕吐不止,都比那短暂的快乐要痛苦的多。因此喝酒不是一件很划算的事,喝酒之前都要想好后果才是。   “是家主让在下来的。”   欧家执事说道。   刘睿影听后点点头。   和他预料的一模一样。   不是欧雅明派她来的就是“一剑”做的决定。   刘睿影收回望天的目光,看向了这名执事。   从她方才说话的声音里,刘睿影听出竟是一名姑娘。   这姑娘的面庞却是不输欧小娥和欧小芹。   身材玲珑的恰到好处。   该瘦的地方瘦削,该丰腴的地方饱满。   即便她身上穿着极为宽大的执事袍服,也不能遮掩如此的韵味。   一时间,刘睿影有些怀疑起欧雅明的用意。   不用说,这名执事一定是精挑细选的。甚至都有可能不是执事,而是为了做这件事才穿上的袍服罢了。   刘睿影想不明白欧雅明这样做的用意到底是为了什么……   “美人计”这样烂俗的手段,想必欧雅明是不稀罕用的。   但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配上一位血气方钢的青年,即使走在一起,在长街上,也十分惹人注目。   “多谢欧家主了。”   刘睿影想了半晌还是没能明白欧雅明这样做的真实用意。   只好先道谢。   礼多人不怪,客气总是没错的。   “刘典狱不用客气,咱们现在就上路?”   执事问道。   听到“上路”一词,刘睿影心里咯噔一下……   他并不迷信。   但即将开始一段新的路途时,用“上路”一词来开始,绝对是有些不妥。   刘睿影瞥了一眼。   这执事顿时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是说了不好的东西,连忙低着头,定定的站着,双手藏在袖子里不断的揉捻。   看上去还有几分可怜。   刘睿影叹了口气。   她是欧家的执事。   并不是查缉司或是诏狱中的人。   所以他并没有资格去管教。   但同时,刘睿影心中也越发确定了一点。   那就是这姑娘决计不是执事。   欧家的执事都经过严格的培训。   无论是功法武技、待人接物,还是经营头脑。   但这姑娘,一看就是从未接触过外人,见过世面的样子。就像是临时被找来的替身,只是这么严谨的事情欧家为何会找一个不靠谱的女人来完成此事?   刘睿影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但一想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下危城,这姑娘到底是谁却是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反而没有负累,就这么潇潇洒洒的离开才是最要紧的。   “这里距离哪个门更近?”   刘睿影问道。   这执事东张西望了一阵,似是在辨别清楚方向。   刘睿影也不着急,更不催促,平静的看着他。   可越是这样,这姑娘反而越是焦急。   过了好一阵,才开口对刘睿影说道:   “应……应该是东门!”   刘睿影听后又叹了口气……   他是个路痴不假。   但路痴只是分不清方向,不记得路,并不代表他就是个傻子。   现在是清晨十分。   太阳从东方升起。   即使今天是阴天,但还能看到太阳隐约的轮廓。   刘睿影一抬头就能看见太阳的光晕,说明正前放是东方。   但据他所知,正前方走到头也只是城墙根下,还要稍微朝西走上不少距离才能从城门出去。   刘睿影再度凝视了这执事片刻,随即走到一旁的商铺,和刚刚撤下门板,准备开张的早餐铺老板热情寒暄了几句,然后问清楚了城门的方向。   “不过客官,现在你可出不去!”   老板提醒道。   “却是为何?”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下危成的城门,每个月十三号,二十六号这两日检查的极为细致。开门的时间也会延迟一个多时辰。”   老板解释道。   刘睿影听后点点头。   他还不知道有这么一说。   不过他身边跟着一位欧家执事,出门自是不用担心。   “所以客官您不如在我这吃碗面,吃完再喝壶茶醒醒酒 ,保准一会儿出城之后赶路就能健步如飞。”   老板说道。   刘睿影笑笑。   原来这才是老板的真正目的。借着赶路的借口,让他吃碗天价面,恐怕只要有些盘缠的匆匆赶路人,都会干脆   不过刘睿影昨晚边吃边喝,一肚子吃的还被酒泡着,的确是腾不出地方再吃别的东西了。   想了想,觉得这老板开个小摊子也不容易。   大富大贵这辈子是决然不可能,也就是混个温饱罢了。   刘睿影从抖了抖胳膊,掏出些散碎银子,放在铺子刚摆出来的桌子上。   老板看的不解其意。   刘睿影淡淡的说了句:   “买路钱。 ”   问清楚了路,刘睿影走在前面,执事牵着马紧跟其后。   刘睿影感觉到有好几次她在背后欲言又止,但始终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这样走路,路会变得很长,时间会变得很慢……   本来最多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走到的地方,硬生生的花费了小半个时辰。   城门口已经堆积了很多想要出城的人。   但城门的确没有开。   熙熙攘攘的人群堆积在那里,人头攒动。   今日门前的值守之人是胡家中人。   他们远远就看到了刘睿影身后的欧家执事。   “要出城?”   值守之人并不认识刘睿影,也不认识这名执事,但却认识她身上的衣服。   “嗯。奉家主之命,送刘典狱去往安东王域。”   执事说道。   却是一改先前面对刘睿影时的害羞与矜持,变得无比干练。   胡家值守之人闻言,立即看向刘睿影。   “没认出刘典狱,多有得罪,还望大人见谅!”   刘睿影拜拜手,示意无妨。   但这胡家之人却上前一步,对刘睿影耳语道:   “家主夫人在城门外的茶铺等您,嘱托我定然要告知您一声。”   刘睿影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先应承了下来。   城门外的茶铺旁有个亭子。   五大王域的只要是大些的城外,都有这样的亭子,叫做十里长亭。   从古到今,多少送别,多少凄惶,都在这长亭之中惨淡上演。   出了城后,刘睿影回头一看,那执事不知何时,手上又牵了一匹马。   两匹马一左一右,紧紧地夹住这名执事矮小的身躯,看上去很是有些楚楚动人。   她还没有走的意思。   刘睿影料想她因当时要把自己送到十里长亭。   不过方才那值守之人说胡夫人就在亭子旁的茶棚中等着自己。   他还在考虑要不要提前把这执事打发走,不让她看到自己和胡夫人有所接触。   可转念一想,就打消了这般念头。   下危城中的事,欧家全都知道。   那又怎么会不知道胡夫人一大早就出了城去?   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她相送。   今天出城的人中,只有刘睿影有这个资格。   所以没必要躲着欧家执事,因为欧雅明定然早就知道了。   长亭中一个人也没有。   旁边的茶棚里有一个人。   正是胡夫人。   没有人的原因是下危城的城门还有一个多时辰才开。   刘睿影算是用了特权,才能提前出来。   况且这么早,茶棚也该当没人。   除非这处茶棚还兼卖早饭。   胡夫人穿着风衣,头戴风帽,背对着大路。   她将风帽的帽檐压的很低。   毕竟是有头有脸的命人,还是胡家的家主夫人。   这样大清早的,就在城外的茶棚中等人,要是被人认了出来,着实不雅,更不好听。   众所周知,胡家家主常年卧病在床,旁人看到胡夫人这么早出来等人,还以为是约了情人呢。   刘睿影年轻,帅气,身材匀称结实,的确符合情人的所有标准。   但他不是,也不可能是。   刘睿影径直走到胡夫人的对面坐下。   胡夫人早就给他摆好了茶具。   茶具是她自己带的,茶叶也是。   就连水,都是在家中烧好了,提过来。   泡茶的水,不能用滚水,最好是八成热。   从胡家中提来,走到这里,水温刚好是八成。   八成热的水泡了茶,人也不能立马喝下去。却是得再凉两成才行。   从刘睿影走出城门,到这十里长亭,刚好让冲泡好的茶水又凉了两成。   一切都在胡夫人的计算下,极为精准。   当然,刘睿影不知道这些细节。   他伸手摸了摸茶杯。   感觉到茶汤温热,正好入口。   于是就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十里地的路,不长不远。   但昨晚喝了一夜的酒,着实是口渴。   胡夫人又给他填满了一杯,同时用有有些嗔怪的语气说道:   “不能仗着年轻,就如此喝酒。”   刘睿影讪讪一笑。   她说的不错。   只是这语气中的关心让刘睿影很不适应,低头又喝尽了一杯茶。   “城门口的胡家值守说您在这里等我。”   刘睿影说道。   胡夫人点了点头。   又给他面前的茶杯填满,但却一个字都不说。   刘睿影没柰何,只能继续喝茶。   茶杯很小。   茶汤温热。   却是越喝越渴。   “从这里去往安东王城必得经过平南王城。”   胡夫人忽然开口说道。   “我知道。”   刘睿影回答道。   他虽然路痴,但还是能知道大概的方向。   昨晚在酒桌上,晋鹏特意掏出地图,一寸一寸的指着给刘睿影全部说道了一通。   更何况从这里往东走,越走越热闹。   只要身上有钱,不愁找不到路。   再不济,花点钱问路就行了。   在中都城里,刘睿影能给那早餐铺子的老板“买路钱”,在其他地方同样也可以。   “那小姑娘是欧家的剑心。”   胡夫人又朝后看了一眼,对刘睿影说道。   这倒是出乎刘睿影的意料之外!   他清楚这姑娘的身份定然不是执事这么简单,但却也没有猜到她会是欧家的剑心。   岂不是说,她的地位与欧小娥和欧小芹相同?   “原本也不是的,成为剑心是最近的事情。正好是你在满足部落之中。”   胡夫人接着说道。   “愿闻其详。”   这故事勾起了刘睿影的兴趣,他相处从头到尾听完。   “一个丫鬟,在欧家中偷学剑。被抓住了会怎么样?”   胡夫人轻轻一笑,反问道。   “会被处死。”   刘睿影脱口而出。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简单了……任何传承最忌讳的都是偷师。被发现,肯定是要处死的。   “不。”   胡夫人摇摇头说道。   “是成为了欧家的剑心。”   刘睿影捏紧了茶杯。   故事如此的结局当然是谁都想不到。   不过这也的确符合欧雅明的行事作风。   所谓“不拘一格降人才”。   只要是对欧家的有用之人,全都让他们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胡夫人在此,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刘睿影压下心头的惊骇问道。   “她会做你的平南王城,然后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胡夫人不紧不慢的说道。   丝毫不理会刘睿影的催促。   “惊天动地的大事?”   刘睿影还为想清楚是什么事。   眼前黑影闪烁。   胡夫人却是已经站起身来,收拾茶具。   刘睿影见状,只好也起身帮着收拾。   胡夫人将茶具全部放入一个精致的布包中,又将布包放在一个陈年木盒里。最后对着刘睿影躬身行了个礼,便拉低了头上风帽的帽檐,一言不发的离去。   刘睿影从鼻子长长的呼了口气。   还未回头。   手中便触到了缰绳。   “刘典狱,时候不早了 ,咱们该上路了!”    第十五章 影子   说来也奇怪,这执事的话就像有魔力一般。她话音刚落,天立马就放晴了。   这样的本事,刘睿影曾听萧锦侃说过,叫做言出法随。   他的师傅,上一任至高阴阳师叶伟就有这般本事。   至于他自己能不能做到,确实没有说,刘睿影也没有问。   显然这名执事不是阴阳师,也不可能有这般本事。   她只是凑巧碰上了而已。   今天本来就是艳阳天。   艳阳天赶路最是舒畅。   人的心情会舒服,马儿奔驰也畅快。   刘睿影捏了捏手里的缰绳。   皮质的缰绳外密密麻麻的缠着一圈儿缎子。   握在手里滑滑的,亮亮的,十分舒爽。   也就只有这般顶级的世家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寻常人家出门都靠两条腿,哪里会舍得用缎子来缠绕缰绳?即使结婚的时候,洞房里能有一床缎面儿的被子都是极为不错了……   “刘典狱?”   执事看到刘睿影握着缰绳发呆,不由得出言提醒道。   “还不知怎么称呼?”   刘睿影回过神来问道。   人都有名字。   这是除了自己的面庞、脾气、秉性外最直接的区分。   但这执事却面露难色。   她没有名字。   或者说没有刘睿影问起的这种名字。   胡夫人说的不错。   她在欧家之中原本只是个丫鬟。   丫鬟语气说是名字,不如说是代号。   因为丫鬟向来都跟在自己的主子身后,像个影子一般,而影子是不需要名字的。   “既然是欧家中人,你也该姓欧吧?”   刘睿影继续问道。   执事惨淡一笑。   然后点了点头。   在出门之前,她还没有姓氏。   没有姓氏便算不得欧家人。   被发现偷偷学剑、练剑后,她就被抓了起来,关在柴房里。   其他人家叫柴房,欧家的柴房里,对方的都是煤炭。   木柴的温度不足以炼化铁矿石,更别提坚硬的钨钢了。   待欧雅明听说了这件事后,把她放出来,又命人将其带到自己的面前时,她已经在柴房里关了三天半。   三天半不吃不喝。   与柴房仅仅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是欧家的冶炼唱。   昼夜不停的熔炉,把这面墙烘烤的滚烫。   她不得不远远的躲着,将身子所在角落,才能拥有些许的清凉。   但那“叮叮当当”的声音没有一刻停歇。   即使她将双手堵住耳朵,也无济于事。   一开始只是觉得吵闹,让她心神不宁。   到后来,那每一锤子都想砸在了她脑子上一样。   整个人都变得迟钝起来,双眼呆滞木讷。   欧雅明见到她是,她便是这般模样。   只是当他看到欧雅明的面前放着的剑后,双眼顿时挣脱了麻木与混沌,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真正的热爱是挡不住的。   她对剑有一种从骨子里绽放出来的热闹。   一个热爱剑的人,有两样东西决计躲不开,逃不掉。   好剑。   好对手。   有了好剑,才能够彻底施展出那些通冠古绝今的剑法。   而有了好多手,这些剑法才有它真正存在的必要。   欧雅明面前的这把剑,就是一把绝世好剑。   是欧家剑心才能有资格拥有的,紫荆剑。   欧小娥有一把相同的,欧小芹也是。   欧家不能保证每一把紫荆剑都是一样的锋锐,一样的凌冽逼人。但却是能够保证每一把紫荆剑都是独一无二的绝世好剑!   欧雅明的眼神在她的脸上。   她的眼神在剑上。   就这样互相注视了良久。   欧雅明开口把这剑送给了她,并且给了她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姓氏。   但这天底下没有什么是白得的。   虽然她已经有了紫荆剑,看上去和欧小娥、欧小芹一样。   不过丫鬟始终是丫鬟。   丫鬟即便侥幸变成了主子,也还是主子的影子。   影子有时会不一定只跟在主子的背后,还会挡在主子的面亲。   她就是一个挡在主子面前的影子。   若是失败了,主子无非损失一个影子罢了。要是成功了,她只是个比较壮实好用的影子而已。   “叶子。”   她轻轻张口说道。   声音轻的刘睿影几乎都没有听到。   “叶子……”   刘睿影自顾自的又念叨了两遍。   的确是个姑娘的名字。   其实太想说的是,的确是个丫鬟的名字……   刘睿影翻身上马,对着叶子招了招手。   “你应该带了地图吧?咱们朝这里走,什么时候能到平南王城。”   叶子一听慌慌张张的从身上他掏出来地图。   但她坐看又看,却是都分不清方向……   刘睿影只得将地图要过来,自己看个清楚。   现在他们刚出下危城,在地图上很好找寻方向。   刘睿影一眼就看到了十里长亭的位置。   这份地图极为详细,就连长亭旁的破烂茶棚都有所标注。   一路上更是把所有的峡谷、山坳、浅滩、湖泊等等地形全都标注出来。   毫不夸张的说,若是现在有谁想要攻占平南王域,得到这张图,就已经多了三成的胜算。   图中的信息太过于庞杂,刘睿影一时间也看不完全。大概记住了去往平南王城的路线方向,以及一路上那里可以打尖,哪里可以住店之后,便把图还给了叶子,想着等路上有空是再拿出来细细研究一番。   可他刚一回头,却就闻到了浓烈的焦糊味。   却是叶子用火石点燃了那地图,手拎着一角,在半空中扇呼。   “你这是……”   刘睿影震惊的问道。   这份地图的做工精致。   抛开做工不说,制成这一份地图,需要多少人的心血?其中还要经过九山异兽的地盘,危险自不必说。   “家主交代过,要是外人看了这幅图,就烧掉。要是知道了去往的路,就烧掉。现在你看过了图,也知道了路,所以这红装这张图要烧掉。”   叶子平静的说道。   这只是家主欧雅明的一句交待而已。   她身为欧家的一份子,听家主的话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叶子同样不明白刘睿影为何在这里激动万分……好像这事与他丝毫无关。   待地图烧到仅剩下叶子手里捏着的角落时,她松开了手。   自最后的一点点,还未落地,在空中如落叶般起伏了几下,便从彻底消失殆尽。   刘睿影看着一地的黑灰, 唏嘘不已。   不过就如叶子说得那样。   她是遵守家族的令。   而刘睿影只是个外人。   无权干涉什么。   只是经过了这件事后,刘睿影觉得这一路却是要痛苦了……   叶子虽然长得很是娇小好看,但神情却是根木头。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说,就连说话都没有语气音调的变化。   仿佛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能让她动心动情的事情。   若她早生个几十年,或是去往些偏僻的地方,一定会被那些人以为是女神仙下凡。   除了神仙以外,哪里还会有凡人如此不悲不喜?   轻快的马蹄带起和煦的风。   这一路,先向南,再向东。   越走越暖和。   还未出十里地,刘睿影已经看到绿色了。   下危城算是个临界点。   离开下危城后,每超钱走一步,都会温暖不少。   尤其是这次刘睿影的方向是天下最温暖的安东王城。   安东王域靠海,有着最长的海岸线。   安东王城也坐落在海边。   王爷和她的十几位王妃都生活在其中。   刘睿影自有生活在天下腹地,中都,所以对于,大海很是向往。碧蓝的海水与波涛,千疮百孔礁石,他都为见过。   但现在想起这些,只会让他心情更加沉重……   靠近安东王域的海固然是不错。   但这海的另一头,便是云台坐落之处!   云台,坛庭。   还有那神出鬼没的高仁。   前两者就连擎中王刘景浩也会出头,更不用书刘睿影了。   这一路虽然气候越走越暖和,但刘睿影的心却是越来越沉……   按照地图上显示,最快的路,马不停蹄,都得两天半的光景。   要是再快,就得赶夜路。   即便胯下是宝马。   马受得了,人也受不了。   人生地不熟的,刘睿影不敢让自己太过于疲劳。   否则遇上什么突发情况,却是没有十足的状态来应付。   万一真有什么事,自己的手因为拉缰绳拉久了,握剑的时候发抖,岂不是死了也活该?   既然和叶子没有什么话说,刘睿影也便也加紧赶路。   叶子默不做声,始终跟在刘睿影身后,保持着恒定的距离。   果然就如同刘睿影的影子一般,两人狂奔了大半天,刚过正午,眼前出现了一片镇甸,这才停下来,打算吃点东西,稍事歇息歇息。   刘睿影牵着马,在镇甸中来回溜达了两趟。   终于找到了个稍微不错的客栈酒肆.   还未走进店里。   老板和伙计就一同出来相迎。   从刘睿影和叶子手里结果缰绳,又极为客气的拱手弯腰,看这样子哪里是伺候客人,估计对自己的祖爷爷都没这么毕恭毕敬过。   刘睿影不熟悉这里,只以为是每个地方的风俗习惯不一样。   有的地方做生意就是这般客气。   走入客栈酒肆之内,空无一人。   刘睿影感叹这里果然是生意不佳,所以对待好不容易来的客人才会这样引擎。   同时也有所警觉。   因为这样的店,因为生意不好,逮住一个客人却是就容易当做是肥羊。   刘睿影可不愿意被别人当做傻子。   所以他几乎没有说话。   对于老板一应的恭维之言,全都是轻轻点点头。   可这老板却是把刘睿影从头发丝夸到了脚后跟。   连他马上的雕花马鞍和缎面儿缰绳都没有放过!   这就显得有些刻意和夸张了……   刘睿影不由得更加堤防。   坐定之后,不等刘睿影张口。   伙计就上了一壶茶。   “客官您下午还要赶路,还是用些茶,落落汗,不要饮酒了吧。”   说着就给刘睿影倒了一杯茶。   虽然这伙计说的在理,但刘睿影觉得可笑……   明明自己才是客官,喝酒喝茶都是自己的权利。   而且,他怎么知道自己下午还要赶路?   刘睿影默不作声的喝完了茶。   茶是大红袍。   但却又有点其他的香气。   “大红袍混着铁观音。”   老板看到刘睿影咂着嘴,正在品尝,出言解释到。   刘睿影又看了看杯底剩下的茶汤。   大红袍赤深,铁观音金澄,果然是这二者混在了一起。   这俩都是极为名贵的茶叶。   如此乡野小店能有就已经实属不易,没想到竟然还这般创新的,将其混合在一起,爆发出新的口味来!   刘睿影觉得好喝,一鼓作气喝了三四杯,只觉得满口生津,胸口、腹内、以及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   放下茶杯的刹那。   店伙计推这个车子。   上下两层。   上层凉菜,下层是热菜。   凉菜五道,热菜八道,还有三种。   新鲜蒸出来的银米饭,松软的花卷,还有一缻小米粥。   但还是没有酒。   刘睿影并不想喝酒。   但这桌上满满的都是下酒菜,却没有一杯酒,却是让他奇怪之际。   更何况,他并没有点菜。   两个人如何吃的完这么菜?   这家店是黑店,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老板和伙计两人还一左一右的夹住刘睿影,生怕他跑了一般。   刘睿影看了看叶子。   叶子还是毫无表情。   但她的喉咙却上下动了动……看得出肚子也饿了。   既来之则安之,不论这饭菜吃完之后是刀光剑影还是血或冲天,饿着肚子是最难受的。   刘睿影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一个花卷,掰了一半分给叶子,自己又盛了一碗小米粥。   菜色丰富不说,味道也着实不错!   很难想象……在这样的乡野之处会有手艺这么了得的厨子。   刘睿影不禁感慨!   有这手艺,就算是正经钱也能赚到,何必做这刀尖儿上的生意?   风卷残云。   刘睿影本就吃饭很快。   但当他放下筷子时,发现叶子已经吃好许久。   丫鬟总是得比主子晚睡早起,晚举箸先放碗。   经年累月锻炼出来的,已经成了习惯。   刘睿影又喝了杯茶。   料想这老板和伙计差不多该动手了。   “客官!”   果然,老板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口了!   刘睿影全身都紧绷起来。   他翘着二郎腿。   脚尖刚好可以够到旁侧的椅子。   老板站在椅子侧面。   刘睿影有把握在他身形闪动的一瞬,用脚尖勾住椅子,猛的咂向他的膝盖。   膝盖吃痛,人下盘不稳,注定影响身法速度,还会弯下腰来 。   另一边的伙计,则更是容易。   刘睿影手中捏着一根牙签。   在他脚尖勾住椅子的刹那,自己的上半身必然要向后倾倒。   这时,即便那伙计出刀动剑,他却是也能刚好闪躲。   而后自己的肘部就能狠狠地钉在伙计的肚子上,最好是胃。   如此一击,若是顶的实了,伙计自当一口气捯饬不上来,捂着肚子弯下腰……   刘睿影手中的牙签虽然戳不破筋肉,但插进他的眼珠里还是没有问题的。   只需要一个呼吸的功夫,两人便会一个残废一个受制。   “马已经重新备好,您虽是可以继续上路!”   但老板这一句话,却是让刘睿影吃惊不已……   方才脑海中眼帘的那一切,骤然都成了无用的笑话! 第十六章 随行   老板话音落下,刘睿影却是愣了半晌。   他还未从刚才的筹谋中回过神来。   明明就是一家强买强卖的黑点,怎么老板和伙计却是这般和善?   出了这家店,可就天高任鸟飞,这两人再也留不住自己。   难道是另有图谋不成?   刘睿影还在盘算,看到了桌上刚刚吃过的菜。   觉得是不是这菜中有蹊跷,被老板和伙计下了药。   但细细一回想,方才吃时并没有觉得味道不对,甚至还极为可口。   但也不能证明这饭菜就没有问题,有些毒药是无色无味,甚至还会将饭菜的口味增添的更加可口的。   若是真的想要害人,那什么方法和手段都是有可能的。   更何况,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客官?”   老板见刘睿影半时天没有反应,再度出言。   刘睿影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叶子,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彼此有数。   刘睿影身子一窜,就站在门口。   果然两匹马好端端的站着,看上去精神十足,绝对是方才得到了很好的伺候。   这两匹马,在欧家中都是娇生惯养的。   说不定吃的比寻常人家还好。   每日的梳洗更是一次不落。   先前赶路跑了许久,身上的毛发已经沾染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看上去不再油亮。   但现在却是重新油光焕发,宛如刚从欧家的马圈中出来一样!   着实是让刘睿影百思不得其解。   哪有店家会准备这么 好的饭菜,又细心地替客人去梳洗马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不信无缘无故害人的人,也不信无缘无故帮助人的人。   叶子很快也从里面走了出来。   “已经有人买过单了。”   刘睿影的眉头凝成了一个疙瘩……   他在此地根本没有熟人。   而且他知道叶子也绝对没有。   为了赶路方便,一出城,叶子却是就在自己欧家执事的衣衫外套了一件斗篷,将原本的衣衫遮蔽住,没人能看得出她的身份。   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有人请客吃饭,当然是一件极为奇怪的事情。   虽然有人请客大多是开心的事情。   若是有人排一排这世上最为惬意之事,那白吃白喝绝对能榜上有名,并且名次不低。   人生来都带着懒惰的心理,而懒惰的人总会想要不劳而获,有白吃白喝的机会,没有人会轻易放过。   哪怕一个靠自己努力而生存的人,碰到这机会,也不会错过。   白吃不用付出成本,不用付出汗水,唯一付出的就是脸面,可对于懒惰的人来说,他们本就什么都没有,更何况是脸面呢。   但这般吃喝着实过于奇怪!   尤其是在人生地不熟,刘睿影和同行之人叶子还身份极为敏感的时候。   吃人嘴短。   有人请客,总是意味着有事相求。   这里不是中都城。   即便是真有事情求到刘睿影,他也办不了,更何况这事并不是事先说出来,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所以这饭吃的不舒坦……尤其是心里不安。   一回头,老板和伙计都站在门口,毕恭毕敬的相送。   却是让刘睿影更加膈应,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翻身上马,又是一路狂奔。   一个多时辰后,人不困,马却乏力,这才再度停下。   从下危城到平南王城这一路,是由欧家和胡家共同出资修的路。   路很宽敞,足以容纳三辆四驾马车并行。   路面夯砸的十分瓷实,每年还有专门的人一里一里的维修保护。   因此马儿跑的极为舒服,人骑在马上也不颠晃。   不过一个时辰,也差不多到了该休息的时候。   这条路,每五里就有个茶棚,每二十里左右就有个客栈酒肆。   至于先前那种镇甸,就不知道间隔多少距离了。   那地图上倒是标注的清楚,但刘睿影当时只顾着看路和方向,却是没有注意到其余的杂七杂八。   两人停下时,左手边刚好有一个茶棚。   刘睿影不记得这是第几个,自是也算不出吃完饭后究竟赶了多远的路。   反正按照计划,今晚赶到平南王城应该没有问题。   只要大体的时间不耽误,这一路上在哪里歇脚打尖就不用计划的太过精密。   还未下马,茶棚里的伙计就快步走出。   刘睿影警觉!   横剑隔开。   那伙计看到刘睿影横着的剑,当下脸色一变,显然也有些害怕。   可转瞬间,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硬着头皮又上前了两步,对着刘睿影说道:   “客官赶路辛苦!快进来喝杯茶落落汗!”   刘睿影沉吟片刻,收起了剑,翻身下马。   但这次他未把手里的缰绳交给伙计,而是自己拴在了驻马石上。   特意选择的位置。   这样自己喝茶时,一抬头就能看到两匹马看,谁都无法做手脚。   茶棚中坐定后。   伙计立马端上来一壶茶,两个茶杯。   这种乡下茶棚,向来都只卖一种茶,没有茶牌之说,所以也用不着点。   北方的茶棚,最多加卖烧饼咸菜,供过往的行人冲击。   南边儿的,有些茶棚的炉子除了烧水外,还煮点汤圆。   但这些吃食,价格可比别出贵多了,因此买的人极少。   大多都是自己带点干粮,要一碗热腾腾的加了盐的大碗茶,凑合吃喝些许,待腿脚歇息够了,趁着天光还足,便继续赶路。   在外行路,害怕的不是黑点坏人,而是天黑了还未到达可以住店的地方。   露宿荒郊野外,即使什么都不会发生,但胆小、迷信之人,全凭脑袋里想出来的,就能把自己吓个半死。   不说睡不好……   是根本睡不着!   第二天双腿软的哆嗦,眼皮子就跟缝起来了一样……   茶汤从茶壶中倒出来的一瞬,刘睿影抽了抽鼻子。   茶棚里卖的大碗茶通常是砖茶。   是以茶叶、茶杆,有时候还有茶叶沫压制而成的一种廉价茶,一两枚大钱就能买一碗,喝完了还能添。只是盐就加一次,后续还想要,还得另行掏钱。   可这茶,无论是颜色还是香气,都不是砖茶。   砖茶色泽深厚,香气中略带些涩。   “客官请慢用!还有什么需要,直接招呼便好!”   伙计将刘睿影和叶子面前的茶杯倒满后,便躬身行礼离去,重新去围着火炉烧水忙活。   刘睿影看着茶杯里的茶汤,随即又抬头看着那伙计。   缓缓端起茶杯,放在笔尖下一撩。   “碧螺春!”   还不等刘睿影开口,叶子抢先说道。   刘睿影有些诧异!   自己也是近距离闻过之后才能知晓,叶子却是动动眼皮而已。   不过转念一想,刘睿影却是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即便叶子以前只是个丫鬟。   但他却是欧家的丫鬟!   以前皇朝的时候,百姓之中有句话叫做宰相门前七品官。   意思是说,在相爷府里做事的,就算是个门子小厮,都是高人一等。   欧家作为天下的顶级世家,在其中当丫鬟,也要比寻常的大户人家小姐要见多时光。   何况丫鬟本就是端茶倒水,伺候人的活计。   能一眼认出来这是什么茶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   这样的茶棚这么会有碧螺春?   眼下他们还没有走出平南王域,这里还是冬天!   碧螺春属于绿茶,饮用的时期有限,基本集在清明前后,连入夏都难。   要是在安东王域的话,倒是因为气候原因,说不定有晚熟的碧螺春。   但在这里,决计是不可能的!   “还是极品!”   叶子浅浅的品了一口,接着说道。   刘睿影一边摸索着茶杯,一边笑了起来。   有人请吃饭,有人请喝茶。   吃的是好饭好菜,喝的是极品碧螺春。   这日子,就算是王爷也不过如此吧?   但刘睿影没有喝茶。   他在观察这位伙计。   伙计身材精瘦,肤色黝黑。   显然是常年在这种室外的茶棚里做活计导致的。   刘睿影没有看出什么异样,终于架不住口渴,“咕嘟咕嘟”的喝了大半壶。   放下茶杯,刘睿影走到伙计面前,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这喝茶?”   伙计听后尴尬的笑了笑,笑而不语。   刘睿影看问不出来什么,只能无奈的摇摇头。   这一路上如此多的茶棚,那“请客”之人竟然能知道自己就要来这里,不得不说也是神通广大。   刘睿影忽然萌生了个想法。   但这想法对不对去,却是还得亲自印证一番。   “走了叶子,咱们继续赶路!”   听到刘睿影招呼,叶子点点头,立马起身。   待刘睿影回过头时,叶子已经骑在马上。   此处距离下一个茶棚只有五里地。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两人就到了。   提前刘睿影并未告诉叶子两人要在这里停下。   所以当他勒紧缰绳的时候,叶子却冲出去了好远。   待她调转马头,慢悠悠的回来时,眼神中对刘睿影有着明显的怨气……   刘睿影讪讪一笑,并未解释什么。   这次突然停下,实则是试探。   除了自己以外,刘睿影谁都不信,包括叶子在内。   说不定这一路上,就是这小姑娘从中传信。不然谁会这样精准的掌握自己的动向?唯有她和刘睿影一同赶路,才能知道具体会在哪里吃饭,哪里喝茶歇脚。   可很快刘睿影就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他把叶子想的太复杂,而把这件事想的太简单!   刘睿影的马刚停下步子。   茶棚中的伙计就探出头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似是在确定着什么。   很快他便眼神一亮!   从茶棚中快步走出,毕恭毕敬的表情和先前那伙计一模一样。   “客官……”   “碧螺春?”   刘睿影连马都没有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正是,碧螺春!极品碧螺春!”   伙计愣了愣,匆忙回答道。   “谁付你的银子。”   刘睿影问道。   伙计方才这句回答,却是让叶子洗去了嫌疑。   看来那“请客”之人,根本不知道刘睿影的具体动向。   但从下危城去往平南王城的路就这么一条。   他们却是把沿路所有的茶棚、客栈、酒肆,都打点了一遍。还给这些老板、伙计详细描述了刘睿影和叶子的特征,让他们不至于认错人。   “客官……这……”   伙计显然有什么难言之隐。   “好吧,我也不为难你。你只用哥告诉我,他们是什么时候来找你的就好。”   刘睿影说道。   逼着一个茶棚的伙计说实话自是有一万种办法。   刘睿影可以永剑,也可以用钱。   但要是被那“请客”之人知道伙计暴露了他们,这伙计还有这茶棚能不能坚持到日落十分都说不定。   为了这样的事情,导致一个人去死,显然不够道义,刘睿影也不想如此。   所以他换了个问法。   伙计抿着嘴,皱着眉,考虑了很久,才开口说道:   “昨晚深夜。”   “这茶棚,昼夜不打烊?”   刘睿影追问道。   “打烊的,他们来的时候,小的已经睡下了,就在那棚子里!”   伙计朝后一指说道。   刘睿影看去,烧水的炉子后面,有个砌着一面火墙的棚子。   “他们?”   刘睿影敏锐的注意到伙计的措辞。   前来找他的竟然不止一个人!   “没错,是两个人……或者说小的只看到了两个人,有个多也说不定。”   伙计挠挠头说道。   “两个怎样的人?”   刘睿影继续问道。   他在下危城里,和晋鹏一道也被两个人出言威胁过。   一路上能白吃白喝固然好。   但算不算是一种威胁?   意思是你的一举一动都别我们盯着。   这种威胁要比言语之际放狠话要有用得多!   刘睿影顿时觉得全身刺挠……   到处都有种说不出的痒痒。不自觉的动了动肩膀。   “天太黑了……小的没有看清……乡下茶棚,打烊之后一盏灯都没有。”   伙计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这的确是实话,伙计没有骗他。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这是最为关键的问题。   这两人要么出手阔绰,要么就是以性命相逼。   “钱是老板收的……小的只看到了一封老板写的亲笔信。”   伙计说道。   “你还认字?”   刘睿影诧异的问道。   这样茶棚的伙计,都是穷苦人家出身,读书识字是个极为花钱的事情,根本供应不起。   “小的不识字……白纸上有老板的印记,那印记小的认识。”   伙计说道。   “不过……他们也给小的了赏钱。”   能问出来的也就这么多。   刘睿影身呼了一口气。   马鞭扬起,招呼着叶子继续赶路。   今天的计划不能耽误,哪怕是日头落下去后,也要赶到平南王城。   现在刘睿影隐隐还有些期待。   不知道等自己抵达了平南王城后,会有什么样的惊喜有要发生。   既然一路上都有人随行,吃穿用度可以白来,而且伙计口中的“他们”对自己并无敌意,刘睿影便也踏下心来赶路,不再去考虑其他。   两人中途总共停息了五次。   远远看到平南王城的城墙时,天光还算是亮堂。   面对着近在咫尺的城门,刘睿影却驻马不前。   有两个人他却是必须的感谢一番,否则对不起人家这一路上的照顾。    第十七章 两位侯爷【上】   “两位真是辛苦!”   “刘典狱辛苦!”   刘睿影和那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   先前在下危城中的时候,这两人还言辞威胁过刘睿影和晋鹏,刘睿影记得很是清楚。   “饭菜还可口吗?”   其中一人开口问道。   “可口。”   刘睿影点头回答道。   “茶还好喝吗?”   另一人接着问道。   “好喝!”   刘睿影仍旧点头回答道。   一阵沉默,三人都没有说话。   两人却是闪过目光,看向了刘睿影身后的叶子。   “她是欧家人。”   一人说道。   “本来是丫鬟,现在是剑心。”   另一人说道。   两人自顾自的说着,丝毫没有顾及刘睿影。   “欧家看来是走下坡路了,丫鬟都能当剑心!”   这次另一人没有接过话茬继续说道。   反而重新将视线固定在刘睿影的面庞上。   “中都查缉司,不会介入任何纷争,是吗?”   过了半晌,刘睿影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他对自己说的……   “是。”   查缉司的准则就是如此,没有什么好不承认的。   “若是我们要杀了这姑娘,你会不会出手?”   另一人接着问道。   刘睿影目光凌然……   他却是没有想到,这两人对叶子竟然起了杀心。   两个大男人居然对一个弱女子起了杀心,真是难为大丈夫,就算这姑娘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也不能这么明晃晃的就过来针对人家。   一个丫鬟能有多大的威力,又能有多大的威胁,若她就能威胁到他们,那岂不是显得他们什么都不是?   说起来,他还不知道这两人到底隶属何方,心里以为的,去全都是欧雅明的推测罢了。   他觉得这两人一定是来自平南王府。   这样的推测不无道理。   倘若不是来自平南王府,那他们怎么会有这样大的手笔和能力?让从下危城到平南王城这一整条路上的客栈、酒肆、茶铺,都听之任之。   “你们是平南王府的人?”   刘睿影问道。   相对于叶子的性命而言,他更关注这两人的身份。   眼下必须得听他们亲口说出来,才能让自己更好的做决断。   “是。”   “也不是。”   这话是两句话。   是从两个人的嘴里说出来的。   刘睿影平静的看着两人。   如此打机锋的习惯,让他很是不快!   “我俩是侯爷,王爷亲封的侯爷。”   对于平南王域的两位侯爷,刘睿影早有耳闻,但却了解的并不详细具体。   五大王域中,平南王域是唯一有王爷,还有侯爷的地方。   这两位侯爷与平南王到底是什么关系,又是怎么当上的侯爷,没有人知道。   现在看来,即使是欧雅明都未曾见过这两人。   不然在下危城中的时候,他早该认出来才是。   “既然是高高在上的侯爷,那为何要与一位小姑娘过不去?”   刘睿影问道。   “不管她以前是什么身份,现在可是欧家的剑心,手里拿着紫荆剑的。”   刘睿影顿了顿接着说道。   两位侯爷听后脸上都有极为不满的表情……   “听刘典狱的意思是,欧家要凌驾于王爷之上?”   “不敢,王爷就是王爷,平南王域惟一的天。”   刘睿影不会让对方揪住自己话中的漏洞。   听到这句话,两位侯爷舒服了很多。   他们的侯,是王爷封的。   要是欧家凌驾于王爷之上,那自己这侯爷便也变得不值钱。   所以站在他们的角度,即便欧家极为强势,甚至稳稳压过王爷一头,在他们心里都是不愿意承认的。   这种心思乃是人之常情,谁都会有,算不得什么。   尤其是放在修武之人身上,更是稀松平常。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修武者就是要争个高低才行。要是连这一点进取心都失去了,那武道一途还有什么乐趣?   却是就得比着、斗着,才能有更好更长远的心劲儿。   不过刘睿影考虑更多的是……这两位侯爷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的隐忍了这么多年。即便是平南王破落,名声威望上都不如下危城中的欧家和胡家,甚至在整个平南王域早就有种说法,说刘睿影现在所在的王城可算不得王城,真正的王城是下危。就连王爷也是姓欧。   这话虽然过分了些。   过分到欧家都不敢承认。   在大场合,面对天下时,欧家还是把王爷放在第一位的。   这也是欧家的智慧所在,并不真的是欧家就把这王爷当回事!   只要有个王爷冲在前面,那遇上什么事儿,定然是先得王爷顶着。欧家有了王爷之实,就不用去图那虚名。   要知道虚名累人啊!   多少豪杰枭雄都是为了那虚名葬送了大好前程……   欧家不想重蹈覆辙。   古时候史书里有个枭雄,挟天子以令诸侯。有了皇帝之实,却不做皇帝之位。   这样的人虽然在史官的笔下大奸大恶,但在明眼人心里却是大智慧、大聪明!   欧家显然是有样学样,照着书本原封不动的搬过来。   这样的法子不得不说极为高明。   毕竟是有人用过。   虽然被骂,但骂的越狠,越是说明这法子好使。   可惜的是,平南王并不甘于当个空架子。   从这两位侯爷身上就能看出来他的愿景。   “这话倒也不必说的如从透彻。刘典狱还是先进城。”   刘睿影松了口气。   这两人总算是不会再城门前动手。   不然的话,刘睿影就会陷入两难的地步。   无论他帮哪一边都不对。   只要介入了,就不是不偏不倚……   想法子渡过了眼下的危机,反正在城中也只住一天罢了。等明日自己走了,就是欧家彻底站出来造反也和自己没有关系。   这样想虽然很是自私……   但博爱在这样的环境下着实是有点蠢!   一路上,这两位侯爷都“照顾”的极好,现在到了平南王城里,才真真正正是他俩的地盘。   可这两位侯爷就跟做贼似的……   进了城门后,紧贴着墙根站着,还对刘睿影在招招手。   刘睿影觉得奇怪,待走到近前,其中一人往他的手里塞了一张纸条,然后便运起身法,快速离开。   此处与方才三人说话的地方仅有一墙之隔!   仅仅是这么一堵城墙,就能让这两人产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刘睿影不得不重新审视起来这面城墙,看看它到底有什么特殊的魔力!   可惜的是,他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却是看到叶子与王城门口的值守聊的火热。   “都是欧家人。”   叶子看到刘睿影走来,开口解释道。   对此,刘睿影并没有觉得奇怪。   整个王城包括平南王府邸,都是欧家主要出资建立起来的。花钱埋单的人是大爷,天下不论何处,自古都是这个规矩。   城门口的值守,是欧家中人。不但表明了欧家对平南王域的绝对掌控,更是让住在城里的“那片天”时时刻刻都明白自己的处境。   “到了王城,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刘睿影问道。   叶子欲言又止。   但眉梢上却挂了些许愁绪……    第十八章 两位侯爷【中】   刘睿影见状也没有再强行追问,但他早就隐隐的感到 ,叶子此次来到这里,定然是还有其他非同凡响的事情要做。   不过既然来了,又收到了平南王府两位侯爷的邀请,自是要去坐一坐的,不能驳了他们面子。   “问问他们,可知道这个地方。”   刘睿影将方才两位侯爷递给他的纸条交给叶子。   叶子也没有来过平南王城。   她所能问的人,无非就是城门处的欧家值守之人。   不出意料的,那值守之人看到纸条上的客栈名后,深深地皱起了眉头,问道:   “小姐,您怎么要去这地方?”   “告诉我在哪里就是了!”   叶子说道。   这话回应的还着实有几分小姐的架子。   她一副姿态端着的样子,可交叠的手抓的很紧,显示出了她的急促和紧张,毕竟是没见过大世面的,再伪装都伪装不出。   刘睿影看着笑了笑。   丫鬟变小姐,犹如飞上梧桐树枝头的草鸡,一瞬间就成了凤凰!   不过叶子本来就是伺候小姐的丫鬟,对于小姐该是什么样子,早就心知肚明。   即便是装,也比旁人要像的多。应付这样的欧家值守之人,的确是游刃有余,轻轻松松。   平南王城虽然是欧家极为看重的地方,但毕竟距离欧家还有不少距离,平日里除了正常的报告和轮岗外,交流不多。   况且欧家本来就是“不拘一格降人才”,所以这些值守之人只知道叶子现在成了欧家的剑心,手握紫荆剑,对她丫鬟的出身没有任何偏见和看不起。   这样的好处就在于,只要有本事的人,明天或许就能从仆从变成主子!   而像他们这些没有本事的人,这辈子也就是看大门,给欧家当一条忠犬罢了……   欧家中也有明白的规矩,剑心游历天下却是要在平南王域之外。所以这王城之中,少爷小姐几乎没有人来,除非是有事公干。   值守之人中的领头,已经在王城里待了三年了。   不得不说,他的日子过得着实不错。   逢年过节,不但欧家会送来东西,他还能收到平南王府的一份心意。   这些可都与他自己无关,而是冲着欧家的名头才有的。   城里有些酒肆和烟花之地,巴不得他们多去几次。不仅不要钱,还能喝最好的酒,吃最贵的菜,搂着最红的姑娘。   曾有次,叶子见到这人回欧家之中公干,见到熟人闲聊起来却是说“给个家主都不换!”可想而知他在这里过得有多潇洒。   但即便如此,这里还是王城。   明面上的东西,不能变换!   欧家可以说是平南王域真正的王爷,但这个“王爷”却是只能在暗处。明面上,还是要把平南王推至最前面,说好听点叫藏拙,大白话就是背黑锅。   平南王域有了任何事,欧家都能让这王爷冲锋在前,当自己的马前卒。   不过这并不代表这位王爷就真的一无是处。   天下间曾有人评判五王,说那定西王是最有野心,震北王王是稀里糊涂,安东王风流无限,唯有这平南王窝囊透顶……心甘情愿的让两大世家骑在自己头上拉屎撒尿。更何况其中一个世家,胡家,还是女人说了算。   说这话的人自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但往往因为说话而没有好下场的人,是因为他们说了实话!   实话最伤人,正是因为其中没有一丝矫情做作。   正因如此,也得罪了太多不愿意听实话的人,他们本身就被虚伪包容,实话就像是一把染血的利剑,哪怕没有伤他们分毫,也会被那剑上的血沾染,从此变得不干不净。   他们怎么允许有这种事发生?   虽然他们内心肮脏,但外表还是披着洁白的纸,呼吁那些跟他们同样脏污的人,说他们喜欢纯净和洁白。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就和杀人时单刀直入,干脆利落的刺破咽喉、砍下头颅一样。   好在这样的风言风语也不是 一时半会儿。   这么久的时间,平南王和欧家早就 无所谓了。   不过这也是刘睿影最为佩服平南王的一点,他的心性之坚定的确非常人所能及……   要是换个人遇上如此的侮辱,恐怕早就自寻短见或是奋起一搏了。   自寻短见是怯懦的行为。   奋起一搏又没有到十足的把握。   因此隐忍是最好的选择。   既能让自己保住王爷的名头,还能让欧家和胡家觉得自己是个乖孩子,不会产生什么威胁。   “那两人是谁?”   叶子和刘睿影肩并肩走在平南王城长街上。   长街极为开阔,从这头一直望过去,隐约可以看到巍峨的王府坐落在另一端。   天下间除了平南王城之外,再无任何一个王城是这样的布局。   城门直对着王府。   无论是从风水上还是礼数上都不合规矩。   但一想到这王府还有王城,基本都是欧家和胡家规划修建的,那就算不上奇怪。   “你在欧家多久了?”   刘睿影没有回答叶子的问题。   “一出生就在。”   叶子回答道。   “那你知不知道平南王域除了一位侯爷,还有两位王爷?”   刘睿影接着问道。   “知道,欧家之中都把他俩叫做‘兄弟侯’,至于真正的封号是什么,却是从来没人提起。”   叶子说道。   “兄弟侯”这个称呼倒也贴切,   两人本就是兄弟,还是侯爷。   “所以那两人,就是兄弟侯?”   叶子想了半晌后问道。   刘睿影诧异的看了她一眼,觉得自己已经说的足够明白。   但一想到叶子当了那么多年丫鬟,就算耳濡目染的多,亲身经历的也少……很多东西听来的,和自己说一遍完全不一样。   “这俩兄弟侯,你还知道多少。”   刘睿影接着说道。   “家主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件事,这是他自作主张。”   叶子说道。   “所以欧家主不高兴?”   刘睿影反问道。   叶子却是闭口不言。   这小姑娘虽然心性稚嫩,但却极有分寸!   她觉得自己把握不住的东西,宁愿不说也不开口。   兄弟侯给的客栈,就在这王府墙根儿下。   靠近这里的,都是一些平南王的死忠。   这些年来,不论他再怎么落寞,还是有人对他忠心耿耿的。   想想也还算过得去,要是所有人都离心离德,一股脑的向欧家投诚,那只能说明这王爷自己却是不行!活该替别人背黑锅,让别人当枪使!   “就是这里。”   刘睿影站定步子说道。   这家客栈没有名字。   大门上方的牌匾上就用浓墨写了两个字“客栈”。   刘睿影觉得新奇,还以为是老板别出心裁。   现在很多地方的店名都起的花里胡哨的,让人甚至看了都不明白这家店到底是卖东西的,还是吃饭喝酒的……   还有几次在中都城里的时候。   那店名起的清淡素雅,还以为是个茶楼书寓……结果刘睿影一走进去才发现,竟然是个烟花之地!里面的姑娘一个比一个妖艳,脂粉味道扑面而来,差点没把他憋死……   从那以后,他对这些店面的牌匾都留了个心眼儿。   觉得好的,就多看两眼。   也不说一定要记住,但看上去却是就让人舒心。   好久未曾见过这样的大白话的店名,刘睿影觉得很是稀奇。   叶子看出了刘睿影的心思,暗暗觉得好笑。   她虽然弄不清楚刘睿影这一会儿典狱,一会儿中都擦护祭祀的,到底是什么职务,但看到自家家主对他都颇为客气的份上也明白他应当是个不小的官儿。   不过从中都城里来的,怎么会是这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她在欧家里可没少陪着家族里的小姐、少奶奶听戏听书。   都说京城里做事的,见官儿大三级。   现在纵然不是皇朝时期,但天下人还是把那中都城看做是京城,没什么区别。   叶子腹诽了一阵,便伸手揪住刘睿影的衣袖,示意他四周来回看看。   这一看不要紧……   好家伙!   全平南王城店,都是这般直来直去的大白话!   卖什么东西就把什么东西写在门口的牌匾上……布点,米店,脂粉铺,茶叶店。酒肆则更加简单,干脆在门上插个酒招子,却是连牌匾都省了……   “这王城,真是太简陋了!”   刘睿影说道。   “中都城是什么样的?”   叶子扑闪这眼睛问道。   刘睿影想了想,不知道从何说起。   只能告诉她,中都城里,起码店名要比这里丰富的多。光是一个布点,就能有十几种叫法,这个行、那个记的……   也不知叶子能不能从脑子里想想的出来,但刘睿影的表达能力仅限于此了……   这般一对比,刘睿影却是有些想念中都……   这次他离开的时间还没有上一次去西北是久,但这次却是没有了上一次的激动和兴奋。每一天都不说胆战心惊,却也提心吊胆,所以一天就会变得极为漫长……   在客栈门口只站了片刻,掌柜的就出来招呼。   不同寻常的是,这位掌柜的实在是太年轻了!   年轻到刘睿影都觉得他还是个孩子,应当带在家里老老实实的陪着爹娘,怎么就出来经营起了客栈?   这么年轻的掌柜定是经历了颇多,才会有实力和权威来管理这客栈。   他的年龄不够,就得拿出手段,不然人家凭什么服气?   不过年轻归年轻,这掌柜的眉宇之间却有英奇流转。   像是年少英雄,平生的一股子唯我独尊的傲气,让人不由得被 他吸引,觉得这少年是干大事的人。   对刘睿影拱手见礼时,看到他双手清瘦,骨骼突出。   尤其是右手虎口处还有一层厚厚的老茧。   这是常年握刀使剑才会留下的痕迹。   再一想起,这地方时那兄弟侯定的。客栈掌柜必然也是他们的至交好友,所以特殊些也在情理之中!   历史总是存在一个特定的周期。   前一个周期是皇朝,现在的周期是五王共治。不过在平南王域,却是得换成欧胡共治。   但无论是什么样的变化,发展还是普通老板姓生活,都和他们生活的这座城息息相关。   相比于下危城中的热闹,平南王城却是显得太过于萧条!   一走进客栈,刘睿影就被这客栈的简陋牢牢吸引了住精神。   在他的印象中,自己从中都城出来,一路上到下危城之间住的都是客栈,但各个都比这里好。   看着看着,刘睿影口中不禁“啧啧”出声。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个举止太过于失礼,所以赶紧转过身,冲着这位年轻的掌柜笑了笑。   “刘典狱和欧小姐还请先上楼梳洗休息片刻,两位侯爷说今晚要在小店中给二位接风!”   掌柜的倒是没有在意刘睿影方才的样子。   兴许是已经习惯。   再这里,什么人都会有。   这样的客栈,坐落在王城里,还是兄弟侯用来招待贵客的地方,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可无论怎么说,条件就是如此。   刘睿影不是个会抱怨条件的人。   而且他在这平南王域只停留一晚上,能吃顿饱饭,然后睡个好觉,不影响明天继续朝着安东王城赶路就好。   至于别的事,却是也管不着。   心里的感觉毕竟没有证据,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连静观其变都算不上,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   刘睿影让叶子先上楼,自己则留在大厅中,和这年轻掌柜的闲聊起来。   “刘典狱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掌柜的以为刘睿影还有什么事,赶忙开口说道。   “给我看看你的剑。”   掌柜的闻言,脸上骤然一愣!   这的确是需要。   他也着实说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但是刘睿影竟然要看自己的剑,这是奇怪的需要?   更何况,自己和他第一次见面,又是怎么知道自己会用剑而不是刀?   “刘典狱……”   掌柜的支支吾吾。   其实就算他是剑客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看了也就看了。   刘睿影还能杀了他不成?   这里好歹也是王城根儿下,身为诏狱和查缉司中人,要是真动了刀剑,声响传出去,谁都是个麻烦。   与其防备刘睿影,不如把精神都放在那欧家来的小姑娘身上!   她一看就是个有心事的。   到底这心事是什么,多大多小,见不见血,出不出人命,没人能钻到她肚子里去瞧个清楚……   “刘典狱,王城里,除了王府中以及那两位侯爷外,其他人等都不能佩戴兵刃。”   掌柜的说道。   “这是王爷定的规矩?”   刘睿影反问道。   “当然不是王爷定的规矩!”   掌柜的只说了半句话,剩下半句却是硬生生的咽到了肚子里。   整个平南王域,能定的规矩无非两个人。   明面上的王爷,暗地里的欧家胡家。   既然不是王爷,那就只能是欧家。   掌柜的既然这么说了,刘睿影也不好勉强,但却拉着他的胳膊,看上去十分亲密熟悉的把他拉到客栈大厅的更深处,却是连店中的两个伙计都避开的位置,径直问道:   “你姓时,叫什么名?” 第十九章 两位侯爷【下】   掌柜的脸色虽然微微有些变化,但他却控制的极好,要不是刘睿影一直在用全部的精神感受着,说不定就不会发现端倪。   “刘典狱,您说小人怎么了?”   掌柜的依然在装糊涂。   刘睿影和他对视了片刻,旋即朝后退了两步。   客栈中的楼梯很是古旧,每一步踩下去都嘎吱嘎吱作响。   到了二楼,一抬头,就看到有两个房间的门大开着。   第一个房间中空空如也,刘睿影径直走了进去,关上门。   屋子里的木架子上已经有一盆打好的清水,刘睿影试了试水温,不热不良,刚刚好。也没有用毛巾,双手捧起水,扑在脸上,然后用力搓了搓。   泥垢和黄沙从指缝中流出,一盆清水霎时就变味了灰黑色。   刘睿影看着很是难受……想要开门叫伙计上来再给他打一盆水,也好把脖子乃至上半身都细细擦拭一遍。   打开门,还未叫出声来,刘睿影的余光就看到叶子正从房间里走出来,双手横叠在小腹处。   “有事?”   刘睿影问道。   叶子点了点头。   刘睿影想了片刻,终究是放弃了先叫伙上来打水的想法。   “进来说吧。”   刘睿影说道。   言毕,便先转身走进了屋里。   叶子紧随其后。   她是左脚先迈进来的。   右脚还未进入屋内,就着急伸手想要将门关上。   “还是开着吧。”   刘睿影说道。   “开着门?为何……”   叶子不解的问道。   “开着门,什么都好说。”   刘睿影解释道。   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解释。   “你要说什么事?”   叶子自顾自的坐在屋子里的茶桌旁。   揭开茶杯盖,果然已经有两杯泡好的茶。   她把其中的一杯推到刘睿影面前,一副主人的样子,好似这里是她的屋子。   一副主人的模样,加上刚才她那副避嫌的样子,不知道还以为是刘睿影去了她这个闺中女子的房间般。   弄得遮遮掩掩的,半点不大方。   “明明是你说有事,怎么现在反问我?”   刘睿影笑着反问道。   叶子一时语塞。   “在刚进,平南王城时,你不是想知道我来这里,还有什么事吗?”   叶子沉吟了片刻反问道。   “但是你好像不愿意说。”   刘睿影端起茶杯,浅浅的抿了一口说道。   茶杯中是碧螺春。   放的极多。   绿茶的茶汤本该是淡绿色,掺杂些许的鹅黄。   但是这杯茶,却因为放的茶叶太多,颜色有点发乌黑。喝到嘴里,苦涩的味道像是马蜂在舌头上叮了一下!   叶子毕竟是个丫鬟,这不懂茶也是正常,只是如此离谱,更是浪费了这好茶叶。   “这茶可真苦啊……”   刘睿影咂吧着嘴说道。   “再苦能有我命苦?”   叶子很是轻蔑的说道。   刘睿影笑了笑。   这样的话他向来不会跟着说下去。   无非就是对方自己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怨天尤人……刘睿影虽然极为不认可这点,但也不想为此做毫无意义的争论。   说了也并没有什么用,解决不了任何事,反而将另一个人的心情也变得糟糕极了,这种不讨好的事,干嘛要做呢?   他喜欢自己待着,慢慢平复,如果平复不了,是不会跟任何人讲话的。   “是,当然没有。”   叶子不敢相信的抬头。   她想不到刘睿影竟然会这样说话。   本以为刘睿影是在嘲讽他,但当她看到刘睿影一脸真诚时,自己却又觉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想起自己这几日的大起大落,却是又不知道是该笑该哭。   在欧家当丫鬟的时候,负责她们的一位老妇说过,在大宅门里做事,最好不要哭。因为主子不会因为你哭鼻子就疼惜你,反倒会更加欺辱……唯有受了什么委屈都眼下肚子里才行。这样一来,主子虽然不一定会喜欢你,但决计不会出大错。   当丫鬟的人当然都受过不少委屈。   不过叶子始终都牢记着那位老妇的话。   所以她在欧家这些年,几乎没有流过眼泪。   没有在人前流过眼泪……   可她现在却有些想哭。   尤其是刚才那碧螺春入口时。   苦涩的感觉不知怎么撩拨了她的心绪,鼻子一抽,顿时却要哭了出来……   “看你的样子,应该是想告诉我这次来王城的真正目的。”   刘睿影说道。   叶子又喝了一口碧落春。   苦涩的感觉再次涌上来。   这次却是一大口。   不过叶子反而没有那么难受。   似是上一次已经习惯了过来。   “家主让我护送刘典狱来平南王城。“   叶子顿时又转换过来心境说道。   “那为什么要让你送?还是护送?”   刘睿影问的极为刁钻。   “首先,我并不是个需要护送的人。另外,要护送应该也轮不到你。”   刘睿影说道。   “欧小娥,和我早就熟悉。我和欧小芹也和比你熟悉,但欧家主却偏偏让你来。难道你就没有多想?”   叶子眨了眨眼睛,还是默不作声。   “兄弟侯说今晚什么时候吃饭?”   叶子话锋一转,问道。   “不知道。”   刘睿影的确是不知道。   叶子一口气喝完了杯中剩下的茶汤。   “你喝起酒来,也和喝茶一样?”   在叶子出门前,刘睿影最后问道。   一阵风从敞开的大门中吹来,呼啦啦的将窗户也冲开。   方才喝茶刘睿影和叶子都把身上都弄出了一身汗……这会儿风一吹,着实有几分凉意。   刘睿影被骤然吹开的窗子惊扰的回头去看。   在转头的刹那,眼底忽然闪烁了一抹白。   他的脖子僵直在原地,和身子呈现出一种极为诡异的角度。   “所以这就是你来平南王城要做的事?”   刘睿影问道。   叶子的紫荆剑直至他的咽喉。   虽然还未贴近皮肤,他也能看到剑锋上传来的寒意……远比凉风吹在身上要冷的多。   “在一座王城里,杀死一位诏狱典狱可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 。或者说欧家主没有这么笨,你是领了谁的命?”   见叶子没有回答,刘睿影再度问道。   话音落下不久。   叶子的剑锋也落了下来,垂在身子旁侧。   刘睿影缓缓转过头。   看到叶子竟然在冲着他笑。   “你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情。不过家主并不傻,这也不是他的令。”   叶子说道。   “所以你要杀谁?”   刘睿影追问道。   叶子还是没有回答。   脸上始终带着那一抹笑意,从屋子中轻轻走了出去。   刘睿影忽然反应过来。   她要杀的人,一定是比自己还要棘手。   方才出剑,只是试一试而已。   若是她连刘睿影的破绽都捉不住,那对真正的目标而言,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整个平南王城里,这样的人只有一位。   这一位在两天前才刚刚得罪过欧家家主欧雅明。   刘睿影想着想着便重新坐回了茶桌旁。   本来以为今晚是那兄弟侯给自己和叶子的鸿门宴,没想到现在却是全然颠倒过来。   自己反而成了最无辜且最没有想法的人。   思忖之际,忽然想起了敲门声。   “刘典狱?”   门口传来的是那掌柜的声音。   刘睿影忽然轻松了起来。   今晚的破局之策,兴许就要着落在这位年轻掌柜的身上。   “掌柜的辛苦!”   刘睿影打开房门,对他客客气气的说道。   “小的是来看看您还有什么需要?”   掌柜的说道。   刘睿影看到他了,两只手臂紧贴在身侧。   尤其是右臂。   似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   他弓着背。   按照正常,胳膊肘处应当有些折弯才对。   可他的右臂笔直,极为诡异,极为不同寻常。   刘睿影右手虚引,做了个“请”的手势。   掌柜的看到后,冲着刘睿影颔首,便大大方方的走了进来。   刘睿影特意慢了他两步。   从后方更能看的清楚。   不过掌柜的若是不挑明,刘睿影也不会多说什么。   “方才不是讲过了需要?此间再没什么需要。”   刘睿影说道。   掌柜的摸着鼻子,讪讪一笑。   随即说了句“得罪。”   右肩不动。   唯有右手手腕轻轻抬起。   不到一转眼的功夫。   一柄出鞘的利剑就呈现在刘睿影面前。   掌柜的右手托住剑柄,剑尖在左手手掌中心。   这显然不是欧家剑。   因为他的长度要比欧家剑长的多。   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刘睿影曾将见过这把剑。   这把剑在西北的官道上,几乎同时割断了六条好端端长在人嘴里的话多的舌头。   还曾经在许多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刺破了他们的咽喉。   舌头被割去,纯属自己话多,惹火上身。   但咽喉被剑锋刺穿,却是正面相对时发生的事。   或许这柄剑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是它的主人赋予了它一段段特殊的故事。   现在那主人已经不在。   特殊在某些人眼里成了传奇,但在大部分人口中却是个可笑至极的天大笑话。   “他是你什么人。”   刘睿影从掌柜的手中拿过剑,凌空舞动除了一朵剑花。   “是家父。”   掌柜的说道。   “平南快剑时依风之子。时……”   “时钦。”   掌柜的结果话茬说道。   刘睿影将剑还给了他,说道:   “多谢掌柜!”   拱手道谢之后,竟是有送客的意思。   这却是让时钦摸不着头脑。   在他所知中,当年家父虽然只算是中都查缉司发展的外围,但因为他在平南王域特殊的江湖地位,所以很受依仗。   即便算不上是为刘睿影出生入死,但这样一位可以称之为枭雄的人物,却是死在了定西王域。   而这事,怎么说道都和刘睿影有几位深刻的因果。   现如今,刘睿影他竟然只是想看看家父的遗物——平南快剑的剑……对自己这位故人之子却没有任何其他的话说。   掌柜的很是疑惑……   但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强求。   所以在对着刘睿影行了个礼后,就此离开。   刘睿影看着窗外的灯火,将身体摆成一个大字躺在床上。   心里估摸着,距离兄弟侯的接风应该还有半个时辰左右,却是足够他把今晚的事在脑中细细梳理一番。 第二十章 接风   刘睿影从床上起来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已经把脑袋里的事情梳理清楚。这些东西在脑子里,剪不断、理还乱,真要想全都一板一眼,干干净净的,非得自己静静待着过个十天八天不可。   这次时钦没有上来。   而是让伙计上楼告诉刘睿影和叶子,两位侯爷已经到了。   这话虽然没有催促的意思,但这里毕竟是平南王城,是平南王的住处,也是两位侯爷的住处。   无所谓欧家和胡家的强势。   刘睿影既然要不偏不倚,那就得一碗水端平,把平南王和欧家家主放在同等的待遇上,对两位侯爷也得不卑不亢甚至更带着几分恭敬才行。   刘睿影走出房门时,刻意看了一眼叶子的屋子。   她的屋子房门紧闭,刘睿影想了想,自行先下了楼。   客栈看着不大,实际上在楼梯下面的位置还有一道暗门。   说是暗门,其实只要走到近处,一眼就能看出这里是一道门。   只不过这地方算是个死角,一般只有蟑螂和老鼠在此间做窝,人是不会常来的。   “又是个别有洞天的去处……”   刘睿影在心里想道。   如此的设计他已经见过许多次。   博古楼中狄纬泰自己的园林,也是由一个暗门和密道相连,走出去之后,才觉得恍若桃花源。不知道这处暗门过去后,是否也会让人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可惜,这次却是让刘睿影失望不已……   暗门是暗门不假。   但暗门背后和暗门之前没有任何改变。   还是一样的素朴。   让人不知道这暗门后空间存在的意义。   甚至比客栈的大厅中还要素朴。   这样的素朴可以称得上是简陋了……   古旧的桌子,古旧的椅子。   像是正门空间里多了个门罢了,已经完全失去了暗门的神秘感。   一瞬间的落差让刘睿影心理跌宕起伏着。   若把这里当做个雅间的话,着实是不小。   就是里面的陈设着实配不上这样大的一片空间。   就像是买了太大的地,剩不了多少钱去布置一样,只有空地来占据视线,还不如小屋子精致。   杯盘碗盏已经摆好,一应俱全。   圆桌的正中心还摆好了几盘凉菜,刘睿影扫了一眼,觉得都太清淡,几乎全是素菜,不合他的胃口。   平南王的日子的确不好过,这是不假。去往中都城参加文坛龙虎斗的时候,他都穿着一件寒碜破旧的袍服,让人看了都觉得可笑……   但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连一桌像样的宴席都摆不出来。   这两位侯爷是决计不会自己要请客的。   他们说是给刘睿影接风,绝对是平南王的授意。   刘睿影面对着桌子上的凉菜,双臂环保在胸前,发现桌旁有六把椅子,但桌上只有五副餐具。   这倒是个有趣的事情……   六个人围着桌子坐,难不成有个人不用吃喝,光用眼睛看就能饱了?   在小气这碗筷也是要备足的吧。   而且兄弟侯是两人,算上自己和叶子,也就是四个人罢了。   多出来的这两把椅子还有一副餐具是给谁预备的?   刘睿影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不过这想法再大胆,也有它合乎逻辑的地方。   不多时,叶子也推开门进来。   “两位大人,侯爷突然有急事,匆匆出了门去,马上就回来,还请两位大人稍坐!”   掌柜的很是歉疚的解释道。   刘睿影摆摆手,示意无妨。   一位诏狱典狱,一位欧家剑心。   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在这错综复杂的平南王域里,越是这般不高不低的人,看似没什么牵扯,实际上牵扯最多,最复杂,最是难以应付。   兄弟侯得铆足了力气,做足了准备。   况且人还有三急,这都是不定之数。   有时候事情来的就是突然,根本毫无防备。   掌柜的给刘睿影和叶子倒上了茶之后便识趣的退了出去。   晚上的茶不再是碧螺春。   “换茶了!”   叶子看了一眼茶杯说道。   刘睿影对茶叶不感兴趣。   尤其是这茶汤还在冒着浓烈的热气,要是喝一口,非得把嘴里烫起泡不可。   但叶子却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风轻云淡的,似是没有任何感觉。   “太平猴魁。”   叶子继续说道。   刘睿影听过这名字,但还是第一次喝。   他不知道为什么茶叶的名字要在前面加上“太平”二字,即便是为了讨个吉利的彩头,这名字也太过于刻意了。   什么东西一旦被过分雕琢,就会显得奇怪。   “他认识你啊!”   叶子又喝了口茶后面朝着刘睿影说道。   “不认识。”   刘睿影顺口一说。   “我还未说是谁。”   叶子笑着说道。   刘睿影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却是着了这小姑娘的道!   这个小姑娘属实会说话,不像是丫鬟的脑袋,倒是比一般小姐还要机灵,也许是生活在争斗之间久了,嘴皮子都磨利索了,脑袋也灵活。   说话真是个大学问……   谁都会的事情,但就是能从其中生发出无穷无尽的东西。   想要表达什么,怎么去说,最难斟酌。   有些人说话让人如沐春风,比如欧家家主欧雅明。那般言语再配上他极为温和又富有吸引力的嗓音,让人即使知道他说的是废话,也很乐意听下去。   又像是很多人都爱听好话。   可要是只说好话,却是又会慢慢变得乏味起来……   因此要在有限的字上说出无限的效果,还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事。   多少人话都说不明白,脑子和嘴皮子根本不就是一个线上,可能嘴皮子利索,脑袋笨,说出来的话也不讨喜,发挥不了作用,有的脑袋灵活,嘴皮子像是有胶水,怎么都张不开。   “不错,但我认识的是他爹。”   刘睿影干脆大大方方的承认。   “他爹?”   叶子皱起眉头。   她的脸型是标准的鹅蛋脸。   当眉头皱起来的时候,不会让人觉得可怜,反而觉得可爱,想要伸手揉捏一番。   “你是不是想说,我大不了他几岁,为何会与他爹相识?”   刘睿影反问道。   叶子点了点头。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这样去想。   刘睿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叶子关于这件事的因果曾经,他还没有想好。   没有想好的事情,最好的法子就是不做。   虽然有可能会错过很好的机会,但总不至于让事情彻底砸锅,再也没有迂回的余地。   “机缘巧合罢了。”   刘睿影敷衍的说道。   叶子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一门心思的,把杯子里的茶汤全都喝完。   “喝这么多茶,可是会吃不下饭的!王城简陋,比不上欧家,但也是尽心尽力的准备。”   叶子的茶杯刚刚放下。   门毫无征兆的打开。   但在门开的刹那,这话音已经落下。   说明这话是在开门之前说的。   还未开门,此人却是就知道叶子在喝茶……这般本事已经堪比至高阴阳师的谋断了。   不知怎的,刘睿影的身子不由自主的站起来,看现门口。   方才说这话的人,决计不是那两位侯爷。   兄弟侯的语气语调都和这人截然不同。   尤其是此人将“欧家”二字咬的很重。   刘睿影还未看清此人的面庞,他便已经坐在中央的主座上。   “见过王爷!”   刘睿影躬身行礼道。   坐在他身旁的叶子,看到刘睿影如此,也连忙起身。   说到底,她在欧家中只是个丫鬟……成为剑心的时间还不足三日。   剑心自是能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   但叶子乍一看见真正的王爷,心里自然很是进展……   一时间,却是连行礼问好都忘记了。   要知道,就连欧家家主欧雅明也会刻意维护平南王的面子,以此做出姿态,让天下人看看。   两位兄弟侯见到叶子这般模样,以为她仗着自己是欧家剑心的身份,故意在王爷面前倨傲。   “王爷屈尊降贵,来个二位接风洗尘,但却有人见王爷而不拜,难不成你们欧家人的后腰都打了铁钉子,弯不下来?”   还不等刘睿影迂回周旋。   兄弟侯中的哥哥便率先发难,对叶子好不客气。   叶子先是一愣。   随即却是反应过来……   冷笑一声,说道:   “欧家之人后腰有没有铁钉子我不知道,但一定手中有剑!”   这话乃是十足的挑衅!   兄弟侯那里还受得了?   登时就要动手!   好在关键时刻,平南王扭过头,朝这兄弟俩看去。   这两人看到平南王的眼神,立马安静了下来。   低着头 ,不再多言。   “刘典狱,中都城之中见那一面也是匆匆,还未来得及好好聊上几句!”   平南王对着刘睿影说道。   他的确是个没什么架子的王爷。   不过没架子,就会被人觉得是没出息的窝囊废。   在世人眼里,什么样的人该表现成什么样,却是都有了固定的想法。   一个王爷,就该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睥睨众生,甚至草菅人命。不这样做,反而就会变得像是假的。   “王爷说笑了,您日理万机,哪有功夫和在下说话?”   刘睿影说道。   平南王只是笑了笑,并未说什么。   但掌柜的却再度推开门,领着两位伙计,开始上菜。   热菜倒是要比凉菜丰盛的多,起码让人看上去就很有食欲。   掌柜的一一介绍了下,便坐在了空位上。   他的面前没有碗筷,只有酒杯。   “故人之子,刘典狱应该和他喝一杯!”   平南王说道。   “不错!我看掌柜的英姿勃勃,向来日后成就比不会在家父之下。平南王域真是人才济济啊!”   刘睿影端起酒杯说道。   吃喝闲聊,刘睿影应付自如,不在话下。   俗话说酒过三巡,菜至五味,便算是差不多该散席的时候。   “刘典狱何时启程去安东王域?”   平南王放下筷子问道。   “明日。”   刘睿影说道。   “这么着急?还未在王城里好好看看!”   “不过刘典狱是中都人,又去过了下危城,这王城却是不堪也罢。”   不等刘睿影回答,平南王便自问自答。   其中的自嘲之意,谁都能听得出来。   言毕,平南王端起酒杯,和刘睿影以及叶子轻轻一碰,仰脖喝下后,先行告辞。   两位侯爷随行左右,刘睿影和叶子则在掌柜时钦的伺候下重新回到了二楼的房间。   刘睿影根本没有想到今天却是这样平顺!   除了最开始,叶子有些紧张导致兄弟侯有些剑拔弩张外,再无任何冲突的地方。   本来以为今晚就算不是鸿门宴,也该是有人惊弓之鸟,有人杯弓蛇影才对。   到头来,却是比与熟悉老友之间吃饭还要安静自然……   “刘典狱!”   掌柜时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大人,门口有个人,说是你的朋友。”   刘睿影开门后,时钦说道。   “我的朋友?”   刘睿影重复道。   在平南王城里,他怎么可能会有朋友……   “正是。”   时钦态度坚定。   描述了一番形貌后,虽然刘睿影还未想起是谁,但却答应下去看看这位“朋友”。   客栈大厅中,一人面朝门外灯火端坐。   桌上无酒无小菜,只有一根烟杆。   “最近戒酒了。”   此人看到刘睿影之后展颜一笑说道。   “所以开始抽烟?这俩都不是什么好习惯。”   刘睿影说道。   眼前这人若是可以,他当真不想看到。   刘睿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本身并不讨厌,但只要他出现之后,一切都会变得不愉快且沉重起来。   尤其是他似乎还一直追着刘睿影的轨迹。   从中都到下危城,现在又到了平南王城。   “但我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抽烟。”   小机灵说道。   “我也没有闻到烟味。”   刘睿影耸了耸肩说道。   “那就好……”   小机灵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带你看出好戏?”   小机灵顿了顿接着说道。   “还是算了,明天我要早起赶路。”   刘睿影拒绝道。   小机灵的好戏,不是一般人能看的。   何况刘睿影已经知道今晚的好戏是指什么。   小机灵点了点头。   他很能理解刘睿影的顾虑。   但不知为什么,本该早就习惯一个人看好戏的自己,今晚却是有些莫名的落寞。   他沉吟了片刻,便起身准备和刘睿影告别。   刘睿影很是客气的把小机灵送到了客栈外,一转身就看到掌柜时钦握着他父亲的剑,站在大厅正中央。   就在方才刘睿影送人的功夫。   正中央的桌子上多了一个牌位。   正是他父亲,曾经的平南快剑——时依风。   时钦对毫不避讳的点燃了三炷香,对着家父的牌位拜了三拜,这次把目光转向刘睿影。   斯人已逝,死者为大。   不论是笑话还是传奇,现在也只剩下一座灵牌,一盏香炉,一把剑。   刘睿影走上前去,时钦很是自然的让出了位置。   他凝视了灵牌良久,终于拿起还剩下的香,点燃了三炷,微微躬身,而后将香插在了香炉中。   时钦眼眶有些微红,嘴角抽动了两下,但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来。   刘睿影和他擦肩而过,右脚踏在楼梯上的刹那。   二楼和大厅同时响起了呼呼风声……    第二十一章 愁云惨雾   二楼的风声响起,是因为有人开了窗子,从窗户中跳了出去。一楼中起风的地方,就是刘睿影身后。转过身,掌柜时钦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小子的剑有没有他老爹快不知道……但性子一定要比他爹更加乖张暴戾!”   这是刘睿影在心中对他的评价。   从刚才他离开客栈大厅的身法中获得的依仗,因此而评价。   依仗太少,不能说足够准确。   事实上没有人能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评价清楚一个人。   依仗再多都不行……   时依风的剑很快,身法也很快。时钦的身法虽然也很快,但他的身法弄出的动静着实太大……   刘睿影叹了口气,重新回到自己屋中。   这次他看到叶子的房门大敞着。   向来也是……一个不觉得自己能回来的人,房门开和关,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事情若成了,她也不会回来。   若是没成,自是也回不来……   就这么简单的道理,想要把它想的通透却是很不容易。   这样的事情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刘睿影以旁人的身份,当然能想通,但要是真落在了自己身上,可就不是一回事了。   回到屋子里的刘睿影骤然觉得无聊起来。   今夜虽然也喝了酒,但还没有喝到可以助眠的分量。   所以刘睿影清楚自己即便是躺下也难以睡着……   从漠南回来之后,睡觉这种平常普通的事情,就变得有些艰难。原本刘睿影该是一沾枕头就睡着的,可现在却每次都得辗转反侧许久,差不多磨蹭上小半个时辰。   如此一来,第二天的精神就会受到影响……   尤其是明天一大早他就要赶路。   纵然不能在一天之内就感到安东王城,也要尽力缩短路程。   越是早到,就越是能提前把蛊毒的解药交给安东王,自己也能尽早返回中都城。   但不知为什么,刘睿影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这次他或许要出来很久……很久都回不去中都。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躺在了床上。   和衣而卧,很不舒服……   不过出门在外,警惕当然是第一位的,至于什么舒服不舒服,倒是可以暂时排在后面。   不脱衣服的好处是,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刘睿影却是可以立马起来做出反应。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不至于赤裸身子,光着屁股走在大街上面对敌人。   刘睿影把双手枕在脑袋地下。   这个姿势让他的双肩极为放松。   赶路的时间长,肩膀负累大。当一停下来的时候,两肩的缝隙处,就会酸疼不已……。   这种状态还会影响他出剑。   为了应对一路上可能发生的所有,刘睿影必须做好十足的准备。   但这样的事情在脑子里堆积的越多,他就是越是难以入睡……   最终他还是睁开双眼,从床上坐起来,站在窗边看外面的夜景。   萧条的王城,夜景当然也算不上热闹。   不过东边儿的一块地方,此时看上去却是出奇的热闹。   刘睿影不由得有了兴趣,他想去看看那热闹之处到底是什么。   一座城里晚上最热闹的地方只有两种。   一种是酒肆。   一种是烟花之地。   这两种地方刘睿影都不感兴趣,但他想看看这破落王城中的酒肆和烟花之地与别出有什么区别。   在他下了楼后,瞬时又有些后悔……   热闹的地方虽然热闹,但也代表着会有许多事端。   刘睿影不想沾染任何,只想好端端的睡一觉,明天早早离开。   按照刚才从二楼窗户上确认的方位,刘睿影绕着客栈转了一圈儿。   走到背面的时候,他看到漆黑的小道上,有一星火光,忽隐忽现。   火光之外,阵阵烟味飘来。   这烟味淡雅,不刺鼻,闻起来还有些发甜。   “他们告诉我,这是从海外运来的烟草,一两要白亮。我没有讲价,直接买了。抽了之后才发现,这无非是最普通的烟草,然后用蜂蜜、料酒,甚至还有酱油腌制过。”   小机灵的声音从那火光处传来。   一两烟丝竟然要百两银子。   这也就算了,世上的东西本来就没有价值,愿买愿卖罢了。   不过用蜂蜜、料酒,还有酱油腌制烟丝这就有点奇怪和诡异了……   “这三种东西,放在一起是什么味道?”   刘睿影问道。   “抽着嘴里咸,闻着甜丝丝的,其他的和普通烟草没什么区别。”   小机灵咂咂嘴说道。   似是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的品过烟草。   刘睿影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小机灵回答的十分认真。   他认真发问的时候,或许小机灵就不会这么认真的回答了。   但他更没想到是,小机灵竟然一直在这里,没有离开,似是算到了刘睿影今晚一定会出门。   “你是在等我?”   刘睿影问道。   “不如说你是在找我,而我恰好被你找到了。”   小机灵回答道。   刘睿影顿时笑出了声。   这话反过来说,的确是这样。   任何等人的人,都可以说成是对方在找自己。   小精灵明明就是在等刘睿影,但这么反过来一说,却成了刘睿影的原因。   “走吧。”   小机灵熄灭了手里的烟。   明亮的火星顿时就不存在了。   整个小道上陷入了无穷的漆黑。   只能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   刘睿影没有问小机灵是要去哪,亦或是他想去的地方,本来就是自己想去的。   走出了小道,街上有了灯火。虽然还是昏暗异常,好在路面极为平整,没有什么磕磕绊绊的地方,所以不需要那么明亮,也能顺畅的行走。   “方才我在楼上看到了一处地方很是亮堂。”   刘睿影说道。   “我知道那地方。你想去的就是那里?”   小机灵反问道。   “也不是,只是看那边比较热闹。”   刘睿影说道。   “那就是想去。”   小机灵今晚说话直来直去,弄得刘睿影有些郁闷。   明明是在模棱两可之间的事情,现在弄得却是不去不行,不去不对。   “你来这王城几次?”   “第一次,不过比你早了三天。”   小机灵说道。   这一下回到了刘睿影两个问题。   他本来就想知道小机灵是什么时候到的王城,还没等他问,小机灵却是自己就说了。   眼看那亮堂的地方已经近在咫尺,但刘睿影和小机灵都停下了脚步。   因为原本平顺、没有磕绊的路,此刻却是被人挡住。   还是两个人。   兄弟侯!   这两位侯爷环抱着双臂,肩并肩站在前方。   光亮从他们背后照来,将来那个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瘦长的身影和他们魁梧的身材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两位侯爷没有开口说话,但他们俩的行为已经传达出了意思。   “此路不通!”   这四个字在刘睿影的脑海中升起,便挥之不去。   刘睿影皱起眉头,眼下着实是个麻烦的局面……   自己真的想走过去看看,但又不想和这两位兄弟侯发生冲突。   在这种局面上,和谁发生矛盾都不是件能容易解决的事。   正在刘睿影绞尽脑汁的时候,两人忽然又闪开身子,让出了路来。   前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变化就如此之大!   “王爷有请!”   两人对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深吸了口气,挺起胸膛朝前走去,像是下了什么十分困难的决心一样。   亮堂之处果然热闹。   全王城的人好像都聚集在了这里。   没有单独分开的酒肆和烟花之地,反而都合并在一起。   这样一来,有酒有姑娘,还有新鲜好吃的下酒菜。   平安王坐在一处看上去最为气派的酒楼钱喝酒。   没错,是摆了一张桌子,放在门口,他就坐在这里喝酒。   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着。   即便他们知道这位王爷是天底下最落魄的王爷,但他毕竟还是个王爷,仍就是普通人一辈子都成不了的存在。   现在他就坐在门口喝酒。   这样的机会,这样近的距离,就能把一位王爷喝酒的样子看的清清楚楚,当然是不亏!   刘睿影看了一眼小机灵。   他的目光却没有在看王爷喝酒,而是再看二楼上的姑娘。   这里的姑娘都香艳的很。   最懂的就是勾引和伺候。   先把你勾住了,你就会愿意花钱。花多少钱,得多少伺候,这一定是成正比的。   果然,顺着小机灵的眼神,很快就有几个姑娘和她对视了起来。   她们没有寻常姑娘的害羞与矜持,眼神中都是赤裸裸的欲望。毕竟来这里的人,就该卸下伪装,好好放纵,尽情享受。收起白日里的那套之乎者也和斯文,在酒劲与烟雾的熏蒸下,一切都变得唾手可得,却又摇摇欲坠。   若说太上河是纸醉金迷,其实不然。   那里说到底还是个雅致的去处。   画舫上随波逐流,喝酒谈天,再听一首小曲儿,让情愫慢慢累积。   这里则不然。   烈酒一杯杯下肚,就将所有的过程都缩短。   人们也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有几人左手端着酒杯,右手却放在姑娘的怀里揉捏着。引得姑娘娇 喘连连不说,更是激发了他骨子里的兽欲。   “王爷好兴致!”   刘睿影行礼说道。   兄弟侯都说了是王爷有情,那刘睿影自是得和东家礼数周全。   平南王虽然坐在门口,但却不是自己一人。   这张大圆桌足足可以坐得下十五个人,但现在却有二十个人。   除了平安王自己以外,剩下的十九个都是姑娘。   都是从楼上用银子“请”下来的姑娘。   各个花枝招展,香艳无比。   拿出去都能有撑起一家妓馆的实力,独领风骚。   百花争艳,唯有王爷局中而坐。   “刘典狱性质也不错!”   平南王说道。   “在下是睡不着,出来走走。不过却没有王爷这般艳福!”   刘睿影说道。   被一众姑娘簇拥着的平南王当然有艳福。   只不过他听到刘睿影这样说,嘴角很是轻蔑的笑了笑。   “这样的艳福只要有银子,谁都可以有。不过我更羡慕你的是,你还要比我有眼福!”   平南王说道。   话音刚落。   一阵风吹过。   其实是两阵风。   不过起风的时间太过于一致,所以让人分不清楚……   一柄利剑自上而下,刺向平南王的头顶。   剑是欧家紫荆剑。   人自不必说是谁。   叶子这一剑选择的角度极为刁钻。   正面,侧面,背面,都可以出剑,但最难防备的就是上面和下面。   上面是头顶,下面是脚底。   脚踩着大地,头顶着天幕。   着两个角度虽然最为刁钻,但却也几乎没有破绽。   可惜今晚平南王却是被叶子抓住了一个破绽。   这样的破绽是会要了命的。   他坐在门口喝酒。   身旁的酒肆妓馆有好几层。   要问这里最不惹人瞩目的是什么,一定是姑娘。   放在别处风骚至极的姑娘,在这里什么都不算。   这便成为了叶子最好的伪装,让她得以掩盖身形,等待着机会。   她从楼上一跃而下时,平南王刚端起一杯酒。   酒汤荡漾,从那小小的圆上看得见背后的灯火,也看得见头顶的剑光。   但平南王不躲不闪。   仍旧平心静气的将酒杯放到唇边。   围着大圆桌的那十九位姑娘已经惊叫着四散而逃。   她们只是为了钱,可不愿意丢命。   赚了掐,没命花,要比活活穷死还让人难受……   平南王仰脖喝酒。   叶子的剑锋直指他的眉心。   她看到这位王爷似是在笑!   他为什么要笑?   难道是知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所以变得释然?   叶子的精神微微一动,手下不自觉的就满了两分。   这是她第一次出剑杀人。   新人相对于老手来说,多了稚嫩,但也多了决绝!   “当啷!”   叶子的剑锋格挡开来。   格挡住叶子剑锋的,是另一个剑锋。   刘睿影没有看清这一剑是从哪,从谁手上出的剑!   更让人惊奇的是……   向来风大的平南王城,竟然会起雾!   雾气中,刘睿影只能依稀看到叶子手中的紫荆剑,平南王身前桌面上的酒杯,还有时钦的背影……   “好!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平南王大声喝彩。   将酒杯重新倒满,朝时钦那边推了推。 第二十二章 殊途同归   时钦看着酒杯,不动声色。   刘睿影渐渐适应了雾气,但也只能看清他们三人大致的身形轮廓。   方才这一刹那,让三个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本来是必死的平安王,被时钦救回了一命。时钦自己从一个王城里默默无闻的客栈掌柜,成为了王爷的救命恩人。叶子这位仅仅当了三天欧家剑心的姑娘,失手了。   要让刘睿影这旁观者说的话,那一刹那中改变最大的,就是叶子。   现在对于她到底来平南王城要做什么,已经一目了然,没有任何争议。她是来杀平南王的,这便是欧家主欧雅明交待给他的重要的事。   一刹那的机会不可复制,不会再来,错过了便错过了,代表着一切的结束。   这三天里,她的全部信念就在于此。   时钦的身份,骤然翻天覆地。   他看着平南王推来的这杯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刘睿影能够体悟这种感觉。   在完成一件大事之后,人都会有种极为空虚的感觉。似是觉得世间上的一切都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当为这件事付出了多少努力,消耗了多少时间,这种空虚就会持续多久。   到后来,甚至会演变成为自我的怀疑和否定……   就算是很多人夸赞,也会觉得虚假,这源于内心的不自信。   其实这一切掉过头想想,都是毫无意义的。   无论他有没有救了平南王一命,无论他是客栈掌柜,还是平南快剑——时依风的儿子。   刘睿影看到时钦现在的样子,像极了自己刚从西北回到中都城的时候。   无尽的赞誉和荣耀都在那里,静悄悄的等待着。   似是早就准备好了一般,只需要一个契机来开启。   但这个契机却需要很久的准备和努力。   幸运的是,时钦等到了这个契机。   不管他现在是多么的空虚,他还是把握住了机会。   相比于徒劳一场,无功而返,时钦的运气无疑是极好的!   刘睿影的目光转向了叶子,这片刻之中,她的身形一直在左右晃动。并且从一开始的轻微,变得越来越剧烈。   直到刘睿影听见她手中的剑,触碰到了地面,发出一声清脆……   叶子的信念已经崩塌。   当一个人心里失去支撑时,她便也失去了全部的精神。   犹如行尸走肉。   浑浑噩噩开始一点点的从内而外把她吃个干净,让她连手上的剑都拿不稳。   要知道,对于欧家那些少爷小姐来说,叶子手中的这把紫荆剑来的有多么难……   在差一点就要被族规处死时,忽然成为了欧家的剑心,这种跌宕,很容易让一个人丧失理智。   要是精神意志薄弱一些的,就此害了疯病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她没有。   叶子也是抓住了一次契机的人。   第一次抓住了,叫做机会。   第二次若是还能抓住,便是奇迹。   人世间能获得机会的人很多,但拥有奇迹的人却少得可怜……   即便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那样的幸运,但奇迹的眷顾终究是有限的 ,不可能雨露均沾。   要是那样的话,奇迹就会变得不值钱,也不会被人们成为 “奇迹”了。   眼下最为舒畅的人,当属平南王。   他只是优哉游哉的坐在这里,就平白无故的多了一位忠心耿耿的部下。   人心无法用钱买。   或者说,可以买来别人虚伪的臣服,但决计买不来长久的追随。   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都是极为哪能可贵的存在。   钱是很重要的东西,起码对于人来说是很重要的,可钱都换不来人心,不是钱太轻,而是钱没有人心重,人心的重量在于另一个人给的心。   在中都城,在欧家,也是一样。   更不用说在极为破败的平南王城,和落魄无比的平南王。   时钦还是没有端起酒杯。   不过他的双眼从未离开它。   又过了片刻,他的嘴角忽然勾起了一道弧度。   这种无声的笑,要比嚎啕大哭更加凄惨。   不论他真的是心情大好,还是压抑至极,看在刘睿影眼中,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之意……   “你是不喝酒吗?”   平安王即便落魄,好歹也是个王爷。   王爷高高在上,耐心毕竟有限。   这句话说出口,已经有些不耐烦和催促之意。   要不是现在王府人才凋敝,时钦又刚刚救了自己一命,他根本不会如此客气。   其实刘睿影早就看出来,平南王先前的镇定之中带着迫切。   他根本没有看上去那样淡然!   对于叶子的袭杀,平南王早就料到。   而且这次的矛盾,还是他先行出手所导致的。   为什么要赶在这个时候激化和欧家的矛盾,让欧家主欧雅明不惜一切代价的要杀死自己,刘睿影不明白平南王是怎么想的。   但他既然这么做了,一定就有最坏的准备和打算。   所以当叶子的剑自上而下,从天而落时,他也做了 两手准备。   先赌时钦定然会出手。   因为兄弟侯在很远处站着,即使要出手也来不及。   若是平南王愿意,他们俩会时时刻刻跟在左右,叶子便也无从下手。   这个契机,是平南王故意给她的。   他知道她的目的,知道她想做什么,若什么都不给她,那么什么破绽都不会有,只有露出了缝隙,才有机会侦破其行动,扼杀其想法。   而时钦的契机,也是平南王的考量。   反之,他自己有足够的信心能够在时钦不出手的情况下,躲开叶子这一剑。   这些年,王爷的事儿他一件每做。   城门口都是欧家中人值守。   美其名曰“保护”,实则是监视与软禁。   相比于王道权谋而言,他的武道修为却是增长的飞快。   只是常年深宫幽闭,无人知晓罢了……   这也让他很在意出手的时刻。   这么多年没有在人前碰过刀剑,自然要更加的慎重才行。   “你若是不喝,就再帮本王一个忙,然后一起喝。”   平南王说道。   “一杯都没有喝,为什么王爷觉得再一杯就会喝?”   时钦终于开口了。   他微微挺直了脊背,对着平南王说道。   平南王眯起了眼。   此时雾气似乎要比先前散去了不少。   起码刘睿影已经能清晰的看到三人的面庞和神情。   “因为第二次后你会喝第一杯酒,人都是这样妥协的。”   平南王说道。   “那第二杯酒又该怎么办?”   时钦反问道。   “可以先欠着。”   平南王笑着说道。   和蔼的就像是个普通的邻家老者。   “王爷要小的做什么?”   时钦一脸戏谑的问道。   显然他没有把王爷的话正经听进去。   不过平南王也不在乎。   他要的不是一个人态度有多好,多么的毕恭毕敬。   要是这样的话,那些王城之中的欧家人、胡家人,态度都好极了!   他们会客客气气的躬身行礼,然后告诉他,对不起王爷,家主吩咐了,王城外不安全,还请您回府。有什么需要,吩咐王府总管会帮您一一办妥。   当然了,王府的总管也是欧家人。   王爷被一个金银做的笼子关在其中,早就不在意那些面子上的功夫。   他被金钱围着,根本不在意外人怎么活,他只管看那笼子好不好看,精不精致。   不说时钦满脸的戏谑,就算是他开口骂自己老娘,平南王也根本不会在意。   反正他的老娘早就死了。   即便是活着,当娘的挨几句骂就能换来的儿子的好过,想必天底下也没有几个当娘的会拒绝。   就算当娘的不愿意,他也会让她愿意,大不了换个娘。   所以归根结底,他看的都是时钦的行动。   想先前为自己格挡开了那一剑那样的行动!   平南王这次没有开口。   而是抬手指了指叶子。   叶子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人一没有了精气神,整个人就会极度的颓败!   她的脸色铁灰中泛着蜡黄。   当平安王的手指指向她的时候,叶子的眼珠动了动。   随即扭过头,朝着墙根处剧烈呕吐了起来。   她晚上并没有吃什么东西,根本吐不出来。   干呕的声音凄厉无比,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让人听着就升起了一种烦躁之感……   “王爷,你说酒可以欠着,人命行吗?”   时钦忽然说道。   “嗯?什么意思?”   平南王疑惑的问道。   显然时钦这句话的表现,超过了王爷的考量。   他根本没有预料到时钦会说这样的话,便也没有准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但在刘睿影看来,时钦不过是在给自己找借口罢了……   酒和人命怎么会是可以类比的?   酒喝完还能再酿造,人命没了就得重新投胎!   酿酒谁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要去学,就能掌握。可投胎有谁见过?有谁能说的清楚?   “人命大抵是不能欠的吧,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自古的道义突不破这八个字。”   时钦说道。   更像是自言自语……   这种感慨在当下着实是不合时宜。   就连叶子听后也止住了干呕,用衣袖擦擦嘴角,满脸奇怪的看着时钦。   “尤其是,这人还是我爹!”   时钦话音还未全然落定。   他手中的剑就动了!   他的剑比之刚才,一点都不快,反而慢的要命……   这种速度,就连蜗牛都可以轻松地从他的剑下逃走,更不用说一个大活人了。   他的剑实在太慢……   以至于刚出剑时,所有人都看不出这一剑的目标到底是谁!   不过剑客的剑可以慢,可以乱,但绝不会错!   当刘睿影看出,时钦的剑竟是朝着平南王刺去时,不由得大惊失色……   联想起他方才说的话,难不成时依风死在平南王手上?   此刻兄弟侯距离尚远。   叶子已经没有任何精神。   唯一正常的除了刘睿影之外,就是他身旁的小机灵。   小机灵一直默默地看着,看的兴致勃勃。   他是不会出手的。   一旦出手,就会改变事情的走向。   时钦的剑虽然慢,但刺出的角度和部位却很不可思议。   在慢中,演化出了极为复杂的变化,就像是一道道谜题从剑上倾泻下来,让人说摸不透。   在这缓慢又复杂的变化之中,雾气被一点一点的侵袭、后退。   时钦的剑距离平南王越近,雾气就变得越是单薄。   不过,就算是狂风席卷大地的时候,也会有吹拂不到的角落。   这些角落没有人会在意,但忽略了就会失去最后躲避的机会。   平南王仍然稳坐钓鱼台。   对时钦的剑逼杀而至,丝毫没有慌乱。   “收手吧!”   刘睿影忽然开口说道。   苍白无力的两个字,怎么能让时钦的剑停下?   但天下事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   时钦的剑果然应声而落。   “你看出来了?”   时钦背对着刘睿影反问道。   “看出来了。”   刘睿影点点头。   “你的剑比你爹的慢了整整十倍。”   时钦听后转过身来,冲着刘睿影的微微一笑。   “没错,正是十倍。”   “你并不想杀平南王,因为自始至终你都觉得是查缉司查了你爹,所以你想杀的人是我。”   刘睿影接着额说的。   “也没错!”   时钦笑的更加灿烂了些。   就像是小孩子的心思被大人猜中,然后为他准备了一份惊喜似的。   “但你有没有想过,我既然能看出你的剑慢了十倍,是不是快了十倍我也能看破?”   刘睿影说道。   “当然能。快十倍,刚好是我爹的剑。”   时钦说道。   “你若能破了这一剑,你就能活着,你若破不了,就得死。”   时钦话锋一转,骤然变得狠厉起来。   “若是相当呢?”   刘睿影追问道。   “那便是同归于尽。”   时钦说道。   刘睿影不再言语。   带有雾气的空气,十分湿润。   他深吸了一口,觉得肺部舒服的很。   肺部舒服,他整个人也就舒服了起来,肺部控制住了他的呼吸和生命。   随手拔出了剑,但却把剑交给了小机灵,自己只握住剑鞘。   人沉默。   雾又围拢过来。   刘睿影全然听懂了时钦话中的意思。   其实他俩之间完全可以用语言解释清楚。   但语言却化解不开执念。   这把钥匙,就是时钦手中的剑。   一剑刺出。   连雾气都来不及反应。   刘睿影甚至在他出剑之前就闭上了双眼。   因为他的剑根本无法用眼睛看见。   既然看不剑,为何还要睁着眼睛浪费精神?》   干脆闭上。   让自己的其他感官更加敏锐些。   奇怪的是……   剑刺出了许久,都没有任何响动。   没有人惨叫,也没有人大笑。   虽然这样的快剑,很难让人有惨叫的机会,但摆脱执念的人,一定会大笑。   猛然间!   像是被一群发了疯的蛮牛反复冲撞。   一团团的雾气被撕扯成为碎片。   彻底溢散之后,小机灵看到刘睿影手中的剑鞘动都未曾动一下。时钦却跪在地上,用脑门抵着剑柄……   沉默了片刻,刘睿影从小机灵手中要回了剑。   回剑入鞘后,刘睿影对着平南王行了一礼,说道:   “王爷慢饮,在下先行告退!”   随后走上前去扶住叶子的胳膊,搀着她慢慢朝王城门口走去。    第二十三章 百川东到海【上】   雾气来的快,散的也快。   昨夜刘睿影连眼睛都没闭。   将叶子送到城门口,交给欧家的值守之人后,他又从寄养的地方要出了自己的马,连夜朝着安东王域奔去。   反正睡不着,不如用来赶路,这样还能早些到。   其实不是睡不着,是平南王城实在是太过于错综复杂,刘睿影又正好处在夹缝之中,无论是那边都不能得罪。   除了最后时钦那一剑让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之外,其他的事情倒也都呵护逻辑。   对于时钦,刘睿影还是有愧疚之情的。   即便他爹时依风的死不能说和自己有关系,但毕竟是在帮他做事时出了事情,怎么着都有瓜葛。   不过时依风的死,在当时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出手之人当然是定西王霍望。   否则谁有那么快的剑,在平南快剑时依风的剑都没有机会全然出鞘的时候,就把剑插进了他的咽喉?   要问证据的话,刘睿影没有证据……   所以这事儿也只能不了了之。   一夜疾驰,直到人困马乏。   刘睿影估摸着应该已经到了安东王域的地界之中。   因为他没有走大道,担心不安全,麻烦多。于是骑着马翻山越岭的……   这条路固然难走的多,但距离却很近。   好在他胯下的马是好马,自己的武道修为又不低,所以才能坚持得住。   但现在,他的眼皮子像是要粘在一起似的,胯下的马儿也四条腿发飘。   刘睿影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徐徐而行。   好在天光已然亮起,刘睿影已经看到山下的村落镇甸还有市集。   清晨的林间应该不少鸟叫。   但刘睿影只听到了乌鸦的聒噪……   乌鸦绝对不是种受欢迎的鸟,而在迷信讲究中,被乌鸦缠着的人绝不会是受欢迎的人。   刘睿影虽然不迷信,但他也不喜欢乌鸦……   这种黑漆漆东西,有什么好喜欢的?   也不知是不是疲惫的缘故,变得尤为烦躁。   他一把抽出自己的剑,将树上的乌鸦条落了几只。   每一剑都刚好划破乌鸦的咽喉,所以它们掉下来的时候,还保持着即将展翅而飞的样子。   林子间的聒噪顿时少了很多,刘睿影觉得大为畅快,继续朝着市集上走去。   但很快,他就走不动了。   不是因为累,也不是因为迷了路,而是被人拦住。   刘睿影这会儿有点开始迷信了……   不知是不是方才自己杀死的那就只乌鸦在诅咒他,让他也变成了个运气不好的人。   但这几人都是小孩子,领头的一个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身体还未长起来,瘦弱单薄,三个筋挑着脑袋,一看就是穷人家的孩子,食不果腹,才会瘦弱成这样。   “你为什么要进我们的地盘打猎?!”   为首的少年带着凶狠的说道。   当然,是他以为的凶狠。   真正厉害的人,是不需要用面相和语气表现凶狠的。   凶狠外露的人,往往都很是胆小怕事。   他们心底是最害怕外人的,只能用最恐怖的外表来对待别人,这样他们还能利用那可怜的情绪去控制一下旁人对他们的敬畏值。   尤其是,这种凶狠刘睿影看子眼里,觉得滑稽无比,所以他笑出了声。   刘睿影骨子里狠,可面上却是丝毫都看不出来,但你却不能说他是个软性子。   他一笑,那领头的少年却是快要哭了出来!   但是他不萌哭。   因为他是身后一群孩子的老大,这些人可都在看着他。老大要是哭了,那他们该怎么办?   “我没有打猎,你们赶紧让路。”   刘睿影挥了挥手说道。   挥动的手上握着剑。   乌鸦的血粘稠。   随着他的挥动,还有血珠从剑上落下。   这一幕看的他们更加害怕了。   就算是“老大”也觉得要撑不住……   可他竟然还是没有让路的意思。   刘睿影这才发现,他的一只手始终背在身后。   先前没有察觉是因为这孩子无论有多歹毒的心,却是都伤不了自己。   “快让开!”   刘睿影再度催促道,他的耐心快到了极限。   他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分到任何人的身上会更加有限,要是被分到耐心的人不去接受那耐心,那么等待他的就会是无情和冷漠。   “一个好汉三个帮派,我身后都是兄弟,所以不怕你!”   这少年色厉内荏。   “那你还知不知道另一句话?”   刘睿影笑着问道。   他突然又不着急了,反而想花些时间逗逗这群孩子。   “什么话?”   少年咽了口唾沫问道。   “好汉不吃眼前亏。”   刘睿影说道,同时扬了扬手上的剑。   这下,少年却是再也绷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后的一群小弟也顿时作鸟兽散。   刘睿影这才看清,他背在身后的右手,握着一把弹弓。   一把极为粗糙的弹弓。   树杈不够笔直,不够光滑,韧性也不够足。要是用的多了,恐怕一两天就会断裂。   听到少年真的哭了……刘睿影却是有些不好意思。   但这说到底还是他们咎由自取,所以他便牵着马,快步离开。   市集刚刚出摊,商贩都未齐全,所以顾客寥寥无几。   周边之人也很少有人牵着一匹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马,拿着一柄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剑来逛市集的。   刘睿影注意到了不同寻常的眼光。   他来这市集的目的只有两个。   填饱肚子和问路。   眼看着快走到头了,都没有发现卖东西的摊位。   刘睿影看了看马儿,彼此互相对视了一眼,说不得还得再前行一段儿路才能地方吃饭。   “小伙子,你在找什么?”   回头一看,是位大婶。   “找吃的。”   刘睿影说道。   “人也吃,马也吃!”   紧跟着又补充了一句。   大婶若有所思,冲他招招手,待刘睿影走进之后说道:   “我家有许多烙饼,你可要?”   刘睿影觉得奇怪……   既然有许多烙饼,那定然是要卖的,为何如此偷偷摸摸?难道是看上了自己的马和手中的剑,想要黑了之后典当成钱财?   平南王域和安东王域交接的地方,始终不算太平。   这里盗匪横行,却又没有人管理。   平南王自顾不暇,安东王夜夜笙歌,都不会主意到此处的民生艰难。   穷山恶水出刁民。   很多时候这些盗匪也是走投无路,被逼无奈……   “这里摆摊要交钱……我没有钱,只能拉人去家里买!”   大婶似是看出了刘睿影的顾虑,刻意压低嗓音解释道。   这么一听,刘睿影顿时明白。牵着马,跟子大婶身后,朝她家走去。   刚进院子,刘睿影便笑了起来。   天下之大,真是无巧不成书!   方才那位拦路的老大,正在院子里的磨盘上坐着望天。   一看到刘睿影,刚才的阴影恐惧还未散去,立马嚎叫着逃走,回到屋里,把门“砰”的一声关死。   “这孩子……没见过世面,胆小!”   大婶尴尬无比的解释道。   刘睿影毫不在意,他现在只想吃点东西。   有时候吃东西比什么都重要,毕竟只有饱腹了才有力气干别的事,哪怕是轻微的抬手走路,都需要有力气才行。   那些说可以辟谷的人,简直就是胡扯。   在这样的乡间村里,天气好的时候,外面的磨盘就能当桌子。   大婶很快就那拿了一叠烙饼,还提着个水壶。   水壶里是滚烫的开水。   这里人穷,有口饼吃,有口水喝,便是一顿饭了。   好在刘睿影也不讲究,一口饼子一口水的吃喝起来。   不一会儿,三个烙饼就下了肚子。   “大婶,请教个事请!”   刘睿影吃完后说道。   “哎呦……不敢不敢,乡下人什么都不懂!”   大婶连连摆手说道。   “这里是平南王域还是安东王域。”   刘睿影问道。   大婶顿时皱起了眉头,像看个傻子似的看着刘睿影。   “我说小伙子,你没病吧?”   大婶颤巍巍的问道。   吃了自己的饼,可还没付钱呢!   要真是个疯子,那却是亏大了!   “我从平南王城赶路一夜,刚刚到这。要去的地方,是安东王城,有些分不清方向,所以问问大婶。”   刘睿影解释道。   他尽力的让自己说的平缓、清晰。   为的就是让大婶觉得自己没有疯病,是个正常人!   结果大婶听后,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奇怪这么简单了。   而是恐惧……   “从……从平南王城到这里,少说也有好几日的教程,就算你骑马……也……也得三四天!一晚上就到这里,除非……”   大婶哆哆嗦嗦的说道。   但话还未说完,她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除非什么?”   刘睿影很是困惑的问道……   赶夜路这种事,极为普遍。   难不成在这里还是个很吓人的忌讳?   不过在东南地区,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是狠着呢工厂的事。若真赶夜路是不吉利的事情,那刘睿影也无奈。反正现在自己已经吃饱喝足,只要问清楚方向,那便只管赶路就好。   “除非你是死人沟的阴兵!”   大婶指着刘睿影说道。   说完就拼了命的大声呼喊,似是那少年的乳名。   那少年在屋内,却就是不出来!   急的大婶在院子里团团转……   既害怕刘睿影,又担心那少年。   看年龄,这两人绝不是母子。   而且大婶是当真罢了刘睿影当做了什么幽冥之物,害怕的紧……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仍然没有自行逃离,看得出他和这少年感情深厚。   刘睿影想了想,运气身法,霎时便站在了屋子门口处。   这下在大婶眼里,却是把他的“阴兵”的身份坐实了!   “阴兵老爷,我不偷不抢没干过坏事,求你放过我俩吧……”   说完,大婶就“扑通”一下跪地补齐,“咚咚咚”的磕头不止。   “老爷我只是想来问个路,你照实说了,还有赏!”   眼前这一幕弄得刘睿影哭笑不得……   细细一想,该算是自己穿了那么久的阴阳师袍子得来的报应。   不过既然这大婶认准了自己是那所谓的“阴兵”老爷,不如就陪她演下去,还能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东西。付出的,不过是些许散碎银子,根本算不得什么。   “老爷您问,您尽管问!”   大婶听闻后,不再磕头,但也不敢看刘睿影的脸。   “这里是何地?”   刘睿影问道。   “此间朝东走不到半日,就是安东王城。”   大婶说道。   刘睿影心中一喜!   没想到自己这莽撞夜行,奔波了个通宵竟然有如此大的进展。要是按照原先的计划,老老实实的走官道大陆,怎么着也还得两天不可。   “方才你说的那死人沟……”   刘睿影话说到一半,就看到那大婶全身如同筛糠般颤抖不止,便立马闭起了嘴。   随后把银子放在磨盘上,牵着自己马,除了小院,继续朝东走。   没走多远,觉得身后有人,刘睿影回头一看,却是那少年。   “你跟着我做什么?”   刘睿影问道。   “你不是阴兵,你是人!”   少年用弹弓瞄准了刘睿影说道。   “我就是阴兵老爷,从死人沟里来的!”   刘睿影说道。   他忽然觉得这个身份极为好玩,而少年先前大哭时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阴兵都是鬼,鬼没有影子!”   少年说道。   手里的弹弓骤然一松。   “啪”!   一枚小石子打在刘睿影的影子上,把泥土地面砸除了一个小坑。   鬼魂没有影子。   这种说法,刘睿影也听到过。   看着少年叹了口气,抬头却看到一根树杈很适合做弹弓。   挥剑将其砍下,又把上面的枝杈修正干净,扔到了少年脚下,说道:   “回去用盐水泡几天,然后把树皮剥掉。要是能找来雄黄,就再抹一层。比你手上现在这个好用的多!”   言毕,转身继续赶路,不再理会。   但他的精神却察觉到那少年一直站在原地很久很久都为离开……   马儿还未完全修整好,所以刘睿影没有骑,只牵着它,顺着官道贴边走着。   奇怪的是,这条管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兴许是平南王域太过于萧条,所以没什么人出来,只有每月定时的商队从安东王域去往那边交易。   那大婶明确的告诉刘睿影,从这里到安东王成不过半日。   也就是说,自己再悠哉,也能在天黑之前抵达,所以不用着急。   平南王域已经入冬,尤其是下危城,估计都有不浅的积雪。   但安东王域还是处处新绿!   这里永远是春夏交替,从来不曾有过秋冬。   难怪那些江湖浪子,以及文人墨客都如此的迷恋这里,甚至来了就不想走!   正想着这些种种,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车滚滚之声。   终于是有了同行之人!   刘睿影这样想到。   一个人走路难免无聊。   就算这马车不过是与他擦肩而过,也能让条无聊的官道有些人气。   但这辆马车却稳稳的停在了刘睿影身旁。   车上没有车夫,马儿的缰绳挂在车厢门的把手上,盘了个圈儿。   车厢内传出一道极为娇嫩做作的声音:   “这位小哥,妾身想要问个路,不知可否方便?” 第二十四章 百川东到海【中】   刘睿影微微一怔。   他自己都是个问路的人,没想到却是又被别人问路。   车里的人看不见面庞,只能听见声音,知道是个女子。   不过这般声音娇滴滴女子,往往都很矫情。   而矫情的女人最爱伤春悲秋,能把人缠的烦不胜烦……   所以刘睿影决定不管她问什么,自己知道多少就告诉她多少,免得这一路上都会被她时不时的缠住问话。   女人让男人吃不消的方法有两种。   第一种是用身子,第二种是用嘴。   用身子的柔情似水,用嘴不停地说话……   第一种懂得都懂,那是百试不厌的方法,一个女人最大的炫耀就是能用身子让男人吃不消,也是她们美貌和年轻的资本。   一个女人要是被说没有诱惑力,那实在是让人难过的一件事,虽说女人的存在并不是为了征服男人的,可这世间的人除了男人就是女人,能让另一种同伴被自己的魅力迷倒,对她们不仅没有坏处,还能用来凯凯而谈。   女人天生就是善妒的 ,她们面上恨不得把自己的东西都给对方分享,但实际上真的被抢了,她们会马上撕破脸,把被抢走的拿回来。   男人要是被抢了女人,恐怕只会觉得一时丢脸,可女人要是被抢了男人,哪怕这个男人不是她喜欢的,她都会觉得自己的地盘被占领了。   总的来说,第二种却是更能让人崩溃。即使两人根本没有争吵,也没有大的偏差,但不停地唠叨和啰嗦还是会让人难以忍受!   “你要问什么?”   刘睿影斟酌了一番,还选择了个适当的语气。   矫情的人之所以伤春悲秋,是因为她们往往很敏感,对灭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片景,她们都能生发出来与众不同的想法。   “这条路是去哪里的?”   娇滴滴的声音再度问道。   “从这里走,顺着路,最多大半日的功夫就能抵达安东王城。”   刘睿影说道。   “原来如此……不知小哥要去哪里?”   刘睿影心想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点毛病?   先是自己走在这条路上,却不知道路通向何方。知道了之后,还要问旁人去何处……自古王城一条路,这条路走下去既然是安东王城,那还能去什么别的地方?   “安东王城”   抱怨归抱怨,刘睿影还是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   同时加快了速度,朝前走去。   要不是自己的马还没有缓过来,他早就骑上去一路奔驰,将这马车远远地甩在后面。   “原来你也是要去王城啊,那咱们刚好同路!”   女子说道。   可她到现在为止,却都没有打开车厢的窗户。   仅有声音透出来,钻进刘睿影的耳朵里。   “嗯……”   刘睿影不想再搭理她,所以只淡淡的应了一声,当做是结束。   “就然是同路,小哥不如上车来,我们一起走?”   那娇滴滴的声音这次加了些婉转和魅惑,让刘睿影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多谢姑娘好意,不过我有马,就不必了!”   刘睿影回答的很是坚决。   “你的马?好像生病了!”   女子忽然说道。   刘睿影闻言看去,发现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自己的马果然四蹄开始抽搐,然后身体僵直,朝侧面倒地不起,口吐白沫……   难不成中毒了?   “这……”   如此情况他没有见过。   查缉司中的马,都被老马倌精心呵护打理,是决计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的。   想不通归想不通。   眼下这个情况,这匹马算是到了头了。   刘睿影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托着马肚子,竟是将这匹马托举起来,走到路旁的林子里,用剑鞘挖出来一个土坑,把它葬了。   终归是一段同行之谊。   等刘睿影从林子里走出来,发现那马车竟然还没有离开。   “是你对我的马下了手。”   刘睿影说道。   “冤枉啊小哥……我……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是呢!”   女子说着说着,竟是就开始哽咽抽泣。   眼泪当真是不要钱,说来就能来。   “不过……小哥既然没有马了,咱们又同路,刚好一起?”   女子接着说道。   这次刘睿影想都没想便同意了下来。   自己马突然死去,惟一的可能就是中毒。   这女子如果能给在不知不觉中给刘睿影的马下了毒,那也能在不知不觉中给他的人下毒。所以还是不要得罪的好,她想同路便与她同路。   车厢里的女子一听刘睿影答应,连忙拍了拍车厢的门框。   那拉车的马儿听到之后,立即停下了步子。   刘睿影抬腿上车,说了声“打扰”,便拉开了车厢的门。   马车并不大,两个人坐只能紧挨着。   另一人是位女子。   没有遮挡容貌,也没有遮挡身材。   看到刘睿影进来后,冲他痴痴的笑着,眼中满是桃花。   轮漂亮,她着实算不上。可这女子却有种难以言表的娇媚。   有些姑娘的娇媚是演出来的,挂在脸皮子上,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她不同。   是从骨子里生发出来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带着这股子浓郁的味道!   刘睿影的脑海中忽然浮想起一个词来,“天生媚骨”。   这个词用以形容她来说却是再合适不过得了。   “敢问……小哥是去王城做什么?”   女子问道 。   那眼神勾魂夺魄,总是隐隐绰绰的瞄向刘睿影。   显得含蓄矜持中,又带着几分害羞的勾引。   “去喝酒。”   刘睿影说道。   来历不明的人,不需要说实话。   况且这也算不上是假话。   因为去了安东王城刘睿影定然是要喝酒的。   “喝酒?”   这女子显然不相信刘睿影说的话,很是奇怪。   她这般奇怪,却是让刘睿影更加警觉。   不相信,说明她或许知道刘睿影来安东王城的目的。   “喝酒哪里不能喝?这里就有酒。”   女子好似注意到了刘睿影起了疑心,媚笑着从出车厢里拿出了一壶酒。   “不一样。”   刘睿影摇头说道。   “怎么不一样?”   女子反问道。   “安东王城可以看见大海,坐在海边喝酒,心情不一样。”   刘睿影回答道。   “哈哈……”   女子忽然笑的花枝招展。   “海边喝酒无非是看个景色,难道现在的景色不够动人,不够下酒吗?”   说着,她的右手就放在了刘睿影的大腿上。   同时自己伸直了右腿,剐蹭着刘睿影的身子。   刘睿影看着她的腿,有些出神。   这女子的腿算不上白皙,但皮肤细腻,肌肉坚实匀称,形状很是好看。   片刻的功夫,刘睿影忽然结果女子手中的酒壶,仰头就喝了一大口。   “不怕酒里有毒?”   女子调侃道。   “酒里的赌也比挨刀子舒服。”   刘睿影说道。   这下却是女子听不懂了……秀眉微蹙。   “色字头上一把刀!”   刘睿影笑着说道,却是又喝了一口酒。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但刘睿影却是把车上的酒全都喝了个精光。   马车减缓,刘睿影想要打开车厢的窗子,看看是走到了哪里,但却被女子伸手拦住。   此刻她的整个身子都靠在刘睿影的身上,下巴还若有若无的撩拨刘睿影的肩膀。   鼻息传来,混着一股淡雅的清香,和这女子周身散发出来的气质极为不符。   “咱们到了!”   女子说道。   话音落下,她的身子却还不收回去,反而又朝着刘睿影这边侵略了些许。   “王妃娘娘不想让我看看王城的巍峨?”   刘睿影问道。   听到刘睿影对自己的称呼,这女子顿时心口一缩,身子闪电般的靠向另一侧。   方才还那般亲昵,现在却又是离刘睿影越远越好。   “你……”   还不等她一句话说完,刘睿影就抢过话头说道:   “在下擎中王域凌夫人坐下诏狱典狱刘睿影,见过安东王域王妃娘娘,车厢狭小,不能行全礼,还望望妃娘娘勿怪!”   刘睿影低头拱手说道。   这女子听后,胸口剧烈起伏不止……让本来的挺拔变得更加高耸。   刘睿影则缓缓抬起头,脸上带着一抹笑意。   两人对视一眼,女子的表情也轻松了起来,轻轻道了句:   “免礼!”   刘睿影重新端正坐好,依旧是目不斜视。   即使被戳穿了身份,这位王妃娘娘仍旧是能屈能伸,好似先前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马车在城门下稍停了片刻。   但很快又继续前行。   应当是门口的值守,认出了王妃娘娘的马车,才能如此顺利的通过。   毕竟一匹不需要人驾驭的马,能自己分辨路况和境遇,还能稳妥的拉车,实在是不多见。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马车骤然朝右拐弯。   刘睿影听到那马儿喘了两声粗气后,马车便彻底停滞下来。   “到了?”   刘睿影问道。   “到了是到了,不过……”   王妃娘娘说着,却是又抬起胳膊,搂住了刘睿影的脖子。   将脸颊凑近他耳边,这才接着说道:   “我丈夫,也就是你们口中的安东王。他是个很小气的人,很爱吃醋!要是他知道我和你同车而来,还在车上喝了许多酒,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刘睿影听着听着便笑出了声。   他手上还拿着最后一个空酒壶,晃了晃,里面似是还剩下半口。   仰脖喝尽之后,刘睿影冒着酒气对她说道:   “我不知王妃娘娘此举是为了何事,但我知道一个人即便是再小气,再爱吃醋,他都不会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小气,吃自己救命恩人的醋。尤其是男人,尤其这个男人还是王爷。王妃娘娘,您说我说的对吗?”   刘睿影说道。   王妃娘娘的脸因刘睿影这番话,已经气的扭曲起来。   她不是在气刘睿影,而是在气自己的步步计划竟然都被他看穿识破。   其实刘睿影根本没有那闲工夫去琢磨这位王妃娘娘到底在想些什么……是王爷中了毒,进来没能满足她,所以想要寻些刺激,还是她看的要更长远,还有别的图谋。   这些对刘睿影来说都不重要。   在他看出此人定然就是安东王的妃子之后,立马就变得十分坦然。   众所周知,安东王是这天底下最风流的王爷,和他一起睡过觉的人,都可以算是半个“王妃娘娘”。   不过真真正正的王妃娘娘,还是王爷明媒正娶来的,正是刘睿影身旁的这位。   “你说得没错。对于王爷而言,有什么还能比自己的身子骨更重要的事情呢!”   王妃娘娘说道。   她的语气语调一下子变得和先前不同了。   端庄持重中,又带着惋惜和哀怨……   刘睿影没有言语。   一个女人,当然会对自己的枕边人有情、有爱。   不管这个枕边人有没有把自己当回事,自己又在他心里占了多少地方,都会始终如一的有情、有爱。   即使很多时候,这样的感情会被消磨,会觉得有所不值,但当一方遇到生死之难时,还是会义无反顾。所以就连老百姓都会说,再富不休结发妻。   刘睿影从王妃娘娘的眼神中看出了她的情感,虽然不能全然理解,但他还是深受感触,当即又行了一礼。   “在下领了凌夫人的令,带着蛊毒解药而来,定能让王爷恢复如初!”   王妃娘娘听罢,冲着刘睿影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继续说。,   “下车吧。”   马车停在一处内院。   优雅僻静,景色错落有致。   乍一看,是典型的安东王域风格,但细细品味,典雅之中又不失大气与豪迈。   “这是我在王城中的一处私宅,本来是给娘家人住的,现在却是我一个人在这里。”   王妃娘娘说道。   身为王妃,在安东王身中蛊毒的严峻下,却不在王府之中主持大局,反而在城中的私宅里住着,显然不符合常理。   “刘典狱,屋内略备酒菜,咱们进去说话?”   刘睿影正在出神,王妃娘娘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既来之则安之,看来安东王府之中近来必不平静,否则这位王妃娘娘也不会如此行事。   “在下有一事不解,不知王妃娘娘可否赐教。”   坐定之后,侍女奉茶而至。   在王妃娘娘明白告诉刘睿影这处宅邸中的侍从都是她自己的心腹后,刘睿影这才放心说话。   “我知道刘典狱要问什么,不如先听我讲讲?”   王妃娘娘捏起杯盖,刮去茶汤面上的些微浮沫后说道。   “愿闻其详。”   刘睿影说道。   “王爷是在半个月前,从中都城回来的。他去参加文坛龙虎斗前,还曾问我去不去,我想着山高路远,中都又比这里干燥的多,就拒绝了。现在想想……却是该跟着同去的!”   “王爷现在情况如何?”   刘睿影还是没能耐下性子,焦急的问道。   “走之前,他已经中了蛊毒。不过当时还有抑制的法子,想着去了中都之后,有擎中王帮忙,定然能痊愈而返。但是算上今天,王爷已经昏迷不醒第五天了!”   王妃娘娘说道。   她的目光从窗子里望出去,望向了王府的方向。 第二十五章 百川东到海【下】   安东王的情况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危急的地步,然而王妃娘娘却躲在外面独善其身,刘睿影觉得这其中有说不出的诡异。   偏偏王妃娘娘还什么都不说,弄得刘睿影现在进退两难。   他处于被动状态,夹在两人之间,左右不能逢源,况且这并不是他自己的事,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像个陀螺,要挨个转一遍。   而抽绳就挂在王妃娘娘身上,要她主动才能有用,而安东王就是地面,稳稳的托着他们。   “你能保证这药就一定能被王爷吃下去?”   在刘睿影说明自己想要尽快去王府送药之后,王妃娘娘淡然一句,却是让他又陷入了死胡同。   是啊,他并不能保证,刚刚血气上涌后忘了关键的东西,如今被人指出来真是贻笑大方。   “王妃娘娘,我也是奉命行事。”   刘睿影无奈之下,只能再度搬出擎中王和凌夫人的招牌。   从她的表现和只言片语来看,这安东王城怕是还不如平南。   起码不用他去求着,现在哪怕求也是用不上力。   “刘典狱,本妃并没有为难的意思。”   王妃娘娘说道。   “诏狱和中都查缉司向来都是不偏不倚,而在下恰好两边都有任职,所以还请王妃娘娘不要有任何顾虑,直言相告。”   刘睿影说道。   王妃娘娘深深地看了刘睿影一眼。   “天不早了,先吃饭吧。”   这顿饭刘睿影味同嚼蜡……   桌子上摆满了山珍海味,但他却吃不出任何滋味。   偏偏这王妃娘娘还滴酒不沾,更是让刘睿影觉得不可思议!   她的车厢里都放了那么多酒,怎么会是个滴酒不沾的人?应当只是不想与他喝酒才对。   不过人家是王妃,自己只是个外来客。客随主便,主人家的习惯,刘睿影也不好说什么。   两个人也没有多说话,平静的吃完饭后,王妃娘娘让手下的侍从带刘睿影回房休息。   旁的,再没说一个字……   这让刘睿影怎么能睡得着?   先前自己在她马车上喝了不少酒,本来已经有了些许醉意,方才吃完饭后,那醉意却是也被压了下去。   现在刘睿影只能背着手在屋里踱步。   这屋子很宽敞,有外堂,有内室。   装饰简单,不铺张更不奢华,和院子里的风格一模一样。   但刘睿影没有任何心情来享受这屋子的舒适……   之所以在屋子里踱步,是因为他感觉到这间屋子外至少有三个人躲在暗处,注视着自己。   于是他特意将外堂桌子上的烛台点亮。   这样一来,刘睿影在屋中踱步时,他的身影就会映射在门窗上,让外面的那些监视之人看的一清二楚。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也觉得有些困顿,更多的还是无聊。   窝在这里,哪能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样?   刘睿影忽然想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从进城开始,他就只接触了王妃娘娘一个人。听到的消息和情况,全都是从她一张嘴里说出来的。   偏听一家之言可不是好事……   若王妃娘娘在说谎,岂不是会耽误了大事》   说不定这王妃娘娘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误,被王爷从王府里赶了出来,但又不舍得把她贬谪到太远的地方,所以就让她带着些亲密的侍从,住在这里,好好悔过,算是打入冷宫。   王妃娘娘要是心有不悦,当然就会想要报复。   可她一个女人,动刀动剑的,当然不适合。   况且对于现在的安东王来说,身上的蛊毒最为致命。控制住了刘睿影,便算是捏住了王爷的命脉。到时候她王妃娘娘岂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但真要是如此的话,为何王妃娘娘不在一见到刘睿影的时候就动手?   她还能自由进出城门,可见整个王城里,还是认她这个身份的。   一位失意的王妃,只要头衔还在,那便还是王妃。   无论王爷有多少女人,如何风流,她都是王府里的女主人。   雪中送碳的道理不光适用于男人,也同样适用于女人。   面对一位失意的王妃,想必会有很多人愿意出头替他做事。   王爷对于女人的兴趣时刻都在改变,只要王妃的头衔没变,这些人想要的好处,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趁着她落难时,好好套交情,是一笔在合算不过的生意。   翻来覆去的想,想破脑袋也没得到什么结果。   刘睿影实在是忍耐不住,决定一定要出去走走。   哪怕不是为了安东王,只为了自己,他也要出看看这座王城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都说安东王城醉逍遥,让人来了就不想走,其中有的去处甚至比太上河还要令人开心!   刘睿影走到门口,伸手将房门推开,同时精神极为警惕专注。   不过就在他开门的那一瞬,屋外的三个人像是受惊的老鼠一般,四散开来,从刘睿影的精神中小时不见。   这却是刘睿影没有想到过的。   他以为这三人在看到自己走出屋子后要么直接动手,要么好言相劝,反正就是要让自己留在屋子里面,被他们监视着一举一动。   叹了口气,刘睿影也不明白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反正只要那蛊毒的解药还在自己身上,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大人,这么晚了,是要去哪?”   一道极为苍老的声音从刘睿影身后传来。   回头看去,是一位身材精瘦,个头矮小的老头儿。   刘睿影没有立马回答。   因为他看到老头的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   这辆马车不是先前王妃娘娘坐的那辆,马也没有那么聪明,需要人牵着掌握方向。   “见过老丈!”   刘睿影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   “小老儿可不敢受大人这礼数!”   老头儿看到慌忙躲闪。   看似无心,实则有意。   暴露出他的身形极为灵活,就连许多年轻人都不如他这般。   看样子也是个有武道修为的人。   这行当的积累,年月的重要尚在两可之间。   但刘睿影还是从他刚才“慌乱”躲避的身法之中看出他应该是行伍出身,脚下有力,两腿笔直,和佝偻着的腰背极为不符合。   尤其是他的站姿。   一看便是有过行伍经历的人才会有的。   方才走来时,左手牵着马的缰绳,右臂却也一动不动。这是为了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抽出腰间的佩刀。   “大总管当然受得起,何况还是前辈!”   刘睿影说道。   刚刚那一礼却是被他躲开,这却是又一次。   老头儿听到刘睿影的话,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经是惊涛骇浪!   他的确是大总管。   安东王府的大总管。   只是他已经离开王府有好几个年头了,这次是被王妃娘娘从城中寻到,碍不过昔日颜面和交情,这才勉强答应重新出山,助她一臂之力。   “我想出去转转。”   刘睿影说道。   “可有准确的去处?”   老头儿问道。   “没有,毕竟也是第一次来。”   刘睿影回答的很是利索。   “那就让小老儿带着大人随便转转街市,看看安东王王城的风土人情。”   老头儿说完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刘睿影上车。   刘睿影没有拒绝,再度客气道谢之后,就上了马车。   车厢中有一张小几,整齐的摆着三个酒壶和一只酒杯。   不过字酒壶下压着个字条,刘睿影抽出来一看,上面写了四个隽永的楷体字:“贪杯误事”。   这绝对是王妃娘娘的字迹。   可酒已经放在面前,怎么有不喝的道理?   拿起一壶酒,倒入杯中之后,刘睿影才发现纸条竟然还有一张。   先前那张是因为自己进入车厢时,碰撞了小几,所以有些错位。   原本是压在第三个酒壶下方的,震动过后却是暴露了出来。   刘睿影又拿起这张纸条,看到上面还是四个字:“喝酒壮胆”。   第一壶是壮胆,第三壶就是贪杯!   王妃娘娘果然是个性十足,还极将原则。   车厢里突然亮堂起来,刘睿影抬头一看,马车已经从院落中出来,行驶在长街之上。   安东王城坐落在海边,空气中都有海风所特有的腥咸。   晚上的海风,很是舒服,刘睿影打开窗户,让风倒灌进车厢,不但吹散了酒气,还让他自己极为贪婪的大口呼吸着。   长街算不上太热闹。   也许这条长街还不是王城中最热闹的去处。   老头儿的声音忽然从前面传来,径直钻进了刘睿影的耳朵。   被叫破了身份,他也不再隐瞒,用劲气传音的方式告诉刘睿影车厢窗户的门上有一层纱帘,纱帘放下后,外面看不到里面,但却丝毫不妨碍刘睿影看街市。   老头儿对刘睿影说话小心翼翼又十分客气,因为他着实想不明白刘睿影到底是怎么猜出自己身份的。   尤其是当他从王妃娘娘那里听说刘睿影的挚友之一,是至高阴阳师中的太白,便更是觉得刘睿影定然也能掐会算,所以他连想打趣和腹诽的念头都没有,生怕被刘睿影算出来了,到时候下不来台的还是自己……   这条长街还未走到尽头,老头拉扯着缰绳,让马头偏转,从左侧的一条小巷子里钻进。   小巷中无灯火,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阴暗、潮湿,却是把海边的一切不美好全部展现的淋漓尽致,刘睿影皱起了眉头。   空气中飘来一股奇怪的味道。   似是从海底里把一切腐烂的腥臭之物打捞上来,丢进滚水里,让它的气味尽可能的散发出来。   这刺鼻的味道让刘睿影有些恶心……但马车却偏偏停在了这味道的源头!   “大人!王妃娘娘嘱咐小老儿,一定要带您来尝尝这个。”   老头儿说道。   刘睿影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左右一看,发现有家小铺子,门口点着灯火。   “这是做什么的店铺?”   刘睿影问道。   “虾酱,虾酱蒸蛋!”   老头儿笑着说道。   这味道可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但只要吃到口中,便能又体会到它的其中的奥妙滋味。    第二十六章 悬命   刘睿影只等了一小会儿,边吃到了王妃娘娘特意交待人墙老总管务必要带着自己吃的虾酱蒸蛋。   腥臭味有余滚烫的温度而更加显著。   借着门口的光亮,这才看清,虾酱原来是灰褐色。混在黄色的蒸蛋中,很是奇怪突兀。   扭头对上那老总管极为殷切的眼神,刘睿影深吸了一口气,扎扎实实的吃了一大口。   味道果然不错!   刘睿影三下五除二将一碗下降蒸蛋吃了个精光,还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 。   “大人觉得如何?”   老总管问道。   “奥妙无穷,回味无穷!”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但这虾酱为了长期储存,所以盐分很足,再加之这些海里的鱼虾本来就带着咸味。刚才吃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一停下来,那盐巴就蛰的他舌头疼……   “不要紧,车上不还有酒?”   老总管说带。   刘睿影笑笑,重新上了车。   拿起酒壶的同时,却是又想起了那两张字条。   尤其是规劝刘睿影莫要贪杯,贪杯误事的那张,更是让刘睿影觉得奇怪。   明明只是出来转转,看看安东王城的夜景和热闹。   沉吟片刻,刘睿影将第二壶酒一饮而尽,然后对那赶车的老总管问道:   “今晚您要带着我办什么事?”   老总管一听就知道刘睿影是喝了酒,并且看到了字条。   笑了两声之后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继续东拉西扯的说起了虾酱。   “大人可知这虾酱在安东王域可是有个别称。”   “是什么?”   对于这样的民俗有趣事,有趣人,刘睿影十分喜欢。   “死人肉!”   老总管可以压低了声音说道。   恰好一阵海风从顺着街道,从马车背后吹过,“呜呜”的风声如泣如诉,将长街上的灯笼都吹的七扭八歪。   配上方才这老总管的语气,还真有几分讲鬼故事的意境,   这个季节,即便是在安东王域,晚上的海风也有些凉意。   风吹开了车厢的窗帘,倒灌进来,让刘睿影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   “死人肉?倒是新奇,怎么解释?”   待风吃过,刘睿影接着问道。   虾酱,听名字就是鱼虾。放在以前,是穷人才吃的东西。这些年不知怎的,又红火起来,连富贵之家都开始争抢。   只不过他们用的东西却也变得富贵起来。   富贵归富贵。   那样做出来的虾酱,总是缺了某种味道。   “大人还记得虾酱的味道?”   老总管反问。   “当然记得,无非是腥臭咸。”   刘睿影回答道。   “不错,这般味道在老百姓口中,就是死人味儿。”   老总管解释道。   刘睿影点点头。   这的确是说得通。   寻常百姓家,都喜欢用些下贱难听的名字来当做外号。给孩子取名是如此,给物件取名也是如此 。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   老总管清了清嗓子,又开口说道。   “以前人穷,虽然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有时候就住在海边还是得挨饿受穷。一口虾酱,就能救一条命。起码也能让他在多活些时候,把想说的话都说尽了。”   老总管说道。   “这习惯后来就变成了一个规矩。只要家里死了人,所有的亲属都得含着一口虾酱出,殡。要是找不到亲人的死者,这一口虾酱就由官府的仵作代劳。”   话音刚落,马车便停了下来。   刘睿影抬头透过帘子一看,是一处府邸,没有挂任何牌匾 ,透过门窗,里面灯火幽幽。   “大人请下车。”   老总管说道。   刘睿影心中疑虑陡增,但还是下了车。   这里绝对不是安东王城里热闹的地方。   街道算不上宽阔,空荡荡的,没有行人更没有店家。   就连海风都比别处冷了几分。   “这里是什么去处?”   刘睿影指着府邸问道。   “这里是王城的停尸房。”   老总管说道。   刘睿影周期没有……好端端的,带他来停尸房是何用意?难不成这里却是王城中最热闹的去处?   “大人进去便知。”   老总管并不解释,让刘睿影进去自己看个明白。   来都来了,还能如何?   这肯定也是王妃娘娘的安排!   不过既然让自己来看看,就定然是有其中的道理和意义。   刘睿影迈开步子就朝府邸走去。   停尸房是个被所有人都避讳的去处,但刘睿影不怕。   杀过人的人,要是害怕死人,那就是天大的笑话!   台阶刚上了两级,门“吱呀”一声开了。   三个人从里面走出,其中两个站在门的左右,手上各自提着一个白灯笼,里面燃着的却是红烛。   剩下的一人,身材魁梧,虎背熊腰,满脸的络腮胡,负手而立,站在正中央。   刘睿影抬眼一看,此人的模样竟是像极了民间传说中的鬼王。   鬼王不是鬼,但却能镇压、号令世间百鬼。   此人注意到刘睿影的目光,低头与他稍一对视,随即便转向老总管。   “小的见过大总管!”   此人恭恭敬敬的行礼,话语中气十足,震得刘睿影耳朵嗡鸣。   “好了好了,小吴!早都不是大总管了!”   老头儿赶忙上前,搀扶着此人的双臂,将其扶起。   “里面请!”   姓吴的壮汉说完便搀扶着老总管朝里走去,根本没有搭理刘睿影。   只要不是个傻子,就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敌意……只是刘睿影不知道这敌意是从何而来的!自己和此人素不相识,便也不会得罪。至于其他的原因,那就更谈不上了。   走过大厅,在通往后园中的路,正中央摆着一个桌案。   桌案上摆着三个香炉,每个香炉前面有一坛子虾酱。   “大人已经吃过了,我来一口吧。”   老总管说道。   刘睿影这才反应过来,那一碗虾酱吃了下肚去,就是为了带他来这里。   结合老总管说的那习惯,安东王域中人来这样的地方,都得吃虾酱不可。   老总管吃完一口,接着拿了三炷香点燃,冲着前方深深一拜,但只往香炉里插了两炷香,剩下的一炷牢牢卧在手里,举至胸前。   随即让出位置,示意刘睿影也要如此。   死者为大,无论如何的讲究,都不过分。   学着老总管的样子做完之后,也把一炷香举在胸口,那姓吴的壮汉才带着二人绕过桌案,进了正对着的屋子内。   屋子里没有灯火。   提着灯笼的两人走进之后,屋子里才亮堂了几分。   饶是刘睿影,心中也是“咯噔”一下……   这屋子和外面的园子一样宽敞!   但屋子里没有任何陈设,只有一张一张的长条桌。   从门口一直摆到了另一头的墙壁之处,贴合的很是紧密,严丝合缝。   每一张长条桌上都盖着白布,上面放着尸体,尸体上再盖一层白布。   刘睿影放眼望去,这剑屋子的尸体至少有几十具。   “这么多死人……”   刘睿影自语道。   “大人还请这边来。”   老总管引着刘睿影从旁侧朝屋子的另一头走去。   有一具尸体,单独放在这里,和其他的尸体有所区分。   老总管先是递给刘睿影一片面巾,围在脸上,遮住抠鼻,然后便掀开了覆盖着这具尸体的白布。   一具尸身,身首分离。   身上衣衫完整,没有任何伤口。唯有头颅被砍下,还毁坏的极为严重。   不但戳破了眼睛,割下了鼻子和耳朵,就连头发都剃的干干净净。   这般模样,却是谁都认不出来他生前到底是谁。   刘睿影低头细看,发觉尸体已经出现斑点。伤口之处更是腐烂严重,看样子死的时间已然不短。   “这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尸体?”   刘睿影问道。   “三天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   姓吴的壮汉说道。   “这是王城中的仵作班头。”   老总管对刘睿影介绍道。   果然和刘睿影估计的一样,这尸体放在停尸房李已经有三天了。但发现尸体的时间,并不一定就是这人死去的时间。   “吴班头,此人的真正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刘睿影接着问道。   吴班头显然没有想到刘睿影还能想到这一点,饶有深意的思索了半晌后,对着刘睿影回答道:   “还要早几个时辰,但决计不会超过半天的时间。”   吴班头说道。   对于死亡估算的时间,不会那样精确。即使是最有经验的仵作也不行,除非是有本事的阴阳师,才能掐算出来。   但活人才会算命。   死人算什么命?   算准自己什么时候死,岂不是让自己每一天都活的无精打采……   “老总管,您也别打机锋了。这些人都是谁,想必已经查明了身份吧?”   刘睿影后退几步,解   这些死人,一定都和自己有关。   否则王妃娘娘和老总管为何要如此费劲心力?   先是让他去吃了虾酱,不破规矩。   车厢里的三壶酒下还放了字条。   现在想想,第一壶酒   “大人不再多看看这些尸首?”   吴班头说道。   这是在考他的本事……   刘睿影想了想,在屋中来回踱步。   随便掀起了几块白布,重点看了特征之后,心里已经有了定数。   “死者年龄都差不多,死因也全都一样。都是被锐器刺破咽喉之后,再割下脑袋,毁坏五官。”   刘睿影顿了顿接着说道。   停尸间里的味道吧不好闻。   所以他又戴上了面巾。   “不管是用刀还是剑,能一击毙命的都不是普通人。不过,值得被这种干脆利落手法杀死的人,也定然不会是普通人。而且还有一点,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   刘睿影说着,指向了尸体的双手。   “手上的老茧,只能说明他们全都是武修。不过这种老茧的样式,只有一种兵刃才能日积月累的摩擦出来。”   “是什么?”   吴班头急切的问道。   这个问题他虽然早就察觉,但始终没能从中找到突破。要不是后来发现了这些尸体上残存的文书,尸体的身份怕是到现在还不能确认。   “中都查缉司的制式长刀!”   刘睿影说道。 第二十七章 天罗地网   从停尸房出来,空气顿时清新了很多。   刘睿影抻抻胳膊,又晃动了下脖颈。   方才在里面低着头查验尸体,弄得他背部和脖颈有些酸痛。   “王妃娘娘还交代了什么事?”   刘睿影问道。   老总管不可思议的看了刘睿影一眼。   按照他的年纪,自是见过许多大风大浪。   身为王府总管,有句话叫做伴君如伴虎。可如今他竟是还能功成身退,说明定然有非凡的头脑和手段。   不然就凭借他肚子里知道的那些王府中的事情,不论是不是隐秘,都足以让他没法活着走出安东王府。   饶是以他的眼界和经历,却是都对刘睿影心生佩服。   停尸房中几十具尸体,全都是查缉司中人,是刘睿影的同僚。   这些人全都死在刘睿影到来之前,而且互相的时间最多不超过三天。   也就是说,在刘睿影到达安东王城的前三天里,王城中有一股势力对中都查缉司在王城中驻扎的人手进行了一次 清理和血洗。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五王共治以来,没人敢如此正面对付中都查缉司。   而且那些尸体中,似是还有一位诏狱的典狱。不过刘睿影不敢确定……他在诏狱中虽然职位高,但着实算不上熟悉,所以只能估摸个大概。   王城中虽然没有查缉司的站楼,但查缉司还是会安排人手,渗透进来。   这些渗透进王城里的查缉司中人,都有各自其他的身份。茶楼老板、酒肆掌柜、甚至是长街上挑着挑担卖香片的货郎,都是他们最好的掩饰。   对于这些,王府也心知肚明。两者之间始终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从没有人去打开天窗,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现如今,几十具尸体摆在面前,让刘睿影不得不相信三天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这已经不是事端,而是宣战。   一具具尸体就是对方扬起的旗帜。   这旗帜并不是用来投诚的,而是在耀武扬威。   甚至可以说就是用来给刘睿影看!   告诉他,现在的安东王城已经是天罗地网,停尸房的长条桌可不介意再多一具尸体。   为什么刘睿影还能如此淡定自若?   这是老总管想不明白的事情。   唯有刘睿影自己知道。   刚才在停尸房里,他数了数尸体的数量,除却那位疑似是诏狱典狱的以外,有二十三具。   按照查缉司的规矩和习惯,外派要么是独立,要么是三人一组。   躺在停尸房里的尸体若说是独立,几乎没有什么可能。   因为互相之间独立的个体,各自有各自联系的上封,彼此之间互不相识。唯有三人成组,才会被对方如此轻而易举的斩尽杀绝。   而能轻易把人斩尽杀绝的人绝对不止一个人,他们一定是团伙作案。   并且还要不忌惮背后人的身份,这样的人说不多也不少。   按照尸体的个数来算,应当是八个组,二十四人。   但尸体只有二十三。   少了一具!   要么是刘睿影推算错误,要么就是还有一人是漏网之鱼。   不过刘睿影知道自己决计是不会出错的。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但是他有身为查缉司中人的直觉。   定然还有一个活人!   他就潜藏在王城的某个角落,像毒蛇一般伺机而动,却又比老鼠潜藏行迹的方法更加高超。   老总管不知刘睿影心里的打算,所以他才会觉得刘睿影是个那一琢磨的人。   琢磨不透一个人,就会难以把握。   不能否认的是,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软肋,也有可能是缺点。利用好这些,就能让人听话。即便是做不到,也能成为对方的掣肘。   软肋可以激怒对方,让他丧失理智,犯下错误。缺点则能够在关键的时候成为致命一击的目标,但这两在刘睿影身上老总管目前为止都没有发现。   他有些郁闷……   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就该躺在小院中的躺椅上,抱着孙子孙女享受着天伦之乐。现在说的时代和境况,他已经跟不上了……   说话和做事都带着一种不被接受的感觉,让人心理直觉得自己已经格格不入了。   曾几何时,他也是众人眼里的主心骨,世事沧桑。   自己一把老骨头,扔了也就扔了。   但要是坏了王妃娘娘的计划,让王爷万劫不复,那他可就是整个安东王域的罪人!   这个责任,他担不起……可现在退出却也来不及。   能做的只有努力揉揉眼,让自己精神几分,鼓足全部精神,更加细致入微的观察刘睿影。直到掌握了他的缺点与软肋,能够为自己所用时,他的工作才算是完成。   剩下的,就交给王妃娘娘。   刘睿影当然清楚无论是王妃娘娘还是老总管,都没有对他说实话。   今晚安排的这件事,无非是为了给他足够的压力。   料想刘睿影看到这么多同僚的尸体,要么害怕要么愤怒。   这两种情绪都是他们最为需要的!   害怕的人会变得畏首畏尾,这时候只要王妃娘娘再以强势的模样,行雷霆手段,刘睿影就会落入彀中。若是他愤怒,老总管不会劝诫,也不会干涉,只会远远地跟着。看刘睿影把整个安东王城都化作一片火海。   到头来,刘睿影会在祸害中化成一撮灰,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毒虫毒蛇也会再无栖身之地,从而暴露在阳光下。   可惜这两种情绪刘睿影都没有。   他全然超脱了王妃娘娘的计划。   看完而是多具尸体,还跟个没事人一样和老管家说笑。   “其实虾酱的味道并不像死人肉,反而更像是臭豆腐夹馒头!海里游的和地上跑的竟然会在某种时候变得相似……你说奇不奇怪?想起有位先贤还说豆腐干和花生米一起吃,能吃出烧鸭子的味道来!”   刘睿影边说便摇头感慨,一副全然不把那停尸房里的二十多条人命当回事的样子。   “回大人,王妃娘娘再无交待,不知大人可否有想去的地方!”   老总管这是才回过神来,想起刘睿影刚才的问话。   “当然有了!”   刘睿影说道。   “不只是何处?”   现在的王城,错综复杂。笼罩着连海风都无法吹去的隐瞒,在这样的大环境中,老总管也得小心翼翼行事。   他毕竟已经是个过去的人,重新出山,还未全然适应这般节奏。   所以他生怕刘睿影说出什么过分的要求,让自己进退两难。   “既然事情都办完了,那就算不上是喝酒误事了吧?”   刘睿影反问道。   “大人是想去喝酒?”   “正是!”   刘睿影点头说道。   “而且要去最热闹的地方,还要有最好看的姑娘!”   听到这,老总管如释重负。   喝酒算不上什么过分的要求,找最漂亮的姑娘喝花酒也不算。   刘睿影年轻气盛,喜欢这些都在常理之内。   只是老总管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   他本以为刘睿影是与众不同的人,超脱了自己所在的年纪,现在看来,不过是有名无实,泯然众人而已。   但这样的人,王妃娘娘却将宝都压在了他的身上,最后能得到什么结果?老总管不敢去想……主子认准的事情,他无力改变,只能追随。   最热闹的喝酒的去处,距离阴森森的停尸房只隔了一条街,却就是天壤之别。   一条街外,连灯火都没有。   这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大人,这条长街就是王城里最热闹的地方。”   老总管说道。   刘睿影从马车上下来,站在街口朝里望了望,随即满意的带点点头。   “不过最热闹的地方也分个三六九等。”   “大人说的不错,但具体怎么个划分,每人心里都不一样。不如大人亲自进去走走,觉得是顶好的地方,就进去。要是进去之后发现气氛变了,就再换一家。反正长夜漫漫,而这里不夜。”   老总管说道。   刘睿影笑着走进长街去。   老总管右手背在身后,打出个极为隐晦的手势,立马就有几人从周围的阴暗之处走出,快步混入长街之中的人群里,淹没了行迹。   这些刘睿影全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但他没有戳破。   方才混进人群中的人里,有三人给刘睿影一种熟悉的感觉,正是在王妃娘娘的私宅中负责监视他的那三人。   不过这三人并不是看到了老总管手势才行动。   他们目标始终是奔着刘睿影。   从马车除了宅邸之后,这三人就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   看来王妃娘娘对这位老总管也不是全然的信任,否则为何还要独自安排一路人马?   这其中的博弈真是越发复杂起来……   不是同心同德,但却又没有到离心离德。   夹在这其中的状态,最是让人难受。   不过刘睿影却是不用考虑这些。   既然他们对自己有所隐瞒,那在对方说出实话前,自己就要表现的更加悠哉。   别看那王妃娘娘说的急迫,好像王爷已经朝不保夕。   按照刘睿影的分析,安东王定然是有了不妥的情况,但还在可控的范围。否则王妃娘娘早就豁出去奋力一搏,怎么还会不紧不慢来试探刘睿影?   对于他而言,无非是没有完成凌夫人交待的事情。但王妃娘娘可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   安东王仅有的孩子,全都不是她所生。   王爷在世一天,她就还是坐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王爷要是殡天了,她和寻常百姓家的寡妇能有什么两样?甚至还不如……   那样的寡妇最多受点欺负,但她受的欺负可就是要命……连她的娘家人都没法幸免。   所以为了自己,王妃娘娘都得奋力对抗。   眼下定然是还没有到那种地步。   刘睿影的法子也很简单,无非拖延而已。   拖到这王妃娘娘再也等不及、受不了,她就愿意对自己说实话了。   “我看这处不错!”   刘睿影他停在一家酒楼面前说道。   大厅里人最多,飘出来的脂粉气最浓厚。   姑娘也穿的最为香艳!    第二十八章 副业   从外面看起来这处庭院很是寻常,和其他府邸所带着的大院落没什么两样。   最大的不同就是从大开的院门可以径直看到里面的光境,视线没有任何东西阻挡。   这样的规划极为奇怪,也不符合风水。   按理说,在门后应当有一面照壁才对。   不过这样的地方做的生意不怎么干净,赚的钱不能说全是脏钱,但也起码有一大半都是。   刘睿影为何会选择这处院子,正是因为它奇怪的布局规划。   一般这样的地方,青楼妓馆和赌场更应该在乎风水。赌场中会设置一个“聚财阵”,当然是给赌场聚财,而不是给赌客。   “聚财阵”在暗处,赌客们看不到。虽说那些老赌棍们各个都心里清楚,但赌瘾一上来,哪里顾得上什么风水玄学?谁都觉得自己运气比天大,定能转个盆满钵满。   放在明面上的,是一座水法。要么是二龙戏珠,要么是鸳鸯出双入对。最顶端一定有个水柱,顶起一颗大珠子,昼夜不停地旋转着,是为“风水轮流转”,让来来往往的赌客们看了稍稍觉得心安。   此间院子正中,便摆着一座二龙戏珠的水法。   可见这里最赚钱的不是那些风骚香烟的姑娘们,而是独酌上那一粒粒小小的投资。   “当啷一响,黄金万两。”   无论怎么盘算,如何拜神保佑,庄家一开摇,那骰子很快便尘埃落定。有人大富大贵,也有人血本无归。   当然,无论是哪一种人,都是暂时的。   赌场里没有赢家。   或者说赢的只能是庄家。   老总管还未来得及给刘睿影介绍下这里的情况,刘睿影便已走到了院子中的水法前。   他走到刘睿影身侧,静悄悄的,未敢出言打扰。   这样的赌坊,刘睿影去过两家。   中都城里的宝怡赌坊是第一家,这里是第二家。   去的不多,还很新鲜。   刘睿影自然而然的就会想起上一次的经历。   着实是不怎么好,尤其是那位“一刀切”,至今都不知道究竟是谁。   看着这座水法发呆是因为当初在宝怡赌坊的时候,那位差点要了刘睿影姓名的白衣人,从水底骤然蹿了出来。   虽然这次他没能再伤刘睿影分毫,可却比要了他的命更加震撼。   仔细一回想,刘睿影发现自己竟是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一身白衣,姓杜。   这里的水法什么都没有。   只有清澈到极致的水。   “这是海水?”   刘睿影问道。   “正是!王城靠海,所以淡水紧缺,需要其他地方按时运送。只要不是吃喝灌溉之中,基本都是以海水为主。”   老总管解释道。   刘睿影点点头,抬眼朝前看去。   一道人影遮蔽了水法周围的灯火。   看此人的模样,即便他穿着跑堂人的衣服,但他绝对不是一位小跑堂的。   所以刘睿影对他拱手作揖,客客气气的打了个招呼。   此人见状,眉头一皱,顿时又松开,笑着对刘睿影说道:   “两位里面请!”   刘睿影也笑着再一回礼,跟着此人就进了正厅。   大厅里着实热闹!   南北朝向,以方位划分。   南边是赌桌,北边是酒桌。   这只是桌子摆放的位置而已,单纯的位置是困不住这些酒客赌徒的。   喝多了酒,谁都觉得自己有大气运傍身。等钱输了个精光之后,还要问店家赊壶酒来解酒消愁。   所以坐在酒桌旁的人里,一半豪迈慷慨,一半愁眉不展。   待刘睿影环视了一圈之后,那人才开口问道:   “客官是现在酒桌上尽兴还是直接去赌桌试试手气?”   “有什么不同吗?”   刘睿影问道。   “喝酒尽兴了,哪怕是赌桌上输点钱也无所谓。要是直接去赌桌发现手气不好,那就赶紧收手,在酒桌上喝几杯,等转运了再玩。”   此人说道。   刘睿影听罢后笑了起来。   觉得他可真会做生意!   无论是先去酒桌还是先去赌桌,归根结底都得花钱。   赌桌输钱,喝酒买酒。   要是再点几个下酒菜和姑娘,那花费却是没有上限。   “不过在下建议客官还是先去酒桌。”   此人又开口说道。   “为何?”   刘睿影反问道。   他本想先去赌桌上试试手气的。   不是为了赌钱,单纯是想看看自己在这安东王城中的运气如何。要是运气好,说明所办之事不会为难,心里也会更加舒服。   “因为运气这东西,不好琢磨。但客观一定知道自己的酒量多少,便能够选择让自己微醺还是大醉。哪怕只是喝到酣畅,也胜过那缥缈的运气不是?等喝完了,若是还想玩,在下亲自陪客官玩几手。”   此人说道。   刘睿影细细一品,觉得很有道理。反正他的目的就是放浪形骸,至少要表现出这般样子,让老总管和王妃娘娘全都相信才行。   想要骗人,就得先骗过自己。   老总管虽然老了,但眼光还在。   很多年轻人都讨厌老年人的倚老卖老,实际上多吃了几年干饭所积累起来的眼力见着实是厉害的多!   刘睿影从来不敢轻视老人家。   尤其这位老人还当过安东王府的大总管。   所以想要让他相信,决计不能刘睿影表面,须得自己当真才行。   似是知道刘睿影今晚要来一般,大厅的僻静处,刚好空着一张酒桌。   刘睿影刚才询问店家,却被告知这里并无雅间。   楼上的全部都是客房,客官玩累了便可以上去留宿,或是一夜春宵。   不过这钱却是要另算。   这么多人都在大厅里喝酒,一开始还有些拘谨。   但随着酒越喝越多,人们也就越发放得开。   接着酒劲,把世俗中的规矩全都扔出去,忘记的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省。   心里舒坦,才能敞开肚子喝酒。   这一点刘睿影也有体会。   他今晚心情不错。   即便看了许多自己同僚们的尸体,也还是不错。   不是因为刘睿影冷血,而是因为他也早就做好了躺在那停尸房长条桌上的准备。   这些同僚的死不是毫无意义的,那他们的死对查缉司、对刘睿影来说就也很值得。   今晚这顿酒,在放浪形骸之外,也多加了些许祭奠的意味。   坐定之后,老总管结果店家递过来的酒菜单,放在刘睿影面前。   不愧是王城中的大店,好去处!   光是酒水就写了整整一本。   而且全都是用胭脂写在熏蒸过的桃花笺上。   对于店家来说,东西越是琳琅满目,越是能证明自身。不过这却是让刘睿影有些为难……因为他根本没法通过这些花里胡哨的名字联想出这酒菜的样子和味道。   忽然一只手从他的身后伸过来,按在酒单上。   刘睿影浑身紧绷……   虽然他的眼睛一直在审视着酒单,可精神没有丝毫懈怠。   但就是在如此的境地中,竟然有人能走到他背后,知道自己看见这只手时才发现。   若是这人伸出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把剑。   岂不是刘睿影现在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和自己的那些同僚们一起躺在停尸房的长条桌上。   “这一页不适合你,你该看……这一页!”   这只手不住的翻动酒单,前前后后找寻了片刻后,最终定格的页面上果然是刘睿影喜欢的酒。   不过现在喝什么酒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   重要的是面前的这只手。   手很白,手指纤长秀气,定然是个姑娘的手。指甲修建的不长不短,恰到好处,还用花汁晕染过。手指的关节还有手掌的关节,突出有力,看上去极有性格。   一只手都能如此,这只手的主人自然更加如此。   刘睿影没有急于回头去看看这只手主人的面貌。   有些事情进行的太快就会失了情趣,变得乏味起来。   所以他在决定好了酒之后,便抬头告诉了店家,然后和其酒单。   酒单即将合起的瞬间,这只手缓缓抽离。   动作不快,但却极为利落,行云流水,绝不是拖泥带水!   这只手抽离之后,一个身段儿勾人的姑娘便坐在了刘睿影身侧。   刘睿影心里苦笑……   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这只手的主人到底是谁!   大厅里有不少人也看向了这里。   每当有新姑娘在酒桌落座,都会吸引到不少的目光。要么是打量身段儿,要么是直勾勾的盯着脸蛋。   唯有刘睿影不敢直视。   不是不敢,而是不想。   这一幕看在老总眼里,觉得好笑……以为这是刘睿影耍的手段。以为自己表现出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就能让姑娘对自己更加好奇。   想到这里老总管叹了口气。   本来觉得自己真的是了老了,但现在看来自己还没老!   年轻的时候他也用过这样的法子吸引姑娘,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法子却是经久不衰。   再看这女子的打扮,也是奇怪的紧……   明明是风尘女子,竟然素朴淡雅,和整个大厅中的姑娘都格格不入。   但这正好是大部分男人最喜欢的反差。   他们最喜欢看上去清白、干净,宛如大家闺秀姑娘,其实是个半点朱唇万客尝的婊,子。   所以这里看起来极为干净、清白,甚至有些因涉世不深而呆呆傻傻的姑娘,总是能成为头牌,被无数人追捧,继而红的发紫!   刘睿影见过很多这样的姑娘,至少在自己的目光看去时,他们都会报以贴心的笑容,当然,这是为了赚钱,为了生计。   但这姑娘却连笑都不笑。   冷冰冰的坐在那,撇着嘴角,吊着眼角,就好像刘睿影欠了她十万两黄金似的。   不一会儿,酒端了上来。   竟然是刘睿影给这姑娘倒了一杯!   老总管揉了揉眼睛,却是有些看不懂……觉得自己还是老了! 以前在这样的地方,都是姑娘上杆子的贴过来,哪有客官给姑娘倒酒的时候?   不知道刘睿影这却是玩的哪样……   “喝酒?”   刘睿影试探的问道。   “喝酒喝,我本来就是陪人喝酒的。”   姑娘说罢,端起酒杯,也不与刘睿影相碰,仰脖饮尽。   “除了喝酒,还做什么?”   刘睿影接着问道。   姑娘忽然笑了起来,变得柔情似水的说道:   “我会的副业很多,客官想都尝试一遍吗?” 第二十九章 旁观者清   二楼的房间内布置的和大厅一模一样,只是空间笑了些,但该有的全都有。一左一右放着赌桌和酒桌,初次之外,就之剩下一个浴盆,和一张宽敞的过分的床。   刘睿影坐在赌桌旁,看着对面的人,脸上尽是苦笑。   “笑什么?”   对面之人问道。   “我笑自己。”   刘睿影摇着头说道。   “笑别人是嘲笑,笑自己难不成是看不起自己?”   这人又问道。   “没有看不起自己 ,只是觉得自己可笑。再说,这笑不就是要笑那可笑之人?”   刘睿影反驳道。   “你这话还有几分文气,像是从读书人嘴里说出来的。”   此人打趣的说道。   “书读的不多,但读书人着实见过不少。”   刘睿影话还未说完,却就被对面之人抢过了话头。   “堂堂‘文坛龙虎斗’第一人,又和博古楼的‘一世龙门’是极好的朋友。说自己读书少,是不是太过于自谦了 ?”   这次刘睿影没有反驳。   拿起桌上的酒壶后,发现并没有酒杯。   对于一个想喝酒的人,即便没有酒杯也拦不住。   对于一个想吃饭的人来说,哪怕手抓着也是吃,只要心中有念头,就有行动力,哪怕有很多困难阻挠,也不算什么。   刘睿影将赌桌上的筛盅翻扣过来,朝里倒了酒,闷头灌了一大口,喉咙里发出一阵舒爽。   “通今阁也知道你的副业?”   刘睿影沉吟了片刻后问道。   对面之人也算的上是熟人。   既然是熟人,有些话就没必要绕弯子。   方才下面人多,互相打打机锋算是个兴致。至于客套话,在进了这屋子后,倒是就没有必要再说。   王淼这姑娘,一直让刘睿影有些怵头。   说白了,就是害怕!   平白无故的,他为何要害怕一个姑娘?纵然这姑娘武道修为不弱,但毕竟是通今阁中人,还是阁主的关门弟子。   读书人再练剑,他们的剑用法也不同。   早先的时候,刘睿影最头疼他们把什么事情都得分出个是非对错来,好似这天底下非黑即白。对于人,不是君子就是小人……   手中的剑和书,甚至笔也一样。   后来渐渐适应了这般规矩,刘睿影反倒觉得读书人单纯可爱。   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人想要单纯的分出对错来,当然是极为可爱的事情。   哪怕为此做些蠢事,都变得可以原谅了。   但王淼却与之不同。   具体怎么个不同,刘睿影也说不出来,但感觉上她应该和通今阁这样的地方格格不入才对。   她出现在下危城的时候,刘睿影觉得奇怪,好在她给的理由符合逻辑,说得通。那先如今,身在安东王城里,就更是合情合理。因为通今阁本来就在安东王域和平南王域的交界之地。   平南王域那烂摊子,通今阁也不愿意和那边打交道,所以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安东王域内。   读书这件事,除了分人以外,还得看钱。   家底子不厚,连笔墨纸砚都买不起,还读个什么书?   安东王潘宇欢虽然风流,但安东王域却是占尽了天时地利。 靠着东海,天天躺着睡大觉都能赚钱,所以也用不着费心。   这样的环境下,家底厚实的人就多,读书人自然也多。   但刘睿影还是不明白本该在通今阁中舒舒服服,过得日子都是镶了金边儿的王淼为什么要来这样的地方做什么“副业”……   “你可曾听说过红尘炼心?”   王淼问到。   刘睿影摇摇头,表示不知。   字面上他大体能猜出是什么意思,可这其中定然掺杂这通今阁的讲究。要是说错了,就会激起误会,得不偿失,干脆说不知道更加稳妥。   “越是鱼龙混杂之地,越是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守住一颗文心,炼就一颗文胆。”   王淼没有戳破刘睿影的滑头,反而认认真真的解释起来。   他一副认真的样子,把刘睿影听的都惭愧了,毕竟他以不认真对待了他,反而收到了真心。   听上去,这和欧家让剑心们外出历练好似是一回事,细细一想,却又有所不同。   不过这些和他无关,是王淼自己的事情。好不容易碰到个熟人,又清楚安东王城内的情况,刘睿影只想多问问自己不清楚的事情。   “所以你就发展了副业。”   刘睿影说道。   “正是。”   王淼回答道。   “陪吃,陪喝,陪赌,陪聊,还陪……”   说到这,王淼拉长了音调,看向了房间里那张宽敞的不像样的大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陪聊多少钱?”   刘睿影问道。   既然是生意,那就得提前说好价钱。否则只能让双方最后都不痛快。   而且最后会连朋友都做不成。   “难道就让我干说话,一杯酒都不给喝?”   王淼反问道。   “当然给!随便喝!”   刘睿影赶忙给王淼也倒了一杯酒,照样是把那筛盅翻扣过来当做酒杯。   一声脆响。   王淼和刘睿影相互碰杯。   “现在可不光是陪聊了,还有陪喝!”   刘睿影一愣,没想到王淼却是这样算计了自己一把,当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尴尬的笑了笑。   “钱最后再说,既然是副业,我也不那么认真。我陪聊陪喝,反过来你不也是,说不定我高兴了就给你个免单,甚至再倒贴也不是不可能。”   王淼说道。   口中说出“倒贴”这两个字时,竟然又看向了那张床……   刘睿影不得不感慨自己直觉果然没错!   王淼就是个难以捉摸的姑娘。   在什么地方说什么话。   现在身处烟花之地,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是勾引之媚,尽展风流。   “不劳烦您费力,我知道该聊什么。”   王淼说着站起身来,走到床边的斗柜旁,拉开居中的抽屉,里面放着一口箱子,外面还包着一张红红绿绿,很是喜庆的包袱皮。   提着箱子,走到桌旁,王淼伸直了胳膊,把桌面上那些烂七八糟的赌具全都扫到了地下。   一阵乒铃乓啷过后,包袱皮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桌旁,而那箱子已经打开。   王淼从里面掏出十几种造型各异,工艺精致的瓶瓶罐罐摆在赌桌上,还有些造型诡异的似是暗器的兵刃。刃口上闪着幽幽的蓝绿光芒,一看就是淬了毒的。   即便是以刘睿影的见识,有好几样东西都没能认出来是什么。   倒是王淼,信口拈来一般,先是把那些瓶瓶罐罐里的东西全都说道了一通,然后拿出一只兔皮手套,带好后才敢摸着暗器兵刃给刘睿影一一说清道明。   刘睿影听得暗自心惊……   看上去像是个笔杆子,实则内里竟是藏着可喷出两丈远,侵肉腐骨的剧毒!更有一砚台形状的暗器兵刃,但手靠近时,哪怕之从上方轻轻拂过,都能出发其中的机括,发射出三根淬了毒的钢钉来。力道之大,足以洞穿手掌。要是脑袋凑得近,躲闪不及,天灵盖上登时就有三个窟窿!   但在精巧狠辣的暗器,也是死物。   刘睿影便问起这些东西从何而来。   决计不会是通今阁,读书人要是沦落到这个地步,那圣贤可要在庙里哭死了……   王淼没有直接回答。   她用指头站着酒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刘睿影盯着这两个字,目眦尽裂的同时,又头疼无比。   “今天就聊到这吧。”   王淼话还未说完,急匆匆地收拾了桌子,一股脑塞进箱子内后,提前箱子,推开窗户就跳了出去。刘睿影的声音都没能追上她的身形……待走到窗口一看,早就没了影子。   外面虽是灯火通明,但灯火越多,灯下黑的地方也就越多,比一片漆黑更好闪躲。   刘睿影还在想王淼究竟是怎么了,忽然感到背后有寒风刺来。   不及多想,赶忙侧身闪开。   房屋的门轰然崩裂,在一股激荡的拳劲之下,连那赌桌都碎成了四块。   这声势,比起有些武修全力一刀还要浩大的多,也更加刚劲。   “咔咔……”   只一瞬的功夫,方才王淼一跃而出的窗户也寸寸碎裂,成了豆腐渣,一半掉出窗外,一半落在屋内。   刘睿影本来藏在床架侧面,刚好可以全然荫蔽住身形。   见到这人一拳竟然如此刚猛,心知躲藏无济于事,便大大方方的走了出来。   这人看到刘睿影之后,不闻不问,毫无反应。   脸上蒙着面巾, 唯有露出的两只眼睛微微挤弄了一下,似是在嘲讽着什么。   两人平静的对视了片刻,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起。   此人终于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出来,然后快步跑到窗户前,一跃而出。   魁梧壮硕的犹如蛮牛一般的身躯,在空中竟是极为灵动!   轻轻落在方言上后,借力再次起跳。   几个起落,就彻底消失不见。   “大人!”   老总管带着几人出现在房门口。   看着满屋的狼藉,十分担忧的看着刘睿影。   “朋友说话,说的激动了点。”   面对满屋狼藉,刘睿影不想解释。   他也没法解释。   突然来的那人,分不清是要杀自己还是奔着王淼去的。   刘睿影已经想好了要先置身事外,冷眼旁观,那就对这一切都保持距离。问起来,也是一问三不知。   店家紧随其后也上了楼。   方才那一声巨响,让下面所有人都惊了一把。   “大人没事就好!”   老总管思量半晌,从嘴里挤出来了一句。   又和店家耳语一番后,提出给刘睿影换个屋子,重新安排姑娘。   “不必了! 一晚上都耗在一个地方有些浪费,我看这街还很长,朝前继续走走看看。”   说罢,刘睿影从容的下了楼去。   根本没有理会身后之人的眼神和态度。   大厅中经过短暂的安静后又重新恢复了热闹。   有一章空出来的赌桌,荷官手上抓了满满一把投资,边摆弄边直勾勾的盯着刘睿影。   但很快这张空赌桌钱就上了客,荷官便收回眼神,忙着应付这些已经醉意上头,又觉得自己有大气运傍身的赌客们。 第三十章 一缕烟   虽然没有喝醉,但第二日醒来刘睿影还是有些口渴头疼,想想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想要灌醉自己。在老总管和王妃娘娘 看来,刘睿影烂泥糊不上墙,已经开始有所担忧,觉得所托非人。   辜负信任不是一件好事。   或者说,一个好人是不会辜负别人的信任的。   这样做虽然不地道,但为了达成目的,刘睿影也没有别的办法。   他从床上起来时,已经临近中午。   刘睿影见过了王城的夜,还未见过它的白天。   走出卧房,厅内的桌子上有一壶隔夜茶。   泡了一夜的茶,茶叶都变得软烂,茶汤之中更是带着酸涩。   不过刘睿影不在意,还很是喜欢这汇总味道。   没有用茶杯,直接含着壶嘴,一股脑的喝下肚去。   清凉爽快,顿时就清醒了过来。   放下茶壶,刘睿影用精神探查了一番周遭,发现一个人都没有,这倒是一件怪事。   按理说王妃娘娘不该这么快就信任了自己。   而且刘睿影也不觉得昨晚的狂喝烂饮却是就能骗过王妃娘娘和老总管的眼睛。   之所以撤去监视之人,这其中定然还有别的原因。   多想无益处,刘睿影径直推开了房门。   前脚刚踏入院中,就有两名侍女款款走来,对着刘睿影行礼后,开口说道:   “大人,早膳已经备好。”   刚喝了一壶茶的刘睿影并不觉得饿,況且昨晚在喝了就之后,还吃了宵夜。   回绝了侍女,刘睿影便朝着门口走去。   穿过回廊,老总管一脸笑意的站在前方。   “大人休息的可好?”   “极好极好!”   刘睿影说道。   “不知大人今日是和安排,在下好早做准备。”   老总管问道。   要是在昨天刚到安东王城的时候,刘睿影绝对会说自己要去王府之中拜见王爷。可现在他已经打消了这般急切的念头,要等王妃娘娘忍不住时,来找自己,再做打算。   毕竟刘睿影还有一条退路。   那就是他可以把解药直接丢给王妃娘娘,也算是完成了任务,可以顺顺当当的返回中都城。   不过这是最后的法子,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用。   查缉司在此间折损了这么多人手,刘睿影有责任调查清楚。   在他记忆中,查缉司还未吃过这么大的亏。   刘睿影虽然面色上看着平静,心里却也是波澜涤荡。   当务之急的头等大事,便是找到那位幸存的查缉司中人。   老总管这么一问,却是又让刘睿影想起了昨晚那位荷官的眼神。   说不上仇恨,也不并冷,就好像认识自己一般 。   可刘睿影根本不记得他的脸。   被一个陌生人这样盯着,任凭谁都会有些浮想联翩。   “没什么事情做,还是四处转转吧!”   刘睿影说道。   “大人想看什么?”   老总管问道。   安东王城靠海,特产便是各种海货。其中最出名的便是珊瑚与珍珠,深受全天下的喜爱。   尤其是地处偏僻的西北。   一颗拇指肚子大的珍珠,就能卖上百两银子。   据说连西北草原王庭的狼王明耀也对海货很感兴趣。   曾经有人从安东王域一路昼伏夜出,躲开盗匪和关卡,给他送去了一株三尺多高的红珊瑚树,然后从狼王明耀那里换来了百匹骏马。   分批运回王域内,转手变卖,置换成天地,就当起了富甲一方的大地主,日子过得逍遥又滋润。很多人想要效仿,但都没有他的运气。   不说三尺多高的珊瑚树,本来就极为罕见。从安东王域到西北,路途何止千里?即使没有被盗匪劫夺,但凡遇上官家的路卡,光是税费就得掏空家底。更不用说眼下西北边境局势剑拔弩张,两位王爷和狼王明耀都封闭了榷场,贸易根本不通。   这样的好处就是海货外流变少,更多的都积压在本地。   除却孝敬王爷的极品物件之外,都散落在市面上,任君挑选,价格也有所降低。   很多生意人觉得这是个抄底的好机会,砸下重金,大肆购买,囤积居奇。想要在价格重新升起时,再以高价迈出。打赚一笔,后半生就可优哉游哉,衣食无忧。   听到刘睿影想要逛逛海货,老总管不觉得有什么新奇,反而有些骄傲。   每个人都对自己的故乡有着无条件的热爱,海货作为安东王域的特产,老总管也十分喜欢。   “老总管有什么熟悉的店家?”   刘睿影接着问道。   “在下的确有几个熟悉的地方,可以带大人前去一看。”   老总管想了想说道。   安东王域的天气总是很好,今天却是个意外。   天空灰蒙蒙的,云层低矮,几乎都要压在人们的头顶上。   昼夜不停的海风也不见了踪影,天地之间憋闷的气氛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刘睿影也不例外。   因为太过于憋闷,所以他没有坐马车。   没想到这走路竟是让自己越走越热,不一会儿后背的汗水就浸透了衣衫。   好在他今天穿的是一件浅色的衣服,看不出痕迹。否则背后晕染了一大块汗渍,走在街上着实是不雅观。   他回头看了一眼老总管,见他也是头涔涔。   这般年纪的老人,火气不比年轻人。   但连他都尚且如此,可想而知今日的憋闷有多严重。   “别处都是冬天了,这里还闷热的吓人!”   刘睿影说道。   若不是觉得无聊,他根本不想开口说话。   动动嘴的功夫,都能让他觉得身上又热了几分。这样的天气,着实是不该出门的。   “是啊……这边的气候很偶尔才会这样!不过城里如此,海上深处必然有大风浪。”   老总管说道。   他一开口,牵动了脸上的筋肉,汗珠顺着褶子滚下,落在他嘴角。   刘睿影看到真切,不自觉自己的嘴里都生出了咸味。   听到方才老总管说起海上,刘睿影心里不禁有些向往之情……   西北地界上他见识了草原和戈壁的辽阔,漠南之中又领略了大漠的苍茫,自己本就生在中都,热闹繁华自不必说,剩下的也就是大海的浩渺了。   “大人,咱们……”   老总管在一处店铺门口停下步子,刚开口准备叫住刘睿影,话却止只说出一半。   刘睿影看他的眼神往上挑着,也跟着举目看去。   半空中腾起一律白烟。   比炊烟要白,笔直笔直的朝天上升去。   暗沉的天色之下,这一缕白眼极为醒目!   再加上老总管骤变的脸色,刘睿影明白了这缕烟的不同寻常。   “这家店?”   刘睿影问道。   老总管这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和刘睿影前后脚步入了店里。   店面不大,东西放置的层层叠叠,满满当当。   唯有侧面有一溜柜子,贴着墙根,是用透明水晶石制成的。   摆在柜子里的,都是精品。   不能摸,只能看。   除非是真买主,伙计才会叫来老板打开柜子,让客官凑近瞧瞧。   老总管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虽然刘睿影走在前面,但那伙计一见到老总管,立马绕过刘睿影,上前给老总管作揖问安。嘴里的吉祥话说的比四匹马拉的车还快,还没有一句重样的!   刘睿影听得耳朵都发烫,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伙计这才扭过身子,客客气气的打了个招呼。心想跟着老总管来的人,定然也不是缺钱的主儿,伺候好了,少不了自己的赏钱。   “老总管,要是还有事,就先忙。我自己在这里随便看看,不碍的!”   刘睿影看出老总管一副胡不守舍的样子,心思早就不在这里,该当是被那白烟勾了去。   老总管听到刘睿影这么说,暗自沉吟了片刻后,开口对伙计说道:   “这位大人是王城的贵客,小心伺候着。看上什么了不需要多说,直接给包好就是,记在我的账上!”   伙计一听当然是高兴的连连点头!   这简直是遇上了一位财神爷!   有老总管做担保,刘睿影就算是把这店里所有的东西都要了,伙计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您要是想看这柜子里的东西,小的便都给您取出来!”   伙计说道。   刘睿影的确是看上了一样物件。   红珊瑚与珍珠串在一起的手串。   他想买了带回去送给凌夫人。   脑中仔细回想了一番凌夫人的手和手腕,越像越觉得合适。   正要开口让伙计取出,店内的光线忽然黯淡了几分。   门口处又站着一位顾客。   此人身上穿着宽大的袍子,两只手从袖筒中伸出来,枯槁的犹如树皮。身子瘦削,和袍子想比极为不协调。   “大人稍待,这是出海的海工,我先看看他今日有何收获。”   刘睿影点点头。   那双枯槁的手,想必是常年泡在海水里造成的。   海工从背上解下来个口袋,装的鼓鼓囊囊。   他从口袋里掏出的第一样东西,不是珍珠也不是珊瑚。这两样海货最为值钱,但也稀少。除了本事之外,还得有运气才行。   他的本事不知有多高,但今天的运气不算好,所以只捞了些普通的贝壳。   这些贝壳不值钱。   上面满是斑驳的痕迹。   不过胜在数量多,换一顿好饭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一边从口袋里往外掏,伙计一遍数着。   有几个太过残缺的,只能两个或三个算一个。   残缺的贝壳,送去手艺人哪里修补修补,还是能做成个小玩意儿的,照样卖钱。   数到最后,一共是三十八个。   “最近行情不好。”   伙计说道。   这是准备压价的潜台词。   没想到这名海工竟然点点头说自己知道,丝毫没有反驳。   “三十八个,最多是原来三十五个的钱。”   伙计又说道。   “先存着。”   此人说完就拾起口袋,转身离开。   “没看出,这里除了卖海货,还开票号!”   刘睿影说道。   “大人见笑了!刚才那位以前也是个老板,开这家不大不小的店。算不上大富贵吧,起码衣食无忧,手头宽松。可惜翻了一艘船,一夜间赔了个精光,只好做海工还债,现在还没还清呢!”   伙计很是无奈的解释道。   风浪无情,碰上这样的事,谁也没办法。   刘睿影听的心里也有些感慨。   正当要让伙计打开柜子,看看那手串时,老总管却又去而复返! 第三十一章 袅袅   刘睿影假装没有看见他,仍然让伙计打开柜子,给他快慢看这手串。但伙计却应承了一句之后,转身对老总管行礼打招呼。   这下刘睿影却是不能视而不见,只好也转过身来。   “老总管忙完了”   刘睿影问道。   老总管尴尬笑笑,没有回答。   “大人看上了这串手串?”   “还未细看,只是感兴趣而已。”   刘睿影说道。   “这里放在柜子中的物件,都相差无几。硬要对比的话,也分不出个高下来。”   老总管说道。   这物件都堆放在一起,显得就不是很有价值了,要是给单独做个托子,或者放在亮眼的地方去,那身价就大不一样了。   比如翡翠,到了地上就是块破石头,可打磨后放在架子上,拴上红绳,就不知价几何了。   “既然如此,那我便要了!”   刘睿影说道。   “大人是要送礼?”   伙计插嘴问道。   “有什么区别?”   刘睿影反问道。   “要是送礼的话,小的当给您包装精致些,仔细些。”   伙计回答道。   包装决定一切,几块布的事。   刘睿影点点头,算是默许了“送礼”这个说法。   “大人,先借一步说话?”   老总管小声说道。   刘睿影正看在兴头上,这时候打扰,任凭谁也不会高兴,还是极为失礼的行为。但事急从权,老总管也没有办法。与其兜兜转转的和刘睿影温吞吞的绕圈子,不如直接了当的说明表。   刘睿影思忖片刻,当先走到了店门外。   这条街上的店铺全都是卖海货的,来往的客官也都是外地人。   刘睿影看着人流,开口问道:   “老总管什么事?”   “嗯……不知大人方才有没有看到那一缕白烟?”   老总管反问道。   刘睿影当然看见了!   但刘睿影当然不会承认!   看见是一回事,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看见了是自己看见,不承认是为了等着老总管彻彻底底的告诉自己。   “今天阴天。”   刘睿影补充了一句。   阴天。   还兴许会下雨。   在这样的天气里看不清一缕白烟实在是太正常了,老总管根本挑不出理来。更何况他现在要求于人,就得有求人的态度,所以陪着笑,对刘睿影说了一番那白烟是何时在何地升起的。   “这白烟是什么意思?”   刘睿影一针见血的问道。   老总管思量了片刻,决定还是实话实说。   “那是在王爷出事之后,王妃娘娘主事时定下的暗号。哪个地方升起了白烟,就代表那个地方出了事端。”   老总管说道。   刘睿影听了觉得可笑……   这种法子,非但很原始,还很不中用。   白烟升起,自己人能看得到,外人也能看得到。说是暗号,但这样的做法和昭告天下有什么区别?   到现在为止,刘睿影见过三个手握大权的女人。凌夫人,胡夫人,还有现在这位王妃娘娘。   相比之下,还是凌夫人能稳压那两人一头。   但凭王妃娘娘相处的这“暗号”,刘睿影就觉得她不是个聪明的女人……   “看来这事端是和我有关系了!”   刘睿影叹了口气说道。   白烟升起的地方,刚好是在海边。   安东王城的海边距离城中心不远,刘睿影照例是坐马车去的。不过还未颠簸多久,就已经到了地方。   刘睿影第一次看到大海。   看到那波浪起起伏伏,他就觉得有些头晕……于是赶忙收回视线。   白烟还在燃着,只是变得更加纤细。   海边的风要比城中大不少,白烟变得纤细后,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不过令刘睿影惊奇的是,王妃娘娘也在此地,围着白烟站着,一脸凝重。   “见过王妃娘娘!”   刘睿影上前行礼。   “刘典狱不必多礼!”   王妃娘娘说道。   随即她的眼神又回到了那堆还在燃着的白烟上。   老总管告诉刘睿影,白烟升起,就代表着事端。   而这次的事端,任凭谁都能一眼看出来。   因为白烟旁边有一具尸体。   与其说他死了,不如说他睡着了。   这具男子的尸体面色祥和,嘴角带着微笑,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伤痕。   但围拢在尸体周围的人,脸上都挂着悲伤。   尤其是王妃娘娘,眼眶中的晶莹始终都在打转。   看来这具尸体王妃娘娘的关系不浅。   “是我弟弟。”   王妃娘娘说道。   刘睿影心头一震!   白烟旁躺着的人,竟然是王妃娘娘的弟弟,也就是安东王也潘宇欢的小舅子。   放在皇朝时期,他可就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王妃娘娘,还请节哀……”   刘睿影说道。   王妃娘娘转头看向刘睿影,许久,忽然开口说道:   “他和你其实挺像的,不过没有你聪明就是了。”   刘睿影不知道王妃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便没有开口回答。   “过刚易折啊!”   王妃娘娘又自顾自的感慨了一句。   “仵作们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还请刘典狱查验一番。”   刘睿影这次注意到吴班头带着两名手下站在不远处,一脸阴沉……想必是没能弄明白王妃娘娘弟弟的死因。   刘睿影蹲下身子,从发根额角开始一寸寸查探。   粗略一遍下来,也没有发现原因。   刘睿影冲吴班头招招手,让他和两名手下围起帐子,将尸体和旁人隔绝开来。   然后解开衣襟,查验起身体各部位。   “王妃娘娘,您弟弟身上可有胎记?”   刘睿影的声音从帐子里传出来。   “胸前有一块,小时候很明显,后来越发淡了。在后面……我也不清楚。”   王妃娘娘说道。   男女有别,即便是亲姐弟也是一样。   刘睿影一解开衣襟,就看到他胸前的一块皮肤颜色和周围不同。   若不是胎记,则像是晒伤。   但这个部位,极少有晒伤的可能。   那些个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地里刨食吃的农民来说,晒伤倒是常有的事情,不过大多都在背部。   像是这般,胸前只有一块,决计是不可能的,唯有胎记才会如此。   刘睿影盯着这胎记许久,忽然轻松起来。   将死者的衣襟整理好后,嘱咐仵作将帐子收起来,折成三折,改在尸体上。   “刘典狱可是有了发现?”   王妃娘娘问道。   “昨晚我和一位朋友喝酒,她给我看了几样东西,都是淬了毒的暗器,形状各异。大多都做成了文房四宝的形状,但其中有一样极细极细的牛毛针,即便是淬了毒,也看不出来。”   刘睿影说着,摊开掌心,举到王妃娘娘面前。   王妃娘娘定睛看了许久,这才借着些许微弱的反光看到这根牛毛针。   “我弟弟是死在这跟针下?”   王妃娘娘惊诧的说道。   这根针着实是太细了……试想一个人怎么可能被头发丝戳伤? 更不用说这跟镇要比头发丝还纤细……   “这根针只有淬了毒,出手之人又准又快,让针恰到好处的扎进了心脉之中。就是这么一丁点毒,刚好能令人毙命,又不会让人的面色以及舌头发生变化,所以先前吴班头才没有查验出接过来。”   刘睿影解释道。   “这样一根细针,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王妃娘娘一脸狐疑的问道。   “刚才在下不是说了?昨晚从一个朋友哪里见过。”   刘睿影笑着说道。   王妃娘娘听罢后看向了老总管。   可惜昨晚刘睿影换了三家酒肆喝酒,见了许多人。他又偏偏和每一个人都表现的极为熟络,勾肩搭背的。老总管也无法辨认出谁是刘睿影口中的那位“朋友”。   其实这牛毛针,刘睿影根本就没在安东王城里见过。   不过他知道这是云台的东西,算是独有!   但要是从他嘴里说出来这个地方,那先前的做派就都成了无用功。   刘睿影不相信王妃娘娘不知道是谁杀了他弟弟。   就像刘睿影用放浪形骸拖延时间一般,王妃娘娘也用不停出现的事端来刺激他,想让他尽快能被自己掌控驱使。   两边都在尽自己所能的算计对方,谁也不愿意在任何一次交锋中落在下处。在实力相当的情况下,拼的就是耐性和毅力。   “辛苦刘典狱了,这跟牛毛针可否交给我等保存?”   王妃娘娘说道。   这根针对刘睿影来说没有任何用处,他大大方方的递给了吴班头。   针上的毒也尽皆融进了死者第身体里,现在这根牛毛针只是一根普通的细针罢了。   王妃娘娘冲老总管丢去一个颜色,老总挂见后极为识趣的带着其他人朝远处走去,此地只留下王妃娘娘和刘睿影两人。   “我弟弟生前一直负责整个安东王域和查缉司之间的事务。”   王妃娘娘说道。   她的话音刚好伴着海浪,刘睿影听得有些费力。   “原来还是在下半个同僚!”   刘睿影说的不卑不亢,不悲不喜。   王妃娘娘斜眼打量,发现刘睿影仍然前没有任何触动,烟头叹了口气,说道:   “罢了罢了……他根本不是我弟弟!”   “在下知道。”   刘睿影回答道。   “你知道?!”   王妃娘娘惊惧的说道。   既然刘睿影早就在知道,那自己反而成了傻子……   “人死不能言语,生前的身份自然也就烟消云散。”   刘睿影说道。   这话不像是从一个武修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像为隐士之言,看破红尘,悟透了生死。   “他不是我弟弟,他是现任的王府大总管!不过我一直把他当做弟弟看待的。”   王妃娘娘说道。   “现任的王府大总管?”   这次终于轮到刘睿影吃惊了!   看到他吃惊的样子,王妃娘娘很是满足。   主动权算是回到了自己这位主人家手里,即便不能牵着刘睿影的鼻子走,但这两日内王妃娘娘也受够了刘睿影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不错!是不是觉得他没有跟在王爷身边很是奇怪?”   王妃娘娘反问道。   刘睿影点点头。   虽然他很不想这样做。   但牵扯到了自己来此的本质,就算知道王妃娘娘是在吊胃口,也只能先应承下去。 第三十二章 疑云   王府的大总管,对内不对外。不过自古最难缠的,都是家务事。身为大总管,偌大个王府已经够他忙活的了,尤其是这王府里还有许多女人。   这些女人还不是普通的女人,都是王爷的女人。   王爷的女人,都是主子,都在这王府里拥有一席之地。   每天得伺候着王爷,还得伺候着王爷的女人们,光是吃喝拉撒睡估计都得消磨掉他全部的精力,哪里还有时间做别的?更不用说来海边是为了看风景!   住在海边的人,不会把海边当做风景。   就像西北人觉得戈壁除了光秃秃不长草以外,根本看不出来什么苍凉遒劲之感。   这种感慨都是外人才会有的。   既然没有,那他于情于理都没有在这个时候来海边的理由。   不过他已经死了,没法张口说话,不能告诉刘睿影他是出于什么目的,什么想法来的海边。   这时候刘睿影就很羡慕萧锦侃。   要是自己有他的本事,掐指一算,什么困难都清清楚楚。   可惜他不会。   就算萧锦侃在这里,也不会帮他……   听着王妃娘娘那几句颠三倒四的话,没有一点营养,刘睿影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脑子里自顾自的盘算。   忽然他想到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王府的大总管决计是不能轻易离开王府的,除非另种情况。   要么是他领了王爷的命,出来办些极为隐秘的事情。隐秘到王爷不想任何人知道,所以才会派自己最为信任的王府大总管去做。要么就是王爷根本就不在王府内,所以大总管才能偷闲从王府里出来。   大总管也是人。   虽说得伺候王爷和王爷的女人,但只要是人就有自己的私信、私情、私事。   趁着王爷不在,只要把今天的事情都吩咐安排好,抓住机会偷偷流出来,在正常不过,是情理之中。   但这两个原因都和王妃娘娘先前说的有所冲突。   在刘睿影抵达安东王城的时候,王妃娘娘明明白白的告诉刘睿影,说王爷已经昏迷了五日。而她似是有些难言之隐,所以从王福里搬了出来。   这两种猜想在刘睿影的脑子里愈演愈烈,可他无法直白的说出来。   因为站在自己身旁的女人,可不是王府里那些个花花草草,是正儿八经的王妃娘娘,王府的女主人!   据说王妃娘娘的娘家是本地首屈一指的世家,当初安东王潘宇欢起事时,没少受王妃娘娘娘家的恩惠。   这样的女人,竟然还能容忍王爷身旁有那么多的莺莺燕燕,可想而知她的心性有多刚毅坚强!   刘睿影要是直接了当的说出自己的想法,无异于是冲着王妃娘娘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心性刚毅的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但他们同样也很记仇,今日若是挨了一巴掌,待他年定要把打自己耳光之人的脑袋砍下来。   刘睿影脚下踩着的地方还是安东王域。   在安东王域得罪王妃娘娘是一件极为愚蠢的事情,刘睿影不会去做。   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人家的地盘里可以随意将他弄的无法反抗,哪怕别的更厉害的人物来了,他也不能逃脱。   他可以装作放浪形骸,装作事不关己,甚至假惺惺的不偏不倚,但绝对不能犯傻。   装傻和犯傻是两回事。   装傻是对自己,犯傻却是侵害他人。   事情上犯傻不仅会连累自己,还会连累一起做事的朋友们。   那就是不仗义了,做人虽然不能保证自己能够帮助到别人,但起码不能够坑兄弟。   王妃娘娘即便看出刘睿影在装傻,也不能把他如何,刘睿影尽可死硬到底,表现出自己就是一副不聪明的样子。但若是犯傻犯到了王妃娘娘头上,这看可就给她提刀动剑送上了借口……   等同于自己拿刀把自己杀了一般,谁也说不得理,毕竟如此蠢的人救了也没有必要。   “看来这位大总管不够恪尽职守啊!竟然偷偷从王府里跑出来,现在却是如此下场,真是不值得,唉……”   刘睿影选择了装傻。   这话一出口,王妃娘娘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刘睿影心中暗喜,只要让对方着急,自己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   人一着急就会出错,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最不把门。   平日里守口如瓶的人,着急起来,都会把心里的话照直说了出去,刘睿影等的,就是这么一刻。   半晌之后,王妃娘娘逐渐平静了下来。   她让仵作吴班头把尸体抬走,妥善存放。   不过她把“妥善”两个字咬的很重。   刘睿影听出这不是要真的妥善,而是要毁尸灭迹。   人绝对不是王妃娘娘杀的,但她却要销毁尸体。旁人看来定然是极为奇怪的举动,不过刘睿影却不这么绝对,反而让他更加确定了方才自己脑子里那两个想法之一。   身为王府的大总管,身份不可为不低。   甚至王妃娘娘很多时候都得对他客客气气的,要书两人之间没什么恩怨纠葛,刘睿影是不会相信。   但现在王府中出了事端,两人顿时就成了一个绳儿上的蚂蚱,想在往后的日子里继续蹦跶,就得同仇敌忾。   只要事端了结,大总管还是大总管,王妃娘娘也能稳坐钓鱼台。   现在大总管身死,王妃娘娘决计不能让任何外人知道,这便是她口中“妥善”的意思所在。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亘古不变的准则,对谁都一样。   把大总管的尸体处理干净,就没有人能见到尸体,就算王府中人和他家人起了疑心,也只能瞎猜罢了。这个人就此失踪,杳无音信。除非有人有本事能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去找。   但即使找到了又能如何?   人都化成了一撮灰,那魂魄还不是混沌无比,一阵海风就能吹散?   吴班头在海滩边升起了一堆火。   海边生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潮湿。   可他显然是有备而来。   随行的两名仵作,带着干透的松木、火绒、还有一大罐子油脂。   先在海滩上随便捡了些被海浪冲上沙滩的树枝,搭起个架子,然后在错落有致的铺垫上松木,使之中间有空隙,利于燃烧。   尸体裹着帐子平放在松木上,油脂倒在上面,最后用火绒引燃。   “呼!”的一声,火光窜天。   和先前的白烟不同,这次的烟是黑的。   乌黑之中依稀还能看到点点油性在反光。   火堆很快就把尸体包裹起来,四面围的结结实实。   吴班头让他的两名部下站在背风处,以防火势汹涌,被风吹走,引燃了别处。   两名部下得令后正严阵以待,吴班头站在他俩身后,闪电般拔出腰间的佩刀,刺向两人背心。随后抬腿将两人踢如火堆中,挣扎片刻后,再无动静……   吴班头面无表情的回刀入鞘,看了刘睿影一眼,其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刘睿影面色不变。   真要论起这毁尸灭迹,他可是行家里手。   但是脑子里知道的还未用过的法子就有上百种不止。   初次之外,还有许多伪造之术。   毕竟这人是上吊自尽,还是服毒吞金,亦或是溺水烧死,都有不一样的状态,仵作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不过这次出手的是仵作班头,对于尸体而言,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无人反驳。那两人要怪就怪自己今天时运不济,被班头点卯点上,来出了趟有来无回的断头差事。   “王妃娘娘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啊!”   刘睿影说道。   从他的语气中,没有人能能听出是夸赞还是揶揄。   不过身为仵作班头,亲自出手杀人,解决痕迹,的确是一件稀罕的事情。   “他们死了都不可惜。”   王妃娘娘突然说道。   “身为总管,中饱私囊,暗通云台。身为仵作,以篡改查验结果为由,收受贿赂。你说该不该死?”   “该死!而且该千刀万剐!”   刘睿影说道。   王妃娘娘微微一笑,看向了无边无际的大海。   “其实我没有对你说实话。”   刘睿影没有接过话茬,因为没必要。   当一个人告诉别人,自己是在撒谎的时候,说明她已经准备说出实话。   无论刘睿影说什么,王妃娘娘都会说实话的。要是他的话打断了王妃娘娘的思路,反而会得不偿失。   “王爷没有昏迷。”   王妃娘娘说道。   这是一句实话,但她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开始观察起刘睿影的反应。   “唉……”   刘睿影叹了口气。   “我想王爷他不仅没有昏迷,甚至都不在王府里。”   王妃娘娘瞳孔一缩……   这是她所料不及的,更不知刘睿影是从何处发现了这点。   此刻的沉默便是承认,已经坐实了安东王潘宇欢的确是不在王府之中。   不在王府里,便也不会在往城之中。   否则以王妃娘娘的手段和本事,早就找到了王爷的下落。   在刘睿影抵达安东王城之前,王妃娘娘已经把王城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挖地三尺了。   直到刘睿影到来的前一个时辰,王妃娘娘才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信件。这也是她为何会独自乘着马车,去往刘睿影必经之路的原因所在。   王妃娘娘从王府中搬到自己个娘家人建造的私宅中的时日和刘睿影在安东王城中的时日相差无几。   她之所以如此行事,是因为王妃娘娘既不能判定那封匿名信件的真伪,也对刘睿影这个人没有任何了解。   凭借一封信,和一命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她怎敢将所有的事情全盘托出?   对于一个妻子来说,这是她的丈夫。但对于王妃娘娘来说,他的丈夫就是王爷!兹事体大,不得不小心谨慎……   “那封信可否给在下一观?”   刘睿影问道。   “烧了。”   王妃娘娘利索的回答道。   “信里写了什么?”   刘睿影急着问道。   王妃娘娘从袖筒里拿出一张信笺。   信虽然烧了,但她却把内容原封不动的照抄了下来。    第三十三章 出海   顺着海滩一直往东走十里地,是个在全安东王域都极为特殊的地方。   这地方没什么固定的名字,各自有各自的叫法。不过其中有个最为耳熟能详的名字,叫做“海工窝”。   顾名思义,这里的人都是出海的海工。   和渔民不同,海工并不以捕鱼为生,主要是在海上打捞图各种珍贵的海货。在内陆价格不菲且深受欢迎的珊瑚和珍珠就是他们最喜欢的收获。   刘睿影在沙滩上走了十里路,来到了海工窝。   来这里的人除了海工之外只有两种,一种是来买海货的,一种是要借着海工的船出海的。   从海工的手里买海货,算是第一手货源,要比在安东王城里卖的还便宜两成有余。   但刘睿影当然不会是来这里买东西的人,他是要出海。   内陆长大的人,对海都有种特殊的向往。但真要让他进了海里,却又会开始担心害怕。这感觉好似那叶公好龙,宁愿看个假的,或是远远观望,当真要去了,心里难免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虽然他见识过许许多多凶悍的景象,也经历过危险要命的事,可那都是在脚踏实地,心里踏实的地方,这海上漂浮不定,不是人力能够左右生死,就好像突然被送进一个虚无的地方,不知方向,也慌乱的很。   刚跨进海工窝的地界,看到一排低矮的房子,趴在海滩上,一位上了年纪的老海工正坐在自家门口,嘴里不住的嚼着什么,时不时的朝底下吐一口唾沫。   刘睿影眼睛尖,看到他吐出的唾沫竟然是深褐色的,像是血迹快干时的颜色,不由得大为惊诧。   早就听说做海工的,都活不久。   因为常年在海上风吹日晒,还要潜入海底去打捞珍珠与珊瑚。这些对身体都是极大的损耗,正常人根本负担不起。   即使有经验的老海工,做个十来年便差不多到了上限。   要是运气不好,没攒下什么积蓄,还得进城找个差事,填饱肚子。   劳苦半生也终于回了原地,还错过了挣钱卖力气的黄金时间。   当然,一夜暴富的传说,在海边也不少。   曾有人凭一己之力捞上来了株三尺多高的珊瑚树,刚拖上岸,就被人高价买走。这位海工也就此金盆洗手,到城里置了地,盖房娶媳妇,安稳余生。   “要出海?”   刘睿影还未开口,那老海工淡淡瞟了一眼他便开口如此问道。   “晚辈是要出海!”   刘睿影客气说道,但心里很是不解……想不通这位老海工是怎么看出自己是要出海的。   “会水?”   老海工接着问道。   刘睿影想想,点了点头。   自己的水性虽然不好,但起码掉进水里淹不死。不过海水和其他地方不一样,风浪才是最要命的。   “会水的话,那边儿去!”   老船工抬手指了个方向说道。   “那要是不会呢?”   刘睿影追问道。   老船工扭头看着他,深陷的眼窝中还缠绕着一圈圈的皱纹,微微发白,全都是被海水浸染出来的痕迹。   每日面对大海的人,眼神也似大海一般的深邃。   刘睿影也静静地和他对视。   毕竟一个陌生人随手指出的方向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王妃娘娘除了给他看了信笺外,就只告诉了他海工窝该怎么走,其余的多一个字都没有说。   “要是不会水,就掉头往回走。哪来的回哪去。”   老船工说道。   说罢,清了清嗓子, 将嘴里一直咀嚼的东西吐了出来,转身回了房子,还将门“砰”的一声关死。   刚到的地方就吃了闭门羹,刘睿影撇着嘴角,心里并不痛快……   凝神看了看老船工刚才吐出来的东西,才发现竟然是一团被嚼烂的烟草。   对于不可思议的东西,和超出自己理解的事情,刘睿影向来都是先搁置在一旁。要是一直想下去,难免会钻牛角尖,弄得自己不舒服。   四顾一圈,发现海工窝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没奈何,只能朝着方才那位老海工指的方向走去。   低矮的房子变得稀少,反而变成了一处硕大的棚子。   但棚子里还是没有人。   不过从棚子后方的小屋内,却传出一阵“乒铃乓啷”的声音。   “有人吗?”   刘睿影站在棚子外问道。   可他的话音很快就被那小屋中传出来的嘈杂压住。   刘睿影也不着急。   因为小屋中定然是有人在。   只要自己耐心等一会儿,那人自己就会出来。   总不至于他一辈子都在那小屋中折腾吧?   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   小屋的人是出来了,棚子里也热闹了起来。   风平浪静的好天气,海工每日出海两次。   今天的天气对于刘睿影来说不好,是个见不着太阳的阴天。但对海工来说却是再好不过! 因为海上没有风浪,头顶没有太阳。   这般天气既不妨碍他们干活儿,还不会被晒的难受。要不是船小、肚子饿,恨不得一整天都不回来,能多捞些就多捞些。   从小屋中出来的人,满身黑灰,都看不出衣裳是什么颜色!   还有她的脸,以及手,甚至耳朵眼里也都是黑灰。   勉强能看出来她是个姑娘。   这姑娘的眼睛很亮,尤其是在周身漆黑的情况下,像是两颗成色极好的珍珠。   来到棚子里的海工是来吃饭的。   从他们的笑和调侃中,刘睿影得知这姑娘的绰号还就是叫做“珍珠妹”!   珍珠妹对这些海工的打趣和调侃不屑一顾,自顾自的笑着,给他们端上了饭食。   海边,自然是吃鱼!   要么是水煮要么是烤。   一条鱼一枚大钱,配一碗米饭。   世上恐怕再没有这样便宜的吃鱼地方了!   虽然烹饪大法子单调,但胜在新鲜。   吃鱼的人,不就是贪这一口鲜味?   忙活完了熟客后,珍珠妹看了看刘睿影,指着一处空余的座头。   “人家不是来吃鱼的,也不稀罕吃你这饭!”   一位老海工嚷嚷道。   珍珠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刘睿影就接过话茬,自己解释了起来。   “我想出海。”   刘睿影说道。   这一下却是又惹得棚子里的海工们哈哈大笑!   在他们眼里,刘睿影这么个小白脸儿,定然是个家族子弟,闲得无聊,出来找乐子、寻刺激,才想着要出海。   这样的阔少爷,他们见的多了,从不搭理。   要是真有钱,就自己去那商队的码头包一艘船,哪怕是在海上待一个月都行。   来这里却是做什么?   内陆的农民在土地里刨食吃,海工在海里捞食吃,本质上没有区别。   但在刘睿影这样的外人看起来,海工的确要比那些商队要刺激的多!   “这位少爷,您还是别出去吧!这里的人吃的都是臭鱼烂虾,睡的也是臭烘烘的大炕!船小的除了海货以外,就剩下个插脚的地方了,怎么还能带人出海?”   一人说道。   刘睿影冲他笑笑,并不言语。   转而走到先前珍珠妹指的那处空座头坐下,要了两条鱼,一条烤的,一条水煮。   “一人吃连两条?”   珍珠妹问道。   刘睿影没有解释,直接在桌上放了一锭银子。   在外露富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但棚子里的人都是普通海工,除了身体比普通人精壮结实些以外,再无其他。   银锭往桌上一放,刘睿影本以为会引起周遭的热烈关注。没想到这些海工竟然和没瞧见似的,自顾自说话,看都不看一眼!   “快收起来吧……吃鱼也要不了这么多,我也找不开!”   珍珠妹怯生生的说道。   鱼都是现成的,不论是烤的还是水煮的。   两条鱼,两碗米饭,很快就端到了桌上。   珍珠妹看到刘睿影还是没有把那银锭收起,不由得皱着眉头,有些生气。   “你找不开,我也没有零钱。”   刘睿影说道。   珍珠妹犯了难……   “不如这样,我问你些事儿,就算是抵了银子。”   珍珠妹咬着嘴唇,思考了片刻,还是在刘睿影身旁坐了下来。   “你想问什么事?”   “你在这里有多久了?”   这是刘睿影的第一个问题。   “出生就在这里。”   珍珠妹回答道。   “出海都要做什么准备?”   刘睿影接着问道。   珍珠妹笑的有些尴尬,过了许久,才支支吾吾的回答道:   “我没有出过海……”   刘睿影瞳孔一缩!   一个常年忙碌在海边的姑娘,竟然没有出过海!   酿酒的人不会喝酒,种地人从不吃粮,这在刘睿影的认知中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现在却的的确确的发生了。   “那你的确是找不开这银子了……”   刘睿影很是失望的说道。   “不过……我虽然没出过海,但出海上的事情我基本上都知道!”   珍珠妹不服气的说道。   有个词叫做耳濡目染。   她常年累月的在这棚子里卖鱼,单凭这些海工们说的话,聊的天,都能知道不少东西,起码要比刘睿影懂得多。   “那最后一个问题……怎么知道自己晕不晕船?”   太上河的画舫,刘睿影并不晕。但海船大有不同,刘睿影没做过,所以他想提前知道自己的情况。若是真上了船,发觉自己晕船,那可就没有任何退路了……   在他临来前,老总管嘱咐了他一句,说这晕船和牙疼一样,都不能算是毛病,但真犯起来,却是能要了命!   珍珠妹一把抓起银锭,拉着刘睿影的胳膊,朝小屋的后方跑去。   小屋的背后,刚好可以看到码头上忙碌的商队货船。   “晕不晕船和人没关系,和船有关!越是大的船,装的货物和人越多,在海上就平稳,能抗住大风大浪。只要平稳了,就和陆地一样,晕船的问题不就不存在了?”   珍珠妹说道。   刘睿影想来也的确如此!   只要船不晃动,自己即便晕船也不怕!   可紧接着他又叹了口气……   因为码头处的商船,他不能坐。否则也用不着走十里地,来到这海工窝子里找办法出海。 第三十四章 困境   “你这人真是奇怪,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是要怎样?”   珍珠妹双手叉腰,气鼓鼓的说道,却是让她本来就圆圆的脸庞更圆了。   刘睿影的个子要比她高一头,所以能从上而下俯视到珍珠妹的头顶,所以他并未注意到珍珠妹脸色的变化。   不过就算他注意到了也不会在意,毕竟一个小姑娘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他怎么能知道哪个是好哪个是坏?   再说了,这小姑娘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在意这么多也没什么用处,与其把目光放在人家的表情上,不如多学学技术。   “我想出海啊,就这么简单。”   刘睿影说道。   “你这样的阔少贵公子看着就不是缺钱的主,让你去包一艘船你又不去,非要赖在这海工窝里,影响我生意!”   珍珠妹这是真的生气了。   甚至把方才攥在手里的银锭都重新放在了桌上。   “你是做生意的人对不?”   刘睿影反问道。   “是啊!没看见这么多人都来吃饭!”   珍珠妹没好气的说道。   但她的眼睛还是盯着那银锭。   有谁和钱过不去呢?   但凭这些海工们的花销,珍珠妹起码得用小半年的时间才能赚到这一块银锭,然而现在只是回答刘睿影几个问题就能赚到,她当然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你是生意人,也就是商人。知道商人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刘睿影继续问道。   这却是让珍珠妹搅扰不清……   她没有读过书,更不识字,哪里架得住刘睿影这一通云里雾里的说道。   “商人……就是卖东西,赚钱。然后再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珍珠妹说的当然没错。   生意说到底就是这般做法。   但要是如此简单的话,刘睿影也就没有了和她掰扯的必要。   “商人是凡是都可以商量的人,不商量怎么怎么谈价格,要条件?不商量怎么能做的成生意?”   刘睿影说道。   棚子里吃饭的海工们基本已经走空。   他们要抓紧有些的时间,回屋子里小睡一会儿。养足了精神,才能继续接下来的工作。   客人一走,珍珠妹也清闲起来。   她仔细琢磨了一番刘睿影的话,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可却又说不出来……   “好吧,就当你说的没错!那你要和我商量什么?”   珍珠妹索性坐下和刘睿影继续说。   “当然还是出海!再没有别的事。”   刘睿影说道。   珍珠妹沉吟了半晌,再度伸手抄起桌上的那银锭,随后站起身对刘睿影说道:   “跟我来!”   珍珠妹待他去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刘睿影刚到海工窝时见到的那位老头儿的住处。   从珍珠妹的呼喊中,刘睿影得知他鲁,老鲁叔。   老鲁叔正在屋中打盹。   被从睡梦中叫醒绝对不会让人愉快,但老鲁叔一看是珍珠妹,眼神中登时变得柔和起来。   “娃子,什么事儿?”   老鲁叔问道。   屋子里有些昏暗。   但老鲁叔早就习惯,抹黑从床头柜里取出一个铁罐子,从里面扣了块烟草,放到腮帮子与后槽牙之间的缝隙里,慢慢咀嚼着,时不时吐一口深褐色的唾沫。   刘睿影已经见过了一次,所以这次他并不感到奇怪。   珍珠妹和老鲁叔的对话,他并没有听得太懂。因为这两人用的是安东王域的方言,甚至还有些词是海工们自己造出来的,只有他们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虽然听不懂,但刘睿影还是从老鲁叔的脸色上看出他对珍珠妹说的话并不是很满意。   一脸严肃的样子,语调也变得抑扬顿挫起来,俨然是一副长辈教训后辈的语气。   就在刘睿影已经不报任何期望的时候,事情突然发生了转机。   珍珠妹取出银锭,放在桌上。又从老鲁叔的厨房里找来一把柴刀,“咚”!的一下将这枚银锭剁成了两半。   这两半并不均匀。   她是刻意为之的。   刘睿影给出的是十两的银锭,现在分成了两半,多的那半约莫有六七两。   珍珠妹把多的这半推给了老鲁叔。   老人家看着银子,又望了刘睿影一眼,叹了口气,将银子收到了床头柜中。   “剩下的你就听老鲁叔安排吧!他可是这里的地头蛇,朋友多,没有摆不平的事情!”   珍珠妹说道。   然后高高兴兴的拿着剩下的一半银子走向自己的棚子。   刘睿影忽然察觉珍珠妹才是个真正的商人,会做生意!   自己给了她十两银子,是要她帮忙。可现在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和老鲁叔说道了一通,便空手套白狼般赚了二三两。   这样的买卖要是每天多来几回,用不着多久,她就能把这片海工窝全都买下来,当个包租婆,每天自有自在的,什么都不用做。   老鲁叔收好了银子后,披了一件脏兮兮的短衫,便和刘睿影走到屋外。   “呸”的一口将嘴里已经咂吧的没味儿的烟草吐出来,问道:   “出海躲事儿?”   “算是吧。”   刘睿影回答道。   老鲁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未言语什么。   出海的人,各式各样的目的都有,反正和他也挨不着关系,自己只是看在珍珠妹的面子上拿钱办事儿罢了。   刘睿影想的则和他正好相反。   这位老鲁叔怎么都看不出来一点地头蛇的气质。   这样的独居老人,能活着就已经相当辛苦了,怎么还会有很多朋友?即便他年轻时极为辉煌过,但那时候的朋友,现在还会认他吗?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海工窝已经是安东王城里最穷的地方之一了,这其中就算是卧虎藏龙,刘睿影觉得也不该是这位老鲁叔。   老鲁叔背着手,慢悠悠的走着。   刘睿影跟在他身后,距离不远不近,刚好是也一剑之遥。   在这个距离上,不管老鲁叔有任何举动,刘睿影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应,将剑抵在他的背心或后颈上。   可惜刘睿影这种担心是多此一举……   老鲁叔的手始终背在身后,一点都不曾动过。而他走的方向正是那大商船停靠的码头,也就是刘睿影避讳而不想去的地方。   事已至此,刘睿影也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跟在老鲁叔身后。   码头上热热闹闹,全都是搬运货物的伙计。   别看只是个简简单单的海岸,其中的门道多的去了!   搬运货物的伙计,不能去当海工。那些海工们也同样不能在出不了海的时候来当搬运伙计,抢了人家的饭碗。   这样的规矩虽然奇怪,但好歹是让人人都有饭吃,不至于没有进帐饿肚子。   老鲁叔往那一站!   码头上的人都仿佛静止了一般。   伙计们手上的货物有的刚刚搬起,有的停在半空。但脑袋全都转向这边,双眼直勾勾的看着老鲁叔。   “您怎么有空来了!”   一位管事模样的人赶忙走上前来,作揖问候。   那些伙计才又恢复了先前的热火朝天。   “刚好你在,那我就直接给你说好了。”   老鲁叔把这位工头模样的人拉倒一旁,开始说道。期间眼神不停地看向刘睿影。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老鲁叔走到刘睿影面前,说道:   “谈妥了,你有什么要求直接和他说就好。另外……”   老鲁叔将先前珍珠妹分给她的一半银子取出来,递给刘睿影。   刘睿影明明看到他将这银子放在了床头柜里,着实没有发觉他竟然带在了身上。   “我是看在那娃儿的面子上,不是为了银子。但我要不收,她定然过意不去。所以银子还你,你若愿意给她,就回来时给她,不愿意就算了。”   老鲁叔说完就继续背着手朝海工窝走去。   那工头一脸殷勤的站在刘睿影身旁,显得很是小心翼翼。在海边的工头,见的人要比内陆上酒肆的老板更多。何况出海的人,算是彻彻底底背井离乡。不是为了搏一把富贵,就是在内陆之中绝对没法子再待下去。   这两者不管刘睿影是那一种,都是决计不能得罪的。   因为这两种人连自己的命都可以随时豁出去,又怎么会在乎旁人的性命?尤其是在海上,杀一个人可比钓起一条鱼容易的多。   尸体朝海里一丢,立马就进了鱼的肚子里,谁也找不到。   “客官,是要去逍遥窝吧?”   工头上下大量了一会儿刘睿影,目光在他手中的剑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后,才开口问道。   “不错,就是这里!”   刘睿影说道。   王妃娘娘给他看的信中并没有说清楚地方。   安东王潘环宇只说自己出了海,暂时不会回来。若是有中都来人,就让他出海来找自己。至于茫茫大海怎么找,海工窝的海工带着去码头处人家问的第一个地方就是!   所以刘睿影才会费尽周折的先去了海工窝,现在终于是站在了码头,听到这人说出的第一个地方叫做“逍遥窝”,那应该就是这里不错!   “好嘞!不过去那船费很贵,而且只收现银,不要银票!”   工头说道。   “多少钱?”   刘睿影问道。   钱不是问题,多少钱他都付得起,只要这人说话算数,能把他不显山不漏水的送到那“逍遥窝”。   工头伸出了一根手指,在刘睿影面前比划着。   “一百两?”   刘睿影问道。   “再多加一位数!”   工头笑着说道。   虽然刘睿影不缺钱,但他也着实没有想到去往“逍遥窝”的船票竟然需要一千两银子!   其实他的怀中正揣着十张一万两银子的银票,总共十万两,可工头说只收现银,而且那艘船正在装货,最多一个时辰就可以出发。   工头还看出了刘睿影是第一次出海,所以还说了通和珍珠妹告诉刘睿影关于晕船的一模一样的话。   刘睿影看到那么多货物,还都很重,压在船舱底,应该能让船变得平稳,于是也就不再担心晕船的问题。   现在他最为头疼的是该怎么在一个时辰内将自己怀中的银票兑换出一千两银子的现银来!    第三十五章 狼与羊   刘睿影还指望那工头能告诉自己去哪里可以换来现银,但工头只和他约定了时间,便自顾自忙碌。   看着热闹的码头,刘睿影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陆地上的事,他自觉能应付的来的,足有十之八九。可现在是海边,却是一窍不通。   他想找个和自己一样不知所措的路人,兴许还能结伴互相帮衬一二,可惜整个码头上看来看去就只有他一个闲人……   但在有些人眼里,刘睿影可不是闲人。   而是一只羊,一只大大的肥羊!   牧羊人养羊就是为了让它长得肥壮,一旦到了这个地步,肥羊却是就离死不远了。   哪里都有肥羊,有肥羊的地方一定少不了牧羊人,码头也不例外。   很快便有个尖嘴猴腮,痞气十足的年轻人,坦胸楼坏,歪着脖子走到刘睿影面前,冲他点点头,又扬扬下巴。   刘睿影看的直皱眉头。   这人他不认识。   他也不喜欢这般做派。   不过人生地不熟的海边,刘睿影也不想平白无故的树敌,所以他也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兄弟一个人要出海啊!”   此人问道。   刘睿影再度点了点头。   他不想言语只因为觉得用这样敷衍的方式能让这人知趣的离开,但对于这种人来说,哪怕什么都不做,就跟个木桩子似的杵在那里,他也会不停地说下去。   “现在可没有船出海,都在装货呢!”   此人说道。   刘睿影这次干脆连头都不点,当真就像个木桩子般站着。   “起码还得等一两个时辰,那会儿货物装的差不多,海上的风浪也最平缓,是和出港!”   此人又说道。   “你有什么事?”   刘睿影反问道。   他终于忍不住了!   要是先前没有经历过珍珠妹、老鲁叔以及工头的话,刘睿影倒还会有兴趣听他说下去,至少能多知道些出海中的门道。   可现在他说的,全部都是刘睿影已经在知道的事情,任凭谁也不会有耐心把自己刚刚听进耳朵的东西再听一遍。   不过刘睿影这般不耐烦,却是顺了对方的意!   他笑笑,反而闭上了嘴巴。   一言不发的,站在刘睿影身边半晌, 才缓缓开口道;   “是你有事儿找我!”   刘睿影心头一紧。   怎么这安东王域的人都能起会算的?自己可不是当初在集英镇祥腾客栈里的愣头青,难不成还会把心事儿写在脸上?   “黑船不是那么好做的,就算你凑齐了银子也不一定就能上得去!而且就算上去了,也有可能下不来!”   此人察觉到刘睿影的惊诧,赶忙趁热打铁。   这种话术刘睿影听得多了。   往往是摆弄一番自己形而上学的东西,把简单又普通的事情说的虚无缥缈,花里胡哨。亦或是声东击西,故意危言耸听。   知道了对方的目的,刘睿影对此嗤之以鼻,将双臂环抱在胸前,不闻不问。   “行!兄弟你点子硬!我大老远就瞧见你浑身上下上都透着英雄气,腰间的宝刀绝对不是娘们头上只会闪眼睛但捅不死人的金钗!不过你终归是没有现银,所以还是得找我!”   此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干脆直截了当的把话说开,说透彻。   这般彻底,刘睿影反倒是难以招架……   因为这人着实是戳中了他的软肋。   自己的确是没有现银,而且距离发船的时间就在这样的消磨中,不知不觉越来越近!   “你有路子?”   刘睿影问道。   此人咧嘴笑着,极为开心。   “做黑船的人都是去逍遥窝。要么躲事,要么就是纯为了逍遥,我看公子您不像是个躲事的。”   此人说道。   刘睿影见他又玩起了见多识广这一套,心气儿顿时又泄了几分。   不用他开口,自己却是就说起来:   “因为我大大方方的站在这里,不怕被人看见。要是躲事的人,应该先买个大木箱子,把自己当做货物装进去,再买通工头和三四个工人抬上船去。”   此人听后登时愣住!   本以为刘睿影是个肥羊,没想到他竟然还了解些黑船其中的门道。   刘睿影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瞎扯的一通算是对上了号。方才说的,全是靠脑子胡思乱想,觉得差不多。   毕竟当初在中都城里,去宝怡赌坊法子也和这类似。   见不得人的地方就要走见不得人的路,用见不得人的手段。   若是什么都正大光明的,那地方也就没了意思。   “我就说您定然是去逍遥的!”   此人回过神后说道。   “一千两现银,怎么个换法?”   刘睿影懒得和他继续掰扯,只想赶紧换了银子上传了事。   此人眼珠子一转,鬼精鬼精的带着刘睿影就朝着岸上走去。   “海上那个逍遥窝,是真逍遥,但岸上这个也不差,姑且就算作大小吧。”   此人边走边说。   到了近前,刘睿影抬眼一看,发现这里真的是个窝子……和先前那边的海工窝没什么区别,不过是窗户厚实些,门帘严实些。   这一片就是那人口中的“小极了窝”。   虽然刘睿影还没有出海,没有见到那“大”的,但也知道定然不会是这副模样。与其用“大小”来区分,不如用真假来说道!   这里当仁不让是假的!   既然已经到了能兑换现银的地方,刘睿影觉得自己也不用再搭理这人,径自上前,就要掀开门帘走进去,却被那人一把拦住。   “公子这么心急?想在这里玩儿,还得先用银子换珠子才行。”   换珠子的地方,和城里的当铺没什么区别。   所谓的珠子,就是些残缺不全的珍珠。商家不收,也买不住价格,便做了这里的类似筹码的作用。   当刘睿影掏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放在桌上时,兑珠子的掌柜和拉客的那人,两双眼睛都变得绿油油的!这是西北的饿狼才见到唾手可得猎物时,才会有的眼神。   刘睿影此刻是他们眼中的肥羊,那他们自然就是围猎肥羊的狼!   “公……不,大爷!大爷您先坐!”   拉客的那人从犄角旮旯里找出来个油腻腻的凳子,俯下身用袖子一擦,就请刘睿影坐下。   “珠子我就不换了,这一万两银票,我要换成现银。”   刘睿影说道。   “大爷!一两银子您可知道有多重?”   兑珠子的掌柜笑着从柜台后走出来说道。   “一两银子当然就是一两重!”   刘睿影说道。   这样俗套的玩笑,早在查缉司的时候,萧锦侃就时常和他逗趣儿解闷。   不过萧锦侃问的更有水平些,比如一两银子和一两铁块哪个重。   “一万两银子就是一万两,就算我们兑给您,大爷您一个人也背不动不是?”   掌柜的继续说道,丝毫没有什么尴尬之感。   “这不用你操心,你只管给我兑银子就行。”   刘睿影说道。   “大爷莫急,咱也得看看这银票的真伪。”   言毕,掌柜的冲那拉客之人使了个眼色。   他抓起银票就想冲出门去,忽觉脖子一凉,低头看去,刘睿影的剑锋已经架在他脖颈上。   掌柜的彻底僵住身子……   居然被识破了手段,且这个人能如此迅速的出剑,一定是在给出去银子之前就有了预备。   他心底只觉得恐慌,这小地方竟有这么心机谨慎的人。   一定大有来头,这下不好了,他惹上大,麻烦了。   这名拉客之人算不上有什么本事,但也修过武,身法还算快。起码在这片码头上,没人能追的上他。   但就是这般出了名的飞毛腿,竟然被刘睿影后出手用剑制服,可想而知他的速度该有多快?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发现自己才是肥羊。   并且早就被人盯上了,还妄想去割人家的肉。   “大爷,有话好说,咱先别动手……”   刘睿影在此站在码头上时,手里除了剑外,还多了个包袱。   包袱用剑挑着,背在背上,里面装着整整两千两银子。   至于剩下的八千两,则是换成了其他面值的银票,一份便宜都没让那两人占去。   工头按时来到了码头上。   刘睿影将包袱直接丢给他,说道:   “双份的钱,我想住的宽敞些。”   工头的力气几乎拿不起这些银子。   他也从未见过有人一出手就是两千两银子,还只是为了在黑船上让自己住的宽敞些的……   码头旁停放着一搜甲板宽阔的大帆船,下水还不足八个月,怎么看都是全新的。   刘睿影方才给的银子,足以买下那艘船以及还有富余能雇得起船工。   “好说好说,最好!最宽敞的位置,就留给您!”   船工叫来两个伙计,三人一起抬着银子。   上了船,刘睿影趁着还有夕阳,直接走到了甲板上。   海上的夕阳,和戈壁大漠所见的又是一番光景。   比太阳更耀眼的,是海面。波光粼粼的同时,又红彤彤的。   温暖潮湿的海风轻轻地吹来,让刘睿影觉得极为舒服,还附带着一股子咸味的欢喜。   甲板上有两个人正在喝酒。   与众不同的是,这两个人都是女人。   刘睿影一眼就看出来,这两个女人定然也是付了双倍的钱,因为在一旁把腰弓成了个虾米伺候她们喝酒的,正是那位收钱的工头。   在只认钱的黑船上,美色不具有任何竞争力。唯有手里的银子才是说话的底气。   工头与那两位女子殷勤了一阵后,就朝着额刘睿影走来。   “我不喝酒。”   还不等他问话,刘睿影直接说道。   “放心,不会晕船!”   工头说道。   虽然被刘睿影抢了个先,但他还是知道刘睿影在担心什么。   “那就等船开起来再说吧。”   刘睿影说道。   “还有一个时辰,得等日落。”   工头看了看西边的天色说道。   既然是黑船,当然要等天黑了再出海。   反正已经上了船,自己又是清醒的,总不至于再被人扔进海里去。   但甲板上他是不想再待着了。   因为那两个女人已经停下了喝酒,将目光转移至他的脸上。    第三十六章 登岛   深夜的海要比傍晚时分难看得多,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刘睿影正躺在自己的船舱里,枕着自己的双手,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交了双份钱的他,自然是得到了这艘穿上最好的仓位。   以一艘船的价钱,只卖一次行船的仓位,这笔买卖值啊,刘睿影这里恐怕是这辈子最不划算的事情。   不过刘睿影没有晕船。   虽然现在海上的风浪也并不激烈,但这也能说明那工头没有骗他。   黑船上除了人之外,最主要的目的是运货。   至于运的都是什么,刘睿影不打听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第一次坐船,他心里说不激动,是假的。不然他早就在这海波荡漾之中沉沉睡去,不至于现在双眼睁着无所事事。   忽然他眼皮眨动了一下。   船舱外传来了脚步声。   这里既然是最好的仓位,能上来这里和刘睿影当一段短暂海上邻居的人也是交了双份的钱。   刘睿影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先前在甲板上喝酒的两位女子。   可这脚步声听起来又不像。   因为这个步子太沉了……而那两位女子的身材并不胖,反而纤细的很。   但他忘记人在喝完酒之后,醉意上头时,走路就会拖着步子走。要是醉死过去,体重在感觉上会变得比往常更重一样。   刘睿影还没有到开门出去看个究竟的地步。   不过他却是隐隐有种期待。   这两位女子十有八九会来敲响他的舱门。   男人都有这种期待。   哪怕已经成了亲的已婚男人,内心也压抑不住这种冲动。   他们会拿这种行为来衡量自己的魅力,要是真得的有异性敲门,哪怕是个丑女,他们都会有些自豪感。   毕竟在敲门之前,她们的内心该经过了很多的斗争,这种时间的拉扯让男人觉得自己是在被付出和惦记的。   这足以让他们冲动且期待。   即便敲响之后,刘睿影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情言辞拒绝,心中也会沾沾自喜,得意好一阵子。   不过这次他却失望了……   那脚步声停在他旁边的舱门前,一动不动许久,然后“啪”的一声传来了舱门关闭的声音。   刘睿影自嘲的笑笑,看来是高估了自己的魅力!   没柰何,只能闭眼睡觉。   再稳定的船,还是会有晃动,极为助眠。所有这一夜他睡的极好,重新睁开眼时,天光已然大亮,从舷窗中照射进来,正好打在他的脸上。   抻了抻胳膊,还未缓过身来,舱门外想起了敲门声。   当然,这次敲门的不会是那两位女子,而是工头。   “公子休息的可好?”   刘睿影开门后,工头作揖问道。   “很好很好!这船果然安稳!”   刘睿影说道。   他的确是很久都没有睡的这么舒服了,甚至连个梦都没有做。老马倌说人不论记不记得,都会做梦。但只要不记得,就说明昨夜一定睡的特别沉,质量特比好。   睡得好,才能精神好。   这和早睡早起没有关系   哪怕是晚睡晚起,只要睡足了,睡饱了,精神也一样很好。   “什么时候靠岸的?”   刘睿影问道。   “刚下了锚。”   工头说道。   刘睿影点点头,回身拿起自己的剑,便要准备下船。   “公子!我的船每夜都会往返一次,若您玩够了,想要回去,就在一会儿上岸的地方等就好了。差不多这个时候!”   工头对着刘睿影的背影说道。   刘睿影摆摆手,示意自己听到了。   果然大手笔花钱的人,到哪里都会有个好人缘。   人靠衣裳马靠鞍。   现在这个世道,谁也说不好一个臭要饭的会不会从怀里一下掏出来厚厚一叠银票来,所以都得小心伺候的。   不过这位工头可是亲自收到了刘睿影给的两千两现银,还找了两人一并抬走。这样一尊财神,即便回程时不做他的船,他也想交个善缘!   下船的之前,一位伙计特意等在旁边,递给刘睿影一个水壶。里面装的不是酒,就是水!   能喝的淡水,在海岛上比金子还还珍贵。   刘睿影可以拿两千两银子买来一个最为舒服的仓位,但却无法用十万两银子在海上弄来淡水。   水就是海岛上最值钱的东西!   他接过水壶之后,扭头一看。   原来自己坐了一夜的船所拉的货,全部都是淡水。   一人高的木桶,封闭的严严实实,从最底部的货舱里滚出来,堆放在岸边,工头和他手底下伙计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这些说放在这里,没人能偷的走,所以负责接受的人并不着急。   刘睿影点了点手里的水壶,足足有五斤重!   目光一挑,又看到了那两位女子。   她们俩一人也拿着一个水壶,不过看上去要比刘睿影的轻些,大概三四斤的样子。   “伙计,打听个事儿!”   刘睿影说道。   同时又从怀里摸出个小银锭。   “大爷您尽管问,小的知无不言!工头特意交代了,您是贵客,要伺候好了!”   伙计说道,愣是没要刘睿影手里的银锭。   “这桶里装的水,怎么卖?”   刘睿影问道。   “那得看在哪了,这岛子看着不大,其实也分好片地方。”   伙计说道。   刘睿影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若是什么都知道了,反而没有一点惊喜。   目前能确定的就是安东王潘宇欢就在这座岛上,只要找到了他,自己就能立马坐船回去,然后就能躺在中都城自己的床上睡个真正安稳的觉。   这么一想,刘睿影却是激动了起来,觉得口中发干。打开水壶盖子,喝了一大口。   那伙计看到后,极为羡慕的说:   “大爷,就您刚才这一口,哪怕是取个中间价,都得五两银子左右!”   刘睿影一口水还未全然咽下。   停了这伙计的话音,却是喷出去了大半口!   水落在沙滩上,里面就被吸收了,没有一点痕迹。   不过刚才从他口中喷出来的时候,因为阳光角度的原因,带出了一道小小的彩虹。   “你说什么?”   刘睿影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问道。   伙计以为刘睿影生气了,支支吾吾的将刚才的慢吞吞又负数了一遍。   刘睿影听罢后看着手里的水壶兀自发笑。   想起在下危城的时候,正巧赶上胡家拍卖他们家压箱底的“满江红”,那么多年,名满天下的酒,折算下来,一口也就比这水多了两倍左右。   这海岛即便是再缺水,也不至于真把水当金子卖吧?   “大爷莫急,您往里走走就知道了,自然有人教你!”   伙计朝前一指,话音还未全然落下,转身小跑着就进了船舱。   他听工头说,有钱人脾气都古怪,自己又不太会说话。要是刘睿影动了剑,自己可就是白白送死。   船上的水已经卸货完成,刘睿影掂量了几下手中的水壶,将其背在肩上。   那两位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在刚才刘睿影和那伙计闲聊的时候,没有注意到。   过了沙滩,正前方一片树林,中间辟出来了一条木栈道。   走在其中,阳光不是那么强烈,反而很是清爽!   沿着木栈道走了片刻,咸咸的海风把刘睿影又吹得口渴……想起那伙计说的价格,这次刘睿影喝水喝的很是小心,没有一丝浪费。   不缺钱,但也不能浪费!   何况这逍遥窝的情况他一点都不了解,万一还有花钱的大头处,自己身上还得预备着。   林子并不深,最多二里半的就走出去了。   眼前是一片开阔,什么都没有。   不过那两位女子的身影却又出现在了面前不远处。   既然有人领路,刘睿影也轻松了不少。就跟在这两人身后不紧不慢的走着。   平整的地面上,忽然钻出来一个人!   刘睿影停下脚步,有些错愕!   人又不是老鼠,怎么会在地底下打洞?但这人就是从地下钻出来的,他确信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   而且这人钻出来之后,并没有理会那两位女子,快步朝着刘睿影走来,作了个揖,同时口中问好。   “先去洗个澡吧? 坐了一夜的船,又被海风吹着,身上地牛肉干不舒服!”   这人接着说道。   本来刘睿影还没有什么感觉,但被他这么一说,身上就开始痒痒起来。海风里也有海水,海水中有盐,覆盖在身上 ,若是再一出汗,对于久居内陆的人来说,就会像被蜜蜂蛰了一样疼。   “你认识我?”   刘睿影问道。   谨慎些总是没错。   毕竟这海盗上没有一个熟人朋友,四周还都是茫茫大海,水性再好的人都没法子游回陆地上去。   “呵呵,任何不认识不重要,只要你有……”   此人笑着搓搓手说道。   “只要我有银子!”   刘睿影说道。   对方点了点头。   “银票可以吗?”   刘睿影追问道。   “当然可以,值钱的东西都可以,比如……”   这次他的目光又看向了刘睿影手中的剑。   “如果我没有钱了,我一定把他卖给你!”   刘睿影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剑说道。   他听了伙计那一席话,以为这岛上却是要用水来换算。现在看来和别处一样,都是用银子,而且不需要一定是现银,那刘睿影就没有任何顾忌。   洗澡的地方在半地下,是从地面上掏了个洞延伸下去,条件极为简陋,比穿上舒服的船舱差远了。   刘睿影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在穿上洗个澡再下来。   这样的话就可以节省一百两银子。   自己交了两千两银子的船费,现在竟然还要在几块木板围起来的简陋地下洗一百两银子一次的澡,水还是温的。   虽说海岛上并不冷,但洗澡还是用热水舒服!   从头到尾冲了个干净,穿戴妥当,从木板围挡后走出来,迎面就撞上了那两位女子。   原来方才她们俩也在洗澡,不过和刘睿影不是从一个入口下来的。   现在刘睿影倒是明白这地方为什么叫做“逍遥窟”了,因为全部的地方都是从地下挖出来的,自然就是洞窟!    第三十七章 内里乾坤   收钱的人垂手而立,站在一侧等候,看到刘睿影出来,面带笑意,走上前问道:   “刘公子,洗的还舒服吗?”   “你怎知道我姓刘?”   刘睿影极为诧异的说道。   此人笑而不语,右手虚引,朝前一指,继续说道:   “此路便是‘逍遥窟’的入口,不过有些地方是逍遥,有些地方是真危险,看刘公子喜欢什么,能走到哪里了。”   刘睿影想了想,觉得这地方着实是有意思的很!逍遥就该当时享受,怎么会有危险的去处?难不成这世上还有人把危险当做逍遥,那未免也有些太过于格格不入了。   不过男人的骨子里都喜欢冒险,越是对于未知的东西,好奇心越大。   此人这句话把刘睿影骨子里那种冒险的念头重新勾了起来,让他兴奋无比,甚至和他第一次离开中都查缉司,前往西北时的心情相差无几。   “多谢赐教!”   刘睿影对此人客气答谢后,大踏步径直朝前走去。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安东王潘宇欢就在这前方不知何处,自己总能找到他。   衣襟里揣着那么多银票,即便是碰到了逍遥之处,也能逍遥。手里握着剑,即便是到了危险之地,想必也能化险为夷。   有了银子和剑,着实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刘睿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脚步却越走越快。他想以最快的速度通过这条地下长廊,看看自己最先碰到的地方究竟是逍遥还是危险。   怎料还未走出这条长廊,前方就两道人影赌注。   长廊中灯火微弱,刘睿影看不清是谁。   但从身影上判断,这两人决计不是先前的那两位女子。   相比之下,这两人的身材要壮硕的多。   再往前几步,能感觉到这两人周身的气势时,刘睿影忽然笑了出来!   天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有时候觉得穷极一生都娶不到的地方,见不到的人,瞬间就到了,然后这人便也站在眼前。   “二位可好?”   刘睿影打了个招呼。   “刘睿影,你可真是苍蝇!哪都有你嗡嗡嗡的!”   一人开口说道。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平南王域的兄弟侯。   他们俩为什么会来这,和刘睿影无关。   刘睿影只觉得这两人虽然有本事,但却缺点脑子……   兴许是因为对刘睿影始终有很深戒备,所以对刘睿影始终没有任何客气。   在平南王域的时候,起码不会叫刘睿影苍蝇。但在这里,他们知道擎中王管不到,查缉司也不会知晓,于是彻底敞开了天性。   不过这样的人总是有几分可爱之处!   人一旦在旁人眼里变得不够聪明,就会傻傻憨憨的, 让旁人觉得欺负他都舍不得,这边是刘睿影方才会发笑的原因所在。   “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若是苍蝇,那二位呢?”   刘睿影说道。   若是在平南王域里,他也不会这样说话。   但自己都被人家说成了苍蝇,口舌上的厉害还是要争一争, 就看这兄弟俩能不能反应过来。   果不其然!   兄弟俩四目相对,竟是没弄明白刘睿影这话中的意思。   “他好像在骂我们!”   弟弟说道。   “无缝的蛋是骂人话吗?”   哥哥反问道。   弟弟却是又接不上来。   单说这几个字确实不像是骂人的,甚至像在骂这个蛋,但和苍蝇组合起来就像是骂人的话了。   可以说是苍蝇影响了蛋。   苍蝇这种东西就是不好的代名词。   害虫这种东西从出生就被人定义成了坏的东西,同样是昆虫的蚂蚁却全是好评。   只因为苍蝇损害了人类的利益。   对人来说,利益至上,若苍蝇的本性是为他们所付出,便会被称之为好。   “无缝的蛋就是坏蛋,坏了蛋不近会变色,还会发臭!找来的全是嗡嗡嗡烦人的苍蝇!”   刘睿影给他俩解释道。   这下兄弟俩却是听懂了!   刘睿影骂他们是坏了的臭蛋!   “欧家中人都没敢骂过我俩!”   兄弟俩气愤的说道。   “我是苍蝇,你俩是臭蛋,咱们半斤八两,不存在谁骂谁!”   刘睿影摇头说道。   顺势摆了摆手,让他俩把道路让开,自己还要前行去看看有什么逍遥去处,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斗嘴上。   况且方才这一来回,刘睿影更加确定这兄弟俩缺了点脑子……要是继续说下去,玩一把他们气哭了怎么办? 女人哭刘睿影还能想法子哄一哄,这两个大男人要是哭起来,刘睿影真想一剑了结了自己……   不说那声音有多难听,给别人听见了还以为他欺负了他们。   让女子听见了也会平白的瞧不起人,觉得堂堂男子汉竟哭哭啼啼的。   那么跟随着哭哭啼啼的男人的,也一定会是一样性格。   刘睿影才不希望被这两个家伙拖累。   兄弟侯盯着刘睿影这张笑嘻嘻脸,心中的怒气积攒的越来越多。   不由分说,一个箭步跃起,一人出掌,一人出拳。   出掌的是左掌,在半空中画了道弧线,颇有厚重古朴的意味。   出拳的,则是右拳。   凌厉至极,带着开山裂地的骇人气势朝刘睿影袭来。   这一拳不是打出来的,而是向着他的头顶砸下来。   要是中了,刘睿影的脑袋定然像个熟透了又落地的西瓜一般,烂的无以复加。   不过刘睿影更在意的,却是弟弟出的掌。   先前在平南王城时,虽然没有明着动过手,但暗地里的较劲还是有几次。   当时这兄弟俩可没有现在的武道修为!   这才短短几天的功夫,竟然能有如此精湛的进步,着实让刘睿影大开眼界!   武学一道,的确是存在勤能补拙。   但勤奋也需要持续恒久的时间才能弥补上天分的不足。   几日的功夫,即便是不吃不喝不睡觉,全部用来修炼武道,能精进的怕是也只有一点点而已。   想不通对方的底细,刘睿影并不打算硬接这一掌一拳。   想不通就不想,打不过就硬打,反正在这地界,他怎么都能圆的过去。   哪怕出了事端,他也能有人脉扛过去。   他双膝微微弯曲,用力一蹬地,身子向后仰倒,退出去一丈远。   那一掌一拳,连他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其实在方才兄弟侯出掌出拳的刹那,刘睿影至少有两次机会可以出剑占据上风,可是他并没有。   因为他感到身后有人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上前来。   刘睿影之所以后退,正是为了给他让路。   此人将刘睿影和兄弟侯隔开。   曲臂顶肘,膝盖上提,将两人的拳掌轻而易举的化解开来。   “三位都是贵客,但贵客若是不守规矩,就不要说我辜负了待客之道!”   此人冷冷的说道。   兄弟侯不惧怕刘睿影,。   但他们俩似是很害怕这人。   明明只是个接应的引路之人,能有多少能耐?却是一句话就让名震平南王域的两位侯爷不敢吱声……紧咬着牙关,灰溜溜的走了。   “多谢出手!”   刘睿影说道。   “刘公子有好生之德,不愿意出剑,所以在下便出手解围,这才是待客之道!”   此人说道。   刘睿影微微颔首,不再言语,继续朝前走去。   兄弟侯早已不见了人影,徐爱你在这条长廊通达无比。   走出去,竟然有种柳暗花明之感!   长廊的尽头处,是三条殊途同归的青石板小路。   路径的两旁全都栽种着满满的鲜花,全部都是刘睿影没见过也叫不出名字但却极为好看可人的花!   之所以说“殊途同归”是因为这三条路一眼就能望到头。   最前边有一座拱桥,只是桥下无水。   过了桥便进入了一座亭子。   刘睿影站在亭子里,却是犯了难……   因为这亭子四面无遮无拦,带着四条路不知去向何方。   唯一不用犹豫的,便是身后的那条路,刘睿影姑且把她称作退路。   要是走了退路,岂不是白来这一遭?   退路是决计不可的。   除此之外,剩下的三个选择,刘睿影思索了片刻,走了左手边的这一条。   没什么特殊的意义。   他想着自己天天都是用右手,偶尔偏爱一下左边,说不定会有特殊的惊喜!   左手边没走几步,头顶阳光大亮!   这处洞窟是天然的,上面通着口子,可以看到外面的蓝天和天上水润润的云彩。   刘睿影站在眼光下舒服了一阵子,心想这样的去处定然是逍遥的地方,决计不会有危险。   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手腕上忽然感觉到一丝粘滑的凉意。   刘睿影假装不在意。   他知道这是一条蛇缠住了他的手腕。   从触感上来判断,这条蛇并不粗,所以还不够力量将他的手腕缠断!所以他要担心的就只剩下这条蛇有没有毒药的问题。   毒蛇最怕刺激。   刘睿影站着一动不动,像是个木桩子一般。   也许正是他方才为了晒太阳,站在原地不动,才被蛇错以为是一颗温暖的木桩子,因此缠绕了过来。   待这条蛇稳定了,刘睿影缓缓地蹲下身子,慢慢的抬起手臂,伸向前方太阳找不到的黑暗里。   静静地等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这条蛇察觉到刘睿影的体温远没有在阳光下晒着暖和,便缓缓松开了身子,窸窸窣窣的爬向了旁侧。   刘睿影松了口气,重新站直身子。   方才的动作太慢,让他的腰杆子都有些疼……   “为了什么狗屁好生之德,伤了自己男人的本钱,你这赔本买卖做的可真好!”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前方的黑暗里传来。   刘睿影猛地抬头,紧紧的盯着前方,但始终没有第二句话和脚步声传来。   只有一声声清脆的“咔咔”声,像是有人站在黑影里注视着刘睿影的同时还在嗑瓜子……   终于,一片瓜子皮飞到了刘睿影面前。   熟悉的身影和脸庞也被阳光照射的十分清晰!   刘睿影刚想说话,却是腰间又一阵刺痛……这副模样引的对方“哈哈”大笑起来,却是又吸入了一片瓜子皮在喉咙上面贴着,剧烈的咳嗽起来……    第三十八章 判若两人   咳嗽声和笑声一同停住,这人也从阳光照射不到的黑影里走出来。   刘睿影看到他的连,有些错愕,接着便笑了起来。   可是这次他却没有笑。   脸色冰冷的比陌生人还要冷漠,眉宇之间甚至还凝结了一丝沉重。   刘睿影独自笑了两声,才发觉自己有些尴尬。   “你怎么也在这?”   “这话该我问你。”   汤中松回答道。   在刘睿影的记忆里,从第一次和他喝酒开始,汤中松在见到他时都不会有如此沉重的表情。   这次是怎么了?   但他知道自己决计不会认错人。   无论是汤中松的声音还是样貌,就连眼神深处所折射出来的东西,都告诉刘睿影这就是货真价实的汤中松,如假包换!   但这幅熟悉的样子和这种严肃的表情却像是分离了一般,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就好像是一个清冷的女人脸上挂着世俗谄媚的笑容一样,要是已经见过她这幅样子的,定不会觉得有什么。   可若是熟悉她另一面的人,就完全不敢相信。   在刘睿影眼里,汤中松就是个快意少年,潇洒不羁的性子让他自己有时候都羡慕。   只要一看到他的那张脸,就好像能看到他心底所想的事。   通透而纯净。   如今那纯净好像被人吞噬了一般,变得和其他人并无一二。   这让他心底里有着失落,像是某处记忆被打乱,重新和如今的形象融合在一起。   并不是汤中松不能严肃,只是他给刘睿影的第一印象就不是个严肃的人。   “我是来公干的。”   刘睿影回答道。   他不能告诉汤中松自己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但用公干这个词却是个万能的搪塞。   汤中松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从阳光里朝后退了一步。   刘睿影这才发现,他的皮肤要比上次在中都城见面时更加白皙。皮肤下一条条青色、细长的血管都变得若隐若现。   这是长久没有晒过太阳的征兆!   然而汤中松身为定西王霍望的弟子,常年都在定西王域,哪里的太阳和热风是全天下最强烈的之一,唯有漠南的沙漠腹地可以比拟。   这般模样说明他已经在这逍遥窟中待了很长时间,长到连肤色都发生了变化。   这不禁让刘睿影更觉得此地神奇无比!   竟然能让汤中松这样的人留恋如此长久的时间,定然是有它独到的本事。   不过徒弟在这里,师傅又会有多远?   “王爷也在吗?”   刘睿影问道。   让他出乎意料的是,汤中松没有回答他在或者不在。   而是反问道:   “你说的是哪位王爷。”   这下却是让刘睿影瞠目结舌,僵在原地。   汤中松嘴角扯动了两下,似是还有话要说,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一个字。   “前面是什么地方?”   眼见如此,刘睿影干脆换了个话题问道。   “你还是去那边吧。”   汤中松抬手指向了另一条路,正是先前刘睿影的右手边,他所放弃的方向。   “本来想着这次试试左边,不然的话每次都是右边有些无聊!”   刘睿影摊了摊手说道。   “有时候还是不要打破原有的习惯比较好。”   汤中松意味深长的说道。   “打破了会怎样?”   刘睿影揪住这句话追问道。   “打破了会不舒服!就像逼着吃素的人吃肉,逼着爱喝酒的人喝茶一样。”   汤中松解释道。   “所以说并不会怎么样,只是会不舒服。”   刘睿影说道。   他的理解并没有错。   吃素的人并不是吃不了肉,喝酒的人也不一定就不喝茶。   只是个习惯问题罢了。   从一种习惯换成另一种习惯。   这个过程中当然需要适应的时间,但这个时间中转换习惯的人会感受到很大的煎熬。   而且对于他们来说,吃素喝酒都是生存基本,要是换成另一种他们生命中已经开始讨厌的东西,不仅仅要摒弃那份喜欢,还要接受。   汤中松对刘睿影的理解不置可否。   他的右手又轻轻抬起,指了一下那个方位。   这次刘睿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眼,再一回头,汤中松已经不见了踪影……   刘睿影心中困惑无比!   以汤中松的身法,他怎么也该被自己所察觉才对。   怎么会来去自如,像是一只夜行的野猫,没有任何动静?   站在原地兀自沉吟了片刻,刘睿影还是决定听从老朋友的建议,虽然这位老朋友刚刚的表现让刘睿影摸不清头脑。   顺着右手边的路朝前没走多久,耳边就听到了吆喝声。   山窟没七拐八弯的,光线照不过来,但是声音却能隐隐约约的听见。   不过当刘睿影真正走出了这段路之后,眼前的镇甸让他大为震撼!   这镇甸并不繁华,甚至还有些简陋。   但从中透露出的暗中安静与祥和,却是让刘睿影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烟火气十足的烤红薯,烤玉米,烤土豆,放在刷了油的铁板上,滋滋作响,同时冒出浓郁的香味,让刘睿影闻着味儿就走不动道了。   “多少钱一个?”   刘睿影指着一个个头适中的烤红薯问道。   商贩是个中年男人,留着满脸的络腮胡。身材魁梧可惜是个天生的鸡胸……   他艰难的耿直脖子,对刘睿影比划出一根指头。   “一两银子?”   刘睿影故意往多了说。   毕竟这里是一座海上孤岛,喝一口水都得五两银子,那一个不大的烤红薯一辆银子算是正常。   谁知刘睿影话音刚落,这商贩却又在已经伸出的这根手指旁边放上了自己的拳头!   “十两!”   先前那一辆银子已经算是刘睿影认知的极限。   现在却又翻了十倍!   这一下便冲散了兴致,摇摇头,背着手向前走去。   味道闻多了,顿时觉得口渴起来。   刘睿影取下背上背着的酒壶,咕嘟咕嘟的喝了一大通,很是舒爽!   水壶是用葫芦掏空肚子做成的,也不知是哪里能种出这种个大皮厚的葫芦。   皮厚的好处就在于里面装的水不至于蒸发的太快,也不会因为背在背上就变得温热,反而一直保持着从床上的大木桶里灌装出来的口感。   水壶还在手中,壶盖还未扣上。   一辆推车突然从面前缓缓驶过,上面挂着的东西在琳琅满目至于,让刘睿影也不由觉得晦气。   这辆推车上竟然满满当当的摆着纸扎!   给死人烧纸时用的纸扎!   现在是冬天。   即便海上四季不分,按照立法也还是冬天。   一年中唯一能看到接上推着车叫卖纸扎、纸钱的时候唯有清明节,距离现在足足有好几个月!   刘睿影的目光定格在这辆推车上,一张娃娃脸猛然从一堆纸扎后面钻出来,两坨腮红比夕阳还要艳。   “小少爷,要点什么?”   看长相明明是个小姑娘,看一听声,却是个极为风骚的成熟女子。   刘睿影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可就这不留神的刹那!   手中的水壶却被一人如疾风般夺走。 第三十九章 另一面   事情发生在刹那之间,刘睿影根本来不及反应。事实上他也想不到这水壶竟然还会有人当街抢走,所以没有任何防备之心。   那人一溜烟便钻进了旁边的胡同小巷,失去了踪迹,刘睿影就算是想要追赶也来不及了。   但那推着小车卖纸扎的诡异女孩却从后方走到前面来,她的个子将将好比推车的台面高处一个脑袋,加上脸上的妆容,分不清究竟是活人还是一具纸扎的假人。   “嘿嘿嘿……”   这女孩对着刘睿影嗤笑不止,声音中散发着淫靡,让刘睿影听得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笑什么?”   刚丢了东西,刘睿影心情不悦。   再不重要的东西也是自己的东西,平白无故的被人抢走,自己却无力回天,当然会不高兴!   然后又被此人嘲讽,刘睿影便十分不客气。   “我是高兴!”   女孩说道。   “为何高兴?”   刘睿影不解的反问。   “因为我又有生意做了!能赚钱当然高兴!”   女孩解释道。   刘睿影还是不解其意。   女孩冲他挥挥手,示意他跟着自己。   随即推着小车,满车的纸扎胡乱摇晃,刘睿影跟着她走进了方才抢夺水壶那人钻进的胡同小巷。   与外面的闲适逍遥截然不同,这里却是饿殍遍地!   仔细一看,躺在地下的却都不算是骨瘦如柴,而且还都吊着一口气 ,显然不是饿的。   “他们是怎么了?”   刘睿影问道。   “你口渴吗?”   女孩不仅没有回答,还在同时与刘睿影发问。   刘睿影舔了舔嘴唇。   他本来是不口渴的,但被这么一问,嘴里却是有些发干。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说自己不渴,否则在这女孩面前就露了怯了!   男人很要面子,在陌生女人面前尤为如此。   他们会尽量保持一种形象,不会轻易打破。   在喜欢的女人面前更是如此,甚至还会刻意去改变自己的形象。   如今他当然不能毁坏自己的形象,哪怕只是这么个细节。   “说得好,这里的人以前也和你一样这么说!”   “在他们还有水壶的时候!”   女孩一句话分两次说。   刘睿影这才反应过来,地上躺着的人不是饿的,而是渴的!   他们以前也有水壶,该当时和刘睿影一样做黑船来到了“逍遥窟”里,而后水壶也被抢走,所以便渴成了这样。   肚子里有油水的人,饿上两三天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但口渴却是每过一个时辰,都会更加难受几分,到最后只能彻底躺下,贪婪的想要在阴凉地里,吸收地面上那少的可怜的湿气。   不过刘睿影忽然想起下船时那船工伙计说的话。   一口水价值五两银子,虽然是天价,但这岛上不是没有。这些人能来“逍遥窟”,定然都是不差钱的主,怎么会最后沦落到连一口水都喝不起?   “好玩的太多,迷了眼!再加上拼命喝酒,口渴的更快。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没有钱去买水了,只能躺在这等死! ”   女孩说出“死”这个字的时候,眼神中竟然绽放出了无与伦比的激动!   这个让所有人都忌讳的字眼被这个女孩说的如同天大的喜事一般。   刘睿影转念一想,却是懂得了其中的门道!   只要有人死,她卖的纸扎就会有络绎不绝的生意。   可这些人在“逍遥窟”内也都是孤魂野鬼,死了便是死了,就此无人问津,怎么会有人给他们买纸扎,烧了祭奠?   女孩笑而不语。   那眼神似乎在说,刘睿影来这里躺着是迟早的事情。   刘睿影突然想到,那抢夺水壶的人和卖纸扎的女孩是不是同伙?她这般笃定会有人为这些孤魂野鬼买纸扎,那趁早把人的水壶抢走,的确是个好办法!   水壶里的水,还能迈出个高价,这无本生意就能赚两份钱。   这么一想,再对上那女孩的诡异笑容,刘睿影拔腿就走,想要离他远远地。   再度路过卖烤红薯的摊位,香气依旧迷人。不过这次连卖烤红薯的老板看向刘睿影的眼神都发生了变化,隐隐中带着戏谑,似乎丢掉了水壶,刘睿影这个人都彻头彻尾的变了!   原本的好心情,现在却是乱的一团糟……   奈何肚子又饿了起来,只得先寻摸一口吃的再说。   好在这条街上店铺林立,要什么有什么。   门口放着块板子,上面不些菜名,专门用来介绍厨子。就连刘睿影这种不好吃的人,都在上面看到了自己听说过的名厨!   但这些名厨都在天南地北,甚至还有从下危城中来的。这“逍遥窟”到底有什么能耐,可以把这些名厨全都聚拢在这处小小的海岛上。   经不住多想,精神最终还是被口腹之欲所打败,刘睿影随便挑了一家,就走了进去。   还未跨过门槛,就看到了两位熟人!   正是在黑船上的邻居。   刘睿影虽然不知道她们两人的姓名,但好歹不算是陌生人于是很自来熟的冲她们笑笑。   两位女子本来看到是刘睿影走进店中,也很热情,毕竟当初在甲板上时就曾目不转睛的看过他。现在自己走上门来,这般亲近的机会也就顺理成章。   “你的水壶呢?”   正要上前相迎,忽然发现刘睿影没水壶,立马停住了脚步。   “刚才被人抢了,就在前面不远。”   刘睿影一五一十的回答道。   这样的事情没什么可撒谎的,被抢了和被偷了不一样,而且自己的确是没有了水壶,那么大个东西,谁都能一眼看出不同。   “随便坐吧。”   两位女子没了热情,极为冷淡的说了一句。   刘睿影忐忑的坐下,看来这水壶在逍遥窟里的确是很重要。 现在自己没有了水壶,就连开店的人都对自己变了态度!   但刘睿影忽然想到,这两位女子和自己同船而来,却不是来“逍遥窟”中逍遥的。她们俩本就是这里的店家,应当是有事回了趟内陆,而后正巧和刘睿影一道回来。   两人中,对刘睿影态度骤变的那人端着一托盘酒壶,款款上楼。剩下的一人,看到她走上去,脚步声渐小,这才凑到刘睿影面前,压低声音问道:   “方才你水壶被抢的时候,所有人就都收到了消息!”   言毕,拿出一张纸。   上面不仅有刘睿影的样貌图画,还有他被抢走水壶的时间和地点。   刘睿影心头大震!   算算时间,从水壶被抢走到现在为止,满共不足一炷香的时间,消息怎么会传的这样快和精准?   对于这其中的原因,女子没有解释,而是自顾自的接着说道:“你渴的受不了的时候,能不能来这里?”   “为什么?”   刘睿影惊诧的问道。   他不信这女子会如此好心,愿意个自己水喝!   “只要你渴死在这里,我一定把你风风光光的葬了,还给你烧去许多纸扎,让你在另一面吃喝不愁,过得日子比在‘逍遥窟’里还逍遥!”   女子解释道。   刘睿影听了哑然失笑……   这是盼着自己死呢!   头回见到喜欢有人死在自己店里的店家!   “我若真会渴死,那死在哪却是都行。不知老板娘可否告知,我要是死在这间店里,有什么好处?”   刘睿影问道。   老板娘的眼神立马空洞起来……整个人都失去了精气神。   “一命换一命,在这……”她还未说完,另一人已经从楼上走下来。   听到脚步声,刘睿影面前的女子登时收声,还和他拉开了距离,好似先前的话根本没出现过一般。   “楼上,丙字号。”   下楼的女子径直走到刘睿影面前说道。   刘睿影看了一眼楼上的雅间,但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甲乙两间,丙字号在最里面的拐角处,刚好是目力的极限所在。   略一迟疑,刘睿影还是起身朝楼上走去。   “逍遥窟”里碰到的怪事已经够多,遇到的熟人也已不少。俗话说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这样的事情多一件少一件,多一人少一人,已经没了区别。   丙字号雅间的门大开着。   但这雅间却不是喝酒的地方,而是茶室!   萧锦侃盘腿而坐,正在沏茶。   茶叶是太平猴魁中的极品,叶肥却修长,泡出来的茶汤澄澈又昏黄。   刘睿影喉结一动,还未说出话来,就看到萧锦侃一指自己面前的蒲团,示意刘睿影也盘腿坐下。   一壶茶泡好,他自己却当先喝了一杯。   刘睿影面前不但无茶,还只有个酒杯。   “我只能喝酒,但你却能喝茶?”   萧锦侃点点头。   直到一口气喝完三杯茶后,才开口对刘睿影说道:   “每天也就一壶。”   “这里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连你都在!”   刘睿影问道。   “往里走走就都知道了,不过你现在很值钱,所以有人会不想让你走的太远。”   萧锦侃回答道。   “是因为我没了水壶,迟早会渴死?”   刘睿影接着问道。   萧锦侃笑而不语。   因为刘睿影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   “要是能重新来一次就好了!”   刘睿影感慨道。   “重新来一次可不是重头开始,而是从你上次的经验开始。”   萧锦侃说道。   随即将一个和刘睿影一模一样的水壶放在了桌上。   这次刘睿影很是淡定。   奇怪的事情见多了,见怪不怪。   何况萧锦侃是至高阴阳师之一,他做出什么来都符合常理。   “这次从经验开始,要是还不行,就说明你不是对的人。”   萧锦侃说道。   “对不对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是得我自己走进去。”   刘睿影自语道。   “这水壶是你如何弄来的?”   “我用茶换的,以后在‘逍遥窟’里,这就是我最后一壶茶。”   萧锦侃很是可惜的咂吧着嘴。   与其说使用茶换的,不如说是用他在“逍遥窟”里喝茶的资格换的。   放在外面的小事,比如喝茶,在这里就是独一无二的特权!   似是与水所沾染的事情在“逍遥窟”里都会变得无比神圣,彻底颠覆刘睿影的认知。   不过他越发觉得,整个“逍遥窟”似乎就是一场游戏。   是专门为他所设计的!   既然是游戏,就会有规矩,有要完成的任务,和最终的目标。   自己失去了水壶,至少在现在看来就会失去游戏的资格。   萧锦侃用喝茶的机会换来刘睿影的一次重新来过,还特意交待他这次可是从经验开始,也就是莫要再走老路!   吃一堑长一智,刘睿影接过萧锦侃后,将水壶牢牢的拴在自己的左臂上。   这样一来,无论是谁要抢走他的水壶,都得先把这条胳膊砍下来不可。   有了水壶,刘睿影下楼想重新点点东西吃喝一顿,却发现整个大厅中已经没有了空余的座头。   一群手持金剑,身披红红袍的人簇拥着一位两手空空,布衣布裤,头戴斗笠,犹如老农的人将整个大厅都坐满了! 第四十章 关键   刘睿影不认识这位老农打扮的人,但他认识其余的红袍和金剑!   他知道这边算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组织大红袍的精锐,被精锐所簇拥的,只能是大红袍的领袖铁观音。   “他是我师傅的朋友。”   萧锦侃的话音从刘睿影的身后传来。   因为他看到刘睿影的手已经轻轻地放在了剑柄上。   这意味着一场战斗要被挑起。   他必须说些什么来阻止,几句话总比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的好。   此言一出,刘睿影刚刚被绷紧的精神骤然放松下来,看向铁观音的眼神也没有了之前的犀利。   就连握着剑的手也放松了下来。   “你师父也来了?”   刘睿影问道。   萧锦侃没有回答,只是请铁观音上楼说话。   铁观音在路过刘睿影身旁时,上下打量了他好几遍。   被一个大男人如此看来看去,让刘睿影很是不舒服……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因为铁观音在上楼之前已经冲着自己的部下们挥了挥手。   现在这些红袍客们自觉地让开一条路,让刘睿影能够出的去。   离开店之前,刘睿影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转过身,冲着先前对她冷冰冰的女子扬了扬手里的水壶,然后在她复杂的神情与面色下,喝了一大口水,“咕咚”一声,径直从嗓子眼掉进了肚子里!   随即大笑着走出了这家店。   气是出了。   失去的面子也重新挣了回来。   但肚子里的饿还没有解决。   尤其是安东王潘宇欢的行踪到现在为止还毫无头绪,更是让刘睿影有些不痛快。   顺着这条道一直往前走,路过了许多酒家。   但这些店对刘睿影都没有任何吸引,连多看一眼都没有。   况且这些店也不招揽生意,全是一副愿者上钩,爱来不来的样子,更是让人提不起性质。   眼看前方已经到了头,又是分出了左右,刘睿影心中焦急又增了几分。   正中央有家极为气派的店。   光看门帘都比其他的店打出不少。   匾额是黑漆描金。   不过写的字太过于龙飞凤舞,刘睿影看了半晌也没能认出来。   但这不妨碍刘睿影对这家生出了好感。   不光是因为他气派,还因为这几点的伙计懂得支应、。献殷勤!   迎着刘睿影进了店,伙计才对他倒出实情:   “我家掌柜的要见您!”   “你家掌柜的在哪?”   刘睿影反问道。   他已经不好奇这掌柜的是谁。   若是在以前,在这“逍遥窟”之外,他反问的定然是“是谁”,不会是“在哪”。   是谁已经不重要。   是不是都得要见的。   关键的问题就是这掌柜的在哪。   知道了在哪,才能去见。   否则山高路远,日久天长,却是要去何方?   “就在楼上的客房!”   伙计说道。   刘睿影点点头。   先不说这掌柜的又是个怎生奇怪的人,亦或是熟人。这几点倒是极为符合刘睿影的认知,布局什么的都和中都城里的祥腾客栈没什么两样。   只是一个客人都没有。   别说住店的客人,就连吃饭喝酒的人都没有。   伙计将刘睿影带到客房所在的楼层,便一步都不往前走。   “哪一间?”   刘睿影问道。   “小的不知。”   伙计说道。   “你家掌柜的住在你家店里的客房中,你竟然不知道哪一间?”   刘睿影极为诧异。   “小的当真不知!”   伙计重复道。   “那你先去招招,找到了告诉我。”   刘睿影负手而立。   谁知道这房间中有什么埋伏?   言毕他又紧了紧捆在胳膊上的水壶。   “掌柜的交代过,若是外人上来客房,就让我杀了他。若是我上来这客房,他就会杀了我。”   伙计说道。   “但只有您除外!”   刘睿影刚想反驳,伙计又说道。   这当真是个奇怪的交待……   奇怪归奇怪,刘睿影并不相信。   “你是说你上来就会杀了你,但你现在不是已经上来了?怎么还好端端的站着!”   刘睿影说道。   伙计没有解释,低头指了指自己的脚。   刘睿影看到他仍然站在楼梯上,还比自己低了一级。   方才没有注意,不知何时自己竟是走到了这伙计的身前来!   “哈哈……你这么一说,觉得我还会上前吗?”   刘睿影笑着说道。   伙计却一脸严肃,皱着眉头似是在仔细盘算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毅然决然的连上两级台阶。   还未站稳身形。   只听一道破空之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伙计的身影骤然一颤。   在刘睿影面前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他的身子是朝前倒下的。   还不忘别着劲儿,拼命地扭过脑袋,对着刘睿影扯了扯嘴角。   一枚短短的箭矢状暗器插在伙计的咽喉。   这么一倒地,从后颈处冒出头来。   刘睿影的脑子一片空白……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就跟梦里似的,哪里有半分认真?   和伙计刚才的对话还在耳朵边没散去,现在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一个死人!   想想方才他临死前对自己做出的那表情,摆明了是嘲讽!   嘲讽刘睿影不相信他,嘲讽他连多走一级台阶的勇气都没有!   刘睿影很是懊悔……   悔恨自己为什么不相信那伙计的话?   不过现在做什么都是马后炮!   即便再给刘睿影十次、一百次机会,他还是不会相信的。   一级台阶,一条人命!   刘睿影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他深吸了口气,抬腿迈过了这一级台阶。同时闭上眼睛,静待那破空之声或是其他奇怪的事情出现。   但他没有等到任何。   除了方才楼板发出的一声“吱呀”外,所有的客房都安安静静。   “砰!”   突然,刘睿影左手边的房间里传来中重物落地的声音。   紧接着又是一阵“丁零当啷”,似是打碎了许多杂物。   刘睿影已经能确定这屋里有东西。   而且还是个活的。   不过活的不一定就是人!   也有可能是一条狗。   几只乌鸦。   至于它们为什么会突然激动起来,想必是因为闻到了从伙计尸体上传来的血腥味。   这里的楼板很古老,也很干燥。   按理说海岛应该潮湿才对,可这家店坐在的位置刚好是封口。腥咸的海风只吹走了湿气,并未带来潮湿。   干燥的楼板将血吸走了一小半,但还是有很多晕染开来。动物的鼻子比人要厉害的多,能闻到也不算是稀奇的事情。   刘睿影屏气凝神,脚下不敢有丝毫的动作。   两条腿用的气力稍微不平衡,就会让楼板发出声音,继而掩盖住屋里的动静,也会让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确定自己的位置。   全身唯一紧绷的地方就是他的右手!   右手已经紧紧的我在剑柄上。   双膝微弯。   随时随地做好了出剑的准备。   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要那东西一开门,刘睿影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刺中他的要害。   即便不死,也能给刘睿影喘息之机,谋求再战之力。   但屋内还是安静的很……   似是那狗和乌鸦已经离开。   “……咚……咚……咚……”   一声声沉闷的叩击,从屋里传出来。   似是有人用膝盖跪在地上走路。   走的很艰难……   一道影子从门后映了出来。   这决计不是一个人!   因为人不可能有这么矮。   高仁和叶老鬼都是侏儒,但他们俩也都比这高出不少!   刘睿影觉得这更像是一条粗壮的蟒蛇,正在朝着门口蠕动,不一会儿就要用蛇头把门撞开。   若真是一条蛇就有些麻烦了……   蛇的速度某些时候要比人快。   尤其是粗壮的蟒蛇,寻常那般“打七寸”的法子就会变得不那么好使。   门缓缓打开,从门缝里露出一只手。   人的手!   刘睿影松了口气。   是人起码要比其他奇怪的东西好应付的多。   这只手苍白有力,但却极为清瘦,导致骨节很大。   把门推开一道缝隙,似是已经用尽了力气,许久没有其他动作。   刘睿影不敢贸然上前。   直到这只手落在地板上,将门彻底推开,大敞着,让刘睿影能够看清屋里的一切。   地下果然是散落了许多杂物。   床上也凌乱不堪。   门口处趴着一个人,穿戴极为考究。   这人好像晕了过去,就这么平展的趴在地面上,样子和死去的伙计很是相似。   犹豫再三,刘睿影站直身子,朝旁侧踏出一步,往前凑了凑,听到此人还有微弱的呼吸声。   刘睿影用剑慢慢靠近,直至抵住他的背心处。   这人始终都没有任何反应,刘睿影这才放下心来。   上前去蹲下身子,把他翻了个个儿,看到双目紧闭的面庞,赫然是安东王潘宇欢!   “王爷!”   安东王潘宇欢丝毫不为所动。   刘睿影急忙收起剑,将其抱起,重新安放在床上。   滚落在地的水壶里还剩下半碗没有洒落的凉茶。   把凉茶一股脑泼在安东王潘宇欢的脸上,骤然刺激之下,他的申请渐渐松弛,睁开眼来。   “失礼了,刘典狱不要见怪!”   安东王潘宇欢哑着嗓子说道。   双目猩红,眼白处隐隐有东西在颤动。   缓了口气,安东王潘宇欢双手撑住床铺,让身子坐起来些,靠在床头。   “王爷您这是……”   “那毒真是厉害,还记得文坛龙虎斗的时候吗?那会儿红珊瑚管用,后来也变得没用了。”   安东王潘宇欢说道。   说话对他而言已经变成了一种极为费力的事情。   半句话不到,就得停下喘着粗气,回神很久。   尤其是他的眼睛。   睁开的时间长了,就会留下淡红色的血泪,所以他干脆重新闭上。   这场面像极了一位临别之际的人在对自己放心部下的事情做最后的叨念……   “我从漠南一路到此,带了解药!”   刘睿影说道。   安东王听后不为所动,丝毫没有欢喜的申请。   静了许久之后,他对刘睿影说了声谢谢,而后两人又重新归于寂静。   刘睿影从怀中掏出那个小瓷瓶,已经被他的提问捂的发烫!   小瓷瓶放在桌上的时候,安东王潘宇欢再次睁开了眼睛。   “这‘逍遥窟’,进得去,出不去。进来的人,除了你,都有被拴在这里的东西。比如我,除了是安东王以外,还是这家店的掌柜。”   安东王潘宇欢开口说道。   这次他的话说的流利了许多,思路也更加清晰。   刘睿影认真的听着,他知道安东王潘宇欢应当是要告诉自己些不同寻常甚至说惊天动地的事情。   “除了你。”   刘睿影点点头。   自己是第一次来,这里当然没有任何东西能作为牵绊。   “您说,这‘逍遥窟’里的所有人都不能离开?”   转念一想,察觉到其中的可拍,刘睿影慌忙问出口。   这岂不是代表先前自己遇到的萧锦侃、铁观音等人也都离不开?可是那艘黑船和工头却又能来去自如,不受到任何牵绊。这其中的缘由,刘睿影想不通……   “也不是一定,最后还是看你!”   安东王潘宇欢赤红的双眼直勾勾的看着刘睿影说道,留下了淡红色的血泪也没有闭起来。   如此诡异可怖的眼神看的刘睿影心里发毛……但他想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不清楚,必须继续听下去!   “不论是西北草原的狼王,还是云台的端长,终究都是天下的一员。五王算作威阵一方,他们也是同样。但要是皇朝复辟,就会打破所有的格局,这是谁也不想看到的。”   安东王潘宇欢接着说道。   刘睿影的心头升起极为不好的预感……   五王共治值钱的王朝,并不是来源于天下的皇帝!   而是那所谓缥缈无踪的仙人,“星剑老人”!   “‘逍遥窟’下,海底十万里,就是他的埋骨之处。我们都还是低估了那所谓的‘仙人’……”   安东王潘宇欢说完指了指小瓷瓶。   刘睿影会议,连忙倒出解药喂给了王爷。   吞服下去后,王爷重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对刘睿影说道:   “能不能解毒看我的造化,能不能维系住现有的天下,看你的造化。前面的分岔路,记得还是选右边的。”   刘睿影从窗子看出去,这家店的后方正好对着先前看到的分岔路,一左一右。   再地头看向安东王潘宇欢时,他呼吸已经变得平稳,似是又睡了过去.   “对了,还要麻烦刘典狱一件事情。”   就在刘睿影要离开房间时,安东王潘宇欢又开口说道。   “要是我招呼不够,记得把我和门口那小伙子挨着葬了,然后多买些纸扎。钱在那柜子里有很多,你随便拿。”   这样的要求刘睿影当然答应。   就是不知那伙计和安东王之间的关系。   不过刘睿影还是先把那伙计的尸身大概拾掇了一遍,放到隔壁屋子里的背阴处。这样的话,起码能存放个三四天,足够自己办完事情,等回来再做区处。   想着安东王潘宇欢的话,刘睿影感受到血脉之中隐隐有股子力量正在逐渐磅礴。心脏跳的如同一面响鼓,若是站定在原地,那“咚咚咚”的声音都能让他自己震耳欲聋! 第四十一章 扑朔   等刘睿影出了店门,拐到后方时,原本左右两条清晰的岔路却是被堵住,不能同行。   正中央摆着一张赌桌,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   有几名红袍客,还有铁观音,甚至萧锦侃和他的师傅叶伟也在其中吆喝着下注。平南王域的两位兄弟侯则环抱双臂,站在旁侧冷眼看着,但嘴里也在不住的念叨着什么,似乎是在掐算概率。   这些人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刘睿影都有些恍惚……自己明明下楼出门的速度很快,怎么像是磨蹭了一个时辰这么久。   还未及近前,他又看到那个挂满纸扎的小推车也停在旁边。   这小车与那卖纸扎的女孩如影随形。   出现便意味着死亡。   或者说,这里有很大的可能,有人会死!   只要有死人,她便有生意做。   女孩也看到了刘睿影。   她的目光更多的停留在刘睿影胳膊上绑的水壶。   看了好一会儿,瞳孔微微缩进,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脸上勾起笑意,将涂的厚厚的粉以及那浓烈的腮红都堆在了一起,扑簌簌的往下掉。本来圆满的脸庞,顿时出现几道细微的裂痕,就像是一个掉在地上但还未彻底摔碎的瓷娃娃。   终于,围在赌桌前的众人都察觉到了刘睿影的到来。   热火朝天的气势与吆喝猛然停止。   现场静的可怕。   连兀自不停息的海风都凝固住。   刘睿影朝前走一步,众人便让开一分。   待他走到赌桌前,所有都分列在左右两侧。   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话,除了萧锦侃冲着刘睿影微微笑了笑。   赌桌后站着一位荷官,身材高挑,穿着妖艳,但脸上却之画着淡妆。   “真没想到你还会当荷官!”   刘睿影对王淼说道。   旁人不说话,荷官总要说话的。   “从你第一次偷看我开始,就应该知道我不简单吧?”   王淼回答道。   反问也算是回答。   只是这句话刘睿影不知道怎么接。   他想要听从安东王潘宇欢的话,朝右走,可现在路被赌住,自己好像不得不玩一局才行。   “另外,这里没有荷官,大家都是赌客!”   王淼接着说道。   刘睿影以为他是荷官,是因为他面前堆放的银票最多。   庄家向来都是最大的赢家,荷官又总是坐庄,所以刘睿影把王淼当做荷官也是顺理成章。   谁料她竟然不是!   能赢这么多钱,纯属手气好!   就在刘睿影刚才走近度桌前,王淼又赢了一把。   现在她开始低头数钱。   足足数了一盏茶的功夫。   “应该够和你玩!”   王淼把银票整理妥当,抬头看着刘睿影的双眼说道。   “玩了有什么好处?”   刘睿影问道。   “赢了我,这‘逍遥窟’内我就都陪着你走。”   王淼笑着说道。   刘睿影却摇摇头……   “怎么,你不高兴?”   王淼顿时有些不悦!   一个大美女陪在身边,这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享受!   就算刘睿影对王淼没有感觉,那谁又会拒绝美好的东西?   美人当然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尤其是对男人来说。   “因为你说的是‘陪’,而不是‘帮’!”   刘睿影回答道。   王淼一愣,旋即莞尔。   心想他果然聪明。   旁人估计听了半句就会飘飘然,根本不会在意其中这样微小的区别。   “要是我赢了,也不用你做什么,回答我几个问题就行了。”   刘睿影说道。   王淼思忖了片刻后,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玩法很简单。   简单且直接。   三个骰子摇,摇了后直接开比点数。   同样的算做“豹子”,其他顺子,对子,单张,依次往下。   这样的赌局刘睿影已经玩过很多次。   最近一次就是在漠南,华容夫人的家里,和光头独臂的蛮族盟主。   也不知是不是新来的人都有运气在身,刘睿影接连摇出了五次“豹子”,王淼面前的银票已经少了三分之一。   “真是好手气!”   王淼由衷的夸赞道。   刘睿影没有谦虚也没有客气。   任凭谁有这样的好手气,都值得被夸赞。   不过从这之后,刘睿影的手气就急转直下……投资在王淼手里像是活的一样,极为听话。   她想要多少点数,就会出来多少点数。   而且这点数,每次恰恰都比刘睿影的大了一点!   倘若刘睿影是“一对五”,王淼就是“一对六”。   不论是对子还是顺子,甚至连“豹子”都是如此。   刘睿影笑了起来。   他不信天底下有这样巧合的事情,王淼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法。   这种万分之一概率的东西,竟然能够连续发生,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更何况连刘睿影都不知道自己是多少,而她却能在他之后赶巧的多那么一点。   这一点不仅仅是压迫,还是挑衅和侮辱。   她在肆意戏弄刘睿影,要是任由她那么做,刘睿影的面子岂不是都不保了?   若他是个没本事护脸面的就忍了,可他不是。   虽然他看不出来其中具体的奥妙,但他知道这是绝对存在的!   所以刘睿影干脆将筛盅倒过来,放在桌上,示意自己不玩了。   这时候,他把从王淼那里赢来的银票刚刚好全部输了回去。   “刚才只说我赢了如何,却没说我输了如何。”   刘睿影问道。   “输了就不能走你想走的那边。”   王淼回答道。   “你怎么知道我想走哪边?”   刘睿影反问道。   “安东王爷一定让你走右边,你一定会听他的,所以你想走的是右边!”   王淼说道。   这次轮到刘睿影心头一紧……   从安东王潘宇欢躺着的房间虽然可以看到这里,但这不代表两人说话的声音也能传的这么远。   自己和王爷的谈话,必定是被人所听到,然后又告诉了王淼等人。   这人要不是长着一双顺风耳,就是身法奇绝,能隐藏在刘睿影注意不到也发现不了的地方,暗中窥探着房间中发生的一切。   可惜刘睿影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毕竟如此的事情从未在他的身上发生过……   “是我说的。”   右侧的人堆里,钻出来一个脑袋,冲着刘睿影挤眉弄眼的说道。   这神情固然怪异。   但在这人群中却是最为自然生动的!   “是你?!”   刘睿影看到这张脸,立马想通了前因后果。   这世上没有小机灵凑不到的热闹。   只要他想,就可以听到所有想听的,看到所有想看的。   刘睿影和安东王潘宇欢的对话,在小机灵这当然算的上是一场大热闹,所以他不会错过。   “那我认输!”   刘睿影指着左边说道。   既然游戏的输赢已经说死,那自己认输无非也就是从左边走而已。   这里往后,便是真正的“逍遥窟”,刘睿影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体会体会。   不按套路行事,王淼也没有想到刘睿影会这般果断。   看刘睿影眼神坚定,知道他不会更改,便撤去桌案,让他从左边走进去。   但王淼却没有离开,陪在了他身边。   “不是说我赢了你才会陪。”   自己是认输的,认输当然算不得赢。   “玩骰子目前还没人能赢得过我,你能有自知之明,及时收手,就已经算是赢了。赌局不一定非要赢对家,只要不让自己输的承担不起,赢了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王淼说道。   刘睿影点点头,很认可王淼所说的话。   从安东王潘宇欢的房间里出来,周遭的一切又换了个格调。   他把事情说的那样严肃,但刘睿影又从王淼的脸上和语气中察觉不到任何紧张。   可这么多人决计不会平白无故的来到“逍遥窟”,这里肯定会发生大事。   其实刘睿影现在已经可以离开。   去往黑船停泊的码头,坐上船重新回到安东王域的海岸。   因为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安东王潘宇欢吃过了解药,其余的就看他的造化。   刘睿影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走进去看看,或许这就是安东王潘宇欢所说的关于他的造化。   冥冥之中,有东西在前方不住的勾着他,欲罢不能,权且当做是对于陌生之地的好奇心。   “你们是不是都很清楚要发生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刘睿影问道。   这条路好像遥遥无期,没有重点……   路的两边空无一物,天地之间只剩下这条路。   “你说的不对,但也不全错。事实上我也只是跟着师傅来了这里。执意要让你往左走,是因为有个人你必须见见。虽然这样不合规矩。”   王淼回答道。   这下更勾起了刘睿影的兴趣!   合乎规矩的事情他做了太多。   就像被困在盒子里的猫,总想要出去跑跑跳跳。   可一旦出去了,猫就会发现自己还是喜欢盒子。   不过这样的发现却是得等出去过后才能知道。   路远处出现一个黑点。   刘睿影加快步伐,这黑点越来越大。   但刘睿影看清这黑点究竟是什么的时候,王淼轻盈的转身,原路返回,连个招呼也没有打。   好在面前的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反而让刘睿影欣喜若狂!   “属下见过凌夫人!”   刘睿影躬身便拜!   凌夫人坐在一张榻上,姿势和在诏狱中的“三长两短堂”里一模一样。   会享受的人在什么时候、任何地方,都不会让自己不舒坦。这张榻刘睿影定睛一看,发现就是凌夫人在“三长两短”堂里的那张。   没有得到凌夫人的回话,刘睿影仍然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安东王潘宇欢、王淼,还有萧锦侃这些都是外人,哪怕一本正经的对刘睿影撒谎也不是不可能。   但凌夫人却是彻头彻尾的自己人,刘睿影看到凌夫人就觉得找到了主心骨,关于这“逍遥窟”以及安东王潘宇欢说的什么“皇朝复辟”的事情会有个清楚的解释。   等了许久,刘睿影都没有等到凌夫人的回应。   他按狐疑的直起身子,榻上哪里还有凌夫人的身影?   原本她斜靠着的地方只有两把剑,插在一个牛皮筒子里。 第四十二章 枉为人   刘睿影刚要伸手拿起,这张榻忽然朝前飞速逃遁!像是有人用绳子牵着它一样,可他却没有看到任何。   不过一低头,却是发现这张榻经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溜湿乎乎的痕迹,带着极为浓烈的腥咸味,是深海的海水。   见状,刘睿影干脆放弃了追赶。   反手一晃,剑已经出鞘。   用力掷出,正好扎在这张榻正前方半丈远的位置。   看上去空空的地方忽然发出“叮!”一声清脆的响声,继而浮现出一团模糊的水汽。   趁此机会,刘睿影运起身法,冲上前去,将凌夫人留在这张榻上的两把剑牢牢抱在怀里,同时把榻一脚掀起,朝着那团水汽覆盖过去。   水汽逐渐化为人影。   人影中闪出一道剑光,把这张榻劈成两半!   “好了……这下凌夫人非得骂我不可!”   刘睿影看着被劈成两半的榻,心想道。   作为凌夫人最喜欢的物件,已经到了和她形影不离的地步。   凌夫人不远千山万里,路迢迢的也要把这张榻带到这海岛上,足可见对它的依赖。   可如今他眼睁睁看着它毁了,就好比他亲眼看着朋友的孩子死在自己面前。   这让他怎么交代啊!   按照凌夫人的性格,不把他撕了也得闹个翻天。   别看她平常稳重的很,可她终究是女人,还是个脾气不小的女人。   不发火是没有触及到她的底线,可一旦把她惹急了,她就会比任何人都疯魔。   “自己都不担心,就要担心这床榻?”   李韵的面庞从水汽化为的人影里浮现出来,极为嘲讽的对刘睿影说道。   “看见你我脑子里就有一个词,怎么都挥之不去。”   刘睿影看着李韵的面庞说道。   这张脸和他当初在定西王域,集英镇中的祥腾酒家中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神情略微有些不同。   那时的李韵还叫李秋巧,眼神中尽是魅意。现在的李韵,是东海云台的大人物,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种威严的霸气。   “一定不是什么好词。”   李韵说道。   “你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即便是口舌之争,刘睿影也不想出让分毫。   李韵没有在揪住这一点继续说下去,而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刘睿影怀里的两把剑。   剑虽然插在皮筒子里,但从露出的部分不难看出这是什么剑。尤其是刘睿影记得很清楚,这次他来漠南之前,特意把这两柄星剑留在了查缉司,放在自己的柜子中。   “到现在你还不知道这剑的来历吧。”   李韵说道。   这恰好是刘睿影想知道的事情,所以他并没有打断李韵的话头,而是准备接着听她说下去。   如此的开场白,李韵定然是要炫耀自己见多识广。不过刘睿影早就对这剑有了大致的概念,能被定西王霍望一直惦记着的东西,怎么会是凡物?   更何况这柄剑还曾和他体内的大宗师法相有所联系,种种的异动都表明这剑的来历不一般!   “这剑是真正神仙的东西。”   李韵说道。   “你说的神仙,莫不是那位被覆灭了皇朝的星剑老人?”   刘睿影反问道。   这却是出乎了李韵的意料!   她没有想到刘睿影竟然已经有所了解。   其实当刘睿影听到李韵这么说的时候,心中的波澜已经到了无法压制的地步,但他面色上依旧平和,极力的表现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这还得感谢那位中了蛊毒的安东王潘宇欢,若不是他在刚才对刘睿影说了几句,怕是现在刘睿影也没办法压制住心中的暗涌……   “既然你知道,那你怎么选?”   李韵问道。   她的身形彻底从水汽凝成了了身体,环抱着双臂,看上去并没有动手的意思。   “你觉得我该怎么选?”   刘睿影反问道。   这样模棱两可的话,却是更能让李韵左右迟疑。   她摸不准刘睿影对星剑的隐秘知道多少,所以才逐步试探。可刘睿影这样胸有成竹,让李韵也犯了嘀咕……生怕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   李韵深吸一口气,并不急于回答刘睿影的问题。   从这里看不到海,也没有海风吹来。   但她站在刘睿影面前,身上带着浓烈的海味,熏得刘睿影有些恶心。这种味道他闻不惯,李韵却极为享受!   “我没得选。”   李韵摊摊手回答道。   刘睿影轻轻一笑,说道:   “我也一样。”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李韵的眼神中透着茫然,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但很快就变得重新坚定、澄澈起来,以一种近乎于癫狂的声音,对刘睿影说道:   “从皇朝覆灭之后,谁都想要参破这星剑中的隐秘,获得所谓那仙人的契机,但是就连霍望这样的枭雄都做不到,神仙之秘,根本就不是我们这样的凡人能够得到的……”   “所以你放弃了当人,反而去当狗!”   刘睿影打断了她的话说道。   李韵没有告诉刘睿影她自己的选择,但方才这话已经能表明一切。   既然无法从星剑中得到想要的隐秘,还不如放弃自我和自尊,心甘情愿的被驱使,成为那所谓神仙的一条狗。主子吃肉的时候,自己也能有骨头啃,对她或是其他许多人来说就是个极好的选择。   有的人极尽一生或者连狗都当不了,那么她又有什么资格嫌弃呢?   而且总得有人啃骨头,要是别人,她或许连骨头都没得啃,既然那样那还不如是自己。   虽然狗没有尊严,但狗也是能活着的。   只要能活着,什么都好说。   但刘睿影并不这么想。   他从来不相信神仙,就算是神仙真的有,他也不曾受过什么恩惠。   现在为了个缥缈的无状的东西,就要他放弃自己,彻头彻尾的被驱使,被奴役,刘睿影怎么也做不到。   “难道你就没有心动过?”   李韵继续追问道。   她的声音变得像海风一样,忽远忽近,始终围绕着刘睿影的身子转圈,似是从四面八方都包裹二来。即使他堵上耳朵,闭上眼睛,这声音也就能从他心底里生发出来。   不过刘睿影还是对着李韵坚定的摇了摇头。   以前他不知道,自然不会心动。现在他知道了,却又懒得改变。所以李韵说的这些事情,根本无法动摇刘睿影的本心。   “你能得到什么?连人都做不好,就以为自己能成神仙?要是连你都能成神仙,或者说神仙都是你这副得行的话,这狗屁神仙不成也罢!”   刘睿影说完,打开胳膊上的水壶盖子,猛喝了几口,然后将其丢在地上。   他看到李韵虽然有驾驭海的本事,可她的背后却也背着一个和自己一样形状、一样大小的水壶。   不过刘睿影现在有两把剑,他得将其中的一把背在身后,所以水壶就只能暂时放在地上。   身后传来一阵“吱吱扭扭”的声响。   转头一看,发现是那女孩推着挂满了纸扎的下车正朝这边走来。   “逍遥窟的规矩,你了解多少?”   刘睿影问道。   李韵摇摇头。   对于逍遥窟,他和刘睿影知道的差不多,远不到可以卖弄的地步。   “这女孩和挂满纸扎的小车一出现,就表明这里有人会死。”   刘睿影解释道。   “一定?”   李韵反问。   其中的不屑之情强烈之际。   似是再说即便是真的,那死人也不会是自己。   “不一定,只是说有这种可能!”   刘睿影回答道。   一句话还未说完,尾字刚从嘴里吐出,刘睿影的剑如惊鸿般刺出,笔直的刺向自己身子的左侧!   “啊……”   惨叫声起,鲜血飚射而出   这一剑竟是快准狠的刺入了一人的咽喉。   这人是个小个子。   腿短,胳膊短,脖子也短。   但他的身法却极为迅捷,像是旋风中的陀螺。   “你得手一次,我失手一次,这次看来刚才在赌桌上用完的运气又恢复了点。”   刘睿影将剑从他的咽喉中拔出。   这人到死都没有看向刘睿影一眼,目光始终都定格在他放置于地面的水壶上。   “为什么他宁愿死也要这水壶?”   刘睿影想不通,不由得喃喃自语。   卖纸扎的女孩缓缓从推车后面走出,抬起手臂,冲着那尸体勾了勾指头,这尸体竟然又如同活过来一般,飞速倒退,隐匿在纸扎推车之后不见。   “原来如此……”   刘睿影笑了。   因为这次他看明白了!   那身材短小的人,根本就不是个活人,而是由一具尸体炼制成的人偶。   兴许这尸体在还是个活人的时候,并不是这般矮小,但炼制成为人偶,总是得有许多工序。这一道道工序做完之后,就让这尸体变成了现在的人偶模样。   方才的鲜血也是假的。   这在刘睿影的剑刺入人偶的咽喉时就已经发现。   这血没有血腥味。   不过这人偶倒是极为逼真!   起码剑锋刺入进其中的触感让刘睿影觉得和活人没有区别。   至于那声惨叫,则是那卖纸扎的女孩所发出的,为的就是掩人耳目,让刘睿影混淆了真假。   “拼了命的要抢要投别人的水,有什么意思?”   刘睿影拿起水壶,又喝了几口后问道。   “一个水壶就是一条人命,死的人越多,这世道崩溃的就越快,尤其是在这“逍遥窟”内。”   卖纸扎的女孩说完,“咯咯咯”的笑了一阵,随即瘫坐在地,一动不动。   刘睿影这才发现,原来她也是个人偶,不过工艺更为精湛,要比那抢夺水壶的短小人偶要逼真的多。   她脸上之所以涂抹着厚厚的粉和腮红就是为了遮挡住人偶面色的不自然,毕竟再逼真的人偶,时间长了,也会被人看出破绽来,特别是脸和眼珠子。   操控人偶的人想必已经离开。   不知道这纸扎摊子开了多久,但刘睿影却只用了一个多时辰就把它搅黄了!   俗话说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他心里默默念叨,希望那人不要怪自己才好。   要怪就怪这已经不把自己当人,只顾给那神仙当狗的李韵。 第四十三章 第三剑   “这剑还是比欧家剑用着顺手。”   这把星剑是刘睿影从出生起就一直在他身边的,极为熟悉。欧家剑只是为了避免星剑所招惹的麻烦而应付下罢了。   李韵没有说话,而是也细细的看着自己手中的这把星剑。   样式和刘睿影手中的差不多,但剑锋略微有变化。   刘睿影的手中的星剑,剑身上没有血槽,看上去要比李韵的笨重些许。   “你还要问我的决定吗?”   刘睿影手腕一抖,手臂平伸,剑尖直指李韵的咽喉。   “这不是已经很清楚了?”   李韵看着刘睿影手中的剑说道。   她以为刘睿影是铁了心要阻止皇朝复辟,但刘睿影眼下的决定却只有杀了李韵这么简单。   不过在大方向上看来杀了李韵和阻止皇朝复辟是相辅相成的事情,并不存在任何冲突。   刘睿影既要让李韵死,更要阻止复辟的发生。   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   对于彼此之间,生死已经成为了心照不宣的事情。   在这“逍遥窟”上一定是要死人的。   死的不光是人偶,是真正正正的人。   李韵仍旧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因为这里虽然叫做“逍遥窟”,但却是一座海岛!   她的功法之于海水可谓是事半功倍!   这是她的领地,她的主场。   和刘睿影出生于中都查缉司一样,她出生于东海云台,海对她而言就是最为熟悉的故乡。   刘睿影体会过大海的深邃,那是比陆地更悠长的深邃。其中到底隐藏了多少隐秘?恐怕连东海云台的人也无法知晓全部。   自小接触海水的李韵就像是回了家,水的温度都十分亲切,她仿佛听到了某种呼唤。   李韵的身形再度变得模糊。   周遭水汽蒸腾。   不过这次却没有了先前那股子腥臭的海味。   刘睿影的目光牢牢的盯着,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忽然如同海燕一般,轻易的飘起来,接着又化作凌厉,朝刘睿影飞来。   刘睿影心头一紧!   手中的剑握的更紧!   谁想,李韵却是一闪而过,向着旁侧而去……刘睿影瞅准时机,也展开身法。   眼前的景色变得虚幻,耳边呼呼的风声像是要灌进自己的脑仁里似的。   最终刘睿影还是快了李韵一步。   当李韵在极速的飞掠中猛然抬头,看到刘睿影的身影,她当机立断,身子骤然下沉,稳稳当当的站在原地。   刘睿影见识过她逃遁的本事。   不得不说,这般本事的确是神鬼莫测!   化为水汽的身影,要是在遇上海风,根本辨别不出踪迹。   甚至可以说无影无踪!   这次刘睿影能堵住她的去路,侥幸中的运气占了大多数。   有时候运气真的很重要!   明明都具有差不多实力的时候,上天的机缘朝着谁倾斜哪怕一点点,都能让两人立即分出个胜负!   运气这种东西人力不可控,不然也不会每次运气都落在刘睿影身上,而不是她。   她甚至怀疑她的人生都是在给刘睿影准备着。   什么时候需要她,她就会出现一次然后消失。   她没了主宰的傲气,剩下的只有惶恐。   刘睿影很是骄傲的看着李韵。   他这次赌对了,说明机缘暂时在他这里。   谁都清楚风水轮流转这般道理,所以要趁着机缘的倾斜还在时,用自己的武道修为加上好运,来把自己的剑刺入李云的咽喉之中。   李韵不理会刘睿影眼神之中的睥睨。   剑光闪烁。   一道碧蓝色的匹练从她的剑锋上绽放出来,朝着刘睿影刺去。   刘睿影赶忙垂下眼睛,不去直视这道剑光。   人的瞳孔在猛然看到极为明亮的东西时,都会不由自主的收缩。当收缩到了一定的极限之后,就会睁不开而流泪。   就像小孩子会比谁能看太阳看的更久。   面对李韵,刘睿影不仅要依靠自己的双眼,更是得调动起全部的精神来感觉。   也许正是在海岛上的缘故。   李韵的剑光要比在陆地上更加辉煌,更加磅礴!   刘睿影从未见过在这样近的距离上,有人竟然会迸发出这般的剑光!   因为这剑光在把刘睿影全身都笼罩住的同时,也笼罩住了她自己。   紧接着,从剑光中传来一种可以浸透人骨髓的含义!   似是从万年不变不移的海底深处而来,径直打入了刘睿影的身体里,让他顿时僵硬无比,动弹不得……   这样的一剑,刘睿影首先想到的便是躲!   不是因为他抵挡不了,而是他不能抵挡。   再没有弄清楚对方这一剑的底细前,贸然出手是极为不明智的行为。   更何况当初在太上河中时,李韵的剑因为有水,便可有绵绵不绝,似水波般生生不息。   现在两人都在海上。   百川东到海。   区区一条太上河的水波,怎么能够和海浪相比?   硬拼绝不是长久之计。   刘睿影对自己的把我向来很有分寸。   但现在周身都被这剑光笼罩,躲是无处可躲,只能退!   刘睿影脚下飞速后退。   但是他退的再快,却也快不过这剑光!   一眨眼的功夫,刘睿影已经退出了好几丈远,然而剑光还是在他身前的那个位置,一动不动。   不过这样至少说明他后退的速度和剑光勉强持平。   但这一切都是李韵所掌控的。   她尽可以让剑光再快些,再磅礴些,可是她没有这样做。   因为李韵觉得自己稳操胜券。   比有经验的老猫抓刚出窝的小耗子还要从容!   相比于让剑光尽快的刺穿刘睿影的胸膛,她更想欣赏刘睿影在最极端的绝望中到底会是一副什么表情。   所以她一直隐匿于剑光之后,稳步推进。   刘睿影退一分,她便进一分。   这当然不会是永无止境的。   因为他的背后很快就是一面山石。   海岛上虽然阳光充足,但还是会有背阴出。   背阴出的山石摸上去极为凉爽,要是在平时,刘睿影一定想多贴着它好好凉快凉快。   现在他也贴着。   后背紧紧的贴在山石上。   传来的凉意让他的已经开始有些疲惫的精神都得到了片刻的舒缓。   但还远远没到能松懈的时候。   自己现在已经退无可退。   被剑光逼上了绝路!   自古以来,能绝处逢生,柳暗花明的人并不多。   那些话本故事里无非是将这样的人全都聚拢在一起,所以听上去好似有很多这样的人和故事。   到底在那一刻中,会是怎样的光景?刘睿影想过,但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竟是有这般运气可以亲自体会。   如今体会到了,才发现这滋味并不怎么好……   远远没有从话本故事里看来的哪些精彩!   甚至极为狼狈。   就算刘睿影还能朝着两侧闪避,变换身法。   但这剑光就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牢牢盯着他。   刘睿影在心里计算了一番,觉得自己变换身形的速度决计快不过这剑光,所以他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要是这剑光再黯淡一点就好了……”   他心想道。   不料这剑光竟然当真随了他的心意,开始一点点黯淡下去,像是气力尽了,躺在床上油尽灯枯的老人。   按照常理来说,刘睿影这时应该已经被剑光刺穿了才对,必死无疑。   如此急促的转折,让他没有任何防备。   可惜这剑光虽然黯淡了些许,但刘睿影还是看不清李韵的脸,不然或许还能从他的神情之中分析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以李韵的武道修为,已经到了凡事都恰到好处的地步。   不会多一分力,这样浪费。也不会少一分力,从而不够。   剑光终于彻底黯淡,直至消散。   李韵的双眼像是两颗冰冷的寒星,充斥着不解和困惑,随即身形速退,和刘睿影之间拉开了距离。   显然方才发生事情极为诡异。   李韵当然不会在最后一刻对刘睿影留手,而剑光无缘无故消散就很不合理。   “你做了什么?”   李韵问道。   刘睿影默不作声。   在刚才那一刻,他感到体内似是有什么东西涌出,继而抵挡住了李韵的剑光。   他在努力回想这种感觉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又是因为什么。   忽然刘睿影的身形外笼罩起了一层薄雾,他用手触碰不到,好似空灵之境。   “是我忘了,你身上竟然还有这东西!”   李韵说道。   语气中隐隐带着妒忌,不过神色还是平稳了下来。   “绛纱衣。”   刘睿影说道。   他几乎在同时回忆起了那种感觉。   在折桂文坛龙虎斗后,自己登台领了几件珍品,其中就绛纱衣。当时这东西附在自己的衣衫之外,就没有了痕迹可寻,以至于这么久,刘睿影都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现在看来,却是可以在关键的时候保他一命。   “还有紫绶金章,芙蓉冠呢,怎么不一口气都拿出来?”   李韵问道。   刘睿影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笑笑。   方才绛纱衣现行的时候,他已经感受到头顶的分量和胸前的一股暖流。想必就是芙蓉冠紫绶金章。   “该用时自然会用,不劳你费心。”   刘睿影说道。   李韵仔细观察了一阵刘睿影身上已经显露行迹的绛纱衣,眼神中突然喷薄而出一种狂热!   “这三样东西坛庭找寻了无数年,没想到早就落在了擎中王刘景浩手里,还特意改了名字!”   “你是说这也是那狗屁神仙的东西?”   刘睿影打量了一圈自身后反问道。   李韵十分艰涩的点了点头。   “也好。”   刘睿影忽然说道。   “什么好?”   李韵皱着眉头问道。   “东西无对错,不管是你说的那狗屁神仙,还是坛庭,还是你我。在谁手里就看怎么用,我说也好的意思是,用你崇敬的神仙之物杀了你,不是一件好事吗?”   刘睿影笑着说道。   李韵气的牙关紧咬。   但双眸仍然流露出对刘睿影身上这三样东西的可求。   不过刘睿影没有给她继续说狠话的机会。   他几乎都看到李韵的口型即将说出一个“死”字。   在这个字还未出口时,刘睿影的身子已经窜出去。   李韵也已同样的姿势,同样的速度,和刘睿影对向而出。   两人同时都出了一剑。   同时都觉得这一剑定然是对方抵挡不了的一剑。   这是刘睿影的第一剑,李韵的第二剑。   一时间,刘睿影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在中都查缉司中练剑的光景。   这一剑没有动用太多的脑筋和思考,像是从心底里默默流淌出来的。   就是这样让刘睿影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一剑,却极灿烂。   尤其是当它即将破了李韵的剑锋时,这般灿烂爆发到了极致!   不过越是灿烂的光芒,也越是那难以维持。   就像流星一般,很快就坠入大地或是海底深处。   人们总是喜欢抓住那一瞬间来许愿,不如说是争分夺秒的来欣赏它极为短暂的灿烂!   当刘睿影一开始思索自己这一剑究竟要何去何从时,这般灿烂就开始消退了。   所有的光芒在他无心之时爆发,因为在那时,手中的剑才能感应到刘睿影从心底里流出来的最为本质和纯粹的力量!   若是有旁人在场,看到这一剑,估计会嗤之以鼻,觉得是个空架子而已,雷声大雨点小。   但要是看客是小机灵这般行家,定然会两股战战,头涔涔。因为他能看懂其中的异常的凶险和可怕。   方才刘睿影进入的那般境地,已经超脱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认知。   即便是最顶级的剑客,在出剑之前也需要思索。   只不过这思索的时间又长又短。   看到那些拔剑便刺的人,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思索,而是他们思索的时间极为短暂,所以看上去就好像是虚无,好像是空的!   可这种空并不是真正的空!   只要还经过了头脑,还有思索的过程和精神的牵绊就算不得是真正的空。   唯有刘睿影方才这一剑才是真正的空!   什么都没有思考,也来不及思考。就从心底里静悄悄的,不被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内注意到的流淌出来,从心底到臂膊,再到手中的剑上,然后刺出。   刘睿影和李韵的身便没有看客。   但李韵还是能从刘睿影方才这一剑中察觉到了危险!   她还未让刘睿影体会什么是临死前的绝望,但却从刘睿影刚才这=一剑之中体悟到了这种感觉。   两人身影交错,几乎肩并肩站着。   李韵仰头大张着嘴,急促的呼吸,似是有人要将他面前的空气都夺走一般。   刘睿影则是双目微闭,还沉浸在方才那一剑的“空”中。   再睁开眼,李韵正好面对着自己。   她的身形不动,但瞳孔却颤抖不止!   手中的剑横在胸口。   对于星剑,她自负要比刘睿影熟悉的多。可方才刘睿影那一剑,却让她觉得这剑极为陌生……陌生的就好像从未见过,也从未握住过。   似是这就不该是她的东西,只是刘睿影寄放在自己手中,迟早都要收回的。   这种感觉越发强烈,李韵握住剑的右手就越发使劲。   但用力过猛的后果就是现在除了她的瞳孔外,她的右手也开始颤抖,继而带动了整条胳膊,然后是身子。   而且横剑当胸并不是要出剑的姿势。   却是防备的姿态!   李韵已经开始害怕刘睿影。   害怕他方才那般“空”的境界,以及他手中“空”的一剑。   若不是方才时机太短,李韵知道自己现在绝对已经躺在地下,咽喉被刺穿。   连一声呜咽都发不出,就这样突然的死去。   无论是谁,对死都不会有任何准备。   或者说无论做了多少准备,在真正体悟到死的时候,这些准备都派不上任何用场。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绝望在李韵的身体里恣意横行。   她唯有更用力的握紧手中的剑,才能够和这种绝望抗衡。   但同时她也很清楚,自己已经输了……   刘睿影平静的站在他对面。   剑尖垂地,整个身子都暴露在李韵面前,看上去毫无戒备。   就在这一洒脱,一戒备之中,反而要比这世上最为繁复的打斗都凶险的多!   李韵调整了一番自己的姿态。   她的右臂微微低了三寸,左肩抬高了两寸,右脚也旁侧横跨出了半步。   简单的三个提哦啊正,却蕴含了无穷无尽的和杀意。   低了三寸的右臂在牢牢护住自己的前胸时,进可攻,退可守。以这个角度用力斩出,剑锋会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到几乎完美的弧线。   这道弧线的尽头就是刘睿影的咽喉。   力道足以把他整个脑袋都从脖子上砍下来。   和只刺破咽喉相比,这样杀人有些不雅,但却最为彻底!   对于刘睿影这样的敌人,李韵即便是把他的脑袋砍下来也不能安心,非得千刀万剐,剁成肉泥才行!   左肩高耸起来的两寸,为的是出拳纵掌。   李韵算准自己这一剑出,刘睿影定然会后仰身子躲避。这时只要她一掌跟进,刘睿影朝后倾倒的腰部没有任何应对的余地,只得硬生生受着。   同时她的右腿也拉开阵势,在刘睿影腰部中了一掌后,右脚径直踢向他的下盘。   若是都能按照她所想一般,只要剑锋再轻轻一松,刘睿影就会自己撞上来,从前胸刺入,把他的心脏搅的稀碎!   为什么李韵会如此布置却依旧不敢有所动作?   因为刘睿影现在看似全身上下都是要害,实则让李韵难以取舍……   要害太多,反倒是能无坚不摧。   就在这时,刘睿影却走到一旁,拿起地上的水壶,悠哉悠哉的拧开壶盖,喝起水来。   刘睿影明明已经被李韵的剑势所控制,但他的动作却极为连贯。   还不等李韵做出反应,他已经咽下了三扣税。   仰脖喝水的刘睿影,身上的要害暴露的更多,更大,让李韵更容易得手。   越是到紧迫的地步,李韵却越是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就连精神中一直催促着她出手的正确判断,此刻都觉得是大错特错!   这一剑出,便是她的第三剑,也是必杀之剑!   刘睿影在喝玩第五口水时,水壶倾斜的角度慢慢低下来。   李韵本想是在他彻底喝完水时出手。   因为放下水壶,重新拧紧壶盖的时候,是她最好的机会。   在这种情况下,刘睿影必须要在水壶和出剑中做一个选择。   这个选择很容易,容易到傻子都明白应该出剑。   但即使在容易的选择都需要时间。   除非……   李韵在赌。   这次的赌可不是酒肆赌坊中摇骰子的游戏。   而是薄命!   她赌刘睿影方才那一剑之“空”只是凑巧。   赌刘睿影决然无法再现方才那“空”的一剑。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区别,实则是将所有的生命都关注在这一次决定之中!   恐惧有时候可以让人害怕到下投降,也能让人不顾一切的去疯狂。   刘睿影越发的淡定自得,李韵就越是恐惧……   哪怕她知道自己不该出剑,却还是忍不住在水壶刚刚离开刘睿影的唇边时出出剑了!   这一剑裹挟着东海之力。   顷刻间,整个海岛的大地都开始轻微的震荡。   轰隆的雷声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从海底喷涌而出,化成一条通天彻地的水龙,将画面陡然升高了一丈有余。   李韵的剑意更盛!   水这样的至柔之物,在此刻已然变成了摧枯拉朽的存在。   无论刘睿影还有什么后招,亦或是他此刻的淡定只是空架子,李韵都再无须思考。   她要用这把剑所带起的水势,勾连天地伟力,将刘睿影彻底摧毁,连身上的布片都不会剩下……   水幕一层层迭起,大口大口的把这逍遥窟的陆地吞吃下去。   李韵站在最高处,她的身影在刘睿影眼中已经变得很小。   如此高的水幕,若是扑将下来,根本不需要李韵再行出剑,就能将刘睿影压成一滩血沫。   但刘睿影还在不紧不慢的拧这水壶的盖子。   这盖子须得三圈半才能拧紧。   第三圈刚到!   李韵双手压住剑柄,身形前倾,自上而下,引着如山般层层叠叠的水幕压了下来。   壶盖拧完了最后半圈。   在水壶落地的时候,一道极细极快的剑光穿透水幕而出。   这道剑光比光更快,更灿烂,又比这世上最细的丝线还要纤细。   可就是这样一道纤细柔弱,看上去毫无气力的剑光在穿透水幕之后,竟是让这股磅礴的自然伟力瞬间崩塌!   水幕在空中碎成一块块,碧绿和湛蓝相互交织在一起。   在随后一块水幕落地后,就像是一块翡翠被距离砸的稀烂。   一片猩红附在水面的泡沫上,反射的阳光,都带着淡淡的粉色。   刘睿影任凭水幕冲刷了自己的身体。   这样的水,和普通的海浪已经没有任何区别。   待水幕彻底落尽又退却后,他走到了那片反射着淡粉色光芒的地方。   水打起的泡沫在消失的速度很快。   腥红的泡沫在刘睿影还未靠近时,就只剩下了猩红!   一柄染满了鲜血的星剑插在地上,入土刚好一尺,若是伏地了身子看去,像极了墓碑的模样。 第四十四章 千秋大梦【上】   这是第三把星剑。   加上刘睿影现在手中的两把,五把星剑已经有了三把。   但刘睿影没有上前去拿起,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声色的看着这柄沾满血沫的星剑。   水已经退去,很快便恢复了原先的样子。   等了许久,刘睿影似是失去了耐心,对这前方的空地说道: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现在鹬蚌已经分出了胜负,渔翁还要躲在暗处?”   话音落下,又等了片刻,才有一人从空地的远方缓缓走来。   他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但刘睿影看的很清楚,高仁是从地里钻出来的。   整个海岛,或者说逍遥窟,本来就是暗道纵横。高仁从地底下的某段暗道中钻出来,也不足为奇。   刘睿影早就对在这“逍遥窟”中出现的任何人都不起波澜,从李韵调动起东海伟力的时候,一层层的水浪叠起,他就感觉到了高仁的存在。   不过当时正和李韵的争斗到了最为紧要的关头,刘睿影没工夫也腾出手来应对高仁。   何况他向来精于算计,在没有完全把握的时候决计不会冒然出手。   现在他大大方方的站出来,证明高仁已经有了应付刘睿影的法子。   “真是精彩啊!”   高仁边走边鼓掌。   头上还带着那顶滑稽的帽子,从漠南起他就一直带着,刘睿影想不通这顶帽子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以至于让高仁片刻都不舍得摘下来。   “哪里哪里……”   刘睿影面带笑意,极为谦虚的说道。   这般表现反而是让高仁极为诧异……一时间停在原地,不断鼓掌的双手也僵在了半空。   “我打不过你。”   高仁忽然很是泄气的说道。   他的手耷拉在身体两侧,脑袋也耷拉着。   “你最好的出手机会已经错过了。”   刘睿影说道。   高仁沉思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让一个号称算无遗策的人承认自己的失败太难了,因为这承认之后,不光是失败,还有他心中的所有骄傲都被撕扯的粉碎。   他从怀中取出两根算筹,用拿筷子的姿势拿着,很快又换成是用两根指头夹住。   旁人的算筹可以用来算钱,高仁的算筹却是可以杀人。   刘睿影早在震北王域的时候就曾领教过。   所以现在一看到高仁拿出了算筹,他心头一紧,鼓足精神,做好了全部的戒备。   不过高仁却没有别的动作。   这两根算筹被他夹在之间,灵活的来回转动起来,像是一个小风车。   “其实要杀一个人,不用那么在意时机。”   高仁忽然开口说道。   “只要有让他必死的决心就够了。”   刘睿影接过话茬继续说道。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因为的确是如此。   只要有一定让那人死的决心,即使时机错了,也没有什么 好可惜的。   这样大的决心,一旦完成,活着还能有什么意思?不如在完成这决心的时候死去才是最完美的一辈子。   “不过还是有轻松容易和艰难之分。”   刘睿影接着说道。   “刚才在你破了李韵的海浪之后,也算是个好机会,但我没有出手。”   高仁说道。   “的确是个好时候。就算我已经知道你就躲在地底下,但那一刻我的精神还是松懈了一瞬。若是你能抓住那一瞬就好了。”   刘睿影说道。   这话好似是迫不及待的想让高仁杀死自己。   到了他和高仁这种地步,对时机和力道的把握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知道错过的时机就和错过的人一样,都不可追。纵然侥幸追回来了,也不是原先的味道。   “在那种情况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竟是还能顾及到我。”   高仁的语气中含着佩服。   这世上能让他看得起的人不多,佩服的人更少。除了他师傅叶伟和师弟萧锦侃外,现在又多了个刘睿影。高仁和李韵虽然彼此之间有过合作,但他并没有多看得起李韵。   或者说,在高仁的脑子里,女人都上不得台面。   “你说的不错,要不是那种感觉所带来的特别变化,我也没法分神顾及到你。”   刘睿影说道。   高仁听完后深吸了口气。   那种变化果然非同小可,而他深知其中的缘由。   “你身上的‘势’已经和大宗师法相融为了一体。”   高仁解释道。   刘睿影忽然想起这次他提起星剑时,体内的大宗师法相十分安静。被高仁这么一说,他连忙感应,发现原本是大宗师法相的位置,混沌一片,虚无至极,什么都没有。   “其实我去漠南也是为了‘势’。”   高仁苦笑着说道。   刘睿影记得自己身上的‘势’是在博古楼下,鹿明明铁匠铺旁的古庙中获得的,而且获得的莫名其妙,至今都为想明白其中的原因。但高仁这么一说,刘睿影却是知道这东西可遇不可求,而且绝对不是个坏事。   “‘势’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威力,它只是一种调节,能够让你的精神和身体达到完全统一的地步。你觉得自己先前进入了一种‘空’的境地,实则是‘势’将你的精神和身体融为了一体。”   高仁接着说道。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做出的反应根本不需要思考,而是身体在与精神完全契合之后的本能。”   刘睿影说道。   高仁笑着点点头。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   这种能让人的精神和身体大一统的“势”,就像是天上的闪电一样,或在各种条件都具备且整合在一起时,闪电就会发生。   在这一刻,达到了不变和静止。   刘睿影刚想通这其中的因果,天色突然暗了下来。   一道闪电落在他和高仁之间,很是让人心惊动魄!   “哈哈,说了不该说的话,这是老天爷在提醒我!”   高仁笑着说道。   他自是不会在意什么道义天谴。   出生时就是个侏儒,这已经算是天谴了吧?高仁自打出生起,就对这老天有着强烈的恨意,这也是他为何执着于成为阴阳师的最根本原因。   想要战胜一个东西,首先就得知己知彼。   阴阳师算的上是最为接近于天的人。   “刘睿影,我帮你个忙!”   在第二道闪电劈下前,高仁朗声说道。   刘睿影并没有回答。   毕竟高仁只会给自己找麻烦,怎么会突然大发善心的要帮忙?   但他还是准备听下去。   听听高仁到底要帮他什么忙。   第二道闪电正好落在高仁先前站着的地方。   不过却扑了个空。   因为高仁已经不在原地。   他和闪电之间的距离不到一尺。   但一寸也是错开,更不用说一尺。   高仁站在那把星剑前。   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把星剑上的血魔冲刷了个干净。   此时拿在手里,丝毫没有滑腻的感觉。   “这就是星剑啊,也没什么不一样……”   高仁嘟囔道。   “的确是没什么不一样。”   刘睿影说道。   当真是神仙留下来的,现在也只是一把剑而已。   高仁将星剑拔出剑鞘。   修长的剑身和他矮小的身材并不匹配,甚至还十分滑稽可笑。   但刘睿影却笑不出来。   他从高仁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高仁左臂一抖,一连串的算筹从袖口中飞出,冲天而去,形成一个漏斗状,竟是将那闪电都装在了里面,丝毫没有漏出来一点。   算筹形成的漏斗,在吸收了闪电后开始急速旋转。   同时高仁高举左手,托住这漏斗,大喝一声“去”!   漏斗之中的舞动的由雷电化成的金蛇,纷纷向着黑漆漆的天幕奔去,将乌云撕扯开一个巨大的扣子,露出了后面展览澄澈的天空。   见状,高仁的口中又不住的念叨了许多咒言,算筹也变换了形状,似是在天空中隐去了身形。   但很快刘睿影就察觉到不对。   头顶处隐隐的刺痛,让他抬头凝视着方才被雷电撕咬出来的缺口,此时已经重新被乌云填补。   “落!”   趁着刘睿影凝神望天之际,高仁再度一声爆喝!   天幕上再度被撕开缺口,这次却是有足足三个。   三处缺口中,刘睿影看到正在酝酿着的闪电足有自己在漠南中见识到的那棵古树般粗壮。   每个缺口中都有一道如此的闪电,加起来就是三道,刘睿影根本承受不住。   这是超越层次的压迫!   是他有再多力量都抵抗不了的恐怖之力,在天力之下,人的境界再高,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就会顷刻间化为乌有。   这便是碾压。   “你调动天地之力,但却违背了天道本意,就不怕天谴报应?”   刘睿影质问道。   高仁的话果然是连鬼都能骗!   明明说要帮他忙,但实际上却是不惜调动天地伟力,也要把刘睿影置之死地。   面对刘睿影的质问,高仁只是轻轻一笑,并未解释。   他也不需要解释。   若是害怕什么所谓的天谴,他就不会如此行事。   从在震北王域劫夺了饷银开始,他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为了制造出更大的混乱。   眼下,刘睿影都搞不清楚高仁究竟是站在哪一边。   就像那已经化成渣滓的李韵当时问刘睿影的问题一样, 到底是给那神仙当狗,还是继续好好做自己的人。   刘睿影此刻很想问问高仁,但他也知道高仁不会回答。   若是他想到当人,和自己一样,为何要这样为难自己?若是不想,那他先前为何又要自己那“势”的隐秘?   虽然他没有全部告诉刘睿影关于“势”的详细,但刘睿影已经知道了他最为需要的部分。这世上多得是没办法刨根问底的事情,也不在乎这么一件。   而且他毕竟是快要被杀的人,知道再多也没用,最后还不是化为焦土,被风吹的无影无踪?   弱者败了就是如此,没有存活的余地,哪怕他付出一些代价,也一定要变强!   高仁手中虽然握着星剑,但却始终没有出剑。   刘睿影也忘记了他到底会不会用剑。   或者说他在剑和勾连天地伟力上更擅长于后者。   指尖轻点,一根算筹在半空中炸响。   最中间的缺口后,拿到雷电已经酝酿成熟。   刘睿影看着那弥漫的火花,双眼被刺的几乎一点都睁不开……   既然看不清。   那就不看了。   刘睿影闭上眼睛,反而觉得心中更加从容淡定。   第二次呼吸还未将气从肺部中全部吐出,刘睿影猛然睁眼,双腿用力一蹬,从平地上高高跃起。   先前站所在的整片土地都被这股子巨力震荡出了一个深坑,连带着密密麻麻,遍布整个海岛的暗道,不断的朝四面八方塌陷下去。   迎着雷电,刘睿影面无惧色。   高仁站在下方,看到刘睿影身上的绛纱衣、芙蓉冠,以及紫绶金章全部都显现出来,护住刘睿影的周身,使得雷电伤不到他分毫。   但如此壮阔的雷电,似的整个东海都动荡不已。   那些远在安东王域的人,竟是在王城之中也看到了东海之上的惊天异变。   更看到一个人,迎着雷电,逆天而上,似是要与之同归于尽!   相比于雷电的粗壮,刘睿影的身子简直是太过于纤细瘦小……小的都几乎让人看不见。   安东王城城头上。   有四人围一方桌端坐。   仔细看去,方桌下还蹲着一小童,一手握着一只南方特有的竹节虫,正在游憩。   方桌旁坐着的四人都是老者,尽皆须发雪白。   但眼神中的精气神却丝毫不弱于青年。   在黑风阵阵的城头上,他们四人的眼睛就像是八柄利剑,可以透过百里、千里,看到刘睿影握剑的手,和他也如利剑一般的眼神。   “风真大……小任,倒杯酒给我们三个老东西暖暖身子吧!”   一人说道。   被叫之人应了一声,随即俯下身子,将桌下玩了的小童叫出来。   “我玩的好好地,你叫我干嘛!”   小童不满的说道。   “这孙子被我惯坏了!”   此人说道,算是给自己找补了个台阶。   “你帮我拿下钓竿,我给三位前辈倒酒!”   小童听后,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钓竿的最前方不是吊钩,而是一把剑。   全天下用这样钓竿的人只有任洋一人!   但这位名动天下,连霍望遇见都必须得忍让的至高武道修为,天神耀九州,钓剑任洋在这三人面前竟然还只是个后生。   将鱼钩给了自己的孙子,任洋从鱼篓里拿出酒壶和酒杯。   酒壶是空的。   若不是空的,里面的酒也早就洒完了。   这酒可是珍贵至极,要是洒了可就浪费了。   任洋伸手在空中一抓,像变戏法似的朝酒壶的肚子丢去,这酒壶里竟然就有了满满当当的一壶酒!   若是别普通人看到,定然会惊为天人,觉得神仙也不过就是如此!   毕竟能凭空变出东西,已经是比神仙还厉害了。   “不错!造化容万物,万物成造化。取之于天地,早晚也会返之于天地。”   方才让任洋倒酒的老者开口赞许道。   天地的阴霾,以及那雷电,和雷电之中的刘睿影根本不会影响他们闲适的心情。 第四十五章 千秋大梦【中】   “比起前辈的‘生生不息’还是差了许多。”   任洋极为谦逊的说道。   连他的小孙儿都疑惑的看着自己的爷爷。   在他的印象中,自己的爷爷向来都是纵横睥睨,从不会给任何人好脸色,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而且逢酒必喝,喝酒必醉,洒脱至极!   可现在却表现的谨小慎微,其中还带着讨好,却是让小家伙想不明白。好在小孩心性都短暂,想不通的事干脆就不想,何况他也早就习惯了如此。   反正天塌了,有爷爷顶着,自顾自的又钻到桌子下玩那竹节虫去了。   任洋话音落下,为首的一人轻轻发下手里托着的灯盏。随即拿过酒壶,先是喝光了杯中酒,然后便从壶中开始倒。   小小的酒杯,很快便满了。   但就差那么一线距离,酒水始终都不会溢满出来。任洋看着皱眉凝神,孙儿也不知什么时候从桌子底下探出头来,目不转睛的看着。   “可是懂了?”   此人问道。   说话间,手里的酒壶始终保持在同样的倾斜角度,往被子里倒着酒。   任洋如同老僧入定一般,许久不吭声。   终于,他眼神中精光大放,冲着倒酒之人深深拜下,说道:   “多谢寒灯前辈赐教,后生小子荣幸之至!”   倒酒之人正是天下武道修为三至高中为首的寒灯人,作于他左右侧的,当然是另外两位,独夜、远行。   这不是名字,而是字号。   知道他们三人存在的并不多。   能让他们三人都聚在一起的事情更是非同寻常。   但现在正是遇上了这样的事端,使得三位武道至高齐聚于此。若是再有五位至高阴阳师,以及那几位掌管天下的王爷,就算是全都齐了!   “高仁受到的影响不小,看这雷,已经足够超凡!”   独夜人喝着酒说道。   “当初也怪咱们力不如人,没能斩草除根。这一天是迟早的,就看刘睿影能不能扛得住!   寒灯人说道。   “你还分了他些许寒灯之火?”   远行人问道。   “正是。足够他自保。要是这次真不成,那咱们也能安心。毕竟是尽了全力,没什么遗憾了。”   寒灯人叹了口气说道。   皇朝覆灭的最终一战,紧靠五王根本抵挡不住。寒灯、独夜、远行作为天下至高的三位武道大宗师,在此关头当仁不让的站了出来。   正好星剑老人的徒弟们散落凋零,五把星剑只剩下一把,再加之身上有伤,让他根本无法使出全力。三位至高这才与五王一道,合力将其击溃。   但崩溃的仅仅是肉身,精神却得以逃脱,四散各处。   而这三位至高,也身受重伤,一直到现在还未恢复,无法再度出手。   任洋作为三至高下武道修为最强的后背,算是扛起大旗,这些年走南闯北,就是在寻觅星剑老人的精神溢散去了何处。   一开始,他觉得定西王霍望的嫌疑最大。可后来发现他只是有野心,想要当神仙,长生不死,但并未受到星剑老人的精神侵蚀。   自此,皇朝复辟的危险就成为了世上的最大秘密。知道的,除了五王之外,也就只有五位至高阴阳师还有任洋面前的三人。   至于任洋的孙子,虽然天赋异禀,力气惊人,但也只是个凑数的,碰巧而已。   “从西北之行,再到文坛龙虎斗,最后从漠南径直来了这里,这孩子终于也能独挡一面了!”   寒灯人看着刘睿影依旧在与闪电搏击的身影说道。   其他几人纷纷点头附和。   尤其是任洋,和刘睿影还算是有过几面之缘。   其实从星剑,再到他所拥有的‘势’,都是三位至高大宗师的安排。任洋一直在暗中肩负着看护的责任,若是刘睿影当真遇到了危机,他会毫不犹豫的出手。   但生死历练是极为重要的部分。   若是刘睿影一道坎都过不去,只能说明自己等看错了人。他并不是一个能完全驾驭“势”,然后统御着五把星剑阻止皇朝复辟的大救星。   先不论星剑老人到底是不是神仙。   经过三至高以及五王还有阴阳师们一致的选择中,都唯有失传了依旧的“势”才能用作抵抗。   将精神和身体完全契合,达到一种空灵之境地。一招一式完全是从心底里流淌出来,像是条件反射,根本不用去思考,从而达到最为流畅迅速的反应。   要是不能领悟“势”,就不可能阻止这惊天危机。   同样,五王共治的世道也就走到头了……   谁都不愿意被一个外来人骑在脖子上作威作福,三至高以及五王更是这样。但“势”的传承已经中断很久……就连寒灯、独夜、远行三人都不曾掌握。   与其说是他们修炼“势”,不如说是“势”主动选择了谁。   这么多年,他们三人和任洋连同五王,也发觉了不少有潜力的年轻人去让“势”做抉择。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甚至还有一人完全走向了“势”的先放之处。   任何一个东西,一种事物,一股力量都有他的两面性。   刘睿影得到的是益处,岩子却把路越走越反……   “契合的程度更高了!”   寒灯人面露喜色!   此时刘睿影将第一股闪电从中竖直劈开。   可是这闪电竟然仍不消散,反而更加灵活,从左右朝他横扫而来。   如此粗壮雄浑的闪电,还有这般灵动的速度,彻底将刘睿影所有可以闪避的去处全部封死。   一时间,刘睿影有些焦急,脑中飞速思索,却是让手和身子与心之间的联系变得松散,慢了许多……差点被闪电拦腰劈中!   “入静!”   忽然他耳边听到有人说了这两个字。   声音极为熟悉,像是擎中王刘景浩。   来不及多思索,继而连三的躲过几次闪电抽打之后,刘睿影心中默念“入静”,想让自己在此招呼先前那种“空”得境地。   以前修行武道时,入静算是最为基础的。   只要长时间静坐,气沉丹田,用呼吸的节奏控制其转化为劲气的速度,就算是功成!那会儿最难的就是活泼好动,觉得长时间枯燥着实太过于无趣,难以坚持。   但只要有决心,哪怕没有天分,却是也能做到!   高武道之人也有高德行。   这与入静之后的提升密不可分。   这是第一道关口,也是至关重要的一关。   随着后来“入静”程度的不断加深,武道修为也持续精进!这种状态中,刘睿影便能以一念代万念,看似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实则手握天地日月,胸藏锦绣河山,最为接近天地初开时的混沌,要比“空”更“空”!   “道之为物,唯恍唯惚。恍惚之际,其藏万物。”   只要心地光明,飘然自在,即便旁人看上去颠三倒四,浑噩无神又能如何?   不过以前的“入静”,都是在刘睿影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时候才能做到的事情。   现在他又要躲避闪电的抽击,还有高仁隐藏在暗处算筹的冷箭,使得他根本不能专心致志。   “入静”这种事情,若是不能专心,决计做不到。   但眼下的情况根本没有安静的条件,刘睿影总不能对高仁说,先停下待自己“入静”之后再来打过?   又是一道闪电擦着刘睿影的头皮掠过……   匆忙躲闪之际,一根两头尖锐的算筹突然出现在他后心处,最终在他的左肩窝处开了个血洞……   磅礴的大雨中,鲜血汩汩涌出。   但很快酒杯雨水冲散,一丁点都看不见。   刘睿影看着自己左肩处的血洞伤口,心里隐隐有些悸动。   所谓“入静”,不就是什么都不想,将一切都放下?自己伤口处的鲜血在大雨中不能停留一瞬,可见万事万物自己所能看到的,听到的,哪怕是触碰和品尝到的,都是表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一切感官都是表象的话,只要抛却外在,直抵真实,便是“入静”!   进入这般状态之后,身体的所有机能都会开始有效的反省和调整,以致阴阳平衡,经络血脉畅通无阻。   更重要的是在入静状态下,所有背负的气机才能发动,劲气才能勃勃生发。   此时,刘睿影的身子与精神就像是一个熔炉,只有入静才能点起熊熊火焰,只有入静才能引起沸腾!   刘睿影想起曾经在话本故事中读到一位神仙说:“世言吾卖墨,飞剑取人头。吾闻哂之。实有三剑:一断烦恼,二断贪嗔,三断色欲,是吾之剑。”   这会儿才意识到,这位被说书人用嘴虚构出来的神仙,说的不是实有的刀剑,而是心剑、慧剑,是精神的意志和以及心底智慧和良善的力量。   在当今天下世俗里,每个人难免不为各种烦恼、贪嗔、色欲所累,为七情六欲所苦,这就是种种的杂念。   平常日子里不觉得,而一旦坐下闭上眼睛时,杂念就像奔腾的野马难以架驭。   所以必须运用意志的力量,不断地排除杂念,最终使其驯服。   不过入静既不同于一般的清醒状态,亦不同于入睡。它不可能是所谓万念俱息,寂然无物,更不可能是熟睡的“呆定”。 因为它还保持着原本的意念。如果连意念都没有了,就会象船失去了舵,以至在恍惚的情况下出现偏差。刘睿影将精神和身体彻底交给了心底里原有的意志,身体与精神再度达成契合,甚至程度要比原先还要高出许多。   高仁见状,反而露出兴奋。   双手在空中用力一挥,天幕之上剩下的两条粗壮闪电,奔腾而下,气势汹汹的向刘睿影袭来。   似要把他击碎!   刘睿影此刻以真正“入静”,再度进入了“空”的境地。   眼前粗壮的闪电已不是闪电。   对于虫豸来说,从高处落下的雨滴都会使得地动山摇。那闪电相较于人而言,和雨滴,和清风,和晨曦与落日又有什么分别?   跳出了表象再去看这可怖狰狞的闪电时,本质上与其他万事万物都没有了任何区别。   刘睿影身形不退反进!   面前闪电的本质既然已不是闪电,那高仁的本质便也不是高仁。   不过,这闪电从高仁处而起,所以他仗剑直刺,丝毫不在乎那游走的电龙雷蛇。   如此悍不畏死的样子着实也让高仁吓了一条!   但那些凌厉至极的闪电,却无一例外的全都绕开刘睿影,甚至还有隐隐回头的迹象……   “这怎么可能……”   高仁第一次感到害怕。   按理说越是混乱的时候他该越是兴奋才对。   可他兴奋的是旁人的混乱。   唯有自己理智,才能将这种混乱作为一种享受。   但现在出现的情况已经超脱了他理智和认知的范围。   刘睿影明明就在一片密密麻麻的闪电中突进,怎么没有收到任何的影响和伤害?   高仁的嘴唇有些颤抖……气息跟着紊乱不堪。   原本还能勉强控制住的雷蛇电龙,此刻纷纷调转,朝他劈来。   刘睿影反倒是心平气和,不急不慢。   就连身法都收敛起来,在一片电闪雷鸣之中,朝着高仁一步步走来。   他越是走得近,高仁便越是惊慌无措……   所有的闪电都萦绕在刘睿影身旁,似是和他极为亲近。但是不是窜出一道,却都向着高仁的要害逼杀而至。   左右躲闪,颇有些上天无路,入地五门的绝望悲凉……   刘睿影目光一凝,周身劲气激荡,再度运气身法,笔直朝前冲去。这次没有用剑,也没有出拳掌,而是双手平身,死死地摁住高仁的肩头,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萦绕着刘睿影的电蛇雷龙像是饥渴的饿狼般扑向了高仁。   霎时间,足有数万道闪电穿心而过,身上的每一村皮肉,以及脑海中的每一段精神都不能幸免……   只是刹那的功夫,高仁觉得恍惚不已,似是自己也入了静,在“势”的引导下,身子和精神全都达成了完美的契合。   刘睿影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眉目中带着悲悯和可惜。   高仁别闪电烫的浑身焦黑,皮肉烂熟,散发着阵阵恶臭。大张着嘴,舌头已经缩成了一团,喉咙里一股一股的黑血朝外涌出。   但他的眼神仍然癫狂,似是进入了个刘睿影无法想象的世界。   “都说死后去极乐,但倒是那边乐,还是此间乐,谁又能说的清楚?”   刘睿影淡淡说道。   去过极了的人,从没有谁回来告诉一声,讲讲那边有多好还是多恶心……但还在此间的人,谁也不愿意舍弃眼下已经到到手的好处,去寻一寻那缥缈虚幻。   高仁在到底看到了什么,又在想写什么,刘睿影也不清楚。   随着最后一股黑血从他的喉间涌出来,这混乱的一生便算是彻底结束。   正如寒灯人所说。   造化万物,万物造化,取之于天地终究还是要反馈回去。   作为这世间最大的混乱,谁有能说高仁是死了,而不是以自身和精神彻底与混乱合一?   纵然不是如此,在最后的一刻,他的眼神那般反常,也算是看到了最为极致的混乱,同样也是他最为极致的享受。   不过他若是还能言语,一定有话要问刘睿影。   刘睿影蹲下身子,想要帮他闭上双眼,但片刻之后,还是打消了这想法。   “真正的混乱和入静没有差别,无物品也无我,那些五官、八触全都忘记了,像是根本没存在过一样。你可以说我和事件的清风、落雨、闪电没有区别,也可以说它们和我一样。你见过闪电劈落闪电吗?”   似是有灵不灭!   刘睿影说玩这话,高仁的眼皮登时耷拉下来,盖住了污浊不堪的瞳孔。   “多谢王爷指点!”   刘睿影双手握剑,剑尖捶地,冲着四面空地朗声说道。   他并未看到高仁安然阖目,但于天地万物之中,一人闭眼又如何?无非是换来万人睁眼罢了! 第四十六章 千秋大梦【大结局】   “好一个一人闭目换来万人睁眼!”   刘睿影还未从刚才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就被这突入起来的声音惊诧的抬起头来。   面前的人负手而立,他再为熟悉不过。   熟人见面,尤其是这样相熟的人,本该寒暄两句才对。   可是他们俩却没有。   或者说对方是在等刘睿影先开口打招呼的,但刘睿影的眼神中只有浓浓的疑惑和不解,还有混乱。   此刻他的混乱根本不比高仁少。   亦或是他远比高仁要混乱得多。   起码高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这样是为了什么。然而刘睿影却想不明白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怎么会是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最终,刘睿影开口只说了如此一句话。   此人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和刘睿影说起了闲话。   “你还记得第一次你想要骑马的时候吗?”   刘睿影迟疑许久,点了点头。   他当然记得。   虽然不一定能把所有的细节都记得清楚,但他还是记得大概。   中都城的天气总是很好。   有时候无关于天气,更多的是人的心情。   心情好的时候,即便外面是狂风暴雨,也会让人觉得有别样风情和滋味。   住在中都城里的人,尤其是像刘睿影这般,一出生就在查缉司里,当然每天的心情都会很好 所以纵然那天是个初春的雨天,四处湿乎乎的,地面也变得泥泞不堪,但他的心情还是不错。   带着这样不错的心情,刘睿影闲逛到了马棚。   下雨天,整个查缉司应该只有老马倌一个人心情是真的不好。因为他点烟用的火石和绒布总会被雨水打湿以至于点不着火,对于一个又烟瘾的人来说,这样的事情无异于晴天霹雳。   那次,也就是第一次。   刘睿影之所以能骑马,还是因为他冒着大雨,偷偷溜出擦查缉司,跑了很远的路,买到了干燥的火石和绒布。把它们揣在怀里,捂得严严实实的,这才让老马倌点燃了烟,顿时他的心情大好,刘睿影想要骑马这个不过分的小要求自然是满口答应。   “那会儿你为了起码就可以冒雨去卖火石和绒布,真的很了不起!”   此人说道。   和亲历者说起曾经的往事,叫做忆旧。   忆旧本该都是些温暖的事情才对。   这件事算不上温暖,但也着实是独一无二。人总会对在自己生命中第一次发生的事情有更深的印象和触动。   可在当下,和此人,刘睿影无论如何也温暖不起来。   老马倌的确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现在站在他面前,却又是无比的陌生。   很多问题即便没有问出口,他也没有回答,但答案却是一目了然。两人都有同样的默契,所以干脆省略了这个环节。   与其浪费时间去问自己心中已经有了答案的事情,还不如接着机会重新认识一下彼此,了解清楚当下彼此所需求的本质。   “下雨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买火石和绒布更不是。人长大了更知道珍惜东西,尤其是自己的身体和身上穿的衣服。因为衣服是用钱买的,而钱是身体出力挣的。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心里没这么多顾虑,想做的事就会尽力去做到。”   刘睿影说道。   老马倌听后满脸都是欣慰,脸颊还因为有些激动而染上了红晕。   “是啊!不过我说的了不起并不是因为你说的这些。当然你说的很对,小孩子做事更为直接,更为纯粹,原因就是这样。但你从那时候起就和普通的小孩在不一样,这才是我说的了不起!”   老马倌说道。   “哪里不一样?”   刘睿影问道。   老马倌微微一笑。   只要刘睿影问出口来,自己作为回答问题的人,那就可以潜移默化的影响刘睿影的精神。   所以他虽然高兴刘睿影问了自己,但却没有立即回答,反而很是慎重的思考了起来。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老马倌才重新开口说道:   “耽误了一些时间不是因为我不知道,需要想,而是我在选择一种更高效的方式告诉你。”   “直白的说难道不够高效吗?”   刘睿影反问道。   老马倌摇了摇头说道:   “有的时候的确是,但放在这会儿就显得不够优雅,还很粗鲁。粗鲁的话只会让对方记得说话之人粗鲁的态度,并不会专注于言语内容的本身。”   “要是太过优雅,岂不是舍本逐末,买椟还珠?”   刘睿影说道。   “你说的有道理,所以只需要大体上注意下措辞和语气就好。咱们之前也不需要那种假惺惺的谦虚和战战兢兢的卑微。”   老马倌笑着说道。   到现在位置,从他的脸上只能看到愉快和轻松。就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对自己期许已久的后辈之间谈话一样。   而且这位后辈还表现的很不错。   先不论刘睿影说的话是否真的正确,但觉得错不错还是要看听话的人。   老马倌作为听话的人只要他不觉得有问题,那就是没错,就是很好的。   “我说的了不起就在于当时这并不是我提出的要求,而是你站在雨中观察了很久后自己所注意到的。能注意到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你看到了还落实于行动。”   老马倌接着说道。   “我还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刘睿影回答道。   “所以那次并不是我给你的马,让你骑。而是你自己争取来的机会。”   老马倌没有理会刘睿影的话,自顾自的把自己想说的说完。   “那现在你想让我看出什么,又想我怎么做?”   刘睿影问道。   老马倌笑而不语,目光却停留在他手中的三把星剑上。   随即从双手在空中一抓,一手一把星剑,紧紧握在手中。   刘睿影心中本来模糊的答案现在变得极为清晰起来!   但他怎么都想不到……对自己一向温和,还多次指点的老马倌,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了星剑老人?   “当年我的精神一分为六,其中五道铭刻在星剑之中,最后一道就借了这人的身子。可惜的是他太老了……不然的话我一定再多等几年,等时机更成熟。要是你早出生几年就好了,咱们也就省去了一桩大,麻烦!”   老马倌对着自己手中的两柄星剑说道。   刘睿影冷笑一声,忽然想到方才擎中王刘景浩对自己的传音。   “刘景浩是吗?不用担心他,起码他现在还活着。这么想想我真是挺仁慈的,他和那几人杀了我一次,但我还让他活着。”   老马倌说道。   他似是能知道刘睿影所有的心中所想,根本不需要刘睿影开口说出来。   “入静!”   紧接着,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刘睿影的耳边却听到了和刚才与高仁对决时一模一样的声音!这声音应该是擎中王刘景浩的才对,他再熟悉不过,可此时却是从老马倌嘴里传出来的。   “一个人的都能被别人彻底的模仿,根本不用说只是声音了。你还想听谁和你说话,她吗?”   紧接着又是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却是赵茗茗……   刘睿影心头一紧,别样的思绪顿时涌现。   “都说人面兽心,但这小姑娘着实厉害!要比人厉害得多!”   老马倌叹了口气说道。   “我知道她是异兽不是人。”   刘睿影说道。   “当年要不是我小看了这些畜生,怎么会轻易翻船?你以为仅凭那三个不上不下的杂种好还有所谓五王就能撼动神仙?”   老马倌说道。   他的面孔已经有些扭曲,变得气急败坏起来,和掀起那般平静和优雅越发不同。   “她被关在了坛庭。”   刘睿影忽然说道。   老马倌一怔,显然没有料到刘睿影是怎么得知的。不过只是一瞬的功夫,他的神情又恢复如常。   “既然你说了有六道精神,我手中有你三道,这才是你愿意和为我平心静气说话的原因吧?”   刘睿影话锋一转说道。   这句话对老马倌没什么影响。   他会告诉刘睿影,证明对此有恃无恐,知道了又能怎样?刘睿影是个聪明人,从小就不笨,只是缺些力量不够成熟。   但刘睿影这样的态度还是或多或少让老马倌有些生气, 他朝着安东王城瞥了一眼。   随着他的眼神,东海之滨涌起的风浪高过了王城的城墙,裹挟着天地之间一股独有的契机狠狠地砸下。   一时间,万千生命和水花一样变成了粉色的泡沫。连寒灯、独夜、远行以及任洋四人喝酒的小桌都被掀翻。   四人面色惨白,已经受了不轻的内伤。   尤其是其中武道修为最弱的任洋,连自己手中陪他纵横天下几十年的钓剑都被在这股巨力下折断了……腥红的鲜血从嘴角流出,浸染了他的胡子。好在任洋的孙子被那三人合力护持住,这才幸免于难。   “人间天天拜神仙,神仙却视人间如草芥,这样的神仙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刘睿影声音有些颤抖。   “你不懂,高处不胜寒啊……”   老马倌再度叹息的说道,似是自己真有什么天大的难言之隐。   “若真是这样,那你怎么还没被冻死?”   刘睿影冷笑着说道。   “竖子放肆!”   老马倌彻底动怒。   本以为好烟相劝,不说让刘睿影回心转意,起码也能让他不与自己为敌。   毕竟精神还有三道亏欠,这三道是铭刻在星剑之上的,除非将星剑收回,否则只能永远亏欠下去。   “高处不胜寒,那你早该被冻死了才对!”   刘睿影继续说道。   他就是要激怒老马倌,或者说这位自称神仙的“星剑老人”。   不论是人还是神仙,都只有在激动和愤怒的情绪之下才能暴露出自己的弱点。   这也是刘睿影惟一的机会。   “你错过了最明智的事情,你一向都不爱冒险的。”   老马倌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胜负先不论,但我为天下人,自然要做天下事。天下碍事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刘睿影说道。   老马倌深吸一口气,知道多说无益。   他身形一转,抬手之间已经带着刘睿影离开了“逍遥窟”所在的海岛。   两人面对面立于海上。   刘睿影回头看到了安东王域的海岸。   这里是东海之滨。   海岸上没有一艘船,只有四个人。   寒灯、独夜、远行三人以及任洋。   连他们四人都感受到了海水的沸腾。   刘睿影被震耳欲聋的波涛声所包裹着,但这种雷鸣般的声音没有让他感到任何惧怕,依旧神色平静的望着老马倌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这海上的风光要比陆地更辽阔。”   老马倌说道。   “陆地有陆地的踏实,不是海上这种飘摇能比的了的!”   刘睿影说道。   “你更喜欢陆地?”   老马倌问道。   “都是天下,我都喜欢。”   刘睿影回答道。   “你的胃口倒是不小!不过咱俩要是在陆地上动手,会死很多平白无故的人。不过若是你想,也可以。”   老马倌微笑着说道。   死人对他来说好像是最为微不足道的事情。   一个只为了泄愤就用眼神掀起波涛,杀了万千人不眨眼的所谓神仙,根本不配说起“平白无故”这四个字。   刘睿影和老马倌两人相隔足有一二十丈,可一举一动宛如在眼前似的,看的异常清晰。   辽阔海面上,骤然响起一阵龙吟虎啸之声。   世人听闻过虎啸之人少有,更无一人听过龙吟。但此刻听闻这般响动,却无一人觉得不是如此。   岸上四人也觉得头晕目眩,尽在咫尺的海岸都看不清楚。   刘睿影的心神被这股声响激荡的难以平静,努力调整气息这才堪堪稳定。   “昔年,我曾一剑开出条太上河。”   老马倌徐徐说道。   “好汉不提当年勇,难道神仙就不是好汉了 ?”   刘睿影揶揄道。   老马倌并不在意,浑然不觉与他话中的嘲讽之意。   只是平静的看着自己手中的两把剑,然后眼神死死地锁住刘睿影。   刘睿影没有丝毫惧意,也回以同样的目光。   两人的目光相互凝视,极为坚定,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可以撼动、改变!   就在这时,老马倌双臂平平举起,向上一抛。   两柄星剑顿时化为两束星光,彼此融合。   星剑的的光芒要比夜幕中的星更亮、更璀璨,刺的刘睿影都几乎睁不开眼睛来。   此时已到落日时分。   金色的落日为背景,纵横的星光却将其破开。   剑气与落日辉映,犹如七宝莲池轮转。逼人的气势让刘睿影几乎无法呼吸,刘睿影身形一震,绛纱衣、芙蓉冠、紫绶金章等物纷纷显露,还有一缕幽蓝的火在他身外游走,抵御了大部分气势。   “这也是我的东西,就一并拿回来吧!”   老马倌说道。   但当他看到刘睿影周身萦绕的幽蓝火光时,不由气的牙痒痒!   老马倌认出这是寒灯人的韩灯火,当初他在这火上也吃了不少苦头。   虽然他对这火依然不屑,但成王败寇,毕竟输过一次,多少有点忌讳。   只见刘睿影此时以对外界浑然不觉。   身子站的笔挺,三把星剑除了手中一把外,其余两把从后身后背着的皮筒子里飞出,也和手中这般合为一体,化为了比老马倌那两把星剑更加璀璨、更加多夺目。   手握星光的两人,各自指向了对方。   老马倌脚下空空,直接站在了海浪上。   无论海浪如何飘摇,他手中的星剑都不离开刘睿影咽喉的位置。   “怎么,你不是有剑开太上河的本事,又何必这样的耽误时间?”   刘睿影问道。   “你可知有个词叫做投鼠忌器?”   老马倌慢悠悠的反问道欧。   刘睿影当然知道这个词,也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但他不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老马倌说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你用的都是我的东西,尤其是身上穿戴的芙蓉冠、绛啥纱衣,还有紫绶金章。”   老马倌出言解释道。   刘睿影回看了一下自身,点了点头。   这个理由绝对说得过去。   都是世间罕有的宝物,也和星剑一样,是他的依仗所在。要是毁在自己手上,当真是可惜的很。不过这也就成了老马倌的掣肘,使得他只能用巧力。   两人脚下的波浪有意无意的将两人推近。   距离越近,老马倌看向刘睿影的眼神越是狂热。   从刘睿影那次骑马之后,冥冥之中,他便是选定了,就和寒灯、独夜、远行选定刘睿影一样。   面对这种眼神,刘睿影觉得有些奇怪。   因为这种狂热中除了一种发泄的情绪之外,还带着复仇的快感。   刘睿影不明白为何老马倌会以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像!”   老马倌再度开口说道。   他的气势已经逐渐攀登到了顶峰。   这时候是决计不该说话才对。   一开口,气势便泄了。   当然,这是刘睿影的认知。兴许他真的是神仙,和凡人不一样。   “真是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老马倌再度说道。   “你在说什么?”   刘睿影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还是问出了口来。   “要不是你爹娘最后以命相搏,然后你叔父趁人之危下了黑手,我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   老马倌的用近乎嘶吼的嗓音说道。   话音刚落,不等刘睿影反应,老马倌骤然欺身上前,手中星剑的光芒直指刘睿影的咽喉。   刘睿影也挺剑直出,当仁不让!   双方这一件丝毫无变化,甚至平庸的犹如三岁小童拿着树枝打架一般。   只一眨眼!   两人身形交错,明明看似都是最为凌厉的攻势,实际上却是守势。   交换身形之后,两人的剑芒甚至都没有波动。   重新站定,老马倌微微一笑,开口说道:   “成长的真快,我以为至少还得十年你才能达到现在,没想到你竟然已经掌握了‘势’!?   刘睿影照旧没有答话。   环绕在他身形外的幽蓝焰火渐渐消逝在空中,越来越淡,竟是化成了风。   这股风越吹越大,越吹越激烈!   但他脚下的海绵却越来越平静。   反倒是一直逼杀着刘睿影的剑芒有些顿挫的势头,开始慢慢退散……   这风!   竟然吹动了剑光!紧接着这股风裹挟着剑光朝老马倌扑过去,两人身影再度交错。   老马倌侧着身子,目不斜视,手中剑芒稳如泰山。   想要迎面劈开这一股诡异的风!   但此时,他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淡定和从容。   星剑的光芒高举过头顶。   使得自己全身上下都笼罩在这剑芒之下,蕴藏着无穷的最本质的混乱。   火焰化成风,被刘睿影剑势搅动,引得海风呼啸。   隐隐之际,从远方传来九道不同凡响的自然伟力,全部注入这风之中。   “你竟然能调动九山之力!”   老马倌面有惧色……   一片天地自有一片天地的道。   所谓的天地伟力,无非调动一方,是这片天下的道之一罢了。   这片天地,老马倌,或者说星剑老人再熟悉不过。   九山便是这片天地的道之本源所在。   刘睿影此刻能调动九山之力,便代表着他已经被这片天地所认可,说他在此时此地,融身为道也毫不夸张!   老马倌紧咬牙关……   他毕竟是个外来着,不为这片天地所认,所融。   即便他自认为神仙,也难以抵挡这片天地的压迫之力。   “浮天水送无穷山,风雨埋没万世天!什么狗屁神仙,无非是条丧家犬而已!”   刘睿影话音还未全然落下。   海上风浪如山,金波万丈,扯碎了夕阳,化为点点零星三灾刘睿影和老马倌身上。   这两道人影立在万丈金波上。   让东海之滨岸边上个人根本分不清到底谁是神仙。   两人看山去都身背万丈光芒,胸怀河山春色,在海面上凌波虚渡一般。   再一回神,就见那万丈会波上,又一突一突的闪耀起来。   如同道道流星,撕裂天幕,在刹那之间,不知刘睿影的反“风”与老马倌的“星光”已经交手多少次之多!   此状之间风雨光闪动。   哪里还分辨得出剑势?   突然一声爆裂之音响彻天际。   像是西北草原王庭和漠南之人都犹如耳边响起炸雷一般!   霹雳之声不绝于耳。   刘睿影身影摇晃了几下。   岸边四人唯剑老马倌人仍旧双手举剑高于头顶,纹丝不动,不得心神焦急,拧成了一团麻花。   海天辽阔。   不剩一丝风。   只有星星屡屡的剑光。   刘睿影的身影愈发飘摇,眼看就跌如海中,被浪花所吞噬。   就在此时,“逍遥窟”的地牢内。   五王连带着凌夫人感觉身上的巨力一扫而空,纷纷抬头,一脸茫然。   “这小子真成了!”   擎中王刘景浩最先反应过来。   朝天一掌打仅剩的桎梏,率先飞出,凌夫人紧随其后。   此时海天一色,江海澄澈。   议论圆月从海天交接之际缓缓升起。   擎中王刘景浩将刘睿影从海里扶起,见他双目圆睁,连忙渡过自身劲气。   许久,刘睿影才缓过神来,看着刘景浩和凌夫,眨了眨眼。   “叔父……”   擎中王刘景浩顿时老泪纵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其余的四王还有寒灯、独夜远行、以及任洋也纷纷到此。   见刘睿影无事,尽皆松了口气。   众人沉默许久,定西王霍望先上前一步,对着刘睿影深深一礼,脸上满是愧疚,随后重重的呼出一口气,说道:   “本王愿意尊刘睿影为天下共主,各位可以异议?”   此话一出,众人接连附和点头,毫无意义。   唯有刘睿影笑出声来,却又扯痛身上伤口,嘴角朝一处撇去。   凌夫人搀扶着他艰难站起身来,缓了口气后,刘睿影才说道。   “小子才低德疏,怎么能当得起天下共主一说?”   而后又喘息片刻,接着说道。   “更何况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怎么能有共主一说?”   众人听罢,纷纷大笑不已。   “所以小子还是安稳的在中都查缉司就好,也可天下人,天下事,尽心尽力!”   刘睿影朝着四面拱手说道。   “但是查缉司我看不够!”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王爷您……”   刘睿影不解擎中王刘景浩言语之意。   对于刘睿影的称呼,刘景浩有些不满,皱起了眉头。   “侄儿但凭叔父安排!”   刘睿影正色说道。   这下擎中王刘景浩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诏狱典狱,中都查缉司省旗刘睿影领王命!”   刘睿影听到立马跪地拜倒。   “刘睿影听令!”   “自此日起,本王命你执掌诏狱与查缉司,为诏狱总提调,查缉司掌司!今后行事无比以天下人、天下事为己任,不可恣意妄为,不可怀有私心!”   刘睿影欣然领命。   “刘睿影说的没错,不过天下还是需要个主心骨,顶梁柱!你现在拒绝没事,毕竟还年轻,天下之大还有很多地方你没去到过,我们这些老家伙就先帮你再看看场子。”   寒灯人说道。   刘睿影赔笑客套几句,忽然想起这诏狱总提调本是凌夫人,现在擎中王刘景浩也就是自己的叔父将这职位给了自己,那凌夫人该如何?   “怎么,还不许我和你婶婶清闲些?”   擎中王刘景浩看懂了刘睿影眼神中的困惑,瞬时搂住凌夫人的腰身对刘睿影说道。   凌夫人虽是一僵,却也没拂开他的手,往常傲气的眉眼之间多了股娇媚的温柔。   “哈哈哈!侄儿可就等着喝上叔叔和婶婶的喜酒了!”   刘睿影说道。   余光却是看向岸边,瞥见一道倩影。   半人半狐,身边带着一侍女,手里蹦着一大袋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面带盈盈笑意,踏着月光下的海浪朝刘睿影走来。   “有个事情你绝对不知道。”   刘睿影对赵茗茗说道。   “什么事?”   赵茗茗诧异的问道。   “月光下的血,你知道是什么颜色?”   刘睿影继续问道。   赵茗茗很是茫然,她不仅不知道,还弄不清刘睿影问这话的意思。   “月光下的血是黑色的,就和你当初不告而别的时候我的心情一样!”   刘睿影牵着赵茗茗走到老马倌飘在海面上的尸体前说道。   他身上流出的鲜血,在月光下,果然是黑色的   漆黑无比!   不过这般恐怖的场面,赵茗茗却丝毫不在意,反而羞涩的笑了起来,嘤咛一声扑进了刘睿影的怀里……   刘睿影哪里经得住美人入怀,少年青涩的脸瞬间涨红不已,惹得众人开怀大笑。   张学究已在东海之滨摆开了盛宴,最为诱人的却是每桌必不可少的清酒。   他大咧咧的捏着笔,也不用纸,在木桌上肆意横飞。   屋里酒三半一口一口的喝着酒,千杯不醉的他此刻的脸色却带了微醺,眼神时不时瞟着角落里同样面色绯红的欧小娥。   坐在一旁品酒的萧锦侃双耳不闻旁事,心静的很。   听闻外面动静越发逼近,张学究快速写下最后一划,扔了笔,脸上多了丝逗趣,头也不抬的唤道:“小二!这几个字可够换口酒喝?”   “够!”   刘睿影豪气应道,一行人走进,三三两两成双成对,看的欧小娥越发气恼的瞪着只顾喝酒壮胆的酒三半。   这时,一道潇洒至极的风流音传了进来:“三半兄弟,你要是再不行动,这美娇娘我可就抢走喽!”   众人回头,只见汤中松依旧是往日的浪荡公子的模样,摇着折扇,眼神意味深长的落在酒三半身上。   “你敢!”   “哈哈哈哈!”   酒三半下意识喊出去,又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最终借着酒劲,还是牵了欧小娥的一片一角。   连和大伙畅喝时也不曾放开。   屋里没有小二,刘睿影提着酒壶,带着赵茗茗,挨个敬了一圈。   倒像是新婚小夫妻。   汹涌的东海在酒香的抚慰下平静,时不时激起层层银浪。   似乎,是在为这淋漓盛宴奏乐。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