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题名:碎铁衣   作者:不道不道寒   文案   混球狗将军×钓系病美人   强攻vs诱受,袁牧城×江时卿(吕羡风)   HE,剧情向   八年前一场腥风血雨将萦、柠两州卷入地狱,卫旭王遗子吕羡风自变故后落下重疾徘徊于炼狱;靖平王世子在战中双腿致残,其弟袁牧城自此远赴御州代兄征战。   八年后大黎朝局暗潮汹涌,吕羡风更名换姓重归故土,既为辅佐也为复仇;袁牧城奉父命回到多年未归的阇城,意在肃清内患保全江山。   一个是因复仇而活的蛇蝎,一个是被忠义所困的恶犬。一场赌局的开端让两人相互试探,纠缠不分。   命途因故交叠,最终二人在风波中互相取暖,于苦痛中成为彼此的救赎。   ——   动荡将至,长夜难明。   地下虽有千年骨,谁人无心封帝名。   试问何为辅佐臣?只道吾心归山岭,半纸功名逐水行。   宁俯身首不称王,此生不屑问输赢。   乱世忠王土,只愿认明君。   ——   1.第一篇完结文,不入v   2.接受建议和有效批评,但不接受空口鉴抄,不接受无端引战等低素质言论,空口鉴抄者指路→后记   3.后记放在文末(主讲创作思路,涉及剧透)   4.本文架空,内容纯属虚构仅供娱乐,无具体朝代可考据   5.希望各位阅读愉快,若阅读不愉快,弃文请随意   ==================== 第一卷 江梅引   ==================== 第1章 冒犯   ====================   戌时五刻,暮鼓起,守卫撤下兵器,准备将厚重的城门合起。   门缝还未闭合,恰留出一条小道,两匹骏马一前一后从中飞驰而过,卷起一阵风尘。守卫迷了眼,转头冲着马蹄声去的方向大喊:“站住——宵禁已到,什么人闯城!”   另一旁,一男子正踩着屋脊朝城门飞跃而去,见门闭上后立马调转了方向,一队人马奔着那屋脊上的身影追来。   见状,策马的两人收了缰绳,将马匹勒住。   身后守卫的脚步声渐近,袁牧城单手解了挂着的腰牌丢给身后的男子,说:“何啸,交给你了。”   袁牧城未着铁甲却显狠戾,提起缰绳便朝前驱去。沙场上的血气依稀腾涌在一人一马之间,鞍下的马匹将来不及调转方向的禁军队伍冲散,独自开了条道往城中奔去。   何啸调转马头,朝着守卫举起腰牌:“我乃御州营暄和军副将何啸,翾飞将军受召回阇,何人有疑?”   ——   宅院中,江时卿单手抚着杯沿,另一手持着的念珠轻磕石板,不见喜怒的双眸细细望着被磕响的石板,半晌不动。   夜光泄于霜袍之上,一派淡然清隽,却不料云瓦轻响,瞬时带起他眼底的肃杀。   手中茶盏不知何时被江时卿掷向了屋顶隐秘处,随着碎瓦瓷片落地的一声脆响,一阵刀风从耳畔扫过,江时卿垂首侧身,转而抬脚直踢对方的手肘。   尖刀掉落,黑衣男子肘部发麻,才回首,一只手掌扫面而过,男子后倾着身子避开,甩着发麻的右手去挡,却被一把擒住。   江时卿使力将男子手臂反向一旋,男子吃痛,左手却从腰间摸出锋刃。   刀锋露出,江时卿抿嘴浅笑,袖下方要现出寒光,却忽觉腰间一紧,竟被人往后掳了去。与此同时,将他掳去那人一脚猛踹向黑衣男子腹间,踹得那人霎时呕出一口血。   心觉不安,江时卿当即抬起手肘后击,却被身后那人用臂轻挡了回去,他随即旋身将腰挣出,袖下银针自旋起的衣摆间飞向黑衣男子头部,自眉心穿入。   男子倒地,江时卿这才看清来人的模样。   两人在月下对立而视,江时卿细看了那人,光影下,那男子身躯高挺,轮廓勾出的线条冷毅分明,眉眼兼着凌厉,却又能在露笑时释出些明媚。可在某一瞬间,外放的强势和锐利带着杀伐果断的煞气,无形中从对面那人的眼中漫了出来,很快便又消失了。   “在下袁牧城,表字骁安,擅闯私宅,冒犯了。”袁牧城噙着笑开口,目光却不曾从江时卿身上挪开半分。   闻言,江时卿也笑,眼里却还残留着阴狠。   此时江时卿衣衫凌乱,却意外地增了些勾人的意味,袁牧城只想到了少年时见过的曼陀罗,很美,却又邪又毒。   “主子!”絮果匆忙赶来,见到院中情形后警惕地肃起了脸。   见他将要拔刀,江时卿平静地理着衣衫问道:“什么事?”   絮果也便放松了些,说:“禁军在门外,说咱们宅内可能进了刑狱司的逃犯。”   江时卿看了一眼男尸,说:“人在这儿。”   絮果一时不知该当如何:“那……”   “看样子是死透了,”袁牧城走上前,试了试那人的脉搏,说,“人我带走了,袁某替禁军谢过……”   江时卿接上:“江时卿,表字淮川。”   “谢过江公子,在下告辞。”袁牧城作了一揖。   江时卿点了点头:“不送。”   闻言,袁牧城提着人便走了,他虽一路拖着人却不显吃力,愣是半步不落地跟着絮果绕出回廊,往大门口走去。   望着那人走远的身影,江时卿脸上的笑便也渐渐褪了下去。   “……袁牧城。”   他絮絮念着这个不久前才听过的名字,神色哂然。   那旁,袁牧城才出了江宅,禁军都尉周奇思便上前行了礼:“不知翾飞将军回阇,禁军抓捕要犯还劳烦将军,是末将失职。”   “劳什么烦,好歹周都尉还叫我一声将军,自己人客气什么。”袁牧城把手里那人扔过去,几个禁军惶惶地接了。   “没留活口,但也能交差。”   袁牧城盯着那男子的眉心说着,却又记起那枚一闪而过的银针,他隐约觉得自己在御州的这几年,阇城里的人,愈发不简单了。   ——   “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   苍老而沉重的颤声中,一面军旗展向北方,裹着烈日和鲜血高扬在苍穹之下。江时卿站在旗下怔怔地望着,猎猎风声中,一只手扶上了他的脸颊。   他回神看向前方。   “父亲。”许久之后,江时卿好似只叫了这么一声。   一声嘶鸣划破长空,铁蹄溅起的腥血迸射在铁甲上,失去了红色,此起彼伏的兵马相撞声不绝于耳。   “我等愿伏尸百万,不辱大黎河山!”将士们在厮杀中呼喊着,可豪情壮志转眼便被杀戮踩在了黄土之上。目光所及之处,横尸遍野。   吕晟头戴兜鍪,只冲着他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提起长刀便转身走向战场。   “父亲!”   江时卿伸手去抓,却扑了空。他似乎在尸山血海中看见了被数支长矛钉死在地面的那人,就同方才那般,什么话都没给他留下。   “启殡——”   丧礼声中,江时卿看见军旗轰然倒下,与污血混在一起,被践踏着。一柄长刀登时砍向他的颈间。   凉意袭向心口,江时卿猛地醒来,摸向颈间的伤疤,却碰翻了桌面上已放凉了的茶盏。衣袖浸水后寒意更甚,他坐直将衣衫上的水轻轻抖落,窗却忽地被人破开。   絮果手扶刀柄,在地面滚了一圈后敏锐地站起,见江时卿习以为常地朝他瞥了一眼之后,才放下了警惕。   少年乐呵呵地挠着脑袋朝江时卿走去:“主子,没吓到您吧,听见屋里有声我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呢。”   冷风透过窗钻进屋子,江时卿扶正茶盏后,拿起大氅披在肩上,转身用指节玩笑般轻轻敲了敲少年的额头,道:“怎么,跳窗比开门快些是吗?”   “碰巧在屋顶上,跳窗确实快些,不过这窗子我一会儿就能修好,”絮果憨笑了几声之后,开始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主子您真没事儿吧,方才疏忽了,这次我可不敢大意,不会是毒发作了吧,可这还没到三个月呀……”   江时卿轻笑着回应:“无碍,今夜不该你值守,在屋顶上做什么?”   此刻屋内灯火昏暗,江时卿才从梦魇中醒来,面色更显苍白,少年抬头瞧着他,满心却只想着从话本里学来的那句“红颜多薄命”,一时游了神,半晌没答话。   “絮果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和顾某叙旧了。”   屋顶上遥遥传来这么一声,江时卿随后推门而出,一具身着夜行衣的男尸自屋顶滚落,闷声砸在他面前。还未完全从梦境的刀光血影中缓过来,面前漫出的血腥气引得江时卿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他抬指稍稍挡了挡鼻头,便走上回廊,挪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了。   顾南行提着酒壶,缓步走来,坐下后,他不羁地抹了抹侧脸溅上的血迹,又仰头饮了一口酒,才道:“我风雨兼程赶过来,结果还没坐多久就先替你解决了一个,看来谒门庄副庄主在阇城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江时卿没有回话,只是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刚要带到嘴边时,顾南行拿起酒瓶伸手去碰了碰他的杯沿。   江时卿终于抬眼看向他,笑道:“顾副庄主下次动手倒也不必杀得这么难看。”   顾南行耸了耸肩:“咱江副庄主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还计较起这个来了。”   而后他又问:“这是第几个了?”   “入阇后便有不少人盯着,除去方才那个误闯的,敢动手的这还是第一个。”   “絮果可都和我说了,一入阇你就花重金买了这大宅子,出行时还不避讳,我看你是恨不得在门口贴张告示,让整个阇城的人都知道你是谒门庄的人,”顾南行说着还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那具正在被人清理的男尸,接着调侃道,“瞧,这下得偿所愿了。”   江时卿抿了口茶水,极轻淡地说了一句:“我不同常人,耗不起。”   听到这儿,顾南行敛了笑,坐正身子后只闷闷地喝着酒。   自八年前见过江时卿从濒死的边缘被拉回来后,顾南行便明白那人所中的昙凝血每日每夜都在索他的命,那毒起先发作频繁,且次数不定,随着时间推移,毒越深,发作的次数便越少。寻常人往往因难以忍受毒发时的痛苦活不过一年,但江时卿却熬过了八年之久,如今的身子大概就如同被吊着一口气,不知何时便挺不过去了。   江时卿受不得寒,又陪顾南行坐了一会儿才回了屋。   进门时絮果正在试验他刚修好的窗子,一见江时卿,他便收了窗,道:“主子,修好了。”   江时卿点了点头,拾起案头的念珠,问:“打听到了吗?”   “哦,”絮果正色道,“翾飞将军袁牧城领战将巴狼部铁狼军队的首领击杀,皇上大喜,特召他回朝,今日他赶着宵禁才入阇,还顺便替禁军抓了个逃犯。”   “翾飞将军……”江时卿思索了片刻,才问,“袁牧城可是靖平王袁皓勋的小儿子?”   “正是,”絮果今年十五,个头才到江时卿肩膀处,说话时还得仰头看他,“闻言袁牧城这些年随靖平王在北征战,常驻在御州营地,上回入阇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   “嗯,”江时卿轻转手中的念珠,继续问,“今日颜凌永是不是来过?”   “颜公子派人送来一把琴,请您一日后于弦歌坊听曲儿,还说这不是一般的曲儿,是礼部侍郎专门从生州请来了丝竹乐队,下个月月初会在皇帝寿宴当日演奏的曲儿。那时主子正小憩,我便先收了琴,还没应。”   江时卿手中的动作稍顿,而后在榻前坐下,闭眼回道:“应了,顺便把消息散出去。”   “是。”絮果见他要休息,说完便往门边走去,准备退下。   才要合上门,里面便又传来江时卿的声音:“天凉,衣衫薄了些,你正长身体,自己领些钱让季冬给你备几套。”   絮果开心地探了个脑袋进去,道:“谢主子!”   一日后,江时卿准备出门应邀,这日他着一身浅色深衣,外衫上附简易云纹,半点不与血污之事沾边。有言“粉香处弱态伶仃”,似有若无的疲态反而让他的清逸更增几分泠然。   絮果从门外悠悠跑来,粗气也不喘一声,便说:“主子,打听到了,温氏小公子听闻是皇上寿宴当日要奏的曲儿,今日便要带翾飞将军去弦歌坊。”   闻言,江时卿说:“絮果,把琴带上。”   “可主子不是不会弹琴吗?”絮果怕说错话,越说越没底气。   江时卿手转念珠,往大门走去,回道:“是不会。”   絮果跟上,挠头不解道:“那为何……”   江时卿停步,也不知在凝视着什么,片刻后他才带笑说:“赌一把。”   --------------------   作者想写一个正剧,所以人物有点多,此后每出现一个戏份相对多一点的新人物,我都会在这里简要介绍一下的,当然,涉及剧透的就不说了。   本章新人物(除两主角外):   顾南行:与袁牧城同龄,25岁,与江时卿(23岁)同为谒门庄副庄主,谒门庄就是这么奇怪,有两个副庄主;   絮果:15岁,多年前被江时卿救下后,便跟着他了;   何啸:25岁,御州营副将,先前是袁牧城的随从,在靖平王府同袁牧城一起长大。   周奇思:30岁,都督府都尉。 第2章 赌局   ====================   “表哥,大将军……”   温开森才至弱冠之年,许是这些年与其父温尧远离朝堂之事,孩子心性未泯,此刻正缠着袁牧城陪他听曲儿。   袁牧城翻着从御州营地送来的军报,心不在焉地听着。   怎么也喊不动人,温开森急得直呼其字:“袁骁安!”   袁牧城这才抬起眼,倾身过去。凛凛身躯带来的压迫感让温开森不免胆寒,往后稍稍瑟缩了些。   袁牧城扯了扯嘴角,旋即露出一副混账模样,将手中的折子扔过去:“祖宗,我赶了八天的路,陛下都许我晚几日再进宫述职,您老行行好,放过我行不行?”   温开森有些委屈地说:“往常有这种好事,你可是第一个应的,现今怎舍得说不去就不去了,我倒还想去的很呢。”   “我袁骁安没拦着不让你去吧,”袁牧城笑道,“难不成温小公子的耳朵长我身上?”   温开森略羞赧地说:“你知道的,我爹不喜欢我去那些个地方,大将军,好表哥,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行不行?”   “有美人吗?有烈酒吗?我袁骁安混账得很,不爱听曲儿,温小公子拿什么诱惑我?”   “烈酒没有,美人不知……”温开森似乎想到了什么,抬高了声说,“男美人算不算?”   “我只听过夸女子美的,哪来的男……”袁牧城还没说完,脑中却闪过一个身影。   “江时卿你没听过吧,颜凌永今日请他听曲,他那样貌绝对算得上美人,你信我不信?”   “信你一回,”袁牧城把折子从温开森手中抽回,摆好后站起身,自顾自往门外走去。   “何啸,备马,温公子请客听曲儿了!”   ——   弦歌坊不是寻常的秦楼楚馆。朝臣不得骄奢淫逸,却难免有人成为漏网之鱼,挥霍无度风气不正是一回事,利用这些场所以权谋私内外勾结便是另一回事了。于是内阁商议提出在礼部下设弦歌坊,作为专供朝臣笙歌之地,实则是行督御之责,用以限制朝臣纵欲。   袁牧城在弦歌坊外下了马,副将何啸把马牵了去,掌管弦歌坊的主事一见是翾飞将军,亲自领着带到了二楼。   弦歌坊内三楼为包厢,一楼二楼设席位,歌舞演奏均设在一楼正厅,二楼中央隔空,四周为回形看台,袁牧城倒也不讲究,随便挑了个位子便坐了。   弦乐在正厅开奏,温开森挨着他坐下,兴致勃勃地昂头看着,袁牧城没有他的雅兴,只乏乏地扫视着全场,最后那目光饶有兴趣地停在了一楼。   他碰了碰温开森的肩头,用眼神示意了楼下的某个方位:“那是颜凌永?”   温开森看了一眼,回道:“是啊,就是颜公子今日要来,岑大人才会特意安排奏曲的,明面上说是让他提点提点需要改进之处,实际还不是看在太后和侑国公的面子上。”   如今仗着皇帝生母颜太后的势,又借着父亲侑国公的权,颜凌永自是与同辈的温开森不同,连穿着打扮都是一身的锦衣玉带,毕竟总有人巴望着能攀上些皇亲国戚的名,到哪儿都有人给他捶背揉腰。   太招眼了。   也正是因为太招眼,在他一旁显得极为素雅的江时卿才会格格不入。   “坐在他身旁那位呢?”袁牧城明知故问。   莺歌燕舞之下,袁牧城淡淡地看着,颜凌永时不时附耳过去说几句,那人也不避,只勾唇浅笑着,掩在袖下的手却有条不紊地转着念珠。   既要摄魂,又要成佛。   “那位就是江时卿了,才迁到阇城不到两月,但城内盛传他是谒门庄的庄主,朝中不少人暗中上门拜访,这不还是给颜公子截着了吗,”说到这里,温开森小叹了口气,“可惜了,要说这江公子生得一副好皮相,偏就被颜凌永这个好男色的盯上了。”   看着下方颜凌永对江时卿有意无意的触碰,袁牧城鄙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了,倒还是个死性不改的混小子。”   “我没骗你,这江时卿是个美人吧?”   “是,”袁牧城带着笑,语气却透着冷漠,“是个美人。”   袁牧城离阇多年,不知谒门庄,但他有直觉,朝中争相巴结的谒门庄若是敌非友,必定是个威胁。   “阿城,回阇城去,如今朝中不能没有人。”   袁皓勋的嘱咐回响在耳边,他不能忘。   大黎朝局中的暗潮已经涌动了许久,如今颜、冯两大势力各占一头,不分伯仲,皇权一分为二,独独不在皇帝刘昭禹的手中。   当年袁皓勋和吕晟共同协助先帝刘昀稳固大黎江山,如今刘昀崩逝,吕晟战死,只剩袁皓勋驻守北境,可刘昭禹自继位后便任凭颜冯两家主理朝政,以太后和侑国公为首的颜氏尚且只在朝中揽权,但驻守西境的维明军却是由寅王的表兄冯翰统领,因此冯氏不仅握有政权,还兼有兵权。   袁牧城明白,袁皓勋此次让他回阇,是因为大黎不能只靠平定西、北两境的战事来获得安稳,颜冯两大势力在阇城内明争暗斗,早已不知埋下了多少被利益和权势侵蚀过的烂根。一旦这些烂根蠢蠢欲动,遍布阇城乃至七州,大黎必定支离破碎。   所以朝中要有人,要有能伺机而动,趁早瓦解掉这些烂根的人。可自从八年前卫柠战后,大黎损失惨重,军政势力几乎都换了一拨,眼下他虽进了阇城,却还是要静守一段时间,才能看清大臣们各自与谁为伍。   正这么想着,他便见到颜凌永被人唤走,送茶水的小厮随意地摸了把袖口后,端茶走向正听着曲的江时卿。   寒刃方从袖口逼出,袁牧城当即拔了何啸的刀往那边扔去,刀刃相抵,震得小厮瞬时恍惚。   “何啸,护着他。”袁牧城把温开森拎起扔到何啸手边,便把着护栏转身跃下。   正厅里的人慌了神,乱作一团,又有几名死士趁机亮出匕首奔着江时卿而来。絮果记着江时卿的叮嘱,把刺客往他面前的桌上逼,江时卿岿然不动地饮着热茶,只有在絮果砍向他面前的琴时,才稍稍侧了侧身。   袁牧城出手狠绝,力量极强,一手锁住喉便即刻将死士的脖子扭断,单脚挑起木凳把人压在地面,转头捡起一支筷子便穿透了对方的肺。至江时卿面前时,他单手挡下最后一名死士的腕部,风轻云淡地用匕首划拉过那人脖间,热血喷溅而出,江时卿侧过了脸。   人倒在了他面前摆着的古琴上,袁牧城抬脚踩在矮桌上,提起人往旁边一扔,稍稍俯着身盯着江时卿,逢场作戏一般,说道:“抱歉,出手狠了,没留活口。”   星星血点从衣衫一路延至雪白的脖颈,分明是杀人如麻那般的可怖,可在这人身上却如妆点般,敢道艳如桃李,冷若冰霜。   江时卿缓缓抬眸,毫不露怯地对上袁牧城的双眼,道:“多谢搭救。”   眼下对面的人越沉静,袁牧城便越是觉得他诡秘难测。   寻常人遇到这种事都慌不择路,可江时卿似乎连掩饰都不打算做,反倒坦然得有些过分。   “主子,颜公子送的琴毁了,待他来了可如何交代啊?”絮果指着裂成两半又染上污血的琴,像闯了大祸一般喊道。   袁牧城睨了一眼桌面,颇有诚意地说:“这琴毁了也有我的一份,改日袁某当登门拜访,赔公子一把新的。”   江时卿眼神如幼兽般纯善:“上次袁公子的搭救之恩江某还未谢过,此次又欠了一条命,怎敢讨要赔偿。”   说的话都好听,只不过没一句是真的。   今日江时卿借刀引他出手,他明知江时卿有能力自保却也陪他演了一出急公好义,更有趣的是,两人都知道对方想借机试探的心思,却还问心无愧地装模作样。   虽然他尚且不知江时卿是何目的,但他正巧想探探眼前这人的底细,既然江时卿给了他机会,他便顺理成章地接了。   于是他也顺着演下去:“我广结善缘,不求回报。”   “那江某便欣然接受,却之不恭了。”   说着,江时卿便拿了帕子,蘸着杯中的茶水擦拭血迹。他擦得极细,绸面蹭过脖颈,水痕混着血迹抹成一片,滑落至衣领又晕开,越过衣领的水痕却一路向下,延至看不见的地方。   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却诡异地透着些蛊惑。可惜他袁牧城不是颜凌永。   袁牧城嗤笑了一声,又盯着他看了片刻,才说:“没擦干净。”   江时卿顿了动作,挑起似笑非笑的眼角,轻声说:“擦不干净。”   颜凌永带着护卫汹汹而来,却见坊中已是一片狼藉,此时礼部侍郎岑昱刚巧进了门。   “岑大人!当初是你在家父面前夸下海口说这曲目定会深得陛下心意,可今日还没到陛下面前,就已经闹了这么一出,你是什么意思?”颜凌永勃然大怒。   袁牧城见到人后,收回脚,气定神闲地站直了身。   岑昱一见翾飞将军也在,心中更是不安,只好战战兢兢地站出:“所幸没有不必要的伤亡,下官定会彻查此事,还望翾飞将军和颜公子……”   袁牧城烦透了官场上的这套,直言道:“岑侍郎倒不必拘礼,不该我管的事,我半点不会管。”说完,他便离了场。   颜凌永闻言才惊觉袁牧城也在场,觉得面子更挂不住了,不领情道:“岑大人,今日是我颜凌永请的客人差点在弦歌坊内出了事,你把颜氏的面子往哪儿搁?”   弦歌坊内出了这么一茬,虽来者针对的是江时卿,但此事若传出,便只会说有刺客暗藏于弦歌坊,大可上到弑君之罪。岑昱自然想在事情还未闹大之前先把势头压下去。   岑昱把人请到一旁低语:“颜公子,此事说小可小,说大也大,您若不主动提起此事,来日下官查明是何人所为,定当亲自谢罪。朝中各人也知晓,在下是蒙侑国公深恩才能任礼部侍郎一职,今日原是为了应颜公子所求,才以练曲为名安排了这场奏乐,若此事闹大了,颜公子也难免受累。”   话在理,颜凌永也只得作罢,心中盘算着如何向江时卿交代此事。   那旁,江时卿扔了帕子站起,杯中的茶水已从淡红转为了深红。   “颜公子,既已如此,江某便先告辞了,多谢款待。”   江时卿没有给颜凌永说话的机会,立即叫了絮果便往门外走去。   “絮果,带上琴,走吧。”   ——   夜里,袁牧城小饮了一口酒,蹙了眉。   果然,还是御州的酒更烈些,可哪里的酒他都不喜欢。   “查到了吗?”何啸刚进屋,袁牧城便问了一句。   “都查清了,”何啸说,“谒门庄是近两年才在江湖中兴起的一个组织,起先靠买卖消息为名,后来也沾手杀人买卖。传闻谒门庄有两位庄主,但至今未有人知晓庄主姓甚名谁。至于阇城内的江时卿,只查到朝中派去江宅试探的人,都身中银针,负伤而归,而谒门庄其中一位庄主便是以银针杀人闻名于世,所以便有人猜测江时卿就是谒门庄的庄主。”   谒门庄这样一把利刀,用钱便能驱使,莫说朝野,纵是帝王也想独霸这样的利器。毕竟没有主人的刀,随时都有可能会刺向自己。所以有的人想获得这把刀,而有的人得不到便想毁了它。   不管颜凌永接近江时卿是何目的,但多少都有侑国公或太后的授意。可为何江时卿偏要在这时接近一个常年征战在外、不经朝堂之事的武将呢,谒门庄不属于任何一支势力,究竟所图为何。   袁牧城把玩着手中的杯盏,半点笑容都没有,眼中渐生出阴鸷:“倒是有点意思了。”   --------------------   “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出自《苍鹰击·割爱》   ——   文章架空历史的哦,所以有关政权结构和官职的内容都是杂糅了很多朝代的,有些机构的名字,例如弦歌坊、刑狱司等都是我编的,以后有提到相关官职或者政权等架空的内容,我都会在这里解释一下哒   ——   本章新人物:   温开森:20岁,袁牧城表弟,父亲温尧是内阁次辅,姑母温豫是袁牧城的生母;   颜凌永:24岁,父亲颜有迁(侑国公)是内阁首辅,姑母颜绎心是太后(皇帝生母)。   岑昱:礼部侍郎 第3章 故人   ====================   次日,换上官服,配了冠,袁牧城便进了宫。   袁牧城才行完跪拜礼,刘昭禹便起身下阶:“骁安回来了,快起来,三四年未见,没想到铠甲比阇城的水土还养人,看你这模样,是愈发俊气了。”   袁牧城笑道:“陛下说笑了。”   刘昭禹拍了拍袁牧城的肩头,叹息道:“看看,若你大哥没伤,你也该比他高些了。”   闻言,袁牧城一语不发,只沉默地望着地面。   “瞧朕,这时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刘昭禹摆了摆手,转身走回殿上坐下,“怎么样,朕听闻这次你带领暄和军把那铁狼军队的首领斩于马下,不逊于先帝在位时靖平王领战的风采,靖平王教得好啊!”   袁牧城说:“陛下过奖,保国安民本是暄和军的职责所在,也是臣的职责所在。”   “此次大胜,朕定要封赏。暄和军远在御州,朕已下令犒赏,待选个日子,朝中设了庆功宴,你这个大功臣可要给朕赏个面子啊。”   袁牧城跪谢:“陛下有赏,臣自当受领,以敬隆恩。”   刘昭禹见他又跪,说:“骁安,朝中文臣不讲礼数,动辄得咎,你就不必如此了。”   “陛下……”   常公公作揖,才要开口劝谏,刘昭禹不耐烦地朝他摆了摆手。   刘昭禹在位五年,继位时不过才二十二,也正因为年轻,这位新帝耽于享乐的种种行为都受到了朝臣的宽容,可五年过后,唯一得到改变的只有权力的倾斜。皇帝有帝位在身,但大黎臣民效命的实际却是颜、冯两大势力。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刘昭禹也是,可这位傀儡皇帝似乎从未想过要改变这个局面。   刘昭禹望着袁牧城,本想说些什么,临到嘴边时却改了口:“好不容易盼你回了次阇城,便多待些时日再走吧,朕身边的故人,不多了。”   ——   宫门外,袁牧城拉过马,便朝着何啸说:“何啸,去挑一把最好的琴,公事办完,该赔礼去了。”   何啸得了令,先行去了市集。   袁牧城也上了马,才调转马头,便有一男子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怎么,翾飞将军这么急着是去见谁,比与故人叙旧还重要?”   还未转身,袁牧城便笑了:“小弟有错,陆大将军恕罪。”   陆天睿身穿官服,玩笑着往跳下马的袁牧城肩头捶了一拳,笑道:“好小子,穿着官服有模有样的,在御州有不少姑娘倾心吧。”   陆天睿身为都督府的大将军,统领阇城内的禁军,素来倾仰忠义之士,也因此与袁家交好,虽长了袁牧城十岁,却真如亲兄弟一般与他相处着。   阇城转凉,寒风向着冻骨的趋势奔去,可无论天气怎样变化,陆天睿都是一副铁骨铮铮的挺立模样,和上次袁牧城见他那回相比,一点都没变。   “在军营里能见什么姑娘,不过要说我是凭借出色的容貌打退了巴狼部倒是不假。”袁牧城接话侃道。   “瞧你这混样儿,半点没变,”陆天睿说,“你大哥可还好?”   袁牧城笑了笑:“大姐她挺好的,不过御州英俊儿郎不少,指不定哪天就被拐跑了。”   陆天睿推了他一把,说:“我问的是你大哥,能不能有个正形?”   “行,不逗你了,大哥好生养着呢。”   “那……”陆天睿犹豫着问道,“他的腿是不是……”   袁牧城没说话,只是点了头。   这回陆天睿安慰地拍了他的肩,替他拉过缰绳:“好了,你有事便先走吧,今日莫不是我瞧见了你,估计该要等离阇的时候才能记起有我这么个人了吧,改日自带酒水到我府上谢罪。”   袁牧城随即上马,作了个揖:“陆大将军宽宏大量,这赔罪酒骁安记上了。”   说完,他便拉起缰绳飞驰而去。   直到望着袁牧城策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陆天睿才垂首笑了一笑,转头进入宫门,那嘴上似乎还在喃喃着什么,可除了他自己,谁人都听不真切。   “追不上。”他说。   此生注定了镇守阇城,那千里的雪野,万里的河山,便追不上。   ——   江宅内,江时卿正坐在水池石桥边喂着鱼,饵料方才丢入池中,便引来半池的鱼争相抢着食,饵料快丢完了,底下的鱼还不知饱地张嘴讨着。   “主子,翾飞将军当真带着琴来了!”絮果绕着石桥跑来。   絮果才跑了一半,江时卿头也不回地说了句:“回绝了。”   “哦。”才看了开头的好戏就因为这么一句话散了,絮果感到有些可惜。   没一会儿后,江时卿见回完话的絮果走来,问:“怎么说?”   “将军说明日再来。”   “明日也回绝了。”江时卿轻拍着手,想把手上饵料的残渍清干净。   絮果不解:“啊?”   “你主子的心岂是我们能摸透的。”顾南行拎着壶酒,抓起一把饵料就撒进池中。   江时卿瞥了他一眼,说:“撑死了算你的,到时自己买回来补上。”   “淮川你有点心吧,”顾南行说着便跨起只脚靠坐在石桥边,冲着发愣的絮果说,“絮果,你季姐姐要带你买衣裳去,现在可到处找你呢,下回有这种好事别让她知道了行吗,显得我很不体贴。”   “这么多年了,我可没指望咱们顾主子能做个好人,更不指望主子能像江主子那样体贴。”十六七岁的女子笑吟吟地走来,颊边的梨涡更显俏丽。   顾南行像恍然大悟一般,指着江时卿:“话说江淮川你那勾人的本事可别往我们家季冬身上使啊,我带大的姑娘可不能当小寡妇。”   “呸呸呸,主子说什么呢!”季冬一脸懊恼地看着顾南行。   顾南行饮酒自罚,话却被江时卿接了去:“你这嘴若是去寺里开个光或许可以做个镇庄之宝,往后别人动刀动剑,你动动嘴皮子就行了。”   “哪儿能啊,镇庄之宝非江副庄主莫属,”顾南行说完还朝絮果使了个眼色,“是吧絮果?”   絮果撇过头,装作没听见。   江时卿拢了拢氅衣,转头示意絮果:“去吧,也给你季姐姐备些。”   絮果顿时来了劲儿:“好嘞!”   “季冬谢过副庄主!”说完,两人便乐滋滋地一起走了。   顾南行低头望着酒壶,笑道:“还真是老夫心与游人异,不羡神仙羡少年啊。”   正感叹着,一只钱袋扔进了顾南行的怀中,他拾起一掂,分量沉得很。   “酒钱,”江时卿说,“帮我办件事。”   ——   太尉府内,徐玢一脸阴郁地看着面前跪着的余敬,怒道:“余敬,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徐玢辅佐皇帝刘昭禹多年,做事谨慎,虽身为太尉,但在外人面前向来温良,今日得知自己教导多年的学生私派死士到弦歌坊刺杀江时卿后,难得发了脾气。   可余敬性子倨傲,未觉自己有错,反而抬头辩白:“颜凌永与江时卿来往密切,若不趁此机会斩草除根,有朝一日谒门庄成了颜氏麾下的棋子,先生与寅王的胜率还能剩多少?”   “事已至此你还要争辩?我徐玢怎会教出……”徐玢甩袖,缓了怒气后才又说,“我问你,弦歌坊是何地,江时卿是何人,敢在这时动手你有几成把握?”   “江宅难闯,派去的死士再无踪迹,江时卿行踪不定又常在宅中,我们无从下手,颜凌永既然在这时宴请江时卿,便是给了可乘之机,而弦歌坊又是岑昱的地盘,在那里动手只要不伤及朝官,不留把柄,便……”余敬顿了顿,“若那日没有袁牧城在场,指不定能一举端了岑昱和谒门庄。”   徐玢说:“你还派了人去江宅?”   这时,站在一旁没出过声的许弋煦垂首回道:“是学生派的。”   “糊涂!”徐玢指着两人本想再骂几句,最后还是作罢,转向余敬,说,“余敬,你敢出这个手不就是看中了江时卿在朝中无权无势,就算被暗杀也只是当个普通案子草草揭过。可是,你以为没有袁牧城在场,江时卿便会让你得手吗?弦歌坊出事是可以除掉一个岑昱,可你想过没有,寅王势头正起,此时颜氏示好的谒门庄出了事,他们第一个怀疑的会是谁?”   余敬不解:“可颜氏与寅王水火不容不是朝中人人心照不宣的事吗?”   “你去朝中看看,有谁会把此事挂在嘴上,”徐玢皱起眉,“颜氏与寅王两家独大,可谁若先挑起事端,就相当于给了对方一个反击的借口,到时在外人看来,颜氏是自卫,而寅王就是挑衅,你明不明白?”   见余敬不回话,徐玢摇了摇头,拂袖离去:“罢了,你回去思过,想通了再来寻我。”   ——   一连吃了五日的闭门羹,袁牧城心情极差,回府后便拎刀狠练了一把。翾飞将军早年间在阇城里靠荡然肆志混出了“半个混球”的名号,如今这“半个混球”改邪归正了,却遇上了另外半个混球。   江时卿,欲擒故纵玩得开心吗?   这么想着,刀刃顺院中垂落的枝条划下,随着袁牧城脚下的一个回旋扫过地面,而后他单手撑地跃起,挥刀在空中划了几道后,从水缸中挑起一注水洒向叶片,最后转腕将刀利落收于身后,一掌挥向身旁的树干。   簌簌声中,水珠才沾叶片便随着落叶洋洋滴落。   一旁的何啸抹了把脸上的水,又弹开肩头的落叶,问:“主子,今日还去吗?”   “不去了,”袁牧城把刀扔给了何啸,拿起汗巾,问,“近日弦歌坊有什么情况?”   “岑侍郎把死士的尸体均数移交给了刑部,又到户部把弦歌坊的人都查了一遍,最后以弦歌坊主事玩忽职守为由,撤了主事的职。”   袁牧城问:“半个字没提那日奏曲之事?”   何啸说:“提了一嘴,所以生州来的乐队昨日就被送走了,陛下寿宴在即,现在岑侍郎正在阇城内急召乐馆里的伶人重新安排曲目。”   袁牧城将汗巾往石桌上一扔,哼笑了一声:“自己搬的石头,还是砸自己的脚比较合适。”   何啸才把刀收回鞘中,袁牧城就拍了把他的肩,说:“今日陆大哥不当值,带几壶好酒,走一趟。”   ——   未到梅花开放的时节,梅树还未见花瓣,枝头在余晖下倒显得落寞。荟梅院中,一枚白子落于棋枰之上。   “往前先生与我提过,靖平王府与庄主勠力同心,可看样子,庄主似乎从未和袁氏提过谒门庄。”江时卿将双指收回至棋盒上方。   “朝局之上,入局者皆是棋子,有时同道者到必要时再相见,才是对操局者最大的保护,”姜瑜静视着棋盘,伸指在盒中探着黑子,捡出一枚缓缓落下,接着说道,“如此说来,袁牧城可是已经与你遇上了几遭?”   “不多,只见过两面,”江时卿瞧着棋局,顿了顿才说,“想着起先便是因探听到阇城内埋有大渪内线,庄主才允我迁到了阇城,前几日先生又托人传信,说此事可寻袁牧城一同查明,我便拾了个机会,欠了些人情。想必袁牧城一时半会儿还忘不了这笔人情债,日后自当会与我有所来往,只是不知先生和庄主打算如何?”   姜瑜拿着棋子轻轻敲击着棋枰,道:“庄主的意思是将阇城的事都交由你了,要如何全权由你做主。只是靖平王在御州多年,鲜少与朝中的文臣武将来往,袁牧城虽已回阇,但无异于孤身作战,无论对何人何事自然也都有所戒备。庄主不言明你的身份,先生碍于这张在阇城里被人看熟的脸也难出面,便只能劳你多费些神,助他剿清大渪暗桩了。”   江时卿点了头,接着下了一步棋,才问:“先生今日便走吗?”   “今日是该要走了,”姜瑜说,“原是算好时间来的,路上和林梦听到了些关于解药的消息,便耽搁了,林梦也转道去了岙州寻药,大概晚些日子才到。”   江时卿说:“双昙山到阇城的路途也远,先生们有事托庄内的师兄弟捎个信就好,亲自来一趟还劳累了。”   姜瑜笑了笑,迟迟未落下黑子,只在夜幕下看着江时卿,说:“我与林梦本就想寻空来看看你,恰好此次也有些关于袁牧城的事要同你商量,虽托人先捎了口信,但算着那昙凝血又该闹腾了,我们还是没放下心,便来了。林梦倒是没打算回去了,但庄主那边我还有些事没交代完,本欲多待几日,便也不能多留。淮川,不要怪先生。”   晚风嵌着凉气,一缕一缕扫过指缝,江时卿默然不语,只垂头凝视着棋子,笑了一笑,道:“这身子衰若败絮,早该入土了,只是大仇未报,还留着点念想,所以暂且入不了黄泉,先生们不必过多挂怀。”   说着,江时卿手中棋子被指尖搓得发热,静了片刻后,他说:“况且,先生于我有传道授业之恩,本就是我欠先生的,又怎会怪罪。”   闻言,姜瑜夹着棋子的右手一滞,愣了愣才又收回至胸前,靠放在桌上。   “阇城鱼龙混杂,眼下不仅是袁牧城,就连整个靖平王府都难躲明枪暗箭,你且当心些,待此次回去同庄主言明后,先生便来阇城助你。”说到这儿,姜瑜便又盯着江时卿出神,只在许久的沉默后突然又叫了一声:“淮川。”   “嗯?”江时卿抬眼看着他。   姜瑜老了许多,十年前刘昭烨坠江后,曾为太子太师的他便消失在了朝野中。那时江时卿才十三岁,活在一个名叫吕羡风的躯壳之中,他见过刘昭烨,却不懂同室操戈的残酷,后来在十五岁时,他遇见了姜瑜,同样不理解他辅国安邦的抱负。   如今,姜瑜将半生都献出去了,却好似还有许多话被压在了他的理想和抱负之下,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你比上回瘦了,”姜瑜沉默了片刻,才道,“先生拖累你了。”   江时卿笑了笑:“我帮先生是各有所需,何来拖累。”   姜瑜没有吭声,便也随他笑了起来,心却还是发沉。   --------------------   “老夫心与游人异,不羡神仙羡少年”出自清代袁枚《湖上杂诗》   ——   本文的太尉与历史上的太尉有出入,本文的太尉是最高行政长官,品级与职责相当于丞相。   ——   本章新人物(按出场顺序,人物有点多)   刘昭禹:27岁,大黎当朝皇帝,曾为五皇子;   常颐:服侍在刘昭禹身侧的宦官;   陆天睿:35岁,都督府大将军;   季冬:17岁,被顾南行救回来后便跟在他身边的姑娘。   徐玢:字伯瑾。太尉,相当于丞相。   余敬:徐玢的学生,在国子监当学正。   许弋煦:字正言。徐玢的学生,也在国子监当学正。   姜瑜:字与川。江时卿的先生,教导他文礼权谋。 第4章 赴约   ====================   “絮果,走了。”   姜瑜走后,江时卿对着屋顶上打盹的絮果叫了一声。   絮果耳朵尖,一个激灵便起身跃下,跟着江时卿离了荟梅院。   当初江时卿买了江宅后,又在靠近城郊的地方买了个隐蔽的小院,阇城内人人皆知宾客如云的江宅,却不知此处还有个销声避影的荟梅院。   为了避人耳目,两人没骑马也没驱车,是走着去的。此刻赶上宵禁,阇城内封城闭市,市集关了,灯火俱灭,街巷无人,夜里的风再混着湿气,刮到衣袖里的便只剩下了寒凉。   江时卿也不说话,一路上更是僻静。等走到金缕大街上,两人却偏巧撞见了才从陆天睿那儿出来、此时正回府的袁牧城和何啸。   袁牧城一眼便认出了江时卿,带着半肚子还未消完的闷气走上前去。   “这不是江公子吗,怎的这样不巧。”   江时卿自是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袁牧城心里记着仇呢。但他偏不提还琴的事,只行了礼,回道:“先前不知将军身份,在弦歌坊内失礼了。”   夜色下的那抹素淡不冷不热地撺掇着袁牧城的火气,他假笑道:“都有过命的交情了,还谈什么失礼。”   “既有过命的交情,将军还赔什么礼呢?”江时卿说。   两人面对面站着,袁牧城身量高出了半个头,江时卿只得抬眼看着,看似乖顺,眼里却满是晦暗不明的颜色。   袁牧城虚情假意道:“客套话不必说,礼还是要赔的,只不过……”   “下月初四,如何?”没等袁牧城把话说完,江时卿便答了。   袁牧城爽快应了:“好,袁某定于当日赴约。”   夜风在两人中间摇摆而过,江时卿忍了咳,说:“那在下便先告辞了。”   袁牧城让开了身,却在江时卿路过他的肩头后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月黑杀人夜,絮果小公子可要护好你家主子啊。”   絮果脚步一顿,谁知江时卿头也没转,当仁不让地回了一句:“积愤成疢痗,何副将要提醒你家将军当心身体。”   袁牧城站在原地,玩味地看着前方。   两个彼此知根知底的禽兽披着皮装人,也不知道演给谁看。   ——   夜间,江时卿誊了一份内阁及六部的名单,将人划出了几个阵营后才搁了笔,而后捏着纸头移向烛火。   跨进门的顾南行才见他手中的纸张燃起,便张嘴调侃道:“大晚上还在屋里玩火,不怕起夜起的厉害?”   江时卿甩了甩燃得差不多的残纸,将其轻扔进手边的铁盘中,说:“生来无趣,就这么个癖好,爱烧纸玩儿。”   顾南行随意地掀了衣摆,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说:“确认过了,是有几只混在里面,看样子要在那天动手。”   江时卿轻笑:“都是些饿久的驯兽,伸出根竿子就往上爬了。”   顾南行仰头饮了水,问:“你与袁牧城谈的怎么样?”   桌上落了几滴壶中洒出的水,江时卿拿起帕子一边轻拭一边回道:“不怎么样,凶得很。”   “是吗,絮果可不是这么说的,”顾南行散漫地靠在桌边,疏朗的眉目间透着点痞气,他转头坏笑着,“不过你们这些大男人之间的迎来送往,小孩子看不懂也正常。”   江时卿说:“拴了链子的猛兽也还是会咬人的,是该让絮果避着点。”   “不是要寻袁牧城联手吗,把人拒在门外就罢了,又把堂堂将军说成是栓了链子的猛兽,说他是你的仇人我都信。”   江时卿收了手,理着衣袖回道:“谁让这位大将军见惯了趋炎附势,想获取他的信任,自然是要多费些苦心了,主动示好的人把身价降得太低,恐怕入不了他的眼,倒不如一开始就把架子端得高些,省得他觉得自己纡尊降贵。”   “咱江副庄主可真够见外的,与我还说什么场面话,”顾南行把空杯放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杯身,道,“你屡次将人拒在门外,分明是不想给靖平王府招风惹火,毕竟谒门庄不受官府管制,杀人放火的事没少做,所以在外人眼里,袁牧城与你自然是越生疏越好,不过,是你先把人招到门外的,不管不顾也忒无情了。”   “不把人招来,接下来的好戏可就不一定能开场了,”江时卿微笑道,“顾副庄主有闲心套话,还不如省下这时间多喝两坛好酒。”   “这不是正等着你请我喝吗,”顾南行也笑,“我可是听说明日皇帝大设庆功宴,你那位翾飞将军加官进爵有望啊。”   “若真是加官进爵,那袁牧城还真就惹上大麻烦了,”江时卿静视着跳动的烛光,神色渐暗,“这奖赏落谁身上都行,唯独他不可以。”   ——   西宫,颜太后扶着额阖眸倚靠在躺椅上,眉头不见舒展。颜有迁借着庆功宴和探望的由头,正在太后宫内安抚着。   “臣特意去吏部探了口风,陛下应当没有封爵的打算。”颜有迁说。   颜太后望了一眼底下站着的颜有迁,心中忧思未减半分,只叹了口气,说:“禹儿那般捉摸不透的性子,哀家担忧他在庆功宴上兴不由己,说封便封了。先帝便已经破例封了异姓亲王,那袁牧捷征战时伤了腿,便又得了个靖方侯的爵位,如今暄和军的兵权握在袁氏手中,若再出个侯爷,这大黎岂不是要改姓!”   颜有迁年近五十,因着太后亲兄弟的名分,又被敕封为侑国公,如今在内阁中掌大权,性子自是稳当些,他说:“太后莫要动气,陛下年纪尚轻,还念及袁牧城这位故交,容易感情用事,可袁牧城封侯,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闻言,太后抬手摒退了正给她揉捏肩头的宫女,坐起身问:“怎么说?”   颜有迁缓了语气,继续说:“当年先帝崩逝时,足下只剩陛下和寅王两个皇子,拥护先太子的朝臣或改变立场,或如温尧一般不问政事。寅王生母冯氏病逝后,他便凭借冯翰和冯若平的势力立于朝野之中,如今冯翰统领维明军驻守在生州营地,在兵权上能与之抗衡的只有靖平王。树大尚且招风,更何况人,袁氏已有一王一侯,若再多一个侯爷,势必遭受非议。靖平王独掌暄和军,不与寅王为伍,到时冯袁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袁牧城封侯便是把战火从朝中引到了生御两州,这可是牵制寅王和靖平王的好机会。”   颜太后面上的愁容褪去不少,髻上的步摇映着流彩轻晃,溢出的光直教人眼花缭乱。   ——   庆功宴上,曲声止息,舞姬挪着步退下,发间的步摇混着宫灯的明光,不比颜太后的珠宝逊色多少。   轻歌曼舞固然好看,但袁牧城只管拨弄着自己案上的菜,心却吊着不敢有一丝松懈,四周盯着他的眼睛不少。   这位大黎帝王的心思是个变数,袁氏今日是否会再次被推上权势的风口浪尖,全在刘昭禹的一念之间。   可一整场宴席过去,这位庸君只提了粮饷的赏赐,对于爵位的封赏却连半个表示都没有,最后在众人的揣测中又将自己灌得烂醉,以一种荒唐却又在意料之中的方式草草地结束了这场宴席。   出了宫门,袁牧城一改赔笑的脸色,从何啸手中牵过缰绳,木着神情便驰入了墨色中。   他本想寻地方讨个清净,却发现偌大的阇城,连个发泄之处都没有,进了门是靖平王府,出了门便是无数只等着看好戏的眼睛。   曲意逢迎,进退维谷,就连进肚的酒水都喝得不痛快。   真他娘的不爽。   ——   两人在街上偶遇那日本是月末,没过几日便到了初四,袁牧城再次登门,江时卿确如当日所言,在宅中等着他。两人此刻正在初见的院中,打着哑谜。   江时卿用指尖抚过琴弦,轻声说:“将军庆幸吧,虚惊一场。”   袁牧城站立着俯视他,眼神像是要扒了对方虚伪的外皮那般劲烈,可他竟挑剔不出那人外观上的一点缺陷,正愁时,他瞥见了江时卿右颈处一道突兀的疤痕。   “江公子这是,”袁牧城盯着那疤痕,说,“失望了?”   江时卿抬头,见逆光下似是被芒彩笼着的那具高大身躯,瞬时被晃了眼,眉头不自觉地蹙起。他站起身,说:“怎么会,在下感念将军的救命之恩,倒是对将军的安危挂心得很。”   “是吗?挂心怎么不见江公子有所表示呢?”说着,袁牧城便伸手探向那脖颈。   江时卿敏锐一避,抬手用手背挡在了袁牧城的掌前,忽而笑道:“在下可未曾听闻将军有这嗜好。”   “哦?还有江公子不知道的事?”没能得逞,袁牧城心中不悦,收掌将江时卿挡着的那只手擒住,拉向自己的胸前。江时卿未料到袁牧城此举,又抵不过那人的力量,足下不稳就撞了过去。   咫尺之间,他瞧清了那道疤痕,像是刀伤,可看样子是个旧伤,少说也有五年不止,伤口很深,恐怕是还差一些便伤到了经脉。   “咳……”那旁,守在廊下的何啸看了一眼身旁的絮果,轻咳了一声。   絮果扭头问道:“何副将可是身体不适?”   “没……”何啸觉着絮果年纪过小,想让他的注意力从那边贴着的两人身上挪开,于是又支吾道,“那什么,絮果小公子又长高了。”   絮果赶忙回了个笑脸,尴尬气氛中,他只好上下细看了何啸一番,回道:“……何副将也是。”   那旁,江时卿趁着袁牧城晃神,在他耳畔说道:“将军想看,也不必靠得这般近。”   袁牧城浑惯了,立马便从方才的猜测中回过神来,说:“不近怎么瞧得清呢?”   “我不遮不掩的,不是任将军看了吗?”   袁牧城这才松了手,江时卿揉着被捏得发疼的手腕,退了一步,若无其事道:“明日是皇上的寿宴,将军不若多留心些。”   袁牧城正经道:“公子何意?”   江时卿说:“凭将军的身手,处理几个上不得台面的刺客,想必不是问题。”   袁牧城的脸瞬间沉下,正要转身走时,江时卿不慌不忙地开了口:“还是待到明日再辨真假吧,将军一人所为,可牵连着靖平王府和暄和军。若是假的,不过是有惊无恐,若是真的,那便算是在下给将军的谢礼。”   一句话刹那间驱散了袁牧城的冲动,若他此时去寻刺客,遣人搜查时用的什么理由,刺客是何人,又该如何辨别,若查出刺客该怎么解释自己突然要求搜查的行为,倘若查不出,便会给人扣上刻意扰乱寿宴的帽子,万一第二日仍有刺客,自己便可能背上幕后主使的罪名。   如今他在阇城的一言一行,代表的不是他袁牧城,而是靖平王府和暄和军,朝中盼望着他出事的人只多不少,他不能冒进,只能求稳。   而江时卿选在刘昭禹寿宴前日才告知他这个消息,就只给了他两条路,要么继续做个忠臣良将保护皇帝,要么趁机借他人之手弑君。但他不会选第二条路,如此一来,江时卿便是给了他一次机会——向大黎表忠心的机会,而靖平王府和暄和军正需要这样的机会。   可即便今日江时卿不告诉他这个消息,到时他也定会选择护卫刘昭禹,如今江时卿卖了他一个不得不收的人情,究竟有何目的?   没有立场的人是不可捉摸的变数,最可怕。   袁牧城轻咬牙关,对上了江时卿那双若含秋波的眼,日光横在两人之间,却照不暖袭人的风。   在对视中,袁牧城轻染笑意,语气薄寒。   “淮川,你可真叫人心神不定啊。”   --------------------   “月黑杀人夜”出自元怀《拊掌录》“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积愤成疢痗”出自谢惠连《西陵遇风献康乐》“积愤成疢痗,无萱将如何”   ——   本文的宵禁指每日到戌时五刻(晚上八点到八点十五),封城闭市,不限制百姓出行,但不得进出城门,城中会有禁军夜巡,亲卫军守门,由于宵禁时街上灯火俱灭,百姓一般都会留在家中。   ——   本章新人物:   颜有迁:侑国公,皇帝刘昭禹的舅舅,太后的兄长;   颜绎心:太后,刘昭禹生母。 第5章 寿宴   ====================   皇帝寿诞当日,长明殿内设席,上至太尉,下至六部尚书,皆围坐于殿内为刘昭禹祝寿,唯有寅王远在柠州,只差人送了厚礼。   礼乐声中,袁牧城将酒杯送向嘴边,略带轻浮的目光淡淡地越过杯沿,跟着每位舞女的身姿挪动,在周围那几道有意无意瞥过来的眼神中,他这一派色令智昏的模样像极了挂不住伪装的浪子。   当然袁牧城并不介意那些人怎样看他,借着观舞,他早已在长明殿内扫视了一圈。   陆天睿今日也在席,刺客若想动手除非能近得了刘昭禹的身。而端进长明殿的酒菜要经数次查验,难以下手,刘昭禹身侧此时也只有太后和服侍了多年的常颐。如此他也只能静观其变。   皇帝的寿宴无非是些嫔妃争宠、臣子讨喜的场面,虽有百官朝贺,却免不了繁礼多仪,人人拘礼,撑开了眼也见不到几颗真心。刘昭禹此刻高坐金阶之上,面上见着欣喜,杯中的酒早已索然无味。   颜有迁端坐案前,见刘昭禹坐得有些乏了,便对着岑昱开口:“老夫听闻岑侍郎特寻民间乐人为陛下寿宴备礼,不知岑侍郎打算何时将此礼献给陛下啊?”   刘昭禹一听,来了兴致,说:“民间乐人?朕倒不曾见过,岑侍郎,侑国公所言可是真事?”   岑昱理着衣衫站起,走到殿中行了跪礼:“回陛下,此礼乃是臣在阇城内精挑细选出的乐人特意准备的小调,承陛下隆恩,今日若能荣登宫廷替大黎百姓向陛下献礼,当是臣之荣幸。”   “好!”刘昭禹兴起,朗声道,“这民间乐人所唱的小调究竟与宫廷中的有何不同,朕可得好好品品!”   怎料乐人还未宣进殿,长明殿外兵甲声便已盖过了恭贺声,那般威肃凛然,引得殿内烛火阵阵抖擞。   “殿外何事?”刘昭禹搁了酒杯,开口发问。   周奇思身披甲胄进殿,于御前下跪,回道:“启禀陛下,有刺客混入宫中,乐人均数死于进宫的甬道上,禁军正在宫内搜查刺客踪迹。”   冯若平对此嗤之以鼻,望着周奇思掸了掸宽袖,说:“陆大将军今日不过是在殿内为陛下祝寿,宫廷守卫便已疏漏至此,难不成阇城内只靠一个都督府,兵部的人是死绝了吗?”   颜有迁最不喜他这般阴阳怪气,便回道:“刺客身份尚未明了,益忠侯便在此弹劾兵部,是否有些言过其实了?”   在旁的徐玢起身缓道:“刺客在逃,眼下不是追责之时,二位且先听陛下如何安排。”   殿内噤了声,目光齐数汇往龙椅之上,刘昭禹觉得冕冠发沉,可也这么戴了五年,戴得满身皆是束缚,他抬眼看向阶下,却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万民跪拜的从来都不是他刘昭禹,却要他日日夜夜都坐在刀刃上。   金钗之下,太后的脸色发暗,全然没了笑意,声音也同冷冰般冽厉:“事关皇室的安危,还要如何安排,都督府大将军在此,兵部尚书在此,难不成还要哀家来担护驾之责吗?”   太后声一出,满堂沉寂,众臣恐太后怒气更甚,无人敢应。   袁牧城看向陆天睿,竟对上了对方隔着人群投来的目光,袁牧城自是领会了其中的意味,两人心照不宣地暗点了头。   陆天睿起身移至阶前,在周奇思身旁跪下,说:“臣统领禁军,今日一事难辞其咎,望陛下允准臣率领禁军全力搜捕刺客。”   刘昭禹却不急,只摆了摆手,说:“请罪就免了,这些个人,平日盼着也就罢了,连朕的寿诞也不愿消停,陆大将军,全由你主张吧。”   “臣领旨,”陆天睿起身后,便转向周奇思,说,“传令下去,封锁宫门,去兵部调派御前亲卫围守长明殿,禁军分头在宫内搜查,另外,还请岑侍郎随末将走一趟。”   袁牧城心里明白,今日出事,最有嫌疑的便是岑昱领进来的民间乐人,保不齐就有几个进宫的乐人根本没死在甬道上,此刻正匿在宫廷里的某个角落伺机而动。乐人被杀害,目的是调走陆天睿,此时殿内少了一个威胁,自然是好下手些。   陆天睿才带着岑昱离开不久,御前亲卫便把殿内殿外围了个满,兵部尚书梁远青也领着亲卫军到宫中搜捕刺客。   此时,几名亲卫押着一位身着乐人服装的女子进了殿。   “启禀陛下,属下在殿外抓到一形迹可疑的女子……”   亲卫话还没说完,跪坐在地的女子面露凶相,从袖间划出刀锋,直冲向刘昭禹,口中喊道:“大黎,要亡——”   亲卫见状,当即亮刀冲向女子,太后失了色,却是毫无顾忌地扑向僵住的刘昭禹。   就在生死之间,一根筷子自女子手背穿过,匕首染上点点鲜红,砰然落地。惊呼声中,一片碎瓷抹过女子喉间,而后亲卫才持刀自女子后背贯入,殿内惊恐万分,明堂上血迹斑斑。   袁牧城入宫前早已卸了刀,方才为救刘昭禹甩了案上的筷子,又碎了碗,此时正两手空空地挡在刘昭禹身前。袁牧城本就生的英朗,若非衣襟上溅了血,倒真不像杀人如芥的狠角色。   众人心中暗生骇悸,他们早该明了的,能在沙场上讨得功勋的人从来都是以命搏命那般狠绝的。   殿内殿外的其余亲卫闻声赶来,而方才拔了刀的亲卫还有继续上前护驾的趋势,却被袁牧城挡在了下头。   “捉了个身份不明的人,不先去通报你们尚书大人便带到陛下面前。作势护驾,可带了刀的还比不过我一个赤手空拳的,声东击西玩得可痛快啊?”   话落,袁牧城的笑容瞬间蒙上杀气,他单臂锁住一名亲卫持刀的手,另一边用手刀直接砍了对方的喉,其余几个近了刘昭禹身的亲卫见状都卸了伪装,一波拉着刀猛砍向袁牧城,一波直指刘昭禹。   袁牧城神色不变,夺了刀便极快地扫过身旁的人影,刀光与溅血交叠,刀刃碰出的铿镗声连带着人头撞地声响彻殿堂,最终止息于一柄尖刀斜插于圆柱上的震响。   刘昭禹回了神,只见冕冠前垂着的玉旒正往下淌血,漾在玄色锦袍上却不见颜色,如同被吞噬了一般。再抬头,就瞧见身前的袁牧城正拿刀架着一名受伤的亲卫,半张脸都是飞溅上的血红,张狂却轻淡,而倒伏在他们身侧的都是还在淌血的尸体。   “陛下!太后!”   常颐颤颤地过来扶着受了惊的两人,太后只慌张地想看清刘昭禹身上是否落了伤。   那旁,亲卫持刀守在阶下,陆天睿也已经赶到。大臣皆滞留在方才那场惊惮中,殿内又是一阵冰封般的死寂。   袁牧城用刀背将人击晕后,扔了刀,带着似有若无的戾色抬脚下了阶,对陆天睿说道:“留了一个。”   禁军上前将人挪开后,刘昭禹才沿着阶走下。陆天睿才要说些什么,刘昭禹便抬手示意他,转头先对着常颐说了一声:“派禁军跟着,护送太后回宫休息。”   待太后出了长明殿,他才对着各大臣说:“朕下令刑部主办此案,涉事人等一概收押刑狱司,都督府作陪审,翾飞将军护驾有功,可协助会审,此外,亲卫军罚俸三月,由吏部执行,监察院核查。”   为制衡阇城内的军权,大黎在六部外设立了都督府,由大将军统领禁军,兵部则由尚书统领亲卫军,两者共持阇城内军权,互相制衡。   刘昭禹让陆天睿陪审此案,便是不追究禁军之过。而今日刺客虽是伪装成亲卫,但最先动手的还是乐人装扮的女子,一句“涉事人等”最先指向的便是岑昱,其次就是兵部的亲卫军。   颜有迁心知此次岑昱凶多吉少,平日他又与岑昱走得近。恐遭人非议,他便想借此机会脱身,于是鞠身说:“陛下,臣以为乐人身份有疑,应由户部……”   “朕乏了,众卿便先退了吧。”   刘昭禹不愿再听,背过了身,却又避不开满眼的腥红,只好闭了眼,可弥漫的锈味还是不依不挠地扒着鼻腔,一整夜的凉风都吹不散。   ——   袁牧城清了脸,将帕子递给宫人,本欲先去一趟刑狱司,可还未动身就被刘昭禹宣进了寝殿。   袁牧城进门时,寝殿里只有刘昭禹一人,他赤脚站在窗边,那窗子分明关着,他却好似从中看出了不一般的景色,只愣愣地凝望着。摇曳的烛光不比长明殿里的光亮,倒让窗边的人削去了一层华贵之气,那人半身都浸在孤灯的余热里,显得黯淡。   袁牧城在原地立了片刻,终是朝里走了去。   “天冷夜寒,陛下还是别受凉了。”袁牧城往前走了几步,便又要下跪行礼。   刘昭禹转过头,缓步走来:“别跪了,你往常不唤我陛下的时候还亲近些。”   袁牧城没有答话,刘昭禹就站在他面前,卸了冕冠后整个人看着憔悴了不少。两人隔得不远,之间却有一道无形的浚沟,里面沉积的是早已排解不了的叹伤,名为刘昭烨。   袁牧城不能说,刘昭禹也不敢问。   “骁安,这些话朕在见你当日便想说了,又觉得朝堂之上,与你亲近了又难免落人口实,怎么说都不妥,可今日,朕又想说了,你且听着就好。”   刘昭禹拍向袁牧城肩头的手犹疑了一瞬,才带着不轻不重的力道落了下去,而后他越过袁牧城的肩头,自顾自说着:“这两年朕总记起幼时与皇兄、与你和你大哥一同玩闹的日子,那时朕想讨得膳房的百合酥都要看人眼色,如今朕坐拥江山,想要什么要不得啊,想要什么要不得呢……”   说到这里,刘昭禹自嘲似的摇着头深叹一口气,唇齿微颤:“朕也知道,自从十年前皇兄亡于卞吾江,就都要不得了。”   --------------------   本文的都督府与历史上的都督府有些出入,本文里的都督府与兵部的作用持平,只不过是大黎为了防止叛乱、制衡朝中兵权而设立的机构,大将军为最高职位,其次就是都尉。   都督府和兵部的主要区别有:1.都督府独立与六部外,兵部属六部内。2.都督府管禁军,兵部管亲卫军。3.禁军主要负责阇城内的巡夜,亲卫军管宵禁后城门及宫门的守卫,两者轮流保护皇宫,其中亲卫军里的御前亲卫能近身护卫天子。   ——   本章新人物:   冯若平:内阁辅臣。先皇在位时宜妃的弟弟,冯翰的父亲,寅王的舅舅。   崔承:刑部尚书。   梁远青:兵部尚书。 第6章 蛇蝎   ====================   听到最后一句,袁牧城的眉头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可心头的芥蒂盘踞了数年,像疯长的野草,扯不断。   他也明白刘昭烨坠江不是刘昭禹所为,却总是在午夜梦回时不免扪心自问,刘昭禹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   “当年父皇与卫旭王、靖平王同为生死之交,破了异姓不封王的先例,此举却也给袁吕两家带去了不少偏见,直至卫旭王和清晖军战死在卫柠之战中,靖平王同暄和军便成了众矢之的,你们得了战功却处处小心,纵使朕对靖平王府从未有过半点猜疑,却也不能替你们免去杀机。帝王的偏爱也是杀身之祸,朕何尝不知……”   刘昭禹的声音弱了下去,袁牧城也没有回头看,两人背向对方,把沉默越拉越长。   “朕不是好皇帝,也不想做好皇帝,”刘昭禹抹了一把脸,转身望着袁牧城的侧影,继续说,“原先朕觉得自己不怕死,可当那些刀真的刺过来时,朕又怕了。原来人在临死的时候,竟真的会燃起求生的念头。可朕在绝处逢生时瞧见你站在面前,倒顾不上怕了。只不过,骁安,你与我何时变得如此生疏了?”   何时?袁牧城不想再去深究了。这宫廷深深,将人心分隔,今日这一闹却恍若惊梦,逼着两个假寐之人面面相觑。   长久的静默中,似有一阵少时的东风划过,被风沙埋没的情义扬起了尘。然而风非当日风,时世不与人同。   “我袁骁安心里记着有个兄弟,今日也还记着。”   这一声沉着淡然,却似震耳欲聋那般在刘昭禹耳边回响。   刘昭禹站在袁牧城的身侧,那具高出自己半个头的身躯就立在眼前,倾覆了前尘旧梦中的艳阳天,身影与身影交叠,一时间恍惚了岁月。   “我比你年长两岁,你该叫我哥。”十岁的刘昭禹比着袁牧城的个头,不服输地说。   袁牧城也不驳斥,不慌不忙地唤了一声:“哥。”   在旁的袁牧捷听了,忙拉了袁牧城一把,说:“牧城,不可放肆。”   “不能叫哥,”袁牧城纳了闷,转头却又开颜道,“那就叫金雀儿!”   “牧城,五皇子身份尊贵,怎由得你胡闹,”袁牧捷蹙着眉,转身朝刘昭禹行了礼,说,“五皇子,牧城不懂事,还请见谅。”   刘昭禹却开心,越过袁牧捷的身影就朝耷着脸的袁牧城说道:“我觉得金雀儿挺好的,金雀儿漂亮!”   孩童嬉闹的身影留滞在旧日时光,带着不被遮蔽的烈日,那样明朗。   年少时一语成谶,那金雀如今养在玉瓦之下不见日光,身旁站着的便是朝他下了咒的人,两人皆是身不由己,于束缚中同沦,再无回头。   ——   一身腥血着实有些惹目,袁牧城先回府匆匆盥洗沐浴了一番,便换了身衣袍去了刑狱司。   虽没了夏日的闷热,但刑狱司内不透风,霉湿味斥着四方,嗅不到一丝日头的味道。司狱史呈上一份仵作刚填的卷宗,袁牧城翻看着,问:“现在什么情况?”   袁牧城虽是坐着的,不苟言笑时却让人感到一阵压迫,司狱史不由得垂了视线,说道:“崔尚书对着岑昱审了一夜,还没结果。”   “问约莫是问不出什么的,恐怕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揽上大祸的。”袁牧城答着,视线落在末尾处那句“尸身右臂处皆有烙印”。   他停了手上的动作,问:“这册上记的烙印是何模样?”   司狱史还未开口答复,陆天睿扶着佩刀走来,说道:“都是寻常烙铁的模样,仵作说像是新烙上不久的。”   袁牧城循声望去,看见陆天睿一脸锐气,站起身笑道:“大将军打哪儿来啊,看着睡得挺好。”   熬了一宿,陆天睿有些口干舌燥,猛灌了一口水后,说:“你小子可别挑这时候和我打趣,刚瞧了尸身,没胃口得很。”   袁牧城正色道:“那烙印可是每具尸身都有?”   “都有,甬道上的乐人及殿内的刺客身上都有。”陆天睿说。   袁牧城盖起卷宗沉思了片刻,问司狱史:“昨日拿下的刺客在哪儿?”   司狱史答:“收押在刑狱司中,眼下审正司的人正盘问着。”   袁牧城放下卷宗,说:“带路。”   那人被拷着押在狱中,一身亲卫服都没褪,可见昨夜被领进这狱中之后拷问就没消停过。那人唇色发白,面上挂着的血迹夹着冷汗往下淌着,却仍垂着头一语不发,在一旁的审正司掌事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陆天睿和袁牧城没进门,就隔着牢门望着。   袁牧城问:“从醒来为止,都没有寻死吗?”   “没有,”陆天睿道,“想来也是奇怪。”   确实奇怪,被派出的刺客十有八九都是死士,可此人昨日出手最慢,被捕后又不寻死,他在等什么?   袁牧城越想越觉得不安,又问:“那几名刺客的户籍托户部查过了吗?”   陆天睿点头,沉声道:“查过了,里头的那个叫赖昌,其余的人也都有名有姓,籍册上寻不出端倪。”   那才不对。豢养死士需要足够的财力,可若被查到私养死士便是死罪,因此死士通常也不会有正当身份,可既然籍册能查到这些刺客身份,也应当能寻到些异样,除非这批死士是自行聚集在一起的,又或者是籍册出了问题。   袁牧城正想着,里头一盆冷水倾向赖昌,冲得他脑袋失了力,猛地倒向一边,审正司掌事仍觉得不够,命人再去取一盆。   牢门开了又关,袁牧城看到那双含着狠的眼眸于浸了水的发间抬起,透过牢门直视向自己,两人就这么对望着,牢狱中又阴冷了几分。   ——   江时卿今日去了悦茶楼,给絮果挑了些小食后,便对着小二问了声:“近来孟掌柜生意可好?”   小二意会:“掌柜的生意还是要靠各位爷的照拂,小的这就给您上菜。”说着他便点头下了楼。   没过多久孟夏端着茶水上了隔间,絮果见人进门,便抓起糕点去了门外守着。房门才闭,孟夏便恭敬地叫道:“副庄主。”   江时卿转着念珠,示意他坐下后说:“赖昌可还靠得住?”   孟夏回:“师兄弟将他胞弟的绝笔从萦州带回,前日已转交到他手中,该说的话都说了,要策反他想必只是时间问题。”   江时卿轻捻指中念珠,说:“只怪大渪管束死士的方法太不仁义,以照顾为由扣押亲友,又把人都放在八年前从大黎夺去的萦州里,这肉盾寻得有价值,却也不够坚固啊。”   孟夏不自觉地握起了拳头:“这些死士大多在临死前都不知道自己在为着什么人卖命,大渪向来蔑视仁义,口上说着好生照顾,实则把人押着就任其自生自灭,萦州,萦州可是被他们灌了多少人血……”   江时卿面上不喜不怒,可手中却在使力,掌间被紧攥的持珠压出一道印,回血后泛着红。   半晌后,他忽然笑了起来:“萦州……”   江时卿笑容邪诡,转瞬又冷了脸,留下满是瘆人的寒凉,他沉声道:“可不都是血吗。”   ——   出悦茶楼时,天色已暗,将入宵禁,街上的行人零零落落,江时卿拉紧了外衫,转入巷中,却差点撞上抱着臂守在转角处的袁牧城。   江时卿视而不见,越过他便要走,却被袁牧城抬臂拦下。   “才一日未见,江兄便甩脸不认人了。”   袁牧城侧目看了一眼何啸,何啸一个转身便掏走了絮果身上的钱袋,穿入了街巷。   絮果急了,骂着人就追了上去:“堂堂副将非要当死穷鬼,还敢抢小爷的钱袋!主子,我去抢回来!”   江时卿抬了眼笑道:“将军的待友之道果真是与众不同。”   才说完,袁牧城一个劈手落下,江时卿侧身躲避,袁牧城正好落在他腰身处的手却屈指呈出爪形攻来。江时卿借势用手搭住了袁牧城的臂,脚下使力跃起,一个翻身落到了他的身后。   方才站住,眼前又是一掌,江时卿抬臂格挡,袁牧城却趁机绕到了他身后,左手顺着腰往前摸,而后把他的右手手臂擒住往腰间按。江时卿被牢牢地锁在怀中,脚却往后一勾,沉着肩便把人往身前摔,可那人力道太重又箍得太紧,摔下时连着他一同带到地面,翻滚几圈后,他被袁牧城压在身下,双手也被锁住。   只刹那间,江时卿又抬脚,袁牧城一避,他便顺势往旁旋身,利落站起。袁牧城半蹲在地面,意犹未尽。   “将军打痛快了?”江时卿拂着衣袖,说。   “若不是有话要问,还能更痛快,”袁牧城笑了笑,而后站起说,“刺杀一事,你为什么告诉我?”   江时卿也笑:“知恩图报。”   袁牧城朝他走去:“把自己捧得这么高,不怕摔死吗?”   江时卿也不退,就立在原地看着他,说:“仰仗将军权势,若是朝中有人,我也好做官,不是吗。”   “是吗,”袁牧城凑近了,微俯下身抬指触了触江时卿右颈处的刀疤,说,“他们是谁的人?”   江时卿被摸得发痒,伸指抵在了袁牧城的手上,将其从颈间慢慢推开,说:“岑侍郎没说吗?”   袁牧城转眼看了看江时卿的神情,才直起身说:“装傻那一套在我这儿可行不通,若当真只是朝中的尔虞我诈这么简单,岑昱会蠢得把自己人安在里面,况且他是颜氏的人,刺杀皇帝有何好处?”   江时卿目视前方,神色不动:“他刺杀皇帝没好处,虎视眈眈的亲王可未必这么想,不过将军所说的,审正司想必也能想到,他日自会查出是哪位朝臣想栽赃岑……”   “睁眼便能看出破绽的栽赃,图的是什么呢,不过有人坐收渔翁之利倒是不假。”   袁牧城意味深长地看着江时卿,等着他的回应。   江时卿回望:“将军怀疑我?”   “倒也不全然,”说着,袁牧城的视线顺着他的腰身往下挪,“但你腹中藏着掖着的坏水,不少。”   江时卿双目微微含笑:“是藏着呢,不过,都是些会毒死人的蛇蝎。”   “是吗,不日我定要亲自瞧瞧谒门庄庄主要毒死谁,”袁牧城偏头在江时卿耳边又说了一句,“你不是早就想让我这么称呼你了吗,庄主。”   --------------------   金雀儿理解成金丝雀或金雀花都可   ——   袁牧捷:靖平王长子,袁牧城的兄长,与袁牧晴为龙凤胎,但比袁牧晴小一些。   赖昌:寿宴上被捕的刺客。   孟夏:悦茶楼掌柜,谒门庄安插在阇城里的暗桩。 第7章 渡厄   ====================   夜里树影幢幢,数点寒鸦于空中扑翅而过,又剩一片寂静。   两人立于巷中一言不发,袁牧城却没发觉江时卿的十指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发颤。薄汗渗出,内衫贴着他的肌肤,在夜风中发凉。   江时卿在心中大致推算了时间,惊觉不妙,却仍佯装无事,回道:“没想到将军只搂过我一回,就已经把我的骨摸透了。”   “怕是搂得还不够多,不然今日怎么没换来些肺腑之言。”   袁牧城瞥见他鬓间渗出了汗,有些奇怪。   江时卿忍着不适,尽力稳了声:“掏心掏肺可是要有条件的。”   袁牧城细细地观察着,说:“说来听听。”   “改日。”江时卿说完便要走。   “今日。”   袁牧城移步挡在他面前,见江时卿仍要走,便又出了手,江时卿身体发虚,挡不下一掌,往后退了几步,忍不住直喘着气。   “莫不是方才伤了?”袁牧城望着他这模样,还有些无措起来,想再靠近些瞧。   可他还没碰到人,巷尾便驰来一匹马,与此同时,絮果不知从何处赶来,拔刀隔开了袁牧城,马背上跃下一名女子,而后策马之人拉起江时卿的手便把人顺到马背上带走了。   “季冬絮果,善后!”   顾南行拉起缰绳,策马冲出小巷,往另一头奔去。   此时何啸赶来,见絮果和季冬持刀对着袁牧城,也挡在袁牧城身前作势拔刀。   “让你把人引走,怎么还给我多带了两个?”袁牧城问。   何啸说:“这小子机灵,去搬了救兵。”   望着马匹驰去的方向,袁牧城轻笑了一声,对着絮果说:“你主子身侧的男人不少啊。”   季冬被说得一脸懵,忙不迭地低头看了自己的装扮,反驳道:“我……我是女子!”   “姑娘说的是,得罪了。”袁牧城边说边抬臂将何啸的刀推回鞘中。   见袁牧城伸手隔开了何啸,絮果握紧刀柄,问:“你想做什么?”   袁牧城从何啸手中拿过钱袋,往絮果怀里扔去:“还你,我不追。”   说完,他没再搭话,转头便走了。   絮果拿了钱袋,确认袁牧城走出巷口后,便拉着季冬往马匹消失的方向跑去。   可不料袁牧城前脚才踏出巷口,便转头对何啸说了一句:“我不追,你追。”   ——   那旁,两人赶到荟梅院时,江时卿已经没了意识,顾南行只好从马背上往下拖着人。在岙州寻不着药、眼下才赶回来不久的钟鼎山在院中候着,见到江时卿险些从马上摔下来时急得直骂人。   “顾小子,淮川没毒死先被你摔死,没摔死先被马颠死,我到时被气死了还要指望你这个祖宗过节去坟头给我上香是不是?!”   钟鼎山狠拍了顾南行一掌,帮着把江时卿放到顾南行的背上。   江时卿才躺下,便不住地呕着,呕到泪水冒出又开始浑身打颤,一阵一阵地抽搐。钟鼎山吩咐了顾南行去熬药,这边摆开了布袋准备施针,可才稳住不久,江时卿便又起恶寒,往外呕着酸水,往里灌进去的药水也全都被呛了出来。   絮果和季冬便又去煎药,轮番往屋里送新换的热水。   虽然这种场面已经见得多了,可顾南行每每瞧见江时卿挣扎的模样,总能记起两人初见时江时卿在垂死之际对钟鼎山说的那句:“先生,先救他。”   吐出的汤药将床褥都浸湿了,钟鼎山喂不进药亦是急得满头大汗,可看他吐得厉害,却又不忍再喂。   顾南行见钟鼎山犹疑,干脆从他手中接过药碗往江时卿口中灌去。   江淮川你可不能死,老子还欠着你一条命呢。   ——   汤药仍在往口中灌,江时卿尝不出味道,只觉得难受。曾经也有人掐着他的嘴,往里喂的却是夺命的东西。   此时他脑中混乱,好似做了很多梦,有些真,有些假,可他也辨不清了。   他好像站得很高,往下望时,看见两只脚半悬在城墙之上,边际的冰雪还未消融,一批黑压压的军队踩着洁白汹汹而来,领头的那个是他的父亲。   从前人们与他说起父亲母亲时,总是赞他父亲是骁勇善战的亲王,称他母亲为尊贵的长公主,而他只是被好心捡回来的一个弃婴,有幸被赐了姓名。所以他总是仰望着,卑顺地,慎重地,患得患失着。这是他第一次居高临下地看着大黎曾引以为傲的军队,心中满是虔诚。   可他目睹着冰雪在杀戮中崩溃成血红色,飞溅的鲜血脏了衣衫,身旁有人被利剑刺穿喉咙,有人转身跃下高墙摔得粉碎,他却动弹不得。他无法感知到腰间何时被套上了绳索,在终于能转动身去看时,却被人推了下去。   下坠时他只望见绳索另一端的母亲在城墙上被人抹了脖子,血液滚落,飞洒在半空,统统飘散在他身旁。   他被勒得很痛,独自晃荡在半空中却解不开绳结。终于,有人砍了绳子,他被接住,耷拉着的眼皮才抬起,便望见有人往救他那人的后背挥来一柄刀,他使尽气力推开人,脖颈却暴露在了利刃之下。   他闭了眼,只觉得肌肤被破开时的痛感很剧烈。痛得发晕,痛得战栗。又像被一头按进了血水里,鼻腔里都是腥气,双耳被压得发疼,他快要窒息了。   “淮川,淮川……”   他在血水中沉溺,却瞧见了一缕光,有人在岸上朝他招手。   死的人是吕羡风啊。有人对他这么说着。   江时卿奋力朝上游去,他要活着,他不能不活着。吕羡风死了,江时卿就得活着。   冰冷破碎的尸骸自身旁坠落,他在血色中独自求生,执拗地向上逃离。他游得四肢脱力,终是一头钻出了水面。   江时卿猛然呛了一口,双眼缓缓睁开,却仍然混沌,身子还在不住地打着颤。见到江时卿还未清醒,守在床边的钟鼎山连忙唤着他的名字:“淮川……”   姜瑜守了一夜,方才挪到一旁打盹,听了声又赶紧醒来,也一同唤着。   “……先生。”江时卿涣散的视线慢慢聚起,嗓子却干得发哑。   “顾小子!热水,快!”钟鼎山朝着门外喊,守在院里的三人一人手中端着一盆水赶来。   钟鼎山见了,焦躁道:“喝的水!三个榆木脑袋,忙了个三天三夜就驴子野狗分不清了?”   姜瑜拍了一把钟鼎山,说:“行了,淮川还要静养,你收着点脾气,我去倒。”   又过半日,江时卿的烧算是退了,也能搭话,荟梅院里的其余五人才终于放下心。   “捱过去了,捱过去了……”钟鼎山拍着顾南行,感叹道。   顾南行正迷糊着,被他拍得直晃悠,险些撞翻了脚边的水盆,又不免地讨了顿骂,姜瑜连夜赶路过来,到达后就没怎么合过眼,目下实在疲乏,趴在床边正睡得深,季冬手里提着只活鸡,在院外叫唤着劈柴的絮果。   恶鬼讨了点人间烟火气,便不想回地狱了,可鬼终究是鬼,剥了外皮依旧晒不了太阳,讨不得生。   江时卿细听着耳边的声响,缓缓翻了个身,将半边脸都埋进了被褥中。   ——   靖平王府内,袁牧城高架着腿,神情不属地翻着兵部和刑部遣人送来的折子,刚回来的何啸正在一旁说着他这几日蹲守在荟梅院外看到的情况。   “我道他怎么总不见人影,原来还私藏了一处宅院,不过,”袁牧城收了腿,靠着身侧桌面,不自在地搓了搓鼻尖,问,“他真在里头躺了三天三夜?”   何啸三日没合眼,略显疲乏,但答起话来仍然稳当:“三日里只见旁人急着脸进进出出的,时不时端出些血水,药也没停过,江公子看是伤得不轻。”   袁牧城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喃喃道:“不至于啊……”   抬眼见到何啸还在看他后,袁牧城轻咳一声,又问:“确定人还活着吧?”   何啸点头道:“院里的人今日都松了气,十有八九是救回来了。”   袁牧城暗松了一口气:“没死就行。”   说完,他便站起身去拿一旁挂着的大氅。   见状,何啸问:“主子去哪儿?”   袁牧城披上衣,说:“给了兵部三日时间整饬亲卫军,结果梁远青也是个不靠谱的主,随意拉了几个垫背的就想把烧到脚边的火给灭了,刑部那头审正司逼讯不成,把人折磨得半死不活之后又推给陆大哥,我去看看。”   “我去备马。”   何啸说完就转身出门,却被袁牧城按住了肩头。   “没你的事了,回房养个神吧。”   ——   大氅将一路的风都兜了个满,进了刑狱司的袁牧城一身轻寒,走起路来脚边带着凉意,司狱史和狱吏都不自觉地给他让道。   袁牧城行事爽飒,直走向陆天睿,问:“陆大哥,人怎么样了?”   陆天睿轻叹:“听闻是审讯途中突然出手,打伤了几名狱吏,结果被审正司折腾得不轻,不过已经寻太医院的人来瞧过,气算是吊住了。”   “还是什么都没说吗?”袁牧城问。   陆天睿无奈道:“没说,不吃不喝的,也不知道在糟蹋谁。”   袁牧城挑了挑眉,说道:“我看看?”   陆天睿点头:“去吧。”   牢门大开,赖昌不紧不慢地瞟了一眼,却见狱吏端着荤食素菜往里进。   袁牧城揣着一壶水,指间夹着两个小杯就踏了进来,看了一眼地面后,对狱吏说:“摆上。”   狱吏将大盘小碗摆了一地之后,退了出去,可让赖昌意外的是牢门非但没有上锁,而且他们竟连一个守门的都不留。   “不饿,总渴得慌吧。”   袁牧城说着便席地而坐,将水斟满了才举着杯递到赖昌面前。   赖昌垂眼瞧了瞧杯中的水,半晌不接。   “不是酒,”袁牧城见他不接,把水杯放在他身前的地面上,说,“你这身子骨,不宜饮酒。”   “怕下毒更是不必,”说着,袁牧城拿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饮完之后,将杯口倒拿着,示意杯中已无水。   “大不了也是一死,何苦遭罪呢?”   袁牧城将手搭在腿上,接着说:“这些时日非人的罪没少受,赖兄弟却迟迟不踏进鬼门关,可是在等我?”   --------------------   本章新人物   钟鼎山:字林梦。精通武学和医学。江时卿的另一个先生,教导他武学。 第8章 暗涌   ====================   赖昌慢慢抬起眼看着袁牧城,却忽地笑了一声:“软硬兼施就是你们大黎审讯的方式吗?”   “哦?兄台这话透露得可不止一星半点,不过我可不是来审讯的,是来谈条件的。”袁牧城侧着眼,似笑非笑道。   赖昌哑着声,说:“你杀了我的同伴,还和我谈条件?”   袁牧城坦然道:“可不是吗,当初留着你的命,就是为了谈条件啊。比起他们用的那些酷刑,我还不够有诚意吗?”   “况且,”袁牧城偏头看着赖昌,道,“你不就在等着有人能像今日这样坐下来好好和你谈条件吗,只不过偏偏是我这个混蛋最懂你的心罢了。”   赖昌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说:“你确实很强。”   袁牧城撤了人,又不给牢门上锁,一方面是表现他所谓的“诚意”,另一方面则是在告诫赖昌,纵使没有狱吏和锁链,他也有足够的自信和实力去对付区区一个阶下囚。   “谬赞了,”袁牧城说,“我向来公私分明,你大可等谈拢了再来聊我们的私人恩怨,我袁骁安敢做敢当。眼下我也不想再和你绕弯子了,有话尽管挑明了说。”   闻言,赖昌咧起挂血的嘴笑着:“说是同伴,不过是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群亡命之徒,没什么交情,我与你之间算不上私人恩怨,不过我欣赏你。”   袁牧城笑言:“赖兄弟好眼光。”   赖昌收了笑,问:“你那日为何不杀我?”   袁牧城拨了拨脚边零散的干草,说:“遇到刺客留个活口是惯例,寻常死士被捕后有千百种法子自尽,你刻意在动手时留心慢了别人一步,又不自尽,若不留你,我还真不知留谁更合适了。”   “这一出刺杀,我的确是冲着大黎皇帝而来,只不过动手前夜我才知道架在脖子上的刀已经被撤了去,这赔命的龟孙子他们愿意当便当,我是当不成了……”   赖昌嗓子发涩,说到后面不免咳了起来。   他顺手捞起面前的水杯,喝完后便直接拿着水壶往嘴里倒,缓了劲后,才接着说:“我的胞弟死于他乡,有人答应我会保存好他的遗骸,待到战火平定时送他归乡,条件是要我替一个叫袁牧城的人翻出埋在阇城里的杀手,你就是袁牧城吧。”   袁牧城看着他,一言不发地点了头,赖昌似乎在等他开口,却迟迟没有等到,于是便问:“你不问我是谁?”   袁牧城道:“我问了你就会说吗?”   饭菜的香味不协调地飘散在阴晦的环境中,难得让人感受到滞着的空气在流动,两人相对而坐,看着对方同时笑了起来。   赖昌先停了笑,说:“有人已经替你谈好条件了,但具体要我怎么帮,就问你了。”   “那个人是谁?”袁牧城问。   赖昌又举起水壶喝了一口,说:“你问了,难道我就会说吗,我只做已经谈拢的事,其余的不管。”   袁牧城的目光跟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把水喝了个够,才问:“你不怕事成之后我就杀了你吗?”   赖昌爽利地扔了空壶,说:“我进了这牢门就没想过要活着出去,死又何妨?”   袁牧城追问:“你又怎么敢肯定我会信你?”   “那人和我说,”赖昌倾着身,靠近了一些,说,“你别无选择,不信也得信。”   “这样啊。”袁牧城微微眯起了眼,语气听着喜悦又满是不悦。   “你说的那个人,果真是让人心神不宁啊。”   ——   只在荟梅院里多养了两日,江时卿便回了江宅,姜瑜和钟鼎山也随着一道回了。   恰巧赶上入冬,被屋外冷风冻着,江时卿进门后脸上都没了血色,絮果赶忙生了火盆烤着,季冬则去了厨房备菜。   “先生们当真不走了?”江时卿端着杯热茶暖手,坐在屋里问道。   “不走了,”姜瑜替他拢了氅衣,说,“说什么也该等这年过了再走。”   “老人家不赶咯,往后得多照看着你一些,免得哪日不靠谱的顾小子又犯浑,”钟鼎山说着还不忘带上絮果,“对了,小絮果也得趁这些时日再多练练。”   记起钟鼎山训人时的模样,絮果蔫了气,拿着手中的铁钳慢悠悠地挑着炭,回道:“是了,絮果记着呢。”   另一旁,顾南行小声说:“先生您有气怎么净往我身上撒?”   钟鼎山一听,来了气:“小兔崽子还知道唤我先生啊,礼数还没忘脾气倒不小,怎么说几句就急眼呢?”   顾南行笑道:“若说这脾气可以当火药,我的能用来炸屋,您的指不定连这阇城都能炸了。”   钟鼎山边说便抡起袖子:“论武,你好歹也叫了我几年的师父,怎的皮痒了,又念师父的敲打了?”   顾南行忙将手边的热茶递上:“哎哎哎,林梦先生您老喝茶,喝热茶!”   姜瑜摇了摇头,笑道:“你俩吵了这么些年,还没争出个输赢啊,絮果还小可别把孩子带坏了。”   钟鼎山说:“小絮果跟着淮川我放心,可小季冬是个姑娘,天天跟着顾小子我才担忧。”   “先生这话可不对啊,季冬跟着我有什么不好?”顾南行不服道。   钟鼎山哼笑一声,说:“你说你像个人吗,生了张嘴又不会好好说话,碰上酒就跟饿鬼钻进饭桶里似的。”   顾南行坏着心眼地偷瞄了一眼钟鼎山,说:“这不是林梦先生教的好吗。”   说完,他头也回不地钻出了屋子。   “你!”钟鼎山拍案而起,追了出去。   姜瑜望着那两人,无奈地笑了笑,回过头对江时卿说:“淮川,这段日子你便好好养着吧,我们照看着呢。”   江时卿垂眸望着杯中升起的氤氲热气,低语道:“还有件事,得先做完才行。”   ——   入冬之后,每日都有好几辆炭车赶着晨钟进城,每一辆的木轮上都落了一层压过地面时碾来的薄霜,留下的却是两道炭黑的车辙印。布庄也是日日人来客往,普通百姓都想趁着价位没被抬高前多囤备些衣物。   街市人群熙攘,较起之前更是繁盛,茶楼酒肆亦是热闹,翾飞将军护驾之事被当作佳话渐渐传遍了整个阇城,有关于谁是幕后主使的猜测也引得众人热议,其中传得最厉害的说法便是寅王。   然而,街头巷尾当作话谈的传言为百姓的平乏日子添了趣,却也引得益忠侯府陷入焦灼。   “兵部那头怎么说?”冯若平在屋内踱着步,问。   刑部尚书崔承在一旁回道:“梁远青推了几个亲卫出来,把自己择干净了,不过此举也损了亲卫军的心,他这个兵部尚书的位置日后是坐不踏实了。”   冯若平又问:“狱里头那个赖昌呢?”   崔承答:“还是没招。”   冯若平冷笑了一声:“他倒是聪明,知道这时嘴硬才能保命。没招也好,这次脏水是泼定了寅王,他若是把沙蛇招出来,定会查到户部头上,到时候顺着户部查过来,麻烦就大了。”   “此人还是留不得。”坐在屏风后的徐玢捏着盖子轻划杯沿,拨开浮着的茶叶后才抿了一口。   冯若平往那旁走了几步,换了个口气,问:“依太尉高见,应当如何?”   徐玢将杯盏轻放,问:“崔尚书已经把审问之权移交到都督府手上了?”   “太尉吩咐的事,下官自然不会忘,已经移交过去了。”   崔承说完,抬眼去看,徐玢的身影隔着屏风有些恍惚,倒也如他本人一般让人看不真切。   在刘昭禹被立为太子时,徐玢曾为太子太师,而后随着刘昭禹继位一路扶摇直上,成为了太尉,可此人心在异处却叫外人看不出个所以然,表面上忠于刘昭禹,实则帮扶寅王,做着煮豆燃萁之事。实在可怕。   “此人若是禁不住拷打在狱中毙命,此时陛下会追谁的责?”   崔承本还在想着,被屏风后传来的话惊了一惊。   他回神后思索了片刻,为难道:“陆天睿不信任刑部,在刑狱司中安插了禁军,恐不好下手。”   “刑讯致死顶多断了查明刺客的线索,但渎职以致刺杀皇帝的要犯脱逃是何罪名,崔尚书比我更清楚吧。”   崔承这下明白了,徐玢要他私放赖昌逃狱,再将此罪嫁祸给都督府禁军。徐玢这人,不仅是想借都督府之名去掉赖昌这个祸患,还想借赖昌给都督府一记重击。   “下官明白。”崔承暗道一声“贪鸷”,便先退出了益忠侯府。   看着人走了,徐玢缓缓站起,自屏风后走出,露了脸,可那神情瞧着不太适意。还没抬眸看一眼冯若平,他便问:“此次大渪人私自动手,侯爷不知?”   冯若平一脸冤枉:“当真不知,当初我只应了大渪,替他们的人安排身份入阇,谁曾想如今他们惹了这一出却害得寅王被拖下水。”   这回徐玢细看了对方的神色,才稍平下心,说:“寅王如今是否还在柠州?”   冯若平回道:“听了您的,就在柠州,没敢轻举妄动。”   徐玢点头,若有所思道:“眼下只能先等风头过去,再借机把火引到别处去了。” 第9章 偶遇   ====================   都督府内,陆天睿一边理着案上的军务,一边对袁牧城说道:“这几日根据你画的烙印,在阇城内查了不少人,再加派些人手估摸着年前能寻得差不多了。”   袁牧城坐在离得不远的地方,搓着从墙上取下的弯弓,说:“我这边也多放些人,要趁早将他们的底子摸清才好。”   陆天睿停了手,抬眼问:“人是查了,查完之后你怎么打算?”   袁牧城拨了弓弦,侧耳听着弦动声,片刻后才回道:“这群杀手能堂而皇之地走在阇城大街上,身后势力定然不简单,这阇城内的利益纠葛错乱得很,还没理清之前不能打草惊蛇,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祸患还需一网打尽才成。”   陆天睿点了头:“也是,若想保命,必定不能孤身。身上拴着越多人的命便越容易存活,想活的人多了,你便死不了,那些人口中的同生共死,便是这个道理。”   “只怕这阇城底下的烂根扎得太深,拔起来便翻了半座城,”袁牧城掂了掂手中的重量,接着说,“到时给他人递了嫁衣,保不齐还得把这阇城当彩礼送出去。”   眼见大厦将倾,却不得不认一木难支的道理,这才是陆天睿身为臣子最无奈的事。他不喜阇城内的无风作浪,却再也不能似少年时那般郁结难舒便领着马一路跑向城外。   想着他也正是因为那时的率性而为才与袁牧晴结缘,两人相伴着饮酒比剑,却偏偏是他目送袁牧晴束高了发髻奔赴战场。   “我陆天睿生为大黎将,死是阇城鬼,保不了这城,也没颜面担这大将军的职,落个与阇城同生共死的下场,不亏。”   陆天睿的烈性已经被阇城的风雨压在“大将军”的名号下,话也说得如上了铁甲一样,刚毅又沉重。   闻言,袁牧城站起,将弯弓挂回墙上,而后转头一笑,说:“你且先收着这话,我大姐可还等着出嫁呢。”   陆天睿失笑:“你小子真是……”   “眼下赖昌这人要保住,大将军还是先想想怎么应付陛下吧,”说着,袁牧城一把捞过桌上的佩刀,道,“我先走了。”   “做什么去?”   袁牧城勾着腰牌,甩了甩:“办差去。”   瞧他那轻佻样,陆天睿又叮嘱了一句:“最近你风头大得很,当心点。”   袁牧城扬着笑向外走去,背着身挥了挥手,便浸到了暖光下。那身影矫健飒爽,扛着重担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难得还透着明朗。   陆天睿目送着,顺着那身影一路看见了原野和青空,北风呼啸的那头,应当也有个人这么目送过这个背影。   直到袁牧城出了府门,陆天睿仍然未动,有如当年他立在城门,遥望着马背上的女子随雄雄大军没入边际,可那日他站到了日落西山,却也没等到那人的一次回头。   ——   另一头,颜凌永也不消停,一连几日登门拜访,江宅愣是拒也拒不断他接连砸钱送上门的礼,顾南行嫌宅中吵闹,每日出门寻酒,喝到夜半才归。   堆在屋里碍眼,江时卿干脆让人把那大样小样的礼盒摆在前院里,颜凌永回回进门时都能瞧见,倒也不好意思再往里添了,于是他又换了个法子讨好江时卿。   听闻近日市集热闹,他今日便来邀人上街闲玩,江时卿也没推,添了件衣衫就随人出了门。   市集人流如织,车马不通,怎么瞧都像是富庶安康的世道。江时卿缓着步穿行在人群中,絮果跟在身后,颜凌永假借行人总往江时卿身旁挤着,有几回险些直接蹭过去,都被絮果抬着刀柄挡下了。   不远处,一位老汉背着个吃奶大的孩子,正推着炭车往市集上去,却被差役拦了下来。   “卖炭的,到城门去,这里进不得。”   老翁没有再往前,只拉过车走到一旁,便甩着肩上抽下的黝黑汗巾吆喝起来,差役垮着脸走上前,踹了一脚炭车,烦道:“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让你到城门去。”   老翁扶稳了晃动的炭车,弓着后背,求道:“官爷您行行好,城门不比市集人多,这里买东西的都是有钱的主,穷人家谁买炭啊您说是不?”   “和我求情不管用,我只听上头的命令,”差役上前扯了扯他被烟熏得发黑的单薄衣衫,说,“再说了,你这一身寒酸样,配在这儿卖东西吗?”   身后的孩子受了惊,吓得直哭,老翁忙将孩子从背上放下,用粗粝的指腹轻抹去孩子的泪珠,转头合着指缝都夹着污黑的两手,一下一下鞠着躬,说:“官爷您说的是,我一个糙汉日日守在土堆旁烧炭,是不体面,但您看在我还有个孙儿要养的份儿上,就许我今日在这卖一回吧,我定不会往市集里去,明日,明日我就回城门那头,求求您……”   差役不耐烦道:“背着个小的也不管用,要是但凡有人带着个黄毛小子来求情,我就得应的话,我还求官职做什么,直接去当菩萨好了!”   “官爷……”老翁还想继续求情。   眼看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差役直接上前推搡:“行行行,别说了,是要我动手才长记性是吗?!”   老翁被推着倒向了炭车,一个不稳便又从车上翻下,直撞向坐在地面啼哭的孩子。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素白身影掠了过去,极快地将孩子从地面抱起。   老翁背部先着了地,心里还想着孙儿便立即转头去寻人,却见身旁一位白净公子双手持抱着他的孙儿,正抚着后背哄着。   哭得满面通红的孩子扑在他肩上,转头去看老翁时已经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絮果上前扶起人,江时卿也正好将孩子递到了老翁怀中。   “老人家,这车炭我买了,”江时卿也不顾身上衣衫染上炭灰,说,“不过我身旁没带够人,还得烦请您将炭送至门前。”   “定是要的,定是要的,”老翁感激涕零,想要叩首被拦了下来,但嘴上还一直重复着,“多谢善人!”   “等等!”差役搓着手上染的灰,抬起脚板踩碎了一块木炭,不悦地说,“这地面上的碎炭先给我清干净了。”   “叫唤谁呢!这不是方才你推人的时候弄上去的吗?”絮果板着脸走上前,差役却充耳不闻。   可还未等他将手上的灰揉净,便有人锁着他的后颈登时将那脑袋往炭车上按去,差役正想要挣脱时,双手又被反扣在身后。   江时卿动了动手指,勾住差役沾灰的手腕后慢慢发力,笑道:“你不做菩萨,难道我就会做吗?”   碎骨之痛引得差役大嚎,不住地屈着腿往地下跪去,江时卿却不手软,看着那人喊痛的模样脸上还显出点悦色。直到差役发晕,口中道着饶命,江时卿才松开手,眼中的狠劲也褪了下去。   颜凌永领着人走到江时卿身侧,对着被架起的差役说:“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若不服,尽管跟你们上头报我颜凌永的大名。”   而后他挥了手,让人把差役带了下去,转头细看着江时卿的衣衫,说:“淮川,你这衣裳都脏了。”   颜凌永脸上的愁容演得倒有几分像真的,但手却又借机想往那细腰上搂。可他那手方才摸到丝滑的布料,便被人擒住,往后掰去。   手臂吃了痛,颜凌永蹙起眉正想往后瞧去,却先听到了一声:“这不是颜公子吗。”   听见袁牧城的声音,颜凌永僵了脸,不满的神情转瞬间化为和煦春风,他转脸笑道:“翾飞将军,真是巧了。”   袁牧城偏了偏头,眼神绕过颜凌永指向了江时卿,他对着那人说:“这位公子瞧着眼熟啊。”   江时卿徐徐转过身,笑道:“江时卿,弦歌坊内与将军见过。”   袁牧城一脸才记起的神情,说:“是了,瞧我这记性,先前为了赔礼我还亲自去江宅,结果被拒在门口好几次,我求见不得的人颜公子轻易就请动了,看来江公子交友也挑人啊。”   江时卿说:“有些时日未见,将军怎的爱说笑了。”   袁牧城紧盯着他的双眼,回:“近日心情郁闷得很,说笑还谈不上。”   两人对话之时,颜凌永总觉得有种奇怪的氛围在周围展开,再加之少年时他与袁牧城便生了嫌隙,于是他有些发急,赶着要把江时卿带走。   “淮川,你不是要回江宅吗,我送送你。”   颜凌永见江时卿没反应,直接转头对袁牧城说:“那就不打扰翾飞将军了。”   袁牧城点头礼貌性地笑了一笑,后退了几步给人让着道,却警觉后背有双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转头瞧去却只见到散了的人群。   然而此时正握拳而去的某个人,贴近衣领处的后颈被烙了个极小的“蛇”字。那人拢紧了衣衫,很快便匿进了人群。   ——   半日一晃而过,袁牧城本该在今日循着赖昌给的烙印在阇城内寻人,入夜后再与何啸碰头,可他却在后背发凉的那一瞬起了警惕,将这半日荒废在了出城的路上。   马蹄踩着月光,溅起了山泥,呼哧而过的疾风卷起道旁寥落的素叶,偶有受惊的野物在草木中窜动,便又没了声响。   袁牧城停在一片竹林中,下马后挥掌将马赶出了林。   四下一片死寂,竹叶旋落,途径石块的纹理倾落至土地,袁牧城一脸冷漠地拉紧双臂的护甲,微蹙了眉。   “跟得够久了。”   一阵风来,林间竹叶簌簌,竹枝掂不住晃得作响的叶片,盛着冷风在黑空下颤乱,一柄飞刀触破暗夜,削过落叶,瞬时出现在袁牧城的喉前。   刀锋出鞘,一声清响之后,被撞开的飞刀直嵌竹竿。数道黑影自林间破出,竹叶翻涌,飞刀倾出,袁牧城脚下生风,几个旋身倏地避开刀光,飞刀均数落了空。   袁牧城才立了身,那旁黑影却握刀劈头而下,他横刀一斩,迸出的鲜血飞落远处,尸身方才顺着一根长竹滑落在地,袁牧城的身侧便围起一圈黑影。   数柄利刀一同挥斥而下,袁牧城将刀背在身后屈身格挡,背上的刀柄直往下压,他绷着腿向上一使力,将架在背上的刀全数斥开,而后抬脚飞踹一圈,稳稳落地。   方才被溅上的血红顺着下颌滚落,他邪笑着抬手一抹,满是嗜血成性的狂厉。被踹倒在地的各人又拾起凶刀拍地而起,袁牧城五指持握刀柄,发力一转,刃上的血滴飞洒,在竹青上溅开。 第10章 长夜   =====================   可还未等袁牧城出刀,夜幕下闪现几缕银光,直贯那几人的脑门。   几人僵直着身倒落,与此同时,一男子身着一袭浅衣自半空冲下,侧着身半跪在地。   袁牧城垂眼望去,见那人的发丝禁不住撩拨,被清风勾起就贴向面庞,微淡的柔光划过眼睫,显得平静淡薄,月色在鼻梁的弧度上隐现,徒生出朦胧的美感。   “有人花钱保你的命。”   江时卿轻抿唇角,眼含肃杀之气,起身时从腰间抽出长针,迎风挥出,直取剩下几人的咽喉,然而有人抬刀挡了长针,躲闪至一旁。   江时卿束了袖,更显利落轻快,当即凌空翻旋而上,卷起一地飞叶,尖利的针头瞬时指在那人喉部。   那人木立着,不敢妄动,只见江时卿嘴角勾起,长针不差毫厘地直穿了进去。最后一人仰头倒地,竹林霎时静如死水。   袁牧城收了刀,缓缓走向江时卿,说:“买主可是姓江?”   江时卿跨过尸身,说:“是了,姓江名蛇蝎。”   袁牧城看他换了身衣裳,问:“去哪儿了?”   “杀人去了。”江时卿一脸认真。   袁牧城噙着笑,略靠过身,轻声说:“杀人可不会留一身的奶味儿。”   江时卿自是明白袁牧城说的是他在市集外救的那个小孩,于是轻笑道:“谒门庄如今可是将军的债主,欠着条命还想着怎么调笑我呢。”   袁牧城垂眸瞧着他腰间别着的长针,说:“谒门庄就是这么做买卖的,庄主莫不是强买强卖的黑心商?”   “杀的都是沙蛇,不亏。”江时卿说。   “原来大渪管这叫沙蛇,真是不把他们当人看啊,”袁牧城先张望了身旁倒伏的尸身,而后极快地接了一句,“赖昌口中的那个人是你吧。”   可江时卿转了话头:“如今人救了,消息也卖了,记你账上。”   “既然可以赊账,那便再记一笔,”袁牧城又朝他走了一步,问,“沙蛇是怎么入阇的?”   “朝中有人,分批入阇,户籍完备,名正言顺。”说着,江时卿抬指挥开了才落到肩头的一枚叶片。   “果然是户部……”袁牧城低语着,而后他又问,“你到底是谁的人?”   江时卿说:“这可是另一个问题。”   袁牧城对上江时卿的双眼,吐出两个字:“赊账。”   江时卿目光不躲不避,直望着他,说:“将军动不动就赊账,是要断我财路?”   话声落下,袁牧城也没答,远处隐约传来轻微震响,江时卿眉头稍动,拉过袁牧城钻进幽密林间。寻见一堆成簇生长的长竹之后,江时卿推开竹枝,将人甩了进去。   两人匿在其中时,袁牧城也不说话,在旁捻着不知何时从江时卿腰间抽出的一根长针端详着,看完后探手划过那人腰背,又将长针别了回去。   江时卿感受到指尖在腰部的短暂游弋,转头去看,却见袁牧城一脸悠然地看着自己,便回过头懒得再看。   袁牧城凑上前,俯首道:“庄主连杀人都光明磊落,如今怎么这般心虚。”   江时卿透过几杆竹子间的缝隙观望着,头也没回:“若给人瞧见了,惹祸的是你,不是我。”   长竹扎地,将二人隐蔽在丛密青绿之后,竹枝坚韧,被拨开后又往回弹,堪堪挤着两人。江时卿的脊背此时正贴着袁牧城的胸膛,却也难得乖顺地任这距离保持着。   林间的湿寒之气混着股土腥味,还有些自溅血上飘来的锈味,袁牧城低头瞥见纯白月色下那张像白瓷般干净的侧脸,竟不服气地想在他身上也寻到些杀人的痕迹,于是侧下头嗅了嗅。   那人新换的衣裳不染鲜红,还意外地有些好闻。   蹄声加重,踏着尘灰闯进林中,江时卿一心紧系在那头,便也无所谓袁牧城在做什么了。骏马嘶叫着渐渐停下,一下一下地抬着马蹄踩地,马上却空无一人。   “忘了说,”袁牧城突然说道,“那是我的马。”   江时卿睨了一眼,肘部后怼,用力地推远袁牧城后便要转身走出,却被人用身躯抵了回来。袁牧城一手扶着身旁的长竹,另一手屈着臂搭在江时卿的肩头,把人拦在身前。   袁牧城静视了他片刻,才说:“近来见你和姓颜的来往不少,听闻他好男色,这人手脚可不太老实,庄主小心引火烧身。”   江时卿抬起下巴,直视他,说:“将军怎么还会关心人了?”   袁牧城蔫坏地一笑:“我怕啊。”   “将军可没把柄在我手上,怕什么?”   “我这是欠钱的关心放债的——有良心,怕我还的钱最后进了别人口袋,”袁牧城没挪开视线,也没有要让步的意思,接着说,“他找你做什么,说来给你袁公子听听。”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垂涎男色了。”   江时卿语气淡漠,神色冰冷,眉眼却无意地笼了雾色,让人瞧着像是在暗里勾着魂。   “你这狐媚惑主的本事,”袁牧城又加重力道往他肩上压了些许,道,“不是个女子,确实可惜啊。”   江时卿一哂,撤退半步,身子向后倾靠在竹竿上,袁牧城的手臂搭空,自然也就垂在了身侧。   “都是男人,我媚谁惑谁了,”江时卿冷语道,“不过你若是想在这儿站一夜,可别带上我。”   “我也没想在这儿站着,只不过……”袁牧城也斜靠在身侧的青竹旁瞧着江时卿,半晌后才说,“你双手沾了血,却干干净净的,不够意思。”   他怎么也想不通,凭借江时卿的身手,那晚不该被他玩笑似的试探伤到,况且他也并无杀意,怎会害江时卿受了如此重的伤,而且如今瞧着,那人也不像是记仇的模样。   正出神时,江时卿伸手够向他的侧颈,凉意触到热得发烫的肌肤,激得袁牧城起了一身麻意。他飞快地扣住那只招惹他的手,借着光影瞧见那手背上沾着些从他颈部蹭来的血迹。   “够意思了?”   江时卿将手挣出,拨开竹枝走了出去,只留袁牧城一人伫立。   袁牧城还在方才的触碰中久久没有回神,他拢了拢虚张的五指,掌中逐渐升起的暖意还未完全盖住先前触到的冰凉,阵阵发痒。   “城门关了,你没马没车的,打算去哪儿啊?”袁牧城牵过马,追着那身影跟了上去。   江时卿寻到石块后停了步,坐下说:“没打算去哪儿,我等人。”   “袁公子陪你,”袁牧城绑了缰绳,也就着他身旁的一块磐石坐了下来,说,“我也等人。”   袁牧城一手撑头侧坐着打量了片刻,说:“赖昌帮我是为了让兄弟的遗骸归乡,我查沙蛇是为了大黎,你为的什么?”   风吹得凉,江时卿随手紧了紧衣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那你接近颜凌永又是为什么,”袁牧城放下手,搭在腿上,说,“不该是真看上那小子了吧?”   江时卿歪过头,看着他说:“难不成袁公子看上我了,管这么多?”   袁牧城撤开了目光:“赔罪而已,怕你羊入虎口,不过眼下瞧来,谁是羊谁是虎倒也难说。”   “赔什么罪?”江时卿疑惑道。   袁牧城坐得有些不自在,伸手去抚身侧的马鬃,才说:“那晚我没打算趁人之危。”   江时卿愣了一愣,才知道袁牧城说的是他毒发那晚。当时情况突然,却误打误撞地让袁牧城以为是自己下手不知轻重险些害他丧命。   在战场上杀人如草芥的将军也会因为胜之不武而羞愧难当,若是往常,袁牧城定会提酒登门,与人畅饮一夜后过节便没了,再不济就让人打回来,痛痛快快地做个了结。可不知为何,今夜面对着江时卿,他却有些局促不安。   气氛因着袁牧城的窘涩有些凝滞,江时卿却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晚不关你的事,不过既然袁公子歉疚,那不如和我赌一把。”   “赌什么?”袁牧城稍转过头。   “今夜沙蛇贸然出动,想必牵连的人也该躁动不安了,赖昌关押在刑狱司里,虽有禁军在侧,但那里终归是刑部的地盘,你猜他们会想做什么?”   袁牧城说:“赖昌这条命留着,对谁都是威胁,那些人害怕查到自己头上,无非是想下杀手。”   “不够,”江时卿眼中动着杀意,“就这么杀了他,还不够。”   能与沙蛇为伍的人必定与刘昭禹为敌,兵部的亲卫军已经因为梁远青失了军心,阇城内的军防力量若再受创,必然对觊觎皇位之人大有裨益。此次都督府陪审刺杀一案,若是能借赖昌给都督府制造一出麻烦,倒是一步反客为主的好棋。   “你是说,”袁牧城侧过头,说,“他们还想动都督府?”   “差不多是这意思。”江时卿搓着手背上已经干了的血迹,答道。   袁牧城看着那只被搓得泛红的手背,问:“你要赌什么?”   江时卿停了手,转头看着他,说:“就赌你能不能保下赖昌和都督府,你若赌赢了,我就请将军小酌一杯。”   袁牧城回之一笑:“那我可得想想怎么应付了。”   这边才噤了声,山林的寂静便又被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打破,只不过其中夹着闹人的吵嚷,便也显得不够有威慑力。   “你跟着我做什么?”何啸驱着马渐渐慢下。   絮果也跟着慢了下来,挥着马鞭不爽道:“不乐意被跟啊,那来打一架啊。” 第11章 顽抗   =====================   今日何啸在城内没等到袁牧城,便开始寻人,听守城门的护卫说袁牧城出了城后,他便追了出来,可找了一圈却只见到了袁牧城的马,于是他跟着马一路往竹林里来,却遇上了同样在寻人的絮果。   谁知絮果还记着仇,嘴上就没消停过,何啸无奈,只好先策马冲了一段路,可没过一会儿那少年也骑着马追到了身后。   絮果提着的马鞭还在身侧晃悠,何啸转头不去看他,一边在林中寻着人,一边说:“你爱跟不跟,我可不想被人看见了还说我欺负小孩。”   絮果倒是不甘心,又提起了旧事:“原来你知道羞愧的啊,我还以为某人脸皮比这树皮还厚,才会去抢一个小孩的钱袋。”   “你……”何啸反驳,“我那日是为的什么,你不清楚啊?”   絮果装傻道:“我只知道你偷钱的动作娴熟的很。”   何啸哼笑了一声:“你缠人的本事也不错。”   “谁缠你了,傻大个!”絮果气道。   何啸本想着不该和一个少年计较,可寻了近半日都不见袁牧城的身影,心中发急,便也绷不住了,语气有些冲:“有本事你别跟着我啊!”   絮果骂了一路也不见他这模样,便收了点戾气,说:“这路这么宽,写你名字了吗?”   “是没写我名字,难不成写了你的?”何啸回怼。   远远听见两人的吵嘴声,袁牧城站起,朝那旁喊了一声:“何啸!”   何啸循声瞧见林间的两个身影,挥着缰绳赶了过去。   “主子!”何啸认清了人后,立刻下了马。   身后的絮果也追上前,从马背上跃下后,挠着头走到江时卿身侧,说:“主子,对不住,你让我别跑远,可这马野得很,在山里跑了几步就不知绕到那里去了。”   听闻江时卿要出城,絮果非得跟着,江时卿便也载他到了城外,可在竹林外头他便独自下了马,让絮果先寻个地方避一避,可谁知寻着寻着这一人一马便在山林间绕不回头了。   江时卿笑道:“你是聪明,知道跟着何副将就能找到我。”   挨了句夸,絮果站直身说:“我想着主子定是和袁将军在一块儿,又瞧见这傻大个在寻人,就知道他在找袁将军,反正迟早都得碰面,我就跟着他了。”   江时卿转头看了眼何啸,对絮果说,“不过下回跟着人的时候,嘴可得收着点。”   絮果往旁偷瞄了一眼怒气已消的何啸,捂了嘴。   眼看云雾厚重、光华渐退,江时卿也不再调侃絮果,径直走向马匹拉过缰绳,转头对着袁牧城说道:“今日的赌约,将军可得记着。”   袁牧城负手注视:“你尽管备了好酒等着。”   “等着呢,”江时卿跨上马,待絮果坐稳后调转马头,“走了。”   快马远去,如一阵骤雨柔风,方才闯入天幕下的某场厮杀中,却在掀起无声的喧嚣后变成一抹皎白融进了退去的长夜里。   袁牧城久望着,默然站立在风口。   ——   窸窣脚步声在阴寒的走道上空响,稍后脱落的铁锁在牢门上撞出了叮咣声,引得岑昱心中一惊,他猛地抬头,见到的却是兵部侍郎宋秉。宋秉挥手让人退下,立在原地不发一声。   “宋侍郎,怎么是你?”岑昱双手撑地站起,还是不死心地朝门外看了几眼。   “如今刑狱司是个火炉,谁来了都免不了沾一身灰,就连今日,我都是以‘肃整亲卫军,还有要事盘问’为由才进的这扇门,”宋秉说,“你想说什么,我会如实转告侑国公的。”   岑昱试探性地问道:“侑国公是打算将我弃如敝履?”   宋秉直言道:“你也该清楚自己沾的是什么罪名,侑国公好歹也是国舅爷,没在陛下面前追究你的罪过已经是仁至义尽,还要怎么帮你?”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岑昱垂头笑着,叹道,“愚不可及啊——”   宋秉侧目而视,他与岑昱相交不深,心中倒也谈不上怜悯,所以此刻他并不动容,只用余光瞥着那人的身子往墙边退去。   岑昱一边笑着,一边退着,双脚的铁链被拖得铮铮作响。   原来费心讨好了半生,他也不过是条路边捡来的野狗,打一顿丢出家门也只是动动手指的事。谁在乎呢?   岑昱扶墙站稳,五指微微曲起,指尖受力泛了白,抠在墙面上的指甲刮下尘垢,又直怼着想嵌进墙垣。   “是啊,谁在乎呢。”他自言自语道。   又安静了片刻后,他忽然发着笑,说起话来齿间扯狠:“不过,我也并非就会一直被关在这牢里苟活于世,你说是吧,宋侍郎?”   宋秉盯着他说:“话是这么说,可此案就算是结了,你的失职之罪也在所难免,颜氏这棵大树,你攀不上。”   岑昱衣衫单薄,双腿冷得发颤,原本束发的冠早已取下,长发散落着显得蓬乱。可那个颓败落魄的人脱下了华冠丽服,此刻反倒有了挺立的姿态。   “是攀不上,不过我可以烧了它。”岑昱说。   宋秉负手而立,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那人,肃着脸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岑昱转了身,朝宋秉走了几步,笑着说:“上月颜公子宴请客人,托我在弦歌坊内安排生州来的丝竹乐队奏曲,我为陛下准备的寿礼本该是这个的,可那日坊内招来了不速之客,我才不得不将这支乐队送回生州,另寻乐人重新编排曲目,这才给刺杀陛下的人钻了空子,你说,若我将此事再渲染几分,颜公子会不会进来陪我啊。”   宋秉冷哼一声:“将死之人果然什么都做得出来。”   “死不死的尚未有个定论,不过侑国公把我当成随手可弃的家犬,就该知道狗急了是会咬人的。”岑昱抬手用衣袖抹去了冻出的清涕,完全没了昔日里得体的模样。   宋秉睨了一眼他,说:“平日里我倒是看不出,原来岑侍郎是个破罐破摔的狠人。”   岑昱不以为意,说:“我家中无老无幼,如今命悬一线,更没什么好顾忌的,宋侍郎家中尚有一小女,自然不会明白。念在昔日交情,岑某如今就想成全侑国公的护子之心,还请宋侍郎一字不差地将我的原话转达。”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薄情寡义之人,你这一步走的,”宋秉退后几步,在转身离开前望着岑昱那张沾了污的脸,轻声说了一句,“太蠢。”   ——   “放肆——”颜有迁摔了手边的杯盏,越想越觉得不甘,“我提他做礼部侍郎,他倒好,转头便反咬一口。”   碎瓷就在颜凌永的脚边,茶水溅到了衣摆,他低头拉着衣袍轻甩,想抖去上方的水,却被颜有迁盯着问:“凌永,你好端端的非去弦歌坊听什么曲!”   他抬脚往旁走了一步,将衣摆松开,说:“爹您不是说江时卿这人可用吗,况且朝中人人明里暗里都想接近他,我不寻个派头大的场面,怎么请的动江时卿……”   颜有迁便也没再说什么,叹了一声道:“罢了,现在说这些都迟了,岑昱这个烫手山芋得趁早扔了才行。”   岑昱传来的那番话入了耳,颜凌永心中也是又急又恼,望着地面的碎开的瓷片还想碾上几脚,但想着一会儿还得出门,也只得作罢。   “老爷,”随从跨门而入,先朝颜有迁行了个礼,才转到颜凌永身侧,低声说,“公子,车马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颜凌永用手肘直怼随从,想让他闭嘴,可话还是被颜有迁听了去。   颜有迁蹙起眉,抬手拍了一下桌面,道:“你这又是打算去哪儿,人就差拿刀指着你了还有心思去外头玩乐?”   颜凌永赶忙说:“不是,原先请了江时卿今日去吃茶,谁知那岑昱自身不保还想拉我下水呢。”   “江时卿……”听了这名,颜有迁若有所思,又问,“你最近可与他熟络些了?”   颜凌永想了想,说:“来往得比原先频繁,他也不迎不拒的,不过没见他与其他人有什么来往。”   静了半晌,颜有迁与身旁的管家附耳说了几句,管家转头离了屋,再进门时手里掂着一个重实的钱袋。   “凌永,今日你先试探试探他,”颜有迁取了钱袋走到颜凌永面前,将那重得发沉的物件放在他手上,意味深长地说,“若成,与他做一笔买卖也未尝不可。”   ——   悦茶楼里,江时卿在隔间里坐着,身前的茶水又冷了一壶。絮果才让人换了一壶新的过来,颜凌永便也下了车,直往二楼来。   见了颜凌永,江时卿斟了一杯热茶,轻放至他面前,问:“颜公子今日怎来得这般迟?”   颜凌永坐下便拿起茶杯要饮,猝不及防被烫了一嘴,呼了几口气后,他回道:“府中有事耽搁了,淮川你别放在心上。”   江时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后,放下茶壶说:“若是有事,不来也是行的,也就托人捎句话的事。”   “客是我请的,哪有不来的道理。”   颜凌永愧笑着,心事没一会儿便都写在了脸上,忧愁浓得像即将招致暴雨的密云,满覆在面庞上,挥散不开。   江时卿扶着杯沿,问:“我看颜公子今日似是有烦心事。”   颜凌永略带心虚地瞅了他一眼:“淮川……”   听了声,江时卿抬眼看着,等他继续说下去。   颜凌永犹豫着,还是含蓄地开了口:“先前在市集外那回,我见你身手不错,江湖高手如云却都大隐于市,你可否有认识的人能给我介绍几个?”   “颜公子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吗?”江时卿一脸平静。   颜凌永心中烦闷得很,直叹了口气:“是遇上个不小的麻烦,只不过身旁寻不到人帮这个忙。”   “若是颜公子信得过淮川,不妨说来听听。”   江时卿转头示意絮果,絮果意会,便领着隔间里的其余人往外去。   --------------------   本章新人物   宋秉:兵部侍郎。 第12章 蝼蚁   =====================   屋里只留了二人,颜凌永望着被带上的门,有些诧异:“淮川你……”   “想必颜公子就算是道听途说,也该猜得到江宅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了吧,”江时卿轻抿了一口热茶,接着说,“我们沾手的都是用钱就能解决的事,只要给得起价,买卖就做得成。”   未料到他这样直接,颜凌永微微撑大了双眼,试探道:“我不是信不过你,可此事一旦走漏了声,担的是死罪。”   江时卿轻笑:“泄密的事颜公子不用愁,做不做得成事都得咬住舌封死嘴,这是规矩。”   只留了两人的空间没了杂扰,看着那人笑起后愈显魅惑的脸,颜凌永险些忘了正事。若没有岑昱的破事,他真想迟早把面前的人按在桌前办个痛快。   也不管面前的茶放凉了多少,颜凌永仰头一口饮尽,稍稍压了些欲念,便把岑昱的事从头到尾和江时卿说了一遍。   听完后,江时卿问:“颜公子想怎么做?”   “自然是,”颜凌永眼中闪现狠劲,“让他永远开不了口。”   江时卿不为所动:“可他收在刑狱司内,就算是死也得有个合理的死法。”   江时卿所说的并非不在理,人要是无端死在狱中,实在是蹊跷。颜凌永思考了片刻,说:“伪造成畏罪自尽如何?”   江时卿摇了头:“若是畏罪自尽,眼下又没定罪的证据,不认罪便不伏诛,岑大人为何要忍耐了这么些时日还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颜凌永失了耐心,不愿再想,便问:“那该如何?”   “宋侍郎可信?”江时卿问。   颜凌永点头:“可信。”   “既然可信,那便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   ——   颜凌永的车马载人离了悦茶楼后,顾南行挑开帷幔,从隐蔽处走出,伸手探向桌上镶着金丝的钱袋。   “来活了?用不用哥哥我出手帮帮?”   碎银相撞声听着悦耳,顾南行又把钱袋放在手中掂了掂,说:“定金就都是真金白银的,事成之后可还了得,这颜氏出手够阔绰啊。”   江时卿说:“你这几日在外头也接了不少活,这事还是不劳您的大驾了。”   顾南行放了钱袋,跨腿坐下,一改方才的笑颜,峻起脸道:“淮川,这事可是悬着脑袋才能办的,你当真要搅和进去?”   江时卿瞥了一眼面前的钱袋,故作玩笑:“那能怎么办呢,钱的面子总是要给的。”   顾南行自是知道钱只是个借口,可又实在想不通他帮颜氏是何目的,便问:“话说,颜凌永这人瞧着不踏实,瞅着你那眼神比见了美人还贪淫,帮他有什么好处呢?”   江时卿起身理着坐得有些发皱的衣衫,道:“没什么好处,就想报些旧日恩怨罢了。”   顾南行抬头看着他,问:“你与这人有什么前尘旧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是没说过。不过今日这事我没打算告诉任何人,你全当不知情便是。”江时卿说完便要离身。   顾南行追着问了一句:“那你报的是恩是怨?”   江时卿转了头,作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你猜。”   等了半天,江时卿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走了。   见江时卿和絮果走下楼,顾南行抱臂靠在门边沉思,他在十七岁时与江时卿初遇,那时的江时卿方才十五,有关于那人更久远的事他不清楚,钟鼎山和姜瑜也不完全清楚。   从前他们在鹤谷生活时,江时卿常缄默着,不提过往也不言心事,平日不是跟着钟鼎山练功,就是和姜瑜在房中念书,每次接了杀人的活儿,回来沾一身血也不吭声。那人的心肠好像硬得很,只在捡了絮果回来后才软了些。   可自从进了阇城,江时卿和他人的来往倒是密切了不少,虽是为了帮助姜瑜和那位不曾露面的谒门庄庄主,但他总觉得江时卿所做的每件事多少还与他不曾提起的某些过往有关,却又无从得知。   就这么想着,他又觉得江时卿都是死过好几回的人了,总是要有些想活下来的理由才能求生。至于那些理由是什么,他不愿说便罢了,毕竟在这谒门庄里头的,又有几个是没死过的人呢。   他低头嗤笑,又寻着酒味往大街上去了。   ——   夜里风稍止,宫墙外被月光勾来的树影拉得细长,一双黑靴疾速闯过落了影的长街,飞刀自手中脱落触地,磕出一声脆响。   亲卫军闻声转了头,只见刀片孤零零地躺倒在地,再想确认周围是否还有其他人时,自东边传来的一声呵斥,将亲卫军均数引了过去。   追去后,亲卫军只见宋秉持刀站在金缕大街上,身侧散落着几把飞刃,一抹黑影在月下飞快闪过,向着刑狱司的方向遁去。   今夜正是宋秉当值,江时卿依着城外那晚的记忆,随身备了几柄飞刀,而后避过江宅内的众人,独身去了兵部。确认过宋秉已将备好的尸体挪至兵部后墙后,他披着一模一样的夜行衣,绑了面巾便去配合宋秉演了一出戏。   趁着夜深,江时卿放轻了动作,悄声无息地沿街摸到了刑狱司外,此时宋秉也正好依照颜凌永吩咐的,领着亲卫军到了刑狱司。   “兵部侍郎宋秉,”宋秉亮了牌,便要把今夜在刑狱司里值守的人都找来问话,“今夜亲卫军在巡防时,发现有可疑贼人往刑部这边跑来,为防奸人混入,还请诸位将刑狱司内各人召来清点一番。”   刑部与兵部虽各司其职,但刑狱司终归是刑部下设的一处官署。今夜崔承不在,刑狱司内司狱史为首,宋秉是兵部侍郎,就连司狱史见了他也要行礼,而在场的各人无论在品级还是官职上都得忌惮宋秉几分,再说,若真因此事惹了乱子,谁也担不起责,于是他们便也听了宋秉的话,先去禀报司狱史,而后将人都叫了出来,只留了几个看守的狱吏在里头。   刑狱司与刑部的办事处就隔了道墙,稍有动静刑部便能即刻遣人到刑狱司支援。   时间紧迫,江时卿倒也并未等人走完才潜进去,待到里头差不多只剩一半人时,他便蹬墙一跃而上,翻越进了刑狱司。   岑昱被关押在一排空牢房中,身旁没有其他人犯,动起手来倒也方便。不多时,江时卿击晕了看守的狱吏便寻到了岑昱的牢门前,取了腰间的钢针对着孔眼解锁。   岑昱瞧见人,上前把着牢门,问:“你,你是——”   针头在槽位中挪动,随着一声轻响,锁芯被推出,江时卿将广锁从门上取下,仍未搭话。   “是颜有迁让你来的?”岑昱觉得面前这人眼熟,但隔着面巾他还不太敢确认是谁。   “牢门已开,走或不走请便。”江时卿只冷冷地撂了一句话。   岑昱谨慎地望着他,忽而伸手去抢他手中的锁,却扑了空。   锁芯被江时卿夹在指间转着,险些够到了岑昱的指尖却又擦着他的视线回到江时卿身前。   江时卿便是要他的目光半刻也不敢离开这锁片,而后又如逗弄他一般,在他眼前将这求而不得的东西生生折成两段,再往他脚边掷去。   岑昱急着蹲下将被毁的锁芯拾起,怨愤霎时积满胸口。   广锁已毁,走或不走,都成定局。   岑昱一把拉住了正欲离开的江时卿,狠声说:“这门开了,留下是出逃未遂,出门是畏罪潜逃,颜有迁绝情至此,我还有什么生路?!”   被迫停了步,江时卿眸色渐冷,现出些不易察觉的憎恶。   他没有转头看岑昱,只目视着前方,嘴上也是淡淡地回着他,语气略带讥讽:“甘心做他人踏阶石的是你,怨得了谁?不若在九泉之下念着来人姓颜,保不准能死得安心点。”   岑昱怔了神,断裂的锁芯从手中落下,一声清响独自回荡。   若是颜有迁派来的人,话间为何会透着对颜氏的敌意,岑昱胸中腾出阵阵不安。   “你究竟是谁?”岑昱伸手去揪江时卿的衣领,问。   “黄泉路凉,”江时卿满目冷霜,轻笑着将衣领从那人手中生拽回来,缓声道,“岑学正好走。”   蒙尘的往事被惊起,冷意顿时爬上脊背,岑昱眼前现出数个模糊的身影,那些人一口一个“岑学正”地唤着,带着憎恨、奉承、鄙夷,将他往下拽着。   岑昱也不追问了,他曾在国子监任职学正时的过往,于他而言不提也罢。   在那时看来,踩着他人攀高枝不过是抬脚碾死几只蝼蚁那般无关紧要的事,却未料到安危相易,如今成了足下蝼蚁的人正是他自己。   岑昱一个踉跄,摇头自嘲:“愚人自愚,愚人自愚啊——”   牢门中,那人的希望彻底崩碎,他摇着锁链放肆大笑,近乎癫狂。   江时卿不再看他,转身离去,身后那人却拉开牢门直扑上来。   “要死一起死——”   岑昱将缚住双手的铁链挂在江时卿的颈部,意图勒住他,江时卿用臂挡着,抬脚将身后那人双脚的铁链往前一勾,岑昱脚下不稳,手中稍泄了力,江时卿趁机将锁在喉头的铁链往外一扯,低下身撤出,而后拽着链条翻身将人带倒。   这一下狱中的动静不小,刑狱司内起了警惕,就连另一边守着赖昌的禁军也屏着神。   顿足声自外部传来,江时卿束紧面巾,正要走时,倒伏在地面上的那人却拽住了他的左脚。   岑昱昂头眦着嘴狂笑:“说你是我的同伙,谁信?!”   江时卿俯下身,双目渗着令人怖惧的寒意,面巾之下,嘴角却诡异地挑起。   “一言不合,自相残杀也不是不行。”   岑昱心觉不妙,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便被江时卿折了手臂,随着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岑昱扯嗓惨叫,慌忙中望见自己的右臂正以怪异的形态垂挂在身侧,更是阵阵发晕。   江时卿甩了人,才转出走道便迎面撞上了狱吏和亲卫军,他当即斥出飞刃,推掌将面前的一名亲卫击伤,而后顺手拔了那人的刀,一路劈挡。   到宋秉那旁时,两人假意交了几手,便顺势打到了屋外。还未等人聚起,江时卿踩上屋檐,引着追出的司狱史和狱吏往兵部方向奔去。   岑昱仰头躺在地上呼哧着气,迷糊中看见宋秉提刀走来,他发了狂地大笑,声音颤抖:“宋侍郎,宋侍郎说得对啊——”   宋秉拎着他的衣领将人提起来,看着那人被冷汗迷得睁不开的双眼,问:“我说什么了?”   岑昱疼得抽气,缓了片刻才咬着牙说:“我蠢,你步了我的后尘,更蠢。”   言罢,他发了疯似的挣开宋秉,高喊:“你与——唔……”   名字还在喉头,宋秉便捏着他的后颈,将那人的脑袋狠撞在墙上。岑昱当场气绝,沿着冷墙滑落在地。   宋秉冷着脸将未沾血的刀收进鞘中,转头走出过道,对着留在门外候命的亲卫军说:“犯人岑昱畏罪自尽,尔等随我捉拿劫狱者,如遇贼人,格杀勿论!” 第13章 夜行   =====================   江时卿才将追着的人稍稍甩开一些,便转至都督府后侧的左里巷中藏身。方才他一人顶着刀剑冲出刑狱司,跑了一路不说,身子本就发虚,现下整个人更是脱了力。   左里巷中暂时无人,江时卿扯了面巾便挨着墙喘气。可还未待片刻,他便听见巷外匆乱的脚步声逐渐响起。   江时卿缓了些劲,想寻条出路,正抬眼往四方张望时,却被人捂了嘴往一旁拉去。   那人力量之大,他一时抵挡不了,就被直直地按在墙角,也正是这时他才看清面前那人是袁牧城。   “怎么藏到这里来了,可是想我想的紧?”说着,袁牧城伸手欲把江时卿的发髻圈解开,却被那人紧捏着腕部。   江时卿手上不松,还抬脚抵着人,用力将人顶得远了些。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袁牧城也不说话,视线顺着那人的头顶往下移。   眼前的江时卿面色苍白,冷汗在夜色下透着细光,呛出些泪花的双眸好似蓄着水,让人瞧着意乱情迷。   可巷外的声音越来越近,江时卿想脱开人,却被袁牧城一把反扣着腕重重按向墙边。   “想活命就别动。”   袁牧城冷着眸子,极快地挑下江时卿的发髻圈,将那人的长发拨散后,便解下外衣将人罩起,才将身子压了过去。   江时卿依旧抬高了腿抵着人,可袁牧城却不在意,他看着平日里持重清冷的那人眼下想反抗却又只能依从他的模样,心里暗觉爽快。   “左里巷可是调情的好地方,挨着都督府,刺激。不过下次寻我,还是得去靖平王府,办完了手上的差,我可就不常来这儿了。”袁牧城低语道。   而此时的江时卿气还未喘匀,依旧一言不发,只侧首避着对方的目光,就似受惊的小兽,被迫归顺于一时占了上风的猛兽之下,却还倔着性子。   两人都不说话时,左里巷中格外寂静,也只有不断加重的兵甲声还在耳边回响。   袁牧城劲骏挺硬的身躯在混沌又凄冷的夜里格外灼热,江时卿的脸贴在他的肩头,就像长枪撞在了坚盾上,互不退让时只能选择对峙。   两人挨得极近,被袁牧城围着时,江时卿起伏的胸腔隐约能触碰到面前那人。两人的气息渐重,江时卿在那笼着他的外衫下嗅到了烈日的气味,恍然间想起了飞沙中的铁衣和鼓着风的军旗,可眼前浮现的不是梦中的流血浮丘之象,而是广袤大地上雄姿英发的金戈铁马,那些等待被燃烧的身躯永恒地立在记忆里,再不见日光。   就在江时卿晃神之时,兵甲声往二人身后逼近,袁牧城抻腿把江时卿抵着他的脚压到一旁,将身子凑得更近,目光却警惕地向后探视着。   “什么人!”司狱史遥遥地喊了一句。   袁牧城伸手搂过江时卿的腰身,将还在发愣的那人一头按在怀里,似是怕被人瞧见什么一般,他惶惶地把围挡在那人身上的外衫拢紧之后才转过头。   领头的司狱史一惊,赶忙行了礼:“参见翾飞将军。”   袁牧城一脸被人扰了兴致的模样,语气间都是不满:“怎么,又出什么事了?”   众人弄清楚情形后,都各自别过了头,司狱史亦是垂头不好意思再看,说:“打扰将军雅兴,岑昱出逃被俘,眼下还有他的同伙尚未捉拿归案,亲卫军和刑部正搜着人,不知……”   袁牧城沉声道:“这块地就这么大,爬着瞧也早该瞧清了,还用给你再细说一遍我正在做什么吗?”   众人皆因撞破袁牧城的好事而忍着羞,听了袁牧城的话后更不敢说什么,只暗戳戳地探头想一睹佳人的真容,那心里头也在暗道着这常在御州征战的翾飞将军如今还不娶妻,原是好的这口,难自抑时便搂着人在这街尾巷头极情纵欲,实在放浪不拘。   眼见袁牧城脸色不善,而怀中的佳人只缩着脸发羞,司狱史自觉惹不起眼前的人,便侧了脸示意身后好奇的众人收着心。   “下官不敢。”   司狱史说完,转头紧赶着人往外走:“走,去别处查!”   脚步声浸没在长夜里,袁牧城这才松开人,将盖头的衣衫掀起,他也不动,就这么抬着手撑着耷下的外衣,凝视面前神色不惊的江时卿。   “你是真疯啊,这种事也做。”   江时卿抬眼,道:“拿了钱,为何不做?”   “买卖成了命丢了,得不偿失,”袁牧城将那衣衫挑到了江时卿的头顶,收了手,说,“我可还等着你的好酒呢。”   江时卿一把拉下头顶上挂着的衣衫,扔到了袁牧城怀中,说:“将军不是保住我的命了吗?”   袁牧城抖了抖接到的外衣,往身上套着,说:“你袁哥哥今日为着你可是要落上个‘急色’的名号了,怎么样,抵钱吗?”   江时卿往一旁走去,伸手从墙边探出的枝条上折下一段木枝。   “嗯,能抵,”江时卿将散发拢起,高束了一个发髻,穿进木枝固定后,说,“账上记着呢,将军还欠了一笔。”   套好衣裳后,袁牧城垂首理着衣领:“记着就好,我还怕你忘了。”   “欠钱的比放债的还上心,打的什么主意?”   袁牧城抬眼道:“眼下庄主不若多关心关心自己,想想穿着这身引人注目的衣裳要怎么回去。”   “那就不劳将军费心了。”   江时卿系上黑布,转头便隐入深邃夜幕下,没再回头。   ——   自檐上轻跃而下后,江时卿一边解着夜行衣,一边往寝屋里走去。   “我瞧你和那翾飞将军不是好着吗?”   江时卿顿了脚步,往旁看去,只见顾南行抱着刀靠坐在回廊上,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跟了我多久?”江时卿走到他身旁坐下,也架起了脚。   顾南行笑着:“不久,也就顺道看看。”   “你没和先生们说吧?”说着,他把才解开的衣服又拢了起来。   “哪儿敢啊,光是一个林梦先生就能用口水把我淹死了,”说着,顾南行突然记起钟鼎山的卧房就离这儿不远,赶紧转头往那旁看了几眼,才放低声音继续说,“若不是怕这昙凝血太毒,我才不舍得大半夜不睡,跟你绕着半个阇城跑。”   江时卿笑道:“谢了。”   顾南行吹开脸颊旁的碎发,道:“这话你怎么不和你那相好说去,人家可把你护得够紧的。”   江时卿将手臂搭在架起的腿上,说:“你在一旁看得还挺乐?”   顾南行往前倾着身子,轻声道:“长这么大了,我自认也是见过世面的,见到这场面也不稀奇。”   “滚。”江时卿拿着手中蒙面的黑布一把扔了过去。顾南行接住扔来的黑布,得逞地笑了起来。   江时卿深吸了一口气,背靠着身后的柱子,说:“袁牧城的心思可不少,他也盼着岑昱能出点事,好让刑狱司不太平。今日他出手相助,也不过是觉得我对他还有点用罢了。”   “怎么说?”顾南行问。   “刺杀皇帝一事如今还没个说法,线索断在两个人的嘴里,一个不认,一个不招,朝中上下谁人都急,太后急着护子,旁人急着撇清干系,都督府和刑部若给不出说法,稍有不慎便会受监察院的弹劾。可沙蛇之事牵涉重大,不宜在此时放上台面,袁牧城那晚受袭后想必是用法子把尸体处理了,所以也不见朝中有何风声。”   江时卿缓了缓,接着说:“就算岑昱真被定罪,对颜氏而言,也不过是丢弃一枚棋子的事,毕竟献礼一事是岑昱自己提出的,颜氏从头到尾也并未参与,况且太后是皇帝生母,如今朝中大权大半是握在颜氏手中,旁人能说些什么。眼下最好的结果就是先将案子快些了结,让沙蛇和寅王的势力暂时松气。寅王那头应当是想尽快解决掉赖昌,但当着都督府的面又忌惮出招太险,所以还在等着时机迟迟不动手,若有个人能在此时掀起点风浪,岂不是在推波助澜。袁牧城什么都还没做便能捞到好处,怎么会不高兴?”   “你是清醒,可他还不知道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这次尚且还友好,可难保下回不会翻脸不认人,”顾南行伸脚轻踢江时卿的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江时卿说:“再晚些,现在说了恐怕他也还是不会信。”   “行吧,反正我只负责办事,这些个动嘴皮子的事也用不着我操心,走了。”   说完,顾南行将面巾铺到江时卿的膝头,抻着腰背走向了回廊转角处。   江时卿独自坐着,一瞬间,声响落了,凉光退了,暗色恰好浸在他的脸庞。   一绺风路过他发凉的指尖,带着触碰过的炙热往无边无际的远处去了。   便也就留在今夜,到不了明天了。   ——   岑昱的尸身很快就被收拾干净了,说法也大致统一为“出逃被俘后畏罪自尽”。而当晚,宋秉赶在司狱史前一步到达兵部后墙,为防事后仵作查出端倪,他用备好的磷粉将提前放在此处的尸体点燃,对他人说的却是,两人打斗一番,刺客受重伤,见局势不妙便撒出磷粉,而后点起火折子想与他俱焚。   两具尸体都在,有人潜入刑狱司助岑昱逃狱也是这么多双眼都目睹的事实,刺客所使用的飞刃又与袁牧城受袭后从林间搜到的凶器一致,再加之刺杀一案迟迟没有下文,太后催得急,朝野上下也都恨不得岑昱快些认罪伏诛。   现今证据就摆在眼前,“真正的幕后主使是岑昱”的这个说法就算再愚蠢,也都成了事实,于朝臣而言,板上钉钉的事先钉上了才好不波及自己,反正案子断错了还能推翻再审,岑昱的名声好不好听也都不关他们的事。   目下皇帝身边能看得到的威胁也就只有赖昌一人,不管都督府能不能审,只要在定罪前好好守着人,最差也能获得个全身而退。 第14章 请罪   =====================   迎晨殿中,内阁文官朝参,刘昭禹坐于高位之上听事,徐玢在侧旁听,下方正议着的便是岑昱逃狱一事。   颜有迁说:“刺杀一案自开审以来,刑部便多次以犯人拒不招供为由敷衍搪塞,前有审正司问讯不成,将人犯移交都督府,后有刑狱司看管不力,要兵部出手解围,好在犯人岑昱现已毙命,可如今证据确凿,审正司却又没了声响,崔尚书身为刑部尚书,也该出来给个说法吧。”   “侑国公此言差矣,审正司审理案件,不单凭一纸供词,此案事关天子安危,自然是要万无一失,赖昌身手不凡,虽押在刑狱司却在审讯途中伤了几名狱吏,所以还是交由都督府更为妥当,”说到这儿,冯若平看了一眼颜有迁,才道,“此外,刑狱司戒备森严,岑昱又是如何同外人相通借机逃狱呢?此事尚存疑点,怎能轻下定论?”   一直沉着声的徐玢缓缓道了一句:“益忠侯所言是意指岑昱在朝中仍有共犯?”   “是。”冯若平道。   颜有迁心中一跳,回道:“若有共犯,岑昱又为何会被自己人折伤了手臂,依臣之见,倒像是两人没能事先通气所以临时起了争执,又或是有人设计陷害岑昱,故意制造有人劫狱的假象。益忠侯也说不能轻下定论,怎么自己说过的话到他人身上便不算数了。”   颜有迁此话一出,便把矛头又推向了寅王。若有人陷害岑昱,旁人必定不会想到岑昱攀附的颜氏,而是远在柠州的寅王。颜氏陷害岑昱,在外人看来是多此一举,做不好还会引火烧身,因为岑昱一旦出事,多少都会牵涉到颜氏,颜氏就算没有罪名也难免会招致非议。   可若此人是寅王,那便再正常不过了。岑昱落罪,寅王既可脱身,又能伤了颜氏名声,一举两得。   甩出的箭头又被扔回到自己这头,冯若平暗自愤懑,若想把锅从寅王身上推掉,他只能承认岑昱确实是与逆贼同伙且朝中并无共犯。   眼看冯若平无话可说,徐玢便开口道:“侑国公所言有理,不过刑狱司中尚且押着赖昌,审正司想必自有打算,陛下不若再给些时日,若无结果,审正司是当尽早结案,以慰君心。”   虽说此事关乎刘昭禹自身的安危,但他在殿中听着那转来转去的话锋实则有些头疼,于是便接了徐玢的话,想尽快把这事翻篇。   “太尉说得在理,主办此案的是刑部不是都督府,赖昌虽移交到陆大将军手中,审正司也当负责到底,朕再给审正司半月时间,不然这么拖着倒显得刑部无所作为了。”   刘昭禹发了话,底下便不再提了。   见殿内气氛稍缓,颜有迁便趁机点了点宋秉:“经此一番,兵部内外肃整,宋侍郎领亲卫军拿下两名犯人,也算将功折过。”   刘昭禹点头:“宋侍郎此次有功,确实该赏。”   嘴上说了要赏,可他也没想好如何赏,便冲着不曾言语的温尧问了一声:“温次辅怎么说?”   温尧垂首道:“臣不敢妄言。”   作为内阁次辅,温尧的话语本应有一定的分量,可自先帝崩逝后,他便鲜少在朝政之事上发话,刘昭禹却也不追他的责,反而留着他的次辅之位。虽然温尧的妹妹温豫乃袁皓勋的发妻,但温尧多年来不参与冯颜之争,因而也没招到什么风,只守着他的温府风平浪静地过了这些年。   因此对于温尧的回答,刘昭禹不意外,也便扬了扬袖,道:“那便先免了亲卫军的罚俸,其余的容后再议。”   ——   议事终于结束,刘昭禹乏味得很,便转至上曦苑里散心,可途中他从宫人口中听闻了袁牧城在左里巷的事,心中生趣,便唤人召来了袁牧城。   袁牧城才露了身,刘昭禹便笑着上迎,身侧的常颐愣是没来得及阻住他。   “骁安,这上曦苑里日头正好,你来随朕走走。”刘昭禹扶住了袁牧城正行礼的手,往前拉着。   袁牧城跟在后头走着,道:“陛下今日瞧着兴致甚好,可是有喜事?”   刘昭禹负手叹道:“朕一早就听着内阁谈论刺杀案的事,心烦气闷的,这不,寻你来解解闷。”   袁牧城说:“陛下心忧,臣若能帮着消解一些,自是好的。”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刘昭禹转头去看他,说:“话说,那日有人在城外对你出了手,可还无恙?”   “劳陛下牵挂,臣无碍。”   “朕就知道,他们伤不了你。”刘昭禹一边说着一边走向面前的石凳,挨着那桌沿坐了下来。   坐下后,他也示意袁牧城在身旁坐下,而后等人坐稳了又问:“你这年纪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在御州可有心仪的姑娘啊?”   袁牧城被问得突然,怔了怔,便答道:“这事,臣暂时没什么打算。”   刘昭禹笑言:“你说你们一家子,你大哥和大姐早已过了适婚的年纪,身旁却还没个人,你怎的也和他们一般了。”   袁牧城也笑:“战事未平,袁氏儿女当以保家卫国为重,也就没什么心思去管这些了。”   刘昭禹说:“如今巴狼部已受重创,北方边境暂时平定,也是时候考虑考虑了。”   袁牧城垂首道:“臣替大哥大姐谢过陛下的关心。”   刘昭禹瞟了几眼袁牧城的神情,终于把绕了一圈还没问的话问了出来。   “那这阇城内,可有你喜欢的姑娘啊?”   袁牧城懵了神,问:“陛下怎么忽然问起这些来了?”   “这事你诓骗谁不好,非得诓骗朕,”刘昭禹见他不开窍,便直接挑明了,“左里巷的事朕可是听了不少说法了,是哪家的姑娘啊?”   身旁的宫人听了,心照不宣地低下了头。   刘昭禹接着说:“是秦楼楚馆的,你贪个痛快也就罢了,可若是正经人家的姑娘,你事儿都做了,少说也得给人家个名分不是?”   袁牧城抬眼去看周围的宫人,那一个个垂着头憋笑都憋得红了脸。   他倒是想承认,可那夜他怀中藏着的是个大男人,他就是编也一时编不出什么来,若说是去青楼里找了个女子偷欢,可为官者不得在风月场纵欲是明令,今日他在这些宫人面前一承认,往后传了出去,落人话柄还连带着靖平王府都被泼了脏水。   袁牧城垂眸不语,刘昭禹以为他为难,便开解道:“若是担心靖平王不允,朕替你做主便是。”   见他欲言又止,刘昭禹心领神会,转头对着常颐说道:“常颐,你带人去寻些吃的来,朕与翾飞将军在这儿候着。”   常颐服侍多年,自然一听就明白,刘昭禹这么说,言外之意就是他和翾飞将军有话说,而且这话,为了顾及翾飞将军的面子,还不便当着外人的面说。所以他便带着身侧所有的宫人一同撤远了。   见人走得够远了,刘昭禹轻声道:“可以说了吧?”   沉默中,袁牧城细听耳边声响,又抬眼望了一圈后,正色道:“陛下,姑娘的事我们日后再谈。”   说完,袁牧城单脚跪地,满脸肃敬。   “骁安,你这是做什么?”刘昭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弄得莫名其妙。   袁牧城跪着不肯起身,说:“今日臣本是要进宫,如今既被陛下召来,便也在此请罪。”   “请什么罪?”刘昭禹问。   袁牧城说:“刺杀案中臣与陆大将军有所发现,但此事关乎大黎安危不宜向他人透露,臣人微言轻,便将此事瞒下,先前恐招人耳目,如今寻得机会面圣,臣只能在此恳请陛下恕罪。”   刘昭禹把人拉起:“你先起来,把话说清楚。”   袁牧城起了身,说:“那日刺杀陛下的恐是大渪派进阇城的暗桩,名为‘沙蛇’,沙蛇身上皆有大渪所做的印记,印记为一个‘蛇’字烙印。先前沙蛇混进乐人队伍中,约莫是以胁迫的方式在乐人身上烙了铁印,同时也用烙铁将自身的‘蛇’字烙印遮住,而后沙蛇才在甬道上杀害乐人,佯装成亲卫的模样进入长明殿行刺。”   刘昭禹问:“若是大渪人,这籍册上怎么会查不出问题?”   “恐怕户部里有人做内应,可朝中与沙蛇有所勾连的人绝不止户部,籍册上显示这批沙蛇已在阇城内潜伏了数年之久,身后势力想必不简单,内阁和六部中定有人与之牵连,就连陛下身侧的人,也不可信。”   今日迎晨殿上听到的那些话语还旋在刘昭禹的耳边,却字字句句都扰得双耳嗡嗡作响。   “既然这样,那岑昱不是……”刘昭禹沉思着,忽而抬头望向袁牧城,想从他眼中寻到些答案。   袁牧城看懂了他的眼神,点了头:“幕后之人妄图掩盖沙蛇身份,岑昱必定会是首选的替罪羔羊。不瞒陛下,这些日子臣与陆大将军已在阇城内查出不少沙蛇,恐打草惊蛇,那日城外遇袭带回来的尸体,臣也都假意失手均数烧毁了。”   刘昭禹算是理清了思路,当即心中起了火,也只能低声怒言:“大黎居然有这等勾连外邦的恶徒!”   袁牧城又一跪。   “岑昱已死,刺杀案需尽早结案才能暂时平了乱臣贼子的心,可赖昌眼下不能死,臣恳请陛下能下密旨允许臣将赖昌从刑狱司暗中转移至都督府中。”   “朕下密旨,可刑部不知晓,人在牢中没了,他们不是要寻都督府的麻烦吗?”刘昭禹问。   袁牧城说:“他们是会寻麻烦,所以臣想设一假死之局,在此先秉明陛下,日后训责时也能讨条生路。”   --------------------   本章新人物   温尧:内阁次辅。是温开森的父亲,袁牧城的舅父。妹妹温豫是袁牧城的母亲。 第15章 顺势   =====================   “你原是打的这个主意,朕明白了,”刘昭禹扣了扣桌板,让人站起来坐好,而后才说,“这桩刺杀案会在赖昌死后了结,你与都督府虽有渎职之罪,却也因追捕人犯及时,将功抵过,不罚不赏,此后暗寻沙蛇之事,你们尽管做,朕信得过你。”   “谢陛下。”   袁牧城又想跪下行礼,被刘昭禹架着那有力的臂膀一把拉了起来。   “你是生怕旁人看出来我们在说什么,非要跪是吧。”   两人相视一笑,在这和煦日光下卸了寒。   许久没能与袁牧城说这么久的话,虽仍是君臣之交,谈的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但刘昭禹心里觉得高兴。   “朕若……”   刘昭禹忽然顿住了声,袁牧城停了笑,看着他。   刘昭禹被望着,却转了话题:“常颐也该带人回来了,和朕说说你那位姑娘吧。”   “……姑娘。”袁牧城嘀咕着,心里揣摩着如何掰扯这事。   “平日里瞧你浪荡得很,在这儿羞个什么劲儿,往日也不见你这模样,看来是真喜欢,”刘昭禹笑了,“不说便罢了,透个姓总不为过吧,也算是全了朕的好奇心,怎么样?”   袁牧城暗暗叹了一口气,那半个混球的性子在这件事上认了怂。   “姓,”袁牧城清了清嗓,说,“江。”   ——   “岑昱出事那晚是什么情况,你到底问清楚了没有?”   冯若平回府后,心中难以平愤,又唤了崔承来问。   “正是如宋秉讲的那样,有人潜入刑狱司意图带走岑昱,如若真是颜氏派的人……”崔承说,“难不成他们也养了死士?”   这话让冯若平心头难安,此前本以为手中握有死士的只有寅王,若颜氏当真也养了死士,着实难对付了些。   冯若平气道:“除了他们,还能有谁会冒险对岑昱下手。”   “侯爷恐怕不知颜凌永与谒门庄走得近吧。”   余敬跨过门槛,徐徐走来。   冯若平转身看着那人,问:“余学正此言何意?”   余敬先拜了礼:“到侯爷府中未经通报,冒犯了。”   “无事,余学正有话直说。”冯若平道。   余敬直了身,垂首道:“下官不知侯爷是否听闻江时卿与颜凌永二人近日来往频繁,不过那颜凌永早在陛下寿宴前就邀江时卿在弦歌坊一聚,巧的是,岑昱也知此事。”   “江时卿?”冯若平觉得此名耳熟,“可是盛传的那位谒门庄庄主?”   余敬仍低着眼眸说:“不错,那日下官派人到坊内刺杀江时卿,可派去的人均数丧命,但也并非全无收获。”   冯若平情绪稍缓了些:“余学正可是知晓了什么事?”   余敬说:“那日盯梢之人回来后同下官讲,江时卿桌前摆有一把琴,可琴被毁后,江时卿却让人将其带回了江宅,而那把琴正是颜凌永所赠。”   闻言,冯若平又叹了气:“若这江时卿是个惜物之人,此举也无可厚非,凭借一把琴便断定谒门庄与岑昱之事有关,太过武断。”   余敬道:“侯爷所言自然有理,只不过宁信其有,勿信其无。”   在一旁的崔承终于插上了话:“只怕江宅也不是这么好进的。”   余敬似是早有准备,望着他道:“若是刑部搜人,不正理所当然吗?”   ——   次日,崔承领着人围在江宅外,开门的是絮果。   崔承瞧着那少年单纯,便走上前说:“昨夜刑狱司内有一杀人嫌犯逃出,有百姓称在这附近见过此人,刑部按例搜查,还望小公子通融。”   絮果两手把门,抬头看着他,说:“我家主子不在,大人能容我去禀报一番吗?”   崔承露出和善的一笑:“刑部搜查也是为了百姓安危,若此人真的藏身宅内,岂不是留了祸患。”   “可是……”   崔承看絮果为难,便又解释道:“小公子不必担忧,刑部办差也讲究规矩,不会损坏财物,若你家主子怪罪,大可到刑部来讨说法,只要同守门的人说是刑部尚书崔承准你来的,他们便不会拦你。”   絮果一听,赶忙推开了门。   “原来是尚书大人,那你们进来吧。”   崔承才一进门便见到前院堆着的礼盒,大盒小盒摞成一堆,着实惹目。   絮果见他目光久久不挪,便走到跟前领着人。   “尚书大人从这边走,那些都是颜公子给我家主子送的礼,多了些,只好摆在这里了,不过里头藏不了人。”   崔承朝他笑了一笑,便跟着絮果往里走去。   前院回廊都搜不出什么,崔承又带着人到后院走了一圈,却在江时卿的屋里发现了一处密室。幸而多年见识不少,也没费多少时间他便解开了机关。   暗门旋动,光随着门缝一下泄了进去,打在矮桌上放着的断琴上,崔承眉头一皱,上前端起断琴细看,那弦上沾的血迹早已干成暗色,断裂处尚且留着刀痕。手下再一摸,竟摸出个暗格来,他把琴身一翻,可那里头却已空无一物。   但既然有暗格,便说明颜凌永曾在里面夹了东西。这样一来,便都说得通了,江时卿要将琴带回是因为暗格里藏着的东西,颜凌永笼络江时卿,就是为了花重金买凶,而当晚劫狱的便很有可能是谒门庄的人。   虽岑昱一事目前尚无转机,但至少知道了颜氏手中还握着把谒门庄这样的凶刀。   “尚书大人,是有什么问题吗?”   絮果见崔承半晌不出,在屋外叫唤着。   这一声惊得还浸在沉思中的崔承一阵抖擞。   崔承轻放下断琴,抚了抚掌,冲外头喊道:“哦,没事——”   恐絮果进门瞧见,崔承没再耽误,小心地将东西摆好,关了暗门。确认物件都同先前那样摆放之后,他才出了门。   见絮果仍在门外等着,他上前拍了拍少年的肩头,道:“没事,都搜过了,犯人不在宅内,多谢小公子担待,就不打扰了。”   “尚书大人慢走。”   絮果目送人出了宅,确认崔承确实走远后,便嘱咐了几句江宅里留着的人,往悦茶楼去了。   ——   悦茶楼里,钟鼎山“砰”地一声将酒壶拍在顾南行的面前。   “顾小子,今日我就和你喝个痛快,看你这酒鬼当的够不够格!”   顾南行笑着接过酒,道:“不过咱先说好,先生到时可别趁着酒劲又追着我揍啊。”   “我有吗?”钟鼎山转头朝着姜瑜问,“与川,你评评理,哪回不是这臭小子先发酒疯指着我骂的!”   “这理我可评不出,你们爷儿俩不相上下。”   说着,姜瑜捻起纸张将手中的书翻了一页,头也没抬。   “谁跟这小子爷儿俩,他每回叫我先生心里指不定多不服呢,”钟鼎山回头瞧见顾南行渐渐垮下的神情,指着说,“你瞅他这脸。”   顾南行抬掌将钟鼎山指着他的手握起,举起酒壶道:“先生您可别说啊,今日这酒我还就喝定了,非让你服我不可。”   一旁的季冬上前夺了他手中的酒,说:“不准不准!你们这酒喝得痛快了,打架骂人不说,还总吐一身,我和与川先生回回都要给你们收拾到后半夜。”   姜瑜笑了,终于抬起头,朝那旁吵闹的两人说:“小季冬说的是,你们到孟夏的茶楼里就别闹了,人家底下还做着生意,把客人扰走了如何是好。”   听了这话,顾南行突然得意了起来:“我赔得起啊,先生们在阇城里的养老钱我都出得起。”   钟鼎山却又听得不高兴了:“哎,我住你家还是吃你饭了?你睡我们淮川的宅子我还没向你要钱呢,你在这儿跟我扯什么养老不养老?”   看着劝不下架的两人,季冬放了酒壶,一脸苦恼,转头寻了坐在一旁不发话的江时卿。   “江主子你说说他们,这俩活宝在一块儿时我这耳根子就没一日清净的。”   江时卿笑道:“与川先生都劝不动,我更没法子了。”   季冬撅了嘴,捂着耳朵将身子探到窗外寻清净去了。   絮果此时正好上了二楼,在廊里听着声便能寻到江时卿在哪个屋子。   他推了门直略过还在斗嘴的两人,往江时卿走去。   “主子,刑部崔尚书来过了。”   江时卿应道:“嗯,东西都看到了吗?”   絮果点头:“看到了。”   “密室呢?”说着,江时卿轻牵着絮果的手臂引他坐下。   絮果便坐下道:“密室也开了,里头的东西应当也见着了。”   “见到了就好。”   江时卿手里的念珠一下一下地转着,菩提子又历一个轮回,化作不到一寸的浮香安抚心绪。   絮果跑得有些累,在桌前撑起了脑袋。   “主子,那些东西放外头也行,为什么非得放在密室里头呢?”   江时卿将一盘糕点推到他手边,说:“他们既然来搜,必是有备而来,若这宅子里没个密室,他们反倒还会起疑。”   絮果瞧见糕点,欣喜地抬起脑袋,拿了一块咬进口中,含糊道:“但若是他们不够聪明,找不着又或是打不开岂不是白花心思了?”   江时卿瞧他那模样,笑了一声:“不是有你吗,你这么聪明,自然会想法子提醒他们。”   絮果开心地昂了头:“那是。”   可还未等口中的糕点嚼细,絮果便又被人一把拉起。   “哎,小絮果你过来,你跟先生说实话,每回喝酒是不是这小子先发的酒疯……”   钟鼎山等着絮果的回答,然而絮果闭嘴嚼着,却是一脸懵懂。   见状,顾南行拉过他的另一只手,把人转了过来。   “絮果你别听先生的,我的酒量你也清楚,哪是说被放倒就被放倒的……”   被两人轮番拉着,絮果好不容易咽下口中的美味,却也嚼不出什么甜。   “季姐姐,与川先生——”他苦着脸朝两人喊。   坐在一旁的姜瑜这才放了书,把絮果拉到自己身后护着。   “你们别把小絮果吓着,等哪日你们喝完酒能走条直线再说,今日谁都不准喝酒。”   姜瑜难得严肃,屋里终是静了声。   “走直线我能走啊,不信我走给你看。”   钟鼎山忽然说了一句。   “这有什么难的,直线我也能走。”顾南行又与他掰扯了起来。   众人知晓这二人中但凡有一个不服软,今日是不会消停了,便也知趣地不再理会,出门寻孟夏赔罪去了。 第16章 入局   =====================   眼下审正司只剩半月不到的时间,崔承亦是被催得紧,他虽为刑部尚书,审正司和刑狱司都属刑部下设的官署,但刑部里也并非就都是他的人,办起事来仍旧是要谨言慎行。   这几日,他以督办刺杀案为由与周奇思走得熟络,听闻今夜是周奇思在刑狱司内协助看管赖昌,他便提了几个酒瓶去寻人。   刑狱司内,周奇思卸了刀,请崔承坐下。   “今夜不是尚书大人当值,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崔承往桌上摆着酒,笑道:“再过半月不到也就结案了,瞧你就这么守一夜也无趣,倒不如喝点小酒解解乏。”   周奇思说道:“尚书大人客气了,只不过若被我家将军知道了,怕是要挨一顿训。”   “周都尉尽忠职守,我就不强人所难了,但这酒都提到里头来了,你看着我喝不为过吧。”崔承拔了酒塞,端起一瓶就往碗里倒着。   “自是不为过。”说着,周奇思也在旁坐了下来。   崔承举着酒碗饮了一口,叹道:“如今岑昱都已落罪,这赖昌在里头还半个字不说,也真是能磨人。”   “大抵是觉着不说便能多活这几日吧,”周奇思往赖昌的牢房那头望了一眼,说,“可既然陛下命审正司再多查半月,想必还是想从他口中撬出点什么来。”   崔承摆了摆手,露出愁容:“可那嘴硬得很,任职这刑部尚书以来,我还没见过这么能憋话的人。”   周奇思也跟着叹了一声:“可不是吗,我家将军事务繁忙,这几日挤着时间来瞧,也是没半点法子。”   崔承的双眼闪动了一下,他又小饮了一口,还未把酒碗从眼前撤下,便佯装不经意地顺口一问:“陆大将军每日都来吗?”   周奇思回:“也不是。”   周奇思答得不多不少,崔承也先不再问了,静着喝了几口酒后,才又开了口。   “我记着看管赖昌这事平日不都交给禁军副尉吗,周都尉今日怎么领了这差?”   周奇思闻着酒香,便提着水壶给自己倒了水,边倒边说:“最近将军下了令,我就来守两晚。”   崔承余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嘴上答着:“也是,眼看这案子就要结了,人犯可得看紧。”   周奇思一笑:“倒也不全是这个缘由,明日将军应该会寻您说说这事。”   “什么事?”崔承抬了眼。   周奇思犹疑了片刻,才放下水壶,说道:“罢了,明日说和今日说也没多大差。”   说着,他把面前的水碗端起了一些。   “我家将军打算单独秘审赖昌,算着两日后把人挪出刑狱司。”   “挪到都督府去?”崔承问。   周奇思含着水,摇了摇头。   待口中的水咽下后,他才回:“先绕段路,再挪到都督府中。”   崔承觉得奇怪:“为何还要绕一段路?”   “虽说岑昱及那日劫狱的人犯都已毙命,但将军还是不放心,特去陛下面前请了一道密旨,赖昌不能留在刑狱司中,但也不能让人知晓被挪到了何处,将军打算假意透出些消息,而后让翾飞将军带着人到城外绕段路,顺道在途中试探试探是否还有同伙。”   “如此也是好的。”   酒气散着,崔承溺在里头却清醒,听了话,心里的算盘打得直响。   “所以这两日得把人盯得紧些,不能出岔子,”周奇思说着,拿过桌上的刀,“提到这个,尚书大人您先坐着,我去看一眼赖昌。”   “好。”   看着人走出,崔承凑近碗沿的嘴角终是没忍住,向上挑了起来。   ——   晨间的明光从东边散开,都督府里外没个闲人,各自都办着手头上的差事。   陆天睿方从刑部回来,进门时带着股寒风。   “话我可都和崔承说了,”陆天睿瞧着一大早便来屋内等他的袁牧城,问,“你小子是怎么知道崔承有问题的?”   “街边顺手买的,”袁牧城递过给他带的早点,才说,“本来还存着几分疑,可崔承这些天没少和周奇思套近乎,我也差不多有个底了。”   陆天睿接过手,扒开油纸,冻得发僵的脸被腾出的热气冲了个正着。   他呼气吹了吹,说:“明日可就要把人带出来了,他们当真会出手吗?”   “这么好的机会送上门,他们可不舍得放了。”   陆天睿从一堆热气中抬起头,问:“东西可都备好了?”   “万无一失。”袁牧城挥手散了散蒙眼的雾气。   陆天睿捡着发烫的肉包咬了一口:“你这大话一说,我心里可都记着,到时出了什么乱子第一个寻你。”   袁牧城笑了一声:“尽管来。”   ——   袁牧城挑了夜里到刑狱司领人。   崔承亲自给赖昌上了枷锁,又亲眼看着狱吏往那人头上套了黑布,才让袁牧城带着人往外走。   禁军在刑狱司外排了两大列,前后把押着赖昌的囚车堵了个严严实实。   在外又掀布确认此人是赖昌后,袁牧城翻身上马,挥手命令禁军前行。袁牧城和何啸一人在前,一人在后,随着队伍一路绕过宫墙和西霞街,往城外行去。   城外的山道敞着,路旁被车马压过的枯草干颓,往荒土里扎,只不过时而被风吹动,也便借着冬日的寂寥稍稍抬身,去瞧一眼漫山的幽暗。   夜幕下,一串焰火乍明,伴着兵戈声在山野中穿行。   行到风口处,囚车的车轮忽地卡入一道坳沟中,前头的马被勒得摇首嘶鸣。何啸扬绳驱马上前察看,见那滚轮陷得深,便叫了身侧的禁军一同抬着车底,将那轮子推出来。   赖昌在车内被震得倾了身,方用枷锁抵着木栏艰难地坐起,便又有一阵疾风惊掠,明火被压低了势头,灭了大半,不到片刻,剩下的大半也都忽然灭得彻底。   眼前一片薄暗,禁军队伍一道往囚车聚去。那旁何啸仍带着人推车,撞得那车与铁锁哐哐作响,前方的马也不安分地抬蹄顿足。   待火把重燃后,车轮也差不多滚出了坳沟,囚车里的赖昌紧紧贴着木栏,缩在后头。众人调整了队伍后重新起步,往前走去。   枯枝在轮底断裂,碾出一路碎响。   再经槁木灰草的岔道,又行一段踏石踩泥之路,树影在天幕之下惊颤,一抹冷光穿过火把顶部,蹿起的火星往旁散去。   草丛晃动,数柄飞刃从中飞出直穿进禁军队伍,霎时间,埋伏在道旁的黑影均数涌出,与禁军刀刃相对。   火光扑朔,触断了绷紧的弦,瞬时刀声四起。   “看好人犯!”   何啸呼喝了一声,拔刀截断后方斥来的飞刃,赶马往队伍中间奔去。   此时又一黑影忽从道旁闪出,直冲囚车而去。刹那之间铁锁破开,赖昌被那人一把拉下囚车,脚下踩空险些扑了地。   见状,何啸拍马旋身而下,横刀朝人一扫,对方抬刀挡下,被震得往后退去。   眼见何啸伸手抓来,死士假意要掷暗器,转眼却抬脚扬起地面尘土,趁机带着人往后跑。何啸被死士晃了一招,冲过扬尘追人。   死士转头没跑几步,只见夜色中一柄利刀劈脸飞来,他侧身躲避,眼看着刀身从他与赖昌中间的缝隙穿过,直扎在囚车上。他才想回头看清是何人斥刀,却被人一脚直踹胸口,往道旁的树干上摔去。   袁牧城上前拔出插在车上的刀,把赖昌推向何啸。   “带人走。”   一时间,死士均数往这旁涌来,何啸把人带上马后,直往北边冲去。   袁牧城挡在两人的去路上,提刀自护臂上划过,刀尖直指前方,刀锋后半露的双眼满是晦暗的戾色。   屏息之间,禁军冲上,死士分批前后挡着夹击。   与此同时,黑影在冥暗中急速冲来,袁牧城挥刀上前,一招斩开面前劈下的刀锋,旋即带着一串血珠砍向另一人的背部。腥血喷洒,袁牧城不收狠厉,抬肘将面前那人的喉直抵在地,生生用蛮力让人断了气,护臂溅上的血抹了那人半脸,不见生机。   身侧又一人持刀冲来,他抬刀冲着刃狠撞过去,逼得那人直退。此时另一人落刀砍下,他将面前的刀下压,往旁撤了一步避开刀锋,飞快地转至那人身后,抬臂锁了他的脖子,使力扭断,而后便抬脚冲着挥空那人的下颌狠踢去。   眼见被踹的死士后翻一圈直磕在地,他才将刀柄一转,让刀尖指地,竖直扎入倒地那人的心脏。   刀光错乱地闪在幽暗山道上,显出血色;金属撞声混杂在喘息中,满是杀意。禁军紧逼,然而死士却有预谋地开出一条道,一人在掩护下骑马奔向北方。   袁牧城抽刀而出,不等刃上的热血滚下,猛地翻上马,朝那人直追而去。   何啸一路带人上山,停在了崖边。追来的人跳下马,拎刀谨慎地向前靠近。   两人沉默地对峙着,直到山下马蹄渐近。   不容再等,死士冲上前盖头便是一刀,何啸拦刀挡下,可那刀锋忽地一转,直往脚下扫去,何啸旋身后撤,还要拉着个看不见的人躲避。   几个劈挡下,死士掳了锁着赖昌双脚的链条,拽着人直往马边拖。何啸当即将刀扎入地面锁住了铁链,而后提脚飞踹向那人的脸。   死士往后倒去几步,扶着地面稳住了身子,而后又从腰间摸出飞刃朝人一掷。何啸抬刀撞开飞刃,却未料赖昌起了身,冲一旁跑去。   一声马鸣贯入山间,仅一刹,快刀斩开皮肉之声惊动黑夜。浓血飞洒,系着黑布的头颅滚落在地,坠向深崖。   袁牧城举刀立在马前,抬手轻蔑地抹了淌至唇角的血水,那一艳红弥着腥味,残虐狂傲,借着高挺的身躯俯视刀下那具等待腐朽的躯壳。   尸身断头处汩汩冒血,浸透枷锁,染遍囚衣。   死士见状起身,想上马撤退,不料一声闷响后,他往身下瞧去,只见冰冷长刀贯腹而出,满是红色。   袁牧城背靠着人,冷脸将刀抽出,轻启唇齿。   “收官。”   --------------------   修一下前几章,断更两天哦 第17章 怒火   =====================   何啸领着禁军暂留城外收拾残局,袁牧城先一步回城,进城后直奔都督府而去。   不久前,陆天睿在城外将火灭时换下的赖昌带上马,周奇思便在城门处将守卫暂时引开,换上了禁军。陆天睿趁机进了城,带人绕着道,从左里巷一路穿到都督府后门,把人交由后一步进门的周奇思后,他才到屋内候着袁牧城。   冬夜冷清,街道除了巡防队伍已无人影。袁牧城在都督府外下了马,匆匆跨进门。   “陆大哥——”   陆天睿老远便瞧见一身腥气的袁牧城,便迎了上去。   “怎么沾了这么一身血?”   袁牧城笑了一笑:“小事,人呢?”   陆天睿转身去旁边取热水浸过的湿布,答:“带回来了,已经让奇思去安置了。”   “行,就等着明日的最后一出戏,此事便算收场了。”   袁牧城卸了刀,接过湿布不讲究地擦了起来。   干了的血迹难擦,他把脸和脖子搓得泛红也不知收着点劲儿,陆天睿瞧着,便把布拿过来又沾了些湿水。   袁牧城乐呵呵地接了,才又说:“进门前瞧见崔承的眼线在外头等着呢,可惜光盯着大门有何用,还不是让人在都督府内进出了好几个来回。”   “收着点你那嚣张性子,事请还没到最后一步不可松懈,”陆天睿看着他,说,“话说那具尸体当真能骗过仵作吗?”   “烙印打了,身形差不多,又没脑袋,仵作也不是赖昌亲戚,看不出点什么,”袁牧城把布翻了一面,开始擦手,“这还得多谢那位尚书大人放走了个杀人嫌犯,不然这替死鬼还真不好找,不过估计他那脑袋也想不出人是怎么被换了的。”   陆天睿说:“是啊,谁会想到有人敢冒险把赌注押在变数如此大的山风上呢,我倒是遗憾没能亲眼见到某个傻小子漫山遍野找风口的模样。”   袁牧城手上动作稍慢,笑了一声:“我干不了这事儿,不过是先前在城外遇袭时恰好走到了那处,觉得合适,就让人挖了个坑而已。”   陆天睿笑着从他手中扯过被擦得不见白的布,扔进水盆后,说道:“行了,待何啸回来后,你俩趁早回去洗洗,后面的事我会处理。”   闻言,袁牧城转过了身,往后一倾,背靠着桌沿懒散地仰着脸。   “可别啊,我还打算今夜睡在这儿呢。”   “那敢情好啊,我不拦你,瞧你明日穿什么进宫。”   ——   崔承在刑部办事处等着消息,城外的消息没等到,倒是都督府外的眼线先来报了信。   “都督府什么动静?”崔承问。   “入了宵禁后周都尉便领着禁军巡防,陆大将军在都督府中没露过面,方才翾飞将军从城外赶回,也没再出过门了。”   崔承胸中压着块重石,难平忧虑。   “城外去的死士没一个有消息的,这袁牧城都回来了,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通报。   “报!”   崔承心头一跳,问道:“什么事?”   “尚书大人,陆大将军遣人来报,押送犯人赖昌的队伍在城外遇袭,何副将领禁军从城外带回一批死士尸体,犯人赖昌出逃未遂,被翾飞将军当场斩首,尸身也已送回。”   “死了?!”   崔承眼前黑了一片,扶着桌的手都不住地颤了起来。   袁牧城这个疯子!   ——   次日,赖昌之事传遍了朝野上下,西宫亦是透风,话传到了太后耳边,她也便上了迎晨殿,侧坐一旁听政。   刘昭禹一身龙纹锦袍,两肩各绣日月,佩绶悬腰,正坐在高座上阅着奏折,大臣立身静候。   片刻后,刘昭禹收了折子,问:“崔尚书,死士身份可查清了?”   崔承作揖,答:“回禀陛下,死士均身佩飞刀,应当是岑昱的人。”   说着,崔承用余光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陆天睿和袁牧城,而后稍稍侧过身,朝着两人说:“只不过赖昌未招供,刺杀案也尚在审理中,陆大将军将人犯带到城外诱敌实在太过冒险,如今刺杀案唯一的人证都已丧命,审正司如何结案?”   陆天睿早知崔承定会揪着都督府不放,便回:“刑部主办此案,案件久久不见进展,陆某想问,若半月之期过后赖昌仍不招供,审正司打算如何?”   “自是以弑君之罪将人犯处置。”   崔承话一出口便落了悔,赖昌犯的是死罪,即便是不招供,掉人头也是迟早的事,他这么一说,便是先替都督府减去了大半的过错。   “陆某也是这么做的。”陆天睿一脸泰然,不紧不慢地说。   崔承眉头一皱:“可半月之期未到,谁能作保赖昌不会在这几日招供,若因此放走了有心之人,将军如何担得起责?”   袁牧城接了话:“若非昨夜引出了死士,崔尚书是打算让刑狱司再被人劫一次吗?又或是崔尚书认为,如今赖昌已死,刑部就能不顾先前的失职之责,置身事外?”   袁牧城换了官服,比起厮杀时多了些厚重,外头瞧着是宽肩细腰的高俊模样,那衣衫下藏着的却是一身劲健的皮肉。崔承瞧着他,总不禁想起运回的那具无首尸身,便也是面前这个人说砍便砍的。   在殿上肃听着的太后满脸严色,双手轻放身前,指上戴的玉护指蹭过嵌着金凤绣纹的华衣,仍带着润色。   她端坐着发了声:“哀家先前听闻岑昱出逃一事,刑部确有过失,而今赖昌又是从刑狱司交出的,崔尚书所言虽无错,但也不该因着人证被杀而给刑部脱罪。”   崔承忙转了眼去看太后,说:“回太后,微臣不敢推卸责任,眼下不过是就事论事,此次刑部也是奉旨办事才将人交由翾飞将军,人犯虽未逃脱但也确实是死于翾飞将军的刀下。”   太后居高临下地瞧着人,也有追责的意思:“翾飞将军在外征战,见惯了打打杀杀,对着仍待审讯的人犯不知轻重,是当担责。”   闻言,陆天睿正想开口辩护,被袁牧城一把按下。他扭头去瞧,却见袁牧城直走到殿中掀袍跪下,道:“陛下,臣未能有万全之策保下赖昌性命,自愿请罪。”   陆天睿听了,亦走到他身旁下跪道:“翾飞将军是受臣所托才揽下押送人犯一职,不应担全责,臣愿领罪,还望陛下和太后念在翾飞将军回阇时日不长又有护驾之功,予以体谅。”   殿上没了声,在旁观着的大臣没一个想替谁说话,毕竟此事就像个沾了泥水的滚球,只在刑部和都督府中来回甩着污秽。   刘昭禹临着眼前的玉旒抬眸俯视殿中的人,那视线淡淡地扫了一圈后回到了跪着的两人身上。   “虽人犯已死,所幸未酿大祸,此事便也就此了结,崔尚书让审正司结案便是。”   太后微怒,可众臣面前又要保全刘昭禹的颜面,便只好稍稍倾身低语道:“皇帝,如此草草了事有失皇家威严,朝堂之上哪容得玩笑。”   刘昭禹却偏过了头,不声不响。   崔承虽知年少时刘昭禹与袁牧城交好,但不曾想刘昭禹竟会在这件事上也如此宽容,忙上前道:“陛下,此事关于天子安危,怎能就此了结。”   刘昭禹却说:“先前岑昱一事刑部疏忽,兵部发现及时才没让人犯逃脱,朕那时便下旨免了亲卫军的罚俸,倒是忘了追刑部的责任,如今赖昌出逃,翾飞将军同样以功抵罪,不罚不赏有何不妥?”   刘昭禹又垂眸思索了片刻,便伸手去翻案上的折子。   “说到这儿朕倒记起来了,刺杀案前后,自刑狱司脱逃的罪犯不少吧,刑部领着朝廷的俸禄,就是这样替大黎百姓办事的!”   折子“啪”地往地面狠狠一摔,刘昭禹自继位以来便没在殿堂上发过这么大的火,大殿之上众臣心惶,连忙俯下身子跪着,就连太后一时都怔了神。   崔承心知触了天子的怒火,跪地后俯身将头埋下,慌忙地道了声:“臣知罪。”   刘昭禹将袖一拂:“朕给刑部面子才没把这些事摆在明面上说,监察院递来的折子里提到刑部的话有多少还用朕在这儿和你讲明白吗?!”   太后有些坐不住,可顾及礼数只能坐着,她用眼神示意了身侧的常颐,常颐便上前劝了声:“陛下息怒。”   可刘昭禹这心火却不是说灭就能灭的,今日这引线一燃,炸出的声响震得那瑶殿都得晃上三晃。   “这天底下要朕性命的人就只他一个赖昌吗?下旨命陆大将军带走人的是朕,既然要算得这么清楚,不如连朕也一同定罪好了!”   “臣不敢!”崔承依旧将头埋在膝前。   “一桩刺杀案一拖再拖,事情不办,等人都死绝了又怪罪这个怪罪那个,那日朕遇刺时怎么不见刑部有人出个声?此案不了,崔尚书是要守着刑狱司和那一纸空白的供词过年吗?”   说着,刘昭禹起身,那玉旒一晃动,打出的声音玎玲。   “退了,都退了,此案朕不想再提,刑部尚书这个位子是高,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坐得稳的,崔尚书好自为之。”   刘昭禹退了殿,太后捂着心口跟去,在场之人心都颤了一颤,便也只有一个崔承抬不起头,伏在地面久久难安。 第18章 毒发   =====================   一连半月,袁牧城前后在都督府和刑部中来回跑了好几趟,总算是把刺杀案翻了篇。阇城内的沙蛇暂时没了动静,陆天睿也派了人时时细跟着。   阇城落了雨,便三天两头都见不着晴。才见一点日头,市集便又铺开了红纸,罗绮眩目,珍味飘香,一派热闹景象。   江时卿领着絮果和季冬上街置办年货,顾南行则被钟鼎山催着跟出门,一路走在后头。   絮果和季冬是第一回 跟着到了城里过年,瞧见什么都新奇得很。江时卿也是宠着人,二人只要一说喜欢,也不管便宜还是贵,他便递上钱都买了。结果半个市集还没逛完,顾南行两手就提了个满。   “你们别光顾着买啊,瞧瞧我还有手拿吗?”顾南行冲着前头走着的三人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季冬回头看了,笑道:“区区几个物件,主子不会拿不下的。”   顾南行朝她伸直了手,道:“我叫你主子,你来拿成吧。”   “不成,”季冬说着便又被路旁的糖人引去了注意力,“絮果你看这个糖人是不是长得很像林梦先生啊,吹胡子瞪眼的……”   见状,顾南行无奈地耷下双手,朝不远处的江时卿喊着:“淮川,江淮川!”   闻声,江时卿回首瞧着他。   顾南行又举起两只手,把东西都晃出个声响后,不满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要不我来付钱你拿东西,成不成?”   江时卿不应他,只浅浅笑着,没过一会儿便又转头走了。可他也才行了一步,就被眼前的男子拦住了去路。   “江兄,巧啊。”袁牧城笑道。   江时卿停步看着人,说:“将军今日怎么得了空?”   袁牧城叹了口气,道:“也就今日才得了空,结果被人扯着到了街上,不然是该找江兄小酌一杯了。”   江时卿笑言:“酒早晚都要喝,也不缺这一日两日。”   袁牧城倒是第一次在冬日底下这么看着江时卿,竟觉得面前那人瞧着柔和,裹了绒的大氅围在肩上,还真像窝着脸钻入绒毛中取暖的小兽,连咬人都是在邀宠。   真让人怜得要命。   袁牧城真是这么想的。   他此时看着江时卿,就同少年时初见袁皓勋从府外带回的那只狗崽一般,心中腾起一阵怜爱。更重要的是,那时袁牧捷还是能披甲奔赴战场的英勇儿郎,而他在大哥大姐的庇护下,便能不顾家事国事,只一心做那个潇洒自在的袁牧城。   可再一醒神,他紧了紧五指,终是摒了脑中莫名其妙的想法。   “这位是翾飞将军吧。”正在他晃神时,顾南行已经自后头走到江时卿身边,站定了。   这人身量比江时卿高,却还是不及袁牧城,笑似清风朗月,又豪放不羁,一身意气更像是方从春天走来,本该迎着灿阳走进暖夏,却误闯了肃冬。   袁牧城盯着这人看了看后,又挪回了眼,道:“淮川,这位瞧着面生,但好似见过一眼,不介绍介绍?”   不待江时卿搭话,顾南行便自陈道:“在下顾南行。”   袁牧城冲人抛了个笑脸,道:“原来是顾兄,前次离得匆忙,没能打个照面,可惜了。”   顾南行更是与人熟得快:“哪儿的话,现在见也不迟。”   瞥见那人满手的东西,袁牧城调笑道:“淮川,你怎么让顾兄提这么多东西呢。”   说着,袁牧城伸手作势要帮,顾南行往后撤了撤手,轻松道:“将军客气了,我这寄人篱下的,只能干干体力活。”   袁牧城的眉头轻微跳动,他收手背在身后,问:“顾兄与淮川是表亲?”   “那没有,只不过我蹭淮川的宅子住住罢了。”顾南行说。   闻言,袁牧城的目光落在面前沉默着的江时卿身上,那张清隽的面目好似会烫人,可他偏偏越看越是不忿,心中一阵焦躁油然而起。   “哦,淮川的宅子是挺大的。”   顾南行微愣,看了一眼江时卿,才问:“将军去过?我怎么不曾见过。”   袁牧城想也不想,便回道:“去过,说来也巧,我也不曾在江宅里见过顾兄。”   三人立在街道旁,本该喜庆的氛围触到三人后却莫名地变了味。   “骁安表哥,我说你去哪儿了,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温开森挤着人群走到袁牧城身侧,却见到了另外两人。   江时卿他见过,但他不曾听袁牧城提过认识这人,便也犯了懵。   “这是……”温开森转头去看袁牧城。   袁牧城却直勾勾地盯着江时卿,不曾离眼,只说:“开森,这是江兄和顾兄。”   温开森听了,便乖乖地行了礼:“温某见过江兄,见过顾兄。”   江时卿也回了礼,顾南行空不出手,只好在口上道了句:“温公子客气。”   此时江时卿的脸色较方才有些发白,双手也攥着袖口久久不放,不适感涌来,自头顶冲向四肢又灌回心口,冷热在体内交集,身体竟又再次控不住地轻轻战栗了起来。   旁人还未发觉,但袁牧城已经起疑,便也压了些心头的躁意,心不在焉道:“我与淮川称得上是旧相识了,这位顾兄是淮川的好友,今日才见的。”   温开森本想问问袁牧城这个旧相识是什么时候的事,但他又觉着日后再问也不迟,况且他向来友善,又喜人多,便笑道:“既然今日这么热闹,我请各位到酒楼里吃一顿如何?”   “不了,既有缘分,改日再约,我们先告辞了。”言罢,江时卿将双手掩于袖下,头也不抬便转身走了。   “淮川你……”顾南行有些疑惑,却又似忽然想起什么,转脸便对另外两人一笑,道,“将军,温公子,我们先走了。”   他匆匆追上江时卿,朝路旁还在张望的少年和姑娘叫了句:“季冬絮果,过来!”   二人听了转头一看,却都变了脸色,直跑上前。   江时卿虚汗直冒,眼前发晕,脚下渐渐无力,步伐也是蹒跚,他强忍着剧痛走到人少的巷口,才让顾南行背着离了去。   袁牧城没有追上前,只是这么观望着,但脸上的笑却跟着淡了下去。   ——   来不及到荟梅院,顾南行直接把人背回了江宅。姜瑜跟着一路接下江时卿唇边渗出的血水,衣袖也都湿了大半。   钟鼎山托着江时卿的脑袋轻放在枕上,可那人的头才触到枕沿,便从口鼻中呛出一口鲜血,险些堵了气,钟鼎山忙把人侧翻过来,拍着背。   “顾小子备针,其他人热水汤药一齐去备着!”   江时卿剧烈地咳着,鼻腔酸得厉害,紧阖的双目蓄着热泪直往外淌。五脏六腑都似绞了起来,可他耐着疼也不喊一声,后来失了力便瘫软地躺着,任人喂着汤药再又难受地吐着,他觉得浑身都在发疼,可脑中实在混沌,也分不清痛究竟是从哪儿传来的。   他又看到那些常在梦中挥洒热血的身影慢慢倒下,昙凝血流到胃里灼烧出的痛感也愈发强烈。他在亲人的护佑下在生死之间来回了许多遍,直到那柄利刀再次朝他右颈挥来时,他又害怕地闭起了眼。   可当双眼再睁开时,他仰头却见到一块“卫旭王府”的牌匾。吕晟牵着他跨进了高高的门槛,离芳长公主逆着光站在不远处微笑着,大哥二哥个头又蹿高了不少,举着长剑冲他挥手。   转眼他又到了国子监里,墨水倒了一桌,直往衣裳上淌,身旁的人在捂嘴偷笑,他却被揪着手板打。   有人在耳旁斥他是贱坯子、野杂种,有人划着他的领口往里探,他心生卑怯又满是厌恶却逃不了,只能缩紧了身子蹲着。   “以后对付这种人就得动手,你不会小爷可以教你。”   刺耳的嘲声被少年的话语驱散,江时卿小心地探起脑袋,少年在暖光下的身影耀得他眼眸发酸,那轮廓背着光,模糊不清,还未明晰时便倏地散开了。   “三小公子,别怕。”   又一声轻落,布着老茧的手掌抚他的头顶,江时卿转头看去,当那个熟悉却又遥远的面孔映入眼帘时,他不禁轻轻唤了一声:“丁叔……”   可那男子的慈目忽然生出了恐惧,江时卿看着他被人往后拉去,生生在棍棒下被打得断了气。   “丁叔——”   他迈步跑去,可脚下却踩了空,幼时他在阇城里生活过的日子在眼前翻飞而过,最后聚成了数张带血的面庞,一张比一张鲜明。   巨大的苦楚埋在地里,血肉都被践踏成了烂泥。   他用恨意起誓——   定要从地狱爬回人间,至死,不罢休。   ——   高烧已退,姜瑜伸指抚着江时卿拧起的眉头,神情稍缓。   “分明才到两个月,怎么这毒又发作了?”他回头说。   钟鼎山深叹了口气,道:“阇城的冬日不比鹤谷,这几日又闹雨,寒湿入体,淮川身子乏得慌,没耐到三个月,好在年前便又熬过去了一回。”   季冬熬了热粥,姜瑜没心情,摇头将碗轻轻推回,钟鼎山便从季冬手里接了碗,直递到姜瑜眼前。   “喝了,莫要又倒一个,我年纪不轻可照顾不起。”   姜瑜便也只好接过,却仍忧虑道:“这昙凝血当真没有解法吗,这样下去,还能撑几回……”   钟鼎山摇了摇头:“不是说过了吗,有解法,但那法子害人,这昙凝血毒就毒在连解药也是毒,谁也不敢轻易试,所以至今也不知解药到底是何种毒。”   “我可以试。”姜瑜说。   “你有几条命试?我倒也愿意试啊,可这世上的毒有千百种,怎么试?”   钟鼎山这几日也累,说着便抬手去捏眉心。   季冬见那两人都乏,便体贴道:“先生们去休息会儿吧,江主子现在看着快醒了,我守着就好。”   钟鼎山笑道:“好姑娘,先生们还在,看人这事用不着你操心,对了,小絮果哪儿去了?”   季冬看了一眼门外,轻声说:“他还是怕,主子在外头陪着呢。”   屋外,絮果抱膝坐在阶上,哑着声问:“顾大哥,主子他会死吗?”   顾南行拍了拍少年的脑袋,故作轻松道:“谁都会死,我们絮果老了以后也会。”   “我不怕死,但我怕你们会死。”   絮果抽着鼻子,眼眶红红的。   顾南行笑道:“傻小子,就算是到阴曹地府了,林梦先生也会把我们拉回来知道吗?”   “可是林梦先生说过,主子的毒他解不了……”   “只是现在解不了,说不定明年就解了呢。”   可顾南行每回都和他这么说,絮果也知道,江时卿哪儿还有那么多个“明年”能等呢。   他是真的很怕,怕江时卿有一天会离开。   十岁出头时他亲眼见到山贼在家中杀了爹娘和大哥,一个人捂着嘴偷偷躲进柜子里不敢发一声,后来跑到了山野中却饿得发晕,被江时卿救起后便赖着人不肯走。   自那以后,江时卿便带着他认字习武,可第一次见那人毒发时,他便又吓得躲进柜里不肯见人,以至于后来每回都怕,不钻柜子也要自己躲着缓上好一会儿。   阴云下压,天边刮起了风,冷意带着湿味直钻骨子。   顾南行仰头望着天,问:“要下雨了,咱们进门去吗?”   无人答话,静默中半空隐隐扬起了雨星。被风一带,碎了的雨点扑到面上,惹得絮果再无法忍泪。   “我怕我进门去看他时就和那次回家看见爹娘一样,我怕再也……”   絮果越想心越骇,说到后头彻底被泪水哽住了声。   “我怕啊,顾大哥,我真的好怕——”   半大的少年呜咽着扑在顾南行的肩头,久久不停。淅沥的雨点砸在阶前,湿了靴面,两人也便这么坐着,坐到了雨停。 第19章 除夕   =====================   袁牧城自那日后便没再见过江时卿,偶尔路过江宅,也不见里头有什么动静,虽问了何啸荟梅院在何处,却也没去,只一次让何啸去敲了江宅的门,可开门的人不是絮果,再多问几句那人也只说江时卿最近身子不适。   寻不到人,那赌约也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年关将至,刘昭禹特意免了半个月的宵禁,只可惜夜间雨水不停,直到了除夕前夜才止。   除夕这日,一早街巷便锣鼓震响,平民扮鬼吹笙游街驱傩,宫中亦是照例行了大傩祭礼,以求驱疫辟邪。   将近申时,祭礼已毕,袁牧城在屋里更衣,准备进宫赴除夕宴会。   方才系上革带,他的余光便探到门外踱步的何啸。何啸也不进门,待到屋里的人理齐衣裳,配上发冠后,才在门边站定了身。   袁牧城一身雄姿肃肃如松,临到门前便开口朝何啸问:“在这里候了这么久,什么事?”   何啸顿了一顿,才道:“主子,是御州送来的家书。”   “我进阇城都三个多月了,老爷子终于想起我了,”袁牧城满脸悦色,摊了只手掌出去,道,“哪儿呢,看看?”   何啸垂首:“没了。”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引得袁牧城心口一空,直问道:“什么叫没了?”   何啸说:“驿使在途中遇到暴雨,马匹打了滑,独独王爷送来的信浸了水,字糊得看不清,纸张也破了。”   袁牧城暗松了一口气,却立马又被烦闷填满了胸腔。   “怎么就偏偏是老爷子的信浸了水?”袁牧城问。   “王爷让驿使送了郡主亲自做的御寒衣裳,信包在里头,马打滑时驿使还带着御州的战报和公文,便急着先护那些信件,一个没顾好那包袱便落了水沟,捞起时都湿透了。”   “信呢?”   闻言,何啸将手从后背伸出,递上一沓破皱的厚纸。   袁牧城接来细细翻看,那信封都开了口,里面的纸张好坏都有,可墨迹晕了一片,字都看不清几个。   “御州到阇城一个来回都要大半个月,这信说毁就毁了。”   只要想到袁皓勋是算准了日子才托人送来家书,可还未到他手中便已泡成了一堆废纸,他这郁闷里头还生出些委屈。   此时,家仆来报:“二公子,马已备好,可以入宫了。”   袁牧城小叹一口气,便把纸张折起,揣到了怀中。   转头他又把自己的钱袋和一副新打的护臂扔到了何啸手里,道:“瞧你那护臂用得也旧了,新年自然要配副新的。今日也不用办差了,给府内的人捎点好酒好菜,不必等我。”   ——   另一侧,江宅中醇酒佳肴早已铺满了一桌。姜瑜亲自和馅包了饺子,盛了一大锅便直往桌上摆,各人趁着兴举杯饮酒,却差点被钟鼎山骂了个遍。   “淮川身体才养好一些哪儿能饮酒,絮果和季冬又是怎么回事,以为过了个新年就到饮酒的年纪了吗,还有你们几个,过年高兴,要喝便喝,非带着淮川和两个孩子作甚!”   好不容易把钟鼎山劝下来,外头炮竹烟火交替而放,桌前也跟着又升起了一片热烈欢愉。吃了个尽兴后,顾南行带着季冬和絮果到廊前挂起红灯,钟鼎山从后院绕过来,逮着人就问:“淮川呢?”   顾南行从栏上跳下,道:“刚和与川先生去了荟梅院。”   “得嘞,想递个压岁钱还扑了个空。”说着,钟鼎山朝季冬招了招手。   “小季冬,过来,”钟鼎山从怀中掏出用红纸包住的铜钱,递了过去,“这是你的,收好,夜里压枕头底下才睡得香。”   季冬的小脸在灯下映得灵动,她接了红纸,笑答:“谢谢先生!”   一旁的絮果凑上前,问:“先生,我的份儿呢?”   钟鼎山瞅了一眼他那抓满红纸的手,调笑道:“你小子手里攥着三个了还贪先生的呢。”   絮果说:“季姐姐也有三个了您不也给了吗?”   钟鼎山也就不逗他了,又掏出一个红包塞到絮果手中,说:“走吧,和你季姐姐玩儿去。”   看着俩孩子蹿到院中研究炮竹的模样,钟鼎山负手笑了许久,却发现还有一个顾南行直盯着自己看。   “你小子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钟鼎山说。   顾南行笑道:“与川先生都给我包了红包,您怎么会落下我呢?”   钟鼎山轻哼了一声,拍了顾南行的手臂,往廊下走去,道:“过来喝酒。”   两人仰靠在阶前,一人把着一坛酒,单肘撑着地面,就这么瞧着院里玩闹的絮果和季冬。   顾南行先说道:“先生今日难得没怎么发脾气。”   钟鼎山睨了他一眼,道:“今日高兴,我才不讨人嫌呢,你可别找不痛快啊。”   “我哪儿敢啊,”顾南行将酒坛轻放到手边,问,“话说,先生您年后还会留在阇城吗?”   钟鼎山转头看着他,说:“怎么,岁没守完就嫌弃我这个老不死的了。”   顾南行解释道:“不是,我要去趟芩州,季冬一小姑娘不好跟着我风餐露宿。”   “你去芩州做什么,不该是明日就走吧?”   “初二走,”顾南行深吸了口气,道,“仲秋在那头打听到了些关于淮川的消息,没确定前不好说。”   “行吧,小季冬我看着呢,”钟鼎山正要举起酒坛,却忽地多说了几句,“你办完了事就给我快马加鞭赶回来啊,别缺胳膊少腿的,我还指着你和淮川养老呢。”   顾南行侧了身笑道:“先生不是说不指望我给您养老吗?”   钟鼎山抹了把嘴,架起腿说:“我一个老人家孤寡了一辈子,与川又常往外跑,这些年就把你和淮川两个当着儿子养,还不能指望指望?”   顾南行转头用下巴点了点院里的两人,说:“敢情絮果和季冬就不算孩子了?”   钟鼎山把酒坛子往地面一摆,坐起身和他辩道:“你这脑瓜子进了酒就拎不清了是吧,他们俩和我那是祖孙辈的关系。”   不等顾南行回话,那旁季冬便冲这头喊了一句:“主子,你过来帮我放放炮竹,我不敢!”   “来了!”   顾南行起了身,拍着衣摆往那旁走去。   “顾小子——”   钟鼎山忽然在后头喊了一声,顾南行停了脚步回眸去看,只见钟鼎山举坛冲他敬了敬,语气难得柔缓。   “回房后,枕头底下看看,可别说我偏心。”   两人于夜光底下相视而笑,心头泛暖。   ——   此时梅花正盛,红梅点于枝头,蘸着满庭的夜色与星宿媲美,偶有瓣片摔进泥中也散着暗香幽幽。   姜瑜在荟梅院中摆出了几坛酒:“上回先生从御州带了铁衣酒,今夜偷偷领了几坛过来,可不能让你林梦先生知道。”   江时卿笑道:“铁衣酒烈得很,先生平日里不喜饮酒,今日莫要贪杯了。”   “过年了,小饮一口也不为过。”   姜瑜开了一坛,往杯中倒着,浓浓酒香与梅香缠绕,直醉人心。   姜瑜呷着酒,便对夜风叹着:“这铁衣酒也只有在萦州和御州才能喝到,出战前将士们大饮一口铁衣酒后,摔碗壮胆明志,也得了个‘碎铁衣’的美名,可惜如今只在御州才能见到这般壮烈的场景了。”   江时卿垂眸看着那酒坛,说:“御州虽地域广阔,却也临近大黎北境,暄和军常年戍边,迎的是寒冰冽风,诉的是血泪衷肠,于戎马倥偬中,铁衣酒便也成了慰藉。”   酒香萦绕鼻尖,姜瑜喝了小半坛,有些上头。   少顷,他忽然开口问:“淮川,于你而言,一国之中,民重还是君重?”   江时卿答:“自是民为重,君为轻。”   “那倘若君庸,你为辅臣,保君不保?”   “若是国有难,必是保国保民不保君。”   姜瑜放了酒杯,正色道:“淮川,你想做帝王吗?”   姜瑜鲜少醉酒,可每回酒醉时都会问他这个问题,而江时卿每次给他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淮川不想。”江时卿答。   “为何?”   “先生又为何一心只做辅佐臣?”   姜瑜扬了袖袍,起身仰头向着苍茫天地,朗声道:“我心归山河,宁俯首不称王,此生不问输赢只认明君。”   说到这儿,他又转头走向江时卿,瞧着那人说:“可你不同,你能做君王。”   江时卿浅笑,回:“我与先生没有不同。”   姜瑜叹了一声,笑着摇头:“淮川啊,你与那人太像,却也太像了……”   ——   除夕宴会说白了就是皇室贵族和朝廷重臣同殿作乐,袁牧城本就不喜这种场面,再加之家书一事,整场宴会都闷闷不乐却还要对人笑脸相迎,到后头各大臣之间开始阿谀奉承之时,他便佯装酒醉,先退了席。   他坐在马上缓缓而行,满耳都是大街小巷的欢声笑语,揣在腹中的酒水随着身子晃晃荡荡,他那颗心浸在里头都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他到底是那个一离家便敢肆意去策马江湖的袁牧城,还是征战沙场受人敬畏的翾飞将军?   这些年他在御州驯过最猛的马,喝过最烈的酒,打过最野的仗,面对的都是你死我活的残酷,剥开了人皮却是一头跛脚的狼,一只被铁链拴住的雄鹰。   他在强迫自己变成袁牧捷,可谁人都不知,他心有不甘情也不愿。   就这么独自郁郁沉沉地行了一段路,不知不觉中那马就到了市集外,他看着灯火不灭的那块地方,又忆起前些日子市集上江时卿不冷不热的神情,还真就这么被激起了躁欲,撤过马头往另一个方向行去了。   --------------------   “民为重,君为轻”改自《孟子》,原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第20章 交心   =====================   姜瑜喝得烂醉,非要独自回江宅,正好此时钟鼎山不放心,从江宅叫了人驾车过来,江时卿把人架上车,便独自留在荟梅院中收拾着。   梅瓣随风落了一地,他轻踩地面的碎红,收着空坛,却瞧见了坛子底下压着的红纸。   他抬起酒坛将红纸取出,隔着纸张轻轻摩挲着铜板,妄图将胸口的热意冷却下去。   门外又起了勒马声。   猜测大抵又是江宅来的人,他便将红纸揣进怀中,走去开门。不料手还未触到门板,就有一落地轻响自身后传来,引他霎时抬了眼。   “人在这儿,门不用开了。”   男子的声音在不大不小的院中显得分明,江时卿辨出了是谁,双眸微暗,缓缓转了身。   袁牧城踱着步自院墙旁走来,道:“淮川,偷藏好酒怎么不叫我呢?”   “你怎么来了?”江时卿缓步朝人走去,神色冷漠。   袁牧城伸指拨了拨冰枝上绽着的红瓣,又嗅了嗅指尖染上的梅香,不慌不忙地说:“许你藏着,还不许我找了。”   江时卿没管他,独自拢着大氅走到石桌旁坐下,道:“将军也是个奇人,除夕夜不去赴宴,不回王府,怎么专盯着我不放呢?”   闻言,袁牧城四下张望着,朝石桌走去。   荟梅院中仅一庭院和一排房屋,其中正房作卧室,两侧为灶房和书房,再以一条走廊将各个房间连接。此时廊下挂着的一排明灯将庭院照得微亮,屋里也点了灯,烛火透过窗隐隐耀着。   他走到桌前坐下,说:“咱们淮川也是个奇人,除夕夜放着大宅子不待,怎么一个人留在这偏远的小院里呢?”   江时卿抬眸问:“怎么找到这里的?”   袁牧城一笑,不见外地拿过桌上的一坛酒,说:“想着有人还欠着酒没请,心中不安,循着酒味就来了。”   才一开坛,铁衣酒的味道冲出,恍惚间让袁牧城觉得自己好似置身于军帐内,可还未来得及念几分旧,他就猛地被梅香吹醒。   “不是身子不适吗,怎么喝这么烈的酒?”袁牧城问。   江时卿说:“我喝不了,将军不是能喝吗。”   袁牧城单手拎着灌满酒的坛子仰头一饮,浇灭了半肚子的委屈。他无比明晰地感受到此刻在唇齿间溢的都是御州的味道,那片土地洒过暄和军的热血,在那营地里守着的是他的亲人。   江时卿瞧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半晌不停,坛中的酒马上就要给喝掉了大半,笑道:“这么信我,不怕酒里有毒?”   闻言,袁牧城终于松了酒坛,含着笑发狠道:“有你腹中的蛇蝎毒吗,若是有,临死我也会拉着你陪葬。”   江时卿轻蹙起眉头:“这么凶,看来这心是交不成了。”   “你与谁都交好,我怎么知道你的心在不在我这儿呢。”袁牧城说。   江时卿回望着,轻声道:“淮水江山本无常,闲者有心便是主。”   袁牧城稍稍倾过身,道:“那你瞧,我是闲者吗?”   江时卿弯着眸子,微笑道:“谁知道呢。”   袁牧城盯着他看了片刻,倏地笑了一声,转而摸着冰凉的酒坛子说:“这酒,我本以为来了阇城后便尝不到了。”   眼见那人又喝了起来,江时卿轻声说了一句:“不痛快。”   袁牧城撤下坛子,问:“什么?”   江时卿淡淡地说:“瞧你这个将军当得不痛快。”   袁牧城饶有兴趣地把手肘搭在桌沿,细细地看着江时卿。   “说说。”   “我可不喜欢戳人痛处。”江时卿撇开了眼。   “不是要交心吗,你尽管上刀子捅,我不介意。”   江时卿扫了一眼桌面,抬眸为难道:“嗯……今夜只有酒,没有刀子,怎么办?”   风把大氅上的绒卷起,那些雪白拥在江时卿的颈边,裹得这人像白如瑞雪的梅,独独凝在一片红色中,素淡柔雅却通体蕴香。   大约是烈酒煨出了热,袁牧城看着他时总觉得腹中有火在烧,便侧开眼,径自吹着寒风冷静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袁牧城开口说:“御州营前临巴狼部和乌森部,后靠御州城,暄和军时刻披着铁甲,盖的都是捂不暖的‘雪被’,便也靠着这一口铁衣酒取暖。然而烈酒可饮,但需慎饮,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时卿说:“御州营是护着北境的铁甲,亦是御州唯一的一道防线,战事随时都会爆发,将士不能倒下。”   “没错,大伙儿每夜都是撑着眼皮睡的觉,想喝酒喝个痛快,就和解甲归田一样,盼不着。”袁牧城晃着手里的酒,又往嘴里倒。   “可阇城内,你也盼不着,醉不了。”江时卿说。   袁牧城顿了顿,说:“在御州拼的是你死我活,在阇城玩的是人心鬼蜮,我哪是醉不了,分明是不敢醉。”   “今夜你敢醉吗?”江时卿忽然问了一句。   袁牧城偏过头去看他,说:“今夜你敢杀我吗?”   “敢,但不会。”江时卿答得很坦然。   袁牧城轻轻勾了勾唇角:“你敢杀我?”   “你也敢杀我,不是吗?”   袁牧城学着他的语气,答:“敢,但不会。”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曳在风中的梅瓣在周身划过,又起一阵芬芳。   袁牧城吹开瓶口上沾的一片花瓣,说:“说交心,全都是我在说,不公平,轮到你了。”   江时卿问:“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的多着呢,不如就说说你右颈的伤,还有这些天避而不见的缘由,又或者,”袁牧城沉了声,“告诉我,你是谁的人。”   “你的人。”江时卿捻着方才落在手背上的花瓣,不紧不慢地答。   “实话?”袁牧城问。   江时卿抬眼,说:“实话。”   袁牧城冷着脸似笑非笑道:“这话得讲清楚,我的人可不会三天两头避着我,话里话外对我半推半就,转身又和别的男人有说有笑的。”   这话听得有些奇怪,江时卿登时笑了一声:“翾飞将军正值壮年身旁却没个女子,纵使欲望难纾,也不该寻到我这处来吧。”   袁牧城心绪一震,被这话烫了耳,轻咳一声后才答:“我不是那个意思,总之,你瞒着我的事不少,这心交得不够真诚,你袁公子不爽。”   “我说的都是实话,”江时卿松了双指,看着方才捻着的花瓣轻飘飘地落下,说,“你不信,我能怎么办呢?”   袁牧城没答,只这么坐着看他,腹中的躁火不仅没熄,反而又蹿起了不少。   江时卿伸指敲了敲坛身,问:“酒还喝吗?”   袁牧城哼笑一声,报复似的举起酒坛往喉中灌去。   他只是有些渴,可这酒今日越喝越渴,闹得脑中的热意退不下,还被酒烧得越来越旺。   江时卿在旁看着他,看到的却是一只放弃挣扎的困兽在示威。   看来这酒喝得也不够痛快。   ——   空坛被踢了一地,混着酒味在地面直打圈。   袁牧城方才醉酒闹了一场,江时卿此时正扛着那人的手臂要把人带到屋里去,可是袁牧城太沉了,那烙铁般的身躯又硬实又灼热,就这么压了他半身。   江时卿拖着人往里走,袁牧城却偏着脑袋在他耳旁吐着热气,嘴里说的都是些放狠的话。   “江淮川,有时候看你,我还真是恨得牙痒,恨不得咬开你的喉咙,看看每回从那里跑出来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袁牧城危险地眯起眼,凑在他右颈处,狠道,“若都是假的,我就亲口咬断你的脖子。”   江时卿侧头问:“你是狗吗?”   袁牧城哼笑一声,起了劲,抬掌扭过江时卿下巴,凶道:“你骂我是狗?”   江时卿一把推开那只手,冷声道:“闭嘴,想睡在外头我也不拦你,病了别问我讨药钱。”   一听这话,袁牧城瞬时收了狠劲,自觉地把身子搭过去,道:“不能病,病了就打不了仗了,你带我进去,带我进去……”   经了一番苦战,江时卿终于把人扔到榻上,可还没喘几声气,身后便有人跨门而入,他转头一看,那人正是季冬。   “季冬?”   季冬放下一筐炭,有些诧异地看着两人,说:“江主子,林梦先生托我给你带些炭过来,不过这人是……”   “来得正好,你在这儿看着他,我去靖平王府寻人,一会儿就回来。”   说着,江时卿转了身,正迈步时,腰间忽地一沉。   “你若敢走,我立马让你后悔,”袁牧城死死锁住他的腰,力道不断加重,话间更是半点余地不留,“江淮川,你最好别惹我。”   季冬一瞧,忙摆手,说:“别别别,还是我去吧,他喝醉了还这么凶,我和他待一起害怕……”   江时卿愣是扯不开那双手,只好叹了声,说:“那好,你去靖平王府找一个叫何啸的人,告诉他袁牧城醉了,然后让他过来把人带走就行,路上小心点。”   “记住了!”   季冬走后,江时卿又费了一番力才脱出身。把袁牧城平放在床板上之后,他又给人盖了被子才转身走去院里收拾。   可袁牧城一离了人,便又张口浑叫着,听不到回应更是一声叫得比一声响。   “江淮川,江淮川!江淮川——”   江时卿才把撒了一地的家书收齐,就无奈地被他喊回了屋。   “我不聋。”江时卿站在门边说。   袁牧城在迷迷糊糊中瞧见了人影,便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方才袁牧城醉酒后,又是举着怀里掏出的家书乱念,又是扯着江时卿发狠,院里那一出已经闹得江时卿头疼,如今好不容易能安静些,江时卿也只好先顺着他,便走到了榻前。   适才酒水倒了半身,江时卿便把袁牧城的衣袍褪了,只留了中衣,可袁牧城被闷出了汗,自己又把衣领扯了个半开,所以此时正衣衫不整地躺在被褥间仰着脖子喘气。   听见床边有了声,袁牧城才又睁开被酒迷得氤出水汽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人看。   江时卿半身泛着烛光,面容被衬得发柔,纵使神情孤冷如纯白的霜雪,也不疏远,倒是像将要融了的冰川一样,被化开后就能直往他人的心头流去。   真是漂亮。   袁牧城心里想着,更热得慌。   江时卿被这么看了半晌,很是不自在,却又弄不明白袁牧城要做什么,便挪开了眼。   袁牧城见他看向了别处,便要伸手去碰他,可江时卿却将手往身后一背,轻轻错开了那人的指尖。谁知袁牧城真就被他这么一个躲闪的动作惹炸了毛,干脆一把拉过那人的手臂,箍在怀里。   手臂被扯得突然,江时卿往床边倒去,半身都扑在了袁牧城的肩头。   “躲什么?”袁牧城狠声道。   江时卿被那身躯烫到了,侧脸去看时却对上了同样让人发烫的眼神,于是他便撑起身子抬手遮了那人太过露骨的目光,低声说:“睡觉。”   静了片刻后,看人像是睡着了,江时卿才用空着的那只手从怀中取出叠好的家书,压到那人枕下,而后小心地把手臂往外抽离。   袁牧城感觉到那人的手臂正往外脱去,心里一急,双手把那手腕扣住,张口就咬了下去。   江时卿闷哼一声,便也由他咬着。皮肉被齿尖破开,往外渗着血,腥味沿着齿缝和舌尖往袁牧城的嘴里溢去,他尝着腥甜又舔了一口才松嘴,睁眼看着被咬疼的江时卿。   “你真是狗啊?”江时卿恼恨地说。   袁牧城撑着发红的双眼,混账地把那手往身前扯。   将那手臂锁住后,他得意又凶狠地望着面前那人,说:“你走一次我咬一次。”   --------------------   “淮水江山本无常,闲者有心便是主。”改自苏轼《临皋闲题》,原句:“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第21章 酒醒   =====================   季冬领着何啸到时,收拾了一半的庭院还残留着酒气,却静得出奇。他们踏进了还点着烛火的卧房,却见两人都睡着了。可再一细看,何啸和季冬都红了脸,默契地合了门退到了廊下。   起初听季冬说袁牧城醉酒,何啸心里甚是惊异,如今再瞧见那人连睡着了怀中都要搂着江时卿的手时,更是诧然。季冬见到江时卿被人攥着手趴在床边睡着的模样,亦是同般的讶异,可谁说不能如此呢,所以两人也就闭口不提,只在门口守着。   何啸待着无事,便提着扫帚把庭院收拾了一遍,季冬则从灶房里端出了火盆,生了炭火坐在廊前烤着手。   季冬招着手让打扫完的何啸坐过来,自己却忍不住捂着嘴打了好几个哈欠。   “姑娘若是困了,可以去小憩片刻,这里我会守着。”何啸坐下后说道。   季冬笑道:“没事儿,何副将一个人守夜也乏味,多一个人有伴一些。”   “姑娘不必拘礼,叫我何啸就行。”   灯下,季冬的眸子亮亮的。   “我叫季冬,先前曾见过一次面的。”   “我记得。”   何啸见季冬烤了半天的火仍打了个颤,便解了氅衣给她披上。   “季姑娘若不嫌弃就披着吧,夜里冷。”   季冬受宠若惊,心想何啸也并非如絮果口中说的那样不近人情,便怔愣着瞧了半天。   何啸搓了好一会儿手,才发觉身旁的女子还在看着自己,转头问了一声:“怎么了吗?”   季冬笑了,梨涡浅浅,甚是可爱。   “没什么,只是觉得何大哥不是冷冰冰的副将时,也是个体贴人。”   何啸霎时觉得脸有些烫,便垂头笑道:“季姑娘谬赞了。”   季冬将火盆往何啸那旁挪去了一些,说:“不过有一点我想不通,何大哥分明是副将,为何叫你家将军主子啊?”   泛着星光的天幕时不时亮着火花,那些火光在炸声后捻出了一片花,又坠向大地。   何啸锐利的眼眸望着那处时,柔软了一些。   “幼时我被人贩拐卖到阇城,自从被靖平王救回后便留在了靖平王府。我打小跟着主子一起长大,他有的东西也总会记得分我一份,后来他做了将军,便也提我做副将,但那声‘主子’我叫惯了,改不了口。起初将军也总提醒我改口,后来实在劝不过,也就随我叫了。”   季冬听着点了点头:“这么听着,你家将军人也挺好的。”   “主子自然是好人。”何啸说。   “江主子也是好人。”季冬的小脸埋在膝间,说话的声音听着闷闷的。   何啸挑了挑火盆中的炭,让热气再往上腾了一些,才问道:“季姑娘和絮果小公子一直都跟着江公子吗?”   季冬抬了脸回道:“我和絮果都是被捡回来的,他跟着江主子,我跟着顾主子,虽然不比你跟着你家将军的时间长,但也有好些年了。我是在桥洞下长大的,看着阿爷被人扔到河里,淹死了。”   静了片刻后,连烟火都停了,季冬却仍抬脸看着空空的天边,说:“他们都说我阿爷会水,谁知道他不会呢。”   女子的眼眸闪着点水光,却仍在笑着,何啸瞧着女子忍泪的模样,心里有些发软,便也没有再问。   夜渐深,季冬没捱住困意睡了过去,快要倒时,何啸伸手把她的脑袋轻轻扶住,季冬朦胧中便顺着把头靠到了何啸的肩膀上。在军营多年,何啸没与几个女子打过交道,被这么一靠,身子发僵,也就这么忍着一夜不动,直直坐到了天亮。   ——   做了一夜梦,袁牧城醒时只觉得头疼,但却因这一场酒又觉得心里异常畅快,梦里燃起的情、欲也还未褪,动身时方才感到裤间都湿透了。   他挪了挪身子,惺忪着眼,被嘴里的血味唤醒了昨夜的记忆,茫然间他看见了床边趴着的人,梦境混着现实涌入脑中,刹那间,他猛地收紧十指,弹起了半个身子。   这一动把睡着的江时卿也弄醒了。   袁牧城低压着被面挡住了下半身,怔愣地望着江时卿,久久缓不过神。他忆起了梦里那人的触感,连同他们亲密无间的拥抱,自发丝到指尖,无比清晰。   梦里的江时卿也是这般清冷,双眼却满是引人情、动的蛊惑。瞧着那双眼,梦中的他终是抵不过欲、火,将冷静和克制彻底倾覆,狠狠地把江时卿揉在怀里。   江时卿薄汗淌了一身,被他托在手中侵、占着,在围裹中与他相依。他细细地轻咬着那脖颈,看着那人变得温顺多情,在快意中被震碎了理智,痛得想脱身却被他卷在怀中无处可逃,只能依他靠他。   他们在喘、息中动情,纠缠得难舍难分,晃荡不止,又甘愿沉溺于欢愉……   旭日领着荒诞的空梦消散,江时卿如今就在他眼前,似有若无地挑起撩拨却永远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袁牧城看着他,不仅没卸下半点焦躁,还被那些冲动的欲、望挠得浑身不爽。   见袁牧城坐起了身,江时卿也没说话,只收回了发麻的手轻轻按着。袁牧城却瞥见那人手上留下的齿印,以及蹭到了被面和自己衣衫上的血迹。   “我咬的?”袁牧城看着那处血印问。   “昨夜捡了只狗,”江时卿抬眼看他,“狗咬的。”   袁牧城不占理,吃了瘪,便要把那手拉到眼前看,江时卿不乐意,撤开了,站起身取了昨夜被酒浸湿的衣服往床上一扔。   “没干,你自己看是穿回去,还是裹着被子回去。”   江时卿也不回头,说完话后就开门进了院子。袁牧城低头发愣,却看见床头压着的纸张,他将纸取出后展开细看。   除了有些发皱以外,每张纸都在。   他也没想到江时卿会替他将信纸理好收齐,再加之酒醒后有些头疼,便就这么坐着,怔怔地翻着页缓神。   正收着信纸时,房门轻响,他循声望去,只见江时卿冷着脸进门说:“季冬烧了热水,何啸回去替你取衣裳了,自己拾掇拾掇去洗洗。”   ——   袁牧城浸在热水中,终是把自己泡清醒了,可只要一闭眼,他脑中便又都是江时卿的模样。   他也不明白,自己明明一瞧见那人说着人话却又总藏着秘密的模样便恨得要命,怎么能想人想得下头躁得慌呢!   实在摒不开欲望,他往下一沉,一头扎进水中憋着气,可越是到了水中,感官便越是被放大,舌尖再次回味到蹭过那人肌肤的触感,更是难忍。   他想对江时卿做的事太多了。   “憋死了别到我门前哭丧。”   袁牧城隔着水听到了声响,钻出水面喘着大气。热水沿着那人分明的下颌滑落,经过喉结涔涔地淌到结实的胸膛上。江时卿也不过是出于欣赏,多看了两眼,那眼神却撺掇得袁牧城身下又难受了起来。   “你来做什么?”袁牧城沉低了身子。   江时卿低眸吹了吹碗里腾出的热气。   “醒酒汤。”   说着,江时卿就要把碗送过去,岂料不小心踢到了脚边的木凳,袁牧城脱下的亵裤滑到了地面。江时卿倾身去捡,袁牧城紧盯着人,可那目光却不自觉地下挪,竟如本能般地想往那有些敞开的领口之下探去。   还未等江时卿直起身,他便转了头压着底下抬起的东西,故作镇定地说了一声:“你站那儿就好。”   江时卿估量着脚下还差了两米多的距离,说:“将军是要自己走过来拿,还是想让我在这儿端着碗候到你洗完。”   袁牧城飞快地掠了一眼,问:“何啸呢?”   “门外。”   “你把衣服给我,”说着,袁牧城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算了,你背过身去。”   江时卿确实背过了身,却直往门外走了。   “怎么又走了?”见人走了,袁牧城转过头问。   江时卿头也不回,说:“将军太难伺候,我去叫何副将。”   何啸来时,袁牧城已经穿好了衣裳。   “笑什么?”袁牧城嗔恼地看了眼一旁忍不住笑的何啸。   何啸收了一些,说:“上回见主子喝醉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今日我瞧主子还有了伴儿,心里高兴。”   “浑说什么胡话,我与江淮川什么事都没有,”说着,他扯下挂在一旁的脏衣裳,转头看着何啸,锤了那人一拳,“昨日害你守了一夜,明日请你吃酒如何?”   何啸笑道:“罢了,主子昨夜还没喝痛快?”   “昨夜归昨夜,再痛快不也就只痛快了那么一会儿,”袁牧城接过醒酒汤,一口饮尽后,说,“今日我要去趟温府,你随我一起?”   “好。”   ——   温夫人早知今日袁牧城要来,便亲自下厨备了一桌好菜。温尧虽不见什么喜色,却一大早就到后院挖出酿的好酒,端正地摆在了饭桌上。   袁牧城下马后带着何啸进了门,两人拎着拜礼到堂前,温夫人接过礼,拉着两人的手便喜得眯了眼。   “前些日子朝中有事,骁安回阇后就只到舅父舅母府上拜过一次,今日又因着新年才来,实在失礼。”袁牧城说。   温夫人笑道:“都是一家人,谈什么失礼不失礼的。”   温开森也附和着:“骁安表哥这么说才是见外呢。”   虽温尧这些年性子愈发平淡,但温夫人同温开森倒是开朗,一整场家宴也都有说有笑的。饭桌上又乐了一会儿后,温尧瞧着两人,淡淡地开了口。   “骁安,何啸,你们随我来。”   温尧领着两人到了温府的祠堂。   “如今阿豫走了也有十余年了,你们俩自她膝下长大,虽然靖平王在御州设了牌位,但阿豫终是埋骨于阇城,老夫就阿豫这一个妹妹,便也不合礼数地把她的牌位请进了温家祠堂,你们难得回来一趟,今日趁着新年,上柱香也好。”   袁牧城与何啸接过温尧递来的香,平举在眉前,跪在垫上俯首拜了起来。   三拜之后,两人将香插在牌位前,合掌默念。   袁牧城凝视着袅袅轻烟后的牌位,心道:“母亲,骁安和何啸来看您了,父亲和大哥大姐也安好,您今夜得了空去御州看看他们,骁安念您。”   而一旁的何啸合掌后,便又回身跪在蒲团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袁牧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把人拉了起来。何啸起身抹了把脸,便随着袁牧城和温尧又回了温府堂前。   温开森下了桌便候着两人,见到温尧带着人回来了,立马起身迎上。   “骁安表哥,何啸哥,今夜难得一聚,听闻西霞街今日有彩灯,咱们一起看看如何?”   袁牧城想着何啸自祠堂回来后便不见笑脸,觉着去街上逛逛也好,便应道:“也好,过节就是要寻个开心热闹。”   说完,他又用肩头碰了碰身旁的何啸,问了句:“走不走?”   看何啸出神,袁牧城同温开森相视一笑,不待他回应,便一同架着人出府,往西霞街去了。 第22章 坦白   =====================   锣鼓声响,灯火阑珊,炮竹炸出的红纸屑遮了地面。残红留温,铺于长街之上又飘至桥路之下,逐着流水而去。   饭后顾南行出门打酒,见到西霞街这般景象,便唤了季冬回去叫人,自己则靠在河边的一棵老树旁,捡着石子打水玩。   不久后,遥遥看见季冬领着两个人过来,顾南行走上前去,说:“你怎么只带了淮川和絮果来,两位先生呢?”   季冬耸了耸肩,道:“与川先生说出门要戴帷帽,麻烦,林梦先生就在家陪着他了。”   “咱们几个也好,”顾南行大步一迈,“走,看灯去。”   絮果伸手一指:“我想上桥去看!”   回桥之上,行人提灯游步,四人站在石栏旁眺望。   顾南行见季冬和絮果跑到了另一侧,便转头轻瞥了一眼江时卿藏在袖下的伤口,道:“你昨晚和袁牧城做了什么,怎么还动起口来了?”   江时卿下意识地收了收手,方要开口时,顾南行忙指着人说:“季冬都和我说了,你别不认啊。”   说着,他捏着酒瓶转了身,背对着靠在石栏边,说:“也就林梦先生顺着你,他哪会分不清是人咬的还是狗咬的,他不问不代表我不会问啊。”   江时卿没再掩饰,直言道:“他喝醉了,恨我恨得紧,咬了一口泄愤,仅此而已。”   “是吗?”顾南行转过头一脸不信地看着人。   江时卿也转头看他,说:“不然呢?”   顾南行别有深意地笑了一声:“我哪儿知道啊。”   江时卿别过头:“去芩州的事没和季冬说吗?”   “怕小姑娘哭哭啼啼的,又不是不回来了,有什么好说的。”   桥边的季冬瞧着街上明晃晃的一片,跟只喜鹊似的直蹦跶,眼下正开心地伸手数着灯,乐得很。顾南行看着那模样,露了笑。   “她现在可不是小姑娘咯,成天跟着我,到时嫁不出去了怎么办?”   “往后她若挑了夫婿,还不是要经你的眼。”江时卿说。   “是这么个理,但谁知道那时候人还在不在了呢。”   言罢,顾南行便灌了一口酒,在旁的江时卿听着话,心中也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进了这谒门庄的人,大多把命都押在了这里,只因还有未能了却的执念,所以化身恶鬼后还需在人间走一遭,便也只能在此寻个落脚处。   可顾南行不想让季冬变成讨生的恶鬼,而对江时卿来说,他亦是希望絮果能自在地活着。   “什么在不在了?”季冬牵着絮果跑回来。   顾南行险些呛了一口:“看你们的灯去,听我们说话作甚。”   “主子敢说还怕……”说着,季冬的视线转到了桥下的长街上,“那街上的好像是翾飞将军啊。”   顾南行顺着望去,也瞧见了人,便侃道:“哟,这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   此时的袁牧城在街上挪着步,一个抬眼便锁住了桥面上站着的身影,可是仅隔了一个白昼,再瞧时,那身影又显得格外疏离。   再驻足观望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开始往旁扫去,同在桥上的顾南行不合时宜地闯入了眼中。袁牧城总觉得从他身上看到了几分挑衅,鬼使神差般地就往回桥走去。   江时卿立着一言不发,见人朝这边走来了,便转向另一侧下了桥。   三人跟着下了桥,顾南行却把手搭在另两人的肩上,往相反的方向走。   “顾哥哥带你们买糖去。”   “不行,我得跟着主子。”絮果执拗地要跟着江时卿。   顾南行带过他的肩膀:“跟什么啊,走了。”   絮果愁道:“傻大个也在,他们两个对一个,主子会受欺负的。”   “何副将人明明挺好的,没有你说的这么坏啊。”季冬说。   絮果直愣愣地盯着季冬,道:“季姐姐什么时候帮着他说话了?”   季冬一时答不上话,顾南行双手叉腰,低头去寻季冬躲闪的眼神。   “季冬?”顾南行沉声道。   被两人这么问着,季冬只好抬脸回道:“昨夜守着江主子的时候,和何副将聊了一会儿而已。”   顾南行作出痛心的表情,道:“姑娘大了果然就会跟人跑了。”   “主子——”季冬被他说得有些羞。   顾南行不与她玩笑了,道:“好了,若真是喜欢,处处就处处。”   “不是这样的!”   季冬急得脸色发红,一旁的絮果却瘪着嘴不说话了。   看着两人的模样,顾南行笑道:“行了行了,一个两个鼓着嘴的,顾哥哥我可哄不过来,吃糖人还是喝糖水?”   一听见吃的,两人脸上的阴云瞬时消散了。   “都想要!”   “走!”   ——   转身便见不到袁牧城,温开森与何啸分头在街上寻人。可温开森才与何啸别了不久,就迎头撞上了一个戴面具的姑娘。   温开森揉着被撞疼的下巴,看着捡面具的女子,叫了一声:“宋姑娘?”   宋韫急着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嘘——别叫我。”   温开森被她捂得喘不过气,便推了她的手,说:“……姑娘在躲什么,方才那一撞若是换了马或车可就危险了。”   “小姐——”远处传来几声唤。   宋韫一听,忙变了脸色,温开森倒是知道她在躲谁了。   “对不住啊,我只想着躲人,忘了看路,”说着,宋韫把手中的面具塞到了温开森手里,“这个给你,我先走啦。”   “等等!”温开森一把拉住了人,却发觉有些失礼,像被烫了手一般缩回了双臂,负在身后。   “他们寻不着姑娘,若是被宋侍郎知道了,恐怕要受罪。”   宋韫急着小声提醒他:“别叫我爹爹!”   温开森见她不听,又劝:“姑娘还是别躲了。”   眼见人越来越近,宋韫低下身子,小声说道:“来不及和你解释了,你别告诉他们我往哪儿走了。”   言罢,她钻进了人群,只留温开森拿着个面具站在原地发愣。   ——   江时卿独自沿无人的河岸走着,映了光的水面粼粼,水流托着河灯往幽冥处缓缓渡去,江时卿看得沉默,随着水流而行。   一记轻响,袁牧城从岸旁的树干上一跃而下,拦住了人。   “见人就走,还气呢?”   江时卿说:“怕扫了将军的兴。”   袁牧城走上前,要去拉那人的手臂。   江时卿后退:“做什么?”   见他又躲,袁牧城收紧了抓空的掌心,心里忿忿。   “我咬的,我负责。”   袁牧城攥了那人的手臂直往面前拉,强势得不容抵抗。不多时,江时卿的袖口被撩起,露出一截裹着的白纱布。   “药已经敷过了,要拆吗?”江时卿看着他说。   袁牧城松了手,道:“你若气不过,大可咬回来,不用躲。”   江时卿理着衣袖说:“我若咬了,将军岂不是要更恨我?”   袁牧城慢慢倾下身,微微一笑,咬着字说:“你也知道自己招人恨啊。”   江时卿缓缓抬眸,笑道:“是啊,生来就招恨,不然我与将军无冤无仇的,缘何会让将军这么恨我呢?”   那双含媚的眼一笑就更招人,袁牧城看得心中掀起狂风骤雨,满是不爽快:“就凭你骗我唬我,又非要招惹我。”   江时卿平静地说:“我说了,没骗过你。”   袁牧城着实有些恼了,直起身又逼近了一步,桀骜之气直朝人压来。   “江淮川,你试探够了吗?”   江时卿也不退,说:“我试探什么了?”   袁牧城俯视着人,说:“明知自己身份特殊却在阇城里毫不避讳,明知朝野之中有人想对谒门庄下手,还在去弦歌坊前特意放出消息招来死士,你怎么就知道我那日会到场,又怎么敢肯定我会出手救人呢?”   “赌啊。”江时卿说。   “好,”袁牧城点了点头,接着说,“特意在陛下寿辰前一日才告诉我有人要在寿宴当日刺杀,又提前与赖昌谈好条件帮我找沙蛇,你怎么确定我留下的那个活口一定是赖昌,又怎么保证赖昌不会受不住严刑先松口招了供?”   江时卿微笑道:“也是赌的。”   一盏河灯撞了岸,搁在两人的不远处,火光忽闪,明明灭灭。   袁牧城微眯了眼,说:“城外那回呢,救我是借口,实则是来提醒我小心刑部的人是吧?”   “是。”   “替颜凌永出主意杀岑昱呢?那日你是不是故意往左里巷走的?”   江时卿神色不动:“那是巧合,不过你若觉得我在赌,也无所谓。”   袁牧城冷笑了一声:“赌了这么多场,有趣吗?”   江时卿侧了脸,望着那盏困在岸边的灯,笑说:“没办法,我就滥赌。”   袁牧城伸手掰回江时卿的下巴,要那人看着自己。江时卿由他掰过了脸,那双微含水光、乱人神志的眼眸就这么瞧着他,瞧得他欲壑难填。   克制了片刻后,袁牧城缓缓凑近了脸,收拢了附在那人脸上的五指,轻声道:“下一场又要赌什么?”   江时卿被捏得疼,推了他的手,说:“还没想好。”   “很好。”袁牧城倏地一笑,被推开的手渐渐攀上了那段雪白的脖颈。   “既然你是我的人,叫声主子听听,”袁牧城把着那玉颈,轻轻摩挲着疤痕,说,“叫得我不高兴了,这命也就不用留着了。”   “是你的人,也不过是帮你的人,叫不了。”   江时卿说着话时,喉结就在袁牧城的掌心中滚动,带着凉意的肌肤抵着那热度时,有些发痒。   “帮我也得把底子交代干净,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一句,你身后可是一整个谒门庄,别玩脱了。我这人心气高肚量小,除了拎刀杀人之外,就喜欢与人计较,你以为这些巧合用一个‘赌’字就能在我这儿敷衍过去吗?”说着,袁牧城手间微微使了力,指腹与颈脉贴得更近,阵阵脉动便随着一同传到了他的手心。   江时卿只稍稍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袁牧城便打量着那人的神情,接着说:“你一步步引我发现沙蛇,又说服赖昌倒戈,看着确实是在帮我,可我想不通的是,你怎么还有余力涉险帮颜凌永杀人。谒门庄内高手不少,想假意劫狱大闹一通刑狱司,何故要你亲自动手,同颜凌永处了这么久,我想你也并不需要用这次机会来获取他的信任吧。”   “怎么不需要,”说着,江时卿垂眼看了看把在他颈间的手,“我帮了将军这么多,不也没见得换回了多少信任吗。”   “你能为他只身犯险,但咱们可还没好到能让你为我豁出性命的地步,我怎么知道你是敌是友,”袁牧城仍捏着那颈子,说,“说到这儿,我倒挺想听听,你还准备了什么话来唬我。”   江时卿笑了笑:“那就看将军想听什么话了,我可以顺着你的意说,保证一字不差。”   袁牧城冷着脸,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听这个。”   可江时卿非但不露怯,还带着假情假意直视他。袁牧城随即露出一个浑笑,又稍稍俯了俯身,狎昵地说:“如果你想继续玩这些弯弯绕绕的话术,我奉陪到底,但你最好做足了准备,毕竟你袁公子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江时卿接道:“不巧了,被人捏着脖子问话,我倒是没那么多耐心。”   “最好是这样,”袁牧城收了笑,说,“说吧,你帮我究竟为的什么?”   江时卿说:“受人之托。”   袁牧城问:“受谁之托?”   江时卿说:“谒门庄庄主。”   袁牧城神色微动,道:“你不是吗?”   “真是冤枉,我可从没说过自己是。”江时卿脸上不见表情。   想来也确实,江时卿从没开口认过自己是谒门庄的庄主。既然这样,江宅里还住着一个人。   袁牧城极其不情愿地说出了那个名字:“顾南行?”   闻言,江时卿噙着笑挪了眼。袁牧城抻着食指将那人的脸又抬起一些,低声道:“嗯?”   江时卿挑了眼,道:“想知道?”   见袁牧城颔首,江时卿伸出冰凉的手指,点了点袁牧城掐着他的手,说:“既然将军想知道,那么我自然要说。”   袁牧城意会,慢慢松开了他的脖子。江时卿便也倾身过去,恰好以他的个头稍微踮一踮脚便能凑到袁牧城的耳边,可他偏不情愿踮脚,便顿在原地等。   袁牧城服了软,顺着他的意俯身凑近。江时卿得逞地笑了笑,偏头在袁牧城耳边说了一声:“谒门庄庄主,刘昭烨。”   --------------------   本章新人物   宋韫:兵部侍郎宋秉的女儿。 第23章 缘由   =====================   轻烟不歇,绕着熏香炉袅袅而起,延至角落。案前,姜瑜蘸了蘸墨,于书上落下一处墨印。   “月末寅王入阇,你当作何打算?”   江时卿停了左手转着持珠的动作,放下手中书册,抬首答道:“寅王入阇,想必是要参加下月的马球赛,马球赛激烈,能动手脚的地方多。沙蛇那旁有袁牧城盯着,就算有所动作,也当会受阻,颜氏不会眼看冯氏风光,必会想法子牵制寅王,我们自是静观其变、顺势而为最妥。”   姜瑜点了点头,将笔搁至笔架上后方才抬了眼。   “淮川,”姜瑜看着江时卿说,“你与袁牧城,当下如何?”   江时卿说:“我与他说了,但看样子他也不是全然信我。”   姜瑜沉思了片刻后,道:“阇城到御州传个消息,就算快马加急,来回一趟至少也得十日路程,靖平王既然当初不说,如今想必也不会冒险将消息记于纸上,信或不信,全凭他自己了。”   江时卿瞧着姜瑜翻页,待他看完一页后,才道:“淮川还有一事不明。”   闻言,姜瑜将食指夹于内页,合上了书本,静视着坐在对面的江时卿。   江时卿便问了:“庄主不言是为了撇清谒门庄和靖平王府的关系,可袁牧城离阇数年,在朝局中如同形单影只,靖平王却也不说,是为什么?”   姜瑜说:“你可曾听过靖平王府的世子袁牧捷?”   江时卿答:“听过,袁牧捷因战事双腿重伤,故先帝封其为靖方侯。”   “那你可知,他的双腿因何而伤?”姜瑜又问。   “不知。”江时卿说。   “八年前,大黎西境的卫柠之战,柠州和萦州先后失守,”说到这儿,姜瑜顿了顿,细看了江时卿的神情后便将视线挪到了一边,“大渪军队突袭,将铁蹄踏入大黎的西境,清晖军战殁,袁牧捷请战出兵援西,可就在即将夺回柠州时,大渪军队却以凌辱卫旭王遗体的方式挑衅,他只身犯险带回了卫旭王的遗体,却使双腿落下了重伤,至今仍无法持刀上战场。”   江时卿沉默着,手中的念珠却越转越乱。   姜瑜看了一眼他,接着说:“袁牧捷自征战后便战功赫赫,一身英勇当是大黎的保国栋梁,你应当清楚,失了双腿对他和大黎而言意味着什么。袁牧城也正是在那时才离了阇城替兄征战,在御州营里摸爬滚打数年才有了如今翾飞将军的荣光。”   江时卿眨着发涩的眼,把手中的珠串理得顺了一些。   姜瑜也挪回了视线:“袁牧捷自少年时便常随靖平王到御州,而袁牧城不同,即使他离阇到御州营也有了近八年之久,但他生于阇城,长于阇城。”   “先生的意思是,朝中始终有人忌惮他在阇城里的旧日交情,因而不仅会设防,还会留难。”江时卿说。   姜瑜点头道:“阇城内颜冯两家独大,对袁牧城而言,无论是敌是友,靖平王都希望他能多留一份心眼,让人瞧着孤立无援总好过成为他人眼中的威胁,因而靖平王不说,也是为了保护他。”   “淮川明白了。”江时卿说。   静默中,姜瑜欲抬起的手又犹豫着落下,最终覆在书面上,久久不动。江时卿垂头不语,屋里只剩念珠转动的轻响,可无论手中的珠子再数几轮,也定不了他难稳的心绪。   姜瑜终是伸手轻按在了江时卿越转越急的手指上。   “淮川,先生知道你心有千结,这些个往事听了便也就放了吧,庄主如今无心称帝,只想暗助皇帝肃清大黎内患,待时机成熟、内患可清时,你要了却何种仇怨,先生定当助你。”   半晌后,江时卿抬眸笑了:“我的双手不干净,先生一生未沾血,留着净衣迎盛世便好。”   姜瑜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絮果却恰好进了门。   “主子,先生,颜公子来了。”   ——   江时卿自回廊转出,便瞧见颜凌永在那回桥上不安地踱着步。   走近后,江时卿才说:“颜公子今日缘何不打招呼便来了?”   颜凌永听了声,边朝人走去边说:“侑国公府我是待不下去了,还好还有你这大宅子能让我躲躲。”   江时卿浅笑:“颜公子说笑,江宅自是比不得贵府。”   “太比得上了,”颜凌永自然地把手搭上了江时卿的肩,“如今这府中一人一句劝,都要我多和宋侍郎的千金来往,我这两耳落不得清净,心里烦得很。”   江时卿用余光轻蔑地瞥了一眼肩头,若无其事道:“这种事哪会由不得颜公子,这不是颜公子说一句‘不愿’就能推掉的吗?”   “这不一样了,陛下在除夕宴会上不知听了哪个的胡言,竟想给宋侍郎千金指婚,可适龄的人选只有我、寅王和温开森,可那温尧丝毫不表态,便也只剩下我和寅王二人了。父亲想着与宋侍郎打好的关系不能因一门亲事就作罢,便要我想法子娶了她,因着颜氏,纵使万般不愿,这门亲我还是非争不可。”   颜凌永叹了一声,接着说:“因此初一那日父亲还特意领我到宋府拜访,可那宋千金竟躲着不愿见人,我本就不乐意讨好她,再经这一出,谁还能好过?”   江时卿借步走到一旁倒茶,便顺势脱了颜凌永搭在肩上的手。   “既然今日来的是我江宅,颜公子自扰也是无用之举,倒不如找些乐事摒了烦扰。”   颜凌永跟着他走去:“饮酒浇愁闹得胃疼,还不如去兵部的马场骑个马,指不定能泄泄愤,可那宋侍郎就在兵部,真是晦气。说到这儿,若我能在下月马球赛上取胜,可不就得了陛下的青睐。”   “颜公子若能取胜,赏赐自是少不了的。”   说着,江时卿将茶递过。颜凌永笑着接手,又借机摸了一把那人微凉的手指,才含着茶水不过瘾地回味方才的触感。   ——   自那晚何啸和温开森找到不欢而散的两人后,袁牧城在靖平王府瞧着家书怔了一日一夜,才叫了何啸派人到江宅外盯着。   这一日,见何啸从外头回来,他便叫住了人。   “何啸,这些天江宅那边有什么动静?”   何啸停了步,回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颜公子到江宅去了几趟。”   “颜凌永?”袁牧城微微蹙眉,语气不善。   何啸说:“是。”   袁牧城又问:“他待了多久?”   何啸想了想,说:“长的话基本能有一两个时辰。”   袁牧城冷哼一声,不耐烦地转身要走,这时何啸突然说:“哦对了,颜公子昨日还带了江公子去马场。”   闻言,袁牧城神色更冷,回过头说:“江淮川去了?”   何啸不太明白袁牧城为何这般焦躁,无缘无故被问得心虚了,便小声回道:“去了。”   “呵,跑马,真有意思。”   说着,袁牧城扯紧了手上的护臂,咬着牙关往府外走。   “主子去哪儿?”何啸冲着那个急冲冲的背影问。   袁牧城远远地答了声:“温府。”   ——   “骁安表哥,今日你怎么忽然唤我去马场啊?”温开森挑开帘子,从车中探出个头问。   袁牧城只盯着前方,说:“马球赛要到了,我找个人练练马。”   看了眼暗沉的天色,温开森又问:“何啸哥不行吗?”   “多个人,更热闹。”袁牧城说。   温开森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道:“可我不太会骑啊。”   袁牧城似是一心骑着他的马,只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会看就行。”   临近马球赛,兵部自是加派人手管着马场,而司马监也日夜忙着养马,生怕一个不小心出了疏漏。可每日来此的皇室贵族也多,不过来的人大多都是为了给自己挑匹好马,在他们心里,就算不能在马球赛上夺魁,也万不能出了洋相,毕竟观赛的皇室大臣也多,第一名纵然风光,可若是连马都策不动,也定然惹人笑话。   不过今日天气阴沉,马场倒是清冷,旷地与苍天似是只隔了一截石墙,迎风在鞍上扬鞭的也只有远处的一个孤影。   温开森不曾来过马场,仅走到边沿处瞧着那开阔的平坦场地,便一时迷了眼。   “我在阇城内见惯了楼阁屋舍,就算偶尔去得了城外,见到的也不过是山林,不知原来阇城还有这样广阔之地,实在是旷然。”   袁牧城笑道:“这样的地方,在御州还不算阔,我和何啸还见过更广的,若你以后有意,我俩带你到那边跑跑也不错。”   温开森目光不离马场,说:“那还是待我能骑得好了再说吧。”   一旁的何啸也开了口:“温公子这不就来学了吗,我挑一匹教公子骑,怎么样?”   温开森转头笑言:“何啸哥挑的马,我自当信得过啊。”   此时,不远处传来隐隐马蹄声,一女子扶着鞍,踩着马镫一跃而下,带着柔柔笑意轻抚马鬃。   身边的侍女走上前,道:“小姐这马骑得好,当比未来的夫婿还要飒爽。”   风带着发丝飘过脸庞,却无意往那眼眸中染了凉,女子的眼眶被吹得发红,再细看时却见不到一点欢喜。   那女子说:“策着骏马连这阇城都跑不出,骑得再好又有何用。”   温开森定眼瞧清了人,便喜着打了招呼:“宋姑娘,巧啊。”   宋韫闻声转头,脸上却不见半点悦色,她握着马鞭走近,却只看着温开森说了一句:“不巧。”   温开森却听不出对方话里的冰寒,反而笑道:“怎会不巧?想是宋侍郎带姑娘来的吧,先前我倒不曾听闻宋姑娘骑马骑得这般好。”   宋韫冷笑一声:“你不必在我面前假惺惺的,讨好我爹爹有千百种法子,你何必就揪着我不放呢?”   温开森听得不舒服,直言道:“姑娘怎么这样说话?”   宋韫说:“你愿意听的话,我说不出口,就如同温公子多管闲事,管到宋府,我也没法子。” 第24章 雪夜   =====================   温开森有些听出来了,宋韫许是因为那回西霞街上的事不高兴,可他再一细想,实在不觉自己所做的有什么不对,越想越冤枉。   “那晚我不过是多劝了姑娘几句,姑娘也不必有如此大恶意吧,我娘常说要与人为善,可姑娘这样有话非要阴阳怪气地说,自己难受,旁人听了心里不悦,就是不对。”   宋韫听着,将手中的马鞭攥得愈发紧,她忍了颤声,才道:“温公子有娘亲在旁教养,我自是比不过,你若嫌我说的话不好听,不听便是。”   见两人都在气头上,袁牧城拦了温开森的话,道:“宋姑娘,开森平日里和我们小打小闹惯了,一时没缓过神,有些话说得不妥,我先替他赔个罪。”   “翾飞将军不必帮着解围,纵使他无恶意,可这些话我听着就是这个意思,不过,”宋韫转脸对着温开森又说了一句,“我是没娘亲,多谢温公子提醒。”   言罢,宋韫攥着马鞭离去。女子的身影单薄冷清,在偌大的天地下越走越远,最终在另外三人的沉默中彻底消失不见了。   见宋韫走后,袁牧城偏头朝身旁的温开森问道:“你和宋姑娘怎么了?”   温开森因这一出莫名其妙的争吵心情烦闷,便一路走到了看台,掀袍坐下后才把在西霞街与宋韫相遇的事与二人细说了一遍。   听完后,坐在一旁的何啸垂首低笑着摇了摇头。   温开森瞧见了,懊恼道:“何啸哥,你怎的还笑话起我来了。”   何啸收了些笑意,说:“温公子是不知宋府的事吧?”   “宋府有何事?”温开森问。   见他当真不知,何啸便说了:“除夕夜陛下在宴会上要替宋姑娘指婚,不过还在寅王和颜公子二人之中犹豫。”   温开森蹙眉,道:“可颜凌永好男风,听闻早年间偷买的娈童也不少,被侑国公发现了才收敛了一些,怎么能……”   “他不认,就算再真也还是传言,况且侑国公位高权重,早该把这些证据处理干净了,谁还敢当面嚼舌根。”袁牧城说。   何啸接道:“所以侑国公在初一那日便带着颜公子登门拜访,想与宋侍郎详说指婚一事。想必公子与宋姑娘在西霞街相遇那回,宋姑娘正为了躲着不见颜公子才出了府,后来被人找回,以为是公子你报的信呢。”   这么一听,温开森再回想方才宋韫与他说的话,算是明白了。然而气虽消了大半,可他仍觉得委屈,于是小声道:“可我当真什么都没说过呀。”   “误会一场,改日寻个机会去找宋姑娘说开了就好,”袁牧城搭着他的肩,拍了拍,说,“不过,以后同姑娘说话,可别再往人家痛处上戳了。”   温开森也知自己无意伤了人,有些愧意:“我也是一时着急,说话没过脑子,不是故意的。”   袁牧城看他那模样,笑了一声,道:“反正吵架这回事,总要有一方先低头认个错。”   天本就冷,阴云聚着沉沉压下,瞬间又把天光遮了一片,三人就在透风的看台上坐着,冻得弯起手时指节都泛着白。   温开森打了个冷战,忽然说:“骁安表哥,那晚你和江公子吵完架后,是谁先认的错啊?”   袁牧城听着声转了头,只见温开森带着讨教和好奇的目光就这么看着自己。   “别跟我扯,这是两回事儿。”   袁牧城避了话题,说完后便起身往看台边走去。   温开森站起身跟了过去,哈着寒气,说:“都是吵架,不就是同一回事儿吗?”   “我可没和他吵。”袁牧城说。   碎雪杂在寒风中寥寥落下,偶有几颗沾到脸颊上便又极快地化开,只留了点余寒与体温抗衡。   温开森伸指挠了挠脸,又说:“话说,你是什么时候与江公子交好的,也不和我说一声。”   袁牧城的脸色发冷:“没交好,比不过颜凌永。”   觉察到袁牧城的异样,何啸上前道:“温公子,眼看就要下雪了,今日这马是跑不成了,不若我先送公子回去。”   温开森伸掌探着风中飘着的细雪,说:“不用,我坐车来的,你们俩只骑了马,还是趁着雪不大时抓紧回府才好。”   ——   风雪渐大,袁牧城披着大氅骑在马上慢行,一路缄默不言。何啸亦是披了满头的白雪,就这么骑着马跟在他身后。   袁牧城想了很久,思绪随着卷起的飞雪从阇城一路旋到了御州。   他在那里见到最多的不是草野川地,而是交战的兵马和倒伏的将士。情义置于军令之下,铁衣酒里沾的是血味,军帐里枕的是戈甲。可朝廷中人不了解边境之苦,亦是全然不解靖平王府奋力征战讨赏,为的从来都不是战功和名头,而是那点能养得起将士的粮食和俸禄罢了。   可袁氏忠心赤胆,却偏养出了一个浪子。他正在太平之中享乐时,边境战火纷飞,袁皓勋痛失义兄独留于世,袁牧捷双腿残伤理想破碎,袁牧晴放弃私情不让须眉,他们失去的东西,是一辈子也讨不回的。袁牧城一直都明白,所以他顶着冷眼在营中勤学苦练,身浴鲜血也要从尸堆中求生,为的就是弥补。   可纵使他心甘情愿套上枷锁,一辈子受限于家国情义,把沙场视作归宿,将制敌当作任务,变成一个只想着杀敌致果的工具,也永远放不下歉疚。   他恨极了沙场,也恨透了自己,所以他用了八年的时间麻痹自己,许久不与那些套在他脖上的铁链斗争,不去想七情六欲,不去挣扎,可他终究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   他享受能挑起他欲望的每一次情动,贪图江时卿的挑逗,却害怕那个人当真只是因为刘昭烨才会接近自己。   欲念作祟,他不能免俗,甚至又想借着酒劲放肆一场,哪怕江时卿寡情薄意,他也愿意放下姿态向他讨一场鱼水之欢。   太荒谬了。   袁牧城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他竟会得到为了一个男人,情愿再被套上一个枷锁。   简直是太荒谬了。   不知不觉中,夜幕已落,袁牧城才回了些神,便侧首对着身后的何啸说:“何啸,雪大了,你先回府。”   何啸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这点雪不算什么,我跟着主子。”   这两人一同长大,任谁心里揣着事,另一人大抵也能猜到七八分。   何啸虽不知那晚江时卿与袁牧城说了些什么,但也能肯定他今日同这天气一般愈发恶劣的心境便是因为江时卿。纵使先前袁牧捷出事后,他也瞧见过袁牧城这般低落的模样,但那模样还是与今日有所不同,他瞧着心里担忧,便不放心地跟了一路。   袁牧城也没再说话,又行了一段后,才在江宅外头渐渐停了马,而后便持着那动作静止在了原处。   见人半晌不动,何啸唤了几声,才把人唤回神。   袁牧城吐了一口寒气,道:“想喝酒了。”   “我去买。”说着,何啸拉过了马头。   袁牧城转头叫住了人:“酒肆都关了,去哪儿买?”   何啸这才悠悠地抖了抖缰绳,把马带了回来。   夜冷雪寒,二人铺了半身霜雪,氅衣湿得发重,在雪夜中各自浸着严寒静默不语。   忽有一人自街角转来,提灯撑伞走到江宅前叩了门。   片刻后,吱呀声起,大门开出了缝,一把素伞携着寒雪露出,随后而出的提伞之人却让袁牧城沉着的心瞬时破出冰雪,回了些暖。   江时卿仅在中衣外披了一件大氅,草草地拖了双靴便出了门,颊边还留着在屋里煨出的红,可一碰见寒那颜色便淡了,让人瞧着心里发软。   接了送来的信后,江时卿便也觉察到了不远处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顺着望去时,仿佛隔着的飞雪都被那人的目光融了一些。   他抖着雪撑开了伞,轻提着快沾地的衣摆往那边走去。   伞沿抬起,江时卿自伞下微微仰着脸,问:“翾飞将军与何副将怎的落了这一身的雪,在这儿可是有事要问?”   袁牧城心里一跳,语气却克制:“无事。”   风又大了些,刮起的雪蹿进了伞下,江时卿没忍住,轻咳了几声后,又看了看两人,才说:“我瞧二位衣裳也该湿了大半,不嫌弃的话,随我进门煨一煨也好,省得受了寒。”   袁牧城一言不发,只看着江时卿,视线不曾动过。江时卿便也这么与他四目相对着,看着那身躯在夜幕下罩着风雪,竟从中觉出了几分烈日的热意。   不知沉默了多久后,何啸佯作受寒,握拳在一旁故意咳了好几声。   袁牧城终于开了口:“既然江兄有心,我们自然要领了这份好意。”   二人随着江时卿进了门,一路到了燃着灯的书房。   何啸没坐多久,就带着袁牧城解下的大氅去了浴堂烘衣。   才挂好了衣裳,他便听见了叩门声。   他拍了拍沾水的双手,走去开了门,见到的却是季冬。   季冬看清了人,笑道:“我道这个时辰怎么还会有人在浴堂里,原来是何大哥,可是江主子让你来的?”   何啸也笑道:“江公子见我和将军的衣裳被雪淋湿了,便让我们进来回个暖,季姑娘怎么还不睡?”   季冬垂头踩了踩影子,说:“睡不着便出来走走。”   寒气此时更甚,何啸侧了侧身,让出了一条道,说:“外头天冷,姑娘要进来吗?”   季冬瞧着,欣然地踏进了门。   “多谢。”   两人静静地望着发红的木炭,坐在烤起的炭炉边暖着身子,浴堂里澡豆的香气让人闻着舒心,一时忘了外头的风雪。   “季姑娘最近是有烦心事吗?”何啸问。   季冬搓着手说:“也算不上烦心,只是顾主子现今出门不带上我了,有些失落。”   何啸还不曾见过顾南行,顿了顿,才说道:“虽不太了解你口中的那位顾主子,但他既然能照顾姑娘这么多年,自然是把姑娘视作亲人一般。”   季冬点了点头,靠着膝头说:“是啊,其实那天他和江主子在桥上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不带着我,也是为了我好,可我哪里还是会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呢。”   何啸看她仍是不见喜色,想了好几种说法都觉得不够安慰人,最后斟酌了许久才说道:“姑娘自是不会哭闹,只是见你难过,旁人心中难免生怜。”   季冬却露着梨涡,笑道:“我一个捡来的姑娘,最不敢做的事便是掉眼泪,哪儿还会惹人怜,何大哥不必哄我的。”   “我说的是真话,难过也并非就要落泪,若我见了姑娘伤心,定然也不会好过。”何啸说完了话,才觉得言语过于失礼,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闭了嘴。   季冬听了这话,耳根忽地红了,急扯开了话题:“不说这个了,何大哥既然在这儿候着,不若和我说说御州如何,这些年我随主子去过不少地方,可还没到过御州,只听闻那里常下雪,地又广阔,定是极美的。”   见季冬纾解了一些,何啸心头稍宽,便微微向季冬那边侧了些身子,道:“御州本该是极美的,只不过我言辞匮乏,讲得不生动,季姑娘可还愿意听?”   “当然愿意。” 第25章 失控   =====================   此时书房里便只剩了两个人。   门口挂了御寒的帘,挡了不少寒风,可屋里烤着炭炉,便还是开窗留了道缝用来透气。   江时卿的书案一入冬便挪了位置,摆在离窗较远的地方。   此时他正坐在案前,将方才收来的信夹于书册中。   待整平书页后,他才对着袁牧城说道:“将军在外头淋雪,不怕病了?”   冻寒的身体已烘出了暖,袁牧城坐在不远处轻敲着桌面,目光追着江时卿的一举一动,却只在那人的动作中瞧见腕部时不时露出的白纱布。   “病了难道不正遂了你的意,也算报了那一口之仇。”袁牧城说。   屋里暖,江时卿将大氅敞着搭在肩上,拾起案上的念珠后,端坐着翻开书册细看了起来。   “我在将军眼中便是这般心胸狭隘之人?”   袁牧城笑道:“那倒不是,我瞧江兄的心宽敞得很。”   听出了他夹在笑意中的不快,江时卿抬眸对上那人的目光,道:“我这又是怎么踩着将军的尾巴了?”   袁牧城起身,徐徐绕到他桌侧,随手拿了一本书,便搭靠着桌沿坐了下来,而后他一边翻着书页,一边说:“颜凌永没少来吧,同他一块儿跑马喝茶,听曲谈天,好玩吗?”   “好玩,”江时卿不紧不慢地说,“好玩得很。”   袁牧城没看他,只低头翻着手中的书页:“接近颜凌永,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你们庄主吩咐的?”   “自己的。”江时卿说。   袁牧城的脸色骤然发冷,翻页的动作也迟钝了一些,片刻后,他说:“既是为了助我,你缘何又要与颜凌永不清不楚的?”   江时卿也不管他,自顾自又看起书来,说:“将军若是不愿信我,便不信吧。”   江时卿本是沐浴后才来的书房,此时一头青丝泄在白衣之上,慵懒地透着澡豆的清香。   袁牧城比方才离得近了,也将人看得更真切了些。绕在鼻尖的阵阵余香撩动人心,他便紧着五指在掌心掐出痛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信,为何不信,“袁牧城说,“只不过,你若是要全心全意地帮我,是不是我让你做什么你都会去做?”   “看情况。”江时卿头也不抬。   袁牧城合了手中书本,道:“我让你离颜凌永远一些,你干不干?”   “不干。”江时卿说。   袁牧城转了视线,去看他手里转着的念珠,说:“理由。”   江时卿停了手中的动作,转过头瞧着人说:“你信也好,不信便罢,该帮的忙我一个也不会忘,至于我的私事,也无需向任何人交代。”   袁牧城笑了:“好一个‘私事’。”   他轻轻抬手,将手中书本甩回原处,轻声道:“就算你真的瞎了眼看上那小子,你以为我会去做什么?”   “将军要做什么我管不着,但此事无关将军的利益,更无关大黎的安危,”江时卿轻笑,“我为何要说?”   袁牧城目光发冷,沉声道:“有理。”   江时卿撤回眼,继续看着书本。随着他抬手翻书的动作,搭在外头的氅衣更是将衣领往两旁扯去,半截锁骨自那人的衣领下滑出,明里暗里地蹿着蛊惑。   袁牧城发了汗,眼前的江时卿却像是浸在温水里,要拉着他一同沉溺。   瞧得心里生火,袁牧城挪开了眼,开始扫视屋子。   “你这宅子不是住了很多人吗,怎么听着静得很。”   “可不是人人都同将军这般有兴致到雪里吹风,这个时辰自是在屋里取暖,”江时卿说,“将军是要找谁?”   “没要找谁。”袁牧城说。   江时卿阅着书本,稳稳地转着手中念珠,忽然平静地说了一句:“顾南行不在阇城。”   袁牧城回眼看着人,说:“我没问他。”   闻言,江时卿说:“哦,是我误会了,谁让将军那些话听着像是在质疑我的身份,实际问的却净是些有的没的呢。”   袁牧城嗤笑道:“不过是瞧着你腹中的蛇蝎不安分,总要问个明白,毕竟对我知根知底的是你,对你一知半解的是我。”   江时卿稍稍朝他靠近了些,仔细在那人的双眸间看了几个来回后,轻声说:“嗯,也是,话说开了就好,不然我还以为将军看上我了呢。”   袁牧城看着人,掌心被自己掐得更疼,浑身却似被烈火焚烧。他只觉得气恼,可眼前那人无时无刻不在煽动他。   “你同别的男人也是这样讲话的吗?”袁牧城说。   江时卿笑了一声,道:“他们的眼神可没将军这般会吃人,可见将军这些年在风月场上见人见得多了。”   袁牧城控着胸腔里嚣叫的躁动,说:“见多不敢当,分明是见少了,才未见过像你这般胆大包天的人。”   “哦?”江时卿一脸纯然地望着他,道,“怎么说?”   江时卿一双眼里混着烛光,悄无声息地透着挑逗,袁牧城压下的稳重被那双眼掀得不成样子。   一个瞬间,临近癫狂的防线被燃断,他一脚将矮桌踹开,握着江时卿的双腕将人摁在地面。   江时卿未料袁牧城会有此举,被按得突然,后背直撞到了地面,他猛然挣扎着,双腕却被死死攥住,脚下方要抬起,袁牧城却用膝抵开了,见他挣得厉害,那人更是生生撑开了他的双腿,将身子压了下去。   江时卿怔怔地看着人,想往头顶上脱去,却被袁牧城冷着脸把着双腿拖回来,又被扯走的念珠捆了双手。   袁牧城蛮横又强势,一手缠着念珠,在上方按着江时卿的双手,另一手狠狠地捏着他的下巴,双目满是滚烫的情/欲和愤懑。   他狠着声说:“怎么说?这么说够明白了吗?我他娘的还真就是看上你了怎么着,江淮川,不是要交心吗,不是没骗过我吗,话说的好听有什么用,不即不离的模样摆给谁看呢,当真以为我不沾荤?”   他细细地看着被压在身下的人,那人的衣衫已乱,右边的锁骨彻底袒露在外,随着急促的呼吸愈发勾人。   江时卿抿着嘴,只难堪地瞪着人,道:“放开我,起来说话。”   可袁牧城看着这模样更是起了欲望,底下发硬,狠狠地抵着人。江时卿自是感受到了那种凶狠,身子蓦地轻轻一颤,再次挣了起来。   须臾之间,袁牧城侧首便含着他的耳垂咬了下去。那一下咬得狠,江时卿不禁哼了一声。   闻声,袁牧城放轻了动作,却仍含着那耳垂不放,只挑起舌尖拨弄着被咬得发红的柔软,磨得那人心潮浮动,怒气更盛。   “袁骁安!你要疯滚到别处疯去!”江时卿怒道。   袁牧城又舔了一口才缓缓挪回了头,笑着低声道:“咬了你一回怎么还不记疼呢?”   江时卿放稳了些发乱的气息,道:“你留这一口牙就是咬人用的吗?”   袁牧城亲昵地俯身附耳,低语道:“还有别的用处,你要试试看吗?”   江时卿被烫热了双颊,面上却见不出表情,感觉到袁牧城又要贴近的嘴唇,他咬着牙,道:“疯够了吗?”   袁牧城这才停了动作,可下边的东西仍是骇然地顶在江时卿的双腿间,贴着他的腹部半点不见松懈。   书房的动静不小,闻声赶来的何啸和季冬掀开了挡风的帘子,同时唤了一声:“主子——”   “出去!”   两人躺在落了一地的书册中,同时喝了一声,何啸见状,只得拉着季冬出了门。   冷风侵入了屋子,将笼在两人周围的热意吹凉了一些,江时卿试着转了转被缠得发疼的手腕,扭动的手指却又被袁牧城捉在了手心。   念珠按出的红印愈发明显,落在了两人的手间,无比契合。   袁牧城快意正盛,余光却瞥见腕部上的纱布渗出了血色,只好收了些力。   他轻轻揉了揉那人红透的耳垂,冷声道:“这次的疼记着了,我管你对谁使坏,但你若再敢撩拨,下次就不是咬人这么简单了。”   ——   回府后,袁牧城没有进屋,而是立在冷风中清醒了许久,江时卿的味道早已散得彻底,只剩念及那人时的情动还在胸腔中迸跳。   他当真是疯了。   可方才发生的一切全都是真的。   难解的欲望和难分的纠缠并不是毫无痕迹,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失控了。   在御州的这些年,血腥味太重,重得他失了嗅觉,忘了澡豆的清香本不该混着血味。握起长刀,披上战甲时,他甚至还要忘记自己是谁。   他太想做回袁牧城了,以至于将敛了八年的欲望释放在江时卿身上时,就像走失许久后终于寻回家的犬。   他想染上熟悉的味道,太想了。   可风一吹,味道就散了。   袁牧城这么想着,低头嗅了嗅只剩凉意的衣袖,转头迈回了屋里。   ——   春寒料峭,小雨也飘了几轮,破霜而出的嫩芽带着新绿,瞧着生动。方才结了国子监月末的小考,监生便从学堂倾出,个个手上都多少沾了些墨。   理完纸卷后,余敬便捎了些小食回了寝屋,也才坐下喝了一盏茶的功夫,许弋煦便提着食盒进了门。   “正餐吃这些能管饱吗?”   余敬闻声抬首,瞧见了人。   许弋煦倒是清雅,一身官袍不染墨痕,翩然秀净。待走到桌前,他轻轻掀了衣袍坐下,修长的五指松了食盒,便也就这么端正地放在双膝上。   余敬见不得他这般端雅的模样,也总是忘不了从前许弋煦都是他低着眼才能瞧见的人。六年前许弋煦在徐玢府中做下人时因天赋被徐玢看中收做了学生,后来念其无父无母,徐玢还为其取字“正言”。   这些年许弋煦跟在徐玢身边也讨了个学正的官职,余敬回回见他其实心里都不痛快,却仍要作出一副和善的面目。   “先生让你来的?”余敬问。   “马球赛将近,寅王今日回阇,益忠侯寻先生议事,先生自然是忙,便托我来瞧瞧你。”许弋煦说。   余敬咽了一口茶,把食盒拉到面前,道:“我有什么好瞧的,先生训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许弋煦伸手替他拂去了案上的碎屑,道:“先前崔尚书为搜江宅私放杀人嫌犯出狱一事虽不妥,但确也探得了些颜氏买凶的证据,先生气恼,是因陛下在迎晨殿上追讨刑部失职而恼,只不过你那日到益忠侯府的一劝,恰恰让崔尚书犯了这个错。”   余敬听着蹙了眉:“先生训我,我自当领受,可陛下恼的何止是刑部失职,他只不过是借此事把这些年没有实权的不满都一齐发泄出来罢了。”   许弋煦看着人,轻声说:“这些话可以说,但不要再说了。” 第26章 寅王   =====================   “我有分寸,”余敬心里烦闷,便草草地夹了几口菜送进嘴里后,才说,“今日益忠侯寻先生议的可是马球赛的事?”   许弋煦思索着,道:“应当是吧,先前闹的刺杀一案,阇城里的传言对寅王十分不利,那些话恐怕早就传到了太后和侑国公的耳中,陛下虽不说,但难免心生芥蒂。眼下马球赛在即,陛下素来都喜爱这等赛事,想来益忠侯是想经此让寅王重得陛下信任。”   余敬放了筷子,说:“要想因一场马球赛就重获陛下信任可不容易,除非闹出些大事才行。”   “确实不易,马毬和毬杖就算出了纰漏,也不至于促成什么大事,马球赛最不可控的便是马,可当年刘昭烨便是因马匹失控坠江而亡,陛下最是重兄弟情义之人,自当会在马匹上用心,”说到这儿,许弋煦轻笑道,“我不比先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法子了。”   闻言,余敬神色微动,便收了碗盘,不再吃了。   许弋煦拎着食盒提摆跨出了房门,却忽然冷了脸色,他重重地挥开了方才从桌上沾来的碎屑,便正着衣襟走远了。   ——   刘昭禹在长明殿中候了多时,双脚的赤舄将地面踩得咚咚作响,常颐好不容易才把他劝回了座上。坐下后,他漫不经心地把折子翻了个遍,终是迎来了许久未见的刘昭弼。   刘昭弼褪了风尘,着一身齐整朝服进殿跪拜。   “臣弟拜见皇兄。”   “阿弼,快起来。”刘昭禹笑着抬手,赐了座。   方才坐下,刘昭弼端着双臂行礼,愧道:“前段时间柠州粮田正值收割时节,臣弟连皇兄的寿辰都没赶回,还请皇兄见谅。”   刘昭禹摆了摆手,道:“见外什么,倒是这柠州用来供养军队的粮田还需要你多照看,朕瞧那户部递来的折子上写着今年生柠两州的储粮比去年减了不少,定要算准了各营将士所需食粮,到时不够的,朕命户部从官仓中拨。”   放在一旁的鸟笼偶尔传来几下蹦跳声,刘昭弼循声瞧了几眼后,才道:“劳皇兄忧心,臣弟年底便遣人开垦荒地,幸好赶上春耕前开了大片荒地,若能有收成,想来应当能补给不少口粮。”   刘昭弼比起往年稳重了许多,肤色被日光晒得黑了些,看模样也瘦去了不少。   刘昭禹心觉亏欠,瞧着人时,放低了声音:“这些年辛苦你了,离了阇城,可还习惯?”   刘昭弼笑了笑,说:“柠州虽比不上阇城富庶,但也好待,只不过念着皇兄时总想回阇城看看。”   “如今父皇膝下只剩你我兄弟二人,若能将你留在身侧,朕自然开心,”说着时,刘昭禹叹了口气,“只不过西、北两境皆有外患,虽有粮道,但军队供粮不能只靠户部拨,生柠两州的粮田专为军队所耕,需要靠得住的人照看,有你在那旁,朕才放心,你莫要怪朕。”   “能得皇兄信任,臣弟又怎么会怪罪,况且,臣弟今日不是回来了吗,能与皇兄在此叙旧,哪儿还有空怪这怪那的。”刘昭弼笑得爽朗。   刘昭禹看着他,宽心了不少:“朕一人居住宫中,常觉冷清,总想着若二哥和九弟还在,此时定然热闹。幸亏还有你在。”   闻言,刘昭弼伸指逗了逗笼中的鸟雀,道:“皇兄可是在等臣弟逗鸟?”   刘昭禹终于笑了出来,起身走上前,道:“你瞧朕开心得都忘了这事儿,初春时上曦苑的景色也好,朕带你去转转。”   ——   和风温煦,江时卿与姜瑜在院中读着顾南行寄来的信。钟鼎山时不时凑到二人身后瞄一眼,便又举着竹枝教季冬练剑去了。   “林梦先生。”江时卿远远唤了一声。   钟鼎山回过头:“什么事?”   “南行给你捎了东西。”江时卿说。   “我就道这臭小子还记挂着我,”钟鼎山压了笑意,提着竹枝悠悠走了过去,问,“送的什么?”   “您自己看吧。”   江时卿递过信封,钟鼎山掂着那重量觉得有些奇怪,隔着纸还能摸到一截硬邦邦的东西。   姜瑜见他一脸好奇地开着信封,便说道:“南行途中回了一趟鹤谷,看你种在那儿的樱花树根烂得厉害,特意折了一段枯树枝给你看。”   闻言,钟鼎山将信封一倒,一截木枝混着土腥掉了出来,他气得将信件往桌上一摔,道:“这混小子,连出趟门都要给我找不痛快!他若是会种怎么不替我种去,还有功夫取笑我!”   江时卿笑道:“南行说来日再给您带新的树苗,随您一起种。”   钟鼎山面上的怒色稍缓了些,他摆了摆手道:“甩了巴掌之后再给的甜枣,我可不吃。”   说完,他握着竹枝转身,却刚好撞上了不知何时溜到身边的季冬。   “嘿,怎的我不盯着,你便偷懒了?”钟鼎山拿着竹枝轻轻点地,道。   季冬抿着嘴,悯然道:“先生,今日我练了两个时辰了。”   “才两个时辰就喊累了?”钟鼎山说。   季冬瞧着他,委屈地点了点头,双手轻轻扯着他的袖摆,一副妥妥的可怜相。   他最见不得这个,便放了人:“行行行,功夫练不到家,往后遇到事了,你可别指望那个没良心的顾小子会护着你。”   此时,姜瑜将信收好,平放在桌面上,道:“对了,淮川,这些信件可得存好,切莫再让野狗进了书房。”   钟鼎山听了,接道:“是了,还好上回顾小子报平安的信没给毁了,亏得没把你再伤着,怎么大雪夜的还让野狗进书房闹了一通呢?”   江时卿一时语塞,被两人这么一说,又忆起那晚被袁牧城咬着耳垂时的痛痒,忽地呛出了声。   在旁的三人还以为他身子不适,一时慌了神,江时卿摆了摆手,缓了片刻后,说:“许是外头冷,瞧我开了门便进来躲风了。”   钟鼎山松了口气,道:“下回记得喊先生,先生最能赶这种又凶又野的狗了。”   想到回回撞见袁牧城和江时卿的场景,季冬听着笑出了声。   钟鼎山转头问道:“小季冬,你在这儿笑什么?”   季冬忙摆头:“没什么。”   钟鼎山看着她叹了口气,拾起顾南行寄来的那段枯枝在桌面上敲了敲,说:“先生就不乐意说你,大冷天的还在夜里沐什么浴,姑娘身子受不得寒你不知啊,回头我得说说这顾小子,姑娘哪是和我们这些糙老爷们一般养的。”   姜瑜笑道:“南行待人好着呢,再说了,小季冬不是也出落得漂漂亮亮的吗,一点也不输别家的姑娘。”   眼见身边各个都替顾南行说话,钟鼎山扔了木枝,说:“顾小子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药了,怎么不记得给我也灌一盅呢?”   这时,絮果匆匆跑来:“主子,寅王今日辰时入阇,现已同皇帝一起到上曦苑去了。”   江时卿点头,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让絮果坐下,而后才说:“此次马球赛,颜氏和冯氏若要争,争的当是与宋府的婚事,宋秉因岑昱一事帮亲卫军免了责罚,纵使兵部尚书仍是梁远青,但亲卫军归的却是宋秉,谁若得了这门亲事,便等同于握住了亲卫军。”   絮果听着疑惑,看向姜瑜问道:“可先生不是说过,尚书这职位始终比侍郎高吗?”   姜瑜笑答:“此话是不错,可颜凌永是皇帝的表亲,寅王又是名副其实的亲王,无论宋千金日后与哪位定了亲,宋秉也定是要加官进爵。到时比起梁远青,他自是更适合坐这个兵部尚书的位置。”   季冬撑着脑袋发愁:“女子婚嫁不由自己做主,还成了旁人争夺利益的工具,我若是宋千金,心都得凉了半截。”   钟鼎山却说:“我们家季冬的婚事往后自己说了算,若是遇上了情投意合的人,先生们自当替你备上嫁妆,风风光光地送你出嫁!”   季冬歪着头问:“我若是不嫁呢?”   钟鼎山一时发愣,姜瑜便接了话:“不嫁便不嫁,还省了嫁妆钱不是。”   闻言,季冬气得发笑:“与川先生,您也学坏了!”   絮果却坐直了身子,说:“季姐姐若不嫁,就由我来照顾,若要嫁,那这人也得真的对季姐姐好,我才能放心把她送出门。”   钟鼎山抬着竹枝,轻轻戳了戳絮果的侧腰,道:“只怕哪天碰到了心仪的小姑娘,咱絮果就先跟着人走了。”   絮果发痒,缩了身子,在旁的各人跟着笑出了声。   “不会的,我要跟着主子,”絮果瞧着江时卿,说,“主子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江时卿脸上的笑滞住了,连伸到袖中去拿东西的手也跟着顿了顿。   片刻后,他才垂着眼,道:“你该有自己的去路,跟着我做什么。”   “时日无多”这四个字日日夜夜烙在江时卿的心间,就是在警告他,要让羁绊再浅一些。   他想让絮果有个好归处。   方才嬉笑吵闹的气氛瞬时凝住,在场的人都明白江时卿话里的意思,便跟着沉默了。   絮果伸手握住了江时卿的手臂,认真地说:“絮果叫了这声‘主子’,就没想过要走。”   “我若不在了,你要跟到哪儿去?”江时卿故作轻松地笑着。   絮果心里发酸:“大不了我就……”   话还没说完,一颗糖被塞进了嘴里,甜味弥到舌根,止住了话声。   “糖。”江时卿柔声道。说完,他折起手里的糖纸,也没再打算听完絮果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便缄默地收了桌上的信,起身往书房去了。   --------------------   想尽力把每个人物写得饱满一点,俩主角的感情线也需要剧情来慢慢推进,所以人物视角转换多了一点,到这一章主要人物基本都出来了,虽然还有几位在后头没出场,后期主角戏份会多起来的,有些问题我尽量边写边改善(也不知道有多少朋友看到了这里,反正多谢包容就对了~)   ——   本章新人物   刘昭弼:寅王,24岁,曾是八皇子,刘昭禹的弟弟 第27章 马惊   =====================   月初已到,晴日驱了云雾,独独高挂在蓝天上耀着光,马场号鼓声响,刘昭禹被各大臣簇拥着,坐在看台最高处,遥遥地望着底下攒动的人头。   鼓声又起,马匹被扎起了尾,由牧马军牵着领到了场上,而后军卒再根据提前在马鞍旁挂好的牌子将马分给了各人。   袁牧城牵过自己的马匹,淡然地扯紧腰带,轻松一蹬跃上马背,双指轻夹着毬杖往场中行去。   他这一身劲肉壮瘦有型,怎么瞧都无可挑剔,骑在马上更显矫健,似是生来便带着灭不掉的威风,就该这么倨傲不羁。   停在他对面的那人正是颜凌永。   卸了玉玦碧带后,颜凌永显得精神许多,再加上强烈的胜欲,此时连双眼都蹿着狠劲。   擂鼓声中,袁牧城与他对视着,丝毫不掩锋芒和敌意。   马毬就落在两人中央,随着一声令下,二人各率队伍争抢一球。袁牧城先发制人,持着毬杖先夺了主动权,他挥着毬杖稳稳地带着马毬往前跑,游刃有余地策着马避开对方的人,仅仅一个抬眼便精准地锁住了刘昭弼的位置,将马毬打了过去。   刘昭弼接了马毬躲过几人的逼抢,在靠近球门处用一个假招式晃过了人,又将球传给了同队的人,然而球在即将触杆时却被颜凌永截了下来,往后方打去。   马蹄溅起尘泥,袁牧城一个截断,迅若闪电地拦下了球,瞄准球门的位置挥杖一打,马毬稳稳地击过了球门。   看台一阵欢呼一阵哀叹,刘昭禹拍手叫好,满是喜色。   几轮过后,颜凌永喘着气转头去数两队的绣旗。眼看对方的四面旗迎着风耀武扬威,而自己这头却只有难看又可怜的一面在春风中摇摆,他心中发急,拿着毬杖狠力地扫过地面,扬起一片浮土。   袁牧城见他不快,悠然地提着缰绳带着马跑到场边,示意换人。陆天睿便接手毬杖,翻身上马往场中去了。   何啸递过汗巾,问:“主子怎么下来了?”   袁牧城接过,抹了抹脖颈,道:“你看侑国公的脸垮成什么样了,我可没兴趣在这种场合出风头,过个瘾就罢了。”   看台那头,两位大臣暗自议论。   “要我说今年这马球赛必是寅王那队夺魁,你瞧这翾飞将军和陆大将军两大主力都在寅王那头,怎么输得了。”   “也是奇了,虽说是抽签分的队,但这颜公子的运气也不该这般差啊。”   二人的话语听得清晰,徐玢默然坐在位上,借饮茶之余看了一眼颜有迁。瞧他那侧着的半张脸都是阴沉,徐玢便一口饮了半杯茶水,重新观起了赛。   场上打得火热,许弋煦坐在徐玢后侧,却对马球赛丝毫不感兴趣,只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在场外休息的袁牧城,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余敬自外头走来,掸了袖袍,缓缓坐下。   徐玢稍稍侧脸往后看去,问道:“去哪儿了?”   余敬提起桌前的茶壶,替他斟满了茶盏,笑道:“先生,接下来就该到赛点了。”   颜凌永挥着毬杖自刘昭弼那旁抢过球,然而刘昭弼却不退让,迎头直追。眼看那人的毬杖就要打来,颜凌永一下心急,便先抬杖挡了过去,谁知刘昭弼的马匹却忽然受惊,尥起蹶子后便失控地朝前冲去。   刘昭弼在激烈的颠簸中被甩下了马,狠狠地摔落在地面上。   无人驱策的马在场上乱奔,见状,颜凌永慌忙撤过马头,本想躲开受惊的马匹,可哪知胯下的马也受了惊,突然嘶鸣着抬起前蹄要往刘昭弼的身上踩去。   顷刻之间,在看台上的刘昭禹双眼都要黑了去,幸而此时陆天睿蹬着马背一跃而起,敏锐地翻到颜凌永身后,及时勒住马,控住了局面。另一边,刘昭弼的马又跑了几步后便轰然倒地,一阵一阵地抽搐。   看台一阵躁动,各大臣纷纷惊起,冯若平先一步跑了下去,紧接着,刘昭禹推开了人,煞白着脸快步走下看台。   “太医院的人呢?!”   早早候在马场外的御医挎着药箱,由军卒领着进了马场。不多时,刘昭弼满面苦痛地蜷着臂,被人抬出了马场。   袁牧城不言不语地观着在场众人,陷入了沉思。   谁都能看出是马出了问题,可是用这一招让刘昭弼踏入险境,于颜凌永而言太过明显,于刘昭弼而言太过冒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受益的是刘昭弼,可刘昭弼险些在马蹄下被踩成肉泥的那一幕又反倒像是侥幸逃生。   如果这是一场局,一切都太不可控了。   眼见此景,惊惶直冲大脑,刘昭禹像是立在暴雨里,被混在雨中的刀子劈头盖脸地砸了一通,无助又恐惧。   他紧握五指,喝道:“梁远青!”   梁远青疾步上前,道:“臣在。”   “朕给你半天时间,寅王的马吃过什么,用过什么,由谁人看管,朕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臣领旨。”梁远青行完礼后,便领着人匆匆走了。   颜凌永还沉在方才那场惊险中没有回神,一个抬首便对上了刘昭禹带着厉色的目光。   “来人,将颜凌永暂押刑狱司,其余涉事人等一律收押严审!”   说完,刘昭禹拂袖迈步离去,颜有迁看着颜凌永被人押着拖走,顾不上体面,忙追上前喊着:“陛下!”   刘昭禹抬手让人拦住了颜有迁,头也不回地扬袍而去,不留一点情面。   ——   对刘昭禹而言,什么是最触不得的禁忌,众人都再清楚不过。   所以在御医从房中退出之前,刘昭禹身侧无人敢出声,便个个都浸在沉默中,等着稍微能让人缓缓心的消息。   手边的茶水早已凉透,刘昭禹一动不动地坐到了日落。   所幸当时陆天睿及时控住了马,所以刘昭弼只是落了个肩膀脱臼。   待御医诊治完后,刘昭禹轻声步入房门,走到卧榻边细瞧着用药后才入睡的刘昭弼。   他看着白日里还康健的那人此时正含着痛意昏沉入梦,心头倏地又再次漫上了对马的恐惧。   卞吾江边的马蹄声遥遥传来,似一场久久难褪的噩梦缠了他好些年,今日那噩梦清晰地重现在眼前,就是要他记住发生过的一切。   就是要他永远都忘不了,当年溺入江水尸骨无存的那个人本该是他。   ——   暮色已沉,刘昭禹回宫后便到迎晨殿中候着消息,众臣不敢退离,便也一同候在了殿中。   梁远青踏着殿外的夜色而来,进殿后便直直地走到御前,跪下道:“启禀陛下,臣彻查了司马监,经指证,查出颜公子今日曾到司马监中,买通一名军卒将寅王马匹的牌子撤换成了自己的,而后臣又在受惊马匹的石槽中验出了蓖麻叶。”   刘昭禹脸色发沉:“今日饲马的是何人?”   梁远青说:“司马监饲马向来都是由牧马军负责,每匹马均配两名牧马军,经几番查验后才敢将饲料放入石槽,今日是马球赛,饲料检验更为严苛,监事亲自监督牧马军放饲料的过程,应当不是此处出的问题。”   刘昭禹拍案怒道:“你是想告诉朕,蓖麻叶混进饲料是巧合吗?!”   梁远青震了一震,忙道:“臣不敢,放饲料的过程没有问题,但期间马棚陆续有人出入,应当是有人在那时趁机将蓖麻叶加到了饲料中。”   刘昭禹阖眸问道:“都有谁?”   “寅王曾来过,”梁远青说,“还有,颜公子也来过。”   袁牧城微微蹙起了眉,他相信颜凌永是想在今日做些什么,但绝对不会是通过马匹失控让刘昭弼输掉比赛。要获取这些人证物证太容易,马匹一旦出了问题,必定引起轩然大波,他若是掺手做了这些事,怎么让自己置身事外。   可如果是刘昭弼做的,今日若没有陆天睿,他又有什么把握能从马蹄下逃生。   此事定然还有另一个人从中作梗,只不过,那人是用了什么幌子才能把自己藏得这么深,他还不得而知。   刘昭禹冷静了一会儿,扶额道:“你带朕的口谕到刑部,除了严刑逼供外,无论他们用什么法子,朕要看到颜凌永的供词。今日不早了,众卿退了吧。”   众人行礼退下,袁牧城亦跟着人群退了,才转身时,刘昭禹忽然叫住了他。   “骁安,你陪朕说说话。”   然而还未等袁牧城开口言语,太后便拖着锦袍进了门。   刘昭禹见了太后,便猜出今日颜有迁定是已经去过了西宫,便对着袁牧城说道:“罢了,今日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见袁牧城退下后,太后缓步上前道:“禹儿,今日马场一事……”   “母后,朕不想把话说得那么清楚。”刘昭禹打断了她。   闻言,太后走上前替刘昭禹理着衣袍,放轻了语气,道:“凌永是你表弟,多绕几圈也能与寅王有些亲缘关系,他怎会有心害人呢?你这么做,太绝情了些。”   “他若无心,又怎会揽罪上身?”刘昭禹撇开了眼,说,“朕已没了二哥和九弟,不想身旁再少一人。”   太后停了动作,语气发冷:“那凌永便不是你的兄弟了吗?”   “今日就算他无意害了阿弼,但也脱不开干系,”刘昭禹说,“朕只是将他收进了刑狱司,待案件查明后,自会还他清白。”   牡丹嵌着金丝,缀在衣袍上熠熠生辉,那花分明红得娇艳,却随着颜太后忽然肃起的脸色黯然了一些。   “你自问,寅王是真心待你的吗?你便是因为念着兄弟情谊,才会让自己身陷囹圄,做不成一个像样的帝王!”太后甩了手,厉声道。   刘昭禹却垂首无奈地笑了。   “是,朕不想做帝王,”刘昭禹抬起染悲的双目,像是质问一般,轻声道,“母后您让了吗?”   这一句话在刘昭禹心中积了太久,却实实在在地痛击了颜绎心的心。   原来她努力争来的一切在刘昭禹眼中都是一场笑话。   她频频退着步,却仍是避不开刘昭禹冰棱一般刺人的目光。   “禹儿,你太寒母后的心。” 第28章 蛰伏   =====================   徐玢一身朝服未褪,进了太尉府便直接让人唤了余敬过来。   余敬方才抬步跨了门槛,徐玢便沉着声问道:“你今日做了什么?”   此时屋里只有他们两人,余敬感知到了气氛的凝重,心虚道:“学生……”   自长明殿中退出后,徐玢的脸色便没有好过,眼下更是难看得厉害,见余敬一脸犹犹豫豫的模样,他挥掌往桌面重重一拍,怒道:“是不是你做的!”   最后一点侥幸被拍散,余敬失了色,跪下俯着身,说:“学生知错,还请先生责罚。”   徐玢厉声呵斥道:“我问你,今日都做了什么?!”   “我……”余敬见难以脱责,便将事情均数道出,“我让人到颜凌永耳旁透风,说他分得的那匹马患有隐疾。颜凌永自视甚高,定会想法子将马换走,而后我便遣人暗自跟着他,发现他果真买通军卒换了牌子。待他走后,我又随寅王去了马棚,将蓖麻叶放进了那匹马的石槽里。”   “马球赛时,你去了哪里?”徐玢又问。   余敬小声答道:“去确认那匹马是否已经吃了蓖麻叶。”   徐玢无奈地摇着头,恨道:“若今日寅王被马踏于蹄下,你有几颗头够砍的?缘何我让你思过,让你自省,你却仍要一意孤行,糊涂至今呢!”   “我只想让陛下因马匹失控想起刘昭烨坠马一事,让他念及与寅王之间的手足情,没料到会闯出这样的祸事,”余敬一个劲地磕着头请罪,“学生当真知错了!”   “你走吧。”徐玢闭了眼,只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声。   余敬脑中一片空白,他停了顿首的动作,不可置信地看向徐玢。   “先生……”   徐玢抬手示意他不用再叫,长叹一声后说道:“不用再唤我先生了,今日之事不会有旁人知晓,寅王坠马便是颜凌永一人所为。我只能义尽至此,往后你我师生之情便断了,你自行辞去学正一职,离了阇城便是。”   “先生!”余敬往前挪去,揪着徐玢的衣袍不放。   “我给过你很多机会,可你性子里的鲁莽仍是不见半点改进,”徐玢将衣袍从他手中抽回,说,“你早该料到的,今日之事一出,我决计是留不得你的。”   “先生——”   余敬仍想挽留,徐玢却起身往门边走去。   “不用再说了。”   这是徐玢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余敬望着那个决然离去的背影,终是在这长夜之中失了归处,孑然一身。   ——   两日后,余敬移疾,向吏部递了辞呈,解冠归乡。   雇的车马在天明后便载着他出了城。车轮时而硌到沙石引得车里颠簸,余敬将包袱垫在身侧,一路合眼靠坐着,然而一个急停,他朝前倾去,猛然清醒。   听不见声响,他掀帘出半个身子,却见到骑马拦在前路的许弋煦。   “你来做什么?”   许弋煦双腿轻夹马腹,带着马缓缓挪到车旁,笑道:“这些年得师兄照顾,正言特来送师兄一程。”   余敬不愿理会他,示意车夫继续赶路,而后松开帘子,退回车里。   “师兄这就想走了?”许弋煦在车外悠然道。   听着他的语气,余敬心中陡然生出一阵诡异,他再次挑了帘子,抬首看着那人,问:“你什么意思?”   “有些话不问清楚,师兄走得甘心吗?”许弋煦笑得淡然,却挑衅。他轻跃下马,从袖中取出一锭白银将车夫打发到一旁,而后抚着马鬃有意地挑弄抖动的马耳,自顾自笑着。   看着马匹,余敬骤然间记起自己此次动手的源头便是许弋煦同他说的那番话,一阵骇怒现于心头。许弋煦转头看了一眼他逐渐崩坏的神情,轻声道:“瞧,还是要师弟来提醒你。”   余敬猛地掀帘,自车上跳下,指着人斥道:“我怎么会没想到,竟是你——”   许弋煦睁着一双清澈鹿眼,无辜道:“啊,我怎么了?”   余敬上前几步,咬牙道:“那日你是故意到我房里说了那些话,是不是?”   “我只是想替先生看看师兄长不长记性,谁知你这么经不起试探呢,”说着,许弋煦皱了眉,“哦对了,我忘了说,那日先生和益忠侯议的确实是马球赛,不过他们只想着在抽签的时候动点手脚,好让寅王能顺利点夺得宋府的亲事而已。”   说完,那张瞧着清秀的脸又展开了笑颜。   “你!”余敬扯过他的衣领,说,“你刻意把事情说大,又在我面前提刘昭烨坠马一事,就是笃定了我会为此出手。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我竟没想过你是这般伪善之人!”   “你摸摸自己的心,说我伪善,你待我又有几分真诚?”许弋煦推开他,步步逼近道,“你蔑视我的出身,不服我的才能,时时想着要将我踩在脚下,可我只要躬个身服个软你便觉得自己稳坐高位,锋芒太露是会伤到自己的,师兄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在许弋煦诡谲的笑容中,余敬不断回溯着过去发生过的种种事件,他仿佛看到了一条长线在暗处牵着他,引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   “我早该意识到的,从你派死士到江宅开始,就已经在怂恿我出手了……”余敬说。   许弋煦惊讶又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嗯,原来你能想明白,还不错。”   说着,他轻摇着头“啧”了一声,接着说:“我不过是叫了个死士去江宅探路,你便迫不及待地要出手,生怕被我抢了人头。你那点心思太好拿捏,惯一惯便又养安逸了,也怪我太了解你,你只要眨个眼我就能猜透你在想什么。”   余敬看着那人丢掉儒雅后一点一点激起的疯狂,又恨又惧:“先前我若对你有所防备,那些入不得眼的小伎俩怎会得逞,你现在又哪有资格站在我面前说话。可是你别忘了,一个下人如今就算攀上高位,改不掉的是骨子里的轻贱!”   许弋煦的眸中卷入了一些阴冷,他嗅了嗅手背,抬眼诡笑道:“我先前做过的事,师兄若是知道了,只怕得软下双腿,爬着跑了。”   余敬看着他,谨慎地往车边走去:“你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不就是想独得先生的垂青吗?”   “何止啊,师兄还是把我想得太好了,”许弋煦往后撤了几步,说,“我眼里进的沙子,不仅要想办法弄出来,还得碾碎了才行。”   话声才落,一柄利刀自半空中横出,直直划开了余敬的咽喉,他捂着伤口仰头倒下,临死前看见的只有一个模糊的黑影。   “又忘了说,今日我不是一个人来的。”许弋煦冲地面上双目圆睁的那人笑了笑,可见人咽了气,又觉得有些无趣。   “听不见就算了。”许弋煦收了笑。   陆修收起刀,双手递过一锭溅了血的白银,许弋煦嫌恶地睨了一眼,没接。   “赏你了,把这儿处理干净。”言罢,许弋煦跨上马,和来时一样,怡然地走了。   ——   街边的小茶肆不算热闹,茶水煮出的热气却润着那木桌长凳,独独笼着一人。   袁牧城收了落在江宅大门处的目光,将茶碗稳稳地平放在桌面上,轻轻掸开了桌面落的一枚新叶。   “下来。”   闻言,何啸自树干上跃下,抱着刀走到他身旁,拉出长凳坐下。   袁牧城抬眸看了一眼他,问:“跟了多久?”   何啸把刀放在桌上,取了只茶碗,拎起茶壶往里添着热茶:“我没跟着,只是半天不见主子回来,就想着应该是来了这里。”   袁牧城哂道:“你自己念着江时卿身边的那个姑娘就别拿我当借口。”   茶水还没咽下,何啸呛了一声:“我哪有。”   袁牧城只笑着又饮了一口。何啸放下茶碗,转头看向江宅,问:“主子不进去吗?”   “我坐这儿喝口茶而已,为什么要进去,”袁牧城自腰封间取出碎银放在桌上,起身道,“走了。”   两人在街上缓步慢行,迎着清风途经街巷屋舍。   “主子是在想寅王坠马一事吗?”何啸说。   袁牧城点了头:“颜凌永招了供,但拒不承认蓖麻叶一事,再加上这些天侑国公每日到御前求情,陛下开了恩,今日便下旨让颜凌永到礼陈寺中悔过,还顺道将上回没给崔承落的罪一同落了,罚他亲自去礼陈寺看守。”   颜凌永的供词尚未确认是否可信,寅王坠马案本该继续细审,但刘昭禹这样做,便等同于默认颜凌永的供词属实。   “到礼陈寺悔过,说白了便是换个地方禁足,”何啸说,“就给了这样的罪罚,寅王那边恐是不好交代。”   “两头都是陛下的血亲,他自当是下不了这个狠心,不过我想的不是这个。”袁牧城若有所思地垂眸看着脚下的靴子,抬步往前走时还特意避开了被风刮到路上的落叶。   何啸也没有接话,只转头去瞧了他一眼,便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片刻后,袁牧城说道:“颜冯两家再怎么争,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我只好奇在这件事里插手的人究竟是谁。这个人既想损了颜氏又想伤了寅王,到底想做什么?”   何啸想了想,低声说:“主子是觉得,这个人是江公子?”   袁牧城沉默着摇了摇头,转而抬首深吸了一口气,才说:“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不过我们大可不必亲自动手查证。”   何啸一听便明白了,便笑道:“是了,侑国公忙了这几日,也该查出个结果了。”   --------------------   本章新人物   陆修:徐玢的死士,因某种原因效忠于许弋煦 第29章 话谈   =====================   徐玢和颜有迁一前一后从寅王府而出,坐着车马往各自的府邸行去。寅王府中,冯若平刚送走了人,便命人将府门闭起,不再接客。   刘昭弼靠坐在床头,见冯若平进门,便要起身。   “舅父。”   冯若平上前按住了人,说:“躺着就好。”   而后,他瞥见案头摆着颜有迁送来的礼,不耐烦地回头冲侍女说了一句:“将这些东西拿走。”   东西被撤了去,他心里的烦闷终于少了一些。   “舅父可还在气皇兄和侑国公?”刘昭弼说。   冯若平哼了一声,道:“嘴上说着兄弟情深,心都不知偏到何处去了,就算三天两头来探望又如何,颜凌永不是照样生龙活虎的,罚他到礼陈寺悔过,最多过个几月也就放出来了,你可是差点没了半条命。你母妃走得早,我便是将你当自己的孩子看顾,他这个做皇兄的不知心疼,我还能不心疼吗?”   刘昭弼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却也勉强挤了个笑,道:“侑国公方才也来探视了,瞧着也挺愧疚,皇兄虽罚得不重,但总会对颜氏不满,舅父便不要恼了。”   “瞧着愧疚可没用,在朝多年,若连这点怜悯相都不会装,他是坐不成如今这高位的,”冯若平说,“弼儿,你便是太过心软,想想你故去的兄弟,哪一个不是刘昭禹踏上帝位的阶石,他将你推到柠州,难道真是为了那些粮田吗?”   见刘昭弼垂首不语,冯若平接着说:“阇城内的权谋纷争无非就是讲究权和势,如若没有党派作支撑,独木如何支起皇权,如今你远离阇城,便是远离了朝堂,他这是在断你的左膀右臂。况且,你又怎知侑国公和颜太后在他耳边吹了多少风,或许他心中早已没了情义,不若为何此次你都遭到如此陷害,他却这般敷衍了事。”   刘昭弼不再笑了,只静默地看着自己被吊起的左臂,怔怔地出着神。冯若平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叹了一声:“弼儿,你要知道,这些年你在外受了多少苦,他便在这阇城里尝到了多少甜头。”   话声中,燃出的烛油积在灯芯旁,蓄满了便向下淌去,一注接着一注地落在烛台上。刘昭弼瞧着这景象,自嘲地笑了。   他无所谓冯若平说的那些权谋纷争,只觉得有些话不得不听,有些事不得不做的时候,自己就同这些好不容易不用受炙烤,却又只能堆在烛台上等着凝固的烛油一般,无可奈何,无处可逃。   实在是有些好笑。   ——   徐玢一脸肃然地回到府中,还没卸下冠便寻来了许弋煦。   见了人,徐玢方才从沉思中回神,唤了一句:“正言。”   许弋煦行礼道:“先生有何吩咐?”   徐玢说:“你遣人去打听一番,近来侑国公是否在查寅王坠马一事。”   许弋煦缓声答道:“学生已经遣人打听过了。”   “哦?”徐玢眼底闪过一丝狐疑,他问,“你缘何打听这个?”   许弋煦垂首恭敬地说:“学生冒昧,只因余敬师兄走前将事情原委均告知于我,且侑国公这几日又频繁奔波,我便多留意了些。”   徐玢稍歇了一口气,恢复了语调,说道:“颜凌永虽已免了重罚,但侑国公恐不会善罢甘休,余敬此次做事不留心,若深查,迟早会牵扯到太尉府,到时莫说陛下,就连与益忠侯的盟约都会毁于一旦。”   许弋煦没有急着回答,只静静地候在一旁。   徐玢瞧他乖顺的模样,心情缓了些:“你说说,都打听到了什么?”   许弋煦这才开了口,说:“侑国公去过司马监,也详问了不少人,听闻那日寅王进马棚时身旁还跟着人,心里当是起了疑,今日才会想到寅王府中探个明白。”   徐玢记起自己进门后,颜有迁便有意无意地将话题扯到马球赛,不过幸好冯若平来得巧,才没让他问出什么。   “正言,先生养的死士还跟着你吧。”   许弋煦颔首:“是。”   徐玢抬首意味深长地看着许弋煦,道:“哪些人不能留,你可明白?”   许弋煦回之一笑:“学生明白。”   ——   午后,姜瑜正倚坐案边对着灯翻阅书本。书房透了些光,但书案摆着的地方离窗子远了些,只得点着灯才能将字看得更清。   忽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他抬眼望去,只见江时卿正转身合着门。   “是淮川啊。”姜瑜将身子挪正了一些。   将门合上后,江时卿走到书案前,撩起衣摆,缓缓坐下:“先生,淮川想与您说几件事。”   “待到日子更暖一些,我瞧这书案也该挪到窗边了,不然总点着灯,要把你的眼睛看坏了,”姜瑜轻笑着放了书本,将眼前的烛火吹灭后又往旁挪去了一些,又说,“有什么事,说吧。”   江时卿神色平和,思索片刻后,说道:“颜氏虽有把握朝政大权的野心,但尚且不会做出损害大黎江山之事,可冯氏不同。寅王长居柠州,冯翰率维明军驻生州,两州靠近大黎西境,与大渪相邻,寅王势力最有可能伙同大渪私放沙蛇入阇。寅王虽不常回阇城,但冯若平在朝中已拓了不少同党,此外,冯翰握有军权,维明军又有生、柠两州粮田作保。经这一出坠马,颜冯两家想必已彻底决裂,再加之刘昭禹所罚过轻,冯氏定然会有所躁动,保不齐还将联合大渪谋划叛乱,此时虽算不上肃清内患最好的时机,但已不可再拖。”   姜瑜忧虑地点了点头,说:“是要趁冯氏还未谋出结果前就做好万全的准备,大黎军权一分为二,对内要靠兵部和都督府,便也只能指望颜氏不会生出异心,可以将亲卫军的兵权守住,对外则要靠暄和军,可御州的防御不可少,大黎北境的军粮全靠户部拨送,粮道又险,若是要对付冯翰和大渪,其间可是复杂得很啊。”   架起的窗子迎来一只鸟雀,明光打过羽翼,在窗棂映出一道斜影。未等光影挪位,鸟雀便又扑翅飞走,姜瑜远远地看了一眼,江时卿的双眸却未曾离过桌面。   “如今大黎看似富庶繁盛,实则难以久安,西、北两境放出的军权既是先帝和刘昭禹的恩赐,也是他们留的祸患。”江时卿背对着屋外打进来的光,神色不明。   姜瑜叹道:“人心难言,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靖平王带着世子和郡主留在御州营,阇城里只有袁牧城,”江时卿说,“今日我与先生说的这些,都还需袁牧城自己心里明白。”   书房里静了声,屋外清脆的鸟鸣显得更明晰。   姜瑜心头一跳,问:“淮川,你要做什么?”   江时卿说:“不做什么,只怕这些话来不及说,便先告知先生,留个准备。”   姜瑜自是不信他的话,便扶着桌沿起了身:“我去寻林梦来。”   “先生——”江时卿攥住了姜瑜的衣袍,冲他笑了笑,说,“我当真无碍,您听我说完。”   姜瑜打量着他的神情,依着他的手缓缓将身子落了回去,只得坐着等他开口。   江时卿松了手掌,继续说:“当年冯翰押送军粮到萦州时出了差错,卫旭王被引至粮道,而后柠州萦州相继混入大渪奸细,才有了后来的惨剧。大渪有备而来,清晖军尚且战死在萦柠两州,可冯翰一个手无军权之人却能突出重围,而后又一举夺回了柠州,我不得不疑。”   “想来他与大渪的渊源确实足够深远,”姜瑜思索着,目光渐渐落到江时卿右颈的疤痕处,“若当年他便与大渪有了勾结,那么大渪在卫柠之战中真正的目的不是夺城,而是……”   “卫柠之战,意在屠军,不在屠民。”江时卿双目幽淡,手心却早已渗出一层薄汗,那点热度贴着衣衫,直燎心间,烧起的却是重重的血腥味。   姜瑜久久望着他,心中满是不安:“淮川,你想怎么做?”   江时卿淡淡地说:“今夜过后,颜凌永会死。”   “谁杀的?”姜瑜问。   “崔承,”江时卿顿了顿,接着说,“崔承是冯氏的人,颜凌永一死,颜有迁必不会轻饶他们。我要颜有迁替我查出当年真相,翻了冯氏的权,让他们血债血偿。”   姜瑜双眉拧起:“什么叫崔承杀的,你怎么让崔承杀人?”   江时卿垂了眼帘,不再答话。   姜瑜瞬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登时伸手握住了江时卿的腕,忧道:“你就非要自己动手吗?淮川!”   江时卿岿然不动:“先生,淮川活着只为复仇,血刃颜凌永便是一切的开端,我不能假手于人。”   要借颜凌永挑起颜冯两家的争端,必然也要除掉崔承,这样才能死无对证,任凭旁人往里添油加醋,在颜有迁心里烧起更大的火。可礼陈寺的戒备虽逊于刑狱司,但颜凌永和崔承的生死直接牵扯到颜冯两大势力,所以其间若有一个不慎,为了不暴露自己累及谒门庄,出手的人甚至要做好死无全尸的准备。   可谒门庄里的人不是死士,他们都是有执念、有情义的人,他们心甘情愿替刘昭烨办事,认江时卿和顾南行做副庄主,就算愿意赴死,也从来都没有谁要理所应当地替谁去死这种说法。   每个人都有要活着的理由,可若是为了别人的仇恨而死,就太不值当了。   江时卿明白,姜瑜亦是心知肚明。   “那你杀了颜凌永之后,又待如何?”姜瑜低声道。   江时卿说:“颜凌永一死,只需有人引着颜有迁去查卫柠战一案。冯氏势力被挖出,自然也有理由将沙蛇打尽,只怕到时一场大战在所难免。我知道朝中人皆熟知先生,所以先生这些年未曾在阇城内露过面,但往后可能还需劳烦先生出面同袁牧城说清楚,他会想明白该如何做的。”   “我问的是你待如何!”姜瑜颤了声。   江时卿起身走到姜瑜面前,跪地叩首,说道:“生死由命,倘若今夜一去不回,还请先生替淮川多照看絮果。”   “我不应!你……”   姜瑜话没说完,江时卿便劈掌将人击晕。把姜瑜轻放在案边后,他又伏地叩了一叩,便毅然地离了书房。   --------------------   前面忘了说,礼陈寺又双叒是我编的。还有关于卫柠之战的详情,后面会有专门的章节开启回忆杀详细讲述,所以目前对于这个事件的叙述比较零散。   ps:以后更新时间基本是12点或18点,尽量日更,没法日更的话会提前说的,因为最近能码字的时间基本都在晚上十一点以后,结果就是存稿快烧没了。。是的,存稿快没了!!!希望各位阅读愉快,我先去哭了,88(?_?) 第30章 杀意   =====================   “与川,与川……”   姜瑜抚着酸痛的后颈,缓缓起身。脑中还未清醒,他扶额缓着劲,只听钟鼎山在身侧说了一句:“喊半天可把你喊醒了。”   这一声把姜瑜彻底唤回现实,记忆蓦地灌入脑海,他倏然睁大双眼开始寻人。   “……淮川,”姜瑜一个踉跄,险些将架上的书都撞了下来,“淮川呢?!”   钟鼎山上前扶了他一把,说道:“他说有事寻孟夏,便出门了。”   说着,钟鼎山自顾自低头嘀咕了起来:“说来也是,该让他吃了晚饭再走的。”   可再回神时,姜瑜便已绕过他,独自冲出门,只留了一个残影。   “诶!与川,去哪儿啊你,赶着投胎呢!”钟鼎山看得发懵,只得弯腰把架上落下的书拾起来,一本一本归回了原位。   ——   天色已沉,院中被刀风震落的叶片还带着划痕,将夜色压在青石板上。袁牧城收刀进屋,举着水壶直往腹中灌着凉水。   方才移步到案前拿起御州营送来的军报,他便瞧见何啸进了门。   “主子,府外有人寻。”   袁牧城低头细看手中的折子,问:“谁?”   何啸说:“戴着帷帽,看不清脸,但他说自己是江公子的先生。”   闻言,袁牧城双眸微抬,道:“把人请进来。”   ——   佛像前,颜凌永敞腿躺在地面,用蒲团枕着后脑闭眼晃着神。忽闻门外脚步轻响,他猛地起身拉过蒲团,跪得端正。   夜风穿过门缝吹得烛火轻晃,长靴踩进门,只稍稍顿了顿,便又在地面上踏出了声响。颜凌永眉头轻动,侧着身子往后转去。   “今日跪够三个时辰了,你们还要……”话语的缝隙间,身后那人掀开了帷帽前的黑纱,颜凌永看清了人,心里一惊,“淮川!”   江时卿走到颜凌永身前便停了步,此时他束着高马尾,风仪落落,一身黑衣更衬得他面若冠玉。   颜凌永失了神,半个魂都要被勾了去,他刻意揉着双膝,在将要起身时费力地撑着地,而后伸手把住了江时卿的手臂,借力站起后却顺势将身子倾了过去,道:“跪得久了,腿都使不上劲,你借我靠靠。”   江时卿也不说话,只将被颜凌永牵着的手抽了回来。过了一会儿后,颜凌永靠得舒服了,便拨着黑纱,慢慢将身子撤开,可手却仍搭在江时卿的腰间不放。   “给人下了绊子,让你看笑话了,”颜凌永又细细地看了几眼江时卿,说,“你穿成这样,莫不是我父亲喊你来的?”   “是,”江时卿说,“公子随我走一趟吗?”   颜凌永笑道:“父亲让你来,定是有要事,哪有不去的道理。不过这外头……”   江时卿神色淡然,只答道:“点了些迷香,能撑半个时辰。”   “那咱们速去速回。”   礼陈寺本是皇室贵族思过之地,无人到礼陈寺罚过时,这一带的治安原是由禁军在巡防时顺带管理,但自颜凌永来后,礼陈寺便暂时交予崔承同刑部调来的守卫负责。   此时正赶上晚饭,除了门外轮班的几个守卫以外,其余人均聚在饭堂进食。   江时卿带人走时,跨过了门外被他击晕的几个守卫,还顺道去了趟饭堂,伸指将燃在鼎上的迷香捻熄。   迷香吃得深,此时饭堂里的众人皆倒在桌上,神志不清。江时卿把迷香收到腰间,便领着颜凌永往寺外走。   ——   一道黑影自礼陈寺闪出,经小道蹿进山间的凉亭中。燃着的提灯摆在桌面,在一片黢黑中映出桌旁的半面清容。   陆修揭了面巾,上前半跪在那人面前:“主子。”   许弋煦轻点石桌,问:“崔承去后山了吗?”   “去了,但……”陆修停了声。   指尖稍顿,许弋煦抬眉,问:“怎么?”   陆修答道:“颜凌永已经被人带走了。”   “守卫呢?”许弋煦问。   陆修说:“瞧着是被迷晕了。”   闪烁的火光跳进了掌中,许弋煦垂眼看着那点光,神色渐渐舒缓,溢上了些兴味。   “我费心思布的局竟成了替别人铺的路,”许弋煦含笑道,“陆修,这人有趣啊。”   ——   方才被一柄飞刃传来的纸条引到礼陈寺后山的崔承,正端详着纸条上的字迹出神。   后山风轻树静,仅一点蹄声都能听得清晰,崔承将纸条收入袖间,紧盯着渐行渐近的马匹。   坐在江时卿身后的颜凌永瞧见林间的人影,惊惶地喊出了声:“怎么还有一个!”   崔承霎时便意识到了不对,扯过系在树干上的缰绳,蹬上马便追了过去。   颜凌永时不时回首看着紧追的身影,急道:“他瞧见我们了,怎么办啊?”   江时卿一言不发,只专心策着马。身后的崔承咬着不放,江时卿却丝毫不见慌乱,一边带着那人在林间穿梭,一边眼观四处。   颜凌永将箍在江时卿腰间的手搂得更紧,也不顾帷帽上的黑纱有多迷眼,直把脸埋往那人的后颈。   马头忽而一个急转,江时卿趁时掰扯开扣在自己腰间的双手,抱着道旁的树干离了马背。仅刹那之间,他抱着树干顺势旋身,一个横踢直冲向追在后头的崔承。   崔承还骑在马上,迎面便是狠力的一脚。来不及反应,他下颌受力,整个人往后倾去,直直地摔下了马背。   颜凌永身前没了人,紧赶着伏下身去寻缰绳,控住了马后便回身去寻江时卿。   待他到时,只见崔承已没了意识,正瘫软地靠坐在树干旁。   颜凌永下了马,又不敢靠得太近,便只远远地站在马边问:“这人,是死了还是晕了?”   “不用管他,过会儿我会解决,”江时卿取下了崔承的佩刀,又将腰间的迷香放到他身上,才直走向马匹,兀自上了马,道,“上马。”   “哦……好,”颜凌永听了他的话,又看了几眼后,便上了马,“那咱们快走吧。”   远去的马蹄声潜入黑夜,同样混在夜色中的是一柄直插在崔承心口的飞刃。刀刃处无声地淌着鲜血,不一会儿便随着没了声息的尸体僵在月色下,冰冷无比。   ——   礼陈寺中,守卫渐渐苏醒,个个拖着疲软的身子在寺里寻人。药劲未过,头沉得厉害,几名守卫想寻人求助,可方才推开寺门,他们便相撞着从阶上滚下。   恰好一阵踏马声自冥暗中传来,一名守卫心中发急,使力冲到路中央,伸臂拦着马。   策马之人眼疾手快,顿时收紧了缰绳,将马勒住。骏马嘶鸣一声,将前蹄抬起,往旁落去。   守卫松了口气,抬眼望去,只见袁牧城坐在鞍上俯瞰着人,眼含愠怒。   “要送死也给我睁开眼睛认清楚了!”   袁牧城威势逼人,压得守卫纷纷软着腿跪在马前,齐声道:“翾飞将军恕罪!”   瞧见那几人跪着时都歪三倒四的,袁牧城沉声道:“出什么事了?怎么一个个急赤白脸的,步子都走不稳。”   守卫答道:“礼陈寺中混入了贼人,属下中了迷香,醒来时发现颜公子,不见了。”   袁牧城在几人中扫了一眼,问:“崔承呢,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见他人?”   守卫说:“崔尚书不在寺里,属下寻了一圈,见他的马也被骑走了。”   “看你们这模样也走不了多远,”袁牧城叹了一声,瞧着鞍间两壶撞出啷当声的酒瓶,说,“这样,你们先在附近寻着,我去通知今夜巡防的禁军一同帮忙寻人。”   守卫似是寻见了救命稻草,忙伏身谢道:“将军出手相助,属下不胜感激!”   袁牧城自鞍间取下两个酒瓶,往守卫怀中一扔,道:“给我收好了。”   守卫接了酒瓶,可还未有人答话,一阵疾风便自众人身侧扫过。那马又再次驰入暮夜中,跑远了。   ——   两人在山间没驰多久,便停在了一片荒林处,颜凌永半信半疑地张望着,问:“淮川,是这儿吗,怎么没人啊?”   江时卿将马栓好,摘了帷帽。   他扶着挂在腰间的刀,往颜凌永那旁走去,道:“许是有事耽搁,过会儿便到了。”   颜凌永瞧着那张俊美到生艳的脸庞,压了许久的欲念竟不适时地蠢动起来。他迎上前,道:“也好,你我难得见面,我也不知要在那鬼地方困多久,趁这会儿叙叙旧也不错。”   江时卿对他露了一笑,那一笑却引得颜凌永欲/火更是燎燎。   “你是不是又瘦了不少,”颜凌永伸手轻轻捏了捏江时卿的臂,便顺着向下抚到了腰部,“我摸着这腰间都没什么肉了。”   江时卿脸色不变:“近日想着些事,夜里总睡不好。”   “想着什么呢,忧成这样。”说着,颜凌永又靠近了些。   江时卿又笑:“自然是颜公子的事了。”   颜凌永咽了咽发涩的喉咙,满是淫/浪的目光瞟向了江时卿的颈间:“淮川,你这儿怎么留了道疤呢?”   “瞧着可怖吗?”江时卿轻声问。   “夜里太暗,瞧不真切,我再看一眼。”说着,颜凌永凑得更近。   江时卿微微侧开了头,道:“颜公子这般亲近,若被侑国公瞧见了,我可解释不清。”   颜凌永伏在他耳边,吐着气,说:“那就只能下次再看了。改日,我们换个地方,半个时辰太短了,不够看。”   “不过,”说着,放在江时卿腰间的手逐渐挪到了臀部,颜凌永在那人的颈间又贪婪地吸了一口,摸得更起劲,“淮川,你好香啊。”   颜凌永沉溺于色/欲,逐渐忘我,江时卿却侧首在那人耳畔冷冷地说了一句:“同吕羡风比,谁更好闻呢?”   轰然一声直击大脑,颜凌永僵了动作,继而被冷意透过了全身。惧意自胸膛生起,似触到了尸身一般,他忙缩回了手,堪堪往后退着。   “颜公子怎么这样瞧着我?”江时卿聚着笑意,却冷得让人发颤。 第31章 混账   =====================   记忆中已模糊了轮廓的面容顷刻间与眼前的那张脸重叠,颜凌永骇得直抽气,道:“你……你!你是!”   江时卿冷了脸,打断道:“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瞅见江时卿腰间的刀,颜凌永浑身发凉,他慌忙地向四下看去,却见不到半点人影,只好往马匹跑去。   寒光一闪,江时卿抽出见了血的刀,蹲下身看着捂腿频频往后躲去的那人,柔声道:“不是要叙旧吗,颜公子怎么走了?”   颜凌永拖着被刺穿的左腿,惊恐地大喊:“你骗我?!你要杀我!你是吕——”   话语止于冰凉的刀刃,一注鲜血紧接着喷涌而出,颜凌永捂嘴狂烈地惨叫着,血红仍源源不断地从指缝中溢出。   “都告诉过你了,”江时卿甩了甩刃上的血珠,笑道,“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他缓缓起了身,用刀锋轻指颜凌永的腿,又沿着那身子往上挪着刀尖,说:“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颜公子还是半点都没变,摸人总喜欢往下摸。不过,我记得颜公子戏亵他人时,可不是这个模样啊。”   颜凌永哭号着瑟缩在地面,吐了一地的血,再次感受到沾血的刀刃后,他发疯似的要往后逃,可那手掌蹭到地面时,恰好摸见了从口中吐出的半截东西。   颜凌永崩溃地扑向地面,双手扒着地爬向拴在不远处的马匹,嚎得更厉害了。   江时卿一脸冷酷地把刀竖直插/入地面,连同颜凌永的衣袖一起钉入土壤,而后他看着那人无力挣脱的狼狈样,俯身道:“躲什么呢,不是还没摸够吗?”   血腥在林间漫出,冲进鼻腔后怎么也散不干净,江时卿笑容渐凝,眼中生出晦色。   他太厌恶这股气味了,连着心情也一同被玷污了。   耳边的哀嚎仍在继续,江时卿听着皱了皱眉,说道:“你这模样,瞧着也没什么意思。”   言罢,他侧开眼,抬手在那人颈间落下一刀。浓血喷溅,哀声骤停,林间恢复了一片清净。   江时卿背过身自语道:“挺没意思的。”   “我怎么觉着还挺有意思的呢?”   男声自马匹后传来,在清夜中独独响着,江时卿眉头稍动,平静地立在原地。   袁牧城拨弄着从马鞍上卸下的帷帽,不疾不徐地朝人走去,路过地上的尸身时,不经意地垂头看了几眼。   “这都能遇上,总不是巧合吧,”江时卿转身,脸上不见喜怒,“将军想做什么?”   袁牧城看着浸在血味中的江时卿,一个抬手便将帷帽扣到了那人头上,说:“那就要问我们淮川深夜跑到这荒林里,是想做什么了。”   江时卿理着帷帽,漠然道:“杀人啊,不够明显吗?”   袁牧城转头瞄了一眼满是血污的地面,说,“巧了,我正好就撞见了,你说我要报官吗?”   “我倒是孤注一掷别无所求了,”江时卿抬眸与他对视,说,“只是我死了,你舍得吗?”   袁牧城微微倾身,双目浅含笑意。   “舍得。”他说。   “哦。”江时卿漫不经心地将那张从崔承袖间取来的纸条举到面前,毫无波澜地望着他。   轻捻着纸张的指尖松开,纸片在眼前飘落,浸到血色后洇了一片红。墨迹同血液混在一起,交融着模糊了字形。   袁牧城垂眼看向地面,却听面前那人轻言道:“那便舍了吧。”   言罢,江时卿越过袁牧城的肩头,随手将刀插到地面,又径自牵了自己的马,往来路走了。   隐蔽处,许弋煦玩味地看着那个策马而去的身影,轻挑唇角。   “淮,川。”   他轻声念着,绽了个笑。   ——   江时卿下了马,半蹲在无人的一株林木旁,望着被压出痕迹的草丛出神。   “在找什么?”袁牧城方才把马栓好,便转头唤醒了怔住的江时卿。   闻声,江时卿起身道:“别跟着我。”   可才一个转身的功夫,江时卿便瞧见袁牧城解了他栓在树干上的缰绳,挥手往马臀一拍,将马赶出了林间。   望着愈跑愈远的马匹,江时卿气上心头,无情道:“你能不能别总在我这儿犯疯病?”   袁牧城耸了耸肩,露出一个坏笑:“这下你得跟着我了。”   江时卿张望了一番,拨开挡路的袁牧城,往仅剩的那匹马走去。   袁牧城跟在他身后,说:“连将军都不叫了,看来是真生气了。”   “我没空同你调情。”说着,江时卿踩着马镫轻快地上了马。   可还未待他理好缰绳,马背忽地一沉,一个紧实的身躯驱开凉风,带着热意堵在身后。   江时卿侧首冲身后那人说了一声:“下去!”   袁牧城却笑道:“你骑的是我的马,怎么还赶我走呢?”   江时卿理亏,便要自己跳下马背,可才一倾身,便被袁牧城抬臂拦下。   “做什么?”袁牧城毫不退让,顺手牵过缰绳把人锁在怀里,“我可是受了姜太师之托,要把你完好无损地带回去,上了我的马,你还想去哪儿。”   听了这话,江时卿心间一沉,态度也不再似先前那般强硬,便又正了身子坐着。   袁牧城见人乖了,伸手解了那人的帷帽,在那人怨怼的目光还未投到自己身上时,将帷帽塞到了他的怀中。   “硌得慌,自己拿着,走了。”   马跑得不快,载着两人在林间小道乘风穿行。随着颠簸,两人的前胸后背有意无意地贴近,江时卿被罩在坚实的臂膀中,意外地觉得有些安稳。   “方才在找崔承?”袁牧城忽然说。   江时卿应道:“不用找了。”   “嗯?”袁牧城垂眸看了他一眼。   “今夜本就有人要引他出来,”江时卿顿了顿,接着说,“我若没猜错的话,带走他的那个人应当也是想借他的名义杀了颜凌永。”   “自马球赛后我便觉得奇怪,果然还有双眼睛在盯着冯氏。”说话时,袁牧城的声音还混着胸腔中产生的阵阵鸣动。那震声就靠在江时卿的耳旁,带着些亲近。   江时卿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却不小心碰到了身后那人的腿根。先前抵在双腿间的触感又在脑中浮起,惹他霎时红了耳根,不再作声。   袁牧城见他不出声,伸手拨了拨他高束的马尾,而后偏头去看他,身子跟着动作又贴近了些。   “在想什么?”袁牧城问。   江时卿静了静,稳着声说:“这不是回去的路,将军是打算把我送到官府领赏吗?”   “这条路偏,走的人少,”说到这儿,袁牧城似是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说,“怎么,怕我真把你舍了?”   “是啊,”江时卿目视前方,说,“毕竟方才说要舍了我的人也是将军你啊。”   袁牧城拉着绳,放慢了马,戏谑道:“不是爱赌吗,怎么不赌赌我敢不敢舍了你。”   江时卿把玩着手中的帷帽,略带愉色:“赌着呢。”   看着眼前那个不着藻饰,净若素月的人,袁牧城眼中生出柔意,连声音也缓了许多。   “赌赢了吗?”袁牧城轻声问。   江时卿侧过脸,说:“问你啊。”   那人发丝间笼着的冷冽味道明目张胆地勾着鼻尖,袁牧城贴着那气息,紧了紧手中的绳,而后他看着江时卿,慢慢停了马。   “你确定要问我?”袁牧城心头发烫,话语都似裹着热气。   江时卿僵了僵,仍侧着脸:“不然……”   话语间,江时卿腰间一紧,下巴被人抬起,往后掰去。袁牧城搂了人,侧头含着那嘴唇深吻,舌尖难耐地缠着那人的唇齿不放,越吮越入神。   感到身后顶着的硬物,江时卿猛地回神,哼了一声,可手上力道不敌,他只好用舌尖推着入侵的唇/舌。可他越抵抗,却越是撩得对方欲望滋盛。   在江时卿挣扎之间,二人挨得更近,袁牧城鼻息加重,就连给的亲吻也是热烈滚烫的,就似攻城略地般不予退让。他亲得凶,江时卿身子发软,又险些喘不过气,只得在对方愈发放肆的侵/入中狠抓了一把扣在腰间的手指。   袁牧城留恋地勾着江时卿的唇/舌,不安分地对着那舌尖轻咬了一口,才不过瘾地松开嘴,而后又抚着那人被吻得水红的下唇,露出狡黠又满是怜爱的一笑。   江时卿双眼迷乱,氤着水汽,得了喘息后,他狠声道:“袁骁安你可真够混账的。”   袁牧城看着他这模样,忍不住用手背敷了敷那张微红的脸颊,才又凑近了脸,偏就混账地说:“我还能更混账,怎么样,我们淮川还要问吗?”   “有功夫犯浑,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当你的正人君子。”江时卿一把拍开了他的手,不甘地扯过缰绳自己策着马。   “驾——”   马匹再次朝前冲去,袁牧城回味着方才的柔软,伸臂从江时卿手中接过绳,顺理成章地将人圈在怀中。   “我是衣冠禽兽,不是正人君子。”他迎着风又在耳边低语了一句。   江时卿强压怒火,只当作什么都没听见,口中小声地喃喃着两个字。   “混账。” 第32章 病身   =====================   待到把江时卿送回江宅后,袁牧城便转身去寻了禁军,自己也跟着在礼陈寺装模作样地忙了一晚。   颜凌永的尸身在天将明时被禁军发现,此事瞬时传遍了大半个阇城,颜有迁听见消息时,哀痛和怒意瞬间堵了胸口,他喘不上气,竟直接昏头倒在了地面,将半边脸都摔得发肿。   而昨夜江时卿回到宅子后一时泄了劲,双眼发黑,霎时间便晕死过去。众人吓得不轻,在床边守了一夜。   江时卿用药后,一觉睡到了午后,起身时只见钟鼎山一脸凶相地守在榻边。   “林梦先生。”江时卿小声唤道。   “你个臭小子还知道唤我!”钟鼎山愠道,“怎么着,你是嫌我命长想趁早把我气死,还是想和我比比谁先在谁墓前哭丧啊?”   江时卿垂眸道:“淮川不敢。”   钟鼎山哼了一声:“我看你胆子大得很。”   嗓子干疼,江时卿没忍住咳出了声,钟鼎山看着心软,忙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嘴边。   “……行了,起来喝点水再吃东西,一瞧你昨夜就没吃晚饭,这身子骨哪能经你这么折腾。”   温水润了嗓子,不适感渐渐减淡,可江时卿的面色仍旧泛白。虽然他平日里瞧着与常人无异,但那都是用药养出来的假象。只要稍一费力费神,他的身子便会虚弱不堪,而这种虚弱就是随着昙凝血的毒性逐日加重的。   江时卿的身子越来越弱了。   钟鼎山精通医术,对此再清楚不过。   “淮川,你得和先生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钟鼎山看着他,神色忧虑。   江时卿轻笑道:“不会了。”   “行,”钟鼎山强掩住了愁容,说,“这话我记着了。”   说着钟鼎山便上前撩起江时卿的左袖,把着脉。   静了许久后,钟鼎山收了手,江时卿便问:“先生,絮果他……”   钟鼎山无奈地摆了摆手,说:“哭得都要背过气了!小季冬哄着呢,过会儿我就把他叫过来。”   闻言,江时卿又问:“与川先生可还在生我的气?”   钟鼎山宽慰道:“他心那么软,昨晚瞧见你时气便消了,只不过袁牧城一早就来了,他正在外头招待着人呢。”   听这名字,江时卿心头跳了一跳,问:“他怎么来了?”   可钟鼎山一心只在江时卿的病情上,没听清问题,便答非所问道:“翻墙来的。”   ——   昨晚回到宅子后,虽去了外衫,但腥味仍然渗入了里衣,江时卿闻着难受,不等用过午饭便去沐浴更衣了。   待房里也透过气后,他坐在桌前擦着湿发,还是免不了将新换的衣衫也弄湿了些。   这时,絮果提着食盒进了门。他抬着红肿的双眼偷瞄了一回江时卿后,便一言不发地将热腾腾的饭菜摆在桌上。   江时卿偏头去寻絮果躲闪的眼神,道:“生我气了?”   絮果带着鼻音说了一声:“没有。”   江时卿放下手中的湿布,把絮果轻拉到面前,问:“昨儿个是不是一夜没睡?”   絮果侧着头不肯看他,也才那么一会儿,那酸意又上了鼻腔,他将头越埋越低,不愿让江时卿瞧见。可他越是低着头,那泪珠便更控不住地直往地面砸。   片刻后,絮果忍不住声,便带着哭腔颤道:“主子每回有事我都不在身边,主子是不是嫌我……”   “没有,”江时卿站起身,轻声说道,“是我不好。”   絮果霎时崩了泪,抱住江时卿便痛哭了起来。江时卿轻拍着他的后背,慢慢安抚着那少年的情绪。   片刻后,絮果用额头抵着江时卿的肩,抽着气道:“絮果已经没了爹娘和大哥,不想再没了主子。”   江时卿没有答话,只抬手抚了抚那少年的后脑,而后便静静地任他抱着。   “絮果小公子这么搂着人,要把你主子给饿坏了。”   袁牧城自门边走来,伸手揉了揉絮果的头顶。   絮果忙直起身,胡乱地抹了把鼻涕。江时卿低下身抬指替他拭泪,笑道:“先去洗把脸,然后回房睡一觉。”   少年直点头,带着被人撞见哭相的羞耻钻出了门。   待絮果出门后,江时卿绕回桌前,不紧不慢地坐下了身,问道:“先生呢?”   袁牧城自然地坐到了他的对面,说:“听说你醒了,我便劝他回房休息了。”   记起昨晚袁牧城称姜瑜为“太师”,江时卿便问道:“你认识先生?”   袁牧城直言道:“从前性子野,不懂尊卑,专挑太子皇子当玩伴,免不了与姜太师碰面。”   江时卿点了头,拿起竹筷挑了样菜放进碗中,又问:“你来做什么?”   “在礼陈寺待了一夜,本打算顺道过来报个信,哪想进门便听说你昨夜倒了,”袁牧城脸色发重,说,“哪儿不舒服?”   江时卿随口答道:“哪儿都不舒服。”   本是玩笑,可袁牧城当了真,靠着桌沿便将手背贴在了那人的额头上。   江时卿往后撤了撤,说:“没烧。”   虽探不出热度,可那面色怎么瞧都苍白。袁牧城收手后还是不放心地瞧着人,目光就似钉在江时卿身上一般,半点不离。   “你昨晚什么时候来的?”江时卿忽然问。   袁牧城说:“也就颜凌永那厮被你抹了脖子那会儿,怎么了?”   “没怎么,”江时卿往嘴里送了一口饭,咽下后才说,“外头什么情况了?”   “那些事暂时用不着你操心,”袁牧城仍旧看着他,说,“我不能多留,待你休养好了,咱们荟梅院里再聊。”   “那我就不送了。”说着,江时卿伸手去够摆得最远的那盘菜,夹得有些费力。   袁牧城把菜盘往他那旁推去,笑道:“这么不客气。”   江时卿顿了顿手中的动作,抬眸说:“不是说荟梅院再聊吗,在这儿浪费时间作甚。”   袁牧城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说:“在这儿坐着甚有乐趣,一刻能值白银二两,兑成一石米也够一个士兵吃三四十天了。”   “看人吃饭也是种乐趣吗?”江时卿说,“将军的癖好真够独特。”   看江时卿只吃菜不喝汤,袁牧城便舀了一碗,摆到他面前,说:“也挑人,不是谁吃饭我都爱看的。”   江时卿便也拿起勺子,匀了匀碗里的热汤,说:“你这张嘴,在占人便宜这件事上没少得逞吧。”   见桌上摆着串念珠,袁牧城便拾起了放在手中摆弄,说:“只占过一个人的便宜,你说亏不亏。”   “亏,”江时卿说,“怎么不亏。”   隔着桌面,江时卿看着袁牧城挑动着念珠的指尖,总不自觉地想起两人手腕相缠的那晚,被啃咬的酥麻感从耳垂漫到舌尖。   热意烘着双耳,江时卿收回了视线,只沉默地喝着碗里的汤。   袁牧城一下一下地拨着珠子,眼前瞧见的却是江时卿持着念珠时端雅的模样,可那人也曾伏在他身下,乱着衣衫,慌着神情,就连此时蹭到汤水的唇,被他含在嘴中时也是柔软万分。   碗里的汤喝了近一半,江时卿也没听见声,便抬了眼,却见袁牧城还在盯着自己看。可就在对视的那一瞬间,袁牧城忽然起身朝他靠过来。   江时卿直视着人,稍稍往后倾去,可那人侵/略的意味有些重,好似他怎么避都避不开。   袁牧城近了身,看着那人强装镇定的模样笑了笑,最后只伸指抹去了他唇角无意沾上的汤渍。   “我觉得,”袁牧城说,“不亏。”   ——   太尉府中,冯若平忿忿地自语着:“颜凌永怎么就死了呢?”   徐玢思索了片刻,问:“崔承还是没消息吗?”   冯若平叹道:“没有,也不知这人死了和他有没有关系,如今这阇城里都贴满了告示,陛下也让兵部和都督府一齐搜人,不管崔承是死是活,被寻回后多半也是要掉脑袋的。”   杯中的热气早已逃散,徐玢的指尖却仍在盖上摩挲着,不太安定。   “眼下颜有迁尚在昏迷中,待他醒后恐怕要大闹一场,甚至还会迁怒寅王。”徐玢说。   冯若平知道这个后果,他虽厌恶颜凌永,却也不希望那人在此时出事,可谁知现实就是这般不如愿。   “究竟是谁人要下这样的狠手?”冯若平越想越气恼,“也是奇了怪了,自陛下寿辰后,这阇城里便没一日是安宁的。”   比起冯若平的愤慨,徐玢倒是显得沉着,他放了茶盏,问:“颜凌永一案的详情,侯爷遣人打听过了吗?”   冯若平忽地从烦扰中醒了神,说:“事出突然,冯某听见消息后便直接来寻太尉您了,还没来得及问。”   徐玢说:“还请侯爷将事情原委打听清楚,若凶手是崔承,那便是他私心过重,太不可靠,若凶手不是他,那么这人既然敢动手杀了颜凌永,便看准了这脏水会往寅王身上泼。”   “太尉说的是,我这就去打听。”说完,冯若平便匆匆道了别。   徐玢也不急,阖眸估摸着时间,算到冯若平的车马应该驰远了之后,才睁眼对着身侧的许弋煦说道:“正言,马球赛中知情的人可都解决了?”   许弋煦颔首道:“先生放心,都办妥了。”   “办妥了就好,”徐玢说,“这几日你可有派人去盯着颜凌永?”   许弋煦答道:“学生只照先生吩咐的,让陆修去除掉了瞧见余敬师兄的人,还没来得及顾上颜公子。”   “你觉得,”徐玢转头看向他,问,“这凶手若不是崔承,会是谁?”   管家换上了一壶热茶,许弋煦提壶又替徐玢斟了一杯,说:“学生觉得,这凶手要么是沙蛇,要么便是独立于冯颜两大势力外的另一波人。”   徐玢点了点头,道:“说说。”   许弋煦双手奉上茶,说:“阇城内就数太后和侑国公为首的颜氏,以及寅王和益忠侯为首的冯氏这两股势力最为强大,眼下能有实力与冯颜两家抗衡的只有靖平王府。可靖平王暂无参政之意,仅一个袁牧城在阇城内,也只与温府和都督府有来往,然而温尧和陆天睿均无参政之心,多年不表立场,看着不太像是会搅进这场风波的人。这么一看,沙蛇便是最有可能会出手的人了。”   徐玢吹开热气,饮了一口,便将杯子搁在了桌面,说:“是了,我也是这么想的。沙蛇虽与冯氏有勾结,但终究不能算是同一艘船上的盟友。寅王想夺得皇位,而大渪想的却是推翻大黎。只要冯颜两家内斗,大黎朝局必然不平,对大渪而言,这便是趁虚而入最好的时机。大渪野心过重不可轻信,可如今沙蛇与冯氏同系一绳,若想扶寅王上位,‘光明正大’这四个字,又实在不妥。”   说到这儿,他吁了一口气:“要均分大渪与寅王的利益实在不易,是该想想这个问题了。”   --------------------   不同朝代的米价和重量有不同算法,本文的一石约等于60kg 第33章 识酒   =====================   春日渐暖,少了寒雪冻路,顾南行赶路也快,眼下已在芩州逛了两日。   芩州在大黎王土的最东部,南靠濛州,西临阇城和岙州。还未入夏,芩州雨不多,但风却也润。   前几日为了攒点酒钱,顾南行又接了个杀人的活,可途中被人往左臂处划了一道,事成之后也没管那伤口,只草草地止了血。   最近天回了些寒,顾南行穿得严实,更是把他左臂的伤口忘得一干二净。   夜间屋里暖,他脱了衣裳准备沐浴时才觉伤势加重,结果粗粗拉下纱布要看伤口时,却把凝了血的皮/肉又扯开了,这只手臂前些年本就落下了旧伤,这回疼得更厉害了些。   往日他伤痛时都自己忍着,有时被钟鼎山和季冬揪到,才会被拉着骂几句然后按着上了药。可如今季冬也不在身侧,夜间被隐痛作的难以入眠,他便借着酒麻痹自己,以至于每日醒时头都疼得厉害。   这日,他转身时无意将手侧的酒壶撞下了榻,一声碰响将他从梦中扰醒。他锤了锤发重的额头,起身打了盆冷水,草草地泼了几把脸后,便动身去同仲秋碰头。   “掌柜的,你这酒馆子怎的愈发寒碜了,还比不过对门摆摊识酒的。”顾南行拎着空酒壶斜靠在柜台前,顺势瞥了一眼门外围着人的摊位。   仲秋拨开算盘,笑道:“客官您可别笑话我,待您一走,这酒肆便不开了。”   顾南行转头问:“要挪哪儿去?”   “南下北上,”仲秋摇了摇头,“不好说。”   仲秋跟在刘昭烨身侧多年,一年多以前得了刘昭烨的令后,他便到芩州开了间酒馆传递消息,但听他话里的意思,在传完话后,他便要离开芩州去寻刘昭烨了,至于之后会去哪儿,还不方便透露。   酒肆里坐着寥寥几人,门外偶尔传来几声哄闹,总能把人的目光都吸引去。顾南行侧耳听着声响,两指轻夹铜板,在柜台上磕出了声。   “客官要什么酒?”仲秋问。   顾南行把酒壶往桌上一摆:“老样子。”   仲秋接了空壶,说:“巧了,这酒太烈,也只有我们店里头的人会尝,如今也只剩这一坛了。”   顾南行笑道:“那我便不客气了,烦请掌柜的打满。”   酒水灌入壶中,醇香自下冲上,陡然勾起些许血红的记忆。顾南行指尖稍松,铜板朝前滚了两轮,撞到地面后圜了几圈落定。   仲秋顿了动作,蹲下身拾起铜板,在桌面叩了两叩,道:“如今这酒肆开了一年多,中规中矩,花样比不过那位摆摊的公子多,生意自然就冷清了。”   顾南行抬目,问:“那摊位有何稀奇之处?”   “客官不知,坐在摊前的那位公子瞧着似有眼疾,家中有一失语老母。前两月这公子到我店中租了一桌一凳,便时不时来这街边摆摊。起先他卖的还是野菜,这一月忽然开始做起了识酒的生意。”仲秋说。   看来门外那位就是仲秋替他寻见的人了。   顾南行捡起桌面的铜板往上一抛,妥妥接住后顺势转了个身:“这识酒是怎么个识法?”   “喏,那板子上的字还是托我帮忙写的,”仲秋眯起眼认字,读道,“十文一次,闻香识酒,如若有错,倒贻五文。”   不大不小的牌子就靠在木桌旁,周边围着不少人。易沁尘便坐在桌前,伸指探着摆在面前的酒壶。那人虽有白布遮目,却难掩冷俊之姿,独独在人群中出挑惹眼。   顾南行看着人,抱起臂,弯起双眸:“有意思。”   “到今日,我还不曾见那公子赔过一次钱,不过这母子二人瞧着不是芩州人,您若有兴趣,不妨去看看,”仲秋将酒壶合上盖,递了过去,“这酒您拿好了。”   顾南行递上银钱,顺手从酒壶底下接过字条,道:“谢了。”   仲秋颔首道:“客官慢走。”   清风吹过几许,杂着的酒香混在空气中,嗅着醉人。易沁尘轻开壶盖,于壶口处往鼻尖扇了些酒香。   “桑叶落井,取其水而酿,”易沁尘声音清冽,“桑落酒。”   言罢,他将酒壶盖好放回桌面,有一人便出来将壶领了去,在桌面放上十个铜板。   易沁尘摸索着铜板,捡起后扔进腰间的袋中,才又开了一壶酒,细闻里面冲出的醇香。   “此酒余桂香,想是米酒中掺了些桂酒。”   易沁尘合了盖,将酒壶递回。   那人接手后把壶口举到自己鼻前嗅了嗅,而后抬掌在他面前晃了晃,半信半疑地问:“你是真看不见,还是蒙块布骗人呢?”   易沁尘平静地说:“且不论双眼是否有疾,在下蒙着眼,必是看不见的。”   又一人推了推桌上摆着的最后一壶酒,说:“还有一壶,你再识识。”   易沁尘摸着桌面寻到壶,闻了片刻后,蹙了眉。   那人瞧他这模样,有些得逞地笑了出来:“怎么样,识不出?”   易沁尘叹笑:“虽说在下收钱识酒,不评好坏,但竹叶青酒乃精酿而成,再往其中掺浊酒和水,实在有些糟蹋。”   那人听了,懊恼地收了酒壶,垂首道:“奇了……”   二十枚铜板砸在桌上,散得不讲规矩,易沁尘只得一个一个拾起,再放入掌心数着。趁着这时,一只手鬼祟地探向他腰间的钱袋。   易沁尘眉头稍动,却仍是顾着数钱,没有动作。   “我这儿有酒要识。”   顾南行绕了一圈,走到偷了钱的那人身侧,将手搭在他肩上,又朝易沁尘倾了倾身,说:“一锭银子,如何?”   易沁尘淡然道:“在下一次只收十文。”   顾南行不拘小节地单手开了盖,把壶递到易沁尘面前:“公子先识酒再谈价也不迟。”   易沁尘听着声判出方位,伸手便取了酒壶,挪至面前辨着味。   见他半天不答话,顾南行笑说:“若是闻不出,尝尝也无妨。”   “不了,说是闻香识酒,便只闻香,”易沁尘将酒壶递出,又摸着腰间的钱袋,放至桌面,说,“是在下孤陋寡闻,未能识得此酒,这十文钱公子不必给了,钱都在袋中,公子再自取五文便好。”   谁知顾南行钱还未取,便先摊着掌仰头道:“哟,要落雨了。”   众人一听,个个昂着头往上望着。天边聚起暗云,瞧着就是蓄了雨却将落不落的样子,再刮一阵凉风,便有人打了个颤,拢着袖子附和着:“还真是,散了散了。”   于是人群便因这场要下的雨散开了,那小贼亦想跟着人群离去,垂臂将捏着钱的手掩在宽袖下,转头要走。   顾南行一把捏着那小贼的肩,笑吟吟地将那人的手臂往身后押。小贼霎时疼出汗,叫出了声。   觉着那一声叫得奇怪,易沁尘侧首细听。顾南行便拿过那小贼偷的钱,松开了人,故意说道:“您走路用点心,怎么还给绊了一跤呢?”   小贼捂着肩惶然地跑了,顾南行趁易沁尘摸着桌面起身时,将那钱袋捞了过去。   烈酒的味道还绕在鼻尖,易沁尘立住了身,问:“公子怎么还不走,可是银钱有误?”   顾南行把铜板扔进了袋中,随性答着:“那倒不是,碰巧无处可去,寻见的客栈都住满了人,只能在这儿愁愁去处。”   易沁尘顿了顿,又问:“公子的酒是何种酒?”   到底是对酒有心,顾南行听了这话,即刻抬了头,说道:“铁衣酒。”   “听闻这酒烈性足,公子若无去处,少饮为妙。”易沁尘鼻梁也挺,看着温润,笑时却起一阵凉薄气息。   顾南行细细瞧着那人的面容,见他躬身去抬桌凳,便先上手将桌子截了下来。   “明日对面酒肆便不开了,这桌凳我替你还。”   易沁尘笑道:“搬桌凳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做的。”   “你双眼不便,一人守着摊位都不知钱袋何时给人摸了去,”顾南行将钱袋送到那人手里,“数数看对不对。”   听着耳边的搬动声,易沁尘站在原地,微凉的手指隔着钱袋细细地摸着里面的铜板,弄出了些声响。   ——   荟梅院中梅也落了,一树一树结着的都是青叶,虽换了艳,却带着纯净的气息,徒徒褪去了被暴风骤雨敲打时的惊骇。   书房里,江时卿正温酒。刚烧上的热水灌入母壶中,水汽蒸腾而出,氤氲缭绕中,江时卿将酒倒入子壶,说:“这几日阇城里巡查加严,先生不便出门。”   袁牧城伸指拨着架上的书,答了句:“嗯。”   江时卿轻放酒坛,将倒了酒水的子壶置于热水中,又说:“崔承下落不明,带走他的那人不属寅王,也未必就是颜氏的人。”   袁牧城瞧着案上江时卿写的字,在指尖蘸了点未干的墨迹,又“嗯”了一声。   江时卿抬眸看了他一眼,便替自己斟了杯茶,拿起念珠后就默然不语地坐着了。   听不见声后,袁牧城移开了落在别处的视线,看着人问:“怎么不说了?”   “待你得了空再说。”江时卿也不看他,那视线就凝在温着的酒上。   袁牧城搓了搓指尖的墨:“你这书房看着精巧,坐两个人刚好,三个人就挤了。”   江时卿学着袁牧城的模样,回了个“嗯”。   袁牧城笑了笑,慢步挪到那人的身侧,背靠着那桌沿坐下了。   “咱们如今能算是一条船上的人吗,淮川?”袁牧城特地将最后两个字咬得重了些。   去掉让人昏头的情/欲,他无法全然地信任江时卿,因为这个人还有太多秘密,不论对谁都是一副若即若离的模样。   “袁二公子这么一问,”江时卿说,“我倒是觉得自己亏了。”   袁牧城支起条腿,将手搭在膝上,侧头问:“怎么?”   江时卿转过头,露出些许失落:“便宜都让你占了去,只有我一人挨咬发疼,结果还换不得一点真心。”   袁牧城不见外地伸手拉过了江时卿持着念珠的手腕,撩起那长袖,露出曾被他咬出血的那截皮肉,细细摩挲了几下,笑道:“情归情,事归事,你袁公子不是这么拎不清的人,战场上多了,若是在美人怀里栽了跟头,岂不是很对不住出生入死的弟兄们。”   指腹在腕间旋了几圈,满是挑逗,让人忆起的却是又痛又痒的滋味。   江时卿低眸看着自己那只被牵过去的手腕,笑答:“袁二公子应该识水性吧,还怕船翻吗?”   袁牧城端详着那人的神情,五指一拢,将那细腕牢牢地握在掌中:“怕,所以想同你捆在一起,咱们同生共死,可好?”   “和我一起死不值当,”江时卿顿了顿,说,“但你若想捆着,请便。”   --------------------   本章新人物   仲秋:谒门庄的人,常在刘昭烨身侧协助他。   易沁尘:27岁。只能说这么多了。 第34章 密谈   =====================   袁牧城同江时卿在屋里议事,何啸便抱刀坐守在屋脊上,可没一会儿他的脚边便弹来了一颗小石子,他循着瓦片往下望去,只见季冬站在院中冲他挥了挥手,身旁还站着一个絮果。   他轻跃下屋顶,掀起一阵引来清凉的微风,落地后便稳稳地站在两人面前。絮果瞧了一眼他那一身笔挺整洁的衣裳,伸手递过一个淡黄的梨子,略显羞怯却又强装镇定道:“新摘的梨子,甜的。”   何啸接过:“多谢小公子。”   絮果眨了眨眼,仍没抬头看何啸:“就这一个梨子,我可是连季姐姐都没舍得给。”   何啸一听,忙抹了抹梨子外头沾的灰,将梨子往季冬面前送:“季姑娘,给。”   自从那晚袁牧城亲自把江时卿带回江宅后,絮果便一直记着要寻个机会同何啸示好,今日他本想借着送梨的机会,为上回在城外与何啸拌嘴的事道个歉,谁知何啸这人半点不解他的歉意。   眼看着自己细挑了半天的梨子就这么随意地被何啸转手送了,絮果抬头急道:“小爷我都低头了,你居然……”   季冬笑着将他的手推回,还顺道把梨子送到他的嘴前,说:“何大哥就尝一口吧,絮果特意给你留的,自然是最甜的。”   何啸愣了一愣,随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于是张嘴咬了一口,笑道:“嗯,确实甜,小公子有心了。”   絮果这才舒了心,瞧着人诚恳道:“先前是我不对,既然你家将军帮了我家主子,那我也认个错,积点德,往后你对我家主子和季姐姐好些就行。”   “絮果小公子见外,往后咱们碰面的机会还多,”何啸说,“前几日主子才托人往阇城捎些御州特有的甜食,下回我给你和季姑娘带些过来。”   “当真?”季冬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我同絮果最喜欢甜食了。”   絮果接道:“但你要保证那些东西比这梨子还好吃。”   何啸又啃了口手上的梨子,笑答:“那是自然。”   三人的嬉笑声偶尔穿透窗口,混着清风往书房里灌。热气自酒瓶旁漫出,又被风吹开,最后绕过两人紧贴的指和腕,便散得干净了。   袁牧城松了五指,顺带勾走了江时卿手中的念珠,挂在指间细细看着:“事情这么多,副庄主想先说哪件?”   江时卿伸手轻探酒瓶,道:“先说你。”   说着,他将已被温得发热的酒瓶取出,捡起手边的干布拭去瓶身的水渍。透明的水珠自细长的指间淌落,在那白皙的肌肤上滑出了若隐若现的痕迹,难以捉捕。   袁牧城看着他的动作,喉结动了动,手间也没闲着,一颗一颗地捻着持珠上的菩提子:“我在阇城里双手既触不到御州营,也碰不了亲卫军和禁军,对冯颜两家算不上威胁,他们盯不上我。”   江时卿取了小杯,往里斟满酒后才递往袁牧城眼前,说:“所以我想让你去寻温尧。”   袁牧城松了念珠,任它滑到了腕上,而后抬掌覆上那人持着杯身的手指,却没有要将酒杯接过的意思,只保持着动作,在沉默之中暗起一阵较量。片刻后,他说:“温次辅虽占着内阁的高位,但手中空无一物,按你们庄主的意愿,如今还不能同他说明真相,你想让他做的事他未必会应。”   “我知道,”江时卿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指,不显露半点抗拒,反而还附和地笑着,说,“所以还得靠袁二公子不是。”   袁牧城知道江时卿此时的乖顺中掺了不少假,可他偏就不打算揭发,甚至还想得寸进尺。   “你想让我说什么?”袁牧城轻拉过江时卿,带着被他裹在掌中的手指,一同把酒杯送到自己嘴边。祛了寒的酒水发温,带着醇香流过齿间,可他的鼻腔中却缠着独属于江时卿的气味。   他没法强迫自己不去看江时卿。   江时卿被袁牧城不肯收敛的目光灼到,手也被攥得发热,却还是看着他饮完酒,才收手将空杯置于案上,说道:“我想让温尧在刘昭禹面前,亦要在颜有迁面前提醒他们卫柠战一事,说的也不用太多,只需提一提当年柠州知州开城门以及冯翰押送军粮这两件事即可。”   须臾之间,似是酒味熏起的暧昧被驱散,袁牧城收起了侵/略性,便开始学着江时卿的模样玩起了念珠:“你想查卫柠战一案,直接寻我不是更方便?”   江时卿说:“近来御州营传来的军报也不少,还不是想着袁二公子无暇管顾,我才要绕个弯子办事吗。”   又骗人。   袁牧城心里明白,卫柠之战涉及卫旭王和清晖军,又与柠州萦州脱不开关系,此战只以抵御大渪的偷袭为名,却没人深究其中可能存在的阴谋诡计。   当年大渪人偷偷潜入大黎边境,利用截断粮草的方式引诱卫旭王赶往柠州,又在柠州挟持了卫旭王家眷,将清晖军逼退到柠州城门外,围剿了清晖军大部分兵力。驻守萦州的清晖军前去柠州支援,兵力被分散,而后大渪便发起突袭,趁机屠灭了萦州。可卫柠战中,大渪人的计划都太有把握,太过顺利,就像他们早在大黎潜伏了很久一样,预测的每一步都精确得有些不正常。   此案若要查,必要牵涉不少人和事,指不定在查案途中会触到哪位高官的逆鳞,因此需要一个有权势的人首当其冲,揽下各种明枪暗箭。江时卿之所以要引导颜有迁查此案,就是不想让靖平王府蹚这趟浑水。   想到这儿,袁牧城轻笑了一声,道:“淮川,借刀杀人这招你屡试不爽啊。”   江时卿淡然道:“你既然知道,何必多问一句。”   袁牧城一手搭在膝上,若有所思道:“老爷子也怀疑过卫柠战有蹊跷,但自卫旭王殉国后,朝中针对靖平王府的矛头不少,再加上御州战事,老爷子想查案也有心无力。眼下让颜有迁去查此事,确实最妥。不过,你为何会想起要查此事?”   “这个等你说服温尧之后,我们再说不迟。再谈颜凌永,”江时卿转头看着他问,“那晚,你在礼陈寺外露了面?”   微风扰起江时卿额角的几丝碎发,袁牧城看他的眼睫被发丝挠得忽闪,伸指极轻地替他拨了一下,才说:“翾飞将军夜间自备两坛好酒,寻人逍遥快活,途中听见礼陈寺有动静,便乐善好施多管闲事,有何不妥?更何况,我不露面哪能把人支开,好让你安心杀人。”   动作亲昵,江时卿稍稍侧过了脸,热意忽地在身体里漾开。见那人渐渐浮上红色的耳根,袁牧城接着说:“只不过,跟着你沾了一身的血,回去后只好折了我那两坛好酒,用酒味盖盖血气了。”   说着,袁牧城又凑近了些,将案上的空杯举到江时卿的面前,道:“不知副庄主赔酒吗?”   他在撩逗那只被他盯上的小兽,甚至想寻个机会舔一舔他的皮毛,宣示自己的主权。   江时卿自然听出了端倪,却镇定得像个常经风月之事的浪人,伸手便揽过酒瓶,往面前的空杯中倒着酒,道:“那要看袁二公子说的是哪个‘赔’了。”   “想什么呢?”袁牧城故意装傻,将杯中的酒饮尽后才说,“不过赔钱赔身都行,你袁公子不挑。”   春季未远,窗外丝丝微风偶尔拂来,分明还带着点凉意。混着鲜活生命的气息并不能激起江时卿心中的波澜,他只能感到其中的寒凉。   他总觉得自己本该藏在阴冷中,才能保证这副败弱的身子不被阳光刺伤,可袁牧城却总是能将他周围的空气都烘热,要把他一点一点推到阳光底下。   可袁牧城越是热烈,越是靠近,他越是不敢。他怕自己太过贪恋这种温暖,忘记自己本是从地狱中折返的恶鬼,苟延残喘只为报仇雪恨。   一个靠着恨意苟活的将死之人该记住的是仇恨,不是爱。   江时卿不自主地往身旁小幅避退,可袁牧城仍在看他。气氛微妙,江时卿转了话锋:“颜有迁这几日虽卧病在床,但若是崔承再无下落,日后他或许会让谒门庄替他寻人。”   “这点小事副庄主还是能应付过去的,该轮到我问了,”袁牧城转头正正地看着他,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那晚你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江时卿说:“先引崔承出寺,再将颜凌永带出,可有人先一步把崔承调走了。”   袁牧城问:“是那张字条?”   “是了,”江时卿眉梢微挑,“本想先解决掉颜凌永再寻他,但碰巧在后山遇见,我就顺手把人弄晕搁在路边了。”   袁牧城蹙了蹙眉:“不杀吗?”   “后来一想,他死不死倒也不重要,只要颜凌永是在他手中丢的就够了。”说完,江时卿淡淡地露了个笑。   可事实是,他亲手杀了崔承。   那晚,他将崔承从马背上踹下后,便把那人击晕。而后他从崔承腰间搜出了字条和飞刃,便随手用那柄飞刃杀死了崔承。   他对袁牧城说谎了,说谎的理由很幼稚。   因为袁牧城从来对他半信不信,不论行为举止有多亲密,他知道袁牧城从来都没有完全相信过自己。所以此刻他干脆编了个谎话,没有别的目的,他只想逗弄袁牧城。   闻言,袁牧城凝视着江时卿的眸子,摸着手边的酒瓶往嘴边送。他越过瓶身直直地望着江时卿的笑眼,直到酒味浸过喉间,他才放下酒瓶,瞧着人笑道:“那你用他的刀杀人做什么,崔承早就被你杀了吧,诓人也得分对象啊淮川。”   江时卿双眉轻轻一挑,笑得更深:“袁二公子既然这么聪明,不妨猜猜看我那时在想什么。”   袁牧城抬指撩起一缕江时卿垂落的青丝,有意无意地转着手指,黑发绕着指节,妖娆地顺着肌肤纹理滑动,却又根根纠缠不分,便在那修长的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你想,顺水推舟,只可惜那一整晚都是变数,”袁牧城细细抚着流连于指间的发丝,轻声道,“我猜,你用来杀崔承的东西,是一柄飞刃吧。” 第35章 复盘   =====================   江时卿饶有兴趣地笑了一笑,转头示意袁牧城继续说。   袁牧城浅笑,接着说道:“在你的计划中,崔承必须死,而且杀他的人最好是沙蛇,这样就能把颜凌永的死嫁祸给崔承,但又因崔承死于非命,死无对证,颜有迁便会对与崔承同盟的冯氏心生怨怼,不仅如此,趁此机会还能挑拨冯氏和沙蛇的关系,到时只要有人和颜有迁透个风,说出沙蛇的存在,颜有迁定会对沙蛇搜查到底,这下就连查沙蛇的理由都不用再找了。”   说到这儿,袁牧城松了手指,那绺长发于指间滑散开。他倾过身子,小声道:“你杀了人家的独生子却还要借他的手做这么多事,真够狠心啊淮川。”   江时卿说:“这心虽狠,不也没得逞吗。”   袁牧城挨得太近,烈日的气息正在击退他身侧的孤寒,江时卿抿了口茶水静了静,又问:“你觉得带走崔承的人是谁?”   袁牧城正回了身,继续背靠着桌沿,说:“心里有个人选,不知道合不合你的意。”   “你不说我可猜不着。”江时卿说。   袁牧城扯着嘴角狎昵道:“别这么不解风情啊。”   袁牧城的放浪不羁总是不经意地混在这一句两句不正经的话中,先前还算收敛,但自从颜凌永死后,他愈发放肆直白,却又清醒地把控着与江时卿之间的距离。他知道欲望有多危险,却又万分着迷,所以他既想与江时卿亲密无间,又指望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袁牧城重新把玩起落在腕部的念珠,静候江时卿的回应。   而此时的江时卿正看着他的侧脸,视线从耸挺的鼻梁移至高深眉骨,最后还是落在了被长睫掩着的双目上。那人凝视着某处的眸子蓄光,微微弯起时似是盛着捉摸不透的星夜,深邃迷人,亦正亦邪。   明朗又多情,是个风流人。   江时卿想着,收回了目光,说:“袁二公子若想聊这个,得先找根绳索把自己拴起来,保证不会乱咬人才行。”   半晌没听见回答,江时卿稍侧了脸,只见袁牧城那双含情的眼正实实地落在自己身上。   “看什么?”江时卿问。   袁牧城眨了眼,露出一个略显佻达却又满带情意的笑:“梅一落,瞧你这院子又和往日不同了。”   袁牧城又在厚颜无耻地调戏人。他口中说的、眼中瞧的都是江时卿,可是有些话不论说得多含蓄或多露骨,他半点也不觉羞耻。   江时卿轻笑:“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不知袁二公子师承何人?”   袁牧城也笑:“无师自通,不及你。”   江时卿勾了勾嘴,全当没听见,本欲转着念珠解乏,可那串念珠仍搭在袁牧城的手上,于是他别过头去寻案上的杯盏。待到杯中茶水饮尽后,他便伸出手指,无聊地在杯沿上划圈。   袁牧城盯人盯出了瘾,把人看了个够之后,才说:“这样,我先说些你不知道的事,如何?”   江时卿头也没转:“听着呢。”   袁牧城随即开口说了起来:“崔承的刀被人带走了,不过颜凌永尸身上多了几个豁口,瞧着像是被飞刃伤的。有人跟了你一路,还借着你的手把事情都办完了,副庄主太不小心了。”   那人把用来杀死颜凌永的刀带走,换成飞刃后又刻意往颜凌永尸身上划出豁口,但仵作不可能会验不出颜凌永的致命伤,所以这人的目的不是想误导旁人觉得凶手是沙蛇,而是想让人觉得这是崔承杀完人后制造的假象……   不对,可这样做仍是瞒不过仵作。   江时卿思索了片刻,问:“字条上的字,你可瞧见了?”   袁牧城说:“不巧,那字条给人带走了。”   江时卿微皱起眉,道:“原先那张字条上写着‘事有变,后山商议’,所以这人与崔承相识,甚至与冯氏共事,但却另有所图。”   崔承先前定是与这人有过合谋,才会因这一张内容含糊不清的字条便只身到后山,而崔承本就是冯氏的人,所以诱他过去的人多半与冯氏有所关联。   袁牧城点了头:“颜凌永的致命伤都是刀伤,可现场寻见的却只有飞刃,这人把崔承的尸体带走,就是想让人觉得崔承杀人潜逃后,还想把罪名甩给沙蛇。但仵作验尸时能轻易看出真正的致命伤是用何种凶器造成的,崔承身为刑部尚书,不可能会把尸体处理得漏洞百出。”   袁牧城特意在此顿了顿,放缓语气后,继续说:“如果你是那个人,布这个局的时候,最想做的是厕足其间,还是坐山观虎斗?”   袁牧城显然已经把这个疑问想通了,此刻他说的这些话都是在引着江时卿思考。   眼下与崔承牵扯最多的无非就是冯氏、颜氏和沙蛇,可颜氏并不知道沙蛇的存在,见到飞刃也只会想到当初刺杀陛下的那伙人,而颜有迁早已认定那伙人与寅王相关,再有上回崔承在迎晨殿触怒天子的事,冯若平一言不发,事后也无意帮崔承脱罪,在旁人看来,或许崔承已经成了冯氏的一枚弃子,他心生不满设法报复也是合情合理。   而对于冯氏来说,沙蛇刺杀刘昭禹不成,便想趁早让冯颜两家翻脸,好在内斗时挑起战乱。于是沙蛇借颜凌永和崔承被共罚于礼陈寺的机会,杀了这两人,让旁人以为崔承杀人后想嫁祸给他们,借此搬弄是非,刻意把挑起事端的罪过都推到崔承身上,让自己站在了有理的这方,日后在与冯氏清算利益时才好得逞一些。   江时卿思绪飞转,很快便寻见思路,跟了上去:“这人真正的目的,是想营造崔承还未布置好现场就被人带走的假象。如此一来,在颜有迁眼中,崔承此次是自作聪明有意杀人,本想利用飞刃让人对寅王起疑,中途却被冯氏发现,可当时情况紧急,冯氏便干脆把人带走了。但在冯氏眼中,颜氏不可能以颜凌永的性命为代价设局,另外,靖平王府无人帮扶,出事当晚又有守卫替你作证,那么有理由带走崔承的人,大概只有沙蛇了。”   袁牧城笑了笑:“聪明。”   “此事一出,挑拨的是颜冯两家以及冯氏与沙蛇之间的关系,可冯氏既与沙蛇为伍,必然不会想着把祸水引到自己身上,所以这人定然不与冯氏同心,”江时卿说,“说了这么多,将军不打算透露一下自己心中的人选吗?”   此时的江时卿瞧着比方才来了些精神,面上不知是怎的有了些淡红色,袁牧城又难耐地想看他,只想看他。   “你和那个人的计划都是杀了颜凌永和崔承,只不过你想让人以为颜凌永是崔承杀的,崔承则是被沙蛇除掉的,而那个人想的却是制造崔承想把罪名嫁祸给沙蛇却意外被人掳走的假象,虽有所不同,但目的一致,”袁牧城说,“不过我在想,这人虽在离间颜冯两家,也未必不是颜氏的人,他可以假意和冯氏同盟,转头又在颜氏面前表现自己的诚心,反正都是作壁上观再从中渔利,无论是冯颜两家还是颜凌永的命,于他而言根本就不重要,因为他想要的是在两家的争端到达顶峰、再无暇顾及其他时,独得掌控傀儡皇帝的权力,所以我猜这人是……”   “徐玢。”江时卿接道。   “深得我心,”袁牧城露出悦色,接着说道,“此人既能唤得动死士,还需有权有势,且权势要大过颜有迁和冯若平。徐玢与姜太师师出同门,如今他只身登上太尉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说他身旁没几个同党同盟,我倒是不太信了。此外,寅王坠马事发后,徐玢的学生余敬突然称病离阇,而后司马监又有几人无故丧命,想必多少与他有关,不过……”   “不过害寅王坠马的和带走崔承尸体的人若都是他,这善后的事宜却又处理得太草率了。”江时卿与他愈发默契。   袁牧城因这点默契心感愉悦,语气也变得轻快:“不错,坠马一事,他这么处理,倒像是事先未能远谋,只能在事后收拾残局,所以这个人选暂时保留,还不能作数。”   可江时卿并不觉得轻松,只要想起那晚有双眼睛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他便有种被人扼着喉咙的不祥之感。他总觉得,就算这个人不是敌人,也绝对做不成盟友。   见袁牧城优哉游哉,江时卿便提醒道:“无论那人是谁,我都得提醒袁二公子一句,那晚,我们俩可都被他瞧见了。”   袁牧城只慵懒地拨着挂在手间的念珠,转头没心没肺地笑道:“那咱们往后谈情便不用遮掩躲藏了,岂不正好。”   习惯了他那副模样,江时卿便也随他玩笑起来:“是啊,只希望到时候袁二公子还能有闲心与我调情,别被人摆了一道就提裤子不认人了。”   闻言,袁牧城伸手勾过了那人的下巴,调笑道:“那你也得先给我个脱裤子的机会啊,裤子脱了指不定又认得了呢?”   江时卿没答话,只眯眼笑了笑,便微微昂首,躲开了轻捏着他下巴的那只手,垂头继续搓着自己手中的空杯。   袁牧城看着他时,总觉得那人指尖的冰凉触感好似能掠过杯壁直往自己颈上蹿。眼看那人的指尖又靠着杯沿轻划,色/气随着看似轻佻的动作蔓延开,袁牧城简直在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不过,这倒让他想起了颜凌永那厮,江时卿杀颜凌永绝不只是为了利用他挑拨颜冯两家的关系,他隐约觉得,那晚江时卿更像是在泄私愤。   他想知道关于江时卿的更多事,更想亲耳听江时卿自己和他坦白。   袁牧城挪开了视线,淡淡地搓着指尖,问:“那晚,你与颜凌永说什么呢?”   江时卿说:“你不是听见了吗?”   袁牧城哼笑一声:“又和我打岔,你隔日多问了我一嘴,难道不是怕我听见什么不能听的吗?”   江时卿停了手中的动作,说:“既是不能听的话,你还指望我会亲口说出来吗?”   虽说颜凌永已死,但只要想到江时卿曾经与他有过看似亲密的接触,袁牧城总觉得不爽快,再加之江时卿仍不打算与他言明自己和颜凌永之间存在的恩怨,他便更是不甘心。   袁牧城看着他,心中燃起一撮微火,却又克制道:“你这嘴分明是软的,怎么说话时便硬得慌呢?”   江时卿微笑道:“平日少听些甜言蜜语,将军便能习惯了。”   袁牧城不高兴地晃了晃手中的念珠,道:“翻脸比翻书还快,还是方才有求于我的时候可爱些。”   “往后我有求于人的时候还多着呢,”江时卿轻笑,“就怕袁二公子吃不消。”   江时卿双眼噙笑,唇上还泛着红,袁牧城心中那点不快刹那间便消失了。沉默片刻后,他专注地看着身旁那个轻易便能控制住他喜怒的人,倾身过去,小声说道:“你受得起,我就吃得消。” 第36章 落水   =====================   袁牧城是一只贪婪的野兽,由于禁食太久,嗅见肉香便难抑兽/性,不知餍足。他收紧利爪,伏身盯梢了许久,静候时机要闯入江时卿的领地,他不仅要在那里染上自己的气息,还要叼着那只小兽的后颈,舔他的皮毛,饮他的骨血。   江时卿觉察到了某种意义上的危险,心稍稍提起了一些。因为真正较量起来,他不是袁牧城的对手,那人若认真起来,他的反抗只会成为勾引的一部分,所以他打算在危险逼近前,先一步撤退。   用来温酒的热水已经放凉,江时卿准备离开了,于是摊掌示意袁牧城把念珠还给他,可他低估了袁牧城的无耻。袁牧城非但没把东西还给他,反而张开五指往他的指缝里嵌。   江时卿猛地缩回手,便直起身去够那串念珠,袁牧城却抬手往后一撤,让江时卿扑了个空。   “杀戒开了不少,还拿着这玩意儿作甚?”袁牧城高举着念珠,笑吟吟地看着他。   江时卿淡然一笑:“怕死无葬身之地,求个入土为安。”   他不打算继续与袁牧城较劲,才要退回身时,腰身却被一把勒住。袁牧城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手臂使力将人一把搂紧,带到自己跟前。   江时卿被迫跪坐在他的腿上,却还倔强地直着身板,要与袁牧城空出些距离。袁牧城一手箍着那腰身,另一手将念珠慢慢缠上江时卿的手腕,而后握着那人细长的手指,说:“那正好,我嗜杀成性,无恶不作,与你甚是般配。”   江时卿却说:“上一个这么占我便宜的人,死相可不太好看。”   袁牧城松开了握着江时卿指尖的手,把夹着他的那双腿拖得更近了些。江时卿忽然又被往前扯了一把,重心不稳,只得抓着袁牧城的手臂,以确保自己不会整个人倾倒过去。   桌板受着两人的重量往后挪了位,搅起一番云雨前的热烈,可袁牧城却含着兴味,看着江时卿被他拖到面前时那副略显紧促的模样淡淡地笑道:“这可不能相提并论,毕竟我馋的不止你的身子。”   “袁二公子就没想过,我不喜欢男人的吗。”江时卿将身子绷得更直,反而在腰背处挺出了一道诱人的弧度。   “那怎么办呢,现在想也晚了。”袁牧城学着江时卿方才划杯沿时的动作,手指从他的后颈下滑,顺着脊梁骨轻探至腰间,在他后背划出一道又一道的圈。   江时卿热了。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也在躁动,可那人的指尖仍是似有若无地在后背游走,蹭出了朦胧的情/欲。江时卿没法避退,忍不住蜷了蜷腿,却让袁牧城起了反应。   而此时他的腿恰巧就抵着袁牧城底下的东西,感受到那阵直勾勾的欲望后,江时卿正想撤身,却被箍得更紧。   袁牧城动了动被江时卿夹着的腿,江时卿跟着轻轻地颠了一颠,身下也开始发硬,可他与袁牧城贴得太近,彼此的欲念就这么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对方面前。   “江副庄主不喜欢男人吗?”袁牧城隔着衣衫摩挲着江时卿被握热的腰,笑道,“你底下可不是这么说的。”   江时卿被惹恼了,抬掌抵着袁牧城的胸口,就要借力站起却又无处施力。   袁牧城瞧着他又羞又恼的模样,心里觉得可爱,便任他挣着,双手却仍锁在他腰间不动。   实在挣不脱,江时卿便也放弃抵抗,哼笑了一声,道:“将军好兴致,在哪儿都硬得起来。”   “那要看是对谁了,毕竟你袁公子什么都不挑,就挑人。”袁牧城笑了笑,却忽地松开手,兀自起了身。   灌了口凉水后,他又说:“颜凌永一事惹怒了太后和颜有迁,三天两头便有人去催陛下加派人手搜查崔承,外头人多,陛下又可能会随时召我进宫,再待下去,我这模样被人瞧见了不好交代,温次辅那头我会去劝,下回……”   袁牧城不说了,只倾身对着冷脸的江时卿又笑了一下,忽而抬起两指在他眉心轻轻点了点,便转身走了。   策马声隐约从窗外传来,江时卿仍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眉心余了些难以察觉的热度,他忍不住抬手抚了抚,指尖的冰凉窜上眉间,终是让那点暖意消散开了。   ——   连着下了两天的大雨,芩州终于迎来了暖阳,但河道里水涨得厉害,行人过路时都特意避开了一些。   芩州三面通路,东侧临水,商运往来频繁,流动摊贩本就多,今日遇上个晴天,商贩更是闻钟而起,早早支起摊位,把这街头巷尾排了个满。   顾南行昨夜头疼,本指望睡一觉能缓过来,结果醒时反而更昏沉了些。再没能睡着,他一早便叼着根杂草坐在街角旁晒太阳。   他枕着双臂悠悠地晃着架起的腿,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从某处轻扫而过。   他在等一个人。   仲秋那日给他的字条上写了易沁尘的行迹,这个时辰,易沁尘定会到这条街上走一遭。但他真正的目的,不是易沁尘,而是易沁尘家中的那位妇人。   仲秋在传来的口信中提到,这位妇人曾在宫中侍主,因知晓秘事惨遭灭口,后得暗卫统领相救,才有幸留住了性命,不过她虽逃到了芩州,却成了个开不了口的哑巴。仲秋曾去试探过那妇人一回,他刻意在易沁尘领着妇人卖野菜时,于酒馆门前同旁人假意谈及卫旭王一家的事,可那妇人一听吕羡风的名字,便失了色。   对于江时卿的身世,顾南行并非一无所知,他知道江时卿是卫旭王之子,也知吕羡风便是他原先的名字。   江时卿更名换姓才能自如地行走在世间,顾南行也是如此。只不过,谁都不知道顾南行本姓谷,而他的父亲,便是那位暗卫统领谷清和。   暗卫是先皇为了加强护卫、暗收情报而专设的一支精英队伍。起初暗卫只听皇命,不公开身份,朝臣联书上奏指出暗卫过于隐蔽,若有人生出异心恐威胁皇命,迫于无奈,暗卫身份便被公开。   可事情并没有因此好转,暗卫独树一帜,只受皇命,所以同谒门庄一般,这柄皇帝手中的利刃也便成了他人眼中的威胁。有人暗中构陷谷清和,以至于他在流放途中丧命,而暗卫队伍也就此解散。   幸而在谷清和身份未公开前,顾南行已经随母亲迁到了萦州,可还未等及替父申冤,他又不幸遭遇了大渪军队如狂风暴雨般的洗劫和屠城。他藏在母亲尸身底下捱了整整三天三夜,才逃出生天。   过往如云烟淡化在了时间里,顾南行望着头顶的那片蓝,看到的却是这些被淡化掉的过往。   他忘不了。   少了浮云,日光泛着白,往睁着的眼里投了耀光。出于本能的畏惧,顾南行瞬时眯起了眼,想逃避那阵泛上酸意的冲动。   他抬手挡了挡眼,视线透过指缝触碰到人群里的某个身影,便落定了。   白布不宽不窄,正好蒙着易沁尘的双眼,在英挺鼻梁处留出了点空隙。他手持竹枝,一下一下地点着地缓缓走着,另一手提了个竹编篮子。   顾南行多看了几眼,觉得那人穿的衣衫虽素,却独独融不进市井的烟火气中。   像个在人间走失的落难神仙,顾南行想着。   易沁尘循着叫卖声摸索到一处菜摊前,问:“摊主,青菜可还有?”   农妇头裹粗布,笑着招呼道:“当然有。”   易沁尘提起竹篮,轻放在推车上,说:“我双眼不便,可否烦请您为我挑些好的放进篮里?”   “行嘞,”农妇瞧他清隽,忍不住又看了两眼,“青菜六文一棵,公子要多少?”   易沁尘摸着钱袋答:“两棵就好。”   农妇见他钱袋中露出白银,又问:“这波韭菜长势不错,公子要不要捎带两把?”   易沁尘顿了顿,问:“韭菜怎么卖?”   农妇一边拨着青菜,一边答:“这春耕头一茬的韭菜尝着最香,十五文一把,不亏。”   前两日落雨,酒馆又关了门,易沁尘空了两日分文未进,他细数钱袋中所剩无几的铜板,露出个歉笑:“今日我银钱没带够,下回再买吧。”   农妇显然有些不高兴了,从菜堆最底下挑出两棵青菜,便扔进竹篮中递了过去。   “十二文。”农妇说。   易沁尘正数着手板中的铜钱,竹篮却被另一人挑了去。   “大婶,你这生意做的不够实在啊,怎么专拣烂菜叶子卖呢?”顾南行捏着菜叶略带嫌弃地说道。   农妇红了脸:“胡说八道什么,我家的菜新鲜着呢,都是自家田地里现摘的。”   “我这双眼没瞎吧,”顾南行扬了扬手中枯黄的菜叶,“这叫新鲜?”   “行行行,我还不乐意卖了行吧,不买就走,来寻什么晦气。”农妇一把抢回了菜,骂骂咧咧地又把菜塞到了最底下。   一通不愉快的买卖后,易沁尘便也离了街,顾南行漫不经心地甩着手中的空竹篮,跟在他身侧。   “平日里他们也是这般欺负你的吗?”顾南行仍咬着那根杂草,说话时有些含糊。   易沁尘握着竹枝探地,辨清前方是个石阶,便抬脚试着去踩,嘴上仍不忘回道:“我这模样出来讨生,就图个温饱,别的也不在乎了。”   顾南行帮着扶了他一把,两人踩着石阶上了桥头。桥低,台阶自然也没几级,两人没几步便走上桥面。   易沁尘往旁挪步,直到竹枝抵到石栏后才问:“公子今日寻见去处了吗?”   说者或许无心,但听者确实有意。顾南行有些意外,易沁尘竟然还记得酒馆前他随口说的胡话。   顾南行取下了嘴边的草,本想往石栏上靠,却发觉这座桥的石栏太低,只到了腰部,便又直了身,笑道:“没寻着,不过我听闻佛度有缘人,就在这儿守了一天一夜,总算等来个最有眼缘的。”   易沁尘闻言轻笑,顾南行递上竹篮,道:“在下顾南行,公子怎么称呼?”   嗅见竹条的气味,易沁尘便伸手接了篮子,笑答:“在下易沁尘,方才多谢顾兄了。”   说着,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又去摸腰间的钱袋:“对了,这是上回……”   顾南行的头还在发疼,方才一阵刺痛,他没顾上易沁尘说了什么,蹙眉按了按隐痛的太阳穴。   易沁尘手里东西多,拿出钱袋后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他便暂时放了竹枝,伸手要去取袋中的白银。此时,一个身影直朝他撞去,眨眼间钱袋便被那人夺了去,易沁尘被撞得突然,手中一个不稳,竹篮飞甩而出,直往河面落去。   眼看人也要跟着摔出石栏,顾南行伸手一拦,恰好搂住了易沁尘将要悬空的腰身,可方才把人带回来,那人竟是想也不想便追着竹篮一跃而下。   那小贼回首瞅了一眼,震惊地顿了脚步。   “嚯!”顾南行心头一跳,目光直追易沁尘落水的身影而去。   湍急河水很快便把人打入了水底,顾南行转头瞪着那小贼,说了句:“你小子够虎,等我上来有你好看的。”   话落,顾南行翻栏跃下桥面,一头砸进了水里。   --------------------   暗卫这个设定也是我编的,如有雷同,就是我知识浅薄了,莫怪 第37章 神佛   =====================   轰然一声入耳,河水没过头顶,顾南行睁眼在水里寻着人,河水底下沉积的泥沙随着翻涌的水流被卷起,前几日浇个不停的雨水混在其中,在他面前扔下一片虚无的空白。   忽然间一块浮荡在水中的白布缠住了他的手腕,他转头望去,瞧见日光投入水中聚成光影,映出一个颀长直挺的轮廓。   他张臂朝那旁游去,被划开的水流又无形地朝他挤压过来,他抵着压迫感向那个身影靠近。渐渐地,两人在水中浮散开的衣衫交叠,他伸手触碰,终于揽住了悬于水中的那人,带着他一头钻出水面。   顾南行猛地吸气,眨着发涩的眼粗略地扫了一圈,便携着呛了水的易沁尘往岸边游去。浸湿的衣衫沉湎于冰凉的河水,变成一团裹着他的累赘,将他向后拽去,他费了不少力才带人划到岸边,只不过在拖人上岸时,他才发现手臂上的伤口再次扯开了,竟让他疼得有些发晕。   易沁尘蒙着双眼的白布被水冲散了,他也并未如愿地捡回那个竹篮,倒是咽了不少水,此时得了喘息,鼻腔和喉咙发疼,便咳得停不下来了。   顾南行提起衣摆拧水,视线却在那人敞露的脸庞上停顿了好几秒。   他第一次看见易沁尘的眼睛。那人的眸色很浅,打进光后透明清澈,总让人觉得其中藏着一片隐秘湖泊。呛出的热泪蓄在那人泛红的眼眶里,似是盛着细碎光点的眸子显得更加脆弱不堪。   只可惜少了点东西。   那双眼睛失了神,是空的。   未能多感慨几下,难耐的头疼很快便把顾南行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用掌根拍了拍隐痛的脑袋才往旁瞧去,却发现他们不知被冲到了哪处的岸边,四周是一片为固堤所植的树林。   顾南行甩了甩挂在发间的水珠,将皱了的衣摆展平,辨清方向后转身就走,还不忘对着易沁尘嘱咐了一句:“你在这儿等着。”   听见那人离去的脚步声,易沁尘许是猜见他要去找那小贼,便喊了声:“顾兄!别……”   可顾南行并未停步,背对着他扬声而去:“我会手下留情的——”   ——   小贼瞧着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模样也算清秀端正,此时他正抛着钱袋在另一条街上慢行,双眼直愣愣地看着某处,聚不起神。   一个不留神,他双手接空,让那钱袋落了地。他蹲身去捡,再起来时,眼前却多了个人影。   少年人的饰伪不比那些老谋深算的精细,虽用心走出了一副痞样,却还是余了些出身自好人家的残影。   顾南行都看在眼里。他侧身背靠墙边,又略带深意地打量了那少年一番,二话不说便上前提起少年的后领,把人扔进了无人的巷角。   顾南行已经认出这少年也是上回酒馆外偷钱的小贼,更没心思同他友善:“上回偷钱时没被我折了手已经算你走运了,你该想法子拜佛求神仙,祈祷我趁早溺死才好,不然惹到我,倒霉的就是你了。”   说着,顾南行漫不经心地从少年手中勾过了钱袋,打开袋口数着里边的铜板。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忽地扯紧绑绳束起袋口,抬眼调侃道:“乞丐都知道要吃百家饭,你一个做贼的,怎么专盯着一个人偷呢?不过,你模样瞧着端正,四肢又健全,做什么不好,非挑这些龌龊事干,你爹娘呢?”   顾南行看似随性,语气听着也不太认真,却让少年因这句话屏了气。   “死了。”少年缩着头答道。   顾南行不说话了,也没再看人,只低头将钱袋绑往腰间。少年警惕地抬眸看了一眼,趁时慢慢撑地而起,旋即跨步闪避,从顾南行身旁的空隙疾速掠过。   肃气自眸中散出,顾南行反应极快,转身便摁住了少年的肩头。衣袖上的水珠沿着带有力道的动作甩出,往少年侧脸上溅了几颗。   少年挣扎了一阵,最后只得在肩背处又挨了几掌,本以为在劫难逃,却没想到身后那人忽地松了手,往他脖上挂了半吊串好的铜钱,而后就径直越过他的肩头往巷外走了。   看着那人的背影,少年愣了神,摸着那半吊钱追了上去:“这钱我不能要。”   “怎么不能要,”顾南行边走边说,“偷来的要,光明正大送的就不要了,你是嫌我的铜板臭呢,还是怕我报官污蔑你偷我钱呢?”   顾南行走得快,少年跟在他身侧,时不时小跑几步才能跟上。   “只要你别去报官,我赔你多少钱都行。”少年说。   顾南行越走越快:“你偷的又不是我的钱袋,跟我道什么歉?”   “那让我赔那位公子多少钱都行,”说到这儿,少年垂头低声道,“我也没想到他会落水,若害他出了什么事……”   “打住,”顾南行停步,转头道,“这话你自己和他说去,赔钱的事我说了不算。”   少年顿了声,攥紧了手中的铜板,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那……你会去报官吗?”   看少年这般胆怯,顾南行总能想起絮果初见他时缩着肩膀的模样,再瞧他年纪与季冬相仿,顾南行更是狠不下心。   谁知这江湖路走着走着,还能把心走软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轻笑一声道:“你小子走运,哥哥我造了半生杀孽,腻了,今日就想当一回神佛,求个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官我不报,但这钱也不白给,你想好用哪只手来抵就行,以后干点正经事,赚了钱记得趁早把手赎回去,不然下回手脚再不干净给我撞上,这只手要砍了还是折了全凭我心情。”   说完,顾南行吹了吹落在前额的碎发,转头便消失在了巷口。   ——   待顾南行回到那岸边时,已是傍晚,天际抹了些晚霞,金红落日掩在一片红紫色下,从山头一点一点往下撤退。   易沁尘仍守在原处,他的双眼也不是全然见不到一点光,但确实也看不清任何东西,于他而言,白日和夜晚的区别不过是眼前那点模糊的光是否褪得干净了。   顾南行来时,易沁尘正孤零零地蹲靠在一根粗壮树干旁,衣衫上沾的都是些污泥草屑,可那容貌怎么瞧都让人厌恶不起来,落魄成了这样还只叫人觉得可怜。   易沁尘蹲久了有些困乏,听见脚步声后陡然清醒过来,便摸着树干站起身。可双腿蹲得发麻,他起身时右腿一阵发软,差点又栽倒在地,所幸有人在手间扶了他一把,还顺便将一个钱袋塞到了他手上。   还未开口道谢,易沁尘耳旁便传来了顾南行的声音:“事不过三,这钱袋给人摸去两回了,再丢可就过分了。”   来回跑了一趟,顾南行的衣裳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易沁尘却隐约从他手臂上摸见一点冰凉的湿意。他嗅了嗅沾过那处的指尖,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血腥,便也不敢再用力摸顾南行的手臂,只扶着树干问:“你受伤了?”   顾南行语气轻松:“前几日的小伤破开了而已,不碍事。”   易沁尘信了,便问起了那个偷钱的少年:“那人……”   顾南行回道:“瞧那模样还是个半大的少年,没送官府,就教训了一顿。”   大概是一直待在树荫底下,顾南行走到易沁尘身旁时才发现他的衣衫仍是湿的,于是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衣袖,说:“你自己在这儿也不知生个火,外头的衣裳都还是湿的,里边岂不是湿得更厉害。”   易沁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怕走远了寻不回来,到时顾兄找不到我反倒忧心。”   顾南行也不知该如何评述这种满心都是为他人着想的心态,这些年他做了不少杀人买卖,见的都是些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仇怨,此刻碰上个想着先人后己的,就觉得面前站着的或许真是个渡劫的神佛。   “天色要暗了,反正今日你我佛缘未了,我就送佛送到西了,”顾南行说,“你住哪儿,我先送你回去,这身衣裳要趁早换了。”   他承认,自己仍旧不是那个到处乐善好施的大善人,提出要送易沁尘回家也主要是想趁机接近他家中的那位老妇人,不过,他也确实想快些找个地方落脚,因为他的脑袋昏沉得愈发严重了。   易沁尘没有推辞:“镇外有个荒村,顾兄引我到镇口,我便能认得路了。”   眼看天色愈发昏暗,顾南行没再耽搁,弯腰拾起一截长木枝,将木枝的一头递到易沁尘手中,说:“拉着,我领头,到镇口之后你同我说怎么走就好。”   易沁尘接了木枝,便一路跟着走了。   “你方才在桥上跳河做什么?”顾南行忽然问。   易沁尘说:“想捡竹篮。”   顾南行在前头替他拨开了冒到小道上的枝条,问:“那竹篮没捡回,要紧吗?”   “其实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不过想着慈姑编个竹篮不容易,那时也没顾上危不危险,就觉着若能捡回来,她也不用再编一个,还能省点力,谁知害你也落了水。”易沁尘愧疚地笑了笑。   闻言,顾南行神色微动,转而却咧嘴笑道:“还多亏你那一跳,让我今日又做成了件大善事,往后下地狱时,也好叫神佛渡我,免得掉进苦海落个魂飞魄散。”   易沁尘却说:“佛观你我,定会偏爱你一些。”   顾南行转头问:“为何?”   “因为你是好人。”易沁尘那双眼在月色下太过澄净,安安分分地盯着一处时,还真就让人觉得乖巧。   借着月色又多看了那人两眼后,顾南行说:“你连我鼻子眼睛怎么长的都不知道,凭我帮了你两回就说我是好人,若我扮猪吃老虎,图谋不轨怎么办,到时把你卖了,你还真给我数钱啊?”   易沁尘眨了眨眼,道:“若说图谋不轨,我穷得连一把韭菜都买不起,双眼又盲连路都走不顺,你费力博我信任,图我什么呢?”   顾南行胡诌道:“那就不能是我面相丑陋,想骗个好看的人回家当媳妇吗?”   “是吗?”易沁尘说,“可我是男子啊。”   听那人这么认真地回答自己的胡言乱语,顾南行笑道:“唬你的,那些个骗子混蛋就喜欢挑你这种老实的欺负,也才帮你几回就敢闭着眼睛跟人走。”   易沁尘说:“如果我能看见,也会跟你走的。”   “得了,反正不管我做什么你现在也只能跟着我了,”顾南行顿了顿,忽然放低了声音,“不过我还真不是个好人,只不过比我更坏的人还在这世上而已,不然我求什么功德,又不是真想成佛。” 第38章 高烧   =====================   顾南行有一段路没开口说过话了,易沁尘也跟着沉默不语,只是偶尔听见顾南行发出几声难耐的粗喘,但始终没见他停过步,他就没问。   又行一段后,少了杂草绊脚,易沁尘便也感知到脚下的路变得开阔了,正专心踩着步时,走在前方的顾南行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哑:“你口中的慈姑,可是你母亲?”   “不是,”易沁尘说,“我三个月前路遇恶徒,受了伤,幸得慈姑相救才保住性命。慈姑虽哑,但人善心慈,只可惜说不出话也写不来字,我便自作主张称她为慈姑了。”   还没听见答话,木枝的另一头就忽然落了地,易沁尘跟着停下脚步,问了声:“怎么了?”   顾南行深吸一口气后,回道:“到镇口了。”   此时顾南行只觉得自己的头重得快坠向地面了,就连多说几句话都累,他觉得有些冷,可眨眼时,眼眶竟是烫的,他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冷还是热了。   他抬着发沉的眼皮,只想找个地方靠一会儿,才好让自己不至于拖不动双腿倒落在地,正寻着时,一锭白银触到了他的掌心。   顾南行咽了咽发干的喉咙,问:“做什么?”   易沁尘说:“无功不受禄,这锭银子是那日酒馆门前你放进我钱袋中的,如今我这人情越欠越多,钱就更不能收了。”   顾南行强撑着精神,回道:“天都暗了,我也没个住处,银子给你,就当我的借宿费如何?”   顾南行嗓音疲乏,易沁尘听出了异样,觉得有些不对劲,摸索着去探那人的手,却蹭了一手的冷汗。   “不应我就当你同意了,”顾南行把钱塞回他袋中,说,“钱收好,接下来该怎么走?”   易沁尘没顾那钱袋,上手寻见他的脸庞后,便用手背贴着那额头,觉出了不同寻常的滚烫。   “你发烧了。”易沁尘蹙眉道。   冰凉的手背贴着前额,好像能卷走些热度,顾南行本想把撤去的那只手再抓回来敷一敷,最终还是用理智压住了这种流氓的想法。他伸手拉起木枝的另一端,说:“指路就好,不用管我。”   易沁尘却把木枝从他手间轻轻扯走,说:“想是伤口触水疡了,路我认得,你不要再走了,我背你。”   顾南行倔强地再次拉起木枝:“又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让你背着像什么话。”   易沁尘也知顾南行这模样拖不得,便妥协道:“那你随我走吧,再撑半个时辰便能到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人影被月光拉长,在天地中越显寥落。他们在山野中慢行,却又似两只在世间茕茕孑立的孤影, 同在这个清夜被隔绝于喧嚣尘世,碰巧寻见彼此后便开始互相依偎,要一路走到天明,被日光晒透,再被暖风吹散。   顾南行走在后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走得很累,却把手中的木枝攥得很紧。他怕自己走丢了,但他知道,他其实更怕自己被丢下。   这是他第四次这么害怕。第一次是他离开谷清和的时候,第二次是感受母亲沈慕一点一点变成僵冷的尸身时,第三次是他一跪一拜求着钟鼎山带他走时。   他一直让自己适应孤独,却总是免不了想要一份家的归属感。没想到此刻他竟因一点病痛,强烈地想要依赖面前这个人,这个一直被他利用还傻乎乎地要领他回家的人。   怎么会有这么好骗的人?顾南行想着,竟笑出了声。   “顾兄在笑什么?”易沁尘转头问。   顾南行的声音更哑了:“没什么。”   易沁尘抿了抿嘴,笑道:“让盲人领路听着也是奇闻,是挺好笑的。”   顾南行从来都不觉得“看不见”是个能用来嘲笑别人的理由,易沁尘这么自嘲,他反倒还觉得心酸。他并不想让易沁尘误会,很快便回道:“我不是那意思,只是觉得自己逞英雄不成,有点好笑罢了。”   顾南行的声音太哑了,易沁尘果断停了下来,他没有再往前走,而是转身顺着木枝去摸顾南行的手。他从手心一路往那人脸上摸,每处能摸见的肌肤都像被烈火燃起时冒出的热浪裹过一般,却怎么都烘不出一点汗。   易沁尘不放心,又问了一句:“你烫得太厉害,当真能走吗?”   顾南行没力气说话了,刚想摆手示意时他却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人什么都看不见,只好费力挤出一些声音来:“许久没这么病过了,不太习惯,走慢点就好……”   声音慢慢弱下,顾南行太困了,困得浑身酸痛,头昏脑胀,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只想快点躺下。   他还是往前倒去了,倒去时只听见易沁尘在耳边唤了他好几声,那人的身躯是姗姗来迟的凉水,他屈服于昏热,只顾着一头往那人怀里扎去,仿佛在那里他才能远离灼烧感。   他安心地闭了眼,脑海里都是一团乱糟糟的东西,只有身侧是凉的。   他看到了很多人,每个人都在离他而去。谷清和死了,沈慕的身子冷了,就连钟鼎山也要走了,他磕得额头发肿,跪得双膝染血,跟在钟鼎山身后一瘸一拐地走着。他双腿走得麻木了,只好使尽最后一点气力才勉强拉住了那个身影……   再有意识时,顾南行发现自己正趴在易沁尘的背上,那人的脊背已经捂出了汗,肩膀也让他抠出了血印。   他能感觉到易沁尘走得很吃力,可也没力气再多看几眼,就把头埋在那人的肩颈处嘟囔了一句:“你是蠢还是傻?”   易沁尘停步把背上的人颠了一颠,重新蓄力往前走着,一句话也要咬着字才能说完整:“就快,到了。”   顾南行闭眼懒懒地哼唧了一声,才说:“到哪儿……”   “家。”易沁尘回道。   说完这句话后,那双耷在身侧的手忽然把他的脖子搂住了,易沁尘怔了怔,才又挪着摔破的膝盖继续往前走。   顾南行细颤着,把人搂得更紧:“回家吗……”   “回家,”易沁尘说,“我带你,回家。”   ——   过了正午,袁牧城拎着个礼盒便到了温府,迎他的却只有温夫人一人,两人寒暄几句后,不知怎么就把话题扯到了温开森身上。   可两人聊了半天也不见温开森的身影,袁牧城便开口问道:“舅母,说了半天,怎么也不见开森的人影?”   “小孩子心性,又玩闹去了,”温夫人慈笑着,却叹了口气,“要说他这孩子,敦厚是敦厚,只不过嘴笨,前些日子说话不中听,同宋府千金闹了些误会,回来后慌乱无措的,便托我替他寻个机会去同宋姑娘道个歉。结果两人自从把话说开之后便熟络起来了,如今开森三天两头总要去寻宋姑娘,我想着他这年纪是贪玩了些,往后若成他父亲这般,与谁往来都要拘谨,倒不如让他现在先少些烦扰。”   袁牧城笑道:“宋姑娘是个性情中人,撇去朝中的纷扰是非,确实值得相交。”   温夫人明白袁牧城说的意思,温尧这些年逐渐淡出朝堂,自然也远离颜冯两家的争锋,若因温开森不得不与宋秉产生联系的话,难免招致颜有迁和冯若平的针对,那么他这些年求的安稳便会顷刻间被推倒。   听了袁牧城的话,温夫人点了点头:“是这么个说法,只可惜他们二人生在官宦之家,一举一动都牵涉到上一辈的利益,所以开森如今还不知怎么同他父亲开口说这件事,毕竟年初外头还传着陛下要为宋姑娘指婚一事,开森他父亲不想掺进那些个纷争中,怎会同意开森寻个兵部侍郎的千金当好友。”   袁牧城知晓温夫人的担忧,温开森同宋韫的事眼下还不宜让温尧知道,至少在温开森自己还没想清楚要不要交代之前,他最好都装作不知情。   “您放心,我这嘴就同灌了铁,决计是透不出风的,”袁牧城说着,手指在礼盒上头点了好几下,才问,“不知舅父可还在府中?”   温夫人说:“在书房练字呢。”   袁牧城登时露了个笑脸,说:“那我去同舅父叙叙旧,就不在这儿扰您了。”   温夫人叹笑一声:“去吧。”   温府的书房陈设规矩,同江宅比,少了几分雅趣,袁牧城从窗外走过时便打量了几眼,见温尧提笔在纸上落下一道墨痕,便快步走到门前叩了叩。   不多时,里头传来一声:“进。”   袁牧城推门而入,正合门时,温尧悠悠地写完一个字,抬眸看了一眼,问:“骁安怎么来了?”   “昨日打扫府邸,寻见一锭徽墨,便想着带给舅父,可我托人带的御州小食还在路上,今日就先把墨带来了。”袁牧城走近了,把装有徽墨的礼盒轻放在桌沿。   温尧抬手示意他坐下,才说:“近日朝中事务杂多,可有扰到你?”   袁牧城在温尧眼中向来都是一个浪荡性子,于是他也没多掩饰,掀起衣袍便坐下了:“那倒没有,我这几日清闲得很,御州营又有老爷子和大哥坐镇,近来也没什么大事。”   “那就好。”说完,温尧又伸手轻蘸砚台。   随着那笔尖从墨水中划过,袁牧城缓缓开口:“颜凌永这事一出,朝中约莫一时半会儿是安定不下来了,舅父有何打算?”   温尧顿住了,连笔都没挪,直接搁在了砚台上,便直直地看着袁牧城说:“骁安,你今日来,是想说什么?”   袁牧城不再是那副与人言笑的模样,神情亦是正经肃然:“我想知道,舅父不问政事多年,是为什么?” 第39章 往事   =====================   温尧没答话,掩在袖下的双手揪紧了衣袍,袁牧城把他一直避而不谈的事赤/条条地摆在他面前,便是如同持着把利剑对准他的心口。   这些往事要提起,就同截胫剖心般,太痛了。   但这些事不面对,便能当做不存在吗?   袁牧城神色冷静,直问道:“是因为先太子蒙冤坠江,守疆护土的忠臣良将惨遭迫害,先皇晚年昏聩……还是因为我母亲?”   “骁安!”温尧的脸色变了,“口无遮拦也是种罪过,你还嫌靖平王府招的仇恨太少吗?”   “十二年了,仇人繁华一世,安然入土,却让亲眷负愧,难度余生,倘若母亲知晓,她在九泉之下,”袁牧城哽了一声,“……必定难安。”   温尧撇过头:“阿豫的事我不想再提。”   “可我想知道,”袁牧城说,“这些年来,舅父您恨的究竟是谁?”   搁在砚台上的笔没放稳,忽地滚落下来,往案上溅出几点墨痕,墨迹在纸张上洇开,凭空画了几点愁怨,那段不忍再提的回忆便也同这墨点,郁结于眼前,怎么也抹不去了。   十二年前,温豫还是个带着些调皮性子的母亲,那时的袁牧城十四岁,每日都领着何啸跑马打鸟,袁牧捷则总随着袁皓勋往军营里头跑,只有袁牧晴会陪在温豫身边。   当年袁皓勋已是受人敬仰的靖平王,却还没有常驻在御州营里,只有在需要平定战事之时,他才会离开阇城,但他心里牵挂着温豫,每回战事结束必会尽快处理完军务,早早归家。   也正是因袁皓勋屡立战功,又心系王府,街巷里传的美谈不少,更有甚者对靖平王府奉若神明,也由此引得先太后(也就是如今的太皇太后)心生不满。   可这回北境战事吃得紧,袁皓勋领着袁牧捷在御州一连待了三个月,温豫虽面上见着不急,但心里挂着父子俩的安危,夜里总是难眠,也才又过了半月不到,便病倒了。   袁牧晴侍疾多日,又要忙着应付前来探病的各个朝臣家眷,身子太过疲乏,便由袁牧城接手暂管王府。可袁牧城毕竟年少,府中的财务杂事尚且还有管事统筹管理,但要让他每天对着府中进进出出的外人笑脸相迎,又要对着那些假惺惺的关怀一迎一合,着实是要折了他半条命。   待到温豫恢复了些气色,她便常常在榻前讲些玩笑话逗一逗前来诉苦的袁牧城,有时见何啸在旁站得久,她便偷偷挪条椅子让他坐着,又把自己床前的糕点都分一些给他吃。   温豫病时,太皇太后遣人送了礼过来。唯恐自己失了礼数会给靖平王府招来闲言碎语,温豫便打算在病好时进宫拜谢太皇太后,可不巧的是,当天袁牧城跑马伤了腿,袁牧晴只好留在家中照顾。温豫想着何啸总随袁牧城在外撒野,不常入宫,便想趁着这次机会带他进宫瞧瞧。   恰巧这一日从御州传来了袁皓勋的捷报,太皇太后瞧着心情大好又有意留人,温豫在她宫中一待便待到了傍晚。何啸没听见太皇太后在里头说了什么话,又不敢没了规矩,便也恭恭敬敬地等在门外。   何啸候着时,侍奉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宫女忽然上前递给他一个食盒,里头放着的一碗酥酪。   “太后赏的。”宫女说。   何啸接了,满心想着这是太皇太后赏的,定是好东西,他万不能洒了。   宫女没走,同他一起守在门外,何啸双手提着食盒站在她身旁又候了一段时间,再见到温豫时,却觉得她心事重了。   本还在走神,见何啸手中多了个食盒,温豫上前问:“阿啸,你拿着什么?”   “太后赏的。”何啸如实回答。他记得这是太皇太后送的,而且碗里的东西白如凝雪,瞧着清甜,定是个好东西。   温豫脸色更沉了。她忽然拉过何啸,抱着他一言不发,何啸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觉得温豫在哭。   他们没有坐自己的马车回府,太皇太后特意遣人送了他们一程。回去路上,温豫照样让何啸随她一起乘车,可路行了一半时,她却要何啸下车走一段。   “阿啸。”   何啸下车时,温豫忽然掀开帘子叫了他一声。   闻声,车夫也回了头,温豫没理会那车夫,只是对着何啸柔笑道:“别走丢了,记得要回家。”   何啸傻愣愣地点了点头,却瞧见她眼里有些水光,便仰头问:“夫人怎么了?”   温豫摇了摇头,还是那副明媚的笑脸:“边境的将士该回家了吧,我想王爷了。”   帘子合上了,何啸跟在车旁走着,总觉得古怪,再忆起温豫说话时的神情,心里油然生起一阵不安。   他该多问几句的。   正想着,忽然一声闷响从车中传出,何啸跑到车前猛地掀起帘子,却见那碗酥酪砸落在车里,弄脏了温豫的衣衫。温豫神情痛苦地跪坐着,满脸憋得通红,她的喉间只剩下了呜咽声,却还努力地伸手想要捂住何啸的眼睛。   “别,看。”   她在说话,可口中冒出的是血。   “别,看。”   温豫蓄满热泪,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何啸辨出了这两个字,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伸指把自己的颈部挠出了血痕。她挣扎了一阵,最终还是被堵住了呼吸,倒地抽搐着。   车夫一脸讶异,僵在原地,何啸颤着声求他快些去找大夫,可车夫无动于衷,何啸只得自己软着腿爬上马背,疯了一样地策马赶回王府。   到王府外时,何啸已经骇得浑身发颤,寻见人后便跪在门外泣不成声。   灵堂设了很久,直到袁皓勋回来的那一天也依旧摆着,可棺材是空的。因为温豫的尸身存放不了太久,温尧便安排她下葬了。   袁牧城的腿还没好全,披麻戴孝时还要拄着根拐杖,他一直都没哭,只愣愣地对着灵牌发呆。直到看见袁牧捷和袁皓勋,他才意识到,一切都是真的,温豫真的死了,他再也没有母亲了。   麻木的人突然有了情感,就和决堤的洪一样,只剩倾泻了。他没了防备,就扑到袁牧捷的肩膀上痛哭,把拳捏得很紧。   何啸不敢踏入灵堂,静默地在外边跪了好几天。这些天来问他话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人责怪他,就连袁皓勋也没有。他还记得那晚从袁皓勋房中退出的时候,他听见那个在他心中拔山盖世的英雄捂嘴哭了,像个委屈的孩子。   何啸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让他闭嘴,让他不论对谁都不要再提起那碗酥酪的事。可明明温豫就是因为那碗东西才死的,明明太皇太后就是凶手,明明他就是那个帮凶。   他也想过自戕谢罪,可被袁皓勋拦下后又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纵使没人责怪他,袁牧城也还是把他认作兄弟,可他再也没法原谅自己,便暗自立誓,要永远视袁牧城为主子,保全他,顺从他。   这件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袁皓勋对外称靖平王妃意外病逝,温尧到府上闹了一场,后来温尧与靖平王府的来往越来越少,袁皓勋也不愿回阇城,干脆带着温豫的牌位去御州营里住着了。   直到六年前刘昭禹继位时,太皇太后薨逝,袁牧城才明白,袁皓勋之所以选择不追究温豫的死,只因为下手的人是太皇太后。   他大抵也猜到了,让太皇太后动了杀心的便是那日传到宫中的捷报。袁皓勋又胜了一仗,意味着他离战无不胜又近了一步。在皇室眼中,“战无不胜”这四个字,是忌讳。   太皇太后当年赐了一碗有毒的酥酪,原意是想让何啸死。因为靖平王府锋芒太露,威胁皇权,成了太皇太后的眼中钉。   在太皇太后眼中,何啸是个下人,他的生死损害不了靖平王府和刘氏之间的利益,顶多能伤到些皮毛,所以她想用何啸的死警告袁皓勋,他身侧每一个人的性命,都是皇室握在手中的筹码,若袁皓勋有反叛之心,她随时都可以让他的亲眷陪葬。   可她没料到那晚死的人会是温豫,却还要假装成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的样子,她也在赌,赌袁皓勋不敢冲她发怒。因为皇权和所谓的忠孝节义尚且还能拘束住靖平王府,可袁皓勋又能拿什么与皇室抗衡?   是家中儿女,还是暄和军,是与先皇在战中存下的情谊,还是千千万万个大黎百姓?与他牵扯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命,他的每一个举动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污蔑是不忠,所以他只能退让。   温尧从前不解,可如今眼看先皇同袁皓勋和吕晟固守的江山一天天变样,出生入死建立起的信任比不过亲缘纽带,他才明白所有的公道在掌权者面前不值一提。他不愿意再让自己的家人成为牺牲品,最终还是对这个王朝死心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温尧颤着声开口了:“我恨阿豫心思单纯太过慈善,也恨何啸不经世事被人利用,还恨太皇太后疑心太重手段卑劣,更恨你父亲当年懦弱胆怯,不敢替自己的妻子申冤!可如今我便同你父亲当年那般,只能靠着避退来保家室平安,骁安,你说我还能恨谁?”   温尧眼中蓄着泪光,他太恨了,却还是看着温豫埋骨地下,眼见太皇太后享尽荣华,等着自己辅政的理想破灭,除了藏身于此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袁牧城看着他,就像见到孤身在帐中喝闷酒的袁皓勋一样,他们都曾对这个朝堂满怀希望,没生过一点异心却被伤得最深。   袁牧城稍稍直起身,挪着腿跪下了:“我今日来寻舅父,不为招恨,也不为讨骂,只因为我是靖平王妃的不孝子,亦是御州营的翾飞将军,也希望您还记得,旁人都还唤您一声‘次辅大人’。”   他在提醒温尧,辅政的理想还没破碎。   “次辅……”温尧自嘲地摇了摇头,恨道,“害死阿豫的人撒手便去了,生前留的罪孽也就一笔勾销了,可凭什么阿豫就要抱憾而终,而我,凭什么还要宽宏大量地替他们守这个江山呢!”   “江山是为百姓而守,边境将士奋战也从来都不是为了皇位上的人,他们效忠的一直都是大黎百姓。家仇难报,但含恨而亡、埋于青山的忠骨难以瞑目,母亲也想让他们安心归家,”袁牧城又往后退了几步,伏地叩首,恳求道,“骁安恳请舅父,恳请舅父帮帮他们。” 第40章 因势   =====================   絮果连着几日都随江时卿到悦茶楼二层的隔间里坐着,一坐便是一整个下午。第一日坐着时,絮果已经乏得打了好几个盹,后来江时卿让他待在府中与季冬作伴,可絮果总担忧江时卿同前次那般一声不响就走了,便执意要跟着。   少年人一旦固执起来,谁也没办法,江时卿只好应了,可又怕他太过乏味,只得每日给他点些不重样的小食哄着,前日是糖梨膏,昨日是栗子酥,今日又换成了花生酪。   这日,絮果才吃了半碗的花生酪,便跳到窗边的矮柜上盘腿坐着了,那神情瞧着忧愁却又带了些认真思索的模样,江时卿看了几眼,觉出几分可爱,便问道:“怎么了?”   絮果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蔫着脑袋叹了口气,说:“想不明白。”   江时卿瞧着人笑道:“嗯?”   “颜……”絮果咳了咳声,跳下柜子,往江时卿身旁走去,“那个谁不就是主子亲手解决的吗,如今主子为何还要送吊唁礼金到他府上呢?”   前几日颜有迁病愈下了榻,往宫中跑了好几趟后,便开始在府中操办起颜凌永的丧事,江时卿便也遣人捎了份吊唁礼金过去,却让絮果对此有些不解。   闻言,江时卿又安然地转起手中的念珠:“既然是装无辜,就要装得彻底一些。”   絮果挠了挠脸,撑着脑袋问:“可主子如今还与他们打交道,到时把人招来怎么办,万一那些人到府上瞧见了与川先生,不就惹上大麻烦了吗?”   江时卿转头细瞧了他几眼,伸手用衣袖把他嘴边沾到的奶渍抹净后,答道:“颜有迁若要寻我,自然是我在哪儿他就会寻到哪儿。”   絮果恍然大悟:“怪不得主子这几日都要来悦茶楼坐着,原来是想让颜有迁到这儿来。”   可没一会儿,他又发了愁:“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主子引他过来是要做什么?这人命关天的事,难道不应该撇得越干净越稳妥吗?”   絮果说的没错,江时卿确实不愿再与颜氏沾上一点关系,可他也并非算无遗策,眼下走到这一步,他成了螳螂,身后还有只埋在暗处的黄雀,他不得不再谨慎些。他心里是相信袁牧城的,可他不相信温尧,况且他时日无多,也没有什么筹码能让他放心大胆地拿去赌了。   “我只是怕温尧那边太难劝服,到时若没人引着颜有迁去查卫柠案,我倒还真成了那个人借来杀人的刀了,”江时卿说,“没把握的事,还是要多做些准备才好。”   街上的叫卖声偶尔传至窗内,给沉静的屋子带来了一些生人气息,只是又快到了日沉西山的时刻,花生酪已见了底,絮果眯着眼打盹差点把脑袋砸到了桌上,江时卿很快扶住了他的脸,絮果也猛然清醒了过来。   絮果又打了个呵欠,正抻着腰时,门外传来了一阵叩门声。   絮果起身利落地开了门,颜有迁忽然往里探了探头,瞄见江时卿后,便问道:“这位可是江时卿江公子?”   江时卿认出他了,神情却未显一点异样,他起身回了句:“正是在下。”   颜有迁当即站在门边便冲他作了个揖:“老夫鄙姓颜,是犬子……”   颜有迁的声音发哑,也不知是哽咽还是太过虚弱,他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犬子颜凌永的父亲。”   江时卿回了个礼:“江某见过侑国公,失礼了。”   颜有迁摔肿的脸已经消瘀,但他瞧着太过憔悴,那双眼像是还在肿着,怎么看都是一副还在病中的模样。   “老夫今日寻来,是想谢过江公子对犬子的惦念之心,”说着,颜有迁又酝酿了一会儿,才说,“只不过还有一事相求,不知……”   江时卿侧身让步,道:“侑国公不妨先坐。”   颜有迁是一个人来的,他抬步跨进门后,扶着桌沿缓缓坐下了,也没绕什么弯子,直言道:“不知江公子是否听闻犬子被害当晚的事?”   江时卿取了杯盏,说了声:“略有耳闻。”   颜有迁又问:“那江公子可曾见过崔承这人?”   “哦,”絮果接道,“是不是外头告示上画的那人?”   颜有迁的声量忽然抬高:“没错,小公子见过此人吗?”   絮果说:“我家主子没见过,但我见过,崔大人曾到我们宅子里搜过人。”   “絮果。”江时卿侧头打断了絮果的话,便提起茶壶往杯中斟着热茶。   茶水灌满小杯也才眨几个眼的功夫,颜有迁却看得有些急,江时卿极快地抬眸扫了他一眼,便放了茶壶,把热茶搁在颜有迁面前,才说:“侑国公见谅,崔承上回到我宅中搜寻后,江宅便丢了样东西,所以絮果对此人的印象深了些,不知颜公子和这位刑部尚书之间有何过节?”   颜有迁本欲压着情绪,可总是不免忆起丧子之痛,举杯饮了几口才平复着心情,说:“犬子平日是骄纵了些,年前为了博江公子一笑无意让岑昱抓了把柄,老夫也知江公子曾助他解决过岑昱一事,想来你们二人之间许是有些交情,如今犬子被害,蒙冤受屈,崔承此人嫌疑重大,至今仍下落不明,今日老夫冒昧前来,是想求江公子寻得此人,好让犬子在黄土之下得以安息。要多少银钱江公子尽管开口,老夫绝不议价。”   “侑国公言重了,银钱的事我们暂且不提,看在颜公子和侑国公的情面上,这个忙江某理应要帮,”说到这儿,江时卿忽然面露难色,但很快又掩了下去,“只不过上回崔承到我宅中搜寻,已是对我起了疑心,近来谒门庄正避风头,办事谨慎小心,若要寻人,恐怕要费些时日。”   颜有迁观人多年,自然是注意到了江时卿转瞬即逝的为难,再加上此时沉湎于悲痛中,旁人递来一点善意他都恨不得涌泉相报,于是他便说道:“费些时日不打紧,就是不知江公子和谒门庄近来有什么不便之处,老夫若能帮着解决,定当全力以赴。”   江时卿像是斟酌了很久,才开了口:“不知侑国公可还记得方才我说江宅丢了样东西?”   悲痛归悲痛,江时卿说的话颜有迁还是都留意到了,所以他也还记得江时卿说过江宅丢了东西,还是在崔承搜完宅子之后丢的。   “那样东西可是与谒门庄有关?”颜有迁问。   “倒也没多大联系,”江时卿说,“不过是那段时日谒门庄的师兄弟在柠州寻见的一份自罪书,上头记的是当年卫柠之战的事,还提到……”   说到这儿,江时卿刻意抬眸瞧了一眼颜有迁,才放低了声,说:“提到了炎华将军。”   江时卿口中的炎华将军,便是冯若平的独子冯翰。冯翰在卫柠战中获得战功,而后屡次平定西境战乱,便由此得了“炎华将军”的封号,还获得了统领维明军的兵权,驻守在生州营。   “冯翰……”颜有迁心中顿生迷雾,他沉思片刻后抬头问道,“那自罪书是谁写的,纸上还写了什么?”   江时卿摇了摇头:“还未查清是何人的笔迹,但纸上所写的内容太过隐蔽,江某不便开口,还望侑国公谅解。可自从那份自罪书丢失后,谒门庄的行动便处处受限,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江时卿演得很认真,像是确有其事一般,他把这份凭空捏造的自罪书说得越含糊,颜有迁便越是止不住地想象,以至于慢慢把自己说服,让自己相信冯翰当年在卫柠战中的所作所为有蹊跷。   “江公子觉得是谁在阻挠谒门庄?”颜有迁问。   江时卿说:“益忠侯。”   在颜有迁眼中,江时卿是卫柠战的局外人,他既然能提到冯若平,便更能印证颜有迁心中的猜想——冯翰当年打的胜仗,是假的。至于怎么个假法,就是自罪书上不可告人的内容了。所以崔承发现自罪书后,偷偷带回并交给了冯若平,而冯若平为了保护冯翰,则想方设法阻挠很可能知情的谒门庄。   见颜有迁还在思索,江时卿忽而开口,假惺惺道:“也怪我,仅凭自罪书的一面之词便随口污蔑益忠侯,此事本该由谒门庄自行解决,侑国公不必挂怀,崔承一事江某会尽力而为……”   江时卿垂眸看着杯中茶水,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浅笑,接着说了声:“也算还了与颜公子之间的交情。”   杯中茶水清浅,映到他眸中时便瞬时冷得起了寒霜,只可惜旁人看不着,那眸子里头冻着的还有些轻狂的杀意。   ——   次日,迎晨殿底下站了不少人,刘昭禹本还苦着脸,见人齐了,便也端坐着摆出副威严的样子。   自刘昭弼出事后,他一边挨着太后的质问,一边顾着与颜凌永和刘昭弼的手足情,最后被逼着减轻了颜凌永的责罚,结果刘昭弼和冯若平那头没法交代,颜凌永又死了。他一个堂堂天子,既狠不下心又护不住兄弟,最后还把自己弄得里外不是人。   这些天绕着他转的还是之前那批人——太后要他到寅王府和益忠侯府搜人,过一会儿颜有迁又来哭一通,他只好让陆天睿去了一趟,结果不仅连崔承的影子都没见着,还让冯若平心里又生了芥蒂,当日便领着刘昭弼到宫里自证清白。   闹了这么些时日,刘昭禹已是心力交瘁,就想快些从这些事中跳出来,碰巧昨日袁牧城上奏说起御州营的事,他今日一早便召了人到迎晨殿里问话。   “翾飞将军昨日上奏,说御州营军粮告急,可朕年前才因翾飞将军大战告捷一事赏了军粮,户部又按月拨送粮草,况且北境暂无战事,出现军粮告急一事定有缘由,朕今日便寻来了翾飞将军及内阁和户部,想说说此事,骁安,既是你先上奏的,便由你先开口吧。”说是问话,刘昭禹其实是不愿开口的,所以他开了个头后便干脆让袁牧城自己说了。 第41章 利导   =====================   迎晨殿内一片肃静。   内阁被召来,意味着颜有迁和冯若平此时共处一室,他们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是暗藏在沉默之下的,不说话便已是对彼此最大的退让。   刘昭禹往堂下看时,视线也刻意避开了他们,倒是为难了旁人,瞧着他们一言不发,却也跟着冻在那冷如冰窖的气氛中煎熬着。   袁牧城却不像旁人那般避让,他没工夫管那两人的恩怨情仇,也就全当不知情,跨步走到殿中便行礼道:“启禀陛下,臣前日收到御州营军报,里面详细记载了御州营军粮的去向,御州营共八万九千两百零七名将士,朝廷每月拨粮十万石,可自御州暂时平定后,户部在正月以大雪冻住粮道为由拒拨军粮,之后每月拨送的粮草平白无故便少了三万石,年前陛下赏赐的那批粮草早在去年腊月便已用尽,眼下将近四月,暄和军每日靠着囤粮勉强饱腹。靖平王也因粮草一事报送过户部,但并未有答复,臣也是迫于无奈才上奏陛下,想向彭尚书问个明白。”   刘昭禹看了看彭延,问:“彭尚书,你怎么说?”   彭延就是户部尚书,为人圆滑世故,平日不露锋芒,早年间与冯若平有过几次来往,后来一路从户部三库的主管升为户部尚书,便在这位置上稳坐了多年,除夕宴会上有意提起宋韫婚事的人便是他了。   被唤到时,彭延不紧不慢,徐徐上前,道:“回陛下,御州粮道本就是在山岭丘陵中辟出的,虽比翻山越岭来得平顺,但也险峻,再加之御州冬季寒雪更甚,粮道被冰雪堵塞,着实难通。粮草运到半途因道路不通被押返之事常有,今年正月也是这么个情况,只因今年寒冬比往日长些,才导致正月粮草未能及时拨送。”   阇城到御州的路途既远又险,户部怠慢暄和军便常以交通不便当做借口,袁牧城见惯不怪,却还是难平愤懑:“所以彭尚书的补救方法便是缩减粮草吗?”   袁牧城气势逼人,彭延看着发憷,毕竟他此前并未和袁牧城打过交道,唯一有印象的还是刘昭禹寿宴那晚他杀人不眨眼的利落模样,便猜测面前这人定是吃软不吃硬的。   于是彭延使出他惯常用来讨好人的那一套,先冲袁牧城微微鞠了鞠身,而后歉笑了一声,道:“翾飞将军误会了,去年生柠两州储粮减少,户部既要算准维明军所用的军粮,又要保证暄和军的粮草供应,便重新划分了一下拨给御州营的粮草数量。如今北境免了战火,每位将士一月一石粮食绰绰有余,一石粮食若要饱腹,一人可食四十天,所以每月七万石粮食足以让暄和军吃饱了。”   西境尚有粮田供应,无需从官仓中拨送,那么这批划给西境的军粮便是个幌子,户部减粮,说是为了保证西境军粮的供应,实则是为了缩减开支,有了西境做借口,账目便能做得干净漂亮,户部可以安心从御州的军粮里搜刮油水,而那笔缩减出的开支自然是被人私吞,用到了别处。如此说来,彭延和冯氏也是一路人。   袁牧城冷笑了一声:“彭尚书好一个精打细算、节俭养德啊,所以暄和军拼死打了场胜仗,平了北境的战乱,反而让他们自己吃不饱饭了是吗?彭尚书是当我北境的战马不用粮食养吗?”   彭延在心里细细地算了一算,转头便又放低姿态说道:“这确实是我等欠缺考虑了,不过若西境今年储粮有余,北境那边少送的军粮户部会尽早补齐的。”   听着,袁牧城捏紧了拳头。   “若西境今年储粮有余”那便是到年末才能协商解决此事,而且军粮一事要以西境的维明军为先,暄和军只能处于被动,彭延明摆着是把心都偏到了维明军那侧。   七万石粮食每月不仅要养近九万人,还要养那一匹匹战马,连吃饱都是问题,怎么可能还会有余,若是拖到年末,御州营的兵力会被折损成何种模样,彭延管过粮库又是户部尚书,不可能会想不到。   暄和军在北境拼死厮杀,打了无数场仗也从来没有向朝廷讨要过一点封赏,满心想的都是吃饱穿暖、早些归家。御州营生存条件本就艰苦,将士们本以为打了胜仗总算能过个好年,来年或许还能吃得饱些,却没想到受了这样的委屈,饿着肚子还要握紧长矛替这些活在钱堆里的人挡刀。   想到这里,袁牧城心口被火气堵着,却还要为了顾全大局咽下这口恶气,此刻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好将拳捏得更紧。   “那请问彭尚书有没有想过,正月少了整整十万石粮食,每月又都没有余粮,将士们若把囤粮吃尽了,来日敌军突袭我大黎北境,你们户部是能保证粮草次日便能从阇城飞到御州营去吗?”袁牧城沉着声,双目凌厉,旁人只要再瞧一眼,便能感知到他蓄着的威严与怒喝。   彭延感觉到那阵压迫,忽然噤了声。见状,冯若平出面说道:“将军息怒,彭尚书起初也是好心,想兼顾西、北两境军队的用粮问题才会有所疏忽,不过所幸边境尚且安定,军粮的事,可以慢慢解决。”   “慢慢解决,”袁牧城冷声道,“怎么个慢法?”   蓄着怒的袁牧城太过危险,刘昭禹觉出了殿内漫着的骇意,紧赶着开了口:“彭尚书,这月你便把前两月缺的粮草一应补齐了押送到御州营去,不要耽搁了。”   彭延虽满心不愿,却还是只能行礼道:“臣遵旨。”   此时,刘昭禹恰巧瞥见温尧与他对视了一眼,却欲言又止,便问道:“温次辅,你可有话要说?”   温尧毕恭毕敬地行礼开口道:“陛下,臣先前听闻寅王在生柠两州开垦粮田,必要时,御州营的军粮,或许也可以靠西境支援。”   刘昭禹在心里暗暗权衡了其中利弊,笑道:“这确实是个法子,生州与柠州相邻,从柠州到御州的路程约莫六日,比从阇城过去快了整整两日。”   “不妥,”冯若平说,“柠州粮田产量不比阇城,维持维明军的粮食用量已是勉强。”   温尧抬眸极轻极淡地扫了眼袁牧城,而后说:“侯爷所言有理,若非当年柠州知州没能守住城门,柠州田地未被大渪铁蹄践踏,此时想必也能再多种出些粮食,若说走粮道,可当初炎华将军还是押运官时,便是在粮道上出了问题,才让卫旭王中了大渪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温尧这话说得模棱两可,还专把冯翰挑出来讲,可崔承的事还没着落,又有人忽然提及卫柠战,冯若平听着一时急了脸色:“温次辅这话可是要说清楚,炎华将军起先也是遭了大渪人暗算,与卫旭王同为中计者,况且,当年那样的局面,柠州还能从大渪人手下被夺回,他也立了不少功,怎么说也是将功折过了。”   “是老夫说话欠妥,请侯爷见谅。”温尧退到一旁,没再开口了。   颜有迁全程不动声色,却也觉察出了冯若平极力掩饰的慌张。心中那团疑雾越是浓郁,颜有迁便觉得自己越接近真相,他坚信藏在那团疑雾背后的,是个能置冯氏于死地的惊人秘密。   殿里忽然又陷入死寂,刘昭禹听不见声后,便抬眼看了看殿中的各人。瞧着没人有话要讲,他坐直了身,引得剔透的玉旒撞了撞。   “众卿所言皆有理,先不说此事了,总之彭尚书这月便把粮草补齐,若再少,”刘昭禹看向袁牧城,“骁安,若再少,你怎么说?”   “若再少,臣亲自到户部去数,”说着,袁牧城转向彭延,微笑道,“只不过在下粗野武夫一个,到时若有不合礼节之处,还请彭尚书多多关照。”   袁牧城在威胁他。彭延听出来了,再想到那晚袁牧城杀人时的狂厉,他越看那笑容越觉得可怖,后背倏地起了阵寒意,却还是万分不甘,便勉强扯出个笑脸,咬牙道:“将军客气了。”   ——   钟鼎山午休完后,在后院转了一圈也不见人影,便抱着满怀的核桃挪到石桌旁,专心砸起核桃了。他砸了七个核桃,才剥出半个完整的核桃仁,方才想冲人炫耀一番,才觉身旁空荡,环视无人。   他望着一堆悉心挑出的核桃仁,忽觉寂寥,情不自禁喃喃道:“我说这顾小子都有二三十天没来个信了,也不知道在外头混成什么德行了。”   “这不就给你念着了吗,”姜瑜缓缓走近,到钟鼎山身旁后,把从怀中取出的一纸书信递了过去,“孟夏午时送来的信,淮川特意嘱咐我,待你午休后再拿给你瞧,免得你兴奋得睡不着。”   钟鼎山赶忙把沾了碎屑的双手往衣衫上抹了抹,接过信便读了起来。   信是顾南行写的,写了满满一纸,却半点没提自己受伤的事。钟鼎山把那页纸来来回回看了两遍,最后目光落在了末尾处那句“今日启程归家”上,他细细瞧着那几个字,笑道:“哟,这臭小子终于知道要回来了,莫不要在外头野得皮又厚了几层。”   姜瑜笑着摇了摇头,说:“南行都不在这儿,你还逞什么口舌之快,心里头分明记挂着人就不要嘴硬了。”   钟鼎山立马收了笑脸:“说的什么胡话,我是愁他喝酒喝傻了,在外头受欺负了回来还要我们替他收拾。”   姜瑜看着那一桌的核桃,挑了块小的核桃仁往嘴里送,才说道:“都不是孩子了,他们现在有主意着呢,像南行此次去芩州,都不同旁人说声要去做什么。”   钟鼎山觉得奇怪,他记得当初顾南行同他说过,这次去芩州是因为听到了些有关江时卿的事,可为何姜瑜却说顾南行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件事。   “你不知?”钟鼎山问。   姜瑜转过头,问:“怎么,他同你说了?”   --------------------   本章新人物   彭延:户部尚书 第42章 戏弄   =====================   虽有犹疑,但钟鼎山觉得顾南行既然不说,必是有他的缘由,大不了等他回来多问一嘴便是,于是他也没提这事,就对姜瑜笑了笑,说:“都不同你说,哪儿还会告诉我。”   “反正平安归来就好,省得我们在这宅子里瞎操心,”姜瑜说,“估摸再过个几天他也会到了,到时你可别没来由地冲他发脾气啊,南行也不是孩子了,你别瞧他总嬉皮笑脸没心没肺,一有心事他都只会自己闷着,本就满肚子苦愁难以排遣,再讨了骂心里头还会畅快吗?”   钟鼎山知道自己理亏,挨了训也只好领受着,但他面上还要倔着,就是不肯服句软,便点了点头,假意去拨弄桌上的核桃:“也是,他们哪儿还是孩子啊,咱俩都成老人咯。”   姜瑜瞧他那样,叹笑一声,上手收拾起满桌的核桃屑来。见状,钟鼎山赶忙把桌上的信捡起来,抖了抖背面蹭到的碎屑后又满意地展开信纸看了一遍,看到末尾那行时,他忽而又记起了什么,便问:“话说,淮川今日又上哪儿去了?这些天没见他消停过,可得当心些。”   姜瑜回道:“荟梅院里同袁牧城说事去了,我让季冬和絮果跟着呢。”   钟鼎山蹙起了眉:“淮川年前毒发过一回,眼下将到四月,怎么算这日子都已经过了三个月,如今这昙凝血还未发作,可不是个好兆头。”   姜瑜的手忽然顿住了。   昙凝血之所以取名“昙”,就是因为这毒吃得越深,毒性越烈,发作的间隔时间便越长,若是发作次数减少,便说明此人离死亡越近,就如同昙花一般,盛开即是衰败。   中了昙凝血的人,只要能熬过毒发的痛苦便能暂时存活,可这毒发作的次数会越来越少,间隔时间则会越来越长,以至于让人逐渐忘却死亡的可怕,生出活下去的信念,最后在这点希望最为热烈时,又猝然将其剥夺走。   如今三个月已过,江时卿的毒还未发作,便预示着他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姜瑜一言不发地对着那一桌核桃怔了片刻,忽然开口问了句:“林梦,你可有亏欠过别人?”   钟鼎山收起信纸,仰头吁了长长的一口气后,说:“人生在世,只要有牵绊就必然会有所亏欠,可我钟鼎山少时尊师尽孝,中年送走了父母师长,铭记一份恩情活了大半辈子,就欠过三个人的债,如今还清了一份,可剩下的两份怎么也理不清。”   说着,他又叹着摇了摇头,道:“与川啊,银钱尚且还能算出个数目,但你说这人与人之间一来二往欠的情,若算不明白,真的能还清吗?”   九年前,姜瑜见到江时卿时,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瞧着他的一双眼里满是幼兽见到生人时的怖惧和戒备。   十一年前,刘昭烨死里逃生后,姜瑜劝说了两年,却再无法燃起刘昭烨对帝位的向往,后来他听闻柠州战火连天,卫旭王一家遭难,于是不远万里西下寻见了这个少年,倾尽所有教导他,陪伴他,只为成全自己那个冷血而自私的抱负,让他成为刘昭烨的替代品。   可后来他后悔了,后悔把一个本该告诉江时卿的秘密隐瞒了九年,后悔无情无义却装作有情有义,最后真的有了情义却心生卑怯,所以现在只剩亏欠。   如今只要一想到江时卿徘徊于生死,他却总是想让江时卿生出称帝之心,满足他那点卑劣的欲望,他就悔不当初,愧疚万分。   可他都无法直面自己,又怎么面对江时卿,怎么还清对他的亏欠。   姜瑜想了很久,找了很多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最后还是只落下了一句:“……还不清了。”   ——   这会儿絮果和季冬还在荟梅院里练剑,江时卿独身坐在卧房里,隔着用叉竿支起的窗子往外看着。   他今日没带念珠,倚着窗台看了一会儿院子后,便单手靠在窗台上,撑着脑袋阖眸养起了神。   那人沉静地浅眠于薄薄的暮色中,半个轮廓都镀着霞光,直到落日没了踪迹后,那睡颜很快便被四起的夜色罩住了。   天色已沉,絮果踮脚到房中点起了几盏灯,正轻步踩出房门时,大门外响起了勒马声。   江时卿醒了却没睁眼,只静静地听着絮果合上房门,又听着季冬走去取下门栓。   前一阵徐徐拂来的夜风方才扫过眼睫,后一阵未到的风却忽地被一个身躯挡住了,江时卿的眼睫跟着轻轻颤了颤。   “倚窗情渺渺,凭槛思悠悠。”袁牧城撑着双臂,弯腰从窗外往里探了半个身子,抬指勾了勾江时卿的鼻尖。   可此时季冬才卸了门栓,何啸还没从正大门进来。所以袁牧城又是翻墙来的。   江时卿想到了,便也缓缓睁眼道:“荟梅院这门,袁二公子是进得愈发顺当了。”   袁牧城只笑了笑,凝视片刻后又伸出两指在江时卿的眉心点了点。   上回走时,他也对江时卿做了这个动作,可江时卿一直都不明白他做这个动作有何用意,便不解道:“做什么?”   袁牧城没答话,低头钻出窗外,就往房门走去,边走边说:“不是怕你等乏了吗?走门的话我这会儿连你人都还没见着。与你约的是酉时见面,哪知为了等人便耽搁了一会儿,所幸来得不算太晚,还差一刻才到戌时。”   江时卿看着那高挺的身影一路穿过外廊,破出冥暗忽现门边,心中闪过一阵久违的期待感。   就像他本该坐在这里等袁牧城回家一样。   袁牧城进了门,见江时卿正游神,便背着手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子,轻声道:“可还算守约?”   江时卿回神,起身往桌边走去:“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袁牧城直起身,目光追着那人,说:“不问我等的谁?”   江时卿靠着矮桌盘腿坐下,轻淡地说了一句:“反正等的不是我,没什么好问的。”   袁牧城往他那边走去:“你这嘴什么时候肯服点软呢?”   江时卿笑言:“看心情。”   袁牧城没说话,走到桌前时从身后拎出个食盒。他靠着江时卿坐下,顺手将食盒摆到了江时卿手边。   “这是什么?”江时卿问。   “甑糕,”袁牧城看着人说,“托人带来的御州小食,怕路上坏了还拿裹了冰的厚棉衣冻着,今日才送到,我便叫府里的人先热了热才带过来的。”   江时卿脸上不见惊喜,也不见失落,只望着那食盒说了句:“怕放坏了,所以趁热也给温府送了一份对吧?”   闻言,袁牧城心中一坠,既因江时卿那句像是在争风吃醋的质问有些欣喜,又因他不信任自己,派人在靖平王府盯梢而感到不悦。   “送到温府的是马奶酒,本想给你也带点,又觉得你身子要养不宜饮酒,所以就差人往江宅里送了些,你的两位先生能喝,”袁牧城眼中的喜色稍沉,“不过,你还派人盯着我呢,这多没意思啊。”   江时卿的目光落在了袁牧城脸上,他细究了片刻那人的神情后,如是说道:“没盯着,只是见将军许久不来,才让絮果去看了看。”   袁牧城被他看着,毫不避让:“还看见什么了?”   “还看见,”江时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稍稍往袁牧城那边倾了倾身子,而后看着那人的双眸,说道,“贵府有几个兄弟长得眉清目秀,着实惹目。”   “是么,”袁牧城心起一阵躁意,“江副庄主好的这口?”   江时卿没答话,撤身坐正后,自矮桌桌脚处拎了两个酒坛上来,摆到了袁牧城的面前。   熟悉的酒香蹿入鼻腔,袁牧城单手端起酒坛瞧了瞧,才想到絮果哪会和江时卿说这些话,于是也明白了江时卿方才是在戏弄自己。   从中觉出些情/趣,他心中的不悦瞬时便烟消云散了。   “铁衣酒,”袁牧城笑道,“给我的?”   江时卿说:“此次能说动温次辅,将军帮了大忙,本欲送礼答谢,但想着没什么珍稀物是将军没见过的,我这儿能给得起的也就只有几坛铁衣酒了。”   袁牧城开了坛,凑到坛口嗅了嗅,江时卿看了他一眼,带着些调侃的语气说道:“先前托人带的,今日正午刚送来,新鲜着呢。”   “好酒满樽,美人在侧,”袁牧城摸着坛身,瞧着人笑道,“挑着我的软肋戳,我们淮川可真是会拿捏人。”   江时卿早料到他好哄,却没想到竟是这般好哄,便由他自得其乐了一会儿,才说:“袁二公子今日约见我,有什么要事?”   袁牧城放了酒坛:“有话要问。”   江时卿“嗯”了一声,可他刻意没带念珠,手中空无一物有些乏趣,便伸手拉过食盒,开了上头的盖子。   袁牧城看他凑着脑袋,要被盒中腾出的热气扑了一脸,伸手替他把热气扇开了些:“你查卫柠战一案,要做什么?”   怕热气逃散,江时卿又合了盖,才抬起脸,说:“我怀疑冯翰通敌,若查出确有此事,冯氏为何会与沙蛇为伍便能说通了,颜有迁心属大黎又是内阁首辅,不会眼见大渪势力入侵,到时顺着九年前的卫柠战旧案摸出冯氏和沙蛇,袁二公子和陆大将军为了标记沙蛇所做的努力,就派上用场了。”   袁牧城不可捉摸地笑了笑,缓缓倾身过去,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人:“九年前你也不过是个少年,为何会知晓卫柠之战的详情,又为何会入了谒门庄,还称姜太师为先生,你到底是谁?”   江时卿双眸微眯,停顿片刻后,慢条斯理地说:“谒门庄副庄主,江时卿。”   “好,既然你不说,那我换个问法,”袁牧城问,“你们庄主知道你是谁吗?”   --------------------   “倚窗情渺渺,凭槛思悠悠。”出自刘辟《登楼望月二首》 第43章 坐怀   =====================   江时卿正视着他:“庄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江时卿是在告诉袁牧城,刘昭烨不仅知道他的底细,而且他对刘昭烨,甚至是大黎,一点威胁都没有。   袁牧城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却没说话,只一声不响地盯着人看了许久。   江时卿缓缓挪开了视线,反问道:“袁二公子还有什么要问的?”   袁牧城要问的话掖了满腹,十句里有九句都是关于江时卿的。   他曾与姜瑜有过两次谈话,得知谒门庄里聚起的人皆历过生死,心中还有未报的仇怨。所以他猜测江时卿杀颜凌永的缘由多半是与他的身份和过往有关,所以他想问清楚江时卿的过去,想知道他为何会进入谒门庄,又究竟隐藏了什么样的仇恨,还有他被顾南行带走的那两次,身体为何会突然虚弱……   但这些问题袁牧城都没打算开口再问,因为他知道,不管他问多少遍,江时卿也不会如实回答。   “没了,”袁牧城提起酒坛喝了一口,“但还有话要说。”   江时卿隔着烛光抬眸看了他一眼,袁牧城的面庞成熟而凌厉,同他八岁时见过的很不一样。他只知袁牧城这些年在御州过得不容易,却也不知道如何不容易,才会让他把原先那个明净率性的自己剿灭,然后装成现在这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以后对付这种人就得动手,你不会小爷可以教你。”这是袁牧城和他说的第一句话,那时江时卿八岁,正被颜凌永逼到墙角扒着上衫,后来袁牧城来了,直对着颜凌永的脸揍了一拳。   颜凌永灰溜溜地跑了,江时卿靠着冷墙收紧了衣领,只怯怯地望着那个比他高了半个头的少年,双眼却被那少年身后的阳光晃得发涩。   后来他听闻这少年是靖平王的小儿子,同他的大哥二哥一样,平日的课业都有先生到家中教导,不在国子监入学,那日他会出现在国子监只是因为来找五皇子。   自那以后,每当袁牧城出现在国子监里时,江时卿总是会假装路过偷偷看几眼,看那个人面向阳光、明朗如初,和他这种听惯了污言秽语、被人轻薄猥/亵的人很不一样,可如今再想却也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袁牧城听不见声响,转头去看江时卿,见他又走神,便伸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   把人唤回神后,他才说:“不论当年冯翰是否通敌,眼下冯氏与沙蛇勾结一事也已坐实,赖昌这一人证尚且保下了,但还缺物证。沙蛇入阇,户籍完备,户部脱不开干系,但此事不能明查,因为户部尚书彭延心属冯氏,此人不可用,所以我在想,是趁早想法子搜寻物证,还是等颜有迁查完卫柠战一案后再说。”   江时卿想了想:“只要寅王还在阇城,等卫柠战一案的结果出来再行动也不迟,毕竟你身份受限,要查户部还需躲过冯若平那关,若是一个不慎,让他发现沙蛇暴露,只怕狗急跳墙,寅王说叛便叛了。”   “可眼下知道沙蛇存在的不止我们几个,”袁牧城说,“江副庄主可还记得,暗地里还有个在偷窥的孙子呢。”   可眼下看来,那人是想扳倒冯氏,取代冯若平在朝中的位置,所求的利益暂且与他们没有冲突。   “他想要的是政权,暂且不会阻挠我们,只不过待推翻冯氏之后,颜氏又该有新的对手要应付了。”江时卿说。   “那你呢,”袁牧城装出些漫不经心,说,“仇报完了要回西境去吗?”   江时卿的神色明显滞住了,他垂眸掩了掩眼底升起的冷酷,才问:“先生和你说过什么?”   袁牧城将酒坛递到他眼下,沉着声说:“喝一口,我就告诉你。”   江时卿抬起眼笑了一下,便要伸手去接酒坛。   袁牧城从那人的笑中看出些不甘示弱,但他也没想让江时卿真喝,就逞个让江时卿屈服于自己的畅快罢了,便也往旁撤了撤坛子,没让江时卿碰着。可谁知江时卿认了死理,执意夺过那酒坛,仰头就往嘴里灌了一口。   烈酒辣喉,江时卿没忍住呛出了声,眼眶都跟着泛出了红,袁牧城看着不高兴了,可又觉得那人被烈酒呛到后的模样更让人生怜,最后还是徐徐道出了两个字:“痛快。”   待江时卿缓回劲后,袁牧城把酒坛拿了回来,对着江时卿方才碰过的那处坛口,张嘴便含了上去。   痛快地饮了一口后,他说:“姜太师说你到阇城是为了助我肃清内患,也和我说了些关于谒门庄的事,我还知道,你们原先生活在濛州的鹤谷里。”   “然后呢?”江时卿问。   “然后我怎么也想不通,九年前姜太师分明还随你们庄主暂住在离御州不远的双昙山中,为何去了一趟西境后便常居于远在南方的鹤谷,还偏偏收你做了他的学生呢?”袁牧城细细地打量着江时卿,接着说,“后来我又打听到,你碰巧就是在九年前才被钟鼎山带到鹤谷去的,想来你颈边的伤也是那时留下的,当年发生过的大事除了卫柠之战,我还真想不出别的,所以就随口诈了诈,看样子,还真给我押对了。”   江时卿眼尾还留着红,看着人时带着些引诱的意味。袁牧城被看得情/欲蠢动,便又凑近了些,伸手去抚那人右颈的伤疤:“你从前住在西境?”   江时卿抬手便摁住了那人的手,含笑道:“你猜。”   酒香飘溢,挠动着二人的理智,一点一点推起他们腹中那阵因为本能燃起的邪火,就连屋里亮着的烛光也染上了旖旎的风情。   “你喝不得烈酒,”袁牧城深吸了一口气,反手握住摁着他的那只手,拉到嘴边落了个吻,“上脸了。”   江时卿是觉得双颊被酒气煨得发烫,却还是保持着那点冷静:“袁二公子费尽心思探我的底,是想做什么坏事?”   袁牧城抬眼坏笑:“你觉得呢?”   “有些坏事,不知道我的底细也能做,只看你敢不敢了,”江时卿不落下风,“只不过我睚眦必报,吃了的亏多半是要讨回来的。”   “这可是你说的。”袁牧城又笑了一声,倏然间将手伸至江时卿身后,把那臀往上一托,往怀里带来。   江时卿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坐在了袁牧城的腿间。压在他后背处的那只手丝毫不退让,他越想抵抗,那只手便越是强势地将他的腰身往里揽。一番较量之后,他与袁牧城贴得更近了。   两人挨在一起,连呼吸都缠得发烫。   “我比你还记仇,咱们看谁讨得多。”袁牧城低笑道。   言罢,江时卿的衣摆忽地被掀开,袁牧城伸手探入那衣衫下,顺着他的腿往上揉去。江时卿身感一阵灼热,喘息也加重了。   袁牧城一脸趣味地看着他,忽然在手间加重了力道,江时卿的臀/部起了一阵麻意,不自抑地喘了一声,即刻便按住了揉掐着他的那只手。   袁牧城底下已经有了反应,却还是压着欲望停手不再掐他。他伸指慢慢攀上江时卿的脊背,划过他颈间渗出的细汗,继而又望向那双眼,调笑道:“别流汗啊,看着像认怂了。”   江时卿分明被欺负得厉害,却还是淡淡地回了句:“袁二公子贴得太近,热的。”   袁牧城差点被他骗了过去,以为这种程度的狎玩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甚至有那么一时半刻还怀疑江时卿是不是真的见惯了烟花风月。可一想江时卿与别人寻欢作乐,袁牧城心里便千分不平,万分不爽,恨不得啃咬他的脖颈,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印记,然后向全天下的人宣告,江时卿是他的,也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正忿忿时,袁牧城垂眸瞥见江时卿空空的双腕,忽然心头生起一阵快意,便伸手扣着他的腕部,细细抚着:“今日怎么不戴念珠,你在怕什么?”   这九年来,江时卿常被噩梦魇住,后来又经常手沾人血,夜间总是难眠,钟鼎山担忧他伤神,便去寺里替他求了串念珠,又拿着安神的药熏了好个几月。江时卿虽不信什么神佛,但手中有个东西拿着,心里头确实觉得安稳些。   可自从那念珠到了袁牧城手中,便成了用来钳制他的工具,他不戴念珠,是害怕那串东西再次染上春色,以至于他每回求心安时,都忍不住想起风花雪月。   他不想受制于欲望,甚至想伪装成一个惯常寻花问柳的薄情人,好让袁牧城在得不到成就感和乐趣后知难而退。   可他露出破绽了。他确实在害怕,怕袁牧城的亲近会让自己沉溺,怕自己用来清心的东西染上爱/欲。   可江时卿并不打算回应,直接转了话头:“外头柳陌花巷多了去了,袁二公子别指着寻我一个人快活啊,让旁人看见你好这个,岂不是落人口实?”   袁牧城一脸无所谓,攥着江时卿的手臂便把身子挨了上去:“淮川,下回到我府里去吧,袁公子拿衣衫罩着你,旁人指定认不出。”   江时卿的心跳得快了些:“既然要藏着,咱们还是别见面比较稳妥。”   袁牧城说:“你若想公之于众,我也不介意。”   江时卿装傻:“结盟的事,可以随便告诉别人的吗?”   袁牧城附在他耳边,声音低沉:“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在说什么?”江时卿无辜道,“我听不懂。”   袁牧城抬手抚着那人的下巴,眼中带欲,就像赏玩着一个心爱的物件。   江时卿感知到了,那人的眼神很危险,就如同蓄势待发的猛兽,热意在撺掇他,猎物在诱惑他,要他下一秒就展出利齿,刺穿面前那个袒露在眼前的喉咙。   “听不懂,”袁牧城学着江时卿的语气说了一声,另一手忽然又往那人的臀揉/捏了一把,“听不懂吗?”   江时卿压下了即将溢出喉间的喘/声,在还没避退前却捕捉到了面前那人倾出的欲望,便叫了声:“袁骁——”   话未说完,袁牧城按着他的后脑倏然将唇覆上,就这么将那个没喊出口的名字堵了回去。   --------------------   我们淮川,危!   ——   这篇文最开始说卫柠之战是八年前发生的,但因为中途过了个年(详见19章标题),所以现在卫柠之战变成九年前发生的了(没错,就是这么严谨),但是严谨的我前面好几处写的都还是八年前,反正不影响阅读,就先不改了(还不是因为懒)   爱你们,比心,啵一个走起! 第44章 较量   =====================   唇/舌滚烫地纠缠着,袁牧城燃起的欲望一发不可收拾,他不想理智了,只想尽情地溺在怀中的春水里。   暧昧的气氛愈发浓重,搅乱了唇齿间的酒香,江时卿在寻见机会后抿紧了唇,稍稍往后仰了仰,要把人推开,可却瞬时被捏着脸颊撬开了嘴。袁牧城又欺身过来,带着报复性,吻得更凶更狠了。   须臾之间,江时卿张嘴往袁牧城的下唇狠咬了一口,袁牧城吃痛松了嘴,退后看着他:“江副庄主这就演不下去了?”   闻言,江时卿猛然发力把人往地面按去,撑臂支起身子后,红着眼狠狠地看着袁牧城,说:“你是觉得我不会杀你吗?”   袁牧城仰躺在地,一脸浪/荡:“你又是哪儿来的自信觉得我不会动你?”   言罢,他压下了江时卿的腰,搂着那人飞快地旋了个身,轻轻松松地换到了上面的位置。   “允我做坏事的是你,在我怀里喘着的也是你,如此肆无忌惮地撩拨你袁公子又不给些甜头,”袁牧城的视线向下移,“淮川,你这样太无情了。”   烛光往屋里添了暖色,烘得两人的心火沸沸。江时卿细细吁着气,忽而绽出个勾人的笑。   那张脸染上绯红,便如同在积雪里藏身的红梅,抖落薄雪后徒增媚色,要夺人心魄,摄人心魂,恍然间袁牧城差点又要轻信了那个惑人的笑,以为他与江时卿本就是一对在夜间互诉情意的爱侣。   “想要我,”江时卿将双手慢慢环上袁牧城的后颈,语气轻佻,“你拿什么来换?”   “你想要什么?”袁牧城低声问道。   江时卿环紧了双手:“我想……”   一根银针闪着冷光忽现,正夹在江时卿的两指间,直指袁牧城的后颈,仅差毫厘便要刺进肌肤。   袁牧城神色不动,依旧带着些不正经的笑:“这根针一旦刺进来,江副庄主可就前功尽弃了。”   袁牧城确信江时卿不敢动手,且不论他对自己是否有情,至少他现在还需要听从刘昭烨的指令,与靖平王府结盟。所以他最不能杀的人就是袁牧城。   见江时卿不再有所动作,袁牧城俯身在他那张微红的脸上轻落了一吻:“想清楚啊。”   江时卿毫不示弱地看着他:“你再放肆,这根针说不好什么时候就刺进去了。”   袁牧城笑了:“你哪儿舍得啊,咬人都不敢用力,还装什么心狠手辣的负心人。”   江时卿也笑:“我若舍得呢?”   袁牧城将环在他后颈上的手轻轻拉下,按向地面:“我人都在你房里了,还能怎么办,只能豁出去赌一赌了。”   随着夹在指缝中的银针滑落,清脆一声绽在夜里,江时卿浅笑:“二公子也滥赌啊。”   “深陷美人关,”袁牧城说,“不得不赌。”   袁牧城赌赢了,江时卿不会伤他,更不会杀他,但也不会任凭自己屈服于欲/念。   不待袁牧城再有机会亲近,江时卿踢开人自顾自地起了身。   袁牧城也跟着起了身,抬指蹭了蹭方才被江时卿咬过的嘴唇后,他说:“旁人打情骂俏时玩的都是柔情蜜意,副庄主非要与我争个你死我活做什么?”   “那二公子非要拉我陪你偷/欢做什么?”说完,江时卿径自往门边走去。   在他开门的那一瞬,一只手掌有力地覆在门框上,“嘭”地一声又将门合上了。   江时卿气得回过头,便有一个坚实滚热的身躯压了过来,将他笼在了门边。   袁牧城单手撑在门上,慢悠悠道:“我这人,越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要,你从了我这一回,指不定我就放过你了。”   江时卿抬头看他,笑道:“那往后我手里头还有什么筹码能拴住你这只爱咬人的困兽呢?”   闻言,袁牧城靠得更近,直把江时卿逼得无路可退,最后只能用后背贴着房门。   “你这人,果真心如蛇蝎。”袁牧城在他耳边说道。   江时卿轻笑一声,说:“不然若是二公子喜新厌旧,只玩了我一回便腻了,到时我找谁哭诉去?”   袁牧城稍稍退了退,直勾勾地盯着人:“那咱们多玩几回也不是不行。”   江时卿弯了眸子:“怕你不行。”   “我不行?”袁牧城压着声,却仍然难掩眸中即将溃不成军的热烈,他遭不住江时卿一次又一次的挑逗,胸膛更是起伏得厉害,索性直接把那人的腰身往里一箍,“没试过你怎么知道是谁不行。”   强势的吻胡乱落下,贪得无厌。   江时卿想挣扎,却也只是无用地锤了几下门框,含糊地骂了几句:“袁……骁……你混……”   院里,絮果正与何啸季冬聊得畅快时,忽闻房中传来几阵锤门声,转头一瞧,那门上模糊地映出了光影,依稀还能辨出是两个人影。   “里头什么动静啊?”絮果疑惑道,手里还拿着半块热乎的甑糕。   何啸瞅了一眼便明白了大概,忙回过头:“没事。”   “不行啊,我主子……”说着,絮果就要起身。   何啸立马按住了他的肩膀,劝道:“我家将军在里头呢,没事。”   见絮果不愿回头,何啸冲季冬使了使眼色。自上回见过那两人在书房里的举动后,季冬大概也明白此次里头是个什么情况了,看见何啸直冲她眨眼后,便说道:“主子们议事可能正聊得火热,情不自已便激动了些,我们没听见吩咐,还是在外头守着更妥当……对了,甑糕是不是得趁热吃啊。”   “啊对,”何啸接道,“若凉了就难嚼了。”   絮果忙把手中的甑糕喂进口中,又舔了舔发/黏的手指。见状,季冬拿了蘸水的帕子替他擦着,却问何啸:“何大哥,你方才说到靖方侯和千余名暄和军被铁狼军队围困在山谷里数日,那时是什么情况啊?”   絮果一听这个起了兴趣,便盘着腿乖乖地端坐着。   何啸看着他笑了笑,便继续讲述方才还没说完的故事:“当时靖方侯虽双腿不便,却还是坚持到前线作战指挥,尚在交战时,铁狼军队假意撤军,然后派人在暄和军撤退的路上准备伏击。主子当时也在行军队伍中,他觉得铁狼军队撤军太过蹊跷,便向靖方侯提出绕路撤退。可那时主子很不被人看好,虽上了战场旁人也不愿服他,说他这么做只会让军队消耗更多的物资和精力,所幸靖方侯最终决定兵分两路,让主子领百余人绕路,自己则带着其余人原路返回。”   “靖方侯可是在这时被困在山谷里的?”季冬问。   何啸点了点头:“没错,后来靖方侯和千余名暄和军果真中了埋伏,被逼退至山谷困了好几天。主子行了三日后已经绕过山谷到了汇合处,却寻不到大部队行军路过的痕迹,心中起了疑,便遣人回营通报,自己则带着剩余人折返。等到了山谷外,主子发现铁狼军队,便知晓靖方侯定被困在山谷中,可他所带的人数远不及对方,于是他就想了个法子。”   “什么法子?”絮果听得起劲,又亮起了眼睛。   何啸答道:“主子寻到敌军暂驻的营地后,刻意暴露了到此处侦察过的痕迹,让铁狼军队怀疑是御州营来的援军,然后主子又让将士们脱下甲胄,挂在马上拖行,巡视的敌军听见,以为此次援军人数众多,赶忙撤回通报。等到了夜间,将士们点起多个火堆,擂鼓吹号,就在这时,主子率百余人直袭敌营,铁狼军队以为御州营的援军突袭,士气大乱,慌忙撤退。”   季冬却疑惑道:“可我觉得这个法子虽可行,但应当很快就露出破绽了,铁狼军队真的能这么轻易被瞒过吗?”   “季姑娘猜对了,后来铁狼军队反应过来,调回头直追而上,可当时暄和军还未返回营地,两军遇上后便开始交手,但他们此次围剿的目的便是要活捉靖方侯。主子为了保全靖方侯,在冲出重围时被铁狼军队统领砍了一刀,最后援军及时赶到,铁狼军队惶惶而逃。主子带着靖方侯回到御州营的时候,背上还挂着那把弯刀。因为当时伤得太深,那道疤到现在还留着,就在背上。”   絮果对袁牧城陡然起了一阵仰慕:“将军好帅气啊——”   烛光倾出,三人身后的房门大开,絮果回身见到了江时卿,便唤了声:“主子。”   江时卿走出时眼尾都还泛着红,他冷着脸拉紧衣领遮了遮颈间的痕,又抿了抿被啃得发麻的嘴唇,才说了声:“絮果季冬,走了。”   言罢,他快步往大门走去,絮果忙提着食盒跟上:“主子等等我啊——”   季冬没有跟着,见人走了,便取下腰间的荷包递给了何啸:“何大哥,这是林梦先生教我调的熏香,安神用的。”   何啸愣了,双耳忽地烫了起来,胸腔里的心蹦得厉害。   “我先走啦。”季冬轻声道,说完便转头去追已经走到门外的那两人。   “季姑娘——”何啸忙唤了一声。   闻声,季冬回首看他,扬起的发丝染了月色,扫过那张干净的面庞。何啸觉得那姑娘比御州和阇城的风光都好看。   “我很喜欢。”何啸说。   季冬笑了,梨涡蓄着蜜意,清丽又俏皮,转而冲他挥了挥手,便携着打在她身上的月色走了。   “是喜欢手里的东西,还是喜欢送你东西的姑娘啊?”袁牧城拎着两坛酒自何啸身后缓步走来。   何啸忙挠头道:“主子,我那个……”   “行了,不用和我解释,”袁牧城往何啸怀中塞了一坛铁衣酒,“拿着,咱们回府。”   何啸拿了酒,才看清袁牧城的脸,那人瞧着心情畅快,只不过嘴上破了皮,何啸看那处有些发肿,便问:“主子的嘴怎么了,用不用上点药?”   袁牧城又用指节抹了抹嘴唇,笑道:“不用,挺得劲的。” 第45章 归家   =====================   翌日,听完徐玢和冯若平的议事后,许弋煦方才回房沐浴更衣,门外便有一记轻响传来。   陆修自门边走来,唤了声:“主子。”   许弋煦理好衣裳,问道:“怎么样了?”   陆修说:“侑国公这几日开始着手暗查卫柠战一案,昨日已派人去寻当时的柠州知州,寅王和益忠侯那边暂且还不知晓他查案一事,沙蛇那边我也派人过去煽动了,他们现在对益忠侯和徐太尉都不太信任。”   许弋煦漠然道:“冯若平和冯翰忙活了这么些年,是该有些回报了,眼下冯若平寻不到崔承又唤不动沙蛇,待到颜有迁查清真相后在明堂上昭告天下,不知我的好先生还能想出什么好计策可以供冯氏脱罪,也只有到了那时他才会知道,想扶一个与外敌勾结的叛王上位,是件多愚蠢的事。”   说着,他走向案边,挑了个苹果后便拾起小刀削着皮,问:“江时卿呢?”   陆修看着他有条不紊的动作,道:“江时卿近来出过几次门,但他身侧常跟着一个少年,那少年机灵,我没敢跟得太紧,不过有两回我都见到袁牧城和他往同一个地方去了。”   许弋煦用力不均,忽地削断了皮,他不悦地掸了掸挂落在指间的果皮,问:“什么地方?”   陆修垂首:“属下无能,有一回险些被袁牧城身边的副将发现,我便没有继续跟着了。”   “江淮川……”许弋煦念着这个名字轻笑了一声,而后又垂眸把剩下的果皮都剔得干干净净。   锃亮的刀面沾上了不少汁水,许弋煦微微抬手举着刀。淌着果汁的那面刀身轻蹭过下唇,余下清新果香。   许弋煦微微露出笑意,一双本该无辜的鹿眼霎时显出嗜血的贪婪,他抿唇回味着嘴上留的甘甜,低声道:“我的好哥哥啊,许久不见,你可千万不要做些让我不高兴的事啊。”   ——   这天是顾南行回阇的日子,钟鼎山一大早便在门边晃悠,老远看见顾南行驱着马车过来时,偏又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回到院里头报信。   “顾小子来了,”钟鼎山随手指了指,“外头呢。”   众人对钟鼎山那点装不在意的本事都心知肚明,也没挑明了说,便笑着一起到门外迎人。   顾南行才把马车停了,便从车上一跃而下,去掀了马车的帘子,先把里头的人都接了下来。   江时卿站在门边看着,见顾南行先领了个和季冬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下来,而后又牵着位蒙眼的公子,最后扶着的是一位乌发间嵌了不少银丝的妇人。   那妇人下车时往门边扫了一眼,视线独独在他和姜瑜身上停了片刻。江时卿觉得奇怪,但也没问,不过听了顾南行的介绍,他大抵能将人和名字都对上号了——那少年叫林颂,蒙眼公子名为易沁尘,而那位哑妇人,他们都唤她慈姑。   顾南行在门外同众人都介绍了一番后,又打了几句趣,便把人都招呼进了宅子里。   进门时,顾南行似是心不在焉,江时卿看了他几眼,低头却瞥见那人腰间别的酒壶已经快被他紧促的手指抠出了痕,便伸手轻按了一把他的手腕。   顾南行心头倏地跳了一跳,却只是扯着嘴角转脸冲他回了个笑,便带着人往前堂走了。   这回人多,把宽敞的前堂坐了个满。顾南行寥寥几句带过了与易沁尘和慈姑相识的经过,而后在介绍那少年时,也只说了他叫林颂,是易沁尘去寻大夫却没钱买药时遇见的,少年替他付了药钱,还说顾南行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那以后,少年便一直跟在他们身边了。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顾南行这回慈心大发了,竟往家里头带了这么多人。   前堂一片和乐,唯独姜瑜看着不太自在,没坐多久便先回房里去了。季冬坐在一旁也一直都没开口,她心里头其实不太喜悦,大概是因为她觉得顾南行当真不太想搭理自己了,连用来代替她的人都寻好了,还一次就寻了三个。   顾南行瞧出了季冬的心思,便走上前揽过她的肩膀,对林颂说:“这是我家姑娘季冬,那是淮川家的小子絮果。”   林颂忙对人行了礼,自他进门后,这是第五次行礼了。絮果见他有些拘束,便主动上前同他搭起了话。   季冬靠在顾南行耳边低声问:“主子,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人回来啊?”   “这个说来话长,不急,”说着,顾南行用肩撞了撞季冬,冲她笑了笑,“你们俩先领着慈姑和林颂在宅子里转转啊。”   紧接着,顾南行扶起易沁尘,又拉起坐在江时卿身边的钟鼎山直往外走:“淮川,借一借你的林梦先生。”   “诶你这小子,”钟鼎山又想骂人,可他还记得姜瑜同他说过的话,便压了怒气,“拉什么啊我自己能走!”   顾南行领着两人到他房中后,突然对着钟鼎山正经道:“林梦先生,您先替我瞧瞧沁尘的眼睛。”   见他诚恳,钟鼎山深吸一口气,道:“把我药箱拿来。”   易沁尘冲人行了一礼:“有劳林梦先生。”   待药箱送到后,钟鼎山便在屋里看诊,顾南行则乖乖地退到门外候着。他徘徊了好几圈,又靠在回廊上险些打了个瞌睡,听见房门响后闷头往前倒去,把自己吓得一阵哆嗦。   瞧见钟鼎山的身影后,顾南行跳起身就走了过去。   未等顾南行开口发问,钟鼎山开门见山,直言道:“有救,是因余毒未清导致的气血瘀滞,待拔毒之后要配上药物调理一段时日,每日再适当按揉双眼,如此下来,年前就能慢慢恢复一些了。”   顾南行面露喜色,当即一顿天花乱坠:“我就道咱们林梦先生妙手回春神医再世——”   钟鼎山赶忙摆手:“得得得闭嘴吧你,我问你,里头那秀气小子你哪儿拐来的?”   顾南行心虚地眨了眨眼:“芩州拐的。”   “你……”钟鼎山往房里看了一眼,而后垂头放低声音道,“你去芩州打听到消息没有?”   顾南行也跟着放低了声:“打听到了,这不就把人带回来了吗。”   “你走前不说去干什么,回来又带了一堆人,不知情的人指定被你弄得莫名其妙,”说着,钟鼎山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胸口,“你去芩州的事怎么不同他们也说说,害我心虚了半天。”   顾南行蹙眉为难道:“不好说啊。”   “眼下能说了吧?”钟鼎山看着他。   谁知顾南行忽然正色道:“能不能说我恐怕做不了主,得寻与川先生商量商量。”   钟鼎山仰起头,不满道:“嘿,不是淮川的事吗,怎么又和与川扯上关系了?起先吊着他们,如今又开始吊我了是吧。”   其实顾南行心里也乱得很,在芩州知晓了这个关于江时卿的秘密之后,直至今日回到阇城见到江时卿本尊的每一刻,他都在心里斟酌着该用何种方式把这件事说出来,又该对谁说,怎么说。   “不是,先生您谅解我一回,就先装作不知情,”说着,顾南行便往房里跑,“那什么,沁尘的医药费我往后在养老钱里补给您啊。”   “诶顾小子!”钟鼎山叫不应人,只好对着手里的药箱拍了一掌,“真是个臭小子。”   ——   刚过了正午,顾南行催着江时卿出门,借口是让他帮忙挑几套衣衫给今日刚到的那三人。江时卿猜到顾南行定是有话不方便当他的面说,便顺着顾南行的意出了门。   他出门也没同旁人说,独身走到市集后,便挑了个门面看着还算不错的布庄,在里头给宅子里的每个人都挑了两套衣裳,又差布庄的伙计帮忙送到江宅,而后一个人继续沿街逛了逛。   路过专门售卖文玩首饰的寻珍斋时,他停了步,想着眼下得了空闲,可以替两位先生再挑点物件,便转身抬步进了门。   江时卿在里头转了转,挑了件黄花梨手串和小叶紫檀笔筒,方才让掌柜包好两个物件,他又被列在显眼处的一串狼牙吊坠引去了注意。   那狼牙尚存血纹,饱满有力,带着与生俱来的嗜血天性。   他一瞧,便觉得这是袁牧城的东西。   掌柜见江时卿停步看了好一会儿,出手又阔绰,便在旁多说了几句:“客官好眼力,这狼牙是个珍稀玩意儿,半个月前才从御州运过来的,话说这牙是从雪山里头最凶的那只领头狼嘴里拔下的,串成吊坠挂在胸前定能消灾解难,保性命无忧。”   “在阇城见到狼牙确实稀奇,”忽有一清爽公子自身侧走来,看了眼狼牙吊坠便盯着江时卿含笑道,“公子对这吊坠感兴趣?”   “倒也没多大兴趣,想买而已,”江时卿看都没看身边那人,转头便对掌柜说了一句,“这玩意儿我要了。”   “好嘞!客官稍等。”掌柜应了声后便跑去柜台吩咐店里的伙计了,此时店里冷清,只余了两人。   江时卿还是没分给许弋煦一个眼神,只静静地细观着店里头的其他物件,全程不带一丝笑意,便又同寒天冻地里的冰窖般,又冷又硬。   许弋煦一直看着他,眼中透出品鉴宝贝的欣赏和热烈,却还有些摇尾乞怜的期待和讨好。   片刻后,江时卿忽然开口道:“方才在布庄外你便跟着我,什么意思?”   许弋煦闭眸笑了一声,带着微不可察的满足。原来江时卿看到他了。   在睁眼的那一刻,江时卿不偏不倚的目光直直地打在他眸中,许弋煦与他对视着,心头猝然升起跳动着的愉悦感。   纵使那个眼神是冷漠的,他也不在乎,只要江时卿看着他,他就有把握生团火把他的眼神捂热,不计代价。   “多年未见,你当真不记得我了,”许弋煦浅笑,轻唤道,“哥哥。”   他把最后两个字咬得亲昵,外表也伪装得很漂亮,就像个干净单纯的善人,就连笑容也是灿烂的。   可江时卿却从中觉出冰凉,而且是一种诡异到渗入骨髓的凉意。   “哥哥。”   这辈子只有一个人这么叫过他,还是在九年前钟鼎山带着重伤的他途经萦州的时候。   那时,一个满身血污的少年被他们搭救后便跟了他们好几天,可却在某天早晨突然不见了踪影,后来便再无音讯。   跟着他们那会儿,少年不依赖钟鼎山,也不跟着顾南行,独独每日每夜都要贴在江时卿身边,就连夜晚也要依偎在他身旁。   也不管江时卿发烧还是昏迷,那少年睡前总是要凑到他耳边唤好几声“哥哥”,才会乖乖地钻到他怀中入睡。   但那少年的亲近是不寻常的,江时卿当年便能感知到。那种亲近即便是放在与自己亲密无间的亲朋好友身上,都太逾矩。   “客官,东西都给您装着了,您拿好。”掌柜上前递了东西。   江时卿接过手,泠然道:“下回有话直说,不必跟着。”再也没应一句,他走到柜台前结了账,便离了寻珍斋。   许弋煦伫立在原地,看着那人自门边飘扬而过的衣袂慢慢消匿于人海,眼中的笑意跟着渐渐结上了霜。   “生分了啊。”他低语道。   --------------------   本章新人物   慈姑:先前在宫中侍奉茹嫔,后被毒哑,逃至芩州   林颂:17岁,先前偷易沁尘钱袋的小贼 第46章 踌躇   =====================   顾南行已经在回廊中踱了一炷香,在他不远处的便是姜瑜的卧房。   他知道自己迟早都会上前叩开那扇门,却不知该怎么往那边迈出步子。他从来都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却偏偏在这件事上拿不定主意。   在心里又默数了五十个数后,顾南行终于说服自己走到了姜瑜房前。   屈起的手指方才触到门板,那扇门却恰好开了。姜瑜站在门前,像是早就知道来人会是顾南行一般,没有半点惊异。   “南行。”姜瑜冲顾南行勾了勾手,示意他进屋。   顾南行见到人后,心里的顾虑反而放下了一些,便合上门跟着姜瑜往里走去。   姜瑜缓步行至桌前,停步肃立。他负手背身站着,像见不到前路也没有归途的孤影,止步不前又无路可退时只剩下了悲凉和沉默。   “你都知道了吧?”姜瑜的声音在寂静中独响。   顾南行看着那背影,沉默了片刻,觉得从前那个总浸于笔墨中的温润君子这么站着时,却让人看不明白了。   “先生说的是淮川的事吗?”他问。   姜瑜垂了头,道:“此次去芩州,你为的便是这件事吧?”   “是,”顾南行应得很干脆,“所以我也想问先生,这件事要不要和淮川说?”   姜瑜稍稍侧了侧身:“你有犹疑,是不是因为我身为知情人却将此事隐瞒了这么些年,所以你觉得不该说了?”   “也是,也不是,因为我还想问清楚,”顾南行顿了顿,“先生为什么要瞒着淮川?”   这个疑问在他脑中盘旋了许久,如今把话问出口后,他的心稍稍释然了一些。   姜瑜垂首摇着头,自嘲了一声:“说来惭愧,提起缘由,恐怕你们唤的这句‘先生’都要被糟蹋了。”   顾南行的心又沉回了原地:“先生何出此言?”   姜瑜闭眸沉默了许久,他在努力正视自己,可脑海中勾勒出的那个身影挥毫泼墨,高谈阔论,却还天天想着把没有称帝之心的人改造成他心中的君主,着实可笑。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淮川凭着复仇的信念活着,可我想让他当帝王,他若知道真相,或许会身负更多仇恨,或许会更不愿去夺帝位,而我看中的君主,恰恰不该有太多爱恨情仇,他应当狠心无情,才能稳坐君主之位,守住大黎江山……我起初不愿告诉他的原因,就是这些。”   “那如今呢?”顾南行问。   “如今,”姜瑜仰头喟叹道,“我惊觉自己是个俗人,除却政治理想,也盼你们安乐、盼晚年静好,可外敌侵我王土,战火烧我边境,内乱扰我朝堂,这苍茫天地之下的江山,何以强大,何以久安!”   那个身影在俯瞰山河大地,却不敢让世人看清自己的真面目,而那个原先伸手可触的朝堂,如今也只能出现在梦乡中了。姜瑜扶着桌面,一如被击碎了傲骨:“我放不下求了半生的辅政理想,可我也知道淮川不想当帝王,我不逼他了,也不想再骗他,可我扯不下老脸,许多话都不敢说出口,就怕他怨我恨我。”   顾南行看着那人独自撑靠在桌前扶额叹息的背影,看着窗外打进来的光影把那个人照得更孤寂更凄凉,却只能用沉默来回应。   姜瑜抹了一把脸,转过身说道:“南行,你若知晓自己敬爱的先生这些年对你的好都是在欺你瞒你,是想让你变成成全他理想的工具,你还能原谅他吗?”   顾南行垂了眸,九年的朝夕相处并非南柯一梦,他们之间的恩怨是非早就算不清了。   “我不知道,”顾南行如实答道,“但无论您起初选择留在鹤谷的缘由是什么,先生于我、于淮川都有教养之恩,我和淮川把您与林梦先生视作养父,来日也想尽心尽力报你们二位的恩情,若要将这些都算作恩怨的话,这些年已经说不好是谁在欠谁了。”   姜瑜咽了忍入喉间的热泪,一步一步朝着顾南行走去。   “南行啊——”姜瑜伸手拍在他肩上,哽着声垂头缓了许久,才加重力道又往他肩上拍了拍,“我知他至今都过得不快活,幼时遭骂,少时负仇,如今竟连半条命都损了,他本不必如此的。”   “同他说吧,”姜瑜轻声说了一句,转身挪着步踽踽行至桌前,垂头又哽了一声,“……同他说吧。”   ——   晚饭是慈姑领着季冬做的,季冬从小跟着阿爷,后来随顾南行到了鹤谷后身旁也没个女子作伴。往前她想寻个人互相依偎,却还要对姜瑜教导过的“男女授受不亲”生出几分忌惮,如今慈姑来了,她终于能同那些有母亲的女子一般,有人亲近,有人拥抱,自然也就开心。   而慈姑年过半百尚未成家,大好青春葬在先前遭的半生悲苦中,常常感伤,她本就心肠软,眼下见到季冬这样的小姑娘更是心生怜爱,于是两人才处了一日便已亲近得如同亲人一般了。   用过晚饭后,江时卿把手串和笔筒分头往钟鼎山和姜瑜房中送去,便独自回了自己的卧房。   一个精致的红檀木盒敞着静放在桌面,江时卿靠在窗沿默然望了许久。那狼牙瞧着醒目,混着烈日和浓血的味道,亦有立在山巅嚎叫的倨傲。   他鬼使神差般地屈服于这种带着阳光和山风的野性,如今又生出避讳之心,只敢远远地看着它。   就如同他靠近袁牧城后,又要胆怯地往后撤退几步。   他总觉得袁牧城身上的光芒太热烈,他向往了许久,再次触碰到时还试图把这种热意带到自己躲藏着的阴暗地府中,却发觉这种光只能留在人间。   所以他带不走,便干脆就不要了。   “啪嗒”几声,打下的雨滴砸在屋檐,向下四溅。   落雨了。   江时卿将手伸至窗外,捉了几丝清风,接了几粒碎雨,竟也把从袁牧城那里偷来的一点暖意都拋到风雨中去了。   他扣下盒盖,背朝榻边屈身入睡。淅沥雨声响了半个长夜,江时卿半张脸都埋在被褥中,却睡得异常安稳。   他梦见自己被一只大狗卷在绒毛中,一整夜感受到的都是温热的呼吸和起伏的胸膛,那些厮杀中的怒吼和飞溅的鲜血都与他无关,对他的嘲笑和辱骂也一同被碾碎在大狗的脚掌下……   雨声歇,漏声长,竟是一夜安眠。   ——   白日里阴云满天,不多时,雨又续着昨夜那波劈然落下。   “落雨了。”易沁尘侧坐窗边,喝完钟鼎山配来的药后,含着苦味说了一句。   顾南行收了空碗,把一颗蜜饯塞进他嘴中,说:“昨夜就落了,还溅了些到廊下,现在外头地湿,你走时得留心些。”   易沁尘笑了,对着顾南行的方向轻唤了一声:“南行。”   顾南行转头:“怎么?”   易沁尘伸手往身前扬了扬,没碰到人后便收了手放在膝上,说道:“就叫叫你。”   顾南行放了手里的碗,往他那侧走去,背身靠在窗台处说道:“阇城不比芩州,你别什么人都信,傻愣愣地背我回去还把自己磕出一身伤也就罢了,林颂就替你付了个药钱便又把人往家里头带,待你这双眼治好了,我非得带你好好认认人。”   “我这双眼是看不见了,但还算换回了两次好运气,往家里头带的都是好人。”易沁尘扬着嘴角,单纯得不染尘灰,顾南行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想起在芩州那会儿,顾南行便心有余悸。那晚他烧得昏头转向,被易沁尘背回了家中,待到再醒时,却发现林颂就靠在他床边睡着。再一细问,他才知原来易沁尘都不知道林颂便是偷了他两回的那个小贼,只听林颂说要寻人报恩便把他带了回来。   直至今日,易沁尘也仍不知林颂原先做过什么,还以为他跟在身边只是为了报顾南行的恩情,再加上他心里还记着林颂替他付过药钱,于是又理所当然地认为林颂就是个好人。   顾南行也没戳穿,想着若林颂真能改过,借着报恩的名义对易沁尘偿还些自己的愧疚也好,便把林颂带在身边了。   “傻子。”顾南行轻声说了一句,便弯腰蹲在了易沁尘的面前,带着那人的手寻见了自己的脸庞。   顾南行领着他的手从额头摸到下巴,而后松了手,说道:“记着了,我长这个模样,往后瞧得见了可别把我认岔,像我这种好心的坏人不多了。”   易沁尘浅浅地笑了笑,便顺着那轮廓又重新细抚了一遍。那人温软的指尖从眉头划过鼻梁,又慢慢抚过唇角最后落在了下颌,顾南行感受着这阵细腻的触摸,心里那阵朦胧的感觉忽然炸开了,待云雾消弭之后现出一片从未有过的清晰。   他直愣愣地望着易沁尘,却听着那人笑言道:“剑眉星目,一点泪痣,鼻高而直,公子乃富贵乐天之相,纵前尘孤苦,也必能渡过劫难,日后定然福泽深厚,家室圆满。”   像是着了魔一般,听完这段话后,顾南行盘腿坐在地面,将下巴搭在了易沁尘的膝头,而后牵过那人的手,说:“再摸摸,我瞧你还能摸出什么名堂来?”   易沁尘愣了愣,便又上手在他眉间抚了抚,说道:“公子眉头有痕,心中愁闷,想是有琐事烦扰。”   其实易沁尘一直都知道他有心事。   被戳中心坎,顾南行乍觉身侧有了个依靠,就如同独困于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时,他忽然寻见了一叶小舟,撑船之人伸手将他拉上了船,要载他远离困着他的这片海域,游向岸边。   “沁尘。”顾南行握住了那人的手指,低声唤道。   易沁尘应道:“嗯?”   顾南行直起了身,说:“若有个人在不明不白中活了二十余年,你知道真相后,会告诉他吗?”   易沁尘想了想,回道:“若他过得不如意,为何不告诉他?”   “因为他知道真相后,也并不会如意。”顾南行说着,回想起这些年江时卿每一回毒发却又带着仇恨爬回人间的模样。再多揽一道仇恨在心里,他不知道江时卿会做何选择,毕竟这种活法真的太苦了。   易沁尘依旧温和:“既然都不如意,何不让他活得明白一些?”   顾南行静了片刻,又道:“可若是他知道真相后,还是觉得不明不白时会好过一些呢?”   易沁尘轻轻叹了一声:“你虽替他想了这么多,但你给过他选择吗?有些谎话一旦说出口,便要做好随时被揭穿的准备,到时他不仅要承受知道真相的痛苦,还要再多忍受一份被人欺瞒的苦楚,当真会好过一些吗?”   不会好过的。自江时卿来到这世上的那刻起,便注定这辈子不会再好过了。   顾南行想着,怔了许久,便又听易沁尘放轻了声音,道:“你没把握能瞒他一世,便不要瞒这一时了。”   --------------------   “雨声歇,漏声长”改自张元干《浣溪沙·一枕秋风两处凉》中的“雨声初歇漏声长”。 第47章 当年   =====================   傍晚雨点坠得急速,撞在土里翻出了一阵湿哒哒的青草味。春雷钻在雨中忽然冒出头,惊了个声,絮果吓得抖擞,往江时卿房中摸去时,还非要带上个林颂。   今日姜瑜在书房里闷了许久,江时卿便只留在自己房中翻着书本。眼下絮果带着林颂叩开了门,他便铺开纸张,让他二人坐在一旁练字。   絮果不爱动笔,坐着坐着就自顾自练起了手上功夫,等练得乏味了,转头去看林颂时,却没忍住赞了一声。   江时卿闻声凑近去看,见林颂一手字写得漂亮,不禁夸赞了几句,但心中自然也对这少年的来历多了几分疑念。   又过一个时辰,字练得差不多了,江时卿又想寻几本书来给他们俩解乏,才准备离身去书房一趟时,他却撞上了正想叩门的顾南行。   “什么事?”江时卿问。   顾南行面上不见表情:“淮川,咱们谈谈?”   虽不知是什么事,但江时卿应了,便随着顾南行往书房走去。   路过窗外时,江时卿用余光瞥见里面坐着不少人,再联想顾南行回阇之后心事重重的模样,这几日一直在作怪的不祥感又在心间涌动。在顾南行推门的一刹那,江时卿伸臂按住了那人的肩膀,问道:“今日谈的是谁的事,缘何请了这么多人?”   顾南行没回身看他,只侧头拍了拍按在肩上的手,道:“过会儿就知道了。”   二人进了书房,里头坐着的其实只有钟鼎山、慈姑和姜瑜三人,面色却一个比一个还凝重,就这么相对无言时,只叫人觉得隆重又肃穆。   两人行了礼,便依着靠边处坐下了。风雨潇潇,润着天地却少了些柔和。雨声把五人笼在肃静无声的书房中,像在等待一场迟迟未到的审判。   顾南行的目光落在窗外,迟疑了一阵才转到屋里,待他环视一圈后,便开口道:“今日请各位过来,不是有事商议,是我有话要说。”   今日顾南行寻上门时,非要钟鼎山把药箱一同带着,那时钟鼎山心里便有了数,他知道顾南行定是要讲芩州打听到的事,可既然要备上药箱,想必是件极不妙的大事,便把手背到身后掖了掖藏着的药箱,没出一点声,只待着顾南行开口。   见无人应答,顾南行不再多言,直接切入正题:“我此番在芩州待了个把月,是因为收到仲秋送来的消息,也是为了寻慈姑问清楚一些事。慈姑往年在宫里侍奉茹嫔,后来遭遇太皇太后毒杀,被暗卫首领救起后便逃至芩州,虽捡回了性命,却也被毒哑了嗓子,又因为慈姑自小是被卖入宫中的,先前在杂役坊专做粗活,受人欺负险些丢了性命才被茹嫔带回宫里,所以她没摸过笔墨,更不会写字,但能认字。”   顾南行同慈姑对视了一眼,五指屈着攥紧了腿上的衣衫:“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慈姑在书上一个字一个字指出来后拼起的话,如今也无从考证,信不信全由你们自己定夺。”   气氛低沉得奇怪,江时卿抬眼打量着每个人的神情,却发觉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回避他。可那些避着他的眼睛分明还在暗地里窥视着他,静静地看他一个人不明所以地在原地里圜转。   江时卿预感到了,顾南行要说的话与他有关。   暮色伴着阴雨降下,此时屋里点起了灯,顾南行坐在烛火撑起的光亮中缓缓开口:“二十五年前,茹嫔得先帝恩宠,喜怀龙胎,可茹嫔与阑王曾是青梅竹马,而阑王身为先帝的兄长,才气武略双全,早在夺嫡之时便有不少朝臣相助,太皇太后对此介怀于心多年,自茹嫔怀胎后,甚至怀疑她腹中怀的不是先帝的骨肉。当时太子之位尚空,先帝膝下虽已有了八个皇子,但在后宫中他却偏宠茹嫔,于是茹嫔腹中的那个孩子便成了太皇太后的心头之患。”   江时卿起了疑。慈姑出身杂役坊,无法触及前朝,亦无法靠近太皇太后,这些话若出自她口,太不合理。   于是他转过头,看着顾南行,问道:“慈姑既是杂役坊出来的宫女,未得诗书笔墨浸润,又未经朝政,如何理清当时的朝局,又如何揣测太皇太后心中所想?”   顾南行哑了声,没有答话。   “是我同南行说的。”姜瑜忽然开口。   江时卿一时怔然,却见姜瑜垂眸冲顾南行点了点头,道:“继续吧。”   顾南行继续道:“茹嫔怀胎之时,太皇太后本欲用藏红花让茹嫔滑胎,但最终因慈姑发现及时才未得逞,而慈姑也因此得罪了太皇太后。后来太皇太后想法子将慈姑调到自己宫中,又弄了一出事端,诬陷慈姑盗窃她宫中的财物,并以此威胁慈姑,让她在茹嫔生产那日,偷偷将她所产的孩子闷死,然后再对外称茹嫔所生的是死胎。慈姑假意答应,又不敢直接寻茹嫔说此事,恰巧……”   顾南行迟疑了,亦不敢抬眸去看任何人。   姜瑜知道他的顾虑,很快便接过话,说道:“恰巧有段时日,二皇子身染疫病,慈姑被指派过去侍奉,那时我还是太尉程源君的学生,任职礼部侍郎,有一日受了卫旭王之托,进宫探望二皇子时,遇见了慈姑。慈姑约莫是听见我提到了离芳长公主,便寻机会同我说了太皇太后要在茹嫔临产之日动手一事。”   当“离芳长公主”这个已经消匿多年的称谓再次惊现耳中时,江时卿已然猜到了故事的走向,他撑着双眼却怎么也聚不起失焦的视线,双眸一时忘了眨动,竟就这么生出了强烈的酸意来。   在衣袖下的十指已在掌心攥出了痕,江时卿不顾痛意,低声问了句:“离芳长公主和茹嫔,是什么关系?”   姜瑜终于转头去看他:“她们二人自幼一同长大,情同姐妹,自打茹嫔入了后宫,离芳长公主恐她孤寂无伴,便常到宫中寻她。”   “后……”钟鼎山亦是猜测到了大半,支吾道,“后来呢?”   姜瑜继续说道:“事关龙胎,又牵扯太皇太后,尽管言之无据,我也还是去了一趟卫旭王府,将此事告知了离芳长公主。离芳长公主便寻了个机会,以到庙中祈福保胎为由,见了茹嫔一面,并同她说了此事,最终二人决定,在临产那日,从宫外寻一死胎。离芳长公主以陪产为由趁机将死胎带入茹嫔宫中,而后再将孩子对调。”   一声惊雷截断了姜瑜的话,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顾南行说道:“生产当日,慈姑被太皇太后送到茹嫔身侧助产,离芳长公主也顺利进宫,可那日太皇太后另派自己的亲信在旁盯梢,对进出茹嫔宫中的人都要搜查一番,离芳长公主也不能除外。孩子留在产房无法带出,茹嫔便让长公主从后门进到院子等候,随后打翻了寝宫内的所有烛台。后宫走水,长公主才得以趁乱将孩子带出,而慈姑事后便又回到太皇太后身旁侍奉,多年遭苦。直到十一年前阑王病逝,太子坠江,先帝悲痛欲绝,太皇太后恐先帝会因此察觉当年茹嫔和九皇子之事另有隐情,意图毒杀慈姑灭口,可就在动手之时,暗卫首领谷清和碰巧撞见,便出手阻拦,慈姑被毒药伤了嗓,但保下了性命。”   慈姑垂头静坐了许久,待顾南行止了声,她便跪地伏身冲着江时卿拜了一拜。待到她再抬首望向江时卿时,一双眼里满蓄热泪。   她欠着茹嫔一个恩情,因此她盼着那个孩子活着,如今也终于盼到了。   可江时卿却没有反应,只一动不动地僵坐在原地,双眼木然。   姜瑜含着痛意望着正被抽出魂魄的江时卿,说道:“长公主本在出宫之时差点遭亲卫军拦截,是我出面解的围,最终长公主把孩子带回府中,养在身侧。后来,阇城内盛传,茹嫔产下死胎,万念俱灰,便携同九皇子共焚于那场大火,离芳长公主为缅怀茹嫔和九皇子,抱养一弃婴,取名……”   姜瑜闭眸道:“吕羡风。”   屋檐将雨水挡落在外,却滴滴都砸进了江时卿的心脏。   贱骨头,野杂种,拔了毛的野鸡,见了光的耗子……   什么恶心的话他都听过。可再恶心他听完后都当做泔水咽下去了。   那些天潢贵胄高摆着姿态踩着他,挑弄他的脸颊还一口一个“婊子”地轻贱他。对于他们来说,他就只是个长公主捡回来的玩意儿,不是人。   茹嫔用性命为他换了一场重生,他得到的却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生活。   离芳长公主和吕晟倾尽所能弥补他本该拥有却又失去的一切,却不知他私下里遭过多少辱骂和虐待。   日复一日,直到他不再是吕羡风,也依旧是个败絮其中的活死人。   做不成光明正大的人,他就本该……   本该死在襁褓中。   江时卿想着,失笑了一声:“怪不得。”   怪不得吕羡云和吕羡鸿都有先生在家教导,他却能同那些皇亲国戚一起到国子监入学。   怪不得姜瑜收他做学生,让他称刘昭烨一声师兄,还一直问他要不要做帝王。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可姜瑜骗他。   在西境相遇时,在问出他名叫吕羡风时,姜瑜就在骗他。   “所以先生您一直都知道,”江时卿慢慢抬了双目,眼中没有一点光彩,“又或者说,您是因为我叫吕羡风,才收我做的学生?”   姜瑜咬齿忍着颤声:“淮川……”   江时卿扶地起身,丢了魂般朝姜瑜挪近,在走到他面前时却无故软了腿,跪着扑倒在地,姜瑜倾身扶住了他,却只感知到那人凉得发冷的手指正紧紧地攥着他的小臂。   “先生九年教养之恩,淮川未曾有一日将其抛诸脑后,承蒙先生深恩,我没有怪罪也没有怨恨,如今只想问一句,”江时卿面色苍白,独独双眼红得可怜,他顿了顿,声音愈发颤抖,“您为我赐名冠姓之时,想的是让我改头换面重获新生,还是想让我取代刘昭禹变成您眼中那个万人之上的帝王?您教我诗书谋略之时,想的是助我报仇雪恨甘心瞑目,还是让我搅弄风云,介入朝堂?”   他很想听到姜瑜否认他。这些年他助姜瑜辅佐刘昭烨,厌恶杀戮却满手沾的都是人血,只为了将这谒门庄壮大,让刘昭烨能拥有一个既可以收集情报又能招揽到高手贤士的精英组织。   他以为姜瑜一开始也是真心待他的,所以像只跛了脚也要跑到主人面前晃尾巴的狗一样,就算腿上的伤口很痛,也要努力跳起来去够主人的手,替主人看家。他从来都没想过主人把他捡回家只是因为看出他原来是匹狼,想让他咬死自己的同类还山野一片安宁,然后再利用他珍贵的皮毛换回金银珠宝赈济天下。   “……先生对不住你,”姜瑜怆然涕下,“我姜瑜,对不住你。”   锁在姜瑜臂上的手忽地松了,就同被卸了骨般,倏然滑落,而后坠在衣袍间。   江时卿已经被损得七零八落了,他失了魂,便真的成了一具尸骨。   “先生无愧于我。”许久的沉默后,江时卿淡淡地说了一句,而后跪地郑重地冲他叩首,便兀自往门外走了。   “淮川!”姜瑜唤不回他,伏地埋在衣袍间呜咽着,到最后却也只剩绵绵不绝的悔意还在随着心跳颤抖。 第48章 同沦   =====================   大雨仍在冲刷,将栽种在廊边的花草树木打得颤乱,叶片上盛着的水珠在灯笼的映照下恍若粼粼碎光,可惜落到地面就灭了。   袁牧城方才擦完湿发,肩上挂着块湿布便出了浴堂,往卧房走去。   雷电穿过厚重云层,吞噬一道黑暗后映亮了雨夜。在那几秒的闪烁中,袁牧城半脸迎光,暗眸中却猝然多了种凶狠。   雨中有人。   他行至房门前,顿步侧望,那点狠意却被雨中的身影搅得稀碎。   江时卿隔着雨幕与他相望,卸下伪装的身躯潦倒又狼狈,就这么敞露在他眼前,像要被风雨打散,直至灰飞烟灭。   袁牧城看不清他的眼神,转身推开房门,随手捞了件衣裳撑在头顶,便冲进雨中把人揽在身侧带到房里。   就这么一去一回的功夫,用来挡雨的衣裳已经被浇透,重重地垂在手臂上。袁牧城扯了湿衣裳,随手丢到一边后,寻了块帕子轻轻往江时卿的头顶一盖,说:“下雨也不知道要打把伞,疯了吗?”   可江时卿像是没听见一般,伫立着半晌不动。袁牧城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模样,顿然觉察出异样,便抬手掀了蒙在那人眼前的帕子,俯身去寻他的眼睛。   雨滴自江时卿的发梢垂落,沿脸颊向下淌着,就连双眼也都被雨浇得湿淋淋的,着实可怜。   袁牧城用指腹替他抹去了糊着双眼的水珠,才用指节轻轻戳了戳他的脸蛋,轻声问:“怎么了?”   江时卿慢慢缓回神,可抬起来看着他的那双眼睛还在恍惚。沉默片刻后,江时卿突然开口问了他一句:“好笑吗?”   袁牧城不明就里:“什么?”   江时卿眼眶还泛着淡淡的红色,神色却很平静,他看着袁牧城的眼睛,又问了一句:“我好笑吗?”   袁牧城与他对视着,却全然不见那人眼中的神采,便隔着帕子抚了抚他的后脑,说:“被雨淋成这个模样,不会是为了过来问我这个的吧。”   未待江时卿回应,门外突然起了叩门声,何啸随即推门而入:“主子——”   本以为袁牧城此时该是一个人坐在房中,哪知进门后会看到这番情景,何啸即刻停步背过了身:“我不知道主子房中有人,冒昧了。”   袁牧城直起身,问了句:“什么事?”   何啸稍稍侧着头,答道:“方才絮果带着一位公子到府外,问江公子是不是在咱们府中。”   闻言,袁牧城低声对江时卿问道:“顾南行?”   江时卿点了头,袁牧城猜到江宅里约莫是出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便转身同何啸说:“同他们说淮川在我府里,明日我再把人送回去。你走时顺便让人去准备点热水和澡豆送过来,要快些。”   “好。”答完,何啸合上门后便快步走开了。   待何啸走后,袁牧城在桌前拖出条凳子,让江时卿坐着,而后转到他面前,拿过盖在他头上的帕子,背靠桌沿替他拭着湿发。   “有话要同我说吗,”袁牧城说,“还是我问你答?”   江时卿一脸漠然:“不想说。”   袁牧城轻淡地笑了笑:“那就等你想说了再说吧。”   一块布被擦得湿皱,袁牧城正想着要不要再换一块时,垂眸瞧见江时卿蹭着泥渍和尘垢的衣摆,便随口问了句:“方才怎么来的?”   “翻墙。”江时卿答道。   袁牧城笑了一声:“初次到我府上就这么熟门熟路了,副庄主学我翻墙学得挺快。”   江时卿抬眸看了他一眼,像只落水后被他捞起的狗崽,瞧着双眼澄亮,惹人怜爱。袁牧城放轻手中的力道,忍不住搓了一把他的脑袋。   脑袋被无缘无故地蒙在帕子里头揉了一通,江时卿一时发懵,方才回过神,头上的布又被人掀开。   “来,猜个谜,”说完,袁牧城把手中的帕子一撤,抻腿又勾来一条凳子,踩着凳面支起条腿,将手肘搭在膝上,俯身瞧着江时卿笑道,“江淮川翻墙,打一词。”   江时卿拨开被袁牧城搓乱的头发,冷语道:“不猜。”   袁牧城好似早就猜见他会这么说,便让了步,又与他换了种玩法。他双手握拳,伸至江时卿面前,说:“那我左右手各代表一个答案,你选哪个?”   江时卿挪开了眼,默不作声。   袁牧城瞧着那模样又爱又气,便用两个拳头将那人的脸颊推起,而后像揉面团般对着那人细滑的脸蛋作怪地揉了起来。   江时卿被他这么一拨弄,心情顿时有了起伏,便在那阵揉搓中胡乱叫了声:“袁骁安!”   袁牧城无赖地笑着,停了手,而后将两个拳头重新放至江时卿面前,不依不饶地冲他问道:“左还是右?”   江时卿无奈,便随口答道:“左。”   “左手,”袁牧城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那只摊开的左手转而便去捏了江时卿的脸颊,“左手叫嫁狗随狗。”   江时卿任他捏着脸,丢了句:“右手不会是嫁鸡随鸡这种无聊的答案吧?”   “那不是,”袁牧城不以为意,随即摊了右掌,说道,“右手叫夫唱妇随。”   说着,那手也不安分,又要去捏江时卿的脸。江时卿一把挡住了他的手,脸上现了些笑意:“幼稚。”   袁牧城倒不似方才那般不正经,牵了那只拦着他的手,便在江时卿面前蹲下了身,带着柔意盯着人:“也挺好逗的嘛,这不就笑了。”   ——   热水灌入浴桶,乍然升起温热水汽。白茫无声,独独笼罩着二人,将里外分隔成两个世界,屋外是雨打风吹的惊骇,屋里却朦胧迷漫的安然。   袁牧城将一套干净的衣裳搭在架上,而后伸手去探了探水温,说道:“衣裳是我的,给你约莫是大了些,但穿着睡一夜也不必这么讲究,你凑合凑合。”   江时卿赤足站在浴桶旁,一言不发地盯着那热水出神。   袁牧城看了眼他:“你若觉得不便,我出去等。”   江时卿没答话,伸手撩了波水,便开始解着腰带。在扯衣领时,那人的动作有些粗野,也才多扯了两把,便在那细腻白皙的肌肤上留了道泛红的印,袁牧城不敢多看,便背着身坐到窗边去了。   宽衣,下水,沉身,擦拭。   袁牧城咽了咽热得发干的嗓子,沉着得像个清心寡欲的君子,思绪却跟着身后那人一同去了。他一边被水声勾得心头发热,却又要隔窗侧听雨声妄图浇灭躁火,夹在此间进退两难。   江时卿沉在水中狠狠地搓着自己的身子,从脖颈到足踝。可他那些阴暗的过去,连同吐着苦药和血水时那副肮脏又卑劣的模样,怎么也洗不干净。   他忽然失了力,便抬头去望不远处的那个背影,却如同被阳光灼了双目般退缩了,他捂起双眼,竟就这么无声地失落了起来。   许久不闻身后传来声响,袁牧城试探性地问了句:“水凉了吗,要不要掺些热的?”   话语刚落,他便听江时卿从水中起了身,又等了片刻,估摸着他差不多将衣服穿上后,袁牧城便准备到书房应付一夜,于是他起身说道:“今夜来不及整理客房了,你先睡这儿。”   言罢,袁牧城走向了门边,却听江时卿压着声问道:“去哪儿?”   袁牧城转头看他,却见他衣襟还未合起,正垂头寻着衣带。那身宽大的衣袍不合身地搭在那人肩上,被掩住的地方都是让人翻涌的浪态。   真要他的命。   袁牧城朝他走近:“怎么,不舍得了?”   江时卿手间寻不清衣带,手足无措地看着他,那双眼里竟真有了几分委屈。   袁牧城伸手去拉他身侧的衣带,灼热的手指无意与他相触,江时卿退了一退,转过了身,却不料袁牧城忽地将手箍在他腰间,从背后搂了过来。   “躲什么,”袁牧城靠着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替他理着衣带,“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那人连左右衣襟哪边在前哪边在后都是乱的,却还揪着条衣带不放。   袁牧城耐心地帮他理好衣襟,语气柔和:“左右都分不清,在想什么?”   袁牧城的呼吸打在江时卿的侧脸,是热的。江时卿感受到能摒退寒意的热度,渐渐松了缠着衣带的手指,把自己全然托付给身后那个有力的臂膀。   他又要沦落成一只靠讨宠来求生的流浪狗了。   最后一根衣带系好,袁牧城正欲把手收回,却被那人冰凉的手指附着扣在了原处。   “你不会只有咬人的能耐吧。”江时卿低声道。   袁牧城心头微动,目光中的狂热一点一点重新聚起,他缓声道:“这时候挑我打趣,不怕我一个不开心就把你推到外头淋雨去?”   “不用你推,你想看我可以淋给你看。”说完,江时卿便要脱开他的手。   袁牧城骤然收紧手臂,把人死死锁在身前,语气已然没了冷静,像被触到防线后就要开启厮杀的猛兽,满是凶性:“大半夜翻墙闯门,又想全身而退,得过我首肯了吗?”   江时卿不动了,袁牧城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侧脸,耐着声在他耳边低语道:“江淮川,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走我不拦你,但你若留下来,这次我就不会放过你了。”   “那就别放了。”江时卿说。   一句话直传耳间,袁牧城心脏骤缩,一时分不清是不是错觉,他稍稍退了退脸庞,想去看清怀中那人的神情。   江时卿双眼淡漠,眼尾蓄红,似是孤注一掷又像自暴自弃一般,他转头在袁牧城脸上落了个吻,说道:“别放了。”   暗夜任由疯狂滋长,打碎一个人的同时,还拉着另一个人陪葬。   两人的理智崩溃在雨夜中,衣衫坠地,青丝缠绕,那些细碎又亲近的声音在黑夜中被烈火烧尽。他们抛出爱恨容纳彼此,取悦彼此,比原先更加欢愉,更加沉沦。   江时卿眼中看不到一点正常的欢愉,他把人抓得很紧,仿佛在黎明到来之际会被拉回阴冷的地府中。可地狱够暗了,他想感受人间,所以拽着把光就往身上揽。   袁牧城夺下了猎物的领地,追着那气息颠簸不止,最终在耳鬓厮磨中拥他入眠。 第49章 辞别   =====================   雨声不知在何时已平歇,屋里烛影也随着最后一缕轻烟退散,唯剩未褪的情’热还在余韵中缠绕着未能脱身的两人。   余温尚存,江时卿身上的红痕还在隐隐发烫,发丝夹着薄汗贴在肩背上,像流动的藤条,顺着脊背向下蔓延,与自下而上浮动的羞耻感碰头交汇,生出更难消散的热意来。   他拨开散发,粗粗地拢了那件宽大的衣袍,便伸腿把被褥都踢到了床脚,然后蜷着身子缩到最里侧,躺着不动了。   袁牧城摸了摸他的手脚,感觉还是凉得很,便伸臂把人拖到身前搂着,临到入睡时还要恋恋不舍地去蹭他的肩窝。   江时卿被那人的气息围裹着,恍然间瞧见万马奔腾于广阔平原。他意气风发地骑在马背上抓着山风,追着一个背影向落日西行。马蹄远去,昔日那些不光彩的过往湮没于尘沙中,他挥手向故人告别,了身脱命,再不经喋血沙场,再不背血海深仇。   梦里的他也是嗅过烈日的人,伸手去捞那束透过云层打下的光时,不会觉得刺眼。   可他追了很久,在黑夜到来之前还是没能跟上那个背影,只能迷失在原处,等着腥血渐渐涌到鞋边。兵戈声再次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他看见吕晟扶起长刀撑地而起,却被一支长矛刺穿了胸膛……   酸意泛上,直冲鼻腔,热泪瞬时滚出,越过鼻梁划出一道水痕。   江时卿醒了,睁眼时袁牧城正贴在他侧颈睡着,他伸指轻轻拨开袁牧城的手,离身时决绝果断。   他入了世俗,染了欲望,只为了当这一晚上的活人。   足够了。   所以自他以一种低下的姿态求取这场温存起,便也决定了,他只会求这一次。   ——   何啸方从门外回到院里,便先撞上了迎面走来的袁牧城。   “江淮川呢?”袁牧城逮到他就问。   今日袁牧城醒时摸不见人,心头空得像被凿了个口,语气也掺着些急躁。   何啸今早瞧见江时卿的那一眼便知晓昨夜这两人发生了什么,眼下见袁牧城心急,就如实相告了:“今早江宅传来消息,说姜太师要离阇,江公子便借了匹马,出城了。”   “离阇?”袁牧城蹙了蹙眉,即刻往大门走去,“去了多久?”   何啸跟上:“江公子前脚走的,主子你后脚就出房门了。”   “备马。”   ——   一匹骏马踏蹄迅疾越过城门,将沿路积起的水凼踩得四处飞溅。   袁牧城稳坐马背,迎着清凉山风直追而上,他在御州驯马的本事不逊于袁皓勋,未及多时便在山路间捕捉到了江时卿的身影。   他的心思已经陷落在那人的身上了,方才他只是听闻江时卿借马跑出了城,心就慌了一大半,甚至都不知道姜瑜为何要走,他便跟着追了出来。   他以为昨夜那场欢愉里的败者是江时卿,却在找不到江时卿的那一刻才意识到,他已经把自己全都搭了进去。   因为他在害怕,害怕江时卿一声不响便失了踪影。先前他失去了温豫,后来又失去了成为江湖客的自由,他不允许自己再失去江时卿,所以他要亲眼看着那人安然无恙地回到他身侧,不能有一点差错。   “驾——”袁牧城手攥缰绳,将马赶得更快。   两匹马一前一后在山间逐行,匆匆路过某处,留下一串蹄响便又重新没入转弯处,重复着颠簸。   另一头,顾南行和钟鼎山带着季冬和絮果站在弯绕的山路间目送姜瑜。   姜瑜头戴帷帽,从顾南行手中牵过马,与众人回首挥别:“诸位便送到这儿吧,山高水长,总有机会再见的。”   季冬往他手间递了个包袱,说:“这是江主子前几日替您选的衣裳,您带着吧。”   姜瑜一滞,接过包袱后抚了抚,便往肩上背了。   钟鼎山的眉头自昨日起就没舒展过,看着姜瑜跨上马背,他没忍住喊了一声:“与川——你往哪头走,是去御州还是哪儿?”   姜瑜调回了马头,答道:“先往御州走吧,走走停停,说不准哪天又回鹤谷去了。”   顾南行回身瞥了一眼:“先生,再等等吧,淮川就要到了。”   往日姜瑜每回要走时,都不是这个场面,因为那时他们都知道,姜瑜不论去多久也一定会回来。可这一次,絮果总觉得姜瑜是真的要走了,心头便直泛酸,他又想到江时卿赶来时若看不见人,定会难过,于是跑上前拉着姜瑜的袖袍,恳求道:“是啊,先生您再等等吧。”   姜瑜垂头看他,所有神情都掩在了帷帽之下:“不了,你们替我同淮川——”   马蹄声重,掀得山间草木窸窣作响,江时卿乘风自远处而来,身后还跟了个袁牧城。   姜瑜抬首望着渐行渐近的那个身影,情难自已,声音都发着哑:“……淮川。”   江时卿收紧缰绳,跳下了马,那身衣袍还带着昨夜在雨里蹭上的污渍,挂了不少风尘。他朝前行了几步,便顿了足,只是遥遥地望着姜瑜。   姜瑜看他面容苍白,好似一枝快被摧折的白梅,心口泛起了疼。他双眼发热,却还是将满怀的话都压在喉中,半晌后,才说了一句:“淮川,先生走了。”   江时卿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他想留下姜瑜,可却像被扼住嗓子一样说不出话。堵在喉间的东西是他和姜瑜九年间算不清的恩怨。   姜瑜没等到他开口,便吞了热泪,垂首说道:“往后,做你自己吧,不用做任何人了。”   话落,姜瑜撤了马头,背身远去。   “先生——”   山林间,一句失声的呼唤痛彻心扉。   姜瑜没有回头,扬声颂道:“地下虽有千年骨,谁人无心封帝名。试问何为辅佐臣?只道吾心归山岭,半纸功名逐水行。宁俯身首不称王,此生不屑问输赢。乱世……”   那人的潇洒英姿一如当年,于马上奔驰而去的背影仿佛依旧在往山河间挥墨洒纸。   他坐在马背上遥望前方,却泪眼朦胧,看不清前路,更瞧不见盛世繁华。   “乱世……”他哽咽着,含泪高声道,“乱世忠王土,只愿认明君——”   最后一声响彻山谷,姜瑜的热泪亦是夺眶而出,洒落在天地间。他笑着自嘲,笑着啜泣不止,独独没有说出心里的那句话——   “淮川,你再唤一句‘先生’,我就留下了。”   姜瑜的身影消失得很彻底。   江时卿望着前方久久不动,他微微颤着双手,只觉得很痛。   袁牧城瞧见了,默然地把他藏在袖下那只颤抖不止的手握在掌心。   可还没等他将那只手捂热,江时卿却猛地一头往前栽去。袁牧城赶忙把人拥入怀中,心也瞬时被揪得一团乱。   钟鼎山连忙挪过身察看,这才发觉江时卿额头滚烫,起了高烧。   “淮川烧得不轻,”钟鼎山神色凝重,“快!回宅子里头,顾小子……”   说着,钟鼎山正要去寻顾南行帮忙带人,转头却见袁牧城直接把人扛在肩上带走了。   袁牧城上马后极小心地把江时卿放在怀里,二话不说便提着缰绳策马往城里跑去。众人便也没多话,自行上了马紧跟过去。   ——   江时卿做了很多梦,可那些梦全都乱七八糟地糊在脑子里,没有一点逻辑。他好不容易有了些意识,便动了动身,又觉得满身都是淌出的热汗,衣衫湿哒哒地贴在肌肤上,一阵冷一阵热。   他难受得厉害,浑浑噩噩地嘟囔了一句:“……先生。”   袁牧城守在床边,轻声应道:“是我。”   江时卿吃力地撑起了眼睛,慢慢聚起一点光来,才瞧清身旁那人是袁牧城。   袁牧城低下了身子,抵着他的前额探了探热度,感觉比方才退了些烧后,吁了口气。他拿着帕子细细地抹去江时卿身上渗出的热汗,而后贴着那人的手,问道:“身子骨怎么这么差?”   江时卿疲累地合了眼,没有答话。   袁牧城凑近又问了句:“不舒服吗?”   江时卿觉得头脑混沌,声音也哑,便含糊地出了个声:“不舒服。”   袁牧城抚了抚他的额角,轻问道:“哪儿不舒服?”   “冷。”江时卿说。   闻言,袁牧城轻柔地把人往床里推了推,而后靠着床沿便躺了上去,他伸臂揽过了江时卿的肩背,把人藏在臂弯里。   就这么靠了一会儿后,袁牧城低声问道:“够热吗?”   江时卿哼了句:“不够。”   袁牧城贴得更近了些:“这样呢?”   江时卿没说话了,只揪紧了那人的衣衫,把头埋进那胸膛里,沉重地喘着气。   他好累啊。   可他又觉得自己恶毒,分明就要死了,却还要把袁牧城拖下来看一眼他的地狱。   所以他嗅着那人的气息,满是贪求眷恋却又忐忑不安,好似在偷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心虚。   沉默很久之后,江时卿闷声叫了一句:“骁安。”   袁牧城心头一跳,应道:“我在。”   江时卿又不说话了,只静静地伏在他怀里,像只怕生的幼崽。   袁牧城轻轻抚着他的后背,觉得这人真的太瘦太脆了,好似多用些力道就能把他揉碎,但不抱着又怕这人随时会消散不见。于是他小心地把人圈紧了些,又柔着声问了一句:“想说什么?”   “你会恨我的。”江时卿说。   他无比确信,袁牧城会恨他的。   袁牧城问:“为什么?”   可他没有等到江时卿的回答,便也把这句话当作是那人发烧时随口说的胡言乱语,没放在心上。   两人就这样相拥了很久,何啸守在门边挡了好几拨人,最后同季冬一起默契地有了共识,轮番编着谎把人唬走。   江时卿挨着人,在昏沉中糊里糊涂地摸到了他后背的刀疤。   “你这儿有道疤。”江时卿闭着眼说。   袁牧城从后背处捉过那人的手指,放在手间抚了抚,说:“我靠它救过我大哥的命,也是因为这道疤,我才能在御州营里混出个人样……等你好了,这些故事我慢慢说给你听。”   江时卿听见了,却累得没有力气,只能含混不清地应着:“……嗯。”   袁牧城低头看着他温驯乖巧的睡颜,在那眉心印了个吻:“睡吧,睡醒病就好了。”   江时卿沉入了梦中,他许久没搂着一个人安睡过,怀中有了依靠,便异常贪恋这种安稳,甚至想一直这么睡下去。   “啪嗒”几声,碎石落地声隔着扇门隐隐传来。   一下,又一下。   江时卿记得吕晟曾经也喜欢在院子里同他玩这个,只不过那时他的手掌才是吕晟的一半大,手背接到的石子永远都比吕晟要少得多……想着想着,他又困了些。   屋里的两人静默着,屋外,何啸正抛着石子同季冬取乐。石子落了一地,季冬的手背却空空如也,何啸轻轻地拍了把她的手背以示惩罚,而后继续收着地面上散落的石子,一次性往上抛去。   碎石抛至半空,恍然间越过四季,穿过漫长而悠远的岁月,一下回到十一年前,倏地落在了吕晟的手背上。   --------------------   预告:下一章开启第二卷   ==================== 第二卷 招魂归   ==================== 第50章 昔日   =====================   那石子分明还稳稳地留在手背上,只消那手倏地一转,石子便又被抛起,落在了吕晟的掌心,只有两颗被弹落在外,往边上滚了去。   与此同时,阑王府内一片瓦块砰然撞地,化作碎片散落一地,寂静得有如一滩死水。   “皋刘氏景翁复!”   衣袍自阑王府东面屋顶向北扬起,宽衣揽风摇曳,伴有三声招魂,哀哀切切。   声落,衣袍于满院的萧条光景中坠下,寿终。   ——   卫旭王府中,吕晟蹲在地面数着江时卿手背上的石子,笑道:“一年没见,你这手掌可大了不少,往后老爹没得便宜占咯!”   吕晟长着一身壮肉,身材高大魁梧,蹲在地面玩石子已显得违和,冲江时卿笑着时更让人觉得那铁骨里头透着柔情。   “父亲过奖。”江时卿小声应道,可他又耐不住夸奖,还垂首挠了挠脸,一片青紫色随即顺着他的动作不经意从袖间滑出。   吕晟看着蹙了眉:“羡风,你这腕上淤青是哪儿弄的?”   江时卿忙缩了手,双眼忽闪,声量也弱:“不……不小心碰的。”   吕晟瞧他心虚,还想多问几句时,管事却进来行了礼,低声通报道:“王爷,阑王薨了。”   闻言,吕晟对管事微微颔首,脸色猝然沉了不少,他低头沉默片刻,转头抚了抚江时卿的头顶,道:“羡风,老爹有点事要处理,你先回房休息休息。”   江时卿慌神地遮着手腕,点了头后忙不迭地躲回了卧房。   落日的余晖殆尽,惊鹊跳下枝头,月色渐明,已是入夜。离芳长公主方从阑王府回来,添了一身的劳累反而顾不上悲伤。   “王兄这两年身子孱弱,身旁又没个人照顾,前几日我去探望他时,他拉着我的手交代了不少后事,”说着,离芳长公主叹了口气,“今日这事,我也算有了个准备。”   吕晟捏着她的肩头,只得轻轻地拍了拍她以示安慰。长公主回头牵了他的手,掩不住满脸的忧心:“只是王爷方才回来几天,便成天有事要忙,万要顾及身体才是。”   吕晟替长公主拢了额边的碎发,而后挪至她身侧坐下,才说道:“早前便听闻朝中因公开暗卫一事闹得厉害,陛下才下了要公开暗卫身份的旨意,太子便在巡视粮道途中坠了江,尸骨无存,陛下也因此思虑过重久病不起。可皓勋失了弟妹,移至御州营久居也难得回来,我此番回阇本欲探望陛下,哪知阑王也……”   “眼下咱们还真算是到了这个年纪,免不了要经历几场生离死别,只道这几年运势不济,先后没了不少人,”长公主顿了顿,才问,“不知萦州可还安好?”   吕羡云和吕羡鸿尚且还在萦州,如今算来也有一年未能归家,长公主挂念他们二人,本以为此次能见上一面,却没想到只有吕晟一人回来了。她怕直截了当地问,吕晟会觉得她怪罪,于是只能旁敲侧击地问问他们俩的近况。   吕晟自是明白她心里所想,便解释道:“大渪近期蠢蠢欲动,我自作主张让羡云羡鸿留在萦州,你莫要怪我。”   长公主摇了摇头:“他们已过弱冠,又跟了清晖军好些年,该替你担些家国重担了。”   吕晟细细地看了看面前那人,可近一年的风沙把他的眼睛吹花了,如今靠着烛光竟还有些瞧不真切。他抬起布满老茧的手掌,轻覆在长公主的手背上,说道:“萦州倒也还算安宁,就是劳你一人在阇城里带羡风,还要操持王府的琐事,辛苦了。”   长公主浅笑着垂了眸,而后反过来握着那双大手,说:“王爷此次回来能待多久?”   吕晟摇头道:“难说,但想必待不了多久,只可惜故人越来越少,这阇城每回一次,看着都变了个样啊。”   吕晟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这样寂静安稳的长夜了,如今又遭遇了不少故人离世,便难耐心中的感慨,忆起往昔来。   “想当年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巴狼部和乌森部在北方肆虐,北境常年陷于战乱,陛下擅武,便成天混在军队里,那时我与皓勋还年轻,行事虎头虎脑的,不谈什么尊卑有别,便也因此结识了陛下,我们三人情同手足,一起出生入死,立了不少功,总算是守住了大黎北境。因那几年的情义,陛下继位后便要破例封我与皓勋为亲王。当时这个提议遭到了众多大臣的反对,陛下也心知肚明,大臣们顾虑的是两个异姓亲王分管兵权,迟早会让大黎改姓,可陛下视我与皓勋为生死之交,直言我们三人的情分早越过世俗利益,便也还是给了我们封赏。”   说到这儿,他垂头叹了一叹:“可我与皓勋享了二十余年的亲王待遇,靠着战功来表明忠心,却仍旧惶恐不安啊。我们胜,旁人会觊觎我们过于强大威胁皇室,我们败,便又会有人质疑我们的忠心,还苦了将士和百姓。弟妹去年没得突然,我赶回来瞧皓勋时便觉得他瘦了好些,再一想,弟妹那时分明才痊愈不久,好端端地怎会闹出病逝一事。可此事若是深究下去,恐怕我见不到你和羡风时都会日夜难安。”   长公主明白吕晟的意思,他是在怀疑温豫的死另有隐情。   这些年针对他和袁皓勋的人太多了,可靖平王府招到了这样的祸事袁皓勋却不追究,说明对方是个他惹不起的人物,因此他看着袁皓勋悲痛,心里不是滋味,亦是担心长公主和吕羡风在阇城里的安危。   “我们三人的情义抵不过旁人的算计,如今太子又出了事,只剩我这卫旭王府还算家室安宁,”吕晟对着那晃出重影的烛火,接着说,“可这日子还是变了样,想来不久之后,朝中便又要因立储一事闹得不眠不休了。”   前不久出了刘昭烨坠江一事,如今丧礼办了,朝中上下悲恸于失去了个最具贤德又深得民心的太子,可却始终没有人能给出个准确的说法,阇城内的百姓又把此事传得匪夷所思,更让人辨不清事实了。   长公主亦是对此事颇有疑问,便对吕晟说道:“话说太子坠江一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我听了好几种说法,都听不明白。”   吕晟说:“阇城到御州的粮道方才修缮完工不久,陛下原先是想让五皇子北上巡视一番,再顺路到御州营里慰问暄和军,哪知出发前几日五皇子患病,便由太子替他去了。待到约定时日,太子照常北上,队伍途径卞吾江时,一群受惊马匹突然冲出,将队伍冲散,太子座下马匹受惊,直往江边冲去,慌乱时,马匹蹄下忽然踩了个空,便带着太子一同坠江了。后来马匹尸体被冲至下游让人捞起,却独独见不着太子。那几日皓勋也派人过去打捞,怎么也寻不见人,就连随行队伍中的姜太师也没了踪迹。”   “那可有查到些什么?”长公主问。   吕晟答道:“只知马匹粮草给人动过手脚,那群受惊马匹也应当是有人刻意所为,只是这原先北上巡视的人该是五皇子,也不知下手之人,针对的究竟是谁。”   长公主怅然道:“说到底,也还是逃不开权谋纷争那点事。”   “只盼,”吕晟握住了长公主的手,“莫要再生变了。”   ——   外头夜色沉沉,丁叔抱着堆劈好的木柴跨进柴房,却被守在烛台旁的江时卿惊了一惊。   “三小公子这个时辰该到房中休憩,怎的到这柴房里头了?”丁叔放了木柴,赶忙劝道,“这儿污秽,您踏进来可是要脏了衣袍了。”   丁叔年事也高,在卫旭王府做了十余年的仆人,原先做的是庖厨,可后来伤了腰,不能成天站着,便也只能干些杂活。可他这腰背如今越生越弯,怎么也直不起来了。   他也算看着江时卿长大的。江时卿生得秀气,幼时还算爱笑,常跑到庖厨寻他玩乐,可不知为何这些年江时卿性格愈发羞怯,说话时都不敢抬头看人,不过这少年也还是会记得他腰背的旧疾,时不时过来给他送点膏药。   “我……不觉得脏。”江时卿抬头仓促地看了他一眼。   丁叔弓着身,拿过烛台,把人往屋外带去:“里头杂,三小公子到外头坐吧。”   到了屋外,丁叔寻了块干净的旧布,铺在台阶上让江时卿坐着,自己则特意往下挪了层台阶,直接坐在那地面上了。   黑夜掩了日光刺下来的锋芒,让江时卿稍稍放松了些。他抠着手指犹疑了不久,才鼓起勇气开了口:“丁叔,我明儿个可以不上学堂吗?”   丁叔转过头却还是避开了眼,只垂眸看着江时卿脚上的那双鞋,说道:“三小公子为何不想上学堂,那可是大公子和二公子都没去过的地方,您上的学堂又是专为皇子世子开设的,贵气得很。”   江时卿双眸又黯淡了不少:“那为什么大哥二哥去不了,我却能去呢?”   丁叔笑答:“长公主是皇室血脉,三位公子自是能到国子监里入学的,只不过王爷不爱张扬又想带二位公子学武,便让二位公子在府中学了。小公子生得最俊俏,又不同二位公子那般喜欢舞刀弄剑,到里头入学自是最好的。”   “俊俏”两字对江时卿来说,不是福分。这几年他因这两个字,招来的都是些张牙舞爪的恶鬼。   想着想着,他又忍不住地哆嗦,只敢垂眼看着自己的靴子,怯懦地把脚往里缩了缩。   “可我,”江时卿咬了咬下唇,声音更低了,“不是母亲生的。”   “呸呸呸,”丁叔宽慰道,“是谁同我们家小公子说这样的话,您可莫要放心里头。”   十三年了,卫旭王府里难免有些闲言碎语,江时卿听见过,也全都记在了心里,后来他在国子监里听到的话更加不堪入耳,可他只默默受着,没敢同任何人说。他知道这事丁叔没法安慰他,但还是礼貌性地应了一句:“嗯。”   丁叔正想转回头,目光瞥见江时卿的衣衫,又突然记起前几日江时卿给他送药时,手臂有处擦伤,当时他正洗着菜,不小心弄湿了江时卿的衣袖才瞧见的。可那时他一问,江时卿只说是自己走路时不小心绊着了。   也不知他那伤后来有没有上过药,于是丁叔就多问了句:“对了,小公子手上的伤可还要紧不?”   江时卿心里一紧,突然揪着衣袍支吾道:“不……不要紧,丁叔您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说完,江时卿两步并作一步跨下台阶,就这么快步钻入了黑夜中。   “三小公子走慢点,当心绊着了。”丁叔看他仓促离开的模样,心里头觉得奇怪,却也没法追问,只得扶着腰起身合起了柴房的门,转头往自己房里去了。   --------------------   阑王原名刘景翁,丧礼习俗参考自《士丧礼》   江时卿这时候叫吕羡风,但为了阅读方便,还是选用江时卿这个名字进行叙述了   ——   本章人物:   吕晟:卫旭王。吕羡风(江时卿)的养父,离芳长公主的丈夫。   离芳长公主:皇帝刘昀的姐妹,吕羡风的养母。   丁叔:卫旭王府的仆人 第51章 阴影   =====================   江时卿合起房门,只点了盏灯。房中烛火微弱,撑不住多少光明,仿佛下一秒就能被悄声无息侵入的暗夜吞噬。   江时卿坐在榻边出神了许久,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在无意间被触碰到时都会发疼,却也全都掩在衣衫底下,见不得光也见不得人。   他望着烛台上那簇跳着的火苗,总能记起几年前曾在国子监帮过他的那个少年,这是他被囚困在黑暗中时唯一看到过的光。   后来他总盼望着能见到那个身影,因为只有在袁牧城出现的时候,国子监里的人才会放过他。那些人都知道,袁牧城曾因这种事对颜凌永出过手,况且他自小便混在皇子堆里长大,向来不会顾忌身份,挥拳头时也绝不会看对面那人有多少名头。   可自去年开始,那个身影便销声匿迹了,他又被拖回了阴暗的角落,再找不到逃离的出口。   江时卿站了起来,赤着脚慢慢挪到镜前,他看着镜子里那个体面的人伸手解了外衫,脱去里衣,露出的却是狼狈不堪的样子。突兀的青紫色印在他的手臂上、大腿间,久久不褪,腰间被踹出的红紫色淤块又往外扩了一圈,狰狞可怖。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眼中满是恐惧,想到的全是那些人一边朝他靠近,一边对他动手动脚的模样。   憎恶感突然袭来,他不敢再看,被逼得堪堪退后,低头时那些难看的伤又撞入眼帘,他害怕得跌坐在地,抱膝埋头抽泣着。   等到黎明,东升的旭日会往他房里打进一道光,可就算如此,他却好像再也走不出这样的深夜了。   ——   后宫中,颜绎心捏着眉心叹息了许久,一副花容月貌掺满心事。   “禹儿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的,把自己关在里头也不肯见人,这可让本宫如何是好啊。”   颜有迁坐在一侧,瞧着从容:“五皇子未经世事,待再过几年,他便能懂朝局的险恶了。”   “十七了,不小了,总还为这点……”说着,颜绎心收了收情绪,放低了声,“为这点兄弟情义就闹脾气,怎么成大器?”   颜有迁笑着轻划杯盖,轻轻抿了口茶水。颜绎心看他半点不慌,便问道:“陛下可是为太子一事费了不少心,听闻靖平王也一同搜着人,不会查出什么吧?”   颜有迁合了茶盖,悠然道:“娘娘大可放心,马匹受惊时队伍混乱,知情的不知情的都搅作一团,事后谁生谁死都分不清了,他们就算查出点什么,也断不会查到我们身上。”   颜绎心这才宽了心:“那就好,兄长这招够险也够狠绝,幸好那几日本宫狠了狠心,给禹儿吃的东西里掺了些巴豆,才让他病的是个时候。也幸好太子行事低调,没有把他替代禹儿巡视粮道一事提前告知沿途接应的人,这才能混淆视听。眼下外人都以为本要遇害的是禹儿,他也正好可以因此直接脱身在外。如今众皇子中就数我们禹儿年龄合适又最受先生器重,往后再靠他自己争点气,储君之位唾手可得。”   刘昭禹自小便伶俐,本也是个备受青睐的皇子,偏偏把那点心思都放在随袁牧城玩乐上了。怎奈颜绎心不得宠,他又与世无争,久而久之,宫里便也没几个人会正眼瞧一瞧他们母子二人了。   可如今刘昭烨的太子之位腾出个空,八个皇子里年纪最小的刘昭弼也才十四,再算上天赋和能力,没有人比刘昭禹更合适了。   颜有迁心里有数,亦是底气十足:“五皇子天资聪颖,只是玩性大了些,又易感情用事,往后多磨练磨练,定能得陛下恩宠。”   说着,他把那茶盏往桌面上稳稳一放,好似尘埃已经落定,再缥缈的事也将一锤定音。   ——   刘昭禹连衣裳都没换,只着了件中衣侧躺在榻上,颓然不语。忽闻身后轻响,他慌忙地用被褥抹了泪迹,便转头往身后望,却与袁牧城来了个对视。   “牧城,”见了人,刘昭禹即刻弹起了身子,把人拉到身侧蹲着,“你怎么来的?”   袁牧城不乐意蹲着,直接就地坐下说道:“自然是走进来的了。”   刘昭禹也跟着他坐了下来:“又是借着寻陆都尉的理由才跑进宫的吧。”   袁牧城笑了一声:“往后你有自己的府邸了,我不就不用偷摸着进来了。”   门外宫人经过时传出些脚步声,刘昭禹跟着心头一跳,等了好一阵,直到听不见声后才将食指靠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轻点说,”刘昭禹放低了声量,“私闯后宫,被抓到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袁牧城冲他挑了挑眉:“我这人跑得快皮又厚,五皇子大可放心。”   紧接着,他忽然捂着胸口,夸张道:“嚯,我这一不小心揣了个什么东西进来。”   刘昭禹一脸嫌恶地看着他,袁牧城便收敛了些,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行,都给我自己演恶心了。”   言罢,他直接把怀里揣着的一小包东西递了过去:“喏,你不是最爱吃这个了吗?”   刘昭禹接过,掀开外头包着的油纸,瞧见了里面的百合酥,不禁红着眼笑出了声:“亏你还记着我,今日不去偷酒吃了?”   “也总得有点人样不是,”袁牧城坐也没个坐相,直接枕着手臂躺下了,“听闻咱们五皇子不吃不喝的,还不肯去学堂,是准备修仙吗?”   刘昭禹叹了口气:“若真有这等好事,我早就不当这个皇子了。”   袁牧城用膝盖抵了抵刘昭禹的腿,问:“好些天了,你这劲也该缓回来些了,不然下回我带点酒来?”   “你从前都不喝酒的,怎么去年起……”刘昭禹忽地顿住了声。   自去年温豫去世后,袁牧城便成天偷偷往酒楼里跑,可他还是个年岁未及二八的少年,那酒楼老板又得了袁皓勋的嘱咐,便回回都把袁牧城支走。后来袁牧城转头就往陆天睿家里跑,陆天睿知他心烦,每回也只给他尝那么一小口,袁牧城这才没把自己喝成个酒鬼。   刘昭禹知道袁牧城喝酒是为了排遣,可一不小心又戳了他的痛处,便冲人道了歉:“对不住啊。”   袁牧城却一脸的风轻云淡:“我那时哭得比你还怂,现在不照样能笑着和你说话。”   闻言,刘昭禹转头看了他一眼,袁牧城却死撑着面子抹了把脸。   于是刘昭禹便把包着的百合酥放在一旁,也抬臂枕在后脑处,躺在了他的身侧,轻声说道:“可是牧城,你当真走出来了吗?”   袁牧城抬眸望着屋梁,感慨道:“走不出来啊,可又能怎么办,有言‘逝者长已矣’,人都没了,天天愁眉苦脸给谁看呢,难过归难过,可生者既然活着了,这心就不能跟着一块死了啊。”   “牧城,我知道这一年你心里头很不好受。你仗义,所以顶着宫规跑进来同我说了这些话,我刘昭禹认了你这个好兄弟,便是一辈子都认着,”刘昭禹侧过身推了他一把,“所以袁牧城,你可不能比我先死啊。”   袁牧城嗤笑道:“这都还没活多少年,怎么就谈起死来了,五皇子不是要修仙吗,不活个百八十年多亏啊。”   刘昭禹气得又往他手臂捶了一拳:“我这眼泪都下来了,你就不能正经些吗!”   袁牧城却吊儿郎当地说:“你也知道我袁牧城没什么出息,既不能像我大姐那样会照顾人,又不同我大哥一样有抱负,认我当兄弟算你亏了。”   刘昭禹坐起了身:“那不正好,反正我也庸人一个,以后我做我的小王爷,你当你的二公子,咱们两个闲人谁先食言谁是狗,如何?”   “多没意思啊,”袁牧城腹间用力,也坐起了身,“谁先嗝屁谁是狗行吧?”   刘昭禹一想,他方才还说了要让袁牧城活得比自己久的话,便反驳道:“可我……唔……”   袁牧城塞了块百合酥在他嘴里,堵住了没出口的后半句话。   “吃你的吧,别废话了。”说完,袁牧城拍了拍手中的碎屑,便又依着原路偷偷钻了出去。   ——   今日国子监散课早,江时卿坐在位上等着人都走完了,才敢抱起他的书袋往外走。   可方才绕到了廊前,便还是被一早就候在那里的颜凌永抬手拦了下来:“哟,这位娘里娘气的小公子今日怎么没涂点脂粉来啊?”   江时卿攥着书袋往后退了几步,迟迟不敢抬头看人。颜凌永领着几个少年一起堵了江时卿的后路,而后瞧着他手足无措的模样,像逗弄一只被折了翅的鸟雀般轻佻跋扈。   “这是盼着谁来替你出头呢?”颜凌永伸手去扯他的衣领,把人拖到面前后,又极轻浮地说了一句,“青楼的老鸨,还是同你一样的小倌?”   江时卿本就瘦弱,被他拖着时,也不敢挣扎几下,只是紧紧地揪着书袋不放,祈求今日从卫旭王府来接他的人能快些到。   “不说话?”颜凌永见他抿着嘴不反抗,便伸手使力地捏着他的下巴,生生在他脸颊处掐出了两道红印,“你这张嘴怎么这么不识趣呢,不过今日课散得早,咱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耗。”   闻言,江时卿心里头那点企盼突然落空了,他双眼发狠,死死地盯着颜凌永那张挑衅的嘴脸,满是恨意。   颜凌永却笑了,伸掌往他的面颊上拍了拍:“瞪我啊?你们瞧他瞪我!”   嘲声四起,在他们眼里,江时卿的这点反抗不痛不痒,反而还很滑稽。   颜凌永觊觎他这副清秀面容很久了,被这么瞧着时心里还觉得爽快,于是他把人又拽近了些,说:“不过这双眼睛这么瞪着人还有点意思,往后会勾人了,你也该用这双眼巴巴地求我了,求我好好疼疼你。”   江时卿忍着反感,用力地错开脸,想离面前那张恶心的嘴脸远些,可偏偏那白皙的侧颈就这么暴露在了那人的眼前。   颜凌永盯着舔了舔唇,难耐道:“不然今日咱们就多寻几个人玩玩,看你还能硬着嘴不叫唤吗?”   说着,颜凌永便要凑近,江时卿猛力挣扎,将书袋狠狠地往颜凌永身上砸去,可才跑出了几步便又被一把扯着头发往回拖。   “臭婊子,还真她娘的把自己当人看啊!”   “你们看着点,别砸他脸上,省得这野种回去告状。”   那些人抬脚往他身上踹着,然后掐着他的脖子往地面上按,江时卿身上的旧伤好几处都被踹了个正着,疼得发颤时只得缩着身子。   颜凌永蹲在他身侧,把他的脖子掐得通红,嘴上仍旧不饶人:“方才不是挺能反抗的吗,现在装得像条死狗一样,你要是有种……哦我忘了,你生这样一张脸可能真没种,不然咱几个把他扒了,看看底下有没有玩意儿!”   旁人压着他的四肢,附和着:“哈哈哈——扒了扒了!”   话落,那些人便一同开始扯他的衣襟,狼藉中,江时卿看见了道旁经过的岑昱,扯着嗓子便叫了出来:“岑学正!” 第52章 畏缩   =====================   众人突然顿住了,一齐往某处看去。   可岑昱不想揽事,更不想得罪这些贵人家的公子,本打算视若无睹地离开,却没想到江时卿会叫出声,便也只好回头笑了笑:“日入时分了,颜公子怎的还没回府去,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颜尚书心急。”   未等颜凌永反应过来,江时卿趁时挣开困着他的手,往岑昱身侧躲去:“岑学正别走!您,您帮帮我……”   有几个少年怯了神,便偷摸着溜了,可颜凌永却毫不在意,他知道刘昭烨出事后,颜氏势头正好,岑昱近来恨不得立马巴结上颜氏,于是颜凌永更加肆无忌惮,上前就把江时卿的肩搂了过来。   “咱们几个玩闹呢,岑学正不必在意,”颜凌永刻意提了一嘴,“上回岑学正送的黄花梨根雕父亲很满意,他日日都记着您的心意呢。”   岑昱心领神会,便转身要走:“有劳颜公子挂心,那岑某先不打扰各位了。”   “岑学……唔……”江时卿试图去拉岑昱的衣袖,却被颜凌永捂了嘴,直接锁着脖子往后拖。   江时卿被锁着喉,胸腔里蓄着的都是窒息感,他呛了气却咳不出声,愈发想往外呕,双眼都憋出了水花。可颜凌永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他被扼得青筋暴起,双眼渐渐迷离,只能伸手乱扑腾,还指望可以抓住个救命稻草,却什么也扑不着,只能感受自己一步一步被拖往泥泞里。恨意和悲愤充斥着他的大脑,再多往里灌注一点点,他就要彻底崩溃了。   “三小公子!”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将他的神志拉回。江时卿努力撑开眼,看到了丁叔的身影。   丁叔今日自请来接江时卿,早到了半个时辰却刚巧遇上其他散课的人,才知道今日散课时间提早了。可他在国子监外等了许久都不见江时卿出来,又想到江时卿那些怪异的模样,便不顾阻拦,硬往里闯着。他循声找见了人,结果却看到江时卿被颜凌永一群人拖拽着的模样,便急忙上前阻拦。   颜凌永被人推了一把,险些摔了,便骂道:“哪儿来的刁奴!”   丁叔把江时卿护在身前,安慰道:“三小公子,别怕……”   “丁叔——”江时卿瞬时崩了泪,直扑到他怀中,身子还在瑟瑟发抖。   丁叔瞧着才明白江时卿这些年在国子监里头受了这样的欺负,便冲着颜凌永喊道:“你们仗着家势欺负我家公子,我家王爷和长公主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颜凌永站直了身,一脸无所谓:“你一个下贱的奴才怎么张口就来呢?谁欺负他了,咱们那是同他玩闹呢,岑学正也知道啊,对不对?”   岑昱本欲脱身,谁知又被叫住了,只得僵着脸回了头。   丁叔看着他们,气不打一处来:“好一个岑学正,我丁某虽为下人,但也知道教书育人最不能忘了师德,你身为学正却眼睁睁看我家小公子受欺负,上回我家公子被人泼了一身的墨还莫名捱了手板,也是你纵容的对不对?!”   岑昱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攀上颜氏的势头,此时更容不得再出一点差错,况且他若是因此得罪了颜凌永,颜府这扇门他就是花多少钱也进不得了,于是他瞬时分清了立场,挺直了身板对着丁叔低喝道:“你一个没有身份的刁奴擅闯国子监,不守规矩也就罢了,还在此恶语伤人,怕是不知自己要挨多少板子!”   丁叔半点不惧:“你们要打便打,总之我家小公子受了罪,你们是世家大族也好,皇室宗亲也好,都别指望自己能脱身,我这就回去禀报我家王爷。”   “小公子,咱们走。”说着,丁叔搂着江时卿起身往门外走去。   岑昱一听,心里发急,即刻便厉声喝道:“来人!这仆人酒后私闯国子监,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动手推搡颜公子还意图拐带卫旭王府的小公子,乱棍打死!”   不多时,守卫拥上,江时卿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丁叔正被人往外拖去,他疯了一样地抓住丁叔的衣袖,却还是任他被人拖到了棍棒底下。   “不要!丁叔!不要——”江时卿奋力地挣扎着,喊到头脑发晕。可尽管使尽气力喊到沙哑,他也还是被人死死地扯着手臂困在原处,只能听着自己的嘶吼和棍棒捶打皮’肉的声音混在一起。   “求求您!岑学正,放过他!救命啊会死人的——”他屈起双腿跪在地面冲岑昱磕头,语无伦次地求着他,双膝都磨出了血印,直到地面上躺着的那人再出不了一口气。   江时卿隔着几步之遥,瞧见丁叔双眼紧阖,口鼻冒血,临死时依旧弓着腰背,半点直不起身。脑中一阵嗡鸣,江时卿犯着眩晕,彻底失了力。被人一把扔到地面后,他便埋头蜷缩着,害怕得浑身战栗。   岑昱走到江时卿身侧蹲下,揪起了他的后领,而后扶着他的脑袋,强迫他睁眼看着面前那个尸体,说道:“吕公子生了这么一副面容,有些福就该受着,抱上颜公子的腿不亏,所以小公子要识点相,毕竟卫旭王府里头不缺世子,更不缺名正言顺的公子。你也清楚自己的出身,应当要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卫旭王和长公主可护不了你一世,在这朝中人人都盼着卫旭王府倒下呢,若你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下回挨棍子的可不止他一个人了。”   ——   岑昱把所有罪责都推脱得一干二净。那日他命人往丁叔的尸体上弄了一身酒气,而后又亲自将哭昏的江时卿送回了卫旭王府,顺道登门赔罪,宣称丁叔酗酒后到国子监伤人,还试图拖拽江时卿,守卫见状只得将他制伏,一时下手过重才致人伤亡。   吕晟和长公主自然不信这个说法,可江时卿自醒后便如丢了魂一般,双目呆滞,一语不发,又不让人看他身上的伤,成天往床脚缩。   吕晟这才想起江时卿手上的淤青,又听那日颜凌永在场,登时就往颜府去了。可颜有迁执意称颜凌永那日在场也受了惊吓,再加上国子监里的人供述一致,都护着颜凌永,丁叔终究也还是一个下人,就算闹到了审正司,审正司掌事也只会敷衍了事。   要不到说法,吕晟憋着一肚子气,冲进颜凌永的房间便揪着那人的衣领把人提起来,然后挥拳往他的床板砸去,生生砸断了一块板子。颜凌永坐在地面骇得双腿发软,直到吕晟走了都没缓过神,而颜有迁本就心虚,也不敢追究。   最终丁叔的尸首被卫旭王府领了回去,选了个日子就下葬了。那日过后,江时卿再不用到国子监里去了,只是他精神愈发恍惚,有一日甚至跑到长公主房中偷偷取了把剪子回来,之后就在那镜子前直愣愣地坐了半晌,看着镜中的面容出神。   “吕公子生了这么一副面容,有些福就该受着。”   这句话在他的耳边阴魂不散地纠缠了数日,怂恿他拿起剪子划烂这张脸。   可就在刀尖抵着脸颊,就要顺着那轮廓往下划时,长公主正好进门瞧见了这一幕,赶忙冲过来一把拦下了他。   长公主抚着他脸上被刺破的细口子,心疼亦是骇然,可她转眼又看到那人眼中蓄了半眶的泪水,于是忍不住收力打了他两掌,却又难抑悲情,不禁搂着他落了泪。   那晚长公主守了他一夜,醒来时却见不到江时卿的身影,慌得满府寻人。可等到长公主再寻到江时卿时,只见他满脸抹着妆粉胭脂,模样怪异滑稽。   才要替他擦拭脸庞时,江时卿却忽然挣开人躲回屋里不出声了,长公主只得趁他睡着后,拿了湿布把他那张脸擦净,才又伸指把那人入睡后仍蹙着的眉头轻轻抚平。   自那以后,江时卿每日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先到镜前看一眼,仿佛有人要认着他这张脸上门索命一般。只要他看不见脸上涂着东西,转头便又要去寻脂粉。后来长公主将府中的脂粉都收了起来,江时卿便直接拿着煤灰往脸上擦,就是见不得自己这张脸有片刻的洁净。   吕晟和长公主寻了不少大夫,也不见江时卿有半点好转,恰巧此时西境战况紧急,吕晟无法不顾及军情,只好暂时先赶往萦州,而卫旭王府的三公子得了失心疯一事也慢慢传遍了阇城。   这一日,冯若平照例进宫探望刘昭弼。刘昭弼母妃去世得早,便跟在太皇太后身侧长大,只是太皇太后虽带了刘昭弼好些年,仍旧心偏刘昭烨,这一点冯若平置若罔闻,也都还是每隔半月就进宫探视一回。   而刘昭弼本就寂寥,往常也只有刘昭禹会偶尔寻他玩乐,只不过自刘昭烨出事后,刘昭禹便再没来过了。这段时日刘昭弼更无人亲近,在宫中委实乏味,眼下见到了冯若平,心情舒畅了许多。   “舅父,表兄近来可还无恙?”刘昭弼问。   冯若平叹了口气:“干了这么些年,也还是那点押运粮草的活儿,能出什么大事。”   刘昭弼见他也不太喜悦,便说道:“这些时日皇祖母唉声叹气的,父皇又抱恙,五哥前些日子闭门不出,近来卫旭王府好似也出了点事,舅父和表哥当要多保重身体才是。”   冯若平见刘昭弼懂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弼儿贴心,舅父自然欣慰,只是苦了你心头里还牵挂自己的好哥哥,都不知那卫旭王府的事多少与颜府还扯上了些关系。”   刘昭弼倒是听不明白了,便问:“舅父何出此言?”   冯若平深吸了一口气,同他说道:“那卫旭王府的小公子吕羡风就是在国子监疯的,当时在场的人里头就有颜凌永和岑昱,他们俩那日可是当着吕羡风的面,活活打死了卫旭王府的一个下人。”   先前不知此事详情,刘昭弼本以为卫旭王府的小公子发了什么病,不曾想真相竟这般残忍,便蹙眉愤愤不平道:“怎会有这等事,这不就是公然杀人吗?”   冯若平摇了摇头:“说什么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是黑是白还不是他们多说两嘴就能掰过来的事,人都死了,死的还是个下人,随便给他安点罪名这事不就过去了。”   “可颜公子犯的事,”刘昭弼突然怯道,“与五哥有何关系?”   冯若平问:“你可知岑昱这人?”   刘昭弼想了想,问:“可是岑学正?”   “是了,”冯若平说,“他近日往颜府里送了多少趟礼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你可知为何?”   刘昭弼到底还是个少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只好懵懂地摇了摇头。   冯若平边说边叩着桌板,语气不平:“太子坠江,五皇子正费心夺储呢,岑昱看中了五皇子,便也贴着颜府的门想沾点光,这不就开始袒护起颜凌永来了吗。”   说着,他便又转过头,一脸怜惜地瞧着刘昭弼,叹惋道:“太子先前有太后宠着,五皇子又有颜氏替他出谋划策,就是可惜了,若舅父和你表哥能有点出息,你也不至于孤身在这后宫,感不到半点温情。”   冯若平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在狠戳刘昭弼的心窝。刘昭弼不是感受不到太皇太后对刘昭烨那份独有的宠爱,只是一直习惯了,这些年他既看不到刘昀对他的期待,也感受不到旁人的关怀,纵使把心放得再宽,也还是照不到一点阳光。他也向往温暖,可好像在宫中,什么东西都要用权势来换。   掩在袖下的双手已经渗出了不少热汗,刘昭弼揪着袖袍掩住了显露出的那点不甘,他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被胸膛中那颗跳动了十四年的炽热心脏说服了,愿意对这个冷冰冰的宫廷再抱一点希望。   “舅父,”刘昭弼扬起了一个开朗的笑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冯若平无奈地笑了笑:“但愿吧。” 第53章 慰藉   =====================   凡尘之事如书页,一日日翻飞而过。   一年后,颜有迁和宋秉等人联名上奏,举证谷清和在太子坠江事发后曾有一段时间不知所踪,疑其因暗卫身份公开一事心怀怨怼,陷害太子后趁时销毁证据。   谷清和矢口否认却拒不招供消失的那段时间去了何处,最终因无力辩驳被判流放西北,途中遭人毒害身亡。   同年,大渪退出两国边界,不攻不守,西境平定,未有战事。直至除夕时,吕晟驻守萦州,吕羡云和吕羡鸿一同返回阇城过年。   这一年多来,江时卿除了成天顶着一脸的怪妆以外,一切如常,只是话比之前更少了。他偶尔也会走出房门照照太阳,却再也没有以真面目示过人。卫旭王府的小公子也就这么消失在了大家的视野里,旁人提起时也只会说他是个失了常的疯子,甚至还有人调侃着,说除夕驱傩时,可以让他扮做恶鬼游街。   当然玩笑话并没有成真,江时卿除夕这日依旧待在卫旭王府中,走得再远也没出过前院,就跟在吕羡云和吕羡鸿身侧坐着,也不怎么说话。   吕羡云和吕羡鸿早在回阇前便打听到了国子监的事,在除夕那日早早出门去了趟市集。用过晚饭后,吕羡鸿替江时卿披了件氅衣,便把人往院子里带:“羡风,走,大哥二哥带你去玩点别的。”   临到门前,江时卿用脚抵着门槛,愣是不愿意往外踏,吕羡鸿回头看着他,问:“不想见人?”   江时卿点了点头,吕羡鸿随即冲他笑了笑:“咱不见人。”   见江时卿犹豫,吕羡云搭着他的肩说道:“我们不出门,就在院子里,好不好?”   江时卿这才把腿迈开,随着一起到了院里。   爆竹声自院墙外传来,忽近忽远,炸开的喜气于响声中蔓延开来,驱散了不少寒气。院里宽敞,抬头望时,还能瞧见远处有几盏晃着光的天灯悠悠荡荡,同星光碰撞。   江时卿难得见到这种景象,抬头看得入神。   吕羡鸿见他对天灯有些兴趣,便笑道:“没上过屋顶吧,来,我俩带你上一次。”   说着,两人带着他爬上了屋顶,脚下踩的都是瓦片,有那么几块时不时还会被踩得翘起来,松脚时会碰出声响。   江时卿起初还有些胆怯,两只手紧抓着另两人的手臂不敢放,但站了一会儿他便习惯了,也就敢放松地往上踩了。   三人吹了会儿风,便在屋脊上坐下了,吕羡鸿轻轻弹了弹江时卿的脑门,侃道:“这么久没见了,不同哥哥们问个好?难不成你压根就不想我们俩?”   江时卿垂头低声说了句:“想的。”   身旁的少年看着清瘦,吕羡云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摸到的都是硌手的硬骨头。他暗自叹了一声:“这些年我成天往军营里跑,把你冷落了,是我这个做大哥的不好。”   吕羡鸿皱着眉嫌弃道:“说这些煽情的做什么,咱就坐这儿看看夜景不好吗。”   吕羡云无奈地叹笑了一声,便转头往远处看去。屋顶不高,但往四方眺望,也能看到不少飞檐屋脊,只是夜里暗,看得最清楚的就只有街头巷尾点着的明灯了。   焰火忽闪,像星光坍落在街巷上,往人间赐了一道流动的光。江时卿看着这样的夜色,总觉得是上天给的一次施舍,一时之间竟有些动容。   “近两年没回来,这么看着卫旭王府好像也没怎么变,”说着,吕羡云比了比江时卿的肩膀,“不过咱们羡风长个儿了。”   吕羡鸿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羡风这年纪就是长个的时候,指不定往后比咱俩都还多出半个头来呢,你想那靖平王府里的袁牧城,现在那个头就快赶上他大哥了。”   吕羡云应道:“是是是,你有理,说的都对。”   “嘁,每回都这样敷衍我,”吕羡鸿撞了撞江时卿的肩,“羡风你瞧瞧,这就是咱大哥。”   江时卿跟着轻轻笑了笑,吕羡鸿却忽然对着暗夜叹了口气,正想枕着双臂躺下时,又觉得怎么躺都不舒服,于是又坐起了身,说道:“提起靖平王府,我倒是挺想和袁牧捷他们几个做朋友的,可惜啊……”   听到靖平王府,江时卿心里咯噔一跳,忍不住问道:“可惜什么?”   吕羡鸿转脸认真地看着他,说:“这就说来话长了,因为咱们……大哥还是你来给羡风解释吧,我嘴笨。”   吕羡云接过了他的话:“这么说吧,你可有掂过父亲的铠甲?”   江时卿想了想,说:“摸过。”   吕羡云接着说道:“在战场上铠甲可以抵挡些刀锋剑刃,可只有穿着的人才知道这一身铁甲有多重,有时只是穿着那身护甲行几百里路,便能耗尽大半的气力。而对于大黎来说,袁吕两家就同这铠甲一样,既是保护也是重担。将士们拿着刀剑上战场,可粮草要花银子,兵器战甲、看病疗伤都要银子,朝廷供养军队开支巨大,所以他们最怕的就是养着的军队会生出异心。”   说着,吕羡云语气渐渐发沉:“靖平王和咱们父亲是异姓亲王,还分掌兵权,我们两家关系若密切了,反而会让人见缝插针,给袁吕两家安上结盟谋反这种莫须有的罪名。人人皆知靖平王和我们父亲是生死之交,但为防树大招风,我们这些后辈最好还是不要有过多的接触,免得给了别人造谣生非的机会。”   “不过也好,咱们三个兄弟也有个伴,”吕羡鸿揽过了江时卿的肩膀,接着说,“等这年过完了,咱们这个卫旭王府就都迁到萦州去了,萦州虽然风沙大了些,但也自在,到时我和大哥就带你到军营里头见见弟兄们。”   “去萦州,”江时卿微微睁大了双眼,他觉得自己本该是开心的,却很奇怪地感到了一阵失落,“……真的吗?”   吕羡鸿说:“骗你做什么,陛下都允准了,咱们出了这正月就走。”   吕晟本在他二人回阇前就已在信中同长公主商量过了,正月过后就要把他们都接到萦州去。恰好吕晟先前曾助钟鼎山于沙尘中脱困,当时钟鼎山正在大黎西境游历,因医术精湛已小有名气,被救起后就答应了吕晟,待他回去替恩师办完后事之后,便到萦州为江时卿看诊。   风又吹得大了些,吕羡云替江时卿把氅衣拢了拢,说:“不过我和羡鸿手头上的事务不能耽搁太久,要早些日子走,到时你就随母亲他们一起过来,到了柠州后,我来接你们。”   江时卿点了头,吕羡鸿却突然歪着脑袋略有深意地问了他一句:“羡风,想放爆竹吗?”   ——   在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冯府独独夹在其中,冷冷清清,只有冯若平与冯翰两人坐在灯下举杯对酌。   冯若平小饮一口,回味了许久,才说:“阿翰,你上回和我说的事,谈的怎么样了?”   冯翰已在朝中任职押运官五年,看着当时与自己同期入职的武霄都已被吕晟看中,还举荐给了都督府,他觉得自己壮志难酬,心中颇有不满,这仇一记便记了近五年。   待太子溺于卞吾江后,他与同样在仕途上被姜瑜压了不久的徐玢一见如故,两人筹划了近两年,眼下终于等到了翻身的好时机。   “有徐玢在侧帮忙,算是谈拢了,”冯翰放低了声,继续说,“大渪要求把萦州让给他们,也同意在夺下柠州后听从我安排,然后等候时机从柠州撤军,助我立功。”   冯若平点了点头,说:“大渪人阴险狡诈,你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区区一个萦州不一定能喂饱他们的肚子。”   “父亲放心,此次大渪人之所以会跟我谈条件,就是因我手里的筹码份量够重,他们想要的不只是萦州,还有吕晟和清晖军的人头,只要吕晟死了,清晖军灭了,大黎西境的铁墙就能被打通了,他们怎会不心动?”   酒水熏得冯翰双颊通红,就连他说话的语气也跟着添了些放纵:“到时我若能顶替吕晟拿下西境,再假意继续与大渪结盟拖延时间,然后慢慢培养自己的军队,养精蓄锐,八皇子当不当这个太子,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只要我们够强,皇位迟早是冯家的囊中之物,等我那个好表弟当了皇帝,总该记得谁才是日日夜夜都念着他的好舅父和好表哥吧。”   冯若平听着心里舒畅,但想着一切还未成定局,便还是收敛了些:“卫旭王府下月月初迁至萦州,也只有这一次机会可以好好利用,你千万要做足了准备。”   “下月月初我也该前往萦州送军粮了,天时地利人和,一应俱全,”冯翰举杯与冯若平碰了碰,“我又岂能辜负老天的这番好意?”   ——   吕羡云很少胡闹,但今夜偏就容着吕羡鸿,溜出府时还为他俩殿后。   吕羡鸿往脖子上挂了串爆竹,便带着江时卿七拐八拐绕过各种巷道,最终到了一处庭院外。他跑了几步,轻松地蹬上了墙,便骑在上头伸手去拉江时卿,吕羡云则在下面托着江时卿,帮他攀上了院墙后,便站在底下护着他。   江时卿骑在上头往里张望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里是颜府的后院,胃里瞬时泛起了一阵恶心。   吕羡鸿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噤声,等确认了颜凌永待在哪个屋子里后,他便轻跃而下,将那串爆竹摆在了房门门槛处。   他吹着了火折子,叩响门后即刻低身点了地面上的引线,便退到墙上看好戏去了。   时间掐算的恰好,就在颜凌永开门的那一刹,炮声轰鸣,把他惊得面色刷白,直直跌坐在地面,连门都忘了关就无措地往房里爬。   最后三人在颜凌永的破口大骂声中飞奔着钻进了巷陌,未泯的少年心性活了,便像脱了缰的马,在自由的诱惑下愈发忘我,愈发快活。   跑到一个拐角处后,三人贴着墙壁喘着气,两两相望时却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江时卿跟着他们两人笑着,却越笑越失控,笑到后面竟咬着虎口无声地哭了出来,他心中那个不知道被封闭了多久的自己,终于借此机会被短暂地释放出来了。   吕羡鸿看他的模样,忍不住安慰道:“这日子还长着呢,往后寻了机会,大哥二哥还替你出气。”   江时卿低头撑着双膝,声音颤抖:“总有一天我会……”   “什么?”吕羡云俯下身想听清楚一些。   江时卿抹了一把脸,贴着墙直起了身,抹在他眉眼处的胭脂都已混着泪迹花成一片,但那双眼却不见半点滑稽,反而晕出了一整片的恨意。   他吞气忍着泪,咬牙说道:“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他的。”   --------------------   本章人物   吕羡云:25,吕羡风大哥,卫旭王府世子   吕羡鸿:23,吕羡风二哥   冯翰:26,冯若平独子,刘昭弼表哥 第54章 旧伤   =====================   迁往萦州的日子如期而至,可吕羡云没能按照约定到柠州与江时卿和长公主一行人接头,他们也并没能顺利地到达柠州。   后来吕晟死了,整个卫旭王府和清晖军也一同灭亡在了柠州和萦州,等到江时卿再见到他大哥二哥时,看到的只有他们二人被挂在萦州城门上的头颅。   除夕那夜仅有的一点憧憬,全都死在了西境。唯剩那句带着仇恨的誓言还在耳边萦绕,要他活下去,就算像恶鬼一样永陷阴霾,也要替卫旭王府和清晖军活下去。   也不知江时卿究竟做了什么梦,袁牧城感觉自己的衣衫被那人越揪越紧,他低头去看时,只见江时卿眉头拧得厉害。   袁牧城伸指抚了抚他的眉心,又摸见他后背的汗都透出了衣衫,便轻声下床取了件中衣想替他换上。   袁牧城小心翼翼地托着江时卿的后背把人抱起,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头,才又慢慢剥开他的衣襟,生怕动作一粗,便把人碰醒了。   细汗莹莹,挂在昨夜被他揉掐出痕的肌肤上,又在招惹他心头沸起的血。   擦汗之际,他趁时伸手去量了量江时卿的腰身,那人却像浸过水似的,隔着一层衣衫也能把潮热传递到他身上。腰肢贴在他臂弯处的触感清晰,把他压下的欲念勾了起来。   袁牧城闭眸静了静心,眼前勾勒出的却是江时卿红潮浮动的模样,他心底发痒,只好俯身靠在那人右颈处蹭了蹭,却往鼻尖上蹭了些澡豆的清香。   瞬时间,袁牧城满心都蓄起了征服猎物后的痛快,他低头在那人侧颈处印了个吻,要再次证明这个人被他占有过,才留恋不止地替他褪下湿衣,拉起新换上的衣裳。   袁牧城正用手掌把他的后脑托放在枕上时,何啸突然叩了叩门,往里开了条缝,小声说道:“主子,钟师父又来了,我们抵不住了。”   何啸方才把门合上,钟鼎山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你俩在门口嘀咕什么呢,鬼鬼祟祟。”   何啸转头冲他抱歉地笑了笑,哪知钟鼎山伸手支开他就要去开门,嘴上还不忘吐槽两句:“一天把我请出去三回,你会治病还是我会治病?”   话声刚落,房门自里面被打开,袁牧城露了脸,轻声道:“林梦先生。”   钟鼎山打量了他几眼,随即进门直往江时卿卧榻走去。   “还好,汗都发出来了,”说着,钟鼎山起身张着手臂往外赶人,“你们先出去,我替淮川换身衣裳,都该湿透了。”   袁牧城脚下半点不动,说道:“衣裳是新换的。”   钟鼎山仰头看着他:“你换的?”   见袁牧城点了头,钟鼎山便也作罢:“行吧,季冬你替我看会儿淮川。”   “我来看着就好。”说着,袁牧城便又要往榻侧走去,却被钟鼎山拦了下来。   “来什么来,”钟鼎山收了手,往袁牧城肩头拍了拍,“你跟我过来。”   ——   钟鼎山在自己房里溜了一圈,从床底下搬出两坛酒来,抱着往院里的石桌上一放,便让袁牧城在他对面坐下了。   袁牧城扫了眼酒坛,发现正是他之前往江宅里送的马奶酒,走神之余,钟鼎山伸手将酒坛往桌沿一推,瞬时又从怀里掏出两个酒杯,朝他扔去。   刹那之间,袁牧城抬脚用膝抵住坛身,而后抬膝往上轻轻一颠,再用手掌接住。酒坛稳稳地被他托在掌中,没有半点损伤,再往旁看去,只见两只空杯也都已经安然无恙地夹在他的两指中。   “你小子功夫不错。”钟鼎山赞了他一声。   袁牧城笑了笑,将两只空杯置于桌面,而后伸手开了酒坛,顺口问道:“林梦先生寻我所为何事?”   钟鼎山倒也不讲究,用衣袖随意擦了擦杯口,便又把空杯往桌上一放,说道:“谁人都唤我先生,我可担不起。”   袁牧城往里斟着酒,说:“我随淮川叫的,您不必觉得有负担。”   待到杯中酒水满了之后,钟鼎山拿过酒杯,垂眼看着里头的酒水,叹道:“这酒与川是喝不着咯,既是你送的,便陪我喝几口,聊会儿。”   混着奶香的酒气从舌尖漫到喉头,钟鼎山品着口中的余味,对袁牧城问道:“你叫什么,袁,袁骁安是吧?”   袁牧城正举着坛子替他斟酒,听到声音后便应道:“是,先生随意称呼,觉得顺口就好。”   钟鼎山坐正了些,他单手搭在桌沿上看着袁牧城,冲他抬了抬下巴,问道:“你认得我吗?”   袁牧城放下酒坛,坐得端正,回道:“家父曾与我说过,先太子坠入卞吾江后,是被一位游医救起,我没猜错的话,那人就是先生您吧?”   钟鼎山点了头:“想来我和与川也是在那会儿相识的。再后来,我四处走走停停,游历到了萦州,谁知被沙尘困住险些没了性命,是淮川的爹爹把我救了出来,我才又与淮川结了缘。”   闻言,袁牧城眉头稍动,问:“淮川出生于萦州吗?”   钟鼎山嗤笑一声:“那倒没有,你也不用瞎猜了,他的事一时半会儿还真说不清,还有他和与川之间的事,你也别当他面问了,那是他俩的心结,就由他们自己慢慢想通吧。”   袁牧城颔首道:“淮川若不提,我不会问的。”   钟鼎山又呷了口酒,问:“你可知我今日为何寻你?”   袁牧城心知钟鼎山要说的事定是与江时卿有关,但也不知是哪方面的事,不免有些紧张,毕竟钟鼎山不知道他们二人昨晚发生过什么。因此他不敢多说,也不打算再猜,直接说道:“先生不妨直言相告。”   钟鼎山放了酒杯,神色较方才认真了不少:“淮川不常与外人来往,他身侧多了哪几个人,是何样貌、姓甚名谁,都不难记,他昨夜既去寻了你,我也不管他同你说了哪些事,但至少证明他心里是认你这个朋友的。”   说着,他叹了口气:“你别看他这人冷得要命,心里头却比谁都软,我知道你与淮川如今一块儿相处多半是为了查大渪奸细那档子破事,但今日我既然同你说了这些,就想听你一句真话,你有没有真心拿我家淮川当朋友?”   话一入耳,袁牧城心中一震,纵使钟鼎山话里说的是“朋友”二字,但他听到的想到的远远不止这两个字。   他也不知昨夜的云雨算作什么,但他确信自己沉溺其中,并且只能向江时卿一人才能索取到那种欢愉。他不想每次都被江时卿耍得团团转,本找个混蛋的借口得到他,再去想以后,可如今就算江时卿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怀中,他仍心怀不安,因为他觉得那个人根本就没想过要留下来。   袁牧城甚至觉得江时卿在昨夜那场颠簸中看他的眼神,就像他们本就认识了很久,而今却要与对方告别一般,可他什么都记不起来,只觉得自己喜欢他,好似猛兽臣服于猎物,甚至愿意为他戒掉茹毛饮血的本能那般喜欢。   片刻后,他应道:“我对淮川是真心的。”   这话听得有些奇怪,但钟鼎山也没多想,他只是害怕袁牧城会像姜瑜一样,伤了江时卿的心,不过既然袁牧城都这么说了,他也放心了,指着人就说道:“行,有了你这句话,往后你若做了什么伤他心的事,我第一个追到你府上问罪。”   袁牧城笑了笑:“那我自当要替先生省了这趟跑腿的功夫,不过若淮川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伤了我的心,我能不能寻先生帮忙讨个罪?”   钟鼎山哼笑一声:“混小子,蹬鼻子上脸的,我欠你什么了要帮你这个忙?”   “往后先生想寻人吃酒划拳,只要您出个声,我亲自提着酒肉上门尽孝,您就只管吃喝,”袁牧城举着酒杯去碰了碰钟鼎山的杯口,笑道,“怎么样,让您欠我几个陪着吃酒的人情不亏吧?”   钟鼎山忙不迭地把酒杯收了:“尽个鬼屁孝,我是生你了还是养你了,乱认爹算个什么事儿,我瞧这淮川身子不好可眼睛是毒得很,净往我身边带混球!”   说完,他尝了口酒,又记起方才袁牧城说的话,不禁笑了一声:“不过有个人讨骂,让我寻见个地方出出气还挺痛快的。”   听见“身子不好”这几个字,袁牧城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砸中了胸口,闷得慌,于是他仰头便把杯中酒都喝尽了,便对着钟鼎山说:“先生若觉得痛快,多骂几句也无妨,我袁某人皮厚,挨得起骂,只不过淮川如今身子骨这么弱,是不是往年受过什么重创,我瞧他右颈受过伤,还伤得不轻,这些事您清楚吗?”   钟鼎山突然沉了声:“我怎么不清楚,对于他,我是再清楚不过了。”   袁牧城追问:“那您可以同我说说吗,我看他这身子得细养,万不能出了差错。”   钟鼎山闷头又饮了几杯酒,搓了搓眉头,才说:“这得扯到我俩认识那会儿了,我遇到淮川那时,他被绳子吊在城墙上,虚弱得很,我砍了绳子把他放下来后,他又为了救我,转身就替我捱了一刀,就在右颈上。那口子流血流得厉害,幸好我随身带着药箱,带他躲起来后,便赶忙捻着伤口替他缝合,才又往上敷了药。”   那时,钟鼎山自认游历四方多年,什么场面都见过,却也不曾想会差点死在大渪人的刀下,更没想到他为了报吕晟的恩情救了江时卿,转头又欠了江时卿一个救命之恩。他没历过战场,身侧乱刀狂舞,兵戈乱撞时,他心生畏惧,捂着那伤口时手都在抖。   当时那些带着温度的血溢满他的手掌还直往指缝外冒,他甚至都没信心保证自己能把江时卿救回来。如今再提起这件事时,他依稀都还能嗅见浓重的血腥味。   说着,钟鼎山抚着坛身平了平声,才说:“你战场上得多,身上总也落了不少伤,该知道那针线硬生生穿过皮’肉的滋味吧,可他那时也才十五。”   被刀砍开肉的滋味,袁牧城再熟悉不过,他伸指在桌面暗暗地划出那个伤疤的形状,痛感从指尖直往心头蹿。   沉默片刻后,他才问:“后来您便带他回了鹤谷吗?” 第55章 羞恼   =====================   钟鼎山又倒了杯酒,说:“还没有,后来我们本想着往萦州跑,还能寻人帮帮忙,谁知到了那处才发现,城都给屠尽了。淮川病得发虚,几次都要过去了,又给他自己生生挺了回来,我手头上的药越来越少,这时偏偏还遇上了顾小子,那小子当时饿了三天三夜,身上还有处砍伤,我带着个淮川已是自顾不暇,本想狠狠心把顾小子给扔了,谁知淮川拉着我,还要我拿着药先把人救了,他也正是因为那时没养好伤,再加上本就……”   钟鼎山意识到自己差点把江时卿中毒的事说出了口,连忙止了声。   昙凝血是大渪独有的剧毒,人人皆知当年大渪人劫走卫旭王府家眷之后给每个人都喂了昙凝血,而后又把人送回柠州,提出以解药作为交换,让吕晟打开城门。如若袁牧城知道江时卿中了昙凝血,自然也能猜到他的真实身份,可江时卿改名换姓就是为了能免遭灭口,顺利复仇,他的身份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谁知袁牧城却不罢休,问道:“本就什么?”   钟鼎山只好换了个说法:“本就伤重,落下了病根,如今这身子才这么弱。”   从一开始,袁牧城便对顾南行多多少少有点敌意,如今听到他和江时卿之间的渊源早在九年前便结下了,心里更不是滋味,只得喝了口酒掩饰一番,才说:“所以顾南行在那时候就跟着您和淮川了。”   钟鼎山点了点头:“萦州那时没什么生人了,只有大渪人时不时会来再扫荡几圈。我带着淮川不敢待太久,他身上的伤拖不得,我就打算往东南方向去,想着最好能快些把他带回鹤谷,于是又想把顾小子给丢了,可是那小子跟在后头,一步一磕头,就这么求着我带上他,现在想来也是后怕,当时我的心若是再硬些,恐怕顾小子是活不到现在了。”   酒水一杯杯下肚,如今也起了几分酒劲,钟鼎山在那阵微醺中,愈发觉得愧疚,一半归于江时卿受了重伤后愈发虚弱的体质,一半归于当初他两次想放弃顾南行的无情。   见他惆怅,袁牧城便开口打破了沉默,问道:“那再往后,你们可是要遇上姜太师了?”   “还没呢,”钟鼎山说,“没过两天我们又救了个孩子,话说那孩子也是奇怪,淮川不过是看他饿得可怜,递给他一个苹果,他便指着淮川犯黏糊,只不过后来那孩子自己走丢了,我们寻不着,也只好作罢了。再之后,我们才遇上了与川,他帮着我带顾小子和淮川一起回了鹤谷,我们便在那头住下了。”   袁牧城稍稍游了神,钟鼎山却把杯中酒水一口饮尽,如释重负般扬声道:“好了,酒尝了,话也说了,你小子最好是别给我上门讨罪的机会,我钟鼎山学了这一身的功夫可不只是用来救人的。”   闻言,袁牧城拎过酒坛将空杯倒满,而后双手端着酒杯举至胸前,说道:“此酒下肚,有如落子无悔,还请先生见证。”   袁牧城仰头将酒饮尽,冲钟鼎山拜了一拜,才稍稍放缓了语气,说道:“不过方才说的酒肉之约,我也都当真了,您可要给我些机会,毕竟我给您省了上门问罪的时间,您也总要让我占点便宜不是。”   钟鼎山脸上起了笑意:“我发现你这小子套近乎的本事还不赖,浑是浑了点,不过还挺招人喜欢的。”   “来,”说着,他自行往两个空杯中添了酒,畅快道,“碰一个!”   ——   四月已至,彭延方才清算完了前两月往御州少送的军粮,眼下难补亏空,又欲拖延时间,袁牧城为着这事每日都亲自到户部盯着人,把彭延催得够呛,寻见个机会就同冯若平和徐玢告起了状。   “这袁牧城仗着和陛下的交情,可真能来事儿,每日都像个杂皮无赖似的,一来就翘着腿往户部里头一坐,愣是要我服个软才肯走人,可这缺了的粮草可都换成真金白银送到炎华将军手上了,下官每日和袁牧城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不知徐太尉和益忠侯有何高见?”   冯若平开口道:“御州当地也有备急时所开设的粮仓,眼下北境没有战事,军需用量应当不急,袁牧城这么急着催户部拨粮,想是已经猜见你将克扣下的粮草倒卖,要逼着你把吞进去的银子都吐出来。”   话是这么说,但冯若平半点都没提要怎么帮他,彭延心里算着细账,他虽从中拾了些小利小惠,但大部分钱都入了冯翰的口袋,用来私养军队军械,如今冯若平得了好处又不想揽烂摊子,便随口敷衍他。   彭延自是吃不得这亏,便明话暗说:“眼下无灾无难,西北又暂无战事,也不好寻借口筹粮,万一袁牧城再沉不住气,闹到陛下那头,这回兜不兜得住可就不好说了,照袁牧城这记仇的性子,到时查得深,指不定要坏了侯爷和炎华将军的好事。”   冯若平这才心慌,转头出言讨好了徐玢几句,伸手递了杯热茶过去。   徐玢接了茶,缓缓开口道:“我记得,因御州粮道常出变故,为了减轻运粮的损耗,所以去年在连接阇城和御州的卞吾江上游附近新修了个官仓,如今送到御州的粮草是存到新修的官仓里头吧?”   彭延答:“是了。”   徐玢又问:“押运官和粮草督运官可都是你的人?”   “算是。”彭延说。   徐玢点了个头,揭开杯盖吹了吹气,小抿一口后,说道:“几万石粮草中掺些假货,应当是能经查验送出阇城的吧,只要这些粮草在未达官仓前不慎坠江,一无所获,袁牧城还能找你的麻烦吗?”   粮草运出,袁牧城留在阇城里无暇管顾,到时寻人动点手脚,让粮道被山石堵塞,再换路走水运,中途再造一出船翻粮倒的事故,那空缺的六万石粮草自然就随着江水消失了。   彭延笑着冲他行了一礼,道:“太尉英明。”   ——   江时卿自烧退后一连数日都往悦茶楼里去,袁牧城也每日往户部跑。直至粮草一事有了下文,袁牧城终于得了空闲,连着两三日都到江宅去寻人,却回回都见不着江时卿的人影,有时他特地选在宵禁时分再去,絮果又称江时卿已经睡下了,如此算来,他已有近十日没见到江时卿了。   这日江时卿又去悦茶楼打听姜瑜的近况,听到的依旧是一句“尚且安好”。前几日他也托孟夏去查颜有迁查案的进度,今日便有了消息,听了个大概后,他又报了几个人的姓名和样貌特征,请孟夏帮忙查清这几个人底细,而后他便在悦茶楼里坐到日暮才动身回了江宅。   进了前院,江时卿方才跨上石桥,水中的游鱼就冒着头往水面上挤,他停步立于桥面,盯着水池看了好一会儿。鱼群打乱了池面上倒映着的红紫色,随之泛起的层层波澜映着晚霞,闪动起粼粼的水光,倒是蓄了一池的好颜色。   早就到江宅里等着人的袁牧城在桥下站了好一会儿,见江时卿久久不动,便上桥走到他身侧,伸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鱼都知道要来讨食了,江副庄主还不觉得饿吗?”   江时卿回了神,转身去看他,袁牧城却欣然一笑,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枝芍药夹在他耳边,才又顺着他的耳廓往下划着,轻轻地揉了揉他的耳垂,笑道:“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靖平王府里开的唯一一朵芍药花,搭你最合适不过。”   冰凉的花瓣贴着鬓角,在霞光下更显妩媚,衬得江时卿面颊恬静,眸光清浅。袁牧城看着那张脸,凑近了些,问道:“怎么不说话?”   江时卿抬手抵在了袁牧城的胸膛,冷冷地说:“有话直说,我听得见。”   袁牧城垂眸看了一眼抵在他胸前的手,一把便扣下那手腕往自己这侧拉来。江时卿撞进了他的怀中,感官和每寸肌肤瞬时都忆起了那人带着野性的啃咬和亲吻,身上的热意也跟着被放大,他一时心乱,只得推着人往后退。   袁牧城却忽然失了耐心,直掐着他的腰往里搂,又低头对着他的耳朵咬了一口,道:“我看提裤子不认人的那个混蛋,是你才对吧,江淮川。”   江时卿被那口轻咬弄得脸色涨红,可两人身子挨得近,他寻不见避退的余地,干脆仰头凑在袁牧城耳边,和那人一同犯浑:“不是说玩一回就放过我吗,将军如今怎么先食言而肥了,莫不是那晚被我伺候得太舒服,不舍得了?”   “是啊,”袁牧城靠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不舍得了。”   脸皮厚不过那人,江时卿抿着嘴不说话了,又想推开他,可袁牧城却按着他的后颈不松,另一手摩挲着他的后腰,一路往下探,声音发懒:“继续说啊,敢说这些话来撩拨我,就别往后躲啊。”   江时卿被他摸得发痒,又想着这是在江宅里,这种情景若被絮果或林颂瞧见了都说不清,于是他扯过耳边夹着的那朵芍药,直直往袁牧城耳后砸去,骂道:“你耳聋吗,非要凑这么近说!”   袁牧城笑出了声,揉了揉江时卿的后脑才把手松开,而后一脸玩味地看着他,说:“跟我比混账,江副庄主失策了。”   江时卿收拾好了方才微含愠色的神情,正打算错开袁牧城往前走,却被那人勾住了手指。   袁牧城勾着他的指头一路往上攀,顺势把整只手都握在了手中,才说道:“去哪儿呢,今日你袁公子请酒喝,大伙儿都坐着等你呢,别让人等饿了。”   江时卿低头看了看两人相牵的手,说道:“吃饭就吃饭,玩这么腻歪做什么?”   袁牧城笑了笑,拉着人就往里走:“夜里黑,怕你腿软摔跟头,袁公子领着你走。”   江时卿挣出手,也冲他笑了笑,说道:“走路用脚,不用手。”   --------------------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出自宋代秦观的《春日》 第56章 喜欢   =====================   江时卿才在前边走了几步,谁曾想袁牧城忽然上前把人打横抱起,便不肯松手了。   江时卿被他抱得突然,只觉得脚下一空,便又陷入了那人灼烈的怀抱,落了下风。他心神难定,反应过来时才觉两人举止亲昵,又害怕被人瞧见,只能压着声说:“袁骁安,你发什么疯?”   “江副庄主不是总恼我咬你吗,”袁牧城低头笑盈盈地看着他,“今日我就当回疯狗给你看看。”   “疯狗,”江时卿笑了一声,抬眼回望他,镇定道,“将军这般自轻自贱,要我怎么附和才好呢?”   “不过,”江时卿伸臂环上他的后颈,借力把脸抬高,与他凑近了些,而后看着他的双眼轻笑道,“我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那敢情好啊,咬哪儿?嘴,脖子,”说着,袁牧城的目光顺着他的双眼一路往颈间移去,而后又慢慢挪到腹部,延至更隐蔽的地方,“还是再往下?”   掺着诱惑的情调隐秘在暮色中,将两人都撩得心猿意马,呼吸错乱。江时卿被那人炽热的目光看得有些无措,兀自偏开了脸,袁牧城却看得津津有味,不羞不臊。   正厅隐约传来些声响,应是钟鼎山迟迟不见袁牧城把人接来,忍不住探头往外瞧了瞧。听见动静,江时卿来不及多想,即刻松了环在袁牧城后颈处的手,顺带推了推他的肩膀,说:“我没心思同你说浑话,放我下来。”   袁牧城坏笑,把人颠了颠,说道:“叫声袁哥哥听听。”   江时卿怔了怔,按着那人的肩膀想挺个身挣脱开,可这些反抗都同杯水车薪,压根浇不灭袁牧城这团缠人的火。   他觉得气恼,便攥紧了袁牧城的手臂,道:“袁骁安,你别得寸进尺。”   袁牧城暗暗加重了手间力道,不给他半点挣脱的机会:“有求于人可不该是这个态度。”   江时卿深知袁牧城的性子,也清楚眼下除了服软,与那人再说什么都是无用,但他又觉得这三个字充斥着亲热和爱’欲,含在齿中就这么唤出声时甜蜜又缠'绵。于是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与袁牧城僵持着。   “不叫我可往里走了。”说着,袁牧城抬脚跨上回廊,灯笼里的昏黄烛光泻下,将遮蔽着两人的夜色逼退。   隐秘的暧昧突然暴露在外,江时卿被逼至无路可退,只好一把捏紧了搂在他双腿下的手。袁牧城这才顿住脚,又低头去看他。   “你混蛋。”江时卿用气声对他极轻地说了一句。袁牧城不可置否,只含笑盯着人,等着那句类似爱语的称谓传入耳中。   片刻后,江时卿出了声:“……袁。”   江时卿羞恼地顿了顿,小声道:“袁哥哥。”   短促的话声过后,江时卿的耳根蓦地红透了,袁牧城满意地欣赏着这种填满了羞涩的颜色,缓缓道出两个字:“继续。”   “你混蛋。”江时卿骂出了声。   “才知道?”袁牧城不要脸地说,“你袁公子吃软不吃硬,怎么样,是我抱你进去,还是你多叫我两声?”   江时卿咬了咬唇,干脆双手搂上他的脖颈,附在他耳边,狎昵地唤了声:“袁哥哥。”   这回袁牧城听得清晰,被这一声叫得酥软,心尖也被轻柔地挠了一把,留了条更褪不去的痕。   他轻放下江时卿,可那人落了地后便直接扯了他的衣领,在他耳边又微怒着道了句:“袁骁安,你混账。”   袁牧城听了眉头轻动,正想伸臂把江时卿的手勾回来,却赶不及那人脚下生风的步伐,就连他的影子也没踩着。   酒肉的浓香直直往堂外溢,袁牧城今日往江宅里送了好几拨菜,把一张大桌都摆了个满。   很快,江时卿入了席,袁牧城贴着他入座,钟鼎山今日瞧着心情大好,也不把袁牧城当外人看,时不时要绕到他身旁碰几杯。   江宅里人多,虽坐了满满一桌,可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袁牧城看了半晌,终于理清了些关系。   顾南行专对着易沁尘用心,何啸与季冬暗戳戳地打着哑谜,絮果照顾着怕生的林颂,慈姑关照着满桌人,只有钟鼎山提着酒瓶往顾南行和袁牧城身边来回跑,江时卿则沉默地吃着面前的菜。   袁牧城看着江时卿把眼前的几盘菜来回夹了好几遭,也不去够远些的那几个菜盘,便起身把全桌的菜都往自己碗里夹了点,生生堆出了个小山,才又趁着江时卿没扶着碗的空档,把那人面前的空碗换了过来。   “多养些肉,不然摸着硌手。”袁牧城歪着头低声说了一句。   江时卿脸色不变,接过眼前满满的一碗菜,埋头吃了起来,脚下却不得闲,直接就往袁牧城的靴面踩了过去。   袁牧城脚下吃痛,却被踩得称心快意,又与钟鼎山和顾南行一起碰了好几杯。   酒过三巡,钟鼎山正在兴头上,直拉着顾南行说胡话,一桌人吃得欢,而江时卿却先下了桌,独自去了宅子里专为钟鼎山布置的药房。   药房里放有几个炉子,专为熬药所用,江时卿取了早就备好的药包,往药罐里倒了药又掺了水,便自己生着炉子默默地熬起了药。   “外头好酒好肉地吃着,我们淮川怎么一个人在这儿闻着药味呢?”   江时卿循声看了一眼,袁牧城不知何时寻了过来,正抱臂靠在门框边懒懒地看着他。   江时卿看了眼火候,才直起身回道:“袁二公子哄人挺有本事,我看江宅外头迟早要挂块写着‘袁’字的门匾才比较合适。”   袁牧城哼笑道:“可惜了,劲没使对地方,最想哄的那个这几日一个劲儿地往外跑呢,没哄着。”   江时卿细酌了方才袁牧城的语气,从中觉出些不满,便靠在桌边轻笑道:“听袁二公子这语气,是记仇了?”   袁牧城依旧斜靠在门边,目光却始终停在江时卿身上,他随着那人笑了笑,却不太高兴:“只是佩服江副庄主的好手段,我自愧不如。”   “怎么说?”江时卿问。   “江副庄主哄人逾墙偷香,事后又能若无其事,我这榻上还余着香呢,十天半个月都散不去,”袁牧城抬脚往里走着,“你这么晾着我,几个意思?”   江时卿微微蹙起了眉,话里带着点委屈:“我这既没迁居也没逃跑,不过是隔了几日没让你瞧见就这么沉不住气,往日有十余天不见时,也没见袁二公子这么追着我问责啊。”   “这不是怕把你白睡了一遭吗,又愁你不敢上门哭诉,我就只好追来了,”袁牧城随手从桌上挑了块湿布,开了药罐的盖子,看了看里头渐渐滚出深褐色的药水,继续说,“今日又去哪儿了?”   江时卿看着他的动作,瞎诌道:“寻欢作乐,不亦说乎。”   “那我可就好奇了,”袁牧城合了盖子,将蒙上热度的湿布抖了抖,扔到桌上,“什么人能比你袁公子还厉害,既可以从你的不冷不热中看出花儿来,又能为了‘喜欢’二字死乞白赖地求你赏个笑脸?”   这是江时卿第一次从袁牧城口中听到“喜欢”一词,却觉得又酸又涩。   一个受人跪拜的将军在他面前放低姿态,懊恼又委屈地对他说了“喜欢”,他分明开心得无法形容,却依旧要冷血无情地推开他,却又舍不得太狠心地推开他。   他贪恋袁牧城的一切,可他的人生阴冷痛苦,又随时都可能戛然而止,他从来都不想把袁牧城拖到自己的人生中,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卑劣,不想让自己的仇恨和苦难成为他的阴影,更不想让自己的死亡变成他的负担。   但那晚他冲动了,他为了逃避姜瑜竟昏头昏脑地去向袁牧城讨了场欢愉,却当真把袁牧城彻底招惹过来了,如今他付不起这个代价,只能逃避。   江时卿避开了袁牧城直白热烈的目光,接道:“别光说我啊,袁二公子这些时日不是也忙得很吗,户部的椅子坐得可还舒坦?”   袁牧城眼底的光刹那间淡了,声音失落:“不舒坦,冷得慌还硌屁'股,但我这人皮厚还无耻,明知那椅子不好坐,还每日巴巴地送上门贴着,以为能捂热呢,谁知人家根本不拿我当回事。”   袁牧城看着江时卿说了这一番话,心里憋着的都是闷气。这半生他就只强烈地喜欢了这么一个人,还想与那人同生共死,抵死缠'绵。他难以自拔地着迷于和那人相处的时光,却又循环往复地从中感受阵阵失落和期待。   可江时卿轻轻松松便可以拿刀子把他的心捅烂。不管扎得有多狠,只要那人再随口讲几句好话,他便又会捧着颗心往上凑。   他可以把自己的软肋全都暴露在江时卿面前,可却从来都没摸见过那人的真心。   原来江时卿的心比他预见的还要冷。   江时卿自是听明白了他的话,却没给半点回应。袁牧城从沉默中尝到了不甘,就连那颗心也跟着不甘地迸动着,撞到胸腔,痛得发颤。   他再也耐不住这种痛意,转身挪到江时卿面前,猛地将那人的手攥着往桌面压去,又把那掌心和手腕都狠狠地揉出了红色。   他逼近了身子,却只用前额抵着江时卿的肩头,安静地等待着那人的推拒。   可江时卿岿然不动,只是任他攥着,揉着,抵着。袁牧城忽然寻见了一丝曙光,抬脸便从那人的侧颈一直往上蹭到了他耳旁,而后又极其轻柔地吻了吻他的耳廓,像是恳求一般问道:“江淮川,你是不是很讨厌我……我对你做的所有事,有没有让你厌恶过我?”   他不求江时卿说喜欢,至少,至少不要这么厌恶他,可若是江时卿当真说了一句厌恶,他便……   袁牧城满心忐忑,手间越攥越紧,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卑微过,就连在御州营里受人白眼时都倔着傲气,如今却为着“喜欢”二字几近惶恐地求江时卿不要厌恶他。   此时的袁牧城像只挨训后耷着耳朵的犬,江时卿看着他的可怜样,心头发软,竟不忍再说半句违心话来讽刺他,伤害他。   江时卿僵着身子平静了很久,还是没能捱过那半秒的挣扎,只好小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没有。” 第57章 苦药   =====================   袁牧城被他的一句话哄得满心欢喜,忽然挨着人笑了,仿佛方才可怜兮兮的那一幕是他用来博取同情的伪装,得逞后便又暴露了放荡的本性。   片刻后,袁牧城展开了手掌,顺着江时卿的手腕去贴他的掌心,而后把那人的手指捉在指间细细摩挲着,才看着他的双眼低笑道:“那就是喜欢了?”   江时卿眼中掠过一丝迟疑,但他及时错开了视线,转而扯着嘴角笑道:“露水情缘罢了,将军怎么还当真了?不过你若是觉得不过瘾,我可以再陪你玩点别的。”   “用这些虚与委蛇的话玩弄我的真心很有意思吗,”袁牧城伸指抬高了他的下巴,说,“江淮川,你知道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话在我听来等同于什么吗?”   下巴被抬起,江时卿不可避退地迎上了那人的目光,股股热流如决堤的洪水般往心口涌去,似是要将其中沉积的冰雪卷起,绞碎。   袁牧城借着光看进那双清亮的眼眸,侧头将亲吻落在了那人的下颌处,而后直直地望着他,说道:“等同于默认。”   昏黄烛光映出了两人相偎的身影,药罐中升起的袅袅热气好似缕缕情丝,在他们身旁缭绕不止,将两人的身影捆得更近更紧。   江时卿心脏跳空,迟钝了片刻,又隐约感觉袁牧城所剩不多的那点耐心马上就要变成缠人的亲吻,便抬指点在那人额头,把他推远了些,道:“我要喝药,挡着我了。”   袁牧城盯着他的嘴唇喘’息了片刻,终是敛了情动,渐渐退开身,也终于记起了今日本就要与江时卿谈的事:“今日国子监有件热闹事,要不要听?”   江时卿离了桌沿,伸手去捡桌上的湿布,问道:“何事?”   袁牧城看着江时卿俯下身开起沸着的药罐,鼻腔瞬时被腾出的浓重的药味冲满。   舌尖似是已经尝见了苦味,不由得缩了缩,他缓了片刻才说道:“崔承的尸体在国子监的水井里被人发现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扔下井的,据说是有人尝见水里的臭味,寻人来查看,结果一捞就捞上来些发丝,差点没就地把人吓死。禁军接了令,当场便封了国子监的门,不允任何人出入,监生也暂时被锁在了里头。有几个疑心重的看谁都像凶手,不愿在里头待着,闹腾了一天,估摸着这会儿也没消停。”   江时卿合了盖,隔着布握紧了药罐的手柄,一边将煎好的苦药倒入碗中,一边说:“那人突然把崔承尸体放出来,还丢在了每日都人来人往的国子监,恐怕就是想把事情闹大。”   袁牧城看着那个快被倒满的药碗,说:“朝廷通缉已久的逃犯被人杀害后投入井中这事听着已经够骇人了,如今又有人倒了大霉,把泡过尸体的井水咽进了肚子,这些话听着个个都有噱头,也最能用来煽动人心了。”   “没错,或许他放出崔承尸体是假,扰动人心制造骚乱是真。不过这也说明了一件事——他对国子监很熟悉,”说着,江时卿把倒空的罐子往旁一放,转头熄了炉子,才继续说道,“你说,他是和那些监生一起关在里头,还是和我们一样在外面看戏呢?”   袁牧城说:“我若是他,自然是更愿意待在人心惶惶的国子监里,时不时在旁添油加醋地说几句闲言碎语,到时自会有人惶恐不安,闹出点动静。而且里头个个都是出口成章的文人,蘸了笔墨保不准能把这事说得更玄,反正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他若有把握不露马脚,留在里面有何不可?”   既然要引发’骚乱,比起在外面等着事态发酵,留在人堆中煽动他们的情绪确实会保险一些,而后待到人群蠢动难以镇压时,他再出头控住局面,自然就有了升迁或讨赏的机会。   但倘若那个人真是想借机邀功请赏,也必然会在最后出风头时与袁牧城碰面,如此一来,也相当于对他展露了自己的底细。可那人挪出暗处,公然走进他们视野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江时卿想不通,也只能暂时把这个问题搁置一边。他伸手去探了探碗沿的热度,而后说道:“不过至少能确定他是国子监里的人。”   袁牧城点了头,道:“而今国子监由禁军看守,明日我随陆大哥去一趟,会会那人。”   “他既然打算把事情闹大,就有足够的自信能笼络人心,”江时卿说,“将军不妨多留意留意,里头哪个说的话最中听。”   袁牧城看着人轻笑道:“副庄主说的是。”   药房里灌着的都是草药味,就连两人的衣裳也像是方才在药罐里浸过一遭那般,丝线中都绕上了药味。   一碗汤药被晾了半晌,才被江时卿端了起来,试着往嘴边送去。可这种苦味仅是缠在鼻尖就已足够让人抗拒,江时卿闻着那气味,不禁蹙起了眉头,手里的动作也跟着犹疑了些。   袁牧城自他身后凑近,隔着他的发丝俯身嗅见了满溢而出的药味,却也被那人身上原有的清香抚平了心。   “这药闻着怪苦的。”袁牧城偏过头又仔细地嗅了嗅那阵混着苦味的清香,耸动的欲念在他心间翻涌不止,回荡着春日般动人的温情蜜意。   江时卿侧首时险些撞上了袁牧城的唇。涟漪泛起,又不饶人地点起了他好不容易才捻灭的火苗。江时卿只好借着吹凉汤药的功夫,定了定神,说道:“难不成将军喝过不苦的药?”   “没喝过。”袁牧城靠在他耳边,声音低沉入耳,亦是携着热气直往他身子里钻。   江时卿压不住愈发混沌的想法,直接仰头大口大口地咽下苦药,终于在余味难褪的苦涩中把自己的意识暂时冲散了。   可待他再回神时,袁牧城却忽然伸出两指沿着他的后颈轻轻往下划去,刮走了几滴细汗。   江时卿的脊背因为这个动作瞬时起了麻意,喉结也不自觉地上下滚动着。   “你很热吗?”袁牧城问。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江时卿从这句话中听出了欲望,总觉得此时转过身是件很危险的事。   微热的触感还在后颈逗留,江时卿搁了碗,也没有回头看他,说道:“你比较热。”   袁牧城突然从身后罩住了他,带着滚烫的气息直逼过来,像猛兽在盯着自己的猎物,要寻个机会叼紧他后颈的皮毛,由不得他逃跑。   在这逼仄之处,江时卿的双耳被裹得发烫,袁牧城看着眼前那人红透的耳根,轻轻地啄了啄他的耳垂,声音喑哑:“苦吗?”   江时卿故作镇定道:“还有些药渣,要不要捡给你尝尝?”   “不用,我自己尝。”话落,袁牧城把人翻过身,彻底将唇覆了上去。他将人抵在桌沿,痴缠地追着他的唇’舌,将按捺不住的欲’念完完全全地释放出来。   江时卿被这种凶狠的索求逼得无法喘’息,不断地后仰着。袁牧城难以自抑,贴着将他的腰抓得更紧,誓要将所有抽象的情绪都融进吻中,使他迷乱,使他动摇。   终了时,他温柔地舔了舔那人的舌尖,才松开唇,将吻落到他的鼻尖,颈部,锁骨,情意缱绻。   未散的苦味还隐隐留在两人的齿间,从舌尖再侵向喉头,延续着这段蓄谋已久的亲吻。   江时卿仰起头喘出了气,袁牧城盯着他喘’动时的颈部,舔了舔唇,笑道:“可真够苦的。”   江时卿抓着桌沿的手指微微蜷了蜷,可那阵笼着温情的药味还在嘴里打转,他一时怔了神,脚下有些不稳。   “这就站不住了?”言罢,袁牧城搂着江时卿的腰往上一托,让他坐到了桌面上。   江时卿含着水光的双眼尤为动人,就这么看着他时,像在招惹他心中本就灭不下的火。袁牧城抬手抚着那人被他吮得发红的嘴唇,登时就掐着他的下巴又吻了上去,越吻越深。   江时卿险些要往后倒去,只好伸腿勾住了那人的腰,却不料因着这个动作,引得袁牧城更加放肆,像要将他拆碎般蛮横。   另一头,钟鼎山已是满身酒气,听见江时卿到药房后却执意要过去看着他喝药,步伐踉跄还倔着不让人扶。   顾南行只好无奈地跟在他身后,见他要倒了再冲上前把人扶回来。   走到不远处时,钟鼎山眯起眼仔细地辨了辨从药房里透出的烛光,确认里头点着灯后,便一边走一边大喊:“淮川——”   江时卿心头骤然一震,使力推开越贴越近的袁牧城,又在那人丝毫不予退让的亲吻中含糊地说道:“有……人……”   袁牧城撤开嘴,欲求不满地揉了揉他的下唇,转而紧紧地把人圈在怀里,嗅了嗅他身上混着些苦药的清香,才慢慢松开了手。   待到钟鼎山走到门外时,只见两个人若无其事般地收拾着药渣。可他纵使眼神迷离,也瞧见了江时卿红得有些不正常的嘴唇,便上前质问道:“淮川,你的嘴怎么了?”   江时卿心里一颤,继而冷静道:“药喝得太急,呛着了,擦嘴的时候就用力了些,先生不必在意。”   钟鼎山这才稍稍宽了心,可他转头却又瞧见袁牧城也红着嘴,心又突然提了起来:“你小子总没喝药吧,这嘴又是怎么回事?”   顾南行既没醉,双眼也看得分明,见了这两人的模样,更是心知肚明,不禁握着拳靠在嘴边欲盖弥彰地轻咳了两声。   “你该不会是对我们淮川……”说着,钟鼎山蹙着眉,进门时险些一个趔趄,幸而被袁牧城及时扶住了。   待他站稳后,袁牧城面不改色地搓了搓嘴,笑道:“先生想多了,这是方才我替淮川试了药温,烫的。” 第58章 如故   =====================   待到天明,袁牧城还未来得及踏入都督府,便和陆天睿一同被召进了迎晨殿。   袁牧城自进殿便特地留意了一番颜有迁和徐玢。徐玢倒是一如既往地恭敬有礼,只是颜有迁却镇静得有些异常。   时至今日,颜有迁应当还不知礼陈寺那晚的真相,依旧咬定崔承与颜凌永的死脱不开干系,可如今崔承尸体已被寻到,他却如同事不关己般,面上见不到一点起伏的情绪。   众臣迎着刘昭禹上座后,便恭敬地持着笏板,俯首立于原地。   刘昭禹往下看了一眼,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为着刘昭弼和颜凌永的事已经烦心了多日,如今崔承是寻见了,但国子监又不安生了,他瞧这宫廷中也没几个清净地,每日都郁结难舒。   身旁的常颐见刘昭禹面容乏困,小声地提醒了他一句,刘昭禹只好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说道:“国子监昨日的动乱,想必众卿都听说了,崔承原先任刑部尚书一职,国子监一事而今不便由刑部接手,朕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让都督府在此案中暂代刑部职权较为稳妥,此前礼陈寺一案,翾飞将军出了不少力,既然国子监与礼陈寺这两个案子相关联,此次翾飞将军便也协助陆大将军一同查案吧,众卿可有什么异议?”   殿内一片肃静,颜有迁却突然跨出一步,行礼道:“臣无异议,只是礼部刑部先后出事,又有人意图谋害陛下和寅王,臣以为,应命监察院御史对各大臣亲王全面展开审查,治理朝中的歪风邪气,肃正朝纲。”   袁牧城因他这番话心里起了疑。颜有迁提出审查,针对的多半是冯若平和刘昭弼,但论起朝臣之中的利益勾结,他与冯若平不相上下,若他不惜搭上自己也要利用此次审查给冯若平落罪的话,便说明他极有可能得知了沙蛇的存在,毕竟十恶不赦谋反为首,若能落实冯若平的谋反之罪,他那点互通利益的勾当根本算不了什么。   但奇怪的就是,据袁牧城所知,自颜有迁开始查案到今日,最多不超过一月,仅仅一月便能从九年前的卫柠战一案顺着挖到冯氏和沙蛇勾结的证据,未免有些太过顺利了。   正在他沉思之时,徐玢出面陈述道:“侑国公所言有理,只是朝中重臣少说也有百余人,监察院人力有限,这审查如何展开,怎么展开都是问题,可不比纸上谈兵来得容易。”   颜有迁的语气强硬,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那便先从位高权重者查起,恰好寅王坠马一案也尚未有定论,不妨趁着此次审查让寅王在阇城多留几天,待到结果出来再动身前往柠州也不迟。若能借着此次审查摸清各个大臣和亲王的底细,也好让那些为非作歹的不轨之徒锒铛入狱,让无辜之人得以沉冤昭雪。”   颜有迁特意拿寅王坠马案为借口,就是不让刘昭弼置身事外,而且他还要借此告诫冯若平等人,此次审查不仅要查朝中重臣,更要查刘昭弼。   出了颜凌永一事之后,崔承被搭了进去,冯若平与沙蛇之间的信任更加不堪一击,而后彭延又因军粮一事与袁牧城生了嫌隙,引得冯翰私养军队之事差点败露。   冯若平深知如今的局势对于他们来说极其不利,本欲让刘昭弼越早离开阇城越好,可如今颜有迁提出审查一事,就是发现了冯氏与外敌相通的端倪,刘昭弼也因此要被扣在阇城难以脱身。   冯若平愈发不安,说道:“侑国公若是想泄私愤尽管把暗话摆在明面上说,所谓审查,不会是为了给寅王扣什么帽子吧?”   此时越稳不住气的人便最有可能在日后的审查中站不住脚,徐玢恐冯若平一时气急引起更多怀疑,便假意站在颜有迁那头说了句好话:“益忠侯言重了,近来阇城和皇宫频繁生事,难保不会有人心怀不轨,借机扰乱朝纲,侑国公此项提议也是为了顾全大局。”   冯若平这才噤了声,颜有迁却刻意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肃然,意有所指:“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是能做到问心无愧,怕这区区的审查作甚?”   徐玢缓声道:“审查无可厚非,只是若有人想借机动些手脚泼人污水,岂不是要让忠臣蒙了不白之冤?所以此事虽可行,但还需进一步商议。”   “那审查便由监察院自选日子暗地开展,旁人不得插手,”颜有迁说,“到时审查结果也不必公开,由监察院直接呈递给陛下,再听陛下的定夺,如何?”   刘昭禹听他们说话听得头疼,连忙接道:“审查一事朕也觉得可行,不过就同徐太尉所言,审查一事关乎众臣身名,非同小可,到时朕会亲自寻监察院御史商讨此事,不过礼陈寺和国子监两案也不可怠慢,若无别的要事,众卿便先退了吧。”   众臣行礼退下,刘昭禹坐于堂上犹疑了片刻,终于在袁牧城退出迎晨殿前叫住了他:“骁安,你留下陪朕说说话吧。”   ——   偌大的殿内眼下只留了三人,没了平日里大臣们议事时的严肃气氛,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朕这些时日心乱得很,屡次三番想寻你,可又担忧……”刘昭禹欲言又止,随即叹笑了一声,道,“罢了,如今满肚子的话没地儿说,还是没忍住把你给留下了。”   一身官服衬得袁牧城身姿英挺,就算刘昭禹已经放下了威仪,他也没半点松懈,就这么立在阶下,应道:“陛下若想寻人谈心,臣自当洗耳恭听,陛下不必顾虑这么多。”   刘昭禹起身抬步踩下了台阶,行到最后两级时,掀起锦袍就在那台阶上坐下了。   常颐见状,急忙在他身侧趴下身子劝道:“陛下,这使不得。”   刘昭禹拧起了眉头:“如今这殿里瞧着朕的就只有你和骁安两个人,这也使不得吗?”   常颐依旧伏着身,道:“陛下乃一国之君,当以细行律身。”   刘昭禹不耐烦地闭起了眼睛,道:“朕每日都听你在旁讲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耳边都起茧子了,朕眼下就想与骁安讲些不干国事的闲话,不讲君臣之礼,你先退下。”   常颐无奈地应道:“奴才遵旨。”   待常颐退到了殿外,刘昭禹拍了拍身侧的空位,唤了声:“骁安,你过来坐。”   袁牧城没有推辞,便依着他坐了下来。   很久以前,他们二人独处时便是这般不讲规矩不讲礼数的,袁牧城嘴上喊着他五皇子,心里却压根没有那道象征着身份地位的鸿沟。   如今再像当年那般坐着,纵使褪去这身拘束着他们的衣裳,似乎也找不回当年的那两个人了。   或许就如那句“逝者长已矣”一样,那些定格在从前的记忆就是随着岁月一同逝去了,可以被记起但不会再重生。   刘昭禹咂摸着这种滋味,感慨道:“上回我们这般放松地说话,想来都快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你因着靖平……”   刘昭禹顿了顿,将快说出口的“靖平王妃”又噎了回去,才继续道:“因着一些事,和朕说不想生在官宦之家,往后寻了机会,定要离开阇城逍遥快活去。”   袁牧城幼时无忧无虑,既有父兄庇护,又有母亲和长姐疼爱,随性得不成样子,就连跟着袁皓勋习武也是为了逞英雄出风头。   待到再大些时,他喜看兵书爱摸刀剑,也只是因为在宫里跑动时,见了太多趋炎附势仗势欺人的嘴脸,就想着要学一身功夫,将来在历遍大黎七州时,能够学着义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可后来温豫没了,他那点侠肝义胆跟着灭了一半。他越来越看不懂宫里波云诡谲的人心,便也成天靠着点酒味来麻痹自己,心想总有一天要逃离这里,去看河野山川,再到漫山的花海里酩酊大醉一场。可如今,他还是满身束缚,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阇城的阴影,就和刘昭禹一样。   袁牧城轻轻嗤笑了一声,说:“那时陛下也说,不想生在帝王之家,往后成了小王爷,也定要追着臣往大江南北去。”   遗憾涌上心头,刘昭禹自嘲地笑了许久,才说:“如今说来,也不知我们俩之间先食言的那人究竟是谁了,自靖方侯出事,你往御州去了一趟,许久没回来,待到我们再见面时,朕成了太子,你入了军营,那几句年少时说的话再也没人当真了,我们就这么南北两隔,各自违心地活了九年。”   “九年呢。”刘昭禹抬眼看向前方,似是透过眼前的铜墙铁壁,高山远水,瞧见了漫长岁月中一个策马远行的身影,那人被扬起的尘灰裹着,在苍茫天地下愈行愈远,直至湮没在天际,再寻不见影踪。   九年前,刘昭禹第一次跑到城墙上目送着袁牧城策马离开阇城时,就是这个场景。   那时袁牧城接到了袁牧捷在柠州双腿重伤的消息,当天便到刘昀面前请旨离阇,赶往军营。刘昭禹甚至都没来得及和他说几句话,便愣愣地跟在他身后,一路跟到了城门,又踩着石阶上了高墙,匆匆地高喊着与他道了别。   那天也是他第一次这么遥望着阇城外的风景,以为将来他也能追着那个身影而去,却不知此次道别竟成了他和袁牧城走向陌路的起点。   --------------------   本文的监察院,类似于御史台和都察院,是一个监察机构,主要职责是纠察、弹劾百官,长官是御史。 第59章 芥蒂   =====================   自刘昭烨出事后,刘昀沉湎于丧失爱子之痛,太子之位就这么被空了整整两年,直至西境相继传来吕晟与清晖军战亡、卫旭王府覆灭、萦州被大渪侵占等噩耗,刘昀悲愤填膺,肺疾复发,终日咯血。此时太尉程源君年事也高,身子大不如前,眼看大黎的王侯将相也即将更迭换代,刘昀便将重立太子之事提上了日程。   众皇子中才干突出的也只有刘昭禹和刘昭弼两人,可刘昭禹玩性过重,刘昭弼性格又过于怯懦,实在难做定夺,刘昀和程源君为着此事闭门详谈了许久,最终决定寻这二人深谈一次,再做打算。   颜绎心打听到了此事,又担忧刘昭禹会说些不中听的话,便把他召到面前问了一次话,可刘昭禹答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不想当太子”。   听到这个回答后,颜绎心瞬时僵在了原地。她深居后宫,一辈子都越不出层层宫墙,只盼着能依傍刘昭禹过得有颜面些。她不是不在意刘昭禹的喜悲,只是被宫中现实的人情冷暖寒透了心,怕被人当作随地吐的唾沫一样踩在脚下,更怕自己处心积虑贪得的太子之位会因为刘昭禹的一句“不想”而付诸东流。   颜绎心同他细数着这些年来他们母子二人在宫中遭的冷眼,情不能已时竟在他面前落了泪。   刘昭禹有些无措,只在旁静静地听着颜绎心说话。其实她不说刘昭禹也明白,这些年来,他和颜绎心在后宫中的日子都不好过。   沉默半晌后,刘昭禹问:“若我当不成太子,母妃会如何?”   颜绎心笃定地回答他:“不为瓦全,不默而生。”   因为这句话,刘昭禹生平第一次为了太子之位做了违愿之事。他很聪明,知道刘昀和程源君想听的是什么,在谈话时把每句话都答得很漂亮。那日之后,程源君便把徐玢带到了他身侧,自此,一切都变得愈发不可挽回。   等到了册立大典当日,刘昭禹身着冕服,在徐玢的护从下立于长明殿外,向着至高位者跪拜,又在百官朝贺中接收册立,被仪仗队拥护着乘上步辇入主东宫。   这一日,他没等到袁牧城归来,也没得到兄弟真心的道贺,就连踩着阶石一步步往上走时,也觉得脚下踩着的不是坚硬的泥石,而是刘昭烨的血肉。   他双眼空乏地望着宫中的高墙,怎么也看不到被隔在外面的繁华尘世,更看不到扬尘远去的袁牧城,反而在层层禁锢中越困越深,再也无法追着袁牧城越过那道城门。   一晃,就又被困了九年。   待到再回神时,刘昭禹眼眶已经泛酸。他搓了把鼻子后,才继续说道:“我刘昭禹这辈子最在意的就是兄弟情义,结果偏偏生在最无情的帝王家,就这么亲眼看着自己的兄弟一个一个……”   刘昭禹已然放下了皇帝的身份,话里不再自称“朕”,只不过谈及往事时不由得声音哽咽,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   “我还记得我幼时不懂事,跑到茹嫔宫外,恰好就瞧见里面的人正用白布包着九弟烧焦的尸身,”说着,刘昭禹用手比了比,“这么小一团。”   刘昭禹惋惜地摇了摇头,接着说:“后来二哥替我坠江,我替了他的位置当上太子,等到的却是你进了御州营的消息,再过个几年,我穿上这身衣裳成了皇帝,便又把八弟送到柠州。如今好不容易盼他回来一次,却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坠马,就连凌永这个表弟,我也保不住。我这个皇帝,居然能把身旁的人都保护得一塌糊涂,说起来还真是个笑话。”   袁牧城转头望向他,在冕冠之下瞧见的仿佛还是当年的五皇子,自怨自艾时还像个半大的少年。于是他伸手拍了拍刘昭禹的肩以示安慰:“位高权重也未必就能事如己愿,陛下不必自责。”   刘昭禹没再说下去了,殿内又是一片让人唏嘘的沉寂。   片刻后,刘昭禹忽然垂首说了一句:“其实我知道的。”   袁牧城问:“知道什么?”   “九年前,我若不当那个太子,你便还是会待我如从前一般的,”刘昭禹转头看着袁牧城,鼻头泛着红,“对不对?”   袁牧城心头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   九年前他一路快马加鞭赶至御州营,正好赶上袁牧捷从柠州被送回。   掀开军帐门帘的那一刻,他的心是沉重的,直到看见袁牧捷那双缠满纱布的双腿后,他大脑一片空白,停顿不到半刻后便犹如巨石崩裂,再缓不回神。   一连好几天,他守在军账里,每每换药时都能见到袁牧捷咬着木棍忍受疼痛、最终还是疼晕过去的模样。那段时间他满心都是惊惶,抱着被褥挪到袁牧捷的帐中日夜守着,困得耐不住时都不敢睡深。   待到袁牧捷意识稍稍清醒后,袁皓勋私下里带了两个人到军帐里看望他,袁牧城也是那时才知道,刘昭烨和姜瑜没死。   袁皓勋用了两年的时间暗地里追查刘昭烨坠江一事,从与刘昭烨同行的护从一直查到沿途接应的官员,小到马匹车辆、粮草供应全都查了,除了当日喂给马匹的粮草已经一点不剩无从查起,其余的都没查出问题。而且奇怪的是,队伍中虽有人遭马匹冲撞殒命,也有人坠江后失踪难寻,但这些人当中偏偏囊括了沿路饲马的五个牧马军。   当时刑部也查到了同样的结果,自然也就将怀疑的重点放在了粮草和那五个牧马军身上。可后来突然有人出来指证,说曾看见谷清和出入过司马监,在刘昭烨出事之后他又到户部预支了三个月的俸禄,随之便突然消失了近十日。   种种迹象都把嫌疑推到了他身上,可就在谷清和被流放至西北后,暗卫队伍解散,有一名暗卫领着数十个弟兄一路往御州行去,想寻找证据替谷清和脱罪,最终却与袁皓勋等人碰了头,交代了谷清和难言的苦衷。   谷清和出入司马监只是因为他奉了刘昀的命令,要调查刘昭烨坠江一案,而他消失的那段时间原是为了要将救下的慈姑送至芩州,领的俸禄多数也都留给了慈姑保命。   但慈姑一事涉及太皇太后,更可能牵扯到当年茹嫔和九皇子一事,所以谷清和才对颜有迁等人的构陷缄口不言。   再之后,这群暗卫投奔了刘昭烨和姜瑜,随着他们二人移居至双昙山中后,便继续寻找那五名牧马军的下落,而领头的那名暗卫,便是仲秋。   袁皓勋将此事陈述了一遍后,袁牧城大致有了猜测。谷清和一事,牵头者就是颜有迁和宋秉,而当时宋秉正任职司马监监事,又与颜氏交好,再一细想,此次出行的人本该是刘昭禹,所以设计陷害刘昭烨坠江的人,十有八’九就是颜有迁和颜绎心,而且宋秉也参与了此事。   只是他无法确定刘昭禹知不知情,但他能确信的是自己这些年对刘昭禹的了解。   刘昭禹最重视兄弟情,纵使自己在宫里受不到重视,也会记得要关照其他皇子,他对太子之位没有半点觊觎之心,更不会为了这个去伤害刘昭烨。   可就在袁牧城凿凿有据地说服自己时,偏偏阇城传来了刘昭禹被册立为太子的消息,他对刘昭禹抱有的信任霎时间变得不堪一击。   若说袁牧捷的事是炸碎袁牧城的引线,刘昭禹便是点燃这根引线的火星。   当晚,袁牧城开了两坛铁衣酒,把自己喝得不省人事,等到他酒醒后就被袁皓勋罚着跪在他的军帐外。来往的暄和军不免在营中传了几句闲话,说世子尚有重伤在身难以痊愈,这靖平王府的二公子竟还有心思饮酒贪乐。   后来袁牧晴替他求了情,袁皓勋也软了心,便想免了他的罚,可袁牧城就如同变了一个人,跪到黑天摸地时才说了一句话,就是他要参军。   因为袁牧城知道,他再也没有要回阇城的理由了。   可如今他见到了刘昭禹,还是想相信那个人卸去冕冠后依旧是那个重情重义的五皇子。只不过这九年来他心中存的芥蒂已经扎得太深了,就算拔出来,留的痕也永远褪不完全了。   对于刘昭禹的这句话,袁牧城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好苦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还是不提了吧。”   “骁安,我不想食言,只是当年我身不由己……”刘昭禹将手搭在他肩头,声音颤抖,说着说着一双眼含起了泪,他觉得委屈,又觉得无奈,可有些话无法说出口。   视线被泪水蒙住,他怎么也瞧不清袁牧城的模样,竟将脸埋在手臂上就这么哭了起来:“你要相信……当年我也是身不由己的……”   ——   袁牧城从宫里出来时,已是正午时分,他到街头的小摊匆匆扒了几口小菜后,便直接去了都督府。   进门后,袁牧城便开始摆起了那副不正经的做派:“大将军,你这都督府瞧着冷窗冻壁的,赶上暑气盛时,定然是个乘凉的好地方。”   “有你天天来说亲道热,还能凉到哪儿去,”陆天睿往他身后瞅了一眼,问,“今日何啸没与你一起?”   袁牧城冲他笑了笑,道:“近期御州营那边有些情况,还得托他处理处理。”   陆天睿听了,有些担忧:“什么情况,不要紧吧?”   袁牧城走到矮桌边,盘着腿便坐下了:“沙蛇势力马上要浮出水面,恐大渪和西境会生变。战事随时可能爆发,但暄和军兵力有限,所以我们要趁早同老爷子商量好兵力分配还有物资筹备这些事宜,也好防患于未然。”   陆天睿小叹了口气:“也是,等到审查一事落定了,沙蛇也必然藏不住了,到时同沙蛇一起勾结的叛党自然是要想办法投靠自己的盟友,一场大战是难免了。”   “先不说这个,”袁牧城说,“国子监怎么样了?”   --------------------   前文提到了一两下的人物   刘昀:先帝。   程源君:当年的太尉,姜瑜和徐玢的先生。 第60章 伤怀   =====================   陆天睿转至袁牧城对面坐下后,说:“方才我去了一趟刑部,看了仵作呈来的卷宗,上头说这人已经死了近一个月了,可国子监每隔几日便会有人清理水井里掉落的杂草枯枝,井水发臭时距离上回清理也才过了两日不到,所以崔承是死后才被人投入井中的,只是这尸身已经腐烂得很厉害了,要查出死因还需再费些时。”   “那国子监里头怎么样了,”袁牧城问,“大将军打算把那些监生关到什么时候?”   陆天睿说:“里头关着的可不止监生,就连司业、监丞和不少学正都关在里头呢,文教不可废,自然是不能把人关太久。”   袁牧城单肘靠放在桌沿上,若有所思道:“不会关太久的。”   “怎么说?”陆天睿问。   袁牧城轻笑一声,转而拿了案上的卷宗,边翻看边说道:“既然崔承已经死了这么久,为何那人又要突然把他的尸身抛在每隔几日便会有人清理的水井里呢,他这么做,不就是想让崔承的尸身快点被发现吗,如果抛尸的人还在国子监里,那他抛尸完后还留在国子监里坐以待毙干什么?”   陆天睿想了想,答道:“要么是他无路可去,要么是他有十足的把握保证自己能置身事外,要么就是他另有所图。”   “我更倾向于最后一种说法,”袁牧城说,“所以等他做完自己想要做的事,自然也就不会希望继续被关在里面了,不过至于他想闹出什么事,我可就猜不准了。”   “这事不好说,不过我确实觉得国子监里头关着的人有问题,”陆天睿神色肃然,“有个喝了井水的那个监生,你还记得吧?”   “有点印象,”袁牧城停了手中的动作,问,“那人叫胡晌?”   陆天睿点了头:“他今早便在国子监里嚷嚷着昨晚见鬼了,人瞧着约莫是快疯癫了,所以午时我让太医院的人去了一趟,眼下那人用了药已经睡下了,可随他一同闹起来的其余几个监生却不停不休,声称禁军将他们和凶手关在一起,是在折辱他们的名誉。”   且先不论胡晌是真疯还是假疯,但文人也应当深谙三人成虎的道理,选在此时骚动不安,难免造就一群乌合之众。   说着,陆天睿又叹道:“其实抛尸的时间基本可以确定为是井水发臭的前两日内,此事若闹不起来,本来只要问清每个人那两日的行踪,只要没有嫌疑便能把人放出来,可那几个监生偏要闹得人人自危,这倒是挺符合凶手抛尸后又想引人注目的作风。所以我打算再等一日,看看他们明天会有什么动静。”   “那明日大将军记得捎上我。”   袁牧城侧坐在桌沿旁,转头对着陆天睿说话时,目光总是会无意扫到屋内挂着的那张弓。   他依稀记得,上回他细观过那弓,弓臂虽坚实但弹力不足,弓弦的韧性又有些过度,算不上好货色。所以他想不通,陆天睿为何会在这里放这样一把弓。   于是他便问道:“我瞧这弓摆这儿许久了,有什么讲究吗?”   陆天睿笑道:“没什么讲究,这弓原先是放在我府里的,但平日里我事务忙,没空擦拭,便干脆带到这里来了,这样我有空闲时便能取下来擦擦。”   “听着这弓还是个宝贝,”袁牧城冲他抬了抬下巴,“不交代交代?”   “你这小子够爱凑热闹的啊,不过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都是家里头那点旧事,”说着,陆天睿站起身,把弓取了下来,握在手里,“这弓是我姨母自个儿摸索着做出来,送给我表弟的。”   袁牧城问:“怎么不曾听陆大哥你提过这个表弟?”   “我们失散近十七年了。头一回见他我也才十五,说起来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离我们俩认识还远着呢。”   陆天睿抱着那弓,坐下后接着说:“我那表弟当时才七岁,是姨母从风月楼里赎回来的。我姨母从小便觉得女子也该有不被锁在闺阁中的自由,于是就学着自己经商,开了家布庄。祖父祖母开明,也便由她去做。因着风月楼的女子常到她那布庄里选衣裳,她便与其中几位姑娘熟络了,后来从那几个姑娘嘴里听到楼里有个打杂的小子,常被客人欺负,她便直接把那孩子赎回来了。”   “可风月楼是个风流地,我姨母还未出阁,身旁又带着个从那里赎回来的孩子,难免遭人说闲话。祖父祖母虽没阻拦姨母,但也不同意让他入族谱,所以我父亲便让我表弟随着他姓,还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陆修。”陆天睿垂眼看着那把弓叹惋着。   可每当他再忆起那些过往时,脑海中的画面都已零散得只剩下个大致的印象了,唯有这把弓还完好地存留着。   静默了片刻后,陆天睿接着说:“陆修常跟在我身侧,我瞧他对骑射挺有兴趣,便教他拉弓射箭,只可惜有一回他射箭时不小心弄伤了我姨母,便再也不敢碰这些东西了。后来姨母瞧他愧疚,便自己偷偷做了这把弓,想送给他。”   “那这弓为何没送成?”袁牧城问。   “陆修先前在风月楼中,因为不堪客人的欺负顶了几嘴,还咬伤了一个客人的手。后来那些客人听闻他被我姨母赎走了,便寻到了布庄讨要赔偿,我姨母没应,他们便把那布庄砸了。陆修应当是觉得自己拖累了我姨母,便一声不吭地走了,走时只从厨房顺走了两个馒头。姨母寻了他十余年,临终前也没能如愿寻见他,这张弓便由我来保管了。”   陆天睿细细地摩挲着弓臂,从中觉出不少遗憾来,不禁真情实感了些。   袁牧城和陆天睿相识了十余年,还是第一次见他伤怀,又想着今日他已经随着两个人感受了太多往昔岁月,实在不想煽情,但好似在这阇城里,他走到哪儿都能忆起这些容易让人感伤的事,除了江宅。   就这么想着,他突然记起了一个人,于是对着陆天睿说道:“他若没有更名换姓的话,或许我知道谁可以帮忙寻一寻他。”   陆天睿当即抬了头:“当真?!”   袁牧城笑了笑:“寻不寻得见尚未可知,只能说试试看,不敢打包票。”   “足够了。”   ——   今日天气正好,厚云遮了烈日,外头时不时便起几阵清风,舒适惬意。   江时卿自书房取了两本书,便坐在亭子里,借着天光沉着心翻阅了起来。   只是絮果一早便耷着脑袋,既不去寻季冬林颂,也没跟着钟鼎山练武,就赖在江时卿身边,此时他也坐在亭里,却不见平日里的欢脱。   江时卿翻着书本,余光瞟见絮果将下巴搭在桌面上,正无聊地玩着手指,便随口问道:“今日怎么不开心了?”   絮果叹了一声,歪头贴着桌面答道:“昨夜我同林颂谈天时,讲到了自己的身世,结果他被吓着了,今日同我打招呼时他都心不在焉的,半天都见不到他的人影。”   说着,他突然坐直了身,垂了脑袋小声道:“主子,他会不会觉得我是克死人的命,才这么躲着我的……”   “没有这种说法。”江时卿说。   絮果问:“那他为什么会怕我呢?”   闻言,江时卿突然记起絮果的出身,眸色忽地一沉,随即唤道:“絮果。”   絮果抬了脑袋,懵懵的:“嗯?”   江时卿问:“我是不是在芩州把你带回来的?”   “是啊,”絮果说,“林颂也是芩州人呢,也怪我,昨夜听见他说自己爹娘也是被山贼害死时,就不该急着同他说我的事,许是那些话又勾起他的伤心事了,所以他今日便不想理我了。”   江时卿独自思忖着,隐约觉得这个巧合有端倪。絮果生于穷苦人家,住于山野中,遇到山贼不足为奇,可林颂识诗书又碰过字墨,应当出身于书香门第,若非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应当不会招惹上山贼,况且,害死他爹娘的是山贼,他又为何要躲着絮果?   见江时卿出神,絮果又继续垂头抠起了手指,就连平常耍拳脚的气势都没了。   江时卿回神后,见他正犯着愁,便伸手至袖中摸索着。   “想吃糖吗?”江时卿忽然说了一句。   絮果再抬头时,便见江时卿两手掩于袖下,而后背着手拨弄了好一会儿,才把两只握拳的手伸至他面前,说:“哪只手,猜猜。”   絮果新奇道:“左手!”   江时卿浅浅一笑,将左手手掌摊开,露出一块用纸包好的糖。   絮果拾起糖果,阴云瞬时散开:“主子可不能小瞧我,我可聪明了!”   江时卿随之摊开右掌,将掌心里的另一颗糖轻放到絮果手中,轻笑着说道:“我们絮果太聪明了,附赠一颗。”   絮果看着手里的两颗糖果,怔愣了半晌,因为从前江时卿不会这么逗他。他一时欣喜,可只要想到江时卿正在推近的死期,又觉得这种欣喜让人难过。   江时卿见他低头看着糖果,许久不说话,便问道:“怎么了?”   絮果抬了头,笑眼里沾了点水花:“我发觉主子同以往不一样了,虽然从前的主子也很好,但我更喜欢现在的主子,所以……”   说着,絮果突然攥着糖果抬袖挡住了眼睛,他忍着泪不想失控,可又觉得自己不争气,从小就爱哭,爹娘和大哥死了会哭,江时卿毒发时会哭,害怕他自己又被抛下时还要哭,他越想越气,气得还想哭,便挡着脸死死地咬着嘴唇不发声。   许久之后,絮果忍泪喘着气,依旧没敢再看一眼江时卿,只垂首低语道:“所以我不想主子走。” 第61章 家犬   =====================   夜里,易沁尘坐在院里吹风,林颂寻到人后掸了掸满身尘灰,又特意去洗净了双手,才自远处走到他身侧。   “沁尘哥,”林颂将抱着的钱袋塞进他怀里,“这是我攒的一些零钱,在芩州时你照顾了我和南行哥多日,这钱就当作我的心意,也算是我替南行哥还的一些人情,你莫要推还于我。”   说完,林颂便依着前几日钟鼎山教的手法,替易沁尘按揉起了双眼。   易沁尘懵了神,只得隔着钱袋摸了摸里面的铜板和碎银,却也隐约感受到了那人的右手在颤抖。   “林颂。”易沁尘唤道。   突然被叫了名字,林颂慌忙停了手,问:“怎么了沁尘哥,是我按得太重了吗?”   易沁尘问:“你右手是怎么伤的?”   闻言,林颂急忙撤回了手,却不小心碰到了肿起的右腕,一时疼得吸了口凉气。   易沁尘微微侧首,蹙眉道:“你同我说实话,钱是哪儿来的?”   林颂缓了缓痛意,忙转到他面前,诚恳地说:“这是今日我去码头帮人搬东西挣的,绝对干净,手也没伤得太重,就是搬东西时崴到了而已。”   易沁尘叹了声气,才道:“你坐着。”   言罢,易沁尘伸手扶着桌沿,拿起顾南行前两日给他做的盲杖,点着地走了。待他再回来时,林颂见他一手抱着个水盆,这才知道易沁尘方才是到井边打水去了。   易沁尘拧了拧浸过井水的湿布,寻见林颂右手的手指后便谨慎地探上他的手背,用湿布将他腕部轻轻包起。   “还好井水清凉,先敷着消消肿,这两日你别再动着这伤了。”   林颂蓦地觉得双耳发热,便低声道:“沁尘哥,你别待我这么好。”   易沁尘收起被井水浸得发凉的手指,说:“我没怪过你,下次不必这样了。”   听这话里的意思,好似是易沁尘已经知道林颂便是偷过他钱袋的那人了,可林颂仔细回想着平日的细节,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是什么时候露的破绽。   就这么想着,林颂瞬时僵了脊背,支吾道:“沁尘哥,你……都知道了?”   可易沁尘并没有正面回应他,只是说:“这儿也算个好去处,往后你留在南行身边,跟着他习习武也好。”   “可我……”林颂无措又慌张,手上的动作便大了些,一时竟无意将桌面上的水盆和钱袋一同往地面扫去。   须臾之间,易沁尘抬脚踢起盲杖,伸手轻松一接,而后握着盲杖把即将落地的钱袋一把捞回,另一手则早已将水盆稳稳接住,竟是连一滴水都没洒。   见状,林颂惊异万分,反应过来后不由得伸手在易沁尘失神的双眼前晃了晃。   “不用试了,我看不见,”易沁尘淡然道,“这伤得过一阵再热敷,明日我去寻林梦先生讨些活血化瘀的膏药,今夜你早些休息吧。”   话落,就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易沁尘转身缓步挪回了房中,只剩林颂还呆坐在原地,久久凝着神。   不远处,顾南行望着易沁尘的背影,神色渐渐沉郁,就连方才袁牧城有求于他时送的钱袋也好似忽然被加了重量,怎么也晃不动了。   ——   皎月夹在枝头,时不时路过几缕细风搔动着枝条,却也震不落挂在叶片上的月色。江时卿看了几眼窗外夜色,吹灭烛火,裹着薄被躺下了。   可方才阖眸静息了不到一刻,他便听见门外传来几声轻响,蒙在被里的双手也默默地开始蓄力。   他静听着脚步声靠近床沿,就在那人即将触到被面的那一刻,他自被褥下挥掌而出,一把擒住了那人的手臂,却被那人瞬时反扣住手腕,往枕边压去。   “是我。”袁牧城压在他上方,俯身说道。   江时卿这才卸了力,道:“将军倒是不见外,昨夜还只是替人试试药温的关系,今夜就能钻人房里了。”   袁牧城没应他,替代话语的是一阵异常的沉默。他一动不动地握着江时卿的双腕,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他。   江时卿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直接挣了双腕背过身躺着,说道:“有话就快些说,我要睡了。”   静默许久之后,他听见身后传来些声响,再回身看时,袁牧城已经掀起被子,挤到了他身侧。   袁牧城一语不发,躺下后将手臂环上江时卿的后背,便把人揽到面前抱着,低声道:“让我抱一会儿。”   听他语气低沉,江时卿感觉到他情绪的异样,便也没反抗,就任他抱着,片刻后才问道:“御州营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袁牧城说。   “靖平王府?”   袁牧城一动不动:“也没有。”   江时卿微微动了动身,抬眼去看他的神情,问道:“那你怎么了?”   袁牧城垂眸望着他,轻声道:“睡不着,就想来看看你,顺便托顾南行帮我寻个人。”   “寻谁?”江时卿问。   袁牧城替他拢了些落向前额的碎发,说道:“陆修,陆大哥失散的表弟。”   江时卿“嗯”了一声,低着眸不再看他了。   “淮川。”   袁牧城的声音贴得很近,混着静夜里有些局促的心跳声,让人觉得像梦境般不真切。   江时卿恍惚了一会儿才答道:“在听。”   “我还想再多抱一会儿,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吗?”袁牧城问。   “还好,”江时卿说,“不讨厌。”   闻言,袁牧城将手臂环得更紧,两人间本还空着的一点距离全都被挤得一干二净。   江时卿的脸此时就靠在袁牧城的颈部,整个人被他的气息包裹得无处遁形,竟还因此生出了几分困意。迷迷糊糊中,窗外的杂声都被他摒在了双耳外,但袁牧城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既然不讨厌,就不要推开我了。”   袁牧城贴着他的额头,落了个吻,便极其轻柔地去抚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我这儿有个家犬变成将军的故事,你想听吗?”袁牧城问。   江时卿眯着眼睛,有些犯困,声音也发着懒:“嗯……如果那只狗叫袁牧城,说不定我还有点兴趣。”   袁牧城低笑一声,便兀自讲了起来:“这只狗还真叫袁牧城,他从小住在一个叫阇城的地方,家中和睦兄友弟恭,所以过得潇洒自在,既敢与太子为友,又敢与宫中的五皇子称兄道弟,不过后来他的母亲被五皇子的祖母害死了,太子也失踪了,他开始害怕留在这个地方,所以就和五皇子约定着将来要一起浪迹江湖,远离朝堂。可袁牧城捧着肉骨头消沉地啃了两年,等到的却是大哥双腿重伤和五皇子成为太子的消息。”   江时卿听得有些清醒了,便问:“后来呢?”   “后来他决心参军,学着直立行走,也不再啃肉骨头了。可军营里的人都瞧不起他,说他是耽于作乐的混蛋,没有一点家国担当,还把军营和军队全都扔给他父亲和大哥,自己留在阇城享乐,等到他大哥受伤后才来装模作样。袁牧城很自责,心甘情愿地挨着这些骂,却又不愿意低头谄媚服软,只能每日付出比旁人多几倍的努力,想在战场上替大哥领个战功回来讨他的欢心。”   袁牧城说得云淡风轻,可他在军营里受到的排挤远远不止这些,从被人怠慢的吃穿住行,到逊色的铁甲兵器,仿佛都在说明他就是个遭人冷眼的存在。那些人总觉得他是为了争夺世子之位才来军营里坐享其成,所以刻意在为袁牧捷出着“恶气”。而袁皓勋也从来都不管,只让他自己受着这些苦。   袁牧城没有借着父兄的名义在营里出风头,他起初也只是个没混出头的小兵,经了三年的时间当上了个骑督,可旁人总觉得他之所以能一路攀高,只因为他是靖平王府的二公子。当时在军营里能好好和他说话的,除了他父兄和大姐外,甚至只有何啸一人。   后来他凭着自己那点浪荡劲儿同人喝酒划拳,才终于混进了人堆里,但谁也不知,那些人背地里会说些什么不耐听的话。   但这些苦,袁牧城都不打算向江时卿倾诉。   听到这儿,江时卿记起了那人背上的伤,便问道:“他背上的伤,也是那时候留下的吗?”   袁牧城说:“这是他为了把大哥带回军营时,被敌军砍的,也是因为这道伤口,军营里的人对他放下了偏见,也终于能慢慢承认他了。只可惜,当一切都好像可以好起来的时候,营中的军医却说,他大哥的双腿再也治不好了,可他大哥从小的抱负就是征战沙场,长大后又立过赫赫战功,在军营中也颇有威望,所以袁牧城不敢和他大哥坦白这件事,便想一直瞒着他。”   江时卿问:“那他大哥后来知道了吗?”   “知道了,”袁牧城说,“他大哥很绝望,但害怕军营里的人再因为他的事去怪罪袁牧城,所以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直到后来他看着袁牧城从一个跟在队伍里的毛头小子渐渐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将军,总是会笑着夸他几句,但袁牧城能感觉到,他大哥看着他的眼神里,更多的是羡慕。”   但袁牧城知道,那人的眼神里其实还有嫉妒。   袁牧捷想尽力做到无怨无尤,也一直都在假装释然,可袁牧城每回穿上铠甲朝他走来时,他的遗憾都会化成悲愤和不甘,难以释怀。   袁牧城后来也明白了,他的存在会让袁牧捷一次又一次怨恨自己废去的双腿,但为了替父亲分担重担,为了保护大哥和大姐,他只能选择走上他大哥一直在走的路,变成和他大哥一样威风的将军。   “你知道家犬变成将军的代价是什么吗?”袁牧城问。   “被铁链拴起来。”江时卿说得很轻,呼出的热气似有若无地打在袁牧城的侧颈处。   “是了,”袁牧城低笑一声,抬起江时卿的下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梁,轻声道,“这样逃跑时铁链就会响,很不威风。” 第62章 妥协   =====================   “不过,”袁牧城点水般地亲了亲他的鼻尖,说,“你这几口热气吹得我好痒。”   江时卿抬指抵着他的唇,说:“袁二公子不遑多让,摸得我也好痒。”   袁牧城牵过他的指尖,另一手顺着后背滑到了他的腰身,忍不住在那腰间轻轻掐了一把。   “是吗,”袁牧城问,“哪里痒?”   江时卿睡意全退,倏地抓紧了袁牧城的手臂,故作镇定道:“袁二公子这么没耐心,还没正经几下怎么又忍不住犯浑了?”   袁牧城轻笑一声,转而安分地搂着人,道:“是我太冷了,想再抱紧一点。”   困意被方才那阵短暂的挑弄击散,江时卿本想将袁牧城推搡开,却还是消了这个念头,想着他若抱够了,自然就会走了。   廊下挂着的灯笼是夜里仅剩不多的光,自窗台泻进后便打在床沿,江时卿盯着那点光影愣神了许久,袁牧城却突然又发了声。   “今日颜有迁在陛下面前提出要让监察院对朝中重臣和亲王展开审查,约莫是已经发觉冯氏与大渪之间有勾结了,可九年前的勾当仅凭一个审查还不一定能查出什么证据,若非知晓冯氏暗助沙蛇入阇,他不会这么有把握地提出审查一事的。”   江时卿微微蹙起了眉:“卫柠战一案他也才查到了当年的柠州知州身上,不应该这么快发现沙蛇的。”   沉思片刻后,江时卿问道:“今日你去过国子监了吗?”   国子监方才出了事,颜有迁便提出审查,偏巧抛尸那人就很有可能是冯氏的人,所以会知道沙蛇的存在,若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盟约或交易,那颜有迁这么早便要针对冯氏出击,就能够说通了。   “还没,”袁牧城说,“你是不是也觉得,在国子监兴风作浪的那个人已经去找过颜有迁了?”   江时卿答道:“是,从国子监出事开始,那人已经在慢慢引人走进他布好的棋局了。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他也会迫不及待露面的,只是照目前看来,此人非敌非友,将来若要翻覆朝局,不比冯氏好对付。”   袁牧城笑了笑,往他身上压了条腿,道:“不过至少眼下让我们省了不少力。”   江时卿感觉腿上一沉,随即就被那人缠住了脚往外勾去,可他觉得热,便抻了抻腿,却被那人勾得更紧了。   江时卿无奈,便也由他压着腿,接道:“袁二公子可别高兴太早,他这般急不可耐,冯氏想必已经开始思考对策了,冯翰手中握有五万维明军,又有生柠两州百姓在手,若是联合大渪突然起兵造反,暄和军的兵力可难以兼顾西北两境。”   “御州已经在加急囤粮了,其余的事宜也都在抓紧准备,只要战事一起,兵部和都督府也会派兵出战,”袁牧城顿了顿,放低了声,“只不过到了那时,我也该离开阇城了。”   江时卿压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地抽动了一下,袁牧城感觉到了,便伸手把那手指攥在掌心,用热度烘着那点冰凉,追问道:“淮川,你和我一起走吗?”   “去哪儿?”江时卿问。   “我去西境,你留在御州,”袁牧城说,“我大姐很会照顾人,等我下了战场来接你时,你这身子定能养回来一些。”   江时卿轻声调侃道:“这么说,袁二公子是嫌我摸着硌手?”   “想什么呢,”袁牧城抵着他的额头,语气诚挚,“你要把身子养好,活得长久些,说好同生共死,我不要英年早逝,想与你一起长命百岁。”   闻言,江时卿的眼睫颤了颤。   他不喜欢给人希望,却意外地让袁牧城对他抱了这么多希望。可只有江时卿知道,这些话不只是希望,还是妄想。   “就怕……”袁牧城突然顿住了声,半晌不动。   江时卿猜不到他想说的后半句话,心微微地悬了起来。   “怕什么?”江时卿问。   袁牧城收拢着双手,用力地把他往怀里圈着,说:“怕我回来见你时一身污血,又皮开肉绽的,到时把你吓着了,更不愿意跟着我了怎么办?”   “皮开肉绽”四字触目惊心,却是袁牧城这些年习以为常的事,所以他才能说得那么淡然。   可江时卿却因这四个字记起了方才听到的那段往事,对那人的爱怜又如涨起的潮水,直往他设的防线冲去。   鬼使神差般的,江时卿竟伸手抚向袁牧城的后背,隔着衣衫用指尖描摹着那道伤疤,小声地问了句:“疼吗?”   袁牧城对他这点柔意完全招架不住,心里的欲’火才升起了几点火星,便又刹那间蹿高了三丈。   “不疼,”袁牧城低头凑近他耳边,吐着热气道,“但是痒。”   他捉过江时卿在他后背游走的手,抚向了自己腰间的另一道伤疤:“还有这里。”   “这里,”话间,他带着那只手挪向腹部的刀疤,又顺着肌肉向上划到胸口上另一个突起的疤痕,“这里。”   袁牧城握着他的手抚过了身上的每一处伤疤,最后带着那只手停在了心口处。   “包括这里,”袁牧城将那人的掌心覆在自己有力的心跳上,像在举行一个仪式般庄重地说道,“都很痒。”   江时卿感受着这种跳动,理智一点点被震碎,推翻,可袁牧城却还在步步紧逼着。   片刻之间,袁牧城攥着他的腕翻身压了上去,双眼都是蓄着的爱’欲和热忱,要直白又露骨地将沸腾着的躁欲全然倾诉出来。   “别这么看着我。”江时卿心头剧烈地颤动着。   “为什么不能?”袁牧城的目光在他的颈部肆意地游走着,声音也开始发哑,“我被你摸得很痒,想讨个说法。”   江时卿热得渐渐发了汗,却还在与他周旋:“先前袁二公子把我摸痒了,我还没讨说法呢。”   袁牧城低笑道:“我这儿没有说法,只有做法。”   “那怎么办呢?”江时卿抬眸看着他,尽管眼里朦胧的情意都藏在夜色中让人看不真切,但那点挑逗也都含在了话语里,像要拉人沉溺。   袁牧城已然掀翻了最后一点克制,他整个人都是热烈而滚烫的,爱念烧着他的心扉,在怂恿他去把身下的那人揉碎。   暗夜中,两人的呼吸越缠越近,充斥着勃然的春意。   江时卿抬脚抵住了他越靠越近的身子,劝道:“掉进欲望里不是件好事。”   袁牧城眷恋地攀着他的手腕,又慢慢地将自己的手指嵌入他的指缝,说:“可你把我推下去了,自己却站在上面看着,看得我心痒难耐,所以总想拉你下来。”   袁牧城俯身吻着他右颈的伤疤,又慢慢将吻落向他的脸颊,耳廓,最后用哄人的语气说着:“淮川,你跳下来,我接着你,我们共浴爱河,好不好?”   “爱河没有,忘川河倒是有一条,”江时卿说,“你敢跳吗?”   袁牧城说:“有你我就跳。”   江时卿轻笑了一声:“袁二公子哄人上榻的本事,不输我。”   袁牧城容不得再忍,手间捏得用力,他低头吻着江时卿的嘴角,喉结滚动得厉害。   “淮川,你应吗?”他又问了一句。   “你太凶了。”江时卿直视着他,那双眼里夹着风情。   “不咬人,”袁牧城说,“我保证。”   被绵绵情意磨着,江时卿竟任着快意摧毁神志,放弃了最后一丝清明。他动着手指,挠了挠袁牧城的掌心,声音轻弱:“关窗吧,好亮。”   叉竿收起,窗扉落下,缠绕不止的情动在隐秘夜色中蔓延开来。   袁牧城不由分说地吻着那人,又衔着他的颈部,要在翻腾中荡碎他的神志。   他们为彼此低头,又为彼此昂首,见月影攀上绮窗映出他们的动情,感受肌肤上流动的温情在天明前羞愧逃窜。   山川河流在这一夜依旧翻涌不止,被褥将呜咽声都吞没其中,最后缠着入眠的两人,造了一夜好梦。   ——   絮果夜里难眠,早早醒了,便又绕到了江时卿屋外。他本想隔着窗偷摸地瞧一眼江时卿是否起了身,却头一回遇见那窗子紧闭着。   他记着往前江时卿不喜屋里太暗太闷,每日都要给窗子开条缝才能睡着,心里不免有些奇怪,便噤声守在了门外。   不待多时,房门开了缝,絮果喜着迎上前,却僵了身子:“主——将军?”   见到袁牧城的那一刻,絮果脑子里一团乱,却是怎么也理不清这些思绪,只好傻着眼问道:“将军怎么……”   “嘘——”袁牧城轻合房门,小声道,“你主子还睡着。”   自从上次听了何啸讲的故事后,絮果对袁牧城的好感日益增长,再加上江时卿发热那回,他在江宅守到烧退才走。而且近几日袁牧城常到江宅来,又与每个人都有说有笑的,还教了他两招功夫。   尽管如此,絮果也只是单纯地觉得袁牧城招人喜欢并且稳当可靠而已,以为他与江时卿就和顾南行与江时卿之间是一样的。   可如今看着眼前此景,絮果好像能感知出袁牧城和江时卿之间的特别之处了,但他明明觉得奇怪却又讲不清哪里奇怪,连问也不知从哪句先问起,倒是袁牧城先开了口。   “记得去浴堂备点热水,嘱咐你主子用过早饭后坐一会儿再沐浴,汤药味道太重便给他备点蜜饯祛祛苦,”袁牧城顺手抚了抚他的后脑,又替他理了理今日心血来潮编的几根小辫,道,“你主子睡得轻,别扰到他了,乖。”   说完,袁牧城便轻车熟路地翻上后院的墙,消失不见了,只剩絮果一人靠在那门框边迷糊地挠着头。   ——   还记着今日要去一趟国子监,袁牧城回府沐浴更衣后,便直往都督府去。两人谈了些国子监的事,也只是坐着多喝了几口热茶的功夫,便有禁军进门通报。   “陆大将军,翾飞将军,国子监里聚众闹事,十余名监生争抢着要出大门,混乱中有人夺了刀,砍伤了几名禁军,见血后,百余名监生涌于国子监大门,动乱难息,属下不知可否动用武力镇压,还请将军指示!”   闻言,袁牧城与陆天睿对视了一眼,当即扣了茶杯,捞过刀快步往都督府外走去。   两匹马在门外顿足,两人牵过马头,翻身跨上马背,抖起缰绳,一路不停地奔向国子监。 第63章 动乱   =====================   国子监外,禁军围成一圈,将百余名监生护卫在身后,而大门内,胡晌正拿刀架着个人,与周奇思领着的禁军队伍对峙。   人群中有人高喊着:“我等虽为一介书生,但气节不可受辱,宁为国捐躯也不做刀下冤魂!胡晌,你也熟读诗书,承大黎恩惠,该谙知此理,又缘何要折辱他人气节,误伤他人性命啊!”   胡晌早已红了眼,额角都是暴起的青筋:“喝了井水的不是你们,你们自然能站在高处指责我,我说了这里面不干净,可我说了你们谁当真过!我没你们那般高节清风,也不要入仕,我只想活命啊有错吗?!”   “我没错啊,你们又为何要逼我呢!”说着说着,他的情绪又有了波动,竟突然委下身露出一副祈求者的神态,不仅神情崩溃,语气更是无奈,“你们!……我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啊——”   趁时,周奇思抓住机会,方想靠近一步,胡晌便又变了脸色,一手掐着许弋煦的脖子,一手挥着刀往后退。   “滚开——我只要你们让步!再有人靠近我,我就把他杀了!”   眼见此景,人群中又有人喊道:“涵养并非适对各人各事,胡晌已经疯了,禁军手持利刀,应当对准真正的恶徒,而不是受他驱使!”   另一人忙反驳道:“许学正还在他手里,怎能如此莽撞,若是一个不留心,又搭上条性命如何是好?”   “那这般僵持不下,又能如何?虽有禁军护卫,但不也让他掳去了个人质吗!”   争论声此起彼伏,胡晌也仍然不卸防备,只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将手中的刀架得更紧了。   街角远远传来两阵马蹄声,周奇思闻声瞟了一眼,便打了手势让身后的禁军替上他的位置。待马蹄声落定,周奇思上前行礼道:“陆大将军,翾飞将军。”   陆天睿遥遥望了一眼,问道:“这是在闹什么?”   周奇思答道:“今日一大早十五名监生不顾阻拦,意图冲出国子监,禁军不敢动武,他们便趁乱夺了几名禁军的佩刀砍伤了人,现在闹腾的监生已被收伏,只是百余名监生受惊后一同涌向大门,监生胡晌从中挟持了一位学正,威胁我们放他离开。”   陆天睿思索了片刻,盯着人群拍了拍袁牧城的手臂,道:“我绕到后院,你拖时间。”   袁牧城意会,便卸了刀,往国子监大门走去。   陆天睿随即对着周奇思说:“奇思,你领人看着这些人,伺机带着他们再往后退些路。”   周奇思颔首:“是。”   另一边,袁牧城径直走进国子监大门,抬手示意身侧的人都往后退,又漫不经心地对着胡晌说了句:“子不语怪力乱神,心既无邪,何惧鬼神呢?”   胡晌抬刀指着他,说:“别和我说这些废话,我只问你们,让不让我走?!”   袁牧城负着手淡淡地说:“我有个方法,指定能让你走成。”   胡晌脸上闪过一丝犹疑,袁牧城便故作亲近地往前走了一步,胡晌却像被触到了逆鳞,即刻又惶惶然地冲他吼道:“你就站那儿,别过来!”   袁牧城收了跨出的步子,抬起两手退让道:“我不动,不过你寻个学正多亏啊,绑了我,他们自行给你让道,保你顺顺当当地走出这个大门。”   胡晌冷笑一声:“你当我蠢吗?你会比他好对付?”   说着,胡晌又谨慎地锁紧了许弋煦的脖子,袁牧城无意往许弋煦的脸上扫了一眼,却和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可微妙的是,他觉得许弋煦在笑。   袁牧城很快撤开了视线,继续引着胡晌的注意:“我都给你出主意了,你怎么还不领情呢?莫不是我长得不比这个小公子亲近?”   “你别和我胡扯!”胡晌双眼赤红,“我再说一遍,这里不干净,我要走!够明白了吗?!”   袁牧城说:“我见过的死尸可比你做的梦还多,不若你和我说说看,指不定我还能替你分辨分辨,不然你这么空口说白话,我怎么信你?”   胡晌打量了袁牧城几眼,他虽知面前这人有身份,却也不敢确信他是哪位,又想着这人可能当真不知道他的经历,一时还真的仔细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见袁牧城松懈,也不逼近,胡晌动摇道:“我……好,若我说了,你还要拦我,我就和他一起同归于尽。”   袁牧城耐心地冲他点了点头,胡晌又细细地看了他片刻,便说了起来:“第一晚,我回到房里,想倒水喝时,喝到那茶壶里有……有东西……”   “什么东西?”袁牧城问。   胡晌撑大了双目:“是头发,又是头发!”   此时,门外突然有人说道:“禁军派人查验过,茶壶里泡着的是玉米须!”   “闭嘴!”胡晌激动道,“我让你说话了吗?!”   袁牧城转手对着身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问:“后来呢?”   “后来我半夜被敲门声惊醒,就看见窗外有个人影在晃,床底!床底有东西在动,早晨醒来后,我就看到窗台那里夹着头发!”   正在胡晌说得入神时,袁牧城余光瞥见陆天睿已潜至不远处,对他打了个暗语。   袁牧城心领神会,便追问了一句,想引开胡晌的注意。   “那昨日呢?”他问。   “昨日……”胡晌正想说时,腰侧的衣衫忽然被人扯了一把,他忙不迭地回头,发现了正在逼近的陆天睿。   受了刺激,胡晌情绪更加难以自控,抬刀往身侧挥了挥,便往许弋煦的颈部直逼,口中还在骂道:“你们骗我!滚!都给我滚!”   许弋煦颈间已被划出血痕,可袁牧城却凝视着他那张被勒得微红的脸,纹丝不动。因为他看见了,方才绕到身后去扯胡晌衣裳的那只手,就是许弋煦的。   陆天睿见他愈发失控,直冲上前,一脚踢中了胡晌的手肘,胡晌手部突然脱力,险些握不住刀柄,说时迟那时快,许弋煦捏着他的手腕低身自他手臂下绕出,再将那腕部往外反旋。   胡晌吃了痛,半膝跪地,许弋煦趁时夺了他手中的刀柄,拎刀直直冲他后颈狠劈下去。   浓血高溅,人群一阵惊呼,因骇然起了阵骚动。   因为落刀力度不够,那半连着皮肉的头颅还在晃荡,袁牧城隔着飞血与许弋煦对视着,用眼神扯开了彼此的皮囊。   “装神弄鬼,扰乱朝纲者,”许弋煦抬手抹开了面上的血迹,目不斜视地望着袁牧城的双眼,缓缓说道,“只当以斩杀为儆。”   ——   悦茶楼里,江时卿摸着手中念珠阖眸静心,听见上楼的脚步声后,他便叫了一声絮果,示意他到门外候着。   “好嘞。”絮果照样抱起了一小盘子的点心,跨着步子往门外去了。   见絮果要出来,孟夏在门外让身,而后合了房门,同江时卿抱拳行了礼。   江时卿颔首回礼,问道:“孟掌柜今日寻我,是为了我上回问的事?”   孟夏答道:“上回您问的人,我这头已经查到了两个。那个少年林颂与前任芩州知州林蔚有关,但详情还需再等几日才能给您答复,这另一人名叫许弋煦,任职国子监学正,是太尉徐玢的学生,九年前他自萦州逃难而来,在外流落两年后被徐玢府里的管事买去做了家仆,直至六年前被徐玢收做学生后,仅用了四年时间便入了仕途。”   听闻许弋煦是国子监里的人,江时卿双眸微眯,转起了手中的念珠,片刻后,他才问道:“易沁尘呢?”   孟夏说:“此人来历不明,不同于许弋煦和林颂,若要查清恐怕还需一段时日。”   江时卿蹙了眉,又问:“顾副庄主可有托你帮忙查过此人?”   孟夏绕着弯子回道:“顾副庄主是今早来的。”   那便是顾南行今早才来托孟夏查的易沁尘,可为何顾南行与易沁尘相处了这么久,突然会想起要查他。   江时卿沉思了片刻,问了声:“他可有问我前些日子寻你做什么吗?”   孟夏有些为难地点了头,江时卿则登时将手里的念珠一收,往桌上摆了些碎银,道:“往常顾副庄主喜欢喝什么酒,替我打一壶。”   ——   夜里,江时卿提着壶铁衣酒,在后院转了两圈也没见到顾南行的身影,正停步思索时,顾南行靠躺在屋顶上冲他吹了几声口哨。   “在寻我?”顾南行挑眉道。   江时卿循声望去,将手中酒壶往上一抛,道:“请你喝。”   顾南行顺手一接,嗅着那酒香晃了晃酒壶,笑道:“江副庄主仗义。”   月明星稀,可夜里云层也多,时不时飘来几朵遮了半个月亮,却连着云边一起泛起了柔光。两人一坐一躺,在屋顶上瞧着这景,难得安然。   江时卿先开口问道:“最近在忙什么?”   顾南行懒着声说:“闲人一个,倒是比不上你和你家将军,白日忙得不可开交,夜里还有空谈情说爱。”   说着,他刻意坐起了身,凑到江时卿身侧调侃道:“羡煞旁人啊。”   江时卿漠然道:“不要胡说。”   顾南行轻笑了一声,仰头喝了口酒,说道:“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若是喜欢,还不如早些坦诚以待,他接不接受是他的事,总比往后他念起你时满心遗憾的好,更何况,照他那性子,到时寻不见你,可别跑到鹤谷把林梦先生的宅子给掀咯。”   江时卿沉默了,顾南行看着他的侧影,见那月白笼着他,刹那间击退了他平日的冰寒,将他映得温柔似水。   如此看来,再朦胧一些,便像极了某个人。   顾南行忍不住叹了声气,语气也突然低沉了起来:“更何况,有什么不敢说的呢?你不觉得瞒着他,对他的打击更大吗?” 第64章 试探   =====================   江时卿侧头看了一眼他,说:“这话不止是对着我说的吧。”   顾南行不可置否,耸了耸肩。   “今日你去过孟夏那儿了?”江时卿问。   “你这酒请的,”顾南行“啧”了几声,道,“不简单啊。”   江时卿学着他方才的模样,也冲他耸了耸肩。顾南行看得发乐,问道:“说吧,想问什么?”   “易沁尘,”江时卿说,“你了解过他吗?”   顾南行忽然收了笑,躺下翘了个二郎腿,道:“眼睛看不见是真的,其余的,我不好说。”   江时卿看着他晃悠的靴子,问:“你怎么想到把他带回来的?”   “以为自己真能转性当菩萨了,又觉得他人还挺好,就是……”顾南行支支吾吾地嘟囔了几下,冲他皱了皱鼻子,“那种好,你明白吧?”   江时卿别过头:“不明白。”   顾南行对他的装傻不以为意,说道:“就和你家将军看你一样的那种好呗。”   江时卿说:“别扯别人,你查他做什么?”   顾南行望着寻不见边际的夜空,又低落了起来:“他身手不错,我亲眼瞧见的。”   说着,他又自嘲道:“想着也是我头昏脑涨的,都没打听清人家的底细就往家里头带,还以为给季冬寻了个好哥哥,哪知是不是中了他的圈套呢?”   “查清楚之前,你打算让他一直留在这里吗?”江时卿问。   “留在这儿吧,”顾南行伸掌在自己眼前晃了晃,“他救过我一命,这双眼睛我会陪他治好的。”   江时卿不再说话了,顾南行听不见声,探着头去看他,却见那人又望着远处愣神。   半晌后,江时卿突然说道:“你在芩州受了伤?”   “发个烧罢了,没什么好提的,”顾南行打了个马虎眼,才又坐起了身,说,“不过若是他对你们,对谒门庄图谋不轨的话,我会亲手杀了他再以死谢罪的,到时季冬就……”   他突然觉得把季冬托付给江时卿不太现实,絮果又还小,钟鼎山倒是合适,只不过往后还要劳季冬去照顾他……顾南行把将来的事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遍,好像自己真的要去赴死了一样。   “对了,”他碰了碰江时卿的手肘,问,“那个叫何啸的小子人怎么样?”   江时卿想都没想,直接回道:“你自己去问。”   “你就不能……”   “南行。”江时卿转头认真地看着他,看得顾南行话都噎在了喉间,说不出声。   江时卿说:“你有没有想过,仲秋是当年的暗卫,他既然早已知道十一年前谷清和将慈姑送至芩州,为什么在芩州待了近两年,才突然传信给你说起慈姑的事?易沁尘又怎么恰好就在那时出现在了慈姑身边?”   其实这个巧合顾南行想过,只是不愿细想,因为事关易沁尘。   除去江时卿当年的求情以外,易沁尘是唯一没有抛下过他的人了,所以他很快便对那个人有了依赖,甚至甘愿用自欺欺人的方式抹去对他的一切怀疑。   他就是想心安理得地把易沁尘留在身边。可是易沁尘当真骗他了。   “想过,”顾南行说,“慈姑一个逃命出来的人,怎么会随意把陌生人往家里带,就算易沁尘长得再慈眉善目,她也不该一点防备心都没有,除非她知道这个人的底细,才会由着他待在自己身边好几个月。”   江时卿追问道:“那你觉得,既然他这么碰巧地出现在仲秋的酒馆外,又是慈姑信任的人,那他会是谁,又能图什么呢?”   仲秋和慈姑之间的联系有且仅有暗卫,若这一切都是人为的巧合,那么与其说易沁尘想接近谒门庄,不如说他想接近顾南行。   江时卿大胆地猜测了一下,因为当年姜瑜替他更名换姓之时,便是取了自己姓氏的谐音,才让他更姓为“江”,所以顾南行很有可能也是如此,取了谷清和姓氏的谐音,改姓为“顾”。   “你,”江时卿十分坦然地看着他,问,“是不是因十一年前暗卫要公开身份才去的萦州?”   顾南行怔住了,随即又扯了扯嘴角,挪开了视线:“你在这儿瞎猜什么呢,不是说别人的事吗,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   “你知我本名本姓,又了解我的前尘过往,而我对你的了解却只限于这九年,所以我花了一个白日才想通一些事,眼下就是想用这壶酒换你一句真话,”江时卿问,“你本名是不是谷南行?”   ——   都督府中,陆天睿拨弄着从胡晌房里搜出的血衣和绳索,说:“胡晌房里搜出来这些东西,怎么说?”   袁牧城嗤笑一声:“近来这些案子用来诬陷人的手法愈发蠢俗了,弄件血衣,弄条绳索便想要证明他是抛尸的案犯了,真够草率的。”   今日国子监一闹后,监生都被放了出来,袁牧城也寻了个时机同陆天睿说了许弋煦一事,听得陆天睿身起一阵寒意。   “你还是觉得许弋煦有问题?”陆天睿问。   袁牧城说:“不是觉得,是肯定。”   陆天睿无奈道:“但胡晌实在过激,在场又有数百双眼睛盯着,许弋煦眼下确实是为了平息动乱才杀的人,要说他是自保,也无可非议。”   袁牧城问:“听闻他是徐太尉的学生?”   “是了,”陆天睿说,“若有徐太尉作保,把他说成是功臣,也没人能提异议。”   如今袁牧城已经能确定了,许弋煦便是那晚跟着江时卿而且还掳走了崔承尸体的人。但许弋煦一个区区学正,无钱无势,更不可能养得起死士,冯氏也不可能会向他透露沙蛇之事,除非他身后还有个靠山,所以徐玢和冯氏同盟的事基本也能锤定,只是不知道徐玢和许弋煦是不是一伙的人。   袁牧城沉思道:“这可不就是他的目的吗,但徐太尉若是未参与此事,不应当会蠢笨得觉察不出端倪,反而还甘愿当他上位的踏脚阶石吧。”   陆天睿说:“一切还得看明日朝堂上是怎么个说法。”   ——   夜间,许弋煦在都督府中被问了一日的话后,便沐浴更衣了一番,才又衣着齐整地去了一趟太尉府。   徐玢正在书房里理着案上的笔墨,听闻几声轻叩后,望了一眼门上映出的人影,便应道:“进。”   许弋煦端着碗刚出锅的鱼汤,小心地放在桌上,恭敬道:“先生,这几日夜里湿重,这鲫鱼汤煮得正好,您趁热喝几口,祛祛湿气。”   徐玢起身走到桌前,坐下后瞧了瞧那碗奶白的鱼汤,说道:“正言,你这几日在国子监里受苦了。”   许弋煦垂首淡笑:“先生言重。”   徐玢拿着汤勺舀着汤水,语气平淡:“脖子上的伤可无大碍?”   许弋煦说:“划破了些皮’肉罢了,没什么大碍,劳先生关心。”   徐玢吹了吹鱼汤上的热气,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抬眸看了他一眼,才说道:“这胡晌死于你手,也算是以儆效尤,闹了两日的国子监也终于安定了,这功你不得不领啊。”   这话别有深意,因为许弋煦在徐玢眼里从来都不是能提起刀子的人。   许弋煦未见半点慌张:“因祸得福罢了,学生险些没了性命,慌乱之中便提刀下手了,待清醒时也还是心有余悸,差点忘记本想与先生说的一件事。”   徐玢抿了抿汤,问道:“何事?”   许弋煦暗暗地端详着徐玢的神情,说:“陆修前些日子发现了一个人的行踪,先生您一定有兴趣。”   徐玢抬眼看他,没有说话。   许弋煦俯下身,轻声道:“姜瑜,姜与川。”   徐玢眉头忽地一动,许弋煦瞥见了,接着说道:“先生若授意,学生立马让陆修把人带回来。”   徐玢的手也如他的神情一般,滞住了。   依稀有两个在灯下高谈阔论拍手称快的身影于眼前闪现,烛火一晃,那身影竟被烧尽,如烟般散了。   手里的汤勺忽然落了碗,敲出了一声脆响,也把徐玢唤回了神。   他垂头眨了眨眼,忍过一阵酸涩后,回道:“这么说来,刘昭烨也可能还没死。”   “应当是吧。”许弋煦应着,在徐玢没注意到时,微微地眯了双眸。   ——   午休后,顾南行来给易沁尘送了最后一道药。   “这几日可有感觉眼睛好些了?”顾南行问。   易沁尘应道:“比以往能瞧得见光了,只是夜里没光时,便还是同从前一般。”   “林梦先生说年前能看清就一定能看清,眼下还有好几个月可以调养,不急。”顾南行收拾着药碗,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易沁尘听着顾南行的动静,转向了他那侧。顾南行见他今日额角有些许发丝未能束好,往外翘着,方想伸手替他理一理,还是忍着收了手,道:“待看清后,你有什么打算?”   “先回趟家,再……”易沁尘顿了顿,问,“到时你还会在阇城吗?”   顾南行说:“不好说,你家在哪儿?我还从未听你提过。”   易沁尘垂眸应道:“南方吧。”   顾南行态度冷了许多,他问道:“‘吧’是什么意思?”   易沁尘觉出他的情绪,勉强露出个笑,说:“家里头也没什么可以记挂的人了,不提了吧。”   顾南行轻轻挑出个茶杯,横放着往前一推,杯身滚至桌沿直往地面砸去。易沁尘手指微蜷,对顾南行的试探已是了然于心,只能沉默以对。   先前为了防止易沁尘摔伤,顾南行特意在屋里铺了层厚毡子,杯身落地时只碰出了一声闷响。   易沁尘闻声问了句:“怎么了?”   “不小心碰到了。”   顾南行看着他的双眼,满是无望,因为易沁尘还是不打算向他坦白。   他低身捡了茶杯,放在桌面上便端着空碗往门外走去:“你先休息吧。”   “我以后可以跟着你吗?”易沁尘勾紧了衣衫。   顾南行顿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气后才故作轻松地应道:“我身旁还有个季冬要照顾,林颂这小子也不知道有什么打算,你身上没点拳脚功夫,我可不好保证下回能不能保你毫发无损。”   “若我……”   顾南行打断道:“我这种不要命的人,还是别跟了。” 第65章 告白   =====================   暮色渐沉,江时卿独坐窗边,默然不语。   这两日,他想了很多事,从顾南行到易沁尘,又从絮果到林颂,还被迫忆起了九年前与许弋煦相遇的事。他总觉得许弋煦很危险,可若许弋煦就是一直藏在暗处的人,那么他先前刻意在寻珍斋里表明自己的身份,到底是来示好还是别有用心。   江时卿想着,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便摊了张纸想靠练字静个心,可笔尖蘸了墨,却久久停于纸上不落,墨汁顺着笔毫下渗,渐渐汇聚成一小滴悬而不落的墨点。   “若是喜欢,还不如早些坦诚以待。”   顾南行那晚和他说的话莫名地蹦入脑海,他凝望着某处一遍又一遍地细酌着这句话,手也跟着缓缓挪动,竟不知不觉在纸上写成了一个“袁”字。   待回神时,他被自己泄于纸上的心意微微震了震心,便搁了笔,起身拿出先前藏好的木盒,望着里头摆放的狼牙吊坠又发起了愣。   袁牧城倚靠在门边同样看了他很久,见他半天没动静,忍不住叩了叩门框,唤道:“淮川?”   江时卿双目骤然一颤,他飞快地捡过桌上的纸,胡乱往盒里一塞,再又扣了盒盖,镇定道:“什么时候来的?”   袁牧城走到他面前,抬指点了点他的额心,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江时卿转身移至矮桌边,坐下后顺手把木盒放到了身后,才说道:“将军突然上门,难不成国子监的事结了?”   “对别人来说没结,”袁牧城跟着走了过去,靠着他坐下了,“但对我来说是结了。”   “说说。”江时卿说。   “许弋煦这人你听过吗?”袁牧城转身面向他,刻意往他身后瞄了几眼。   “国子监学正,徐玢的学生。”说着,江时卿撩了撩衣摆,把身后的木盒盖住了。   袁牧城只好老实地坐回身,说道:“现在已经升任为国子监司业了,人家是有攀高的本事,可惜遇上我和陆大哥两个讲死理的,不然还能升得更高。”   “这么说,昨日朝堂上还热闹了?”   袁牧城撑着头,嗤笑道:“热闹,可不热闹吗,有徐玢在旁帮衬,监生闹事的责任全由司业和胡晌担了,结果就是司业被罢,由许弋煦替了。但我也是好奇,许弋煦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徐玢若是被他反握在手中当刀使,那他蛊惑人还真有点本事。”   如今许弋煦的身份已确定,江时卿不免有些担忧,因为这个人不仅认出了他,还很有可能记得他叫吕羡风,袁牧城和谒门庄联手之事在他面前也早已暴露无遗,他们虽能猜到许弋煦想扳倒冯氏,却无法猜清他想做到哪一步。   想着,江时卿微微皱了眉头,说:“许弋煦这人不简单,仅用一年就得徐玢青睐,四年便能仕途通达,若非天赋异禀就是手段了得,如今你尚有把柄握在他手里,得当心些。”   袁牧城心里油然升起一阵不满,他没想到自己今日才在这里提的一个名字,江时卿竟能依着说出那人这么多的底细来,再又忆起许弋煦的模样,他耳边似乎传来江时卿之前为了戏弄他时曾说过的一句话,整个人更是烦躁。   “眉清目秀,着实惹目,”袁牧城的语气耐人寻味,从中能呷出酸来,“江副庄主莫不是为的这个才去查的他?”   这话听着熟悉,江时卿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这是自己说过的话,不由得调笑道:“这种陈醋将军也吃,不嫌酸味重吗?”   “再酸也是你亲手喂的,”袁牧城说,“不过颜凌永和崔承可都不是我杀的,我能有什么把柄?”   江时卿转头去看他,道:“看来我这么大一个活人,还不够他用来威胁你的。”   “那是够了,”笑意升起,袁牧城心里那点不爽快迅速褪尽了,他转眼又起了个心思,便挪身朝着江时卿靠近,“所以……”   江时卿被那人突如其来的靠近逼得只能往后倾着身子,退的不能再退时,袁牧城却忽然按住他的腰,另一手从衣摆下摸出那个木盒。   待江时卿反应过来时,袁牧城已经起身兀自往边上躲去了。   江时卿压着羞恼,沉声道:“拿来。”   袁牧城半点没有要把东西还回去的意思,自顾自摆弄着那个木盒,说道:“我一进门起你就藏着掖着的,什么东西这么见不得人?”   见状,江时卿快步上前一夺,袁牧城即刻抬高手让他抓了个空。江时卿恼得咬紧了牙关,袁牧城却凑近轻佻地说了句:“亲一口就还你。”   江时卿冷笑一声:“你以为比我高,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言罢,他抬步踩上了椅子,可方才碰到那盒身,他就被袁牧城一把搂着腰抱着转了一圈。   袁牧城仰头亲了亲他的喉结,笑道:“念你袁公子的抱就直说。”   江时卿狠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愠道:“放我下来。”   袁牧城纹丝不动地注视着他,丝毫不心软,江时卿只好放轻了语气,说道:“不和你玩笑,还给我。”   “我也不和你玩笑,”袁牧城把他轻放下来,指了指自己的唇,道,“说到做到。”   江时卿知道他无赖,但比起当面被揭穿那点心思,他宁可顺着袁牧城胡闹两下,便伸手扯过袁牧城的衣襟,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唇。袁牧城一个坏笑,忽然使力把人往桌面抵去,追着那人的唇发狠地亲了起来。   袁牧城追得太紧,江时卿双手撑着桌面才不至于整个人往后倒去。手掌下的白纸因此被压得发皱,那桌纸笔也已是狼藉一片。   袁牧城空着一只手去揉他的腕,又在忘情的亲吻中将手慢慢滑至江时卿的后腰,趁时开了那盒盖,把里头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江时卿意识到了异样,猛地把人推开,怒道:“你!”   袁牧城展开那张写着“袁”字的白纸,边细看着边得意道:“我们淮川在念着哪个情郎,怎么还害羞了呢?”   江时卿一把扯过那纸张,伸手道:“还给我。”   “哪有送人东西又要回去的道理?”说着,袁牧城把那条狼牙吊坠放在掌心端详了起来。   江时卿双耳发红:“谁说这东西是给你的?”   袁牧城冲他手里的纸张使了个眼色,笑道:“说谎也要想好怎么圆回去才行啊。”   江时卿一时无措,只觉得双耳嗡鸣,除了站在原地也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好,袁牧城觉察到他的情绪,便收起吊坠,走上前把他拥进怀中,用下巴抵着他的肩窝,贪婪又着迷地往里蹭着。   “淮川,你到底在顾虑什么?是我说得不够坦白吗?”   袁牧城撤回了头,双手捧起了江时卿的脸,真挚恳切地看着他,道:“江淮川,我喜欢你,爱你,非你不可,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回应,要拒绝就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要是喜欢就坦诚地接纳我,就算真的是我自作多情,你也不要每次都把我当做玩笑一样好不好?”   袁牧城如此恳求着,把他的骄傲都放到了江时卿的脚下。江时卿也没再躲避,却只是抬眼看着他,双眸里蕴含的情感繁复不清。   袁牧城半晌没等到一句回答,方才的那点欣喜又随着心一同揪了起来。   “你是觉得我得不到回应就会善罢甘休吗?”袁牧城在等待中愈发焦躁不安,干脆伸手捏起他的下巴,就连看着他的那双眼眸里也初次显露出了偏执,“只要你不给我答复,我就至死方休地缠着你,就算去了西境也要把你捆在身侧。你若不在乎,我就让你恨我,哪怕结重怨,成仇敌,哪怕你要捅死我咬死我,我也要每日每夜时时刻刻锁着你,只要能让你永远记得我,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若你捆不住我也锁不住我呢?”江时卿问道。   袁牧城伸出一指揉着江时卿的下唇,声音发哑:“若留不住,我们就都别想活命。这些事,我做得出来。”   袁牧城太害怕爱而不得了,这些年他失去了温豫的疼爱、袁牧捷的庇护以及刘昭禹的情义,已经被阇城和御州营困得几近狂躁。他扯不开脖子上的铁链,甚至还想过干脆一头撞死在牢笼的铁杆上。   若得不到,便干脆一同毁灭。   这种癫狂的想法一度让他接近崩溃,后来他为了承担责任努力沉淀着这种癫狂,去妥协,去承受,可他也不清楚这种过度的压抑什么时候会突然把他的理智掀翻。   直到他的心里装进了江时卿,好像又重新拥有了可以释放自己的权利。但那人只要一离去,仿佛所有的理智和疯狂都会失衡。   他在江时卿身上尝尽了温存,可他每每以为江时卿能留在他身边时,那人却又从他手间溜开了。他们说着甜言蜜语,却始终无名无分。   时至今日,他见到了那张纸,明白了江时卿的心意却不明白他为何不愿承认时,当真是要为那个人疯了。   “江淮川,”袁牧城努力克制着疯狂,阖眸抵着江时卿的额头,说着,“我要你爱我,不然就恨死我,但是不能无视我,明白吗?”   感受到袁牧城即将失控,江时卿动容了,他闭眼冷静了片刻,小声道:“你喜欢我什么呢?”   袁牧城像是抓住了一丝希望,睁开眼细细地看着他,脑中也渐渐恢复了清明。他笑道:“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江时卿锤了锤他的肩头:“正经点。”   袁牧城扶着他的肩,说道:“你送我的狼牙很好看。”   江时卿觉得他又在玩笑,转身要走,袁牧城一把攥住他的肩头,沉声道:“我是认真的。”   他再次捧起了江时卿的脸,直直地望着那双眼睛,说道:“我想寻个避难所,你掐准了时辰,来得正好。我在御州营对着铁甲兵刃欲望难纾,你又偏用那些半推半就的话招惹我,正合我意。我是个色令智昏的俗人,你又长了张会骗人的脸,甚得我心。我狼心狗肺,你蛇蝎心肠,我们在一起最合适不过。”   他轻轻地啄了啄江时卿的唇,认真道:“这些理由,够了吗?”   江时卿回望着他,双眼渐渐蓄起了笑意,袁牧城欢喜得有些无措,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么你呢,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江时卿抬指轻轻沿着他的前颈画了半个圈,最终在他的锁骨上窝处点了个点,轻声道:“我也觉得狼牙配你,很好看。”   袁牧城抬起他的下巴,缓缓道出四个字:“再说一遍。”   江时卿不疾不徐地回道:“只说一遍。”   袁牧城单手箍紧他的腰,用鼻尖去拱他的鼻梁,亲昵道:“说不说?”   江时卿故意道:“不,说。”   袁牧城低笑:“不说?”   “不……”   话声未落,袁牧城将那满心翻腾不息的爱意全都含在吻中,亲了上去。   他在唇齿厮磨中卷着江时卿的舌,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温柔缱绻,可他怜惜着这人,却又忍不住想夺他的神志,勾他的魂魄。   江时卿将扣在他脊背处的指尖蜷得更紧,又在这阵名正言顺的亲热中回吻着他。袁牧城喜不自胜,连呼吸都几乎要乱了,干脆把人抱起,放倒在桌面上缠得愈发肆意。   两颗心脏隔着相贴的胸腔剧烈跳动着,在互相回应着的心跳声中,袁牧城眷恋地亲吻着江时卿右颈的伤疤,在间隙中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淮川,我好高兴。”   江时卿抚着他的发丝,回应他的热烈,脑中正在遣词造句,想着如何坦白自己将要毒发身亡的事实,可见袁牧城这么高兴,他又不忍在此刻用这些话语来打击他。   能让他再多高兴一刻,也是好的。   欢喜在袁牧城的身子里迸溅着,愈发高涨,却也因此生出了一阵患得患失的紧张感,他担心方才又是自己一时脑热产生的错觉,便将手覆在江时卿的心口上,紧盯着他的双眼,再一次确认着:“这里,有我?”   江时卿用手抚过他的眉眼,像十六年前吕羡风在逆光下勾画着他的轮廓那般虔诚。   袁牧城不会知道,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也不会知道,他对袁牧城的眷恋甚至比袁牧城对他的那份还要深切。   “有你,可是……”江时卿说。   “可是什么?”袁牧城紧促地追问。   江时卿捉弄他一般,笑了一笑:“没有可是。”   袁牧城报复性地在他颈间轻咬了一口,便又不依不挠地把他搂在怀中,生怕他跑了碎了。   此时良夜,灯盏未眠,爱人相拥。江时卿替他系上了吊坠,而后摩挲着他颈间挂上的狼牙,在上面留下了指尖的余温,以及那半句没说出口的话——   “可是袁牧城,地狱太暗了,你适合留在人间。” 第66章 嫉妒   =====================   顾南行外出打了壶酒,还未走到江宅门外,老远便见季冬一人坐在门外的石阶上撑着脑袋发呆。   顾南行特意绕开她的视线,轻步走到她身后,学着何啸的口气唤了声:“季姑娘。”   季冬忽然坐直了身子,转头往后看去,却只见顾南行举着酒壶冲她晃了晃,又吊儿郎当地跳下阶,蹲坐在她身旁。   季冬无趣地别回了头:“主子你真无聊。”   顾南行唉声叹气道:“我们家季冬这心思,都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季冬说:“没有的事。”   顾南行猜测袁牧城这会儿应该还没走,便问:“是不是你瞧袁牧城来了,所以在等他身边那小子呢?”   门前高挂着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曳,打在地面的光仿佛也跟着摇摆起来,季冬伸手玩着映出的影子,没有答话。   顾南行又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很喜欢他?”   季冬眼睫忽闪,答道:“没有。”   顾南行笑道:“和我还害羞什么,你这眼睛往哪几个人身上多瞄了几眼我都数着呢。”   “胡说,”季冬伸指戳了戳他的酒壶,置气道,“你回来之后都没怎么搭理过我,现在出门不带我就罢了,还瞒着我,我心里可是记着仇呢,没这么好糊弄。”   顾南行伸臂搭在她肩上:“哎哟我的好姑娘,你顾哥哥可不想耽误你的金玉良缘,等淮川和袁牧城把阇城的大渪奸细清了,我将来要晃到哪儿去都不知道呢,到时你怎么办,总不能还跟着我瞎跑吧?”   季冬突然沉静下来,问道:“主子,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顾南行伸指点了点她的脑袋:“说什么傻话呢,我白捡一姑娘回来,哪能说不要就不要,没个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我都不舍得把你送走。”   季冬说:“可我也不是非要金玉良缘不可,季冬自打跟着阿爷长大,身边就没有几个伙伴,跟了主子后,常相处的也就只有江宅里这几个人。我是喜欢何大哥,因为他是我在阇城里认识的第一个人,他会怕我冷,尽管说话很笨拙也还是会和我说很多故事,为了逗我笑,还会教我玩些傻乎乎的游戏,但我知道,他是要上战场的人,眼下这些朦朦胧胧的情意或许迟早会被战火吹熄,所以我从来都不求他对我许什么诺。”   顾南行突然觉得,在他偷摸不见的这几个月里,季冬真的长大了,再不是当年看着阿爷掉河里时只能跪着求饶的小姑娘了。   “那你求的是什么?”顾南行问。   “我是女子,但也提得动刀,舞得了剑,你能保护我,我也能保护其他人,”季冬说,“我知道主子一直都有自己未报的仇怨,我也还欠着你一个救命之恩,所以我想跟着主子,等主子大仇得报后,若何大哥还在战场,我便追随他,若那时他对我再无真心,我便转身策马江湖,与你有缘再会。”   在这一刻顾南行突然意识到,这些年他对季冬的依赖比想象中的更深刻,他一直把季冬当作需要保护的小姑娘,可季冬早已成了照顾着他的那个人,以至于他独自在芩州受了伤时,会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先前他以为自己能决绝地把季冬从身边送走,可如今季冬说出这番话后,他才真切地感觉到,这个陪伴他这么久的姑娘真要离去的时候,他才是最难洒脱的那个人。   想着想着,顾南行不免怅然若失,却还是勉强地露着笑,把手覆在季冬的头顶上,轻轻地拍了拍,说道:“傻姑娘。”   ——   国子监抛尸一案尚未有着落,袁牧城和陆天睿又围着这事忙了两天,却也没人真的把心思放在这案子上,因为他们都清楚,这事的主使就是许弋煦,只不过崔承本就是冯氏那头的人,通敌的罪名也有他的一份,到时待审查结果一出,沙蛇被捕,冯氏入狱,这国子监的案子自会有人来认,毕竟杀害逆贼引蛇出洞这种功劳,谁都会争着要。   这一日,袁牧城盯着送往卞吾江粮仓的粮草出了阇城,便打着口哨往都督府去。   陆天睿坐着理公务时,瞧袁牧城翘起了腿,成天摸着他颈间挂着的吊坠,就忍不住问了一嘴:“挂的什么,这么爱不释手的?”   “狼牙。”袁牧城语气间都扬着笑意。   陆天睿抬眸又看了他一眼,问道:“御州带来的?”   袁牧城悠悠地晃着腿,道:“媳妇儿送的。”   这话一出,陆天睿直接惊得站起身,上前拍了一把袁牧城的肩头。   “你小子可以啊,”陆天睿揽过他的肩,小声问道,“什么时候瞒着你陆大哥寻见相好的了?”   “许你异地相思,还不许我觅个良缘一生一世一双人?”   陆天睿哼笑一声,好奇地看了看那吊坠,说:“狼牙吊坠,没个万贯家财谁敢在阇城买这玩意儿,是哪家的人?”   “江家的。”袁牧城说。   陆天睿思索起来:“我怎么不曾听闻阇城里有哪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姓江?”   袁牧城用手背拍了拍他,道:“别瞎猜了,改明儿得了他许可,我拉你过来吃酒,到时你就能见到了。”   “行,那我可就等着了。”   两人也才多聊了几句,便有禁军进门通报道:“陆大将军,许司业求见。”   陆天睿与袁牧城对视了一眼,回道:“请人进来吧。”   许弋煦身着官服,齐整清爽,进门冲着二人毕恭毕敬地行了礼,便示意身侧的随从把手里的东西都放下。   “今日国子监里外整拾了一番,理出些胡晌留在国子监里的物件,下官思索着还是交由都督府来处理较为妥当,便走一趟将东西送来。”   自进门起许弋煦便面带笑容,就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把握得精准无比,一刻也不曾松懈过。   假得很。袁牧城心想。   “这种事遣人来送一趟就好,”陆天睿回道,“许司业这么一来一回的,反倒还耽误了自己的正事。”   许弋煦垂眸笑道:“陆大将军客气,下官是记着二位那日的救命之恩,所以想着顺道来道个谢,只不过若是备礼,旁人瞧了难免会嚼嚼舌根,下官只好借着公务亲自登门以表敬意了,还望二位不要嫌弃才好。”   袁牧城接道:“言重了,许司业这等希世之才,不用我俩出手相助也定能化险为夷,否则,岂不是要耽误许司业九转功成?”   “翾飞将军说笑了。”许弋煦眼眸微转,无意间扫到了袁牧城挂着的吊坠,笑容明显滞住了。   袁牧城见他忽然敛了不少笑意,问道:“许司业是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许弋煦随即又恢复了笑容:“翾飞将军这狼牙吊坠稀罕,下官有幸见过一眼,不曾想还有机会再瞧见一回。”   袁牧城别有深意地说:“我就是稀罕这无价之宝,乐意天天挂着,许司业往后还有的是机会可以瞧呢。”   袁牧城这话间还掺着些炫耀的意味,许弋煦听着,心里那点妒火猛蹿着,险些绷不住了。   “那下官便等着与翾飞将军有缘再会了,”说着,许弋煦强笑着行了个礼,“国子监还有要事处理,下官便不叨扰二位了,先行告退。”   “慢走不送。”袁牧城回道。   许弋煦往后退着步,在转身的那一瞬,脸上笑意全无,再往里挖去,他掩在皮囊下那些疯狂的嫉妒和恶意都在扒着皮往外腾着,直到离了都督府,那些不痛快也仍旧半点不减。   “来晚了啊,”许弋煦低语着,脸色阴沉,“不然就该是我的东西了。”   “司业您说什么?”随从问道。   许弋煦转头看了他一眼,双目冰凉,瞬时让人生畏。   随从瞧着脊背发凉,胆怯地垂了眸,许弋煦却伸指抬起他的下巴,笑着轻声道了个字:“滚。”   ——   江时卿近日身子疲乏,每到午间必要阖眸打会儿盹。可眼下离他上回毒发已经近五个月了,钟鼎山和絮果掐着日子,心里紧张,只要一见他睡得久了,便要进门唤两声试探试探。   江时卿本也睡得浅,被叫醒后怎么也入不了眠,更是乏困,但他也知钟鼎山和絮果都揪着心,便留了张字条在房中,跑到荟梅院里讨个清净了。   这一日,江时卿睡得足,待有些意识后,便觉得有人在他的掌心里轻轻地画着圈,他紧了紧五指,却当真抓见了一只手。   “醒了?”袁牧城坐在地上挠着他的掌心。   江时卿听见了声,便将头钻进了被里发懒,蠕动了几下后,露出半张脸嘟哝道:“好困。”   袁牧城笑着用手背敷了敷他的脸:“要再睡会儿吗?”   江时卿勾着他的手指,小声说:“被你挠醒了,睡不着。”   袁牧城宠溺地看着他:“怪我?”   江时卿牵着他的手指,放到齿间轻咬了一口:“怪你。”   袁牧城顺势用被咬过的手指挑了挑那人的下巴,笑说:“那怎么办?”   “咬了一口,放过你了,”说着,江时卿从被下伸出只脚,用膝头轻轻地顶了顶袁牧城的背,说道,“这位公子让个身,我要穿鞋。”   袁牧城伸手拉住了他要收回的腿,从膝部顺沿着抚到脚踝,说道:“这位公子这么撩人,怕是不想下榻。”   说着,袁牧城俯下身托着江时卿的后背把人抱起,轻放在床沿,凑在他颈边嗅了满鼻的澡豆香,才附在他耳边低语道:“要抱吗?”   江时卿双手搭上袁牧城的后颈,耷着脑袋往他颈部钻了钻,最后靠在他耳边轻轻道出一个字:“要。”   袁牧城轻笑一声,一手拎起两只靸鞋,再用手臂托起他的臀,把人抱着往一旁的板桌走去。江时卿双手环抱着袁牧城的脖颈,用腿夹着他的腰,牢牢地挂在他身上,由着他把自己往桌前带。   “现在什么时辰了?”江时卿靠在他的肩头问。   “近酉时了。”袁牧城让他坐在桌面上,伸手握着他的脚踝替他穿好了鞋。   江时卿问:“今日大忙人怎么得了空来寻我?”   闻声,袁牧城双手撑着桌面,把人罩在面前,可江时卿方才睡醒不久,瞧着委实惹人怜爱,他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地碰了碰那人的唇,才说:“不想我吗,嗯?”   江时卿含着笑意轻声道:“不想。”   袁牧城按着他的后脑,侧过头咬了咬他的耳垂,笑道:“小骗子。”   再回身时,袁牧城注视着他的双眼,笑意兀然收敛了不少,他勾起江时卿的下巴,问道:“小骗子,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第67章 相赠   =====================   江时卿心里一紧,问道:“怎么突然这么说?”   “昨日许弋煦来都督府瞧见我挂着狼牙,神情有异,”袁牧城脸上的笑意又浅淡了一些,他说,“旁人瞧不出来,我可都看在眼里。”   昨日经这一出,袁牧城夜里都在咂摸许弋煦的神情和语气,连每句话都要拆成一个一个字来琢磨,耐到白日后,他同陆天睿告了半天假,去了江宅一趟却没寻见人,便根据字条上的内容来了荟梅院。   眼下他再无心套话,追着江时卿的目光揣摩了片刻后,便问道:“淮川,他后来是不是还见过你?”   江时卿瞬时松了神,他本以为袁牧城要质问的是关于昙凝血的事,眼下既然此事还未露出端倪,而许弋煦与他之间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他便直言相告:“那日我在寻珍斋里买吊坠的时候,他刻意过来试探过我,所以见过一面。”   袁牧城细观着他的双眸,问道:“仅此而已?”   江时卿说:“还有几年前我落难时与他相处过几日,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相处?”袁牧城双眸微眯,这两个字听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闹得他十指也跟着紧绷起来,“怎么个相处法?同吃同住,同床共枕?”   见他吃醋,江时卿忍了笑意,却冲着他使坏道:“你猜啊。”   袁牧城知道他是故意的,却还是被蒙头盖脸地倒了一身的酸味。嫉妒难忍,他垂眸看向那人露在眼前的脖颈,竟冲动地想要衔着那喉咙,在上面留下独属于他的牙印,再引江时卿向他求饶。   可他那目光方才掠过江时卿右颈的伤疤,脑中便忽地记起钟鼎山曾同他说过的话。他清晰地记得那些话中关于江时卿的每个细节,也记得钟鼎山说过,他带着江时卿在萦州碰见顾南行之后,还救过一个孩子。   “你是不是给过他一个苹果,然后他就缠着你不放了?”袁牧城慢悠悠道。   江时卿有些意外:“哪儿听来的?”   袁牧城波澜不惊地凑近,笑道:“你猜啊。”   “我猜某人现在酸得牙痒,”江时卿伸过手腕,说道,“不然你再咬我一口泄个愤?”   袁牧城攥住那段白皙的腕子,而后盯着江时卿的双眸微俯下身,张口咬了上去。   他没有用力,齿尖也只是虚虚地搭在皮’肉上。看到江时卿受蒙骗后微动的眉梢,他才满意地松了嘴,而后将那人的手腕转了一个方向,亲了亲正在微微搏动着的动脉。   “我就该把你关起来,一辈子只能让我看。”袁牧城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江时卿笑了笑:“你就指着我欺负?”   “就想欺负你。”袁牧城把江时卿的双腕钳住,按在他后腰处,而后欺过身又在他下唇轻咬了一口。   中衣的衣襟有些散开了,袁牧城盯着那人无意露出的肌肤,喉结不住地滚动着,他用唇部似有若无地蹭过他的脖颈和锁骨,再沿着衣襟往下滑去,微热的鼻息轻扫过肌肤,惹得江时卿浑身酥麻。   “你是我袁牧城的,哪里都是。”袁牧城难耐地说道。   江时卿才醒不久,遭他这么一番挑弄,有些受不住,就抬脚碰了碰他,道:“痒,别弄了。”   袁牧城笑了一声,随即停了动作,抬头莫名说了句:“我也要。”   “要什么?”江时卿问。   袁牧城用口型冲他说道:“苹,果。”   眼下袁牧城这个模样,像极了被冷落后又屁颠屁颠跑来争宠的狗崽子。   江时卿忍不住伸指勾起他脖上的吊坠,把他拉近了些,侃道:“怎么,将军还呷醋?”   “酸得很,”袁牧城伸手替江时卿拨开贴在后颈处的长发,用拇指贴着他的后颈,上下摩挲着,“你还不来哄我?”   闻言,江时卿轻笑着牵过他的吊坠,把人一点一点地拉近,而后贴着他的嘴唇落了个吻。   “怎么小孩儿似的,还要我哄你?”江时卿说道。   “一下可不够,”袁牧城异常畅快,拉着江时卿的双腿,把人拖得更近,而后贴着身子,厚着脸索吻,道,“继续。”   江时卿凑上前,在靠近的那一刻忽然错开脸,靠在他耳边笑道:“不和你闹。”   言罢,他把人推开,就要跳下桌面时又被抵了回去。   “去哪儿?”袁牧城把人扣在怀里。   “更衣,”江时卿看了眼天色,说道,“是时候要回去了,不若到时先生他们等不及了,还要来寻我一趟。”   袁牧城这才放了人,江时卿站在镜前一层一层地往身上套着衣衫,在低头理着衣带时,一双有力的手臂自他后腰环上。   袁牧城从身后搂着他,用温热的手掌覆上他泛着凉的手背,而后从他手中拉过衣带,细致地替他理着。   “淮川。”袁牧城附耳唤道。   江时卿微微侧过脸去看他,袁牧城却低笑着在他鬓角处亲了亲,说道:“那晚有个又聪明又坏的俏公子,就是这么勾我的。”   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被唤起,江时卿随之记起了雨夜那晚,二人环抱着整理衣衫时,就是这个场景。   “是么,”江时卿随着装傻充愣道,“那他勾着了吗?”   “勾着了,但他后来跑了,”袁牧城替他系上腰带,又对着镜子替他理着衣领,“我追了好久,生怕这个又聪明又坏的,被别个痴心妄想的给盯上了。”   江时卿透过镜面看着他身后的袁牧城,道:“将军不介绍介绍,是哪家的公子这么得你的厚爱?”   袁牧城收紧了双臂,侧头往他颈间蹭,语气都满是暧昧:“这人难道不是你,嗯?”   “将军认错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我可不会勾人。”江时卿被他蹭得发痒,耸起了肩。   “小骗子,”袁牧城捏着他的下巴,又对着他的嘴惩罚性地咬了一口,道,“乖乖站着。”   他伸手摸向自己的腰间,神秘兮兮地拿出个物件后,小心地揭开帕子,将里头包着的那支纹样精致的簪子取出,往江时卿的发间穿去。   江时卿静立着怔愣了一会儿,才记得抬手去摸,可他碰着那簪子时,心中兢兢,觉得那东西染了袁牧城的气息,灼热得不容他触碰。   “给我的?”江时卿缓缓取下了簪子,放在掌心里看了许久。   “方才吵醒了我家小孩儿,又追着他质问,惹他不开心了,”袁牧城挨着他轻笑道,“这是我哄自家小孩儿用的。”   江时卿嘴角上挑:“你家小孩儿听着好生熟悉,莫不是我也认得?”   袁牧城抬起两指,点了点他的眉心,道:“就这一个,别认岔了。”   言罢,袁牧城覆上他的手指,带着他将簪杆外边套着的饰伪缓缓卸下,露出一节锋刃来。   这原是一柄精巧的匕首,但刀柄处改装成了簪头,锋刃处则有伪装成簪杆的铁鞘封着,若不细看,旁人皆会以为这便是一支簪子。   “这是我特意托御州最好的铸剑大师铸的,纹饰也是我亲手画了送过去的,上回才同甑糕和马奶酒一齐从御州送来,本想早些给你,但你一直没应我,我就藏了好久。”   袁牧城替他盘着发,将簪子戴在他发间,动作轻柔:“平日里你便把这当作簪子戴在头上,往后碰上手脚不干净的,不用手软,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江时卿轻问道:“缘何想起送我这个?”   袁牧城替他理好碎发,才又握着他的手臂搂抱过去:“颜凌永那厮招恨,我怕我家淮川受过欺负,想着匕首总比银针好使些。”   袁牧城紧靠着他,再次将手覆上他的心口,说道:“你要记得,我这里也有你,你若出了什么差错,我这里不仅会痒,还会疼。”   江时卿一时哑然,他只知道自己整个人都陷在袁牧城的怀抱中,脊背贴着的那个胸膛在给他依靠,把他往人间拽着。   少时的那段记忆如阴霾般挥之不去,就算颜凌永死在他手中,那些痛苦也依然褪不干净,可如今袁牧城出现在他身后,把所有阴影都驱散开了,所以他很贪恋这种感觉,亦是诚惶诚恐,求生的冲动也愈演愈烈。   他好想光明正大地活下来,再和袁牧城一路从御州去往天南海北,一同长命百岁,安然无虞。   静默中,不知是深思熟虑还是一时冲动,江时卿忽然唤了一声:“骁安。”   “在。”袁牧城应道。   “如果我愿意,你会带我走吗?”江时卿问。   袁牧城因着惊喜脑中一阵轰鸣,又生怕这是个玩笑,便把江时卿转过身,再又俯身平视着他,连呼吸都快滞住了。   他寻着江时卿眼中玩笑的痕迹,试探道:“生州,柠州,御州……哪里都可以吗?”   短暂的沉默后,江时卿抬眸望着他,伸手抚了抚他的眉眼,笑道:“是生是死,哪里都好。”   ——   太尉府中,许弋煦从袖间掏出张折得齐整的字条,递给了徐玢:“学生依先生的吩咐,寻了姜太师暂时落脚的住所,这是住址,您请过目。”   徐玢收了那张纸,展开后仔细地将那寥寥数字看了好几遍。   许弋煦见他收了字条,紧接着说道:“学生近来听闻了些风吹草动,有言是陛下密召监察院御史议事,恐监察院不日便要有所动作了,先生贵为太尉,难免首当其冲。”   徐玢倒是淡然,不紧不慢地将字条放进怀中后,才说道:“我身上没什么好查的,死士也是跟在你的名义下,倒是益忠侯身上挂着不少威胁,若查到户部,沙蛇的事也瞒不了多久。”   许弋煦垂眸道:“学生有个大胆的想法,不知可不可行。”   自许弋煦给了他姜瑜的消息后,徐玢对他的态度缓和了不少,甚至还消了近日对他起了的疑心,再一想,当初他本就是看中了许弋煦天资聪颖才会将他留在身侧,就算国子监一事许弋煦是为了出头才刻意杀了胡晌,但人有野心,想借势攀个高也无可厚非,所以如今许弋煦说的话,徐玢也都会放在心上。   徐玢抬指点了点桌板:“说说。”   许弋煦道:“既然户部留有证据,何不寻个机会点一把火,让那些证据都付之一炬呢?”   徐玢猛然一惊:“你的意思是……烧了?”   “是,”许弋煦微笑着,“烧了。” 第68章 心结   =====================   孟夏晨间便传了封信到江宅,絮果接了信,直往江时卿房中送去。待到用过午饭后,江时卿吹起火折子,将读完的信纸燃尽,才又唤来了絮果。   自昨日往荟梅院跑了一趟,还碰巧撞见袁牧城之后,絮果倒是想通了一些事,就连今日被唤进门时,都忍不住多留意了几眼江时卿颈间的淡红色印迹。   可他毕竟少不更事,也才瞄了几眼,他那双耳朵也跟着蹿上了颜色。   江时卿好似也有心事,只一心递上钱袋,道:“你骑我的马去市集一趟,买些瓜果回来,剩余的银钱你留着自己用就好。”   絮果接过钱袋后低着眼愣了半晌,江时卿觉得奇怪,便问道:“怎么了?”   絮果这才回了神:“啊,没怎么,主子还有别的吩咐吗?”   江时卿说:“带几个苹果回来,其他随意。”   “好。”   ——   自从手腕崴伤后,林颂每日都到易沁尘房里寻他帮自己擦药,直到伤好了也不停歇。易沁尘也不揭穿,只要林颂还来,他便照样往那只已经好透的手腕上抹着膏药。   眼下林颂方才从易沁尘房中出来,正在后院的空地上回忆着顾南行教的招式,可那药香才随着动作拂过口鼻,他便猛然忆起温热手掌轻轻揉搓过腕部的触感,心跳瞬时剧烈起来,脚下也跟着晃了晃。   正要倒时,一只手掌稳稳地托住他的后背,随之响起的是江时卿的声音。   “左膝抬高时重心转至右腿,屈膝直击对方腹部后呈弓步落下,转为肘击时手臂与肩同高,下盘要稳。”   林颂有些讶异,随即转身谢道:“多谢,让江公子见笑了。”   江时卿转身移至一旁的石桌,掀袍坐下,淡淡说道:“谈不上见笑,练多了自会熟知路数,只要将步法、腿功、肩功这些最基本的功法练熟,往后就都是锦上添花的事了。”   “多谢江公子指点。”林颂冲他行完礼后,便又循着记忆一招一式地练了起来。   可江时卿坐于身侧,目光随着他的身影半点不移,林颂觉得有些不自在,便分神去寻絮果的身影,险些又被自己绊了一步。   “练武不宜一心二用。”江时卿说。   林颂歉笑一声:“我在此练武不免闹出动静,打扰到江公子实在冒昧,我先寻南行哥再讨教一番,就不打扰江公子了。”   “他有要事不在宅子里,”江时卿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又加了一句,“絮果也不在此处。”   林颂心头如同压下了巨石,他上前问道:“江公子今日是有事要问吗?”   江时卿点了点桌板,示意他到对面坐下,而后说道:“我来这一趟,自是有事要问,不过此处暂时只有你我二人,林颂公子不必拘谨。”   林颂顺着他的意坐下了,却也只敢板着身坐着。他虽未和江时卿打过交道,但能明显感知到那人自带的疏离感,就连笑容好似也都透着一阵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片刻后,江时卿说:“絮果跟在我身侧好些年,没接触过几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朋友,但他待人坦诚,一旦把谁认作好友便会将其喜怒都放在心上,林颂公子是其中一个。你若觉得歉疚,也不该如此躲着他。”   林颂掩在袖下的双手渗出了汗,却还强装镇定道:“公子此话何意……”   江时卿不紧不慢地说:“不若我先说个故事,或许公子听完就能明白了。”   “约莫六年前,太子以考察当地知州政绩为由,亲自巡行六州,当时芩州一带山贼泛滥,芩州知州林蔚私下散财聚集江湖义士,将山贼赶至濛州,制造芩州夜不闭户的假象,待到太子巡行结束后,濛州知州发觉当地山贼暴动,治安恶化,上报此事以求朝廷派兵支援。经查证,林蔚私赶山贼之事败露,遂奉旨谪守西境。”   林颂听着江时卿的一言一语,十指不住地揪着衣袍,腕上的膏药也与汗水糊作一团,沾在了袖口。   江时卿关注着他微微变动的神情,接着说道:“更不幸的是,林蔚携其妻儿赶往西境途中遭遇山贼报复,还未踏出芩州边界便被困于山林中。逃命之时,林蔚寻见一户人家,本欲进门躲藏,却不料将山贼引至农户家中,林蔚携其妻儿逃脱虎口,但农户一家却惨遭毙命,唯有遗孤絮果藏在柜中幸免于难,被我带回养在身侧。”   血红的记忆顷刻涌上脑海,林颂咬牙忍受着,将那一幕幕触目惊心的惨象翻起再压下。   沉默了好一阵后,他开口道:“林蔚那日没能逃脱。”   林颂阖眸缓了片刻,将山贼举刀砍向他父母的声音全都抛向脑后,再又嗅着药香压住那阵让人反胃的血腥,才抬头说道:“他和我母亲全都死在了山林中,只有我活下来了,后来为了求生,我只能靠坑蒙拐骗换点银钱粮食,但我没什么拳脚功夫,大多时候只能挨打,所以便盯上了双眼有疾的沁尘哥,结果我偷了他两回,两回都被南行哥抓了个正着。”   江时卿看着他,问:“你跟在他们二人身边,是想做什么?”   “我偷钱袋时害沁尘哥落了水,但南行哥非但没把我送到官府,还给了我半吊钱,我对沁尘哥心怀愧疚,对南行哥负债蒙恩,便想跟在他们身侧,偿还对他们二人的亏欠,”林颂说着,将头越埋越低,“但我没想到的是,絮果竟是……竟是那家好心人的遗孤。”   “如你们这般大的少年,本应向阳而生,最忌讳活在他人的阴影之下,更不该以逃避作为处事原则,”江时卿说,“更何况,既然大仇已无处可报,何不求个问心无愧?”   “可我当真问心无愧吗?”林颂颤声道,“因山贼与我爹之间的仇怨,絮果一家才无辜惨死,我对不起他,可我……”   他挥拳落向桌板,再无话可说。   江时卿看着林颂,像看着一个寻不见出路的孤魂野鬼,那个魂魄走不得原先的阳关大道,反被困在仇恨和愧疚的阴翳下,受了太多创伤。   “那你打算如何化解?”江时卿问,“是挖出山贼的尸骨鞭打一顿,还是替林蔚负荆请罪?”   林颂忽而抬头问道:“公子的意思是,那些山贼已经死了?”   江时卿说:“当年林蔚动身去往西境前,曾寻谒门庄的人去芩州清剿山贼,我也正是在那时才把絮果带了回来。”   林颂本以为他此生浑浑噩噩,再难报山贼的杀父杀母之仇,却不曾想他放在心头近六年的仇恨,原来早就被江时卿了结了。   他久久缓不过神,再反应过来时,双眼都热了,他骤然起身挥袍跪地,声音喑哑:“江公子恩深似海,林颂当效犬马之报!”   江时卿低身去拉林颂的手臂,那人却执意伏地不起,江时卿便也只好蹲在他身前,说道:“此事我不会再向任何人提起,我不想让絮果因为上一辈的恩怨活得不够洒脱,也不希望你因为此事过分介怀,你若能放下心结与他做成好友,便真心待他,若不能,也不要让他产生误解从而自责。我所求的就只有这么多,犬马之报倒也不必,往后是去是留也皆随你心,只望你们二人能活得坦荡,别同我们一般。”   江时卿的语气淡然,却每字每句都有如千斤的分量,将林颂心头压着的巨石砸得稀碎。   林颂咬唇忍着颤声,却忽觉江时卿往地面放了什么东西,可待他再抬首时,只见那人已背身走远了,而在他面前摆着的是一颗包好的糖果。   心弦触动,林颂紧攥着糖果,含着那点甜味呜咽着,他知道自己的所有情绪会如同一场暴雨倾然落下,待到雨停后,地面就会被冲刷出一条再生之路,供他解脱。   ——   易沁尘在窗边坐到了傍晚,清风徐来,杂着些芳香,他摸着盲杖缓步走到了庭院。   袁牧城几日前送来的芍药开了几朵,花瓣绽得炽热,易沁尘伸手抚着花朵的轮廓,在那平滑的花瓣上触到些娇柔的媚意,清香也随着凝在了指尖。   “酉时的小风最为适意,将花香都吹开了。”江时卿自不远处走来,伸指点了点身侧那朵开得热烈的芍药。   易沁尘浅笑着收了手,转身面向江时卿说道:“翾飞将军送来的芍药这两日接连开了好几朵,我嗅见花香情难自禁了一些,江兄莫要介怀。”   “易兄这话见外,花开在院里,自是谁人都能嗅,谁人都能摸,”江时卿看着他,眼中亦是含着笑意,“只是不知易兄人在江宅里,心属何处,又身归何处?”   易沁尘收了笑,温柔的神情瞧着也淡漠了不少:“二位副庄主对我起了疑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我想问的不多,就三句,”江时卿说,“你效忠何人?”   易沁尘直言道:“大黎,刘氏。”   江时卿接着问:“你接近顾南行,为私还是为公?”   “为私。”   “所言可有一字不实?”   “无。”   一番对话后,二人对立着,被风撩起了衣袂也仍旧默然不动,只待那阵阵的芳香一点一点袭来,再被吹散。   待风稍静些后,江时卿说:“我信你所言非虚,但也想在此多言一句,若非逼不得已,欺瞒不会是维持关系的最好方式,更何况是已经有了猜忌。”   话落,江时卿转身离去,易沁尘却忽然开了口,可那话语似是被冷水泼过了几遭,剩下的只有失落。   “他若问我,我又何尝不会坦言相告呢。”易沁尘说。   “可他不想问。”江时卿停了步。   易沁尘指尖微动,愣了半晌,江时卿随即稍侧过头,道:“他不想问,所以一直在等你说。” 第69章 爆发   =====================   将近宵禁,路上行人渐少,何啸早已到江宅忙碌了半天,眼下袁牧城方从城郊拎来最后两坛好酒,正策马往江宅赶去。   晚霞染遍天际又慢慢被夜色掩尽,两坛酒分挂在马鞍两侧,跑起时里头的酒水时不时晃出水声,再又连着酒坛子撞出些闷响,却一路都让袁牧城听得畅快。   每回袁牧城往江宅走时,总会特意绕过几条路,再自江宅后门而入。今日他依着往日的习惯绕了几圈,才钻进了必经的那条小巷,却不料巷口处立着个身影,恰好挡住了去路。   袁牧城拉紧缰绳,骏马随之仰起了头,顿足后于原地一下一下地踏着蹄。   “翾飞将军,巧啊。”   对面立着的人像模像样地冲他作了个揖,便又继续沉浸在暮色中,带着一身阴凉。   袁牧城看清了人,揶揄道:“这马蹄可不长眼睛,万一把许司业踩了撞了,咱们往后恐怕是要相看两厌了。”   许弋煦抬眸笑道:“马蹄是没长眼睛,不过这阇城里头,长了眼睛的人也没几个,不是吗?”   袁牧城无暇与他虚情假意,冷声制止道:“可以了,许司业有话不妨直说,我没耐心听。”   许弋煦打量着他鞍上挂着的东西,说:“将军这性子也忒急了些,莫不是要去寻江副庄主?”   袁牧城心中不爽,语气也冷漠:“我与许司业还没熟到需要互相报备行踪的份儿上。”   许弋煦抬眸看着他,双眼笑意不减:“在下自认与你们二位也算有缘,将军觉得呢?”   袁牧城冷笑道:“不该有的缘分,叫做孽缘。”   “那我们三人之间,谁与谁才是孽缘呢?”   袁牧城不打算再理会他,冲他扬了扬下巴,示意道:“借过。”   许弋煦没有要退的意思,反而往前走了一步,特意加重了些语气,说道:“论起哥哥的过往,恐怕将军知道的还没我多吧。”   “哥哥”一语入耳,袁牧城霎时咬紧了牙关,可面上依旧风轻云淡,只是多了几丝狠厉。   “唤得这么亲昵做甚,”袁牧城假笑着,“得过我许可了吗?”   许弋煦丝毫不在意,也没露出半点不甘心,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能让他活下来,你能吗?”   “什么意思?”袁牧城心觉此话不祥,神色沉下。   许弋煦捕捉到了他的神情,像是终于揪住了他心防的一处漏洞,便准备提刀指着那处空缺,一次性将袁牧城的心捅烂。   “将军听不明白?”许弋煦假意叹了一声,“看来你们二人之间,也不过是貌合神离罢了。”   袁牧城满脑子都在为那句“让他活下来”胡思乱想着,没再答话。许弋煦趁时继续添油加醋道:“是我多虑,以为将军好歹能同我一般,朝夕相处过几日便能上手搂抱,不过,荤腥没沾着,再不济也该摸过了吧?”   闻言,袁牧城双眸蒙上冷霜,他跨步跃下马背,登时冲着许弋煦的脸颊就挥了一拳,再又扯过他的衣襟,把人拎着重重地扔向墙边。   许弋煦失了力,撞上墙面后一口气从喉间呛出,浓烈的血腥气瞬间溢满口鼻。他方才抬指抹了抹嘴角渗出的血,便又被拉过衣领按在了墙面上。   “你再拿他说句荤话试试?”袁牧城神色阴郁。   许弋煦咽下含血的唾沫,嗤笑道:“瞧,怎么还急眼了呢?”   袁牧城不留情面,抬臂抵在那人颈部,发力往里按着,声音发沉:“我最后问你一遍,淮川怎么了?”   许弋煦险些喘不过气,却在那阵窒息感中忽地失笑起来。可他呼吸都费力,没笑几下便狂烈地咳出了声。   待他咳得更厉害后,袁牧城稍稍泄了些劲,许弋煦得以喘息,才慢慢地缓回了劲。   “淮川,”许弋煦念着这个名字又笑了一会儿,“我遇见他时,他还不叫这个名字。也难怪了,谁能想到卫旭王的小儿子吕羡风身中昙凝血后,还能苟延残喘多年,甚至变为谒门庄副庄主回到阇城呢。”   袁牧城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就连原先因江时卿才筑起的愉悦也霍然塌陷。   许弋煦望着他的双眼,欣然道:“怎么样,将军对我的回答还满意吗?”   袁牧城睨了他一眼,眸中又怒又狠,他一语不发地撤了手,又飞速翻上马,便策马赶去了江宅。   许弋煦的话语在耳边萦绕,江时卿平日的一言一行也瞬时在脑海中放大,袁牧城每察觉到一个端倪,那颗心便似被锤了千遭百遭。   从江时卿先前在他面前那两次无故的发虚,再到那人一次又一次的推拒,以及后来钟鼎山与他谈话时的欲言又止,种种迹象都在表明,许弋煦说的是真的。   只消一想江时卿身中昙凝血,袁牧城的大脑便堕入一片空白,就连四肢都开始发麻。   他只知道自己需要立马见到江时卿确认这件事,再等不及片刻。   袁牧城蹬腿夹紧马腹,俯身将马赶得更快,直奔江宅而去,道旁跟着掀起一阵风,扬起的尘却久久不落。   陆修望着那人策马而去的身影,自某处一跃而下,递上一方帕子,道:“主子,袁牧城拿惯了刀剑,出手本就重,你又何必惹怒他?”   许弋煦接过帕子,轻抹唇角,笑道:“杀人,得诛心。”   ——   何啸在桌上摆好了最后一副碗筷,再回首时,便见袁牧城面无表情地跨门而入,直往他怀里扔了两坛酒。   何啸接了酒,道:“主子,都摆好了,就等你和江公子了。”   袁牧城扫了一眼,没见到江时卿的身影,便问:“江时卿呢?”   何啸转身放了酒坛,答:“还在房里。”   袁牧城即刻转身走了,只留下一句:“你们先吃,不用等了。”   钟鼎山才去净了个手,再进门时只撞见袁牧城匆匆离去的背影,奇怪道:“诶,袁小子怎么……”   何啸随即拉着钟鼎山往桌前坐:“应是有什么急事要谈,钟医师先入座吧,咱们边吃边等。”   ——   袁牧城在门外静立了半晌,见江时卿削完果皮后,又将苹果分成了小瓣,一块一块细摆于盘中。   江时卿分明那么在意他。袁牧城心想。   他看着那人的身影,心被一次次绞起又揉开。他突然害怕从江时卿口中听见事实,只想上前将他使劲拥在怀中,却又觉得恨透了这人。   什么长命百岁,什么一起离开阇城,他好似一个愚蠢至极的傻子,把真心全都押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然后被这些誓言欺瞒着,还满心欢喜,满是期待,可如今什么都落空了,反而还添了好些无力回天的恨意。   “怎么来了也不出个声?”江时卿瞧见了那个身影。可袁牧城只是站着,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他。   江时卿觉出异样,上前探了探他额头的热度,才问:“怎么了?”   袁牧城只淡漠地看着他,问:“你有话要同我说吗?”   江时卿忽觉一阵压抑,随即收了手,也不再说话。   “西境,卫柠之战,身体孱弱……”袁牧城说,“我早该想到你是谁的。”   江时卿眼睫轻颤,便也陷入了如同冰窖般寒凉的冷漠中。他垂眸不语,默认了一切。   “好,”袁牧城笑了起来,“很好。”   他猛地拽起江时卿的衣襟把人往门上按去,发狠地咬着字,质问道:“江时卿,你怎么能骗我?”   江时卿后背撞得用力,眉头不自主地抽动了一下,他努力沉着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当他再抬眸时,却瞧见袁牧城发红的双眼,心中泛起了疼。   “骁安……”江时卿无声地唤道。   袁牧城闭眸将额头抵在他肩上,问:“你还能活多久?”   “应当……”江时卿顿了顿,“没多久了。”   袁牧城自嘲般地呵笑了一声,再抬头看着他时,眼里都是怒意:“明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你为什么还来招惹我!招惹上了又打算自己一个人抽身而退,你怎么不想着拉我一起殉葬呢?!”   他把江时卿的衣襟拽得更紧,握着的拳随之狠狠地砸在门框上。   被冲断的木板折起,溅出了些碎屑。袁牧城的手已经被扎出了血迹,也唯有这隐隐的痛意才能让他稍稍沉静下来。   “什么叫‘是生是死,哪里都好’?我生,你死,是吗?”他抬起忍着泪的双眼,哑声问道。   江时卿看着眼前接近崩溃的袁牧城,眼眶是热的,心头也是热的。因为那人眼中的神采和傲气已经全被消磨成了痛意,寒凉彻骨。   袁牧城亦是为面前那人泛红的眼角心软不已,可他还在恨,便伸手捏着他的下巴,竭力克制着癫狂,问着:“到时你不在了,是要我独自带着你的尸骨去哪里?孤坟野冢,还是阴曹地府?!”   江时卿被捏得发疼,却还是忍着不作声,但眼角的泪却再盛不住,倏然滚落了下来,砸在袁牧城的手间。   那点热意自手间晕开,随之漾出的是怎么也抑不住的眷恋和怜爱。袁牧城再绷不住了,直覆上那人的唇厮咬着。   又重又狠。   江时卿被咬得发痛,却也没半点抗拒,只任他发疯似的泄着怒气。   混着爱与痛的吻没有半点温柔,让两人的唇都染上了些血色,袁牧城含着腥甜,撤开了嘴,伸指抹去那人下唇渗出的血迹。   “江时卿,我恨死你了。”   他使劲地搂着江时卿的后颈,一寸一寸地吻着他的脖颈,又咬着他的肌肤,自恨到爱,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江时卿,我恨死你了。” 第70章 安抚   =====================   江时卿闭上了眼睛,垂着双手,没有半点挣扎,只默默承受着那人在他颈间留下的痛意,不知轻重地,一阵接着一阵。   “恨我也好,”江时卿轻声道,“只要你能觉得好过一些,想怎样都好。”   袁牧城松开牙关,轻蔑地笑了一声:“你留我一个人,还想让我好过?”   袁牧城单手抵着门,又倏地收紧了附在那人后颈的五指,强迫江时卿睁眼看着他,说:“江时卿,你说心里有我,却什么都不和我说,我就像个傻子一样捧着真心让你耍,如今你瞒不下去了,说一句‘没多久了’就想让我作罢。你倒是洒脱,可要我怎么独活?”   江时卿垂眸避开他的眼神,却被袁牧城一把掐住了下巴,只能被迫抬眼看着他。   “怎么样,看我被耍弄的感觉好吗?还是看我发疯觉得特别有趣,”袁牧城抓起他的手,重重地抵向自己的心口,“你若想折腾我,倒也不必再绕着弯子,尽管拿刀子往这里捅就是了!”   袁牧城咬着牙在发狠,可眼前的江时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尾正泛着可怜的淡红色,让他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他被这眼神触得发疼,竟有些无措起来,甚至觉得面前这人碰不得,因为好似只要把那人碰疼了,他就心颤,可他偏就想让那人记着疼。   真是要疯了。   他原想低头冷静一会儿,却见江时卿的手被他掐得用力,连肌肤都泛出了白,回血后才留下几个指印,瞬时便放轻了力道,生怕一个不留心就让他伤了痛了,那些怒火也跟着一时被灭了大半。   发泄完的袁牧城垂眸沉默地牵着江时卿的手,一下一下地摩挲着他的手指,再又轻轻抚着那几处红色,心又疼得像被揉作一团。   见袁牧城冷静不少,江时卿试着伸手够上他的肩背,极轻地把人拥在怀中,仰头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小声说道:“我就是怕你像现在这样……恨我。”   “恨你……”袁牧城所有的怨气霎时间陷入一团云中,被柔化地一干二净,他挨着江时卿,心都要碎了,“你以为我是真的恨你吗。”   袁牧城将身子贴近,心想这人怎么这么笨。可就这么想着,他又生出满心的不忍,就想要使劲地把那人护在怀里,谁都不能来碰。   沉默片刻后,袁牧城将手覆上他的后脑,问:“你同我说句实话,昙凝血是不是没有解法?”   “还没寻见。”江时卿说。   袁牧城的心吊起了一半,他又问:“林梦先生也没办法吗?”   江时卿沉默了,片刻后才答道:“以后会有的。”   以后会有的,也就是现在没有办法的意思。   虽然江时卿想尽可能地以一种不说谎的方式安慰他,但袁牧城的心还是被提到高空扔下,碎成了一滩烂泥。   袁牧城更用力地搂着他,依靠着这个距离和温度寻找着得而复失的安全感,才又嗅着那人发丝间笼着的清香,喃喃道:“江淮川,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痛得深入骨髓,但是爱到无法自拔,所以半点都放不下那人,只能束手无策地赖着他,守着他。   “那便叫我来日独眠于穷泉朽壤,阴魂不散。”江时卿抚着他的后背,轻声说了一句。   袁牧城觉得痛意袭上心头,只贯喉间,涩得连嗓音都是哑的。   “你最好是阴魂不散,同我纠缠,否则我损尽阳寿也定要闹得你日夜不得安息。”袁牧城伸手划过那人的肩胛骨,再顺着脊背慢慢滑动,分厘毫丝地感受着他的身躯,像要把他的模样全部刻入骨髓。   “好。”江时卿应道。   袁牧城自他肩头一点一点往前蹭着,最后埋入那人的颈窝,沉浸在那股熟悉的清香中镇定了一会儿,才说:“江淮川你听好了,我袁牧城已经彻底完了,你拿走了我半条命,若是敢就这么死了,我们就都别活了。”   江时卿:“好。”   袁牧城接着恳求道:“你要爱我,还要忘不了我也舍不得我。”   江时卿用掌心贴着他的脸颊,哄着:“好。”   袁牧城去蹭他的手掌,说:“再也不准骗我。”   江时卿轻笑着说道:“再也不骗你。”   袁牧城贴着他的手掌落了个吻,才直起身,伸指轻触那人被他咬破的唇瓣,心疼道:“疼不疼?”   江时卿轻咬了一口他的指尖,才又抬眼看着他,语气轻柔:“你说呢?”   袁牧城笑着吻了吻他唇上的伤口,低声道:“疼就记着,灰飞烟灭也给我记着。”   江时卿“嗯”了一声,拉起袁牧城被擦破的那只手,往渗出血的伤口上轻轻呼了几口气,问道:“疼吗?”   “疼死了,”袁牧城顺势反握住那人的手,吻上他的嘴角,再又极其柔情地缠着他的唇’舌,在喘’息之间含糊不清地说着,“江淮川,我要被你疼死了。”   ——   待到两人上桌吃饭时,在场的人一个比一个沉默,因为江时卿嘴上的伤和颈间的痕实在惹眼,可奇怪的是,钟鼎山也没有发问,所以众人也都心照不宣地不提这事,只一心吃菜喝酒。   袁牧城方才往肚里填了一盘子的苹果,又因烦闷喝了两坛酒,晚饭也没吃几口便下了桌,就待在外头守着钟鼎山。   钟鼎山终于放了筷,出门后本欲往庭院走着,想借散步消消食,结果还没往外走几步,便撞上了候着他的袁牧城。   “先生。”袁牧城走上前。   “怎么,酒还没喝尽兴?”钟鼎山脚下不停,冲他直摆手道,“我可不干了,喝得多了还得起夜,睡不爽快,改明儿我留着肚子再同你比个高下。”   “我此次寻先生不谈喝酒,”袁牧城说,“是想问昙凝血的事。”   钟鼎山忽地停了步,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见他避而不谈,袁牧城跨步拦了他的道,说:“淮川的事我都知道了,先生不必避讳。”   “我他娘的还真是吃人嘴短,”钟鼎山无奈地摸了摸下巴的胡茬,叉着腰仰头看他,说,“你是不是早寻摸着要套我话。”   袁牧城说:“先生误会,我也是今日才知道淮川的事,他身子骨不好,又凡事都不与我说个明白,我不放心,只能来问您了。”   钟鼎山悠悠地晃到廊边,坐下后搭起条腿,问:“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个关系?”   袁牧城一时没答话,钟鼎山随即冷笑了一声。   “你别想着同我打岔,我就是瞎了眼也能看出他脖子上被……”钟鼎山轻咳一声,“被什么狗东西啃过,你们俩是当我白比你们多活了这几十年吗?”   闻言,袁牧城也不打算再东遮西掩,直走上前跪地,道:“先生教训的是,我就是那个狗东西,但也正如那日我和先生说的一样,我对淮川是真心的。”   钟鼎山叹了口气:“得了,我也算是寻见了不少端倪,心里早先有了数,若不是瞧他情愿,看我不拿棍棒抽死你这个占便宜的混蛋!”   袁牧城垂首直身跪着,一脸正色,钟鼎山看着别扭,紧赶着把人扯了一把,说道:“起来说话,怕给你跪得我折寿,想问什么也抓紧的,别待我等乏了。”   “多谢先生,”袁牧城也不绕弯子,直言道,“我是想问,昙凝血这毒,先生当真没法子解吗?”   钟鼎山如实回答:“暂且没有。”   袁牧城心里一紧,忙问:“那若是有人说此毒有解,可信吗?”   钟鼎山摇了摇头:“闹不好,这昙凝血得用另一种毒才能解,谁知那人是不是诓你的,除非……”   “除非什么?”袁牧城问。   钟鼎山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头:“除非有人愿意以身试毒。”   袁牧城像是寻见一丝希望,死沉的心也终于恢复了一点律动。   他何止是将半条命都给了江时卿,就连剩下的半条命他也可以全部送给那人,一分一厘都不剩。只要能有机会救回江时卿,莫说试毒,就算是以命换命,他也是千般万般愿意。   见他突然沉默,钟鼎山抬手敲了一把他的脑门,说道:“你小子那脑仁里头想着点什么我可都清楚,若是你想试,有没有想过我家淮川怎么办,有没有想过袁家怎么办?”   袁牧城被敲回了神,这一夜的冲击让他失了方寸,将理智抛诸脑后,他太害怕失去江时卿,以至于忘记他的命本就不属于他自己,他不能不顾及靖平王府和大黎。   钟鼎山负手叹了一声,神色肃然:“自我感动的牺牲没什么必要,我会尽力保他性命,但最多还能再保一年,一年里,你最好快些把该打的仗都给打完咯,再坐下和他静心谈谈试药的问题,听明白了吗?”   一年。最多还有一年。   袁牧城搏动的心都被扼住了,他闷得发慌,就连嗓子都出不了声,只得颔首回应。   “你这蠢小子,关心则乱啊,”钟鼎山瞧他愁容满面,叹笑道,“哎哟,说到底还是年轻人,有大把的余力为心上人费神,羡慕,啧,也只有羡慕的份儿咯。”   钟鼎山“啧”了好几声,摸着肚子踱步走了,只剩袁牧城一人形单影只,浑身都似脱了骨般无力,只得背靠着墙才能寻见一点支撑。   “最多还能再保一年。”   钟鼎山的话语久久不散,袁牧城浸在其中,盯着地面的灯影发愣,不知不觉中,掌心已经掐出了痕。 第71章 认错   =====================   待许弋煦回到太尉府中时,彭延已经在里头候了多时。   许弋煦几日前以徐玢的名义去寻过彭延,可徐玢自告病后好几日都见不着人影,彭延心中不安,见着许弋煦后,也不论官职的高低之别,上前便冲人行了一礼。   许弋煦顺手收起方才用来擦血的帕子,回了一礼,道:“先生近日告病,许某作为学生理应前来侍疾,只是不知彭尚书有何要事?”   彭延冲人露了一笑,道:“许司业事师犹事父,让人感佩,只不过明日之事关乎彭某生死,在此之前未能得徐太尉当面指点,彭某心中实在惶恐不安。”   许弋煦伸手引人坐下,亲自沏了壶茶,才双手将茶捧上前,说:“先生身体抱恙,不便露面,彭尚书若有顾虑之处,同在下说也是一样的。”   彭延接过,却无心饮茶,直言道:“今夜粮草队的人便在城外候着了,待明日城门开后,粮草沉江一事便会传至阇城,可就算这事传到靖平王府,袁牧城当真会一言不发就寻到户部来吗?”   许弋煦立在一旁俯首答道:“传信的事不必彭尚书担忧,我自会安排,只要您按计划到黄册库里守着,他自会过来的,待到明日,黄册库外的守卫都会换成我的人,您引袁牧城进了黄册库后,便趁机从暗门处离开,届时自会有人点燃周遭撒的火药,再之后,便是翾飞将军因粮草一事伺机报复,不慎烧毁黄册库,到时威胁到彭尚书的籍册和账簿就都一应俱焚了。”   彭延象征性地抿了口茶以表敬意,才又说道:“可袁牧城尚未踏入过兵部,那火药的事要如何栽赃到他身上?”   “翾飞将军是何等人物,区区火药,他会没法子弄到手吗?更何况,他为了粮草一事与您结了这么久的怨,又仗着与陛下的情谊不把朝纲放在眼里,一时冲动干了些出格的事也不意外,您说呢?”   许弋煦抬眼细察着彭延的神情,心知这人处事谨小慎微,特意又加了一句:“先生也只是看在机会难得的份儿上,才替您谋划了这一遭,毕竟这监察院的审查已不知开展了多久,想必不多时便会查到彭尚书身上。不过,若彭尚书不放心,作罢便是。”   审查一事是彭延的软肋,许弋煦此话听似给他留了余地,实则恰恰阻断了他避退的后路。   因为自粮草一事起,冯若平的态度就是在表明他要过河拆桥,若是审查出了问题,他可以把沙蛇入阇和粮草倒卖的事全都推到彭延身上,所以彭延才会走投无路,只能寻徐玢来帮这个忙。   如今许弋煦把他的处境摆在明面上说,即使徐玢从头至尾都没有出面,彭延也知明日那险自己是非冒不可,便只好垂眸望着溢出热气的茶水,心中那点动摇也慢慢安定下来。   ——   袁牧城指节处的擦伤沾了些细碎的木屑,江时卿借着烛光一点一点替他清理干净,才又帮他上了药。   眼下袁牧城已经回了靖平王府,江时卿便也转到浴堂沐浴。   热水浸过颈间的咬痕,渗出密密麻麻的痛感,江时卿伸指轻轻抚了抚,不加掩饰的爱意便随着水波洇开,将他围裹在名为袁牧城的热烈里,让他如释重负也心有余悸。   纵使他们之间再无所保留,却也难免要为不知何时就会到来的死别而忧愁。可他不希望袁牧城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只有难过。   江时卿独自泡在水中沉静了许久,烛台上的蜡也已融了不少。烛火炙烤着灯芯,静候在一旁,却忽地被一阵叩门声惊得抖了一抖。   江时卿疾速地瞟了一眼,便伸手拉过架上挂着的衣裳,利落地裹了身子。   门外那人随即推门而入,缓缓挪至屏风旁,打了个响指。   “是我。”袁牧城说。   江时卿赤脚站着,系好最后一根衣带后,问:“不是才走吗,怎么回来了?”   “来接你回房,”袁牧城抬指抹去江时卿面上的水珠,柔声问,“洗好了吗?”   脚边的水淌了一地,江时卿抬起挂着水珠的一只脚,轻轻踩了踩袁牧城的靴面,说道:“没来得及穿鞋,脚又脏了。”   袁牧城对他那点挑弄毫无抵抗,便凑近了把人打横抱起,而后轻靠在浴桶边缘让他蘸着里头的温水洗脚,才又把人抱到了一旁的凳子上。   凳面落了不少水,江时卿手提衣摆站着,本欲伸脚去够地面上的靸鞋,却又被袁牧城托着臀抱了起来。   江时卿顺手搂上那人的后颈,说道:“水还没擦呢,是湿的。”   “擦我身上。”袁牧城说。   “鞋呢?”江时卿赤着脚蹭了蹭那人的后腰,袁牧城腾出只手按住了那人蠢动的脚。   “不穿了。”袁牧城说。   浴堂的灯被吹熄,袁牧城抱着人出门后,便在廊下穿行,一路往江时卿的房里去。江时卿则将腿架在他腰上,也不想管被人看到后要怎么解释,就想这么靠在他的肩头。   高挂的灯笼将路映得亮堂,两人紧挨着的身影像夜间的燃火,自隐秘中猝然扬起光亮,惶惶地拖拽着黑暗却又直白无比,就是要宣告他们之间堪比烈日皎月的爱意。   “骁安,”江时卿伸指点了点他的后颈,问,“我松开手,你还能抱住我吗?”   “能,”袁牧城道,“但你得抱着,不准松手。”   可他话才说完,江时卿便撤了手,还试图顶着那张人畜无害的面容去挑衅他。   袁牧城看着那人回身冲他无辜地眨了个眼,趁时倏地松了手臂。江时卿忽然觉出失重感,当即收手紧扣住袁牧城的脖子,将头埋入了他的肩膀。   袁牧城稳稳地托住了他,笑着把人往上颠了颠。   江时卿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你混蛋。”   袁牧城坏坏地笑了一声:“早说了让你抱着。”   江时卿没再答话了,便又将脑袋搭靠在袁牧城的侧颈,静静地感受着这种亲密。   袁牧城把脚步放得很慢,江时卿靠得久了,就无聊地伸指在那人后背上画着圈,有时袁牧城被弄痒了,便会恶意地掐一把他的臀,江时卿则会哼唧一声,再又安分一会儿。   这下江时卿当真安分了,手也不动了,就这么搂着袁牧城,细细地数着他走了几步。   数到第五十一步时,袁牧城忽然说道:“淮川,我希望你不松手只是因为想抱我,而不是因为害怕掉下去。”   江时卿笑了,靠在侧颈处懒懒地说了声:“我是想抱你啊。”   “那就抱着,”袁牧城面露喜色,侧首去亲那人的颈部,“一辈子都抱着。”   房里点的灯还没熄,袁牧城抻腿踢开了门,把人轻放到榻上,江时卿也顺带瞥见了屋里多出来的好些东西。   “脚还湿吗,我摸摸。”袁牧城稍稍往后退着身,伸手去摸那人的脚。   江时卿躲开他的手,将脚掌抵在他胸前,故意道:“湿的。”   袁牧城攥着他的脚踝,将腿抻开往自己这边拖,才又将身子往下压去。   “尽管勾,勾着了算你的。”袁牧城低笑道。   江时卿伸指捏着袁牧城的下巴,轻声道:“将军定力好,我没这个本事。”   “江副庄主谬赞了,朝我这么敞着腿,还指望我心如止水,太难为人了。”   袁牧城撑着身子直勾勾地看着他,江时卿回望了片刻,伸手按下袁牧城的后脑,亲了亲他的唇瓣。   “还气吗?”江时卿问。   袁牧城说:“没品着吗,我身上净是火烟味了。”   “怪谁呢?”江时卿看着他。   四目相对时,袁牧城心里生出歉疚,他恼火自己方才用来逼问江时卿的每一句话,所以现在几乎要被那人的柔意弄得窒息了。   “怪我,”袁牧城轻抚着他的鬓角,“是我不好,不该凶你。”   “知错了?”江时卿问。   袁牧城低头埋入他的颈间,道:“知错了。”   江时卿轻轻吁出压在心头的一口气,再又伸指摩挲着袁牧城的后脑,一下一下地抚着他。   “我也知错了。”江时卿说。   一句话砸向心尖,袁牧城受宠若惊,所有难消的失落都滞成爱意凝噎在喉头。他恨不得爱死面前这人,再把他揉进自己的骨里,求个共生共灭。   袁牧城抬起头,满眼怜爱地看着他,连语气都凶不起来:“江淮川,你就算准了我听不得这个,所以要把着我的心使劲拿捏,巴不得我为你魂不守舍夜不能寐是不是?”   江时卿眼中多了几分笑意:“将军回府一趟就往我屋里搬了这么多东西,不就是想嗅着我榻上的香入眠,怎么会夜不能寐呢?”   方才袁牧城回府理了好些衣物过来,打算自今日便搬到江宅里住着,谁知他还没开口,便又让江时卿猜见了大概,还能借此调侃一番。   “你坏透了,”袁牧城俯身轻吻他的头顶和鼻尖,笑道,“乖乖等着,我一会儿回来。”   袁牧城依依不舍地退下榻,又到柜前翻弄了好一会儿才拎着衣裳出了门。江时卿侧身躺了不知多久,望着床帷睡意朦胧,只在屋内留了盏灯,迎着一个夜归人。   门扉轻开,一只脚跨过门槛踩了进来,江时卿听着声便知道是袁牧城来了。他阖眸听着那人吹熄了唯剩着的灯火,又掀开被角,带着股澡豆香堪堪地挤了进来。   “真不走了?”江时卿问了一声。   “不走了。”   袁牧城挨上他的后背,牵着他的手指揉了好一会儿,便开始难耐地缠起了人。他吻过那人的轮廓,又将头埋入他颈窝,落下一个又一个痴迷的亲吻。   江时卿感受着蜜意,又觉得身后那个滚烫的胸膛像是要将衣衫都燃尽了。缠绵之余,他伸手往后一触,却摸见了个赤’条条的胸膛。   “衣裳怎么不穿好?”江时卿转了个身,伸指轻轻勾勒着他胸膛上的肌肉线条。   袁牧城被撺掇着,凑上前去吻他的唇,慢慢地喘着热气说道:“你的衣裳给我小了,敞着穿刚好。”   江时卿嘴上的伤口被吮疼了,哼了一声,袁牧城才停了动作,再又去亲别的地方。   “你自己的呢?”江时卿又问。   袁牧城抓过他的手,低头去含他的耳垂,耐着性子答道:“就想穿你的。”   袁牧城仗着爱意就想在江时卿面前不讲道理,谁人的醋他都要吃,而且还要没来由地让自己的气息沾染到那人的每一寸,连同衣裳。   眼看一番柔意再磨不住,就要擦出火花,江时卿抬腿顶了顶他,小声道:“关窗。”   “不关,”袁牧城揉着他的耳垂,眸中火热,“我已经向先生坦白了,往后我要正儿八经地进你的屋子,上你的榻。”   江时卿搭上他的肩膀,仰头吻了吻他的喉结,挑弄道:“我家将军先斩后奏,坏得很。”   袁牧城的欲望被打翻了,他强烈地被面前的身影吸引着,愿意以身为祭供着那人,在那人给的柔软中迷乱。   袁牧城俯身压下,灼热被挤出两人之间尚存的缝隙,身影也被潜入窗里的月色拨得凌乱。   “淮川,抱着我,再靠近点儿。”   袁牧城在淋漓中低语着,江时卿也纵容着这种独属于那人的占有。   缱绻的沉沦让两人的爱恨化为绵绵柔意,世间的喧嚣被隔绝在外,夜色被羞得钻进了厚云中,涌动的潮起潮落声吞没了争吵和疏离。浪漫颠了满室,陪着一对有情人在喃喃声中一遍又一遍动情。   终了,袁牧城侧首附在江时卿耳边一声声地唤着他,又自身后环抱着他,把人扣在怀中,半点不离。   待到晨起时,袁牧城发觉江时卿已经被他捂出了一身汗,却是异常安稳地躺在他怀中,往他颈边一点一点地呼着微热的鼻息。他伸指轻描那人的眉眼,又怕把人弄醒了,只敢极轻地拉过落下榻的衣衫,替他一点一点抹着汗。   “主子。”何啸自窗外探进只手,小心翼翼地挥着。   袁牧城瞧见了,拉过被子挡住了江时卿的身子,才又轻轻下榻,披起衣衫从窗台处探出半个身子。   “什么事?”袁牧城问。   何啸说:“运往卞吾江粮仓的那批粮草在途径岙州时,遭遇粮道阻塞,改为水运后,船只在卞吾江翻了,听消息,损了至少六万石粮草。”   “他大爷的,”袁牧城忍不住骂了一句,又赶忙回身看了一眼江时卿,才冲何啸打了个手势,“出去说。” 第72章 投险   =====================   袁牧城换了衣裳,便干脆提着面盆到庭院里洗漱,何啸在旁将话又复述了一遍。   “谁报的信?”袁牧城掬了几捧凉水往脸上泼。   “瞧着面生,但那人自称是户部庾司副使,还递来这个。”何啸递上一个信封。   面上的水珠沾湿了眼睫,袁牧城眨着被水浸得发涩的双目,勉强往他手间瞄了一眼,才直起身用帕子粗略地抹了把脸,再将两手擦干,而后抬腿搭坐上桌面,开了信封。   里头的信纸被展开,“见彭延,可解昙凝血”这几个大字也不适时地映入眼帘,袁牧城看着这行字,顿时气血翻涌,面色更沉。   他收紧了五指,将信纸攥出数道痕。   “狗屁副使,我看许弋煦这崽子还真是够明目张胆的。”   许弋煦昨夜才同他提了昙凝血一事,今日又刻意让人到靖平王府传信,便是在堂而皇之地用江时卿的秘密威胁他,要他以粮草为借口去寻彭延。   袁牧城眸色晦暗,又问:“彭延人呢?”   “说是一早便到黄册库里去了,”何啸说,“不过那人来报后,我便遣人去查了,粮草队的人是今早城门开时方才把消息带来的,按理说,户部当以核查为先,再奏报陛下,不该这么急着传信到靖平王府。”   袁牧城凝视着某处陷入思索,片刻后,他转头扔了帕子,束紧护臂起身往外走去,经过何啸时顺带将信纸塞进那人手中。   “烧了。”袁牧城说。   “主子,”何啸转身跟上,拉住了他的手臂,蹙眉道,“户部特意遣人来报就是想引你过去,当心有诈。”   袁牧城心里有数,今日这事是许弋煦利用彭延设的一个局,可许弋煦这人心思难测,又手攥江时卿的把柄,所以他不得不去。   他侧过头拍了拍何啸的手,把手臂自那人掌心脱出,沉声道:“此去凶多吉少,但我得去一趟,彭延今日特意在黄册库里等着,便是在用沙蛇入阇的证据威胁我,还有许弋煦这厮……”   竟敢拿江时卿威胁他。   袁牧城最容不得这个,只消一想许弋煦那副装出来的斯文样,他便更是恼火。   眼下粮草又被人动了手脚,丢了的粮极有可能变成敌方来日攻打大黎的资本,可另一头沙蛇之事尚未尘埃落定,江时卿身上的昙凝血也未解,每桩事都像是要积到某个时刻再一齐爆发,袁牧城心里压抑,却不得不想法子把这些事一件一件做完。   他捏着拳静心沉气,平了平心绪后,交代道:“你寻个正当理由,带人把今早报信那人给扣了。尽快查清他的底细,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让旁人知道,我袁骁安今日到户部一趟,是彭延亲自请的。此外,无论发生什么事,在我回来之前,都不要和淮川提。”   ——   袁牧城沉着怒气,慢悠悠地跨进了户部办事处的大门,遇上个行礼的就笑盈盈地冲人家点个头,把他那身桀骜收得半点不剩。   户部侍郎高荔瞧见人,上前迎道:“翾飞将军。”   先前到这儿来时,袁牧城就碰见过几回高荔,可那几回高荔都只是默默做事,也没同他搭过腔。   袁牧城对他没什么敌意,便也上前冲人颔首道:“高侍郎别来无恙,彭尚书一早派人到我府上来报,如今我应约而来,怎么不见他人影呢?”   高荔回道:“眼下彭尚书正在黄册库清查籍册,要下官为将军领个路吗?”   “也好,”袁牧城冲人笑了笑,“麻烦高侍郎。”   高荔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面上不露喜怒,袁牧城依稀记着回阇前从袁皓勋口中听过这人的名字,得知此人尚无立场,先前或与温尧有过些渊源。   可高荔不曾表态,甚至连客套话也不同他说几句,袁牧城难知此人是敌是友,心里又压着事,便一路跟在高荔身侧,也没有说话。   待行至一段人烟稀少的路上后,高荔忽然说道:“下官早先受过温次辅恩惠,曾在户部任职过两年的黄册库大使,犹记得东北方位靠墙处的地面当时还是实心的,如今也不知是个怎样的变化了。”   闻言,袁牧城神色微动,转头去看他,却正巧对上了高荔的双眼,见到了那人眼中不同于阴鸷狡黠的沉着。   高荔停了步,转身面向他,将双手抬至胸前,鞠身行礼,声音轻缓:“户部多处出了纰漏,高某绠短汲深,还望将军力挽狂澜,一帆风顺。”   心中震然,袁牧城扶住高荔的双手,回礼道:“高侍郎大恩,袁某言不尽意。”   高荔回之一笑,抬手向他指明了不远处的楼宇,说道:“各尽其责,下官就送到这儿了。”   袁牧城又冲人作了一揖:“多谢高侍郎。”   黄册库中收放着记载阇城内土地和人口的籍册,平日由黄册库大使及副使主管,可今日里头瞧着清净,门外的守卫也只有寥寥几人。   袁牧城抬步跨入,还余十几步才要行至门前时,守卫便推开了黄册库楼的正门,上前迎道:“将军请。”   隐约的火药味自守卫的衣衫上扬出,袁牧城嗅着这股再熟悉不过的气味,露了一笑:“怎么,行礼的步骤都省了?”   守卫的脸细微地抽动了一下,神情也跟着凝滞了片刻,袁牧城极快地掠了一眼,瞧见那人扶着刀的手指默默地抓紧了刀鞘,暗自蓄起了力。   见状,另一名守卫上前找补道:“将军见谅,这是今日才上任的新人,不懂规矩。”   “今日才上任?”袁牧城伸手到那名守卫眼前打了个响指,继而淡然地往四周扫视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这小子眼力不错,我这既没穿官服也没报姓名,他不用看我腰牌便能认得我是哪个了。”   在场守卫瞬时因这一句话变了眼神,袁牧城却神色自若,不紧不慢地打量了几眼黄册库外的景象。众人紧盯着他,不敢妄动,气氛似一根紧绷的弦,再有人伸指微微触碰一下,便能断了。   “不过,”袁牧城突然转头看向那守卫覆上刀柄的右手,神色骤然添了份杀意,“你可知杀人放火前,最忌心浮气躁。”   声落,袁牧城抬掌将守卫正欲拔刀的手往里一推,再又趁时扣住那人的肘部狠力一旋,生生把那手臂弄脱了,便也顺带夺过刀柄,将刀拔出了鞘。   佯装的平静刹那间破裂开,在场守卫闻声亮刀,袁牧城一举劈过身侧那两人,面不改色地拎刀跨步上前。   刀尖自地面剐过,冷光溅起,刀身上染的红随声震落,跌出一地杀戮之气。袁牧城踏地旋身跃起,自半空上抬刀落下一斩。守卫手中的利刀被那人的力道震得发颤,虎口处疼得似要裂开。   其余几人涌上,袁牧城眸中冷意未褪,转腕旋刀挡下背部一击,同时抬脚踹得一人撞阶吐血,再又弯腰躲过冲后颈扫来的两处刀锋,手间刀刃也未有停歇,撞开剡锋后,直往那两人的脖颈劈去。   飞血洒出,泼了一地的红,却也将袁牧城那张凌厉的脸庞映得嗜血又狂傲。   黄册库大使本也随着彭延在黄册库内点着籍册,听闻门外声响,他便想走至门前探个究竟,却被眼前那血腥骇得双腿发软,直往里跌去。   门外仅剩的三人见实力不敌袁牧城,便伸手抓了几把腰间收着的火药直往他头顶抛去。火药味掀起,硝石和硫磺自空中朝下散落,袁牧城侧身闪避,却被人抱着腰猛撞进黄册库中。   大门轰然合起,门外那两人迅疾上了锁,再又上了木板把门钉死。袁牧城被箍得死紧,只得用肘狠击那人的脊背,却半点不见他松手。   见状,彭延奔向暗门,却发现门已被人堵死,心中这才明了,许弋煦是想让袁牧城和他一同烧死。   “姓许的这狗贼!”   彭延啐了口唾沫,心想多亏他给自己留着后路,便摸着墙往东北方位挪去。   眼见门被钉死,袁牧城直抱着人往墙面撞去,那人背脊折损,疼得一时卸了力,袁牧城随即把人翻了一圈,用臂锁住那人的脑袋,上手使力一拧,掰了那人的颈子。   未歇片刻,他循着高荔的话往东北方位走去,正巧撞见了低头叩着地面的彭延。   此时,几支冷箭自墙上伸出,绑着燃起的布条直往黄册库四周撒的火药上射去。   顷刻间,火花撞起,点起了簇簇焰火,青烟滚动,燃火在噼啪声中危险地暴动,碰撞几下后猛地炸裂开来。   炸声冲天而起,爆裂的瓦砾碎石四下飞射,弹至半空又同倾盆大雨般盖下。巨响还自云颠回荡,浓烟便已灌上高空,火光自烟云中耀着红色,如媚鬼扬着鲜红的指甲,妖冶夺命。   这声巨响铿然,许弋煦在进宫的甬道上听见了些响动,眼睫不自主地跟着颤了颤。他顿了会儿步伐,紧接着正了正衣襟,将背挺得又直又正。   他目视前方,笑了笑,抬步慢慢地往前走了。   --------------------   本章新人物   高荔:户部侍郎 第73章 相随   =====================   早先还与刘昭弼一同逗过的鸟没捱过晚春,困死笼中,刘昭禹也不愿再寻只鸟雀来替,便提着只空鸟笼站在廊道上吹风。旁人觉得奇怪,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空笼子里头分明还关着不少人。   许弋煦在旁行着礼,双手奉上折子,道:“徐太尉告病,微臣僭越职权,代太尉呈递制定的新政令,还望陛下恕罪。”   “何罪之有,”刘昭禹示意常颐把东西接了,客套道,“太尉病中仍忧国事,许司业回去替朕带个好。”   常颐接了折子,继续持着那拂尘静候在一旁。此时,廊道尽头来了个小宦官,掂着步快走到常颐身侧,小声传了些话,便垂首退到一旁站着了。   刘昭禹远眺着高低错落的楼阁台榭,凭槛伸指叩着雕栏,他听着指节敲出的声响,突然记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朕方才似乎听见何处传来震响,是怎么回事?”   常颐应道:“回陛下,貌似是黄册库传来的。”   刘昭禹转过了身,问:“好端端的,黄册库又怎么了?”   常颐说:“还不知是何情况,只听闻翾飞将军和彭尚书还在里头,现在火势起了,周遭的人正赶抢着救火。”   “骁安……”刘昭禹脸色大变,无心再顾手中的空鸟笼,甩手直往台阶走。   常颐上前阻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让开!”   刘昭禹急得发怒,眉宇间满是阴霾,索性上手推了人,身侧宫人只得快步跟上,一路往阶下跑去。   ——   钟鼎山今日难得出门晨练,也不知是要去哪座山,光是整理行头便叮呤咣啷地在院里吵了半晌,顾南行被他那起身的动静闹得难眠,也就起了个大早,还顺便跑了趟悦茶楼,从里头带了本册子回来,眼下正与江时卿在庭院里头说事。   “沙蛇冒顶的身份这几月已经查清了,都记在上头,江副庄主看看。”顾南行侧靠在树干旁,随手将册子朝江时卿扔了过去。   江时卿坐在石桌旁,抬手轻松一接,翻开页仔细看了起来。   “都是些为了躲避赋税徭役而瞒报姓名的黑户,据赖昌往日所说,沙蛇杀害这些黑户后会顶替其身份,再又互相交换住所,避开那些人的旧识。”顾南行直起身往石桌走去,没站片刻便又往那桌沿上靠去了。   “江副庄主还有何吩咐要托我转达?”   江时卿合起页,将册子递还回去,说道:“这几日便先根据这些人的身份将他们的旧识寻来,到时也好有人证出面对质。”   顾南行两指夹着册子接过,道:“得嘞。”   “另外,”江时卿顿了顿,“与川先生可有什么消息?”   顾南行说:“问过了,与川先生已停步在岙州数日,尚且安好。”   江时卿这才又稍稍安了心,继续道:“那你呢,接下来是打算先……”   “主子!主子!”絮果急着声冲来,直接踩着廊边的栏杆跃下阶,险些踩断了廊边栽着的唐竹。   见他急乱,江时卿问:“何事?”   “主子!户部黄册库方才炸得轰响,眼下着起来了,听闻将军……将军在里头!”絮果喘了口大气,终于把最后的小半句话说完了。   江时卿双瞳骤然放大,耳边惊起一阵嗡鸣,他当即起身往外跑去,没留半句话。   “淮川——”顾南行将手中册子塞进絮果怀中,说道,“我跟着他,你收好这个,快去把林梦先生找回来。”   ——   硝烟味灌满了鼻腔,袁牧城觉得自己在眩晕中坠向了深渊巨坑,但恍惚间又好似置身于沙场,脚下踩着的是黄土,耳边尽是铺天盖地的兵戈声,深一脚浅一脚的马蹄踩起了浓血和尘土,再又踏着尸身往前跑去。   这让他记起自己第一次上战场举刀杀人的情景。他自马蹄下滚过,敌军的刀往他身上砍来。他没杀过人,却不料自己的一时心软反倒变成敌军的可趁之机。   最终他狠心将刀刺了过去,可刀子穿过那人胸膛时,钝重得像是未开刃似的,非要被喷了半脸的热血,他才凭着蛮力把那刀子拔出,继续与人搏杀。   那时他也才十八岁。   自那以后,只要跟着暄和军打赢了仗,他便跪在袁牧捷帐前,输了,就跪在袁皓勋帐外。他要让自己记得,赢了,荣誉不该是他的,输了,责任却有他的一份。   御州营冬日的寒风可以生生冻裂皮’肉,有时他一跪就是至少一炷香的时间。冷意刺骨,他露在外头的肌肤都冻得发紫,嘴唇也哆嗦得没了知觉,却还是倔着不起。   他要靠这种方式将自己熬成一名将士,既要冷硬无比,又要隐忍不发。   可风中太冷了,冷得他意识涣散,好似出现了幻听,总觉得有人在喊他,喊的还是他弱冠那年袁皓勋给他取的字。   骁勇善战,安邦定国。   “骁安……”   有人在叫他。   风雪倏然蒙了他的双眼,转而掀起一阵浓烟,熊熊烈火燃至他的脚边,将他烤得生疼。他低头望着地面的星火,看它烧出灰烬,再和所有光亮一同陨灭,最后只留下一片死沉的漆黑。   方才的记忆如海水般灌入这片虚无中,袁牧城记起了黄册库东北方位有处暗道,火药炸开的那一瞬间,暗道开了个口子,冲击力将他撞了下去……   “骁安!”   江时卿在叫他!   袁牧城强烈地想要睁开眼睛,他动了动发僵的手指,痛意突然变得清晰。熏烟和焦木味愈发浓重,袁牧城嗅着呛了两口,浑身疼得难受。   “骁安!”江时卿借着暗道外的火光,拂开袁牧城口鼻处落的沙砾,指尖都在颤抖。   袁牧城撑起眼把人看了个真切,才伸指抓住那人的手,吃力地笑了一声:“没死呢,傻子。”   江时卿扶额舒了口气,俯身紧搂着袁牧城的脖子不放,袁牧城贴着那人湿凉的衣衫,回拥着他。   暗道口的火势不减,热浪一阵阵往里烘来,袁牧城身上被炸出后飞溅来的碎屑划了不少口子,血都渗出了外衫。   他疼得清醒,看清他们此时正在暗道台阶的最底层,脚边都是炸碎的石块木板。再一看,江时卿的衣衫还带着被水浇过的湿意,但他大半个身子都已经被火烟熏得狼狈不堪。袁牧城疼惜地抱着他,甚至不敢想象,这个人是怎么冲进来寻见他的。   “江淮川你是不是疯了。”袁牧城哑着声,心疼不已。   “走吧骁安,我背你走。”江时卿从身上撕下一块还算干净的湿布,捂在袁牧城口鼻前,再又将他的手臂搭在肩上,架着人慢慢站起。   “哪儿能委屈我家小公子,”袁牧城用脸颊贴了贴他的额角,小声抚慰道,“只是摔了个七荤八素,一会儿就能缓回来,不用背。”   烈火烤着木头的噼啪声不绝于耳,他们无路可退,只能顺着暗道一直走下去,但眼前漆黑一片,往前走时也猜不见下一步会踩到哪儿去。   袁牧城伸手摸着墙面往前踏了几步,墙面上都是凝了的土石,凹凸不平,脚下的路也并不平坦。这个暗道挖得随意,仿佛就是供来脱身用的。   袁牧城回身朝江时卿伸出手掌,说道:“过来,我带着你走。”   江时卿毫不犹豫地把手递了过去,他知道自己会去牵着袁牧城的手,但无需缘由。   江时卿背对着火光,被映出半个昏黄的轮廓,袁牧城面向光亮看着那个身影,忽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江时卿问。   袁牧城拉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会走到哪儿去,这样,你还会跟着我吗?”   江时卿说:“我人都在这儿了,你说呢?”   袁牧城将手拉得更紧,又问:“若是死路一条呢?”   “那就死路一条。”江时卿说。   “也是,”袁牧城笑了,他把江时卿的手拉到嘴边轻轻啄了啄,“你冲进来的时候我就该知道了,我家淮川是个不要命的小疯子。”   ——   暗道里没有一丝光亮,越往里走越是昏黑,冲入的浓烟将双眼熏得酸涩,让人更分不清东南西北。   两人俯身走了一段路,火声逐渐远去,前方似乎有个通风口,所以暗道里的浓烟也散了不少。   待到更安静时,袁牧城觉察出些不对劲,因为他拉着江时卿时,隐约觉得那人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了。   “淮川。”他叫了一声。   “嗯?”江时卿应着他,声音却很微弱。   “你怎么了?”袁牧城试图回身去看他,却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   “没怎么。”   江时卿的声音听着发虚,袁牧城没再问了,直接顺着他的手背往上摸,直到碰见江时卿的左后背时,那人耐不住闷哼了一声,他才意识到江时卿受伤了。   他小心地凑上前去嗅,才分辨出那片湿漉漉的地方不是水,而是淌出的血。   他原以为血腥味是从自己身上散出的,又理所当然地觉得江时卿身上都是被水淋湿的,如今发觉那人后背落了不知多严重的伤,他心里发怵,瞬时绷紧了每根神经。   凉意贯通了脊背,袁牧城心惊胆战,当即蹲身把人背起,不敢再碰着那人的伤。   江时卿轻轻地推了推人:“别逞强了。”   袁牧城浑然不管,他加快了步子,只专注留意着江时卿的呼吸,把腰间的那双腿攥得更紧。   “江淮川,我混蛋。”袁牧城说。   江时卿低笑一声,靠在他肩头喃喃道:“不混蛋。” 第74章 病弱   =====================   又过了一会儿,江时卿的呼吸声听着越发费力,本还能搂住他的双手也渐渐无力地耷下。   袁牧城不敢松手,也不敢停下,只好语无伦次地和江时卿说着话,生怕那人昏死过去。   “淮川,来年待你身子养好了,我带你追风去,咱们从御州跑到鹤谷,只要你喜欢,我们随便去哪里,到时再寻一片花海住下,你酿酒给我喝好不好?”   “我搭间小屋给你,夜里你陪我划拳,输了我喝,赢了也是我喝,之后我们还会去很多地方,待到回来的时候,就请林梦先生他们过来吃酒。咱们还要拜堂,御州拜一次,西境拜一次,到鹤谷再拜一次……我还拴在御州,你千万要记得过来把我拐走,听见了吗?”   “……好。”江时卿孱弱地回了一声。   可他还不会酿酒。   江时卿这么想着,却没有更多力气再多说一个字。   不远处终于透进些细微的光亮,袁牧城侧过头轻声唤着江时卿:“淮川,你睁眼看看,是不是有光了?”   江时卿没有回应。   袁牧城瞬间屏住了呼吸,再又小心地耸了耸肩,叫道:“淮川?”   江时卿眉头稍稍抽动了一下,他闭着双眼,却仿佛看见了一片翠林,林间满是自叶片缝隙处直贯而下的暖光,一束叠着一束。   其中立着很多人,有吕晟,也有长公主,还有吕羡云、吕羡鸿、丁叔……他们一个一个回身对他微笑着,再又如烟云般散了。   最后在他面前站着的仅剩一个身影,灿若列星。那人穿过光束朝他走来,衣摆被风扬起,却灿烂得叫他睁不开眼睛。   “有光。”江时卿小声说道。   袁牧城惊悸难定,继续迈步往前走去:“淮川我看不见你,你和我说说话,不要不理我。”   江时卿的手指小幅地动了一下。   “骁安……”   “我在,”袁牧城应道,“淮川我在。”   “我看见……”江时卿张了张干得发白的嘴唇,嗓子涩得没能继续说下去。   “看见什么了?”袁牧城问。   江时卿缓着劲,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我看见你了。”   ——   刘昭禹赶到时,黄册库里人挤着人,他望着火势急往里冲去,一个不小心与旁人撞了满怀,浇了半身的水。   那人一见撞的是刘昭禹,忙要跪着谢罪,被常颐挥着手示意让开了。   “骁安——”刘昭禹一心只在袁牧城的安危上,直接就近拿着另一人手里的水往自己身上泼,便往燃着的楼房里头冲去。   常颐大惊失色,尖声叫道:“陛下!不可进啊!”   刘昭禹被烟熏得双目溢泪,周身又都裹着热浪,脑中发懵,一时都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寻人。   “骁安!”他大声吼着,身侧一根燃断的木条朝他砸来,他慌忙地躲避,脚边的衣摆却沾上火星,很快便燃了起来。   他一时无措,只好将手掩入袖中扑打着蹿高的火苗。这时,一人挥着带水的衣衫上前将火扑灭,刘昭禹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人是许弋煦。   “许司业你……”   未待刘昭禹说完,许弋煦直把手里的湿衣披在他肩头,说道:“陛下贵体万不能出了差错,眼下火势尚且凶猛,微臣去寻。”   接连又有几人冲进火场来寻刘昭禹,许弋煦把人推过去后,便闷头往里跑去。   “许司业——”刘昭禹大喊着,却被烟呛出了泪花,最终被人往外架走了。   ——   袁牧城带着江时卿自暗道中出来了,他不敢把人放下,一直背着人往前走。他们两人分不清谁好谁坏,都被烟熏得又脏又黑,再加上身上破了口,血迹同落下的灰烬混作一团,把衣帛都黏住了。   “淮川,还醒着吗?”袁牧城问。   江时卿迷迷糊糊地咳了几声,双眼仍旧紧闭着,身子也细细地打着颤。   “淮川,”袁牧城努力稳着声,又问,“是谁在叫你?”   “……骁安,”江淮川声音轻弱,“袁骁安。”   另一头,何啸老远瞧见两个狼狈的人,一眼便认出了袁牧城,连忙叫出了声。   “主子——”   “何啸?”袁牧城看着那处,见何啸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驾车的那人正是顾南行。   何啸很快便赶到他身侧,跳下了马,上前帮着把江时卿慢慢放下来。   “怎么找过来的?”袁牧城问。   “多亏高侍郎来报,我才知道暗道出口在何处,半途又遇上了顾公子,我便同他一起过来寻人了,报信那人已经扣了,晚些我再去问个明白。”   袁牧城说:“行,这些事过会儿一起讲。”   顾南行亦是停了马车,将手中的水囊扔了过去,道:“还好我觉得你命不大,想着炸成这样,你多半也该残了废了,才搞了辆马车想走个排场,谁知把自家人搭进去了。”   “滚犊子,”袁牧城接了水囊,笑骂道,“能不能说点中听的话。”   趁着顾南行驱马将车掉换方向时,袁牧城让何啸先行一步去办事,自己则轻搂着江时卿,慢慢地往他嘴里灌了些水。江时卿站不稳,袁牧城便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才低眸去察看他背部。   从他背部染上的印迹来看,那道口子像是被滚烫的断木砸伤的,肌肤被烫开了,都能瞧见里头的肉。   那伤不堪看,袁牧城也不敢碰,好似多瞧一眼自己身上的痛也会被扯出来。   也不知是冷还是疼,江时卿在他怀里阵阵战栗,袁牧城又摸见他发凉的手心都冒出了汗,只好轻轻地搓着他的肩头安抚着。   不到一会儿,顾南行停好了马车,冲人打了声口哨,袁牧城正欲带人过去,哪知江时卿倏尔吐出一口血水,软着腿往地面倒去。   “淮川!”袁牧城失了色,立马把人扛上了肩头。   顾南行即刻掀了帘子,道:“快上车!”   ——   “先生!林梦先生!”   袁牧城背着人直往江宅里跑,半个肩头都被江时卿吐出的血水浸透了,衣衫粘着肌肤,又腥又凉。   絮果听见声忙拉着钟鼎山跑上前,却没想见出门前完好无事的江时卿回来时会是这个模样。   “主子!”絮果忙用衣袖抹着那人嘴里涌出的血。   “我滴个娘嘞,怎么弄成这样了?!”钟鼎山气得直拍大腿,“先带他回房!”   袁牧城快步跑到江时卿房前,一脚踹了门,便对着追来的钟鼎山说道:“淮川左背上被砸伤了,又吸了不少浓烟,我们出来之后没过多久他便开始往外吐血水,怎么叫都叫不清醒,整个人抖得厉害又发着冷汗,但我摸他又烫得很……”   钟鼎山本就才被絮果揪回来不久,气还没喘匀就又给这两人的模样弄得满肚子都是火,忍不住暴躁道:“我去你的,能不能先把人放下了再说!你当自己身上的烟味好闻吗,到刀山火海滚了一遭怎么还瞎了,没看见淮川昙凝血发作了啊?!”   袁牧城托着江时卿时,那人浑身都在颤,可他背上有伤,只能趴在榻上,满身的熏烟味又呛得胃里难受,他便扒着床沿一个劲地往外呕。   袁牧城看着揪心,半跪在地替他顺着背,另一手紧牵着他的手指一刻也不愿意松。   “絮果,备针烧水熬药!冷水也要!”钟鼎山看了看江时卿后背的伤,转头怼了袁牧城一拳,“你,寻把剪子过来,他的衣裳穿不得了。”   熟悉的药味没过齿间,江时卿难以自抑地往外吐了好几口,袁牧城便用手把他嘴边的药渍擦净,再又慢慢往里喂着。   江时卿吐出的汤药沿着袁牧城的手腕往袖里淌,渗过他的伤口,发刺地疼,可袁牧城无暇顾及自己的伤痛,仅是看着江时卿就觉得自己好似被人剥了心,痛不堪忍。   待到第一波药喂得差不多了,江时卿也终于不再呕了,钟鼎山便拎着袁牧城的领子,把人一脚往房门外踹去。   “你个崽子浑身烟味能不能别在这儿折腾,不把我们当中的人呛死熏死你就不好过是不是!要照顾人能不能先把自己收拾干净?!”   待袁牧城再从浴堂赶回来时,季冬才从屋里带走了一堆纱布和脏衣裳,絮果还守在江时卿榻侧,钟鼎山则靠在门边白了他一眼。   “滚过来上药!”说完,钟鼎山便往院里走了。   袁牧城放心不下江时卿,隔着窗往里看了好几眼才跟了上去,结果方才到了庭院就被钟鼎山按在石桌边上了药。   钟鼎山默不作声地上完药后,把手里头的纱布往桌上一扔,道:“不是我说,昨夜我答应能保淮川,但你个混账玩意儿就是这么照顾人的?!”   袁牧城起身直接跪地,道:“先生说得对,我是混账玩意儿,您要打要罚要骂要怨,我袁骁安半个抵赖的字都不会说。”   “滚起来!别动不动就跪,我他娘的没这么金贵也没这么讲究!”   袁牧城却倔着,道:“淮川今日是因为我才受了伤,我难辞其咎,自认有错,先生若气,怎么打骂都行,但江宅我一定要进,淮川我也一定要见!”   钟鼎山哼了一声:“嗬,自认有错还挺硬气,你当我今日把你叫出来是要让你收拾包袱滚蛋的?那我在这儿还就把话说清楚了,你要讨打讨骂自个儿去寻淮川,你这身伤就当我给你求的报应了。我今日气的是什么,我气你们一个两个全都不知顾惜自己的身子!”   钟鼎山攒着气上前狠力拍了一掌袁牧城的背,袁牧城被触到了伤口,疼得攥紧了拳头,眉头却连动都不动一下。   “这便算我出了气了,”钟鼎山从怀里掏出两个药瓶,往他身上扔去,“一瓶内服一瓶外敷,忌酒。”   袁牧城接了药瓶,一时怔然。   钟鼎山说:“你小子记着,我是念在你俩之间的好,才管你的死活,若是你和他没半点关系,你今天就是在江宅外头死了废了,都干我屁事。”   袁牧城攥着药,叩首道:“先生的恩德,骁安铭记在心,来日定当同淮川一起尽孝。”   “最好是这样,我这把年纪没给你们吓死算我命大,你个崽子要留着命把淮川给我照顾得好透了,听明白了吗?”说着,钟鼎山架起袁牧城的臂膀,把那人往上拖了一把。   “滚起来,跪着看得我糟心,淮川这回可难捱,他身后的伤也不轻,还极可能疡了,我估摸着他那烧明日都退不下来,你夜里是别想睡了,眼下万一把你跪坏了,总不能让我这个老人家来熬大夜吧。”   袁牧城这才起了身,钟鼎山再又一脸怨怼地把食盒推到他面前,道:“吃了。” 第75章 入梦   =====================   江时卿半解着衣裳趴躺在榻上,可纵使浑身已被擦拭了好几遍,他体内的热就是散不去,闷在里头似要把他的肺腑都烧坏了。   隐约还有几丝硝烟味绕在鼻尖,他嗅着那气味,眉头拧得愈发厉害,他想躲开那味道,可只要一动身,每一寸骨肉都像被拆解开了一般。   胃里绞着,后背裂着,江时卿痛得发晕,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只听耳边似有声响,伴着呼啸的风沙,越来越近。   “吕晟!今日我大渪军队有备而来,你死守城门也是无用之举,还有你的妻儿,我在他们身上用的昙凝血虽不多,但拖到今日,想必也已近大限,不过你若发令开了这城门再自戕谢罪,我便将昙凝血的解药给你妻儿,再保证归顺于我大渪的柠州百姓安然无恙,如何?”   江时卿闻声睁开了双眼,发觉自己再次被拖回了九年前的柠州城门上,脚下是黑压压的军队,军旗于风中猎猎而舞,吕晟铁衣加身,就在紧闭的城门外头,一身雄姿凛凛。   “妄图用我妻儿性命诱我叛国归降,”吕晟哼笑道,“饶舜和!你是在小看谁呢?”   江时卿知道,名为饶舜和的那人,是大渪军队的主将,他与吕晟鏖战多年,早已视对方为此生宿敌,如今饶舜和稳居上风,就想在吕晟身上图个折辱他的痛快。   吕晟拉着马头回身面向城门,爽利地冲上方举了举长刀。   “夫人!我吕晟此生对得起大黎,对得起天子,更对得起手底下的弟兄,独独对不起我卫旭王府里的人。深恩负尽,我吕某无力保全你们,今日若是求了个薄命长辞,还望黄泉之下再聚首,来世续缘!”   离芳长公主红着眼眶,浅笑道:“我应了!”   吕晟慷慨大笑,拎刀削断长风,身若高山铁壁般巍峨,威风不减当年。   “大渪犯我边境,践我国土,孰不可忍!萦州军营主将吕晟,今日便在此以清晖军之名誓死守卫柠州,不辱我大黎河山!”   “我等愿以清晖军之名誓死守卫柠州,宁伏尸百万,不辱大黎河山——”   众将士声起,声声惊若雷霆,势如破竹,震得山河颤动。   饶舜和冷笑一声,喝道:“众人听令,拿下人头最多者,重赏!”   一声令下,两军冲锋混战,转瞬间,溅血飞起,马蹄撞裂了头颅,长矛刺穿了铁甲,残酷的厮杀失控般开场,脚下的人群似乎就是刀板上的鱼肉,随手便可被利刃斩杀。   江时卿靠在石墙边看着底下的景象,觉得胃里似有一把火在烧,那团火正沿着他的经络四下蔓延,要将他的骨血烧焦。   他勉强支起力气扶墙站着,却听身后的柠州知州陶得仁忽然大喊一声:“你们愣着做什么,要亲眼看着卫旭王战死城外吗,快开城门放人进来啊!”   “陶知州,”长公主挪步上前拦人,“大渪军队三面夹击围剿清晖军,不多时便能攻至城门前,援军未到,你这么做与私放敌军入城何异!”   话声才落,陶得仁神色忽变,转头冲身侧的人使了个眼神,几人得了令,扶着刀上前意图围堵在长公主面前。   可他们腰间别着的是大渪人的弯刀。   长公主恍然大悟,她嗤笑着退到石墙边,转头喊道:“大渪人潜伏在此,陶得仁通敌!”   弯刀扬起,浓血瞬时溅上江时卿侧脸,他惊愕地闭紧了双眸,只知卫旭王府的人围护在他身侧,一个个接连被斩于刀下,再又被拋至城墙外,落了个粉身碎骨。   江时卿骇得发颤,他惶然地往城门外看去,在人群中急寻吕晟的身影,却在寻见的那一刻彻底心凉了。   吕晟扶着长刀傲然直立,满身污血。利刃划开了他的腹部,再又刺穿他的大腿,最后砍向他的肩头。他不愿跪,所以扛着刀刃回身面向了柠州城门,直到数支长矛自他后背生生刺进,穿透到胸前。   鲜血自矛头淌落,一注接着一注。   羡风啊。   吕晟跪地前遥遥望着他,无声地喊着。   江时卿隔着这距离怔怔地与吕晟对视着,三魂七魄都被打散了。   不多时,一根绳索套到了江时卿的腰间,他顺着望去,发现另一头已经捆死在了长公主身上。   “羡风,好好活着。”   长公主抵着他的额头这么说道。   他甚至来不及伸手触一触她的脸庞,瞬时间便被推下了城墙。   刹那间,吕羡风的身躯破碎了,所有的声音也都跟着一起坠落下来。   “爹爹,为什么叫我羡风啊?”小时候的他曾问道。   吕晟慈笑着抚了抚他的头:“风来去自由,随心所欲,盼你如此。”   可爹爹,羡风什么都没了。   江时卿蒙住双目忍着悲恸,不再往身侧看一眼。   “时卿,弱冠之年,也该取字了。”   钟鼎山的声音传入耳中,江时卿忽然回了神,他隔着指缝往前看去,就见姜瑜背身立着,说道:“至清之水为淮,再取我字里的‘川’,便为你取字为‘淮川’吧。”   江时卿放下挡在眼前双手,伏身叩谢道:“多谢与川先生赐字。”   可待他再抬首时,却见姜瑜负着手越行越远。   姜瑜说,淮川,先生走了。   光慢慢落了下去,脚边的路也一点一点往下塌陷着,阻隔开了他想追上去的念头。江时卿只身跪地,仅对着地面上的孤影失魂落魄,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想说了。   地面在他眼前塌陷成了峭壁悬崖,江时卿跪在那崖边,半晌不动。   “淮川,你和我一起走吗?”   一个人站在崖底高喊着,朝他伸出了手掌。   袁牧城,是你吧。江时卿想着。   “淮川,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听着这个声音,江时卿心中油然而起一阵冲动——他想跳下去。   须臾之间,他起身不假思索地一跃而下,自风中再次坠落下去。在落日消失前的那一瞬,他拥着光亮投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江时卿后背裹着药,热汗发出来的时候,浸湿了后背的纱布,那伤口便会抽着疼。眼下药劲正起,他浑身都似被雨浇过了一遭,衣衫湿得紧贴肌肤,窗外透风进来时一阵冷一阵热。   忧他受凉,袁牧城替他换好衣裳后得把人搂在怀里好一阵,待衣裳都捂温了,才慢慢把人放下去。   这是他第二回 把人抱在怀里捂着,江时卿枕着他的肩,张嘴不知在说着什么,只哼唧出了几个声。   袁牧城轻柔地顺着他的背,也发出些声音哄着他。临到要把人放下时,他终于听清了江时卿口中呢喃的一直都是他的名字。   “……骁,安。”江时卿昏昏沉沉地发着声。   袁牧城被叫得满心颤乱,不愿再放下他,便也靠着他的头,轻声回应着:“嗯,我在。”   ——   慈姑第一回 见江时卿毒发,慌忙不已,就在厨房烧着热水,一波接着一波往江时卿房里送,就这么忙到了夜里。   她端着一盆热水轻轻叩开了江时卿的房门,上前接水的人是袁牧城。   “辛苦您了。”袁牧城说。   可慈姑站在门外久久不动,反而对着袁牧城用手比划了半天。   季冬端着药碗走上前,解释道:“慈姑是说,将军带着伤,守一夜怕是吃不消,所以想问问用不用她来替。”   袁牧城顿悟,露了个笑:“不用的,见不着淮川我放不下心,您好生歇息着,我不敢出岔子。”   季冬将药碗递到袁牧城手边,又搂过慈姑的肩膀,道:“慈姑您不用担心,将军会照顾好江主子的,絮果也在上头守着,有事会喊我们的。”   絮果闻声自檐上伸出只手朝下方晃了晃。   季冬看着那只手,笑了笑,才回头指了指袁牧城手中的药碗,说:“将军,这是今晚的最后一碗药,待放凉一些你便先给江主子喂下去,明早我再来收碗。”   季冬领着慈姑走了,房门跟着轻轻合上,声响落了。   絮果坐在屋顶上静静听着底下的动静,盘着腿仰头望着夜空出神。未及多时,他听见有人踩着屋檐自底下爬上来,但那人的动作听着都费劲,絮果忍不住在心里暗嘲了一番。   那人才攀了一半,忽地被刀抵住了脖子,方才抬头去看着人。   “林颂?”絮果惊异地收起刀,拉着他的手把人拎了上来。   林颂坐在屋顶上喘着气,拍了拍手里落的灰。   絮果将刀收进鞘中,坐下后问道:“你怎么来了?”   林颂摸着瓦片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蹒跚地走到他身侧坐下,道:“陪陪你。”   絮果苦笑道:“这景象我见了快六年了,该习惯了。”   林颂半晌没答话,两人静坐了好一会儿,絮果也没想到林颂说的陪,是连句话都不说的那种陪。可他心里还有芥蒂,怕自己一个不留神说出什么话又把林颂吓走了,也不敢开口。   絮果正想着怎么说话才能不讨人厌时,林颂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絮果,抱歉。”   絮果顿时像得了个台阶,欢欢脱脱地就往下蹦了。   “婆婆妈妈的做什么。”絮果撞了撞他的肩膀。   林颂正色道:“往后咱就是好兄弟,甭管是屋顶还是山顶,只要你……”   “得了得了,爬个屋顶你都费劲,往后小爷我带着你练,到时想蹿哪儿去都随你的便。”   絮果心里暗乐,故作正经地清着嗓子往旁看去,就是不敢往林颂那边多看一眼,谁知林颂又从腰间取下个水壶,伸手递到他眼前晃了晃。   “糖水,宵禁前我赶着趟买的。”   絮果嗤笑一声,接过水壶,说道:“把我当小孩儿哄呢。”   他抚着水壶静视了片刻才揭开盖,香味涌出,好似能从鼻腔混入舌根,仅是闻着,便尝到了甜。   他嗅着那甜香,忽然沉了声:“我长大了,真的。今儿个都有能耐忍着不哭了。”   “那可不,”林颂笑道,“我这不是正想上来夸你几句吗。”   “听你放屁!” 第76章 守护   =====================   壶中的糖水喝了小半,絮果抬袖擦着嘴角,把剩下的那半壶递了回去。   “给你留的。”絮果说。   林颂笑着接过,喝了一口后,回味着口中的甜意,问道:“往后,你会一直跟在江公子身边吗?”   絮果脱口而出道:“会的,我没什么出息,不跟着主子,我活不下去。”   林颂又问:“可江公子若是成家了,你也跟在他身侧吗?”   “跟着啊,”絮果抻直了两腿,晃着脚丫,说,“与川先生曾教过我,有种玩意儿叫守护,大约就是你心甘情愿对一个人好,只要能默默跟在他身侧,看他安度余生,有没有回报都无所谓。”   絮果转头朝他笑了笑:“我心里头有这玩意儿,所以往后我也要像现在这样,守着主子。”   记起那日江时卿说的话,林颂心生羡慕又难掩愧疚,声量也弱了下来:“江公子一定待你很好。”   “主子在我心里头是顶好的,”絮果凑过脑袋,伸手拍了拍林颂的胸膛,小声说,“诶,偷偷同你说一声,我把他当哥哥看呢,不过你可要把这话掖肚子里,不能说出去。”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絮果收回脑袋,小叹一声,说:“主子总觉得自己要死了,不想让我太亲近,我也不想让他有负担,反正我自个儿心里头把他当哥哥看就行了,他不必知道。”   半天听不见林颂的声音,他转过头去看,却见林颂直直地望着他,眼里带着些笑意。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絮果被看得竖起了一身汗毛。   林颂冲他扬了扬下巴:“是长大了。”   “嘁——”絮果假意嫌恶地挪过了头,过了一会儿,才问,“你呢,以后要不就留在谒门庄里头?”   林颂说:“没想好。”   “不然你有什么打算,”絮果问,“回芩州去?”   “不回去了,”林颂垂眸浅笑,声音低沉,“只是我好像,也有想跟着的人。”   絮果嘿嘿地笑了两声:“不会是小爷我吧?”   林颂故意上手勾了勾他的下巴,调侃道:“你乐意?”   絮果被他摸了下巴,满身不自在,慌忙地舞着手躲避,两人因此互相嘲弄了一阵。   “难不成你心有所属了?”絮果伸指戳了戳林颂的胸膛,“我警告你,季姐姐可是有人了。”   林颂拍开他的手指,说:“别瞎想。”   “开个玩笑罢了,不过我俩说了是好兄弟,你可不能不认啊,我絮果这辈子都喊别人哥哥,还没遇上个能直呼姓名的兄弟,你是第一个。”   絮果冲他伸出拳头示意,林颂笑着随手与他击了一拳,道:“认着呢,不反悔。”   “行,那我也不问了,”絮果抻腰枕着双臂躺下,说,“我要在这上头守一夜呢,你趁早走啊,不然再吹坏了一个人,林梦先生可是要气炸了。”   林颂也学着他的模样躺下了,还伸出只手抓了抓风,道:“在这儿躺着感觉也不错。”   絮果看着他笑了,随即翘起只腿,道:“你下回爬屋顶若还是那模样,可别说是我兄弟啊。”   林颂抬起脚踹了踹他的腿,说:“给你得意的。”   两人时而笑闹几下,仰躺在屋顶聊了一夜,直到晨曦接替凉光点亮了天色,日出时的第一抹朝晖洒下,风也抓不住的少年心事全都埋进了黑夜。   得了一夜的悉心照料,江时卿高烧退下许多,午时醒了一回,眼下袁牧城正给他喂着热粥。   江时卿背上有伤,坐着乏力,袁牧城便坐上床榻让他靠着自己的左胸膛,手臂也特意避开了他背上的伤口,自他腰间穿过在下方端着碗。   浓粥里头闷着的热气随着搅动慢慢逸出,袁牧城舀起一勺后把调羹里的粥吹温了才喂到江时卿嘴边。可江时卿瞧什么都没胃口,才吃了几口便乏乏地摇了摇头。   “乖,再吃一口。”   袁牧城放轻语气哄着人,江时卿便张嘴又吃了一口。几番下来,江时卿就这么被哄着勉勉强强地咽下了大半碗粥。   “嘴里苦吗?”袁牧城伸指拭去他嘴边留的水渍。   江时卿露了个笑,嗓音沙哑:“都是药味。”   “我尝尝。”袁牧城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个蜜饯,放进自己口中,再又轻抬起江时卿的下巴,侧首含上了他的唇。   蜜味随之渡进江时卿的口中,丝丝攀上舌尖,他念着这点甜味,在袁牧城松嘴时还留恋地舔了舔唇。   “苦吗?”江时卿问。   袁牧城轻笑道:“我尝着挺甜的。”   江时卿伸手攀上他的肩背,轻轻地在他的唇瓣上又嘬了一口。   袁牧城宠溺地捏起他的双颊,小声说:“这下算是偷嘴,我家小公子尚在病中,不能吃太甜,只能尝这一点,不过你若是想亲我,就另当别论。”   江时卿眼里渗着情意,就这么明晃晃地诱着人:“另当别论是怎么个另当别论呢?”   袁牧城望着那双眼眸,觉得那人坏到心里去了,明知他难耐还这么肆无忌惮地诱惑他。   舌头自齿尖上划过,他用指腹在江时卿的下唇上打了几个圈,不知餍足地吞咽了一下,心里那只野兽瞧见了猎物,也在蠢蠢欲动。   面对眼前的温柔乡,袁牧城俯首就缚,可就在他凑近要吻时,却被那人伸指抵住了唇。   “病着呢。”江时卿坏笑着。   袁牧城拉过他的手指,在指节处咬了一口,故作凶狠道:“够坏的,这仇我记下了。”   ——   待到钟鼎山再来时,江时卿已经睡下了,袁牧城往旁撤了几步,留出空位让他把脉,此时何啸轻踩进门,方想叩门立马停了手。   季冬正欲带着空碗出门,碰巧与何啸迎面撞上,两人极默契地冲对方笑了笑。在擦肩而过时,何啸牵住了季冬的手,把她的指尖捉在手心捏了捏。   待季冬走后,何啸还浸在方才的暧昧里头没晃出神,抬眼便瞧见袁牧城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立马上前靠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   钟鼎山转过头低声道:“有事出门说,别在这儿吵吵,淮川有我看着。”   袁牧城这才两步一回头地出了门,两人走到廊下,向着书房那头行去。   “昨日陛下匆忙出宫,冲进火场寻过你一回。”何啸说。   袁牧城心中咯噔一跳,停步问道:“人怎么样了?”   何啸也跟着停了步,说:“没什么大碍,后来许弋煦进去把人拉住了,还立了个护驾之功,封赏少不了,眼下礼部侍郎之位空缺,于他而言应当是十拿九稳了,不过近日徐玢称病,已多日未曾露面,太尉府也是守卫重重,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自上回许弋煦升为国子监司业后,没过几日徐玢便称病,再之后许弋煦便借着他的名义常在宫里走动,再无人见过徐玢。可既然只是告病,又何必加强府上守卫,除非府里没人,他害怕被发现,所以要多此一举。   袁牧城沉思片刻,应道:“我知道了,黄册库那边怎么样了?”   “黄册库的事已由刑部接手,我打听过了,里头的籍册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还寻见几具死尸,其中有两具确认了身份,是彭延和黄册库大使的,另外,听闻今日高侍郎请旨重录籍册,温次辅附议,沙蛇之事或许能趁此机会收个网了,”何啸说,“还有,昨日报信那人应当是个死士,几番寻死让我拦下了,但嘴也没撬开。”   “撬不撬得开不要紧,留着命就好,”袁牧城走到廊边揪下一片竹叶,倚靠着廊柱,问,“粮草一事怎么个说法?”   何啸走到他身侧,说:“和昨日的说法一致,眼下朝廷派了工部的人去通粮道,沉江的粮草也正往上打捞。”   “原先户部扣了六万石粮草,如今偏就损了六万石,”袁牧城单手拨弄着竹叶,神色肃然,“你觉得,坠江的一定会是粮草吗?”   何啸摇了摇头:“且先不论这是不是巧合,彭延先前欲拖欠粮草时就已经不对劲了,他扣下粮草要么当真是为了供给维明军,要么就是换成了真金白银,可倒卖这么大批粮草不该是他一个人能做得来的事,只怕他是在养虎为患。”   袁牧城吹开指间捏着的叶片,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得趁早去岙州一趟,现在粮草队的人不可信,我需得亲眼见到捞上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才行。”   只是江时卿这回伤重又赶上毒发,他不敢脱身,到岙州一趟来回至少得花上数日,他若要去,也只能等江时卿好些再去,可如此一来又可能错过打捞粮草的事。   袁牧城思索着,眉头难舒。   何啸看出了他的顾虑,开口道:“主子,岙州便由我去跑一趟吧。如今黄册库一事还没查出个结果,但这罪多半是能全都推到彭延身上,另外颜有迁查案之事也已收尾,近日朝中恐会生变,刚巧今日宫里有人来府上问,我说了你正在养病,把人打发走了,你可以借着养病的由头先观望几天,况且,眼下江公子尚未痊愈,我想你应当是放不下心,所以你还是留在阇城稳妥些。”   “你小子,”袁牧城言不尽意,拍了拍他的肩头,“早去早回。”   “行,粮草一事有了结果我便尽早把消息带回。”   ——   待袁牧城谈好事回到江时卿房中时,絮果已经替上了钟鼎山,此时正盘腿坐在地面,一下一下轻轻地勾弄着江时卿伸出床沿的手指。   袁牧城上前蹲在絮果身侧,挑起他头上编着的一条小辫,用那发尖挠了挠他的脸颊。   絮果觉得痒,赶忙缩起了脖子,小声道:“将军,痒!”   袁牧城搓了把他的脑袋,笑道:“好好看着,别闹他。”   絮果瘪起嘴乖乖坐着不动了,袁牧城这才站起,正欲转身去喝口热水润润嗓时,却见顾南行进门冲他使了个眼神:“让人絮果看会儿,咱俩到外头聊聊?” 第77章 交底   =====================   顾南行提着坛酒,领人进了亭子,便倚着那美人靠先支起条腿坐下了。   “上回你托我寻的那人,最多只能查见他十二年前在柠州有些踪迹,当时还没改名改姓,也叫陆修,只是再近的消息就查不到了。”   袁牧城从容地掀袍坐在石桌边,说:“劳顾副庄主费心,多谢了。”   顾南行笑了一声:“将军还真是客气,昨日还喊我滚犊子来着,今日便生疏了。”   “好歹是我花钱做的买卖,总要把场面话说得好听点,如今买卖做成了,那我也就不见外了,”袁牧城说,“淮川往后是要进我门的人,既然你与他算是同为一家,又长他两岁,那我袁骁安自然要认你这个好兄弟,是吧老顾。”   顾南行仰头正往嘴里倒着酒,突然被这话呛住了,险些喷出一口酒来。窘迫之余他看了眼袁牧城,见那人眉头微挑,正直直地看着自己,便抬手咳着声说了两个字:“见笑。”   待缓了片刻后,顾南行清了清嗓,说:“我这还没张口呢,你倒是熟络得快。我先问你,淮川的事你都知道了?”   “卫旭王府的小公子,先帝的九皇子,你说的可是这些?”   袁牧城自昨日沐浴后便未更衣,只在中衣外头搭了件宽袍,稍显慵懒却另有一番风流,此刻他说着话,单手搭在桌沿,腰背却还挺得笔直。   顾南行一手拎着酒坛,打量了袁牧城几眼,不得不承认他那身仪态形貌着实出色。   怪不得能把江时卿拐走。顾南行在心里头默念道。   毕竟他这几年都没见江时卿动过一点欲念,还以为这人往后是要出家的命。   “不错啊,连九皇子的事都知道了,原以为我知道的比你多些,还指望能用这事威胁你屈身对我服个软来着。”顾南行说。   “九年前暗卫到御州去了一趟,我才知晓吕羡风便是九皇子之事,但未料谒门庄里头出了两个皇室血脉,”袁牧城起了身,朝顾南行那侧走去,“只是不知你这个与淮川齐名的顾副庄主是何来历,既然今日要聊出点名堂,不若便说说这个如何?”   顾南行稍稍眯起眼,嗤笑一声:“敢情我寻你谈天,反倒讹了自己一回是吧。”   袁牧城微笑着从他手中拿过酒坛,豪气地往嘴里倒了一大口,说:“敬你一口,算我的诚意。”   顾南行伸手把坛子夺回,说:“少喝点,意思意思得了,否则你这身伤没养好,挨骂的又是我。”   袁牧城抱臂靠在柱旁,笑道:“粗糙惯了,这点小伤喝几口酒出不了事,往日滚一身伤疼得睡不着,我就爱拿酒把自己灌迷糊了,反正醒来也就挨顿骂的事。”   “哟,那咱俩不成兄弟还真是可惜,就凭你这受了伤还爱喝酒的臭毛病,我怎么着也得应了这声‘老顾’,”顾南行冲他举了举坛,“回敬你一口。”   酒水畅快地往喉里灌,顾南行咽了几口之后,抹了嘴,说道:“话说回来,这些年我把淮川当兄弟瞧,今日把你叫出来,就是想看看你这半道上冒出来捡了个大便宜的,值不值得托付。”   “往后淮川在我身侧,只会快活。”袁牧城神色平静,像在说一件寻常事一样淡然。   顾南行也收起了些浪荡,正经了不少:“行,这话听着是挺痛快的,那我也痛快些,直接交底了。暗卫首领谷清和,你可有听过?”   “听过。”   “惭愧,那是家父。”   顾南行两指勾着坛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酒坛,接着说道:“鄙人原名谷南行,十一年前因暗卫身份公开,我父亲有先见之明,担忧暗卫会成为众矢之的,便将我和母亲二人送至萦州,再后来萦州遭大渪人屠城,母亲惨死,我遇上了林梦先生和淮川,才有了今日,你口中说的暗卫如今都在谒门庄底下办事,不过至于他们认得的是顾南行还是谷南行,我就不清楚了。”   先前在阇城时,谷清和从不把官场里的事和家里人说,因暗卫身份的特殊性,他更不会把下属引见给自己的妻儿,因此顾南行也无法确认,仲秋他们是不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当年谷首领蒙受冤屈,至今未能沉冤昭雪,若要翻案,必然要从先太子坠江案查起,只是当年那几名失踪的牧马军再无踪迹,”袁牧城说,“你可有查到些别的线索?”   顾南行叹笑道:“偌大的天地,要寻五个刻意藏匿的人谈何容易,再说,十一年多长,死尸能化作白骨一堆,街边的土狗有这功夫都能赶上投胎转世了,线索不也都落了灰,被人埋在那地底下多少年都不知道了。”   “那你有何打算?”袁牧城伸手拍了拍顾南行的膝头,示意他给自己让个座。   顾南行这才放下搭起的那条腿,正身坐着,道:“等淮川的事了结之后再说吧,毕竟有的人现在还不能死。”   袁牧城也不讲究,就着顾南行踩过的地方坐下了,说:“这么听来,你已经知道陷害谷首领的人是谁了?”   “我这捡来的九年可不能白活啊,若是连自己的仇人都分不清是哪个,这副庄主的位子我也别坐了。”顾南行仰头喝了两口,晃了晃酒坛,他掂量着里头剩的酒水,忽然笑了一声。   “不过有时想想,又觉得天意弄人,我这方才背了个杀母之仇,偏偏遇上个同样痛恨大渪和冯氏的淮川,待到有余力去顾及杀父之仇的时候,又得知庄主就是遭颜氏陷害的先太子,”顾南行往后靠去,将两只手肘搭在靠背上,“哎呀,连报个仇都能拉帮结派,你说那两伙人是多招恨。”   袁牧城用手肘碰了碰那人耷着的手背,问:“你觉得,你们庄主有心复仇吗?”   顾南行摇了摇头:“我不懂他的心思,他让淮川迁至阇城与你同盟,或许是想让淮川借此机会去查卫柠战一案,再连着沙蛇之事一同推倒冯氏,但有件事我实在想不通。”   说着,顾南行稍转过身,面向袁牧城那侧,继续说道:“方才你说是从暗卫口中知晓了淮川的身世,那么我也好奇,暗卫在他身侧多年,他既然知道淮川的原名原姓,又怎会不知淮川与他血脉相连,但为何他当时不说,偏要选在年后才让淮川知道真相。”   袁牧城眉头微蹙,道:“你们原先不知淮川的身世?”   “实话同你说了,慈姑便是我父亲救下的那个宫人,我是年后才把她带往江宅来的,我们差不多就是在那时候才知道了九皇子的事。”   “所以你怀疑他刻意安排了一切,目的就是要让淮川在这个节点知道真相,”袁牧城转头看着他,问,“可知道真相之后又能怎样呢?”   顾南行疑惑的就是这一点,因为江时卿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之后,除了姜瑜自阇城离开以外,也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巧了,我也想问,”顾南行冲他挑了挑眉,说,“若真是如此,他这么做是想怎样呢?”   袁牧城想了想,说:“论我对你们庄主的了解,当年他遭遇颜氏和宋秉的陷害后,因这一事心怀怨怼不假,但他也同我父亲一般心系大黎安危,在家国与私仇之间必先顾及前者,因此大抵也是同你一样,想推翻冯氏后,再与颜氏等人秋后算账。可就算淮川知道自己本是九皇子,凭着卫旭王府的恩情,他也不会放任卫柠战一案不管,如此说来,你们庄主没必要对淮川隐瞒身世。”   刘昭烨向来以贤德闻名,这些年与袁皓勋来往为的也皆是国事,但这个人确实是足够隐忍,遭遇迫害后不仅可以拱手让出皇位,还能沉淀多年。可就算袁牧城认同刘昭烨的品格,也还是觉得那人对江时卿的心思不简单。   趁着袁牧城沉思那会儿,顾南行已经将酒坛喝得见了底,他搁了坛子,转头便搭上了袁牧城的肩,说道:“别想了,谁也没长在谁心里头,想多了还伤神,近来庄主似有行动,埋在芩州的暗桩都被他收回了身侧,不知是想做什么,待我寻个机会打听清楚,或许能猜见一些他的心思。”   见顾南行对江时卿的事这么上心,袁牧城神色微动,那点争风吃醋的劲头又上来了。   “你又是什么心思?”袁牧城问。   “别多想啊,我欠淮川一条命,所以见不得他受欺负,”顾南行随手捡起空酒坛,往袁牧城怀里塞去,笑说,“我知道,美玉无暇,但也只能揣在一个人的怀里。”   “好好揣着啊,往心头捂。”顾南行用指节叩了叩坛身,转头笑盈盈地走了。   亭里没了声响,易沁尘自不远处的回廊转角处一掠而过。他没带盲杖,行至另一个转角处时须得伸手摸着墙面辨明方向。   墙面的冰凉触感方才传到指尖,他忽觉耳边微凉,一阵掌风扫来,他低身躲过,随即转腰翻了个身。方才站稳,又一掌扫面而来,临到他面前时却又改了方向,直往他肩头挥去。   易沁尘挨了一掌,后退了两步方才站稳脚跟,与此同时,一个坚实的胸膛直贴上他的脊背。   那人不知何时已经堵在了他的身后,还极快地从他腰际处伸来一只手,擒住他的右腕后又顺势带着他的手臂自颈前绕到左肩,以一个环抱的姿势锁着他。   “听了多久?”顾南行问。   易沁尘知道来人是顾南行,本就没想出手与他对打,出的每一招都只防不攻。眼下被顾南行抓了个正着,他也没打算再躲,直言道:“从头到尾,一字不落。”   各自沉默了一阵后,易沁尘感知到那人锁着他的双手渐渐松开了,可还没来得及多做反应,他便又被顾南行抓着肩膀猛地往墙边按去。   顾南行单手撑着身子把人罩在面前,眸光暗沉,眉眼间没一点笑意。   他说:“这时候你倒不藏着掖着了,前些日子把我当猴耍,挺有意思?”   易沁尘被按在墙边没有半点反抗,脸上也不露喜怒,只沉默着一语不发。顾南行既不能察言,也无法观色,就连想从他眼中探个究竟都只能隔着那块蒙眼的白布。   “没话说我就走了。”顾南行说。   易沁尘依旧没有回应。   越见面前那人清冷,顾南行便越是焦躁,耐心也在一点一点地被消磨殆尽。   他们已经在试探中煎熬太久了。   可最终他等来的还是一阵沉默。   顾南行不再等了,他失望地后退了半步,没再看那人一眼。   “顾副庄主。”易沁尘拉住了他的手臂。   第一次听见易沁尘这样称呼自己,顾南行本还生出些欣喜的心突然空了,他露出个苦涩的笑,说道:“客气了。”   易沁尘听出他的失落,手间使了力,把那手臂攥得更紧。   顾南行抬了抬被他拉着的手臂,问:“你这算什么?”   “我有话要说。”   闻言,顾南行静默地望着他,等他开口。   易沁尘顿了顿,开口道:“我本名就是易沁尘,少时有幸拜前任暗卫首领谷清和为师,三年前被当今天子刘昭禹亲选为新任暗卫首领,听从皇命。”   “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交底,”易沁尘说,“既然你不问,那我自己说。” 第78章 心意   =====================   易沁尘依旧靠在墙边,后背已将那点冰凉都贴热了。   顾南行不知看了他多久,才缓缓靠近,道:“暗卫说白了就是皇帝豢养的死士,所以拜入我父亲门下之人统统都要隐匿身份。不过暗卫队伍组建之时,我年纪尚小,直到离开阇城也没见过里头的人,但我几年前偏巧就查过当年被公之于众的所有暗卫,没见过易沁尘这个名字。”   他慢慢将手臂从易沁尘的掌心脱出,冷冷一笑,说道:“首领大人,我哪知你话里几个字是真的,几个字是假的?”   易沁尘收着抓空的五指,也没再伸手了,他垂了臂,回道:“暗卫身份公开之时,师父念我年少,忧我安危,已经将我从暗卫队伍里摘出了,但仲秋师叔认得我,他可以作证。”   “所以早在你我相遇之前,你就已经从仲秋那里知晓我的身份了?”   “是。”易沁尘几乎没有犹豫,直接应了。   顾南行盯着那张脸自嘲了一声。   被卖了还替人数钱的那个傻子原来是他自己。   他不甘地再次将手撑在墙面上,俯身凑近道:“那么你毒瞎自己双眼故作可怜,就是为了利用我潜进谒门庄,是吗?”   “不全是。”易沁尘说。   “那我可就奇怪了,你还想做什么?如今首领大人把江宅里头好几个人的秘密都听了个遍,才又突然到我面前来了个供认不讳,玩儿的是哪出啊,”顾南行伸指搭上他的腰捏了一把,刻意调侃道,“要我再多配合你几下吗?”   这不是挑逗,而是感觉自己被人玩弄感情之后的蓄意报复。   尽管动作亲昵,但顾南行将怒气和不满都夹在语气中,易沁尘听得再清楚不过,他按住了放在他腰间的那只手,鼻尖都泛了点红。   “我只是想把话说清楚,如若你接受不了,我可以走。”   闻言,顾南行笑了一声,强势地把易沁尘的头往自己肩膀上按,再又靠近那人的耳后,低声说道:“易沁尘,我承认,把你留在身侧是我的私心,但我顾南行不是会为了感情就要死要活的人,欲擒故纵这招对我没用,今日这些话你但凡早点和我说,我们不至于变成这样。”   指尖方想贴近面前那人却又蜷起,易沁尘害怕被推开,只能站着不动。酝酿了许久后,他深吸一口气,回道:“我先前不说,只是因为不想隔着这个身份与你说这些话,没别的意思。”   “行,那就把话都交代清楚了,”顾南行松开了人,与他隔出了些距离,问,“利用我潜进谒门庄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不能说,但我可以保证,我现在奉命所做之事,对谒门庄没有半点不利。此外,接近你是我自己的意愿,我和你说的每一句话也都是以易沁尘的身份说的,与其他一切都无关。”说完这话,易沁尘匿在袖下的十指羞怯得直往掌心里藏。   顾南行眯起眼看着他,问:“什么叫接近我是你自己的意愿?”   易沁尘微微别过了头,黯然道:“其实我们见过的,你不记得了而已。”   顾南行的心跳因这一句话忽地剧烈起来,他直直望着易沁尘,却不记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   “把话说明白,我不想猜。”顾南行说。   易沁尘缓缓开口道:“十四年前正月初一晚,西霞街河岸,一个少年跳入河中,你救起人后问了他姓名,当时他没和你说,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他叫易沁尘,那日坠河不是为了捞河灯,是他本就想跳下去。”   十四年前……   模糊的记忆碎得零星,顾南行费力地回忆着,凑出了些残损的画面。   好似是有那么一回,他从河中捞起了个少年,却不知道那人原是想要寻短见。   “为什么?”顾南行问。   “我幼时也算无灾无难,后遇家道中落,只剩下阿妹与我相依为命,那时我们住在城郊的破庙里头,平日里我便靠打杂挣点银钱,可那时将近新年,我被人劫得分文不剩,阿妹又因天冷起了高烧,饿了整整两天,直到除夕夜我沿街乞食才讨了碗米粥,可阿妹却没等到我,死了。”   易沁尘语气平静,可袖口却被他攥在手心揉了又揉,松开时还留着褶皱。   “我守着她的尸身待了一天,无处可去,走到西霞街后见那河灯耀眼,想着阿妹应当会喜欢,于是跪求了一个时辰,终于讨到够买一盏灯的钱,可方想点灯时,河灯却被人撞进河中,就那一瞬,我突然寻不见活下来的理由,便跳了。”   顾南行的目光落在易沁尘的脸上久久不动,视线自那人的眉目滑向下颌,再往骨骼里探去。   在芩州河边时,顾南行便这么看过他一回。犹记得那时河水涨得厉害,带着轰隆水声拍至岸边,冲开泥沙又激起了水花,易沁尘跪坐着咳喘不止,正如十四年前在西霞街河岸边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顾南行伸手拍着那人的后背,试图让他快些缓回来。   可易沁尘咽了不少水,鼻腔也被冲得难受,咳了半天才停下。他喘着粗气,坐起身后便直愣愣地望着河面,活像丢了魂的走尸,连眼都不眨一下。   顾南行顺着他的视线往河面上看了好一会儿,才碰了碰他的肩,说:“呛傻了吧,多大点事儿,不就是想捡河灯吗,等着啊。”   易沁尘置若罔闻,待到顾南行再回来时,他也还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坐在岸边,一动不动。   “喏,替你点着了,两盏。”   听见这声,易沁尘眼里才聚起了一点神,他转头望去,见顾南行蹲在他身侧,手里捧着两盏明晃晃的河灯。   “这盏算是从河里头替你捡回的,”顾南行搁了盏灯在他身侧,然后兀自往前走了两步,蹲在岸边伸手拨了拨水,说,“我阿娘说,河灯会流向冥界,也会流上天河,所以这另一盏我便让它流到天河上去,给你求个平安喜乐。”   耀着微光的灯盏轻放在河面上,在一片晕开的昏黄中顺着水流而去,凝缩在了人间尽头,易沁尘远眺着那处,忽被热意浸润了眼眶。   “你可要对得起我点的灯,不会水就别傻愣愣地往河里栽了,我走了啊。”   顾南行背身进了人群,等易沁尘反应过来的时候,连那人半个影子都没见着。   他没亲眼见过顾南行离去的模样,只凭着想象勾勒出那个背影,一追就是十四年。   “后来我追寻你多日,却意外遇见谷首领,也因此随他加入暗卫,再不能去寻你。我等了十四年,如今就想……”易沁尘抿了抿唇,没说下去。   “想如何?”顾南行追问。   “就想在你身边留得久一些。”易沁尘松了揪着袖口的手掌,如同放手一搏般决然。   “你这话算什么,”顾南行噙着笑走到他面前,微微俯首道,“告白吗?”   易沁尘的耳根倏地红透了,他后知后觉地感到羞耻,往后退着步时两只脚却只能往墙根上撞。   顾南行看着他那模样,弯腰一把将人扛上了肩头,易沁尘猝然一惊,唤道:“南行!”   顾南行只是笑,一只手紧箍着那人的腰不放。   “再叫大声点,最好把人都招来看看,话说堂堂暗卫首领被人扛在肩上的模样,确实少见。”   顾南行双臂有力,稳稳地扛着人一路到了房中才把人放到了榻上,再又往后退了两步,说:“不是要收拾行李吗,我替你?”   易沁尘愣了一阵,恍若被浇了盆冷水,整个人都逸着冰凉和落寞。   他撑着床褥缓缓起身,沿路摸到了柜前,方要打开柜门,却听身后的顾南行吃痛般喊了一声。   “嘶——”   “怎么了?”易沁尘慌忙回头,才要循声走去时,却被那人握住手抵在了柜前。   “易沁尘,你真舍得走啊?”顾南行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些超乎寻常的热意。   不出片刻,顾南行的气息又逼近了不少,隐约还余了些酒香,易沁尘感受着那人的气息,腹部收紧,呼吸都变得有些乱了。   他努力沉着气,回道:“你究竟信我不信?”   易沁尘说话时,手间都渗出了汗,顾南行摸见那点热汗,低笑了一声,便伸手按住那人的后脑把他实实地拥在怀中,说道:“这样的信任,够了吗?”   易沁尘被突如其来的喜悦砸中,当即愣了神,甚至不敢伸手回搂他,就这么任他抱着。   他靠在顾南行的肩头,半晌才答道:“那你说,要我走还是留。”   “走哪儿去,”顾南行收紧手臂,把人死死地锁在怀里,“我把你从河里捞起来两回,你欠我的多了,没还清前想走哪儿去。”   “你想我怎么还?”易沁尘问。   顾南行稍稍松了双臂,伸手挑起易沁尘的下巴,端详了一会儿才说:“我见色忘义,瞧你这色相不错,想娶你当我媳妇儿,如何?”   易沁尘轻笑道:“我只娶,不嫁。”   “这么硬气?那咱们来玩个不一样的。”说着,顾南行抬指解了他蒙眼的白布,又牵着他的双手从自己腰侧穿过。   “搂着。”顾南行说。   易沁尘发懵,便也听着顾南行的话,搂着他,谁知那人竟用白布将他的双手捆缚起来,还扎了个死结。此时他双手围圈着顾南行的腰,收也收不回。   “做什么?”易沁尘问。   “怕你逃了,得先捆着,”顾南行亦是上手揽过他的后腰,又伸指自他唇部轻轻划过,说,“你不是能识酒吗,我让你尝,说不出酒名,你便从了我,如何?”   易沁尘愣了一会儿,仰头问道:“酒呢?”   “张嘴。”   顾南行声音低沉,混着道不明的危险,易沁尘觉得他不怀好意,但也还是听着那话,微微张开了口。   一个含带酒香的吻倏然落了下来,唇齿轻碰,温热自舌尖漫开,侵向心口,延至周身。   易沁尘被吻得身子发软,羞臊得脸颊滚烫,越亲越往后退着步,顾南行半步不让,直把他压在柜前,贪心地将他的脸颊揉出了红潮,再又顺着往他的耳后抚去,将五指嵌入发丝,缠得彻底。   情至浓时,顾南行就揉着易沁尘的腰,凑在他耳边厮磨着,把他的名字叫得亲热。   “什么酒,尝见了吗?”顾南行坏笑道。   易沁尘动了动被捆死的双手,说:“你诓我。”   “分明有酒味,哪儿算诓你了,”顾南行望着面前被他吮得发红的唇,难耐道,“不过要是尝不出,这手就别松了。”   话落,解不开的爱’欲再次掀起,搅动了满屋的春色,两人错乱的呼吸混着吞咽声,满是昵爱。   林颂在门外背靠着墙抿唇不语,他垂眸望着眼前腾着热气的汤药,双手微颤,端着食案的十指不知不觉也抠得泛红,微微牵出些痛意。 第79章 旧友   =====================   连下了两日雨,艳阳天里微微蓄起的热气被冲淡不少,这两天里江时卿反反复复起着低烧,直到今日昏睡了半天,又发了一身汗,烧才完全退下。   袁牧城这些天守着人断断续续睡了拢共四个时辰,午后打了个盹,醒来便遵着钟鼎山的嘱咐到药房里熬起了汤药。   他咬了口特意挑拣出的李子,尝见甜后选了个大的,取走核后才放在盘中,同汤药一起往外端。   方要踏出门槛,絮果一头扎了进来,袁牧城极快地往旁撤了一步,躲开身子,絮果也正巧踮起脚尖想刹住步子,可脚趾抠着鞋底使的都是傻劲,他一个没撑住,直往地面栽去。   还好他反应也快,立马伸手撑着地面,索性往前翻了个跟头,本以为能稳稳落地,结果踩着了脚边的木头棍子,鞋底打了滑,整个人还是往后倒了去。   袁牧城伸脚勾了条矮凳甩到他身后,才稳稳地接住了那人。   絮果摸了摸自己被保下的屁股’瓣儿,羞赧地挠着脑袋冲人笑了两声。   袁牧城朝他抬了抬下巴,道:“过来,瞧瞧。”   絮果听话地站在袁牧城面前让他瞧了自己半天,才不自在地扭了扭肩膀,问:“将军在瞧什么啊?”   袁牧城说:“瞧你这小脑袋够鼓几个包的。”   絮果低头嘟囔道:“我平日里没这么莽撞的。”   袁牧城扯着嘴角笑了笑,也不逗他了,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哦,将军您府上有人来报,说陆大将军和温公子到靖平王府寻过您,不过……”絮果凑近脑袋掩嘴小声地说,“不过方才我瞧见温公子就躲在不远处,多半是跟着报信的人过来的,我不知道能不能放人进来,要不您去瞧瞧?”   袁牧城把手中汤药递过,走前用指节叩了叩那食案,说:“盯着你主子喝完,怕苦给他咬一口李子。”   不多时,袁牧城自后门走出,绕了半圈,远远瞧见陆天睿和温开森,便晃到两人身后,慢悠悠地说了一声:“二位寻人还是?”   温开森吓得一抖擞,转头一看,惊喜道:“骁安表哥,可算是找到你了!”   陆天睿左右环视了一圈,指着江宅的院墙,说:“我说怎么到你府上两回都瞧不见人,原是在这儿待着呢。”   “进来说话。”   袁牧城领着两人进了江宅,一路自后院往前堂绕。   “你小子命挺硬的,倒把我们吓得够呛,开森寻不见你急得直往我府上跑。”陆天睿搭上他的肩,上下细观了会儿袁牧城,问,“怎么样,你这伤没什么大碍吧?”   袁牧城笑说:“皮肉伤罢了,痛会儿就过去了。”   温开森说:“话说,你怎么跑到江宅里头住下了?”   一听“江”字,陆天睿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声,同袁牧城心照不宣地击了个掌。   温开森一脸懵然:“你俩在这儿打什么哑谜呢?”   那两人走得快,温开森小跑几步追上前,方一转头,便瞥见袁牧城挂着的吊坠,忍不住上手摸了摸,问:“骁安表哥你哪儿来的这狼牙吊坠,瞧着稀罕啊。”   “眼馋了?”袁牧城笑了笑,随即伸手勾了勾温开森腰间挂着的荷包,说,“你这又是哪儿来的荷包啊,绣功瞧着也挺稀罕的。”   温开森侧过身子遮掩,耳根渐渐上了红。   因那丝线绣得歪扭,实在不似出自温夫人之手,袁牧城当即便猜出了是谁送的,于是偏头问了声:“宋姑娘?”   温开森轻咳一声,转了话题:“别打岔,你还没回我呢,怎么住人家江公子的宅子里了?”   袁牧城淡然道:“江淮川连人都是我袁骁安的,我们不分彼此。”   “等等等等,我理一会儿,”温开森缓了片刻,说,“你和江公子,你们……”   袁牧城笑道:“有什么问题吗?”   还未等那两人回应,江时卿自三人身后走来。   “外头湿凉,诸位有话不妨到屋里说。”   三人闻声转头,只见江时卿身披宽袍缓步走来,一如冬雪般皎然。   袁牧城上前几步去接他,凑近看时依稀能见他的恹恹病容,便忍不住用指腹在他的腮颊处轻轻摩挲了两下。   “嗯?”袁牧城想问他为何没养好身子便出来迎人,但满腹的话待到要出口时便缩成了这一个字。   他知道江时卿能听懂。   “嗯。”江时卿应了,抬指覆在袁牧城的手上安慰似的摸了两下,便浅笑着上前对那两人行了礼。   “在下江时卿,见过二位。”   两人回礼道:“叨扰江公子了。”   “客气,二位莅临寒舍,又是骁安的旧识,我哪儿有闭门不见的道理。”   江时卿领人进了前堂,请人坐下后便被袁牧城牵到身侧也一道坐了下来。   陆天睿先开口道:“这黄册库的事昨夜刑部那头出了个说法,我便想趁着休沐过来带个话,哪知骁安改地儿住了,贸然进屋,还望江公子谅解。”   江时卿笑道:“骁安称您一声大哥,又唤温公子表弟,自是把你们二位当做自家人,既是自家人,又何必客气。不过这几日我虽听了些外头的消息,但没听完全,黄册库一事牵连甚多,不知陆大将军是否方便透露一些?”   袁牧城坐了一会儿,嫌几个座椅隔得太开,便起身挪到江时卿身侧,半靠着他座椅边的花几站着,说:“赖昌是由淮川策反的,咱们几个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   “既然大伙儿都这么挑明关系了,我自然也没顾虑。”   陆天睿说:“黄册库是这么个事儿,刑部的人发现火药痕迹和一处暗道,经搜查,那火药是从兵部的武器库里丢的,武器库大使眼下已被审正司扣着了。另外,彭延府宅里头也有两处相差无几的暗道,再加上那日何啸拎了块假腰牌到户部,称是庾司副使在靖平王府外丢的,那庾司副使亲自出面指认了那冒顶的李鬼,外头也都默认是彭延蓄意诱你到户部去的,眼下看来,黄册库一事像是彭延刻意为之,不过刑部没问到你的说法,不好交代,所以明日陛下会召内阁和高侍郎再议此事,多半会往你府上再递个消息,去不去应当是看你意愿。”   “这一趟我还真得去,只要彭延这罪没落定,迟早还会有人想拉我下水。”袁牧城将手搭在身侧,似有若无地蹭着江时卿的衣袍,好似只有从那处才能寻见些安然。   陆天睿满心都是正事,还没注意到对面在暗地里愈发亲密的两人,只问道:“话说此事当真是彭延干的?你那日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那日引我过去的人是许弋煦,彭延顶多算个替死鬼。”   袁牧城说着时,江时卿显然沉了眸色,因为袁牧城什么都和他说了,偏偏没提到许弋煦这人。他抬眸看了一眼袁牧城,那人便自觉地拉过他的手指放在掌心里抚着,想讨个原谅。   “怎么又是他?”陆天睿问。   袁牧城说:“他原本应当是想将我和彭延两人都除尽,到时炸毁黄册库的罪名不是我的就是彭延的,反正随便落谁身上都行,哪知彭延这个惜命的挖了处暗道,自己没用着反倒让我捡了个便宜,还好我也防了一手,让何啸去闹了点动静,不过还是让许弋煦趁机捞了个救驾之功。”   陆天睿听得越发不解,又问:“你和许弋煦结了什么梁子,他这么要你的命?”   袁牧城避而不谈:“和疯子讲什么逻辑,不过他这招倒是用的妙,不论谁残了死了,受益的都是他。”   “怎么说?”温开森问。   袁牧城笑道:“你小子听得明白吗,坐在这儿凑半天热闹。”   温开森说:“怎么听不明白,今日我爹请高侍郎到府上坐了会儿,我差不多也了解些始末,再说了,听不明白我这不就开口问了吗,真是的。”   坐在一旁听了不久的江时卿接了话:“许弋煦既然有心说服彭延冒险炸毁黄册库,想必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在外人面前,他从头到尾都未插手此事,早把自己摘干净了,若当真能借此次机会一举除掉两人自是最好的,但若出了意外,事后他也大可让彭延一人把罪名都背了,理由可以是彭延勾结大渪私放沙蛇入阇,欲躲避监察院审查借机销毁籍册,还妄图嫁祸翾飞将军。”   温开森又问:“可为何偏偏要嫁祸给骁安表哥呢?”   袁牧城说:“因为送往御州营的粮草出了事,再加上先前我为了粮草一事已经和彭延对质过一回,所以我最有动机寻他报复,倘若那日我在那堆废墟里头咽了气,眼下炸毁黄册库的罪魁祸首恐怕就是我了,所幸……”   所幸有江时卿。   “彭延身上是挂着不少冯氏的秘密,但如今也算是被吃干抹净了,明日你可要留心些冯若平,往后许弋煦还会再找你麻烦也说不定,你自己当心些。”陆天睿说着,一抬眼却瞧见对面那两人紧贴着的双手,赶忙撤开了眼。   “那什么,开森你还有事吗,没事咱俩喝个酒去?”   陆天睿试图对着温开森使眼神,可那人半天没领会,说道:“别呀,好不容易我俩今日都闲着,多待会儿呗。”   “你平日里头忙什么呢?”袁牧城问。   “我近日……可都在学着骑马呢。”温开森越说越小声,眼神也跟着飘忽开了。   “羞个什么劲儿啊,骑马不是挺好的吗。”袁牧城学着勾荷包的动作调侃着他。   温开森瞧见了,也学着拉吊坠的动作回敬道:“就你讨人厌。”   “既然今日陆大将军休沐,温公子也无事,二位难得与骁安一聚,不若留步用个饭,反正江宅里头人多,吃起酒来也热闹。”   江时卿说话那会儿,袁牧城真觉得这人虽坐在他身旁,却早就能窥心了。   他虽从未表现出半点寂寥,也好似无需宣泄般没心没肺,但自回阇起他便因无法与故人好聚一次而心觉遗憾,这几日想的事多,又忧着江时卿的病情心里压抑,早需排遣一番了。   他伸手揉了揉江时卿的耳垂,心想这人每每都要往他心坎里砸,怎么让他放得下。   温开森笑答:“江公子都开口了,我自当是要应的,那么陆大哥……”   陆天睿接了话:“这酒谁请?”   “我请。”袁牧城说。   闻言,陆天睿爽朗一笑:“白送的酒哪儿能不喝啊。” 第80章 使坏   =====================   江宅里头没几个人认生,顾南行和钟鼎山都嗜酒如命,一到酒桌上就到处认朋友,话还没说几句便与陆天睿和温开森打成一片。   几人虽然嘴上说着要袁牧城喝酒,但都念着他的伤势,结果最后还得反过来轮番替他拦着酒,尽兴时吵吵嚷嚷地说了不少胡话。   江时卿本还挂着伤,在外坐到天暗已是勉强,用完饭后也没多待,便先回了屋。他不乐意趴着,便披了件袍子坐在床榻上,听絮果讲着他白日窜到屋顶上听来的闲事。   絮果讲得津津有味,尤其是说到卖糖葫芦的小贩与阿婆为着两串糖葫芦讨价还价时,他那舌头好似能尝见糖香,嘴也跟着咂摸了两下,等到见袁牧城从浴堂来了,他才抱起刀一路耍着拳往自己屋里走。   袁牧城同那几人借着酒力宣泄了一番,看着心情不错,瞧着絮果的身影时还笑了一声,说:“江副庄主怎么养的孩子,送我一个?”   “就这一个,送不得。”   说话时,江时卿懒洋洋地伸出条腿在榻侧晃了两下,袁牧城合了房门,握着他那足踝往床上放,才又俯身将双臂撑在床褥上,笼着人问道:“等很久了吗?”   “挺久了。”江时卿说。   袁牧城问:“怎么不躺会儿,后背也没得靠,这么坐着吃得消吗?”   江时卿说:“趴着睡压得我心脏疼。”   袁牧城当真了,使力按了按垫褥,问:“多垫些床褥会好些吗?”   江时卿摇了摇头:“还是太硬了。”   袁牧城正认真地忖度着床褥该增多少厚度时,无意间对上了江时卿的双眼,却见那人脸上带了些捉弄人的笑意。   他当即明白了那人的坏心眼,问道:“和我比呢?”   说完,他盯了会儿江时卿的嘴唇,视线才慢慢往那人眼眸处挪。他就喜欢这么看着江时卿,偶尔见他眼里多含些春情,便如同尝见醇酒般起了瘾。   江时卿对着那目光倒也沉得住气,说了声:“我摸摸。”   他伸手覆上了面前那个带着层薄薄湿意的胸膛,掌纹隔着衣衫与肌肤相贴,轻划过时蹭得那布料都惹上了欲火。   本已足够撩人,他偏就还要将手缓缓下挪,顺着那人腹部的肌肉曲线探下去,再探下去……   袁牧城已然领受到了这阵挑拨带来的躁动,忙按住了江时卿那只不安分的手,道:“别在这会儿撺掇我。”   江时卿得逞后便停了手,才问:“喝了多少?”   “听了你的嘱咐,没敢多喝,就贪嘴尝了个味道,先生都盯着,我没想挨他骂。”   “嗯。”江时卿应着。   “淮川。”袁牧城突然又低唤了一声。   江时卿闻声抬眼与他对视着,袁牧城轻吻了他的眉心,低声说道:“应了你的愿,我今夜爽快了。”   江时卿轻笑着又应了一声:“嗯。”   “嗯什么,摸出名堂了吗,”袁牧城低眸看了眼还蹭着他腰部的那只手,问,“要睡哪个?”   江时卿伸指勾散了他的衣带,说:“你想睡哪个?”   受着这愈发放肆的撩拨,袁牧城凑到他耳边含着热气说了声:“这手再不老实,过会儿遭罪的可是你。”   “你舍得?”   江时卿太有把握,他笃定袁牧城不会只顾自己的欲念就折腾他半宿,于是更无情地往眼神里掺了摄人心魄的东西,就要惹得那人不舒坦。   袁牧城压着想咬疼那人的冲动,盯住面前那张微红的唇咽了咽,伸手覆上那段颈子。   指腹磨着颈脉慢吞吞地滑了两圈,他才不甘地说道:“这仇一并记了,下回我来讨时你别求饶。”   袁牧城吹灯上了榻,拉着江时卿的左手要他半趴在自己身上。江时卿就这么躺了一会儿,听着袁牧城的心跳声渐渐起了点睡意。   想着有话没说,江时卿强提了些精神,说:“我这儿有本册子,上头记着沙蛇冒顶的身份,往后能有点用,我寻人誊了一本给你,明日能送来了。”   “好,”袁牧城说,“户部出了事,若籍册当真要重录,倒是个将沙蛇一网打尽的好机会,有这好东西,到时要定罪也方便得多。”   江时卿问:“沙蛇之事了结后,你打算怎么处置赖昌?”   袁牧城抚着搭在他腰上的手,说:“我在想,此人能不能用。”   “被你牵进上回设的假死局里,他也回不了大渪了,可如今他还套着个沙蛇的身份,大黎也容不下他,你若想用,得先能保下他才行。”   袁牧城勾了勾江时卿的手指,说:“我是有点想法要保他,就看江副庄主应不应了。”   赖昌了解大渪,心中对大渪也有怨愤,来日大有用处,可既然假死一事已成,只要刘昭禹应了,赖昌便能一直留着,但阇城哪处都不适合留人,所以袁牧城想让谒门庄替他暂时收下这人。   江时卿也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微微仰头看着他,说了句:“求我。”   袁牧城侧过头去蹭他,说:“我哄你。”   大狗示好时就爱晃着尾巴蹭人,可江时卿见他那模样偏就想逆着薅一把毛。   “可我想听你求我。”江时卿说。   袁牧城笑了声:“我求起人来可不消停。”   说着,他伸指贴上江时卿的后颈,开始危险地往衣领下探了。   “没见过。”   江时卿说得又轻又慢,他依旧在那边缘试探,足踝沿着袁牧城的腿缓缓上划,脚尖勾起了裤腿,还要刻意磨蹭几下。   袁牧城被激得浑身燥热,他抬腿把江时卿勾着他的那只脚架起,用手捞到了腰侧,微眯起眼说道:“江副庄主仗着伤病欺负我算什么。”   江时卿浅笑,说道:“我哪儿有能耐欺负将军大人,就想趁火打个劫,不行吗?”   “我这火烧得确实够旺,难受得很。”袁牧城顺着那腿肚子往上去,在大腿处狠揉了一把,江时卿未料此举,颤了颤身。   袁牧城低声笑着,掐起了他的下巴,说:“只是我难受了,你也别好过。”   袁牧城抬腿反勾住了江时卿的腰,死死锁着人,张嘴便冲着他的嘴唇咬了下去。   “……骁安……嗯……”   压下的欲念倾出,袁牧城不顾章法地缠着他的唇’舌不放,满胸膛烧起的火越燃越旺,他尝见的嗅见的都是江时卿的气息,疯狂得要命。   难抵的兴奋感和脑中那点要顾及他伤病的想法几番缠斗着,袁牧城便也觉得面前那人这时还要勾他,简直就是在索他的命。   江时卿本还绷着身子,却被袁牧城几下就给揉开了,那人像只失控的犬,就算被紧扯着颈圈却还要急冲冲地过来咬人,一尝见了甜头就亢奋得不知轻重。   江时卿背上的伤被碰了个正着,痛感袭向大脑直让他哼出了声。   袁牧城心头被扯了一把,问道:“牵着伤了?”   江时卿忍痛笑了笑:“……困了。”   “江淮川,你为什么这么坏,”袁牧城气得掐了把他的脸,说,“再撩拨一下试试,到时吃痛喊疼的又是你。”   袁牧城不敢鲁莽了,再难受也自己忍着,耐不住时便下床猛灌凉水,再到门外独自晾着。   江时卿这才察觉到一件很糟糕的事——他对袁牧城有了依赖。尽管袁牧城才来住了几天,他也还是被那人惯出了个坏习惯,现在但凡没见着或碰着那人,他就睡不着。   等到袁牧城吹够了冷风重回榻上躺着时,江时卿还瞪着两只眼,没有一点困意。   袁牧城拎起江时卿的半个身子,又要他像方才那样半趴在自己身上,才肯试着酝酿睡意。   江时卿趴在他怀中突然问了句:“许弋煦是不是同你说过什么?”   袁牧城没答话,陷在沉默里半晌。   他不想告诉任何人许弋煦用来威胁他的筹码是江时卿,因为他既不想让江时卿觉得有负担,更希望这条软肋能由他自己亲自护着。   可就算他不说话,江时卿也好似听见了回答,什么都不再问了,只抬起脸亲了亲他的下颌,说道:“睡吧。”   说完,他松开手慢慢撑起了身子,袁牧城心觉一阵紧促,立即拉住他的手腕,带着阵压迫感问道:“哪儿去?”   江时卿对上他的眼神,语气平静:“将军喜欢被人压着睡?”   “喜欢。”袁牧城松了气,抬起两指点了点江时卿的眉心,把人重新按了下来。   江时卿也伸指点了点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袁牧城捉过他的手指,说:“幼时我做了噩梦,母亲便这么点我的眉心,说这儿有个印堂穴,如此按揉一会儿能散去梦魇,我见你成日拿着念珠,想是夜里睡不安稳,就替你求个安眠。”   江时卿不自主地搓了搓指头,还浸在暖意里头时,就听袁牧城说道:“但这下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哪个意思?”江时卿问。   “哄你的意思。”前几日都没歇好,再加上喝了点酒,袁牧城眼下当真有些困了,声音都懒了不少。   江时卿听出他的乏困,伸出两指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   “怎么?”袁牧城眯着眼睛问。   江时卿笑说:“哄哄你。”   袁牧城这才闭了眼。   “睡吧骁安。”   江时卿特意放低了声音,再顺着他的胸膛极轻地抚着,匀缓的呼吸声自耳边响起,江时卿听着安稳,也跟着慢慢入了眠。   ——   夜都沉了,姜瑜才拎着一箩筐河边打来的鱼往一处山脚边的茅草屋走着,他推开栅栏到了院中,才松了绑在腰间的衣摆,放下两腿的裤管,到屋里倒了两杯水。   方想出门送水时,徐玢抬脚进了屋,姜瑜便直接把水递了过去,笑道:“伯瑾,你这远赴岙州寻我一趟,怎么净陪我做些荒唐事了。”   姜瑜一路行至岙州后发现有人跟着他,就没敢继续往双昙山走,可也不便再回阇城,就干脆向农户讨了处茅草屋停在岙州住下了,结果没过多久,徐玢便找上了门,一连两三日都陪他上山下水,砍柴打鱼,把年轻时想做却没能做的事都干了一遍。   两人傍晚时打着了鱼,就在外头生火烤了两条,吃了个饱后才从河边回来。   “图个久别重逢的畅快罢了,自我们各奔前程后,就再没如此过了,”徐玢喝了几口水,语气又沉郁起来,“我还以为就要遗憾终生了,这么多年都不敢到你那衣冠冢前看一眼。”   姜瑜说:“谈这个做甚。”   “不谈这个了,”徐玢指了指他今早带来的酒坛,说,“咱们喝酒如何?”   两人尝着酒水,在兴头上时便拍掌对诗,有时将那桌面拍得震响时,烛火也跟着晃荡。几番下来,两人手掌拍得通红,握着酒杯时还直发麻。   徐玢笑着饮一口酒,说:“与川,你还记得上回我们喝得这般酣畅,是何时了吗?”   “好久以前了,记不起,”姜瑜叹笑一声,“记不起了。”   徐玢独自怅惘,望着墙面上映出的两个身影,说:“也是,转眼都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言辞激进,惹得先生发怒,遣我远赴西北思过,你前来送我,寒天冻地里咱们窝在那茅草屋中靠饮酒取暖,聊得畅快时直拍桌板,闹得邻里难眠,半夜还举着灯来叩门。”   姜瑜说:“那时年少轻狂,有大把豪情壮志可以挥霍,如今……罢了,罢了。”   徐玢忍不住去看他,眼里落了些隐隐晖光,就这么一时的冲动,他在想,大概他徐伯瑾还是贪图眼下这点欢愉的。   他对着姜瑜说道:“那时我若没走成,或许我们……”   “伯瑾。”   姜瑜打断了他的话,举杯与他对碰了一下,兀自仰头一口饮尽,才品着口中余味,说:“我们就谈此刻。”   --------------------   本章中姜瑜和徐玢的故事借鉴了宋代词人刘克庄的作品《一剪梅·余赴广东实之夜饯于风亭》 第81章 对峙   =====================   夜间山路阴黑,仅一点明火随着车马颠簸,从姜瑜的住所一路向着客栈而去。徐玢坐在车内,衣衫上还浸着不少酒味,他借着火折子点起的光,细读今日才送到的信。   信是几日前许弋煦托人送的,上头记着的是黄册库炸毁一事,但说法却是彭延一意孤行,私自提前动用火药,想借炸毁黄册库的机会销毁证物,再嫁祸给袁牧城。   不知是酒水烧心还是火光晃眼,纸上的字随着心绪浮动起来,怎么瞧都看不顺眼,徐玢越往下看,愤意便越是控不住地沸。   他离阇前便嘱咐过许弋煦一回,烧毁籍册一事可以同彭延商量,但需待他回阇后再议,因为赋税徭役需要跟同籍册一起实行,籍册之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必然要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做到既能销毁证物,又能避免重录籍册。可如今出了变数,黄册库炸毁,若要重录籍册,一个不慎便会牵连出沙蛇,冯若平等人坐实叛国一罪也是迟早的事。   车轮撞向碎石,领着车身晃了一晃,徐玢双手一颤,纸张碰着火苗燃起。他望着渐渐蹿向指尖的火,一时恍惚,烫着后方才被灼出的痛意激得脑中一阵清醒,松开了手。   燃纸跌落,在焰火中逐渐蜷成一团焦黑,徐玢抬靴踩了上去,把脚下的东西碾成一堆灰烬,直到车停时才撤开了鞋底。   他掀帘露面,搭着驱车男子的肩头下了车。那男子名为张凌,二十出头的年纪,同陆修一样,都是被他养在许弋煦名下的死士。   张凌是徐玢亲自从西北带回的人,养在身侧少说也有近十年,平日里阴晴不定,认主但从不低头,凭借利落狠毒的手段最得徐玢的心,因此这次来岙州,他身侧也就只带了张凌一人。   “明日把我要的东西准备好,办完事我们即刻就回阇城。”徐玢落地后同张凌说了一声。   “明白。”   张凌扯嘴笑了一下,随即跳回车上,抽起马鞭赶着车走了。   ——   翌日,内阁齐聚迎晨殿内,六部中在场的只有刑部的卓为和户部的高荔。众文官中唯有袁牧城一个武官独立在侧,不苟言笑时便隐隐散着一身煞气,让人望而生畏。   未及多时,一小宦官进殿知会,众人声落,静谧中只剩玉旒随步相撞之声作响。刘昭禹脚踩赤舄登殿而入,众人退步让道,迎着他进殿上阶。   刘昭禹掀袍坐下,刻意看了眼袁牧城,便单刀直入道:“黄册库一事,刑部怎么说?”   刑部侍郎卓为上前一步行礼道:“回禀陛下,经查证,黄册库事出当日,一早有粮草队来人到户部通报粮草坠江一事,而后便有一人冒顶户部庾司副使,前往靖平王府传信告知此事,并声称彭延约见翾飞将军。翾飞将军应约到户部,得知彭延正于黄册库中清查籍册,随即前往寻人,此前黄册库守卫已被调遣到庾司协助核查粮草坠江一事,而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黄册库周遭火药便燃起,翾飞将军从黄册库里侧的暗道离开,幸免于难,事后刑部从黄册库废墟中寻到焦尸及尸块,经拼凑后共计为八具男尸,其中六具无法辨明身份,另两具分属黄册库大使和彭延。”   刘昭禹看着脸色不佳,伸手揉了揉胸口后,问:“查出什么结果了吗?”   卓为接着说道:“六具男尸尚且身份不明,不过被调遣开的守卫均称是接了彭延的指令,微臣也到彭延府上搜查,寻见两处暗道,经比对,确认黄册库中的暗道为彭延所挖。此外,两日前何副将已把冒顶庾司副使那人移交到刑部,经审正司多番审问和取证,已确认火药失窃和冒顶庾司副使乃同一人所为,但犯人在审问途中已自尽,未能得知他是受何人指示,只是微臣还有疑问不解,还望陛下能允准翾飞将军当面解答。”   刘昭禹言简意赅道:“问。”   卓为微侧过身转向袁牧城,问:“经仵作验尸结果来看,黄册库中身份不明的六具尸体均于大火前毙命,不知翾飞将军是否与这几人见过面或交过手?”   袁牧城行至阶前对着刘昭禹行礼,而后坦然道:“黄册库外冒充守卫者共八人,两人脱逃,其余六人皆死于我手。”   卓为说:“将军可否告知详情?”   袁牧城颔首,说:“那日我被引至黄册库,见守卫有端倪便出言试探了几句,那几人沉不住气对我下了死手,出于自保,我也没有手下留情,后来他们协同将我锁在黄册库里,并借机点燃了火药。”   卓为又问:“火药燃起之后在场之人均被气浪击晕,将军又是如何及时醒来,并从彭延所挖的暗道离开的?”   袁牧城神色自若,镇定答道:“火药燃起前彭延便打开了暗道口试图逃离,我解决了身侧守卫后将彭延拖回,正巧在走下暗道后火药才炸起,我因此有幸躲过一劫,没有昏迷,身上也只有被碎屑划开的伤口。”   袁牧城逻辑自洽,如今的种种证据也都将罪名指向了彭延一人,卓为自当不再多问,便冲人点头致意,说:“多谢翾飞将军解答。”   说着,卓为转向刘昭禹,鞠身行礼道:“回陛下,微臣暂且可以断定黄册库一事乃彭延所为,只是动机尚未确认,还需进一步查明。”   “卓侍郎此番话语是否太过武断,”冯若平开口道,“冯某并非刻意针对,只是翾飞将军所言并无实证,如何让人信服?”   早料到冯若平不饶人,袁牧城头也不回,直问道:“益忠侯有何高见?”   冯若平笑了一声:“说高见倒是抬举了,只是老夫见过不少贼喊捉贼的戏码,又觉得将军心系粮草,冲动之下赶往户部也不是不可能,既然冒顶庾司副使那人已死,谁知他真正效忠的是不是彭延呢。”   卓为说:“翾飞将军到黄册库前,户部有多人证实将军神色平静,与往常无异,并非像是冲动上门。”   冯若平说:“就算如此,黄册库中仅翾飞将军一人幸存,当天在里面发生的事也无从考证,那此事说成请君入瓮也并非说不通。”   “请君入瓮又如何,”袁牧城转头看着他,不怯不惧,眼中含带的尽是些不友好的笑意,“守卫不是我换的,火药不是我放的,暗道也不是我挖的,彭延计划要置我于死地,却做不到万无一失,我寻见漏洞逃出生天,这罪名怎么反倒还要往我这个受害者身上扣了?恕在下愚钝,不知在益忠侯眼中,什么才是能讲通的道理?”   冯若平被噎得暂时搭不上话,却也不敢将不满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好端着一身理直气壮的架子目视前方。   “好了,此事由刑部继续审理,尽早查出彭延动机,”刘昭禹握拳搁至嘴边,顿了顿,说,“接下来,高侍郎来说说籍册一事。”   高荔走出,道:“回陛下,籍册不仅记载人丁事产,更是赋税征收的依凭,微臣以为应当尽早重录籍册,以保国计民生之安定。”   “是当尽早,朕……”刘昭禹忽地止了声,垂首沉默了半天。   “陛下……”   意识到不对劲,常颐走近看了一眼,却见他面色苍白,冷汗直淌。也就这么走近多看了几眼,哪知刘昭禹当下便呕了上来,再站起时整个人瞧着都快脱力了。   “陛下!”常颐惊起了声。   底下大臣均变了脸色,袁牧城顾不上君臣之礼,直冲上阶。刘昭禹吐完脸色更加难堪,他扶着座椅软下了双膝,险些跪地时被袁牧城一把捞了起来,才慢慢坐在了地面。   服侍刘昭禹多年,常颐还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忙催着人喊道:“快!快去太医院叫人啊!”   刘昭禹被送回了寝宫,御医进门后待了近一个时辰才出,袁牧城于寝宫外求见,最终却被一句“陛下龙体欠安,还需静养”给搪塞走了。   出宫后,袁牧城策马慢行,一路思虑甚重,他照常绕了远路,转道进入巷口,那旁街头的喧嚣才被院墙阻隔在外,身前便又多了个碍眼的人物。   “翾飞将军好命,身侧有贵人相助,才能大难不死。”许弋煦依旧挂着那副笑脸,和上回一样静立在路中央要拦他的去路。   袁牧城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利落地抖了缰绳。   马匹不停,扬蹄往前直冲,来势汹汹,许弋煦眉梢微动,竟迟疑了一刻。   仅这一刻,一只手臂圈过他的腰身带着他往旁闪避,马鬃几乎是擦着他的发丝而过。   “追上去。”许弋煦对着身后的陆修说道。   陆修二话不说,携着许弋煦翻上了停在巷口处的马匹,直追而上。   这路若是直通到底便是江宅后门,袁牧城自艾低估了许弋煦胡缠的毅力,又无意领人过去,满心不爽地扯紧缰绳停了马。   陆修随之停下,许弋煦笑道:“若不是那日我跟着从暗道里走出来瞧见了,还真是要信了将军方才在迎晨殿上说的鬼话。”   袁牧城脸上不见表情,语气一如神情般冷漠:“许司业一双耳朵也算没白长,消息倒是听得够快的。”   许弋煦说:“那日我若早到一步,你以为自己还有命活着出来?”   “你若真有这个本事要宰我,随你的便,但既然没这个本事,”袁牧城转头对上他的双眼,目光凌厉,“就滚。”   官服似也拘不住袁牧城的一身凛冽,他就是于傲霜中嗜血的恶兽,龇牙宣示着自己的领地时,连眼神都在施威。   许弋煦看着起了些兴趣,漆黑双目里都是疯狂和执拗,兴许是胜负欲在作祟,他和袁牧城越是水火不容,他便越想把江时卿据为己有。   “宰不了你也无妨,就是碍了点事罢了。”许弋煦缓缓说道。   袁牧城冷冷一笑,眼里阴寒:“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种没本事还上门狂吠的狗,虽然看着嚣张,但我没兴趣搭理。不过你若再跟一步,我保管你身后那兄弟也留不住你半条命。”   眼见袁牧城手握缰绳又要策马离去,许弋煦脸上笑意全无,喊了一声:“袁牧城!”   “他怎么样了?”许弋煦问。   袁牧城稍侧回首,冷声道:“我的人你也配问。” 第82章 知交   =====================   徐玢手持一包药粉点着桌面,静坐着沉思了半晌方才提着酒壶出了门,冲张凌唤了一声:“走吧。”   张凌听了声,自栏杆上跃下,抬指挑下绑在腰间的马鞭,便跟着走了。   草木绕舍,花散篦篱,三两炊烟中独有一间茅屋房门紧闭。   张凌嘴角衔着根茅草,双臂垂搭在膝头上蹲守在门边,时有飞鸟闹耳,他便随手捡起石块,好玩儿似的把鸟砸落,再又继续无趣地拨着嘴边的茅草。   徐玢是午后来的,进门时手里提了两小坛酒和一个酒壶。姜瑜没说什么,只是放了本还拿在手中的箩筐,便坐了下来。   酒坛空了,唯有酒壶还纹丝不动地搁在桌面,徐玢不说,但姜瑜知道,那是给他喝的东西。   眼下徐玢喝得有些醉了,将空坛提在手边,醺醺说道:“我远去西北时,瞧过荒漠雪原,吹过朔风飘雪,雄奇山脉连连,再往东行,又可见浩荡江水自云山倾出,滔滔南涌……”   他望着某处凝噎片刻,似乎见到那个身影泛舟水上,踱步桥间,可他行过大黎西北,挑灯夜游时心中念的都是同一个人……   “与川啊与川,我描摹山水与你看,寄情笔尖,挥墨纸上,可十一年前却于卞吾江上将画纸都挥洒尽了,你始终没能看过一眼。”   二百二十八张画纸,沉江而落。   那时他真的以为姜瑜不在了,悲恸竟翻覆了其他情感,惹得他一时难忍,对着江面失声痛哭。   可无论是他远在西北时对姜瑜的挂念,还是在卞吾江上泛舟时的痛楚,姜瑜始终都没能看过一眼。   徐玢搓了把脸,皱着眉头眨退了两眼的泪光,才说:“我在西北待了五年,无亲无友,日夜踽踽独行,你怎能连一纸信笺都不舍得写给我……”   信笺……   姜瑜眼眸微动,只见徐玢手中的酒坛磕到桌沿后脱了手,他随着滚落的坛身往地面看去,见到的却是一支留了墨痕的笔。   年轻时的姜瑜低身捡起墨笔,再抬眼时却见程源君立在门边,便慌忙地掩着桌面上的纸张。   “先生。”姜瑜故作镇定道。   “在写什么?”程源君走近后伸手把姜瑜遮掩起的纸张抽出,“伯瑾,见字如晤”几字赫然在目。   程源君将纸张缓缓折起,说道:“我让伯瑾到西北有何用意,你可明白?”   姜瑜说:“伯瑾在众人面前失言,先生让他远赴西北,是在教他何为战乱疾苦。”   “他敢在国子监众多监生面前扬言‘干戈可保国之安泰’,就该想到此番片面之词若是就这般传颂开,将会如何误人子弟,”程源君怒其不争,神情肃然,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乱世如何谈得了安身立命,干戈满目时民不聊生,又怎能讲国泰民安!他随口一句话,将边境将士苦苦守求的安宁踩得一文不值,他既然有心走上仕途,怎能不知‘兴亡皆是百姓苦’并非坐而论道。如今的大黎尚且不算盛世天下,可兴建高楼、筑修城池时,难道不是平民百姓在受徭役之苦?边境战火连天时,西北两境又有多少百姓能逃过流离失所、家毁人亡?”   姜瑜垂首听着教诲,又听程源君继续道:“虽说伯瑾家境殷实,但身为人臣就该放眼众生,固国之根本。边陲将士与百姓之苦,他若不知是何滋味,我便让他亲自去尝。将士戍边思乡情切,若是战事难停,纷乱不止,他们几年都不一定盼得见一封家书,所以你与他的来往信件也该都断了,我已打点过西北的几位旧识,他若是支撑不下去,自会有人慷慨解囊。”   姜瑜说:“先生虽是苦心引他思过,但伯瑾毕竟出生于阇城,心气高又未逢苦难,西北条件本就艰苦,若连一丝念想也不给他,如何让他支撑得过来……”   程源君打断道:“他这性子本需磨练,在阇城时他尚且有你在旁劝诫,可与川啊,你能时时刻刻不离他半步吗,往后你我若不在他身侧,谁还能保证他可以做到自省自悟。伯瑾往常便是太仰赖你了,如此下去,于你于他而言,都不是好事。”   “可是先生……”   “没有可是,我意已决,他既尊称我一声‘先生’,我便容不得他因一时失言罔顾民生,你若还要执意传信于他,便闭门思过三月。”   话声才落,只见姜瑜掀袍决然跪地,没有一点犹豫。   程源君紧握衣袖,震然道:“你这是……”   “先生,与川本意难改,甘愿闭门思过。”   自此,程源君刻意不提此事,姜瑜再无从得知徐玢的下落,信纸写了一沓却终究不知该送往何方,见字如晤几字最终还是随着白纸沉了霜。   可这些事,姜瑜从未开口对徐玢说过。   “这些事,我从未开口对你说过。”徐玢说。   他蹲地捡起了空坛,起身时没站稳晃了一晃,姜瑜扶住了他。徐玢心中闪过一丝动容,竟不自主地反握住了姜瑜的手。   徐玢握着手中那点失而复得的暖意,恍惚了片刻,才记起自己原先要说的话。   “与川,那几年你让我苦等,这些年你又让我好找,究竟是何人何事让你对我避而不见?”   姜瑜眸中黯淡,直直望着徐玢,道:“当年我是如何幸存,先太子身在何处,我是否有心参政?你铺垫了这么多,最想问的无非就是这三句话。因为先太子和我,不论哪一个人留在世上,于你而言都是威胁,你担忧先太子贵为皇室,若有一日能够回到阇城,取代皇位也是理所应当,还忧我介入朝堂,再任文臣与你针锋相对。”   像是手间生了刺,徐玢指尖骤缩,渐渐松开了手指。   “与川……”他苦笑着,试探般唤了一声。   姜瑜却挪开了视线:“伯瑾,我太了解你了,我们之间很多话说不说出口其实都无所谓了。”   “我不问你为何来寻我、如何寻到我,所以那些话你也不必再问了,”姜瑜紧扣着手指,嘴唇翕动,半晌后才犹豫着将后半句话说出口,“我并非没有想过你和冯氏之间的关系,是我不愿认而已。如今我只能说,对大黎我问心无愧,你能吗?”   从见到徐玢的那一刻,姜瑜就猜到了今日的结果,只是他们之间留了太多遗憾,所以他假意天真,每日于山野河流间消遣时光,就是想借此补回些他们错失的欢愉。   徐玢强扯了个笑容,说:“与川,我以为我们之间还有情谊,原来所谓的水流花谢,都是真的。”   姜瑜说:“既然你也认‘往者不可谏’的道理,何必再执着于用过往来捆绑彼此呢,如今你不再是去西北前的徐伯瑾,我也不是坠江前的姜与川,我们各为其主,各行各途,早已无话可说了。”   五年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自徐玢从西北返回阇城得知姜瑜成为太子太师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分道扬镳了。   “无话可说……”徐玢被这四个字刺伤了,他摇头自嘲,心中积的怨愤再沉不住,渐渐爆发了出来。   “你在一众文人间高谈阔论之时,我仰慕你,你在替我解围时,我感激你,我当你是兄长,亦认你做深交,前半生我徐伯瑾真心相待的唯你一人而已,可你把我当作什么?”眼中的微光再次泛起,徐玢撑着桌面,满脸通红。   姜瑜凝视着桌面上的酒壶默然不语,走到今日这步,他什么都不打算再说了。   徐玢看着姜瑜,却好似只能从他的沉默中听见失望两字。   他随即嗤笑道:“是,我自认年少时轻浮狂妄,不少给你寻衅惹事,可你若如此不愿接受我,何必不推不辞倾力相助,而后又在我独赴西北、穷途末路时连一丝念想都不愿施舍于我,你知道满怀的思量被一点点磨尽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我回阇后得知你姜与川在我失意落魄时成了太子太师又是什么滋味吗?!”   姜瑜用温和的眼神看着他,却伸手探向桌面的酒壶,举到嘴边一饮而尽,正如当年跪在程源君面前那般毅然决然。   徐玢不可置信地抬眼看他,僵立在了原地,如同十一年前,他眼睁睁看着倾注满眷念的画纸均数沉没入江水般无力。   “如此便算了结了吧,”姜瑜淡然道,“伯瑾,你独独恨我就好,别再把大黎百姓的性命当作玩笑了。”   “姜与川。”徐玢倏然一笑,渐渐扯开了嘴角,他撑着桌面失控地笑着,笑得双眼泛红,声音颤抖。   “姜与川啊……”徐玢哽咽地唤着。   他十指紧绷,埋头伏在桌面上恸哭道:“太迟了……”   山迢水远,他们见得太迟了。   ——   离开时,徐玢望着姜瑜说道:“与川,今日一别,我们后会无期也再无来日了,你可愿再送我一程?”   姜瑜抬步跟在他身后,目送他往马车行去。   “走吧,要落雨了。”姜瑜说。   徐玢忽地止住了脚步,喉间一阵紧缩。   二十二年前的寒冬,姜瑜也在身后送过他一回。那时茫茫白雪铺满驿道,他望着渺茫的前路,转身时还能见得到归途。   “走吧,要落雨了,”姜瑜说,“前路难行,莫要忘了我。”   徐玢故作玩笑:“你是哪个啊,我凭什么要记得你?”   姜瑜欣然一笑,道:“姜与川,你徐伯瑾的知交。”   过往恍然若梦,徐玢抬起一步往前,那些涉水而行、举杯作乐的过往都已压覆在了那年的霜雪之下。   知交。   徐玢轻声念着,可如今他已断了归途,不敢回首,只知身后那人定然立在原处目送他,一如从前那般。   “走了。”徐玢背身说道。   “走吧。”姜瑜应道,“不用回头了。”   徐玢不再应答,快步登上车,闭眼直身坐着。双眼热得滚烫,他抬手直搓眉心,五指却始终颤抖不止,在面上抹开的都是泪迹。   马车于山路间驰过,张凌把玩着马鞭,悠然地叩了叩车厢,问:“还没等到毒发就这么走了,旁人若瞧见尸身指定会闹出动静,真不用我回身处理干净吗?”   “不用。”   徐玢喃喃自语道:“谁都别再往回走了。”   --------------------   “兴亡皆是百姓苦”改自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第83章 警告   =====================   日头偏西,马身被映得光亮,热意随着清亮日光聚在衣衫上,闷出了些难散的愤懑。忆着方才从袁牧城那儿找来的不爽快,许弋煦脸色阴沉,鬓角偶然多了几点晶莹汗珠,他也懒得抬手去抹。   抵达许弋煦的住所门前,陆修勒了马,先一步于马背上跃下,后退着给许弋煦留了空。   可仅是在许弋煦下马的那一瞬,一点银光闪现,直逼他的后脑,陆修本能般拔刀击挡,日色投至于刀身晃出一道强光,针尖刺穿耀芒与刀面相撞,往别处落去。   许弋煦顺着身后望去,只见江时卿只身立在不远处,于日下独显霜姿。他示意陆修原地不动,自己朝着那人走了过去。   “哥哥也不念旧情,怎的一出手就要我的命呢?”   随着一步步挪近的距离,许弋煦心潮浮动,愈发掩不住笑意,待行至江时卿面前,他抬手径直伸了过去,说:“伤可好些了?”   可偏偏就在指尖要触到的那一刻,江时卿侧身避开,让他扑了个空。   “你我之间那点浅薄的交情一碰就散,”江时卿抬眼浅笑道,“许司业这般假热佯亲,多没意思啊。”   许弋煦不甘地抓了把空气,收手背到身后,说:“看来哥哥今日是为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才寻过来的,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眼中笑意不退,直勾勾地盯着江时卿的双眼,又露出一派天真模样。   “也都怪我,要知你这般不惜命,就该早些拦着不让你进去才是,让你受疼了。不过,那日冲进火场的人分明不止袁牧城一个,哥哥偏心啊,怎么不问问我的安危呢?”   江时卿一语不发,回望着他的眼神亦是耐人寻味,许弋煦头一遭觉得被那人看得这么痛快,愉悦感几乎要把大脑里的冷静冲散了。   他靠近一步,问:“怎的不说话,生气了?只要哥哥能高兴,你想讨什么好处,我都给你。”   江时卿轻启唇齿,说了两字:“是么?”   许弋煦望着他的嘴唇,飘然地回忆起九年前那些被他翻烂的过往,那时他挨在江时卿身侧,借着火光瞧见那唇瓣时起了冲动,忍不住上手偷摸了两把。指尖才在唇上滑过,他便觉得那触感异常柔软,尝起来定然也是甜的。   喉结不自主地滚动了几下,许弋煦忍着渴求在欲望中翻滚了几遭,就听见江时卿说道:“火药的事,你早就同宋秉商量过了吧。”   许弋煦没有否认,挑起眉梢带着点欣赏的意味看着江时卿。   江时卿无所谓那人的眼神如何热烈,继续说道:“先前你借用徐玢的权势暗中挑拨沙蛇和冯氏的关系,如今你勾搭上了颜有迁,利用审查一事引得冯氏自危。但我猜想,你给颜有迁的好处应当不止是沙蛇的下落,或许,你早就把冯氏在大黎的势力都出卖透了,所以此次黄册库的事,颜有迁便让宋秉同你打了个配合,解决了你的火药之需,对吧?”   许弋煦笑道:“哥哥说的都对。”   “承认得这么爽快?”   “我说了,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包括实话,”许弋煦说,“哥哥还想要什么?”   江时卿说:“不要什么,公事谈完,该聊私事了。”   风带起碎发往眼眸一扫,似乎把江时卿眸中如流水般的光泽都点开了,诱人得不像话。许弋煦收起指尖,在掌心轻轻地挠动了几下。   可于他而言,望梅止不了渴。   “你再这么多瞧两眼,我连杀了袁牧城的心都有了。”许弋煦笑着,声音发沉。   “不是早就有了吗?”江时卿说。   目光随着脸颊慢慢挪至江时卿的脖颈,许弋煦望着那几处吻痕,躁意更甚,脸上又聚起了不悦:“是啊,早就有了。”   那是今早留的痕,袁牧城起身时还念着昨晚留的仇,非得凑在江时卿颈边生生把人吻疼了,亲醒了才肯罢休。   许弋煦觉得那几处痕着实烧眼,却又万分想要看着,恨不得盖着那痕迹咬下去。   “袁牧城没少尝甜头吧,”指甲在掌心印出了痕,他却还要假意贴心地关怀一句,“没轻没重的,疼吗?”   江时卿笑答:“你觉得呢?”   许弋煦一见他笑,心就跳得快,最终还是耐不住上手拨了拨江时卿的发丝,说:“好处都净给他占了,哥哥也不知心疼心疼我,更何况,我这般念着你。”   说完,他那目光便落在江时卿的双眸间来回流转,像要把人嚼烂般贪婪。他想象着齿尖小心翼翼划破那人肌肤时的感受,他确实想嚼透那人,如此把他的骨血留在身体里,一辈子都分不开。   可他不舍得,又觉得那些肮脏的血腥不配玷污江时卿的身子,那人就应该宝贝似的被他捧在怀中,让人来不及怜惜。   越是这么想,他心中的瘙痒感就愈发严重。   “好看吗?”江时卿眼中多了些风情。   许弋煦被哄得高兴,却只凑近轻轻道了声:“虚伪。但我瞧着过瘾。”   白生生的脖颈凑在眼前,连凸起的喉结都在蛊惑人,许弋煦垂眸用目光细细品着,笑道:“哥哥蛊惑人心有一套,怨不得颜凌永,被你骗得连命都没了。”   江时卿一笑,一柄精巧匕首忽而现于眼前,自许弋煦上臂划过,狠落了一刀。   见状,陆修眉间一拧,紧握刀柄上前,许弋煦抬手止住他,侧首轻蔑地看了眼臂上的伤口,轻笑道:“就因为一个袁牧城,哥哥真要杀我?”   江时卿轻勾唇角,狠声道:“再有下回,我会让你不得好死。”   许弋煦伸指蘸了些血迹,于指腹间抹开,说:“真坏啊,不过讨人喜欢。”   “喜欢吗?”江时卿说,“我不介意再多划一刀让你记着。”   伤口深,血沿手臂垂落,点点坠地,许弋煦毫不在意痛感,上前一步往江时卿靠近,双眼半点不离他的身影。   “只要哥哥眼里有我,饶是拿刀剖我的心肝,我都喜欢,”说着,许弋煦眼中的笑意忽然沉下,语气也多了些不满和狠绝,“但我不喜欢你为了别人才这么看着我。”   “那是你的事,我不管。”江时卿将染了血的匕首收在帕子中,转身走了。   许弋煦忽地又笑道:“迟早有一天,你会管的。”   江时卿没有回头,绝情地转出了街角。身子才没进街巷中,一只手臂自转角处伸出,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   “回家了,小公子。”袁牧城悠悠走到他面前,把他从头到脚都扫视了一遍。   江时卿脸上那点阴鸷渐渐散开了。   “巧?”他对着袁牧城笑道。   袁牧城轻牵起他的手,把那装了匕首的帕子打开瞧了瞧。   那是他送给江时卿的匕首,可惜上头那点血迹怎么看都不太顺眼。   “脏了?回去我替你擦,”说着,他盖起帕子,将匕首收至腰间,冲絮果的方向打了个响指,“絮果,走了,带好你主子。”   絮果靠在马车边嚼着嘴里的山楂,含糊地应道:“哦,好!”   袁牧城上了马,先行一步,江时卿见他走后,登车对着絮果问了句:“东西买好了?”   絮果点头道:“在将军那儿呢。”   江时卿顿足多看了絮果两眼,见他手里抱着个扎满糖葫芦串的草把子,看着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絮果摘了串特地挑出来的糖葫芦递了过去,说:“主子给我买的糖葫芦吃完了,将军瞧我贪嘴,直接买了一把子,还嘱咐我最大最甜的那串得留给主子。”   江时卿笑着摇了摇头,接过那串东西,进了车。   “走吧。”   马车一路不停,往江宅行去。江时卿下车方才跨进了门,便被早早守在大门边的袁牧城一把扛上了肩头。   “身子才养多久就往外跑,小公子忒不让人省心。”   袁牧城一手拎了个小酒坛子,就这么明晃晃地扛着人在宅子里走。   江时卿上半身倒挂着,说:“气坏了将军大人的身子可还得了,不若你换一个尝尝鲜。”   袁牧城低笑一声,手掌直往他臀上揉了一把,说:“换一个手感可未必这么好。”   江时卿使力地扒着他的肩背跳了下来,手里还拿着半串糖葫芦,同往常那模样比起来,瞧着别样生动。   袁牧城看着喜爱,把手中酒坛塞到他怀里,又托着他的腿,把人抱了起来。   “怎么,小公子想换人了?”袁牧城仰头看着被他托起的那人,笑道。   江时卿俯身凑到他耳边说:“换一个,未必就这么好勾了。”   “淮川,咱俩没完了啊。”   袁牧城抱着人往屋里走,进门后便直直走到榻侧坐了下来,江时卿便也顺势坐在了他的腿上。   江时卿推着人要下地,却被按着腿又往里拖了一些。   袁牧城双手握着他的腰不放,说:“别乱动,指不定再动会儿,我这手就不知往哪处摸去了。”   “下流啊将军。”江时卿说。   袁牧城盯着他的双眼,凑近道:“我这浑身都闹饥荒了,闻香解解馋不行?”   江时卿搁了酒坛,恶意地伸指沿着他的腰背上下滑动,晕开了点点色气。袁牧城遭着玩弄,仰头去凑他的嘴角,却被那人躲开了。   江时卿佯作无辜,低语道:“饿了就吃啊,忍着可还行。”   “吃算什么,还得你喂才作数,”袁牧城笑了一声,把人猛地往怀里一箍,“给喂吗?”   江时卿似有若无地贴着他的鼻尖,故意软着声说:“想要几分饱?”   袁牧城说:“这得看我家小公子肯喂多少了。”   “没法喂,”江时卿错开了头,望着手里的竹签说,“就这一颗了。”   袁牧城侧首用唇去贴他的颈部,忍耐道:“我要吃的不是这个。”   “那就再饿会儿吧。”江时卿说。   袁牧城蹭着他的喉结,说:“狠心啊淮川。”   “怎么,不乐意?”   江时卿往后仰着身子,却被袁牧城一把按着颈子往自己这旁压。   “护食的狗可不会讲道理。”袁牧城张嘴轻咬着面前的皮肉,不讲理地亲了好一会儿却仍旧不知餍足,瞧着那薄薄的肌肤还是想上嘴去咬。   江时卿把人往外推了几下,说:“先把我的东西给我。”   袁牧城说:“给你可以,那要看你怎么哄我了。” 第84章 谈情   =====================   袁牧城稍稍后倾,双臂撑在身后,饶有趣味地看着面前的人,只等着他主动。   江时卿直望着他,伸手解了发带,将那布条绕在指间把弄了一会儿。   “玩什么?”袁牧城微微弯起眼眸,视线随着他的指尖游走。   “你猜。”   江时卿含着最后一颗晶莹的糖球,又捋了捋手间的发带,缓缓凑了过去。他用布条蒙起了袁牧城的双眼,在他后脑处系了个结。   发丝的余香沾染在发带上,沿着鼻梁下散,挠人似的勾着鼻尖,双目合起时,那气息像是能随着呼吸游动,渐渐地侵染至肺部。袁牧城闭眼享受着这种被猎物标记上气味的感受,下一秒便被人捏着下巴撬开了嘴。   糖衣的甜味被人用嘴送入口中,咬开了就是山楂酸涩的清香,他勾舌尝着这种趣味,一个劲儿地追着那人吮咬。野兽的本能在脑中放大,惹得他双手耐不住地向上游走,攀附在江时卿的腰身处。   纵使那人给的吻尽是温柔和缱绻,却丝毫不差地戳中他的命门,要他忍不住去强取豪夺,把对方唇上的甘甜全都留在自己的齿间。   江时卿搂着他的后颈,另一手却更加肆意,慢慢地从他腰间挪至了胸前,袁牧城忽觉揣着的东西被人取了出来,正欲伸手阻止时,怀中的人却也逃开了。   他还念着方才那点温存,不满足地扯下了蒙着双眼的发带,只见江时卿已经拿着东西走到桌前了。   “就知道你不安分,”袁牧城将发带缠到腕上,走了过去,“买这个做什么?”   江时卿将手中的棉绳收入盒中,说:“也不知怎的,念珠突然断了,寻不见合适的棉绳,我便赶巧上街买些回来。”   “赶巧?”袁牧城明知故问,“那原先是想做什么?”   江时卿拨着盒中散落的念珠,说:“问你啊。”   袁牧城将手掌覆在他指上,偏头盯着他的双眼看着,说:“专挑我不在的时候替我找人算账,就没想过万一我回来得早,寻不见你会着急吗。”   “将军不是在后头看得津津有味吗。”江时卿的唇还是水红的,张口时隐约还留着被人吸吮后的麻意。   “淮川。”袁牧城看着面前那个牵动他周身每个感官的人,抬手自他的脸颊抚到耳后,再又轻柔地把人按在怀里。   “我爱你啊。”他低声唤着,顺着江时卿的后颈上下抚了又抚,无比怜爱。   他享有着江时卿的偏爱,重新寻见了被人呵护在身后的安稳感,这是在他去往御州后失去了很久的东西。   这些年来,他习惯了向上攀爬,用将军的身份守着靖平王府乃至大黎北边的疆土,唯恐一朝的软弱会让人鄙弃他的尊严。   可是在江时卿的眼里,他就是袁牧城,纵使露出了最不堪的模样,也还是他最愿意依赖和庇护的袁牧城。   江时卿笑道:“什么,没听清。”   “没听清?”袁牧城说,“那我换种说法。”   袁牧城散下腕上的发带,慢慢走到了江时卿的身后,依着那人方才的模样用发带蒙住了他的双眼,而后才沿着他的腕骨轻轻地抚上去,把他的双腕压在身后,钳在了掌中。   他轻靠上去,把江时卿抵在了桌前,贴近他耳边呼吸着。   “他碰你哪儿了?”袁牧城的声音里掺了欲念,隔着耳都能把那点露骨的念头直传到心间。   江时卿微微侧过脸,刻意用脸颊去轻蹭他的唇部,说:“光记得他是怎么看我的,不记得哪儿被碰着了。”   “是吗,”袁牧城伸手沿着他的下颌滑动,“我替你想想。”   微热指尖自颈侧划过,在右颈疤痕处停留了片刻。   “这儿碰过吗?”袁牧城问。   江时卿喉结轻动:“不记得了。”   指尖若有若无地扫过肌肤,描摹着锁骨的形状。   “这儿呢?”袁牧城说,“也不记得?”   江时卿没有答话,呼吸却逐渐加重,那手指不依不饶地沿着最易让他蠢动的地方挪去,把他触碰得浑身起了一阵酥麻。   袁牧城看着他脸上起的红晕,满意地露了个笑:“那现在可要记得了,留了印的地方都是我袁骁安的。”   他握着江时卿的颈部,仰起那人的下巴,张嘴对着暴露在眼前的那截肌肤骤然含了过去,舌尖和贝齿轮番挑动着,在他颈侧留下了深红的痕迹,再着迷时,心头那阵涌动不止的潮水又纵容了他的狂妄,让他情不自禁地贴向那人的后背。   “骁安,疼啊。”江时卿低喊了一声。   袁牧城脑中瞬间清明,松嘴把人转了过来,他伸指摩挲着往那颈部留的痕,说:“光知道疼,听懂了吗?”   江时卿没应答,只是攥着他的手臂凑过脸去索吻,袁牧城依着覆过唇,又与他痴缠起来。直到绑着的发带被嵌入发丝的手指揉下,落至两人贴着的鼻间,袁牧城才停了下来。   “就当心疼我,快些好起来,嗯?”袁牧城说。   江时卿睁开双眼,眼睫被情动时酝酿出的水光沾得濡湿。   他看着袁牧城忍得难受的模样,笑道:“你狠个心不就能图到一时之快了。”   “只要你别叫唤疼,我自然是敢来狠的,”袁牧城凑到他颈侧窝着脸,说,“但我要的是你快些好起来。”   他怕江时卿碎了,好似再这么多想几回,就怕得要命。   江时卿握起他的手,说:“将军是个体贴人,令正要叫旁人好生艳羡。”   袁牧城靠着他笑了一声:“那我可得考虑考虑,何时要让絮果改唤我一声阿爹了。”   “絮果有自己的阿爹,你占什么便宜。”   袁牧城靠得舒坦,合眼又在他颈边蹭了蹭,说:“那他要管哥哥的夫君叫什么?”   “叫混蛋。”   江时卿推开人,顺手把那包着匕首的帕子从袁牧城腰间取了出来,说:“再不擦,血沾上头,锈了可如何是好。”   袁牧城一笑,把那帕子接了过来,便走到榻侧去取那一小坛的酒。   江时卿拉出木凳,朝着桌面坐了下来,问:“今日宫中出了何事?”   袁牧城伸腿勾出另一条凳子,在他身侧坐下,说:“小公子消息快,又知道了什么?”   江时卿开了盒盖,捡出棉绳,说:“不知道,只是瞧你回得早,刚见到我时也不太高兴。”   袁牧城看着江时卿挑出念珠,一颗一颗往绳里串,也揭开了酒坛,用帕子蘸着酒水轻轻拭着刀面。   “重录籍册的事方才提了个开头,陛下突然抱疾,送至寝宫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人了,问了御医也只说陛下犯了胃疾,但在这个关头出岔子,我总觉得蹊跷。”   江时卿手中动作稍停,他问道:“那眼下籍册之事是何说法?”   袁牧城说:“容后再议。”   “粮草也尚未有说法?”   袁牧城摇了摇头:“如今所有事都串在一块儿了,其间牵扯的人既有颜氏冯氏,又有沙蛇,卫柠战一案尚且要等颜有迁的动静,粮草一事也有何啸去跟进,就差重录籍册还停滞不前。我原先想着今日要想法子让陛下给出旨意,因为重录籍册耗时颇多,若眼下不及时推进此事,再拖下去,便是在给冯氏留时间。”   江时卿说:“但我在想,我们原先的顾虑是担忧沙蛇与冯氏仍有联系,因此若沙蛇被捕,难免会引得冯氏警觉,可如今要捕沙蛇,是不是可以没那么多顾虑了呢?”   “你是说,沙蛇和冯氏因崔承生了间隙,所以会断了来往?”   “不敢肯定,只是猜想,”江时卿说,“毕竟阇城里渗入大渪势力不是小事,一旦冯若平露了马脚,刘昭弼为了自保必然要反,可冯翰尚且远在西境,所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先把刘昭弼送出阇城,他们想的定然也是越早把他送走越好,可如果籍册一事拖太久,等到颜有迁翻出卫柠战真相还迟迟不动的话,到时冯氏若反,再抓沙蛇就不一定来得及了。”   袁牧城望着江时卿的眉心思索着,盘算着敢不敢下这个赌,先寻个机会把沙蛇一并抓了。   正想着时,江时卿又开口道:“或者,你觉得刘昭禹是真病吗?”   袁牧城眼里突然多了点笑意:“不一定。”   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   袁牧城说:“他这招早年间用来装病偷懒时便用过,起先他忽然在殿上作呕时我还没想到,但等到出宫后再细想,我就愈发觉得熟悉,但是他装病做什么呢?”   江时卿继续串着手中的念珠,说:“我记得他身为皇子时还算聪颖,只是心念玩乐被人说成不思进取,也不似如今这般昏聩无能,对吧?”   “如此说来,他是有心要做什么事,看来我还得寻个机会去见他一面才行。”   袁牧城抬刀借着光亮细瞧上头可能还留的血渍,又将帕子翻了一面,把那匕首擦得仔细。另一边,江时卿正低头耐心地串着念珠,落下的菩提子与桌面相撞发出弹响,声音就如同头绪般断断续续。   两人就这么坐着各自沉思了一阵后,絮果忽然进门唤了一声:“主子,将军,温公子带了个人过来,现在正在前厅候着呢。” 第85章 惆怅   =====================   袁牧城和江时卿跨门而入时,温尧正负手观摩着墙面上挂的字画,沉默得有如一尊石像。   见到那两人,温开森起身迎上去,却被前厅那阵沉默惯了的气氛压抑得不敢开口,只好冲他们使了些眼神。可那目光才在别处停了没一会儿,偏生要探到江时卿脖颈上的点点红印去。   温开森觉出一阵热意,赶忙挪开了视线,才佯装无事地慢慢凑到袁牧城身侧,轻咳了几声。   “野啊。”他偏头轻声地说了一句。   “羡慕?”袁牧城冲人挑了挑眉,直走上前对着温尧行了个礼。   “骁安见过舅父。”   江时卿跟在身后行礼道:“在下江时卿,见过温次辅。”   温尧回身抬手示意:“不用客气了,老夫托开森领路来这一趟,是替陛下和高侍郎捎话的,不知此处方便说话吗?”   江时卿恭敬道:“还请温次辅随江某移步至书房,有些话还是闭门而谈比较稳妥。”   前厅至书房不远,转两个弯便能到了。絮果脚踩屋顶跟着众人一路到了书房,便扶刀坐在屋脊上候着了。   书房敞亮,也算得上室雅兰馨,陈设间不乏盆栽装点,一眼望去便能在书墨中瞧见些亮色。盎然与书香这般相辅着,尽管门窗紧闭也不显沉闷。   四人两两对坐着,倒也没人急着开口。江时卿不紧不慢地斟了几杯热茶,晕开的茶香舒缓了几分人心。   温尧扶着杯身开口道:“老夫性直,不喜弯绕,有话便直说了。”   “您请。”江时卿说。   温尧说:“陛下此次抱疾乃有意为之,今日迎晨殿内在场之人唯老夫及高侍郎知情此事。”   袁牧城说:“陛下有何用意,还请舅父提点。”   “老夫今日来的目的,便是告知你们陛下有何用意。”   温尧掸了掸指尖沾上的水渍,理了衣袖,肃正道:“黄册库有彭延担罪,重录籍册一事又能延后,再加之龙体抱恙,于冯氏而言,眼下最紧迫的威胁便只有监察院的审查,然而审查却也迟迟没有一点风吹草动,你们认为益忠侯和寅王当会如何?”   温开森先接道:“人急造反,狗急跳墙,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自然是要将他们的心养得安逸一些。”   温尧侧目看了他一眼,温开森便识相地噤了声,只默默地在旁举杯抿着热茶。   但确实是如温开森所言,刘昭禹这么做就是在宽冯氏的心,以达到他欲擒故纵的目的,他要利用自己这些年装傻充愣所造的假象,顺理成章地欺瞒过冯若平,毕竟再荒唐昏庸的事落到他刘昭禹身上,都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他既然会让温尧来带话,必然是有事要交托给他们,江时卿猜到了些许,便问:“温次辅接下来要说的可是关于‘证据’的事?”   温尧说:“是,不过我要说的也就只有一句话——沙蛇可捕。”   袁牧城和江时卿的视线几乎是同时撞在一起的,但流露出的讶异也仅藏在望向对方的眼神中,没有遗漏出半分。   可温尧能捕捉到他们之间的默契。   他看了那两人一眼,缓缓说道:“你们也不必惊奇,沙蛇一事虽是陛下提的,但阇城潜入了大渪内线一事,姜太师原先便寻我谈过了,也正是应他所求,我才肯插手此事,不若我今日缘何放心当着江公子的面说这些话。”   闻言,江时卿心绪微动,他念及姜瑜,几乎是每日每夜的。   他不知姜瑜在离开阇城之前还特意寻过温尧,所以如今再从温尧口中听到那个称呼时,他没有一点准备,心中为那人留的一隅之地竟也空乏得有些不安。他伸指摸着杯身,只好多喝两口热茶缓了些心神。   温尧接着说道:“户籍三年一改,就算那日黄册库未出此事,来年户部照样要催各地知州尽早将当地的人口、田地及赋役呈报至阇城,黄册库大使也当核实三年间的异动重新登记造册,既然沙蛇已躲过了上一次的户籍编审,重录籍册的作用也不大,关键还是要寻见他们冒顶身份时的漏洞。”   江时卿说:“温次辅放心,这点谒门庄有把握能做成。”   温尧回道:“江公子的情况姜太师与我提过,所以这话我自是信得过,此事便有劳江公子了。”   江时卿颔首道:“温次辅客气。”   温尧回了一笑,转头对着袁牧城说:“至于骁安,你与陆大将军暗查沙蛇,可有把握将他们一网打尽?”   “有把握,”袁牧城说,“但陛下难道不担忧沙蛇被捕后,冯氏会有所察觉吗?”   温尧说:“陛下有言,冯氏与沙蛇间的来往自会有人来断,你们只管抓捕,不必顾虑。”   “明白。”   袁牧城点头应答,起伏的心情一时难以平复,就好像见到一个蒙头喊救命的人忽然拔刀替他开路般意外。因为他没想过,这个人会是刘昭禹。   “老夫话已带到,不便多留了,”温尧起身理了理衣摆,“开森,我们走吧。”   温开森跟了过去,临到门前时,却听袁牧城忽然叫了一句。   “舅父。”   温尧停步回首,只见袁牧城立于身后,掀袍跪了地。   “骁安人微言轻,只能替靖平王府及暄和军叩谢次辅大人爱国护民的慈心。”   袁牧城郑重叩首着,既是为自己,也是为别人。   他知道温尧心中放不下因权势而被当做牺牲品的温豫,亦是想借规避朝堂来保温府的朝夕安稳,可如今他愿重入朝堂,协助靖平王府、亦是协助刘昭禹肃清叛党,已是在私仇和家国中选择了后者。   温尧眼眶有了点热意,他停了片刻后,说道:“我不会舍下因阿豫而生的怨念,此次也仅是因姜太师之托,所剩的那点犬马之心才会蠢蠢欲动。或许捱过这些年的阴暗,大黎的前路尚有一片光明,只盼那时我还能对得起你今日的这番叩谢。”   正转头要走时,又一声传来:“温次辅。”   江时卿走到袁牧城身侧,亦是直身跪了下来。   “淮川替姜太师叩谢次辅大人此番相助,大黎前路漫漫,明君虽难求,但忠臣在风起云涌中所保守的赤子之心更是可贵,还望大人初心依旧,能与大黎共入繁华盛世。”   温尧缓缓转了身, 他望了江时卿许久,才行至那人面前,抬掌轻覆在他的头顶。   “在你周岁礼时,我便在卫旭王府见过你一回,如今卫旭王膝下还留了这么一个好苗子……甚好,甚好。”   温尧喟叹了许久,他俯视着江时卿,心中酸楚。   他能感觉到,隔着掌心触到的是千万条人命,那些远在西境的哭嚎声定是日夜都在扰着那人安宁。积攒的血泪稠得发重,全都担在他一人身上。   “当年西境沦陷前,卫旭王有所警觉,传信至阇城求援,先帝因顾虑北境不堪乌森部和巴狼部的侵扰,曾阻挠暄和军出兵援西,间接酿成后来的惨剧……”   温尧收手负在身后,逸出一声叹息。   “卫柠之战的血海深仇远过于我心上的重担,你尚且能够暂时释然,替刘氏固守大黎江山,我还有什么理由能对这些叛臣贼子视而不见呢?”   ——   温尧走后,已近日落。   用完晚饭后,皎月已散出了澄澈的柔光,袁牧城自浴堂出来,仰头瞧见那月色,忘神地沿着石阶走向庭院,驻足默然地看着。   阇城里的月被高墙框着,锁在那高低错落的檐角中,不似御州瞧见的,有那么大一片天地任由它奔走。   可他眼里的月,就算挂在御州顶上的那片苍穹里,也依旧被好些东西束缚着,让他怅然若失。   他忘记了袁牧城阔别多年后会变成袁骁安,刘昭禹也同样会变成另一个刘昭禹。为了靖平王府的清誉和身侧人的性命,他又要学着和袁皓勋一样,假装看不清温豫的死,转而替杀母仇人的子孙保全这个江山。   他还要去往西境,身披铁甲,手拎重刀,离他的江时卿很远很远……   袁牧城望了许久,只因那月色在他眼前落下了一层轻纱,如同蒙在心头的怅惘般拨不开而已。   身上挂的水珠被风吹凉,他忍了个寒战,汗毛因而都立了起来。   一双手带着件外衫恰到好处地自他身后拢了过来。袁牧城抬手抚着身前的手臂,唇角跟着慢慢扬起。   “抱一会儿。”江时卿贴着他的后背说道。   可江时卿的手是冷的,那人分明连自己都捂不暖,却还想着要把热意都送予他。   就这么想着,袁牧城松开衣领,把江时卿的手揣往怀中捂着,要毫无保留地送出他此刻仅有的热度。   “多抱会儿。”袁牧城说。   相贴的肌肤是温热的,江时卿将脉搏抵在袁牧城的心脏前,借着跳动声倾诉尽了所有爱意。   “我爱你啊,骁安。”江时卿说。   袁牧城眼前的薄纱似乎被震落了。   他扣紧了江时卿的手臂,就听那人又说道:“我想先生了,也想爹娘和哥哥们,就和你念着阿娘一样。”   江时卿把握着分寸,落在他的心坎上。   分毫不差。   “而且,”江时卿踮起脚在他的后颈落了个吻,“我也不想离开你。”   --------------------   本文中的户籍制度不可考据,当个设定看看就好 第86章 追月   =====================   “你不待在我身边,还想去哪儿?”袁牧城轻声说。   可尽管他们互诉爱意又亲昵如此,但能与江时卿相依相偎的夜晚还剩多少,他也不知道。若他战死沙场,若一年之期将近时昙凝血还无转圜的余地……   袁牧城不愿再想,他后仰着头,用后脑去抵江时卿的前额,就这么与他相靠着站了一会儿。   直到见那明月被薄云掩了,他突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带着江时卿追上那轮素月。   他只想带着江时卿奔逃,随便什么借口都行。   “走吗淮川?”袁牧城突然开口道。   江时卿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道:“走啊。”   袁牧城轻轻踮着脚带他晃了晃,笑说:“不问我要带你走去哪儿?”   江时卿跟着他一下左一下右地轻踩地面,说:“赶上宵禁,也出不了阇城了。”   袁牧城停了动作,转身捏起他的双颊揉了揉:“出了这阇城就不跟了吗?”   江时卿笑了,他忽而踮起脚,整个人倾倒向面前的那个怀抱里。   袁牧城本能地拥住了他,反应了一会儿才因着那人倒下时毫无保留的信任,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   “跟啊。”江时卿说。   ——   另一侧,易沁尘才送了一盘剥好的核桃仁到钟鼎山房里,只因他常听钟鼎山在院里砸核桃,每回砸完都要为了吃得不过瘾大骂几句。   钟鼎山瞧着那半块半块完整的核桃仁,不服气地跑到厨房里又砸了一堆,结果挑了半天也只能捡出一盘子的碎渣,好不容易选出几块看着还算大的,扔到嘴里头也还是嚼不过瘾。   “奇了怪了,秀气小子的核桃皮是怎么剥的,怎么我就摸不出门道来呢?”   钟鼎山一边嘟囔着,一边端着盘碎渣往自己房里走,却赶巧听见后门处有些动静,他循声摸了过去,只见那后门敞着,袁牧城正牵了匹马,带着江时卿往外走。   “哎——”钟鼎山喝道,“你俩,大晚上的哪儿去?”   “透透气。”袁牧城翻上马背,便要伸手去拉江时卿。   “我说你这狗崽子真不知消停,这么大的宅子还不够你蹿的,净把我家淮川往外拐,看老子不抽你!”钟鼎山单手托着盘,左右寻不见个合适的东西,便脱了只靸鞋抓在手里头。   袁牧城厚着脸劝慰道:“淮川成天在这屋里头,得要闷坏了。”   钟鼎山上前守在那门口,骂道:“静养懂不懂?静养!好坏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袁牧城只冲他笑了笑:“淮川说了算。”   瞧见江时卿还立在马下不动,钟鼎山颇有把握地冲他挥了个手:“淮川,回来。”   可转眼之间,江时卿便牵起袁牧城的手,轻快地跨上了马。   “先生,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说着,江时卿将手自袁牧城腰间穿过,牵着缰绳抖了抖,策马冲进了长夜。   不待钟鼎山反应过来,马匹已载着两人跑出了转角,他拿着靸鞋直指两人的背影叫喊道:“哎!颠轻点儿,你个狗崽子!”   顿了片刻,钟鼎山越想越不甘心,直把手中的鞋往地面上摔。   “俩都是狗崽子!”   马蹄声在静夜中独响,袁牧城接过缰绳,把江时卿的手往自己腰身处按。   “搂住了,”袁牧城说,“我带你追月去。”   月跟着马蹄出逃,映照出一对在夜间彼此抚慰的爱侣,他们在四下无人的街巷中奔逃,一起躲过巡防的禁军,跑遍巷陌河堤,把彼此撰写进阇城的街头巷尾。   衣袂随着因颠簸而晃荡的马尾一同接住长风,再又被吹散开,岿然不动的是他们彼此依偎的身躯。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都是自由的。   袁牧城牵过搂在他腰间的手,靠在唇边亲吻。江时卿贴在他的后背,呼吸是他的,心跳也是他的。   “有件事我还挺后悔的,不知小公子愿意帮我填了这个遗憾吗?”袁牧城问。   江时卿应道:“将军大人话只说一半,像要耍流氓。”   “是啊,我要耍流氓了。”   袁牧城笑出了声,控着马一路跑向了左里巷中。   方才下了马,他便自江时卿身后把人搂起,抵在了墙面。   他靠在那人耳边厮磨着,说道:“那日在这里遇见你,没亲上总觉得亏。”   江时卿后伸着手,揽在袁牧城的腰身处,瘙痒般摸着那层薄薄的中衣,轻声说道:“被人瞧见怎么办,今日若要拿衣裳罩着我,将军可就得光着身子了。”   “我可不害臊,难道小公子怕羞?”袁牧城低笑一声,便顺着那耳廓舔了起来。   “将军大人怎么动不动就爱上嘴呢?”   袁牧城真的太爱缠着他亲吻了,有时就像只饿疯了的野狗,黏得要命,再加上那人本就体热,回回都能把他捂出半身热汗。   袁牧城叼着那耳垂在齿间轻轻磨了磨,才说:“我嘴上没栓链,瞧见你就饿。”   尽管为了不碰着江时卿背上的伤,袁牧城已经尽力在两人上半身之间隔了些空,但他不仅动作极其挑逗,还把江时卿自脸颊到嘴唇的每一寸都尝了个遍,最后惹得两人都浑身浴火,难忍万分。   透着凉意的墙壁还是被江时卿的脸颊贴热了,他喘着热气,被磨得几近松懈,眼尾也红得可怜,身后那人却还紧咬着他不松。   月似无意,晃亮了几只鸟雀。   鸟雀扑腾,飞到墙角时碰巧撞见了几声低吟,瞪圆的双眼无辜地瞅着某个隐蔽角落里挂落的晶莹,又懵懂地扭着脑袋细听那处欢昵的声响,最终在窸窣的衣衫声中瞥了几眼这对有情人,才往别处飞去。   ——   跟着先前留的标记,再加上有专人盯梢,仅仅几日沙蛇就尽数落了网,待清点完人数后,江时卿便跟着袁牧城去了一趟。   两人挨着坐在马车里,相触的地方都被袁牧城煨得滚烫,江时卿挑帘散了点热气,问道:“何啸呢,前日他不是已经回了吗?”   近来天气愈发暖热,江时卿寒冬怕冷,炎夏恼热,没一会儿后颈便渗了几滴热汗。   袁牧城顺手替他刮了汗,说:“路途奔波,让他歇两日。”   江时卿放下帘子,问:“粮草怎么个说法?”   “送出的粮草里掺了假,再经户部和监察院核实一阵,彭延倒卖军粮一事决计是抵赖不得了。”   江时卿点了点头:“彭延在帮冯若平做事,这钱去了何处可要查清,来日好一起算账,但要查,也得暗地里查。”   袁牧城偏着头细看江时卿近两日终于红润了些的脸色,笑道:“若是这么明目张胆地查,也太把冯若平当傻子了,自是要小心一些。”   “还有件事,”江时卿说,“徐玢告病已近半月,不蹊跷吗?”   袁牧城眯起双眼:“你知道什么了?”   “他不在府里,许弋煦近日也不再到他府上了,庄里寻不见他的踪迹,不知他消失这么久是要做什么事。”江时卿说话时不自觉便拧了眉,可他自己未曾发觉,还是袁牧城伸指替他抚开了。   袁牧城揉着他的眉心,说:“我只知他原先去了岙州一趟,按着时间来算,也早该到阇城了,可眼下没了消息,确实古怪。”   江时卿垂眼思索起来,也不顾袁牧城发热的指头在他眉心搓出了多少热意。   “不过冯翰那头是有点动静。”袁牧城说。   “怎么?”江时卿问。   “他以述职为由,遣了一批维明军回阇,昨日到的。”   江时卿又问:“共多少人?”   “不多,五十人。”   江时卿说:“大批军队行动一路难免损耗,又会闹出动静,冯翰想在西境保留兵力,待寅王到后再举兵而反。眼下他只派了五十人入阇,既不构成谋反,又不引人注目,看来他们是想趁此机会把寅王带走了。”   袁牧城不可置否地“嗯”了声,模样瞧着不太高兴。   “怎么了?”江时卿问。   袁牧城佯作委屈,伸手在他腰间抚了抚,说:“一见面和我聊的都是别人的事,怎么不问问我昨夜没回,在外头过得好不好。”   江时卿拍开他的手,道:“没回岂不是更有的快活?”   袁牧城故意凑近去嗅他身上的味道,说:“那你说说,昨日上你榻的又换成哪个了?”   江时卿掰正了他的脸,用气声一字一句地说:“反正不是你。”   “坏死了。”袁牧城揽过他的腰身,直往他颈间拱,两具身躯贴得没有一点空隙。   江时卿就觉得身旁坐了个活生生的火炉,烘得他哪里都热,直推着人说:“热啊骁安。”   袁牧城坏笑着继续往他那旁凑,说道:“自找的。”   马车又行了一炷香的时间,此时正往一处修好却空置的陵墓行去,江时卿掀帘细看了一眼,说道:“这押人的地点选得奇特啊。”   “陆大哥寻的,”袁牧城说,“此处原是先帝借口祭奠无名英烈时修的墓,但地底下是当年暗卫训练的校场,正好也修了牢狱,用来押人最合适不过。”   江时卿问:“赖昌先前便是关在这底下?”   袁牧城说:“虽关在里头,但没人亏待他,吃的喝的一样不少。”   江时卿挑起眉梢去看他,说:“他又不是我的人,将军还怕我问罪?”   袁牧城顺着马车的颠簸直往江时卿那侧压去,在车停的那一瞬,他更是刻意倒过去,把人罩在了怀里。   “看来那晚我求人求的不作数了,不若我今晚再来一遭。”   江时卿踹了踹他的小腿,说:“下车了,别不正经。” 第87章 认主   =====================   火光熠耀,映明了脚下参差的长阶,绕过几个迂回后,阴凉之气扑面而来,视野也随之变得敞亮。   江时卿粗粗地扫了一眼,便能觉出这校场的布局规整,要素齐全。隔开了烈日寒风,这里夏日凉风旷荡,冬季驱寒煦暖,不仅温度舒适,位置又隐蔽,是个用来密训杀手的绝佳藏匿点。   江时卿一路观望,随着袁牧城和周奇思到押着沙蛇的牢狱外转了一圈,才又跟到班房里坐了会儿。   “共一百七十七人?”江时卿转着手中新串好的念珠,问道。   周奇思说道:“不到,自尽者五十七人,如今还余一百二十人。”   沙蛇皆是死士,被捕后难免寻死,因此留住这些人的性命不比逼着他们认罪伏诛容易。   江时卿自是懂这个道理,便也冲人微笑着颔首道:“关押这些亡命之徒还需多费些心思,有劳周都尉了。”   周奇思作揖,回道:“末将职责所在,江公子客气。”   江时卿接着说:“谒门庄已寻见这些黑户的旧识共五十余人,只是人证皆是平民百姓,他们担忧当面对质会招致报复,所以恐怕还得劳烦周都尉将这些沙蛇的画像制出,也好方便指认。”   闻言,周奇思命人递了本册子过去,说:“末将这些天寻了画师,已经照着每个人的样貌画了像,这是新制的册子,姓名与画像都对上了,将军和江公子可要再核实一遍?”   袁牧城接过那册子,借着光翻了翻,说:“如此甚好,周都尉办事靠得住。”   见袁牧城专心地翻着册子,江时卿转身对着周奇思说道:“不知赖昌此刻关押何处,周都尉能否带个路?”   “当然。”周奇思动作也快,说完便微微抬起手,在前领起了路。   江时卿抬脚走出了两步,却被袁牧城捏着颈子轻轻拉了一把。他像只被人衔住死穴的小兽,挣扎不得,只好顺着那力道往后退了几步。   看他那模样,袁牧城轻笑了一声,说:“一会儿我去接你,何啸领回了个人,我带你去见一眼。”   ——   牢门打开时,赖昌正合眼仰躺在榻上,尽管听见了声,他也还是无动于衷,直到久久听不见牢门合上的动静,他才勉强地撑开了只眼睛往那旁瞥去,却只见一名面生男子自行坐在靠墙摆放的矮桌前,将手中的酒搁在了桌面上。   虽未见过江时卿,但赖昌也猜到了些他的身份,便抻开腰,支起条腿,说:“听了你的命令办事,结果过了这么久才见到本尊,真是惭愧啊。”   江时卿也不管他,只浅笑着轻拨手中的念珠,再又斟了杯酒,推向了赖昌那侧。   赖昌瞧着那杯酒,哼笑了一声:“要杀要剐请便,倒也不必搞这种排场,不值。”   江时卿却自顾自倒了杯水,尝着那白水味,说:“赖昌是你来阇城后顶替的姓名,但可惜我只知你姓童,不知该如何尊称比较合适?”   赖昌起了身,把酒杯里的酒水喝尽后,才盘着腿坐下,用那杯身轻轻嗑着桌面,说:“一个姓名而已,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反正早在我倒戈时大渪便不会再要我这个叛徒了,本名本姓又有什么意义。”   江时卿对着那一声声的磕响静静地喝完了水,才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沿着桌面缓缓推了过去。   “这是阿童的遗物,”江时卿说,“尸骸不易存放,只得行了火葬,骨灰则暂时安置在了盒中。没先问过你的意见,冒犯了。”   赖昌揭开外头蒙着的帕子,把包着的半块碎玉握在手心搓揉着,眼底泛了红。他搓了搓鼻头,深吸了几口气后,把那碎玉揣进了怀中。   “也算体面。”赖昌嬉笑着直接从桌面上取了个倒扣着的碗,倒满后仰头一饮而尽。   见他大口吞咽时额角凸起的青筋,江时卿说:“今日这出不是送行酒,赖兄弟不必视死如归。”   赖昌抬眼静视了他片刻,放了空碗,说:“还想让我做什么,说吧。”   手中的念珠转了又转,江时卿看着轮转着的菩提子,说:“只是好奇赖兄弟心中的家国情义,是为何物?”   “家国情义,”赖昌大笑了几声,“一个被自己国家背叛过的人,连情义都没有,心中又哪里还有家国。”   江时卿跟着露了笑,片刻后才说:“我们若想留你一命,还你自由,你会去做什么?”   赖昌敛起笑,缓缓道出两个字:“报仇。”   “谁的仇?”江时卿抬眸与他对视着,眼中也带着些冷酷的笑意。   赖昌没回答这个问题,只长吁了口气,懒懒地背靠着墙面,说:“这地儿舒坦,不经日晒雨淋,也没有打打杀杀,我每日每夜好吃好喝,倒是想通了不少事。”   他伸指蘸着洒出的零星酒水,在桌面上缓缓画出了个“蛇”字。   “沙蛇对大渪而言,本就是砍完人便可弃作废品的刀,我们的亲友也只是他们用来管束凶刀时的把柄罢了。其实在沙蛇被投放至大黎境内时,我们便不可能再活着回到大渪了,就算无人反水,但毕竟我们已深入大黎多年,再回去,恐怕也是要被扣上叛徒的罪名给处决了。”   他望着桌面上的水渍,抬掌一抹,笑道:“人与人之间没了情义,不就讲求个利益吗,正如我这些日子享的清福,可都不是白来的。”   江时卿淡然道:“既然谈到了利益,不若我们再做一笔交易如何?”   赖昌挥了挥两只空袖,说:“我孑然一身,没值钱的东西了。”   “不是还有一条命吗,”江时卿说,“那可是挖遍死人堆都寻不见的珍稀玩意儿。”   赖昌别过头,说:“你要就拿去好了,不用整这些好听的话。”   念珠一颗一颗转着,碰出的轻响好似带着蛊气,正一点点侵入人心。   “不想活下来报仇吗?”江时卿忽然停了手,空气都像凝结了一般。   一句话直中命门,赖昌不经意地抽动了眉头,在这昏暗之地里滋长的恨意竟失了分寸,全数灌冲向颅顶。   他扯了扯嘴角,转脸阴沉沉地看着江时卿,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把这条算得上珍稀玩意儿的命给你,你替我向大渪讨回阿童的命债,如何?”   江时卿笑道:“成交。”   手掌转了两圈,念珠被极快地缠在了虎口处,随即桌面被赖昌的脑袋叩起了一阵闷响,江时卿狠力地按着他,另一手已经亮出了匕首。   发潮的木质味与酒香掺兑着,赖昌合眼嗅着这气味,却迟迟等不见头顶的匕首落下。   “痛快点。”赖昌说。   江时卿展颜一笑,须臾间,锋刃斩落,凉意瞬时沁了心。   绷到极致的弦断开之后,一切都静了,只是偶有发丝轻划眼睫,挠出了点痒。   刀声已落,赖昌恍了神,缓缓睁开眼,却只见那匕首带着绺碎发直卡入桌面,刀口还闪着寒光,仅差毫厘就可破开肌肤,引得鲜血喷溅。   牢里静得可怕,赖昌尚且还顶着那冰凉的桌面,就听江时卿俯身说道:“记着了,现在这条命算我给你的,阿童的命债来日我定会为你讨,但从此刻开始,我只要你的绝对忠诚。”   赖昌咧嘴笑了起来。   江时卿撤了身,将匕首放在帕子间细细擦拭着,脸上不见一点表情。   “今夜亥时六刻会有人来这里接你,”江时卿说,“我们改日再会。”   说完,他将匕首收起,直往门外走去。   “我若不应呢?”赖昌在他身后举着酒坛磕了磕桌板。   江时卿笑了笑,取出一锭银子往后拋去,赖昌伸手接了,夹在指间细观着。   “典身钱。”江时卿说。   赖昌把那银子放在手中掂了掂,举坛冲江时卿敬了一口,才咂摸着那酒味慢悠悠地笑出了声。   “再会啊,”赖昌说,“我的好主子。”   ——   维明军入阇的消息传至寅王府已有两日,冯若平无端消失了这两日之后,再次进了这府门,一来便急匆匆地寻见刘昭弼,说了一通话。   刘昭弼坐在他身侧听着话,却出神地盯着那烛台看了许久。   烛油又盛满了烛台,慢慢地凝固起来,堆得毫无美感,凌乱臃肿。   “弼儿,”冯若平轻轻推了推游神的刘昭弼,“弼儿。”   刘昭弼眼中聚起了点神,转过头应道:“舅父。”   见他神色恹恹,冯若平担忧道:“听明白了吗,明日入阇的维明军便会离阇撤往西境,刑部也会在那时将无人认领的囚犯死尸运往城外乱葬岗,需得委屈你扮做死尸混在里头。刑部那几个人我已经打点好了,另外,我还向徐太尉手底下的学生递了消息,待到维明军出城,守门护卫查验死尸时,将有一批死士出来闹事,到时有人会趁乱先将你送出,维明军自会护送你去往西境,万一……”   “舅父。”刘昭弼又叫了一声。   冯若平问:“哪里听不明白?”   刘昭弼看向他,却是不甘不愿的。   “我们当真要走到这一步吗?”   刘昭弼此话一出,冯若平当场拍案而起:“弼儿!还差一步你的脚就该迈上刑场了你知不知道?这时候再有顾虑,你便是要冯氏全族同你一起陪葬!”   “自卫柠战起,什么事您都特意要晚一步再同我说,”刘昭弼说,“我的顾虑对您而言,真的重要吗。”   对刘昭弼来说,一切从来都没有挽回的余地,因为冯若平总是一言不发地做了这些事,等到酿成了后果,才会转头来告诉他真相。   刘昭弼永远也忘不了,九年前冯若平告诉他卫柠战真相的那一刻,他有多骇然。   那日冯翰领了封赏,他欢喜地上门庆贺,可他敬爱了十余年的舅父却在那一天,当着他的面,口口声声将通敌叛国说成是替他清除佞臣,保全刘氏大权。   为了护住冯氏,他自此无端便被拽入深潭中,又被人拖向了谋反之路,越走越远。   九年前是如此,九年后依旧也是如此。   “舅父,”刘昭弼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这刑场,是您推着我上的。”   “放肆!”冯若平变了脸色,他扶着桌面颤巍巍地指着刘昭弼的额头,恨道,“你以为一个亲王身份能护得了你几时,没有舅父和你表哥,莫说如今,就是这一辈子,你都是个被自己亲兄弟踩在田地里抬不起头的农人!”   “但至少我能活得心安。”   冯若平气得发笑:“好啊,真好啊……你非要到这个关头跟我犟是吗!”   他一把扯过刘昭弼的衣襟,压低了声音,咬着牙道:“到时候做皇帝的人难道会是我冯若平吗?刘昭弼你扪心自问,待功成名就之后,得了天下耀武扬威的人是谁!我一心扶你上位,把自己的人头抵在你脚下让你踩,是为了谁啊?!”   刘昭弼被拎着衣领一语不发,眼中的神采已经磨尽了。   此时,管事自门外匆匆跑来。   “侯爷!”   冯若平松了手,挥开乱了的衣袖,问:“什么事?!”   “外头刚来的消息,说徐太尉下落不明,眼下太尉府已被禁军围了,还有……”   管事不敢抬头看他的眼色,渐渐顿了声,冯若平不耐烦地低喝道:“说完!”   “还有,”管事说,“陛下传旨召您和寅王入宫。” 第88章 英灵   =====================   大殿之上,冯若平伏身行礼,却迟迟没听见刘昭禹的回应,他惶惶不安,一双眼始终警视地面,纹丝不动。   刘昭禹俯视着阶下那具身躯,问道:“寅王不在府上?”   冯若平依旧俯首,应道:“回陛下,微臣去时,寅王确实不在府上,但臣已经遣人去寻了。”   刘昭禹垂眸错开视线,稍抬起手冲周奇思挥了挥。周奇思依照他的授意,行礼退出了殿内。   刘昭禹随即起身,行至阶下,越过冯若平时只道了一句:“走,随朕去个地方。”   车马疾驰,冯若平坐于车内轻晃,偶然抬指揭开布帘时,却见车外景象荒芜。   那车马竟是一路行进了墓园。   风也萧索,途径林立着的错落石墓,于山间凛然呼啸。墓园中央矗立着一面巨碑,碑面斑驳,点点青苔攀附其上,有如一片亘古难抹的泪迹,沾湿的唯有清晖军之名。   生前的辉煌均已入了土,被淹没在泉下的音容笑貌皆被遗忘,清晖军几字镌刻其上,也唯剩青山相伴,伶仃依旧。   刘昭禹伫立碑前,昂首仰望,身前摆放的两盏白烛被点起,清香插在鼎中,几缕青烟不绝如线,于碑前萦绕,风起时烛火晃动,燃灭后的香灰断落,尘归黄土。   “益忠侯。”刘昭禹低声叫道。   冯若平独独沉浸在巨碑的压迫之下,左右都是避不开的阴风,被忽然唤了一声后,他轻微地打了个冷颤,应道:“臣在。”   刘昭禹自常颐手中取过一坛铁衣酒,揭开坛盖,举坛将酒水倒落地面。   酒水混着尘泥溅出,飞洒至靴面和衣摆,落下星星点点如血迹般鲜明的渍。   刘昭禹草草地瞥了一眼溅上锦袍的污渍,神色不动,继续倒着酒水,说道:“九年前西境那场腥风血雨,没有马革裹尸还,也没有青山埋忠骨,清晖军战亡在沙场上,尸身或被烟火烧尽,或被扔入巨坑,就连卫旭王府中的人也未留下一具全尸,尽管靖方侯当年全力保下卫旭王的遗体,但那尸身遭受凌辱,也已是血肉模糊。   “如今世人论及卫柠之战,记得的均是‘卫柠’二字,他们夸赞炎华将军夺回柠州,有万夫之勇,却在茶余饭后把九万清晖军的性命当作笑柄,嘲弄他们征战数年却保不住萦州和柠州。但征战沙场何止是动动刀剑便能了却的事,可远在阇城的平民百姓哪里懂得这些。”   他停了手中动作,摇着头缓缓行了两步,足下沉重。   “这里埋着的仅剩些残骸与衣物,记不了多少沙场上的残酷,世人见这冰冷石墓,嗅不见血腥,听不见哭嚎,或有一日会将这些英灵抛诸脑后,朕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大黎遗忘。”   铁衣酒已洒尽,刘昭禹将那酒坛蓦地砸向地面,碎声绽裂,沸血与苦泪自碎片中淌出,渗入泥下。   冯若平脊背霍然升起一股凉意,整个人僵直地立在了原处。   “如今饶是碎了千坛万坛铁衣酒,也召不回萦柠两州战死的九万冤魂,”刘昭禹威吓道,“但朕,要让他们死得其所!”   ——   冯若平走时,刘昭弼尚被反锁在屋内。   他只身对着墙面和紧闭的门窗,觉得头痛欲裂,只好扶额靠在桌边缓神。   方才合眼停歇了片刻,门外轻响,锁扣被人解开。他睁眼望去,见管事推门而入,急色匆匆道:“王爷,侯爷被陛下带往别处去了,您还是随老奴走吧。”   “去哪里?”   “老奴遵照侯爷的嘱咐去寻了许司业和维明军,可两头都没有消息,再一问,只听说维明军已经被禁军给扣了,眼下留在寅王府也不是法子,老奴自当竭力送您出城。”   刘昭弼犹豫之际,兵甲声自屋外响起,越行越近。寅王府瞬时被禁军占了大片,反抗的护卫均数涌出,却触发了一场拔刀相向的局面。   周奇思身披官服,跨门而入,行礼道:“陛下传旨召见寅王,还望寅王能随末将走一趟。”   管事护在刘昭弼身前,道:“周都尉纵是来传旨的,也应当知道擅闯亲王府邸该当何罪,若是……”   “我和你走。”   刘昭弼绕过怔忪在原地的管事,径直走向周奇思。   “有劳周都尉。”   ——   刘昭禹挥手示意,身侧群人涌入,为首者正是颜有迁,其后押着的那人蓬头垢面,几乎是被人拖到冯若平身侧的。   刘昭禹注视着冯若平僵白的面色,问道:“益忠侯,抬头看看你身侧那人,认得吗?”   那人站立不稳,双腿一软,直跪倒在地面,险些撞了冯若平的衣摆。   冯若平转头瞧了一眼,回道:“恕臣眼拙。”   “认不得也不要紧,朕若点出他的姓名,益忠侯应当就会认得了。”   刘昭禹徐徐走上前,自那人身侧绕过。步子轻响,带着高高在上的威严直踩地面,那人紧闭双眼,甚至不敢用余光瞥一眼。   刘昭禹在他身后停了步,转头冷眼而视,漠然道:“前任柠州知州陶得仁,还是炎华将军的旧识,对吧?”   “陛下恕罪!”陶得仁转向刘昭禹那侧,惶然地以头抢地,磕出了闷响。   刘昭禹置若罔闻,说道:“陶得仁,把你先前交代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再说一遍。”   陶得仁停了动作,警惕地仰头去看冯若平,却隔着发丝与他撞了视线,便又猛地低下头,就伏身在地细颤着一语不发。   刘昭禹瞟了他一眼,转而对颜有迁说道:“侑国公,他说不出口,你替他说。”   “臣……”颜有迁方才上前一步接话,自众人身后忽起一嘹亮之声。   “我来说吧。”   仅这一声,冯若平双瞳震动,岿然不动的身姿跟着动摇了起来。   众人循声望去,纷纷侧身让道,刘昭禹亦是看向了那方,却见刘昭弼自不远处阔步而来,恍惚间竟寻见了几分骄然之姿。   刘昭弼行至碑前,于刘昭禹面前掀袍跪地,叩首道:“罪臣刘昭弼斗胆替卫旭王府、清晖军及两州枉死的百姓诉冤——九年前,冯翰伙同冯若平、徐玢、陶得仁等人私通大渪,意图剿灭清晖军,攫取大黎西境的兵权。”   冯若平咬了咬牙关,苦笑着狠声道:“寅王,你莫要信口雌黄。”   刘昭弼却浑然不管,直起身,道:“当年冯翰先以军粮出事为由引走卫旭王,而后大渪劫走卫旭王府众人,喂以少量昙凝血后再将众人送回柠州,目的就是要让卫旭王府家眷能存活至清晖军赶往柠州之时。”   “寅王!”冯若平攥拳制止,双目已怒得发赤。   正当他要冲上前去拉扯刘昭弼时,周奇思出手阻拦,命禁军押住了人。冯若平面向着刘昭弼跪倒在地,已然接近崩溃的边缘,他自暴自弃般哼笑出了声,眼角堆起了重纹。   刘昭弼没往那旁看一眼,继续说道:“而后,陶得仁向萦州军营求援,称大渪军队已绕过萦州,直达柠州城门外,卫旭王领兵前往柠州支援,却被大渪军队首领饶舜和威胁,声称要以解药作为交换让卫旭王亲自下令打开柠州城门,诱他犯下叛国之罪。卫旭王不允,可当时柠州城内已有陶得仁事先引入的一批大渪敌军,城内城外的大渪军队共十万人,卫旭王领五万清晖军拼死搏杀,陶得仁却以保全清晖军为借口打开城门,最终清晖军以血肉之躯挡死城门,自此,柠州失守。”   猎猎风声卷起,鸟雀哀鸣,林间枝条乱颤,似有英魂归来。   江时卿伫立于人群边缘,听着碑前刘昭弼的一言一语,十指紧握,扣入掌心生出明晰的痛意。   回到阇城之后,他曾偷偷来过此处,可见到的只有萧瑟之景。   那些刀刃相接后铁甲被震碎的画面、身躯被撞出血雾的惨象历历在目,那一句句拼死保卫柠州的誓言声声入耳,可除了江时卿,谁都看不到,谁都听不到。九万将士和两州百姓的性命,对他人而言,好像就和一串普通的数字般无异。   为国而战的清晖军在卫柠之战后好似从大黎百姓的脑海中淡去了。就因为他们打了败仗,他们没守住萦柠两州,此前护卫西境时被赋予的荣光也就跟着尽数一笔勾销了。   他们战亡在阴谋之下,魂断沙场,死无全尸,却还要看着残害大黎的叛徒被奉为圭臬,受人爱戴。   清晖军三个大字在石碑上遭受风吹雨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随着石缝断出裂痕,也没有人会想着过来看他们一眼。   “萦州,”刘昭禹本还望着刘昭弼,却痛惜地撇开了眼,“还有萦州没说。”   刘昭弼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接着说道:“卫旭王府世子及二公子尚在萦州等待消息时,冯翰以送军粮的便利,将潜入粮草队的大渪敌军带入萦州,敌军里应外合,趁夜间突袭,萦州城门大开,八万大渪敌军攻入萦州,斩下卫旭王府世子及二公子的头颅悬挂城门之上,自此,萦州失守,清晖军尽数战亡。”   声落,天光好似破晓而出,就在这片九万英灵的长眠之地。   刘昭弼再次伏身叩首,恸然道:“以上,就是九年前卫柠之战时,罪臣冯若平、冯翰、徐玢以及陶得仁等人的罪行。” 第89章 明言   =====================   “这么容易,”冯若平谑笑着,骤然冷了脸色,“哪有这么容易?”   他费力挣扎着要站起身,却又被身旁的禁军押了下去,双膝“砰”地一声直撞地面,他全然不顾及这点痛意,直对刘昭弼说道:“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可随意给人扣上通敌叛国之罪,可笑!”   刘昭弼保持着叩首的动作,额头紧贴地面不动,十指夹满的都是尘泥,干净不得了。   冯若平久望着他,心中说不上是愤慨还是失望,最终那视线还是慢慢挪向另一侧的陶得仁。   他轻蔑地笑了一声:“陶得仁是谁,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一个守不住柠州城门的废官罢了,当年先帝落罪之时,陶得仁早已销声匿迹,我们冯氏有人替他说过一句话吗,更何况他假死后颠簸逃亡历时九年,如今突然出现在此,如何断定他不是居心叵测,口中说的话又有几分能令人信服?   “再说大渪军队攻入大黎西境时,共十八万大军,对付区区九万清晖军又何必花费这么多气力,寅王听风就是风,听雨便是雨,轻信了贼人的妄言便要这般残害冯氏!诸位自问,这些年来,炎华将军没有护卫西境安宁?大黎没有享过维明军戍守西境时带来的一点恩惠吗!”   “不是十八万大军,”刘昭弼说,“只有十万。”   这一声方才传入耳中,冯若平顿时觉得好像被人重击了后脑,泛起一阵眩晕,他闻声转头看向刘昭弼,目光如生出了锯齿,死咬着那具身躯不放。   刘昭弼抬起头,面色沉如死灰,他直直凝望着眼前的高碑,视线不带一丝动摇。   “攻下柠州后,敌军只留了两万人在柠州,剩余八万大军尽数赶往萦州,萦柠两州消息被断,大渪军队伪作清晖军,手中又有冯翰原先提供的地势图,可以沿路蓄养精力,而冯翰所押送的军粮半数以上均被动了手脚,萦州的清晖军实力大减,待敌军到达萦州时,便可展开屠杀。”   “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大渪军队当时怎敢只留两万人守在更靠近大黎腹地的柠州,”颜有迁冷笑一声,“益忠侯若还是不服,老臣尚有证据。”   说着,他上前一步,缓缓行至冯若平身侧,说:“老臣原先还想不通,陶得仁既然落得如此下场,当年为何应许冯翰通敌,后来经查,十年前陶得仁父母妻儿不知去向,也正是那时,冯翰与陶得仁便有了来往。”   颜有迁抬手一挥,一块腰牌被人呈至常颐面前,常颐接了,双手捧着腰牌呈递到刘昭禹身侧。   刘昭禹侧目而视,见身侧那双手掌微颤,他伸指拣起腰牌,余光却在那人掌心中寻到些细碎的汗光。   他似有顾虑地借着看腰牌的功夫,多往常颐的眉目处看了几眼,便又听颜有迁继续说道:“这是陶得仁从冯翰那处收来的信物,冯翰当年曾上报吏部,称丢失一枚腰牌,老臣也向吏部求证过,确有此事,想必这个便是他当年丢的那块了。那时冯翰以陶得仁家眷的性命作为威胁,陶得仁便讨了块腰牌作保,才答应伙同他出卖柠州。事成之后,陶得仁畏罪潜逃,躲开了不少冯翰的追杀,这些年他为寻家人,手中尚且留有这个把柄。”   冯若平抬眼冷声道:“偷去的腰牌,也能当作信物?”   颜有迁轻笑一声,并未给予理会,转而面朝着陶得仁说道:“至于陶得仁如今为何突然出现在此,是因为老臣将陶得仁带回阇城时,允诺了要替他寻见家人,只可惜……”   他摇头啧了几声。   陶得仁猛然抓住了颜有迁的靴子:“什么意思?!”   他不安地攀着那靴面,把颜有迁的衣摆紧攥手中,抬眼却撞见颜有迁眼神中流露出的同情,霎时间便同堕入深渊般绝望。   他垦求道:“侑国公,你把话说清楚!”   颜有迁低头扯开那衣摆,往后退了两步,说道:“只可惜你被冯翰欺瞒了这么些年,不知自己苦寻多年的亲人,早已埋骨泉下了。”   陶得仁双眼木僵,他无力地舔了舔被人打出血的后槽牙,尝着口中还未散去的铁锈味呆滞了片刻,自嘲地笑出了声。   刹那间,双脚的铁链拖着地面发出铮响,他跪坐在地却是疯了一般地冲向冯若平,污秽的双手直掐向那人的脖颈。   亲卫冲出,围护在刘昭禹身前,又有禁军上前将陶得仁从冯若平身前拉扯开。陶得仁极力反抗,最终头部被摁向地面,沾了半脑袋的泥灰。   他喘着粗气,喊道:“冯若平!我应许你们背上杀头之罪,叛卖我柠州的子民,替你们遭骂多年,活成了这副鬼样子,你们便是如此待我的!!”   颜有迁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何止啊,他们早在卫旭王府迁至萦州前便已经死了,不若卫旭王府众人在中了昙凝血后是如何存活至清晖军赶至柠州之时的,你以为大渪人人都料事如神,十拿九稳吗?大渪之所以能保证昙凝血的用量,就是因为事先用他们几个试过了。”   陶得仁瞪大了赤红的双眼,头抵地面,骇然又悲愤地紧咬着牙关。   冯若平视而不见,转头对颜有迁说道:“侑国公是亲眼所见还是有什么证据?陶得仁苦寻了九年都找不见的人,你如何能够轻易寻见?”   颜有迁说:“老臣为寻真相,亲自托谒门庄办的事,益忠侯不会不知道谒门庄吧?”   “谒门庄,”冯若平说,“侑国公莫不是在说笑,一群在江湖中兴风作浪的杂鱼烂虾,把杀人放火当作生计,他们这种人说的话也能作数?”   “为何不能作数。”   江时卿侧身避过旁人,直迎上前。   众人被引去了注意,视线跟随他的身影一路自身后望至前列。   江时卿今日着了一身素服,站定后便直身挺立着,清容不见波澜,却于人群中素白得醒目。   他缓缓开口道:“谒门庄杀的是朝廷处理不了的山贼恶徒,烧的是贪官受贿后为了洗白赃款所建的金库,平日里接那些关乎私人仇怨的买卖时,也讲求善幼弱者一概不动的原则,许是这两年真正兴风作浪的杂鱼烂虾多了,谒门庄被有心之人随口污蔑,竟让外人生了这么多误会。虽说谒门庄为了维持庄内弟兄生计,确实多的是见钱眼开的人,但不是所有钱我们都看得起的。”   冯若平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问:“你又是哪个?”   江时卿神色不变,回道:“诸位口中的谒门庄庄主,江时卿。”   身后众臣震惊得面面相觑,却也未敢多言一语,只好继续观望。   冯若平望见了那点骚动,却嗤之以鼻道:“庄主又如何?瞧你这容貌顶多也就和寅王差不多的年岁,这些话说出口你自己信吗?”   “信,”江时卿微眯双眸,与他对视着,不紧不慢道,“亲眼所见,为何不信。”   颜有迁脸颊抽动,惊异地看向身侧的江时卿,眉头已紧紧蹙起。   江时卿在众臣不解的目光中,迈步行至刘昭禹面前,决然地跪地行了一礼。   他抬首面朝碑石,耳边是震响天地的高喊,一声接着一声,从遥远天际传来——   “我等愿以清晖军之名誓死守卫柠州,宁伏尸百万,不辱大黎河山——”   风在动,吹起的还有烈日下挥动的军旗,闪耀的烛火里似有万千英魂在熊熊燃烧,他们的血肉之躯至死仍在人间地狱坚守城门。   吕晟被钉死的身躯在清晖军血染的土地上屈腿跪着,他执着地在临死前转身面向柠州城门,因为他要跪的是柠州百姓,是奋战的清晖军,是大黎。   他们从来都不是败将。   江时卿眼中眸光闪动,自那碑石上望见的尽是永生不灭的忠魂。   风仍在动,震撼了赤血之心,他遥望着某处,铿然道:“草民吕羡风今日在九万清晖军墓前,以性命为誓,佐证寅王所言句句属实,拜请陛下向冯氏为首的叛臣贼子讨罪!”   随着一声叩响,四周惊起一片哗然,众臣交头接耳,双目均是难掩的诧异。   刘昭禹垂眼看着素服而祭的那人,指尖轻动,似要伸手却又克制住了。   冯若平倾听耳边那阵阵低语般的议论,高声道:“众人皆知当年卫旭王的三公子得了失心疯,直至远赴萦州都无人见过他的真实面貌,再说,卫柠之战中九万清晖军尚且尽亡,你如何能够存活?你张口便要讨罪,又有何证据证明自己的身份!”   江时卿直身回道:“吕某得长公主和恩人的拼死相救方才侥幸逃脱,并无信物,唯有身上所中昙凝血为证,不过,或许陶得仁能认出我。”   “!”   听闻昙凝血,议声又起,犹如虫蚁啃食双耳般密密麻麻,刘昭禹低喝了一声陶得仁的姓名,止了话声。   “陶得仁。”   禁军得令,将人押了过来。陶得仁抬眼细看着那张面容,如同寻见希望却又不敢相信般僵硬地笑了笑,他磕着双膝,往前挪了几步,嘴角跟着抽搐了好几下。   他促声说道:“吕羡风,你活着,你还活着!所以身中昙凝血也可以活下来的,对不对?你亲眼见到了什么,侑国公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江时卿错开了视线,不喜直视他。   “九年前,我随卫旭王府迁往萦州,在抵达柠州前遭大渪人堵劫,被关押时,我无意间听见守门的大渪人说起他们试毒之事,但那时陶家夫人尚且留有性命,一日后才毒发身亡,而大渪人埋尸那日,恰恰是我被送往柠州之时,我在上车前无意撞见大渪人抬尸,亲眼见到尸身的右手掌根处落有一红痣。”   “……昙凝血,红痣,”陶得仁啐出一口血沫,咯咯地笑了几声,便开始抽着气狂笑,“冯若平,你儿子冯翰手里沾了多少人血,夜里不怕遭万鬼反噬吗?!你们卖国求荣,我落得家破人亡,哈哈哈……你们这群狗娘养的,老子死不瞑目也要诅咒你们给我陪葬——”   陶得仁在极度的崩溃中失了智,极力抗争开押住他的禁军,狂怒着撞向亲卫。他也不顾手臂和腹部被划出的刀伤,徒手就夺过一柄利刀,发疯般乱砍。   那旁众臣惶然退后,亲卫直护着刘昭禹往旁退去,禁军也带着冯若平躲过刀锋,江时卿却跪地不闪不避。   眼看那刀面直砍入地,又劈向刘昭弼,刘昭禹慌忙大喊,所幸周奇思及时冲出,抬刀挡下那击,扑向刘昭弼带人滚至一旁。   刀落了空,旋即直冲向最近的江时卿,刘昭禹双瞳震颤,将要推开亲卫上前阻拦时,一抹寒光直抵开刀身,随即而出的那人抬脚狠踹向陶得仁的胸口,转身一把拉起了江时卿,将人护在怀中往旁旋了几圈。 第90章 赎罪   =====================   两柄利刀一同落了地,铿铮声中,陆天睿亲领一队禁军而来,将群人重重围堵起,兵甲转眼遍布坟冢,气氛顿然凝滞。   陶得仁自口中咯出浓血,露齿癫笑不止,却被人一掌击晕,拖了下去。   袁牧城无心顾及那旁,只专注地摸着怀中的江时卿,却从他手中探见一根不知何时被夹在指间的银针。   “怕我不来?”袁牧城小声说道。   江时卿似有心事,一语不发,袁牧城听不见应答,便低眸去寻那人的双眼,从中看到些宽慰后,才安心将那手指暗戳戳地收在掌心抚了又抚。   陆天睿上前行礼道:“微臣护驾来迟。”   方才那阵余悸已过,刘昭禹脸色渐冷,眉眼夹怒,颇有平日难见的威仪,他抬手止声,问道:“事办得如何?”   陆天睿说:“回陛下,一百二十名沙蛇已尽数移交至刑狱司,现由兵部亲卫军协助看守,六部中的冯氏余党也已交由审正司和监察院一同审理。”   刘昭禹挥手撤开面前的亲卫,命人松了冯若平后,便徐徐然地朝那旁走去。   “益忠侯,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冯若平神色微变,转着手腕朝前行了两步,说道:“陛下要臣说什么?”   就因这两步,周遭利箭断然支起,带着万箭齐发之势,全数直指向冯若平一人。   阴云翳日,轻风裹挟着凉意落在锋利的箭头上,见此情此景,众臣便同紧绷的弓弦一样,屏息着不敢动弹。   冯若平顿足不前,刘昭禹审视了他片刻,带着声声逼人的气势,道:“除了九年前的卫柠战一案,益忠侯还私放大渪内线沙蛇入阇,勾结太尉徐玢、刑部尚书崔承、户部尚书彭延等人先后犯下刺杀案、寅王坠马案、礼陈寺案、黄册库纵火案,更是伙同户部尚书、庾司大使等人克扣、倒卖军粮,利用多年来在大黎肆奸植党所培养的势力,自阇城和生州间打出一条通路运送银钱,用以私养军队。朕没说错吧?”   肃穆中,冯若平倏然笑了几声,开口时已然无谓争辩:“刘昭禹,我小看你了,这些年你看似被冯氏和颜氏左右,实则在利用我们两方的相互争斗寻求制衡,自己丝毫不费气力便可坐拥清平世道,但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他抬臂在原地踱着步,缓缓转了两圈,他阖眸静享着脑中构想的胜利,张臂迎接自己的天下,自命不凡。   “你不是要制衡吗,这些年颜氏培养了多少势力,我冯若平就有多少势力,甚至更多!你以为太后姓颜,江山便能保在自己手中吗,我冯氏的势力被挖去后,你的大黎,你的阇城就只剩下了半具空壳。   “入阇的维明军若不能按时回到生州营,炎华将军必定起兵,没有寅王又如何,仗照样打,权,我们也照样夺,不过就是这大黎往后要不要改姓的事。”   他喜笑着抬臂欢呼:“风摧雨折——你刘昭禹的江山要被翻覆了!”   冯若平沉浸在自设的喜悦中半晌,转眼却见刘昭禹负手而立,神色不惊,心中立起的倨傲被当头挨了一记。   正有所犹疑时,他便听刘昭禹淡淡地说了一声:“那倘若在维明军返回生州营之前,西境存储的军粮被烧毁了大半呢?”   烧毁了大半,便意味着西境军需难补,冯翰必须暂缓起兵动作,如此一来,大黎便可留有足够的时间从阇城出兵或寻靖平王出派暄和军作战。   听闻此言,江时卿抬目直视着刘昭禹的背影,心觉一阵愕然。   刘昭禹所设的这个坦白局,他和袁牧城是在昨日才接到的消息,虽然原先颜有迁也寻到谒门庄问过陶得仁家人一事,江时卿推算卫柠战一案近日便能有了结果,却也还是觉得突然。本以为今日过后袁牧城便要匆匆前往西境出战,不曾想刘昭禹早就做好了准备。   冯若平亦是在意料之外,只好扯着嘴角僵笑道:“刘昭禹,你好狠毒啊。”   刘昭禹浅笑着,说:“维明军既已生出异心,就不能算作大黎的子民,无需朕多虑。”   一声闷响震耳,忽闻身后有人双膝落地,刘昭禹侧首,却见刘昭弼跽跪着,双目低垂。   “陛下,维明军远在生州营,消息闭塞,只以军令为大,军中主力均是冯翰一手培养起的,自都督府和兵部调往生州营的维明军将近八成都是前任都督府大将军带起来的人,难免听信谗言,才会遵从冯翰的命令做事。   “冯翰与大渪私通数年,戕害萦柠两州百姓性命,却对维明军谎称大获全胜之后,新帝将与大渪协商,重新划定边界,共同开创和平盛世。维明军受其蒙骗,错以为自己能为大黎换来往后的安宁,不知冯翰为满足自己的野心会让大黎遍野烧起多少战火,罪臣在此先替维明军谢罪,还望陛下往后能对自愿归降的维明军网开一面。”   前任都督府大将军是刘昭烨的人,所以从他手下被调入维明军的人,心中多少都会因坠江一事对刘昭禹积了怨愤,再经冯翰煽动,那怨便可转为对他的恨。   刘昭禹听得明白,其余人也能想出个所以然。   额心已被撞出了瘀色,刘昭弼却仍在不停地叩首,直至刘昭禹脚尖轻挪,换了个方向。   刘昭禹方想出声应许,只听冯若平在那旁抬声道:“刘昭弼,你跪谁啊,你难道不应该跪我这个舅父吗?”   刘昭弼沉默地垂头不语,十指深深扣入了土壤。   冯若平盯着地面那人,眼中怨恨,渗出了一层淡红色。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说道:“昔日你在后宫被人抛在那犄角旮旯里时,是他刘昭禹把你带到人前来的吗?这些年你这个寅王当得没皮没脸,又淌泥水又耕农田,过的是亲王的日子吗?你摔脱了肩膀,又是谁日夜守在你府上,把你当亲儿子照顾?刘昭禹有为你讨到点什么没有,他一个当今天子,看到你受伤了连屁都不放一个,指不定心里头有多乐呢!你刘昭弼之所以有人跪拜,有人尊称,不是因为刘昭禹,而是因为我,因为冯氏!你大可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但你别忘了是谁把你捧上来的!”   恨意翻涌不止,高声和嘶吼都难以宣泄这种悲愤,冯若平此刻已怒得咬牙切齿,声音颤抖,他忿忿地挥着衣袍,喊道:“我只遗憾自家阿妹生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就因为你今日的一时冲动,冯氏全族的性命、维明军的性命都成了刀俎下的鱼肉!你赔得起吗?!”   刘昭弼不再低头,而是徐徐直起了身。指间夹带的污泥随着动作落到了膝头,此时在他身上寻不见一点亲王的尊严。   刘昭弼抬起漠然无神的双眼,正视着那边几近癫狂的冯若平,说道:“舅父,我有错,错在没能及时拉住您,错在不该纵容冯氏以至于酿成了今天的局面。我知道,自己亏欠着您的恩情,也赔不起这么多人的性命,但今日不是我的一时冲动,是我此生最后一次随心而活。   我自幼丧母,在后宫中无依无靠,父皇看不见我,皇兄们不屑理会我,可我一直谨记着先生教过的上善若水,坚信只要此心澄净,就算做不成顶天立地的大事,最终也能无争无尤,不枉此生。哪知万事由不得我,您需要我的姓氏,更需要我的血统,所以把我奉若至宝,我念着您的好,不管是何要求,也都一一应了。可事到如今,我还是大黎的亲王刘昭弼,我不能为了你们臆想的那个天下,眼睁睁看着祸起萧墙,哀鸿遍野,我担不起这些人命,不配做那个万人之上的尊王。”   他缓缓闭起眼,再睁开时眸中尽显疲态。   “舅父,我真的累了。”   耷在身侧的双手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指缝中夹的泥泞仿佛化作淋漓鲜血,深入掌纹,再自指缝中滑落,濡湿指尖。   这双手,再也洗不清了。   刘昭弼撑着双膝缓缓起身,余光却落在方才被陶得仁扔在地面的利刀上,他吞咽了一口,趁时飞快地捡起刀直退到巨碑前。   这一举动突然,群臣骇得蠢动,冯若平则呆愣在了原地,刘昭禹亦是惊了心,妄想直冲上前,却立马被亲卫护在了身后。   刀刃直抵脖颈,已往那肌肤里压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刘昭弼直立在碑前,眼眸已静若深海,再寻不见一点生机。   他望着众人,朗声道:“我刘昭弼自认此生只举过这一次兵刃,双手却不知沾了多少人血,如今唯有一死,方能抵罪,只盼来世……”   刘昭弼顿住了声,他看见青空中的浮云已散,日光自那处倾泄而出,带着神圣感降临世间,可是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曾留恋,也没有可回味的喜悦。   竟是一点都没有。   他释然地笑了一声,手中起了势。   “还是不求来世了。”   手肘忽转,刀锋割开咽喉的瞬间便已被飞血侵染。   江时卿顿滞地望向那处,却忽被袁牧城伸手盖住了眼眸。   血自破开的颈部喷射而出,高溅至清晖军的石刻之上,亦是染红了白烛,浇灭了火光。   刘昭弼仰倒在地,眯起眼睛远望着倾下的日光,眼前渐渐蓄起了一片晶莹,他沐浴在这片圣洁的红色中,好似被冲刷去了此生的阴霾和罪恶。   刘昭禹赤红了眼,他怒斥着亲卫,推开众人冲到了刘昭弼的身侧,将不断自那人喉间涌出的热血用手掌堵住。   可是根本就没用,鲜血盛满了掌心却还在外涌。刘昭禹双唇惨白,他说不出声,像个慌忙无措的孩子,只会用手堵着伤口,却什么也堵不住。   弥留之际,刘昭弼双眼涣散,努力地从破损的嗓中挤出了两个字。   “五……哥……”   话声落下,瞳孔渐渐散开了。   刘昭禹望着那双眼,怔然无神,沉默良久。   他伸手盖下了那人死后未合的眼帘,木然地应了一声:“哥在。”   迟来的回应带着颤音,刘昭禹后知后觉般幡然醒悟,才知手中抱着的是一具正在发凉的尸体。   泪水猛然灌出,刘昭禹哽咽难言,抵着刘昭弼的头顶无声恸哭,口中含混地呢喃着同一句话。   “哥在。” 第91章 不速   =====================   山岗有长风,似悲啸不止,伴着冯若平苍哑的一声低吼,吹开了染腥的血味。   江时卿的眼眸依旧被遮盖着,他此刻所能感知到的只有躁动不安的嘈杂声和漫开的血腥。   但那是刘昭弼的血。   江时卿念着这个名字,一时有些恍然。因为无论他是替卫旭王府和清晖军鸣冤的吕羡风,还是看着兄弟阋墙的九皇子,不可否认的是,今日在他面前死去的是刘昭弼,也是他从没相认过的八哥。   他本以为只要除了血缘外没有产生其他羁绊,自己就能置身事外,却还是在刘昭弼挥刀割喉的那一刻,心中起了波澜。   他在想,他们本该是兄弟的。   江时卿觉出一阵失落,转身便将前额抵在了袁牧城的肩头,就这样静静地靠着他。   他太累了,就想靠一会儿。   袁牧城是他的墙,亦是这漫山遍野中唯一有温度的地方。   他将自己引以为耻的心软和懦弱全都倾尽在袁牧城的眼底,只盼他不要鄙弃,也不要推拒。   沉默中,一双大手覆住了后脑,江时卿被袁牧城引着凑近了脑袋,索性便依着他给的纵容,将下巴搭在了他的肩头,在万众瞩目中坦然地与他相拥。   他认栽般地倒在袁牧城身上,从此便安送走了吕羡风,只做江时卿。   他们会光明磊落,哪怕他命不久矣。   “骁安,你要抱紧我。”江时卿抵着他的肩膀,挨得很近。   袁牧城心头一跳,将双手搂得更紧。   他知道江时卿在说什么,而且他比任何人都更害怕江时卿会坠入地狱去。   他用脸颊去感受江时卿的温度,又将手指附在那人的颈脉处,数着搏动,用自己的感官记下他存活的证据,方才短暂地安心了一会儿。   “抱紧了,”袁牧城说,“大不了我们一起掉下去。”   ——   半日已过,山岗间的人几乎退尽。尸体被搬离,地面的血迹也已被人冲洗至淡红,仅剩刘昭禹不声不响地坐在碑前,静如死水。   袁牧城盯着他看了片刻,举步走进,但这一回,他没有顾及任何君臣礼数,甚至连佩刀都未卸,便直走到刘昭禹身侧坐了下来。   刘昭禹迟钝地眨了下发涩的双眼,哑声道:“骁安,你说后世之人会如何记他?”   刘昭弼,大黎唯剩的一个刘姓亲王,于昶宁五年叛败,不及夏至,自戕而亡。   就这么想着,刘昭禹谑笑了一声,低头摸着两手干得发黏发硬的血污,哽咽道:“可阿弼他……”   “阿弼他不该是一个叛王。”他咬着轻颤的下唇,双手搓得用力。   袁牧城将手中攥着的一块湿帕子递了过去,刘昭禹接了,沉默地擦着双手,从掌心到指缝,僵硬地擦了一遍又一遍。   最终帕子被揉成一团攥在两手间,刘昭禹捏着手中的湿凉,忽然问了一句:“你怪我吗?”   袁牧城只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刘昭禹苦笑着,说:“怎的连句敷衍的假话都不愿说。”   袁牧城转头看着他,语气略带随性:“你想听什么?”   刘昭禹许久未见袁牧城在他面前放下拘束,恍然间好像有种失而复得的错觉,怔望了他片刻。   “除了那日装病,我没骗过你。”刘昭禹说。   袁牧城没说话,只是冲他点了点头。   “你信我?”刘昭禹说。   袁牧城回望着他,突然伸手在他呆愣的双眼之前打了个响指,转开话头:“往后要警惕权臣包揽朝堂的局面,闲人也别做了,忙点挺好。”   刘昭禹低头望着地面上的淡红色,抬脚用靴底摩擦了好几遍,可那颜色怎么也抹不干净了。   就好像刘昭弼在他面前死了一遍又一遍。   他深吸一口气,才开口道:“骁安,我不会是一个好皇帝,如今所做的一切也都只是为了弥补九年前的亏欠。至少我在位的时候,西境要保下来。”   他抬手想拍袁牧城的肩,却因没擦净的血渍消了这个念头,转而将手拍至自己的大腿上。   “你是我刘昭禹一辈子的兄弟,如今我想保护的人所剩不多了,你是其中一个,所以袁牧城,你要活着从沙场上回来,到时我亲自认作先食言的那只狗,叫唤给你听。”   十一年前两人互许的承诺仿佛在耳边回响,袁牧城抬首望向天空,双眼被亮得恍惚,不由得闭了眼,却听刘昭禹出了声,但那嗓音低得喑哑,似带颤声。   “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了。”   刘昭禹低头紧揪衣袍,满身都是散不去的血味,那气味渗进了呼吸,只要他一喘息,眼前都会再现一遍刘昭弼自戕的模样,他仿佛被下了个诅咒,要日夜困死在保护不了兄弟的阴影中,这辈子都逃不开了。   正当他垂首独悲时,一包带着余热的油纸放在了身侧。   “趁热吃吧。”袁牧城说。   刘昭禹颤巍巍地打开那油纸,见里头好好地装着几枚百合酥,酥瓣油亮地绽着,馅心外散着香甜,冲淡了不少腥味。   他望着手中的百合酥,低头不顾体面地张嘴咬着,双眼热得模糊。   袁牧城陪他又坐了一会儿,方才起身往外走,才行了几步,便听身后一声叫唤。   “骁安!”   袁牧城回首望去,见刘昭禹含着满嘴的百合酥,不知是咀嚼所致还是因为别的,双眼又起了红。   他冲着那旁笑了笑,转身挥着手阔步离开了。   “在我大捷回来前,好好当你的皇帝。”   刘昭禹听着声,竟捧着手中的油纸低头抽噎了起来,久久止不住声。   ——   坟冢堆遍了山岗,江时卿慢行在其中,于每一个坟冢前跪拜叩首。   行了不知多少个礼后,他再次跪地叩拜,可额头方才沾地,便有一男声自不远处传来。   “恭喜哥哥,大仇得报。”许弋煦一身齐整,款款行来,面带笑意。   江时卿缓缓起身,没有转头看他一眼。   “热闹已经散了,许司业来晚了。”   许弋煦走近,道:“不晚,我本就是想见哥哥一眼才来的,方才那热闹,我没心思凑。”   江时卿冷语道:“见到了,可以走了。”   许弋煦寻着江时卿的目光,一步不落地紧追着他的双眼,笑道:“话还没说呢,哥哥当真无情了。如今哥哥大仇得报,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要讨些奖赏不是。”   江时卿说:“有颜有迁作保,许司业加官进爵也是必然,不必来我这儿自讨没趣。”   许弋煦偏头往他眼前凑了凑,说:“哥哥就不想听听,我做了些什么吗?”   “想啊,”江时卿本还肃然的脸色忽然有了变化,他悠悠地理着衣摆,扑了扑掌心沾的泥,抬眼问了一句,“徐玢在哪儿?”   许弋煦敛了笑,但很快那双眼眸便又重新弯了起来。   “哥哥怎么专挑我不想说的事来问呢,但我可以告诉你,很快你就能见到他了。”   他仔细地摸索着江时卿的神情,往那眼眸中深探,却不知此刻自己的眼里已露出了怎样的贪婪。   他咽了咽,说:“不过我想知道,哥哥是有恩必报的那种人吗?”   江时卿漠然应道:“有话挑明了说。”   对于他的冷漠,许弋煦虽觉得不甘,却也没想过要退让,便当作无事发生般,问道:“徐玢原先去岙州做了什么事,哥哥知道吗?”   听他有话不肯直说,江时卿不予理会,转头要走,许弋煦上手便攥住了他的手腕,把人拦了下来。   可指腹方才在那腕骨上打了个圈,江时卿猛然转腕,反扣住了他的腕部直往他身后押去。   江时卿的力道不带一丝留情,许弋煦尝见了痛意,却连句哼声都不发,只是眼中渐起了些阴郁。   “才碰你一下,不至于吧。”许弋煦说。   江时卿松了手,顺道把人推远了些。   许弋煦再度转身时,却对上了江时卿冰冷的双眸,被那其中所显露出的拒人千里给瞬时扎了一刀。   那种疼比眼下的手腕疼了百倍。   “哥哥以往可没这么看过我。”许弋煦再次走近,眼中也多了些不带掩饰的愠怒。   江时卿望着那人,露了个敷衍的笑:“生气?”   许弋煦见到那笑,心中大起大落,舌尖没忍住在后牙间轻轻滑了一遭。   “是有点儿,”他凑近了,轻声道,“但现在不气了。”   江时卿稍转过头,靠近他耳边,说了个字:“滚。”   许弋煦咬紧了牙关,气笑着低下头。   江时卿后退一步,错过他的肩头正往外走时,却听他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他去见了姜瑜。”   闻声,江时卿停了步,目光直落在前方半晌不动。   许弋煦站在原地,不紧不慢地说:“你想知道姜瑜在哪儿吗?我可以替你寻到他。”   见江时卿立于原地不动,许弋煦踱至他面前,笑盈盈道:“有兴趣了?”   江时卿抬眼与他对视,仍旧没说一个字,但那双眼里没有抗拒,亦没有冷漠,反倒真有了些落于下风的无奈,许弋煦咂摸着其中可任他支配的情绪,心中欣喜疯长。   “当然,人不是白寻的,”许弋煦说,“但条件不难。”   目光在那人唇部游走了半晌,惹得他唇干舌燥,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方才带着欲求说道:“哥哥知道的,我最想要什么,你给我就好。”   指尖相磨,搓出了欲火,许弋煦稳操胜券地等着他的回应,将这种拿捏江时卿的痛快来回品了好几遍。   方想再凑近一步寻个亲密,一柄利刀蹭过衣摆直插地面,他低头一看,见那刀身仍震动不止,穿入土中的力道绝非常人所有。   再一转身,只见袁牧城摸着刀鞘走来,一身桀骜混着杀意。   “想活命就趁早滚蛋。”   --------------------   抱歉,又来晚了 第92章 顾虑   =====================   袁牧城旁若无人般越过了许弋煦,径直走到江时卿面前。他拔刀抖落了上方的泥后,不拘小节地将那刀身夹在左臂间抹净了,才把刀收进了鞘中。   “回家了。”他向江时卿伸出手,脸上浮着点笑。   江时卿够向他的手心,先前所设的防备均数被融开了。可冰棱化作春水后,独独往一处流去,丝毫不愿途径贫瘠之地。   许弋煦忍着干渴,眼看那两只相牵的手越握越紧,嘲讽地笑了一声:“袁牧城,把你发狠的劲儿先收着,莫要去了西境一回,最后却是被人抬着回来的。”   袁牧城不以为意,只是用拇指抹去了江时卿额心还残留的一点泥渍,笑道:“许司业这么好强,我怎么也得死在你后头才爽快,不是吗?”   手指自掌心攀向手腕,袁牧城稍稍用力把江时卿拉近了些,便护在怀里带走了。   心中的瘙痒积得多了,便压出了疼,许弋煦再没心思虚情假意,转头便寒声道:“我没本事杀你,你又有什么本事能杀我?”   袁牧城哼笑一声:“不杀你纯粹是因为律令,但你别忘了自己原先是谁的人,徐玢落了罪,你就算临阵倒戈立了次功,往后颜有迁敢放心用你吗?”   他低头解瘾似的揉着江时卿的耳垂,又对着许弋煦轻慢地说了一句:“没本事的人,一直都只有你一个。”   许弋煦却笑了:“你怎么就不想想,如果我本就是颜有迁的人呢?”   “袁牧城,等着吧,有的是你无能为力的事。”   袁牧城手中动作稍滞,心里也多了几分烦躁,他无意再和许弋煦搭腔,也不做停留,揽着江时卿便走远了。   许弋煦一人站在林间的阴翳中,无趣地直视着前方,眼神愈发冷厉。   ——   回到江宅后,趁着钟鼎山脉诊的空档,袁牧城独自凭靠在廊柱旁,摸着颈间的狼牙出神。   顾南行自他身后走来,用指节将那廊柱叩出了声响。   袁牧城稍转过头,两个酒坛撞入眼前,顾南行随即路过他身侧,转身倒行着冲他挑了个眉,伸手指了指屋顶。   袁牧城意会,慵懒地直起身跟了过去。   开了坛的酒水直往口中倒,溢出嘴角后便顺着下颌淌至衣襟,沾湿的衣衫紧贴着肌肤,黏得发重。袁牧城扯着衣襟往外拎了两下,便坐着遥望远处被楼阁遮挡的暮色。   顾南行拎着手中酒坛与他轻碰,问:“什么时候去西境?”   袁牧城喝了一口,说:“还不知道,但应当过不了多久了。”   顾南行望向远处,不咸不淡地说:“捎我一个。”   袁牧城转头看他,问:“去做什么,打仗?”   “算是吧,”顾南行笑道,“难不成我还是陪你喝酒去的?美不死你。”   袁牧城踢了他一脚:“滚蛋,正经点说话是能噎死你吗?”   顾南行笑眯眯地接下那记踹,脸上笑意渐渐淡下,正经了起来:“怎么说也是冯翰引大渪人进的萦州,我顾某人要讨的血债有他的一份。”   袁牧城没应话,只将手中的酒坛递到他眼下,又冲他晃了晃,顾南行笑出声,敷衍地与他对碰了一下。   “哎我问你,你走了,打算怎么安置淮川,”顾南行问,“带在身边?”   袁牧城摇了摇头,沉声道:“淮川的身子还没养好,跟着我奔波,太危险了。”   顾南行叹了口气:“还是我天真了,以为这回大黎能胜券在握来着。”   衣襟重得直压胸膛,袁牧城因而放大了心中本就藏着的心事,只觉得压抑。   因为许弋煦说中了——有的是他无能为力的事。   “且先不论冯翰私养的军队共多少人,就算烧他军粮,他转头也能向大渪求援,据我所知,如今大渪少说也能筹出近二十万兵力,大黎虽有六十万大军,除去维明军及散落在各州营地的军队,如今守在阇城里的共三十五万人,但阇城毕竟是皇都,需要留有足够兵力,此次出战,我能带走的兵力最多不到二十万。”   “若向各州营地求援呢?”顾南行问。   袁牧城说:“大黎地域广阔,各州营地平日的军需物资一方面由朝廷供应,但绝大多数都是和西境一般,靠的都是当地专为军队开垦的粮田,若是各州营地前来增援,靠得近还好说,但路途一远,兵马沿途奔波不仅损耗人力,更损耗物力,能带的军粮基本上沿途便要耗去近八成,最终这些增援的兵还是要吃后方供应的粮,战线一拉长,恐怕到时连吃饭都成问题了,所以求援也需大黎能供得起这么多人才行,毕竟运粮也需损耗,没那么容易。   “因此眼下只能先向最近的御州营求援,但御州的土地一年产不了多少粮食,维持百姓日常已是勉强,根本供不起军队,所以御州营难就难在想吃饱饭就只能全靠朝廷,更急的时候,一般都是先从岙州官仓里拨的粮,不过前不久御州便开始囤积物资,应付这一场仗,应当不是问题。”   可就算如此,为保北境,能来支援的暄和军顶多只有四万,甚至不到。而且这场仗不知要延续多久,可江时卿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能等。   袁牧城闷头喝了几口酒,又陷入了愁思,却被顾南行一把搭上了肩。   “难啊兄弟,那我可得勒紧裤腰带,万不能争了你们的粮食,”说着,顾南行又叹了一声,“不过你说人生在世,想着如何吃饱喝足都累得慌了,谁还乐意成天打仗呢。”   顾南行想着摇了摇头,看了袁牧城一眼:“反正我不乐意,大将军你呢?”   “我的心可比顾副庄主浪得更厉害,”说着,袁牧城装起他那浪荡样,转头去调侃顾南行,“话说老顾,上了战场,你要管我叫什么了?到了那时,点头哈腰什么的也都算家常便饭了,要不提前适应适应?”   顾南行扯嘴蔑笑一声:“呵,这会儿就想起要占老子便宜了,给你能的。”   他收手用肘部怼了袁牧城一把,说:“别打岔,还没说呢,淮川怎么办?”   袁牧城渐渐收起笑脸,正色道:“我本想让他去御州等我,但西境战事的风声一起,只怕北境也不能安定,老爷子要守在北境,大哥又不便跟着军队挪动,大姐这人操心,多半是会跟着增援的暄和军一起西行,淮川若去了御州,没有大姐在旁照顾,我怕他不自在,更主要的是,我怕北境不安全。”   万一乌森部和巴狼部趁虚而入,北境不多时也会变成战场,但他身在西境根本无法兼顾两头,必须在先前思考到最坏的结果,再做打算。   袁牧城想着,心里更乱了。   “想这么多,你问过人家要不要去御州等你了吗?”顾南行说,“别瞧他有副庄主的身份,但也算是个拖家带口的,上有老下有小,不比你顾虑得少。”   一听拖家带口,袁牧城突然意识到顾南行自己分明就有好些没打理完的“家务事”,便侧目盯着那人看了好几眼。   顾南行觉得那目光挑衅,眯起了双眸与他对视着。   “干什么?”顾南行问。   袁牧城将手肘靠在支起的膝头,多了些盘问人的底气:“你是怎么个打算,林梦先生尚且要留在淮川身侧,所以我不问,但季冬不用管,相好的也不用管?”   顾南行笑出了声:“真行啊你,每回同你说个话总把事儿往我身上扯。”   “行,”袁牧城点着头,目光却从某处一扫而过,“这话我问不着,自然有人问。”   说着,他兀自起了身,低头意味深长地冲顾南行露了个笑,转头便踩着瓦片走了。   顾南行抬声道:“这就走了?”   袁牧城背身朝他挥了挥手,便一跃而下,离了屋顶。   顾南行对着那暗得差不多的天空长叹了口气,仰头喝尽坛中的酒,才低眸看着下方某处无奈地笑出了声。   ——   易沁尘攥紧了手中的盲杖,在廊檐下缓缓而行。   火光在墙面上映出的影子被拉得细长,独独穿梭在廊间,忽有一身影悄然无息地跟了过来,在他身后行了几步便紧紧贴了过去,将两个影子间的缝隙瞬间挤尽。   易沁尘被迫停住了步伐,手背也已被那人包裹在了温热的掌心里。   顾南行自身后搂住了他,偏头贴在他的额角处低笑了一声:“怎么这么爱偷听人说话呢?”   易沁尘一时哑然。   顾南行也没说话,只是轻靠着他,抓起掌心中的手指,小孩儿似的玩了起来。   静默了许久后,易沁尘开口问道:“你要去哪儿?”   终于等到那人开口破了冰,顾南行使着坏,一把将人推到了墙边,竟贴着那墙面把他抱起,将那双腿攥在了腰间。   他摸着那腰身,凑近后用牙扯咬开衣襟,在袒露的肌肤上吮出了声。   易沁尘低声喘着,指间一紧,抓住了他的发丝。   “别闹。”   顾南行抬眼看着他,语气认真:“没闹,是你自个儿捅的篓子。”   说着,那双手便摸向了腿根,隔着衣衫下流地使着花样。   “胡说。”易沁尘把下唇咬得发红,堪有几分羞耻。   凌乱衣襟中敞露的锁骨正随着呼吸显着形状,细汗落在上方透出点晶莹,甚是诱人。   顾南行又多使了几分力道抵着他,一路亲到了肩膀,将那衣衫彻底推下了肩头。   只要一想易沁尘往日在属下面前端持着威严,如今却是这样一番矜荡模样,顾南行兴奋不止,满是爱不释手的欲念。   他凑近着脸,慢慢说道:“分明是首领大人先偷听我说话,还质问我,现在又用身子勾我,这么多账,我们先从哪里算起好呢?” 第93章 话别   =====================   吻吮的感觉分外清晰,易沁尘耳根殷红,可背脊顶着墙面,前方又去不得,他念着顾南行这人厚颜,在外也敢不讲分寸,便挣扎了几下。趁那人松嘴之时,他连忙将滑下肩头的衣衫拉起,一只手紧揪着衣襟不敢放。   “顾南行,你别在外头胡来!”   看他急红脸的模样,顾南行只是笑,又从他的手背慢腾腾地亲到了指节,才说:“那就是能在屋里胡来了?”   “我同你正经说事,别用这些荤话打发我。”易沁尘撑着他的肩头,尝试用脚尖去够地面,想要跳下来,却又被顾南行抓着腿,再次牢牢地抵在墙面上。   “我还没问你前两天上哪儿去了呢,你主子见你这双眼睛,就没说什么?”   “他寻我是为了烧生州营军粮的事,没别的,”易沁尘推了他,“放我下来。”   顾南行依旧抵着他:“不行,怕你跑了。”   易沁尘忽然一语不发,周侧的声响好似跟着一同落下,便陷进了沉默中。   只有沉默。   顾南行感受到了他的情绪,轻缓地把人放了下来,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   “西境会是战场。”易沁尘说。   “可那里淌过我母亲的血,”顾南行说,“因为大渪,因为冯翰。”   “那么我……”易沁尘顿了顿,“我会比你的仇恨重要吗?”   顾南行犹豫了,他凭靠仇恨活了太久,在终能触碰到仇敌时根本做不到轻言放弃。比起爱,他更习惯恨。   仅这短暂的一瞬,易沁尘已是知晓了他的答案,便伸手抚上那人的脸颊。摸索到唇边时,他轻靠上前,隔着手指点水般碰了碰那唇:“不用回答。”   顾南行抓住了他的手指:“等我回来吧。”   夜是静的,空气都似停滞了,恍若有风刮过一道,从他们的指缝钻进掌心,顾南行突然觉得手心有些空了,却不敢再继续去抓那人的手。   他才是那阵抓不住的风。有意撩人却又要一声不响地离去,他停不在一处地方,但又渴望再回来时,有人在等他,即使他可能回不来,又或是不回来了。   “你自己回来,别再让我去寻了。”   易沁尘说得很轻,顾南行只看着他,等着眼前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往前额探去。   指尖慢慢寻到了眉眼处,易沁尘顺着他的轮廓轻轻抚摸,有些苦涩地失了笑:“时间太长,我已经不记得你的模样了。”   纵使凭着触感,他也寻摸不清那人是何模样。或许再晚一些,他就能看到了,可是再晚一些,顾南行也走了。   “我记得就好。”顾南行说。   掌心的薄茧带着热度贴近手背,顾南行牵过他的手,把人拥入怀中:“这次换我来寻你。”   ——   袁牧城回房时,钟鼎山已收起药箱走了,他一路寻到了浴堂,轻轻推开门,就见江时卿的衣裳挂在了屏风上。   此时江时卿正趴靠在浴桶边,双眼闭得紧实,方才低头在水中泡了一遭,他脸上还挂着不少水珠,经烛火一照,那碎光点缀在清容上,委实招人。   帕子被人自水中捞起,刻意避开了背上结的痂皮,顺着骨骼轻柔地搓动,江时卿抓住那只手臂,缓缓睁开了眼。   “累了?”袁牧城问。   江时卿懒懒地应了一声:“嗯。”   袁牧城冲着他的脸颊捏了捏,又摸见水已有些泛凉,转头便捡起水瓢去舀热水。   水声哗啦,待他再转过身时,江时卿已翻出浴桶,就这么一丝不挂地搂着他的腰抱了过来。   薄瘦分明的身子尚有诱人的弧度,就这么挂着水珠贴在他身前,可袁牧城顾不上馋眼,直把人搂紧了。   “该冻着了,笨蛋。”袁牧城说。   江时卿往他颈窝处钻了几下,说:“可我想抱你。”   袁牧城解开腰带,将衣襟都敞开了,把人往怀里裹着。   “抱吧。”   就这么站了一会儿,江时卿忽然说了一声:“喝酒了?”   袁牧城低笑道:“又给你闻出来了。”   话声才落,温软的舌尖轻轻自喉结处勾过,江时卿随即又往那处落了个吻,才轻声道:“尝出来的。”   这下刺激得袁牧城眼神瞬时变了,他伏低着头,手指沿着肩胛骨滑过,勾出江时卿骨骼的轮廓。   指尖上挪,下一秒他便把住了面前那人坦露的脖颈。眼中的贪爱没了束缚,此时的袁牧城就像只嗅香的猛兽,饿得发慌,指着那颈子就要下口。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袁牧城有恃无恐地靠近,要把江时卿烫得求饶。   江时卿抬眼看着他,眸中全是用以伪装的懵懂情意,朦胧一片却在劝人蒙头钻进去。   “我教你,”袁牧城看着他的眼眸,把那唇揉了又揉,“这叫色诱。”   指尖滑到了下颌。   “还叫勾引。”   拇指捏住了颈脉。   “也叫拨云撩雨。”   听着那人发烫的话声,江时卿噙着笑,踮脚贴近了,唇部似有若无地从他嘴角掠过。   “所以呢?”江时卿说。   袁牧城浑身热了,一下子便箍紧手臂,直接将唇覆了过去。   两人缠吻着一路跌撞,江时卿刻意引他走到了浴桶边,待到两人莽撞地碰上了浴桶,他便直接扑过去,索性把袁牧城整个人推进了水中。   袁牧城手中不松,把江时卿一同带了进去。水花四溅,霎时间便浸透了两个人的身躯,却也掀起不少快意。   袁牧城一手搭在浴桶边,喘出不少热气。他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直勾勾地看着坐在身上的那个人。   细腻的肌肤随手多掐几下便是难褪的红色,他上手捏着揉着,说不出的快感便在脑中疯狂撩动。   江时卿用手指拨弄了几下水,将指头带起的水珠全都滴至他的衣领,又故意委屈道:“把你衣裳全弄湿了,怎么办呢?”   “脱了。”袁牧城说。   他坏笑着牵过江时卿的手压在自己的胸膛上,另一手掐着那人的下巴,将拇指渐渐往他嘴里探。   “帮我。”袁牧城声音都含着燥热。   江时卿笑盈盈地靠近,也不说话。袁牧城伸手替他撩开挡脸的发丝,见他脸庞凝着水滴,舌尖红红,难息的欲望骤然打翻得彻彻底底。   他一把将人囫囵扯进了怀中,声音被热得发烫发黏:“小公子还真是……欠收拾。”   翻腾的水花飞溅不止,撞在浴桶边又落向地面,将周遭弄出了一片狼藉。   吃不住力道,末了时江时卿还在打颤,脚趾也蜷得厉害,白皙中透着媚人的淡红。   袁牧城抬指替他抹了眼泪,把人打横抱出了浴桶,待重新换了热水后,又和他一起洗了一回,这才扯下挂着的中衣,把他包起后抱向了屋里。   两条腿露在外面一晃一晃,踝骨被月光衬得更分明,袁牧城时不时低头看着那双不安分的腿,便要把人往上颠一颠,让江时卿把自己搂得更紧。   进屋后,他把江时卿轻放到了榻上,可那双圈着他脖颈的手却迟迟不松。   他也不急,甚至享受这种与江时卿相视着的时刻,好像无需太多言语,他们也能用眼神互相证明爱意。   江时卿稍稍仰头,蹭着他的鼻尖。   “骁安,记着我。”   静默了片刻后,袁牧城低声问道:“然后呢?”   “然后,”江时卿顿了顿,“好好等我。”   离别的情绪猛然间便席卷了大脑,袁牧城眼里黯然,却仍然深深印着面前那个人的身影。   他不想承认江时卿要与他分离,却不得不面对。   江时卿收紧双臂,将他的头压下来了些:“生州、柠州、御州……只要我还活着,你也活着,我们去哪里都好,可是骁安,我会追随你,但不是此刻。   “冯氏虽倒,但大批官员受到牵扯,朝局翻覆难定,若让颜氏趁此机会权倾朝野,靖平王府、暄和军、温次辅……他们没人能幸免,还有庄主和与川先生,他们与颜氏的仇怨也尚未了结,再者,我与颜凌永少时结怨,如今颜有迁知道我的身份,许弋煦那晚又目睹我杀了人,纵使他们还不知道真正的庄主是谁,颜氏也定然容不得谒门庄,我不能波及庄内的师兄弟,在他们安全撤离之前,在帮庄主做完最后一件事之前,我得留在阇城。”   袁牧城抚着他的额头、鬓角,语气间都是放不下的心忧,越说越不安:“可颜有迁不会放过你的,还有许弋煦……”   “骁安,”江时卿眼神温柔,瞬间浇熄了他的燥火,“不是我不想走,是我走不了。”   因为他们都被束缚着。   江时卿也有软肋,他的谒门庄,包括袁牧城以及他身侧的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许弋煦和颜有迁用来威胁他的把柄。从许弋煦有底气来威胁他的那一刻,江时卿便已经成为了受人牵制的那个质子。   袁牧城知道,许弋煦定然在白日里同江时卿说了些什么,但他也深受拘束,一面要顾及靖平王府与暄和军,一面要想着西境的战事和手底下的弟兄,他和江时卿都有自己难解决却必须要解决的事情,他们无法随心所欲。   袁牧城又一次觉得无力,甚至抱歉,他受限于自己的困局,没办法解救出江时卿,只能靠着短暂的相聚与他互相取暖。   “淮川,”他低身抱着江时卿,“对不起。”   江时卿抚着他的后脑,安慰着:“是他有心要扣住我,不关你的事,你知道的,我永远都只是你袁骁安的人。”   袁牧城无言地往他颈边蹭,江时卿也任由他这么求取着抚慰,只搂抱着他。   “西境有我的血仇未报,御州也还拴着我的袁骁安,我们还有很多事没做,没看见你挣开铁链自由地逃跑,我也放不下心。”   江时卿捧起袁牧城的脸,许诺一般,望着他的双眼,诚挚地说道:“相信我,我会去找你的。”   袁牧城侧过脸去吻他的手掌,随后托起他的身子,把人紧紧拥在怀中。如此记下他的身躯,存念他的气息。   “好,”袁牧城挨着他,轻声说,“我等你。” 第94章 坦言   =====================   徐玢双眼紧闭着端坐在马车中,只听耳边马蹄阵阵,也不知究竟会被带往何处。   他自岙州返回后,未至阇城便被张凌带到某处荒村中囚了起来,期间也只见过许弋煦一面,可待到那时,就算知晓自己身侧出了叛徒,他也已是束手无策。   车马渐渐停了下来,徐玢被刀抵着脖子押下了车,便只见自己此时正位于崖边,而许弋煦端正地站在面前,还装模作样地冲他欠了欠身子。   许弋煦抬手命张凌松了刀,慢慢走上前,道:“陛下下旨要于近日修缮清晖军墓园,待到明日一纸诏书布告天下,卫柠之战的真相也将公之于众了,冯氏势力一倒,朝廷多个官位空缺,颜有迁向我作保,能给我的至少是个正二品的官职,这可比我在先生身旁时风光多了。”   他微笑着望向徐玢的双眼,语气惋惜:“只是可惜,先生瞧不见那样的光景了。”   徐玢鄙夷地撤开视线,说:“许正言,你将我囚拘于此,是何居心?”   “那可有的说了,我和先生之间多得是没说清的事,”许弋煦转了个身,踱起步来,“是从国子监和黄册库说起,还是从我截断冯氏与沙蛇间的联系说起呢,又或是先说我向颜有迁递送冯氏势力名册的事,先生想听哪一件?”   徐玢愤然道:“你挂着这张人模狗样的烂皮,出卖我,出卖冯氏,就算到颜有迁脚下摇尾乞怜又如何,我的下场迟早是你的下场!”   许弋煦却露齿笑了几声:“先生大抵是不知道的,您身为太子太师时,颜有迁早便起了疑心,所以当年他特意寻了我这种不起眼的小杂碎,当做眼线安插在您府中,不过也是我自己争气,如今我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   未能料到颜有迁和许弋煦之间早先便有了勾结,徐玢双手微颤,脸色难看。   许弋煦无辜地眨了眨眼,叹了一声:“没办法,在这个世道想要讨个生,多的是出卖来出卖去的事,若要讨个人上人的待遇,不高瞻远瞩一些,便只能和先生一般,朝不保夕。”   久久不听徐玢答话,许弋煦转头看他,却只对上了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他低头笑了一声:“先生不必这么看着我,中途我也并非没想过要投靠您,怨只怨您认错了主,妄想着依靠一个优柔寡断的叛王来夺取帝位,还想牺牲边境百姓的性命来换取天下承平。”   “怎么说您好呢,”许弋煦眼中露出怜悯,“天真。”   徐玢怒极时头昏脑胀,只咬着牙一语不发,却正中许弋煦的下怀。   他接着说道:“刘昭禹虽然有脑子,但他不愿用,这么一个图安逸的皇帝,多难得啊,先生您分明攀上了太尉之座,还偏要放着好好的傀儡皇帝不用,您图什么呢?”   许弋煦微蹙起眉,像是当真在思考一般,低头沉默了片刻,才忽然哦了一声:“我猜猜,是因为程源君吧。”   许弋煦抬眸看着徐玢,阴邪笑意自眼底露出,与那张斯文的面容格外不符。   “先生的往事不难打听,您远在西北的那五年,恨透了程源君吧,”许弋煦说,“刘昭禹成为太子之时,他引荐你当了太子太师,自那时起,你便心想着要报复他了,对不对?”   “嗯……”他又自问自答地摇了摇头,“不对,是在刘昭烨坠江后,他有心偏向刘昭禹之时,你便计划着要毁掉他心中的帝王了。”   徐玢嘴唇已渐渐泛白,正难以自抑地颤动着,那些压不下的心虚和怒意也跟着全然暴露在了许弋煦的眼前。   许弋煦用余光瞥了他两眼,笑道:“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怎么还这般意气用事呢。如今可好,亲手送走了自己的师兄姜瑜,先生心中可还过意的去?”   一听姜瑜,徐玢被诛了心,脑中顿然掀起一阵鸣响,要将人都推翻去,就连双腿也跟着发了软,身体便随之晃了几下。   盛怒一点点聚起,积在胸口压得他难以喘息,徐玢猛地抬眼怒视面前那人,跨步直冲上前,与此同时,一柄匕首于袖下惊现,二话不说便对着那人的脖颈劈了过去。   利刃划破皮肉落了红,随之被陆修一脚踢至地面。   徐玢的双手被牢牢钳住,反扣在了身后,挣扎中他抬首望去,却见张凌抬手拦在许弋煦身前,掌心已被割开一道血口。   许弋煦走到一旁,用脚踢了踢那匕首,悠然地说了一声:“哟,还藏了匕首。”   徐玢愣了神,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狼狈地跪在地面,一双眼死死盯着许弋煦。   “许正言,我真要杀了你!你刻意引我去寻与川,自己在阇城里兴风作浪,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许弋煦委屈地再次蹙起眉,道:“这怎么能全怪我呢,先生自己无法正视对姜瑜的嫉妒之心,又忧刘昭烨还苟活世上,会与他重返阇城坏了您的好事,因而才要下的狠手,难不成送进姜瑜口中的毒酒,是我递的?”   姜瑜是徐玢心上最不可提起的伤痛,如今那伤口却被许弋煦反反复复地剜了又剜,鲜血淋漓,痛不堪忍。   徐玢被按着脑袋直视自己的伤痛,怒极反笑,转头便斥着张凌:“张凌!这些话都是你和他说的是不是?!枉我对你十年恩养,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恩将仇报背叛我?!”   可张凌却一脸无谓,只专注着擦抹手中的血迹,没有应话的打算。   倒是在他身侧的许弋煦接了这话:“您要知道,他们首先是人,其次才是您养的杀手,我能把他们当人看,你能吗?”   徐玢狞笑道:“错算了,那些死士养在你名下,一个个当真忘本了,都分不清真正养他们的主子究竟是哪一个了!”   许弋煦挺直了腰板,俯视着他,说:“怪谁呢,谁让先生您非要担忧个万一,为了自保,要把死士都养在我名下,您该想到的,不敢承担风险,就没资格享受福报。”   说着,他悠悠地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哦对了,说来也巧,我和陆修早在九年前便相识了,他之所以会听从我的命令,纯粹是因为我和他之间的旧交情,和您贪生怕死所弄的这出阴差阳错没有一点关系,不过这还得多亏卫柠之战先后毁了柠州和萦州,才给了我和他同命相怜的机会,要这么讲因果报应的话,今日的这一切,都是您自个儿讨的。”   徐玢不闪不避地抬眼与他对视着,却因这番话记起了许弋煦的身世。   萦州遭大渪军队屠城之时,许弋煦年仅十三岁,直到后来做了他府上的家仆,也没见他那身形养出点什么肉,这样一副瘦骨伶仃的身子,要说能够在那场血洗中自保,实在让人生疑。   徐玢越想越觉得不可信,摇头叹道:“我怎么会没想到,一个遭遇屠城、父母双亡的半大少年,如何能够从大渪人的刀下求生,身上分文不剩又怎么还有余力一路从萦州逃至阇城,你到底是谁?”   风吹过衣袍,许弋煦掩在袖下的手抽动了一下,他难得地沉默了,就僵着一张笑脸站立不动。   “这些都是真的,”许弋煦笑容渐冷,语气也变了样,“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不知在想什么,他又忽然嗤笑一声,轻轻抖了抖衣袖,慢悠悠地走了两步。   “也不过就是和死人多待几天的事,那两个名为我父母的人,平日把我抽得皮开肉绽时还生龙活虎的,埋在死尸堆里就是两具烂臭的尸身,我瞧着他们那模样解气,但又饿得四肢乏力。四下寻不到一点食物的时候,您猜,我是靠吃什么饱腹的。” 第95章 亡命   =====================   徐玢双目撑大,与许弋煦视线对碰的那一刻,他仿佛从中感受到了透骨的凉意,再一低头,目光不小心掠过了地面沾血的匕首,鼻腔中就好似灌入浓重的血腥。   血红自脑中闪过,臆想出的咀嚼声在耳边难以停歇,携同着记忆中许弋煦每回端着食物出现在他面前的场景,就这么搅弄着他的胃,要把里面的酸水都掏出来。   徐玢没忍住,扑向地面干呕了几声,便听许弋煦笑道:“恶心啊?”   待他再次干呕时,陆修松了手,他便直趴在地面努力地缓着神。溢了泪的双眼缓缓抬起,他便见许弋煦停步在他面前,蹲下了身。   “我也觉得挺恶心的。”许弋煦说。   徐玢使力将他往地面一推,骂道:“许正言,你真不是人!”   许弋煦后倒着摔坐在地,神色没有一点变化,他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只是拉扯着衣摆抖了抖上头沾的泥灰,才笑出了声。   “我不是人,”许弋煦冷笑着,“说的真对。”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徐玢,突然抬脚踩上那人拖在地面上的衣袍,将靴底的泥沙往上蹭了又蹭,神色跟着一点点染上了偏执和疯狂。   “巧了,生在他们膝下,我过的还就是非人的日子,你一个自小便锦衣玉食的富家子,懂什么人间地狱?!”   他俯下身子,狠声道:“你父亲在外吃了瘪,回家后便会用棍棒抽着你泄愤吗,你会因为多吃了一口饭,就被自己的生母掐着脖子往喉咙眼里抠吗,你能受得了自己爹娘天天吵嚷着没钱吃饭看病,想转手把你卖了换钱,但价钱谈不拢就迁怒于你,诅咒你去死吗?!”   他看着徐玢低头不敢直视自己的模样,不由得哼笑了几声,随即便直起身闭眼喘息了几下,很快就恢复了原先那副冷静的姿态。   “冷暖自知,向来如此,”他凝视着某处,露出了平日里的笑脸,“你还真别不信,这世上好人家的父母多得是,但不把自己孩子当人看的畜生也不少。”   说着他又回头看向了仍旧跪在地面的徐玢,放柔了声音:“所以我要感谢先生,让他们死在了大渪人的刀下,如今我也还念着先生的教养之恩,本想给彼此留些体面的。”   愣是听不见徐玢的回答,他眯起眼,虚情假意道:“不知先生可还惦记您的学生余敬?”   徐玢霍然抬了头:“你把他怎么了?”   “他就在不远处,”许弋煦往某处扬了扬下巴,“往后看,西北侧有一处乱葬岗,他在那死人堆里头,应当烂得差不多了。”   徐玢大骂:“你这畜生!”   许弋煦欠身笑道:“言重了。”   随后他转头冲张凌示意,一个酒壶很快便被呈到了徐玢眼前。   许弋煦淡漠地说道:“毒酒和坠崖,您自己选一种吧。”   徐玢自嘲了几声,推开眼前的毒酒,撑着地面站起了身。他遥望着天地,闭眼时脑中浮现的都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我徐伯瑾这一生,”他笑着摇了摇头,“烂透了。”   他挥袍行至崖边,转头望了许弋煦一眼。   “许正言,你耐心等着,我给你备的礼远在将来,咱们泉下相见。”   许弋煦本还扬着笑意的脸抽搐了一下,可未待多问一句,徐玢扬声大笑,向着那崖底一跃而下。   耳边风声倏然,在那一瞬,他万分惧怕死亡却也无路可退,只差一句未开口的话,此生都再无法传达——   与川,果真是后会无期了。   许弋煦立于原地怔然了半晌,揪着徐玢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来回斟酌,只觉得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他踩着崖边往下望了一眼,对着张凌说道:“确认一下,死透了没。”   张凌应了一声,一锭银子下一秒便被人掷进了怀中。   “买些伤药,余下的钱自己揣着。”许弋煦说着,便自行上马跑远了。   ——   天色已晚,张凌自崖底悠然地往回走,林间月色斑驳,仅几点碎光照着路,他懒得点火,时不时闭眼凭着感觉走几步,却撞上了早便在路边等着他的陆修。   张凌拍了拍胸前落的灰,笑嘻嘻地迎了上去:“修哥,事儿办完了。”   陆修只冷冷地说了一声:“手。”   张凌嘁了一声:“小伤。”   陆修却不和他多话,点了火折子塞进他手中后,便拉着被徐玢划伤的那只手掌,低头上起了药。   对于他和张凌来说,受这点皮肉伤都是寻常得再不能寻常的事,因而没多久他就处理好了伤口,接着便用牙扯出纱布一圈一圈往上缠。   “扎漂亮点儿。”张凌笑着,就算没什么坏心思,那双凤眼瞧着也隐约带了些邪。   陆修抬眸没带好意地看了他一眼,随意地扎了个结,将那手往旁一推,便接过火折子转身走了。   张凌小跑着跟上去,将许弋煦给他的银子递到陆修眼前晃了晃:“喏。”   陆修推开了那只手,自顾自往前走着。   “主子给你买药的,自己收着。”   张凌不管不顾地将那银子往他怀中一揣,说:“就叫你一声哥了,事是为着你才做的,话也是为了你才听的,别的个什么主子,我也不会再认,再说了,我给你的钱还少吗,哪回他赏来的东西我没给你。”   “嘴贫。”陆修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看也没看张凌一眼。   “诶。”张凌受了冷脸,就在身后叫着他,可怎么也不见那人回一次头,便径直追上前去,撑着他的肩头,一下跳到了他的背上。   陆修背上一沉,无端便背了个人,只好停了步。   “滚下来。”陆修说。   张凌收紧了腿,又往上挪了几下。   “我不管,伤疼,背我。”   陆修冷哼了一声:“自找的。”   张凌偏过头看着他,打趣道:“修哥还生气了?”   陆修冷声道:“你自己想想,能躲能踢能拦,徒手接算个什么?”   张凌笑道:“我乐意呗,不受个伤你会这么好心来接我?”   陆修这才软了心,伸手托起了夹在他腰间的那双腿,抬步往前走去。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呢?看你寻谁耍赖。”陆修说。   “死”这个字对于死士而言,最无足轻重,更何况他们早已是出卖了性命的亡命徒,因此张凌对这个字并不怎么敏感,但也仅限于与陆修相遇之前。   如今听着这话,张凌总觉得不舒服,但也还是像往常那般没心没肺地晃着双腿,道:“死就死了呗,你还想我怎么着?”   陆修露了个笑,轻声道:“没良心。”   张凌寻见了那人的笑容,便伸手挑起面前束着的那簇高马尾,依着那发丝打起了圈。   陆修任他玩着也没说话,就这么静了片刻后,他忽然说了一声:“主子住所后墙的老柳树底下。”   张凌这才体会到了一些“遗言”的意味,当即僵了动作,骂道:“你他娘的是要死了吗,交代后事啊。”   陆修笑了一声:“记住就是了。”   张凌听着那语气又觉得好似玩笑,便松了气,夹着双腿蹬了蹬:“走快点儿。”   陆修突然停下了脚步,故意露出些愠色:“我把你扔了信不信?”   张凌不以为意,靠上前便将缠着纱布的那只手伸至陆修眼底,翻了两下。   “下回多扎个结,漂亮。”   陆修笑出了声,将背上的人颠了颠,带他钻进了碎星下的林间。   --------------------   小袁小江两只崽崽没露面,就更两章啦 第96章 联手   =====================   徐玢的尸体于三日后被人寻见,死因初定为潜逃时车马坠崖,同日,许弋煦晋户部尚书,内阁协同六部于迎晨殿上议事多日,商讨官吏选任之事。   另一头,出征的日子已定,袁牧城一连几日都忙于查点行军物资,不若便是在兵部或都督府中与何啸等人分析西境地势及生州营和大渪的军情。   江时卿顶多就是在夜里才能与他安稳地待一会儿,可袁牧城一贴见他的身子,便是报复性地要他,近期更是不管江时卿喊热,只顾着闷头黏人。   狗似的。江时卿这么说他。   “那你是什么?”袁牧城边说边压着他的背,一双手已经把该摸的地方都揉了个遍。   江时卿半脸抵着枕头,稍稍后仰起头喘出了气:“你说呢?”   袁牧城俯下脸往他肩头处咬了个红印,慢慢贴近他颈边吐着热气:“虽然闻着香,但还是得尝了才知道。”   扑食的身躯就这么撞了过来,江时卿真觉得袁牧城不仅不知足,还喂不饱,养得久了那胃口便更是不知收敛。   情浓时江时卿忍不住去扯他颈间的狼牙,可怎么都管束不住那人红了眼之后的凶狠。   最终狼牙会沾满热汗,在江时卿的掌心落下痕,本来扯着吊坠的那双手也还是会顺着袁牧城的脖颈,渐渐攀向宽肩,在他背上留下几道浅红的抓痕。   背上那印痕被汗一浸便生起隐隐的火辣感,袁牧城却觉得痛快,转而就要在被褥间寻见江时卿松开后发颤的手,贪得无厌地向他再多讨要一些。   晨间,袁牧城侧躺着细看了江时卿很久,待到那人被热得挪动几下,迷迷糊糊地睁开了朦胧的睡眼后,他便又不可自已地掰过那人的下巴吻了过去,非要来来回回地亲到自己难受了,他才肯起身去处理正事。   江时卿昨夜才换的亵裤又湿透了,偏偏近日雨多,换洗下的亵裤都还收在房里晾着,他无奈地挑着柜里所剩的最后一件,往浴堂又去了一回。   在廊下听着雨声踱步而行时,江时卿垂眼算着日子,再抬首时便见易沁尘手持盲杖站立在他房门外。   江时卿引人进了门,道:“等很久了?”   易沁尘只浅笑,将另一手提的食盒放在了桌面,说:“絮果送的,刚巧被我碰见了,就借花献个佛。”   江时卿揭开盒盖,将里头的白粥先端出,舀了口送进嘴里。   “易首领寻我,想说什么?”   易沁尘也不见外,搁下盲杖便扶着桌沿坐了下来。   “既然江副庄主都知道,那我便不多话了,”易沁尘说,“暗卫初次同谒门庄打交道,还得追溯至翾飞将军回阇那日。”   江时卿饶有兴趣地抬眸看着易沁尘,便听他接着说道:“不知江副庄主可还记得当晚禁军追捕的那个逃犯?”   “你的人?”江时卿说。   易沁尘颔首道:“那人确实是囚犯,只是进狱前暂被我收买,时至逃狱那日,我已派人盯梢江宅多日,而后算准了时辰助他逃狱,让他假意出城遇上宵禁,再顺理成章地往回跑,目的就是逃到江宅,试探你。”   江时卿垂眸看着碗里的白粥,眼前浮现的是那晚袁牧城追着逃犯而来,同他浅浅地交了次手的场景。   可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将近两人分离之时。   勺子轻碰碗沿,江时卿很快便回了神,说道:“不巧的是,遇上了袁牧城,没能再多试探几下。”   易沁尘却说:“这倒是巧了。”   江时卿微微挑起眉头,问:“怎么说?”   “试探你原是为了确认你的身份,本来还需费神思索着如何探清谒门庄的立场,却正巧引来了翾飞将军,那便正好让他做了这试金石。”   那旁话声方才落定,江时卿便轻轻弯起了笑眼。   也正是这么误打误撞地,他和袁牧城还有刘昭禹之间,便成了个互相利用的关系,如今把话摊开了讲,这些个机缘巧合,他自己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   江时卿随即放了碗勺,说:“试探谒门庄的立场就是刘昭禹要你做的事?”   “原本是,但如今不是了,”易沁尘说,“江副庄主曾与颜凌永生过嫌隙,此事稍一打听便能知晓,如今江副庄主手握谒门庄,侑国公又如何能轻易放过你,轻易放过随时可能与他对立的谒门庄。我就想问,江副庄主接下来有何打算?”   江时卿说:“颜有迁不知谒门庄势力如何,又以为我便是庄主,于他而言,对付谒门庄最稳妥的方法必然是先将我困于这阇城,只要我的安危被他掌握手中,谒门庄便成不了多大的威胁,到时他的精力自然也就全都放在与我之间的私仇上了。”   易沁尘稍稍朝江时卿那侧偏过了头,笑说:“这么说,江副庄主是打算自己当这个人质了,可是保险起见,谒门庄的人还能留在阇城里吗?”   江时卿亦是笑道:“不留。”   “孤军作战,能有几分胜算,江副庄主让自己成了釜底游鱼,身侧又没有帮手,怎么只身脱险?”   “不是还有易首领吗?”江时卿直视着白布下的那双眼,说,“江宅可暂做你的栖身之地,这双眼也可以慢慢养着。”   易沁尘笑意更甚:“江副庄主先得我心,是个人物。”   “不若今日易首领想来谈什么?”   “就谈这个,剩下的事,我们来日有的是时间再谈。”   易沁尘单肘抵着桌面,朝江时卿伸出了手掌。   江时卿笑着伸手往那掌心一拍,说道:“那便祝我二人,相得甚欢。”   ——   钟鼎山本还在庭院里手把手教着林颂和絮果练武,一转头便被顾南行急冲冲地往外拉着。   出了江宅,钟鼎山莫名其妙地被他带到荟梅院外头,又跟着吭哧吭哧地挖土种了棵树苗,这才得空扔下铁锹,敞腿坐在门边喘气。   钟鼎山接过身侧递来的水囊,喝了两大口,才说:“真要走啊,就留这么一棵树给我?”   顾南行腆着脸笑道:“这樱花树够您忙活的了,想想您原先在鹤谷种的那棵,多丢人。”   闻言,钟鼎山脸色一变,举起只手,作势要朝他打下去:“我抽你这大屁蛋子!再给我笑!”   顾南行躲了几下,才慢慢正经起来:“求您把它养得好些,当我给您留的念想了,万一哪天要跑路,这树苗留在这儿,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钟鼎山白了他一眼,收起手默默地又喝了几口水,可那余光却总能瞧见顾南行那张脸。   “瞧个屁啊!”钟鼎山骂道。   顾南行挪开了视线,说道:“我不在这儿,没人天天让您瞅着不痛快了,酒能少喝便少喝吧。”   这几天本就不高兴,钟鼎山听着这话更是糟心,便板起了脸。   “打个仗,一个两个的都跟要死了一样,净赶着寻我嘱咐来嘱咐去的,烦死了。”   顾南行转头看他:“哪个又来烦您了?”   钟鼎山哼了一声:“除了袁小子那混蛋还有谁,左一个淮川右一个淮川,说完他又来说我,老子还算淮川的半个爹呢,要他瞎操心吗!”   顾南行说:“淮川想趁此次出征把谒门庄的人都先送出阇城,您又不肯走,到时留在淮川身边的便只剩下您了,你们的安危,他怎么会不挂心。”   钟鼎山自然知道,只是想借口泄个不痛快罢了,可他又想着顾南行也不容易,便收了怒气,就这么闷闷地望着那树苗坐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往顾南行腹上一扔。   “拿着,保平安用的。”钟鼎山说。   顾南行拿起被帕子包着的物件看了又看,才从中摸出个银镯,受宠若惊地笑出了声:“您打的?”   钟鼎山暗暗地瞥了他几眼,又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就去夺。   “我花钱打的行了吧,送去打的银器可是我存的全部家当,爱要不要。”   顾南行一躲,将那镯子紧攥手中。   “收回去算什么啊。”   他乐笑着多往手中看了几眼,那镯子就同钟鼎山一般,生得粗犷,与其说是个镯子,更像手环。   但他是喜欢的。   顾南行将手伸到钟鼎山眼前,晃了晃:“您不给我戴上?”   钟鼎山犟着脾气,还是没忍住笑了一声,才抢过那银镯,往顾南行腕上套去。   “先说了啊,你小子最好命硬,我他娘的这辈子第一回 打这玩意儿送人,你一副,淮川一副,他手里头那个要送谁我不管,但你这个,给老子完好无损地带回来就得了。”   银镯收紧了便牢牢地挂在腕上,顾南行收回手后满意地看了又看,满脸都是笑意。   钟鼎山看着他那模样,没忍住搓了把脸。   “我是没想过身边哪个人有朝一日还真会上战场,连连几日都睡不好觉,今日我豁出老脸说这些话,你能听几句就听几句,听不进的当屁放了我都无所谓,但别……”钟鼎山别过脸,顿了顿,“别死了就行。”   说着,钟鼎山吸了下鼻子,心里一个劲儿地怪自己年纪大了忍不住悲,谁知顾南行突然在身旁说了一句:“您是我爹。”   钟鼎山瞪圆了双眼还没反应过来,一双手突然抱上了他的肩背。   这是他和顾南行的第一次拥抱,其实连拥抱都谈不上,因为他迟迟没好意思伸手给个回应。   “您是我爹,”顾南行拍了拍他的背,“我断了腿也会跑回来养您。”   情绪上头,钟鼎山抖腿分散着注意力,可鼻头已红得厉害,他忍着泪也没敢说话,只是上手推了推顾南行的脑袋,促着声骂了一句:“臭小子。”   -------------------- 第一章 埋的伏笔终于填了,下周开第三卷 ,最后一卷啦,两个崽崽不会分离太久的 第97章 出征   =====================   连雨初歇,转眼却已是出征前日,江时卿睡不安稳,翻了个身便下意识地找人,可伸出手时却摸了个空。   五指抓着空枕顿滞了一会儿,方才意识到榻侧余热都散尽了,江时卿心头随之一空,竟是生生惊醒的。   混杂着硝烟血雾的沙场蓦然浮现于眼前,他惶然地坐起身,目光寻遍屋中的角落,直到找见袁牧城还搁置在柜前的包袱后,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定了。   房门吱呀轻响,袁牧城推门而入,方才抬眸望向床榻,便对上了那个带着余悸的眼神。   他看出来了,江时卿在害怕。   他心念着那个可怜巴巴的眼神,随手合了房门,就要向着那人走去时,江时卿已经赤着脚走到他身前挨了过来。   江时卿揪着袁牧城的衣袍,从怀抱中重获了一丝安心,便紧紧地躲在包裹着他的那个温热气息中,不愿脱离。   西境是他的梦魇,如今袁牧城当真要奔赴那处,他内心的恐惧骤然倾泻出来,终于在今日一发不可收拾了。   袁牧城于忙碌的军务中脱身,恍然间意识到江时卿的依赖,便同他亲昵地相拥了许久,才揉着他的后脑,轻声说:“才辰时一刻,不再睡会儿?”   江时卿说:“寻不见你。”   “方才我只是回了趟靖平王府,走前总要回去打理一番,”袁牧城贴在他的耳边安抚道,“我在呢淮川,我还在。”   可江时卿乖得不像样,靠着他也不多话,俨然是只受了惊的小猫,就往大狗腹部的软毛里钻,翘着毛的尾巴还一晃一晃地露在外头邀宠。   袁牧城低头挨着他笑,伸手自他颈间抹去细汗后,便轻轻揪他的耳垂,带着些教训的语气说道:“这会儿不喊热了?鞋也不穿。”   江时卿没答话,只是钻在他怀里闷了半身的汗,才渐渐从半梦半醒中的惊惧里回过神来。   他长吁出一口气,站直了身子,问道:“今日也忙吗?”   “不忙了,”袁牧城说,“大姐已经随暄和军西下了,我从这头出发,约莫不出五日就能与她碰头。辎重队那边我也已经打点好了,明日你的人就跟着队伍走,等经由卞吾江时,他们再从队伍中撤出去,南下至鹤谷等你消息。”   江时卿心不在焉地点着头,眼里仍残留了些压抑,袁牧城伸指按住他的嘴角,往上一推,弄出个笑脸,这才让江时卿有了些笑意。   见他心情回暖,袁牧城说:“真的不同絮果那傻小子说一声吗,他见林颂留下了,到现在都以为自己也能留下。”   江时卿摇了摇头:“说了他反倒还不愿意走,明日灌了药藏在辎重队里,待他醒来时,要回头应当也来不及了。”   江时卿急于将身侧之人都送走,连平日里最近身的絮果也不留,袁牧城虽然知道这是江时卿为了脱身所做的准备,但心里还是发慌。   想着,他扶正了江时卿的头,又捏起那人的下巴,冷声道:“淮川,你再同我保证一遍,能不能安然无恙?”   看着袁牧城一脸肃容,江时卿便也放轻了语气,说:“我这身子没法无恙,但定然会活着去见你。”   可袁牧城脸色又沉,自顾自交代道:“都督府那头我打了招呼,温府我也拜谢过了,我身侧共有三十名亲兵,二十名留在靖平王府中随时听你差遣……”   指腹抵在唇上止住了话声,江时卿看着袁牧城笑了笑:“我能保证,一定去找你,亲兵不用留这么多,有易沁尘帮忙,我不会孤立无援的。”   江时卿踮脚够上去亲吻他的下唇,随即捧起他的脸,柔声说道:“骁安,只要你活着,我就活着。”   袁牧城手中扣得紧,用臂膀把江时卿那身独属于他的柔软往怀里藏。   “淮川,我们出城去,好不好?”   “好。”   马背上两个紧贴的身躯迎着长风向城外驰去,江时卿被袁牧城围在身前,稍稍往后一靠,便贴着那胸膛颠簸。   他们在旁人的眼前亲密无间,光明又恣意。   最终袁牧城于一个山包处停了马,见了日光的天看着澄澈,但那片无际的蓝,却被长桥般横亘在天空的云层断断续续地挡了一片。   袁牧城迎着自云层间隙中打下的耀光,指了指脚下那条宽长的大道。   “这条路往前再跑三里地,可以西行,也可以北行,”袁牧城伸手搂紧了江时卿的腰,把脸贴近了,“明日我会领兵从这里经过,你不要来送我。”   “我怕明日见了你就忍不住发疯,不管不顾地把你扛上马,闷头逃跑了。”   江时卿后靠着身子,挨着他的脸颊问道:“跑哪儿去?”   袁牧城静享着这种恬淡的时刻,甚至盼望流动的云海能凝滞住。   他只想再多留一会儿。   “我想带你见我爹,拜我娘,进我袁家的门,做我袁牧城的妻,生时与我同袍,死后与我共椁,”袁牧城侧过脸贴着江时卿呼吸,声音发沉,“淮川,我是真想把你带走。”   江时卿说:“我知道。”   他带着袁牧城的手摸向自己的胸膛,指尖隔着衣衫隐约能摸见一个环形的物件。   江时卿将袁牧城的手指按在那处,说:“这是先生打的镯子,等到重逢之日,我会亲手给你戴上,到了那时候,我们不谈生离,只有死别。”   江时卿分明是在许诺,但袁牧城闭眼感受着镯子的形状和怀中那人的温度,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过。他许久没生出过这样的不舍了,就觉得这一走,好像什么都带上了,却又什么都落下了。   如今他彻底明白了,只要他的江时卿还留着,他就什么都带不走,但其实他也不愿意让江时卿再经沙场上的残酷和血腥,他想和那人一起逃跑,却不是逃向战场。   “你是江淮川,名字里都是一川风月,你的人生中不能只有报仇和杀戮,我想带你去看更美好的东西,”袁牧城说,“所以我会等你,等不到就一直等下去,你不能忘了来寻我。”   江时卿动容了,抬手去轻抚他的侧脸,说:“你送我草野上的落日,苍穹里的皓月,我抬头便能想到你,白昼黑夜,不停不歇地想你。”   袁牧城笑道:“你要想我,更要爱我。”   江时卿也笑:“俗人。”   “落俗我也要说爱你,”袁牧城追着江时卿发痒时往旁躲去的脸,靠在他耳边呢喃着,“我爱你江淮川,很爱你。”   江时卿轻笑着转头吻他,唇舌勾得痴迷沉醉,鼻息错乱得不分彼此,勾连的情意在缠绵中碰撞。   我也爱你啊骁安。江时卿喘声说着。   他们在山川草野中震眩,袁牧城瞧他又抱他,揽起又放下,只念着江淮川,见什么都是江淮川,听什么也都是江淮川。   舍不得的是他,爱的是他,吻的也是他。   直到日落西山前的最后一抹晖光将天边映得紫红,他们落在彼此的眼眸中,也是紫红色的。   江时卿轻靠在袁牧城怀中远望天边,记着这是袁牧城送给他的落日,马上便能迎来的是皓月。   他们就是这般爱着,同每天轮换交替的日月,始终不渝。   江时卿又靠了一会儿,身上已被擦拭净了,袁牧城将他抱到马上,追着那落霞而去。   沉甸甸的马蹄声独响于天地,乘着两人寄予日月的爱意,逐着一轮月,跑得不见了踪影。   ——   风沙沾着余晖裹满了兵甲,近八千人马行于霞光下,一路向东。   待暮色沉下,领头的那人发了号令,众人停于途中,支木燃火,互相递着水囊解渴。   领头那人名为武霄,三十出头的年纪,虽在生州营历了多年风沙,但神采仍旧不减当年。   武霄系了缰绳,走到人群中呼喝道:“弟兄们,今日打的野物不多,苦了各位多嚼些草根充饥了。”   这是一队跟着武霄叛出的维明军,所带粮草不出几日便已用尽,眼下只能边走边解决温饱之需。   “武守备,咱这一路东行,若阇城那头出的兵不要咱们怎么办?”那人说着,伸手递来刚捣好的草药。   因军粮被烧,武霄手臂受了处重伤,沿路只能靠这点草药止痛,可那伤不多时便要溃烂了,眼下将那纱布扯开,见到的都是同草药一同混着的脓血。   武霄接了草药,咬着牙关便往伤口上按去,抽了两下冷气后,他转头便扯了嘴里嚼的草根,冲身侧之人行着军礼。   旁人皆上前拦道:“这哪使得!”   武霄嘴唇都没了血色,一双眼里仍是凌厉,他说道:“不论是因军粮被烧一事被迫东行,还是出于忠国之心想归顺朝廷,总之弟兄们愿追随我一路奔波,都苦了各位,倘若朝廷不收我们,我也定当为弟兄们求取一条生路,万死不辞!”   “弟兄们既然跟了您,自是您往哪头走,我们便往哪头走。当初守备分明立了不少军功,却被冯翰那厮打压,只能守着营中的军粮度日,弟兄们都看在眼里,跟着您都是咱自个儿心服口服的事。”   “是啊,陛下召回冯翰的旨意都送到眼前了,可冯翰转头便将驿使斩杀。如今冯翰拥兵自重,抗旨不归,牵连一众维明军担上了叛军之名,翾飞将军不日便要领兵平叛,我们可不愿当叛军!”   “阇城远在东边,却也是我们忠了半生的地儿,‘叛’这个字若是这么印在名头上抹不去,不是丢了列祖列宗的面儿吗?”   武霄转头遥望东边,那处晨曦时会有天光破晓,乍然若信仰般让人朝拜。   他们忠的是太阳升起的地方,行走的方向是家。   他摸着自己的胸膛自语道:“我带你们回家。”   强烈的冲动灌注脑海,武霄被东方吸引着,心中的信仰热烈虔诚,他面向东面喊道:“弟兄们,东边日头起,咱们追着日出继续东行,我带你们回家!”   “回家!”   声声号鼓似从东边响彻云际,召唤着归来的将士,也在鼓动着如江海般不竭的士气。   日头升起之时,二十万人马集结于宫廷,碎碗声遍地脆响,呼喝声势如雷鸣。   炮震三声,奏乐起,百官行礼将军队送出,袁牧城身着铁甲领军出发,城楼之上扬动的军旗与浩荡的行军大队相映。   刘昭禹站立于城楼之上,脚下是他的臣民和将士。他独独望着袁牧城的身影,又一次目送他远离。   乐声仍在鸣响,街巷人头攒动。   江时卿立于城楼之侧遥望领军远去的那个身影,紧攥着手中早已凉去的暖,在心中道了一遍又一遍。   再会了,骁安。   --------------------   “生时与我同袍,死后与我共椁”改自《我侬词》“我与尔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不谈生离,只有死别”原句出自《我们仨》“从此以后,没有生离,只有死别。”   ——   武霄在第53章 短暂地出现过   明日开第三卷   ==================== 第三卷 凤箫吟   ==================== 第98章 围守   =====================   那方二十万大军才没入边际,这边亲卫军便已把江宅堵得水泄不通。   街边看热闹的人只多不少,个个昂着脑袋想从人群缝隙中看个虚实,却见那大门才敞了没一会儿,便有两人从门内摔出,将队伍撞散了一片。   “滚!”钟鼎山怒红着脸站在门边,冲着面前的亲卫军忿忿地甩了衣袍,“光长了双耳朵偏就听不懂人话是吗?你们办的什么狗屁差,二话不说把这宅子一围,门一闯,连解个手都要跟着,是没瞅过人有内急吗!”   兵部的马主事出面说道:“咱几个也是接了上头的令,要说谒门庄杀没杀几个无辜平民百姓这事,也不是你们张口就能澄清的,对吧?”   “对你个狗头,我们说不清,你张个嘴就能说清了?什么瞎扯的道理!”钟鼎山咽不下这口气,抬脚便要上前。   受了一记踹的两名亲卫军半天缓不过劲,皱着眉直揉胸口,可转头又见钟鼎山前行了一步,吓得差点没把肺也一同呛出来。   钟鼎山师承江湖中人,出手既狠绝又不讲路数,亲卫军也算领教了一番,见他上前,人人均数亮出了兵刃。   钟鼎山冷哼一声,二话不说便要领着身旁的林颂再耍一回狠,马主事见状,伸手拦住了一侧的亲卫军。   “老师父也不必急着同我们动手,这哥俩瞧着伤的也不轻,到时追究起来,老师父您还得多担些事,得不偿失。”   “嘿,我还就不怕担事了,”钟鼎山捋了袖子,冲身侧的林颂喊道,“林颂,把老子的棍子取出来,看今日我不抽得他们几个哭爹喊娘!”   钟鼎山一脚蹬向门柱,气势凌人,余光却正巧瞥见了不远处的身影,一身火气瞬时降了不少。   “先生——”   众人循声望去,见江时卿一身端雅,自人群中缓步而来,径自往江宅大门走去。   林颂转头与江时卿对视,从那眼神中得了令,便也回身站在了原处。   马主事上前道:“江庄主,您来得正好,这么说了吧,近日朝中严查冯氏余党,又突然颁了个肃正令,说是要考察内阁六部乃至六州各个地方官员,若有为政不勤者,一经查处,可是不小的罪。如今兵部也接了令,虽说谒门庄近来没在阇城整出什么大乱子,但往前确实也牵扯到了人命,事关阇城的安危,兵部总不能不管,所以您说律令当头,这不是也得查吗,老爷子阻碍咱几个办差,我们也不好做是吧,您瞧是不是可以体谅体谅。”   江时卿神色冷漠,道:“要查是你们的事,但尚未查出结果便围守此处,把我江宅里的平民百姓当人犯囚着,是想要我觉出个什么意思?”   马主事歉笑了几声,说:“也就这么几天的事儿,您几个便委屈这十天半个月的,若查不出什么,往后要怎么潇洒都是你们的事,令是上头下的,您为难我们几个多不讨好啊。”   江时卿缓缓行至钟鼎山面前,才转头冲着底下的马主事笑了笑,语气听着却格外冷硬:“围守江宅无非就是要禁我的足,这江宅外头的路我管不着,你们要在外面守上半年还是半个月我没异议,但若是连这门你们也要硬闯的话,擅闯私宅这罪我是咬定了,到时要往哪处讨公道,用什么身份讨公道,都是我说了算。”   马主事心里有数,江时卿是吕羡风一事人尽皆知,纵使卫旭王膝下只留了他这么一个谈不上亲生的遗子,但卫旭王和长公主的面子,刘昭禹也不可能不给,江时卿若真能闹,万一闹到刘昭禹面前,就光看在卫柠之战的份上,担罪的那人定然得是他这个兵部主事了。   宋秉今日派他来当这个差,就是料定江时卿这柿子不好捏,所以要给自己寻个垫背的。   马主事只道自己被人用高位压着,人微言轻只能在这儿无奈,正犹豫时,自他身后又传来一声:“马主事——”   他转头望去,见来人是许弋煦,当即便行礼道:“许尚书。”   许弋煦一脸和善,语气和缓:“闹什么呢,惹得百姓看笑话,兵部的官仪往哪儿放?”   马主事作揖道:“下官也是奉命当差,让尚书大人见笑了。”   许弋煦特意抬眸看了一眼江时卿,才说:“吕公子怎么说也是卫旭王的三公子,各退一步,今日亲卫军便先留在门外看守吧,宋侍郎那头我晚些去打招呼。”   许弋煦与宋秉有些交情,此次又是因颜有迁力荐才得的尚书之位,兵部的人多少都看在眼里。马主事自然也知其中那些人情世故,但许弋煦毕竟是户部的人,如此插手兵部的事,实在难通情理,因此他还是犹疑了片刻。   许弋煦见他不语,低声说了一句:“出事我担着,莫要让陛下不高兴了。”   一听刘昭禹,马主事权衡着利弊,转头便下令道:“让人都撤到两旁,今日就守外头。”   闻声,亲卫军往旁撤退,疏散开围观的百姓,闹声不到片刻便跟着散了。江时卿也无意多留,正要转身同身后那两人一起进门时,却被许弋煦叫住了。   “吕公子。”许弋煦笑望着他的背影,见他闻声顿了足,笑意便漾得更开了。   江时卿眸中一暗,嘱咐道:“林颂,带先生进去。”   钟鼎山觉得底下那人面熟,本欲多问几句,便被林颂往里拽去了。江时卿见人走远了,才徐徐地转过身,问道:“要做什么?”   此时许弋煦已上阶走到了他身侧,眼眸自上而下来回探了几遭。   “我来得晚了,没受伤吧。”   江时卿说:“有话就说,没话也不必找话聊。”   “我想说的话可多着呢,还不是哥哥不给我机会说,”许弋煦轻笑着,刻意加重了语气,“比如,姜瑜在哪儿。”   他满含兴味地打探着江时卿的眼神,从中读出了点受人牵制的东西,便试探般地伸手摸上那人的手背,不见反抗后,他得寸进尺地走近了一步,顺势把那手牵到掌心摩挲着。   “哥哥近来是不是寻不见姜太师的下落,心里急得慌。”许弋煦笑着,指尖划过他手背上凸显的青筋,一寸一寸地揉着手骨,油然而起的舒畅感在心中愈发膨胀。   “上回我们本可以谈出个结果,却被人打断了,如今我迁了府邸,改日请哥哥去我府上坐坐,我们应当要叙个旧的,那些没说完的话,我等着哥哥寻我谈。”   江时卿没看他,只开口道:“二十万大军前脚才出阇城,颜有迁后脚就来围我江宅,他对我这谒门庄有如此深的敌意,许尚书有不少功劳吧,何必假惺惺地示好呢。”   许弋煦将身子靠近了,低声道:“哥哥还是太低估我对你的心意了,我若忍心同颜有迁说出颜凌永的死因,今日亲卫军就不是围你宅子这么简单了。”   “我想留你,用不着靠颜有迁。”   说完,他倏地收紧了五指,将掌心那只手捏出了印。   江时卿不喊疼,一双眼直直对上面前那人狠厉又痴迷的目光。许弋煦与他对视着,恍惚间竟从那眸中看出了些许诱人的挑逗,心都跳快了。   “哥哥这么看着我,是想要我对你做什么?”   江时卿眼睫微动,就这么笑开了,他收着手腕,把人拉近了,狎昵地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你图我什么呢?”   时隔多年,许弋煦头一次近他的身,脑中的理智都要被搅乱了,竟也不管外头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就摸上了那腰身。   “图你像当年一样对我好。只对我好。”   ——   行了半天的路,袁牧城发令停步休整,大队人马此时停靠山路间,吃完粮的打水、领着队的清点人头,各做各的事。   季冬掰开手中的饼子,将大半个都递到了何啸的手中。何啸笑着收下,又掰了一半递回去,顺道上手抹去季冬嘴边残渍,打开水囊喂到她嘴边。   顾南行啧了几声:“有了夫君就忘了哥。”   季冬就着水咽下口中的干粮,将另外半块塞到了顾南行嘴里。   “没忘,吃你的吧。”   顾南行气愤地咬了一大口,从手边挑了个包子往季冬手里扔过去,悻悻道:“如今你顾哥哥落魄成了翾飞将军的亲兵,张口都得唤你心上人一声‘何副将’了,啧,这辈分乱得厉害了啊。”   何啸说:“顾兄见外了,我们没那么讲究。”   “是吗,”顾南行瞥了一眼身侧的袁牧城,“那这混蛋非要我喊他将军……”   可袁牧城浑不在意,挑了几样吃的便起身走了。   顾南行转头喊道:“诶,怎么说两句就跑啊。”   袁牧城说:“我家絮果一个人在里头捱半天肚子了,我不管你管?”   顾南行嗤笑道:“还没过门呢,张口闭口就都是你家的,你怎么不把我当你家的呢?”   “得啊,多认个老弟也不亏,随我姓?”袁牧城露了个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南行摇了摇头,用拇指对着身后远去的那人,说:“看到没,一没人管就这德行,啸哥儿,你家将军在外没少认亲吧。”   何啸笑道:“这倒没有,指着怼的就你一个。”   “真行啊你们,看我好欺负是吧。”顾南行捡起身侧的石子冲何啸一扔,不服气地起身跟了过去。   “这口舌之快说什么我也得讨回来。”   一声闷响,用来给絮果藏身的箱子开了盖,里头却没见半个人影,只剩铺垫的稻草孤零零地填着底。   袁牧城沉了脸色,冷酷道:“人呢?”   领队的士兵没敢抬头,抱拳跪了地。   见状,赖昌坐在一旁悠然地开口道:“那小子鸡贼,早就跑回去了,还能让你们关在里头扛这么久。”   紧跟在后头的顾南行走了过来:“你就这么任他往回跑啊。”   赖昌说:“他爱往哪走往哪走,我拦他作甚,我只管我家二主子的安危就行了。”   “你家二主子?”顾南行眯起了眼,“哪个?”   赖昌站起身,顺手扑打了几下身上沾的灰,才缓缓上前几步,看向了袁牧城。   “江时卿,我家大主子,”赖昌停顿了一会儿,转向袁牧城半跪着行了礼,才抬头道,“这位,我二主子。”   袁牧城沉默地看了他片刻,方才那阵威严稍稍退下一些:“你家主子怎么吩咐的?”   “我已经把命卖给我家大主子了,他要我跟着您,万事都只听您一人的吩咐,我丢了命也得让您活着,就这么简单。”   江淮川江淮川,魂牵梦萦的名字在心头挥之不去,从阇城一路跟到了这里。江时卿把能为他做的都做了,却让自己困在了阇城里。   袁牧城冲动地想念他,却要把这种冲动压着,一直压着。   顾南行知晓袁牧城这阵短暂的沉默是何缘由,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转而说道:“絮果这臭小子,真不让人省心。”   赖昌不以为然,笑说:“不是挺好的吗,至少他想跟着谁就能跟着谁了,你们敢说自己不羡慕?”   又遇上个说话就能气死人的,顾南行喟叹一声,转头走了。   袁牧城收起一身凛然,上前往赖昌肩头拍了一把。   “起身,挪地儿,往后跟着何啸走,别留辎重队里滥竽充数。”   “好嘞,二主子说什么是什么。” 第99章 去留   =====================   夜灯燃起,易沁尘将药油轻点在掌心处,慢慢揉开了,才摸着林颂的手腕将掌心覆上去。   “这手腕上次已经伤过一回了,怎么还这么不小心,要是落了病根就同你南行哥一样,一到阴雨天就光记得喊疼了。”   林颂垂眸看着那只在腕骨处轻轻打转的手,视线在青筋分明的手背上停了片刻,竟是着了魔般地用指头去沾了点药油,便直往易沁尘的手腕上抹去。   指腹带着润泽自肌肤上划过,他不由自主地将那细腕握在掌心处,眼前浮现的却是顾南行用白布捆着这双手腕时的画面。   那晚易沁尘的腕部被勒得发红,显出一圈圈捆缚过的印迹,他没好意思再多看两眼,独身躲在门边时,只知道屋里唇舌勾连时的润声在断断续续地挠人心弦。   他心里是喜欢的,可也是酸楚的。   林颂越是这么想,便越是不自主地加重了力道。   易沁尘跟着停下动作,问道:“疼了?”   林颂回过神,收起了不太注重分寸的手指,轻声回道:“有点。”   今日亲卫军闯门,他出手时用右腕挡了一击,但当时伤得不重,可他瞧着自己的手腕,满心想的都是易沁尘,一时脑热,便对着门沿生生撞了过去,用蛮力将手腕又崴了一回。   听他喊疼,易沁尘将手中动作放得更轻,说道:“为什么不和季冬慈姑他们一起走?往后这儿可不比从前安宁。”   林颂抬眼看他,说:“可是你也没走。”   易沁尘轻笑着摇了摇头:“我们留在这儿是身不由己,但你若是想走,自然是可以走的,去留都是你们的自由。”   “絮果也不想走,可江公子还是把他送走了。”   “你们尚有大好时光,应当为自己欢喜地活着,有余力时再去照顾别人。”易沁尘收回了手,捡起桌面的帕子将两手擦净,才开始收拾药瓶。   “好了,药先留在这儿吧,明日省得你再拿一趟了。”易沁尘说。   林颂看着腕部的肿伤,低头嗅了嗅浓重的药香,问了一句:“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手中的药瓶不小心磕到了灯盏,易沁尘随之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如果我说,任你偷钱袋只是因为我也正好需要个借口来接近南行,你还会这么觉得吗?”   “会的,”林颂不假思索道,“如今我没有一点利用价值了,你还是对我一样好。”   “他们也是一样的。”易沁尘说。   “我知道大伙儿都很好,”林颂放低了声音,“但你是唯一一个见我受伤后,还会想着替我上药的人。”   易沁尘显然滞了神,却没有应话,只是拿着药箱往身侧的柜子摸索,却忽然摸到了一只手,便被那人反攥着小臂不放。   林颂看着他,指尖紧促地挠动了几下,说道:“我没别的意思,你不要躲着我。”   易沁尘却只是浅笑:“换作别人,看到自己的弟弟受伤了,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就,只是弟弟吗……   林颂的眼睫失落地颤动了一下。   易沁尘搁下药箱,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头,说道:“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好好休息。”   林颂无措地松了手指,方想重新握上那手臂可还是退却了。他后退一步正要离开,转头却见到门沿处现出的身影,叫了一句:“公子。”   江时卿颔首示意,进门便随易沁尘坐下了,林颂接了絮果平日的活,利索地攀上屋顶探风。   江时卿侧耳细听了几下动静,便直言道:“明日我需要和温尧通个信。”   易沁尘说:“要我怎么帮你,把他带来,或者你过去?”   江时卿说:“太险,亲卫军既已围守江宅,自然也会派人盯着我的一举一动,除了许弋煦,其余人我一律不能见。”   易沁尘说:“那要如何,我悉听尊便。”   江时卿自手中放下一封信件,沿着桌面递到了易沁尘面前,说:“明日我会去一趟许府,在此之前你需要替我做两件事。   “第一,派人去一趟靖平王府,把这封信件交给骁安留在府内的亲兵。温尧暂时不知暗卫的存在,不会轻信他人,因而传信这事必须交由骁安身侧的人来做,不过那些亲兵只听我的命令行事,所以你还需知会他们一声,明日申正时分我会在许府门外等候,到时以目视为信,接头后让他们即刻将信件交由温尧手中,务必不要引人注目。   “第二,许弋煦于申正散值,因此我不能提前太早到他府外,以免让人生疑,所以在我与亲兵接头前,你的人要想法子阻拦许弋煦到达府邸。”   易沁尘双指捏着那信封,仔细思考了片刻后,说道:“许弋煦与颜有迁同为一路人,颜有迁既然容不得谒门庄,你又为何要去许府?”   “赌一把,”江时卿说,“我与许弋煦之间有些渊源,在颜有迁和我之间,我要赌他会不会选我。”   易沁尘说:“虽然淮川兄身陷囹圄,但我相信你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所以就算他不选你,你也已经备好了权宜之策吧。”   江时卿轻笑,道:“权宜之策称不上,我只是还想趁机挑拨一下他和颜氏的关系。   “颜氏多年植党,又与皇室有些亲缘关系,身后势力可敌冯氏,若是单单除去一个颜有迁,必定还会有下一个权臣替代他被推举到官场,如今冯氏已倒,颜氏定会想着扩大势力,稳固根基,继续架空皇权,所以要趁早瓦解颜氏,以免再生祸患。   “我与颜凌永早年结怨,许弋煦若和我走得近,就是在变相地与颜有迁作对,就算他们日后还要同舟共济,心里总也多了些芥蒂。”   易沁尘双指点着那信封,笑道:“淮川兄难道不是还想借机找到颜氏当年谋划坠江案的证据吗?”   江时卿确有此意,他留在阇城,既是受人所制,也是反客为主。   他需要一边假意被颜有迁打压,然后利用许弋煦寻找颜氏陷害刘昭烨的证据,还要一边帮助温尧等人瓦解颜氏势力。   被易沁尘点破了用意,江时卿也不打算隐瞒,直接爽快地承认道:“是有这个想法,沁尘兄不也正是这么想的吗。”   顾南行和易沁尘之间的关系,江时卿早便明了,如今他至少能肯定易沁尘要与他联手的原因之一,便是要查刘昭烨坠江一案,至于易沁尘查案是为了帮助顾南行,还是因为听命于刘昭禹都不重要了。   易沁尘随他笑了起来,可那笑容没过片刻便迅疾地淡了下去。   他轻点桌面,沉声道:“有人。”   江时卿眉眼一沉,起身直往门外走去,却正巧遇上追着黑影跑的林颂,便伸手按住了他的肩部。   “人呢?”江时卿问。   林颂回头一看,应道:“躲树上了。”   树梢轻动,几簇绿叶晃响,江时卿顺着望去,眼底冷霜乍现。   双指自腰部划过,带出两抹银光,他挥手一掷,针尖带着冷芒直穿过叶片,自那人躲避时扬起的小辫中穿过,将扎辫的发带直直钉向了枝条。   那人慌乱中扯了两把发带,转眼又是两道银光自底下飞来,直逼额心。他低身一躲,脚下踩了空,整个人往下栽去。   那身子压着枝条缓冲了几下,江时卿看清那身影后眉头紧拧,当即便快步上前踩着树干跃起,把那人接进臂弯间落到了地面。   絮果内疚地抬起双眸看了他两眼,小声道:“……主子。”   江时卿有些怒了,双唇紧抿着一语不发。   此时和他一起留在阇城里会陷入怎样的险境,他再清楚不过,但絮果偏偏还要往回跑,偏偏就要留在他身边。   絮果第一回 见他这模样,自知这次私下跑回来当真触怒了江时卿,便伸手自腰间取下一根木棍,双手捧着跪地道:“主子,我错了,先生用来罚人的棍子我都领来了,你要打要骂请便,反正就算你断了我的腿,我也要跟在你身边!”   江时卿紧握双拳,抬手将那棍子挥开了,沉声道:“明日我会想法子把你送走,回来一次,断一条腿。”   絮果没见过江时卿发怒,光听那声音就沉得让人发怵,他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却刚好与江时卿对上了眼神,就觉得那眼中好似有火,但更多的还是不忍。   “主子……”他试探般地叫唤了一声,江时卿却转头走了,他心里一急,随即就捡起地面的棍棒直往自己膝头上猛力砸去。   “絮果!”林颂上前夺了那棍棒。   江时卿眉头抽动,依旧忍着没回头,径直往前走。   “主子!”   方才那记打得狠,絮果一瘸一拐地跟在江时卿身后,抓紧他的衣袍便跪下了。   “主子,我不走!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絮果认了主,就是把命押在主子身上了,我不图活命,我只要主子过得好,你要是真的气,直接打断我的腿好了,絮果这辈子最记挂的独独就你一个……你别不要我。”   絮果抽着气,跪地一下接着一下磕头,将额头撞得闷响。   他闭眼莽撞地叩着,不知轻重,几下后便觉得那地面软了些,再睁眼只见江时卿用手垫在地面上,护着他的前额。   絮果愣了神,怯生生地抬起眼去看。江时卿怒气已淡,就蹲在他身前,一言不发地替他拂去额心沾的泥垢,又仔细地挑去发间夹的碎叶和干稻草,才用两指夹了他的脸颊一把。   絮果眨了眨酸涩的眼睛,鼻腔冒着酸意,只敢小声地询问:“主子还要我吗?”   江时卿轻叹一声,抬手揉了揉他的额心,问道:“疼不疼?”   泪意泛上,絮果瞬时扑倒在他肩头,一只膝盖疼得直抖。   当年絮果跪求他带自己回鹤谷时的画面忽现眼前,江时卿恍着神,一直安静地拍着絮果的背,只轻轻地拍着,肩头已经被泪沾湿了。   絮果此刻就是个寻见安慰便直唤委屈的孩子,却顾不上喊疼,只呜咽道:“你别不要我……”   “好,”江时卿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不要你。” 第100章 虚情   ======================   翌日,江时卿在许府外未候多时,便见许弋煦的车马疾驰而来,稳稳停在了府外。   帘一挑,步子一落,里头那人方才见到点光,双眼便定在了江时卿身上。   江时卿停步于原地,抬眸便见对面那人的眼睫不可置信地轻动了两下,夹在其中的一双眸子登时显得澄亮。   许弋煦轻掸双袖,亲自引人进了前堂,又紧赶着备壶沏茶。   “哥哥今日要来怎么也不说一声,让你在门外候着还显得我怠慢了。”许弋煦脸上欣喜不退,手中正持着茶匙,往壶中拨入茶叶。   江时卿坐在椅上,抬指轻叩扶手,听着耳边的热水冲泡声,忽然说了一句:“姜太师在岙州。”   话落,那方水声急停,茶香瞬时灌出,漫向口鼻。   江时卿不疾不徐地转头与许弋煦对视着,继续道:“不然你为什么要亲手杀了徐玢呢?”   许弋煦神色微变,随即轻笑一声,低眸专心将壶中茶水倒入茶盅。   “哥哥是觉得,因为徐玢知道姜瑜的下落,所以我要杀他灭口吗?”   “不是吗?”江时卿说。   茶香更浓,许弋煦一手捏着宽袖,将冲泡的茶水倒入杯中,浑身清雅端方,不带一丝戾气。   “我承认,是有这个缘由,但也只有我亲手杀了他,才能消除颜氏对我的疑心。毕竟再凶的恶兽也总有养熟的一天,对吧。”   许弋煦端茶走近,将沏好的热茶轻放在江时卿身侧的案几上,再又用指尖抵着杯托一点点往江时卿手边推近,说道:“所以,咱们生疏了的感情也能慢慢培养,哥哥觉得呢?”   茶杯沿着桌面推近,却被江时卿抬手一把按住了。   杯盖被热气烘得烫手,江时卿却依旧神色不动,说道:“和我走得近,对你而言没什么好处。”   许弋煦直起身,一抹浅笑未敛,回道:“这就是我自己的事了。”   目光随江时卿的指尖在杯沿处转了两圈后,许弋煦走了两步,缓缓开口道:“哥哥从前常去的悦茶楼,伙计已经换了一拨,江宅里也没剩多少人了吧。   “哥哥身旁没什么可用之人了,所以就算你猜到姜瑜在岙州,但你找不到他,或者说是没办法去找他,所以今日还是来寻我了,不是吗?”   指尖停顿,江时卿揭开杯盖,砰地又将那盖子落下了。   “颜有迁让你查的?”   “是,”许弋煦说,“不过哥哥不想让他知道,我就一定不让他知道,包括姜瑜的事。”   江时卿说:“大好前程摆在眼前,颜有迁能给你的,比我能给的更多。”   见那杯盖没扣好,许弋煦上前两步,伸手捏着杯盖将那缝隙合上了,才回道:“给得多算个什么,那也得看我想不想要,我若需要讨好他,怎么还会偏心于你。”   江时卿抬眼看他,眸中似含未能道尽的话意。   许弋煦迎着那眼神多看了一会儿,便握着椅子的扶手,微微俯下身,把江时卿罩在了身前。   “想问为什么?”许弋煦放柔了话声,“因为你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活人,其他的事,不用知道了。”   关于他的过去和出身,都太肮脏了,那些不吉利不干净的往事,许弋煦可以像事不关己般提起,但绝不是在江时卿面前。   他不想要同情和怜悯,他只要江时卿的偏爱。   因为当年那个少年最初就是被江时卿身上温热的血味吸引去的,那时的他噬着骨血求生,脑中那点道德人伦已然被非人之举倾覆得彻彻底底,称不上是一个正常人了。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横尸遍野的荒城里走出来的,只知道他半身污血都干透了,才后知后觉出反胃感。后来他寻到河边呕着吃进肚里的血肉,吐了半天便干脆仰躺着,将半个脑袋悬在岸侧。   窸窣几声,一阵清香味蹿入鼻中,他张嘴咬了一口,在齿间尝到了点甜味,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幻觉。   当他睁眼看到蹲在身侧的少年时,那人身上浅浅的血腥味已经漫到了鼻尖,但他不排斥,也不想上嘴厮咬。   这是他这么多日以来,第一次做人。   他原来不是茹毛饮血的野兽。许弋煦这么想着,将手中的苹果握得发热,一双眼紧盯着面前那个比他高的少年。   少年叫吕羡风。他每时每刻都记着这个名字,还记得那人颈间裹着的纱布染上了他最熟悉不过的血味,可他又觉得那血该是沾在少年的肌肤上,所以是热的,也是干净的。   他抱着少年,听那身躯里的心跳,摸他肌肤上的热,那人不会推开他,不会打他骂他,还会把手里的果子第一个分给他。在他的理解中,这就是他自小便没能从爹娘那里分到的爱。   他好喜欢这种“爱”,就连少年身上的血味都不同于别人那般恶心。他就是好喜欢,饿死了也舍不得上嘴去咬,只想抱着搂着他。   那日清晨他早起到了河边,爬到树上只是想摘些果子送给少年,可脚下打滑,一头便栽入河中顺流而下,抱住一根浮木才勉强得以求生,漂到下游才遇上了当时在柠州遭遇战乱而逃亡的陆修。   他本该一直留在江时卿身边的。   许弋煦十指暗暗发力,将扶手攥得更紧,回神时扫到江时卿的眼眸,方才冷静不少。   他旋即又笑了起来:“怎么样,想让我帮忙寻人,哥哥想好要给我什么了吗?”   江时卿微带敌意,说道:“我若应你,你敢要吗?”   许弋煦无奈地挑起眉头,说:“是了,还没养熟呢,说不定会上嘴咬人,哥哥也不是没下过狠手,不过我有的是耐心和时间。”   江时卿说:“我就是个吊着命的药罐子,你大可耗着我。”   “我还没活够,怎么舍得让你死呢,”许弋煦慢慢地在江时卿面前蹲下身,“冯氏和大渪这些年的勾当,我没少掺和,昙凝血是哪儿的东西,哥哥比我还清楚吧。”   “所以呢,”江时卿说,“你想说什么?”   许弋煦说:“袁牧城给不了你的,我都可以给你。”   “比如呢?”江时卿语气淡漠,甚至连一点笑脸都懒得假装,只带着满身的清冷低头看他,眼里更是什么起伏都没有。   捂不热那身冰寒,许弋煦轻叹一声,道:“有求于我的人是你,哥哥能不能别这么冷言冷语地对我。”   江时卿这才稍稍弯了眸,假笑道:“这个节点还在我和颜氏间徘徊,其中的利弊得失,你心里算得比我还清楚。”   揪着这一点施舍,许弋煦重聚笑意。   “哥哥这算是在关心我吗,”许弋煦说,“但我是疯子啊,和疯子谈什么是非立场利弊得失,冯氏尚可被我弃如敝履,如今我还要功名利禄,要独得掌控朝局的权势,颜氏又怎能不成我的进身之阶。同他们翻脸,不也是迟早的事。”   他轻轻牵过了江时卿的手,说:“所以,哥哥看我一眼吧,我什么事没做过,只要你想,我把颜有迁的人头送给你都无妨,更别论替你寻到一个姜瑜了。”   江时卿垂眸看他,长睫下恍惚间好似透露着蛊人又惑人的媚,眼尾微微挑起时便是从面前又勾了个魂来。   许弋煦对上那双眼,心满意足地将那手背轻靠在脸颊旁蹭了蹭,笑说:“留在我身边,我会让你安然无虞,如愿以偿,我们一生一世,共享四海升平。”   ——   直到目送江时卿的车马远去后,许弋煦才转身进门,朝着某处说了一声:“听得痛快吗?”   张凌本还靠躺在廊边的一棵树上,听了声音,便起身跳了下来。   他靠着树干将嘴边衔着的叶片一吐,说道:“姜瑜的尸身早不知被谁扔到哪处的荒山野岭去了,上哪儿给你寻啊?”   许弋煦轻笑一声:“缓兵之策,做个样子就是了,把颜氏踹下台,不照样能哄人开心。”   张凌嗤笑道:“您可真是会哄人啊。”   “谬赞,”许弋煦说,“回头叫陆修来见我。”   张凌眯起眼,语气不善:“又想要他做什么?杀人的活儿让我干不是一个样?”   “死不了的活儿,用不着你瞎操心,”许弋煦眼底邪气难掩,“我这户部尚书的位子还没坐热,不快点寻些颜氏的把柄握在手里,怎么把他们往脚底下踩呢。” 第101章 夜袭   ======================   转眼,袁牧城领兵出征十日有余,谒门庄众人也已在经由卞吾江时分头而行。   另一头,维明军在生州东侧新驻营地,已在那处筹粮半月,五万兵力分守主营和分营,为稳定军心和民心,阇城来的消息早已被封死,营中对外口径一致称刘昭禹多年贪欢逐乐,无所作为,妄想克扣西境的军需用度,以填补享乐时所挥霍的钱财,乃至寅王为护西境被逼而死,还被扣上反叛的罪名。   夜间,冯翰在军帐中与副将杨万升共议军情,燃灯映着军报明灭不止。   “今日筹粮多少?”冯翰问。   杨万升答:“共计两千石。”   冯翰神色更沉:“还是太少,半月所筹军粮总共就两万石不到,可囤粮每日都在耗,大渪所援助的粮草尚未送到,靠这么点粮就要养活五万兵马,够吃多少天?”   事出突然,冯翰私养的军队总共就一万人,正好也就够补上出逃的那批空缺,冯翰本欲领兵先攻下柠州主营夺粮,但经粮仓烧毁一事,旧营也被烧了大半,生州营中伤者千余人,而且一队人马赶至柠州便能将囤粮耗完,只能先备粮再论战。   冯翰疑心甚重,这些年早已用自己培养起的士兵替了多数从都督府中调来的人,杨万升就是其中一个。冯翰一手提携起了杨万升,如今营中出了武霄携领维明军叛逃之事,冯翰更是不敢轻信他人,便将筹粮一事交由杨万升来办。   可眼下筹粮多日,百姓念着自己的生计,定然不可能无限制地捐粮,若非强制要粮,根本不可能筹到多少。   杨万升思忖片刻,拱手应道:“将军,筹粮之事拖磨多日,生州百姓耐心过半,这几日已陆续有人携粮出城,逃往柠州了,恐怕再施军威强迫他们赠粮,阇城的事就瞒不下去了,另外,眼下除去逃兵,营中有近一万维明军还算是朝廷的人,若沉不住气强行夺粮,只怕会引起他们的疑心。”   冯翰甩手挥了案上的图纸,怒道:“连军队都养不活,生州百姓的民心留着送给谁?等到大黎军队打到门前了,我就不信你们一个个没了粮食还能靠这点慈悲心肠活命!我冯翰掏钱养你们,只要有一口吃的就一定会分你们一份,但你也要给我记着了,我们的靠山是大渪,归返大黎就是死路一条!   “大渪军队尚在萦州集结,正筹划行军路线,虽派出援兵,但队队人马都拖着辎重,行军缓慢。眼下我们是自身难保,那一万士兵觉察出端倪又如何,看得清局势的人心里都该有个数,投靠我们尚且还有生路,但若归顺大黎,他们这辈子都别想洗脱叛军的罪名,刘昭禹连亲兄弟都容不下,还能容下他们,他们当自己是什么不可取代的金贵玩意儿呢?不过他们若要守那个所谓的忠心,就算顶着维明军的名分也是敌军,我还用得着他们来充兵力,难道以武霄为首的那批逃兵还不是教训吗!”   冯翰越说越怒,转头斥了道令:“传令下去,即日起,加急征田筹粮,若有反抗者,杀一儆百!再筹不到粮,直攻柠州主营夺粮。”   “是。”   杨万升应声后不曾挪步,冯翰这才转头又瞥了他一眼,说:“还有何事?”   杨万升说:“今日东侧来报,大黎军队分四路行军,已有一队人马进入柠州地界了,但西下的暄和军路遇暴雨,行军队伍受阻,没能与袁牧城按时交汇。”   冯翰问:“进入柠州的那批大黎军队共多少兵力,还有多久到达柠州主营?”   “兵力应当和维明军相差无几,过万人的军队中必配辎重车队,行军速度提不上多少,再加上斥候返回时送报的时间来算,少说也要再行两日。”   冯翰缓缓点着头:“我军势必要在这两日里做足鏖战的准备,守住生州是底线,定要撑到大渪援军赶到之时……”   “报——”一声通报断了他的话声,冯翰眉头不展,直望向帐门处。   “将军,主营外八里处发现行军踪迹,恐是敌军夜袭!”   “多少人?”冯翰问。   “不敢肯定,地面的脚步和马蹄印迹杂乱,但斥候攀高远望,据火光判断,那队伍分为两列,十里长定是有的。”   十里,就是至少一万人,但这只是夜里目测的地步。   大渪军队尚未到达,那么来人只能是大黎军队,但柠州守军两万有余,敢贸然出动,定是有足够的把握进攻。   眼下军队将至,冯翰无暇多想,立马下令:“传令下去,分营速到前方支援,主营一万人先带粮后撤,剩余两万人,随我冲至前锋迎战掩护!”   点点火光聚成一条弯绕的长线,行至八里外的斥候方才看清那条火线久久不动,竟只是借用了一条干涸已久的水渠,往里填了杂草和酒,然后点火所造的假象。   可不待斥候再有机会回头,一柄利箭直穿心口,便只剩渐渐熄动的烟火还在夜中窜动。   ——   夜风卷着缰绳一同滚动,冯翰领兵夜驰,自崖谷下跑过。   路途已过大半,前方道路却清净异常,丝毫没有熊熊大军奔袭而来的动静,冯翰心间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抬手制止军队前行。   他警惕地四下观望,崖谷中顿时响起重石碾断草木之声。   有伏兵!   不待他多想,轰隆声连续不断,路边滚石砸下,沾了泥土的箭头支起,自道旁直指队中。弦动声齐发,陡然惊起一阵乱声,道中马匹扬蹄,兵刃寒光四射。   冯翰单刀抵箭,大喊一声:“后撤!退出崖谷!”   维明军得令后退,前方却乍然涌出汹汹而来的兵马,将道旁的碎石沙砾踩得震颤。   密雨般的箭矢才歇,冯翰趁时正要调马转身,耳边忽闻那幽冥中一道倏然凶声破风而来。   他眯着眼往面前那片漆黑中望去,只见一点寒光凶悍,直直穿破冷风往眼前逼来,他抬刀一挡,竟被那箭头冲击而来的力道震出了几分痛意。   袁牧城收了弓箭,左手把缰绳往臂上绕了几圈,便抬手拔出利刀,夹紧马腹直冲而上。   一双鹰般锐利的眼眸在兜鍪下冷视前方,袁牧城一刀直撞向拦截的寒刃,斜身躲过身侧的袭击,顺势便举刀对着面前的马腿横扫过去。   马匹嘶鸣着倒下,背上士兵倒落地面便被长矛直贯心肺。   冯翰侧避一击,转身险些又被袁牧城的攻势压倒。此前他尚未与袁牧城交过手,多接两招都略显吃力。   袁牧城正值壮年,两人的体力本就因年龄有了悬殊,再加之袁牧城原是与北境那些游牧军队交战,练了一身蛮力,冯翰只能防守,太过被动。   袁牧城!   几击下来,冯翰怒不可遏,卯足气力抬刀挥出一击,却被袁牧城那刀上落的血红溅了半脸。   袁牧城受这力道,抬手将左边的护臂抵在刀背上狠狠剐过,眸中冷厉尽现。刀身猛然一抵,袁牧城斥出劲力将人震出,隔着披膊便把那手臂划出了一道豁口。   被设了埋伏,维明军队伍被滚石分散,援军未到,再又不知对方军队多少,冯翰见势不妙,便先借轻骑掩护躲开了缠斗,下令后撤。   身后大黎军队紧咬,借着对生州地势的了解,冯翰领军撤得飞快,却迎面撞上了一名斥候。   “将军,主营粮草被劫,分营出兵后,营地遭埋伏被围,现已沦陷!”   狗娘养的!   冯翰顾不得臂上那处浓血直冒的砍伤,便啐了一口:“传令主营分营所剩维明军全数撤军!保留兵力,不要恋战!” 第102章 来信   ======================   冯翰利用地势领兵西撤,这头袁牧城也已撤回了暂驻营地,此时正在帐中对着火光专注地擦拭刃上的溅血。   不多时,顾南行跟着何啸掀帘进了帐,便独自靠着矮桌翘起条腿坐着,静听他们两人的对话。   “主子,柠州营参将遣人来报,暄和军已与自北路西行的大黎军队碰头,剩余两队人马也在加急行进,咱们这路共七万兵马,剩余三万将士和辎重车队由万夫长带领,预计将于后日到达柠州主营,待休整一日便西行与我们汇合,此外,后方补给自明日起就能分批送达咱们营地了。”   袁牧城借光将刀身擦亮,自桌上拿起刀鞘利落一收,应道:“行,萦州那边的消息呢?”   何啸说:“大渪尚在萦州集结兵力,想是在等援兵与冯翰汇集,攻下生州后再一同进军。但生州与萦州的交界处有大片荒漠,不便行军,前往支援冯翰的敌军携带辎重,若东行绕柠州而过,路程拉长,弊大于利,因此他们应当还是选择直接穿过荒漠,从萦州直达生州。”   柠州是个攻守重地,西南与生州相邻,西北与萦州靠近,东北侧紧挨岙州,再往最东侧行进便能深入阇城,所以大渪要打进大黎腹地,势必要夺得柠州。   因此等到这队七万人马集结后,要尽早乘胜追击,不能给冯翰和大渪军队汇合的机会。   袁牧城想着,目光落在大黎舆图上定了半晌,才又问道:“今日战果如何?”   何啸答:“截下粮草共计一万八千石,生俘维明军共两千一百一十四人。”   袁牧城沉思片刻,说道:“命传令兵加急送报到柠州主营,让他们从这几日要往这里运送的粮草补给中扣掉一万八千石,以大黎军队的名义送至柠州城外,对外一致宣称这些粮是维明军强行征收所得,如今被大黎军队截获,将尽数返还给生州流亡百姓。”   “是,我这就去办。”   待何啸退出营帐,顾南行才开口道:“大将军,你命四万兵马轻装上阵,随你疾行先一步赶到生州,然后制造大军突袭的假象,独自携带一万人马埋伏崖谷,诈哄冯翰带兵迎战,又命啸哥独领三万人同时包抄维明军主营的粮草,以及围攻兵力被分散之后的分营,让冯翰乱了阵脚只能撤退,现下又想用截来的粮草玩什么花样啊,说来听听。”   袁牧城放下手中的刀,捡起帕子抹了抹手,说道:“刘昭弼在柠州尚且拥有民心,但冯翰此时仍是不敢轻举妄动,只敢保守兵力留在生州,你知道为什么吗?”   顾南行抠着方才在分营外埋伏时嵌上泥的指缝,沉思了一会儿,回道:“刘昭弼已死,冯翰身后没有刘氏正统,就算起兵造反也难得民心臣心,要皇位更是名不正言不顺,但通敌叛国的罪名已定,他归降只能认罪伏诛,如此一来,他只有投靠大渪,助力他们侵占大黎国土才能保下性命,可大渪援军不到,他手里便只有维明军,面对大黎这些后方补给充足的将士,更要保证自己这方的兵力不减。”   “是了,”袁牧城说,“就是他这份保守,让他成为了惊弓之鸟,面对未知数目的突袭军和有所预谋的配合战,他不敢冒险只能撤退,所以败给了眼下只有四万兵力驻扎在此的大黎军队。”   “然后呢?”顾南行问。   袁牧城望向桌面上摊开的生州舆图,语气平静:“可这一战的目的不是要打击维明军的士气,而是要让生柠两州的百姓知道,大黎出兵是为了平叛,而不是逼反,这是一场正名之战。   “生柠两州百姓平日多是倾向于驻扎生州营的维明军和常驻在柠州的刘昭弼,如今再经冯翰放出的谣言一煽动,民心更是不定,眼下冯翰被粮草逼迫,耐不住暴露本性强迫百姓筹粮,我们正好可以借用这批粮让两州百姓知道,哪方草菅人命,哪方体恤民心。”   冯翰所传的谣言遍布生州,百姓嘴上不说,但心里总归对刘昭禹和大黎存了几分不满,甚至以为如今西境将引来战火,民不聊生,都是刘昭禹的过错。   可一国之君最忌失去民心,袁牧城心知此战就算平定,只要一日不收回生、柠两州百姓的民心,迟早还要再历几场动乱。   袁牧城转身面向挂着的大黎舆图,继续说道:“用来澄清谣言最快的方法就是人云亦云,这个世道,百姓不会管谁嘴里讲出的话有理有据,他们只听信传得最广的那种说法,所以与其出言争辩,不如让他们自己主动传述。”   顾南行点了头,帐中迎来一片寂静,只有外头的火焰噼啪声时而爆出点响动,巡视的士兵列队走过,也只有点兵甲撞响渐近渐远。   袁牧城站立着分析地形,目光却不自主地在阇城和生州两边游走了好几趟,怎么看都不够。   江淮川。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忍不住伸指丈量起两地的距离。   一拃,两拃……   “想媳妇儿了?”   顾南行突然开口说了一声,引得袁牧城指尖骤缩,当即转头睨了他一眼。   “你怎么还在这儿?”袁牧城问。   顾南行拾起手边的笔,直朝人扔去:“碍着你了?”   笔头撞到胸前滑落,袁牧城顺手一接,走近两步后俯身松手将笔往桌面一落,说道:“今日没酒,喝不了。”   顾南行佯作遗憾,兀自起身,说道:“没酒喝是挺可惜的,阇城来的信也干脆别看得了。”   眼看那人就要优哉游哉地逛出帐门,袁牧城轻咳一声,嗓音低沉:“回来。”   顾南行扯嘴一笑:“将军怎么还染了咳疾,听着怪可怜的。”   袁牧城十余日未得江时卿的消息,一听阇城来信,心尖便已痒得厉害。见顾南行欠揍的样,他二话不说,直接上手扒拉着那人的衣襟和腰带,到处寻信。   “占谁便宜呢,”顾南行挡开在他身上乱摸的手,后退了两步,“淮川应了吗你就对着别的大男人这么摸。”   袁牧城气笑着吹开额角碎发,朝人摊开手掌:“十余天就收这么一回信,没心情同你闹,要喝酒下回老子陪你喝个痛快,别拿我媳妇儿的东西逗我。”   “拿来。”袁牧城勾了勾手,语气强硬。   见袁牧城这人来硬的也不服软,顾南行没得逞,也只好从怀里掏出信件,往他掌心一拍:“给你给你给你,没劲。”   袁牧城见那信封,露了笑脸:“够意思了,老顾。”   顾南行哼笑一声:“得了便宜才卖乖。”   袁牧城冲人挑了个眉,转身便坐在桌前,将灯盏挪近后才小心地拆起信封。   见状,顾南行顺道补了一句:“哦对,絮果有消息了,眼下他就待在淮川身侧,不出来了。”   “颜氏没动静吗?”袁牧城问。   顾南行说:“就算有动静,远在生州你哪能顾得上那头,再说了,淮川能让人和你说这些吗。”   江时卿还真是这种报喜不报忧的人,可若连亲兵报信都不谈阇城的状况,他还怎么确保江时卿的安危?   袁牧城一想,心里怎么都放不下,沉蓄多日的担忧翻起,直把胸膛拍打出惊悸。   “他不让说就不说吗,传信的亲兵在哪儿?”袁牧城神色微愠,就要起身寻人问话。   顾南行一把按下他的肩头:“得了,你就坐着吧,淮川办事有分寸,万一真有对付不了的情况,用不着你的亲兵,我媳妇儿手下的人第一个把消息送到你跟前,行吧?”   “不行。”袁牧城态度冷硬,不容人驳斥。   顾南行无奈地啧了一声:“信都没看就找人算账,不怕委屈你自个儿的兵。”   袁牧城这才抹去手心的汗,将信纸抽出念着。   直到顾南行出了营帐,袁牧城已经将信件反复读了三遍有余,字里行间果真半点没提阇城的情况。   江淮川,真有你的。   喜怒参半,袁牧城摸着纸上墨痕,又舍不得把信纸攥皱,一边对着上头写的“念你”二字心头撞鹿,一边生着闷气。   可转眼一看,信封里头还装着别的东西,袁牧城掂着那重量,撑开封口往里瞅了几眼,才伸指从中捏出一绺用红绳绑起的发丝。   丝丝细发自掌心扫过,在手间蹭出了痒,袁牧城低头细嗅上头残余的清香,心潮浮起。   他将发丝夹在指间轻抚,闭眼便是江时卿侧躺在枕边的睡颜,他好似就在那人身边,顺手便能挑起一绺散落在眼前的长发,绕在指间转着。   他分明还含着愠恼,可那青丝偏要柔得让他没了脾气。   江时卿太能把握他的心,袁牧城对这一点丝毫没有办法。   喜也是他,怒也是他,江淮川这三个字足足能把袁牧城虐得半死不活,可他又自愿领受江时卿赋予他的每个情绪,也当做是没法把那人拐带出阇城的教训。   总之无论如何,都是好想他。   好想江淮川。   袁牧城低笑着,将那细发轻放在指尖缠绕,轻声低语了一句:“江淮川,真有你的。”   ——   夜间浓云遮月,梁府书房灯火不灭,梁远青轻翻书页,身侧自窗台吹进的夜风便又将那页纸吹回了原处。   梁远青转头迎上轻风,起身将支窗的叉杆收起,才又依着原处坐下。   手指捏起纸张再翻一页,余光却捕捉到窗外飞速闪过的黑影,梁远青警惕地转头往那边看去,眼眸向着左右两侧探了又探。   四下静得过分,心跳在胸膛震响,他细听窗外的动静,扶着桌沿再次起身,踮步往挂在一旁的佩剑挪去。   手指方才搭上剑柄,一颗石子破开窗纱,将烛火打灭。须臾之间,几柄飞刃带着冰凉的肃杀之气扫面而来,梁远青即刻抽剑击挡,却不料门外黑影一前一后撞窗而入,持刀劈头砍来。   锋刃夺命,梁远青敏锐避挡,转出剑花将人抵开,才用剑尖挑起案上书册往两人眼前掷去。   砸下的书页扰了那两人的视线,梁远青趁时寻见脱身的机会,迅疾敞门跃出,往前院跑了。   两抹黑影紧追身后,直到眼见府中护卫闻声赶来,才再次斥出几柄飞刃断后,转身踩上屋脊隐没于夜间不见。   余悸难定,梁远青停步于护卫身后,侧目望向钉往廊柱上的飞刃,眸色渐暗。   --------------------   梁远青是兵部尚书,怕他太久没出镜,被忘透了,所以在这里再说明一下 第103章 闯门   ======================   迎晨殿上,文武官朝参,梁远青心不在焉地站着,双眼只凝视着手中笏板,时不时听进几句关于太尉之位的争议。   “近来朝中频生变故,肃正令尚在执行,太尉之位不急于寻人接任,且先空着,由内阁暂代太尉职权便可。”刘昭禹一句话挡回了这几日朝臣上奏时的举荐,便匆匆结了朝会。   梁远青跟随人群正往殿外退去,脑中还在想着昨夜那出没来由的刺杀,免不得多揣摩几下自己近日究竟得罪过哪尊大佛。   正思索时,身后一人的话声入了耳。   “卓侍郎,刑部事务近日可还繁忙?”   搭话那人正是高荔,卓为一听,便应道:“高侍郎,你放心,该查该抓的刑部不会松懈,只是近来到刑部报案的朝臣少说也有两三位,就连我自己前日也遇上了同样的麻烦,这两夜枕边得藏着匕首才能勉强睡会儿,因此这些案子查起来总还要多费些时日。”   高荔喟叹道:“你说我二人平日固守本职,也没搅和进什么事端,怎的还招惹了那些个人来呢。”   说着,他停顿了一会儿,忽然放轻了声音:“你说,会不会是谒门庄做的?”   卓为压低声音,回道:“这话难说,江时卿虽然身为庄主,但他总是卫旭王的三公子,早年与颜氏的恩怨早就传遍朝野了,如今他不与颜氏为伍,还耗费气力对付我们这些没立场的人,实在说不通,况且他那江宅至今还被亲卫军围着,谒门庄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高荔说:“也是,冯氏虽扣上枷锁入了狱,但朝中照样风起云涌,太尉之位才空了半月就有人急着要争,咱们这些身后没个依靠的人,最适合让人取而代之,是这个理吧?所以我说温次辅连续两日告病,大抵也是因为这档事闹的。”   卓为叹了一声:“如今不比从前了,再这么下去,迟早还要再变一次天。”   高荔却说:“我觉得不然,陛下今日表态暂不选任太尉也算是对我们这些人的警醒。”   “你是说,陛下想另寻……”卓为没敢继续说下去。   “说不定,”高荔接道,“说不定呢。”   身后话声已止,梁远青暗暗将这一言一语都记到了心上。   至少他能知道遭遇暗杀的不止他一人,而如今朝中局势尚不稳定,最急需借此机会扩大势力的人当属颜氏。   梁远青自知从寿宴刺杀案后,亲卫军便多数倾向于宋秉,所以颜有迁手下有宋秉,就等同于能召动亲卫军。让几名信得过的亲卫军出面替他暗杀朝臣不是件难事,而且还能让谒门庄当了这个替罪羊。   再细究方才高荔话里的意思,便是刘昭禹不想让颜氏架空皇权,所以在给其余朝臣机会与之对抗,毕竟刘昭禹终究姓刘,就算生母是颜绎心,也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把皇权拱手让给颜氏,所以他需要一群拥护刘氏的朝臣。   梁远青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宫门外。   车夫掀开车帘迎人,梁远青依着俯身进车,才忽然想到什么,转头交代了一句:“今日不按原路走,先去温府外绕一圈。”   ——   江时卿自那日从许府回来后,便没出过门,可不知怎的,这几日的药一趟不落地往江时卿房里送,但他那身子却怎么也养不起来。   许弋煦三天两头就往江宅里来一回,江时卿没能应付多久便要回房休息,钟鼎山放不下心,跟在身侧照看着他,日日焦神,再加上门外亲卫军一日不退,钟鼎山就没法到荟梅院外管那棵樱花树的死活,生怕那树又给养死了,他便更是觉得恼。   这日钟鼎山盯着絮果把药碗送到屋里,却见江时卿仍侧躺在榻上养神,他没想打扰,便领着絮果和林颂一起到院里练武了。   自从袁牧城走后,江时卿没怎么睡得安稳,夜里惊醒是常事,就算白日里能靠小憩补些精力,他也只是合眼浅眠,没一会儿便醒了。   眼下他还醒着,听到屋里动静轻了,才缓缓睁眼坐起身,走到桌前端起药碗,将汤药全数倒入了一只冒不出绿芽的花盆中。   空药碗方才搁至桌面,门框被人轻轻叩了两下,江时卿上前打开门,迎面便对上易沁尘那双澄净又无神的眼。   这双眼养了有好几个月,近日能瞧见的光影愈发清晰,易沁尘便索性摘了白布,试着靠大致的轮廓辨物。   江时卿带人进了门,坐下后,说道:“委屈你了,每隔几日便要想法子藏着。”   易沁尘说:“这没什么,总比我每日想法子偷跑进来传消息方便。”   江时卿收着衣袖倒了杯热水推上前,问:“今日又有什么新鲜事了?”   易沁尘捕捉着那人的动作,辨别着茶杯的位置,应道:“依计划行事,眼下外头暗杀官员之事已经传开了,说法多是在把这件事往谒门庄头上扣,可如今亲卫军守着江宅,又日日不见你出门,那些说法就都变了样,有说谒门庄神出鬼没的,也有说亲卫军围守江宅只是幌子,还有说谒门庄是颜氏寻来替罪的。”   江时卿轻笑道:“挺热闹的。”   手指往桌面缓缓探去,易沁尘摸见杯身后便将水挪到嘴边抿了一口,才说:“可暗杀一事与颜有迁无关,他又不知阇城内会有暗卫,除了谒门庄,他应当想不出来还有谁能不顾律令到处刺杀朝廷官员,如此一来,他听了风言风语自然是会迁怒于你,恐怕接下来该委屈的是你了。”   还未等江时卿应话,絮果匆匆推门而入。   “主子!亲卫军闯门了!”   江时卿淡然一笑:“更热闹了。”   ——   前院已闹得翻天,钟鼎山正愁没处泄愤,揪着人给了几拳便往地面甩去,林颂在他身侧也能对付几个,可两人赤手空拳,终是抵挡不了面前百余个手里握着兵刃的亲卫军,不多时便被逼退到前院的石桥边。   今日带队那人是宋秉,见钟鼎山怒气不休,将开路的亲卫军尽数扔入水池,他径自亮刀跨步上前,锋刃直对着钟鼎山砍了过去。   钟鼎山侧身一避,刀锋直追到脚下,他跃起往后退去两步,再转身时,那刀刃便已逼近手臂。   铿然一声震响,林颂猛地回身望去,就见江时卿手中提棍,挡住了那一侧击。然而刀刃直卡棍身,宋秉握紧刀柄,再次使力砍下,就见木刺崩出,棍身折断,仅剩一点木片相连。   眼见利刃要断开木棍直朝江时卿砍去,本还替林颂解围的絮果连忙回身挥刀接下那击,便紧紧护在了江时卿身前。   宋秉瞥了絮果一眼,抬手制止了尚要前进的其余亲卫,说道:“久违了,江庄主。”   江时卿只抬手将那木棍彻底折断,随手掷在了脚边,说:“宋侍郎因何闯门,倒是我不解了。”   宋秉说:“谒门庄在外生事,频频刺杀朝廷官员,不知江庄主此次做的是谁的生意?”   “听不懂。”江时卿说。   宋秉收起刀,往前院扫视了一圈,说:“江庄主不必装糊涂,眼下朝廷官员的安危遭受威胁,我也是想尽早寻到惹事之人,谒门庄里高手云集,庄主管不住也正常,我只需要搜搜庄主这宅子,排除隐患即可。”   闻言,江时卿立于原地静默半晌,蓦地露出一笑。   宋秉从中觉出点挑衅,问道:“江庄主这是何意?”   “觉得有意思罢了。”   江时卿轻轻隔开拦在身前的絮果,朝宋秉走近了几步,接着说道:“就因宋侍郎的一句怀疑,江宅受兵部欺压半月有余,人人出行受阻,如今宋侍郎更是一语不发便可闯门伤人,但就算侑国公想寻替死鬼,你们也总该编点证据出来才能服众啊。”   江时卿把尾句说得轻佻,半点不见任人宰割的懦弱,却让宋秉看着生火,随即就咬起牙关,沉声道:“江庄主随口污蔑侑国公,好大的胆子。”   气氛愈发沉肃,江时卿却无所畏惧,悠然地踱着步子,才又叹笑道:“不对,我怎么忘了呢,今日要搜宅子不就是为了伪造证据,把罪名往我头上落实吗。”   “所以,”他停步正对宋秉,弯起眸子,笑道,“我怎么能让宋侍郎得逞呢。”   被一语言中,宋秉神色微动,渐渐将手指再次覆上了刀柄,说:“兵部已经给足了江庄主面子,今日你若再不让步,别怪我带人硬闯了。”   江时卿望着面前紧握刀柄的那只手,忽而抬眼对上宋秉的目光,蔑笑了一声:“试试看啊。”   宋秉神色一沉,抬肘拔刀,却被江时卿抬脚踩着手背,将那刀柄推了回去。   斗声瞬时点燃,钟鼎山拾过地面的一截木棍,转手便对迎面跑来那人的腹部下了两记重击,絮果将林颂拉至身后,朝江时卿身侧赶去。   趁宋秉还没来得及再次亮刀,江时卿往后撤步,抬手握住身侧一名亲卫的手腕向后一扣,夺过他手中的佩刀转身便接了一击。   四周闹声不止,宋秉记着今日的目的是要闯进前院,假意从江宅中搜到证据,也不再死咬着江时卿的身影,转头见桥上石栏尚可借步而行,抬脚便一跃而上,踩着石栏前进。   可还没多走几步,脚下一阵刀风扫来,他跃起躲开那击,却不料那人忽然又将刀身回扫。刀背直撞足踝,宋秉脚下一踉跄,直摔下桥。滚了两圈后,他撑地站起,才看清方才阻拦他的那人是絮果。   怒气直冲颅顶,他提刀快步走向絮果,抬手划出刀锋直劈向少年。   刹那间,刀身一滞,竟被人徒手接下,同时大门处传来一声怒喊:“住手!”   打斗声骤停,絮果才觉后颈落了点水,砸得他发痒。他顺手一抹,指间便晕了片血红。   腥味直击大脑,絮果被面前的景象惊出阵阵骇然,忙不迭地转头望去,却见江时卿一手持刀抵着压下的刀身,另一手直挡在他的头顶上方握住了刀锋。   血沿指缝淌至手背,一注接着一注断续滴落。   “主子!”絮果喊破了声,挥手猛力斥开了宋秉的刀。   见那伤口深,絮果双眼赤红,龇着牙就要上前向那人寻仇,却被江时卿拉住了。他转头一看,就见江时卿额角起了虚汗,面色苍白,还勉力笑着冲他轻轻摇了个头。   絮果眼眶骤红,只得紧咬下唇,听着江时卿的话站在原地。   “宋侍郎这是在做什么?”许弋煦自大门边快步走近,语气冰寒。   宋秉这才收刀,不甘心地冲人行了礼:“兵部秉公办事,许尚书莫要见怪。” 第104章 解围   ======================   “办什么事需要动刀动剑的,”余光处那只染了血的手红得醒目,许弋煦声音更沉,“这架势,宋侍郎是要杀人吗?”   宋秉回道:“搜人罢了,江庄主不配合,自当是要吃点苦头。只是过会儿场面可能不太好看,许尚书还是回避一下为好。”   许弋煦提步上前,对人说道:“这地方我来过几回,见过的人都在这里了,宋侍郎大可不必在此浪费时间。”   宋秉朝他走近几步,放轻了声音:“许尚书的面子,宋某上回便给过一次了,此次事关侑国公的清名,还望许尚书能专心守着户部,莫要僭越职权了。”   他原是想借这话提醒许弋煦要分清自己的立场,哪知许弋煦却说:“我怎么记得暗杀朝臣的案子是刑部在管,宋侍郎如此便不算是僭越职权吗?”   “阇城出了这么一批恶徒,胆敢动手刺杀朝廷命官,有朝一日难说会不会动手伤到陛下,兵部怎能不管。”   宋秉挥手下令:“还愣着做什么,动手!”   方才静下没多久的气氛再次被点燃,前院风雨掀起,刀光剑影中却搅进了一批禁军,陆天睿浑身凛气,自禁军开出的一条道中扶刀走来,抬声道:“亲卫军主管宫廷守卫,阇城内的治安说到底还是当属禁军来管,宋侍郎把禁军的事都做了,让我这个都督府大将军情何以堪。”   见状,宋秉心道不妙,却也只能恭敬行礼:“无意惊扰陆大将军,这点事,亲卫军还是能做的。”   陆天睿与江时卿匆匆对视了一眼,才说:“能不能做和该不该做是两回事,虽然亲卫军能做,但这事却是禁军该做的,越权一词扣在谁身上可都不太好听。”   “陆大将军教训的是,”说着,宋秉的视线自陆天睿肩头越过,看向了江时卿,“不过,下官记得都督府离这儿还有段距离,不知陆大将军是听了什么风声才会来得这样巧?”   一接到袁牧城身侧亲兵报的信,陆天睿就领着禁军队伍赶来了,眼下遭宋秉这么一问,他还真没想好要用什么理由来搪塞。   “是我寻的。”宋韫不知何时已进了前院,闻声便应了一句。   宋秉朝那处望去,蹙了眉:“韫儿?”   宋韫迎上前,说:“我刚巧路过外头,见亲卫军闯门引得百姓围观,想来是出了什么大事,就借马赶到都督府寻陆大将军帮忙了。”   宋秉肃起脸色,轻拉宋韫的手臂,愠道:“亲卫军能闹什么事,爹爹办差,你瞎胡闹什么?”   宋韫说:“眼下不是正好吗,此事本就该交由禁军来办,如今禁军到了,还省得爹爹领亲卫越权,日后贻人口实。”   宋秉的夫人早已病逝,如今他就只有宋韫这么个女儿可以挂念,自然是不会当着众人的面责难她,纵使心里怨她任性,也只能无奈地下令让亲卫军退步。   禁军接替亲卫军自前院到后院搜了一圈,半晌后,禁军收队,朝陆天睿上报,道:“陆大将军,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陆天睿颔首,转头朝宋秉说:“这下宋侍郎总该放心了,若是觉得禁军办事不妥的话,大可上奏陛下或让监察院出面。”   “陆大将军办事,下官自然放心,今日闹了一出让二位见笑,下官这便领亲卫军撤兵了,告辞。”言罢,宋秉挥手撤军,自行拉着宋韫走了。   直到送走了陆天睿后,江时卿才泄劲倒了下去,所幸絮果扶得及时,赶忙把人背进了屋。   钟鼎山领着林颂和絮果里里外外忙了小半个时辰,江时卿的脸上才终于回了些血色。眼下他意识清明了许多,刚喝完一碗药便靠躺在床榻上,静静地等钟鼎山替他包扎手上的伤。   许弋煦没肯走,站在一旁候了多时才寻见机会说话。   “亲卫军时不时便要闹一出,哥哥不如到我府上住着吧。”   江时卿直接拒了:“我只习惯住这儿。”   “淮川认生,不熟的地方住不下,更别说还有这副身子要养了。”钟鼎山正往江时卿手上缠着纱布,头也不抬。   许弋煦接道:“那钟先生就随着一块儿搬过去,有您在旁,哥哥总能对那边慢慢熟悉起来的。”   “没这可能,近日淮川身子弱了不少,经不起改来换去的折腾,再说,照看淮川我们三人足够了,怎么也轮不着你,”钟鼎山转头寻剪子,顺手赶了赶人,“还有事吗,没事可以走了,在这晃着碍眼。”   许弋煦本还想上前再靠近些,被钟鼎山一怼,只好往旁撤了一步,却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   “见哥哥这几日疲乏得厉害,我特意从阇城寻了名气最甚的大夫前来看诊,人都来了,顺便让他看看也好。”   近日江时卿身子弱得太快,许弋煦每每想要亲近都不得不收敛,心疑他是刻意以身体为借口回避自己,便干脆寻了个大夫辨辨真假。   “我的医术用得着你寻人来挑衅?”钟鼎山不满地睨了他一眼。   江时卿反过手轻轻压了压钟鼎山的手腕,将身后靠着的枕头撤下,才应了句:“要看就快些,我累了。”   ——   江时卿已睡下,许弋煦负着手出了宅门,才对身后跟着的大夫问道:“如何?”   大夫应道:“和那位老先生说的一样,这位公子脉象虚弱,有将死之兆,体内残留阴毒才致气血亏虚,如今手上伤口出血量多,更不宜下床走动,须得静养温补。”   闻言,许弋煦站在门边凝神思索了半晌,沉默不语。   靠在路边的张凌耐心磨尽,见他半天不动,只得从自己身上掏出银钱把大夫打发走,才对他说道:“颜有迁遣人到府上寻了你好几趟,要不要管?”   许弋煦这才动了身:“回府。”   张凌跟上前,说:“方才替你付的诊金记得还。”   “掉钱眼里了?我赏你的银钱不少,用哪儿去了?”   张凌只邪邪一笑:“坏不了你的事,不用你管。”   ——   夜间,易沁尘劝回了钟鼎山,便陪坐在江时卿榻侧。   “受伤事小,伤重事大,翾飞将军一不在身侧,你便这般糟践身子,他要是知道了,还怎么心安。”   江时卿侧躺在榻上,无聊似的拨着手里扎的结,说:“不会让他知道的。”   满屋的药味压着血气,一闻便让人有种道不清的恐慌,可袁牧城被瞒得彻底,对这里的情况一概不知,更不知江时卿这段时日是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在与颜氏周旋。   易沁尘无奈地吁出一口气,道:“先前你托亲兵传信到温府,让温次辅和高侍郎假意配合暗卫遭遇暗杀,又让我往卓为和梁远青等人的府上派去暗卫设一出假的暗杀局,借此污化颜氏,动摇这些大臣的立场,等到那些对颜氏不利的传言遍布阇城,颜氏定会按捺不住来寻谒门庄顶罪,如此既能收拢那些中立大臣的心,还能称颜氏贼喊捉贼,销去谒门庄的罪。   “所以我知道,你对宋秉的欺压一再退让,是想借亲卫军对谒门庄的打压来收拢百姓的同情,同时引许弋煦出面与颜氏为难,再表现出弱势来显出颜氏的跋扈,好让暗杀的罪名往颜氏头上推。”   说着,易沁尘的眉头拧得更厉害:“但今日事出突然,我没法太快召到手下暗卫报信,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陆大将军没赶到,真出了什么事会如何?”   “骁安的亲兵每日都在附近盯梢,江宅出事,他们自会分头往温府和都督府求援,”提到袁牧城,江时卿的语气柔了不少,“骁安留了亲兵,能护着我,就定会护着我的。”   易沁尘又叹:“你还真是大胆。”   江时卿说:“但我赌赢了,只是陆大将军来不奇怪,可宋府千金出现得及时,还替我们解了围,不知是何缘故。”   易沁尘说:“因为今日亲兵往都督府报信的同时也去了温府一趟,温公子一听领头闯门的是宋秉,当即就去寻了宋姑娘。”   忆起温开森挂着的荷包,江时卿大抵猜到了他和宋韫的关系。   “那便说得通了,不过朝局之上宋府与温府各站一边,温公子和宋姑娘二人往后恐怕不容易。”   “不用等以后了,”易沁尘说,“陛下继位起便空置后宫,膝下无子,仅有的一位刘姓亲王也不在了,如今颜氏以延续皇室血脉为由,已经开始劝陛下纳妃了。”   颜有迁想求稳,定然要先拉拢住能差遣亲卫军的宋秉,如果他想借纳妃一事彻底收拢宋秉,那么颜氏劝刘昭禹要纳的人,就是……   “是宋韫?”江时卿问。   易沁尘点头:“没错,但这也不是我们能管的事了。”   “对了,再过七八日,清晖军墓园重开,到时陛下设祭凭吊,必会请你到场,但你这身子近来弱得愈发厉害,当真没事吗?”   易沁尘脸上忧容不退,江时卿却笑了起来:“如果不靠这副病身博取点同情,后面的戏可不好看了。”   ——   易沁尘走后,絮果踮脚踩进屋里,摸着床沿便盘腿坐在地上,用指尖点着江时卿的手指,自责道:“主子还疼吗?”   江时卿轻笑:“我没事了,回房去吧。”   絮果摇了摇头,便枕着手臂歪头靠在了榻边。   “我想守着主子睡。”   “坐着怎么睡得着?”   絮果挪着屁股,又往里凑了凑:“主子在,我就睡得着。”   江时卿的手离得近,絮果瞧着便上手勾起那指节,玩闹着轻轻晃了几下,才又叹出口气。   “在想什么?”江时卿问。   絮果说:“我想将军了,只有将军在的时候,主子才不会受欺负,还有主子的身子,也只有将军在的时候才能养得起来。”   江时卿没有应话,只伸手轻抚絮果的头顶。   他也好想袁牧城,所以才会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折腾自己,折腾颜氏,就是为了快点去见他。   就这么想着,他的视线便不自主地转向窗台。   他想看看月亮,那是袁牧城带他追过的月亮。   听不见声,絮果抬眼看去,却见江时卿目光落在远处,不知在看什么。   “主子在看什么?”絮果问。   江时卿说:“不知今夜能不能瞧得见月亮。”   絮果仰起下巴往外寻了会儿,才说:“挂的是新月,可能瞧不太见。”   江时卿定神看着絮果,学着袁牧城的模样伸指点了点少年的眉心,露了个笑。   “总会瞧见的。” 第105章 大姐   ======================   不见边际的夜空仅剩一点月牙,亮得微弱,不比军营夜里生得火堆晃眼,袁牧城才商讨完维明军的纳降一事,出帐时偶然瞥见空中的一小抹月白,便停步多看了会儿。   另一方,传令兵胯下的壮马疾行,一路冲至营地,听这动静,营里的人都陆续聚了过来。   “将军!柠州求援,大渪六万兵马攻至柠州城门外,后方三万援军才到,还未能休整便与两万守军一同死守城门,不知能撑多久。”   因那微弱月色所生出的一点柔和已经无影无踪,袁牧城寒声道:“敌方六万人的行军队伍能一路无阻地赶至柠州不被察觉,斥候怎么做的事?”   一旁的何啸开口道:“大渪人熟悉萦州柠州的地形路线,应当是将队伍拆解为十余只小队,借地势之便,分批到的。如今双方的大队都未能集结,大渪人在这时候攻城,就是想把我们这批兵力先引回去。”   可他们一旦回柠州,就相当于是弃了这个营地,也意味着冯翰更有机会能养精蓄锐。然而这正是大渪军队的用意,他们要全面地了解大黎的军防和地形,冯翰便是提供这些情报的最佳人选,所以他们才会借攻打柠州城门来引走驻扎在生州的大黎军队。   顾南行本还惺忪着眼,被这一闹,彻底清醒了,见旁人不敢发声,便干脆替他们开口问了:“将军,那咱们到底回不回?”   纵使撤回柠州正合大渪和冯翰的心意,可若是不撤军,万一柠州城门被破,更是不堪设想,所以柠州得守,他们不能不回。   袁牧城身上渐显凛然,那是一种猛兽被触怒后燃起的悍威。   他把双拳攥得死紧,沉沉地咬出一个字:“回。”   ——   新一轮的攻势又起,大渪军队兵分两队轮番发动袭扰。待袁牧城领兵赶到时,大半敌军已越过护城河与出城的守军交战。   但这场攻城之战的最终目的并非强攻下柠州,而是要引回驻扎在生州的大黎军队,因此大渪这几日与柠州守军打的是消耗战。眼下达成目的,大渪无意再损兵力,便见势撤军一路直退向萦柠两州的边界。   可过万人的军队频繁远行损耗太多,其余几路大黎军队尚未抵达时,袁牧城若再领兵前往生州,只怕这头大渪又要故技重施,到时军队在生柠两州之间往返跑所带来的损失巨大,因此袁牧城只能先留在柠州营中,等候其余三队兵马抵达再做打算。   先前自冯翰手中截下的粮草照常在城门外分发,袁牧城算着日子,却迟迟没等到袁牧晴。   转眼,距袁牧晴本该抵达的日子已逾期三日,终于传来了暄和军将要抵达柠州主营的消息。   远处落霞渐渐坠向山谷,倾倒的暮色将青草浸得发暗,营帐隔不开夜,暗得昏黑,早早便点起了灯。   袁牧城站立帐中,听完了斥候送来的萦州军情,却忽闻帐外一阵热闹。只不过掀帘往外探出身子,他便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喊。   “阿城——”   “大姐!”袁牧城笑了起来,几步迎上前,一双有力手臂直把人托起,就地转了几圈。   袁牧晴自从到御州营后,难得才穿几回罗裳,如今随军出行,亦是披着战袍,不带妆饰,反是被这一身冷硬军衣衬出了英姿。   被袁牧城这么抱着一转,袁牧晴眉眼带笑,伸手轻拍面前那人的脸:“快放我下来,转得我晕乎。”   袁牧城这才俯身把人松了,说:“老爷子和大哥可都还好?”   袁牧晴笑意淡了些:“挺好。”   话中好似有些隐瞒的意味,袁牧城觉得奇怪,本想多问几句,却听袁牧晴先开口道:“我这一路奔波,不请我先坐坐?”   袁牧城笑道:“瞧我,咱们帐里谈。”   营帐把外头的声音多少隔开了些,袁牧城提来一壶刚煨好的热水正往水囊里倒。   “两军汇合后四日就能到柠州营,大姐怎么来晚了这么些天?”   袁牧晴说:“暄和军与大黎军队汇合后,遇上了一批维明军,所以路程又拖得久了。”   “维明军?”   “称是愿归顺大黎才叛逃出生州营的,人数也清点过了,近八千人,领头的人是个守备,名为武霄,好似是卫旭王曾经往都督府举荐过的人,总之人都带回来了,也已经移交至阿啸手上,你得空自己去看看。”   “好。”袁牧城移步走近,倾下身子将手中水囊递到袁牧晴手边。   袁牧晴顺手接了,目光却定在了正挂在袁牧城颈间晃荡的狼牙吊坠上,便伸指扶着那狼牙看了看,问:“哪儿来的,不是不喜欢往脖上挂东西吗,往常阿娘想给你套个长命锁都费劲。”   “眼下喜欢了。”袁牧城打哑谜似的,笑得更深。   袁牧晴听出了端倪,打量着袁牧城的眼神,追问道:“哪家姑娘,阇城的?这么能勾搭,上战场还能唬个定情信物来。”   袁牧城说:“本想把人一起唬来的,说什么也得让大姐你亲自见了才晓得他有多好。”   难得从袁牧城口中听到些关于情情爱爱的话,袁牧晴颇感惊异,却也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考虑成亲了吗?”袁牧晴又问。   “嗯,”袁牧城极快地应道,“大捷后我立马提亲,然后就带他到御州去见老爷子,不过老爷子这人古板,你可得帮衬些。”   袁牧晴疑道:“怎么呢?”   袁牧城没有立马应答,而是绕过矮桌,走到袁牧晴面前,掀袍压下双膝,毕恭毕敬地端坐在地,一双眼直望向袁牧晴,没有半点动摇。   “今日我在此要和大姐说的这些话,不是胡闹也不是瞎扯,还望大姐千万要当真,”袁牧城说,“我的良配既是卫旭王府的三公子吕羡风,也是谒门庄的副庄主江时卿,他们一个嫁与御州营的袁骁安,一个就当袁牧城来日的枕边人,总之,我要娶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   鲜少见袁牧城这个正经的模样,又被他话中那个突如其来的男人震得发懵,袁牧晴怔了神,却怎么也不觉得这话听着是个玩笑。   “阿城,你认真的?”   袁牧城说:“不能再认真了。”   袁牧晴试探道:“可我记得当年卫柠之战时,吕公子身中昙凝血,如今……”   “不管他现在是如何,将来又如何,我都喜欢,”袁牧城笃定地说,“大姐,我认定他了,是生是死都认定了。”   说话时,袁牧城直起身,双膝挨地,便等同于跽跪着,袁牧晴静视面前那人半晌,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鬓角,笑道:“好,你想清楚就好。”   袁牧城笑得开朗,牵起袁牧晴的手,便俯身将额头靠在了手背上。   “这么说,大姐是承认他了。”   对于他而言,长姐如母,自从温豫走后,他便总能从袁牧晴身上寻见温豫的影子,如今得了袁牧晴的首肯,就等同于家中已有长辈对江时卿点了头。   仅这么一想,袁牧城喜不自胜,冲动地想要赶回阇城抱起江时卿,要掳他上马,一路奔向御州。   他想成亲,万分想要和江时卿成亲。   想得心头发痒,袁牧城大狗似的在那手背上蹭了几下额头。   袁牧晴低头看着他,笑得温柔:“你啊,幼时喜闹,便同五皇子称兄道弟,少时喜动,攀墙驯马摔得七荤八素,痊愈后照样不长记性到处跑,那时你是真的开心,所以嘴上说的喜欢都是能当真的。可后来,阿娘走了,你不顾家法家规跑到酒楼里宿醉,又远到御州营参了军,成天不是摆着凶煞的气势,就是一副掺着假笑的混账样,酒是要命地喝,刀也是拼命地耍,可就是说不出一句喜欢。   “大姐知道,你不爱喝酒,也不喜欢穿这身铁甲与人打打杀杀,所以这回说了喜欢,就真的是打心眼里喜欢了。”   袁牧晴放轻了声音:“挺好的,许久没见你提起什么人会是真的开心了。”   忆起阇城里的种种,袁牧城念着江时卿,却也不免想到了陆天睿。   “等此战告捷,大姐随我回趟阇城吧。”袁牧城直起身,说道。   “陆大哥本想托我给你带只簪子,但我觉得还是他亲自送到你手上更妥些,”袁牧城说,“他等了你好久,至今未娶,身侧连个女子都不曾有过。”   袁牧晴忽然沉默了。   她和陆天睿分别十一年,谁都没说过一句放弃,两人却在不知不觉中失了联系,他们都选择将自己的情感摆在了家国身后,所以对于彼此最大的承诺只有等待,也只剩下等待了。   可长情多是抵不过久别。   “我们都等太久了,”袁牧晴说,“可他要守着阇城,我却心牵北境,只要北境和暄和军一日寻不到他人接替,靖平王府一日卸不下担子,我就不可能安心返回阇城,我和他若真能在一起,又何至于拖到天南地北。”   袁牧城从前对陆天睿和袁牧晴天各一方时的苦楚体会不了太多,可现在只要想起远在阇城的江时卿,他就懂了,也知情爱就和他追逐的逸游自恣一样,一旦带上对家国的责任感,随心所欲四字就是可望不可即的月。   “我们的事,你就别操心了,”袁牧晴转开了话头,“对了,本还趁着年后那段安定时日替你将来的妻子备了嫁衣,看来现在又得重新备过了。只可惜那料子还是我亲自挑的,纹饰也是我一针一线缝制的,不过换套婚服也好,那嫁衣是照着我自己的身量裁的,原本还担忧会不合身。”   袁牧城说:“不可惜,何啸和他家姑娘也是两情相悦,留着给他正好。”   “是么,”袁牧晴好奇道,“哪家的姑娘,我可有见过?”   “也是谒门庄的姑娘,叫季冬,没跟过来,不过以后会见的。”   袁牧晴记着那名字,点了点头:“军营艰苦,没跟来也好。”   袁牧城忙又接道:“还有我要娶的那位,江时卿江淮川,不久后他就会来这里寻我,你若见到了,定然也会喜欢他的。”   “淮川……”袁牧晴轻念着,笑道,“你从前不就想着要观山览水,随心所欲地跑吗,这名字听着就合你心意。只是我在这儿也留不了几日,怕是等不到他了。”   闻言,袁牧城立马沉下脸色,问:“是御州营出事了吗,还是老爷子和大哥怎么了?”   袁牧晴说:“御州连日暴雨,卞吾江水位猛涨,多地有了内涝,田地被淹,粮仓被冲,御州营虽没遭什么损失,但遇上灾民,总该要开仓赈济,可前段日子囤的粮撑不了几时,另一边巴狼部虎视眈眈,如今你不在那边,阿爹便要重新领战,我若不在那头看着,实在不放心,但我又想过来看看你。”   袁牧城又问:“内涝的事,朝廷知道了吗?”   “算算日子,也该知道了。”   可赈灾的事报到朝廷,基本是交由户部管,可户部尚书就是许弋煦,况且年前他才与巴狼部大战,只要双方无法求和,这仇他们不会不报,想着,袁牧城的心头又压下块重石。   “上回铁狼军队的士气大挫,但御州出了天灾人祸,暄和军兵力又被分散,他们极有可能趁虚而入。”   “西下的暄和军满打满算也只有三万人不到,北境兵力削弱不了太多,”见袁牧城眉头不展,袁牧晴又往他的脸颊处轻轻拍了拍,“别愁了,你在这头安安心心的,等御州的情况好转了,大姐再过来看你。”   说着,袁牧晴不忘又添一句:“还有你的小情人淮川。”   --------------------   袁牧晴32了,和袁牧捷是龙凤胎,但比他先出来,所以是长姐 第106章 设计   ======================   那旁叙旧的二人还在对灯畅谈,这边就只剩三个人影高高低低地靠坐在草垛上,借酒怅惘。   残月渐长,到今日已快生出半边的晖光,顾南行稍稍眯起眼,借着眼睫蓄光,在眼前晕出一片朦胧。   不知易沁尘说的能看到光影,是这种光影吗?顾南行想着,无奈地叹笑了一声。   “人心果真是肉长的,但凡里头又多了个要挂念的人,就重得慌。”顾南行自语着,仰头又喝了口酒,却瞥见高坐在斜上方的何啸正凝视着某处游神。   “啸哥,想谁呢?”顾南行问。   何啸只低头对他露笑。   顾南行随即踩上草垛到他身侧坐下,抬起手中酒坛与他对碰,说:“我让季冬到庄主身侧替我打探些消息,倒是让你体会了一把相思苦,莫怪啊。”   何啸应道:“不来挺好,这边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先不说刀剑无眼,光是在这营中,一群大老爷们聚着,瞧她生得可爱,难保不会多看几眼。”   “哟,当我这个老丈人的面呷醋可还行,这些话你倒是当着她的面说说啊,不说谁知道你这么喜欢她呢,”说着,顾南行抬肘往他的手臂一怼,“不过我说,平日瞧你办事挺靠谱的,怎么一到季冬面前就呆愣愣的呢?”   何啸低头摸着手中的酒坛,笑了笑:“我随主子在军营里待了多年,平日打交道的都是些粗野汉子,没什么讲究,她一个姑娘家水灵灵的,我一见她就嘴笨,怕说多错多,况且,我亏欠袁家的,要靠侍奉主子来偿还,她跟了我,就怕……”   顾南行打断道:“你小子想得挺多,季冬跟在我身侧这么多年,最是会体谅人,你若真心要对她好,该说喜欢的时候就说出口,别怕嘴笨,也别总让她猜,至于别的,我就不信袁牧城还能亏了你俩。”   “那确实不会。”   两人又碰了下坛,各自喝了一口。   酒水下肚,顾南行忽然正经了不少:“对她好些,她跟着我这么些年,东奔西走的也没少受罪,要是她受了委屈,我可不会像今天这样好说话。”   何啸当即正色道:“顾兄放心,只要她愿意,我定然好好待她。”   顾南行一笑,转头瞧见下方正靠坐着的赖昌,便自身旁揪出根干稻草朝那处扔去。   “小赖,说句话啊,平日这嘴不是挺讨嫌的吗。”   赖昌挥手将落到肩头的稻草扫去,只摸着胸前串起的那块碎玉,说道:“我阿弟在天上呢,夜里说话怕吵着他。”   话声才落,一撮稻草直往肩头砸来,赖昌不满地抖着手臂,转头就见顾南行拍了拍身侧的空位,冲他使了几个眼神。赖昌不情不愿地捡起手边的坛子,轻快地跃了上去,就往他身侧一坐。   “你那宝贝似的坠子是他留的吧。”顾南行问。   赖昌说:“本来我俩各一半,但被收进沙蛇那会儿,我那块就被抢走了,那些人说到阇城做弑君的活儿,身上就要干净点。”   “想回去吗?”顾南行又问。   赖昌蔑笑一声:“在那里每日不是关在屋子里你死我活,就是被严刑拷打锻炼意志,说好听点是弱肉强食,说难听点,我们这群人就没被他们当人看过。不过我这条贱命卖来卖去的,就这一次没悔,好歹如今也算是我过得最像人的日子了,要回去也是杀回去。”   赖昌和他们不同,身旁连个能牵挂的活人都没有,顾南行本还有些同情,就在脑中暗暗地斟字酌句,可刚想出口安慰,便听他又说了句:“我不比你们,但没了牵挂也好,省得该拼命的时候还不想死,到时吊着口气,活像上了砧板的鱼,要死不死。”   虽说是实话,但这个比喻真的是,太难听了。   顾南行顿时没了心情,只得示意何啸一起给他灌酒,至少这一晚上要先堵了那张嘴才行。   ——   圆日独挂高空,逼退了周侧的薄云淡雾,正午过后,热气把随风涌动不止的明旌裹得发烫,又借风吹向排立于清晖军碑前的文臣武官。   日照当头,江时卿立于人群中,额角却落了冷汗,撑到礼毕之时双唇更是见不到血色,等不及多时,便先向刘昭禹请示告退。   远去的身影在林间漏光的衬托下又削薄了许多,宋秉侧目往那处瞥了眼,暗自松下一口气。先前因亲卫军围宅闯门一事,宋秉与江时卿生了嫌隙,如今见江时卿有机会面见刘昭禹,他不免心忧,幸而江时卿没有多话便离身了。   然而载人的车马并未如愿返回江宅,待派去盯梢的亲卫回身通报后,宋秉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往哪儿走了?”宋秉问。   “好似是往您的府邸去了。”   猜不到江时卿的意图,宋秉莫名觉得不安,只待刘昭禹一离身,他便快马加鞭往回赶,也才转过最后一个街角,就恰好瞧见停在门外的马车。   见宋秉自不远处扬鞭而来,絮果轻叩车厢,道:“主子,人来了。”   江时卿握拳靠在嘴边咳出几声,一节纤长的手指便搭上前,将那遮蔽的布帘挑了起来。   “宋侍郎,别来无恙。”   宋秉将腿一跨,下马哼笑了一声:“江庄主这模样,瞧着也不像无恙啊。”   江时卿浅笑着缓步下车,迎上前,道:“那也是托了宋侍郎的福。”   江时卿静立着,那双眼却并非外表看去那般弱态,宋秉警惕地盯着他,问:“你来这里想做什么?”   江时卿说:“江宅被围了将近一个月,我自然是来请宋侍郎撤兵的。”   宋秉说:“是吗,江庄主方才怎么不记得到陛下面前告我黑状呢?”   “今日祭礼,我无意在那处惊扰英灵安宁,”江时卿说,“不过,宋侍郎若是觉得此事闹到陛下面前更妥的话,我也不介意再跑一趟。到时,我是先说颜氏暗杀朝臣嫁祸给谒门庄好呢,还是说宋侍郎曾与谒门庄逢场作戏,假意截杀岑昱好呢?”   宋秉声音发沉,语气中隐约夹带着威胁:“江时卿,你有什么证据?”   江时卿微微挑眉,一脸无辜:“需要证据吗,你带着亲卫军到江宅跳脚不就是证据吗,你命人无凭无据围守江宅,欲对谒门庄行过河拆桥之事不是证据吗,又或者,宋侍郎是在说当年你与颜氏共谋陷害先太子一事没有证据?”   被触到了逆鳞,宋秉神色愈发阴郁,腰间佩刀已亮出了一截锋刃。   “江庄主,说话要小心啊。”   江时卿垂眸低笑,说:“宋侍郎脾气不小,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宋侍郎摇身便可成为和岑昱一般的弃子了。”   话中有深意,宋秉游神琢磨了片刻,手中佩刀却忽然一沉,被人往外拽去。   他低头一看,就见江时卿伸手紧握着那截刀刃,掌心中才结痂的伤口已被压出浓血,霎时便将包在外头的纱布浸得湿润。   宋秉一时惊诧,再抬眼,就见那人笑得冷酷,眼底的寒冷和疯狂正透过目光朝他直袭过来,仅这么与之对望着,凉意便自他的脊背上窜至颅顶。   未待他再多做反应,身后大批车马与人声交杂,同时传来阵阵脚步重响,宋秉转头一望,见梁远青带兵赶来,身后竟还跟着刘昭禹坐的龙辇。   中计了!   宋秉夺不过刀,惶然将那刀柄一抽,谁知江时卿却在此时忽地松了手,整个人失力往后倒去,正巧撞到了絮果怀里。   梁远青见状大喊:“宋侍郎,你在做什么!”   见刘昭禹下车匆匆而来,宋秉百口莫辩,只能扔刀面朝刘昭禹跪下了身。   “陛下恕罪,刀在微臣手中,但确实是江庄主自己撞过来的。”   手上鲜血不止,江时卿脸色白得更厉害,只能由絮果搀扶着走向刘昭禹,跪地行礼道:“回陛下,是草民忽见刀刃受了惊吓,脚下不稳倒向宋侍郎,不得已便用手挡了一下。”   “主子,这时候你还替他说话做什么!”絮果一脸不平,跪地叩首,说,“陛下,实话同您说了,我家主子遭宋侍郎和亲卫军的欺负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也不知怎的得罪了他们,亲卫军先是把江宅围了一通,前不久又突然闯入说要搜人,他们空口无凭,就非是要把暗杀朝臣的罪往谒门庄头上扣,主子为防宋侍郎派人在江宅里做伪证,这才受了宋侍郎一刀,今日他们二人分明还聊得好好的,宋侍郎突然就拔刀了,我家主子日日被困在宅子里,身子越发弱,见刀被骇了一下,哪知宋侍郎还就拿刀往我主子手上砍!”   宋秉转头驳斥:“你休得胡言!”   絮果回敬道:“怎么就胡言了,现在是在宋府外,旁人自是都替宋侍郎说话,我家主子难道就要吃哑巴亏吗,再说,平日里亲卫军对江宅做的事,路上随便揪个人来问就问清了,我怎么敢当着陛下的面胡言!”   “絮果,别说了,”江时卿好似忍着委屈,声音也虚弱,“陛下,想是谒门庄与宋侍郎有什么没说清的误会,所以江宅遭亲卫军围守,出入不便,引得街坊邻里多次围观,草民难得才能出一趟门,便想借机寻宋侍郎说清楚,方才或许是草民无意又惹怒了宋侍郎,这才起了冲突。”   梁远青接道:“江庄主已虚弱至此,何故要用性命玩笑,若非被逼至无可奈何,自然是不会拖着病身亲自来寻宋侍郎求情,如今宋侍郎出刀误伤江庄主,不论事由如何,这其中的误会还是说清楚为好。”   见纱布被血红浸得湿沉,刘昭禹不忍地挪开眼,转而对宋秉说道:“朕也听说了兵部和江宅的事,本想借机向宋侍郎问个清楚,刚巧,今日就在这儿说个明白吧。”   面对江时卿的假仁假义,宋秉暗自怒攥十指,却听刘昭禹又说:“宋侍郎,羡风出言替你开脱了不少,现下你说说,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听刘昭禹唤的这声“羡风”,亲疏远近瞬时便明了,如今的刘昭禹不再是从前那个凡事都想着敷衍了事的皇帝,自然也不好糊弄。   宋秉猜见了今日的结果,却还是挣扎了一下,说:“虽说江庄主自称谒门庄杀人放火皆为除恶,但也难言其中真假,再有阇城内频出暗杀朝臣这等恶劣事端,微臣便想到江宅问问,或是行事不当,才闹出误会。”   刘昭禹问:“你带兵搜人,可有证据?”   宋秉咬着牙关,低声道:“尚未寻到。”   “好一个尚未寻到,”刘昭禹冷哼一声,“朕问你,今日在碑前祭的是谁!卫旭王和清晖军遭叛臣陷害,为守柠州战亡,至死效忠,羡风身为卫旭王之子,何时轮到兵部一句口说无凭的怀疑就被欺压至此,你是不把卫旭王放在眼里,还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宋秉伏地:“陛下息怒。”   “西境战事未平,宫中屡发事端,兵部放着本职不做,竟有闲心管到都督府和刑部的事务上,亲卫军平日就是这么守着阇城的吗?!”   刘昭禹愤然甩袖,以梁远青为首,在场亲卫随之跪地谢罪。   “朕给亲卫军一日时间从江宅外撤兵,此外,参与此事的所有人,自行到吏部领二十板子,再罚俸一月!”   梁远青暗中往江时卿那处看了一眼,开口道:“陛下恕罪,亲卫军听令行事,是微臣御下无能,愿替亲卫军领罚,即日起臣定当严管兵部。”   不待宋秉有机会见缝插针,江时卿随即接道:“陛下,亲卫军的初衷也是为朝廷做事,若因此事挫伤军心,草民无以塞责。”   刘昭禹踱了几步,应道:“好,那朕就念在梁尚书和羡风的求情,许亲卫军的罚罪减半,此外梁尚书替亲卫军领十个板子,外加半月的罚俸。”   “谢陛下。”梁远青俯首叩谢,却低头在隐蔽处渐渐露出了笑脸。   ——   江时卿被送回江宅时,整个人都脱了力,最终还是被絮果扛着手臂才勉强躺上了榻。   钟鼎山脸色难看,从上药到包扎都不曾对江时卿说过一句话。见他闷头不语,江时卿攒了些气力,才哑声唤道:“先生?”   “十天半个月就要这么折腾一回,你是在作践谁呢?”   钟鼎山责怪地乜了他一眼,才起身自窗台拎来那花盆,拖了条凳子到榻侧,就把那盆底往上一扣,冷声道:“怎么回事,你自己说。”   今日钟鼎山在宅中闲得慌,把院里的花草都打理了一番,这才忽然记起江时卿屋里这盆怎么也养不活的花,便进屋看了几眼。   就是这么一看,他终于发觉出不对劲,便伸指挑起些湿土搓了搓,却搓出了一股子药味,惹得他心头起火。   江时卿理亏心虚,没有答话,钟鼎山瞧他哑口无言,越想越气,怒道:“你这身子越养越虚是怎么回事,我今天才算明白了,你说,我给你配的药都喂哪儿去了?我道这花盆冒不出芽还日日摆在屋里作甚,你江淮川是土做的还是土养的啊,汤药是得天天浇到土里才能进你的嘴是吗?!”   经暗杀一事,梁远青和卓为等中立的大臣已渐渐倾向温尧和高荔,一批独属刘氏的势力正在悄然建立。   江时卿要这病身就是为了今日能一举击散宋秉所得的亲卫军军心,好让梁远青能借机拉拢亲卫军,坐稳兵部尚书的位置,如此一来,颜氏失去掌控亲卫军的兵权,也就意味着他离袁牧城又近了一步。   他本打算过了今日便好好养回身子,偷偷倒药的事便也当作从未发生过,谁知还是被钟鼎山撞破了。   “先生……”江时卿又叫,钟鼎山却气得双手叉腰,背过身不再看他。   “甭叫,我管不了你了,反正我看你也没心思求生,就这么副身子还可劲儿地折腾,你不嫌命短,也别管我这个老不死的好了,把我气得短寿了还多个陪葬的,值得很啊!”   身后一阵窸窣,钟鼎山忍着没回头,没一会儿便听江时卿又说:“让先生费心,是淮川的错,您要如何责罚都行,别因这事赌气伤身。”   “你还知道伤身——”钟鼎山猛然回头,却见床榻已空,江时卿正直身跪在他身后,他心念江时卿的伤病,只得收了怒气,赶忙把人拉起身,“啧,起来。”   见面前那张白得没有血色的面容,钟鼎山无奈地叹出气,端来桌上的药碗递了过去:“喝了。”   江时卿接过碗便递到嘴边,将那苦药一次性灌下了喉。   见他被苦得皱起的眉头,钟鼎山将絮果备的蜜饯挪远了,说:“就这么苦,而且往后每日我都盯着你喝,半点祛苦的东西都不准再含,非得让你长点记性不可。”   见钟鼎山这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江时卿咽下最后一点苦味,自碗沿处偷望了他一眼,眸中微微生出点笑意。   “偷笑什么?”钟鼎山接了空碗,嘟囔着,“给你惯的,皮都不知厚了几层。”   江时卿说:“我替您剥核桃谢罪。”   钟鼎山气笑着指了下那只缠满纱布的手,说:“你这手能剥什么?赶紧闭眼睡个大觉,要是再出岔子,我真把核桃扛来让你剥个够。”   ——   钟鼎山走后,江时卿独倚卧榻出神,连日难眠,他又拾起了念珠,此刻手间正一颗一颗地捻着。   絮果自门外探进半个脑袋,见屋里没有别人才甩着小辫跑进门,往江时卿怀里神秘兮兮地塞了个信封。   “主子,这是沁尘哥方才让林颂递来的,将军的信。”   “还有这个。”絮果伸出另一只手,朝他递来只小香囊,便偷笑着跑了。   恹恹的病容突然多了些喜色,江时卿展信读着,将指尖轻贴在写满了五页纸的墨痕上,笑意浅浅。   目光在落款处的姓名上停了半晌,江时卿才将那香囊靠在鼻尖嗅了嗅,却发觉里头装的不是香料。他心起一阵好奇,便伸指抻开收口处,将袋口翻转,却从中倒出了两绺用红绳捆着的青丝。   江时卿捏起红绳靠在指间细看,见那两绺乌发已被袁牧城绾成结,互相缠绕着不分彼此,其中一绺念作江时卿,一绺唤为袁牧城,如此,青丝难成白雪,此生不到白首不分离。   江时卿觉得喜爱,瞧着又摸着,才将发丝收入囊中存起,压在枕下。许是从枕下讨到些许安心,未及片刻,一双眼竟不觉生出几分睡意,渐渐昏沉入梦去。 第107章 叛军   ======================   入伏后,暑气渐长,袁牧晴几日前便已动身返回御州,二十万大军陆续集结,分为十小营守在柠州的西北侧和西侧,其中后勤军共十万,协同临时征用的民夫沿路分批守于粮道,保证后方辎重运输。   另一侧,冯翰携维明军借生州地势藏匿,行踪不定,可斥候近日却在维明军的旧营地附近发现行军痕迹,即刻便回身传报。   消息才传至柠州主营,营帐中就聚起了一片议声。   主营参将先开口,说:“冯翰等人已被围困生州多时,物资想必消耗严重,此时强攻是最好的时机。”   话虽如此,但袁牧城身为主将,不得不再谨慎些,便随之补充道:“生州必然要攻,但援助冯翰的那批敌军自荒漠穿行而来,斥候至今未能打探到军情,冯翰如今耐不住暴露踪迹,一来可能当真是物资耗尽逼不得已,二来极有可能是诱伏。”   何啸接道:“论起对生州的熟悉程度,我们自当是比不过冯翰,万一真是诱伏,到时如果他们的后勤军也一齐上阵,忽略伤兵不计,至少能凑够四万兵力,我们直入生州,必然不能拖着大批辎重,以免影响行军速度,而且还要留够兵力驻守柠州,因此能带的兵力不会太多,得想好万全之策。”   袁牧城说:“何啸说得对,而且冯翰等人行踪不定,极有可能再逃,所以强攻也需近攻,务必不能打草惊蛇,万全之策必定要想,但我们首要考虑的是如何避开冯翰的耳目靠近生州。”   如此一想,大渪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柠州,他们未必不能像大渪一样,只需要营中有人熟知生州即可。   袁牧城随即问道:“归降的维明军现在何处?”   何啸明白了袁牧城的意思,当即应道:“这个时辰应当是聚在三营用饭。”   归降的维明军被收在三营,可他们毕竟是与叛国之名牵连,营中多是看不起他们的人,因而平日里给他们分的都是运送物资、修筑营地的体力活,就连吃饭也要排到最末。可一个营地里有小两万人,往往轮到他们时,只剩些残羹冷炙能勉强饱腹,维明军也因此不服,平日只跟着武霄做事。   今日武霄惯常带着维明军去领粮,干粮到手后一行人便靠坐在草垛边狼吞虎咽,免不了又听到几句闲言碎语。   “你瞧他们,说不准还是些连冯翰都瞧不上的杂碎,心里指不定多想叛呢,就是没这本事,这叫什么,寄人篱下是吧。”   星子嘴碎又不知分寸,三营中最讨嫌的就数他这张嘴,旁人有时听得烦就喊他收着唾沫星子,喊着喊着,便也习惯叫他“星子”了。   “少说两句,看着呢。”   星子嗤笑一声:“怕什么,里头多少人是从生州俘来的,说白了不就是墙头草一堆。”   攒了多日的怒气一时绷不住,杨子鸣将手中干粮往嘴里一塞,指着骂道:“你说什么呢,嘴巴放干净点!”   杨子鸣在都督府时便跟在武霄手底下做事,到生州营后担任千总,平日脾气莽,当时一听武霄要东行,也是想都没想就带着手底下的弟兄一同追随了。   如今在营中受了多日的委屈,他那暴脾气收敛不得,便鼓着腮帮子捋袖直冲星子走去,只是他一身壮肉着实骇人,走起步来好似都能跟着震几下。   可才行出几步,他便被人按下了肩膀,杨子鸣回头一看,见阻他那人正是武霄,可他心中不平,便气道:“守备,咱这日子过得算什么,这么多天了,你还能忍?”   “守备?”星子大声笑了起来,“这群叛来的逃兵还记着自己的旧巢呢!”   武霄拉回杨子鸣,自行走到星子面前,说:“弟兄们都在一个军营里共事,也算是守规矩的兵,留点口德,谁都有面子。”   星子却不领情:“我们是正儿八经从阇城来的,维明军算个屁,就是一群叛国的贼孙子,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叛国的事我们半点都没沾过,大伙儿都不容易,往后也要一同上战场,还请这位兄弟向他们道句不是。”   说话时武霄面无表情,颇有几分威势让人震然,星子说话的气势被压倒了不少,可他转眼又见周侧围来不少人,便强撑着面子硬怼回去:“那真是对不住,老子还就不乐意朝叛来的逃兵低头。”   “我们不是叛军。”武霄说。   “怎么,你们还想——”话声忽变为一阵嚎叫,星子的手指被武霄攥在掌中直向手背压去,痛得龇起了牙。   “松松松——”   “再说一遍,”武霄狠声道,“我们,不是叛军。”   “三营的兵平日就是这副德行?热闹看得可还痛快?”   人头躁动,闻声后一时间齐数往后望去,个个脸色猝然大变,一边道着“将军”,一边行礼往旁退去。   听到袁牧城的声音,武霄随即松了手,转身行礼。星子来不及喘口大气,急忙跪地道:“将军恕罪!属下……”   袁牧城甩了脸色,直接打断道:“营中就讲一个忠字,但凡效忠的兵都是大黎的兵,有本事的就提刀上战场把冯翰的人头砍回来,没这本事,窝里能横出点什么名堂!”   自知惹怒了人,星子将头埋低:“将军息怒,属下知错!”   袁牧城假笑道:“嘴上说的知错管什么用,有这脾气对自家的弟兄,若上了战场也能秉着这种气势一路杀到萦州,把老子的嘴笑咧了,这将军的位子让给你坐都行。”   “属下不敢。”   袁牧城神色一冷,抬声道:“不敢就都听好了,咱营里的兵都是大黎的兵,守的是规矩,听的是军令,再他娘的有人玩厚此薄彼阴阳怪气这套,自己卸了兵甲滚回阇城去!”   “是!”   ——   有袁牧城发话,营中没人再敢嚼舌根,散开后便各行各职。那边千总正清点着维明军的人数下派任务,却突然接到袁牧城发来的令,只得眼巴巴地望着武霄单独往营帐中走去。   帐中安静,两人对立了半晌,袁牧城才开口道:“你原是生州营参将,后被冯翰降为守备,身侧却仍能带起一批忠兵,我服你。”   武霄说:“属下如今就是一个后勤军,不敢当。”   “咱们放下身份聊几句话,怎么样?”   没待武霄应答,袁牧城自当他默许了,便说道:“我先说,你归顺大黎是出于何种缘由?”   武霄答:“将军是不是想问,若生州营的主将不是冯翰,我还会不会叛出维明军。”   袁牧城只是朝人笑了笑,说:“我要听实话。”   “我自阇城远赴西境,就想名正言顺地回去,哪怕战死沙场,留的也要是忠臣的名,这是刻入骨子的信仰,没法儿改。不过我承认自己是有些胜负心,所以冯翰这人,我不服。”   武霄本就一腔报国热忱,受冯翰打压后经历多年壮志难酬的苦楚,一颗蠢动的心早就按捺不住了。   “我给你这个机会。”袁牧城说。   武霄这才抬眼向他看去,漆黑双目中显然点起了簇簇火光。   袁牧城一时恍惚,好似见到了数年前的袁牧捷,只要随口提起忠贞报国的理想,眼中就满是跃动的神采,只可惜……   袁牧城眨眼回过神,继续说道:“你是有能耐忍辱负重,但总不甘愿久居人下,受人冷眼,对吧?在营中多年,你也知道,想让人闭嘴就得先让他们服气,今日我说的那番话他们能记多久不好说,想要摆脱那些难听的骂名,还是得凭你们自己的本事。”   话里的意思再明了不过,袁牧城想给武霄机会立功,让这些归降的维明军用事实为自己正名——他们是大黎的兵,而且还是一群有用的兵。   武霄听得明白,当即后撤半步跪地,声音铿然:“今日将军的恩德,武霄铭记于心,只要给我一刀一马,敌军当斩,王土要忠,兄弟们的生路我领头去讨,不服气的嘴脸我亲自去打!”   “好,”袁牧城凛然道,“生州营主将的位子,就凭你的本事来拿。”   ——   念着江时卿畏热,袁牧城走前便吩咐过靖平王府,过了小暑就以他的名义从工部领些冰块,定期往江宅送去,如今入伏天气更热,宅子里的人就靠这些送来的冰块消暑降温。   江时卿一天多时都是躺在榻上养着身子,可他偏还贪凉,几次三番把自己屋里的冰抱到榻侧,就对着那水盆直往自己身上扇风。   这日易沁尘来谈事时,他便就这么摇着蒲扇,造出的凉风一扇开,屋里闷的热气也算被抵开了不少。   “近来御州可有什么消息?”江时卿问。   一听御州,易沁尘脸色凝重,说:“不太乐观。虽说入伏后御州便不落雨了,连着几天的烈日过后,刚巧又遇上岙州东侧久旱,工部便派人随岙州民夫一同到卞吾江下游凿道引水,开斗门泄洪,江水水位下降,也算缓了些御州的涝灾,但粮田受损严重,御州营所囤军粮大半都用以赈济,再有西侧大渪陆续集结军队于萦州备战,巴狼部观望多时,瞄准时机便南下跨过边境宣战。”   江时卿摇扇的心思全无,又问:“如今可是由靖平王领兵应战?”   “是了,但因御州涝灾和西境战事,巴狼部认准御州营军需不足,想拉长战线拖垮暄和军,只听说,灾民缺粮时便向御州营讨要,如今暄和军怕是要到弹尽粮绝的地步了。”   江时卿不自主地蹙起眉,道:“户部没有拨粮赈灾吗,况且御州粮仓损毁,暄和军所需粮草应当也能先从岙州官仓拨去才是,何至于此?”   易沁尘说:“粮是照常在拨,但运到御州时还剩多少就难说了,至于军粮,说是粮道遭毁,绕路运粮得不偿失,只能等粮道修好再运,不过近日卞吾江水位应当能稳下了,到时行水路北上运粮也快。”   一旦暄和军断粮,兵力大减,莫说没了御州营这层保护障,巴狼部直接南下便可侵占御州,到时首当其冲的就是袁家。   若是袁家出了事,袁牧城怎么办。   江时卿心头渐渐发沉,转而对易沁尘说:“沁尘,烦请你手下弟兄替我传个信到鹤谷,让孟夏将我存在他那处的银票尽数兑成银子,购粮走水路运到御州营,越快越好。”   易沁尘点头:“刚巧,那边也才传信过来,正好可以把这消息一同带过去。”   “说的什么事?”   “谒门庄庄主已动身北上游说乌森部,走前赠粮两千余石,由季冬姑娘领人分批从卞吾江东侧的双昙山跨江运往西侧的御州营。”   两千石粮食勉强能再拖几天,再加上江时卿这些年攒的银钱也不少,只要孟夏够快,助御州营撑到军粮送达时应当不是问题,只是不知刘昭烨到乌森部是想做什么。   江时卿还在想着,絮果自门外跑来,急匆匆地叫道:“主子!”   江时卿被唤回神,就见絮果跑出一头热汗,便捡起手边的帕子递过去。   “不是让你盯着人吗,怎么回来了?”   絮果抹了热汗,说:“方才我听到了点消息,想着应当快些同你说就赶回来了,主子放心,那旁林颂替我盯着呢。”   “什么消息?”江时卿摇着手中蒲扇,往他那旁扇了些风。   絮果觉出凉,直接坐在他榻侧,蘸了些凉水敷在手背上,说:“我这耳朵灵得很,听见许弋煦身侧那个死士同他说,先太子坠江当年,出逃的五名牧马军早已被宋秉灭口,物证也寻不到了。”   听絮果提起宋秉,易沁尘接道:“对了,我也正想同你说,前些日子颜有迁往许府去了好几趟,如今宋秉失势,颜有迁定然不敢与许弋煦再断交,你自当要谨慎些了。”   江时卿沉默少顷,说道:“沁尘,近日还需再麻烦你一件事。”   “何事?”   “保住宋秉。”   絮果不解道:“可主子不是才对付完他吗?”   “是这么回事,但如今宋秉必须要保,”江时卿说,“原先许弋煦不在意颜氏的看法与我来往,是以为自己能把握住先太子坠江的证据击溃颜氏,可如今得知证据难寻,宋秉便成了坠江案唯一的人证,颜有迁不计前嫌多次寻到许府,想必是要托他将宋秉这枚弃子彻底除去,如此一来,坠江案可永沉水底,就算被人翻起,他也大可让宋秉一人担下所有罪过,到时只怕颜氏没了软肋,早晚东山再起。   “只是颜有迁不知,许弋煦这人野心勃勃,追求的是权倾朝野,所以在他知晓宋秉与坠江案的关联后,断然不会轻易杀害宋秉,但宋秉不能落到许弋煦手中。”   许弋煦这人太危险。在他知道姜瑜和江时卿之间的关系,又称江时卿一声副庄主时,便很有可能得知庄主就是刘昭烨,也就自然而然能猜到他们想查坠江案的念头,所以宋秉一旦被他握在手中,不仅可用来击垮颜氏,还能当做威胁江时卿和谒门庄的另一个把柄,最主要的是,他想当权臣,就一定容不得刘昭烨和姜瑜,甚至还有袁牧城。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江时卿抬眼望去,见林颂进门报信:“公子,许弋煦动身来江宅了,约莫过会儿就能到。” 第108章 噩耗   ======================   许弋煦进屋时,江时卿已坐往桌边,手中蒲扇也不摇了,只轻转念珠,将桌面磕得发响。   站立门边静视几眼后,许弋煦迎上前,分出些心神留意他手掌处缠着的纱布。   “伤可有好些?”许弋煦未带笑,伸手正想触碰,不料指节相错,江时卿挪手一避,起身往边上走去,随口应了声“嗯”。   许弋煦收起指尖,似是不经意地说出一句:“颜有迁来寻过我了。”   他以为江时卿会在意,可却并未如愿听到那人的追问,顿时焦灼道:“哥哥难道就不想知道,他来寻我做什么吗?”   “不想。”江时卿说。   被那人一贯冷漠的态度彻底消磨尽了耐心,许弋煦盯着他的身影,笑出了声:“哥哥利用完我就扔的样子,真让人寒心啊,至少在他来寻我之前,我还天真地以为暗杀朝臣一事,哥哥真是被人冤枉的。”   “所以,”许弋煦向着江时卿走去,脸色骤冷,“江淮川,你骗我。”   尽管这是他第一次向江时卿摆出这样的姿态,江时卿却丝毫不在意地转着念珠,许弋煦不甘地直视他,只觉得自己是在求着一块石头开花,怨到无力时只剩一腔焦躁的火,更气的是,就算他付出了所有努力,也还是激不起对方的一点波澜。   可江时卿分明就会笑,分明能接受亲密接触,甚至还能允许别人在自己的颈间落下吻痕,不过是只对着袁牧城而已。   袁牧城,又是袁牧城!许弋煦攥着双拳,眼中恨意更深。   “自亲卫军围你江宅那日,你刻意在大门外与我耳语,次日还往我府上去了一趟,又在话里话外挑拨我与颜氏,是想让颜有迁对我暗生疑虑,顺便撺掇我替你去查刘昭烨坠江一案,而后你设计暗杀之事嫁祸颜氏,引宋秉闯门,又故作弱势博取同情,就是为了在祭礼那日诬陷宋秉,”许弋煦紧盯他的双眼,声音发沉,“你身后,到底还有什么人在帮你?”   江时卿淡淡地望着他,说:“许尚书多虑了,我身后有什么人你不清楚吗。”   许弋煦沉默须臾,再开口时眼中却隐隐带着些阴邪:“我是不清楚,不过我想那些人也总有做不到的事,哥哥这么顺手就把我推开,是不在乎姜瑜的死活了?”   江时卿神色微动,方才还在转动的念珠也跟着停滞在手中,许弋煦露出个十拿九稳的笑容,朝他逼近道:“我说了,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你要寻姜瑜,我帮你找,你要谁死,我把他的人头捧给你,你要财宝,我给你攒够十座百座金库,你若想要一步登天,我杀了姓刘的扶你上位都行,我待你还不够好吗,你非要这么逼我。”   感知到威胁,江时卿抬眼直视,一双眸子紧随眼前那人,冷漠无比:“我从没应许过你什么,你的自我感动什么时候能收敛一些。”   许弋煦看着他这模样,莫名觉出了快感,兴奋与欲望交织,促使他急不可耐地想看江时卿在他跟前战栗。   “江淮川,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我不喜欢强迫人,但也不代表一定会有耐心等。”许弋煦危险地靠近着,倏然一把攥紧江时卿的手臂,将身子压了过去。   失态时的力道不可控,江时卿尚未恢复多少,被抵向桌面后一时竟挣脱不开,就又被掐住了下颌。   熟悉的无力感又袭来,江时卿被蛮力掐得呛出了些泪花,只觉得让他厌恶的亲吻就要落下,当即就使尽气力挣出只手,自发间抽出匕首朝那人后背狠扎进去。   刀刃扎得极深,待江时卿紧握刀柄将匕首拔出时,血成注地淌湿了衣衫,许弋煦吃了痛,力气卸下不少,江时卿见状便直冲他脸颊处扇了一掌,再又一脚把人往外踹去。   颊边痛得发麻,许弋煦伸舌顶起腮帮子,才摸向后背的刀伤。腥红在手间沾了一片,他搓着指腹,将血抹开,血味霎时漫得更快。   他望着自己的手,登时笑出了声,随即抬眼恶狠狠地望向面前的江时卿,说:“越养越凶了,真是让人觉得很不爽啊。”   “滚。”江时卿愠道。   听见动静的絮果闯门而入,见状拦在江时卿面前,拔刀直指还欲靠近的许弋煦,谁知那人忽又变了脸,如同觉不出痛意那般,淡然地立在原地理好衣袖,说道:“我还有话没说呢,哥哥急什么。近日官仓负载严重,无法同时满足西北两境将士所需口粮,哥哥说,为了顾全大局,我先牺牲哪边好呢,不过哥哥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在西境啊,不若就先断了北境的粮好了,怎么样,我是不是很贴心。”   江时卿攥紧手中匕首,冷声道:“你敢。”   “我敢啊,粮草沉江的把戏,再玩一回也是可以的,哦,还有,”又如恍然想起般,他轻飘飘地添了一句,“姜瑜死了,还是徐玢亲手毒死的,我替你报了仇,你当记着这份恩情才是吧。”   江时卿眼睫轻眨,眸中的狠意几乎是同时黯淡下来的,许弋煦看着他,满意地笑道:“这样看着才惹人怜爱啊。”   江时卿脸色骤变,捡起手边水杯,狠力地往他脚边砸去。   “滚!”   许弋煦岿然不动,只说:“我愿意讨你欢心,但你不要不识抬举,别忘了,户部尚书这职位是我在担,那粮草能不能顺利运往御州营,全看我心情,哥哥要是不想靖平王府最后死得就剩个袁牧城了,想好怎么哄我开心就成。”   他抬指将血抹在唇上,轻舔了一口,笑道:“好好养伤,我可还等着哥哥的贴身侍奉呢。”   ——   刘昭烨的赠粮远不止两千石,再加上原先囤备所余,省吃俭用一些,御州营尚且还能再多捱几日。袁皓勋和袁牧捷连日忙于战事,面对突袭时,后勤军多要上阵补位,袁牧晴便帮着一同接应粮草,眼下连着几日过后,也便与季冬熟识,夜里得闲时,两人就在帐外靠坐着,吹夜风谈天。   营中星火点点,季冬抱膝凝望,说:“我还没入过军营呢,不知道里头原是这个模样,往常听见有如号角震响这般的大动静,顶多是碰上喜事的时候,更近的,就是将军领兵出征那日了。可打仗也不是什么喜事,听这声响,自当远远不比看人出嫁来得高兴。”   袁牧晴笑道:“我还没亲眼见过女子出嫁,原先在阇城里时,也只是听人敲锣打鼓,热闹得厉害,没见过真正的新嫁娘,不过我那处是有套新备的婚服存着,那身衣裳给你穿上,定当是漂亮的。”   季冬靠向她的肩头,笑说:“晴姐姐穿着更好看。”   袁牧晴侧过脸看着季冬,见那笑靥明媚,生出不少羡慕。   她试过那身婚服,也抹过红妆,偷戴过凤钗,只是隔镜与那绰约之人对望时,她想念陆天睿,近乎绝望地想。   袁牧晴眨着微红的眼,摸了摸季冬的脸颊,说:“好了,明日双昙山的最后一批粮草该运来了,我得先去歇着,好早起去接应。”   季冬直起身,说:“明日我也去吧。”   “你连着每日都在忙,明日便先好好歇息,这些天身旁多了你这么个姑娘作伴,我很开心,我家阿啸有福气了。”   “有晴姐姐在,我也很开心。”   ——   中伏已过,袁牧城挑选的五万兵马分为十余支小队前往生州,只是顶着烈日行军时,兵甲下捂出的汗能将军衣湿得拧出水来,所幸借地势之便,各队沿途隐匿,现下已顺利行至生州集结。   前夜各参战将领已至营帐中确定了最终策略,只待天明之时,整装待发。   旭日如期而至,袁牧城整队准备出兵时,却见传令兵急色匆匆赶至队伍中同柠州主营参将窃语。听那处话声窸窣,袁牧城问:“那边还在谈什么事?”   参将拱手行礼,犹豫了片刻,才应道:“将军,有……急报。”   话声一落,随即就是一阵无端的沉默,袁牧城见那两人脸色渐重,油然生起些许不安感,开口道:“怎么,是要等我开口问才说吗?”   传令兵与参将对望一眼,上前跪地,支吾道:“御,御……”   袁牧城说:“御什么御,把舌头给我捋直了。”   “御州营急报,郡主在运粮时遭巴狼部突袭,为保全粮草,郡主带兵断后,最终随军……一同战死江边。”   一片飘动的薄云恰正挡了日光,分明只是褪了些光彩,周侧却好似有一片阴霾沉沉地压下来。   可生州和御州不一样。   待晴日升起之时,御州的天色仿佛是靠朱砂兑出的,直至正午时分,寻不见一丝云彩时,天就会是一片纯蓝,那日季冬托腮远望天空,却迟迟不见袁牧晴回来,嘴边念叨着“晴姐姐”,好似多瞧几眼天边的圆日就能盼见她似的。   可袁牧晴回来时,身上披的正巧就是一片红色,被血染的,红得发褐。   季冬红着眼叫了几声,没人应答。   袁牧晴死了。   于昶宁五年遭敌军突袭,战亡于卞吾江边。   御州营上下哀恸,最终等到的是袁皓勋赶回后的一声沉吼。   御州的晴日就是落了,陆天睿终究没能追到这里的太阳。   风一动,云便散得快,日光带着炙人的热气再次打向地面,闷烤出一阵窒息感。   众将士垂首而立,静死的默声替去所有诧然,闻言之人无一敢开口发出声响,只有双双想看又不敢看的眼睛暗自往袁牧城那旁瞟去。   何啸立于他身后,骇然地定住神,就见袁牧城指尖轻颤,收往掌心捏出了个拳。   热汗也可以是冷的,一瞬间发出来的时候,身子不知为何会跟着细细颤抖,袁牧城混沌地想着这些,耳边听不清声响。   他能如何,他要如何。   青筋暴起,袁牧城阖眸在掌心攥出痛意,懵得发麻发晕,他想发疯,可五万将士都把性命押在生州,他担不起。   袁牧城努力沉下气,只知此次时不可失,他不该退后也不能退后,也就咬着牙,一声令下:“列队,照常出发!” 第109章 圈套   ======================   如他们所料,冯翰本欲设下伏击,诱引袁牧城入套,因而此时冯翰已在生州城门周侧等候了数日,心态亦是日渐焦灼,只听外头传进几阵脚步声,便绷紧了神。   来人是杨万升,进门便说道:“将军,那头遣人来了一趟,问何时能出兵。”   杨万升指的“那头”就是前不久行至生州的大渪援军,领队那人正是大渪军队的左将军饶琨,亦是饶舜和的独子。   “每日催,日日催,再等几日是会掉肉吗,斥候今早不是才称大黎辎重队已经进入生州了吗,袁牧城杀过来是迟早的事,饶琨那小子这么有本事,直接带兵杀到柠州宰下袁牧城的人头就行了,要我帮什么忙?”冯翰不耐烦道,“同他说,耐心等着,不出意外就是这两日的事了,此举若能成,萦州的大渪军队即刻便能出兵,柠州唾手可得。”   杨万升正欲行礼退身,险些迎面撞上赶来通报的士兵。   “将军!斥候来报,袁牧城已带兵赶至十里外。”   冯翰急骂一声:“狗娘养的,还和老子玩突袭,有多少人?”   “粗略估测,约三万余人。”   冯翰当即下令道:“万升,你迅速命人进围地布防,另外,派传令兵点烽火向饶琨报信,其余人,随我出城,迎战!”   翻涌的云海之下,袁牧城率领浩荡大军踏沙而来,远远便见冯翰领兵候在城外。袁牧城方才下令列阵,密集箭矢从天而落,盾墙堆起,挡落的箭镞集了满地。   “袁牧城,突袭这招爷爷吃腻了,”冯翰拎刀一转,扬声道,“上回那一刀,今日我就要讨回来!”   军令发下,两方坚盾撤开,骑兵冲锋交战,雷霆般的蹄声混着厮杀出的血色向四方扬起。   马蹄不停片刻,袁牧城转腕绕紧缰绳,拔刀自护臂上磨过,两腿紧夹马腹直冲冯翰而去。   刀锋遽然扫向脖颈,冯翰侧身躲过,竟被悍然刀风惊得愣了下神,嗓子不自觉地生出刺痛的干燥感。不及多想,又一刀直斩马头,冯翰紧扯缰绳,将马一转,抬刀背在身后接下那刀的力道,竟连胸口都被震得发麻。   面对袁牧城的强攻,几招下来,冯翰渐露败像,同时,杀到前方的大黎骑兵很快便探清了深浅,直冲往军阵后方将仅一万余人列出的阵型打散。   冯翰看准时机,侧首向杨万升示意,随即下令道:“撤军!”   见杨万升领兵后撤,袁牧城喊道:“何啸,追!”   何啸得令带人紧追其后,然而此时战场厮杀不止,袁牧城明显占于上风,可冯翰却放弃撤退,依旧在同他对战。   袁牧城本想让何啸假意跟随杨万升陷入埋伏,好让维明军降低防备后,被大黎后方的两万大军反将一军,可在此地拎刀砍杀多时后他才觉出异常。   纵使冯翰要设下伏击,可一开始留在此处当做诱饵的维明军实在是太少了。况且,冯翰既然想杀他,为何还要费力引他在此处留下来,除非冯翰只想拖住他,可是为什么要拖住他……   袁牧城思绪混乱,只觉得胸口发闷,他没法沉下心思考,烈日在烤,炎风在吹,混沌与清明轮番纠缠,最终败给了御州二字,此刻他满心念的都是北境,是袁牧晴。   在御州死去的是他的大姐,他怎么能不去想!   热汗自下颌骨滚落,袁牧城挥刀劈砍,每落下一斩,脑中便是一声袁牧晴的叫唤。   阿城。   阿城。   别再叫了!   那阵未能爆发出的痛楚后劲巨大,要将他的冷静彻底掀翻了。   刀柄紧扣在虎口处,将肌肤顶得发红发烫,袁牧城不知痛地将手攥得更紧,眸中已杀出了赤色。   “大渪敌军杀来了!”   只听身后一句大喊,马蹄声铺天盖地而来,袁牧城循声望去,见领头那人个头极高,坐于马身之上仍高壮得惹眼,一双眼却只贪鸷地紧锁在他身上。   赖昌回身一望,骂道:“他娘的,是饶舜和的龟儿子饶琨!”   那方来势汹汹,不待多想,袁牧城下令撤兵,饶琨却赶马飞速迎上前,冲着袁牧城当头砍下一刀。那一重击被稳稳接住,饶琨却不感意外,随即调马绕回袁牧城身侧。   袁牧城转身迎战,可那人在与他靠近之时却忽地将刀一收,自腰间甩出九节鞭直往他眼前打去。刀身远不及鞭长,袁牧城抬刀挡时被勾打了一击,隔着兵甲都能觉出痛意。   谁料饶琨出鞭的用意正是要缠住他手中的利刀,只待他抬刀挡的那一刻,饶琨便甩鞭紧捆住刀身及袁牧城的腕部,转而发力一扯,拉着袁牧城就打马往另一侧跑去。   腕部被锁,刀更不可脱手,饶琨此举就是要袁牧城无可奈何地被他带往某处,袁牧城这才顿悟,今日冯翰的用意只有一个。   他只想让袁牧城死!   ——   何啸才策马踏入埋伏圈,道旁箭矢齐发,穿破灌木碎叶朝人直贯而去。刀箭互撞声未落,埋伏此地的维明军尽数涌出,却不料后方大黎两万兵马来势极猛,厮杀顷刻响彻云天。   杨万升始料未及,就听缠斗的兵马中传来一浑厚之声:“一营容不得二杨,看你杨爹爹怎么斩你脑袋效忠!”   杨子鸣手持长刀策马冲出,照着杨万升便是一砍。杨子鸣满身的气力,将那刀砍得发震,可杨万升能避,转而便引他冲至道旁,那划出的刀锋多是落往了草木上。   砍下的碎叶木枝挡了视线,杨万升眼神犀利,自缝隙中寻见杨子鸣咽喉,迅疾抬刀往那处落下。   “鸣子,退后!”武霄的喊声自身后响起,杨子鸣瞬时后仰,下一刻冰冷刀面便自鼻尖扫过。   凉意沁心,杨子鸣才起,一刀又来,仅刹那间,铮声撞得震响,武霄接下那刀,直往杨万升面前压下。双马相错那刻,两人四目冷对,武霄眉头稍动,撤刀随马往杨万升后方驰去。   仅片刻之余,杨万升方想调马追上,眼前却忽现一阵颠簸。   胯下马匹被刀扫断了腿,杨万升随着跌下滚落,只待扶刀抬首的那刹,冷光直袭眼前,双目间的诧然凝滞在了原处。   武霄抖落刀面浓血,将砍下的头颅提在手中往何啸那处抛去。   何啸用刀一接,挑起头颅高声喊道:“维明军副将杨万升头颅在此,在场大黎士兵一概听令!凡有归降者,酌情赦罪,拒降者,杀无赦!”   ——   捆缚在腕间的九节鞭缠得死紧,袁牧城转目四望,料想饶琨要将他带到下一个伏击点,如今他单枪匹马,若遂了饶琨的愿,被带入围地去单挑数千甚至上万伏兵,便是九死一生的下场。   袁牧城不再多想,扬鞭追赶上前,直扯牵连二人的钢节往饶琨颈间套去。袁牧城的气力不容小觑,拼死的劲一使出,饶琨竟抵不过他锁喉的力道,整个人随着翻下了马。   九节鞭同利刀一齐甩出,饶琨目光紧随那处,一个翻身便先捡过鞭把,却不料袁牧城动作也快,同时将刀柄攥在掌心。   捆在刀身上的钢节松落不少,袁牧城转腕扯刀,就听几声铃响,脱落的钢节与响环相碰,垂落至地面。饶琨见势不妙,手握鞭把一收,蓄力挥出重击,袁牧城不敢再抬刀阻挡,只能侧身避让。   击打时扬起的尘久久难散,自日光一照,直教人觉得晃眼,可饶琨两米一的个头坚壮,在扬沙中更易视物。只待扬尘挥得更开时,他伸手自腰间取出挂着的飞爪,瞄准袁牧城的手臂掷去。   利爪避开掩膊遽然嵌入皮肉,袁牧城一时不慎,手中利刀再次被鞭捆住,脱手后往远处甩去,不待他转头寻刀,钢节束着他的小腿往前一扯,将他彻底绊倒,与此同时,飞爪一收,尖头抓着血肉绞得生疼,直把他往饶琨面前拖去。   “骁安,只要你活着,我就活着。”   江时卿的话语忽闪脑中,袁牧城倏然睁大双目,强烈的求生念头击穿所有疑虑,手臂的痛感连同其余杂念一齐溃退。   他绝不能死!   勾入皮肉的利爪被生生拔出,袁牧城拍地挺身而起,抓起尘土往饶琨眼前一掷。   饶琨不防沙石入眼,逞强撑开眼皮时颊边受了一记重拳,口中瞬时漫出腥味,他舔着嘴里被砸松的牙齿,猛往地面啐了一口血痰。   哪知还未来得及直起身,他便被袁牧城一膝顶向腹部。   袁牧城抬膝猛地往饶琨下巴撞去,连着反复几下之后,更是趁他懵神之时扑上去将人压倒在地。眼下的他就像只疯狗,一手掐着饶琨的喉,一手握拳不知停歇地对着饶琨的脸砸去,直至底下那人嘴边满是浓血也不见停。   颊边剧痛,饶琨大怒,抬拳猛往袁牧城脸上挥去。待那人稍有松懈后,饶琨随即跳起身便抱着袁牧城的腰身直往道旁树干撞。   那一下撞得重,袁牧城臂上伤口撕裂,血流不止,回神时饶琨已捡回九节鞭直朝他抡来。   鞭头的尖刃袭向眼前,袁牧城旋身一跃避开,就听身后一声呐喊:“二主子,接刀!”   赖昌抬手一扔,将捡回的利刀抛至袁牧城那侧,随即策马自饶琨身侧飞速掠过,趁其不备扯走了他的鞭头,同时,另一侧顾南行直奔上前勾住他的飞爪朝远处甩去。   没了武器,手中的九节鞭又被赖昌夺去一头,饶琨再不敢松手,被拖了几米后才借道旁树干停住身,将鞭把使力一拉,方才夺回那鞭,可仅就是他拉回鞭头的那一下,余光处一斩挥落,饶琨下意识地抬臂挡下,护臂被袁牧城砍出一道深痕。   他转身往外躲去,就见顾南行已调过马头直朝这边而来,喊道:“冯翰人头已砍,将军莫忧,援兵即刻就到!”   饶琨方才存有几分犹疑,注意力也全在顾南行身上,赖昌见势弯身朝袁牧城伸出手,在马匹奔驰而过的刹那将人拉上了马。   马蹄踩得飞快,饶琨再反应过来时,已全然没了追上去的余地,袁牧城转头望了一眼,问:“冯翰真死了?”   赖昌说:“假的,跑了,这家伙说的话二主子也信?”   顾南行骂道:“滚你的,我不说这话你能救下你家二主子。不过啸哥那头挺顺利,除了冯翰没死,这场仗也算是赢了。”   这场仗是赢了,输的就只有他袁牧城一个。   直至回归营地时,袁牧城依旧不语,待简单地处理完事务后才肯听劝回帐中瞧伤。   他装作无事发生一般,用军务把自己的所有时间填满,可袁牧晴的死仍是罩在营地上方的阴霾,所以即使大捷,营地里也不敢整出什么动静,人人都心照不宣地对此沉默着。   谁也不知道袁牧城是怎么度过的这一夜,好似听帐中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过,可烛火却持续不断地亮到了天明。   第二日,阇城的亲兵好不容易才寻到此处,可还未进帐便被顾南行拦下,拉到了一旁。   “有事先和我说,你家将军没起。”   赖昌恰巧坐在他二人身侧,听顾南行唬人用的借口笑了一声。   亲兵不解,转头看他,生出几分疑虑。   顾南行白了赖昌一眼,说:“别管他,自己人。”   亲兵对顾南行也熟,便把事都交代了一遍。原是因上回没能通报阇城近况,亲兵才被袁牧城训过,此次亲兵便趁着传信时,打算将阇城近况也上报一遍。   “阇城怎么了?”顾南行问。   “旁的先不说,就单是江宅,前后遭兵部宋侍郎带人围堵,后又遭遇闯宅搜人,待祭礼当天,江公子又被宋侍郎所伤,旧伤新伤齐发,江公子身子一时虚弱,还是被人扛回江宅的。”   顾南行问:“你们怎么办事的,让他闹成这样,你家将军听了,不得训死你们。”   亲兵忙解释道:“其中也有江公子的授意,我们不敢多管,怕坏了他的事。”   “坏他什么事?”袁牧城突现身后,激得两人险些吓出魂。   “将军。”亲兵连忙垂首跪地行礼。   袁牧城一脸肃然,沉声道:“到我帐中说清楚。”   待两人走后,顾南行转头望向赖昌,只见他一脸看热闹的神情盯着这处,就知袁牧城来时他定然都看在眼里,却刻意不提醒他们。   “赖昌你这死小子。”顾南行指着他骂道。   赖昌只耸肩一笑,转头走了。   那头,亲兵通报完后,袁牧城便独身待在帐中,过了多时才唤进何啸。   “如今生州军情如何?”袁牧城问。   何啸说:“已归降的维明军收入我军,未归降者一律以军法处置,生州城门已由我军派人看守,目前正在全力搜捕大渪军队行踪。”   袁牧城又问:“待寻到大渪军队之后,你想怎么处置?”   何啸答:“乘胜追击为妙,据归降的维明军所言,因穿行荒漠所耗巨大,不宜拖行,远到生州的大渪援军共两万人,五万兵力对战饶琨绰绰有余,若不能将其一举歼尽,就往北侧逼,将大渪军队逼退至荒漠,断其粮水。”   袁牧城点了点头,说:“我要离开一段时日,这里交由你负责,能做到吗?”   “主子要去哪儿?”   “阇城。”袁牧城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否的笃定。   “我要把淮川接到身旁来。” 第110章 拜别   ======================   夜间街巷冷清,鸟雀踩上树梢望月,却忽被几声凄厉惨叫骇得胆战心惊,扑翅远去,原处只剩风卷枝条惹起晃响,带着余悸静听哀鸣。   一片乱声中,张凌踩上宋府后墙,一眼便瞧见了靠站在墙外的陆修,还偏就对着他站立的位置跳了下去。   陆修动作也快,转身接了人就拉起他的手腕往别处走,却正巧遇上带禁军前来的陆天睿。见状,他扯回往前走的张凌,转身跃上高墙,跳往另一条小道,待行至西霞街的水岸边后方才停步。   张凌不满道:“见鬼啊要跑这么快,怕他做什么,都督府大将军又怎样,要杀不照样是斩一刀的事。”   陆修不由分说地拉过张凌的手,撩着河水替他清洗沾上的血渍,连同指缝也细细抹过。   “听好了,往后都督府的事不要管,里头的人也不准伤。”   “为……”   “别问。”陆修摊掌示意张凌将另一只手伸来,张凌也乖乖照办了。   “我还懒得问,”张凌将洗好的那只手往衣衫上蹭了蹭,才从怀里掏出一锭白银,“这是今日领的赏,再加上原先的那些,可够给你赎身用了?”   陆修看了一眼,推拒道:“我不用赎身。”   “就因为九年前你俩一起逃命,还是因为他给你出主意让你被徐玢看中,养成了死士?”   陆修说:“那时落魄,成了死士也算寻到条生路,没有他,我活不到现在。”   张凌冷笑:“你刚进来那会儿,拳脚功夫没几套,在练武场受人欺负时怎么不念着我帮你的那点好。”   指缝里染的血不好清理,陆修蘸着水低头替他擦抹,说:“你会出手是嫌他们扰你清净,不是为了帮我。”   “我不管,反正也算是帮了,你自己也认了这个恩情,不然为什么成天冷着脸还要跟在我屁股后面跑。”   陆修抬眼看他:“认栽,满意了?”   张凌却说:“把钱还我。”   “想干什么?”   “我向姓许的把你买过来行吧,你这么喜欢替人卖命,以后当我的死士不就成了。”   “别闹。”   张凌不爽地甩了手,水渍全往陆修脸上溅去:“谁和你闹?你为我死不是死吗,非得绕着姓许的一个人转,我就不信你替他干的事还不够还人情的,我主子徐玢死了,我他娘的就是个自由身,不乐意和你一起把命押这儿,你要是想替他送死就送,还给人留个屁念想!我张凌从小就是个硬肠子,没心没肺,你好端端地往我这儿挤算什么,你要是想替他干一辈子的活儿,就别对我这么好行吗!”   他将那锭白银狠狠拍往地面,起身转头就走,手臂却被人往后拽了一把。他不回头也知道拉着他的人是陆修,因为以往总是这样,他不高兴了就走,也只有陆修会忍受他耍的小性子。   “又觉得我在闹了?”张凌说。   陆修叹了一声:“哥和你走,等把手头上的事办完了之后就走。”   ——   次日,宋秉被人挑断手筋脚筋的事很快便传遍了阇城,后几天的夜里也总有些风声,所幸暗中有人相助,所以也没再出什么意外。   连连几日,岑昱和江时卿的警告轮番在耳边回响,宋秉也知,此时他已成了颜有迁的弃子,而且还是个对颜有迁有威胁的弃子,所以才会被人赶尽杀绝,可他不同于岑昱那般能用性命孤注一掷,他身旁还有宋韫,可他断了手筋脚筋便等同于废人一个,如何能保宋韫安然无恙。   他想到了江时卿,他现在唯有的价值便是一份关于先太子坠江案的口供,而最需要这份口供的人应当是与颜氏敌对的江时卿。   此后,宋秉与宋韫在屋里深谈到了半夜,次日宋韫便托温开森的帮忙,偷摸去了趟江宅。   直到北境的消息传至阇城时,又已过了数日,此时宵禁,夜间闷热不散,荟梅院中换上一片浓绿,偶有几丝暖风袭得树叶抖擞,窸窣声中兼有虫鸣作响。   江时卿手扶门环叩了几声,就听里头脚步渐近,待门栓卸下,门扉开了条细缝,里头那人方才渐渐露身。   “淮川来了。”一语夹带盼声,好似亲近却又退缩。   江时卿与他对望一眼,欠身道:“姜太师。”   姜瑜笑容忽滞,只觉他们二人之间所隔的这道门槛,已经成了逾越不过的前尘与今世,诚如他离去那日所言,江时卿已经活成了自己的模样,可他却困于“先生”二字,在他们朝夕相处的九年间无法释然。   就如徐玢死讯传来之时,他木然地坐在荟梅院中独饮,每饮一杯,都不曾觉得释然。   徐玢给他的酒没毒。那日徐玢坐在屋里沉思了许久,在猜到许弋煦叛变的那一刻,他已经决定好最后赴死的那人是谁了。   只是直至徐玢离去之时,姜瑜仍以为酒中有毒,一人独坐在屋内等到夜半也无事发生,才听懂徐玢那日所言的“太迟了”是何意味。   徐玢在悔恨,若他与沙蛇没有关联,若九年前他没有与冯氏共谋过卫柠之战,若他没对程源君心生怨怼,若他能早些和姜瑜见面,被劝一句“回头是岸”,或许他当真就回头了。   但就是太迟了。   后来何啸在岙州寻见姜瑜,将他带到荟梅院后,袁牧城便带着江时卿来见过他一面。   可江时卿没再叫过他“先生”了。   从分别起,一直到今日。   姜瑜知道他与江时卿之间应当还是有些误会,也总想找个机会寻他说开,却不知怎么开这个口,只好先把人往屋里带。   屋里坐着高荔和温尧二人,只待姜瑜把房门一合,温尧便先开口道:“淮川,今日你邀我们前来,可是为了明日之事?”   江时卿伏身行礼道:“各位大人,淮川今日斗胆将诸位请来,是想替宋韫姑娘求个情,也为我自己求个情。”   温尧扶了扶他的手臂,说:“起来说话。”   江时卿这才端坐道:“待明日之事一成,宋韫姑娘往后的日子恐会不好过,还请各位大人至少要保她性命无忧,这一请求不仅是宋秉答应配合时提的条件,也是我欠宋韫姑娘的人情。”   高荔应道:“无论宋秉做过何事,宋韫姑娘终是无辜的,祸不及他人,能保自然是要尽力去保。”   江时卿叩首致谢。   “只是淮川还有一事要求。”   温尧猜到些许:“是因为靖平王府郡主一事?”   江时卿颔首,道:“北境粮草急缺,户部尚书许弋煦以运粮一事作为威胁,如今颜氏在户部里的势力都可为他所用,粮草若出了差错,御州营即刻便会危在旦夕,到时恐连整个北境都会处于危难之中,骁安心系御州营,如今郡主已经出了事,我不能不担忧北境和骁安。”   袁牧晴是温尧的外甥女,同温豫总有那么些相似,听闻噩耗时,温尧当下便摔杯以示悲愤,眼下再提此事,他也难平心绪:“牧晴出了这样的事,御州营粮草供应定然会引起重视,不超过两日也就该走水路运粮了,至于许弋煦,待明日过后,我等即刻请求监察院加派人手,督管粮草运输,北境绝不容许再出差错。”   高荔也接道:“再不济,我身为户部侍郎,还能亲自到那头接管粮草。”   见江时卿紧蹙的眉头仍未舒展开,姜瑜猜到他仍有话语未能道尽,便说:“陆大将军已向陛下告假,过两日便要启程往御州去了,淮川,你是不是也想去西境?”   “是。”江时卿说。   他想见袁牧城,要趁西境当年的梦魇还未将他吞噬尽之前,趁自己还来得及允诺之前。   这样的迫切使他夜间难眠,摸着身侧的空枕便能记起袁牧城在西境,可他的父母兄弟全数死在了那处,他不要与袁牧城天人两隔,不要袁牧城独自沉湎在失去长姐的悲痛中。   “想去就去吧。”温尧说。   江时卿动容,又听高荔说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等既为大黎臣子,定当坚守此处,尽付一腔赤诚热血,哪怕垂垂老矣,也只道鞠躬尽瘁,你虽无官职在身,也已尽付臣心,想做什么都无需再顾虑了。”   姜瑜点头,抬手轻盖向江时卿的头顶,说:“去吧淮川,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接下来,这里的事就交给先生和诸位大人吧。”   江时卿眼眶骤红,砰然一声叩地,伏身久久不动。   ——   待江时卿回到江宅时,易沁尘已在院中候了许久。   “怎么还没睡?”江时卿上前问道。   易沁尘转身面向他,说:“听絮果说,你们明日就要走了?”   “他嘴够快的,”江时卿笑道,“不过这些时日多亏你相助,往后姜太师和宋秉宋韫父女二人的安危,还需麻烦你多费心了。”   “太客气,”易沁尘说,“林颂说要留着加入暗卫,他就不和你们一起走了,明日行事匆忙,我也就不送了,如此也算是拜别了。”   说着,易沁尘笑着冲他拱手行礼。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带去的吗?”江时卿说。   知他话中指的是顾南行,易沁尘只淡淡地摇了个头。   “不用,让他平安就好,”易沁尘说,“你也是。”   江时卿轻笑,回礼道了一声:“保重。”   ——   晨间日头渐升,热意自地面断续烘起,刘昭禹还未到时,迎晨殿内话声不断,各大臣只听今日要选任太尉,却无人听见一点走漏的风声,可刘昭禹的心思最难琢磨,也因而引得殿堂内猜测不断。   直到一熟悉面容跟随刘昭禹进殿,众臣俯首噤声,却个个都如遇雷霆,被惊得双目颤动。   刘昭禹选的太尉正是姜瑜。   一个消亡于十一年前,甚至还在阇城立了衣冠冢的“死人”。   颜有迁站立阶下抬目直视着那张阔别了十一年的面容,喉间滑动不止,他瞧见的是一具本该埋没于江底的尸骨,那具尸骨浑身都带着讨命的气势。   姜太尉。   他听着这一声从刘昭禹口中道出的称谓,猛然感受到了冯若平被刘昭弼辜负时的愤恨。   这是一种背叛,刘昭禹的背叛。   颜有迁垂眸想着,心中翻覆起了恨意,压得心头发沉。   这种压抑同时也在许弋煦心里兜转许久,直至退朝后,许弋煦沉着面色于甬道上行走,却正巧迎面碰上了姜瑜,便只好恭敬行礼。   “许尚书瞧见老夫时好似有几分失望,是没想到老夫命大?”姜瑜淡然道。   江时卿前些日子的虚伪面目一幕幕反复在脑中轮转,沉浸于被耍弄和欺骗的愤懑中,许弋煦无暇与他虚与委蛇,直说道:“原来徐玢还留了这一手,他说给我备了份大礼,不会就是您吧?”   姜瑜说:“许尚书这算是自认罪行了?”   许弋煦假笑道:“姜太尉耳清目明,让人羡煞。”   未待两人再用言语互讽几个回合,传信的宫人一路小跑至许弋煦身后,对他低语了几句。   姜瑜看了他几眼,便见许弋煦神色阴寒,朝他作揖道:“下官有事告退,还望太尉大人见谅。”   正待他转身时,姜瑜说了一句:“未至散值便擅离职守可要落罪,许尚书三思。”   比起别的,落罪二字对于许弋煦来说,实在太没分量,但姜瑜这话让他听出了威胁,他心中颇有些不适,便沉了脸,寒声应道:“多谢姜太尉提醒。”   托宫人传话的人正是许府管事,眼下正在宫门外踱步候着许弋煦,一见他来,便匆匆地上前鞠身。   “怎么回事?”许弋煦问。   管事答:“今早宋秉去了江宅一趟,现在江宅走水,火势渐猛。”   许弋煦当即踩上马车,问:“宋秉和江时卿呢?”   “没见有人出来过,但现在江宅火势太大,还不知里头的状况。”   许弋煦怒道:“不知道就进去找,烧成灰了也要给我找出来!”   马车一路疾行至江宅外,远远便能瞧见那处浓烟直滚向云霄,只有禁军在旁疏散着人群,用人墙开出条道来用于提水救火。   车停在不远处,许弋煦甩开车帘跳下,就见几名跟在他身侧的死士已往他这处跑来,许是刚从火场里冲出,个个都熏黑了脸。   “怎么样?”许弋煦问。   一名死士答:“火势刚起时陆修便先冲了进去,后来进去的弟兄现在出来了几个,称寻见一处暗道,但已经从里头堵死了。”   暗道。许弋煦咬着牙,他道江时卿被围困于江宅之时如何寻人做了暗杀一事,原是早便为此准备了暗道!   江时卿,你就非要逃是吗!   许弋煦念着这个名字攥紧了拳,视线也跟着往身侧扫了一圈,却不见陆修的身影。   “陆修呢?”许弋煦问。   “进去后就没出来过了,恐怕已经……”   “寻人进去找!”许弋煦的眼神已沉得让人生畏,“这边继续派人盯着,另外,召集死士,一队盯紧姜瑜,另一队带上家伙跟我出城抓人!”   --------------------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出自《诗经·小雅·北山》   指路:袁牧城带江时卿见姜瑜的伏笔埋在87章 第111章 重逢   ======================   马匹独行时脚程更快,待江时卿领着钟鼎山和絮果策马出城后,行装和钟鼎山所备的药材已均数交由五名亲兵提前送出,剩余的十四名亲兵则跟随江时卿一同往驿道驰去。   炎日炙烤的热风闷着口鼻,江时卿捏着缰绳的手心已被热汗泡湿,只待汗滴自前额滚下打湿长睫,刺得他眼眸微眨之时,几支冷箭擦着衣衫自身侧掠过。   他侧目而视,手覆刀柄当即亮刀而出,就听身后蹄声震响,许弋煦已带人猛追而来。   箭簇带着逼人的气势破风射出,与马背上的刀光相撞,亲兵殿后拦截,却难免放逃了几箭。   絮果抬刀抵下一箭,转眼却见一抹寒光闪现于钟鼎山身后,要往肩背贯去,他无暇思索,当即把手中的利刀掷去拦下那箭,这才发觉自己臂上不知何时已扎上了箭头。   他本以为无碍,可血液随马颠簸时流通更快,他渐渐生起阵恶寒,手也抖得厉害,才猜到箭上被人抹了毒。   可此时身后的死士队伍追得更猛,直把亲兵撞散,江时卿远望絮果落队后又渐渐于马上瘫下身子,觉出不妙,转头策马奔至他身侧,扯臂将人拉到自己身后。   哪知这一幕从头至尾都被许弋煦看在眼中,见他二人被冲散,许弋煦当即下令道:“一路去追钟鼎山,另一路跟着我活捉江时卿!”   死士得令,霎时间分成两路追人。   江时卿身后两侧被夹击着,除了前路无处可去,只能想办法将马策得更快。   “主子,真是对不住了……”絮果趴靠在他身后,却又瘫软下去。   本还抱在江时卿腰间的手无力滑下,感知絮果又要一头栽下马,江时卿即刻弃刀伸手把人拽回。   可前路已将近山崖,崖下约莫十米低的地方是不见底的河水,江时卿犯难,身后的絮果却再次向马下坠去。   不待多想,江时卿转身抱向絮果滚落在地,翻了几圈后再细看,就见絮果已是双唇泛白,神志不清,直在他怀中打颤。   紧追于身后的马匹停步,去路已被许弋煦带人堵尽,他高坐于马背上俯视着人,淡淡地说了一声:“是昙凝血,不必白费力气了。”   他不紧不慢地下马,往江时卿那侧走近,继续道:“陆天睿今日不当值,姜瑜也被我绊住了,方才你身侧带着的人正和我的死士对着干呢,一时半会儿也过不来,这儿可没处逃了,你还想往哪儿去?”   江时卿轻放下絮果,扶地起身,抬眼时神色已冷寒至了极点。   许弋煦扯嘴蔑笑:“不是很会演吗?早知道姜瑜还活着,还假装受制于我,被我威胁,现在我就让你尝尝,真正被人威胁到底是什么滋味。”   许弋煦本欲再靠近,却见那人发间一抹寒光骤现,再回神时,江时卿已将匕首抵在他喉间。   “解药。”江时卿说。   身后死士纷纷持刀背箭跳下马,引发一阵骚动,许弋煦抬手示意那旁噤声,阴狠地露着笑,咬牙道:“杀了我啊,我才不在乎死不死的,反正过不久你也一起下来陪葬就是了,你说,这算不算殉情呢。”   “解药!”江时卿的声音更怒,利刃也愈往许弋煦喉间割去。   许弋煦狂妄地抬指自刃上划过,将渗出的血珠往那匕首上抹,悠然说道:“要解药可以,告诉我,宋秉在哪儿?”   江时卿说:“城西的彭延旧宅。”   许弋煦满意地挑了眉,伸手往后一挥,便有死士上马往阇城奔去。   听身后马蹄渐远,许弋煦转而伸指往匕首上弹出声响,笑道:“好,那接下来咱们再做个选择。”   许弋煦摊掌勾手,死士便上前呈来两个药瓶,瓶身一白一青。   “两瓶都是毒,白瓶可解昙凝血,”许弋煦将青色药瓶要到手上,拿在指间把玩,“但这另一瓶,唤作永夜霜,服下后半月内身体渐寒,直至寒毒侵蚀五脏六腑,最多一月定能毒发身亡,不比昙凝血舒服。”   捏着药瓶的手指倏地收紧,许弋煦敛起了轻佻,沉声道:“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留在我身侧,待我坐稳太尉之位,你们二人身上的昙凝血我替你解,第二,两种毒,你和他一人一瓶,谁死谁生,你定。”   “选完就放人?”江时卿问。   许弋煦点头:“选完就放。”   话声一落,匕首便被江时卿收往腰间,他于寂静无声中从许弋煦手里夺过青色药瓶,单手开去瓶塞,仰头几口便将永夜霜吞尽。   许弋煦怔然地望着江时卿,直到那旁解药也已喂尽后,在他喉间落的割伤才慢慢泛起疼来。他垂眸望向被随手弃掷在地的空药瓶,就好像江时卿望着他一样。   原来他在江时卿眼中,是这么一文不值。   “江时卿,你是宁愿死也不肯留在我身侧是吗?”   江时卿置若罔闻,只顾着扶起絮果往外走,许弋煦更怒,吼道:“锁住他!”   死士全数涌上,将人扯开,才锁着江时卿的双臂往崖边拖去,见他挣得厉害,更是下狠手往他小腿踹去几记,待他跪地后,几人便抬脚狠力地将他的小腿往地面踩。   另一旁,絮果有了些神志,却被人压着后颈,死死按在地面。   “许弋煦!”江时卿狠挣双手,眼眶已怒得发红。   许弋煦微微俯身,轻声道:“我后悔了,就算是死,你的尸体也得摆在我府上,至于他,你留着,他就能走。”   见他嗔恨不语,许弋煦神色忽变,恨道:“我从前没讨到点什么好,就想要你像往常那样对我,有这么难吗?!”   “你过去遭遇伤痛所以心有怨恨,对此我无话可说,可你又凭什么要因为自己过去的痛苦而伤害我?”   许弋煦哼笑两声,无辜地眨了几下眼。   “不伤害你。”他抬手示意,那旁拳脚便直往絮果身上落下。   “怎么样,不松口,打死为止。”   “……我留!”江时卿恨怒地看他,忍着颤声咬牙道,“我留。”   声落,压着絮果的手均数撤开,可此时山道被烈日晒得灼烫,絮果面朝江时卿,脸贴沙石久久不动,再过片刻,只听那少年用额头撑着地面,嘲弄般笑出了声。   “姓许的,别妄想小爷能帮你威胁到我家主子!”   絮果撑地费力起身,握着扎在臂上的箭身向外使力一拔,可箭头上的倒刺带出了不少皮肉,那伤口汩汩往外淌血,沿着手臂成注地流向指尖,砸往地面。   “主子!”絮果喊破了嗓,傻愣愣地仰头笑了几下,“我不争气,没少哭,就怕主子为着这些事受了委屈,絮果靠着主子才多活了这么些年,可主子若是没了,絮果也就没了,今日,我不想后悔。”   江时卿被这话语击得昏聩,四肢猛烈反抗,双膝已被地面泥沙擦损。   “絮果,听我的话,别犯傻,絮果!”   江时卿失声喊着,可絮果转身便自身侧死士手中夺过刀,扬着笑决然迈步朝他走来。   “放箭!”许弋煦低喝一声,身后弓弩齐数架起。   弦声颤响的那刻,江时卿的双目刹那间失神。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却是那么无力。   那少年只身于箭雨中朝他走来,直至双腿无力支撑跪往地面,也仍旧扶刀撑地,挪着双膝一点一点向他靠近。   江时卿发疯般地往前扑,待箍着他的手一松,整个人便失力朝前倒去。   一瞬间恍若旧梦重叠,他又变成了吕羡风,只能趴地颤抖,等着被人提起衣领直视面前的尸体。   他的噩梦一辈子都散不去了。   江时卿伏身在地,耳边箭声已停,他紧抠地面,十指泛白,方才攒了些力气起身往少年行去,可扎在少年身前的箭羽密得无从下手,江时卿无措地跪坐在地,只能将他轻搂在怀中。   絮果仰面躺着,沉重的眼皮终于费力抬起,瞧见面前的人影后,嘴唇才有了些嚅动。   “主子,絮果有私心,还是想跟着你……主子不嫌弃的话,以后有空了就把我烧成灰带上好不好,我自己待在这儿,挺害怕的……”   “我现在就带你走,”江时卿扶着他的脸颤颤地抹去嘴角处不断渗出的血,哽咽得声音断续,“我们……我们去找林梦先生……好不好?”   “好麻烦的,主子自己走就好了,是絮果没出息,怕难过,想先走在前头,主子不要哭了……”   挂血的手指抗争般挠动了几下,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接住了江时卿的泪。   主子不要哭了。   絮果眼望某处,没了声响。   江时卿当真什么都听不见了,他退怯地看着眼前那片赤色,好似失去了知觉,丝毫辨不清打落在手间的是泪还是汗,他愣坐于原地不声不响,接受着晴日下的雷击。   他的思绪溃灭了,彻彻底底。   见那处久跪不动的身影,许弋煦漠然视之,正欲发令带人回城,却听山道间似有蹄声扬尘而来,气势凶悍。   弯道处一死士策马疾行,远远喊道:“袁牧城杀——”   话语未尽,刀身自那人身后贯入,袁牧城拔刀一扯,甩开血珠策马直冲而来。   心绪一震,许弋煦转目冷视,喊道:“带人——”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阵犀利刀风自耳侧袭来,许弋煦抬手一挡,却不及那人扣腕的速度。   只觉腕部痛感剧烈,许弋煦回神时,手掌已被江时卿死力摁向地面,刀刃不待停歇直往五指斩下,他瞠目一挪,收手时小指断落在地。   江时卿还欲再落一刀,手腕却被人踹中,匕首脱手后朝旁甩去,他抬肘往身侧一击,直顶死士的咽喉,再又揪起面前的脑袋向地面砸去。   杀了他,杀了他!   江时卿瞧不见许弋煦手中冒的血红,就如嗜杀成性的失控野兽,只听着惨声朝他逼近。   “淮川!”袁牧城已跳下了马,顶着人群向江时卿靠近。   江时卿似被唤回些清明,却仍没回头,只单手掐起许弋煦的脖子,快步往崖边退去。   靴边的碎石沿崖边砸落至水面,没入随波荡漾的粼光。疾风呼啸而过,似要将两个身躯吹落。   “淮川,回来!”   袁牧城在喊他。   江时卿咬紧下唇,仍旧没有回望,继续发狠地往前逼去。   许弋煦被掐得满脸涨红,此时已是半脚悬空,他转目瞥向脚下,阴鸷一笑,反扣住江时卿的手腕往后一倒。   衣袂后扬,在离地腾空的那一刻,往昔旧影从江时卿的身上散去,他被风托起又向下坠去,眼前的光亮也在闭眼的那瞬间尽数熄灭。   他看不见袁牧城了。   猛然间,腰身被人箍紧,他在下坠的那一刹,被人反拥进了胸膛。   “大不了我们一起掉下去。”   袁牧城的声音在耳边低响,江时卿倏地睁大双眼,亮光蓦然倾尽眼眸,山河泛起的耀色在陷落于河水前的那一秒,全数收入怀中。   他在朦胧中展臂沉落,睁眼仰望时,那个救他于阴冷地狱的信仰如神灵降世,伸手将他揽往胸怀。   衣衫于浮水中相叠,唇舌的细腻触感卷入了湿意,江时卿盲眼撞向人间的光亮,只待身心悉数归顺于袁牧城的姓名。   从此,他们之间只有死别,不谈生离。   --------------------   “只有死别,不谈生离”原句出自《我们仨》“从此以后,没有生离,只有死别。”   ——   不敢说话 第112章 相怜   ======================   阇城内,大火烧了将近两个时辰,大半个宅子都已烧空,昔日旧景燃毁,唯剩焦黑的废墟浓烟不断,呛得行人紧捂口鼻,唏嘘着绕路而行。   陆修的尸体是张凌冲进火场后独自拖出来的,最终被那些死士带到何处也不知了,张凌只记得刚把他带出来时,那张脸被烟燎得一塌糊涂,挺滑稽的。   其实他还挺想伸手替陆修抹一抹,再嘲弄几句,但突然没这个心思了,他不甘心地往那人肩头捶了一拳,就觉得陆修这个死样子太招人嫌了。   可陆修不理他。   不理最好,这辈子都别见算了。   张凌赌着气走了,他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只要陆修见他生气就一定会来寻他,更何况他掌心烫开的伤口那么深,陆修不会不管的。   但他等了足足一日也等不到人。陆修真的不来了。   “死就死了呗。”   张凌靠着冷墙哼笑了两声,一转眼却瞥到了身侧的柳树,便突然发疯般往某处跑去。   许弋煦旧宅后墙的老柳树底下,陆修和他说过,那里埋了东西。   他一路飞奔至那处废弃的宅院,越过高墙便跪地徒手挖着土,直至双掌的伤口残破不堪,才从地里渐渐掏出了个酒坛。   随着一声脆响,坛身撞在树干上被砸得稀碎,白银和铜板散落而出,其中一半是张凌给他的,另一半是陆修自己存的。   这是陆修留给他的最后一点东西了,也是陆修穷困了半生认为最值钱的东西。   张凌望着地面,没什么起伏,只随处寻了块布,将一地的钱打成包袱后便挂在了身上,他不停不歇地走着,也不知要去往何处,约莫都已走出了城,天却落起雨来。   炎夏的雨伴着烈风,来势凶猛,迟到的知觉突然袭来,他开始觉得痛了,对他来说,承认陆修的死比亲眼见到他的尸体还难忍受。   陆修死了。   张凌焦灼起来,他站立雨中哽咽得想要呕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视野似被浇出一片微茫,他双眼热得发酸,便干脆仰躺在地,任凭雨点砸向他的口鼻,淹没他的呼吸。   不然就这么死了也好。   他闭眼想着,身子好似陷入云端,再又向上浮去,他仰头一望便见到了陆修,一个干干净净的陆修。   “……陆。”他张口喊着,却忽然被拽回了某处,只觉得浑身上下有阵阵痛感袭来。   “叫对了,你认得我?”耳旁隐约有声音回响,他睁开双眼,只模模糊糊辨出个人影,再一细细感受,就听雨声已被远隔在门窗外,他才察觉到自己还活着。   张凌扶着头坐起身,却见手掌都已缠上了纱布,他倏然睁大双眼,转头一看,就见身旁那人正架着木棍替他晾衣裳。   他认得,这人是都督府大将军。   “醒了?”陆天睿朝他走去,正要伸手摸他额头时,张凌却警惕地往后一躲。   陆天睿也不强求,收了手,说道:“自己摸摸,还在烧吗?”   见张凌不应,他后撤了几步:“方才我请大夫来过一趟,药正在熬,你包袱里的东西我没动过,你自己看看有没有什么丢了的,难受就说,不要你钱。”   忆起陆修先前交代过的话,张凌忽然觉察到了什么,试探道:“你是陆……”   陆天睿提来张凌的包袱,往他手边一放,说:“诶对,陆天睿,你是认得我吧。”   张凌摇了摇头:“我哥也姓陆,叫岔了。”   “那是巧了,我也有个表弟,但应当比你大多了,”陆天睿说,“你是寻你哥来的吗,怎么落这一身伤,看你也没车没马,若是要北行的话,我还能顺带捎你一路,总之有什么忙需要帮的你尽管开口。”   “帮不了,”张凌说,“他没良心,死了。”   许是被某个字触到了伤,陆天睿沉默片刻,才拉来自己敞着的包袱,说:“这儿有干粮也有水,想先吃哪个都随意。”   见张凌也无心搭话,他正想到门边吹会儿风,便也准备起身离开,哪知才转头,就听那人突然叫了一声:“哥。”   陆天睿突然一僵,愣了半晌才回神,再回首时就见张凌举起缠着纱布的双手,朝他晃了晃。   “我手不方便,要不哥替我扎个蝴蝶状的结吧。”   “多大了都,”陆天睿蹲下身替他重新打结,说,“怎么着,图漂亮?”   “嗯,”张凌垂眸看着他,“哥也有弟弟?”   陆天睿说:“寻不见了,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也因为这个,许久没人单喊我一声‘哥’了,方才听你那声喊,一下愣了神,没把你吓着吧?”   张凌轻摇着头,陆天睿看他那模样笑了笑,将手中打的结轻轻收紧。   “漂亮不?”陆天睿问。   张凌翻转着双手,一时噎住了声:“漂亮。”   ——   袁牧城此次回阇,身侧就只跟了个驱不走的赖昌。那日他们二人将近阇城,却正巧遇上被围困的钟鼎山。   可才出手替那头解了围,袁牧城便没了踪影,赖昌好不容易追上,结果方才停步就见袁牧城蹬地一跃而下,抱着悬空的江时卿一同坠崖,他赶忙踩着崖边往底下望去,颈间直发凉。   俩主子要是就这么殉了,那还得了!   所幸他随亲兵到崖底寻人时,袁牧城已带人上了岸,只是絮果的死讯太过突然,天又闷热,钟鼎山也跟着病了一场。   驿站环境不算好,再加上此行无关公事,袁牧城便带人到了附近的小镇,就停在客栈歇脚。   可几日下来,江时卿的身子不见好,也没什么情绪,成日都守在钟鼎山房里侍疾,但自坠河后的那场昏迷中醒来,他就不愿再睡,一撑就是两日。   旁人不敢劝,袁牧城便想法子让他喝了副安神的药,眼下才到夜里,他也就昏沉起来,搭靠在榻侧渐渐入了眠。   袁牧城轻踩进门,示意赖昌守夜,便打横抱起江时卿,往他卧房里去了。   念他怕热,袁牧城不敢亲近,把人放下后便寻来蒲扇,只坐在一旁轻轻替他扇风。   “抱我吧。”江时卿背对着他侧身睡着,一动不动。   袁牧城心头一跳,俯身靠近才发觉那人双眼睁得圆亮,便依着他躺下身,将胸膛贴上他的后背,把人半包裹在怀中。   “为什么不睡?”袁牧城挨着他问,“被我吵醒了吗?”   江时卿没有应话,就如前几日的他一样,像潭死水般静得让人害怕。   “热,难过,伤疼,害怕,胡思乱想……总会有些缘由,你同我说说,好不好?”袁牧城收紧了手臂,总觉得江时卿要化作风散去。   江时卿捏紧十指,将身子蜷起许多。   九年前的卫旭王府尽亡在他眼前,九年后好似一切都在重蹈覆辙,他在遭受身侧人接连离去的诅咒,甚至还要袁牧城同他一起跳下地狱。   他从来都保护不好身边的人,就连活得久一些都做不到。   他也好想安慰袁牧城,至少能静静地陪袁牧城坐一会儿,听他发泄也好,沉默也罢,只要能让那人缓些疼痛,怎样都好。   可他快死了,永夜霜的毒性正在一点点见效,他每每闭眼,生离死别的画面就如梦魇般驱散不开,他害怕睡着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所以他无法再给袁牧城什么承诺,他好怕自己带给他的安慰,一个月后会转成加倍的伤痛报复在袁牧城一个人身上。   但他又什么都不敢和袁牧城说。   “淮川,难过就哭出来,好不好?”袁牧城将他冰凉的手放在掌心揉着,却怎么都搓不热。   “对不起骁安。”江时卿说。   积压良久的恐惧因这一句话尽数爆发,从江时卿在阇城里不计代价的负伤,再到被许弋煦拽下山崖时的毫不抵抗,袁牧城已然觉出了患得患失的痛感,而且这种痛感正随着江时卿这几日不冷不热的态度愈发强烈。   这一句对不起里包含的到底是什么情感,道别或是愧疚,他不敢剖析,也接受不了。   他好不容易把江时卿从万丈深渊中拽回来,不是为了任由他对自己说一句抱歉,然后再次跳下去。   不容再等,袁牧城按过江时卿的肩头,翻身压在他上方,紧扣着那腕骨,他鲜少在江时卿面前动怒,可如今连瞧向他的那对眼眶都已热得发红。   “江淮川,你不要我了是吗?”袁牧城说,“如果这次我不来寻你,你会纹丝不动地任人拽下去吗,又或是死守在阇城里求个自生自灭,然后用那些离别时说的誓言一直晾着我,骗我,直到瞒不住的时候再突然告诉我一声你的死讯?你要我怎么接受?我很难过江淮川,你现在这样,我哪里都不比你舒坦。”   江时卿正视着袁牧城,像直面自己心头最柔软的一隅之地,本欲轻描淡写的委屈和痛苦一齐涌上,刺了眼眶,可他不想软弱,即刻就抬掌捂起了眼。   “不要躲,”袁牧城拉开他挡泪的双手,说,“江淮川,把话说清楚,或者,我请求你在我面前哭一次,发泄也好,怒骂我也好,没什么不可以的,我是袁骁安,不是别人。”   袁牧城放软了语气:“淮川,在我面前,你想怎样都可以。”   江时卿抿着唇,一双溢泪的眼眸光点细闪。   “骁安,我会死的。”   话声的尾音都在颤抖,江时卿不可自抑地抽噎起来,转身蜷作一团后又将脸埋向枕头。袁牧城轻靠下去拥抱他,抬手挡住了那双涌泪的眼眸,盛了一手的热意。   “你恨我好不好……”江时卿短促的气声听得让人心颤。   “不好。”袁牧城贴紧了,安抚着他的颤抖。   江时卿在这阵安抚中转身回拥,在两具身躯紧挨着互相取暖的那一刻,袁牧城心防已溃,在外人面前百般掩藏的脆弱就这么袒露在了江时卿的眼前。   “淮川,我没本事留住大姐和阿娘,但我求你……”袁牧城哽住声,“求你像现在这样抱紧我,别做傻事好吗?”   江时卿抱紧了他,用手背蹭去袁牧城几乎未见过光的泪。   “我是来找你的,骁安,”江时卿捧着他的脸,越说越委屈,“我不想絮果出事,也不想跳下去,我出城本是想来找你的……”   哽咽声断断续续,袁牧城心疼地吻他的头顶,恨不得把那人整个圈在怀中,说着:“我知道了,我知道,对不起淮川。”   释放的情绪同倾泻进窗的月光一般漏了满地,平复后的江时卿双眼发酸,靠着袁牧城渐渐萌生出睡意。   “骁安,明日你要叫醒我。”江时卿声音发困,说得很轻。   袁牧城用手顺着他的背,轻哄着:“好,我会叫你,以后每日都会叫醒你。”   “嗯……”江时卿应着,呼吸放缓,安稳入梦,袁牧城轻蹭向他,再次将名为江时卿的这阵风拴在了怀里。   --------------------   张凌和陆修是兄弟情,要磕也随意哈 第113章 端倪   ======================   坠河当日,前往彭延旧宅的死士扑空,宋秉自此下落不明。许弋煦被救回后,因疏职遭监察院弹劾,为此许弋煦到殿上大辩,谎称那日宋秉曾遣人向他通报,称江时卿正是杀害颜凌永的凶手,而后宋秉前往江宅却遭遇大火,江时卿等人畏罪潜逃,他万不得已才出城拦截,最终致小指被断,坠河落难。   温尧在殿内听得烦扰,出面说道:“既然许尚书这么说了,那老臣想问,礼陈寺案发当晚,宋侍郎正在宫中当值,且不论从宫门到礼陈寺的路途有多远,就连在周侧巡视的禁军都未曾发觉异常,宋侍郎是如何在身处宫中的情况下知晓那处发生何事的?况且,宋侍郎多次为难谒门庄,他既然得知真相,又何必要替江公子隐瞒至今呢?   “再者,难道不是因为前段时间兵部屡次为难谒门庄,如今又遇江宅失火,江公子受到胁迫,无奈之下才离阇的吗,不若阇城何处还有他的容身之地。眼下宋秉失踪,江公子离阇,此事是何说法都任由旁人添油加醋,拿不出证据,话说得再多又有何用。”   许弋煦带病入宫,断指处也已包起,但此时作揖的动作也不敢过于大幅,便朝人稍稍躬身道:“早年间江公子同颜公子闹过不快,除却坠马案外,颜公子平日不也生事,如此便可想到颜公子这一遭难,对谁最有好处,只是知道真相不代表非要亲眼目睹,宋侍郎是从何处得知的这一说法,尚未查明,温次辅不必急于一时。”   姜瑜说:“有理,不论查办何种案件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正如国子监抛尸案一般,将抛尸罪责归到监生身上,至今仍难以说圆,老夫翻阅过刑部案卷,倒是发觉此案因涉及前任刑部尚书,刑部无权受理,而代理此案的都督府又无法行使审判一职,便由内阁负责结案,可陆大将军和翾飞将军曾多次报请内阁复审此案,内阁却均以证据不足为由将文书打回。   “如此说来,此案唯一的受益者便是许尚书,他们的怀疑也并不全无道理,只是不知为何内阁不通过都督府的复审提议。侑国公,身为内阁首辅,你怎么说?”   颜有迁本就因颜凌永一事心绪难定,如今又被倒打一耙,只好心不在焉地将急转向自己的话锋推开:“以最大受益者的说法来推论凶手确实太过武断,但不论如何,江公子伤人也是事实,总不该说这手指是许尚书自己断的,河也是许尚书自己跳的吧,前些日子许尚书与江公子的交情不用老臣开口,旁人应当都是看在眼里的,许尚书没必要平白诬赖他人。”   姜瑜又问:“要说江公子一事,许尚书未寻都督府,也未上报兵部,可是只身出城追的人?”   姜瑜此语是在套话,许弋煦自然不敢说实话,只说:“是,事出紧急,下官无暇寻人。”   哪知温尧直言道:“那就难办了,这该不该论定为是一面之词呢。”   许弋煦神色发沉,殿上再次陷一片死寂,还未等寻到话语辩驳,就听刘昭禹开口破了冰:“在此争论也是无果,传朕口谕,先由都督府派禁军出城寻人问话,到时再一同论定许尚书的疏职一罪,此外,江宅失火是为意外还是有人刻意为之也难定,让禁军和亲卫军一同加急寻人,确认宋侍郎安危,再派人到宋府先宽慰一番,此事便先如此,其余的容后再议。”   刘昭禹的偏心已经再明显不过,他既无意抓人回阇,也不打算因此论罪,只轻飘飘地说了个“寻人问话”,至于问话的结果是什么好似也不重要了。   眼见自己这头吃亏,颜有迁自撤出殿外起便挂着脸色,待散值回府后即刻便寻来了许弋煦。   “除掉宋秉之事不可再拖,抛尸案我替你顶了不少,若是让人知晓你与崔承尸体有关,你身后所豢养的死士迟早被人挖出来,到时莫说我有麻烦,你更是死罪难逃。”   纵使颜有迁无法确认许弋煦是否忠贞不二,但如今亲卫军兵权已失,他必须先要保证自己手中有足够可用的死士来替他做事,所以他要时刻提醒许弋煦,他们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侑国公莫慌,宋秉寻不到也无碍,只要宋韫还在就行,”许弋煦说,“颜氏要在大黎站稳脚跟,也不能单靠您和太后二人吧,如今刘昭禹膝下没个一儿半女,您又处处都能被姜瑜压着,唯有的翻身机会就是重扶新君了。”   颜有迁眯起了眼:“你想做什么?”   许弋煦摊着手掌,细细瞧着纱布上渗出的血,说:“太后和侑国公前些日子想劝陛下纳妃,不就是为了把握住太子之位吗,刘昭禹如今胳膊肘外拐,于颜氏而言便等同于个废帝,可刘氏一脉又要靠他来续,趁早让他留下子嗣,皇位不就后继有人了,到时刘昭禹病逝,颜氏也仍可稳坐高位。   “而宋秉这人不难对付,他和颜氏如今还是一条船上的人,颜氏若倒,他也必亡,以他的性命来劝宋韫投身于我们这旁应当可行,待宋韫到了我们手上,我不信宋秉还敢轻举妄动。”   要劝宋韫确实不难,只要她能怀上龙胎,再有太后在后宫相护,她便能靠自己的孩子来保宋秉的性命。   颜有迁说:“你想让宋韫怀龙胎?可宋秉尚且有罚罪在身又下落不明,宋韫如今的身份若被纳为后妃,着实不妥,况且原先太后和我便劝过一回了,不可行。”   许弋煦冷冷一笑:“不是非得有什么名分,怀上不就行了,刘昭禹还能赖?不过侑国公当然可以考虑考虑,我也不是非要这么做,提议罢了。”   颜有迁有些动摇,可许弋煦这人不好琢磨,他无法轻易再信一回。   他转头揣摩着许弋煦的神情,慎重地问道:“江时卿一事,你到底要站在哪边?”   许弋煦倏地收起笑,眼中顿显恨意:“我也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烂好人,既然他可以对我绝情,我便是同他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再说,宋秉虽未亲睹他杀害颜公子,但我手底下的死士陆修可瞧见了,只怪他不早些告诉我,不然我怎么还敢同江时卿那样的人来往,只可惜那死士已经被他灭口了,若侑国公不嫌弃,往后我手下的死士可供您驱策。”   “当真?”   “当真,但我有一个条件,”许弋煦缓缓转头看向颜有迁,冷声道,“若遇江时卿,他的命要留给我。”   ——   袁牧城一行人在镇中又停了两日,这日钟鼎山大病初愈,晨起时就坐在窗侧发愣,偶然听得街上叫卖,他便跑去买来碗糖水,再又敲开江时卿的房门,让袁牧城把糖水摆在絮果的骨灰盒旁,转身便回房去了。   江时卿每晚都在钟鼎山身侧捱到夜深才回房,前两日一觉都能睡到正午。今日瞧他到了巳时仍是深睡的迹象,待钟鼎山走后,袁牧城也没吵醒他,只摇着蒲扇靠在他身旁。   门框又响,袁牧城轻挪下床,却听亲兵称禁军寻到了客栈外,他回身看了眼深睡的江时卿,将门合起,下楼后两三句话就把禁军打发走了。   “再有何事,就说人是我带走的。”袁牧城目送禁军离开前,特意交代了这么一句。   如今冯翰尚在出逃,大渪军队又在萦州蠢动,西境没能安定,大黎需要袁牧城,因此无人敢在这时招惹他,现下他让禁军将这话带回,就是在表明他护定了江时卿,自然也就没人再敢来找什么麻烦。   把人送走后,袁牧城转身上楼,抬首却见江时卿赤脚拖着靸鞋站立门边,望向他的一双眼里还是未褪的惧色。   江时卿又做噩梦了。   袁牧城跨上阶梯,朝他展了双臂,待江时卿乖乖走近后,他收手就将人往怀里搂来。   “我在呢。”袁牧城说。   江时卿才醒不久,声音还带着点哑:“你怎么不叫醒我?”   他是被噩梦惊醒的,眼下得了安慰便把脸直往袁牧城怀中蹭。再多蹭两下,就听头顶出传来一声低笑,他倚靠着的胸口也跟着频频震动。   “笑什么?”江时卿抬眼问他。   袁牧城说:“本以为我从阇城里抱来的是个美人,哪知是偷了块糖出来。”   “怎么就是糖了呢?”   袁牧城轻勾他的下巴,轻声调侃道:“黏人啊。”   一语惹得双耳发烫,江时卿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几日对袁牧城的依赖确实过了头,便用手掌推着他的胸口后退,却又被捞近了身子。   袁牧城说:“这黏糊劲我可喜欢着呢,有我煨着,糖热化了不都得发黏吗,哪儿那么容易分开。”   江时卿哭笑不得,伸指挠了挠袁牧城的后背,问:“先生可好了?”   “今早赶在鸡打鸣前起的,精气神好着呢,要去看看吗?”   “嗯。”江时卿应着,又挠了两下。   袁牧城捉过在他身后挠痒的手,带着人往房里走去:“不急,吃完饭抹完药再去。”   饭菜摆上桌时还腾着气,江时卿不喜吃太热的饭菜,便先舀了碗汤摆在手边晾着。   袁牧城接过那汤碗,用勺子搅了会儿,待靠在唇边试过热度后,便把那碗重新搁至江时卿面前,转眼却正好与他对上了视线。   江时卿静视了他片刻,突然用指尖在他臂上的伤口处轻轻点了几下。   那是饶琨用飞爪勾出的伤口,还没好全,袁牧城顺着他的手指垂眸看去,问:“怎么?”   江时卿小声道:“疼啊。”   袁牧城瞧他一副可怜相,笑了:“伤在我身上,小公子哪儿疼?”   江时卿在他掌心轻描了个“心”字。   袁牧城会心一笑,伸手牵他:“过来,我给揉揉。”   “吃饭呢。”江时卿说。   袁牧城听不进劝,将人往腿上拉来,待江时卿一坐稳,他伸手就把那腰身箍紧了。   “就这么坐着也能吃。”   袁牧城用臂弯量着他,踮脚带着腿上坐着的人一同颠了颠,江时卿以为他要使坏,顺手便先搂上了他的脖颈。   袁牧城心里暗爽,却故作镇定地端来碗,舀了勺汤递到他嘴边,说:“你瞧,如今我颠着你都不费半点劲了,不把你栓腰上,哪天风沙再大些就能把你吹跑了,还敢不吃饭吗。”   “你把我追回来。”江时卿说。   汤水入口,舌尖尝到了味,江时卿尚在抿唇,却忽被袁牧城捏着下巴把脸转正了。   “追人太辛苦,我要跟你一起跑。”袁牧城说得认真,好似借机在向江时卿表什么决心似的。   江时卿一时定住神,目光相对时,却也偏偏瞒不住心事。   几丝伤怀从眼底一闪而过,袁牧城揪着那点避之不及的情绪,心脏猛跳。   “想说什么?”袁牧城问。   江时卿再次搂上他,将脸藏在他耳后:“方才来的是阇城的人吗?”   袁牧城放下碗,只抱着他:“嗯,没什么事,都支走了。”   江时卿沉默下来,突然又问:“许弋煦没死,对吗?”   袁牧城明白江时卿想做什么,絮果的死一直都是卡在江时卿心头的大事,只要许弋煦未能偿命,他的江时卿就会永远背着仇恨。   “我发誓,总有一日会让你亲手血刃他,我不会让我的淮川再背上仇恨了。”   袁牧城把字咬得重,江时卿却突然又难过了不少。   “若我……”   若我在未能报仇前就死去的话,你能替我杀了他吗?   江时卿迟疑了一下,没敢把话说出口。   因这一阵犹豫带来的心悸,袁牧城无比确信,江时卿有事在瞒他。   他拉开江时卿扒在他肩头的双手,目光直锁那双眼眸,问:“淮川,你会跟我走的对吗?”   “会。”   尽管那声回答很笃定,袁牧城还是惴惴不安。   “你总骗我。”袁牧城说。   江时卿迟缓了片刻,又往他肩头躲去:“我爱你呢。”   他想借这声爱语蒙混过关,可方才把手搭上袁牧城的肩膀便被搂着横抱起来,往门边行去。   “……骁安,”江时卿紧张地收紧了手指,“要去哪儿啊!”   袁牧城说:“镇上的大夫看不出你的毛病,我请林梦先生来看。”   “过一会儿再——”   袁牧城不为所动,打断道:“一会儿都不行。”   江时卿这才开始试着往地面上挣,可袁牧城只需轻轻一颠,便又能把他收紧在怀中。   “躲什么,”袁牧城语气夹带着些蛮横,“江淮川,你还真敢再瞒我。”   见状,江时卿攀到他耳侧,用鼻尖蹭他,扮着乖:“疼啊,袁哥哥。”   江时卿破天荒地这么哄他,语气听着可怜,袁牧城趁机低头索吻,江时卿也异常乖顺地凑上前应了,哪知袁牧城得了便宜,转头却无赖地冲他一笑:“这事儿没法逃,叫我夫君都没用。”   江时卿气得往他肩头拍了两掌,就听袁牧城又悠悠地道了一句:“伤还在那儿呢,再挣我可就真疼了。”   伤是真伤,况且前几日袁牧城为他跳下河时差点还因这伤要起了烧,江时卿不敢再乱动,只能认命般躲在袁牧城怀里,把脸往他的侧颈藏去。 第114章 诊断   ======================   叩声响起时,是赖昌开的门。待那门吱呀一敞,袁牧城恰好就将怀中的人往上颠了颠,两个亲昵相贴的身影往眼中一撞,赖昌霎时愣了神,视线在两人身上挪了几个来回后,就见江时卿不声不响地将脸埋得更深,直捂得双耳烫热。   “哟,俩主子今日这兴致够高的。”赖昌张口调侃,可袁牧城依旧神色肃然,视线越过他肩头直往房中探去。   赖昌这才侧身让道,补了句:“哦我给钟老送菜来的,这不,才刚摆上。”   听见动静,钟鼎山往门边瞥了一眼,慢悠悠地往嘴里夹了口菜:“你俩这么搂着,是嫌在自个儿屋里还不够腻歪是吗?”   袁牧城却浑然不避,只管着跨门而入,到了屋里才把人放下,又不放心地把江时卿的手攥在掌中,往前拉了些许。   “先生,还请您抽空看看淮川,我瞧他心里闷着事,就怕有个万一。”   钟鼎山本想趁着饭后去细瞧一番,如今人都到面前了,他也就放下筷子,冲江时卿抬了抬下巴:“过来。”   因着心虚,江时卿颇有些不自在,只好侧目先冲赖昌示意:“赖昌,带你二主子出去候着。”   赖昌正欲上前,袁牧城捂嘴咳出一声,将他脚步震得回缩。   面对那两人,赖昌自觉更得罪不起袁牧城,便干脆摊掌挪到一旁:“二主子不让,我没辙。”   钟鼎山随即接道:“没什么不能知道的,让他留着。”   说着,钟鼎山又用指节叩了叩身侧的圆凳,可江时卿似乎有所犹疑,迟迟止步不前。   “淮川?”钟鼎山又唤一声。   见他不动也不语,钟鼎山起身上前去抢他的手腕,却被江时卿躲过,两手皆往身后藏去。   觉出端倪,钟鼎山怒了神色,沉声道:“你是自己说还是等我问?”   再等不及,他猛力扣住江时卿的手臂往前一扯,便听那人无可奈何地出了声。   “永夜霜,”江时卿目光游移,低声道,“我服过永夜霜。”   赖昌一惊:“嚯,这玩意儿也敢吃,大主子您不想活了?”   犹如还未愈合的伤口倏地被撕扯开来,袁牧城一时哑然,只觉得那处撕裂口不仅生疼,还被扎进了一柄利刃。   江时卿分明是不想让他活了。   “你!”钟鼎山怒气填胸,当即挥掌要朝江时卿落下,袁牧城本能地侧身前去拦挡,那掌便实实地砸在了他的背上。   “滚开!”钟鼎山又落一掌,“今日这火我是非撒不可!不给你长记性,什么东西都敢往嘴里送,这玩意儿是毒药你知不知道?我让你不惜命,我把这小子打死给你陪葬算了!”   一记又一记泄愤的掌击直打向袁牧城的后背,拍得脆响,袁牧城受着刺得发麻的痛意,双眼不动地紧盯江时卿,眼眶竟渐渐起了赤色,是遭受欺瞒的怒也是回天无力的恨。   见钟鼎山不肯收力,赖昌上前阻拦:“钟老,别吧,大主子答应帮我报的仇还没结果呢,二主子要是再没了,我这买卖做得不划算啊。”   “滚你的,你的买卖干我屁事!”   “我这不是想着万一您再气着了,又得多躺几日,我大主子再这么没日没夜地守着,不得病倒了,到时没人管大主子的死活,人凉透了怎么办?”   哪知此话一出口,钟鼎山和袁牧城同时怒着骂了一句:“闭嘴!”   袁牧城在这空档中扶正了江时卿的脸,问:“江淮川,我问你,是不是坠河那天的事?”   江时卿眼眸黯淡,只点了个头。   一见他应答,袁牧城不再犹豫,转头便求道:“先生,这毒我曾有耳闻,算到今日已近十个昼夜,不能再拖,您先别赶着发怒,快替他看看成吗?”   听此话有理,钟鼎山顾不得再气,愤然一挥袖。   “江淮川,带着我的药箱滚过来!”   “你俩,门口待着去!”   待钟鼎山合门跨步到走廊时,已过了近一炷香的时间,袁牧城悬着的心猛然被吊往高处,可钟鼎山却只摸着下巴冲赖昌招了招手。   “我问你,大渪的永夜霜是寒毒吧?”钟鼎山问。   赖昌随性地往门框一靠:“是啊。”   钟鼎山又问:“那昙凝血是不是寒毒?”   赖昌想了想:“应当是吧。”   钟鼎山倒吸一口气,搓着眉头自语:“那就奇了……”   揣摩不出那人脸上喜忧参半的神色,袁牧城追着就问:“什么意思,先生您别说一半,能不能救,能不能保,您给个准信。”   钟鼎山这才悠悠道来:“我从医数十年,还没见过寒毒能相克的,不过祸福相依,还不能高兴太早。原先大渪人将昙凝血掺水兑过,所以淮川当年中毒不深,但这毒在他体内存了多年,如今两种毒性在他体内暂且还能抗衡,可我看眼下这情况,永夜霜也不像是解药,所以在寻到真正的解法前,我只能想法子先拖一拖。”   赖昌一笑:“怪不得原先有人问过我这个来着,原来咱大主子中过昙凝血,这可是大渪皇室贵族才用得起的毒,解法自然是不能外传,你们哪儿能这么轻易寻到。”   见他笑得轻松,钟鼎山急冲冲地用手背往他胸口拍了一掌:“你小子是不是知道什么,有屁快放。”   赖昌卖着关子:“并非所有的毒都只有一种解药,能明白吗?”   “话说清楚。”袁牧城没了耐心,语气听着也急。   “得嘞,二主子发话,我哪敢不从啊,”赖昌说,“就这么说吧,昙凝血需要混着永夜霜和火燃草才能解,这秘密我可是亲耳从饶舜和的嘴里听到的,当年他们就是用昙凝血来熬死士的,能熬到底的人,才有资格服解药,巧了,我就是其中一个。”   钟鼎山面露喜色:“有点用啊小子!不过这火燃草好似是长在乌森部那边的东西吧。”   赖昌说:“这我就不懂了。”   “不管是不是,如今有了法子,这火燃草再怎么着也得去寻,”钟鼎山沉思了片刻,“袁小子,咱们原定的是明日启程对吧,我先和你们同行,寻摸两日瞧瞧,等淮川稳些我就北上去寻火燃草回来。”   袁牧城说:“先生尽管留在淮川身侧,我手边能差遣的人多,火燃草的事我来想办法。”   钟鼎山点头:“也行,不过我跟你说,最好有点准备,许是此次永夜霜服的量太多,虽暂时能抑制不少昙凝血的毒性,但永夜霜也不好对付,淮川这身子受的损伤不少,就算毒全清了也没法痊愈。”   复燃的心火瞬时退缩了不少,袁牧城紧促地问着:“那会如何?”   见他神色紧张,钟鼎山笑道:“总之比眼下能好个千倍百倍,足够你俩快活余生就是了。”   绷紧的弦一松,悬挂着的心便稳稳落回胸口,一直扼在咽喉的双手也终于松开,袁牧城垂眼释出笑意,竟被这阵舒缓感熏得鼻腔发酸,一时忘了喜悦二字该用言语如何表达。   “好了,别顾着高兴,人还在里头呢,自己接回去。”钟鼎山往他肩头拍了一把,转头揽过赖昌就往楼梯口走去。   “你小子,陪老子讨口酒喝喝。”   ——   三人在走廊上的话语,江时卿靠在门边听得详尽,随后他静守门边等候袁牧城,最终却是被那人一把抱上肩头,扛着回去的。   一切都未尘埃落定,那点喜悦无法安妥地留存,紧接着便被恼火占去了大半。袁牧城还记着江时卿欺瞒他的那点仇,把人往榻上一放,就不冷不热地转身离开了。   “骁安。”   江时卿唤了他好几声,都不见袁牧城往这处抛来个目光,便佯装疼痛“嘶”了一声。   因这一声响,袁牧城似被触到神经,不停片刻便回到榻前上下打量着他的身子。   “触到哪儿的伤了?”袁牧城俯身往他腿上轻轻揉了几下,颈部却被面前那人用手环起。   “你那儿的,”江时卿轻声道,“是不是怪疼的。”   柔声细语一入耳,袁牧城心都软了大半,可眼下他就想让江时卿知错,不仅如此,还得捧着哄着他,不若往后江时卿再这么胡来几遭,只怕他当真要被这种紧张感给掐死了。   面前那双眼试图在乞怜,袁牧城视而不见,端着愠色,说道:“江淮川,我这儿还有一肚子的气要撒,你说怎么办?”   江时卿说:“我认罚。”   话声一落,袁牧城伸指拨开贴在他颈间的发丝,偏头对那脖颈咬了下去,可那齿间的力道多了几分,也没了往常的柔意,真贴着皮肉下口时,带来的隐痛感能断续地残留许久。   “真咬啊。”江时卿忍着疼,也任他咬着不松口。   袁牧城松开牙关,回身看他,微怒地说着:“我可真恼你。”   袁牧城用双手支着身子,刻意不去碰他,只质问道:“这是第几回骗我了,你自己算算,我有没有骗过你一回,你要这么报复我。”   “我错了,”江时卿垂眸自惭,“你若还是气,那今晚我到别处睡好了。”   袁牧城心头一空,眼神都动摇了几分。   “除了我这儿,哪儿还能容你睡?”   江时卿同他细数着:“柴房,屋顶,再不济,巷尾,桥洞……”   袁牧城忍不住露出些笑意:“这么听着惨兮兮的,还是我亏待你了。”   江时卿凑上前直视他,眼中诱色引人心痒:“不然你不挨着我,这榻躺着怪冷的。”   “我说不挨着你了吗?”袁牧城说。   江时卿露出些委屈:“你现在就不愿挨着我。”   见他示弱的模样,袁牧城下意识地想陷进去,那几分克制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低头从江时卿的手臂下钻出,坐上榻,冲人勾了勾手:“过来。”   江时卿赢得彻底,便也抛掉了可怜相,跨腿坐到袁牧城身上,顺着那人的臂弯,倾身贴了过去。   “别气了好不好?”江时卿靠着他说。   圈着江时卿腰身的手臂再次收紧,袁牧城轻叹一声,侧过头与他相靠。   “淮川,你不能再这样了。”   江时卿闷声应着:“嗯。”   袁牧城揉着他的背,放柔了声音:“你可以依赖我,投靠我,我会给你信任,尽全力地想办法让你安心,如果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让你觉得不舒服,你就和我说,别躲着我,也别再骗我了,好不好?”   “你没有不好,”江时卿带他晃了晃,贴着他耳语,“我的骁安很好。”   袁牧城轻笑:“那你今晚要去哪儿睡?”   江时卿假意思考了一会儿,说:“夫君搂着我睡。”   袁牧城又笑:“哪个是你夫君?”   江时卿说:“不认得了。”   “不认得?”袁牧城掐着他的腰身挠痒,“再说不认得。”   江时卿哼唧了几下,却被箍在那人怀中无处可逃,只能软着声求饶地叫唤了几句“夫君”,袁牧城听得心头发软,疼爱又怜惜。   “淮川,好好爱我。”   袁牧城把人紧抱在怀中低语:“凭借爱我而活着,你就舍不得走了。”   --------------------   昙凝血,永夜霜,火燃草都是编的,无从考据 第115章 怅触   ======================   待禁军回阇传话时,刘昭禹尚在上曦苑中避暑,只听袁牧城把人带走了,他也没再多说几句,只挥手遣人退下,移步至西宫去了。   今日是太后寿诞,但早前她便已下旨至礼部,特意撤销今年所备的寿礼寿宴,称是因御州涝灾及西北两境,朝廷需拨款拨粮,这些不必要的开销用度便也就此省下,算减轻些国库负担。   可虽然寿礼不兴大办,寿宴也一改转为家宴,于情于理,刘昭禹都该出面祝寿,只是他才跨入殿内行了礼,便见太后身侧还陪着个宋韫,没顾得上多想,开席后酒水一连几杯下肚,还没尝见几口饭菜,刘昭禹便也不省人事了。   次日只听刘昭禹寝殿中传出一声惊呼,常颐带人进门时,就见宋韫只着一件亵衣,散发俯首跪地,刘昭禹敞着上半身趺坐榻侧,满面潮红,自此,引人遐想的风流韵事便也从宫人口中传开了。   太后最先去御书房寻的人,可刘昭禹咬死不认,只埋头批阅案上奏折。   “禹儿,你是半大少年的心性吗,竟然在用一个姑娘家的清白同哀家开玩笑?”   “可朕……”一声闷响,刘昭禹拍了奏本,“朕醉了,没做过不轨之事!”   太后忍着怒色,挥手撤去身侧宫人,又拖着衣摆徐徐踱了两步,才往刘昭禹面前走去:“是,你是大黎天子,是九五之尊,金口一开谁人敢不信,他们只会说堂堂兵部侍郎的千金是残花败柳,然后呢,在心里取笑你始乱终弃,把这六年来积的民怨民愤再传一通,你还要不要臣心和民心,要不要守下这个淌满刘氏血泪的大黎江山了!   “留下皇室血脉本该就是你的责任,禹儿,刘氏无后,难道你当真要立宗室为储吗,可底下刘姓的可用之才还剩多少,你心里能不比哀家清楚?”   见刘昭禹不应,太后眉头蹙得更紧:“莫不是你把主意打到别个亲王的子嗣身上了,旁人一口一个靖平王卫旭王地叫着,你不会就真的以为皇室能承认他们两家了吧,你别忘了,袁牧城和吕羡风是凭着父辈与先帝的交情才能享受到大黎的恩惠,他们同皇室血脉没有一点关系,有资格坐这个皇位吗!”   刘昭禹阖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半晌后才忍着怒声,低喊道:“母后,您别再逼朕了!”   “哀家说的不对吗,你揣着明白装糊涂给谁看?哀家由你任性了六年,可此次不同于往常,宋府千金在你寝殿里侍奉了一夜是多少人看在眼里的事实,今日这纳妃的旨意若是不下,哀家也就不走了,你要硬气,便把哀家的嘴也一道封上好了。”   太后的话声在耳边久久不散,刘昭禹单肘抵靠桌面,扶额长叹,胸口处猛烈的心跳却愈渐安稳下来。   ——   如今姜瑜挪了府邸,荟梅院便也空置,只有易沁尘和林颂时不时会回来照看些许。   夏日未褪,满树的绿叶相挤,其中藏着些扰耳的蝉鸣,往空院中塞满了闹意,这日易沁尘独独穿梭在荟梅院的鸣声中,光是打水到门边就走了两个来回。   钟鼎山走前特意嘱托他要护养好荟梅院外的樱花树,易沁尘一得空闲便会来此照看,如今他那双眼已能睹物,只是还会犯些模糊的毛病,但也还算恢复得快,见到这树长势喜人,一想顾南行回来后说不定能等到花开,他瞧着也宽心不少。   “要我帮忙吗?”林颂办完事后正巧回身寻他,远远便瞧见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立在阴影处,还没走近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易沁尘回头冲他一笑:“往将军和江副庄主那处递送的消息传出去了吗?”   “送出去了。”   林颂瞧着心头有事,应话后只捡起水瓢,提着还剩了半桶的水便往里走了,可方才进门,那目光便被石桌上摆着的两坛酒引去了注意。   “今日我有空闲,碰两杯吗?”易沁尘跟在身后走了进来。   “你这双眼睛才能视物,还不算恢复完全,就不要饮酒了。”   林颂正要继续往里走去,却听易沁尘又说:“暗卫当要随叫随到,来去无影,如今你入了暗卫,莫说大醉一场,有时小酌都需谨慎,今日我允你喝得痛快,但宿醉过后就不可再贪杯了。”   前几日絮果的消息传来时,林颂曾独自躲在院中喝了一坛酒,被易沁尘寻到时还狼狈地哭嚎着呕了一地,待到次日记起时,他耳根都红得滴血。   许是又觉出些羞耻,林颂忍不住清了清嗓:“抱歉,那日我……那是我第一次碰酒,吐了你一身。”   “闹了笑话也好,能让人长记性的往往都是教训。”易沁尘走到桌前,正要开坛,却被人轻轻攥住了手腕。   “多谢你的心意,不过这酒不用开了。”   “不喝吗?”易沁尘问。   “不喝了,”林颂说,“他是我兄弟,难过也是我该承受的,所以发泄一次已经足够了,其余的让我自己消解吧,借酒消愁逃避不了任何事,而且我也不想忘了他。”   少年的身躯应是又高壮了不少,也快要与易沁尘齐高了。   又想着他这些日子里在暗卫队伍中勤学苦练的模样,易沁尘恍然间觉得面前这少年成熟了不少,心想若是他的阿妹还在,应当该有这么大了。   “林颂,”易沁尘浅笑,“你长大了。”   “我十七了。”林颂看着他。   “十七也还小……”易沁尘伸手比了比他的个头,目光渐渐挪至桌面的酒坛上。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沁尘。”林颂低声呢喃,眼中渐渐生出柔意,更多的却是遗憾和落寞。   易沁尘并没有察觉到,只自语着:“不过这酒没人喝也可惜,存着等南行回来再开也好……你方才是在说话吗?”   “没有。”林颂挪开眼,搭在那人腕上的手也退缩回来。   易沁尘也没再问,抱起酒坛便往房中走,还未行至一半,两个酒坛却被林颂接了去。   “多谢。”易沁尘冲人道了句谢,却不见那少年脸上的苦笑又多了几分。   ——   自小镇离开后,袁牧城和江时卿一路西行,今日止步停歇时恰留在一片林间,待到二十余人支起火堆休整之时,北境和阇城的消息几乎是同时传来的。   一方是袁皓勋和袁牧捷前后配合,在巴狼部突袭战中告捷,陆天睿也将抵达御州营,同时新一批的军粮近日便会通过水路运达,另一方是谒门庄递到易沁尘那处的消息,称刘昭烨自乌森部南下,现正赶往西境。   袁牧城就是在这时才开始默不作声,待用完饭后,他独自把赖昌叫到了一旁。   “上回你说,先前有人寻你问过昙凝血的事?”   “主子好记性。”   袁牧城头也没转,只问:“什么时候,谁问的?”   “谒门庄吧,就他们寻我谈条件帮你那会儿,不过也是奇怪,那拨人和大主子不是同一头的吗,怎么大主子瞧着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说着,赖昌那眼神就往江时卿那处飘忽,可再转头时,袁牧城已不在原处,他也便甩了甩手,没什么所谓地走了。   夜间林中幽深,袁牧城没走太远,寻了处僻静之地便独坐在地。靴底拨着碎叶,碾出声响,他抬头仰望,隔着森密枝条捕捉到点点碎星,一双眼便凝在那处,将神思尽数忘却。   可暖风一袭,安稳下来的心思开始跳脱,什么情绪都海涌而上,胸口一时便堵了大半。   自袁牧晴出事后,他便将这些情绪全数压在心底,直至江时卿坠河后也不敢爆发,他要让自己成为他人的依赖,所以半点差错都不容许再犯,这些日子所积累的担忧混杂着难以排遣的悲怆,正在一点点压垮他的防线。   而今日西北两境传来的消息,就是触断他心防的最后一丝重量。   他被拉回到要正视袁牧晴死亡的事实中来,这种迟来的痛感他并不陌生,就像当年他迟钝地接受温豫的死亡一样,可如今他不敢软弱,只能在崩溃之前想尽全力躲藏起来。   几声碎叶踩响自身后传来,袁牧城猝然回神,闪烁地往后看了几眼,像被触发了戒备的野兽,可那眼神一沾往靠近的身影,便同嵌进软棉中,倏然柔了不少。   江时卿不知何时寻到了他,只在他身后隔了几步的地方坐了下来。   “累了就靠着我吧。”江时卿说。   袁牧城向他挪近,就这么枕着他的腿躺着,稍稍再往他腹部贴去,便能清晰地感知到随着呼吸而动的阵阵起伏。   他在这种抚慰中寻求安定,说道:“一静下来,就总能想到很多事。我以为只要不去提这些事,一切就都会慢慢过去,可是等到故人的消息传到耳边,好像什么都在提醒我去回忆,即使不会常常感到撕心裂肺,但那些人的影子无处不在,只要偶然间寻到些蛛丝马迹,我就能意识到,他们不会回来了,可这些感伤不会变得麻木,它们会一直存在。”   江时卿静静听着,只用手指轻抚他的脸颊。   可那只手是凉的,甚至称得上冷。本该温热的血好似凝在里面,只叫人觉得害怕,袁牧城转头往他腹部贴近,那呼吸却又明晰,他在这种不敢确定的生机中游离着,怕得心头发颤。   他也曾在这种不确定中指望过,盼着大姐再来寻他,盼着江时卿安然无恙地离开阇城,可一切看似给了他希望,却又偏生变数,要他措手不及。   “那就让这些感受一直存在,就好像他们也一直存在着。”江时卿轻声说着。   “骁安,记得我给你的感受,记得了,我也就一直存在着。”   袁牧城心起一阵惊悸,弹坐起身,紧锁他的眼眸问着:“你要去哪儿?”   被那人的骇然惊了神,江时卿怔然片刻,才轻笑着应道:“哪儿都不去,和你同生共死。”   言罢,江时卿又从身后提来坛酒在他眼前晃了晃。   袁牧城松懈不少,问道:“哪儿摸来的?”   江时卿说:“从先生那儿讨来的。”   袁牧城伸手摩挲着那酒坛,静了半晌。   “淮川,其实我不……”   “不爱喝酒。”江时卿应着,“我知道。”   他伸指叩了叩坛身:“但我觉得你应当是想喝的。”   “是很想。”袁牧城说。   可他不敢。   江时卿似是听见了他的心声,只稍稍朝他挪了些许,便抬指替他揭了盖。   “有我在,你可以喝。” 第116章 醉酗   ======================   应是太久没有这么连着几口就把酒坛喝到见底,待那空坛脱手后在地面圜转几圈,袁牧城瞧着那晃悠的坛身,双眼也跟着迷离起来。   江时卿没想到,袁牧城真能喝醉了。   也不知他到底醉了几分,江时卿正欲试探时,那酒坛却被袁牧城抬靴一踹,囫囵沿着小坡往下滚去。见状,江时卿心道不妙,就知袁牧城又该撒酒疯了。   果然,未待他收回叹声,耳侧一阵凉风扫过,再回神时,袁牧城已追着那空坛跑去。   那人一胡闹起来就不见停,江时卿好不容易凭着夜间那点微弱的光才把人寻到,架着那灼热身躯往回走时,怀中揣着的银镯险些被汗闷湿。   “这是什么?”袁牧城用掌心覆在他胸口上,粗鲁地摸了一通,“是不是我的东西?”   “是,”江时卿失笑,“你的东西。”   袁牧城顿时起了劲,就把双腿一扣,也不肯再走,只冲人摊掌勾了勾手。   江时卿说:“回去就给。”   “不行,”袁牧城收臂将人勾回,强硬道,“没那么多商量的余地,就现在。”   江时卿本想待他清醒时再送出银镯,可眼下怎么也拗不过他,便只好顺着他的意,将东西扣到了他腕上。   这银镯也是钟鼎山打的,但比起他送给顾南行的那只瞧着要细许多,至少不会让人联想到“粗犷”二字。   袁牧城省去了与人博弈的功夫,只专注着打量手上的银镯,这才一路乖顺地随着江时卿回到了众人身侧。   所幸袁牧城醉了也好哄,只要江时卿多陪会儿,他那双眼便沉得发重,只在将睡不睡时迷迷糊糊地喊着热。   那人烘热的身子在这夜间显得比白日的阳光还烫人,江时卿只消伸指往他颈间一抹,就蹭了半手的热汗,便捡了水囊和帕子,想再从河边盛些凉水回来。   可他才离开不久,袁牧城就同失了皮毛的野兽,在一阵惊疑中突然有了痛意,就本能般地循着他的气息找去。   江时卿是他的皮毛,被剥夺了他就一刻也活不下去。   袁牧城不声不响地钻往林间,心已空得厉害,他惶然地拨着灌木寻人,好像陷入了一个怎么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淮川,淮川!”袁牧城越喊越惊慌,都不知自己走了多远。   “江淮川!”   他高声喊着,在踉跄着撞向身侧树干的那瞬间,失焦的双眼却恰好聚在某处,被碰碎的心一时都忘了跳动。   江时卿就站立在那处远望他,一切声响在那个身影周侧好似均数都寂静了下来,如同触不到他一般。   “骁……”江时卿刚想喊出口,话声却被袁牧城的怀抱瞬时扑散。   那人诚惶诚恐地把他搂在怀中,双臂越箍越紧。   “你又不要我了是不是,为什么要让我找不到你?”   “我只是……”江时卿正想抬起手中的水囊,却被他猛地往地面摁去,双手也被攥得死紧。   “江淮川,你这么一声不响就走了,还要不要管我的死活!你拎坛酒来把我灌醉,就是为了逃跑是吗?!”   袁牧城在心慌中失了智,焦躁已盘踞上大脑,将他震得癫狂。可身下的那双眼里分明是有情的,再往其中深探时,叫嚣的失控便被劝服了不少。   “江淮川,你说没说过不会再骗我,这镯子算什么,那些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又算什么,我那么当真,还以为你不会再骗我了。”那阵怒吼收敛之后,袁牧城俯下身去贴他的额头,竟也安定了不少。   江时卿仰头与他贴得更近,轻声道:“我没骗你。”   袁牧城心头微颤,将戒备卸了大半,只挨着江时卿的身躯,一点一点把脸埋往他的肩头。   “我知道,当上这狗屁将军也没能保下大姐是我废物,我来晚了,没能救下絮果是我混蛋,你可以瞧不起我,可以骂我打我咬我踹我……你有百种千种法子能泄愤,但你为什么要和她们一样丢下我?大姐本还应许了会来看我们的,可她不会再来了,你怎么还舍得丢下我,你怎么……”   袁牧城的哽咽声还在继续,他未解的心结是推迟到这时候才爆发的。   江时卿抚着他的背,就像袁牧城之前对他的那样。   轻柔又温情。   “骁安,”江时卿低声唤着,“我怎么舍得丢下你。”   一语入耳,袁牧城扶着他的下颌倏然吻了过去,那舌尖勾得肆意又激烈,像在讨取什么求而不得的东西,可得到了却又害怕失去,那爱恋便在口齿中被搅动得更加热烈。   江时卿被吻得发软,覆在他后背的十指不自觉地收拢起来。被撩起的热意夹在两人相贴的躯体中,却又延展向后背,将他们裹入这场慰藉中,越沉越深。   袁牧城贴着他的嘴唇吻了又吻,将那水红含入口中舔吮,才得以喘息道:“我会把你捆走,就算是死无葬身之地,我也要和你烂死在一起,你离不开我,是生是死都离不开我。”   “捆走吧,”江时卿抬眼与他对望,两手环住了压在上方的腰身,“我也捆着你,可以吗?”   袁牧城抵着他,沉声道:“不够。”   他只反复说着“不够”,唇上那点蹭出的热意好似也不够,他低身再去索求,将吓空的心用热意暂时填满起来,才稍稍平静了一些。   待两人回去时,衣裳已被滚了大半的污泥,但沿路颠簸,裹这一身风尘已是常态,他们也便草草地打理一番,就相靠着入睡了。   夜深,火堆已燃熄,众人睡声沉静,唯有钟鼎山的呼噜时高时低。   袁牧城酒劲还未全退,醒后便贴在江时卿的耳边轻昵地唤了一声:“淮川,我要起夜。”   江时卿听见些许声响,但睡意正浓,他便佯作没听见,仍闭眼不动。   “我要起夜。”袁牧城往他耳边吹了口气。   江时卿不情愿地挪动了身子,含混不清地说了句:“……去啊。”   谁知袁牧城不饶人,扯了扯他手臂:“你要陪我,快点。”   “袁骁安你多大了?”江时卿恼火地看他,下一秒便有个骇人的东西往他臀部贴了过来。   “你摸摸多大了。”袁牧城附耳与他厮磨。   长久未能沾荤,这身子仅触到一点挑逗便同过电一般,绷得紧。江时卿霎时清醒了大半,抬手便抵住袁牧城的胸膛,小声道:“这么多人,别闹。”   袁牧城却不觉羞耻,越靠越近:“再磨蹭你男人要憋坏了。”   江时卿无奈之下,只能翻起身跟他去了一趟,才觉出袁牧城同他说的那句“不够”竟是这么个折腾人的意思。   心中暗生怨气,在替袁牧城倒水净手时,他顺手接了捧水便往那人脸上打去,才算报了一仇。可待到两人再躺下时,袁牧城又支起条胳膊撑着脑袋,便这么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尽管阖眸就能避开那道热烈的目光,可江时卿仍是被盯得不自在,便上手捂了那双眼。   “睡觉。”   袁牧城却拨下那只手,只管自己看得痛快:“睡着了你就跑了。”   江时卿怔怔地看着他,叹了一声:“你不困吗袁骁安?”   袁牧城说:“困啊,而且还冷,只记得有人说要捆我,转头松了手就自个儿睡去了。”   他说得委屈,把索抱当作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似的,还指望江时卿能纵容他。   江时卿一时无言以对,因为他压根就没想到,那人竟是为着这点事在和他较劲。   “幼稚。”江时卿气笑着搭上那人的腰,将身子挨了过去。   袁牧城这才满意地合眼躺下来,却不知怀中那人此刻只在心里暗暗地记了仇——袁牧城这混蛋,再也别想喝成这样了。 第117章 帐中   ======================   落雨濛濛,好似要将长街浇出一道豁口,雨幕中的人影踩湿了双靴,带着满目凉意独身立在风中,失魂落魄。   温开森不喜欢雨天,因为宋韫也不喜欢。到了阴雨连绵时,马场一关,他们好像总会缺个理由见面,但即使如此,他们还能盼望下一个晴日。   可自宋府出事后,就算捱到晴日,宋韫也难得才能从府中的事务里脱身。温开森总是等不到她,所以每日都会在宋府外游走几趟,即便最后传到耳边的尽是刘昭禹和宋韫同寝的风言风语。   温开森不信,他相信宋韫不该是这样的人,所以依旧日复一日地在宋府外等候,却再也没能见她一面。   那扇叩不开的门就同烈日也融不开的坚冰一般,不论见过多少晴天也敲不出缝,好似能在狂风暴雨中也屹立不动那般。可就是这么一扇挡着风雨的门,却偏偏在落雨这天敞开了。   温开森提着精神冲上前,却只敢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阿韫,改日天晴,我们再去一趟马场,如何?”   宋韫没看他,只说:“不扰公子雅兴了。”   “为什么?”   “腻了。”   “……怎么腻了呢,”温开森苦笑,“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到御州开马场吗,我跑马赢过你一回,你不是已经答应要嫁……”   “温公子,”宋韫打断道,“我们从头至尾就没被承认过,你能带我到御州又如何,待我爹出面作证过后会有怎样的下场你不会不清楚,姜太尉也是当年的受害者,只要他介怀于心,到时温次辅还能保下我爹的性命吗,你无权无势,空有个温次辅之子的名头,又能做什么?”   宋韫冷冷地看着他,缓缓挪近几步,压低声音继续道:“就算能保,眼下我爹由陛下的人看管,陛下分明手握人证为何迟迟不出面向颜氏讨罪,你有没有想过,一边是与陛下血肉相连的生母,一边只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在太后和先太子中间,陛下会偏心哪方,舍弃哪方,你们的赢面真的这么大吗?说到底,我爹的命,只能由我自己来保。”   腰间的荷包被握得发热,温开森顿滞地看向她:“那我们之间,算什么?”   宋韫侧身挪开眼,挡住了半面清容。   “先前的那些交集,就当是我任性,温次辅原先便心属先太子的阵营,自先太子出事那日起,温宋两家就绝不可能会有和解的一天,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   “温开森,先前我应你的要求帮过江宅一回,你也帮过我一回,现在我们两清了,你已经不是玩闹的年纪了,活得现实些吧。”   话声在耳边萦绕许久,温开森怔然立在原处,再回神时,宋韫已经走了。温开森知道,宋府那扇合起的门就算等到晴日也再不会为他敞开了。   他一个人在雨里走了很久,直至风口处的斜雨将他打得浑身湿透,他才觉出那些话语刺人的锥心感,却也不曾再去猜想,宋韫最后为什么不敢看他。   ——   昶宁五年,七月,刘昭禹纳兵部侍郎宋氏之女为妃,封号淳。   消息传至生州时,袁牧城和江时卿才在生州营里落了脚,袁牧城没停歇片刻便接手军务,直到夜里闲下些功夫才亲自热了壶烫水给江时卿泡脚。   寒毒侵体,江时卿的手脚成日都透着冰凉,如今被热水浸过一遭后,连踝骨都泛着红,袁牧城替他擦拭时特意用掌心顶着那处撩人的骨揉搓了几下,又往里递了不少暖意。   “淳妃……”江时卿念着袁牧城方才和他提的事,问,“你能猜到他想做什么吗?”   “你是说陛下还是宋韫?”袁牧城问。   江时卿没直接答话,只说:“我总觉得他在等什么。”   也不知从何处听出的端倪,袁牧城顺其自然地认定他话语中说的那人是刘昭禹,便专心替他擦干了双脚,将脚盆往边上踢了踢,说:“我能肯定他重视兄弟情义,但我不能肯定他会不会把太后或颜氏看得更重,或许他现下是在等自己这方的阵营在朝中站稳脚跟,也有可能是在犹豫要不要揭发颜氏,或者,同你猜的一样,他是真的在等,至于等谁……”   只要姜瑜在世,旁人定然会猜想到刘昭烨很可能也存活于世,再有易沁尘在江时卿身侧许久,刘昭禹大概率是已经知道谒门庄庄主的身份,所以他也许在等刘昭烨露面。   可袁牧城不说,只俯下身子,抬指抵着江时卿的心口:“你这儿有答案,我得看了才知道。”   江时卿抬眼一笑:“看啊。”   指尖撩动着拨散了衣襟,白皙的肌肤敞露眼前,如同光洁的玉面,一厘一寸都在邀人上手亵玩,袁牧城贪欲更甚,目光落在心脏搏动时被微微顶起的肋间,久久不动。   肌肤随着心跳轻动时,好似薄得发软,他俯首将嘴唇贴在那处,游弋般轻蹭了两下:“我都瞧见心跳了,怎么上头记的不是我袁骁安的名字?”   “不是你的,那是谁的?”江时卿用指腹似有若无地抹过袁牧城的下唇,却被那人追着含住了指头。舌尖在指腹上挑动着转了几圈,才留恋地退开,袁牧城单手将那腰身握住,眼神愈发贪婪。   “江淮川,你当着我的面在想别的男人。”   袁牧城直勾勾地盯着江时卿的双眼,却缓缓凑向他的胸口,轻轻咬了下去。   江时卿仰头喘了一声,瞬时将手指嵌入袁牧城的发丝。   “我话还没问完呢,”江时卿带着一脸红晕推了推人,“那宋韫呢,她又想做什么?”   袁牧城不舍地松开口,说:“我顶多只能猜见她与太后暂属一头,也许这么做是在为保住宋秉铺路,但我总觉得她不会是这种人,不过温开森这傻小子伤着心是肯定的事了。”   “这么听来,”江时卿伸指抬起袁牧城的下巴,微微眯起了眼,“将军很了解她了?”   脚踝沿着那人的大腿轻轻勾上腰身,江时卿用力将腿一收,把人勾得更紧。   “袁骁安,你当着我的面在想别的女人。”   袁牧城攥着盘在他腰间的腿,将身子压低,声音都含着热:“那小公子要不要把我抢回来?”   挂在那人颈间的狼牙随着动作晃荡,江时卿满蓄情意的眼神从那人脸上轻挪向眼前吊坠,便定在那处赏玩般地打量着。   袁牧城垂眸静看他,就见那人泛红的双唇之间渐渐露出了皓齿,凑近吊坠后,齿尖与吊坠相碰了几下,就将那狼牙咬住了。   江时卿稍稍用力,将那吊坠往下扯了一些,把人拉近了不少。   袁牧城应着他的撩拨,只觉得那人呼出的鼻息打在颈间,勾引般散着诱惑,可江时卿却似刻意挑弄一般,学着他方才那模样,只用嘴唇在侧颈轻蹭。袁牧城被撺掇得欲火焚身,霎时收紧了手指,一把掐着那人的下巴,看进那双含带些水光的眼眸。   “太久没尝见肉了,撩得我难受,不若今晚小公子帮帮我,嗯?”   江时卿一笑,只抬膝把他向外抵,才恶意地用脚掌去揉蹭鼓囊着的某处地方。   “用哪儿帮?”江时卿故意问着。   袁牧城忍着冲动,用眼神将面前那人的衣衫撕扯开,过瘾似的欣赏着那具身躯,才在即将失控时单手摁住了那只脚,不待他被欲望吞噬,脚上的凉意自手心蹿入,他便瞬时清醒了不少。   “怎么又这么凉了?”   袁牧城蹙了眉,挪到他身侧坐下,才将那双腿捞到身上,靠在腹部暖着,“先生配来的药分明在喝,可你这手脚才过多久便又发凉了,若是觉得不适或是难捱,你要同我说,知道吗?”   江时卿凑近去看他:“一说这个,你便愁着脸,不若将军大人打入大渪替我抢到火燃草如何?”   袁牧城说:“若北上的亲兵再不回信,我还真敢这么做。”   江时卿轻笑,将双手往他怀中揣:“我无碍,就是手脚冷了些,想靠你暖暖。”   袁牧城将那双手捉出来,握在手心中揉着,就想多搓出些血色。   江时卿低眸看着,问:“西境战事如何,瞧你忙了一天了。”   “不算忙,何啸打理得好,况且营中有地位的都是些老将,近来除了追击饶琨和冯翰,也没别的大事。”   “那接下来呢,有什么打算?”   袁牧城说:“饶舜和主掌军权后,大渪已致力于扩展疆土十余年,侵犯所得的土地不仅限于萦州,还有乌森部的地盘,虽说侵占所得不少,但战事一频繁,军队所耗甚多,大渪便开始大规模地征兵集粮,但集结够二十万兵力于他们而言已是极限。他们的野心是靠欺压百姓来成全的,为保军需用度,粮田被征用为军田,青壮年基本都被抓去参军,百姓所负担的徭役过重,大渪皇帝邬臻被饶家架空军权,底下百姓因供养军队叫苦连天,大渪民心动荡得厉害,上至皇室,下至百姓,早便对饶家不满了。   “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痛击饶家。大渪敢屡次冒犯大黎西境,其实也就单单只靠个饶舜和,只要没了饶家,大渪皇帝收回实权,紧接着要面对的就是一个被饶舜和用兵戈搅得乌烟瘴气的国家,基石都难以稳固,他不会再贸然挑起战乱,如此才能保西境的一段安宁,就算只能多保一年半年,也算保了。”   “那是巧,看来我们又达成一致了。”   被冰凉卷走的触感回了一些,江时卿感受着袁牧城掌心中的薄茧,继续说:“起初沙蛇便是由饶家组建的,他们以关照为由,将沙蛇的亲眷均数囚于萦州当做人质,以威胁沙蛇贡献他们的忠诚和性命,后来庄内弟兄在阇城内发现沙蛇踪迹后,曾在搜查途中摸索到了萦州,当时看管沙蛇亲眷的人正是饶琨的手下,因供养人质需要消耗不少人力物力,而这批沙蛇被放入阇城已有一段时日,这些亲眷便成了拖累,均被暗地处决,所幸弟兄们拼力救下了阿童,可他伤势过重,帮着庄内弟兄画出赖昌的画像后又留了封绝笔,便过世了。”   袁牧城揉完那掌心,便顺着手指一根一根地捏:“所以你们是凭借阿童给的画像寻到了赖昌,靠着那封绝笔信才说服的他。”   “差不多是这样。”   闻言,袁牧城忽然停住了,只认真地看着他:“你要帮他报仇对吗?”   “既是为他,也是为了吕羡风,”江时卿伸指轻点袁牧城臂上的伤疤,“说不定还能替你记些仇。”   “我不用你记仇。”袁牧城沉默半晌,只将身侧那人捞近,抵着他的额头。   “淮川,从此你只是江淮川,我的仇恨不用你来记,但你肩上的仇恨我可以替你担。”   “太重了,”江时卿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你已经很累了。”   “但至少我们能一起面对,不是吗?”   “我们如今就是在一起面对,过去的只能过去,从此刻开始,已经没有什么会比现在这样更好了。”   “会有的,往后我们只会更好,”袁牧城牵着他的手指,靠在嘴边亲吻,“有我在,你可以多贪求一些。”   亲密依偎着的时刻曾是那么不可望也不可求,他们好像已在分离中尝遍了人间酸楚,在互相靠近的那一刻,谁也舍不得与谁分离,只想与对方肌肤相亲,如此便能借着这些留存在世间的证据获取一些安心。   但紧贴过久的躯体总会因情愫而蠢动不止,两人的缠吻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他们迷乱而快活,只知滋生出的快意如涨而不退的潮水,引诱他们翻滚、浪荡,丝毫顾不得帐外越行越近的声响。   只听帐外一声通报,袁牧城于热吻中停歇喘息,脚边的水盆都已滚至别处,洒了一地的水。   “将军,营外有人求见,头戴帷帽,只自称是谒门庄庄主。”   士兵的通报顿时坏了些意境,浓郁的情意被堵在身体里,闷得袁牧城心情郁结。   “知道了,先让何副将带人去接,我一会儿就到。”   “是。”   帐外声音远退,江时卿已经坐起身理好了扯乱的衣襟,转眼却见袁牧城仍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处看他。   “怎么?”江时卿问。   袁牧城若有所思地弯起了眸子:“他还不知我们的事吧。”   “是不知……”话语未完,一个吮吻落在脖颈,江时卿喘着气求他饶人,袁牧城却坏笑着又添了几分力道。   待松口时,那处红印已被白净的肌肤衬得惹眼,袁牧城渐露笑意,满意地伸手往那处抚了抚。   “留个印,不许遮。”   --------------------   本文的月份指的是农历 第118章 欣喜   ======================   夜间月光清淡,唯有灯火通明,袁牧城亲自挑帘将人迎进帐中,神色有几分微妙。江时卿因而多往那人身上看了几眼,却觉得那人身量衣着都不与刘昭烨相似,只待那遮面的帷帽一卸,疑虑才跟着彻底放下。   顾南行几步上前侃道:“仲秋,冒充庄主你可真行啊。”   仲秋在脚边搁下帷帽,鞠身道:“顾副庄主见谅,是庄主中途有事耽搁了,所以命我先把东西送来。”   顾南行问:“什么东西这么急?”   闻言,仲秋那目光往江时卿身上移去,却因那人颈部的吻痕而疑惑地顿了顿,才发觉袁牧城正有意无意地紧挨在江时卿身侧,便知趣地垂眸,说:“孟夏北上往御州营送粮草之时,庄主让人向他多打听了几句,得知江副庄主有打算西行,便将前段时间寻来的火燃草和永夜霜一道先往生州送来了,哪知赶巧就遇上将军的亲兵,所幸那亲兵跟在将军身侧多年,认得庄主的模样,我便求他带了段路,才能这么顺利到达营外。”   仲秋说得不紧不慢,但一听火燃草,钟鼎山便耐不住性子,追问道:“行行行,带的东西在哪儿呢?”   “哦,这两种……”仲秋伸手卸着包袱,袁牧城却同不可置信般,一双眼眸锁死在那处,片刻也不敢偏离。   “昙凝血有吗?”钟鼎山掂着那包袱,一双手蠢蠢欲动。   仲秋说:“也有,都在包袱里了,庄主吩咐过,每种药的用量还得请钟医师考量。”   “好好好。”钟鼎山难掩喜色,蹲地扒起了那包袱中的盒盒罐罐。   庞大的喜悦劈头落下,砸得人晕头转向,袁牧城怔在其中,喉中的话也卡了半晌,才问:“你们庄主去乌森部是为了这个?”   仲秋说:“不全是,庄主北上本还想游说乌森部可汗同大黎联手制止大渪,却正好赶上北境有难,便与恩和又开了些条件,先让乌森部出兵增援北境了。”   “什么条件?”袁牧城又问。   仲秋只冲他欠了身:“将军见谅,这些话我不方便开口,还是待庄主亲口同您说比较合适。”   ——   明月当头,袁牧城在帐外吹了会儿风。只是这立秋过后的天气也不见凉,风中还夹着营中火烟,闷得发慌。   他又忆起了江时卿,不论冬夏,那人身上的温度总像是刚被冷水浸过几遭,都能生生惊凉夏夜。不知往后也会如此吗。   他已经忍不住在想,等入了秋冬,刮起的风会慢慢刺骨,他要如何把那人藏在怀中取暖才好。   就这么想着,仿佛那视线能透过营帐瞧见里面的江时卿似的,眸色都随着透出的灯火隐隐发亮。   见钟鼎山已在帐中看诊许久,顾南行上前往袁牧城眼底递去一个酒坛。   “左右都是等,不如我俩再碰一个?”   坛身相碰,撞得酒水激荡,顾南行只稍稍抿了一口,脸上的悦色忽地蒙了哀。   “絮果那傻小子,若是有这命在,还不得高兴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过说实话,光听个消息,就说往后见不到他了,还挺不真实的。”   最后一面匆匆忙忙,顾南行如今再能忆起的只有絮果每回在他身侧哭鼻子的模样,但他想着这样也好,留些值得让人调侃的念想也不是什么坏事,总比记起时忍不住哭哭啼啼的好。   想着,顾南行忍不住饮下一大口,将酒都堵在了喉头。   “他在淮川身边待着,还没尝过酒吧。”袁牧城黯然地轻晃手中酒坛,往地面缓缓倒下一道酒水。   “没尝过。”顾南行扯嘴强行笑了一个,转头便掩下伤感,将手搭上袁牧城的肩头。   “话说季冬如今留在御州营那头帮忙了,前两日传信过来称靖平王和靖方侯打了胜仗,眼下北境状况好转了不少,你也别忧了。”   袁牧城举坛敬他:“谢了,不过这消息我听得比你早些,已经好多了。”   两人又这么静坐了一会儿,好似哀叹都随这阵静默沉了底,袁牧城才开口道:“赖昌说在刺杀案之前,谒门庄的人曾问过他昙凝血的事,你知道吗?”   顾南行说:“原先不知道,现在差不多知道了。”   “说说。”   “还记得我早前同你说过他把芩州暗桩收回身侧的事吗?那些暗桩后来往大渪去了一趟,想必就是去寻昙凝血和永夜霜的,所以他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你能懂了吧。”   刘昭烨想救下江时卿,不仅因为他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更因为他本该姓刘。   刘昭烨要让江时卿在最接近胜利的时候再知道有关自己身世的真相,如此一来,姜瑜和江时卿之间那些曾经掺着假意的真情便成不了阻碍,因为这时的姜瑜已经倾尽所有,把能教的谋略都传授完全了,江时卿就算介怀姜瑜对他的欺骗,但只要他想,便一定能凭靠自己的能力登上太子之位,甚至是皇位。   “陛下膝下无子,寅王又犯下大罪,他不愿露面,是在让淮川自己选择,要不要凭借自己的身世来夺储,”袁牧城说,“可淮川不会应他的。”   顾南行笑道:“是啊,谁能想到你会在半途中把人给拐跑了呢。”   袁牧城说:“就算没有我,淮川也不会应的。他不想被拘束在宫廷里,他只想当江淮川。”   袁牧城说得信誓旦旦,顾南行转头看他,竟生出几分羡慕之意。   普天之下,知我心者,少之又少。   袁牧城和江时卿尚且能互通心意,替对方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如此淡然又笃定,可他的心上人却同他一样,心照不宣地选择用沉默来抵消念想,因为对他们而言,泛滥的思念只会在无期的等待中变成煎熬。   易沁尘已经这么无望地等了他十四年,如今他却要因自己未了的仇恨,将这种等待无限期地延长下去。顾南行对此嗤之以鼻,甚至产生过不少自责,因为他承诺会去寻易沁尘,却没承诺什么时候才会去寻他。   这么看来,他果真是个薄情寡义的坏人,无意骗了易沁尘的前半生,如今却又故意把他的余生给骗了过来。   不过那人还真是好骗。顾南行想着,远望那轮皎月笑出了声,却听袁牧城说:“既然这么想他,这次为何不和我一起回阇城?”   “我和你不一样,”顾南行说,“我没把握能把他带出来,越是见面就越没底气离开。”   他轻叹出一口气,枕着双臂躺了下来,好似借着月光便能探寻到那个身影,却还是忍不住对风自问:“也不知下次见面,他能认得出我吗。”   ——   钟鼎山离帐已有一小段时间了,江时卿独坐在矮桌旁,凝望着眼前的木盒出神了许久。   那是絮果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   江时卿时常念起,却也不敢久视,甚至在絮果离去之后,他便瞧不得赤色。这种接近灿烂又让人恐惧的色彩已经被那少年一同带走了。   如今他因残损的性命能延续而生出喜悦,想坚定地答应那少年留下的请求,却是无人对谈,只能遗憾至沉默。   烛火的光影在盒身上摇晃,犹如不灭的火舌,在燃烧中吞进了那个少年冰冷的身躯。江时卿安然不动地在那阵注视中一点点地接受这些情绪,将仇恨印得更深。   沉悼随着燃灯已退却,待收敛起了眸中的黯淡后,江时卿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木盒才往帐门走去,可只一抬首,袁牧城的身影便撞进了视线。   “来多久了,怎么也不说话。”江时卿向他走近,却被那人抱在怀中揉着后背。   袁牧城在安慰他。   江时卿轻笑着将脸贴近,那衣衫上兜不住的酒味便扑鼻而来。   “喝酒了?”江时卿问。   袁牧城说:“这回没喝多。”   江时卿轻拍他的背:“回你帐里吧。”   “我抱你回去。”   话落,那人有力的手臂顿时托着江时卿的双腿离了地,带他在这一隅之地晕眩。   “我高兴,”袁牧城停下在原地转圜的脚步,仰头黏糊地叫他,“淮川,我高兴。”   他们在欣喜若狂中遮掩着撞进帐帘里,摸索着往榻上行去,乱了章法的亲吻在黑暗中落在鼻尖、侧颈,再又往下延去。   “点个灯吧,看不清路了。”江时卿说。   “那就不看。”袁牧城掐起江时卿的双腕,在喘声中堵住他的唇,才用手垫在他的后脑处,带着人往榻上跌去。   因着昏暗,眼前仿若铺上了一层隐秘而诱惑的薄纱,袁牧城压在江时卿身上,狎昵地摩挲他的腰身,只觉得那人何处都是风光,何处都惹他沦陷。   深吻落下,所有羞耻都被缠入口中,像在借着余留的酒味而引人沉醉,江时卿合起烫红的双眼,被拉扯入醉意。袁牧城睁眼欣赏着面前那人沉溺于情欲的模样,刻意提前中断了未尽的亲吻,引他张嘴讨要。   “想没想我?”袁牧城问。   被欺红的眼氤着水汽,江时卿羞恼地喊着袁牧城的名字,声音都哑了些。   袁牧城轻笑:“这就没力气了,怎么叫得这么软?”   “……你欺负我。”江时卿汗涔涔地说着。   “是啊,还没欺负够呢。”   --------------------   宝们,最近我状态不太好,尝试调整但不想强迫自己去消磨创作热情,所以打算放缓一下节奏,这篇文没打算入v,不会坑,全篇约50w字左右,会继续更新但无法保证稳定更新了,对追更的小伙伴说声抱歉,以后会尝试全文存稿再开坑,希望大家能多多开心~假期愉快! 第119章 虚惊   ======================   潮热未褪,江时卿已承不住欢,只虚虚地滑下身子,整个耷在袁牧城的怀中。如今的他较往常更易疲累,因这一夜的温存就在榻上趴了足足一日,袁牧城也由此讨了顿骂。   幸而钟鼎山有精力怼人,配药的动作也快,只是在解药喂入口的当日,江时卿发了小半天的低烧,捱到夜里整个人更是如同在火炕上烤着一般,更难言还能保持清明。   营帐中,水盆药碗进出不止,袁牧城紧绷着的神经再没松懈过,他知道,只要江时卿没醒,什么都不会好起来。   药味像落纸的墨水,洇入舌根后便在口中化开,充盈着鼻腔喉管,江时卿已经习惯了这种感受,只听耳边断断续续有人唤着他的姓名,他却昏沉如坠入深海,睁不开双眼。   他想到卫旭王府后院的屋顶,吕羡鸿时常会踩在上方,偶尔踢落几块瓦片,就要被吕羡云提着后领拎到长公主面前认错。吕晟倒不在意这些,他向来都喜欢自家孩子多吵闹一点,所以总会把性子偏静的江时卿架在肩上跑,引他发笑。   那时的江时卿年纪尚小,再长大些便玩不了这样的游戏了,不过他一直记得,坐在吕晟肩上的感觉,当真像风。   羡云,羡鸿,羡风。   吕晟和长公主真的很想让他们自由,后来他将这样的期盼放在了絮果身上,可是那孩子主子长主子短地叫了六年,却真的同柳絮一样飞散了,走前又是一口一个主子地喊。   那天山崖上方烈日炎炎,怀中散开的飞絮染红,血色漫天。   他恍若回到那日,跪坐在地时蹭破的双膝被沙石灼得刺痛,他起身踩过遍地的箭矢,追着那飞絮而去,却在踩空下坠的那一瞬间被人叫了姓名。   袁牧城说,江时卿,你又骗我。   他转身看着袁牧城倏然远去的身影,跌坠在一片深绿中,又在冥茫中下沉,在下沉中两眼空空,却忽然循着光影瞧清了一个轮廓。   他笨拙地反抗着阻力,携带湿重的灵魂投入那注光里。   骁安,你带走我吧。他伸手揽向追他而来的身影,终被一把拽往人间去。   ——   热汗发出来的时候,袁牧城已为此熬了两宿未眠。一听江时卿混沌地喊着渴,袁牧城便兑了温水小心地往他嘴里喂,待沥干帕子替江时卿擦拭身子后,他偏还不踏实地守在榻侧盯着,直到晨光微亮时才不得不离身前往主营帐议事。   因生州被大黎收回,大渪军队现下正在萦州等候时机,按兵不动,但供养二十万大军的用度开支巨大,一旦时间拖得太久,莫说大渪耗不起,就连大黎也耗不起。可大渪军队均数集结于萦州,大黎兵力却要分散在生州和柠州,事关两州兵力的分配,营中老将也不敢懈怠,日日聚首于主营帐商讨此事。   虽说两眼酸涩,袁牧城一大早便泡了浓茶醒神,眼下已看不出半点倦怠,他说:“饶琨已被逼往萦州,冯翰极有可能和他一同撤离,生萦两州分界处有荒漠阻隔,我们若从生州出兵,恐怕队伍越庞大就越得不偿失,再者,冯翰对大黎了解甚多,也知柠州才是作战重点,与其越过荒漠夺取生州,不如直袭柠州来得更划算,所以我的想法是先留下熟知此地的维明军镇守住生州,其余兵力主要留在柠州。”   柠州主营的李参将说:“维明军虽归降大黎,但其中大多数都还是前任都督府大将军带出的兵,军心从前都归属于先太子,倘若再经煽动,生州又出差错,到时大渪若故伎重演,只怕……”   袁牧城说:“我知道李参将在担忧什么,但若是让其他人驻守在此,对当地不甚了解便是一大短板,饶琨照样能在冯翰的协助下畅通无阻地跨过生州边界,要考虑短期内的利弊,不会有比维明军更适合留在生州的士兵了。武霄在维明军中有一定的威望,又在收复生州时亲斩副将杨万升的头颅,只是我权力有限,给不了他太高的官职,只能暂提他做守备,他是卫旭王亲选出来的人才,忠的是大黎,由他主管维明军,到时再留下监军,倒也算是有些保障了。”   李参将说:“若要说良策,末将自当是赞成将军的想法,只是维明军毕竟还是归降的兵,就这么将生州又交往他们手中,朝廷那边恐怕会有些不满。”   军队讲究忠义,忠的不止是国,还要忠君,维明军本就因冯翰背上了污名,归降后也顶多只能和忠国二字沾边,因为他们本想效忠的君主是刘昭烨,所以无论如何,朝廷都不会想承认他们。可这些话涉及皇室的利益纠葛,虽说远在军营,李参将也实在不便开口,只能旁敲侧击。   听出李参将话中有所保留的深意,何啸说:“维明军这个名头在大家心中都有芥蒂,营中超过半数的人都认为他们虽顶着大黎军队的名义,实则还是要和阇城或柠州营的兵有所区别。可若是无法让他们各尽所能,就意味着我们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多耗一日,损的都是大黎百姓的银钱和粮食,至于朝廷,若是能考虑到这一层,也能体谅我们的做法。”   李参将说:“就算朝廷应许了,怕到时还是要怪罪,将军以自己的名义下了这个令,难保不会余人口舌。”   “那以我的名义如何?”   帐帘挑起,一高挑身影携风闯入,挺若玉树。只见那五指覆上帷帽,待那薄绢款款而落之时,刘昭烨开口道:“大黎先帝次子刘昭烨久阔而归,诸位别来无恙。”   “!”   帐中掀起一片诧然,众人在惊愕中竦然起敬,陆续掀袍跪地,抬声道:“末将参见殿下——”   起伏错落的话声中,暖风又自帐门而入,赖昌抬帘时被眼前景象惊了一惊,方才抬步向袁牧城挪去。   “二主子,大主子他——”   话没说完,只见袁牧城疾步错开他的肩头掀帘离去,赖昌一时愣然,就这么被丢在了身后。   弥漫在空气中的药味随风漾开,带来的却是一片死寂,诡异至极。那人安静地平躺在榻上,隔着薄被竟看不到胸口的一点起伏。   不可能的。   袁牧城渐渐停了脚步,挪开眼又忍不住去看,在反复确认中如同被一点点敲碎的石像,坍塌时只能战栗、颤抖。   “淮川?”   无人应答。   他无措地搓着眉头,甚至不敢去探那人的鼻息,更不敢摸他的脉动,只木然地从被里牵出一只手,放在掌中搓着。   “淮川,别闹了好不好,一点都不好笑。”   他僵硬又重复地做着这个动作,却因那只手毫无知觉地从掌心滑落而猝然倒溃在绝望里。扼喉的恸声被压向胸口,要在那处炸裂,袁牧城双眼骤红,只埋头抵在那人的手背上,惊怖至觳觫。   “袁牧城,你笨蛋。”   头顶传来含笑的浅声,袁牧城耸然动容,昂首一望,就在四目相对的那瞬间,心脏陡然跳空。   江时卿轻笑着伸手去抚他的眉眼,却被那人扑身过来紧紧压在了榻上。   “江时卿,你混蛋,你他娘的就是个混蛋……”袁牧城气得发怒却喜不自胜,连同声音也变得又哑又颤。   “我混蛋,是我混蛋。”江时卿回搂着他,在话语和拥抱中送予所有能给的安慰,却不料颈部一紧,喉结直被袁牧城用牙咬住了。   袁牧城将那处凸起含在嘴中,发泄似的,磨着皮肉焦躁地吸吮出红印,就这么一寸一寸蹭到了他的颈窝。   江时卿因痛感打了个颤,摸着他的脸颊,尝试把自己惹起的愠火给安抚下来:“……嗯,够了。”   袁牧城这才松嘴,道:“你不记疼,还要我跟着疼,我不服气。”   “我错了。”江时卿说。   袁牧城隐忍地磨着他的嘴角,掐着下颌撬开双唇后便低头去吻,刺激起他的情动后,就掀开被角让他直面自己挺起的欲望,惩罚的意味十足。   江时卿羞愤地侧身遮掩,却被袁牧城一把按住了肩膀。   “羞什么,对我还羞?”袁牧城压下身子刻意抵着那处,就靠在他耳边厮磨,“再敢这么吓我,下回我把你拉到人前去亲,不亲到这种程度绝不放过。”   江时卿无辜地看着他,脸颊已浮起红,却也不落下风地回敬着撩拨。   “怎么办,”江时卿扬起下巴靠在他耳边轻语,“亲多了就念将军大人的抱了。”   打在耳廓的丝丝气息惹得袁牧城心思浮动,可他又不得不顾着那人的身子,便也把人托起,抱在怀中。   烛火悄然被风撩动,两具相拥的躯体被吹来的药味裹挟着,在这一方天地中互暖,刘昭烨松手放开帐帘,望着他们二人久久静立不动。   ——   除去谒门庄的人以外,和刘昭烨同行的还有乌森部的小公主阿茹娜,在刘昭烨离开乌森部后,她便躲过恩和的侍从,独身追上了刘昭烨,这才让他在西行途中耽搁了几日。   阿茹娜便是刘昭烨与恩和之间谈成的另一个条件——联姻。乌森部常年受大渪侵扰,也想寻求庇佑,大黎地域广阔,称得上是富饶之国,刘昭烨又有正统身份,恩和便在谈判时让刘昭烨承诺,在大战结束后他至少要给阿茹娜亲王正妃的地位,如此一来,乌森部的血统便能渐渐混入大黎皇室。   刘昭烨明白正统血脉对皇室而言有多重要,纵使心中不愿,为了让乌森部出兵,刘昭烨只能应许。   这是阿茹娜第一次进入中原的军营,跟在刘昭烨身后时,一双灵秀眼眸止不住地左右打探,头饰上垂吊着的红珊瑚便跟着撞出脆响。   “殿下?”阿茹娜忽然唤了一声。   刘昭烨眼眸微动,却仍是一派板正模样:“怎么突然这么叫我?我已经不是殿下了。”   “他们都这么叫你,阿茹娜也想这么叫你,”阿茹娜眨着眼睛,偏头说道,“你会喜欢吗?”   刘昭烨只握拳轻轻咳了一声,阿茹娜已经不是第一次得不到他的回应了,只好从腰间取下自己原先在乌森部常耍的长鞭,绕在手中把弄着,低头喃喃道:“往后你会带我到中原去的对吗,殿下。”   刘昭烨说:“这里已经是中原了。”   “可这里看着和乌森部没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少了很多羊?我该跑远些再看看的。”阿茹娜仰头思索着,眼眸因好奇而愈发清亮,脚步也放得快,好似刘昭烨的心思一从她身上挪开,那人就能自顾自跑向天南海北去了。   眼看她越走越远,刘昭烨伸臂拉住了她手中攥的长鞭:“阿茹娜,你……”   “是小公主。”阿茹娜转头朝他说道。   刘昭烨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阿茹娜小跑几步,凑到他跟前,笑道:“殿下要叫我小公主。”   在这亲密距离中,刘昭烨透过那眉眼,隐约看到了醉人的风情,却只在其中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便跳脱出来了。   阿茹娜和他从前见过的女子很不一样,这一点刘昭烨从不否认,可如今阿茹娜就是他用来制衡乌森部的质子,他要保证她的安危,只因为她是乌森部的公主而已。   更重要的是,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能让感情凌驾于理智上的人。   刘昭烨往后退了半步,说:“小公主,我们说好的,你不愿意与恩和的人回去,就必须待在我身侧,所以不能跑远,知道吗?”   “阿茹娜在阿爹身侧待很久了,只任性出逃过这么一次,在这里也只认识你一个人,所以我不跑远,但你也不能丢下我。”   阿茹娜还在等他的回应,仲秋却先寻到了此处,欠身行礼道:“庄主,人已聚齐,都在主营帐里候着了。”   “好,我马上就到,”刘昭烨松手放开了攥着的长鞭,转身时顺口说道,“仲秋,带公主到营帐中休息。”   眼看那身影越行越远,决绝得不带一点留恋,阿茹娜望着那处,眼神落寞。   “仲秋,你说他为什么要娶我呢?”   仲秋却只朝人伸臂示意:“公主,请吧。”   阿茹娜伸手落下鞭头,往地面乏乏地扫了一下,倨傲也同挥开的泥沙一般,都被那人的冷漠冲淡了。   --------------------   随机掉落一篇迟来的更新 第120章 造假   ======================   一听今日该要议的是出兵萦州的事,江时卿讨了个位子旁听,只是这将近八月时,昼夜温差渐大,袁牧城知他贪凉,又唯恐这身子一朝没能护养好,便往他肩上搭了件自己的披风。   刘昭烨从前久居在靠近御州的双昙山,与南下至鹤谷的江时卿不常见面,如今再相逢时,就觉得江时卿惯常的冷硬中已生出几分柔软,再想那日见他与袁牧城的亲昵之举,刘昭烨渐渐起了波澜,他也在犹疑——江时卿卸下枷锁又生了情,还愿不愿再入帝王家。   自别处投来的目光落在身上时,总能觉察出几分异样,江时卿循着那目光微微偏头与刘昭烨对上了视线,却也没刻意躲避,只把握着分寸冲人露了个笑。   对于掩藏心事,刘昭烨向来都能做到滴水不漏,于是也不紧不慢地朝他回了笑,便继续谈论起还未敲定的维明军一事。   “命维明军驻守生州还应靠军令,也要上报至朝廷走全流程,但我可以将谒门庄庄主掌印交由翾飞将军,仅以刘氏宗亲的身份亲自留守此处镇定军心,不握实权也不讨功名,只为保全大黎。”   如今刘昭烨露了面,阇城再过不了多久便能知晓此事,只是皇权当前,从一品的将军尚且无法任命四品以上的武官,身侧亲兵数量也须得不过五十,更遑论被扣上私养军队的罪名,若再绕过军令,以刘昭烨的名义让维明军留在生州驻守,恐怕维明军将会被当作私兵处置。   刘昭烨思虑周全,一方面打算让袁牧城继续按军规律令办事,另一方面又愿意交出自己的实权来尽可能地降低他对皇权的威胁,同时还能收拢维明军对大黎的忠诚。   太子殿下的称谓深入人心,众人对刘昭烨还抱着敬畏,又考虑到大局为重,便也达成了共识,让维明军暂先驻守于生州,可难就难在如今饶舜和父子二人都留在萦州,若要出兵攻打,就意味着大批队伍要经过长途奔波,一路耗财耗力,和在萦州蓄养精力的大渪敌军相比,无论如何都不占优势,更何况,袁牧城想做的不是歼灭大渪军队,而是要饶舜和父子二人的头颅。   “若是利用大渪东侧的骚乱先将饶舜和引走呢,”刘昭烨说,“乌森部与大渪东侧相邻,而且大渪东侧的战事一直都是由饶舜和亲自领兵出战的,只要乌森部出兵持续侵扰大渪,饶舜和就不得不领兵先去平定东侧战乱,到时萦州便只剩饶琨镇守。”   袁牧城清楚,只要阿茹娜还在中原,恩和就不能不顾及她的安危,而刘昭烨愿意把阿茹娜带在身侧的原因之一,就是想确保恩和能应许他的请求及时出兵,所以刘昭烨若是开口,乌森部定然会照办。   袁牧城说:“只要饶舜和被引走,大渪兵力被分散,到时我们的人先从北侧荒漠深入萦州,一批在饶舜和走后负责切断大渪和萦州来往消息,另一批潜伏于萦州南侧,我再领兵自柠州出发,从东侧进军,到时三面夹击,说不定可一举拿下饶琨,将萦州收回。不过在此之前,必须要让饶琨分散注意,放松警惕,才能让我们的人布防到位。”   可如何才能让饶琨有所松懈?   众人散后,袁牧城立身于帐外,独对残月思索着,转头就唤来了赖昌。   “饶琨这人怎么样?”   赖昌说:“饶琨目前还算是大渪的第一勇士,单打独斗时数他第一,最爱耍的就是他那九节鞭和飞爪,因为饶舜和说,他这身量块头都异于常人,拎刀指定不费劲,就缺了些灵活,刚好这两个武器能补些短板,不过他这人莽是莽,缺点就是自以为是,又太看重胜负,而且他自小就是被饶舜和捧着长大的,就一个词——牛气,见到什么都不服就对了,要说上回您让他吃了亏,这仇他可以记到下辈子都说不定。”   可上回交手时,若不是顾南行和赖昌及时出现,袁牧城也难言那场打斗会决出怎样的胜负,因为无论是蛮力还是巧劲,饶琨都占尽了优势,所以就算萦州只剩饶琨镇守,也不可强攻,只能讲求策略。   袁牧城想着,又是一阵沉默。   “还在想事?”江时卿挑帘而出,仍旧搭着那披风,正朝这处缓缓走来。   一见江时卿露面,赖昌识趣地打着呵欠走了,那苍茫夜空之下,好似又只剩了一对有情人。   “怎么出来了?”袁牧城替他往耳边拢着碎发,见他增了不少气色,心也跟着落定。   余毒清除后,江时卿的身子正日渐恢复,虽好得缓慢,但那手脚已能带点余温,可袁牧城早已习惯用自己的体温替他捂暖双手,一见风起,自然而然就先将那披风拢紧,再去牵他的手。   许是在袁牧城身侧待得心安,如今江时卿也不常把玩念珠了,那腕骨空空,被握在手中时能直抵掌骨,袁牧城喜欢这种契合的感觉,每回牵他手时掌心必要从腕部滑下,可今日才抚到手背,江时卿便把手往后回缩,袁牧城不甘心地抓了抓,感受到的只有指尖离去时留下的一点触感。   “热着呢,不用暖。”江时卿说。   袁牧城动作稍顿,随即追着逃脱的手指,将五指嵌进那人的指缝,说:“我喜欢。”   自江时卿醒来那日同他开了个玩笑后,袁牧城的占有欲和对亲密的索求猛然增长,而且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好似肢体接触也成了两人见面时理所当然要做的一件事。   江时卿觉得他缠人,却也依着扣紧五指,往他身侧贴近了些。   云又遮月,静立片刻后,袁牧城隐约觉得那人的指尖正蠢动着往他手背上挠痒,偏头一望,就见江时卿眼中噙笑,不知在精打细算些什么。   袁牧城转身与他对视,微微抬眉道:“想做什么?”   江时卿藏不住笑,只将眼眸一弯,就缓缓开了口。   “翾飞将军收回生州后折返阇城,只为将卫旭王府的小公子吕羡风带往军营共度春宵,”江时卿抬指挑起他的下巴,“将军同我的这段风流韵事可还传颂得广?”   袁牧城似懂非懂地看他,又听江时卿说:“听不懂?那我换个说法。”   “翾飞将军是个有情人,怎奈良配身中昙凝血后又遭歹人暗算,饮恨而终,于是将军无心战事却又迫于周侧压力,不得不乘胜追击攻打萦州,然而这吕羡风就是亡于军营,翾飞将军触景伤情,只能到处寻觅小倌,一到夜间就借纾解欲望来排遣心中怨愤,若是有人能趁时混上将军的床榻,该是多好的一个刺杀机会啊。”   说到末了时,江时卿当真同入戏般微蹙起眉,稍稍停顿后,才伸指在袁牧城心口点了点:“既然他自视甚高,你就要把软肋露在他面前,让他以为自己有机可乘,这叫欲擒故纵。”   袁牧城顿时意会,反扣住心口处的那只手,说:“这戏本哪个写的,这么坏。”   “江时卿写的,将军大人愿意同我登上戏台演一出吗?”   袁牧城伸指将面前那人的下巴稍稍抬起,说:“那就要看小公子在里头扮的是什么人了。”   江时卿笑言:“小倌,姓佘名榭。”   袁牧城看了他一会儿,问:“酬劳怎么算?”   “不亏。”   手指轻勾,吊坠被江时卿挂在指节处轻轻向下拉扯,袁牧城随之微微俯下了头,就听那人靠在耳边,又添了一句:“以身相许。”   袁牧城勾紧那腰身,冁然一笑:“求之不得。”   ——   昶宁五年,八月,乌森部向大渪东侧出兵,频繁袭扰,与此同时,吕羡风毒发后不治身亡的消息被散往各州,刘昭禹听说此事时,姜瑜正坐守在侧辅政。   颜冯两党斗争多年所遗留下的残渣馀孽还未彻底肃清,如今西北两境又遇外患,国库一时负担过重,诸多问题一齐劈头盖脑砸下,看似平静的朝堂实则动荡难稳,姜瑜才任太尉,便同内阁共忙国事,却还要想方设法与颜氏博弈,至今都不曾停歇。   待江时卿之事一入耳,姜瑜一时郁结成疾,病了数日,颜有迁趁时以内阁首辅之位打压温尧,收揽权柄,许弋煦执掌户部大权,与高荔等人对弈,只听闻姜瑜痛定思痛,心忧国事,病中仍在书房挥笔至深夜,人都消瘦了大半。   西境再来战报时,袁牧城已带兵从柠州出战,一路往西北而去,行至萦州,此后那方的消息便滞塞在柠州,多日无果。   许弋煦坐在府邸中,听着死士自西境带回的消息,一双眼百无聊赖地盯着跪趴在身前的小倌。   那小倌是依着江时卿的样貌寻的,一来便媚眼如丝,风情万种,却仿不到那人的半点风貌。   “当真寻不到人?”许弋煦神色晦暗,一只手指就在小倌发红的湿唇上蹂躏。   “军营守备森严,属下暂且无法深入其中去打探江时卿的下落,但在西境和阇城传开的说法是一致的。”   目光落在小指的残缺处,许弋煦眼中阴冷,压低了声,说:“这就死了,多不应该啊。”   手中力道重了几分,小倌低喘着声,张开贝齿将抵在下唇的手指含入口中挑弄,许弋煦乏味地看着他,半点提不起兴味,只拨着手指在那人唇齿间搅动。   小倌脸上的情欲漾开了,便伸手散开衣襟,跪地撩起面前那人的衣摆,正要埋头之时,却被许弋煦掐住了下巴。   “不该这么乖的。”许弋煦冷着脸,狠厉地撬开小倌的牙关,将指节嵌入他口中。   “咬啊。”许弋煦说着,语气中颇有令人胆寒的威胁之意。   小倌显然因着怖惧而有些发僵,却引得许弋煦更加焦躁:“我说,咬。”   齿尖哆嗦地往那指节上咬下,却只是虚晃一枪,许弋煦寻不到征服的快感,沉下的冷静都掀翻了。   “半点都学不像,还真是废物,”许弋煦抬脚踹往小倌的胸口,怒了一声,“滚!”   小倌骇得不轻,捂着胸口往门边跑时,却忽被叫住了身。   “等等。”   许弋煦抖开一方帕子净手,淡淡地朝着身旁死士说道:“昙凝血和永夜霜,一前一后给他喂下去,整瓶喂。”   他一直都自信地认为永夜霜便是昙凝血的解药,所以想当然地认为江时卿不该死,并且还欠了他天大的救命之恩。所以关于江时卿毒发身亡的说法,他一个字都不信。   茶已凉了近两个时辰,许弋煦烦躁不安地划着杯盖,终是等到了结果。   “主子,毒没解,用量太多,人已经死了。”   杯盖砰然落下,许弋煦滞了神,半晌后才似确认般自语道:“死了。”   盛着茶水的杯身被放倒,泼了半桌的茶香,许弋煦伸指将那茶杯一推,好似也同那落地的素瓷般被碰碎了。   “死了也好,谁都别好过就是了。”言罢,许弋煦渐渐笑了起来,笑声逐渐狂放乃至转为勃然大怒。他挥袖斥空桌面,在屋内造了一地狼藉,摔碎的瓷片也四下飞溅。   侑国公府的通报便是在这时传来的,一听宋韫喜怀龙胎,许弋煦失控的情绪顿时平复了大半。只消一想他所期待的新君或许将要诞生于人世,他就仿佛预见到了多年后新君继位的景象,不禁合上双眼细嗅着茶香静心,独自耽于至高无上的跪拜中,忘我般享受了起来。 第121章 私心   ======================   消息传至太尉府时,恰巧落了场疾雨,姜瑜正在书房处理政务,案牍边摆的还是江时卿送他的小叶紫檀笔筒。情绪起伏之时,笔尖墨汁偶尔会溅洒至上方,因而姜瑜必会在当日事毕后将墨渍一一拭净。今日姜瑜方才将那笔筒抹净,一听宋韫之事,留渍的帕子尚且别在腰间,他便匆匆更衣进了宫。   刘昭禹在御书房单独接见了姜瑜,也不问那人的来意,他便先开口道:“太尉是否觉得,在淳妃一事上,朕食言了?”   姜瑜说:“事关皇室血脉,臣自知无权过问此事,如此惊扰陛下,实则不该,只是……”   刘昭禹垂眸翻阅折子,接道:“先前宋侍郎遭遇暗袭,意味着宋府将要落到墙倒众人推的下场,淳妃需要朕的庇护,而朕则需要把她当作威胁宋侍郎的筹码,确保宋侍郎在开口指认时能万无一失,所以朕与淳妃假意顺从太后的意愿同寝,却早已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只是后妃可以再纳,子嗣也大可寻个心甘情愿为朕延续龙脉的女子来怀,况且原先朕与太尉商议时,也从未提过当真会让淳妃怀上皇嗣,对吧?”   雨声隔绝在外,待刘昭禹话声一落,四下静谧,只余烛火燎燎,噼啪微响。姜瑜俯首未曾应声,余光才见官服溅上湿泥,自觉失了礼数,便挪袖遮挡了一番。   刘昭禹抬眸投去一眼,不甚在意。   “此事确实是朕中途变卦,淳妃也应了,原因很简单,”刘昭禹放了手中奏本,神色平静,“朕想留下子嗣,往后她也可以靠皇嗣为宋秉求个从轻发落,至于朕为何到这时才想要孩子……”   刘昭禹抬手挪向一侧的茶碗,揭开杯盖轻划,继续说道:“太尉知道,常颐每日递到朕嘴边的东西是什么吗?”   姜瑜双瞳微震,料想茶中定是掺了损寿之物,却不知刘昭禹为何能淡然至此。   久不闻声,刘昭禹轻合杯盖,说:“自侑国公失去太尉之位起,这茶便注定要摆在朕的手边了。他们在等淳妃腹中的胎儿出世,无非就是想要他的正统身份,若是皇子,理所应当登上储位,若是皇女,狸猫换太子的把戏也见多不怪,但到时朕必先要在太子能独立理政之前崩逝,就连崩逝的缘由也要合情合理,他们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所以一切都要早早准备。”   只是颜绎心被颜有迁蒙骗至今,半点不知自己的兄长利用她逼迫刘昭禹纳妃,想做的却是骨肉相残之事。她一个嫁入皇室的女子,就和宋韫一样,从一开始就只是政治的牺牲品罢了。   “朕的身体,没人比朕更清楚,茶中掺了什么又怎会没有一点感知,”刘昭禹摇头轻笑,“可纵使对不住淳妃,储位空置也是事实,万一中途生变,皇位无人能继,只怕颜氏会为了夺下皇位不择手段,所以趁早留下子嗣才是保全皇室血脉的唯一出路。”   姜瑜病容未消,眼下又憔悴了几分,闻言便又掀袍跪往地面,声音也苍哑不少:“以先太子坠江案可推倒颜氏,西北战事又节节胜利,肃正朝纲振兴江山指日可待,陛下多年深藏若虚,又正值壮年,大可避开祸患重振雄风,既然知晓茶中有异,陛下缘何还要如此自伤龙体?”   “颜氏在朝中渗透的势力至今仍未排查彻底,朕不能因小失大让人察觉出端倪,使得太尉和温次辅这些时日的操劳功亏一篑,况且这君主之位一开始就不该是朕的,朕想物归原主,所以日日在等,日日在忧,却也想不明白二哥为何不返阇城,羡风又为何迟迟不肯与朕相认。”   闻言,姜瑜心头狠跳,他一贯是君子作风,鲜少失态,今日却在刘昭禹面前频频露出惊状。   “太尉不必讶异,朕手握暗卫,这些事早已了然于心,如今二哥不曾露面,羡风生死未卜,所以要保皇室血脉,朕只能如此,不过留下的这个孩子,朕会托孤于太尉,只盼他莫要辜负厚望才好。”刘昭禹起身踱步至姜瑜面前,屈身扶起他的手臂。   姜瑜不起,只将头伏得更低:“陛下此言,臣闻之惶恐,身为人臣,当效死输忠,无论如何,眼看陛下做出损害龙体之事,臣做不到!”   刘昭禹说:“那朕便下旨让你一定做到。”   一双泪眼朦胧,姜瑜秉着臣心已是感慨系之:“谋事在人,若寻不到万全之策,尚且还能再商讨出权宜之计,陛下为何要选此下策啊……”   刘昭禹望着跪伏在眼前的身影,双目所盛蓄的一半是悲,一半是憾,他坐于高位,何尝不会因愧对子民而生出过动摇之心。或许在接受宿命后,他也曾真心想做个好帝王,只是身边没有辅佐之人,如今却又为时已晚。   怅惘难消,刘昭禹背身掩住失意:“因为朕,始终不是太尉心中的君主。”   一语空响,姜瑜垂眸俯望衣袍,却见点点湿泥惹眼,有如他的忠心,不纯不粹。   在因皇嗣一事来寻刘昭禹的这刻起,他的私心便已暴露无遗——他有自己心仪的帝王,所以才会害怕刘昭禹的膝下会多出一个能争夺储位的皇子。   可他却不知道,刘昭禹都看在眼里。   如今这些遮不尽的私心杂念被一语道破,他姜瑜,终如这身官袍般,因这十一载的壮志未酬,在当今天子眼前展露了忠国不忠君的不臣之心。   大雨泼地,又溅衣衫,姜瑜推开遮顶的伞,迈步迎风接雨,在这暗沉天地间一路走着,犹是跨遍山河,又如历尽前尘岁月,只为寻见他踏上仕途时的赤诚。   “君臣……”姜瑜抹开满面湿雨,垂首自惭。   他手攥大权,稳坐高位,却是在认谁为君,对谁称臣?如此扪心自问着,他仰观天地终是哭笑不得,苍苍孤影独步于深长甬道,便这么一路走到了雨停。   姜瑜退去后浓云依旧不散,刘昭禹独陷于哀沉中默然,半晌后才回身坐下,独对空气说了声:“藏匿多时了,出来吧。”   靴脚自屏风后伸出,易沁尘露身跪拜。   “不必多礼,”刘昭禹说,“今日你亲自求见,是有什么事要说?”   易沁尘跪地不起:“原先陛下给臣的旨意是保护江公子,可江公子离阇当日遭遇许尚书追堵,只听确实身受损伤,如今西境传言甚广,军报也已中断,臣没能尽忠职守,犯下过错,所以臣想自请前往西境确认此事,还望陛下允准。”   一听此事,刘昭禹神思恍惚,思虑之余便顺嘴问了句:“缘何要你亲自去?”   易沁尘唇齿不动,无意应答。   他要亲自前往西境只是因为很不安,还因为顾南行才觉得不安。   顾南行不是惜命的人,更不是会想着为他而活的人,那人比江时卿更冷硬,如今听闻有关江时卿的传言,他更加确信,一旦遇到生死抉择,顾南行真的敢舍下他。但顾南行是他的私事,与旁人无关,他不打算向刘昭禹说清道明,只想将这个名字隐在齿间。   刘昭禹本也无意为难他,见他沉默良久,只淡淡地应道:“罢了,朕碰巧也想让暗卫前往西境确认羡风的事,如此也好,若能保证阇城这方不会出差错,你但去无妨。”   “谢陛下。”   ——   暑气未褪完全,战事又起,饶舜和带兵远赴大渪东侧,另一方袁牧城已攻至萦州城门挑衅,最终却败退至萦州东侧边界,数万人马驻扎营地后便在那处停歇了数日。   饶琨虽被挑起胜负欲,却也谨慎,见袁牧城按兵不动,唯恐有诈,只遣斥候日夜探听那方军情,结果听得的却都是些风花雪月。   “吕羡风就是那吕晟的小儿子?”饶琨问。   “是。”   “身中昙凝血还能拖个八年九年算他命大,不过说回这姓袁的,我说在生州怎么只见过他一回,原是为了个男人往东边滚了一遭,之前没打出将军名头的时候,听说他就是缩在家里头窝囊来着,这才在军营里待了几年,就专寻带把儿的偷欢了,真没出息,”一双宽掌端着飞爪,饶琨借光细看抓钩,用帕子在上头又拭了几下,又说,“继续说,还有什么别的动静。”   副将应道:“据说袁牧城在柠州时就往营中带过小倌,可他挑嘴,就是想找个人当吕羡风的替身,可左右都寻不见合适的,夜里泄完欲后就把人给踹了,如今乌森部想和大黎结盟,恩和为了讨好袁牧城,特意花钱请中原使者照着吕羡风的模样寻了人,想送给袁牧城当男宠,可前几日刚送去一个,袁牧城才看了一眼就把人遣往柠州了,现在听闻又寻了个极像的,只是脾气太烈,在去往军营的途中就逃过几次,不过都没跑成,近日应该是能送到了。”   袁牧城的事已经听得透彻,饶琨噤声琢磨了片刻,又问:“老王爷那头消息如何?”   “传令兵前日来称乌森部撤军,老王爷已整兵准备收尾了。”   饶琨说:“恩和那老头子也是自不量力,不过看来只要我在这头与袁牧城多拉锯几日,被派往大渪的兵也该往这头回了,只是这袁狗看着半点不急,此次带的人不及柠州四成的兵力,看来他也是想拖些时日等候援军。”   这么一想,饶琨便又紧绷起来,他没法做到算无遗策,饶舜和此次带走了一半兵力,军需补给随着减了大半,火药也在上次袁牧城攻城时就被消耗了不少,万一大黎援兵先赶到,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稳守此处,到时若被迫撤军,便意味着他要把萦州拱手让人,而且还是让给了他的手下败将。   他决不允许自己在袁牧城面前示弱。他是毋庸置疑的强者,袁牧城那种耽溺于爱欲的登徒子自当不能和他相提并论。   想到这儿,饶琨似乎寻到了这个对手身上的一处大忌,紧扣于掌心的手指渐渐松开:“那个脾气烈的小倌,当真有那么像吕羡风吗?”   “斥候比对过画像,说样貌能有八九成像。”   “也是,就是料定袁狗这次能满意了,他们才非要把人往军营里送,不然怎么逃了几次也不肯放过他,就是不知那小倌有能耐逃跑,还有没有胆子敢杀人了。”饶琨笑着,只将飞爪一收,那利爪好似也从某处钩来了血肉,不知餍足地闪着寒光。   ——   山林间马车颠簸,风起时道旁草木窸窣,车帘经由细长手指一挑,车内便灌进风来。   江时卿吸进凉气咳了两声,顾南行眉头稍动,随即控马行至车旁,将挑高的帘拨了下来:“别耍花样。”   车内闷闷地传来一声:“想解手罢了,军爷要囚人,也不该干这种不人道的事吧。”   听那语气像模像样,颇有几分阴阳怪气的调子,顾南行板着脸忍笑,挥手示意旁人停步,说:“来个人跟着,这小爷心思多,万一再跑了,到时两头都怪罪。”   待车一停,只剩骏马踏蹄声独响,江时卿自车里探出半个脑袋,悠然地提着衣摆踩下车,就往灌木里钻去了。   久不见动静,顾南行手提缰绳,带着胯下的马匹踱了两圈,才亲自跟了过去。片刻后,灌木耸动,只见顾南行拨开枝条,跨步而出,却拎出来个被打晕的随从。   “人都跑了!愣在这儿等屁吃呢!”顾南行骂了一声,当即上马准备带人往某处追去,却也在转身的那瞬捕捉到了某处的轻响。余光无意往那处瞥去,他暗记于心,只当做毫无察觉,便抖起缰绳跑了。   耳边花叶沙响,江时卿于林中奔逃,忽闻身后马蹄震响,却只佯作慌忙无措。在马匹冲来的那刻,衣袂蹭过马身,疾风卷着人往地面摔落,江时卿便顺势在败叶堆中又滚了几圈。   见状,饶琨追在身后,暗骂了一句:“干他娘的,这小婊子有马都不会骑,怪不得跑不成!”   落叶蒙了半脸,江时卿于缝隙中抬目睇视某处,辨清马蹄声后,方才站立着扑打身上的落灰。指节掩在袖下微动,江时卿在心中暗自计数,只待算准饶琨策马奔来的那刻才转了身。   俯仰之间,威势逼面而来,他抬首与鞍上那高壮大汉对视了一眼,酝酿出恰如其分的惊诧,正欲跨步再跑时,只觉腰身一紧,就被人掳上马带走了。 第122章 做戏   ======================   天色沉暗,清风渐冷,林间火把点映,围守成圈,独独照着其中那个宛如困兽的身影。饶琨已踱步观望多时,每一眼都毫不避讳地落在江时卿身上,犹带戒心。   “这位爷看够了吗,天底下没有白做的买卖,更何况我这种做皮肉生意的,多看一眼,也是算钱的。”江时卿懒散地靠着树干,面容已生出些乏趣。   “佘榭,”饶琨停步朝人走近了些,“这姓氏在大黎倒是不常见,你是哪个风月馆的人?”   眼尾忽地弯出一道弧度,江时卿抬眼嗤笑两声,说:“这年头卖身也不一定非得给自己寻个摊位摆着,各位爷把我当玩意儿一样争来抢去的,怎么连我是自个儿招揽生意的事都没打听清楚呢。”   这么近看,那英秀脸庞被火光映得橘红,又添了些美感,饶琨无意多看了两眼,那目光随着就往他右颈上勾画的饰纹落去。   “这画的什么?”饶琨伸指抵开他的脸庞,细瞧着那处,就觉得勾染描花出的纹样被那皮肉衬着,竟在火光下生出几分妖冶和魅惑。   不待他犹疑,江时卿不疾不徐地推开那手,应道:“我侍奉的旧主是个习武之人,没少让我陪练,最后仇人寻上门时还拉我替他挡刀子,不仅害我手中落了茧子,身上也留了不少疤,不画点花样遮着,影响生意。”   饶琨眯起了眸子:“这么说,你还会点拳脚功夫?”   “那又怎样,不是照样拗不过各位爷。”   言罢,一拳勾来,江时卿俯首躲避,趁时顺着那手臂挥来的方向绕至饶琨身后,然而饶琨转身一个扫腿,同时手掌呈爪形直往他脖颈擒来。   江时卿轻跃躲过足下那记,但对于往他颈部袭来的那击却特意不避,只待脖颈被牢牢钳住时才面露怯色。   可那人的块头着实壮硕,双手更是有力,钳制在脖颈的五指渐拢时,呼吸已变得不畅,江时卿索性直接挣扎起来,借着憋气来暴起额角的青筋。   见他呼吸困难又挣扎得厉害,饶琨见好就收,卸力松了手掌。被扼的喉一经释放,江时卿瘫软地滑落在地呛着声,藏在隐秘处蠢蠢欲动的身影也随之退了回去。   片刻后,江时卿撑地起身,却在站稳时就被人扶着下颌往树干压去。   呛热的双眼还遗着淡红的晕,江时卿喘着粗气,说道:“我可不兴在荒郊野岭做这种事,况且您这蛮劲还把我给捏疼了,眼下就算你们能出再多的钱,我也不给干了。”   饶琨冷哼一声,撤开手便径自往后退了几步:“你当人人都对带把儿的感兴趣呢,而且就你这脾气,还能有生意上门?”   江时卿说:“花钱来嫖的人没那么多讲究,军爷既然不好这口还寻我做什么,不是自讨没趣吗。”   饶琨不语,只伸手向身侧示意出刀,只听一声铮响,刀锋出鞘,冷光携风直逼树干,钉入其中时还贴着江时卿耳侧震动,透着股冷意。   “你说我寻你做什么。”   饶琨蔑笑着打量江时卿的神色,却见那人渐渐沉下了脸,说:“旁人巴不得我连根头发都别掉,军爷却敢对我动刀子,看来军爷不是大黎军队的人了。”   因小倌的身份能攀上袁牧城的床榻,有几分聪明,又揣着些不为人知的危险。   太妙。   饶琨稍带赏识地看着他:“不怕?”   江时卿冷笑道:“难不成我现在大呼小叫的,军爷就能放过我了?”   饶琨手握刀柄,将刀刃往江时卿脖颈处压了一些,说:“你这人有点儿意思,要是脾气再好点,也不用被老子拿刀架在脖子上问话了。”   “您倒是问得痛快些啊。”江时卿垂眸见那锋刃,露怯般往旁挪了几步。   饶琨追问:“我就问你,为什么不肯去军营?”   “买卖不值,不想做。”   “怎么不值?”   江时卿说:“军营是什么地方,能进就能出吗,一旦被送进去了,可不是陪睡一夜就能了结的事,再说,他们还要我敛着骚气,扮做个未经人事的雏儿,可我的新主是个难伺候的将军,万一露了馅,我还得把命赔进去,你说值不值。”   手指紧覆刀柄,往外一使力,刀尖往树干上留的豁口周侧便跟着掉落了些树皮,饶琨提着刀转了转手腕,抬目直视他:“想活命?”   江时卿正欲看向饶琨,可还未等他开口,一阵刀风刮过脚边,同利刃一起扎入了地面,再看时,饶琨扔完刀后已露了凶相:“杀人,敢吗?”   “卖屁股的事干不了一辈子,宰了你的新主,我不仅能保你的命,还可以给你自由,”饶琨挥手遣人送上锦盒,说,“这些,也全都是你的。”   盒盖一敞,灿灿金条入目,江时卿拣起一条掂了半晌,才依依不舍地将那盒盖扣起,说:“人家可是将军,你凭什么觉得我能杀了他?”   饶琨说:“反正不是你死就是他亡,总要选一个。”   “不选呢?”   “我亲自把你送回去,你猜袁狗会赏你哪种死法。”   这一出是赶鸭子上架,在饶琨给的选择里,江时卿左右都是死,唯独只有去杀袁牧城才能勉强讨条生路。因此饶琨笃定江时卿无法拒绝,倒也没露出半分急色,只等他开口应许。   僵持片刻后,随从到饶琨耳边低语:“将军,那头的人寻来了。”   饶琨拔刀入鞘,牵绳上马一气呵成,离身前不忘对人警示道:“我给你三天时间宰了他,宰不了,我打到袁狗面前喊你的大名,总之事情办不成,你的人头,我饶琨要定了。”   人声自静夜中还未完全消匿,另一方紧促的蹄声便接连交叠着延续动静。可此处火把已熄,江时卿立在原地,周身浸于黑暗中,直到马蹄震响时,眼前的幽冥才渐渐被远来的火光点亮。   “挺能跑的。”顾南行扯紧缰绳,胯下马匹嘶鸣抬蹄。   江时卿蓄起笑意,慢慢走近,喟叹道:“早知这漫山遍野寻不见吃的喝的,我就不跑了,眼下实在饿得慌,跑不动了。”   顾南行转头一笑,随手抛来包干粮:“跟着我们将军吃喝不愁,小爷何必自讨苦吃。”   江时卿接了,却只仰头看着人,道:“这不是悔了吗,这位军爷难不成想让我自己走回去?”   马镫一踩,江时卿跨上马背,松懈下来时被饶琨扼过的喉才强烈不适起来。他忍不住握拳拦在嘴边,咳声时顺带借着顾南行挡了挡风。   待清过嗓后,他才说:“三天期限,可以让骁安早做准备了。”   顾南行控着马匹奔腾,转头调侃了一句:“看来小爷这色相是卖成了。”   江时卿说:“你不是守在暗处看得挺欢的吗。”   “没良心了啊,我会守着可不单是袁牧城吩咐的,我那是念着咱俩情同手足,才会忧你安危,”顾南行说,“不过,我原以为你前些年是为了接近颜凌永,才往风月馆里跑了半年,谁知你学到的东西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往谁身上都能使啊。”   江时卿将手中干粮往他怀中一揣,说:“我倒也没那么饿,不过顾副庄主也是天赋异禀,戏接得不赖。”   顾南行接着那包东西,笑着摇了摇头,只策马冲进长夜,一路奔往袁牧城所在的方向而去。   ——   待马车行进军营时,袁牧城已连着两夜都在帐外摆了矮桌饮酒。营中无丝竹悦耳,亦见不得轻歌曼舞,他如此坐着,也就只能仰对星月,俯对觥筹,看似乐在其中,实则乏味无趣。   江时卿风尘仆仆,刚入军营便先沐浴了一番,待更衣后再出营帐时,夜色已浓。   大渪那方的斥候尚且匿在周侧刺探,只要戏未落幕,他在军营中的一言一行仍需谨慎。江时卿时刻警醒,斥袖行步时便佯作不掩挑薄,仅在顾南行前来领路时,才敛了轻浮,再于人前露面,端的便是楚楚谡谡、风仪秀整。   而另一旁,守兵在侧,却是月下独饮。酒又斟满十分,撩人月色映了满杯,漫往杯沿,洒落不止,袁牧城将要举杯饮尽时,却又乏乏地顿了神。   “满杯酒接连下肚,喝多了自然入口无味,将军这酒,须得斟不到杯中才能喝得过瘾。”江时卿步履款款,只在走近后才跪身行了礼。   袁牧城一双眼巡着那面容审视,眸中却暗带风情月意。   “怎么呢?”袁牧城说。   江时卿装作无知无畏,只在周边将士的目光中起身,挪步至他身侧便直接坐了下来。手指相叠,江时卿接过那满杯酒,溢出的凉酒自指间滴落,余了浓郁的酒香。   他抬手将沾酒的指节靠往鼻尖细嗅,说:“酒不盛在杯中,自然还能落在别处,只要沾了酒香,饶是这指尖,嗅着也能多出几分醉意。”   初次见那人右颈处所画的纹样,袁牧城偏头凝视,按捺着不上手去碰,却还是被那人熟悉的气息给勾起了情动,便也沾了些酒水凑在鼻尖处闻着,静了静心。   可那酒香嗅着远不比江时卿醉人,袁牧城无餍地抹开指腹的酒水,笑道:“光是嗅,可不够过瘾。”   江时卿轻搁酒杯,伸指没入杯中,说道:“将军有没有听过,求之不得心常爱?”   袁牧城垂眸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说:“那也得先有本事撩起我的欲望来才行。”   蘸过酒水的手指伸出杯口时还拉着水滴,江时卿一笑,那盈盈酒水便挂在指腹处,直往红润的下唇抹去。   水光在微张的双唇上蛊诱地衬着唇红,江时卿邃情地看他,又瘙痒般抬指往袁牧城唇上一抹,便掐起那人的下颌轻轻咬了过去。   湿吻是媚的,柔的,连落在唇舌上的吮咬都是酥的。江时卿明目张胆地挑衅着那人沉蓄的欲火,却被袁牧城扣住了后颈,反追着吻得更深。   一声落响,袁牧城推了酒杯,拉过跪坐在他身前的那人,要他倾倒向自己的胸怀,将唇覆得更紧。亲吻被刺激得更热烈狂放,袁牧城卷着那俏红的舌尖勾缠,呼吸愈沉,浑然不顾身侧之人,更是伸手揽了那腰身,指尖便磨着某处揉捏。   禁欲多时,快意势不可挡,衣袖已被打翻的酒水泼湿,可那凉意半点驱不去周侧暗暗投来的热烈目光,江时卿说不出话,堪堪哼出些吟声,便挺直了腰身仰头往后躲着。   袁牧城追着那逃脱的嘴唇低笑,顺势往暴露在眼前的喉结上落了一吻,便拦腰将人扛上肩头,径直往营帐中去了。 第123章 收场   ======================   江时卿被放倒在榻上时,腰身处还垫着袁牧城的手臂,他翻了个身趴躺着,未待陷入床榻的双肘有机会撑起身,一具坚实身躯便压了下来,在亲密距离中将他圈起,不容逃脱。   昏黑中两人胸背相贴,江时卿侧过脸,挑逗道:“将军大人未免也太好勾了些。”   “只可惜小公子怕羞,不然在人前咱们还能多缠绵一会儿。”袁牧城靠在他耳边说着。   江时卿轻笑:“若是再许你放肆,我陪将军演的就是活春宫了。”   “我可什么都还没做呢。”应是情热鼓动,袁牧城渐觉身下那人撩得过分,便抬掌往那臀部掴了两下,才把人翻了过来。   “袁骁安,你下流。”   四目相对时,江时卿那双眼已羞恼得泛红,袁牧城忍不住去揉他薄红的双颊,笑得满足:“本该点个灯的,你这羞红的脸可烫得很,瞧着指定漂亮。”   袁牧城说着,目光重新落往那人颈部,沾过酒的手指一路自脸颊下滑,便沿着侧颈的疤痕游走。   “喜欢吗?”江时卿问。   袁牧城用指尖描摹着那处画的纹样,说:“我连小公子身上哪处印了痣可都记得一清二楚,怎么不知道这处还纹了花?”   “用胭脂和青黛描的,本都洗掉了,但我就想画给将军看看,”江时卿伸手抚上那人后颈,才收臂把人勾紧了,小声说,“我这么努力讨你欢心,今夜将军要买断我吗?”   情意愈发膨胀,袁牧城压低了身子,说:“几日没见,小公子戏演得是挺欢的,想我怎么配合,是要风流浪子还是贪痴情种?”   江时卿稍仰下巴,轻挨着他的嘴角,说:“想先要个袁骁安。”   “满足你。”   软唇覆下,江时卿盯着那处错开了唇,袁牧城心中不快,可几番追吻都让他逃了去。   “唬我?”袁牧城说,“袁骁安可是小公子亲口说要的,眼下还想躲哪儿去?”   江时卿喘了片刻,忽地抱着那腰身使力翻到了上方,便扶着身下的胸膛跨坐着,他微微俯下身,不紧不慢地用手轻触袁牧城的嘴,说:“有些酒,尝不够,这儿会痒。”   “尝不到,”目光下挪,江时卿伸指在他心口处画了个圈,“痒的就是这儿了。”   “你猜我现在哪儿痒?”袁牧城说。   “哪儿呢?”手指自胸腹挠过,江时卿一脸懵懂地做着色诱之事,最是让人把控不住。   轻抚如同用羽尖挠心时带来的一阵痒,两人之间你来我往的挑逗将爱欲推往另一个顶峰,袁牧城隐忍到极致,终是一把扯过江时卿的手臂,说:“江淮川,你说,你是不是坏到家了。”   江时卿坏笑着,索性卸了力,便趴躺在他身上听着那心跳声,手中还不得空,勾着那人的手指就玩了起来:“将军榻侧就我一个体贴人,若是回回都让你得逞,岂不是要玩腻味了?”   眼下那人乖了,袁牧城才抱着他坐起身,说:“体贴人怎么舍得吊着我,你不心疼?”   “心疼啊,可是我家将军叼着块肉在嘴边,心里还在牵挂别的事,看来不到走下戏台的那刻,是沾不得荤了,只是……”江时卿双手搭上他的肩头,跟着挪了挪身子,耳语道,“将军亲得我也难受呢,不能只有我一人求而不得。”   此时正是关键时刻,变数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只要袁牧城松懈了,便是对底下将士的不负责。但这两人过度契合,欲火几乎是一碰撞就能燃起,所以只能仅靠着亲密接触解瘾,即使撩拨得有些过分,江时卿也还是适可而止了。   “今夜这账记着,往后我补给你。”袁牧城伸手拨着江时卿的散发,把人往怀中又搂紧了几分。   见他一本正经地承诺,江时卿笑说:“我们不做别的,这么靠一会儿也好啊。”   就这么靠着也很好。袁牧城想着,阖眸将下巴搭靠在了那人肩上。   对他来说,江时卿的存在就是一个慰藉,只要江时卿在他身边,怎样都好。   袁牧城寻着这种慰藉,慢慢凑往江时卿的颈窝处,贪求着他身上的味道,即使胸膛之间已没了空隙,也仍觉得不够,还想再近一些。   “我想你了江淮川,很想。”   感受着那人讨宠似的亲近,江时卿轻声笑道:“我在呢。”   两人许久不说话,只借着这半晌的清静时刻暂时摒弃烦扰,紧密相贴。等到无意瞥见架上挂着的甲胄后,江时卿才问:“计划进展得可还顺利?”   袁牧城说:“挺顺利的,饶琨派来的内线混在军营里,有专人盯着,乌森部那边,恩和按计划撤军,等饶舜和准备收兵后再发动突袭,继续拖住大渪军队,这时大渪那方准备收兵的军报也已传至萦州,待军报送至饶琨耳边后,何啸再带人到萦州西侧布置兵力,阻断两方此后的消息,让饶琨错以为大渪援兵将至,另一边,武霄也已跨过大漠在萦州南侧蛰伏,待我们这边一行动,就等着瓮中捉鳖了。”   “如今距离我见饶琨已过了近两日,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计划虽顺利,但破绽还是有的,所以越快越好,而且还要快到让他猝不及防。”   江时卿看他:“那是……今夜?”   袁牧城颔首:“今夜。”   ——   圆月于薄云后乍现,清光向四方投去,却又柔得让人哀怨。一阵哨音哼着曲调在营帐中悠荡,顾南行换了行装,还没在营中走几步,远远便瞧见赖昌坐在推车上吹哨。   “夜间就别打哨子了,吵不吵?”顾南行走近后便撑着木轮,挤着他坐下了。   赖昌没理会他,只往旁挪了挪,继续用嘴吹着哨。   许是中秋已过,圆月渐缺,那调声理应悦耳,却偏巧在这夜间生了些凄楚。顾南行没再打断,只听他将那调子哼完,才问:“听这调,哼的歌谣?”   赖昌说:“小时候哄我阿弟睡觉时唱的。”   “很想他吧。”   “是他想我了。”   顾南行蹙眉乜了他一眼,哼笑道:“玄乎。”   原以为顾南行腰间别的酒壶是满的,赖昌本想伸手借口酒喝,哪知一掂,里头竟空得滴酒不剩。   “挂个空酒壶子做什么?”   顾南行一笑,单用指节叩了叩那酒壶,说:“今夜无眠,酒不能喝,就挂个酒壶解馋。”   赖昌说:“改日里头再装酒,就是大仇得报之时了。”   难得听那人嘴里能说句好话,顾南行朝人抱拳:“这话中听,借你吉言。”   风过,又静片刻,赖昌摸着胸前挂的碎玉,突然开口道:“我说话不好听,也没认识你多久,先前有什么冒犯到的地方见谅。”   一切都如往常那般稀松平常,可夜间的柔光就是顿然蒙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顾南行咂摸出他话中的意味,什么调侃的话都没再说。   “你的本名叫什么?”顾南行问。   赖昌豁然一笑:“不需要知道,往后也不用记得。”   待话落,只听一声低吼自袁牧城营帐中传来,周侧渐起惊声,步伐急乱,赖昌眼望众人奔去的方向,只单手扯下了那块碎玉,塞进了顾南行手中。   “陪葬用的,给我收好了。”   不再停步,他起身跃下推车,扯紧双手护臂便独步往人群中行去。   顾南行收起掌心中的碎玉,朝那侧喊道:“去哪儿啊你?”   赖昌回身笑道:“磨刀去,老子要和阿童一块儿回家了。”   ——   营中的惊乱一时迸发,潜伏在军营周侧的斥候攀上高处观望了一夜,晨间才与潜入军营的内线碰头,一听袁牧城昨夜遭人暗杀重伤,刺客被捕,斥候快马不停直往饶琨那边传了消息。   机不可失,知晓大黎军队军心大乱,饶琨一声令下,雄雄大军整装待发,向着大黎军营长驱直入。   风声猎猎,马蹄疾奔,黑黢黢的铁甲自边线压境而来,四万兵马推翻了栅栏,像铁水般灌注在军营周侧,没了一片黄沙。   “将军,截空了,营中无人!”   狂傲被这一语击碎,饶琨后知后觉出不妙,自骑兵后方策马一路冲向前,只遥遥望见军营中几具尸体平放在地,尸身均被换上了大渪士兵的军服。   这是袁牧城的挑衅!   饶琨勃然大怒,挥刀斩地,却听劈天盖地的兵戈声正朝这处压来。不多时,密箭自八方射落,伴有火球砸地,饶琨带队撤兵,本欲往空旷之地行去,却遭遇三面围击,只能被逼退至山谷。   滚石自两旁轰然砸落,只待行军队伍被断出几截后,沿路埋伏布防的将士现身斩杀,饶琨在掩护下冲在最前,一路冒进后身侧仅剩百人。   厮杀仍在继续,血色漫土,杀声掀天,前路上却早已有人提刀在等。只见马上之人利落地转肘亮刀,双眸狠厉,饶琨怒目圆睁,紧扯缰绳率先停了马。   袁牧城抖绳迎上,重刀独显冷光。   一见那面容,饶琨便想通了前因后果,当即朝旁啐了口唾沫,狠声道:“婊子配狗,当真演了出大戏啊。”   袁牧城说:“九年前,饶舜和领兵屠我大黎子民,侵我大黎国土,九年后,亦是在此处,你该要替饶家偿命了。”   饶琨讥笑:“不想再经战乱,天下理应共主,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大黎独占大片疆土却没有统领的本事,就该心悦诚服地交由大渪,待疆土归一,四海升平,世人就会知道,谁才是真正值得称颂的英雄!”   袁牧城神色冷静,只抬刀自护臂上抹过,沉声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蹄声劲烈,袁牧城破风冲他砍去,那力道愣是让饶琨都生出几分忌惮。可两击过后,饶琨占据主动,先行抬刀将人压下,趁时又自腰间取下九节鞭朝人挥去。袁牧城抬臂格挡,险些被捆了手,便提绳控马先与他周旋。   身侧两军对战,赖昌在人群中提刀劈砍,将敌军往后逼退,为袁牧城余出空地躲闪。   可饶琨扬鞭极快,还偏往袁牧城胯下马匹抡去,就要引他出刀拦挡。又一掷,尖利鞭头直冲马腿而去,待袁牧城分神拦鞭之时,饶琨看准时机疾速扬出了飞爪。   那爪尖锋利,直往袁牧城脖颈冲去,却在即将扣入肌肤的那刻,先被某处飞来的冷箭击偏,落往了地面。   饶琨当即收爪,可另一头,九节鞭的鞭头却已被人擒在手中,难以收回。饶琨定睛一看,心头震怒,直冲着那人怒吼:“吕羡风!”   江时卿绕腕将鞭节紧扣于腕上,策马绕着饶琨飞速奔驰,反用鞭节将那人捆起,可未料饶琨双手被限,却还能凭着一身蛮力挣脱出单手。   饶琨已近狂躁,扯起那鞭节时眼中杀意爆起,他打马往前方狂奔,只消使力一狠拽,便把江时卿自马上扯下,于马后一路拖行。   沙尘碎石与铁甲相磨,江时卿滚了一身泥垢,兜鍪已被震落,袁牧城策马猛追,抬刀自后方向马腿扫去。   在马匹断腿飞摔的那刻,饶琨松鞭,朝道旁树木抛出飞爪,待那爪钩一收,便轻松自马背跳落。另一侧,鞭把已松,江时卿被甩向侧方,与此同时袁牧城收刀跳马,将人护在怀中,一同朝旁滚了数圈,撞至树干方才止住冲力。   未及片刻,袁牧城抽刀再起,转身时利爪便自眼前袭来,他侧身避开,正欲抬刀斩断绳索,那飞爪便已被人回收至身侧。   两刀相撞,袁牧城猛力将刀斥开后,旋身再劈。看那架势逼人,显然又添了不少愤气,饶琨手间发麻,却也能击能挡。   两人的虎口处都已痛得红肿,袁牧城攻势不减却也耗了不少力,饶琨见状挥刀反击,一斩直落在那人披膊处,将那处砍出一道豁口。   只需往那处再落一刀,砍到皮肉,凭他的力道,袁牧城的手臂便能斩落。饶琨想着,趁时蓄力又挥一刀,刀口却被人用鞭节拦下。   乍一看,江时卿双手扯鞭,将刀刃生生往外拉去,仅这一愣神,饶琨惊觉手臂刺痛,分神往那处看去时,就见箭矢已贯入皮肉,直扎在他臂上。   赖昌扔了手中长弓,策马扬鞭而来,只待靠近饶琨的那时,便挑刀勾走了飞爪。饶琨本欲低头抓寻绳索将飞爪收回时,臂上箭矢猛然被人拔落,痛感直袭大脑,只在他抬眼的那刻,剧痛和赤色瞬时充斥了右眼。   扎入饶琨右眼的箭还握在江时卿手中,血自箭头淌落染向指缝,饶琨放声大吼,抱起江时卿的腰身直往道旁甩去。   背脊将抵树干的那刻因身后拦挡的躯体得到了缓冲,袁牧城扶住江时卿,单脚就往饶琨腹部踹去。   那人后倒几步,拎刀直朝此处砍来,袁牧城接下那击,又踹一记。饶琨强忍着痛感后趴在地,静默着半晌不动。   袁牧城粗喘大气,还欲补刀之时,饶琨倏然拍地起身,紧锁袁牧城的双腿将人拖到地面,后背却遭了一记重击。   他懵然回神,糊着血的眼却看不真切,只听身后一男声高喊道:“二位主子,我的债,自己讨了!”   言罢,赖昌已锁住了饶琨的腰身,抱着他直往某处撞去,在将近的那刻饶琨才看清,面前正摆着一柄卡入石缝的利刀,刀尖正对他的腹部。   不及他反应,一声闷响,刀身贯体,他垂眸再望时,何处都是血色,淌血成注入土,湿了尘泥。   袁牧城撑地站起,再转身时,那旁刀身已自两人前腹直贯后背。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战损之余,长道沉寂,钉死的尸身还挂在山壁边,袁牧城已脱了力,踉跄着朝瘫靠在树干边的江时卿走去。   “淮川。”   袁牧城哑声喊着,蹲身察看那人身上落下的伤痕,却见他半脸还洒着自饶琨右眼溅出的血点,便抬指替他抹着那些血渍。   视线渐渐自远处聚往袁牧城的脸庞上,江时卿顿滞地眨了个眼,浑身都是迟来的痛意,可分明一切都远不及忍耐的限度,他却还莫名想要向袁牧城讨取些安慰,便冲人示弱道:“撞懵了,有点疼。”   “傻子。”袁牧城满心疼爱,将他的后脑扣在掌心揉了又揉,便卸下兜鍪,把人紧搂在怀中抚慰着。   江时卿只觉得那铁甲冷硬,便借着脸庞的触感去寻肌肤的温软,将脸越埋越深。 第124章 南行   ======================   饶琨已死,同日,萦州东、西、南三侧遭大黎军队围堵,北侧虽与乌森部相邻,却有山脉拦截,大渪副将败于武霄马下,士兵多数遭遇围歼,仅有少数人四散逃脱,自此,萦州收归大黎国土。   硝烟自焦黑尘土向上弥漫,延至云霄,被遮挡的日光之下,横尸遍野,血味冲天。胜方将士来往于战场清理残骸,堆叠的尸身尚未僵透,便被搬往推车之上,运往巨坑中掩埋。   劲马撒蹄冲破浓烟飞驰而出,顾南行顶着半脸污血自战场策马归来,扬鞭直朝萦州城门奔去。   有人在那处见过冯翰的踪迹。他搅动心中恨意,咬碎了这个姓名。   刀未收鞘,削开长风时刃口血滴亦是沿路飞洒,顾南行抖绳从边际现身,却遥遥望见城门边伫立着一个身影,目光好似遭到灼烫一般,其间的恨怒皆被熔化了。   只待将近之时,马蹄收力,渐渐停慢,迎面灌来的清风将腥气冲淡,独裹着缦立在不远处的那人,将衣摆卷起又朝他吹来。   他们默然不语,却又相视而笑,即使隔着风沙黄土,也早已归于对方的眼眸。   易沁尘。顾南行默念着他的归处,将刀扎入地面,跃下马匹朝那方向奔去。   两个胸膛相撞的那刻,易沁尘张臂搂住了他,像拥住了一个在这片土地之上游离了九年的亡魂。   “说好我去找你的,你让我食言了。”顾南行说着,狗似的拱他,若能卸下这身甲胄,更将兴奋至扑他舔他。   易沁尘被他外露的喜悦黏得脚步难稳,直往后趔趄了几步。   “让我看看你。”易沁尘抵着他冲来的力道,把那脸捧在手中,看得细入毫芒。   温热的指尖重覆上脸庞,自前额抚向眉眼,将要沿着眼角下触时却忽被顾南行攥进了手掌。   “有血,脏,等今夜洗干净了,给你可劲儿地摸。”顾南行将那手指靠在唇边亲吻,更觉得那双有神的眼睛生得漂亮,只是被风沙迷得泛起了红。   怎奈风又大了些,顾南行伸掌护在他眼旁,替他挡着旋起的风沙,说:“乖,到个能避风的地方等我,我一会儿就来接你。”   易沁尘不安起来:“你要去哪儿?”   “还剩个人头没砍,须得趁热打铁。”   “我和你一起。”   可顾南行没有应许,只将腕上银镯取下后轻轻扣到了易沁尘手中。   “先生给我的银镯,套在你腕上,就当下聘了,再多的礼往后我一件件补,”顾南行又将一块碎玉放在他手心,“这碎玉是赖昌的,也先揣你怀里放着,我记性差,回头你记得提醒我交给淮川。”   他将一个个物件交由易沁尘手中,便当做自己许的诺,每个字说的都是他会回来。   易沁尘怔然地望着,被这阵仓促的分离惊得心绪难定,只想扯住顾南行,要他别再前行。可他不该是感情用事的人。   “易沁尘。”   愣神之余,听闻耳边一声沉响,易沁尘抬眸看去,却被捏着双颊堵了呼吸。   亲吻来得急促,进而柔得发软,热意随着津液递送在唇齿间,留的都是眷恋。   “我很想你。”顾南行对着他的唇又多吻了两下。   易沁尘方想抬手拥住他,那身躯却从胸前离去,阔步远行。   少时,身后城楼忽起一阵杂声,易沁尘昂首仰望,见那处人头攒动,四下奔逃,凭着直觉,他快步上前挥手打马,另一手直搂过顾南行的脖颈将人藏在身下扑倒向地面。   一时间,城楼上炸声震天,迸溅的沙石木屑倾落,将两人埋没。   双耳轰鸣,顾南行晃头醒神,极快地翻身将易沁尘搂在怀中唤着。可耳边鸣响不止,饶是他喊破了声,也叫不醒人。   待那城门之上火势燃起时,易沁尘才回了些意识,再听见声时,只觉得有人正用手抚开他口鼻处落的沙砾。他呛着声迷糊地睁开眼,却被顾南行紧紧抱在了怀中。   “我没事。”易沁尘反拍着他的后背,声音都哑了不少。   可城门处乱声不减,顾南行转头再望时,却见冯翰自硝烟碎石中冲出,这才明白方才那场炸声是冯翰利用早埋于城楼上的火药,借箭矢击翻火把所造成的,他要待城门防守被炸散后,驱马奔逃向城外。   顾南行眼中生出更重的怒意,当即吹哨将马召回。   “保护好自己。”顾南行抚了把易沁尘的后脑,起身牵过马头,刚要上马时便听身后一声呐喊。   “顾南行!”   他循声望去,易沁尘已是喊红了眼。   “你若是敢死——”   “死不了。”顾南行说。   易沁尘恳求地看着他,只盼那身影在回身朝他走来后便不会再离开了。   顾南行当真朝他走来了,蹲下后便揽过他的肩背,把他的脸往怀中按,却只说了声:“等我。”   那胸膛再次离他而去,易沁尘伸手试着挽留,指尖却自那人臂上落至手背,再又扑向风中。   顾南行就这么走了。   易沁尘生出莫大的慌乱感,眼看那人越行越远,他全然不顾身上的划伤,撑地而起后便奔入城中寻马,朝着那身影追去。   风声呼哧,擦过双耳留下轰声,易沁尘紧握缰绳飞驰,或大或小的伤口经冷风刺挠,痛意阵阵。   霞光染天,泼红了江面,前方两匹骏马正散在草地上低头觅食,易沁尘见状停马,隔着枝条依稀可辨顾南行的身影,便听着缠斗声往江边找寻。   傍晚凉风习习,吹飒了林叶,易沁尘拨开灌木疾步朝江边行去,却猛被勾住了衣摆,他回身强扯,只在那衣衫垂落向地面之时,前方轰声随着火光掀起,周侧树木被冲撞出一层绿浪。   他本能地屈身躲避,再回神时就于漫天落叶中朝那侧奔去。   落叶无痕,卷往江面后却点染出一片血色黄昏。   易沁尘一步一踱地踩过满地残火,跨过烂泥般的尸块,却在靠近江岸的那刻软腿跪倒在了地面。   他看到了腕上的银镯,记起顾南行说要娶他的誓言,却也只是懵然地想着,想着顾南行的模样,却怎么也记不清晰他的轮廓。他恸然地恨着,该恨谁也不知道了。   再听不清任何声响,更不知身后赶来的援兵,他将赖昌的碎玉轻放在岸边,才蓄尽最后一丝气力起身挪往江畔。   暮霞,泠风,霜水,一湾江色,美得粲然。可除却顾南行,旁的这些,与他何干。   他瞧着满江金红,双目失色,终是抬靴迈空,展臂坠向了江面。   ——   易沁尘被救起后便留在了萦州军营中,冯翰炸死的消息已敲定,唯独顾南行不知所踪,袁牧城和江时卿各自派人沿着江岸寻了数日,数日无果。   不日,何啸乘胜逐北,领兵直入大渪截毁供往东侧的粮草,饶舜和被困于大渪东侧,进退维谷,又因痛失爱子悲愤难耐,终是大病不起。与此同时,刘昭烨以袁牧城的名义派使者传信至大渪,约见皇帝邬臻于两国交界处进行和谈。   饶家遭遇重击,大渪深陷被动,又因战事多年频繁不止,筹粮运粮损耗巨大,民愤日渐高涨,恐遭民间起义,又为保大渪所剩兵力,邬臻最终应许和谈,于约定之日与刘昭烨和袁牧城面见。   双方详谈三日,终达成一纸协议,邬臻愿以饶舜和换回剩余十万大渪军队兵力,将于大渪境内亲自将人交递至何啸手中。   西境捷报传至御州营时,巴狼部也已败退,陆天睿在前线协助作战多时,眼下才与袁皓勋和袁牧捷一同自前线退回到御州营中。   因着天气渐冷,再加之路途奔波,方才落定休整了半日,袁牧捷双腿便起了隐痛,陆天睿寻来军医后,便吩咐旁人熬了敷腿的汤药端进帐中,可袁牧捷这人要强,纵使双腿瘫残,也还是坚持自己擦药。   见他熟练地拎着双腿上榻,却还是不免将盆中的汤药溅洒出来,陆天睿接过他手中的帕子,便在榻侧坐了下来。   “这些事我能做。”袁牧捷伸手要夺那帕子,却被陆天睿撤手躲开了。   “得了,就别逞强了,没谁会有不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   陆天睿将那帕子沥至半干,便摊开敷在了那人膝上,又说:“听闻你这些年将身旁的随从都打发走了,哪要这么犟,会痛会哭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又不丢人。”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接受自己因为软弱而成为一个废人。   袁牧捷想着,不再说话,只低头看着那帕子腾出的热气,迟钝地感受着隐隐热意,却也被陆天睿无意落在他面庞上的目光灼得不自在。   觉出自己的失礼,陆天睿仓促地挪了眼,只在那片刻的直视后回味着故人的旧影。   袁牧捷与袁牧晴生得有六七分像,平日忙于战事他无暇细看,如今静坐帐中借灯火凝视,他一时竟忘了神,恍惚间以为袁牧晴还留在此处,留在他身侧。   袁牧捷看出了他的心事,说道:“想她便去看看吧,牌位摆在老爹帐中,你同他说一声,他自会许你进帐的,你们已经好些年没见过了,也是……时局所限。”   陆天睿苦笑着说:“一个是都督府大将军,一个是靖平王府的郡主,若是两家联姻,大黎内外军权均由靖平王占据了大半,到时旁人张口便能称靖平王拥兵自重、功高盖主,对陛下和整个皇室来说,这是多大的威胁。牧晴这些年与我疏远的原因,我怎会不清楚,如今陛下会许我前来,也是因为我们两家再无联姻的可能,生在官宦之家,真是……罢了,都到如今了,也没什么好感慨的。”   袁牧捷趁时转了话锋:“如今北境战局暂时平稳,多亏你帮了大忙,只是都督府的事务脱手了这么些时日,你回去该忙了。”   “此次北行,我不只是来看牧晴的,我也想多历练历练奇思,好让他接管都督府。”   袁牧捷略显惊异:“你要辞官?”   陆天睿摇头道:“我想自请调往北境,保家卫国在哪儿都行,但阇城已经没她的身影了,我不想余生连个能想起她的地方都寻不到。”   这段情缘无疾而终,却也成了陆天睿此生都放不下的心事,袁牧捷不知从何安慰,沉默半晌,应道:“你自有打算就好。”   膝上的帕子已放凉,陆天睿又重新沥了帕子,袁牧捷双手不沾水,早已晾干,便拾起枕边的兵书,借着光翻看。   瞧那页角翻翘得厉害,陆天睿笑了几声:“你和骁安那小子还真是半点不同,他半点不喜打仗,你倒是一空闲就翻这兵书,都给你翻烂了。”   袁牧捷神色微动,却也平静:“你怎么知道他不喜上战场,不喜又怎会打出今日的战果。”   陆天睿说:“你看他这些年有半点小时候的影子吗,那些混样都是从军营里头学的,有几个笑脸能是真心的?当然这些话他没说过,我也是自己看出来的,你是他亲哥,我就不信他没和你交过心。总之此次西境大捷,他有点出息,得了你和靖平王的亲传,往后在咱们面前可别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翻页的手指顿了片刻,隐隐有些发颤,袁牧捷觉得嗓中发干,却还勉强咽了几下。   他当真不知道,还理所当然地以为袁牧城想上战场,想立战功,就同他一样。如今他才幡然醒悟,自己原来一直浸在难堪的嫉妒心中,什么都不知道。   陆天睿以为他正阅着书本,又说:“对了,季冬那姑娘也在营中忙了不久,谒门庄的顾副庄主是她主子,但听闻追捕冯翰时出了事,今日她听见消息愣了半晌,我和她有过几面之缘,待骁安处理完军务准备回阇述职后,我也差不多该回阇城了,到时若是谒门庄也要随着东行,她或许就和我一同走了。”   袁牧捷缓慢地翻页,却只浑浑噩噩地听进了几个字,也不详究陆天睿说了什么,他沉在难平的情绪中,便也随口应道:“好。” 第125章 兄弟   ======================   自从跟着陆天睿一路北行后,张凌便也到了御州营,只是陆天睿奔赴前线后,他大病小病轮替着来,每回病懵了都是季冬给他熬的药,久而久之,两人也就渐渐混熟了。如今看着那姑娘独坐月下,孤影黯然,张凌随手捡起几粒石子,有意无意往边上打去,倒是扰了在周侧歇脚的鸟雀,惊起几声扑翅鸣响。   季冬一见地面弹落的石子,就知来人是张凌,只寥寥瞥去几眼,就见那人闲庭信步,晃到她身旁便蹲下了。   “你难过你的,我就想寻个有人的地方待待。”张凌扔完了手中石子,两手空闲得无聊,便搭在膝上。   季冬说:“给你省了个烤红薯,放你帐中的火盆里煨着了,自己取的时候别再莽着用手拿了,晾一会儿再吃,烫出豁口了还要我替你向军医讨药。”   张凌从前没尝过红薯的味道,可季冬给他挑的红薯个个管甜,自从尝过一口后,每回他啃完大半个,嘴都还发馋,只是营中最缺的就是粮,他多吃的那份,基本都是从季冬嘴里省下的。   “还是季冬妹妹贴心。”张凌念着那香甜味,冲人眨了个眼。   季冬轻笑:“我看你得喊我声姐姐才合适。”   “我二十出头了妹妹。”   “二十几?”   张凌掰着手指细想,也没想出什么名堂:“记不清了。”   季冬别过头不再看他,张凌却顺势往她怀中抛了两锭银子:“今日多给你一锭,卖个笑脸呗。”   张凌总是这样没来由地往她手中递钱,季冬为此说过他几回,但也没见他长记性,眼下看着那两锭银子,季冬哭笑不得,无奈道:“我瞧你就跟没长大似的。”   银子被重新塞到张凌怀中,季冬抱着双臂藏起手,说:“知道你有钱,但这是你哥留给你的,别动不动就拿出来挥霍,哄人可不是这么哄的。”   张凌玩似的将那银子拋高又接住,说:“他也用不着了,我不挥霍,留着给谁?”   “日子还长着呢,有的是你要用钱的地方。”   自高处落下的银子又接入掌心,张凌静了片刻,忽地问道:“听闻女子出嫁是要随嫁妆的?”   “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怎么,愁钱没处花,又愁你寻不到主子,没个娘家呗,认个妹妹又不亏。”   心事再被提起,季冬独独沉默着,许久后才应道:“我会寻到他的。再说,我们才认识多久,你便要认我做自家妹妹,你可知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交情,往后多的是需要牵挂的地方,只要逃不过生老病死,准会有人难过的。”   张凌笑说:“那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自己没见过几颗真心,现在遇着了就觉得稀奇,所以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就这么简单,至于难过,到时你愿意替我挤两滴泪珠子就行,不乐意的话,敲锣打鼓我都没意见。”   季冬说:“先撒手人寰的可不一定是你。”   张凌不以为然地笑着,直接仰躺在地面,一手枕头,一手拨弄着银子,玩得不亦乐乎。   季冬又问:“过段时间陆大将军就该回阇城了,我也不留在这儿了,你去哪儿?”   视线越过指缝直钻入夜空,今晚风轻云淡,碎星漫天,看着有那么点像……   像陆修。   哪儿像啊。张凌想着,不自觉地嘲弄了一句。   可他总觉得应该要像的,或许是哪几颗星星勾出的形状像,又或是陆修曾和他谈过什么关于星星的说法,不若他为何莫名其妙会想到陆修,难不成只是因为想他吗?   是啊,他想陆修,可如今只剩他一人了,往后他要去哪儿?   “找我哥去。”张凌猛然坐起身,转头便往远处走了。   “什么?”季冬一脸茫然。   张凌抬高声量,头也没回:“找我哥去——”   ——   散着热气的橘红瓜瓤被递到唇边,陆天睿依着张嘴咬了口,将面前那只手重新抓回原处敷药。   “甜吧?”张凌尝着甜香,丝毫不觉手心烫出的伤口在发痛,依旧不安分地剥着红薯的外皮。   陆天睿干脆接过那红薯,剥好后直接塞到他嘴边,才擦净双手继续给他上药。   “再甜也不该直接用手探到火盆上取啊,旧伤没好又添新伤,我看你这双手迟早是得废了。”   张凌被塞了满口,咀嚼时含糊地说:“废呗,我要这双手也没什么用了。”   陆天睿忍着说教的冲动看了他一眼,才说:“才多大的人,这些丧气话说说就够了,你这身板看着也练过功夫,往后只要在正道上走,去哪儿不是去。”   去哪儿。张凌默念着,只在纱布缠了几圈后便急冲冲地将其咬断,站起身往外跑了。   “跑什么——”   陆天睿望着那身影遥遥喊着,不多时就听那人往帐中探头道:“等着啊。”   桌上药罐收拾了近半,张凌才抱着个包袱重新钻进来,只将那重物往桌上一敞,金银铜板便溢了满目。   “我想去阇城一趟,哥好心捎我一程呗。”   陆天睿将一锭落到桌沿的银子拾回包袱中,问:“捎你好说,不过这是什么意思?”   张凌说:“路费、伙食费、借宿费、药费,要多少你自己取。”   陆天睿摇头叹笑:“你说一声,我又不会不带着你,你以为我是图这些钱吗?”   是啊,堂堂都督府大将军,哪儿会缺金少银,更何况,这些可都是沾过人血的银子,没一个是干净的,陆天睿若是知道了,怎么可能会收呢。   张凌想着,喜怒都挂在了脸上,他乏乏地将那布角兜起,喃喃道:“算了,我的东西,给你你也不会要的。”   见他这模样,陆天睿又笑:“神神叨叨的,有时候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说着,他探头在那钱堆中挑了个铜板,收在掌心,说:“一个铜板,够了。剩下的,把你自己照顾好就是在给我省钱了,自从你跟着,我这药费一个月就得要赶上往常三个月的量,真怀疑你是故意的。”   张凌轻快了不少:“我是故意的啊。”   他先前总用这套骗陆修来哄他,待陆天睿要奔赴前线时依旧想把那人骗回来照顾自己,可陆天睿不是陆修,一直都不是。但他偏就还要继续作践自己,他知道自己至少还能等到陆天睿回来,这么活着好像还有点盼头。   陆天睿倒没想到张凌这么快便能认了,一时气怒着挥掌打他,骂道:“毛头小子,哪能拿身体开玩笑!”   张凌抬臂挡着,一脸嬉笑,只待把掌心的细布甩下后,才理直气壮地把手递到陆天睿眼前。   “瞧,绷带都给你打散了。”   陆天睿当即没了脾气,拉过那手便重新替他缠起了纱布:“真是捡了个讨债的回来,大抵是我表弟把你托来的,要我弥补弥补这些年没能尽到的兄弟情义。”   “谁不是呢。”   念及张凌说过自己兄弟不在人世的事,陆天睿在心中暗叹,手中力道柔了不少:“往后没地方去又不嫌这儿苦的话,喊声‘哥’,我给你腾个地方,保不了大富大贵,但替你遮风避雨还是成的。”   静了半晌,只觉那人眼眸落定在自己脸上,陆天睿抬首却无意与他对上了视线,却见那人早已敛了笑。   张凌鲜少这么正经着脸,乍一看,当真能觉出些冷酷。   “你知道我哪儿来的人吗?”张凌依旧冷着脸,“功夫跟谁学的,身上的钱怎么赚的,我哥又是怎么死的,这些话你都没问过,凭什么对我这么好?”   陆天睿却只说:“我这儿没什么可图的,钱你自己多的是,我只有性命一条,你要吗?”   “不要。”   “那不就成了。”   陆天睿低头替他系着结,应是记得他图漂亮,便特意把那结系得美观了些。张凌眨了几下眼,不知哪处有些发热,只坐在原处愣着神。   陆天睿没多理会,转头顾着收拾桌面,再听身后传来响动时,张凌已翻上他的床榻,自顾自往那枕上躺下了。   “鞋都没脱,到我榻上做什么,滚下来。”   张凌看了他一眼,悠然道:“原先不喜黑,一个人没法睡,总是半睁着眼捱一夜,后来我哥就常陪着,有他在我才睡得稳,叫你一声‘哥’,就赏个脸和我挤挤呗。”   “就你事多,”陆天睿叹了声气,“要躺可以,自己抱床被子过来。”   “好说。”   ——   和谈所定的协议已到履行之期,饶舜和却在半途遭人毒杀,死于非命,何啸由此带兵自大渪境内撤回萦州。   另一侧,钟鼎山原在柠州等候,听闻顾南行一事便直奔萦州而来,唯见易沁尘手中银镯,悲从中来,数日夜不能寐。萦州收回不久,军务繁忙,袁牧城屡屡忙至夜半,有时怕惊扰江时卿更甚至披件氅衣便在主营帐中睡了,更无暇顾及到钟鼎山,只能由江时卿费神照顾着人。   只听钟鼎山昨夜又未入眠,今日才接了何啸,袁牧城暂时搁下手中事务,想前去探望一番,才至帐外,便先迎面遇见了江时卿。   天气是忽然冷下的,没了日光便连正午时分也冷得发寒,江时卿尚在养着身子,又有战损的伤痕未愈,一经寒风吹袭,手便瞧不见一点血色。   瞧江时卿也不知保暖,袁牧城解了氅衣便先把人裹起,往怀里拉。   “怎么样了,要我再进去看看吗?”袁牧城的手还留着温热,往江时卿脸上蹭去时,直把那人哄得往自己这旁贴近。   风吹得双眼酸涩,江时卿敞开氅衣,把面前那人的热也一同围到胸前,才说:“喝了副安神助眠的药,已经睡下了。”   “也好,怕是再熬下去,又该病了。”   今日瞧不见一点阳光,袁牧城知晓外头不宜久呆,便先把人牵往帐中去了。营帐能抵不少风,方一踏进,江时卿便回暖了不少,脸上也缓慢蓄起些淡淡的血色。   “何啸到军营了?”江时卿问。   “到了。”   一夜未眠,刚入这微暖的营帐没多久,袁牧城被吹醒的精神便渐渐有些乏了,见那床榻上还竖放着他的枕头,他就知江时卿昨夜是搂着那枕头睡的。   可那被褥均已理得齐整,唯有方枕未能归位,江时卿耍的心思表露无疑。袁牧城自然能懂,也便会心一笑,道:“抱枕头还不如抱我,过来。”   只待江时卿走近了,袁牧城伸臂便捞过那腰身,阖眼靠了过去。   “想我?”袁牧城说。   江时卿微蓄起些笑意:“没想,只是做噩梦了又摸不见你。”   早知江时卿一做噩梦便要寻些慰藉,可袁牧城昨夜偏就不在,他心觉歉疚,只把人搂得更紧。   “饶舜和穷兵极武,大肆欺压百姓供养军队,但他执掌军权多年,也算扛起了大渪半壁江山,邬臻不会容许这样一位功过相抵的老臣被当作战俘送进大黎手中,他既要尽可能地留住自己的威望和颜面,又不敢轻易毁约,只能想方设法让饶舜和在还未送至何啸手中之前,先死于非命,如此是对他而言最好的共赢局面,只是委屈了牺牲的将士和枉死的冤魂,还是让他死得太容易了。”   江时卿将指腹搓暖,替他轻轻按揉着穴道,说:“已经足够了,虽说功过是非后人评,但他饶舜和今日背的骂名已是远多于赞誉,如今死,却不是死得其所,纵是活,也活不成一代枭雄,让他在死前看着自己的傲骨被折碎,也算是报仇了。”   被按得舒服了,袁牧城困意更甚,便强行醒了神撤手往身旁拍了拍,示意江时卿靠着他坐下,可那人迟迟不动,只站在原处看他。   “怎么,不想挨着我坐?”   “为处理军务你也累了好些天,不再靠靠我吗?”   袁牧城轻笑,又将脸挨了过去:“这两日我会交接好西境军务,不日便启程返阇述职,老顾我会派人继续寻下去,等阇城的事一结,若还没寻到人,我再想办法。”   “嗯。”江时卿上手替他按揉着,力道渐渐放轻。   袁牧城闭眼享着,继续说:“你定是要被我带走的,只不过这边天冷得太快,林梦先生又有些水土不服,还是和我们同行比较合适,至于易沁尘,他还挂着暗卫首领的职,八成也是没法留在这儿的。”   易沁尘被救起后,已自行去往江边寻了顾南行好几日,在少时被救起的那刻,他几乎是依托着寻见顾南行的执念而活着。他与顾南行缘起于水,如今那人却在江边不知所踪,还是在他眼前出的意外,他自当是无法接受的。   江时卿自知此事旁人没法劝慰,只能在易沁尘面前旁敲侧击地引出些顾南行替父昭雪的执念,至少在替谷清和伸冤之前,易沁尘还能有个支撑下去的念头。   江时卿说:“与邬臻和谈之时,庄主频频露面,待我们返回阇城之前,想必先太子尚在人世的消息便会先传遍宫廷,随之要被提起的定然会是当年的坠江案,翻案的时机近在眼前,只要颜氏落罪,谷首领就能沉冤昭雪,所以沁尘一定会回阇城,只是听闻陛下近来抱恙,淳妃偏又怀了皇嗣,此次回阇,我们面临的恐怕又是个乱局。”   袁牧城缓缓地舒出口气:“是了,阇城那边的杂事若能赶在年前了结该多好。”   --------------------   张凌原先总给陆修钱,是因为想给陆修攒钱赎身,但如今陆修死了,这些钱对他来说就是陆修给他留的最后一点念想,他动不动就爱给季冬和陆天睿送钱,一来因为这是他惯常对人好的方式,二来他是打算在钱花光的时候,就找个地方了结自己。   他就是这种性格的人,活着倒也没那么想活着,有时候就和把耗子叼到门前当谢礼的猫一样,愿意对人好,但也知道自己脏兮兮的,归途只能是流浪,也就不图有人能把他带回家养,所以在听到陆天睿说愿意收留他的时候,他是惊喜的。他和陆修属于流浪在外互相舔舐皮毛的猫和狗,如果没有遇见过陆修,他大概连怎么对人好都不懂。 第126章 成全   ======================   未能小憩,袁牧城午后便又往主营帐中去了,一直到申正过后,天更阴沉,他才顶着冷风回营帐中寻人,才挑高了帘,便见江时卿端坐在矮桌边收着东西。   “小公子这是在忙什么?”袁牧城带着身冷气进了帐。   江时卿被钻进的风吹得一抖擞,才又将理好的包袱缓缓地系上了结。   “过不久不是要回阇城一趟吗,也不知这趟要去多久,赖昌和阿童的骨灰遗物该趁早带入大渪境内安葬才好,不若总在异乡搁着,也不好叫他们安息。”   “我托人去送一趟。”袁牧城褪下挂寒的氅衣,抖了两下才挂往架上。   “我已经托庄内师兄弟帮忙了,将军有心的话,可以慷慨解囊给弟兄们出个跑腿费。”   “赖昌跟在我身边也帮了不少,我再多出一笔钱,让师兄弟给他们兄弟俩置办个体面些的墓。”袁牧城朝人走近,却见江时卿正要起身,便先伸手将人拉了起来。   江时卿刻意踢上桌脚,行了一踉跄,妥妥地与面前那人撞了个满怀,哪知袁牧城也有点心思,顺势便揽着那腰身向后倒去,两人便直直栽在了地面铺着的毡子上。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江时卿稍稍游神便被袁牧城反压在身下,便也使着坏,环上那脖颈,就用发凉的手指在他后颈处上下抚着。   “将军这般体贴,想来枕边不缺暖榻之人吧。”   冰凉触上温热肌肤,更是探入衣领,顺着那脊锥缓缓下滑,袁牧城被激得起了寒,就把那手指抓回来往地面上摁。   “缺啊,又恰巧见小公子昨夜孤枕难眠,我这不就凑过来哄人陪睡了吗。”   江时卿问:“忙完了?”   “要紧的事务都处理好了,今夜陪你。”袁牧城埋脸往他颈侧钻了钻,蹭舒服了才又回身看着人,双眼已乏得眯了一半。   江时卿顺着那眉眼抚了抚:“瞧你这眼眯的,困不困?”   “困呢,你来哄哄我。”袁牧城轻探舌尖,向他索吻,江时卿仰头迎合着,也才小舔了一下,袁牧城便后缩着躲开。   见身下那人吻不到时的神情,袁牧城露了个浑笑:“好过吗,从前你就是这么撩我的。”   “那就不亲——”   话声被堵,袁牧城占据着主动,把几日来没能沾的荤统统当做欠债来讨。陷在毡中的十指紧紧相扣,随着情动已在各自手背上压出了指印和红痕,待那手指渐渐松开往腕上扣去时,回涌的血色在手背掌心中渐渐显现,暗动的色气便也晕开了。   江时卿与他贴合着身躯亲吻,坦然地体会彼此的欲望,却听隔着帐帘传来一声:“叨扰二位,不知师弟可有空闲与我小聚一会儿?”   一听是刘昭烨,袁牧城耍着坏,把人亲得啧出了水声,江时卿好不容易抵开那唇,才稳着声应道:“稍等。”   袁牧城不满地蹭着他的唇角:“那我怎么办?”   江时卿捧过那脸,小啄了两下:“等我。”   ——   再随刘昭烨往另一个营帐中钻去时,江时卿已将衣襟理得齐整,只待刘昭烨站定后,他便掀袍朝人行了跪礼。   “师兄的救命之恩和玉成之恩,师弟久未答谢,在此谢罪。”   “这条性命是我替太皇太后还你的,饶舜和的命也是替卫柠之战中牺牲的将士和百姓所讨的,谈不得施恩,更遑论要你无以为报了,”刘昭烨伸臂将人扶起,“今日我是为别的事而来。”   扶在江时卿小臂处的手渐渐松开,刘昭烨将手背至身后,终是开了口:“九弟,我若这么称呼你,会觉得不妥吗?”   江时卿知他话中深意,说:“师兄莫怪,我半生未入宫廷,拘绊于儿女私情,做不成人上人。自我有记忆起,便是生在卫旭王府中,即便称不上名正言顺,也还是把那处认作本家,只是大仇得报后,吕羡风这一身份也该随故人旧事一并入土,如今我既已是江时卿,便不会再唤作别的姓名了。”   刘昭烨叹笑:“到底都是先生教出来的,仅听了一句话你便能猜透我心中所想,但你终归比我洒脱得多。”   今日他只想问清江时卿夺储的意愿,可是唾手可得的储位近在眼前,江时卿随口便能说出放弃,甚至连认祖归宗也一并拒绝了。这可是他图了十一年却不曾到手的东西。   刘昭烨直面自己内心赤裸的欲望,掩在袖下的手不自觉便攥紧了:“北上游说乌森部,以质子身份坐守生州营,又往西北与邬臻和谈,旁人可以赞我心怀大义,但你应当是能猜中我的心思。”   刘昭烨已是公认的皇室正统,稳坐储位多年,有理政之才,又尽得军心臣心,若不是十一年前的那场变故,他不至于销声匿迹多年,可纵使他想释怀,但眼看储位皇位被夺,他不可能连一丝怨恨都没有。   谒门庄为何而立,卫柠战一案为何要查,冯氏缘何要除。刘昭烨看似在帮刘昭禹肃清逆党,实则一直在利用江时卿等人替他扩大势力、清除阻碍,铺平夺储之路,而这一路上唯一让他心生慈悲的仅有江时卿而已。   因太皇太后当年所下的毒手,江时卿险些死于襁褓,再又遭受后来的无妄之灾,他念着手足之情,想弥补对他的亏欠,才会对姜瑜谎称自己再无称帝的念头,从而让姜瑜为了自己的辅政理想把江时卿教导成下一个帝王。而后他又苦心寻来昙凝血的解药助江时卿续命,甚至连夺储之路也可以拱手让给那人。   他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让步,就是把储位送给江时卿。   可如今他以刘昭烨的身份重新露面,那颗不甘雌伏的心日渐蠢动,他想要回自己的储位,更有执掌天下的雄心壮志,他要做帝王。   但这些话江时卿都不能说,因为他知道,刘昭烨还在试探他。储位只是最接近帝位的那级台阶,在彻底迈上去之前,随时可以被人抢占先机,刘昭烨愿意送他储位,能给的也只是储位。那人有成为帝王的野心和实力,待到对他的愧疚都被消磨完后,他们之间根本就没能建立起的手足之情只会不堪一击。他无法确定自己接受馈赠后,有朝一日不会成为那人登帝路上的阻碍,况且他本就无心夺储,没必要搅进帝王家的这趟浑水。   因此江时卿并未直面应答,只欠身道:“谒门庄是安身之所,但不是归处,师兄也该回阇城了。”   “淮川,你若还想……”   “不想,”江时卿说,“无论是什么,我都不想,也从未想过。师兄从不欠我的,什么都不必还,待阇城事毕之后,我也不再是谒门庄副庄主,从此不入仕途,不进宫廷。”   江时卿在尽可能地道明自己不参与皇位之争的决心,如此便能让刘昭烨安心夺储,还能先行除去那人日后可能会生出的芥蒂。   刘昭烨叹他的谨慎,又叹他的聪颖,只摇头轻笑:“你还是猜透我了。”   “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我能做的,只有当不成‘君之宠弟’,我所求的也只有余生安稳而已,还望师兄成全。”江时卿恭敬地冲人行了一揖,双手却再被扶起。   刘昭烨释然笑道:“是我要谢过你的成全。”   “愧不敢当。”   ——   江时卿方才来见刘昭烨时行得匆忙,连件御寒的氅衣都不记得披,刚出帐时便被冷风先袭了一道,鼻尖起了酸意,瞬时冻出淡红。   还未多行两步,大氅自身后罩来,江时卿回首一望,袁牧城却已绕至前方,双手把那氅衣拢紧了,就把人扛至肩头往马棚行去。   马匹奔出军营,往辽阔天地驰去,江时卿倒坐在马上,微寒冷风自耳后扑来,唯能从袁牧城身上汲取些暖意,他便将双手绕至那人腰后,整个人都窝在那怀中。   袁牧城替他挡着两侧的风,说:“爱妻叫我好等,说说,他寻你做什么?”   江时卿轻挪着去够袁牧城被吹冷的面颊,笑道:“将军在帐外吹了不少冷风,当真一个字都没听见?”   马匹渐渐停步,江时卿也不知去了多远,又被带到何处,只与袁牧城对视着,伸手替他捂着受冻的双耳。袁牧城也不说话,只借着渐渐浓起的暮色看他,看他双眸蓄情,再以攒着同等爱恋的眼神回应。   江时卿凑上前与他靠得更近:“这么看我,还想听我说什么?”   袁牧城捏起了他的下巴:“你心虚了。”   宫廷是墙,还是把人围困住的四堵高墙。江时卿知道,袁牧城终究还是想与他一同追求自由,所以会害怕刘昭烨把他劝进围墙之中。虽然对于他的身世,袁牧城不曾与他说过什么,但江时卿总觉得那人什么都知道了,也大抵能猜到他的顾虑,便想着先把人逗开心了再说。   余光见那银镯还搭在腕上晃荡,江时卿弯眸浅笑,用手指将那镯子勾来:“是啊,所以连这镯子都想收回了。”   披着的氅衣还搭在马背上,袁牧城垂眸往他身后瞥去一眼,只缓缓倾身朝他靠近,手却将那缘边一掀,自他身后撩起直盖过头顶。   “袁骁安!”   江时卿眼前一黑,便觉腰身被人箍紧,随之稀里糊涂地就被抱下马,踩在了地面。盖脸的氅衣被手指挑起,袁牧城屈身钻进来,顺势把那大氅归了位。   “盖头一掀,你就是我的人了。”   江时卿借光看他:“难道我还不是吗?”   袁牧城牵过那手,带人往平阔草野上望去:“我想说的是,和我拜天地,在这儿,现在就拜。”   “不挑良辰吉日?”江时卿惧那冷风,又往他怀中钻。   袁牧城抱他:“等不及了。”   “靖平王会同意吗?”   “先把天地拜了,高堂那拜留到御州,到时他若不同意,你就带我私奔。”   “缘何要这么急?”   “我怕你跑了,”袁牧城俯首用脸颊去贴他的耳,又将手罩在他的后脑处挡风,“江淮川,你说的话有多少次是算数的,如今我们身旁的人走的走,散的散,此次再回阇城难免还会生变,我这人容易疯,再经不起你的一点吓了。”   “那就拜啊,”江时卿说,“现在就拜。”   冷寂之中,马匹于草野上悠闲踏蹄,天光往边际处渐退,两个身影追着这抹长夜前的光辉,在这天地之中手牵着手,并肩跪地。   “我袁牧城今日在此向江时卿许下白头之约,缔鸳盟良缘,从此我二人结发为佳偶,恩爱两不疑,望天地见证。”   江时卿侧过头与他相视而笑:“望天地见证。”   额头触地,虔诚至极。   江时卿闻着草香忽地笑出了声:“袁骁安,我们好傻啊。”   “有人把这玩意儿藏在枕下睡着,岂不是更傻?”   闻声,江时卿抬眼望去,就见袁牧城已兀自挑着只香囊,就挂在指间晃荡。这香囊原是他带在身边的,里头装的还是两人绾成结的两绺乌发,不过是昨夜睡不安稳,他又取出来压在了枕下,却不承想,被袁牧城翻了个正着。   又觉羞耻,江时卿伸手去夺,袁牧城便抬高了引他来抢,只待江时卿扑到身前时,他便压住那后腰,把人牢牢锁在了胸前。   袁牧城低头看他,声音沉稳了不少:“你也念着做我的妻,还不承认?”   “认啊,”江时卿伸指抚向他的鬓角,“结发为佳偶,恩爱两不疑。”   亲吻往那下唇落去,江时卿贴着他的鼻尖,轻声道:“我多爱你。”   “我更爱,”袁牧城兴奋至将他搂在怀中转了几圈,“江淮川,我要变成个天天说爱你的俗人了。”   轻微的晕眩感还未消散,江时卿闭眼笑道:“当真好俗啊……”   带着浓烈爱意的吻覆了过来,热气被夹在口中,袁牧城用自己的味道独独裹着他,要当他的天地,也要变成他的唯一。   袁牧城睁眼看他意乱情迷,忍不住想要多听些含带情欲的喘声,便张口往他唇上咬去。   江时卿吃痛,哼了声:“嗯,咬疼我了。”   “给你咬回来。”   可江时卿不舍得咬,再与他亲吻时满是缱绻的情意。他们在暮色中拥着彼此的血肉,又吻着夜幕下的风和影,他们是一对爱人,从前是,往后也是。   --------------------   “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出自左丘明《郑伯克段于鄢》   ——   胯下的马儿已经尝到小情侣恋爱的酸味了,所以并不在乎他们面对面坐着的时候,腿是怎么放的,更不在乎倒着坐的江时卿会不会晕马,但倒着骑马这个动作确实不太科学也不太安全,切莫效仿! 第127章 归程   ======================   萦州军营不是安身之地,阿茹娜最终还是随刘昭烨先行回了乌森部,抵达之日恰在八月末。寒天中,暖帐煨人,再有羊腿饱腹,奶茶润口,可刘昭烨就是无意多留,仅留宿一夜,天蒙亮时便向恩和告辞,动身准备南下。   草原之上,风吹马鬃,刘昭烨迎着旭日,于马背上放眼原野。   “殿下!”   南飞的鸿雁自头顶划过,于苍茫中余下一串空响的鸣声,亦真亦幻的喊声夹在其间,让人一时恍惚,刘昭烨循声回望,见一抹艳色自草海中奔来。   阿茹娜跑红了脸,呵出的热气也全数被劲风吹散了。见她只身前来,刘昭烨跨腿下马,顶风前迎,靠近时才听清串串红珊瑚相撞的脆声。   他照常立在风向处替她抵住风,却仍在几步之遥处便停了脚:“小公主,待在恩和身边。”   手中裘衣的绒毛还在随风卷动,阿茹娜抖开了便往刘昭烨身上披去,说:“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中原,只是阿爹要我嫁,我就只能嫁。这里的人常常随着牛羊迁居,可一到大旱,牛羊喂不饱,人也养不活,如果再遇上战争,死的人就更多。   “听闻我嫁到中原去之后,殿下便会许诺往乌森部施恩,往后再有旱灾,至少也不会有太多族人受罪了,可我一想,大黎的皇城离这里好远,我认不得路,回不了家,在那里认识的也唯有殿下一个人,我万不能让自己连要嫁的男子是什么模样都不清楚,所以才要跟着殿下往大黎西侧跑。”   冻紫的双手仍在替他理着裘衣,阿茹娜抬眸看他,却不曾与他对上过视线,便继续道:“殿下很好,会保护我也会照顾我,有时还会对我笑,我有那么一点点愿意嫁去中原了。可殿下的手一直都好冷,阿娘说手冷的男子薄情,殿下果真一点都不喜欢我。”   阿茹娜将手背在身后,倾身昂首看他时,一双吹红的眼依旧碰不到那人的视线,她认真又难过地问着:“可既然不喜欢,你又为什么不敢看我呢?”   刘昭烨微微怔住,才觉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阿茹娜的耳廓上。他想挪眼与她坦然对视,却不知到底在顾虑什么,迟迟不语也久久不动,只觉得身后的风愈发袭人,推着他的身躯就要往前多行两步。   可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   风掀不开沉默,阿茹娜却并不执着于从他口中听到什么,或许刘昭烨只是为了大黎才娶她,或许中原比她想象得还要无趣,可他们如今都别无选择了。她只能让自己尝试着再朝那人多迈一步,为的不是让刘昭烨多喜欢她,而是为了让自己适应这种冷漠,因为她会在这种冷漠中度过余生。   “不用回答,阿茹娜现在不懂,或许以后就懂了。”   阿茹娜朝他走近了,踮起脚便抬首抵在那额头上,至少在这一刻,刘昭烨是顺从的,尽管可能是风将他吹僵了,又或是裘衣搭在肩上太沉了,阿茹娜不去细想他为何不再躲闪,只在风中诚恳道:“长生天护佑你,愿殿下此行平安。”   阿茹娜回去了。那女子随风而来,又顺风而走。刘昭烨顿滞地拢着裘衣,只在将要远行时突然就记住了这片草原中曾向他跑来的颜色,直到余晖殆尽时也还记得。   ——   九月,骤寒,诏书抵达萦州,考虑到江时卿离阇后曾遭禁军追截,一进皇城难免惹祸上身,直到刘昭烨南下的消息传来,不及五十人的队伍才自萦州启程返阇,只是恰巧碰不见晴日,马上的风烈得钻骨,江时卿的手本就发寒,经风冻了多日,夜里一暖便肿得发痒,袁牧城隔日便赶在宵禁前先在镇上逛了一趟,特意买了个手笼回来。   夜里用温水暖好手,江时卿拾起那毛茸茸的手笼,将双手往两头开的口里揣去,不禁笑道:“不过是冻了下手,哪要这么娇气。”   “冻伤了可痛,若是赶在严冬前就这么冻下去,伤口溃了,是冷是热都不好受,你要遭罪还是娇气?”袁牧城开了药罐,自手笼中捉出只手,便在他指间的红肿处打转着抹开药油。   力道中掺了几分柔,可一回暖,那几处便痒得厉害,江时卿忍不住将手合拢着蹭了几下。袁牧城止住他挠痒的手指,将药抹匀时便也顺着每根手指轻揉下来。   药抹了,痒也止了不少,江时卿收手自顾自先理起了药瓶,说:“可这手还是只能在夜里捂着,不若白日揣着这个,可就骑不了马了。”   “庄主那边才启程南下,我们不急,再多留两日等等他,待到再赶路时你就坐我的马,我载着你。”袁牧城起身净手,捡起盆边搭挂的帕子抹干水渍后,顺带到浴桶处探了探水温,才朝人走去。   江时卿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又把我当药罐子养了。”   听那话声中隐隐掺着鼻音,袁牧城走近了便先俯身朝那鼻尖捏了下,说:“我是听你又该得风寒了,这才吹了几日风,没我挡着,你就不行了,嗯?”   “是啊,我离不开你了,”江时卿仰头看他,把人哄得倾下身子抱他,才顺势勾腿挂到了袁牧城身上,“江宅烧了,荟梅院又只有一间屋子,如今不想方设法赖着将军,我和林梦先生可没处落脚了。将军大人得逞了,又要把我骗到靖平王府暖榻去了。”   袁牧城托起他,直接扫清桌面把人先压在了身下:“难道靖平王府那一夜春宵,不是小公子先骗的我?”   “怎么算骗呢,将军不是舒服得很吗,疼的人分明只有我一个,”一双眼眸上下打探着,最终落到那唇上,江时卿看着那处,刻意放轻了声音,“想来将军那时还真够粗鲁的,都不知爱惜人。”   袁牧城靠近了,低声笑道:“今夜你只会舒服。”   江时卿咬他的耳朵:“蓄势待发啊。”   袁牧城含热抵他:“热水可都备好了,洗不洗?”   江时卿说:“手间都是膏药,碰不得水了,将军帮我啊。”   水声携着云雨之欢掀起又落下,江时卿双手耷在桶沿处,身上的红潮均被揉开了。氤氲热气中,袁牧城披了中衣,胸膛尚还挂着浅汗敞露在外,便要把人从热水中抱起擦拭。   才够到那腰身,窗外一阵异响,他迅疾扯过架上的衣袍先把江时卿罩起,便紧扯起衣带往窗边走去。窗子被推出道细缝,袁牧城往下打量几眼,便见何啸已站立在那处抹刀,地面还陈着具初凉的尸身。   “尽快把人处理了,别惊动店家。”何啸吩咐着,抬首与袁牧城示意。   “又有刺客?”窗缝中透进的风把热气吹逃,江时卿便先拢紧了衣袍。   袁牧城应道:“已是第三回 了。”   “幸而庄主身侧也留够了人,就算颜有迁想动手,也并非易事。”江时卿拖着靸鞋坐到了榻上,没来得及穿亵裤,坐着时腿不免露出受了冻。   袁牧城合紧了窗,把那双腿抬起往被中藏,说:“看来阇城里的人实在坐不住了,如今皇嗣尚在胎中,庄主又突然现身,颜氏手中的储位不保,他们不能眼睁睁坐等庄主有机会翻案,又以为宋秉还在你的手上,只能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忙催着你我快些入城,然后再闹到陛下面前,以礼陈寺一案先把我们江副庄主给送进牢中。”   江时卿说:“是了,到时的说法便是为了报卫旭王府的灭门之仇,我假意伙同冯氏,杀害颜凌永后又将崔承灭口,挑拨冯颜两家,而后又抛尸于国子监引起轩然大波,以扰乱朝纲来发泄多年怨愤。为了报仇不仅残害侑国公之子,还生事扰民,如此歹毒之人,纵使卫旭王英名尚存,也难保我安然无恙,只要我落罪,许弋煦疏职一责可免,户部大权仍能掌握在他手中,陛下若一直抱恙,许弋煦大可凭借粮草来制约靖平王府和暄和军,而后再以宋韫的性命威胁宋秉封嘴。   “只可惜颜有迁现在手中没有军权,想驱动死士办事就只能靠许弋煦,然而他想靠死士办的事,我猜就是杀了宋秉,可许弋煦要的偏偏就是宋秉活着。   “如今他们二人看似还在一条船上,但都各自心怀鬼胎,宋秉的生死决定了他们谁输谁赢。宋秉一死,颜有迁再无顾虑,可借私养死士一事威胁许弋煦,可若宋秉没死,只要再把宋秉握在手中,坠江案有无翻案余地全凭许弋煦的心情,如此,颜有迁也成了他的掌中之物,只要日后有把握能对付得了姜太尉和庄主,仅缺军权在手,许弋煦即可成为权臣。”   话间议的虽是正事,但自被中有意伸出的腿却还念着方才的快意,正往袁牧城胸膛上够去。   “在此之前……”袁牧城刻意止住话声,顺手攥住那脚踝,挂在了肩上。   “嗯?”江时卿拉着他的手臂,眼中情意懵懂,“在此之前,将军要做什么?”   袁牧城笑他受骗,接着说:“可在此之前,他们的赢面也并不大,无论是许弋煦还是颜有迁,他们想成为权臣,就要先夺下储位,可只要庄主还在人世,无论坠江案真相与否,储位都不可能留给一个不知是皇子还是皇女的胎儿,况且,我们若任凭杀手肆虐也不愿加快步伐入阇呢,到时等不及拖你下水,庄主便先扯出坠江案的真相,他们又该怎么办?”   江时卿一语双关道:“说来说去都是求而不得罢了,所以我在想,他们会不会有别的对策。”   “求而不得,”袁牧城轻笑,自那踝骨下抚,“如果是小公子求而不得,会有什么对策?”   江时卿冲人笑道:“你猜。”   袁牧城正要倾身压下,江时卿却故意收腿翻了个身,背对着人。被中凉风一袭,江时卿还未反应过来,袁牧城就已挤进被中,自身后把他搂入怀中,从脖颈开始亲吻。   情至浓时,江时卿抬腿往后勾去,亦是刻意往那人怀中挤,仅那么片刻,被面掩过头顶,再浓的情热也都裹在被中,难以逃脱。   ——   阇城的夜也冷得寂静,街上无人游走时,仅剩夜巡的禁军身影在清夜中被灯火拉长,又匿进影中。   许府后门处停了辆马车,颜有迁却早已进门御寒,许弋煦方才的话声已在耳边绕了半晌,他却还手扶水杯,盯着那晃动烛火喃喃道:“逼宫……”   许弋煦说:“是,侑国公觉得不妥吗?”   颜有迁忽地回过神,反驳道:“不可能,要给刘昭烨扣上逼宫的帽子谈何容易,袁牧城回阇述职,身旁之人不可能超过五十,据我所知,刘昭烨更是接触不到禁军和亲卫军,就算他曾在生州营坐守过一段时日,也断不会蠢到把维明军带在身边。”   许弋煦脸上的笑有几分用来敷衍的意味:“逼宫也并非就是带兵逼宫,刘昭烨组建谒门庄,难不成真是为了靠杀人放火赚钱吗?我派人刺杀他,可不是非得真的杀了他,我更想让刘昭烨为了保命,把谒门庄的高手尽数召集在阇城里,到时以西境大捷的庆功宴为由邀人到宫中聚首,一出鸿门宴,正好可以开席了。”   刘昭烨虽已消匿多年,但在朝中仍有不少大臣愿意鼎力支持,坠江案与许弋煦无关,他自然可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颜有迁不同,稍有不慎他便会翻不了身,于他而言,还有更多需要顾虑的地方。   颜有迁摇了摇头:“如今宋秉下落不明,我不能冒险让刘昭烨有机会面圣。”   “侑国公不会当真觉得宋秉在江时卿或谒门庄的手中吧,”许弋煦笑了几声,再念及江时卿的姓名时笑容更显阴黠,“您说江时卿既然有宋秉在手,缘何要离开阇城远赴西境,让宋韫有机会被我们掌握在手中,如此一来,他有宋秉在手,又有何用?”   “可当日确是江宅失火后宋秉才从暗道失踪的,”颜有迁忽然意识到了异样,“不对,奇怪的人是陛下,他为何偏偏选在那日任命姜瑜作为太尉,既然他能一声不响地找到姜瑜,怎么会没本事藏起宋秉……”   是他大意,怎么还会小看刘昭禹!颜有迁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寒一阵怒,将手中茶盏碰出了轻响。   许弋煦不以为意道:“不论在谁的手中,就算是握在刘昭禹手中,也无碍。”   “怎么说?”   许弋煦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勾勒着棋盘,道:“庆功宴当日,太后暂代刘昭禹出席犒赏,在此之前,姜瑜不能再有机会露面,刘昭禹也该缠绵病榻,宋韫则要被太后的人扣留于后宫,到时就是先太子领谒门庄逼宫,侑国公身为内阁首辅,理应代太尉行使职权处理犯上作乱者,而侑国公爱子的冤屈,也可在当日一并向江时卿讨了。能否除掉刘昭烨,成败果真是在此一举,侑国公还有更好的对策吗?”   静默如初,颜有迁沉思熟虑,双眼定在桌面处不动,直到水渍渐渐风干,才开口道:“刘昭烨不能由我亲手杀。”   许弋煦浅笑:“那是当然,想做到尽善尽美,我们还有时间慢慢准备。” 第128章 风起   ======================   夜深,夜凉,城楼上守望的身影好似不声不响地结出了冷霜,经风一吹,仍同僵死般木然。   “第几日了?”刘昭禹独对城外一片寂寥的夜色站着,双眼迎风泛酸,却也不知在执着地寻觅什么。   常颐欠身道:“回陛下,距翾飞将军返阇已是第十日了。”   咳声骤起,刘昭禹捂嘴退后,才往避风之处躲了躲。呛声引得喉间干疼,刘昭禹咳喘渐猛,险些呕出了胆水,常颐躬身替他顺着背,又立在风口处挡了好几阵风。   刘昭禹缓和些许,自嘲地笑了几声:“常颐,你说朕如今这样,还能见他们一眼吗?”   常颐咽了口吹凉的嗓,勉强笑道:“陛下福泽深厚,定能平复如故,想见自然是能见的。”   刘昭禹直身看他,那人却避开视线,恭顺地低垂下头,将面上神情均数掩在了夜色中。刘昭禹无奈地笑着,只在风息了片刻后,将目光再次投向远处,眼前浮现的却是不久前曾被送至眼前的腰牌。   那腰牌饱受过生州风沙的刮蹭,上头鲜明篆刻着的名字,来自于炸死在萦州江边的一个叛将。有人用它向他讨了个赏。   刘昭禹在风中用指尖勾着那腰牌上的字,叫来了周奇思。   “周都尉。”   周奇思闻声上前行礼:“臣在。”   “冯氏问斩之期将近,为防变故,下令禁军封锁城门五日,在此期间,任何人不得出入阇城,违者立斩。”刘昭禹说得淡然,字句亦是咬得不轻不重,常颐低掩的面庞却难免因茫然而生出了几分仓皇。   “遵旨。”   周奇思退下了,声响再次落定,刘昭禹又在城楼上遥望了许久。这次盼的,是他再也无法到达的远方。   “福泽深厚……”刘昭禹觉得荒唐又可笑,只转身朝后方走去。   步履在静夜中踩得平稳,一步踏进火光,一步迈向黑暗,刘昭禹望着那明明灭灭又数不清的光影,竟不知下一步该往何处走去,仅一个游神,耳边嗡鸣,他不在意这种声响,继续朝前走着,只在双眼黢黑的那刻才软腿倒了下去。   ——   刘昭禹又病了,可更让人在意的却是那道封城的旨意。   “封锁城门……刘昭禹想做什么,以此有个正当理由让江时卿晚些入城,好让刘昭烨能先一步翻案吗。”   许弋煦的棋局已被误落的棋子打乱,他手持黑子,静观着被打散的局面,却是不慌不忙地将黑子收进棋盒,抬袖耐心地收拾着坪上残局。   “这么迫不及待地就要把储位送到别人手上,成天守着那点兄弟情义有什么意思。”   棋子颗颗落于盒中,溅起的响声犹似刀光剑影,刀柄剑鞘始终落在股掌之间。   许弋煦似是重新寻见了趣味,一步步将棋子重新铺开,忽而笑了起来:“刘昭禹,你以为只有五日我就干不成别的事了吗。”   不多时,棋布错峙,许弋煦静默着观局,揭盖饮茶。同时间,温府中,水杯搁置桌案,温尧说道:“封城旨意已下,内外消息阻断,颜氏难以知晓城外详情,于他们而言,此乃阻止殿下入阇的最后时限,颜氏原有的对策被全盘打乱,五日内他们必定会有新的动作。”   高荔点头应声:“这些时日我等已将摸清的颜氏势力绘制成册,交由监察院暗审,陛下给的这五日也是根除颜氏的关键时刻,为保一击即中,就算他方有何异动,我等也万不可掉以轻心,以防他们察觉异样。”   可无论如何,姜瑜身为与坠江案有所牵连之人,又曾是太子太师,如今以太尉之位处处压过颜有迁一头,若要阻碍刘昭烨顺利平反坠江案,他必然会是颜氏迫切需要除掉的首个对象。   姜瑜知道这龙潭虎穴他决计要闯,可经由这十一年的风霜,面对生死,他早已磨平了骇然,便也平静道:“陛下龙体欠安,殿下入阇又迫在眉睫,如今颜氏首要掌控的就是太尉和内阁,身为太尉,老夫理应首当其冲,若日后太尉府生变,还望诸位保守臣心,奋战到底。”   高荔退后,俯身道:“太尉何至于此!”   姜瑜将他扶起:“安危相易,祸不妄至,安知非福焉。”   温尧挥袖作揖:“太尉大义,我为次辅,又能以何种缘由推脱。”   “二位慎重,”高荔劝道,“太尉和次辅必保其一,若太过失势,由得颜氏作乱,以我等的权势,实在无法与之抗衡。”   姜瑜亦是抬手止了温尧行的礼,说:“鳏寡孤独,老夫占据其一,温次辅有家室亲眷,还是以自保为妙。”   家室亲眷,温尧念着,恍然未觉的骇意绕上心间,将那心脏往下拽去,半晌后,他才黯然道:“亲眷是责任亦是软肋,只怕温府还是逃不过祸患……”   吹凉的茶面因温尧垂于案上的手掌,被微微震起些涟漪。温开森靠于窗边,听着温尧不曾道出的心事,暗暗垂下了双眸。   ——   封城令传至城外时,陆天睿和张凌已先一步进了城,只是季冬半途转至鹤谷打算接来慈姑,未与他们同行。另一侧,袁牧城和江时卿选在最靠近阇城的镇上落了脚,等候与他们仅隔着一日路程的刘昭烨。   城中消息不达城外,正在客栈商议对策时,暗卫的消息恰巧递来,易沁尘起身前去接应,碰头之地就选在了视野开阔的山包上。   左手扶着的刀鞘隐约卷入了撩动的衣摆中,易沁尘身姿挺立,眼望远处巍然交叠的高峰,耳边是暗卫文逸的话声。   “新的暗卫首领已于昨日上任,代掌这五日的首领职权,每夜属下都会往来于阇城内外,负责传话,您若有疑,属下定然传达,次日必将答复带来。”   文逸是他熟知的面庞,还是暗卫队伍重组之时他亲选到身侧的,也是以往他唯一对顾南行提过的人。   顾南行。易沁尘再次念起那个名字,眼前浮现的轮廓却更散了。   风又大了些,他侧脸避过寒意,问道:“新首领可是由陛下亲任的?”   文逸说:“这一点您大可放心,新首领有信物为证,陛下已向我等表明此人可信,具体的事,属下尚未知晓,请首领恕罪。”   “不谈这个,今日有何话要传达?”   “新首领有言,颜氏势力已由监察院暗地开展审查,陛下安危不必多虑,请于五日之期过后,城门大开时再行入阇,此前阇城内的事宜由他负责沟通,一有新的进展定然知会到位,另外,新首领还向您附赠一语,天凉添衣,切莫近水。”   天凉添衣,切莫近水。   直至易沁尘回到镇上将话语传达尽后,耳边便是这短短几字的亲密话语。   阇城里的暗卫首领是谁,他心里已经有了个答案。可既然是那个人,如果是那个人,为什么连个让他心安的姓名都不愿透露。   “或是还有何事不便开口吗?”见他神游,江时卿问了一句。   易沁尘回神,应道:“无事,往后阇城内的消息有我交接,这批暗卫都是我一手带起来的人,还是可信的。”   江时卿颔首:“如此甚好,至少阇城里的消息也不是全然封锁在内,五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约莫在城门大开之时,便是决战了。”   未知会让人恐惧,这五日里可能会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又或是让他们奠定下最终的胜局,总之战局开场得让人猝不及防,就会营造出比平常更紧张的氛围,大概是情绪感染,晚饭时的气氛也异常压抑。   饭才过了半碗,桌上只余了江时卿和钟鼎山二人。钟鼎山又开了坛酒,他心情不佳时谁都劝不得,江时卿只得悄悄地用温好的酒坛替下他手边凉透的酒,才放下碗筷往外走。   袁牧城已独自到客栈外兜转了一圈,他不愿在江时卿面前强颜欢笑,更不想让他感知到自己低落的情绪,便尝试靠着这种方式排遣掉心头烦闷。   可冷风冻不起他的心事,反倒把他吹得更乱,他低头看着脚下残影,稍稍抬眸时,只见不远处一双靴面越过落下的柔光,踩着街上的枯枝败叶朝他走来。   “在担忧什么?”   街边还挂着几盏灯,江时卿停在了亮光处,一双眼眸直落在他身上,柔得生水。   袁牧城躲不过那双眼睛,纵使藏身于黑暗处,映在那双眼中时却像是站在了暖光下。   或许江时卿眼中的他,一直都这么明朗。袁牧城想着,不自觉地就朝他走近了。   江时卿伸手抚上他的脸庞,那双手特意捂暖了,在夜里尚有余温。   “不想说可以不说的,我只想陪你一会儿。”江时卿浅笑,只陪他站着。   袁牧城突然就卸了心防,将那只很快就要被吹冷的手捂在掌心,说:“左右都是陛下的血亲,可大战开场,必有一方伤亡,我知道陛下很难,周侧所有扶持他的人好似都在偏心别处,他们有的要为谷首领平反,有的要让颜氏认罪伏法,更甚者想的是借他掌控朝局,却没有一个人会去想着替他做什么……包括我。但出于私心,我又希望坠江案的真相能大白于天下,我没什么大仁大义,只是觉得已经有太多人为此做出牺牲了,谷首领一家乃至当年的暗卫队伍、还有宋韫、庄主、姜太尉……他们本该是无辜的。”   “淮川,他们就和我阿娘一样,分明就是无辜的,可我却忘了,陛下也是无辜的。”袁牧城微微耷了头,声音渐渐沉下来。   “可我的骁安也是无辜的。”   江时卿想拥抱他,最后还是踮脚将他垂下的头按到了肩膀上。他想在四下无人又凄清的夜里,给袁牧城一个依靠。   袁牧城靠过去了,寻见了能让他获得安抚的味道,耷垂的尾巴终于翘起来晃了好几下。   江时卿说:“你之所以无法在陛下身侧,是因为多年都在北境保疆护土,才回阇城便助力清剿冯氏逆党,而后又出战西境,收回了萦州,这些不仅是以靖平王府或暄和军的名义所做出的贡献和牺牲,更是你以袁牧城的名义打下的战果。这不代表你没尽心尽力,这些伤痕都是你出生入死的证据,为了大黎,亦是为了皇位上坐着的刘氏一族乃至陛下,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况且,今日他面临的困局和做的选择与这一切都无关,所以你不要自责。”   袁牧城依旧搭靠着他的肩,热意自露在风中的后颈处窜逃,江时卿留意到了,便用手抚着那处,替他挡了风:“陛下会不怨不尤地帮助庄主,选择舍弃颜氏,何尝不是在替自己寻找一份心安,若要他一直怀揣着对兄弟的愧疚,又负担自己不愿承受的重担,不就和被锁在御州的袁骁安一样吗?他既已做出了决定,我们唯能做的就是尊重和等待,若能看到一个解开心结的陛下,我想,不论是当年的袁牧城还是现在的袁骁安,都会替他开心的。”   江时卿懂他又爱他,袁牧城想着,留恋地靠在那人的肩头,觉得有些高兴,更甚至连那人在冷风中的簌簌发抖都觉得可爱。   江时卿冷了。袁牧城感受着那身躯的细颤,仅想着那人偷偷吸着冷气,却还努力踮脚给他依靠的模样,就咧嘴笑了起来。   可踮久的脚确实酸了,江时卿摇摇晃晃地在原地踩了几下,袁牧城把他接住了就往怀里搂。   “……淮川。”袁牧城喊他。   “在,”江时卿抚着他的后背,“还很难过吗?”   夜风挤不进他们的身躯,江时卿没了独立在刺骨寒风中的颤抖,胸膛都被袁牧城的体温填满了。   耳后被温热鼻息吹痒了,袁牧城在风中对他说话,江时卿没躲,他听得很清楚,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袁牧城在叫他的名字,还说:“有你爱着,我何其有幸。” 第129章 前夕   ======================   封城期限过半,一切静若无风相磨的潭面,水底却早已被池鱼搅得浊乱。桂香满飘街巷,于掀起又落下的衣袂中被刀刃削散,又随着拳脚勾起的风自口鼻扫过,张凌于巷尾一路踢打,却仍被数把利刀架住了脖颈。   许弋煦远望着受制的张凌,缓缓走近道:“闹成这样,把禁军引来了可如何是好,不对,我都忘了,你攀上了陆大将军,怎么还会怕禁军,有人撑腰就是横,莫说都督府了,连御州营都进的去啊。”   张凌不屑于看他一眼,只说:“没了陆修,咱们就是各不相干的两路人,我也不是什么用得着你费心关注的大人物,生死更由不得你说了算。”   许弋煦冷笑:“这态度可是和陆修在的时候千差万别,怎么,攀上新主就忘了故人,难不成你张凌是想跟着陆天睿改邪归正了,总不会是图他姓陆吧?”   “关你屁事。”张凌的眼神猝然寒厉不少,脖上的刀也收得更紧了些。   许弋煦说:“看在陆修的面子上,我不责难你投靠都督府还是谒门庄,但话说回来,也是看在陆修的情分上,钱我给了你不少,先前我要你助徐玢除掉姜瑜,可如今姜瑜还完好无损地坐在高位上,想要与我各不相干,那么你没替我做完的事,也总该要有始有终吧。”   “你是觉得,我是徐玢的人,所以就算事没办好,中途暴露了,也赖不到你身上,”张凌嗤笑,“想让我白当替死鬼,你也真不怕我把你那点破事说出去。”   “你说啊,”许弋煦缓缓笑了起来,“空口无凭,看看能闹到哪儿去,你和徐玢一起到岙州那回,姜瑜应该是见过你的,大不了他露面指证你是徐玢的死士,到时看看谁先被谁拖下水啊,反正死前有你垫背,我也不亏。”   待许弋煦领着群人退散后,话声犹如阴魂般缠耳,直至申时,张凌于宫门外候着人,脚步仍旧透露着不安,不到一刻便已踱了好几圈。   门洞内已有不少官员散值而出,张凌垂眸望着地面,踩住了即将被风卷逃的一片落叶,却也循着瞧见了自身前经过的身影。在即将错身而过的那瞬,他抬目看到那双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顿如逢敌的野猫,寒毛卓竖。   姜瑜认出他了。   张凌立于原地,迎着那道毫不避讳的目光,犹是皮肉被层层剥落。他戒备地握起双拳,落叶被脚下蓄起的力道渐渐碾烂。   “姜太尉。”   身后一语传来,张凌猛然松了十指,又觉肩头被人揽过,那副警戒的姿态立马收敛了起来。   陆天睿往他肩头拍了一把,收手朝姜瑜行礼道:“太尉见谅,这是家弟,不久前才被寻回身侧的,末将还没来得及教他礼数,失礼了。”   姜瑜应道:“陆大将军言重,时候不早了,老夫先行告辞,得空再聚。”   “太尉慢走。”   姜瑜颔首示意,提摆上车前余光仍带疑虑。陆天睿捕捉到了那点异样,直到目送那身影钻入车帘后,才不轻不重地往张凌的后脑拍去:“楞头小子,自己在这儿挨冻,也不知寻人喊喊我,等了多久?”   张凌愣了愣,才笑道:“反正闲来无事,也不过等了区区一个时辰罢了。”   “说吧,等我做什么?”陆天睿细瞧着他的神情,也不多问。   “回家啊,官员散值了不得回家吗,”张凌抬脚将落叶踢远了,“为了等哥,我可挨了一整天的饿呢。”   “府上的饭菜不合口味,你自己就不知道买点东西吃吗。”   “又饿不死。”   “讨骂,”陆天睿捏起他的后颈,带人往马匹走去,“走了,外头多冷,我先给你买个烤红薯垫垫。”   张凌缩起脖子,说:“阇城里的红薯比不过季冬挑的甜,吃不惯。”   “不甜那是你手气差又挑不好,这回我给你挑。”   张凌得寸进尺地笑了:“那顺便再买只烧鸡尝尝呗。”   “由你。”陆天睿扯过缰绳往他手上递去,却见那人手背指节处落了大大小小的伤,目光逡巡着往别处寻去时,又见他颈侧划痕处渗出的血都已凝起了。   “身上的伤怎么来的?”陆天睿脸色稍沉,手中动作也慢了不少。   “砸墙,锤人,你觉得怎么来的就是怎么来的。”张凌惧他再问,上马后便先提绳跑远了。   将近傍晚,烟火气添进了寒凉,自锅炉中腾出的雾气是一片暖烘烘的乳白色,张凌余下陆天睿守着烤饼和红薯,自己先去提了只热腾的烧鸡回来。可自回到阇城后,盯着他的眼睛好似就没少过,又觉异样,他特意避开某处的视线绕入街巷,前路却有一人怀中抱刀,自转角悠悠行来。   那人侧身背靠墙面时,张凌才见他高扎的马尾已将后方的帽檐高高顶起,前方的笠帽由此便被压得很低,唯有下半脸庞依稀可辨。   张凌不胜烦扰,转头欲走时,又一身影自高墙跃下,截住了另一方的出路,张凌认得那面庞,却也不免攥紧了手中的油纸。   抱刀之人朝他走来,开口道:“别紧张,我们今日不是来盘问,也不是来杀人的,这小兄弟跟了你两日,也算老熟人了,你既然和陆大将军熟识,也该认得他是哪旁的人吧。”   林颂这年纪个头窜得快,眼下已比原先高了近半个头,张凌还在许弋煦身旁时曾在江宅外见过他,如此左想右想,张凌缓缓侧过身,意欲看清笠帽下的脸庞。   “你是谁?”张凌问。   那人脚步忽停,扬唇笑了起来:“忘了说。”   一双手盖上帽顶,帽檐自眉眼处划过,右眼处的眼罩仍有碎发遮挡,却也难免一同露于天光下。   “暗卫代职首领,谷南行,”顾南行手提笠帽转了一转,独余左眼还露着笑意,“我们谈谈?”   ——   张凌再回去时,手中的烧鸡被风吹得只剩半温,他循着原路去找陆天睿,却在暗沉的天色中,看那人抱臂守在街角等他,怀中煨着的还是给他挑的红薯。   可回到陆府时,红薯还是凉了,待重新烤热再端来时,陆天睿什么都不曾问过,只惯常提来药箱,替他上药。   “你那么多钱,都用到哪儿去了?”陆天睿似是想了很久才问出这句话,而更想问的,却迟迟没说出口。   “花光了,”张凌没急着去掰红薯,只是看着自己的双手,“哥是不是还想问,我今天到底见过谁了?”   擦药的手显然停了一下,陆天睿没敢抬头看他。   他们之间不会没有猜忌。他忘不了姜瑜看张凌的眼神,更想不通张凌身上莫名多出的伤口从何而来,五日的封城之期已让所有人暗自绷紧了神经,他不得不继续猜下去。   “都叫我一声哥了,有什么是不能和我说的。”陆天睿胆战心惊地等着他的回应,更怕他避而不答。   黄灿瓜瓤自表皮下爆出,香气冲了满脸,是御州才能尝到的味道。可张凌已在一日的冷风中大梦初醒,他知道跟在陆天睿身边的这些日子,都算是陆修送给他的,他始终还是那个被徐玢从西北带回来的张凌,永远替代不了与陆天睿失散的陆修。   如今他自己先从梦中醒来了,就更骗不了陆天睿一辈子。   “哥挑的红薯也甜,尝一口吗?”   张凌逃避了,陆天睿得到了最不想听到的答案,只将面前的手往回推:“不了,你自己吃吧,喜欢明日再买。”   陆天睿起身离去,却无暇留意到捏着红薯的那只手已被烫出了红色。烫出的痛意渐渐麻木,张凌将红薯塞了满嘴,再又一点点吃净双手沾的瓜瓤,浑然不觉膏药也随着一并入口,只嘲这红薯甜得发苦。   苦的也好,往后他就不会想吃了。   院中灌满了冷风,陆天睿遥望房中烛火渐灭,待最后一盏灯火尚在摇曳时,他才揽着一身凉意回房。   屋中仅剩一盏烛台点着光,没有别的声响,张凌独自背身侧躺榻上,翘起的被角下却已钻进了不少凉气,陆天睿替他掖紧了那几处漏风的口,才轻轻地躺了下来。   “明儿个我去见个熟人,就不回来睡了,哪天回来也不一定,看心情吧。”张凌仍背着身,纹丝不动。   陆天睿借着窗外那点浅光看向他,半晌才问:“在我去北境前,还会回来吗?”   “不好说。”   陆天睿沉默良久,便始终沉默着,困意袭来时却觉得那背影与他渐渐远隔开了,他试用话语留人,却怎么都发不出声,梦中那人与旧日里的种种身影交叠,在马上远去,又在落日中消失,却从来不曾和他说过一句道别,他伸手去抓,在马匹快行时抓到了衣袂。   那触感从梦中延伸向现实,忽觉张凌在夜半时蠢动着要离去,陆天睿心悸,在半梦半醒中揪住了正从他身上翻过的身影。   “去哪儿?”   张凌还是踩下了榻:“起夜。”   陆天睿看不清他,纵使隔着投射进屋的暗光,也依旧看不清。他摸索着案头,想要起身点盏灯,却听那人已走到了门边。   “我哥是替人卖命才死的,我和他一起学的功夫,比他还多学了几年,那些钱是我俩一起攒的,”张凌手扶门把,低头笑了笑,“……他叫陆修,你可能认得。”   张凌没再回来了,合紧的门再未敞过,榻侧的余温在未至清晨便已散尽,陆天睿睁眼躺了一夜,只等来了天明。   ——   张凌走的那日,姜瑜和温开森也随着没了踪影,可当日正值休沐,朝中官员休憩,不多来往,事态因此未能扩大。温尧也于这日午后,先被许弋煦请到了府上。   温开森的贴身之物尚且静放于桌案之上,周侧散落的黑白棋子却仍有不少还在滚落不止。   棋枰上的棋局已被温尧气愤地挥袖翻乱,许弋煦不慌不忙地清盘,说道:“姜太尉和温次辅爱子都在侑国公府坐着,当然,温公子也并非就是一直都在原处坐着,眼下又被邀到何处,下官也不清楚了。念及次辅大人寻子心切,下官也是万分焦急才来提醒次辅大人一二,毕竟当年靖平王妃也是被太皇太后留在宫中之后才出的意外。”   说着,他缓缓抬眼留意着温尧的神情,见那眸中愠怒不减,便挥手遣人奉上了热茶。温尧嗔怒不语,抬手便将那茶杯挥落。   看那掷了一地的碎瓷,许弋煦慢腾腾地捡过落在身侧的碎片,拋远了,才又静默地挪过棋盒,往那棋盘上落下一子,抬手恭请温尧对弈。   温尧仍旧不动不语,许弋煦却不以为意,道:“次辅大人不说话可解决不了事情,我知道如今我等要对陛下刮目相看,他敢封城,你们暗地里定是已经商议好了什么计策,可陛下败就败在把我们想得太仁慈了,我们可以让他病着,就一定可以让他病重,天子缠绵病榻,自会有太后听政,太后之下有太尉,可若是连太尉也倒了的话,位高权重者便是内阁首辅了。”   “次辅大人曾力挺先太子,如今想助他夺下储位也无可厚非,可弈棋之中,从无对错,只论成败,”许弋煦自行捡起另一子,落在棋盘之上,“这大黎明面上姓刘,暗地里,姓的可是颜,次辅大人若想保全爱子和夫人,不考虑考虑别的选择吗?”   黑白两子互衬,温尧定视那处,就听对坐那人又说:“我想次辅大人在先太子那方还是有信誉的,不若您就费心向他们传个话,待明日过后,温公子指不定就安然无恙了。”   ——   自那日城楼上的晕厥后,刘昭禹再没出过寝殿,太后亦是在此守了足足四日有余。转眼已是开城前夜,刘昭禹靠坐床榻,待太后被劝回寝宫后,方才咳出声响。   寝殿里的人皆被逐出,常颐独身端进药碗,跪于榻前,双手奉上。手已扶起碗沿却久久不将药碗拿走,常颐双手举得酸乏,一双眼眸不禁隔着食案窃视,却偏巧撞上了刘昭禹的视线。   “陛下恕罪。”常颐垂首请罪,双手稳稳不动。   “恕哪一桩罪?”刘昭禹轻踩下榻,只将碗中汤药均数洒往盆栽中。常颐心跳骤快,托着食案埋首跪地,亦不敢发出声响。   刘昭禹捂嘴轻咳了几声,说:“是该称你为冯氏暗桩,倒戈向侑国公、意图弑君的逆贼,还是看着朕长大的常颐?”   常颐额间渗汗,暗听刘昭禹将空碗置于桌面,才又渐觉身侧聚起了脚步,稍一抬首,便有一道寒光逼在了颈间。   刘昭禹抬手止住暗卫,继续道:“少时玩闹有你规劝,身为太子时周侧也唯你一个作伴至今,念你家中老母难养,于登上储位之时,朕逢年过节定然加赏,待你生母过世,也予以厚葬。朕自认厚待你,与你不念恩惠也有情分,朕原以为,顾及些主仆情义,不揭发你认主冯氏的事实,你就会有所感激。朕给过你很多机会。”   “陛下深恩奴才不敢忘,原先奴才认归冯氏是事实,可即使陛下不追究,侑国公和许尚书仍能以此作为威胁,奴才想求条活路,才会迷途不返,但如今眼望陛下饱受病痛,奴才近日不曾再敢用毒,可奴才,”常颐如鲠在喉,颤然道,“……奴才为虎作伥,罪该万死!奴才做了十恶不赦之事,不敢再言苦衷,自知狡辩无用,还请陛下赐死!”   “死字说得轻巧,我若留你至今,又缘何会让你死在今夜。”刘昭禹轻笑着摇头步向窗边,瞧那夜影被困在城中,又被锁入宫墙,最后只能死气沉沉地映在窗台上。   能驱散这点晦暗的唯有天明时的晨光、呼啸而过的烈风。   他闭眼倾听,却见长夜将明,疾驰的马蹄奔腾而来,锣鼓的喧响震天掀起。城门要开,宫门要破!亡徒归来,江山易主,雷声乃当破天而响!   待那阵震撼人心的轰声过后,恢弘气势收归天际,自黎明淡退至前夜,刘昭禹缓缓睁眼,却不曾喜悦,只盼释然,在许久沉默之后,也才隔窗喟叹:“明日,阇城该要起风了。” 第130章 开城   ======================   午时三刻,风起,法场袒于苍穹之下,被一片喧闹围起。   摆在刑台上的饭菜仍旧未动,冯若平枯木般盘坐在地,直至行刑指令发下,才被人架起又捆缚在木椿上。   双膝直磕地面,冯若平于乱发中昂首朝天,却见耀光自云层后乍现。久不见光的眼眸顿感刺痛,他畏缩着脸,向人垂首,又对人下跪,将半世的倨傲将半世的倨傲当做罪名,平铺在刑台上,供人辱骂。   刀已高举,周遭忽而屏声,刽子手蓄力对准脖颈处快刀斩下,浓血滋洒,随着人头滚地的一声闷响,晨钟鸣起,厚重城门向两侧缓慢敞开。   长风穿过门洞,直驱大街,在市井吹起一阵腥臭,围观的人头尚在热闹中攒动,第二批将要处决的人犯才被押上刑场,一支冷箭直袭向监斩官眼前,紧随而来的是再难平息的骚乱。   血色自刑台上溢出,又向下淌去,乱起的刀光剑影映在其中,不带温度,散逃的人群在惊惶中尖叫不止,五日的平静瞬时被搅得稀烂。   城门之外,众人聚起,袁牧城策马至队首遥望,他迎风抬声道:“朝中奸佞当道,祸乱朝纲,应次辅大人求援,今日诸位便随我一同直入宫廷,清君侧,靖国难!”   “清君侧,靖国难!”   应声四起,袁牧城紧缠手中缰绳,侧首与江时卿对视。   他唯剩的柔软将随那个身影共存,其余的坚硬均要用来劈风斩浪。再胜一战!只要再胜一战,或许今日之后,他们就能离开。   袁牧城回头远望前方,肩上犹披战甲,要撞破疾风。一声长唳穿过云霄,阇城召着流散者归来,胯下马匹蓄力奔出,在晴空下逐着耀阳冲向城门。   遥看边际扬尘滚滚,禁军自城门处翻上马匹,越过逃散的人群疾驰向都督府,一路直达陆天睿身前。   “大将军,城门已开,太后也已召集朝中文臣入殿。”   “好,我稍后就到。”   陆天睿身着官服,手扶佩刀而坐,墙面挂着的长弓也已静放于眼前。他伸手勾动弓弦,看那老旧的弦在震动中渐渐停歇,终是揽过弓臂,往门外走去。   ——   迎晨殿上,金钗轻晃,太后独身端坐于高位,抬手叫起阶下跪拜的大臣。   “如今冯氏伏诛,西北两境皆获大捷,虽说生、萦两州军营亟待重组,陛下本该及时与太尉、内阁及兵部商议相关事宜,可陛下连日抱恙,太尉又告病,此事还是先交由首辅大人来办,今日哀家邀众卿入殿,想谈的是为先太子和翾飞将军接风洗尘之事……”   殿外一阵喧响,亲卫军自两侧涌上,渐将大殿围起,不多时,云翳再又聚起,掩过暖光,一片阴沉直压向大殿。   “何事惊慌失措?”太后蹙眉,立寻梁远青到殿外问清状况。   片刻后,梁远青进殿行礼道:“启禀太后,是法场遇袭,还未行刑的冯氏余党趁乱被人劫走,刑狱司亦遭贼人闯门,现下兵部和都督府都已派兵封锁宫门,支援刑部,在人犯捉拿归案前,为保各位的安危,还请太后及诸位大人暂留此处。”   顾不得礼数,殿内已是一片唏嘘,温尧却始终默然,更无谓有意无意投落至身上的目光。许弋煦与左右前后之人颔首回应,转头时已暗自与颜有迁对上一眼,便又各自佯作惊异,混入了那片议声中。   太后亦向那三人投去一眼,随即朝着殿内厉声喝道:“都到了行刑之日,还能出这样的意外,刑部出岔子,兵部和都督府又是怎么守的宫门!传话下去,今日若是惊扰了陛下安歇,疏职之责哀家定会追究到底!”   ——   宫门皆已紧闭,城楼上风声不止,周奇思伫立静视,先听蹄声重重,再见渐蓄的浓云下方,人马聚成一道长线压来。   “大将军,翾飞将军已快赶至朝门外。”   陆天睿闻声与他并肩而立,远望那处的长线慢慢铺成一片涌动的浪,当即抬手下令:“准备开宫门,迎人。”   自法场奔过的马身尚还存着飞溅的血迹,袁牧城甩去刀上沾染的红色,在即将穿进宫门的那瞬快马加鞭冲至前方,先一步贯入了门洞。   身后队伍随之便如浪潮般灌注进宫门,经过深长门洞后,才陆续跟着袁牧城一同跃下马背。两方碰头,袁牧城与陆天睿碰拳以示重逢,携领大队迈上甬道,直往迎晨殿行去。   殿内大臣尚在余悸中,又惊闻门外兵甲猛动,更是不安,皆是回首看向殿门。亦觉不祥,太后紧握扶手,勾着金线的锦袍在强掩慌张时已被手指攥出了皱痕。   兵戈声响未止,紧逼殿外,只在一阵遽然的死寂后,风随响声倏地涌向殿中,吹晃了烛火,倾泻而入的天光晃过众人避之不及的眼眸,注注投向地面。   殿门已被破开,群人于那阵撞响中难以平定,色变着往殿内直退。脚尖与足踵相撞,众臣在挤碰中尚还顾着些体面,也不再退后,惊悸之余再定睛一看,袁牧城已迈入殿中,为首者还有陆天睿和江时卿。   早已料到眼下的情形,许弋煦本无波澜,却还是在扫到江时卿的那刻,腾起了隐隐的胜欲。他不敢再说喜欢,但心中更多的定是恨意,恨他心若磐石,更恨他站在袁牧城身侧存活至今。江时卿将他抛弃在九年前那些互暖的日夜中,独自迈向了光明。   他恨江时卿。   目光锁在那人身上半晌,许弋煦不服输地等着江时卿看向自己的那一眼,便先瞧见接续挤入殿门的亲卫军手持兵器,将闯殿的群人围起。   两方举刀对峙,将厮杀之气携入殿堂。   太后震怒,起身立于高阶上,俯视众人:“陆天睿,你身为都督府大将军,私开宫门任人手携兵刃出入,该当何罪!”   陆天睿抱拳鞠身:“微臣秉公办事,不知何罪之有?”   “秉公?”太后话声已发沉,“陆大将军,今日当着众卿之面,你敢将禁军当做私兵,与亲卫军刀锋相对,又如何说自己秉公?”   袁牧城收刀背于身后,亦是不忘行礼,道:“太后误会,微臣和陆大将军之所以持刀而来,是因温次辅昨夜向城外递信求援,信中称因储位之争,陛下在宫廷内遭奸佞陷害,久病难愈,臣本欲进城救驾,一路赶至宫门途中又遇法场遭劫,得刘庄主相助,杀尽奸贼方才顺利抵达殿外,持刀也是担忧殿内奸臣再生祸乱。”   话声一落,殿内目光俱已投向温尧,可不待温尧有所回应,颜有迁便已出面道:“好一出逼宫的大戏。”   袁牧城轻笑:“温次辅就在这大殿之上,要知虚实,一问便知,侑国公还未求证便妄下结论,不怕血口喷人?”   颜有迁说:“无需问的话,何必要浪费口舌再问,温次辅远政多年,偏在刘庄主要重归阇城前才再入朝堂,是何缘由不必我再多说,所以就算温次辅承认确有此事也不奇怪,你们早先谋划好了逼宫的大事,不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又如何正大光明地持刀立在这金殿之上?今日法场上闹的那出,也不知是不是贼喊捉贼了。”   殿外又起异动,袁牧城稍回首,便牵过江时卿,与他退到一旁,在殿门处让出了条道,须臾间,两名乔装作平民百姓的死士被扔进殿中。武霄随意地抹净了两手沾的鲜血,只冲群人行了礼,便也退到了一旁。   “若真是贼喊捉贼,我又为何要对自己这头的人痛下杀手。”   刘昭烨扶剑跨门而入,身影被溢光衬得明亮。   这身影远赴卞吾江便消失了十一年,如今逆光再望,竟生出几分虚幻感,已有过半大臣遥见此景慢慢热了眼眶,余下之人不曾历过十一年前朝堂中的风起云涌,只感诧然。   太后眉间多了道痕,纵使今日之事,颜有迁前日便已同她做过了预设,可亲眼见此身影再又立于身前,这足下的高阶仍似摇摇欲坠。她不禁望向殿内唯一称得上与她同舟共命的颜有迁,却未见那人露出一丝怯意。   颜有迁说:“陛下念及兄弟情义诚邀刘庄主入阇,本欲予以爵位作为嘉赏,可刘庄主如今身无爵位,却仍能利用翾飞将军和陆大将军私自揽兵擅闯宫门,再一细想,刘庄主消匿多年不回皇城,隐姓埋名暗自组建谒门庄,钱财和权势从何而来,若无旁人相助,恐怕难以说通。”   猜声暗起,颜有迁所言并不全无根据,刘昭烨要在落难后东山再起,若无权势财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更重要的是,他当年为何不重返阇城,而要想方设法组建谒门庄。   见旁人心中疑虑多少已被挑起,颜有迁接着说道:“诸位莫要忘了,起先以谒门庄庄主之名露面的人可是吕公子,当年姜太尉和刘庄主一同坠江失踪,缘何会与远在西境的吕公子相识,而吕公子与翾飞将军的‘佳事’想必诸位都已听说不少,再有陆大将军先前自请到北境支援御州营的事,如此看来,刘庄主与靖平王定然有着多年的联系。先借由吕公子用卫柠战一案在阇城内推翻冯氏,西境掀起战乱后,刘庄主再于那处露面,亲自稳定维明军归降后的军心,而后尚无爵位却敢到处以刘氏宗亲的身份游说,他为的到底是西境安定还是东山再起,可不好说。”   一切好似都能以遵养时晦四字说通,谋逆之心犹将昭然若揭,可殿内寂声依旧,人人都在等着一个值得确信的答案。   刘昭烨扔去手中长剑,只留一身素淡:“侑国公既然有意与我相谈,那我们不妨先从十一年前的坠江案说起。”   颜有迁笑道:“刘庄主莫不是想说,当年害您坠江的凶手是我吧?刘庄主若是想借这种荒谬的说法让逼宫变得理所应当,可未免有些损人利己了。”   “非是逼宫。”玉旒晃响,殿外那人抬步上阶,足边风过无痕。   仅听此声,殿内已有人忽起冷汗,刘昭烨不再多言,只慢退至一侧,亲卫军也已接令,着手清理殿内尸身,收刀退步让道。   刘昭禹缓步踏入殿门,于寂然中沉声说道:“非是逼宫,乃是勤王。”   --------------------   “清君侧,靖国难”出自靖难之役中朱棣的口号 第131章 开局   ======================   两侧高墙围起的狭长巷道中,堆高的废弃木箱挤在巷尾,一条腿挂在木箱边沿,随着走来那人的步伐,悠悠晃荡起来。   “人就在里头,”张凌支起条腿,高坐在木箱上方,用手指了指那墙面,“应你们那位谷首领的要求,姜瑜和温开森被关在哪儿我可都说清楚了,不过姓许的使过什么手段我不敢保证,总之眼下交到你手上的是两个大活人,你答应我的事别忘了。”   “暗卫已在附近部署,若宫内进展顺利的话,想必禁军也快到了。在众人面前露脸,不论站在哪边,你的身份都不占好处,如今我们谈好的事都已做成,此处不宜久留,早些走吧。”   还未停步多久,林颂转身要走,随即就听张凌笑道:“你们这些人也是好笑,关心一个陌生人的安危很有成就感吗,还是我看起来特可怜?”   张凌真是觉得有些好笑,只觉得陆修都死了,他所感受到的这些善意,就是不合时宜。既然不合时宜,也没必要再接受了。   林颂没看他,只将头稍稍别过一些,说:“我只是觉得,站在你的立场上,能帮我们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想害了你。”   “做这行的最忌心慈手软,弟弟,你这心还不够硬,入行没多久吧。”   “扑通”一声,张凌已从木箱上跃下,只草草地拍了拍两手的木屑,道:“我又不是什么好人,想害我的人多着呢,还轮不到你,反正徐玢是我主子的事又不止你一个人知道,就算你不说,许弋煦遭罪之后,也不会让我好过的。”   林颂说:“就是因为这样,你若还在这里和禁军撞面,就定会惹人非议,毕竟你还是陆大将军亲口承认的兄弟。”   “我是他半路上认的,本就该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我小时候在西北,干的是杂耍的活儿,被徐玢买回去后才做的死士,”张凌摸着掌心的碎屑,有些认真,“不过你说得对,我留在这儿对他是个威胁,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将军,认我做兄弟还真是说不清楚了。”   “所以趁早离开,在首领替你争取到将功赎罪之前,把这事撇得越干净越好。”林颂放低了声,或许他只是因为体会过失去兄弟的痛苦,所以想在来得及的时候,替别人挽回些什么。   在他沉默之时,张凌笑道:“哪儿那么容易,不过也不难。”   “什么意思?”   “让我变得清白很难,但要让我成不了陆天睿的威胁很简单,只要……”   张凌故意拖长了尾音,林颂迟疑地看着他,余光方才捕捉到一记偷袭,眼前便直直袭来阵阵眩晕。   张凌收起手刀,把倒落向自己这侧的人接住,轻声道:“只要让他亲手杀了我就好了。”   ——   殿内恢复一片井然,刘昭禹已移步向高位,耐不住隔袖轻咳了几下后,方才开口道:“朕出现在此,最该惊异的当是侑国公和许尚书了吧。”   经刘昭禹点名道姓,众人心中有数,目光暗自投向那两人,就见颜有迁的眉头抽动了一下,双眼却仍安然不动地看着某处。   刘昭禹静视他片刻,说道:“买通太医院御医日夜监诊朕的病情,威胁内侍常颐在朕平日服用的汤药和茶水中下药,这些事侑国公和许尚书可都还听着耳熟?”   太后本还在震然中难以置信,一见服侍在侧的常颐颤巍巍地伏身下跪,顿如被劈裂了头脑,开始犯起了眩晕。   大殿内的惊声如潮般涌起,袁牧城是先被浪打中的那人,他看着冕冠下那张毫无气色的病容,甚至无法想象,多月来刘昭禹是怎样在清醒中经受背叛的。   手指有些仓促地往掌心收去,却被江时卿先牵住了,连同他想遮掩的愤怒和自责,一起被攥在那人手心安抚着。   阶上,刘昭禹不顾旁人的议声,直接唤来了温尧:“温次辅。”   温尧走到殿中:“臣在。”   刘昭禹说:“缘何称此为勤王,朝中奸佞又在何处,你来和众卿解释清楚。”   “遵旨,”温尧一改方才的静默,侧身朝向了颜有迁,“不过在此之前,臣先要问侑国公一句,太尉和犬子究竟身在何处?”   颜有迁露了个笑,几乎是咬着牙在应答:“温次辅,问错人了吧。”   温尧无畏,高声道:“昨日,许尚书特邀老夫到府中一聚,却以犬子性命作为威胁,要老夫托请翾飞将军和刘庄主闯宫勤王,而在城门大开之时,侑国公早已安排好大劫法场、扰乱刑狱司等动乱,为的就是混淆视听,让众人以为这是刘庄主为引开兵力,顺利带兵进宫所制造的乱局,好以‘逼宫’之名污蔑刘庄主,让储位能稳落在颜氏手中。”   “老夫曾因惧怕家眷受朝堂牵连而心惊胆寒,却不承想这份谨慎会成为侑国公和许尚书用以胁迫老夫的缘由,”情绪波动,温尧掀袍跪地,“犬子温开森已被侑国公困囿一日有余,老夫不可能再无动于衷,只能把真相告知诸位,请求陛下做主!”   高荔趁时出面接道:“陛下,臣近日重翻黄册库纵火案,又觉蹊跷,仅凭彭延一人之力,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偷得的火药暗藏在黄册库周侧,又如何在身处黄册库内部时点燃外侧的火药,那几名冒顶守卫的人又是从何而来,再细想,如今先有宋侍郎遇袭,后有太尉和温公子被拘,再有今日法场和刑狱司陆续遭劫,臣斗胆猜测侑国公和许尚书私养死士,不知二位怎么说?”   此时日已被云遮蔽,天色骤暗,烈风直袭入殿,刘昭禹吸进凉气猛咳了好几声,才在稍稍平复后,抬手止住殿内声响。   “无需多说了,妄图让朕病重,无法出面,又特意在此前劫下太尉和温次辅之子,侑国公处心积虑谋划这一切,就是为了拿下储位,”刘昭禹暗暗地向刘昭烨投去一眼,“十一年了,侑国公还想故技重施吗?”   颜有迁推手喊冤:“这个局面,臣只要开口反驳就是狡辩,还能说什么。可他们三人所言均是无证无据,又为何不是在伙同刘庄主污蔑臣!”   听着这话,刘昭禹的目光渐渐落在常颐身上,那人依旧跪伏在地,看不见一点神情。   刘昭禹似是自言自语道:“朕自然知道,他骗过朕不少。”   禁军接着这句话声进殿与陆天睿耳语,无意搅扰殿内气氛,陆天睿躬身行礼示意,只待刘昭禹颔首后,便快步退到了殿外。刘昭烨静看这一切,才忽然又想起刘昭禹本还是当年吵闹着要与人玩耍的五皇子。   可能他们未能相认太久,谁都变了。刘昭烨在注视中生出些怅然,竟不觉自己已经看了太久。   刘昭禹迟迟不敢挪眼与那目光相对,只在逃避中忽见许弋煦在殿内渐渐笑了起来。   “许尚书在笑什么?”刘昭禹问。   觉察到陆天睿出殿的举动,许弋煦对今日的局势已是了然于心,也不再有所保留,只应道:“笑陛下这五日之期,选得刚好,足够让人猝不及防,心浮气躁。”   他抬眸显出眼底戾色,笑道:“这弈棋,臣先输了一局。”   “一局算不了什么,”刘昭禹镇静地回敬那道狠厉的目光,“传令下去,把其余人均数召进殿中。”   ——   被封死的门窗透了些暗光,姜瑜扶地咳声,吸进的浊水却似如何都排不尽那般,要他呛至双眼溢泪。   温开森跪坐一旁,替他揉着后背,自责道:“太尉,这吸进肺中的水掺了何物都不知,是我无能,昨日拼死也该阻下他。”   一旁的水缸尚还留着昨日的怖象,姜瑜还清晰地记得头部被人死死按在水中的窒息感,那水中的杂质和异味呛入口鼻时,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溺死。   潮味又冲来,姜瑜难以缓过劲,在咳喘中应道:“……这是他对我的怨怼,你阻不了,咳——”   终是咳出了呕声,姜瑜大口喘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和他之间,早已不是立场同异之争了,我之于他,便是徐玢不散的阴魂,他心中的恨意是扭曲的……当初他要徐玢的命,只是为了投诚于颜氏,保证自己在冯氏势力遭受清剿时置身事外,可他毕生所学多是徐玢教授的,在仕途上他无法摆脱自己先生的影子……可越是这样,他便越想让徐玢看着自己青出于蓝的成就,可徐玢再没机会目睹这一切,他有些恨自己太过草率地杀了人,在不甘和遗憾中便将这些仇恨全数投到了徐玢身上,再迁怒于我。”   温开森说:“我不能理解。”   看到他脸上被拳砸出的青紫,姜瑜轻笑:“不理解才好,温次辅这些年把你保护得很好。”   姜瑜此次被折磨得不轻,说完话后再又咳起声来,缓了些许才慢慢地坐直身子,那身影背着斑驳碎光,憔悴又黯然。温开森看着他,忆起了温尧:“父亲曾为了前途光明走上仕途,可这些年他看够了尔虞我诈和昏天黑地,却还是选择继续走下去,真的值得吗?”   姜瑜转身看他:“你为了保护温府里的其他人,主动被抓到这里受苦,值得吗?”   “值得。”   “那温次辅就和你一样,只要心中有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做出再荒唐的选择都是值得的。”   门外闹声忽响,听着沉重兵甲的齐涌而入之声,姜瑜扶地起身,面向隔窗投入的那注弱光。温开森在仰视中看到那身躯抵过黑暗挺立,只听到一句:“胜局在前,我们要赢了。”   门外,陆天睿勒马冲人问道:“寻见了吗?”   禁军应道:“寻见了,看守之人少数逃脱,周都尉已带人去追了,其中好似还有您……”   禁军支吾其词,陆天睿心头猛跳,直接打断道:“往哪儿追了?”   “北城门。”   “确认太尉和温公子的安危,一切听太尉吩咐。”   “是!” 第132章 易主   ======================   那句应声尚在回响,陆天睿已扯动缰绳,直朝北城门奔去。如今在这阇城中与他有关又下落不明的只有张凌,他急于确认又害怕面对,每一阵的颠簸都能震得他心神恍惚。   蹄声遮了耳边的风响,当那视线能寻到城门时,门洞正被慢慢堵起,他忙往两侧看去,就见一队禁军已追上了城楼。   箭矢碰至刀身又被弹开,转眼地面已有零落的尸身,张凌抵着众人的围攻,耳侧刮过的是城外彻骨的风。   他还在等着。   又一柄利箭袭来,待箭矢擦过发丝坠往城楼下方时,他转回躲开的脸,终于看到了那个身影。   陆天睿来了,自禁军身后走到了最前,手中提的是一把弯弓。陆天睿看着身前那个拿刀与他相对的人,总觉得该开口问些什么,可与张凌同行的死士也在那处。   抓死士要留个活口!陆天睿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只要除掉别的人,他就能保下张凌。   陆天睿自身侧夺过一支利箭,架上弯弓向着张凌身侧的死士射出。一箭直贯心肺,一箭击中额心,可陆天睿的手在发抖。   他聚不起神,眼前密箭又阻了视线,在下一箭将要出弦的那刻,箭头直对着的人影忽然变成了张凌,陆天睿忙抖了手,脱出弓的那箭直往城墙外飞去。   张凌被风迷了眼,也终于敢舒心往身侧投去一瞥。寥索的天地又宽又阔,他等不及陆天睿问一句为什么,便抬腿踩上城墙,追着那箭矢跃去。   只要陆天睿亲手杀了他就好了。   射歪的利箭忽而对准心口直贯而入,张凌接过那箭坠了下去。   肉身撞向地面的闷响在这天地间渺小又微茫,陆天睿已静止在了原处,眼前还是方才一掠而过的身影。   坠下去了……   他反复确认着,反复确认着。   风还在吹,最后一名死士没能抵住追击,倒在了满地的长箭中,城墙边聚了些人,禁军冷静又有序地确认着死士的数量,又听他们的大将军木然地应着话。   这弓。   身侧的人已渐渐撤下城楼,陆天睿终于哑声挤出了两个字,才迟钝地走到城墙边,匆忙地瞥了一眼血色。他捂起眼,再发不出任何声响。   这弓。   这本是送给陆修的弓。   ——   腥风在城门处被吹散了,越不过宫墙,迎晨殿内却是一场见不到血色的仇杀。   易沁尘为首的暗卫将人引入殿门,炯炯目光中,宋秉坐在四轮车上被缓缓推入,推车之人正是宋韫。   可宋韫此时本该被锁在后宫中!   颜有迁彻底变了脸色,想抬首与太后对视确认什么,才见那人眼中早已无神。   刘昭禹摸着手中的一块腰牌,忽而掷往阶下,说:“早在封城之前,就有人自御州远道而来,将这个腰牌交到朕手上,有言要以叛将冯翰的性命请求朕赐赏,赏的便是重查先太子坠江案。”   冯翰是怎么死的,易沁尘再清楚不过。那枚腰牌就像是某人存活的证据,就摆在众人眼前,他垂望着那处,神色渐动,无知无觉地便用口型道出了三个字。   顾南行。   混蛋顾南行。   他咬紧了牙关,却是又喜又怒。   刘昭禹未观他人神情,只看着颜有迁,说:“如今人证皆已到位,侑国公是想自己说,还是他们替你说。”   颜有迁侧头向宋秉看去一眼,两人含着嗔怒的眼神在这刻相撞着碰碎了,宋秉未发一言,但颜有迁知道,没了宋韫作为威胁,他什么都会说。   如今再伪装也是无谓,颜有迁呵笑一声,便也渐渐放松了姿态,看向了宋韫。   “我错算了,错算在不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颜有迁低笑了几声,忽地再次肃起脸色,狠声道,“宋韫,你不会好过的。”   在那阵恶意的注视中,宋韫挪步到宋秉身侧,跪身行礼道:“陛下,诸位大人,家父当年犯下过错,与颜太后、侑国公合谋买通牧马军,害先太子坠江,而后又与侑国公一同构陷、毒杀谷首领,致使暗卫队伍解散,谷首领蒙冤近十年。家父有罪,在执迷不悟中终被颜氏抛弃,遭人挑断手筋脚筋,至今难举刀剑,宋某作为罪臣之女,在此替父请罪,只请陛下开恩,留罪臣宋秉一命。”   宋韫腹部已微微隆起,只在伏身叩首时,那小腹便被全然藏在身下。   江时卿犹记得,宋韫曾因宋秉之事寻过他一回,那时的她尚在闺中,可如今仅隔数月,她身上的英气和灵动已被磨成了一种更有力量的恬静和沉稳。   像个母亲,一个把孩子护在身下的母亲。江时卿游神地想着,才注意到宋秉垂眸看着宋韫,已是热了眼眶。   这是他的女儿,为了他的罪过,正在无辜地向人叩首,从襁褓中那么稚嫩的模样,变成了替他挡箭的盾。   他怎么忘了,自己是一个父亲。   宋秉闭起眼,用手肘撑着车身,朝前一倒,双膝触地后直跪在了地面。   刘昭禹心有所触,忍耐着不去看颜绎心一眼,可指尖已将衣袖揉皱,他压制住最后一点动摇,问道:“太后和侑国公,可要认罪?”   颜绎心恍然回神,在那一语中摇摆了很久,才不可置信地看向刘昭禹:“禹儿,就凭这一面之词,你竟要向母后问罪?”   “事到如今……”桌面被一记狠拍砸得发震,刘昭禹积压的沉怒终于爆发了。   “都事到如今了,太后还想朕说什么,朕纵使是愚钝至极也不会被你们欺瞒至今!别再说‘一切都是为了朕’这样的蠢话了,若您还认朕这个儿子,想的就不会是让朕踩着手足的血肉登上皇位,把自己锁在这宫墙之中,若舅父还认朕这个甥侄,也万不会狠心到把这些药递到朕的嘴边!你们可以心安理得地活过五年、十年,可朕呢,朕每日每夜都在自责和愧疚,为了成全你们掌控天下的野心,朕的血肉已经被掏空了!埋在地底下的冤魂每夜都在叫嚣,你们一点都听不见吗?”   “冤魂……”反攻无望,颜有迁已全然失了礼数,转向刘昭烨便抬声道,“谷清和凭什么说自己无辜,他因记恨朝廷要公开暗卫身份之事,求我助他完成报复之举,他才是坠江案的主谋!如今先太子和姜太尉都存活于人世,何来被我残害的冤魂!”   刘昭烨和姜瑜还活着,可谷清和是一条冤死人命,颜有迁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他是跃上泥地后,还企图借力翻身跳回水中的鱼。   “你说谎!”   女声清亮,众人回望,见一女子携着妇人进殿,行至正中后便行了跪礼。   “民女季冬,特寻当年得以谷首领相助的慈姑来替谷首领鸣冤。”   再入宫廷,慈姑守着规矩又因先前遭遇,不曾抬首直面众人。可周侧好奇的目光不断聚到此处,季冬知她惧怕,便直言道:“慈姑已被毒哑,无法开口说话,接下来民女将替她道明真相,保证句句属实,若有掺假成分,任凭陛下处置。”   刘昭禹予以许可:“不必顾虑,说吧。”   季冬说道:“慈姑曾是茹嫔身侧的宫人,因二十五年前无意冒犯他人,被调往太皇太后宫中,直至先太子坠江案发后,有人担忧二十五年前茹嫔宫中走水的真相被揭露,意图毒害慈姑灭口,幸得谷首领出手相助,亲自护送慈姑远到芩州,又赠以自身俸银,可因宫中之事牵涉甚广,谷首领不便开口,才会被侑国公等人趁机构陷。”   颜有迁驳斥道:“随处寻来一个哑妇,编个故事也不算是构陷吗?你们自诩正义,自己做的又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   颜有迁尚在辩白中孤立无援,却听周侧人都被别处引去了注意,转头看去,就见姜瑜已阔步行来。   “慈姑的身份,老夫可以证明。”   翻腾的鱼终被钉死在了岸上,颜有迁抽搐着嘴角,暗自咬紧了牙。   “太尉!”   在一片惊声中,姜瑜行了礼。江时卿仍在看他。那身污袍不曾换过,姜瑜只是理好了发冠,便失礼着匆匆入宫,但江时卿不会看不出他遭过折磨。   姜瑜说:“茹嫔之事,太后当年在宫中想必也有听闻,若觉得我等所言不够可信,臣恳请太后向诸位道明二十余年前宫中暗传的那段往事。”   往事指的正是江时卿的身世之谜,可这段往事因为牵涉太皇太后,难有人知晓,顶多可能会是宫人闲暇之余的谈资,可说得离奇了,就会变成风言风语,再传得广了,涉及的宫人多半会招致杀身之祸,也便无人再传,渐渐地,就变成了不常被人提起的隐秘往事。   在宫廷中逃不过谨言慎行,季冬不曾表明慈姑是因何事遭遇毒杀,正是怕话中顶撞到太皇太后,落人话柄。姜瑜把这种“难言之隐”推到了颜绎心那侧,正是因为她是太后,她不敢说便等同默认,但只要她说了,说出的话不论真假与否,都会被人当作真相。   可颜绎心也不确定什么是真相,她只回想着数十年在后宫这偏狭之地遇过的风浪,却像在这些争夺中白活了一遭。   “明争暗斗,骨肉相残,夺宠的后妃,枉死的皇子,帝王家的腥风血雨还少吗……什么不需要争,什么不需要抢,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能活出人样,能给的我都给了,可如今呢,”颜绎心双眼闪过慈悲又掠过狠意,最终没了神采,“刘昭禹,你可真是哀家的好儿子。”   她扶着把手起身,渐渐笑出了声响,只在踉跄中扑倒向了地面,正巧看见常颐,猛然就变了脸色,只扯过他的后领把人拽到眼前掌掴着。   “你这个逆徒!是你谋害我儿!你凭什么活着?!”   旁人阻着,常颐的脸还是难免被指甲刮出了血痕,此时的颜绎心已失了神智,扯着他大吼,终因喊声过厉晕厥过去,先被送回了寝殿。   “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刘昭禹,你这个帝王当得可真有种,”颜有迁独自拍掌叫嚣,挥袖指着那高座骂道,“亲自给自己舅父定罪,又逼疯自己生母,将帝位送到别人手上,颜氏扶你坐上龙椅,你却不孝不义,恩将仇报!你就不配当帝王,更不配让颜氏扶持,余生你只会在无穷无尽的悔恨中苟活下去,没了颜氏,你就在那高山之巅岌岌可危,底下不断攀上的手迟早会把你拽下去,你会摔得粉身碎骨,痛不欲生,我还要诅咒你,诅咒大黎江山在你手中毁于一旦,天下苍生受你辜负,永不安生,永不太平,你将永远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刘昭禹缓缓起身,顶着玉旒自嘲了两声:“刘昭禹是什么,不过是颜氏用来掌控皇权的一个傀儡,你们与冯氏夺权时,敢说自己为的不是族人荣光而是天下百姓吗,江山社稷如果只是王侯将相之间的争夺,那谁也不配以君臣之名自称,我是不配,可舅父,你也不配。”   颜有迁哑然,刘昭禹本欲再说什么,喉间瘙痒难止,只得手扶桌沿,屈背猛咳出声,姜瑜亦是不自觉地掩嘴忍着咳。   小宦官正欲去宣太医,却被刘昭禹拦了下来。他渐直起身,脸色更显病态的苍白,只对着许久不语的许弋煦说道:“许尚书,这一局,你觉得如何?”   许弋煦并未大喜大悲,仿若早已没了情绪,只徐徐开口:“这一局赌的本就是逆风翻盘,输了也是理所应当,虽有成有败,但也有失有得,我不后悔。”   他缓缓转头望向江时卿,笑道:“但有人会后悔的,所以我等着,在狱中,在黄泉,永远等着。”   江时卿在那眼神中看到了敌意,他和许弋煦之间的输赢还没有结果,但迟早会有结果。   但不论如何,他都会亲手杀了那人。   江时卿暗自阴了眸色,那片看似黯淡的冷静下,杀意已在波动着,越沉静便越要蓄势待发。   乱局已落幕,拖到如今,刘昭禹已觉吃力,勉强着抬声下令:“来人,待刑部乱局清理完全后,把罪臣颜有迁和许弋煦押入刑狱司,等候提审。”   话落,两人被押出殿内,大臣在惊异中久难平复,已暗自窃谈起来,刘昭禹却并未有意宣布退殿,反倒回身行至座前。   “众卿稍安勿躁,朕今日还有一事要宣。”   殿中噤声,刘昭禹立身说道:“今日后,坠江案真相理应昭告天下,还谷首领一个清白,而原先西北两境战事告捷,封赏还是由太尉和内阁议定,生、萦两州军营重组之事,朕也无能再管……”   又咳几声。   “大黎在朕手中这几年,遗留下的净是榱崩栋折之忧。先有通敌者在朝为官,后有罪臣兴风作浪,朕有失公允,难辞其咎,为赎昏聩、包庇等罪过,朕今日在此退位让贤,推举先太子刘昭烨为新帝,择日继位,只盼……”   一语惊过众人,诧异的双眸两两相望,均因这退位之举而噤若寒蝉,刘昭烨直视向高位,眼中俱是怔然。   刘昭禹缓慢地扫过众人,自姜瑜到袁牧城,再到江时卿,最终那视线终于敢停在刘昭烨的脸上。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众人因不敢出声而沉寂,又因诧然而对望,刘昭禹颤巍巍地扶着桌面,声音渐弱,唇色全无,仍在坚持着把话说完:“只盼新帝重振大黎江山,喜迎盛世太平。”   话落的那刻,眼前渐暗,刘昭禹四肢脱力,那冕冠终是磕向桌沿,倒落在了地面。 第133章 落雨   ======================   御医已退下不久,袁牧城尚在探着药碗的温度,刘昭禹却已伸手挑开床帷,将寝殿内的其余人都先摒退了。   “开窗透个风吧。”刘昭禹靠着垫高的枕,声音还有些乏。   窗已支起,空气中的凉意迎面将人扑醒,把屋里的沉闷也搅散了。   “在你出征前,我应许过,只要你活着回来,我就学狗叫给你听。”   刘昭禹的话声自耳后传来,袁牧城回身看他,再又走近了,带着久违的调侃语气,道:“没让你真的叫,都是当爹的人了,像什么样。”   恍若从前又觉得时过境迁,刘昭禹生出点欣然,但那点留不住的喜色很快又随风散了,他垂眸道:“怀上这孩子只是一个权宜之策,如今看来,反倒还让他们母子二人跟着我受罪,他们余生都摆脱不了我刘昭禹的姓名,我够对不住他们的。”   袁牧城没再说什么,只在冷风侵满全屋前将药碗递了过去:“药还热着,喝了吧。”   刘昭禹被削得清瘦,两颊处的颧骨都已凸显了不少,袁牧城看那人蹙眉咽下苦药,只在接过药碗时看似无意地问了句:“说实话,你怪我吗?”   “我自己做的选择,怪不了任何人,这些话你别再说了。若还当我是兄弟,就帮我做件事吧,”刘昭禹说,“太后纵使犯下过错,也还是我的生母,我不求别的,只盼二哥能网开一面,留她性命,另外,我只求淳妃和她腹中胎儿平安。”   他顿了顿,才又轻笑着说:“这些话你替我向二哥转达吧。你知道的,我不敢看他。”   那笑容像被汤药浸苦了,可又全是刘昭禹不再有所掩饰的真容。他在袁牧城面前,就是他自己。   “好。”袁牧城应了,他知道刘昭禹的心结已经缠死了,解开了刘昭烨那方的,却也扯乱了颜氏那方的,虽说对兄弟的愧疚能得以减缓,但别的情感或是此生都无法全然释怀了。   听他应话,刘昭禹又说:“暗卫算是我私建的队伍,还得托你向易沁尘知会一声,待领完俸禄,往后暗卫便该散了,那些未公开的身份不必再示人,毕竟也算是政权更替,他们作为我的人,日后总会被各种理由盯上的。   “还有最后一件事,礼陈寺一案不会再有人追究,这是我唯能替羡风做的事了。至于你,对不住了,我思前想后,竟也不知给你留些什么才合适,连好好的庆功宴都来不及为你大办一场,却只能想起少时和你的赌约,那便算我输了那局,送你个痛快。”   袁牧城轻笑:“挺好,宴会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说白了就是一群人的应酬,办了还费力不讨好。”   霎时,床帷被刮出了翻涌的浪,风忽地劲烈起来,天色又暗,聚起的云也将沉沉压下。刘昭禹看向那进风的窗,犹见昨夜脑中幻想的景象,不觉道出了声:“一起风,天就变得快。”   袁牧城感知着那股风雨前的冷意,起身再去合窗:“外头风大,你躺好,我先把窗关了。”   随那叉竿收起,风声隔在了窗外,屋中声响一静,话谈时的那点松懈好像不曾存在过,可刘昭禹看着那背影却笑了起来:“等做了太上皇,我想挪到上曦苑里住着,那里清静,听不到别人笑我蠢傻,骂我荒唐。”   预感到压抑,袁牧城摸着那窗棂久没回身,便听身后那人叫了自己一声。   “牧城。”   刘昭禹多年未曾这么叫过他了。   “我出不去这宫墙了,你若有了自由,别靠他人的评述来记我。替我向靖平王和靖方侯带个好,往后你走时我就不送了。”   屋内定是空荡的,所以那声音听着寂寥,比在荒山野岭中还让人觉得凄哀。袁牧城终于明白那阵压抑从何而来,便也渐渐握紧了拳,再不同他强颜欢笑。   “刘昭禹,你别和我来这套,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刘昭禹因这语气怔愣片刻,才忽然笑了起来,将靠枕直朝他扔过去:“想什么呢,你还没个亲王爵位,再要面子也召不动太上皇来送。”   袁牧城接过那枕头,抬头确认刘昭禹那笑容的真假,才稍稍放松了些。   刘昭禹又笑:“该要落雨了,羡风应当还在等你,走吧,带把伞去,风冷,别要着凉了。”言罢,他将身后垫枕均数撤开,也不再坐着,背身躺了下去。   袁牧城走了。   这寝殿中再又只剩一阵冷寂,刘昭禹掖紧了厚被,静听渐落的雨声,双肩却缓缓抽动起来。蓄不住的晶莹成注自鼻梁斜滑而落,最终还是匿在了这场大雨里。   ——   沉云压下,深长甬道被雨浇得暝茫,颜有迁手带枷锁,迎雨颓然而行,却在那片茫然中看见一个身影。梁远青抬手示意亲卫军停步,只在雨中静候着这场对峙的落幕。   雨自伞檐滑落,坠向地面,颜有迁朝往那处,一步一顿地走去。   “我方才怎会忘了你呢,吕羡风,是你,杀了凌永。”颜有迁被雨淋湿了脸,却也燃起了火,那咬牙注目的面庞,狠怒得像只龇牙的恶犬。   江时卿擎伞立在原地,仅有衣摆被溅雨沾湿。   “恨吗?”他冷漠地问着,手中伞柄被人猛然挥落。伞翻仰而落,滚至地面摇摆,雨点瞬时落满了江时卿的头顶。   “他是我儿,他是我儿!”   颜有迁欲伸手扯来他的衣襟,可拷戴的枷锁却把人往后顶去了几步,他看着那张神色不动的脸,怒极地咬着牙,越叫越恨。   “你剖我的骨血还问我恨不恨,你怎么有脸问得出口!你以为替刘昭烨谷清和求了公道,凌永的死就能善罢甘休了吗?那群高高在上的正义之辈伪善至极,你又有多干净,同他们一起审判我啊,审判一个被人杀了儿子的父亲,却不去评判杀害别人儿女的恶徒,这就是你们的公道和正义!吕羡风,自始至终你都是个不敢认罪的懦夫,就和你儿时一样,脏劣得不堪入目!”   脏劣。   雨落满面,江时卿索然无味地听着这些话,轻蔑地笑出了声。   “笑我脏,你们又能干净得到哪儿去,颜凌永当年在国子监里带头欺辱我,纵容岑昱活活打死我卫旭王府的人,又与人贩私联,暗养娈童,而后,你为包庇自己爱子将人贩和娈童均数残杀,这些罪过,你们有认过吗?颜凌永若不心虚,在认出我时就不会惊诧地软腿倒地,更不会因叫喊被我断舌——”   “够了——”惨象自脑中闪过,颜有迁却只能喊声阻他。   “然后呢,”江时卿步步朝前,前胸已抵上了枷锁,他抬步往前走去,直把颜有迁往后逼退,“他想求饶却又无法言语,绝望至极时又只能哭嚎着在地面攀爬,最后还是吐满血腥,在那刀下断魂!”   “够了!”颜有迁叫破了声,“他们是死了,可你敢说没一个人有错吗?!擅闯国子监顶撞权势的下人、暗做勾当的人贩、淫乱的娈童,这些庶民下贱低等,就和你一样。你是什么高洁之辈,惺惺作态地打着为别人复仇的旗号,实则是因为记着自己儿时受的屈辱,所以杀我独子,毁我家庭圆满,害我无后,你就没错吗!”   江时卿寒声道:“人命与人命等价,何来高低贵贱之分!若不是颜凌永招惹在先,若不是他要做那些娈童的买卖,会有这些仇怨吗?这么多年了,颜凌永被你教导成了何种模样你不会不清楚,这些年你若当真有过一点做父亲的责任,何至于此。所以你最好恨我,恨不得杀了我却还要看我风光地活着,你要记着,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雨下得冷寂,天际却有如轰雷贯空,颜有迁在那阵惊颤中滑落在地,再未站起。   “吕羡风!”颜有迁泣不成声,“就算我错,就算如此,缘何不给我一点回转的余地,我也只他一个孩儿在世啊……”   江时卿垂眸看他,比寒天中冻出的冰还冷硬:“有仇报仇,以命偿命,我只信这个。”   颜有迁恸然地哭出了声响,或是为本可挽回又无法挽回的一切,又或是还在恨什么。这甬道积了宫廷中太多的风雨,将这哭声纳入其中回响时,都同接纳一场风雨般稀疏平常。   雨中寒气自甬道的这一头贯彻到另一头,江时卿站在其中,像要被风穿透了骨,忽而伞檐遮顶,那劈然下落的雨像被远隔在外,连寒意都被身后倾来的身躯震退。   “刑狱司乱局已清,把人犯押过去吧。”袁牧城吩咐着不远处的亲卫军,用氅衣把人笼到了身侧。   不多时,颜有迁被亲卫架起远去,袁牧城替他抹着各处的雨水,问道:“冷不冷?”   江时卿正面挤入他怀中,蹭过去一身的湿意。   “冷啊。”江时卿向他取暖,可先前自法场而过沾来的腥味还残留在袁牧城的衣衫上,他莫名地不觉厌恶,反倒开始从中细寻着袁牧城自己的味道,终在那人的颈窝处寻见了,就干脆把脸埋了过去。   “淮川,”袁牧城轻扣他的后脑,声音低柔,“是我来得太晚了。”   江时卿把他的侧颈也蹭湿了,可他就想把那人抱着,抱暖了,抱紧了。   “陛下可还无碍?”江时卿问。   袁牧城应道:“醒了,药也喝了。”   江时卿仰头看他:“不若明日我请林梦先生进宫替他看看吧,先生看遍民间疑难杂症,总比太医院的御医经验丰富。”   袁牧城低头贴他的前额:“让你忧心了,还要麻烦先生跑一趟。”   额心已被贴热,江时卿沉静了片刻,只在抵着他时左右摇了两下头,却又忽然猛力地晃着脑袋,扫了他一脸的雨水。袁牧城仰头躲避,撩起氅衣便把那人的头先罩了进去,死死按在胸前。   “错了没?”袁牧城低头问他。   江时卿罩在那氅衣下寻不见光,莽撞地寻着出口,最终只能闷声应道:“错了。”   袁牧城稍留出条缝给他:“真的?”   江时卿循着那细光钻出头,险些撞上了他的唇,便将错就错地搂过他的脖颈,亲了一下:“真的。”   袁牧城笑了,江时卿看他,终在玩笑后收了心,便伸指替他擦着脸上沾的雨水,问道:“旁的人可都还守在殿外?”   袁牧城知他最想问的是姜瑜,但也不刻意去说,只一句带过:“陛下醒后,各自都在忙,太尉和内阁寻了谒门庄,聚着在议让位之事,六部也在整饬,禁军方才收队回来,便也忙着支援刑部去了,还有,易沁尘没了人影,想是去寻那位顾姓的代职首领了。”   “只有你我两个闲人了,”江时卿伸指轻点他的胸膛,又点了点自己,“一身腥,一身雨。”   袁牧城摸了摸他冻红的鼻尖:“那是该洗洗了,走吗?”   “可现在我想做另一件事。”江时卿把袁牧城拉近了,双眸同他相对,都是笑意。   袁牧城噙笑看着他,手指却渐渐被人攀上,直至手中的伞被接过后,雨点霍然自眼前垂落,打透了他们的身躯。   被抛开的伞转落在雨中,待摇摆着停下时,十指已在凉雨中渐渐扣起,江时卿在雨中问他:“跑吗?”   袁牧城笑望他,却是坚定的。   “跑!”   积水踩起,四下迸溅,微濛雨幕中闯入了两个身影,他们在森严的宫墙中奔逃,在拘谨的礼节中放肆,一切束缚都在雨中被撞散。   他们将要自由。 第134章 归来   ======================   宫外,马蹄已踏水行遍各处,在满城烟雨中失了方向。水面接下坠雨,落叶随流打转,在碧绿河水上方点湿了一人一马的倒影。   易沁尘下马踩上桥面,犹记起正月时这水上便会泛起光点,有人和他说过,那些光一路流往冥界,一路游上天河。他想寻见那个人,所以寻了很久,可远方迷茫得分不清天地,他在雨中望向那处,忽想豁出所有再赌一把。   风仍湿冷,他抬腿踩上石栏,打湿的衣袍沉重地垂坠着,就要将他扯下去。   顾南行,你若不来,我就会掉下去了。   飞落的雨滴在靴边溅起,他跨步越出一腿,便要坠入风中。   很快,扬起的衣摆间,一只手臂自腰身环过,带他向后倾去,在双脚落回桥面的那刻,他终是撞进了那人胸膛。   “不是叫你别近水吗。”   久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亦梦亦幻,易沁尘急切着要向后转去,却先被那人抬手捂了眼睛。   “先别看我。”   顾南行的声音很沉,像水底的闷声,却在压着另一人的肺腑。   “顾南行,”易沁尘叫哑了这个名字,也将他的手腕攥住了,“我就要跳下去了。”   箍在腰间的手臂缠得更紧,顾南行说:“我会抱住你。”   易沁尘说:“可你不会一直抱着我,不是吗?”   就好像顾南行这个人,从来都不属于他一样。芩州的相遇是他刻意所为,靠着暂盲的双眼依赖那人是他故意示弱,交底、告白、追寻,也是他在主动,可顾南行分明接受着并予以回应,却忽然开始躲避他,如今他恍惚了,彻底恍惚了。   “要守着远有半年才到花期的樱树,要沿岸自江水中游一直走到下游,还要在雨中把阇城都踏遍……”易沁尘苦笑,“要留住你是不是很难?”   他们在雨中湿透了,顾南行始终抱着他,像被淋出形状的、一阵缠人的风。易沁尘抓不住他,便同服输一般,松开了攥着他的手。   “你要看我吗?”顾南行突然问他。   “你若看清了我……”   话未说尽,易沁尘已单手抚上他的脸庞。水珠无序打落,那人右眼的布罩已被淋透,易沁尘凭着感觉摸他,指尖在那布罩上停留了许久。   “很蠢,”顾南行笑了,“分明见到他绑着的火药,也还是没躲过去,瞎了只眼。”   那场炸裂中,顾南行跃下江水,右眼却已被碎屑扎入,直至爬上岸后依旧在淌血。后来他借水中倒影看清了自己,却突然畏惧起来。   他成了一个狼狈又颓败的残废。   所以他在逃避中最先回了阇城,可又在知晓易沁尘已到达城外时,忍不住让文逸递话试探。他分明那么想让易沁尘知道自己还活着,却又不敢见他。   带水的指尖触向绑绳,顾南行如被刺痛般躲闪了一下,瞬时把那只靠近的手抓紧了:“挺骇人的,还是遮着吧。”   两人沉默着伫立。   “你还要我等多久?”易沁尘问。   顾南行不答。相贴的胸背逐渐隔开,他撤手退步,让落雨占满他们之间的距离。   “你可以看我了。”   视线被雨淋湿了,易沁尘隔着雨看过去。他在隔得很近时看清过那张脸,如今隔得还不算太近。   “然后,”顾南行说,“在我后悔放走你之前,你还可以逃跑。”   话落,怀中忽被扑满,进而唇瓣相贴,易沁尘倾来时和他磕了齿,掩在雨中的落泪亦被撞散。易沁尘青涩又仓促地吻他,却因垂泣噎了喉,想咬住他的下唇又渐渐松了齿。   钻空淌入口中的雨水润过喉头,解去了酸涩,顾南行追吻过去,把那手腕猛地扣往他身后,就将人压往石栏上发泄地吻着。   脚尖脚跟错乱地磕碰着,易沁尘背靠石栏仰弯了腰,抬首时雨滴便能搅入口舌,顾南行吻离了唇,与他仅隔着一寸的距离喘息。   “顾南行,”易沁尘哑着声,“我很想你。”   顾南行贴上他的额:“我也是,我也想你。”   ——   经这雨水浇濯,花期未至时的樱树被洗褪了尘,那枝叶早被人精心修剪过,纵使不曾结过花苞,也远比从前赏心悦目了些。   钟鼎山提来坛酒便坐在荟梅院门前,在檐下静听雨声,再又忆起顾南行在此处的嘱咐。   酒该要少喝些了。钟鼎山自叹着,收回了开坛的手。   “顾小子,还真是我老来无能了,这樱花树非得托到别人手中,才能养得起来,”钟鼎山看着那树干枝叶,又笑,“你说这树种哪儿不好,非得留在阇城,往后我可该回鹤谷去了,还得扛着这玩意儿走……”   声量渐弱,钟鼎山止住了声。此时顾南行本该要说着些不中听的话来闹他了,这些个吵嘴的本事还是和他练出来的。   这些年在鹤谷,他们还真没少吵过,那时谒门庄尚在揽着义士,虽说旁人聚聚散散,但总也有几个住在一起、常常分不开的人,他是其中一个,其余的便是姜瑜,江时卿,顾南行,季冬和絮果,可如今,却是少了一半,生离死别都占了,竟都占了。   钟鼎山摇头喟叹:“瞧呐,身旁都没人和我吵嘴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可不是嘛,人都散光了,等着往后送完季冬出嫁,我身旁就淮川一个了。还是与川说得对啊,人都老了,何必总要骂骂咧咧的,骂跑了一个你,我这不才觉出自己讨人嫌了吗。”   又是一阵雨打枝叶的冷寂,他的身旁空着,只有风。钟鼎山抹了把脸,恍然见那樱树旁站着不少身影,却逐个散去了,最终只剩下顾南行。   “……南行,”一双眼模糊不清,钟鼎山眨了又眨,却猛然垂首落了泪,“你是不是还挺气我的。”   “怎么会呢。”   声响陷进雨中,钟鼎山的视线也陷进了雨中。他在那处看到了易沁尘,又看到了……顾南行。站立在雨中的身影清晰又朦胧,他往自己腿上掐了一把,终在痛感中搓起脸,把泪都抹花了。   再抬首时,顾南行已经走近了,就蹲在他身前。钟鼎山收力拍打着那张脸庞,在情不自已时,终是揽臂把他按入了怀里。   ——   待议事结束后,已近申末,温尧跨出宫门才见温开森在此候到了这时。父子二人久久不曾亲近过的身躯,因而挤在了一把伞下。   落雨时天阴得快,两人迈上甬道于宫墙中漫步,温尧也是这时才惊觉温开森已高出自己半个头,可他分明还把那人当做个长不大的少年,就连见到前路上的水凼都忍不住开口提醒一二。   “多年不曾带你在此走过,想着不过是些高墙金殿,不比你自己寻到的佳景奇观有趣。”温尧和他并肩走着,借着侧望宫墙的由头,特意把他脸上的淤青都看了一遍。   “方才为何不随太尉一起走到殿中?”温尧又问。   温开森举着伞,却再没平日的玩心,只垂眸道:“没有缘由。”   温尧说:“后宫难入,这一错过,许是余生都不能再见了。”   心头猛跳,温开森久未应话,只在怔然后,问道:“陛下退位后,她和腹中胎儿……会如何?”   “新帝继位后,他们再与世无争,也将被困囿在深宫之中,再往后的事,如今难说,但他们的日子却不会比从前更好过了。”   雨被风吹斜,温开森将伞柄握得紧了些:“我若想入仕途,爹会阻我吗?”   温尧忽而停步看他:“为谁?”   温开森说:“有爹多年的庇护,开森一直都过得自在,沾不到风雨也未曾受过苦痛,可经此一遭,风雨迎面,我终是觉出自己心余力绌。温府的重担若只由爹一人承担,开森愧为人子,只能隔着宫墙眼看心属之人无依无靠,开森言与心违,我愿入仕途的缘由,仅此而已。”   他要成为温府的墙,也想凭自己的权势尽量护住宋韫,即使他们之间永隔宫墙,即使他藐兹一身。   温尧看着他笑了。   “开森啊,”温尧抬臂扶住那人撑伞的手,在那手背处轻拍了两下,“你长大了,爹虽欣慰,但也自责。”   他转头看向前路那深远的层层门墙,叹道:“爹在这宫门中来来回回,终还是把你揽入墙中困守此处,可爹原先只想让你随心自在。如今你做了这个决定,爹不拦你,但你要知道,这宫廷走远了依旧是同个模样,风不止,雨也落不停,你还想继续走下去吗?”   温开森颔首:“无悔。”   温尧带他往前路走去:“那便走吧。”   ——   翌日,风雨停了,袁牧城亲自将钟鼎山请进宫中看诊。习惯了不拘小节,钟鼎山觉得这桂殿兰宫索然寡味,配好药方后,便先乘车回了靖平王府,袁牧城目送那马车远去,特意又返回去寻了刘昭烨一趟。   国不可无君,新君继位之事虽还在筹备,但刘昭禹尚在病中,刘昭烨便也开始接手理政,袁牧城没在其中逗留太久,出殿后便接过佩刀走向了宫门。   远山尚且隐在一片雾光中,俱是静色,再近些便有马车停立在宫门外,袁牧城已进了门洞,那车帘恰好也经风掀动了几下,他最先看到那挑帘的手,便心领神会地迎了过去。   借窗遥看那熟悉身影奔来,江时卿将帘撩高,提摆低头钻出,才露出半身,便先被人搂住了腰,直直抱往车下。   袁牧城今日只着官服,积了一身凉气,待江时卿落地后,他便稍稍扯开那人的大氅,把自己先裹了进去。   “先生回府上了?”袁牧城问他。   “回了。”江时卿两手拉起衣边,围向他身后,用裹了一路的温热去暖他。   袁牧城顺势环抱住他,笑问:“那小公子接的是谁?”   宫门处的守卫肃立两排,江时卿往他身后看去一眼,便也敛着情意,只轻轻用手挠动着他的腰带,用近乎耳语的声量同他轻声说道:“接我那位还不算过门的夫君。”   袁牧城亦同他低语:“赶巧了,在下同名同姓,不会正是小公子要寻的那位吧?”   “我验验。”江时卿抬臂拉起氅衣,将两人笼在其中,只在搂住袁牧城后脑时踮脚凑上前,轻吻了一下。   短暂的甜蜜后,唇又躲开,袁牧城掐正他的脸,追着堵住那呼吸。几番缠动下,他们把对方吻热了,连同裹在其中的衣衫也热了,待那罩着的大氅落下时,江时卿面上泛了些红,有些还是被揉出的。   袁牧城再又轻抚上那点红色,说:“今日我征得陛下和新帝的同意,想带你去见个人。”   腰间佩刀渐被卸下,袁牧城拉直刀带,环过江时卿的腰身,把那佩刀挂紧了,便带着那人的右手握上刀柄。   “最后一仇,你亲自来报。”   --------------------   问:老顾的眼睛还能治好吗?答:确实是治不好了。 第135章 手刃   ======================   一声闷响,牢门碰合,眼眸自碎发间抬起后便盯死在某处,见来人一身冰冷不融,许弋煦端坐着笑了起来。   “江时卿,你知道自己最招恨的一点是什么吗?”他缓缓昂首与江时卿对视,轻声道,“是只把我从泥地里拖出了一半。”   江时卿岿立不动地看他,又听那人开口道:“我要活得像个人,就只能追名逐利,贪望高位,可一个人低劣的出身就像长在身上的烂疮一样,走到哪儿都散着臭味,可尽管他们对我指指点点,恶语相对,我都要笑脸相迎,这一点,你不比我陌生吧。”   纵使在白日,牢狱却是被墙封死至密不透风,唯有的光是从走道处投来的,江时卿就背身立在那处,在他满眼的晦暗中周身素净地站着,那么招人嫉恨。   脚镣拖垂在地,喇出刺耳声响,许弋煦渐立起身,朝着光走去:“后来我明白了,想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开不了口,就要把他们踩在脚下,埋进地里,你知道原本是谁教我这些的吗?”   他忆起过往,嫌恶地笑着,在江时卿面前停下脚步。   “是我的亲生父母,他们只教会了我亡人自存,寡情少义,我曾在那样的处境中过了十三年,是你,”许弋煦伸指点在他的肩头,“是你把我拽出来的。”   目光顿停在残缺的小指上,许弋煦从转瞬即逝的暖意中脱出,只看到了江时卿的冷漠。   痛意,窒息,冰冷,他们再次相遇时,江时卿给他留下的只有这些感受。他还是不甘,抬手愤恨地往他胸膛上狠狠怼了几下:“可你为什么不救我救到底,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多在乎我一些是会死吗?我可以斩尽天下人只留你一个,可以抛弃户部尚书的位子把你追回来,你呢?你给过我什么,为了袁牧城和你身旁那个小子一次两次地拿刀对着我,骗我,利用我!分明当初你也是落魄的那一个,如今凭什么只你一个安然活着,我们难道不该是共存的两块腐肉吗?”   他揪皱了那人的衣襟,双眼赤红:“江时卿,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   “不重要了。”江时卿看着他,五指瞬时扼住那喉,把住颈脉的力道由轻至重,似要将那搏动生生掐断。   发力的手腕渐被许弋煦抓出血痕,江时卿只狠力捏着那脖颈,一字一句道:“你会死得很不痛快。”   话落,喉间扼力一松,许弋煦被推远了,脊背正撞向墙。双脚带着铁链铮响滑至地面,他靠在那处喘气,便见寒光随声自鞘中亮出,逼在了颈侧。额角青筋尚未全褪,许弋煦张狂地笑了起来:“为那少年报仇?江时卿,你心安理得什么?当初你若愿意留下来,什么事都没有,怎么不说是你害死了他,这刀该留着给你自戕谢罪才对吧。”   他用肩膀架起刀身,毫不畏惧地站立着,与江时卿四目相对:“你才是杀了他的共犯。”   手臂微微曲起,江时卿前行一步,将刀柄抵在指尖,那刀背便往小臂上贴去。   “纠正一下,”刀尖仍卡在墙面上,他用臂推着刀身,只在刀刃紧贴在那人肌肤上时,狠笑着收刀落了一道划口,说,“不是害死了他,是没保护好他。”   血自划口渗出,却只有皮肉被割开,江时卿不想他痛快,转而扭腕让那刀口直对他的肩头,一举砍了下去。浓血瞬时自肩头溢开,江时卿按着刀柄,一寸一寸地将利刃嵌进他的骨血,声音冰寒:“我对他是有愧疚,但轮不到你来评判。”   许弋煦抽气顶着那刀,被压屈了腿,他咬牙又扛起一些,重新直立起来,抬掌往刃上抹出道血痕后,甩手将那血珠洒往江时卿的面颊。   见那人被他的鲜血染上,他笑得更肆意:“江时卿,尽情享受我的鲜血吧,我不惧跌落高台死于刀下,只不过一切重归原点罢了,但我没输,今日的胜负,你料不到。”   许弋煦是认真的,他在等着江时卿崩溃,那种期盼正在迫不及待地从他眼中蹦出来,他说:“徐玢死前给我备了份礼,如今,我把这份礼转送给你。”   江时卿从中觉察到了不祥,刀柄在手中越收越紧。许弋煦感受到刀身的隐隐颤动,忍痛笑了。   “姜瑜被我拘禁后遭遇过什么,你想听听吗?”他抬眸端详着江时卿的神情,倏然握住了刀身,“那些肺痨病人用过的水就积在一个水缸里,我让人把他的头,死死地按了进去。”   江时卿怒了,彻底怒了,卡在肩头的刀被遽然拔出,刀尖瞬时便从心口直贯向墙面。许弋煦被钉死在那里,却颤然,兴奋,不可自已地发狂大笑。   他赢了,他还是赢了。   “江时卿,你要永远记得,今日不是你杀了我,而是我,要和姜瑜同归于尽!”他蓄力喊着,握起胸前的刀身一点点朝着那人走近。江时卿是恨他的,那双眼中的恨已经达至了顶峰,许弋煦满意地笑着,就算要遭受刀刃从他身体捅穿的痛感,也要靠近那人。   “在我死后,你也别想逃出地狱,你要继续恨我,再恨也无处宣泄,你此生都逃不过我……”   掌心浓血抹脏了他的衣衫,许弋煦在临死前这么诅咒着他,江时卿在眼前的血腥中失了神,仅听血液自锋刃上滚落,一直滚落。   ——   滴答几声,虚汗竟已自前额滴至纸面,墨痕随之洇开,姜瑜看迷了眼,只摇头晃了几下,便闷头磕在了案上。   再醒时,胸口坠痛,他小咳几声后缓缓睁眼,却见一身影在旁来回走动,再一细看,原是钟鼎山正在他屋内熏着艾草。   “林梦……你怎会在此?”姜瑜捂嘴咳声,面色苍白不少。   钟鼎山闻声回看,搁下手中艾草,露了个笑:“近日你先别出府走动了,听闻先前你那伤寒就拖着没治全,如今这身子弱成这样,我看你啊……”   “我得的可是痨病?”姜瑜问着,便见钟鼎山面上的笑瞬时滞住了。   他未感讶异,只问:“林梦,我还有多久?”   钟鼎山黯然道:“养得好能有两三年,若是再差些,恐怕只有数月。”   姜瑜叹笑,声却哑着:“你在这儿,淮川也来了吧。”   “他在门外,我去叫。”   姜瑜拉住了他。姜瑜老了,手会发颤,攥住钟鼎山时连带着衣袍都在抖颤。   “自靖平王府的郡主过世后,翾飞将军还未曾来得及回御州一趟,想必待新帝继位后,淮川也该和他到御州去了,”姜瑜说,“林梦,淮川已被阇城拖住太久了,我不想再耽误他。”   钟鼎山没敢回头看他:“我明白了。”   窗外冷气已将屋内的艾草味吹淡了,江时卿入门时,姜瑜靠坐在床榻上,带着血丝的帕子被叠得方正,藏在枕下。   “淮川啊。”姜瑜唤他。   江时卿走近了,就跪在榻侧,像从前那般叫着:“先生。”   久违的一句喊声,姜瑜动容,抬手欲抚他的额顶,又畏缩回来。江时卿牵过那只手盖至发顶,便将头俯下去,搭在榻侧。   “好孩子,”姜瑜看着他,指腹渐挪向额心,把那处的皱痕轻轻抚平了,“这场风寒来得不及时,你忧心了,但先生如今如愿以偿,得以辅佐心中明君,你该要替先生高兴才是。”   江时卿浅笑,隔着被褥嗅到了浸入其中的艾草味,有些苦。   姜瑜说:“我本还想着游历七州后,便回鹤谷同林梦作伴,怎料误打误撞再入朝堂,又经了几出未能预料的死别……往后政事一繁琐,我便更难再出这阇城了,你的姓名中有我的影子,就替先生多走走看看吧。”   “好,”江时卿应着,“淮川记住了。”   “淮川啊……”姜瑜又叫他,“年后再来看先生吧,那时城中柳絮飘飞,春草还生,先生托鸿雁递信,你便乘马归来,恰是一派好光景,再到夏末秋至,腊尽冬残,先生逐年听你讲说良辰美景,好不好?”   “好。”江时卿不敢再多说什么,他的声音会颤得很厉害。   姜瑜轻拍他的后背,如同从前他在病中时那般。姜瑜憧憬地盼望着,同他说到了一年后,两年后,直到第十年,他讲自己白发苍苍,拄拐慢走,会与江时卿到山林远足,他们在林间坐谈,手边清茶幽淡,清茶幽淡……   他说得累了,侧头忍咳,就要躺下去。他还说,想听江时卿再叫一句先生,江时卿应了,跪在榻侧一口一声地叫着。   姜瑜会应他,笑着应,慢声应,应到疲乏。   声落了,屋内再是一片平静,药味仍夹藏在被褥中。姜瑜已经睡下了,江时卿无声退出房门,却在门框合起时停步在此,久未转身。   风总把那人的身影吹得像要倒去,袁牧城到他身后挡着风,那身躯却在寻到依靠时忽地颤抖起来。袁牧城抱他,把他整个收进怀里。   泪湿了脸,江时卿忍声抽噎,将声响全都藏在袁牧城的胸膛中。   山河犹在,有些故人,却不会再来了。   --------------------   许弋煦很疯很极端,不可否认这其中有原生家庭和各种因素的影响,但这不是他理所应当伤害无辜之人的理由,可他不明白,对江时卿的态度也是“既然你不愿意留在我身边,不愿和我一起烂下去或一起荣华富贵,当初就不该救我,不该给我希望,所以一切都是你的错”,这种逻辑很离谱,但不代表不会存在。   就和在现实中一样,被这种人爱上或恨上都是件很恐怖的事。   ——   说说这一卷发那么多盒饭的原因吧,其实第三卷 的卷名《凤箫吟》是一个词牌名,原词是韩缜借咏叹芳草来感慨离别的,所以这卷以双男主的离别为开端,主基调就是生离死别,后记中会简要提一提每个人物领盒饭的合理性,在此不赘述,大概140章前后就完结了,后记到时会发的。 第136章 月夜   ======================   昶宁五年十一月,刘昭禹移居上曦苑,新帝登基,于年后改为熙和元年。同月,西境军营重组,武霄受封将军,杨子鸣提为副将,共守生州营。谒门庄改组为暗卫,由仲秋接手首领一职。   阇城风雨暂落,是夜,宫宴上觥筹交错,众宾欢声笑语,殿内喧嚣起起落落,武霄和杨子鸣尽兴而归,出宫后便于街上策马慢行。   杨子鸣打着饱嗝,溢了满嘴的酒味,他仰头看那圆月,心头畅快:“将军,你看那月,像不像太阳?”   几日后他二人便要前往生州上任,手下的兵,半数都是收归回来的维明军。武霄望向那月,犹记得当初他一腔热血,闷头跑出生州营就领着一群兄弟直往东走时,那太阳便是这样挂着,却比这耀眼许多,幸而他未辜负盼望,向着那方向,名正言顺地回到了这里。   “那是大黎的月,”武霄说,“鸣子,咱们已经回家了。”   杨子鸣却只醉着又问一遍:“将军,你看那月,像不像太阳?”   像。   像御州的太阳,但其实也没那么像。季冬想着,已在庭中仰头瞧了半晌,念着的却是林颂方才送来的包袱。   林颂说:“有人原先托我把这个包袱送到姑娘手上,他说,里面的钱一半留给陆大将军,另一半是给季姑娘的嫁妆钱,望姑娘不要再推还了。”   季冬有些难过地笑起来,她不知道张凌同她闹的玩笑一开始就是认真的。冬日寒气甚重,她迎风打了个颤,身后便有氅衣拢来。   “披着吧,别冻了。”何啸行至身侧,有意同她靠得近了些,“你随我……随我到御州去吗?”   “什么?”季冬才回过神。   “我想说,冬日御州很冷,若遇战事我可能不常会在帐中,我会拎刀惹上一身腥血,会疼得面色发白,可即使这样,我也想带你过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未听季冬答话,何啸又急切地清了清嗓,“冬姑娘……”   季冬失笑:“你叫我什么?”   “我不想同别人那般称呼你,但你若不喜欢,我再换。”   何啸今日看着很不自在,季冬转念一想,问道:“乌森部的小公主生得好看吗?听闻她在你们军营中待过一段时间。”   何啸倒真的思索起来:“是和中原的女子有所不同。”   季冬别过头,没再看他:“那就是好看了。”   诚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何啸此时无措,余光羞怯地瞟向隐在不远处的袁牧城和顾南行,本想搭上季冬肩头的手还是仓促地收到了背后。   袁牧城方从宫宴回来,一身风寒尚未散透,还兜了些酒气,见状,那点酒劲差点烧上眉头。   “这小子嘴笨,你教的不管用啊,”顾南行小声说着,向外走去,“追我家姑娘,还得我这个老丈人出马,真不让人省心。”   人影绕自季冬身后,只往她肩头一撞,让那两具身躯又挨得紧了些。顾南行抱臂站定在季冬身侧,悠然道:“原先不是说想我家季冬想得要命吗,说人家生得可爱,都舍不得让别的男人多看几眼……”   “主子!”季冬倏地红了耳。   顾南行笑道:“这些话旁人说起来就是差了点味道,是吧,啸哥?”   何啸酝酿着话语,又一臂往他肩上搭来。   “我看御州春日的光景怡人,正适合择个良辰吉日办喜事,这么说来最好赶在年前年后把该要备的都备齐了,”袁牧城拍了拍他的肩头,“何啸,提亲的事可不能只和哥几个说啊,总得季冬姑娘点头才算,抓紧啊。”   说不出口的话已被挑明,顾南行适时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右眼:“嘶,眼睛疼。”   袁牧城意会:“今儿个忘敷药了吧,走了,我搀你。”   肩头又被推了一把,何啸顺势抬手把季冬搂住了。静下的氛围犹带少许羞怯,两人一同静默,又一同开口:“你……”   话音戛然而止,何啸终开口道:“季冬,你愿意跟着我吗,我指的是嫁给我做夫人的那种。”   季冬说:“我不是什么大家闺秀。”   “我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何啸转身与她正面相对,收手把人抱进了怀中,“这些都不重要,我可能会受很重的伤,打很久的仗,但我愿意对你好,只要你不嫌御州太苦,不嫌我只是个副将……”   一个点水的吻落在面颊上,何啸怔了神,只知道季冬正靠在他的胸膛。他们从未靠得这样近。   ——   暗卫队伍依照刘昭禹的意愿解散之后,发至手边的俸银同原先的积蓄一凑,数目不小,易沁尘正在屋里对账,算盘打得脆响。   指尖轻划数下,算珠拨停,易沁尘执笔落字,却听窗外枝叶轻动。   余光迅疾越出窗台扫往廊下,他手中稍停,再又淡然地蘸墨续写,只对着某处问道:“近来暗卫新组,可还忙得惯?”   林颂自夜影中走出,轻跃上窗台,便支起条腿坐着看他:“听闻你要随南行哥一起回鹤谷了。”   易沁尘轻笑:“荟梅院那棵樱树要赶在隆冬前先挪往鹤谷,而且季冬的婚事也快说定了,我们得先回去给她置办嫁妆,此外,我和你南行哥手头有些积蓄,想在濛州开间酒馆讨个生,往后你来了,我可以给你免了酒水钱。”   林颂说:“我不喝酒了。”   易沁尘抬眸看了他一眼:“那也挺好的,既然决定继续留在暗卫队伍里,有些规矩是要接着守,你那只手腕受过不少损伤,往后多保重才是。”   笔尖盛着墨忽地暂停在纸上,易沁尘恍然间意识到那人腕上系了一条布带。   “沁尘,”林颂的声音独在耳边轻响,“谢谢你。”   墨水自纸面渗开,晕出一点痕。那布带……易沁尘的喉结不觉地滚动起来,那是他原先用来蒙眼的布带。   他想再确认一遍,可视线再往窗边寻去时,那处却空荡如初。冷风吹散了所有痕迹,易沁尘轻搁手中墨笔,大抵也知,林颂不会再和他相见了。   ——   随着门缝微敞,烛光被风吹曳,袁牧城还未等及更衣,便先摸到了床前。屋内尚静,余一点烛火映着窗台,江时卿只搭了件氅衣,正靠在榻上枕臂浅眠,扣在手中的念珠已将掌心压出了印。袁牧城伸指穿过念珠,正欲把那串珠子先勾出,江时卿却惊醒着收指攥紧了,惺忪的双眼还透着惊恐。   袁牧城知道,那人最近又不安了起来。   “把你闹醒了。”袁牧城抚他的脸颊,坐在了榻侧。   江时卿枕在他的膝上,去感知那温度,心才渐渐静下来。   “我快一日没见你了。”江时卿说。   袁牧城用指腹轻揉他的眉心,哄道:“今日宫宴办得久,陆大哥喝倒了,把他送回去后我又到何啸那儿看了看,耽搁些时间,让你等久了。”   “陆大将军明日还要当值,你也不知道劝着点。”   自刘昭禹退位那日起,陆天睿已默然许多,听旁人言说,那日他遭颜氏死士暗算,于城楼上手刃贼人后愤然烧弓,却只他一人知道,那弓全然已无存在的意义了。   “他心情不佳,由他发泄一回吧。”袁牧城说着,把江时卿散落的发丝往耳后拢着,指尖划过耳廓出的绯红,就忍不住在那处多停了片刻。   除却发丝扫过耳畔的声响外,一切都很安静,江时卿在静默中想到了很多人。   “今日是十五。”他突然说道,目光却在地面出神地凝了许久。   “嗯,”袁牧城应着,“要去看看吗?”   云淡,那月便在夜中清亮地高挂着,看久了,那圈浅淡的黄晕便漾得更开。两人坐在阶上仰望,袁牧城在身后围抱着江时卿,身上的氅衣把两人都裹在了一起。   “日子过得真快。”袁牧城说。   “是啊,”江时卿后倾着,靠躺他怀中,“日子过得很快。”   时过境迁这四字,在每个人身上都体现了,真的几乎是每一个人。   袁牧城说:“听闻调职令约莫下月能批出来,待到年后,陆大哥便调往御州营去了,倒是开森,我真没想到他会决心入仕为官。”   江时卿说:“他们的心甘情愿,实则都是身不由己,一将功成万骨枯,如今江山护住了,真正圆满的人又有几个呢。”   他们都在失去。   江时卿抬手摸见袁牧城的后脑,把他按过来,与自己靠着。这是他在时间洪流中唯一紧紧抓牢的人。   “骁安,我们就要到御州去了。”江时卿说得很轻,他想过要留下来,可姜瑜却会因此而产生负担,他便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假装不知道姜瑜得的是痨病而不是伤寒,假装因要远去御州而高兴。   “那儿很冷,你得成日窝在我身侧了。”袁牧城贴着他的额角,挨得更紧了。   嗅着风中的冷味,江时卿合起了眼:“我想看场大雪。”   “我陪你看。”袁牧城抱着他。   江时卿又说:“我想在寒天里宿醉。”   袁牧城应他:“我替你温酒。”   “我想追风逐日,所以要跑得很快。”   “我抱着你背着你载着你,”袁牧城说,“我会带着你跑得很快。”   江时卿犹若提问般陈述着:“你会一直在。”   袁牧城回答他:“我会一直在。”   手自煨暖的怀中伸出来,江时卿将手掌贴向袁牧城的颌骨,抚上那人的耳后、鬓角:“骁安,你给了我很多,特别多。”   袁牧城捏起他的下巴,把那张脸转过来:“很多什么?”   “安心、爱恋、挂念……什么都有,但我又常常害怕。”在对视的那刻,双眼热了,江时卿不躲不避地看他,将面临着生死离别的无力感坦露在他眼前。   他失去了太多人,所以在拥有时就会忍不住害怕,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此生才会一直在遭受这种恶咒,从卫旭王府到絮果,如今又是姜瑜,他不敢再想下去。   “我能给的还有更多,”袁牧城抬指替他抚着眼角的淡红色,“帕子、念珠、氅衣,我可以代替这些帮你拭泪、静心、暖身,我可以把我的宝贝淮川一辈子搂在怀里,你不要怕梦魇,也别愁生离死别,我答应你,你不会成为独身留在世上的那个人,等我们到了耄耋之年,我总会努力比你多活一天,我会替你善终,与你共椁,你只要多等等我,我们就又会在一起了。”   江时卿再次合眼轻靠过去,袁牧城是他身侧唯有温度的地方,他靠近了,就会觉得暖。   袁牧城说:“淮川,很多事情,你若不想面对,只要回个身,我就在了。”   风吹不过他们之间的缝隙,袁牧城把他裹得很紧,江时卿在这种抚慰中,又说了一遍:“我就要和你去御州了。”   “是,我们要拜高堂了。”袁牧城忍不住再用手圈他的腰身,量那尺寸。他还没见江时卿穿过红色,若在草野或白茫中着一身惹眼的红,那人指定会是万中无一的好看。   袁牧城笑出了声。   “在想什么?”江时卿问他。   袁牧城呵出口热气,说:“等陆大哥到了北境,御州营便会有人接手了,但老爷子和大哥还在,袁家就还在,我或许不能太快从军营中退出来,可能要一年,两年,甚至更久,可就算这样,我也要把你留在身边,你会怪我吗?”   江时卿转头看他:“暂留几年又何妨,我们还有很长的未来,足够走遍天涯了。”   他们会有很长的未来。袁牧城默念着,抬高那人的下颌,与他接了一个柔长的吻。   再隔开时,指尖在唇角上抹了片刻,袁牧城低笑道:“嘴唇都冻凉了。”   江时卿也笑:“那怎么办呢?”   他们笑望对方,再又紧贴起来,松软的唇触中逐渐灼出热意。抵在胸膛处的手揉皱了衣衫,江时卿喘息着退开,与他相视。   “这样就热了。”袁牧城磨红了那唇,又将他搂紧。   月仍澄明,江时卿遥望夜空,仿佛见到了一片辽阔天地:“骁安,同我说说御州吧,从月落至日升,我都想听。”   袁牧城轻声说起来:“御州……”   御州的月独享一片苍穹,在晨光来临时便会退出长夜,那时东边会照起暖光,那光能穿透云层,扯出一轮红橘的太阳,自天际缓缓升起,耀满了大地。   南面奔来的马匹踏出飞尘,江时卿跟在袁牧城身后,追着那身影迎风策马。在离开阇城后的第九日,他们赶在日落前跑进了这片辽野,西边的日影在冈坡上勾出了几个轮廓,袁牧城远远辨清了,便提绳冲上前。   袁皓勋站在坡上,俯瞰着下马快步行来的身影,却还是惯常用一脸肃色迎着人,只在那人来时先用手掌覆住那臂膀,与他来了个坚实的对碰,这是他们父子二人仅有的亲密,再之后,袁牧城便会退后两步站着,他被束缚着手脚,不会再上前。   从前他们之间的磨合只靠着袁牧晴,再之前便是温豫,可如今,袁皓勋肃然的气场定会压下袁牧城惯常的落拓不羁。   袁牧城还是更像温豫一些。   江时卿在马背上远望着,才真切感知到,脚下的这片土地正是困囿着袁牧城的牢笼,同时也是那人九年间的安身之地。   袁牧城回来了,同时也在想方设法地逃离。 第137章 大雪   ======================   袁牧捷坐着四轮车在军营前接人,袁牧城单膝跪在他身前,将额抵在他的膝头上,由他抚着头顶。   “平安就好。”袁牧捷轻笑着垂眸看他,直到晚饭时,一双眼依旧有意无意落在他身上。   袁皓勋用饭时亦沉默,帐中唯有夹筷声延至碗筷放落时,那时桌上摆的酒多半都入了袁牧捷的肚里。见他双颊攀上微醺的红色,袁牧城先把他推回了帐中。   四轮车才靠停在榻侧,袁牧城正要架起袁牧捷的肩膀,那人却先抬手阻住了他。   “大哥没醉。”袁牧捷仍旧要强,双手撑着床榻便利落地坐了上去。袁牧城才又挪开四轮车,把那人的双腿收拢着放上榻,又盖了被褥。   身后被垫起枕,袁牧捷靠坐着,先把袁牧城的手攥住了,片刻后才说:“原谅大哥碍于面子,只敢私下寻你说些话。”   闻言,袁牧城索性就地坐着,便在榻侧静听那人开口。   袁牧捷说:“大哥从小便没能常伴你左右,在宫中总提醒你和皇子们打交道时要注意礼数,在家中也没有大姐和阿娘陪你的时间长,论起兄弟间的情义,甚至比不过何啸。我不是个细腻的人,总觉得你在军营中如鱼得水,便以为你会同我一样,好胜好战。是我迟钝也是我疏忽,不知道你心中真正所想,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自觉还是该同个有担当的兄长一样,与你坦白自己心中所想,其实我……”   “大哥,”袁牧城打断道,“你一直都没错,是人都会有软弱,会有疏忽,做不到十全十美更是再正常不过了,这些话说一遍就够了,你可别让我婆婆妈妈地安慰人。”   袁牧捷说:“我明白迫不得已的滋味,有些事你若不想,大哥不希望强迫你继续做下去。”   袁牧城说:“军营是我该担的责任,纵使我玩心甚重,至今都未能收回来些,但在军营的这九年我不后悔,幸而有这九年,我才不至于活成个纨绔浪子。虽然我是想甩手不干了,若换做十五岁前的袁牧城,可能当真会这么做,但现在的我,要顾虑的更多,就和大哥一样,留在御州营也不真是为了打仗,而是因为靖平王府要站稳脚跟。”   惊觉自己不常敢直视的那人已在不知不觉中成熟了许多,袁牧捷不禁感慨:“大哥真的太久没好好和你说过话了。”   袁牧城轻笑:“往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说,不需要以酒醉当作理由,躺着吧,我给你沥帕子去。”   帕子浸入微热的水中,袁牧捷侧头看着水汽升腾处,说:“江公子的事,先前大姐有和老爹提过,也和我提过。”   袁牧城稍顿了顿,问:“老爷子怎么说?”   “没怎么说,不过江公子说到底也算是卫旭王的三公子,老爹不会如何的。”   忆起方才饭桌上的气氛,袁牧城笑着将帕子递到他手边:“咱们父子三个一块坐着时,就是三块硬邦邦的木头,这军营里头说到底还是老爷子最大,他不先发话,谁敢开口,淮川他还不习惯这么个与人相处的方式,都没机会同你们说上几句,但我这人有主意,私定终身的事全都干了,到时老爷子若不肯应许,大不了我直拉着淮川到他面前拜个高堂,他舍得打我,总也不舍得打骂淮川吧。”   袁牧捷失笑:“胡闹,都许你把人带到营中来了,老爹的态度还不够明确吗,况且原先营中军粮短缺时,江公子还倾囊相助赠过粮草,好好择个日子与老爹坐下来谈,他怎么可能不同意。”   袁牧城愣了一下:“淮川赠粮?”   “也是,那时你还在西境,应当不知道这件事。”   ——   何啸和季冬的婚事定在年后春时,想着娘家人不能没有排面,顾南行和易沁尘便也带着钟鼎山自濛州启程,想着若能赶在除夕前到御州营一聚也热闹。   如今婚事正在筹备,御州营上下溢着喜气,该到试婚服时,袁牧城便亲自到袁牧晴帐中去了一趟。   袁牧晴的营帐不曾撤过,虽空置但也常有人打理,方一踏入,犹是那人不曾离去一般亲切。袁牧晴早便备好的婚服还齐整地摆在箱中,袁牧城遣人送了一趟,便在这帐中留了许久。   天近暮色,袁牧晴的帐中也不曾传来声响,江时卿撩帘进帐,才见昏暗中,袁牧城已蜷在榻上入了眠。江时卿悄声替他掖了被子,便坐往地面,趴靠在榻沿细观着。   袁牧城当久了铁盾利矛,卸下盔甲时还是个会痛会痒、需要依靠的人,可他常常不愿意表露自己的软弱。   但江时卿偶尔见过那模样。   江时卿隔空摸着他的轮廓,浅淡地笑起来,他想起袁牧城的落泪、靠在他肩头时的自责和难过、醉酒后的稚拙……他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但他见过袁牧城的软弱,就像温豫和袁牧晴也见过一样。   袁牧城的呼吸很匀,江时卿听着,学起那呼吸的频率,就要合起眼来。   帐帘透进了一道风,江时卿转头望去,袁皓勋正举坛朝他示意,他起身轻步地跟了出去。   晚风很冷,地面支起了火堆,袁皓勋坐在火堆边,往身侧空位拍了拍:“坐吧,不用讲那么多礼节。”   江时卿在那处坐下,便有一坛酒朝他抛来,他伸手接了,仅端在掌心,那酒味便能直从盖中冒出来。   袁皓勋先揭盖同他碰了一声,说:“要说御州营赠粮一事,老夫还不曾好好道过谢。”   “淮川举手之劳,王爷不必挂怀。”江时卿仰头饮了一口,他喝不惯酒味,却也只微微蹙了些眉。   “淮川,这字取自山川河水,听着豁达,老夫给牧城取的,可是狭隘得多,”袁皓勋望着火堆,眼中雄光却燃得浅,“骁勇善战,安邦定国,我本是想将他困在军营里的。”   江时卿没说话,袁皓勋只微侧过头看他:“有些事,我想你应该知道。”   火声噼啪,偶有火星蹿上,袁皓勋烘手取暖,双掌遍布的伤疤便袒在燃光中,他说:“自他们娘亲走后,我想了个保全靖平王府的法子,我奋战沙场,也含带私心地给予牧捷立下军功的机会,就是想让御州营和整个北境都无法离开袁家独存,靖平王府要成为北境不可取代的依靠,才不会再被轻易击垮。可牧捷出了意外,我对他心有愧疚,但我老了,在这战场上不论立了多少功勋,也逃不过英雄迟暮,所以我对牧城苛刻了些,他是个半道上才插进来的兵,甚至称不上兵,对军营之事几乎是一知半解,我让他自己受苦自己磨练,在他领了军功时吝啬得连句夸赞都不曾给过。他就这么接过我和牧捷的担子捱到现在,也算是比同年纪时的我有出息。可我没想过,若有一日牧城不在此处,我该靠什么守住御州营,直到牧晴走后,我才想通了一些。”   他释然般叹着:“袁家该要放权了。战场已把我折腾够了,如今我膝下三个子女,也只剩牧城一个安然无恙,我若还要执意让他们留守此处,我想我会后悔。”   那人沉默时像只蛰伏的虎,可正如他所说,唯恐英雄迟暮,这头虎老了,齿不尖爪不利,他战累了,在日思夜想中亦不愿再让自己的儿女步上后尘,他知道战场有多苦。   “伴君如伴虎,陛下留了太后一命,未褫夺其封号,反倒还继续以太后之名尊称,你觉得他是当真放下仇恨了吗?”袁皓勋说,“民心、名誉,一个帝王需要这些。”   江时卿应道:“反过来说,一个帝王最怕的就是对他的威胁,而骁安和太上皇的情义就会成为这种威胁,所以骁安手中不能有兵,不能有权。”   袁皓勋颔首:“是了,如今要保全靖平王府的方法,正是袁家把兵权让出,逐渐把御州营和暄和军转到他人手上。事到如今,我想,也该放牧城自由了。”   江时卿问:“那王爷和靖方侯有何打算?”   袁皓勋说:“牧捷因残了双腿,纵使留在军营中也不会让人觉得威胁,他是去是留,我不干涉,至于我,若出了御州营,或要寻个青山绿水之地,把他们娘亲和牧晴带过去,清静清静。”   听此,江时卿默然片刻,他知道袁牧捷是为了带回吕晟的尸体才残了双腿,他想道谢,却不敢开口揭这个伤疤。   袁皓勋自他入营起便注意到了这一点,见他不语,便说:“牧捷的事,我看你已经记在心头许久了,有些话不必说,心意到就足够了,不若他也该有负担。”   坛身朝他凑来,江时卿举坛对碰:“多谢王爷开导。”   晃动的火舌自两人的身影前摇摆,被风吹出了形状,袁牧城静立在他们身后,就在那不远处看着。   那是他的父亲和他的爱人,两个身影都被光映得很暖。   未注意到身后的人,江时卿抿着口中余味,问道:“王爷可曾同骁安这么喝过酒?”   袁皓勋垂头笑起来:“倒还从未有过机会,我对他实在严厉,都不知他心里要如何说我。”   “说您是营中老大,是我亲爹,不然还能怎么说?”袁牧城最先扑到了江时卿的背上,自身后把他搂得很紧,才又顺势挤到他们中间坐着。   袁牧城笑说:“你们背着我喝酒说笑,怎不知我在后头看得心痒呢。”   袁皓勋摇头叹笑,捡了手边酒坛就往他怀里扔:“拿着,给你喝个痛快。”   袁牧城揭开坛盖:“那是再好不过。”   三人在风中笑谈,手中酒坛都已喝空,这种畅快甚至前所未有。可江时卿醉了,软趴趴地倒在袁牧城肩上,从燃灭的熄火旁一直被抱到了榻上。   被醉意熏红的脸也好看,袁牧城忍不住捏起面前的脸颊,那人却这般迷离地看他。   “头一回见你喝成这样,都喝热了。”袁牧城低头嗅他,却被圈起了脖颈。   “骁安,”江时卿拖着声音,听着有些懒,“你怎么不理我?”   袁牧城捏他的鼻尖:“袁骁安那混蛋不理你,那现在和你说话的是谁?”   “是谁?”江时卿诱他,放轻了声量便在他耳边蹭着。   “骁安,我好热,又好冷,”亲吻自面颊落下,挪至侧颈,江时卿往他耳边吹着热气,“抱我好不好?”   袁牧城压低了声:“你再问一遍我是谁。”   江时卿与他四目相对:“你是谁?”   袁牧城抓过附在他脖上的双腕,猛地往榻上扣去:“是要把你吃干抹净的禽兽。”   ——   转眼,除夕已至,晨间锣鼓声便已挤遍了街巷,直至夜临时,上曦苑依旧独余一片清静,寂得发冷。   刘昭禹隔窗望着,身侧只剩一个常颐。   “常颐,你知我为何留你在身侧吗?”   常颐垂首:“奴才不知。”   刘昭禹说:“当初你能到我身旁侍奉,是经由舅父把关的,所以我想不通你何时伙同了冯氏,更不知你替冯氏做过些什么,后来我总算明白,你缘何又不能和许弋煦一样,看似帮扶冯氏,实则本是颜氏的人呢,所以杀我一事,倒也不是你身不由己吧。”   常颐惊愕至木僵,久不敢抬首,刘昭禹笑道:“如今再谈这些已是无用,无用了……”   炮声此起彼伏,行至园中时便能听得一些,刘昭禹独步跨进园中,他一路走着,落下了氅衣,靴袍,他朝前走着,走至孑然一身。夜把单薄的中衣冻寒了,他冷得战栗,踝足上的绳缠了个死结,连的是块重石,他等着在世间能听到的最后一声鸣响,就要走了。   风起了,炮竹鸣天,升天火光绽裂开来,碎成一片星点,水面溅动的水珠逐渐沉息。   此生有憾,亦再无此生。他在水中寻见了光明,寻见辽阔天地,就要往那处游去,再游去。   ——   炮竹鸣声惊了长夜,姜瑜披衣看向窗外,忆起往昔,忽而一点白落在手背上,便化开了,再仰头时,夜色中已刮来一片茫白色。   那雪点被风吹斜了,便要打向厚沉的大门,温开森提灯不知不觉地踩到了宋府门前,如今宋秉已被流放,这门便要永久地闭下去了。即使知道那扇门不会再开,温开森依旧凝视着,不知在盼望什么。   雪飘得很快,落满视野,刘昭烨远望某处,在璀璨灯火中忽又记起了一抹颜色。   “乌森部公主和亲之日可定?”刘昭烨问着。   身侧宦官应答:“礼部同内阁议了日程,折子已经递来了。”   刘昭烨颔首,转头挪向了殿中,再来的飘雪便只能落往栏上,待落得久了,也渐积起了一层薄雪。   剑锋扫向积雪,划出一道冷光,那剑尖再又自蒙起的双眼前刺出,接下点点浅白。   “师兄缘何蒙眼舞剑?”   林颂扯下布带收在腕上:“记一个人。”   那人远在北方,自微暖的帐中忽而挑帘遥望。   “下雪了。”易沁尘转头说道。   袁牧城和江时卿尚在帐中跪着向袁皓勋和钟鼎山敬酒,一听落雪了,便先拢起衣裳往帐外去了。   白雪落于眼前,美得动容,袁牧城在寒风中罩着他:“你要的大雪。”   江时卿笑答:“你陪我看了。”   “骁安,等何啸季冬的婚事办完,我想去芩州一趟,如今已经带絮果走遍了大黎,也该送他回芩州安葬了。”   袁牧城却说:“我们的婚事也要办,他不能不在,还有林梦先生,听闻他年后打算开医馆收徒去了,老顾他们也备着酒馆的开业,我们的事可要赶在他们忙手之前办了。”   “要办也快,高堂那拜今夜已经成了,我们还剩最后一拜,”江时卿转身用额头轻撞他的唇角,“拜吗?”   袁牧城问他:“现在?”   “就现在。”江时卿退后着与他隔出两步的距离,抬手与肩同高,便要同他行拜礼。   袁牧城依着他照做,正要鞠身时,江时卿却蹲身自地面抓起一把尘土朝他扬去。袁牧城抬臂遮挡,再回神时那人却已经跑开了。   “这是土啊,江淮川!”袁牧城追至他身后,两人笑闹着扑倒在地面,滚了一身湿泥。   几圈过后,袁牧城将他压在身下,在喘息中抵着那人的额头:“往北境赠粮的事为何不和我说?”   江时卿笑着回他:“就是要等你从别人口中听到了,才会对我爱不释手。”   “爱不释手。”袁牧城笑着扣紧他的十指,将余热自唇舌中递给他。   他们吻着,吻了很久。   袁牧城说:“我其实很早就见过你了,对不对?”   江时卿没应话,只看他。袁牧城不用听他的回答,只把他抱紧了。   “我来晚了淮川。”   江时卿轻声应他:“所幸,还不算太晚。”   他们相拥在天地中,将会执手至白首时,至死不渝。   (正文完) 第138章 后记   ==============   文字很长,按思路展开的过程写的。   首先要注明的是,本篇文灵感来源是剧版《琅琊榜》,这也是全文不入v的原因之一,这一点我在7月份的评论中就注明过(当时未标注剧名),但不认为本文涉及到过度借鉴,若觉得这篇文与哪部作品相似,又嫌创作思路文字太长的朋友们请直接跳到文末看重点。   下面正文开始:   最终决定要写下《碎铁衣》是因为一句诗“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搜索到的译文是“地下埋着千年的忠骨,其中有谁真正堪称辅佐之臣呢”,我对此的理解是忠臣也有可能是庸臣,因为忠诚未必表明此人有辅政之才,手中有权却空坐高位冷眼旁观,纵使不叛不逆,那么无功也是过,所以第一个人物出现了——温尧。   我赋予他一腔辅政的热切,但又让他心有顾虑,为了保全家人困囿于温府中,不得不停止奔赴自己的理想。   但我想,总该有人将他从中救出,而这样的人,当是个极有说服力的人物,他要有更高昂的辅政热情,以及令人信服的经历和能力,由此姜瑜和徐玢诞生了。   在我认为,他们身上应当能有些韩非子和李斯的影子,但也全然不同。他们要一起追求理想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互相爱惜也生出过嫉妒,最终因为彼此的利益冲突而走向你死我活的结局。   原先我本想让姜瑜真的被毒死的,可我又想让感性绊住他们,所以增加了知己之情在他们二人心中的份量,在他们的名和字中分别加入了“瑜”“瑾”二字,意为美玉,只是美玉可以惺惺相惜,但一旦要相撞,唯有其中一块愿意自毁才能保全另一块,且不论原先做过的事是对是错,他们二人在自愿赴死的那一刻都做到了。   因为这三个人物的形象,原先我脑补的是百官恭候门外等待朝见的情景,甚至还想过文名要不要取为《谒金门》(“谒金门,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词调名,调名本意即咏朝官等待君王召见。”以上内容源自互联网)。   那么这样的话,我的主角应该是个白衣卿相,但我不想这么写,我不想让所有人物都局限于朝堂之上,我要让他跳出去,怎么跳出去——让他对朝堂有怨恨。   那么有怨恨难免就要有报复,可弑君这种仇恨又太大了,那就是这个朝局要有动荡,所以才会让人心寒。而在古代,朝堂之争落到最后无非就是在争名利权势,甚至是皇权,所以这个国家的皇帝要无所作为,朝局才会被搅得暗潮汹涌。   如此一来,所谓有辅佐才能的忠臣和能胜任皇位的明君在故事最初始的时候必然不能留在朝堂中,所以我想到了太子坠江。而太子刘昭烨一直都是我内定的君主,所以我让他绝情又有情,敢作敢为又能隐忍不发。   为了将“辅佐”一词贯彻下去,取自于谒金门的谒门庄也就诞生了,我让我的第一个主角江时卿成了辅佐刘昭烨的副庄主,他不入朝堂,无所谓功成名就,更不想功高盖主,他只是对这个朝堂上的某些人或事抱有怨恨,所以他本质上就同姜瑜一样,行的是辅佐之事。   因此江时卿这个角色说到底还是从姜瑜引申出来的,不论是“江”这个姓氏的读音,还是“与川”和“淮川”中共有的“川”字,他们二人的关联就从姓名开始。   我对他人设的构想起源于《四重奏》里的台词“告白是小孩子做的,成年人请直接用勾引,勾引的第一步,抛弃人性,基本上来说是三种套路,变成猫,变成老虎,变成被雨淋湿的狗狗。”   再之后,将人物具体化是因为某天睡前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段对话,也正是第31章里写到的——   “我倒是孤注一掷别无所求了,只是我死了,你舍得吗?”   “舍得。”   “哦,那便舍了吧。”   当时我在想,会说出这话,就代表江时卿这人会狠,而且应当会狠在对其他人珍视无比的东西不屑一顾。但人物的性格总要有一个塑造的过程,他若早先便是这种无所谓生死的心态,那也没道理会活到现在,更主要的是,联系之前的设想,这个人物还需要对朝堂的某些人或事有怨恨,所以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要么是口是心非,要么就是经历过痛彻心扉,还要孑然一身,向死而生,才能做到无所顾忌。   我一直在考虑如何让他痛彻心扉,是让他经受见过光明后陷入黑暗的痛苦,还是一直处于黑暗之中没机会见到光明的痛苦。最后我选择让他经历一种分明能见到光明却要身处黑暗,直到将要跨入光明时却眼见希望全数消失,最后还要回归到原点的那种痛苦。   我让他享受着家庭的美满却觉得自己不配拥有,自身条件良好却从小懦弱自卑,直到在闲言碎语的洗脑中接受自己的卑劣,不断失去自我,又在即将获得救赎后亲眼目睹所有美好毁灭,变成一只讨生的恶鬼,不敢正视人间的光芒,从此只为了报仇而活着,直到背负了这一切本该与他无关的痛苦之后,才让他知道自己一开始就不是得人垂怜的野鸡,而是掉落枝头的凤凰。   可根据他少时软弱的性格,在遭遇祸患时自救并不合理,所以就有了钟鼎山这个人物,钟鼎山的设定借鉴了黄飞鸿,精医术又通武学,但文中着重展现的是他的医术。   钟鼎山,字林梦,取自辛弃疾的《临江仙·钟鼎山林都是梦》,读到其中的诗句“人间宠辱休惊”和“只消闲处过平生”,一个无所谓朝局纷争、游历四方又隐居山林的人物形象就展开了。   其实这一人物最初也是从姜瑜延伸出来的,姜瑜原是“钟鼎”,出身殷实人家,后来因为理想心系朝堂,而钟鼎山是“山林”,所沾的“钟鼎”二字是他与姜瑜的联系,但除此之外,他名里有“山”,字是“林梦”,钟鼎山林终究是梦,所以他本就是一个该在桃源中怡然自得的人,因此他性子耿直,不会顾及人情世故,不用圆滑,说话可以不讲分寸,脾气也不用收敛,因为原来的生活状态决定了他不需要讲究这些。   姜瑜可以一心只有他的辅政理想和仕途,但他参与纷争过久,静下来后也会被钟鼎山朴实纯粹的生活所打动,所以我希望钟鼎山的生活状态会让更加感性之后的姜瑜所艳羡。   再说回江时卿,童年的遭遇虽在他心底悄然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但他性格软弱,要想转变必然要经历一场人生的转折,所以就有了卫柠之战。转变后的他要有自保的能力,而且报复的对象很明确,祸不及他人,从小遭受欺凌和猥亵所以就偏要利用自己曾抵触的容貌来诱杀猎物,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但因童年的遭遇,他能轻易与别人产生共情,所以骨子里必然还要留些温柔。   有了温柔就注定他无法做到麻木不仁,即使凭借恨意活着,他也会对这个人间产生留恋,可他这种一直关在阴暗里的人,最向往的就是光了,所以另一个主角要阳光明朗,对他惯用的虚情假意能厚着脸皮回应,面对他的冷漠还要能死缠烂打,我一想,这不是混蛋是什么。   可江时卿被重塑性格后的模样,遇到这样的人,应当会下死手,所以他们不能是敌人,得是盟友,可江时卿经历过这么多痛苦,情感应该麻木了许多,他不会轻易敞开心扉,那我就让他心里那颗情种埋得早一些。   袁牧城的形象因此清晰起来,袁牧城应该是江时卿最向往的那个模样,有名正言顺的尊贵身份,正直勇敢、开朗随性,还有能力反抗别人的欺负,他们从小就见过,甚至有过一次短暂的交集,江时卿会仰慕袁牧城,但最终两人因故无法相识,并且离散,各自去经历自己人生的转折点。   等到再相遇时,袁牧城要有所改变和成长,他要强,甚至要比江时卿更强,可太过顺利的成长轨迹只会让他走向两个极端,要么过于随性无心朝政,要么和当年一样或者再夸张一点,成为个正道之光。(原谅我脑洞有限,只能想到这两个极端)   但造成这两个后果的前提是他没有顾虑,安于现状,那我就让他从失去庇护开始成长,而且还要无法逃避必须面对,从母亲到大哥,再到兄弟,他接二连三地没了庇荫,就需要自己承担风险和责任,露出最无懈可击的样子。   在外放养了多年的野兽经历苦痛后变得更加强悍,但最凶的应当还是刚被关进笼中那会儿,可这个牢笼是他主动进的,所以他在接受束缚时,会把凶性藏起来,如此就要经历内心的煎熬和折磨,甚至会生出偏执的心理,就比如,他不知不觉对江时卿产生情感后,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流氓一般的行径,以及要和他抵死纠缠的心态。   大概他意识到自己喜欢甚至爱上江时卿的时候起,他就对江时卿有了变态的占有欲,只是他还算正面的形象把这点阴暗盖住了而已。   再说他们二人的感情线,和袁牧城相见时,江时卿的情感是复杂的,他面对袁牧城时内心是有一份自卑的,虽然袁牧城不认得他,但他对袁牧城的仰慕没有凭空消失,一直都藏在心里,可又因为原先他为了接近颜凌永这种精虫上脑的人,已经习惯练就出一套虚与委蛇的面目和话术了,而且虽说他无法正视自己对袁牧城的情感,但他也会因为私心和好感不会特别明确地拒绝他,反而就给了袁牧城暧昧的感觉,也正是这样,他有意无意中把袁牧城禁欲多年的心思挑起,两人才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而袁牧城对江时卿一开始是抱着些戒备心理的,因为他知道谒门庄的性质,又不敢确定这个组织的立场,再有他不知道谒门庄和刘昭烨的关系,也不知道江时卿的身世,而江时卿却接二连三地帮他,他想不通缘由,自然会在友好和警惕的矛盾心理中想着再进一步试探江时卿。   就是在试探中,袁牧城被战场和家国所拘束住的欲望先被挑起来,而且在军营多年,释放欲望差不多只能靠自渎,所以他对江时卿是先有的欲,后有的情,之所以会对江时卿起心思,主要是他知道颜凌永好男色,所以从一开始见江时卿和颜凌永同框时,他就对江时卿有了刻板印象,觉得他一定是个断袖,所以他用来和江时卿打交道的方法,和对别人的不一样。   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先前为了和军营里的人套近乎,他学了吊儿郎当的那套,只是平日对家人好友和旁人浪荡时所把握的分寸不同,他总觉得江时卿特殊,所以面对江时卿使的劲大了,前期两人相处过程中,袁牧城能占便宜就占便宜,那混账样确实算得上流氓,如果不是江时卿先对他动了心,估计他是得挨上几刀。另外,袁牧城确实也是个颜控,这么一来二往多了,他渐渐在江时卿面前露出了压抑的欲望,就把自己搭进去了。   这里特别说明一下,对于二十几章那里两人感情线进展快的问题,确实是我没把控好,本该增设两人间的对手戏,但后来因为急着走剧情砍了不少,所以就显得有些快了。   至于他们之间更多的互动,依旧是源于前文提到的《四重奏》里的台词,在此不重复说明。   至此,在上述提到的几个人物的基础上,将剧情和人物关系延展开之后,双男主的人设、身世及感情线也慢慢塑造完成。   ——   接下来谈谈情节和人物:   一、谈情节,本文的剧情线一直都是围绕卫柠之战和太子坠江案展开,分为平叛和内斗两条主线。   第一卷 江梅引,交代背景,查大渪杀手沙蛇,挑拨冯颜两家矛盾。   第二卷 招魂归,收集沙蛇证据,揭示卫柠之战真相,冯氏落马,叛乱起。   第三卷 凤箫吟,平叛乱,揭示太子坠江案真相,击垮颜氏,稳朝局。   接下来说说第三卷 的虐,卷名《凤箫吟》是一个词牌名,原词是韩缜借咏叹芳草来感慨离别的(可用搜索引擎查阅),所以这卷以双男主的离别为开端,主基调就是生离死别,也并非为了虐而虐。   先前袁牧城去西境平叛,江时卿留在阇城内掩护谒门庄撤离,并帮助刘昭烨和姜瑜瓦解颜氏对亲卫军的掌控,两人都是因为“情义”才不得已做出了生离的选择。   再之后,袁牧晴和絮果的离世,让袁牧城和江时卿对死别的概念更深,他们之间的情爱已经有了厚度,不会仅限于欲念和承诺,甚至真的能超越生死,当然这是一种太过理想化的爱情,虽然不敢说一定会存在,但我愿意相信这种爱会存在。   接下来单谈这一卷某些人物提前杀青的合理性。   1.先说袁牧晴和陆天睿为何任凭对方异地相思多年,因为陆、袁两家各掌禁军与暄和军的兵权,为防袁家或陆家拥兵自重,皇室不会允许他们在一起,但皇室和朝廷无法在明面上阻止他们的婚事,他们两个对此也心知肚明,所以默契地选择不相见,但不相见不代表威胁会不存在,所以袁、陆两家对皇权的威胁,必要以陆天睿和袁牧晴其中一方的死来解除。这对cp无论是生是死都注定会be。   而袁牧晴的死让袁皓勋产生了对御州营及暄和军放权的念头,更是促使袁牧城回阇城去寻江时卿、以及推动北境粮草问题引起重视的关键,同时也使江时卿想离开阇城去寻袁牧城的念头更加强烈,之后才会有江宅失火一事,从而触发陆天睿和张凌两人的相遇。   2.“絮果:比喻离散的结局”(引号里的内容源自互联网)。   絮果没有姓氏,其实这个人物算是江时卿的一个情感寄托,直到絮果死后,江时卿的情感依赖才全部归到了袁牧城身上。   江时卿留下絮果的本意,一直都是想让他代替自己弥补遗憾,成为自在如风的少年,但絮果自被救起后就没了自我,他想哭就哭,但每一次都是为了江时卿而哭,对于他这么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来说,失去江时卿便等同于自己也死了,所以这种失去自我的付出也注定了最终他会不计代价地为江时卿牺牲,乃至与他离散的结局。   而他的死让江时卿对许弋煦彻底起了杀心,也让许弋煦由爱生恨,成为了结他们二人羁绊的一个关键因素。   3.陆修小时候因觉得自己拖累陆天睿姨母选择离开,落难时受许弋煦帮助成了徐玢死士,他记恩,因而会嘱咐张凌别伤害都督府的人,也会为许弋煦尽忠而死。他的死推动了张凌和陆天睿的相见,也让这两人分别替代自己弥补了这些年没能尽到的兄弟情义。   4.赖昌作为死士,从倒戈向大黎的那一刻就是在为自己弟弟而活,他是真的孑然一身,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唯一的亲人也死了,活着也只剩下报仇的执念,与袁牧城和江时卿之间也只是因为利益才建立起的主仆关系,所以在等到有机会手刃仇人头子饶琨时,他一定会选择同归于尽。   5.张凌在失去陆修后想活下去的念头并不强烈,封城途中会选择帮助顾南行也不是为了将功赎罪,就只是因为记得季冬提过顾南行,而他也恰巧不喜欢被许弋煦威胁而已,以他的性子,随时都有可能做出自毁的事,可陆天睿对他的好超过了最初的预期,但他清楚自己作为徐玢的死士难逃一死,所以他选择了用一种不拖累陆天睿的死法。   6.刘昭禹的死是必然的结果,他本就因踩着兄弟血肉上位而心怀愧疚多年,再加上最后退位让贤时,亲自出面指认了自己的生母和舅父,他根本无法从痛苦的情绪中走出来,死亡对他来说是解脱也是赎罪。   笔力有限,在很多地方都选择了留白,权谋也很幼稚,军事策略更经不起推敲,空有情怀也不知道最后能在各位心中留下什么样的故事,不过我已经尽量将每个情节的逻辑和前因后果都说通了,并且每个情节前后多少都有些关联,要说我搬运了哪处的情节加入其中,请列出证据,并指出本文的不合理之处。   二、谈人物,第一次写长篇群像,除了双男主外,配角也不少,bl、bg线都有,还有父子情、师生情、兄弟情……不一一列举。   大多配角有相似的遭遇或身世,却各自走向了不同的结局。   就比如,bg线中,陆天睿和袁牧晴迫于家国责任,异地相思,最终天人永隔;温开森和宋韫迫于局势,今生无缘;唯有何啸和季冬两人能跳出身份和拘束,最终被成全。   bl线中,林颂和易沁尘的情感都属于暗恋,可易沁尘能与顾南行情投意合,林颂却选择将情感埋藏,默默守护,让自己成为另一个易沁尘。   其次,很多角色的存在都有为了完成“承接”和“交替”的意义,例如周奇思接替陆天睿掌管都督府,刘昭烨替下刘昭禹成为新帝,武霄战胜冯翰接管生州营,陆天睿、何啸自袁皓勋和袁牧城手中慢慢接过御州营,林颂走上易沁尘的前路加入暗卫等等。   包括主角在内的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但对于每个人物我其实都能有感而发,不过估计一开口又能写个几千几万字下去,那就留片空白,说到这儿了。   大黎,意为长夜将退,白昼到来,所以先帝刘昀、刘昭烨、刘昭禹、刘昭弼的名字里有光明的寓意,包括清晖军、暄和军、维明军,以及刘昭禹在位时的年号“昶宁”也是一样的,但在故事的最后,旧的君主和势力已随着“昶宁”这一年号变成了历史,就像白昼替换黑夜一样,大黎呈现一派新气象,再之后的故事,就交由他们自己去续写了。   祝好。   总之,全文完结,遗憾很多,缺点也不少,但应当是目前我能塑造出的最好的一版故事,就让它留着这些缺憾也好,最后,非常感谢每一位小可爱们追更或囤文时的鼓励和支持!读者和作者一直都在通过作品进行双向的选择和筛选,至少通过这篇文,我们短暂地有缘相遇过,真的很爱各位~   ——   重点:最后说明一下,写这篇创作思路的本意其实是想分享,但也想在此多说一句:不接受空口鉴抄。   对于一个创作者而言,这样空口无凭的话语是对创作热情的打击,即使我问心无愧,也会陷在别人的看法里难以自拔,所以再次说明,这篇文灵感来源于剧版《琅琊榜》,但人物及情节均是具有原创性的,创作思路见前文。   若说这篇文有什么情节或人设雷同的话,请不要因为主观认定而随便敲定结果,烦请通读全文,把相似情节,相似人物的身世、产生某一行为、做出某一决定的前因后果等证据列出,有疑我必答。若是觉得文章不对胃口,当然我也不希望读者勉强自己继续阅读。   我写文的初衷是创造自己的故事,自然不是为了给读者、其他作者和自己找不痛快的,写文和看文是个很简单的过程,我负责产出,每位读者都可以选择看或不看,若产生不愉快的阅读心理,是可以随时点击返回退出的,既然快乐来之不易,好心情难道不香吗。   完结撒花~希望每个人都能再开心一点。   ps:新文在准备,一篇古耽一篇现耽,看存稿情况决定先发哪篇吧,大概也要等到年初之后再发了,最后再次感谢各位路过此处短暂停留的读者们,我们有缘再见啦!   2021.11.10   ====================    第139章 番外:黄泉   ====================   雾漫天,迷了视线,又似经过一场淅沥春雨,口鼻处残留的潮味正往肺腑肠胃蔓延,江时卿踏下桥面,却顿足于原地,不知该往何处走去。   他忘了自己本想站在谁的面前,只闷头往前路的那片冥茫中扎去。   静至无风,他每朝前走去一步,便犹若丢下了什么,可他回首再看时,竟连自己要前行的理由都不记得了。他想了很久,再转回头时,那额心贸然地撞上一人的下颌,疼得发麻。   他抬手揉着撞疼的那处,只听那人问道:“小公子在找人?”   “嗯。”江时卿应着,抬眼望去,自吹散的迷雾中瞧清了那男子的面庞,眼眶却莫名热了起来。   “在找谁?”那男子的声音很柔,他弯眸看着江时卿,耐心无比地倾身细望着那双懵懂眼眸。   在找谁?   江时卿复述着,竟答不上话。   他只记得自己要找一个人,却不记得那人是谁,如今他又觉得面前那张脸庞看得久了,便会让他很难过,可他把什么都忘了。   热意不可控地漫上眼眶,江时卿走得近了些:“我们……见过吗?”   那男子轻笑着替他拨开碎发:“我们认识很久了,淮川。”   淮川。江时卿念着,却忘了自己是谁。   “你叫我什么?”   “淮川,”男子不紧不慢地重复了一遍,“江淮川。”   江时卿试探着问道:“我叫淮川吗?”   许是雾气朦胧,他忽又觉得那男子看他的眼神,隐约带着一些他无法予以反馈的情感,是寒天里蹿高的燃火,海面上最后一块浮冰,与黑夜抗衡的那抹晚霞。   他觉得那人站在这里,便像在孤注一掷地给予他热度、依靠和光亮,可他什么都记不清了。   “重新认识一下,在下袁牧城,表字骁安。”   在听见姓名的那刻,视野被水光填满,江时卿不清楚缘由,怔了半晌。   “你叫袁骁安。”   “是,”袁牧城抚上江时卿的脸颊,“你叫江淮川。”   江时卿垂首去感知那点触碰,一滴苦泪无知觉地砸落下去,自银镯上溅开,余下的泪痕全都被掖进了袁牧城的指腹中。   “才等了我多久,你又什么都不记得了,”袁牧城牵过他的手,“来,我带你走。”   “这是你以江时卿的身份回到阇城后,我和你初识的那次,我踩着屋顶闯进了你的宅子,还趁时搂上了你的腰。”   “这是我第一次吻上你的时候,你骂了我一路的‘混账’。”   ……   “这是我们趁着新婚四处游历时,我同你搭的一间屋子,那酒缸里头是你学着给我酿的酒,还记得吗,你一喝醉脸就发红,黏黏糊糊地喊我的名,要我抱你搂你。”   袁牧城一路同他叙述,带他自初识步向分离,从重逢走到偕老。他们的足迹和回忆遍布了大黎,身侧溃散又重聚的画面在见证他们的相拥、亲吻和缠绵,最终停在他们身着红装、在灿星下叩首的那幕。   两身喜服在火光中红得发暖,一阵调声恍若正从天际传来,唱的词是《绸缪》,江时卿和着那词,轻声念起来:“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袁牧城垂首抵着他的额,一同念着,念到最末时,才与他一起默契地笑起来。   “想起来些什么了吗?”袁牧城问他。   江时卿含泪笑着:“我们没有一直住在这里。”   袁牧城应他:“后来我们还是回了鹤谷,我爹和林梦先生都住在那里,他们一个授武,一个行医,我也跟着成了武师,我的淮川就成了个小医仙。直到你我徒孙满堂时,那医武馆还开在那儿,邻着的便是老顾老易的酒馆,热热闹闹了几十年。”   掌心覆上了江时卿的后脑,袁牧城把他实实地往自己怀中按来。   “淮川,我们不止认识了很久。”袁牧城在虚无中拥抱他,就像从前一样。   “袁骁安……”江时卿合眼投入那个胸膛,“我好像等了你很久。”   袁牧城摸着他的发丝,又轻又柔:“我只晚来了一日,其实我们见过的,不止一次。”   “可我忘了。”江时卿揪紧他的衣袍,那阵委屈带着点无奈和无力,再抬眸看向袁牧城时,眼依旧热得发红。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忘了。   袁牧城轻轻掐起他的脸庞,便又不舍地往那处揉了几下。   “那现在可要记得了,”袁牧城说,“我袁牧城,是你江时卿名正言顺的夫君,你要记得我的模样,记得我的声音,我们今生是挚爱,来世也要如此,就算过了那座桥,也不能忘,记得了吗?”   方才历过的潮味不知为何又在口鼻中散开,江时卿难受地呛了几下,问:“过了那座桥会忘记很多事吗?”   袁牧城说:“是啊,但那桥一次只能过一个人,所以你走过去之后还要记得等我,不若我们会走散的。”   “这次我记得了,你是袁——”话音忽然顿住,拾回的记忆蓦地迸裂开来,江时卿在遗忘中无措起来。   “你是……”   起了阵风,有人在桥的那面召他过去,双足不听使唤地向后退着步,江时卿慌忙地寻着一切能记住面前那人的痕迹,目光最终落在那人的银镯上。   “我会凭着这个镯子来认你!”   鞋底踩上桥面的那刻,江时卿忽然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但他总觉得自己该要回头看一眼。   可雨点漫天落下,湿了桥面,他被淋得双眼发涩,再看不清那薄雾中的身影。   这是忘川河的水,专为不愿饮尽孟婆汤的魂灵而洒。他每走一步便会回头看一次,再回头时就会多忘却一点,他在桥上落下了很多回忆,直至要踩离桥面的那刻,却又停滞不前了。   他记得自己要等一个人,可他不记得那人是谁了。   他要回去看一眼。江时卿转身投入雨幕中,把脚底湿水踏起又踩下,他要记起还未过桥的那人,他必须要记起那人……   可就在脚跟离开桥面的那刻,脑中的痕迹全然抹灭,他忘了自己回首的缘由,只在原地漫无目的地张望,于是再次往那大雾中走去,却不知道要走到哪里。   桥边雾气正浓,袁牧城听着朝他走来的声响,再次与那人相撞。这是他们第十六次的相见,每一次江时卿都会忘了他。   “小公子在找人?”袁牧城不厌其烦地问着。   “嗯。”江时卿依旧迟钝地揉着前额。   “在找谁?”袁牧城会揣摩江时卿的每个神情,在那人显露出迟疑不定时,便要在眼中多夹些爱意,那爱意是每日自东方升起的耀日,长夜后的白昼,一年到头不变的四季。   袁牧城会矢志不渝地爱他。   “我们……见过吗?”江时卿不确定地问着。   袁牧城会再次替他理着被淋湿的碎发:“我们认识很久了,淮川。”   江时卿问:“你叫我什么?”   袁牧城不倦地应着:“淮川,江淮川。”   “我叫淮川吗?”   “重新认识一下,在下袁牧城,表字骁安。”   江时卿红了眼:“你叫袁骁安。”   “是,”袁牧城笑说,“你叫江淮川。”   --------------------   这是淮川的一个梦,醒来后骁安会哄好他的    第140章 番外:梦醒   ====================   细汗自齿痕边沿渗出,沾湿了披散的发,江时卿缠于梦魇,睡到将近巳时竟也未醒,袁牧城撑头侧望他,伸指抹去那汗,却又觉得冰凉,便拢紧被沿,还是把人罩得近了些。   江时卿的眉头再被抚平,袁牧城就这么瞧着他,那指尖便顺着那人的鼻梁轻划至唇部,在那处停了又停。   昨夜恰是正月十五,众人聚在帐内把酒言欢,又是一派热闹场面。家宴上未喝尽兴,顾南行便又提着大坛小坛来他帐中一聚,不知怎的就玩起了蒙眼识酒的把戏。   起初还只是闻香辨酒,一到情绪高涨时,江时卿和易沁尘也被一同扯进来了。   “尝酒?”袁牧城问,“怎么个尝法?”   顾南行反问:“你想怎么尝?”   “酒不盛在杯中,还能落在别处,”袁牧城转头看向江时卿,“自然是抹在唇上尝才有趣。”   “那就按你说的来,咱们谁猜得多谁赢,输的人……”顾南行扯嘴笑了笑,自怀中取出个刚向季冬讨来的胭脂盒,“就用这胭脂抹脸,如何?”   “我输得起。”袁牧城抻直发带,利落地蒙起双眼,便在后脑处打了个结,继而他伸手摸见江时卿的腰身,就朝那处轻轻拍了拍。   “淮川,来了。”   见他兴致盎然,江时卿抬手接过顾南行递来的酒杯,浅含了一口,才蘸起酒水往下唇抹去。待唇齿留够酒香后,他抬袖遮挡,转头覆上袁牧城的唇,便任凭那人借着这由头肆意地亲吻。   袁牧城似是尝见其中的趣味,只在砸吧几下嘴唇后,摇了个头:“太淡了,尝不出。”   顾南行心领神会,往杯中斟满了酒,便又递至江时卿手边:“淮川,多喝两口,不然这混蛋光顾着占便宜了。”   哪知江时卿接过手后,却将那酒杯搁在了面前,说:“这便算骁安输了一局吧,罚还是该罚的。”   “是该罚。”袁牧城抬手揭了发带,自行往脸上蹭了一抹朱红色。   在旁人面前,他和江时卿之间的较量总是潜藏在言行中,他们可以借着玩闹,一来一回地纵容对方的得寸进尺,然后再借机“报复”回去。   几轮过后,也不知是酒水渐渐起了劲还是帐中热得闷,江时卿双耳烫红着,便像要透过光来,袁牧城也被抹花了半个脸颊。   江时卿醉意朦胧地借光看他,只在意识混沌前模模糊糊地听到顾南行玩笑着说了一句:“这脸再涂下去,大半夜地出去走一遭,是要比罗刹鬼还骇人了。”   趁着夜雨下得还不算大,袁牧城笑着把人赶出营帐,才打水抹净了脸,转头就见江时卿已晃悠地挪下床榻,兀自喝起酒来。   溢出唇边的酒水尚在往喉结滚落,他瞧清了袁牧城的脸,掐过那人的下颌便欺身过去。袁牧城得寸进尺地索取着,直把江时卿吻得后倾,蔫坏的心思由此彻底漫开。   他在急促的深吻中把人轻轻推往床榻,散乱的衣衫随之被抛了满地。   晃动的烛火被吹灭,遗落在桌上的胭脂盒便也藏进了黑夜中。   如今已有晨光,那胭脂盒独放在烛台边,瞧着醒目,见江时卿还睡得深,袁牧城轻声挪下床,用指尖蘸来一抹红色,转头便将这朱红点在江时卿的唇上,轻揉着晕开了。   他静声欣赏着这种媚人的唇色,迎来的却是江时卿惊醒后的惶然。   “怎么了淮川?”袁牧城撑手压在他的上方,顺着那发丝摸过他的鬓角,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   梦境与现实一时错乱,江时卿双眼仍带惧色,便要把袁牧城搂紧了。打湿那人肩头的不知是泪还是汗,江时卿无暇顾及这些,只想收紧双臂。他要确认这种温度和呼吸,确认自己还记得面前那人的容貌和声音。   那是袁牧城,也是他的袁骁安,他没忘,什么都没忘。   “江淮川,我要被你勒死了。”袁牧城拱他的脑袋,笑出了声。   江时卿慌忙地松开手臂,在对视的那刻便不愿再把视线挪开。   “骁安。”他哑声叫着。   “是我,”袁牧城替他抹汗又替他拭泪,还去吻他的额心,“我一直都在,别怕。”   不安感被一点点抚平以后,那人眼中引人怜爱的一点水光便会变成另一种诱人的东西。   又是勾引。   伴着唇上的红色,袁牧城被蛊惑了,他觉得江时卿做什么都是在向他讨要。   “你确定要这么看我?”袁牧城抹过了他的唇。   江时卿没有应答,眼中的情意依旧在向他索取些什么。   袁牧城没了忍耐:“再这么看我……”   他轻笑着,自那人的颈部向胸膛挪下去,被面由此隆起,窸窸窣窣地耸动起来。藏在其中的动静,欺得江时卿仰高了头。   钟鼎山和袁皓勋的吵嘴声不适时地从帐外传来。   “我说这拳就该这么出,你别误人子弟!”   袁皓勋说:“蛮力固然重要,但取胜必要靠谋略,我自战场上打了多少个来回,你一个医师,和我争什么文谋武略。”   钟鼎山嗤笑一声:“呵,一天不同我争你就不服气是吧,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成天拿当年勇说什么事,你杀人厉害,我还救人呢!”   “行,我们不逞口舌之快,依惯例,一局定胜负如何?”   “行啊,走啊!”钟鼎山气冲冲地走了两步,转头却注意到了今日还未曾掀开过的帐帘,“哎等等,不是我说,这俩狗崽子起得够晚的,才这年纪便拖拉成这样,成何体统!”   江时卿心里一惊,伸手将底下的人掐紧了,自喉中逸出的声音听着微颤:“骁安……”   被面的耸动忽地停顿住了,袁牧城自其中钻出头来,顺带把江时卿的双手抬高,钳在了头顶。   “怕叫出声?”袁牧城挨着他的唇坏笑,“我替你堵上。”   喘息被含在口中,浓烈的亲吻肆意起来。江时卿听着帐外动静,心亦悬至到喉头,却被堵着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另一旁,探来的手将要触到帐帘,所幸袁皓勋及时拉住了人:“趁着正月未过,纵容纵容他们的惰性也无妨,要我说,若想指望他们早起,昨夜就不该由着他们那般饮酒,都成脱缰之马了,说到底怪的还是你我两个驯马之人。”   钟鼎山也作罢,转身走了:“好话都给你说尽了,走了!比酒量还是比打拳,你来定。”   帐外声响远去,袁牧城才松开嘴唇,江时卿耐不住的哼声跟着喘了出来。   袁牧城低笑着在他颊边落了个吻:“疼了?疼了就该知道这不是梦了。”   江时卿说:“可梦里也疼。”   袁牧城偏头在他颈侧咬了个红印,问:“是这种疼吗?”   麻意渗开,江时卿抬首用鼻尖蹭他:“更疼。”   袁牧城轻靠过去哄他:“以后只会有这种疼,不会更疼了。”   再有的亲吻便是缱绻的,不掺半点痛意,江时卿翻滚至袁牧城的上方,低头含他的唇,离身时才发觉那人唇角染了一片红色。   江时卿迟疑地用手背蹭往自己的下唇,问:“你往我嘴上抹了什么?”   袁牧城笑了,伸手沿着那人锁骨划过,指腹上沾的胭脂因此抹开了一道淡红。   “胭脂。”袁牧城轻声说着,起身亲吻那片红色。   江时卿将那人的衣襟拉下肩头,俯首往那处贴去,却怎么都拓不出一个清晰的唇印。   “留不下一个全整的印,都给你吻花了。”江时卿欲抬手抹净那个唇印,却先被袁牧城扣住了手腕。   袁牧城说:“我给你重新抹过。”   “那原来的怎么办?”   原来的怎么办。   袁牧城将目光落在那人唇上,喉结贪婪地滚动了几下。他将话声压得很低,低至发不出什么声响。   原来的,他也要咽进腹中。    第141章 番外:顾易   ====================   入夏时南北均是难散的暑气,鹤谷偏就在群山万壑中享着绿植的庇荫,一片清凉。酒帘招风,帘角卷起日光,再曳着展开,自幡竿上拂过。   门前挂铃,被那幡竿拨着发出清响,顾南行循声望去,就见来人道袍加身,鹤发童颜,才与他对视一眼,便将手中幡布旋了个面。   那幡布上独独印着张八卦图,顾南行朝那处扫去一眼,将手中货单抖落着拍在掌心:“客官要点什么,小菜还是老酒?”   那老翁未答,只朝他一笑,行至桌边摆下铜板,恰正三枚。   “算一卦能抵多少银钱?”老翁抬手指向桌面示意,店内看客投来目光,嘴边瓜皮磕得脆响。   顾南行走近,抬掌覆上铜板,说:“这可不好说,您若是过路渴了要坐着歇个脚,茶水可免,但我这儿不兴强买强卖,况且这店铺挂的是我的名,您要在这里做生意,不合适。”   老翁抬手叩了叩桌面,说:“不能抵钱也是人之常情,不若我出钱租一日的桌椅,公子报个价,我只图赚够几日的饭钱。”   抵在桌面上的手指思索般点了两下,顾南行旋即露了个笑:“给钱好说。”   眼下酒馆开业不到半年时间,建的酒窖差不多才算稳实,但平日难免会出些岔子,顾南行趁着晚饭前又跑了一趟,再回酒馆时,算命的老翁已收起招牌尝起了小菜,手边还摆着个原封不动的酒坛。   “来了,”老翁听着门边响动的铃声,将手中的三个铜板摆至桌面,“无以为谢,免费赠你一卦。”   顾南行稍稍扯开衣襟,放逃了些衣衫里闷着的热气,说:“客气,只是在下家成业就,没什么要算的。”   老翁瞥去一眼,笑道:“不摇也可,即算即解。”   言罢,手指飞快点动着,就在停滞不动的那刻,老翁开坛悠然地抿了一口,才道:“北侧水岸,易姓男子,落水逢凶。”   心头倏然跳空,只觉得额头朝前猛地一坠,顾南行自梦中惊醒。睁开的双眼来不及懵然,他便忙慌着确认现实,才知道自己是在酒窖中睡了过去,手里攥着的货单还散在双腿间。   幸而愕然只是余在梦中,待到顾南行迎月踏回房门时,易沁尘正披衣酣睡。   临到月初,近日赶着结算工钱,易沁尘连日帮着账房对账,算来已是两日不曾合过眼了,再有昨日为了替钟鼎山新收的弟子拾回误落水池的纸鸢,他便逞强自池中淌了一遭,上岸时双眼呛得通红。现下他困得疲乏,竟连床榻都懒得上,索性倒地就睡了。   余悸尚存心间,顾南行走近靠坐在他身侧,瞧那匀和伏动着的胸膛,才安心地往他颊侧贴了贴。   账簿墨纸铺了满桌,一支墨笔险些被风吹动,就要滚离桌面,顾南行伸手挡下,顺势将烛台上余的一点火光吹熄,便紧挨着易沁尘的后背一同躺了下来,自身后将他笼在怀里。   夜是静的,除却在沉睡时和夜深后,顾南行还在别处感受过这种沉如死水的寂静。他在半睡半醒间试图想起往常经历过的某个时刻,忽而像躲在母亲尸身下那般木然,又好似被拽回萦州,双耳在风沙中将要触到那声震天炸响。   他本能地惊动了一下,缠在易沁尘腰间的手猛然收紧。待意识愈渐清晰时,他便感知到温热从指缝中漫上了手心。   易沁尘在睡意朦胧中张指扣住了那只不安的手,继而便要转身去按揉他的头。   也才侧身换了方向,顾南行便先窝了过去,就把脸埋在那人的胸膛。他习惯这么求取安慰,就和易沁尘也习惯他自后背搂着自己睡一般。   “酒窖可都打理好了?”初醒时,易沁尘的声音还带着点哑。   顾南行说:“反正比我好多了。”   易沁尘清醒不少,最先搭起身子,小心翼翼地往他左臂上按去:“是旧伤复发还是哪儿不舒服?”   “忍忍就好。”顾南行伸指去勾他的散发,指节尚未缠牢一绺,易沁尘便起身要走。   “这如何能忍,我去取药。”   小臂一紧,易沁尘未设防,转而被一把拉倒进那人的胸膛,再又被抱着旋了一圈,仰躺在地面上。   顾南行把人压得紧实,腿间相错着,晨起时的欲望便直直地抵在他身上。   “你也知道忍不得,那还这样冷落我。”顾南行低声说着,一手挑开腰带,往旁扯去。   易沁尘抑着情动,推了推人:“一会儿吧,我先把账对完。”   刚要起的身又被压了回去,顾南行说:“我招来的账房可不是当摆设用的。”   意欲逃脱的双手被扣在掌心里,易沁尘喘息渐重,迎着他有一下没一下的亲吻,被挑高了欲念,却又在沦陷前挣扎着要旋身翻到上方。   顾南行倏然吻得狠了,把他压得更实,另一手将扯离的腰带虚晃着往他腕上缠了几圈,说:“再动,我可就要把你捆着了。”   易沁尘说:“一炷香。”   顾南行岿然不动地压着他。   他又退一步:“一盏茶。”   那人笑了笑,将他的大腿捞起架在腰间。   “没得商量?”易沁尘问着,就在顾南行垂首要吻时,夹腿蓄力翻过半圈,挣出的手反扯着腰带欲将那人双腕捆起。   顾南行却更快地扣住他的腕压往身后,指尖更是放荡地顺着腰线往下摸去。感知到触摸往臀腿游去,易沁尘转身躲避,衣襟却被拉住,在他转身时便向双手脱去,几个打转后缠成绳就将双腕锁在了身后。   顾南行攥紧衣衫打成的结,先一步把人抵在了矮桌前,捡来墨笔在砚上蘸湿了笔尖。   “做什么?”易沁尘袒着胸膛,唯剩的衣物也被褪尽。   顾南行抚着那层薄肌,拇指停在心口处打着转。指腹留的茧尚留下一道触感,顾南行俯首落了一吻,抬眸笑道:“账簿比我还重要,你这儿没我了,易掌柜。”   易沁尘放重了呼吸,沾墨的笔尖便跟着自肌肤上轻划过一道。冰凉引得人不自觉地打颤,顾南行满意地看着那颤动,贪欲更甚:“所以我得替你记几笔。”   易沁尘不堪垂眸去看,只得压着声说道:“一会儿还要开门做生意,别太放肆。”   “那不巧,我昨晚才同伙计知会了一声,”顾南行松了笔,凑在他耳边,“今儿个歇业。”   ——   山溪潺潺,流经滑石,淌出一道宽敞的水潭,碎石上散着衣袍,两人一潜一立,就浸在半深不浅的水中。   “双腿离地,学会浮着,要游便不是难事了。”顾南行双手扶着易沁尘的腰身,那人放开四肢浮起后,却又扑腾出了几道水花。   这回呛红的是鼻尖,易沁尘坐在石上,双腿还浸在水中,他抹开面上的溅水,说:“恐水,还是学不会。”   “是学不会还是不想学?”顾南行走近几步,撑臂围在他身前,“不想学我们就做点别的。”   日光下澈,自发上落下的水珠直垂水面,点破了倒影,话语含混不清地裹着暧昧,易沁尘才回神,便已被拉入冰凉的溪水中。   脚底触及滑石,脚趾自觉地蜷得更紧,顾南行自身后贴近他,在无所依时独独成为他无法推拒的依靠。   浪在击岸,易沁尘斥他肆无忌惮,恼他不知羞耻,却也在裹着周身又激出涟漪的水中凭靠他站立。   “随你骂。”顾南行依着易沁尘低笑,又在水光映着的天色里,与他扑倒在浅水中。   “易沁尘。”顾南行叫他。   易沁尘用搂抱当作回应。   顾南行爱极了他倾身投靠过来的时刻,就想要一直这么抱着他,耳边却还是那人打颤时含的愠骂。   他带着云雨后的薄汗低骂了一句浪荡,又叫顾南行混蛋,责他犯浑。   顾南行只笑着吻他:“随你骂。”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